《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 第一章 青山隐隐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一片山谷中,环视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遮天,潇潇秋雨也无情地飘洒而下,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深山里空灵的雨汽所笼罩,只要深吸一口就能涤尽心肺。 路边的茶寮里只有三三两两个客人,借用茶寮破漏的顶棚避雨,那条“山泉煎茶”的茶旛随风雨飘荡,无一刻停歇。 江闻字子鹿,二十七岁,是个侠客,也是茶寮的主人。 送走了前来祝贺的老友之后,他意气风发地看着四周环堵竹树,即便是空山秋雨的寂寥氛围,也影响不了江闻的好心情。 他脑袋里此刻只有四个字:上任鹅…… 咳咳不对,是开宗立派! “江道长,您交代的事我也办了。可以收小儿为徒了吧?” 茶寮里对着江闻开口的,是一个胖胖的商人,身穿绫罗绸缎,富气毕现,只是年近六旬的老脸上满是纠结,仿佛说相声站在了桌子里头,上厕所又被人把纸拿走了似的。 江闻谦虚地拱了拱手:“方老板,这次还多亏你出力,我才能从建宁府手里盘下大王峰,建派在这个武夷第一峰啊!” 什么叫做排面?这就叫排面。 大王峰的第一,不是海拔上的第一,而是说大王峰乃是水陆两路入武夷,途中必见到的第一座高山,因其巍峨挺拔、一支独秀又被称为“天柱峰”,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气势不凡了! 当然了,官府之所以愿意把这样的名山拿出来售卖,主要也是因为这座山荒废难攀,除了远看景致一文不值。 想当年,连鼎鼎大名的徐霞客都在这座山上迷了路,还以为半夜遇上鬼打墙了。 “不客气的,江道长。钱已经付完这是地契……” 丝绸商人方掌柜陪笑道,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盖着官府印章的地契。 江闻推手道:“多少钱?这钱我是一定要还的——就按我之前说的三十年的无息贷款,分文不少!” 方掌柜脸笑容僵硬了起来:“江道长,老朽明年就六十岁了,再等三十年怕不是只能收冥钞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 江闻面色愧疚道,“你家小儿子今后住我这里学武功,每个月衣食起居都要我花钱,再收你个学杂费、书本费进去……你再补我点钱得了!” 方掌柜脸都快气歪了,却还是装笑着说道:“这些银钱我先垫着也无妨,只要你愿意收小儿为徒……” 茶寮都是些寒客也在围观闲谈,正常有钱人是不会在这种下雨天来避雨的,因此方掌柜一行人格外显眼。 茶客们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然后惊讶于茶寮主人竟然还是个武林人士。 但正经武林人士,哪个不是在大城通邑开馆授徒,最次也是建庄立派。面前这个年轻人要在山上落户…… 这分明是要落草啊! 周边叽叽喳喳讨论了一下,纷纷结账走人,原本就稀少的客人瞬间走散了大半。 江闻在这里隐姓埋名好几年,没人认识也正常,但他更好奇的,是方掌柜为什么一门心思想让他收徒? “方掌柜,我随便打听下,你别在意哈。只是想强身健体的话,你为什么不送贵公子去练练拳脚即可,譬如去镇上的百炼武馆习武?”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方掌柜的脸色有些古怪,叹了口气。 “送去过了,犬子已经把镇上所有武馆的教头都咬了。这次还是武馆罗师傅好心,跟我推荐可以来您这里学习……” “……令郎属狗?” 江闻眼皮一跳,这犬子到底是谦称,还是个外号? 方掌柜怒目而视。 江闻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我其实最擅长教差生。实不相瞒,当初我也教过一个复姓漩涡的吊车尾,生起气来也爱咬人,后来只断掉一只手,就武功大成了!” 方掌柜连忙握住江闻的手:“江道长,强身健体即可!强身健体即可!请务必让小儿肢体健全!” “就举个例子嘛。你是不知道江湖上还有个岳掌门,收徒容易伤及根本的呢……” 江闻不动声色地从方掌柜的胖手中抽离,“令郎在哪?让他来见个面吧!” 方掌柜脸色一喜,连忙招手道:“就在后面!犬子今年已经十岁,再晚想学也来不及了,小石头快过来!” 随着方掌柜的不断呼唤,身后几个随从仆人中间,才走出来一个神情木讷的孩子。 “这特么十岁?”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 先解释下,不是他人高马大顶着天花板了。 眼前的孩子确实是孩子,却四肢短小、骨骼惊奇,从身高看上去顶多五六岁大,不肥也不瘦。幸好没有顶个大脑袋,不然江闻就直接把他归入侏儒症行列的。 方掌柜苦笑道:“没人信,要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我都不信。这孩子小时候随母亲在乡下老家,发了场高烧就不长了。 “哎,这些年各种偏方都用过了,可怜如今十岁了连个大名都不敢起,生怕命薄被老天爷带走……” 方掌柜叹息着一把搂住小儿子,但这孩子也面无表情,只盯着一旁咕嘟咕嘟翻滚的热水锅。 “这你得去看病啊!”江闻提醒道。 “我也花钱看了许多大夫,都查不出问题,直到一个南少林的和尚看过后,说小儿是五气不调、先天有损,因此生而体弱,长失调养,唯有学习内家功夫、通行气血,才能弥补一二……” 方掌柜没说的是,那个和尚还当场说只要给他三五百两银子,就可以传授少林绝学易筋经、洗髓功,一年之内扭转乾坤——然后方掌柜直接报官,把这个行骗和尚送进了大牢。 但方掌柜内心认为,这个说法是有几分道理的。 即便在乡下,方掌柜也是极其宝贝这个儿子,从小就给山珍海味养着、天材地宝吃着,一年开支不计其数,不可能是后天亏待了他。 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掌柜老来得子,年近五十才续弦娶了后妻,一个年老髓枯、一个体质未全,生下来的孩子才会出现这种先天不足。 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小儿子越看越不灵光,以后想做生意是没希望了,拜师学武终究是条出路。 江闻也脸色变幻了半天,才咬牙开口。 “好吧,看在你如此心诚的份上,我就收下这个徒弟。实不相瞒,我打扮成道士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方便点,不用叫我道长。” “好的,江道长。” 江闻以为对方没听清,又解释道:“你还是叫我江掌门、江大侠之类的称呼吧。” 方掌柜不住地点头:“没问题,江道长!” “……你开心就好。” 江闻站起身来,拍去身上溅落的雨水,轻叹一声,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小石头,今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本门开创于武夷山大王峰,你也算是顶门大弟子……” 说到这里,江闻皱眉看了看他的身高,“想拿来顶门是有点难度了,但今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道吗?” 小石头木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江闻扭过头去,默不作声。 方掌柜以为江道长正扼腕叹息,也不敢多加打扰。但在没有人看到的方向,江闻正得意地露出笑容。 江闻此刻心里正盘算着,改天要请武馆罗师傅吃顿饭,再把酒肉和尚从牢里保出来,多亏他们配合才能演完这场戏。 自己这一次的演技,应该可以拿一个奥斯卡了吧! 【天眼查,展示一下人物信息。】 在只有江闻可以看到的位置,如瀑布般展示出了一条条文字信息。 【人物面板可展示。】 【姓名:小石头】 【年龄:10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天赋异禀】 【武学评价:一窍不通】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平民百姓】 【掌握武学:无】 【人物描述:这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武功的儿童,但出众的天赋会是他最好的老师。】 没错,江闻正在利用随身携带的系统,探查着孩子的信息! 这个不知名系统中的悟性和根骨分为五个等级,从低到高分别为冥顽不灵、资质平平、石中璞玉、天赋异禀、旷世奇才。 小石头的根骨已经达到第二高的天赋异禀,武学悟性也有中人之资!第一高的根骨前所未见,因此这第二高的根骨已经可以睥睨四方了,甚至江闻猜测小石头所谓的发育迟缓,很可能只是这副天生横练筋骨导致的…… 第二章 天涯萧索 看到已经点头收徒,方掌柜依依不舍地将小儿子托付到江闻的手中,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喝茶,等待着雨过天晴。 可茶寮外的雨越下越大,写着“山泉煎茶”的茶幡也飘扬不动了,只能像死鱼一样贴着旗杆,仰望着武夷空谷间飘飘洒洒的雨幕,静听雨坠竹叶间的阵阵轻响。 “既然解决了小石头的事……” 江闻整了整道服,尽量做出一派宗师该有的模样来,对着茶寮内里单独摆放的一张桌子说道,“你还不要也考虑一下,一齐拜我为师呀?” “不要!” 一个声音清脆空灵,就像是山间的灵鸟。 再看去,那里坐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一张圆圆的脸蛋,皮肤雪白粉嫩,此时正使性撇嘴,眸子漆黑明亮,显得非常警觉。 “你刚才笑起来很奸诈,我都看到了!” 江闻有些尴尬,咳咳小姑娘你瞎说什么大实话,我哪里有笑。” 但方掌柜没在意话里的破绽,反而有些羡艳地看着小姑娘,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生的这么好看?” 说完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家儿子,同样外貌六七岁,一个粉雕玉砌宛如画中人,自家的呆傻无神,真的是一言难尽…… 江闻开口解释道:“这是我前两天,在外面行侠仗义时救回来的孩子。” “怪不得江道长几天不见人影。” 方掌柜想学着江湖中人拱手称赞,却因为胖胖的体型显得格外滑稽。 小姑娘不乐意地说道:“谁要你救了?” 江闻被气乐了:“那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信不信?” 小姑娘又撇了撇嘴,低头不语。 江闻劝慰道:“女孩子行走江湖不太方便,但你的情况不一样,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原名别用了,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出去就安全了。” 说到女侠行走江湖,那可太麻烦了,总不能学粗汉睡在荒草破庙,隔三差五也得洗漱打理一下仪容仪表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和师兄弟去城里办事,男女有别厢房都得开两间,回去经费超标发票也不好报销,总之麻烦得很。 他想了想:“女孩子行走江湖容易吃亏,所以便宜要先占了!” 方掌柜听着脸皮一跳,这话是武林高手能说出来的吗?自己平时跟店里的伙计,都没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你姓傅这个就不改了,我也不好意思赐你一个姓。为师以前追过一部漫画叫雏蜂,你就改名叫嫩蝶吧!” 蝶字柔美,嫩字也委婉,出去外面一通来名,我是嫩蝶!听上去多有人缘! 小姑娘捂着耳朵,小脚扑腾着还够不着地面,“这是什么粗鄙的名字!我不答应!” “不满意吗?确实不太礼貌,小孩子脸皮薄可以理解……” 江闻考虑了一下说道,“那就用个敬语,叫凝蝶?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这回一报姓名,我是您爹,不卑不亢、气势俨然,保证连武林耆老都要退避三舍。 被迫改名叫傅凝蝶的小姑娘急的满脸通红,显然接受不了这样一个有失体统的名字。 但江闻抢在她拒绝前说道:“不愿意也没事,自古救人一命都要以身相许的,我对炼金术没有太大兴趣,但我这个大徒弟却刚好可配!” 说完,江闻半是商量半是戏谑地对方掌柜说,“掌柜,让小姑娘给小石头当个童养媳怎么样?你们家不缺双筷子吧?” 方掌柜胖脸上堆满了笑意:“不碍事不碍事,小姑娘能吃多少?” 听到这里,小姑娘目瞪口呆看了一眼旁边身材矮小、表情宛如沼王的小石头,彻底崩溃了。 她瞬间眼圈泛红、泪水盈眶,终于维持不了小大人那样的高冷,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在之前的那阵风波时,茶寮里的人就走离了大多数,这时除了方掌柜和仆役几人,就只剩下最外围一桌父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水没了就再添,一言不发。 儿子却时不时看向灶台,闻到茶叶煮蛋的香味,冷不丁才轻咽一下口水。 见改名傅凝蝶的小姑娘终于服软,江闻也不再仗势欺人,对着旁边看热闹的那对父子笑道:“客官,让您看笑话了。” 父亲背着灰布包袱,又一身灰衣,更显得风尘仆仆,却是一双剑眉煞气冲天,一看就不好惹。 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这位道长,从刚才你好像对在下很感兴趣?” “像二位这般花一文钱就喝茶一个钟头,续水两大壶的客人,我确实不多见。” 这样的铁膀胱,不服行吗? 江闻腹诽完后哈哈一笑,指着他身边的小孩,“说到感兴趣……应该是您儿子,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弟子感兴趣吧。” 听到这话,此时佯装哭泣,将脸放低对父子眨眼求救的傅凝蝶连忙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之所以能判断这两人关系为父子,是因为这两人虽一大一小,身形、神态、扑克脸表情却如出一辙,跟复制粘贴的一样。更别说他俩明显结着老茧的虎口和手腕,就绝对不是庄稼把式能有的。 江闻这话说出口,就已经用上了江湖的盘道功夫,提醒对方既然来了这里被发现,就该报上名头来意,双方盘盘是敌是友。 外表十岁左右的孩子面容微动,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了父亲。 父亲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意气用事”。 说罢就站起身来,对江闻说道,“道长,我们多有打扰,如今雨势稍缓也该告辞了。” 说完就率先撑起破伞,走进了依然瓢泼的雨幕中。 这就是表明自己不方便透露行踪,但绝非恶意,希望对方不要再逼问——再问下去,就只有动手翻脸了。 江闻见对方没开口透底,叹了口气,从茶寮烧水灶台上掀开笼屉,用芭蕉叶胡乱包了两个芋头、糯米饼,追上两步塞进了他儿子的手里。 “光喝茶是消食的,怎么能管饱。” 小孩面色不变,想要推辞,但是肚子一走路就不是时候地叫唤了一声,这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蒸芋头和糯米饼。 轻声道谢后,他随后跟着父亲打伞地走进了雨里,江闻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雨幕里逐渐渺茫的身影。 “江道长,你认识那两人?” 作为经商多年的老掌柜,老方看人明显更准,一眼就认出了江闻眼睛里的不是疑虑试探,而是有意接近。 江闻也没有否认。 “算是吧,不过他不认识我。” 废话,那人长得跟李连杰似的,能不多看一眼嘛? 这要换成龙过来,江闻当场就得收摊跑路,防止宜家功夫大师拿他的微薄产业练手。 江闻的天眼查系统作用限制很大,只有离得够近,还得伴有肢体接触才能看见人物信息,最终也没能让两人凑近握手言欢。 但刚才对小孩的探查已经完成了。他身上迸发的信息流,在片刻间已经被江闻记忆了下来。 【姓名:洪文定】 【年龄:8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人都走光了,我们也收摊吧。” 江闻对方掌柜说道,“我们到镇上给凝蝶和小石头买点换洗的衣服,山上风大小孩子容易着凉。” 转头的瞬间,江闻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信息来看是新少林五祖没错了,看来镇上要有好戏上演了…… 第三章 兄弟阋墙 洪熙官撑着一把破伞走在雨里,却好用处不大。 冷雨不留情面,依旧打湿了他的衣服肩背,只是他背后的包袱里,却透出一股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感觉。 “拿了什么?” 儿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是一样的淡漠:“吃的。” 洪文定撑着伞和父亲并肩走着,天地寂寥,空山传响,显得更外清冷。 但这样的清冷已经是种极大的慰藉了,自从八年前,因自己反清复明遭到通缉,全家被杀开始,洪熙官就只有这个被藏在灶底,侥幸逃脱的幼子陪伴。 “你觉得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洪熙官永远言简意赅,就连对待儿子都没有展露太多情感。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逃亡最初,洪熙官甚至有杀掉儿子的打算——这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知道一起这条路会很苦,很苦。 在这离奇的世道上,有时候心硬是心软,心软才是心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之分。” 洪熙官冷声地说道。 官差里有同情报信的好人,而同站在反清复明的大旗之下的人里,他自己也手刃过很多借机掳掠的人渣。 从此,他的路越走越孤独,也越走越纯粹。 是的,世界上有时候好坏的界限不是那么清晰,但不管好人坏人,他此行要去见的,是他除文定外,最后一个亲人。 ………… 下梅镇是武夷山麓茶叶重镇,遍布着茶庄、票号、车船驮队和货栈,每日茶货验收、过秤、分装、发货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 镇上邹氏四兄弟因商获资百万,成为下梅首富,便大兴土木,建豪宅70余幢,在此前后,方姓、马姓、陈姓等也在下梅建宅,此地愈加繁华。 水气氤氲,是镇中央的当溪正缓缓流淌而过,两侧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闻和方掌柜一行人慢慢走着,雨也越来越小。 终于在雨完全停下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下梅镇上。 此时道路分作两条,方掌柜打道回府,江闻一行却被困住了。 “凝蝶,想去看看?” 今天正好是镇上五日一次的集日,下梅镇作为水路通衢,南北要道,汇集了各方的新鲜玩意儿,连日的秋雨都挡不住大家赶集的热情。 看着路边的杂耍卖艺,凝蝶的眼珠子都不转了,嘴上还在硬撑。 “哼……这种乡下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是抬杠了,建宁府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刊本图书、龙凤贡茶、兔毫盏、红绿锦,都是州郡风靡的货物,怎么也论不上穷乡僻壤。 “没看过?想去看吗?”江闻转头问到。 “没兴趣,我爹带我看过!” 凝蝶一咬牙转过头,不能让面前这个恶人看扁了,但是想起当初对自己百依百顺,如今远在天边的家人,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看到这一幕,江闻都忍不住心软了。 又看了看人头攒动的商号,干脆对他们两个孩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然后虚指了一个方位,“看热闹最远不能超过那条街。” 没想到第一个答复的居然是小石头:“知道了,师傅。” 见到这两个徒弟一个呆愣一个哭鼻子,江闻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下:“凝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上名号吓住她!小石头,照顾好你师妹,注意别再咬人了!” 被小石头这一口小碎牙咬伤,送到医馆里,大夫都得头疼怎么该缝。 见路边的空中取水戏法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把两个小孩的注意力都吸引走了,江闻才一步一回头地进了商号买东西。 “别听他的,先去看那边的糖人!” 江闻一走,凝蝶就神采飞扬地推着小石头往边上走,直到恰巧撞到了一个背着包袱,似曾相识的人。 “你是……” “是你们?” ………… 商号边上的鸿宾楼上,小二穿梭其中端菜倒茶,客商也呼朋唤友,好不热闹。 雅座间,一个身穿黑色棉服的中年男人正焦急地等着,桌上的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灰布衣服水迹未干的洪熙官出现,才露出了由衷喜色。 “熙官!” 多年隐姓埋名,洪熙官不太适应这样人多的环境,观察许久才在中年人面前坐下,并将布包袱轻放在桌面右手边。 见到面前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洪熙官低声说道:“大哥,好久不见了……” 这人是洪熙官的同胞大哥,当年因为外出经商恰巧躲过洪家的灭门之灾,这次多方联系找到洪熙官,才有兄弟相见的一幕。 “你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啊……” 见到弟弟面带风霜之色,大哥略有心疼地说,“文定在哪?让我这个做大伯的也见见他。” 洪熙官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小孩子顽皮,怕他误事就没上来。大哥,其实这次来,我准备把文定托付给你。” 洪熙官的大哥神情有些无措,似乎没想到弟弟今天会说这事。 洪熙官端起茶杯,遥敬道:“文定这些年跟我受了太多罪,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在这个世间除了大哥你,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可以托付了……” 说到这里,大哥也动容地回答道:“你放心,我花钱请最好的先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线,洪文定会在今天与父亲分别,直到成年才在广州的红船戏班相聚。 洪熙官听到这句承诺郑重点头,举起杯子以茶代酒欲一饮而尽。 但这时,大哥指着楼梯口好奇地说道:“熙官,上来的那个是不是文定呀?” 洪熙官转头看去,就听见喀嚓几声,熟悉的机括声音骤然响起! 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自家大哥弯腰低头,一副锦背低头弩自后背瞬间激发,三枚冷箭带着寒芒,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疾飞而来! 洪熙官星目微寒,一手托住桌背,身体如弓弦绷紧,凭着一身过人的硬功,玄之又玄地躲过闪着绿芒的弩箭。 但他放在桌上的布包袱,已经被他大哥以迅雷之势抢夺到了手中! “你是我的亲大哥,居然连你也出卖我……” 洪熙官退身站起,身形架势刚柔并济、浑然天成,全然无视了周边伪装酒客,此时林立拔刀的清廷密探,双目只注视着自家大哥。 洪熙官的大哥握着布包,露出了成竹在胸的表情:“熙官,你犯下大错已经连累了全家。你不死,洪家就永远都只能是逃犯盗匪!” 洪熙官微微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你就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吗?” 洪熙官的大哥也愤然回应:“从小爹娘就宠着你,你要学文就送你上学堂,你想学武就带去去拜师,你对得起他们吗?!因为有你压着,我这个做大哥的从小被无视,刚成年就被打发外出经商,你又对得起我吗!” 洪熙官眼中怒火越来越盛,大哥也抓着布包袱急忙退后,向左右喊道:“酒楼现在都是朝廷的人,你的夺命锁喉枪又在我的手里,今天插翅难飞,快动手!” 但洪熙官毫不退缩,左脚重重踩入地板,拳势刚劲猛烈,一击就打飞了持刀逼近的两名清廷密探,靠近窗外厉声喊道。 “文定!” 刚好和凝蝶、小石头在摊前偶遇的洪文定闻声,立刻抛下两人,闪身冲向鸿宾楼,解下背后的包袱抛向高空。 洪文定年纪虽小,力气和准度却毫不逊色,正好被洪熙官接在手里。 一阵寒风扫过,一杆分为三节的锃亮银枪随着包袱皮抖落,冷芒只在瞬间,就划破了一位密探的咽喉! “夺命锁喉枪!” 洪熙官的大哥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打开手里包袱,发现里面只是两根青甘蔗。 洪熙官一手持枪,头面微垂,似乎不愿意再多看大哥一眼,可那一身浓烈的杀气已经震慑住了全场。 “是你们逼我的!” 鸿宾楼上,血光四溅! 第四章 弄巧成拙 还在和商家讨价还价的江闻,只觉得外面一阵喧闹,顾客渐渐稀少了下来,他终于有机会好好对付面前这个,趁着入秋狠狠涨价的黑心商家。 两条秋被三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可没过多久,一位看热闹的客人就回来报信了。 “快去看啊,鸿宾楼上有人打架啊!” 听到这句话,商铺的客人纷纷表示不屑一顾。 “切!鸿宾楼哪天没有人打架?” “酒楼老板自己开了盘口,连斗殴时辰、死伤人数都可以下注,打架有什么稀奇的?” “别看了,老板雇来的,我上次下注亏了三两!一定是黑幕!” “咱们都是读书人,宠辱不惊会不会呀?” 朝廷曾经嘉奖建宁府是道义之乡、户有诗书,镇上人可见不得别人,做出有损耕读人家身份的事情。 确确来说,建宁府“其民之秀者狎于文,其厉气者亦悍以劲”,大概就是说有个读书人来到这里,瑟瑟发抖地表示这里的人个个文物双全,说话超好听,我超喜欢这里。 毕竟这里襟山束水,山多田少,农家甚至要力耕崔嵬才能糊口,作为耕读诗书人家…… 会拿刀也很合理对吧? 而按照某离任县令的说法,这里的人向来喜欢“佩刀挟矢,开起而斗,匿役避赋,持短长以竞其私”,陈浩南到这里都只能算是相当合群、较有活力的青年。 回来报信的客人也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微微羞臊地继续说道:“我看到另一边更热闹。有个姑娘卖身葬母,长得还很漂亮呢!” “在哪里!” “我去看看先!” “读书人岂能见死不救!” 店里瞬间炸开锅,话还没说完,店里的客人已经全都跑没影了。 “切,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老板,一贯到底卖不卖……嗯?人呢?” 江闻不屑地接着买东西,才发现连掌柜伙计都跑去看卖身葬母的热闹了。 然后他一边表示鄙夷,一边留下一贯铜钱,自己把被子打包走了。 江闻走出商铺,发现两边的热闹都很大。特别是卖身葬母的姑娘,荆钗布裙却难掩姿色,低头擦泪时眼波流转,自有一番说不尽的娇媚可爱,素衣更显出纯洁妍丽。 但江闻不打算往那边走。 混江湖的都知道女人代表着麻烦,漂亮女人代表着极大的麻烦,以自己门派这点单薄底子,怎么也不够入这对贼母女眼的。 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这人一看就是骗子! 江闻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小石头和凝蝶站在一处卖艺边上,看着里面正表演着喉断枪杆、胸接刀口的硬气功。 卖艺的粗豪大汉嘴里咬着破布,喉咙一声闷哼,蜡木枪杆应声而断,人体最脆弱的咽喉处,也只有一处浅浅的凹痕。 边上的人偶有喊好,收获更多的却是质疑。 “就这?”“假的吧?”“看腻了,没别的我可走了!”“散了散了。” 卖艺的大汉面色愤懑,闷声不响地低着头,从边上拿起朴刀先砍碎一块木头,才砰砰砰地砍向自己的腹部。 每一刀都用足了力气,似乎要是想砍杀边上质疑他的人,却迫于生计低头忍受,只得到了更多的嘲讽。 “刚才这人在岳家刀门口卖艺,被人赶过来的。没什么看头。” 边上有人故意大声说着。 江闻又看了两眼,确定眼前这个人身上有功夫,却丝毫不懂行走江湖卖艺的关窍。 江湖卖艺自有一套规矩和手段,就跟直播带货一样,得编故事、做铺垫、走流程,先打两个套路,耍几个手法,把行人圈住了再撂狠活,顺便还能推销个大力丸什么的。 像这人卖艺,功夫是有了,看头却严重不足,也学不会吊人胃口,再厉害的手段都经不住重复重复再重复地表演。 下梅镇上的观众,更是出身德云社小剧场,习惯了抢台哄话逼卖艺的拿出真本事,谁能想到这人是真的愣啊。 说到愣,江闻看了一眼徒弟,发现凝蝶心不在焉地不理他,小石头却看得全神贯注。 “……看的这么认真?你们这是臭味相投了?” 相比汉子的卖艺,鸿宾楼上血光四溅更有看头,下梅镇的客商却都驻足观看,在楼底下指指点点,评价今天这场厮杀够劲,老板这是下了血本了! 雨又下了起来,鸿宾楼的窗户被砰然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从空中坠下,重重地落在湿透的石板路上,面上最后一丝血色骤然消散,双眼鼓突,已经气绝身亡了。 洪熙官手持银枪,轻轻一转就将长枪拆散成三截收入包袱中,手抓门口酒旗木杆飞身而下,没有丝毫烟火气, 围观群众一阵叫好——然后让开一条路,纷纷表示惹不起。 “文定,我们走。” 洪熙官说话的声音更加冰冷,没有沾染上一丝鸿宾楼的残肢血迹。 可长年和父亲相处的文定,自然能听出语气中的不对劲,于是从人群里走出,跟上了父亲。 江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吩咐小石头和凝蝶原地别乱跑,就闪身进了边上的一条小巷里。 ………… “二位,在干嘛呢?” 江闻在这条小路里,拦住了两个行脚商人。 两个小贩身形僵住,其中一个放下担子警惕地转头,“看什么看!” 江闻一愣,怒道说道:“臭外地的跑来这里撒尿来了?前面街拐角会有茅厕,这都别憋不住了?” 另一个货郎连忙转头,挂着老实巴交的笑容。 他背着货箱连忙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转过头赔笑道:“不好意思没忍住,我们这就走……” “我就瞧不起外地人,没素质,到处撒尿,我瞧不起。” 江闻更加得理不饶人了,“看你们这长相,就知道你不是我们老儿北儿京儿。” 两个货郎低头连连道歉,一左一右从江闻身边快步走过,但就在交错的瞬间两人目光一对视,默契十足地看见对方眼中的杀机。 担子货郎的扁担落地,抬手抽出对刺插眼,背箱货郎也手持利刃,冲着江闻的腰部捅来,这套合击动作似乎演练过无数遍,行云流水般舒展了出来! 但两人的动作没能继续,就被江闻左右手轻松挡住,兵刃被打落在地上。 两人甚至没有察觉对方怎么动的手,连忙表露身份。 “我们是朝廷密探!快放手!” 江闻丝毫不为所动,巴掌不停往两人脸上招呼。 “臭外地的还是密探?鄙人还是松坡将军的手枪队长呢!” 被江闻劈头盖脸一顿削,两个货郎这才狼狈地和他拉开距离。 这次抓捕洪熙官的行动为了保密,是由刑部密探直接动手,并没有通知当地府衙,更不会穿着官服出行,因此即便洪熙官当街杀人,县衙也只会以为是普通斗殴。 灭口好,灭口妙啊。 把这两人灭口,就有机会收新徒弟了吧? 你说当街杀人,属于命案? 自从神州倾覆以来,崇安县衙里最常拿来引火做饭的,就是每天的命案卷宗。 “绵掌,架势不错。大悲拳一塌糊涂。” 看着想回去报信的两个密探,在小巷里摆开架势,江闻的脸色也慢慢严肃了起来。 “但看你们这组织结构,每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少林叛徒,和尚们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 “文定,有人跟着我们。” 走着走着,洪熙官开口了。 “爹,她也是个可怜人,想跟我们走。” 洪文定声音很轻,眼神转向了后边跟随一路,楚楚可怜看着他们的凝蝶,“把她送到家人那里就可以。” 洪熙官剑眉煞气冲天,听到文定说起“家人”两个字,又想到石板路上死不瞑目的大哥,终究气势一颓,没有开口反对。 凝蝶紧跟两步,发现前面两人没有试图甩掉她,忍不住兴高采烈地起来。 什么山野破门派,本小姐才不愿意呆! 但另一边,江闻就傻眼了。 他回去时发现卖艺的摊子已经撤去,似乎还有打斗的痕迹。 小石头孤零零地冒着雨,捡着地上零零碎碎的铜板,连忙问他。 “小石头,你师妹凝蝶哪儿去了?” 江闻的徒弟呢? 那么大一个徒弟哪里去了? 刚才不是还在看热闹吗! 小石头抬起头看着师傅,给了个表情,让江闻自己去体会。 ?(???) 【师妹?什么是师妹?可以吃吗?】 第五章 分道扬镳 冒着雨沿路跟踪打听,江闻才知道自己的好徒弟跟谁跑了——千算万算,没想到洪熙官的主角光环如此之亮眼,居然随手把凝蝶拐跑了。 真是上天欠他一扇门,转头就给他开了一扇窗,让人嫉妒得很啊。 看着当地“著名乡贤”马佳善家的深宅大院,江闻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着仅剩的徒弟回去了。 “小石头,我们回山!” 还不走的话,他小心最后一个徒弟都被人拐走。 同时江闻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人生就是如此。 喜欢一朵花,未必一定要把它摘下来。喜欢风,难道要叫风停下来让闻一闻?有时候太照顾别人的感受会失去自我,做人要潇洒一点。 嗯,主要现在还指望着洪熙官的剧本,暂且尊重一下对方,等待对方倒霉的时候…… 哼哼…… 从这点来看,傅凝蝶虽然年纪轻轻,看人却很准。跟着这个心胸狭窄的江道长,自己都看不见好日子会在哪里。 至于为什么洪熙官一行人会出现在马大善人的家里——这还是归功于他当街杀人的壮举。 年近五旬的马大善人一直都清楚,在崇安县这个地方,拳头越大,道理就越大。想要以德服人,就一定要能让对方心平气和地听你把话说完,再乖乖把钱送上来。 杀气腾腾的洪熙官,瞬间就被擅长以德服人的马老爷看上,决定保持日行一善的好习惯,把这个高手招揽过来。 当然在这一天,马大善人可不止一善。 除了收留落魄洪熙官、洪文定父子,还花钱买下了卖身葬母的红豆姑娘,这才喜滋滋地回到了府上。 ………… 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一个礼拜,仿佛日子真的毫无波澜,而马大善人与红豆姑娘成亲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爹,我回来了。” 年幼的洪文定走进屋子里,脚步却出奇的沉稳。 坐在屋里闭目养神的洪熙官,略一打量就看见脸上的伤和衣服上的尘土,问道:“文定,你又和别人打架了?” 洪文定拍了拍衣服,“马家的少爷带人偷袭我。” 说完擦了擦脸上的伤口,补充道:“我赢了。” 洪熙官听完也不气恼,似乎对儿子打架的事情丝毫不在意。 “文定,习武之人不可好斗。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要懂得分寸,能忍则忍。” 这话说的,简直就是儿子出门杀人回来,老父亲还心疼以后杀人别沾这么多血。 洪文定却没有听取教训的意思,小脑袋瓜子转了转,“那你为什么天天跟红豆姐姐打架?” “你……” 洪熙官眉头一皱,却发现自己最近似乎,还真的只干了这件事。 马老爷每天管吃管住,他才义务出手,多次阻止了飞贼大盗红豆母女的行窃行为,这很合理的对吧? “爹。次次都赢我也打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看出了他爹的窘迫,洪文定喝干碗里的水,继续问道。 “爹在这里还要等一个人。” 洪熙官沉默片刻,“是凝蝶让你来问的吗?” 洪文定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有红豆姐姐,她经常拿吃的给我,然后问我板着死人脸的讨厌鬼什么时候走。” 洪熙官又被噎了一句,半晌才悠悠看天:“快了,等的人就快到了。” ………… 而另一边,凝蝶也在欲哭无泪。 当她决定跟着洪熙官父子的时候,就是看中这两人奇怪的组合。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一对浪迹天涯又武功高强的低调父子,都要比坑蒙拐骗又喜欢坏笑的所谓师傅强。 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到东昌府,告诉爷爷家里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有办法把爹娘和姐姐救出来的。 但她高兴没多久,就被困在了这个马家大宅里,不管她怎么撒泼卖萌,洪熙官都咬定了自己还有事情,必须办完才走。 就在心急如焚的时候,隔壁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找了过来,两个人一番窃窃私语之后,都开出了对方都不能拒绝的条件,瞬间达成了一致。 比如今天,凝蝶就借着洗衣服的时间溜到了后宅,找到了红豆姑娘。 感觉到脚步声出现,红豆屋里一道黑影闪过,随后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就见到大门无风自开。 红豆正坐在一张软榻上。 只见她脸上满是笑意,淡施妆容的脸上晕红流霞,一笑丽色生春,连凝蝶都忍不住产生羡慕的情绪。 “红豆姐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是你呀凝蝶。” 红豆略有些慌张地微笑说道,“吓死我了,我娘差点撞在柱子上……” “红豆姐姐,你娘不是去世了吗?” 凝蝶傻傻地听着,猛然向后退了几步,“……难道是鬼魂来看你了?” 红豆察觉不对,连忙改口道:“呸呸呸,你听错了。我是说,我刚才差点撞到柱子上!” “凝蝶,你过来跟我说话。” 凝蝶疑惑地应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后退了几步,总觉得这间屋子气氛阴森森的。 “不用了红豆姐姐,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红豆姑娘看不下去了,放下伪装的闺秀架子,上前把凝蝶接到屋里,挥手关上了门。 “凝蝶啊,姐姐这么疼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他什么时候要走?” 凝蝶哭丧着脸:“没有……” 红豆银牙紧咬,恨道:“那个混蛋天天坏事,竟然还赖着不走……不管了,明天记得按照我说的做,不管事情成或不成,姐姐都会带你一起走!” 凝蝶听到保证,才亲密地搂住了女飞贼红豆。 红豆摸着她的头,紧接着问道:“还有啊,我教你的学会了没有?” 凝蝶连忙说道:“姐姐,你让我练的跳房子我已经会了!” 说罢从怀里掏出四块瓦片,放在相隔数尺的距离,随后跃身上了其中一块,脚步疾趋,在这几块瓦片上来回跳跃,影子晃动不清,脚下脆弱的瓦片却丝毫没有破损迹象。 这步法的高超之处不在于飞檐走壁,却胜在轻巧灵便,落地无声,施展起来蹑踪夜行,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红豆爽快地一拍手:“好!我教给你的是本门秘传燕子凌檐步,刚刚一周你已经入门了,改天我再教你空空妙手,以后我们一起行走江湖!” “我不想学武功……” 凝蝶低声说道,“爹说过,只有粗人才舞刀弄剑,女孩子要相夫教子的。” 红豆揉了揉她的脸颊,“我从小就没有爹,是我娘把我带大的。我告诉你,全天下的男人都靠不住,我们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本事才行!” 凝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联想到自己现在无能为力的境况,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大姐姐说的话很有道理。 同时感觉自己对学习功夫,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大的抵触了。 但另一边,方掌柜开始觉得自己送小石头上山学武,可能犯了很严重的错误…… 第六章 名师高徒 大王峰上人迹罕至,只有一间破漏的茅草屋遥遥矗立峰顶,猎猎的秋风刮起,方掌柜感觉自己肥胖的体型都快迎风起飞,挂到树枝上了。 但为了见一面宝贝儿子,他还是老老实实从峰底的道观万年宫开始攀登,沿着南麓石阶艰难前行,才来到了江闻所谓的“门派”地址。 而自家的傻儿子,正在峰顶三样东西面前,忙得不亦乐乎,连打招呼都没空。 茅草屋前,江闻特意摆开了茶具,泡了一杯半生不熟的茶水迎客,将远道的客人迎了进去。 方掌柜口渴难忍地一饮而尽,然后就感觉自己嚼了一团枯草,喉咙一阵阵反胃。 “掌柜,你今天拨冗前来,大王峰上可谓是蓬荜生辉啊!” 江闻喜不自胜地说着,方掌柜却看见了头顶的茅草被强风掀起。 这蓬荜快要起飞了才是真的。 “江道长,你们修道之人果然是……咳咳……闲云野鹤,道法自然啊!” 掌柜搜肠刮肚才凑出这句恭维话,随后赶忙问道,“我家儿子怎么在门口切菜啊?” “那是在练习本派的飞叶快刀。” 江闻正色说道,“刀法本就要从毫末之处开始领悟,砍柴都有柴山十八路、屠夫也有庖丁解牛刀嘛!” “那怎么一会儿又要揉案板上的面团了?”方掌柜瞟了一眼。 “那是在练习浑元太极劲,我当初跟隔壁镇马师傅学的!他家里好大一个牧场,我帮他锄了好久的地才传授给我!” 江闻面色不改。 但过了一会儿,方掌柜坐不住了。 “……那现在这个我就认得了,锅里我都看见板栗了!这分明就是在炒栗子!” 方掌柜笃定地说道。 江闻不悦地说道:“看不起炒栗子嘛?那可是镇上最受欢迎的炒栗子!” “嗯?”掌柜横眉怒目。 江大掌门连忙改口:“咳咳,这是当年江湖极富盛名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章秘法,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闻声前来的小石头穿着棉衣,显得又厚又笨,看到自家父亲只是努了努嘴,就站到一边了。 “爹。” 一周不见,方掌柜感动于自家的儿子在山上天天切菜揉面炒栗子,竟然没有被饿瘦;但另一方面,个子好像也丝毫没长啊? 江闻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此番是来考教本事,想看看教学成果的。 现在讲究素质教育嘛,可以理解。 江大掌门又给他斟了一杯茶,自顾自说道:“鄙人不才,也不懂什么太高深的内家功夫,可说到少林寺的易筋经功夫,我还是略懂一二的……” 直到这里方掌柜才发现,面前的茶水江闻是一口也没喝。 但方掌柜被口气给震住了,连忙放下刚才的疑惑,权当是世外高人的恶趣味,面带喜色,“能不能给老朽开开眼界?” “倒是可以……但小石头功力尚浅,现在还展现不出万分之一的功力啊。” 江闻神色有点犹豫,今天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个啊。 方掌柜马上就说道:“那不然就劳烦道长,来给我们展示下?” “咳咳……还是小石头来吧”。 其实我更擅长JAVA,教这个行不? 江闻打开了茅屋的门,从收拢好一堆东西,音乐能看见又是药瓶、罗盘、毛笔、银针,间或一些莫名其妙的方盒子。 方掌柜好奇地看了一会儿,赶紧硬夸道:“想不到……想不到江道长这些都懂啊,真是博学多才啊!” 江大掌门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说道:“在下向来不拘一格,什么算运势,测星座,泥瓦打洞,越狱升级,贴膜清灰,按摩正骨都略知一二,正所谓行走江湖,技多不压身嘛。” 说完也不管方掌柜一脸懵逼,就对小石头说道:“徒弟,把我教你的给你爹演练演练!” 小石头本来就呆,这一周山上不和人接触,看上去就更楞了,直接走到茅屋外的空地上。 话音刚落,小石头身体绷直,左脚微微向左一步与肩同宽,扎了个端端正正的架势。 “嗯!有点意思!” 方掌柜捧场道。 江闻一边出门一边介绍:“少林派的易筋经太过深奥,很多关窍不易领悟,因此我加以简化,把易筋十三式提炼为八式,保证易学易懂,上手就会!” 随后,小石头两臂侧平举,头左转90度,右脚并于左脚,同时半蹲,将双臂屈臂于胸前,含胸低头不动。 “这一式名为摘星换斗,可以拉伸经脉、松体换气!” 话音未落,小石头左脚向前一步,同时手臂经前举扩胸至侧举,握拳时拳心向前,身体向右转90°,手臂经体前交叉,曲臂向后扩胸。 “这是韦陀献杵,可以平意静气、双掌贯劲!” 随后小石头又接连变招,把出爪亮翅、九鬼拔刀、三盘落地、折躬掉尾等招式演练了一遍,动作虽然生涩,嘴里有节奏地念着什么,却做的一板一眼,相当认真。 “高啊,江道长!我这孩子天生迟钝,平时教什么都学不进去,怎么到你这里就如此颖悟?” 方掌柜的夸奖让江闻很受用,连忙表示谦虚,“没有的事,正所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想教会孩子,就要用他们喜闻乐见的方式嘛。” 方掌柜上前感动地搂住了小石头,“太好了,你这是遇见名师了!” 但沉浸于易筋经中的小石头,嘴里却还在自言自语,似乎是数着什么。 方掌柜疑惑地上去听了半天,良久转过头来,大惑不解地问江闻。 “道长,我这儿子嘴里怎么数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啊?这是哪家门派的内功心法吗?” 说完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发觉这孩子不仅数数,嘴里还在哼哼着一些稍显激昂的曲调用于伴奏。 “还在念着什么……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江闻:“……” 好心给这孩子放音乐伴奏,他还给背下来了? “方掌柜,你别误会!这是我教学的一种手段!” 江闻连忙解释道,“正所谓法不传六耳,少林易筋经又有国区版权保护,我们转投俄区也很合理的对吧!” 方掌柜老脸瞬间拉长,狐疑地看着他,“果真如此?” 江闻赶紧打起了包票,“当然了!你看除了本门的易筋小经,我不是还传授给了易筋锻骨章、飞叶快刀和浑元太极内劲三大本领吗!” 听到这个,方掌柜终于忍不住了。 “刀工、白案、翻炒锅是吧!要学做厨子还不如去鸿宾楼!” 第七章 宝藏传闻 下梅镇。 “好家伙,这些人都是来干什么?” 时隔一周,江闻又带着徒弟来到了这里。 但仅仅隔了几天,镇上的氛围更加古怪,许多挟剑佩刀的江湖人士纷纷涌入这里,营造出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江湖是一个很广义的概念,上到官府名门,下到贩夫走卒,都可以称作江湖的组成部分,但自古侠以武犯禁,这些活动着的独立因子,向来都是不安定的因素。 不是歧视,而是江湖人士都属于风险爱好者,或许并非是他们引起纷争,可一旦哪里有纷争,就必然有他们的身影。 “师傅,想知道的话,去问问不就行了?” 小石头还算客气,只是提出建议,还没直接跑上去,问他们是不是来拉屎的。 可在江湖这层面纱之下,本就隐藏着许多暗流涌动的东西,绝不是小说里找家酒楼、打赏小二几钱银子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真正的江湖内门,都是需要行话、身份验证才有资格知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江闻摆手道,“你看他们眉头紧锁、印堂发挥,估计是做杀头的买卖。像那些造反的组织,哪会在嘴上天天大喊我要反清复明嘛……” 话音未落,街对面就传来了几声呐喊。 “反清复明!” “杀光满狗!” “报仇雪恨!” 江闻以为出现了幻觉,可仔细分辨后,居然真的看见有人在路边大喊,听上去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反串黑的意思。 那些江湖人士有几个喝了酒,走到了江闻的面前,还声嘶力竭地冲他说道,“道长!跟我们一起反清复明吧!” ……真有这样的神经病? “小石头我们走,我看是官差想钓鱼执法!” 江闻黑着脸捂住小石头耳朵,带着他七拐八拐,穿大街越小巷,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百炼武馆。 “江道长!师傅正在里面会客,我前去通报一下。” 门口站岗的弟子倒是尽职尽责,把礼数都做到位,可当他看到了小石头,表情就有些微妙了,准备进门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具体点说,就是餐厅服务员看见有人想带宠物进去,想提醒对方这样不行,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江闻相当善解人意,“放心吧,小石头今天心情好不咬人。” 开玩笑呢,难不成武当少林有解剑石、下马石,你们家武馆还有生化武器徒弟的寄存处? 守门弟子进去不到一刻钟就出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武馆大堂正中挂着百炼成金的牌匾,两排太师椅横摆开,当地几家武馆、拳派的教头都在这里喝茶会面。 正中央一位两鬓微白、阔口重颐的教头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说道:“来得正好,江道长!今天正好有个事情想让你做个见证!” 江闻笑道:“罗师傅客气了,我久在山上不曾行走,今天还得各位多多关照。先坐下说!” 行走江湖的第一步,就是人脉。 下梅镇有贸易往来,南接茶马古道、北通秦晋商户,就少不了武馆弟子保家护院、押镖送货,因此在这里,武馆就是靠江湖最近的一个地方。 江闻喝了两盏茶,终于打听到了发生什么事。 短短一周,江湖上确实风起云涌,最重要的,还是要从南少林开始。 福建南少林,被火烧了! 普通人或许不了解这其中有什么含义,但江湖中人看来,这件事的严重性不亚于安徽省会南京,这次被浙江抢走了! 福建南少林,由仙游九座院、莆田林泉院、诏安长林院、福清新宁院、东山古来院、泉州东禅院的闽中六寺组成,在南方广收弟子、传播武学,影响力不容小觑,这些年和北方嵩山少林寺都有并驾齐驱之势。 偏偏随着清军入关,南少林一直摇摆不定,不肯表示顺从,并且诸多线索都指向他们,一直与南方反清势力有牵扯。 本来这样的大门派里龙蛇混杂,搞点政治投机也很正常,比如天龙门、丐帮就都原地裂开,各投一方。 南少林这样的重要势力,俗家弟子遍布天下,与江南以降的势力已然千丝万缕,一旦逼反延祸甚深,说不得就会引爆更严重的后果。 如今南方还未放弃抵抗,因此江湖上都认为清廷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南方彻底平定才来清算。 再说了,南少林不像嵩山少林寺,他们可是足足有六座大寺、分出数不清的小庙,长年躲藏在闽中深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要一举扫荡,分明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可怪就怪在这里,这一次传出来的消息中,狡兔三窟的南少林竟然刚好就主持、首座们都聚集在一处,还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从传示四方的人头来看,这次被杀的,确实是南少林三十六房中的重要人物,据说连方丈至善禅师,都被一把火烧死在了大殿中! 江闻喝了一口茶,心道怪不得外面会有人当街喊着反清复明,敢情都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正因为收到了消息怒火中烧啊! 别人不清楚,可江大掌门太清楚了,清廷早就将南少林当成眼中钉,已经暗中收买、策反了众多南少林弟子——比如自己上周遇上,又随手灭口的大悲拳。 随着这次洪熙官到达预定位置,原作中最厉害的少林叛徒马宁儿已经重出江湖,只要这一张网开始紧收,南少林的覆灭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到那个浑身溃烂、面目扭曲的毒人马宁儿,江闻还是一阵恶寒。 可问题来了,南少林覆灭跟下梅镇来了这么多人,有什么关系? 罗师傅听到这个问题,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有意卖弄地说道:“江道长,你可知道朝廷为什么大费周章,宁可得罪江南武林也要和南少林翻脸?” 江闻赶紧一拱手:“还请赐教。” 罗师傅低声说道:“江湖传闻,朝廷这次是盯上了南少林的宝藏,所以才不顾后果地翻脸……” “宝藏?拼着闽粤浙赣江湖震怒、无数府县糜烂也要拿到的宝藏?” 江闻沉思了片刻,“那你们说说,这帮和尚到底是搜刮了多少的民脂民膏啊……” “慎言慎言!” 罗掌门赶紧捂住他的嘴,毕竟在坐的还有金刚铁骨拳、大力鹰爪功、八步催心掌的传人,地图炮开下去怕不是要先打起来。 罗师傅这时候也不敢藏着掖着了,赶紧说,“据说南少林的武功藏宝中,就有当年闽越国遗留下来的宝藏!” “闽越宝藏……这里面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江闻闭上眼睛盘算了一下,闽越国存在大概是战国到西汉,那时候的宝藏……大概相当于5G时代挖到的BP机宝藏? “肤浅!宝藏就一定是金银财宝吗!” 罗师傅一拍桌子:“据说少林寺所藏的闽越宝藏里面,藏有战国时代的武林绝学……” “越女剑法!” 第八章 胜负之间 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啊! 江闻忍住了掀桌的冲动,耐心地说道,“虽然越女剑法在《吴越春秋》上面有过记载,但是武功这个玩意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挖出了剑谱,没有师承教授,鬼知道会练出来什么啊……” 罗师傅刚才说的激动了点,也自觉有失身份,尴尬地说道:“那也不是我这么说,近来跑到下梅镇,想要进入武夷山寻宝的人都这么说嘛……” 边上另一位武师接口道,“我今天喝早茶的时候,还听见有人信誓旦旦说夜半见到龙光射牛女,荧惑守于斗。按照古书星野划分,崇安县将有神兵出世、问鼎败亡,重宝必定就在这武夷山中!” 江大掌门额头垂下三条黑线,这还真是江湖中人的作风没错了,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只要热闹够大,就算是假消息也得来赴一赴,今后至少能多个吹牛的资本。 “那各位教头在这里喝茶,也是打算到武夷山里找宝贝?” 听到这句话,罗师傅叹了一口气,其他武馆的教头们也黑着一张脸,只听到外面砰砰砰有人砸门。 “师傅,那人上门来了!” 刚才门口通名的弟子又跑进来,语气里却慌张了不少,“后面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罗师傅一拍桌子,步入暮年却依然健硕的身躯猛然一震,“江道长,待会儿你就做个见证,其他事情不需要多管了!” 随后对堂下弟子说道:“开门!迎客!” ………… 历来江湖上的武学虽然没有严格的南北之别,可练武的人却是有的。同一个武学在南北两家手里,往往都会发展出截然不同的风格。 从长远上来讲这是一件好事,可以扬长补短、相互借鉴,不论是南方北方、落后就要挨打,确保了武学的发展与进步。 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察觉到了这一点,会在武功大成之后将北上扬名/南下开宗,并且在许多年以后,形成著名的北拳南传的历史浪潮…… 南方武林在嘉靖年间倭寇之乱的时候,也是曾经繁荣昌盛、强过北方,但随着日久承平趋势已经慢慢形成,至少在现在的时段,已经逊色于饱经战乱的北方。 “山东武师,前来讨教!” 大门洞开,一位昂藏大汉从中走进,辫子挽起绕着脖子,一身粗布衣服也能看出筋骨虬结,好一副精钢百炼的身躯。 眼前这人要来踢馆扬名,而各位武师想来,怕是还没有把握抵挡住他。 看到这么嚣张的登场,罗师傅缓缓站起拱手一礼,脸庞略微抽搐:“来得好,那就由我大圣劈挂拳罗壮,先来领教领教高招!” 罗师傅起身入场,脸色也慢慢冷静,只见他腰似转轴,手似鞭杆,浑身之力通于肢端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之气势。 大圣劈挂拳的招式直来横挡,横来直击,因此脚下步法也必须一刻不停,拧腰切胯,前握后扣,直到动作大开大合,两臂调直,杀机绽放地一拳挥出…… 然后这一拳打在严振东身上,对方喉骨转动,腹部如同蛤蟆吸气,竟是生受了这一拳后一步也没有后退。 场上一阵倒吸冷气。 随后,他还运劲反击,直接把下盘未定的罗师傅给逼回,铛铛铛连退了六步,直接坐回了太师椅上。 边上一位络腮胡子武师看到这景象,直接地铁老人手机.jpg。 “这地板……有点滑呀!” 罗师傅反应很快,先朝着江闻挤眉弄眼,然后看似平淡地点评到,“功夫不错,有资格挑战我们武馆!” 江闻都尴尬得抠出三室一厅了,对罗师傅说道:“呃……罗师傅有意手下留情,佩服佩服……” 武馆墙高且院门狭小,门口看热闹的观众被弟子挡住再加上离得远,倒是没有怀疑这话,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似乎是想要看他们整点大活…… “罗师傅,我们支持你!” “不用手下留情!” “一定要好好打,显出咱们的威风!” 下梅镇的人别的不行,看热闹都是内行,随口喊了两句就把罗师傅架在了火上烤。 但江闻看得清清楚楚,门口踢馆的大汉额头青筋暴起,被这几句话给气的不行,明明自己还没出手就挫敌,怎么变成对面扬威了? 罗师傅也大惊失色。 什么叫不要留情?这话分明是说给对面听的吧?乡亲们今天这是急着来吃席了? 罗师傅额头冒汗,但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感谢各位父老抬爱……我今天就献丑了……” 说罢就扎起衣摆,抬腿要上前。 江湖规矩踢馆要单打独斗,但还是有很多规矩的,主要是为了双方不伤面子,不至于像黑社会火拼一般鲜血横流。 因此有些地方要求先教本地徒弟,有的要求拿出真金白银做筹码,江大掌门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个场子会是罗师傅接招,还非要江闻来见证。 “罗师傅,今天的事情因为我而起,就让我先上场吧!” 刚才表演表情包的络腮胡子抢先站起来,神色有些赧然,“各位父老,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当日这位严师傅在我岳家刀门口摆摊卖艺,是我家弟子不懂规矩,伤了和气!” 说完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抢先来到了演武场中央,“严师傅,我岳某人一人做事与罗师傅无关。江湖规矩,那天我的徒弟打了你三拳,没请你喝茶入座,今天我就还你三拳!” 这一句话,倒是勾起了江闻的记忆,瞬间将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山东武师,和那天雨中卑躬卖艺的汉子联系在了一起。 江湖规矩,到某地落难可以到武馆、门派的门前卖艺,这就是隐晦地表达求援。如果考教对方本事能入眼,也应该江湖救急伸出援手。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落难的时候,因此多少还是会管顿饭、给点钱。 “好!” 岳掌门这番话说的敢作敢当,铿锵有力,场外又是一阵叫好声。 山东武师双目圆睁,怒视着岳家刀的掌门,“那天我前去告请,你们为什么要戏耍我!” 岳掌门也很尴尬:“弟子无知,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 其实岳掌门有句话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们驻地门口是自家的卖艺场所,突然间被人占了,还非要较量一下本领,弟子当成来找事的,才会人多欺负人少,把他羞辱一顿赶走了。 可这话说出来就漏了怯,武功不如也就罢了,连情理都站不住脚,以后还怎么混? 山东武师凝视着言辞闪躲的岳掌门,双唇紧闭显出了高傲气度,最终才说道:“岳师傅,算了,三拳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岳师傅本来就尴尬,这么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当胸就是一拳! 但山东武师没有任何惊讶,慢条斯理地用胸膛接住了这一拳,转身就是更快更狠的一拳击出。 胜负已分。 看着躺在地上嘴里冒血的岳师傅,在场的其他武师全都站了起来,指责山东武师的下手狠毒,这一拳下去就算恢复正常,也干不了江湖买卖了。 “心思如此狠毒!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罗师傅怒喝道。 这一刻场景有点滑稽,打赢的人遭到千夫所指,不省人事的却拥有满堂欢呼,大家在意的已经不是比武的胜利,而是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全场陷入了愤怒,山东武师却面色苍白地昂着头,撞开所有阻挡的人,没有任何解释的话语,独自走出百炼武馆。 但他最终还是停步了。 不是因为刀枪剑戟的阻挠,而是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孩子。 “那天你丢的钱。” 小石头追上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堆铜板,塞到他的手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今天是赢的人是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小石头蹦蹦跳跳地跑回屋檐下,山东武师却愣在那里,昂着头。 站了很久。 第九章 钩玄索隐 严振东茫然走在路上,两条腿越走越快,撞翻了石板路上无数的东西,也把路人的骂声甩在身后。 他四岁习武,身有四十年功力的横练铁布衫,身上不疼,可他的心里却总有点不舒服。 崇祯末年起,山东就饥荒、兵灾不断,十室九空,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他只觉得家乡日子越来越难过,直到有一天,他才出门二十里路,就看到一路上都是摊档。 那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一边煮一边哭。 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哭的严振东,接下来好几天都几乎吃不下饭,思来想去只想通了一件事: 男儿当扬名立万,他拉不下脸来欺凌乡里,苟求活命。 严振东在庄子里练武多年,满脑子都想着出来就能扬名立万,却始终舍不得家里的妻儿老小。 直到那一天,有人帮他彻底舍得了。 所以他选择来南方。 可他慢慢发现,即便到了南边,铜皮铁骨挡不住饥肠辘辘,功夫深妙也换不来一顿饱饭,甚至连他想争的脸面,都隐隐保不住了。 怀里揣着最后的几十文钱,火辣辣地烧手,要不是那个小孩,他今天连饭都没着落。可明天呢?后天呢?百日千日后呢? 人离乡贱,街头卖艺没人捧场、武馆正名遭人排挤,在老家听说的江湖形象支离破碎,刚好每一个碎片都能扎进他的心里。再这么下去,留给他的出路只有到码头扛包这一条路了。 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自己多年习武一事无成? 为什么窃名之辈却能众星捧月? 为什么一身功夫换不来一顿饭? 为什么到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地? “朝廷办案,闲人闪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官道上,大队人马扬起漫天尘土,隆隆震耳声响,让严振东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个下午,他从田地里回来,也是这个声音,但他再也找不到家了…… “谁也别想赶我走!” 严振东回答震起地上尘土,人却铁塔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混账!找死!” 马刀破空而来。 严振东恢复了意识,四十年功力的铁布衫已经快于意识,挡住了势大力沉的突袭。 随后的一拳,恰到好处,理所当然。 这不能怪他,因为这是他练习过无数次的一拳,角度端正、力道强劲。 马上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落马,五脏六腑像被揉碎了塞进肚子里,滚了两圈,就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呕血声了。 严振东迎着风站着,眯眼看见天边太阳从云层里漏出脑袋,任由清兵的大部人马团团围住自己,他仰着头,只觉得一切都回来了。 江湖也回来了。 ………… 从百炼武馆出来,小石头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能让呆呆兽都表示困扰,足以说明他的烦恼程度。 “别想了,吃完面赶紧回去百炼武馆,我反正是不敢再偷懒,不然你爹这个唯一指定赞助商就要连夜撤资了。” 江闻把碗里的面吃完,连汤带水一丝不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我就是懒得在山上置办这些体育器材,才在罗师傅这里办的VIP健身年卡。其实用炒锅锻炼和用沙袋也差不多嘛,跟外行真的没办法交流……” 小石头却恍若未闻,低头看着饭碗。 (._.`)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世态有时候不一定对,但倘若不似你想象,倒肯定是有它背后的原因。你可以翻书、可以问人,可以自己想,但终究要解决的问题不仅是问为什么,还得从根上找。”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听着,随后说道:“那师傅你知道吗?能不能告诉我?” 江闻哈哈一笑:“不知道。练武功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像你想看的那样,厉害的站着,弱鸡的躺着,对错清清楚楚,江湖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真想不明白的话,你还是跟我学做饭吧,只要有人敢说你做的难吃,你可以用物理方式让他承认好吃。” 远处马蹄声响起,隆隆欲震,江闻眯着眼睛观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江湖就是这样,有百战百胜却赢了个家破人亡,还有人屡战屡败却家财万贯。今天严师傅打赢了比赛,输了道理,踢馆本是踢个交情,向来如此。真动手的人,自然会被人轻易用道德打败。这一点,确实是严师傅输了。” 小石头想了想:“向来如此的……便对嘛?” “……树哥儿,你怎么也来了?” 江大掌门喟然叹道,“师傅我要是懂这些,哪里还需要躲到大王峰顶上?你既然入了我门下,就和师傅我一起在山里跪着吧……” 小石头看上去就五六岁大,实际上已经十岁,再过几年成亲都绰绰有余,但江闻老把他当小孩子,直到他问出这样的问题。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忽然说道:“想知道为什么要习武,改天我就教你读书,今天师傅给你讲个故事。” 江大掌门清了清嗓子,正读的声音清亮透明,连边上的店家都忍不住过来听。 “晋人所好清谈,又称挥犀,自诩已知幽明,却不知道详里,因此把这些祸福妖祥前前后后合在了一起,用‘志怪’的名义写下。” “说到底,是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自诩学究天理、道指太玄,想尽办法想要调查。可越到后来,他们也只有吃了何晏的五石散,醺醺如醉奔走狂呼的时候,才能胡乱写下几笔,随后筋疲力尽地,在惶恐不安中睡个好觉……” “《异苑·卷七》曰: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 “至于深涉其中,以行貌绝美著名的何晏,在被司马懿所杀之前已经深染其中。那时的何晏‘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可见服用五石散的后果,他自己都顾不上了………” “再一个,前宋朝天禧二年六月,京师民讹言帽妖至自西京,入民家食人,相传恐骇,聚族环坐,达旦叫噪,军营中尤甚。上虑因缘为奸,诏立赏格,募人告为妖者。” “既而得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令起居舍人吕夷简、入内押班周怀政鞫之,坐尝为邪法,并弃市,其连坐配流者数人。然讹言实无其状。时自京师以南,皆重闭深处,知应天府王曾令夜开里门,敢倡言者即捕之,妖亦不兴。” “最后虽然号称找出元凶,就像僧天赏、术士耿概张岗等,但是这事件还是无头了之,就连本身没有留下官方解释,仿佛这个连军营惊惧的帽妖就是个笑话。但是六扇门招募的武林人士,那是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就只能用一句‘是岁,百余人无状殴斗皆毙’来草草结案,连包拯坐开封府,都没敢命展昭重查……” 边上的店家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插话道:“道长,那你有没有听过城外五里亭的事?十年前那里遭遇大饥没一个人跑出来,已成鬼域。可时至今日都经常有人说,亭里看到无腿女人出没,抱着已经断气的婴儿,与过路讨吃……” “略有耳闻。”江闻点了点头。 掌柜一边收桌子一边说道:“这些事情简直骇人听闻,前后也有几十人看见,却谁都说不清首尾。不知道这位道长住在何处,下次还听见故事,不妨来这里吃碗面慢慢聊。” 江闻拱了拱手,把饭钱放在桌上,“暂居此去十里,大王峰。” 哐当一声,店家手里的碗掉在地上,面汤洒了一地,可他的眼睛却纹丝不动地盯着对方,瞳孔因为恐惧缩成了一个黑点。 “学武,是为了活下去。” 江闻带着小石头悄然离去。 第十章 异变迭起 马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祥和的气象,原因就是马大善人将于今日纳妾。 “马老爷,在下还未道过恭喜啊!” 马大善人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见人就跟人道喜,他这次请了镇上所有的头面人物,顺带阖家老小都在名单,因此宽敞的马府,一时都有坐不下的趋势。 “顾老爷同喜同喜,赶紧入坐!今天大家谁都不许先走哦!” 人多就嘴杂,人杂就管不住,蹭吃酒席的风气自古就有,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当场天大的罪过,因此红豆姑娘的老妈,就是名义上已经故去、躺在柴房的飞贼朱小倩,也换了一身男装大摇大摆地走在马府里,到处道喜。 “哎呀这个臭丫头真是有福气,要不是那个老头又老又丑,干脆留下来做少奶奶算了……” 朱小倩边走边感叹,然后又小声说嘀咕道,“不行,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当小妾太亏了!大红嫁衣也不能穿,还只能走侧门半夜成亲,臭丫头怎么也得当个正房才行!” 在屋里偷偷跟着马大善人走了一圈,朱小倩还是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干完了这一票就回扬州,正好女儿说找到个小姑娘很机灵,可以一起带走。 “马老爷!好久不见!” 朱小倩按牢了假胡子,假装迎面撞上马大善人,然后赶紧说道,“我找你好久了啊!” 马大善人虽然喜气洋洋,却也奇怪地问道:“你是哪位?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朱小倩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推着走:“就是我嘛!你再仔细看看,那天在青楼你欠债被抓,还借了我一千两银子!” 马大善人也糊涂了:“真的吗?我那天喝多了,管家没跟我说啊……” 朱小倩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接着推他往前走,故意大声说道:“今天不说这事!我是想跟你谈一笔富可敌国的大买卖,这边人多,我们到后院谈……” 马大善人越听越迷糊,却感觉对面的小个子力气很大,连拖带拽居然把他赶到了后院——身后还跟着一群竖起耳朵,假装遛弯的商号老板。 “你干什么抓我!你到底是谁!” 见对面翻来覆去就那两句,却连名字都不肯放出来,还大肆宣扬他喝花酒不给钱的事情,马大善人终于发飙了。 “再不说清楚,我就要叫保镖了!我新聘的头号护院很厉害的!” 朱小倩的动作相当粗鲁,半遮着脸防止对方看穿易容,偷眼一瞧屋里已经亮起了事先约好的红灯,立刻刚开嗓子大声说道:“我刚才看到你的保镖,鬼鬼祟祟进了新娘的屋子里!我好心私下告诉你,竟还敢怀疑我,那大不了鱼死网破啊!” 扯着嗓子的声音刚刚响起,后屋也瞬间响起了女子的呼救声。 “非礼啊!快来人啊!有人非礼啊!” 时间、地点、人物全都集齐,马大善人在一众乡绅的狐疑中,酝酿多时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抢先几步推开大门,果然看见新聘的头号保镖站在屋里,单手拽着红豆的袖子,而对方正楚楚可怜地叫救命。 朱小倩故意放慢两步落在后面,藏身门柱听着里面的对话。 “我看见她偷东西追着她进来的,东西就藏在她身上。” 洪熙官面色一冷,声音永远让人入坠冰霜,却始终未放开手臂。 红豆身穿嫁衣,眼中含泪地嘤声说道:“老爷,是他调戏我……刚才他连内裤都脱了,就在这里……” 说罢扔出一条破旧的贴身裤衩,“都撕烂了……不信你看他,是不是没穿内裤!” 洪熙官眉头一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内裤是被文定洗破的,怎么会在你手里?” 但见洪熙官回答不上来,马大善人肺都快气炸了。 “混账!她是我要娶的,给多少东西我都乐意!你还想要搜身不成?” “好啊好啊!” 边上看热闹的士绅连声赞同、直到看见马大善人杀人的目光,才赶紧改口道,“呃……我们是说应该抓他见官!” 马大善人更生气了,“抓?你们打得过他吗!” 说罢指着洪熙官骂道:“我好心收留你们父子,结果你来调戏我的女人!马上给我滚!带着你的儿子,给我马上滚!” 朱小倩藏在廊柱边上,和眼若寒星的洪熙官打了个照面,连忙捂住脸,“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就是个路过的……” 此时的洪熙官也知道瓜田李下,无法解释,径直从边门走去,很快就听见了砰砰两声,用力关门的声音。 “太好了,这个碍事的家伙被赶走,今晚只要等这臭老头被灌倒,要多少金银珠宝还不是随便拿……” 朱小倩探进门,和女儿微不可察地对了一下眼色,喜滋滋地溜回正厅,找了一桌开始胡吃海塞,就等着酒尽人散,可以开工了。 但今晚的主题明明是碰杯宴饮,却总是拐到砰砰砸门,没过多久,又一扇门——这次是马府的大门,被人狠狠推开。 往日收钱办事的衙役,此刻站在如狼似虎的官兵前面,面色铁青地叫门。 马府管家硬着头皮,带笑迎上去:“各位官爷,今天我们老爷大喜,来喝酒就请赶快入坐……”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人狠狠推开,摔了个趔趄。 一位身材高大、体若熊罴的领兵官走上前,凭空甩开一张官府的檄文。 “你们马家勾结南少林叛党,往来书信已经被我们查获!所有人但有违抗,就地格杀勿论!我数到三还不交出南少林的乱党,就休怪我们无情了!” 此话一出全场大乱,不管是仆人还是宾客,都想找到马大善人,弄清楚这人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可马大善人大婚之日被人围观了私事,此刻还在后院不敢见人,一时半会儿哪有办法知道这发生的事情? 朱小倩江湖老道,瞬间一掀桌子,趁机混进了慌乱的人群,快速向后院闪去,打算从后门逃脱,以自己的轻功逃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她前脚刚迈进后面,背后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鲜血四溅的裂帛声! “卧槽,他们玩真的!快跑吧女儿!” 朱小倩关上通往后院的侧门,大声叫喊道。 一转头,却发现后门早就被撞开,后院已经站满了杀气腾腾的清兵,为首一个喇嘛打扮的妖异僧人,正怪笑着抓着柴房里搜出来的四个小孩。 “藏宝图果然藏在这里……你刚才说,是要让谁快跑呀?” 第十一章 全都乱了 “想抓我,下辈子吧!” 见到情况不对,朱小倩的飞贼本能快人一筹,纵身一跃后身形猛然拔高,随着手攀房檐,又猱身登上屋顶。 那轻踩瓦片的姿势,就像是筑巢翻飞的燕子。 “放箭!今晚一个都不能走脱!” 喇嘛打扮的人挥手说道,阴冷的声音已经表明了今晚,已是一个入彀必死的杀局。 两队清兵引弓便射,呼啦啦好像暴雨成灾,砸碎了无数的瓦片。 但是被抓住的几个小孩里,一个小胖子高声叫道:“鬼婆婆,快救我啊!” 朱小倩踩高飞渡的步伐都差点出错。 “好你个小胖子!我打扮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来!” 朱小倩的身影像鬼魅般骤然折返,就像一只归巢倏忽又离开的飞燕,转折的速度快得惊人,伸手就自清兵里捞出一个小胖子,飞回了房檐上。 当眼前混乱结束时,更多的瓦片却从天上打下来,连珠箭般打入人群,即便穿着棉甲的兵卒,也在这突袭中头破血流,队伍东倒西歪。 “死人妖,有本事来追我呀!” 朱小倩得意洋洋地挑衅,随后吃力地掂了掂手里的小胖子,“……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怎么这么重啊!” 方大洪委屈地说道:“俺爹说了,能吃是福……婆婆,救救另外我几个朋友吧!” 朱小倩摘下帽子,“你觉得婆婆我有三头六臂吗?刚才是打了他们一个冷不丁,再来一次我就只能当刺猬了!” 话未说完,连忙按住他的脑袋,两人就地趴下。 一阵阵朝天射击的箭矢压得他俩抬不起头,更无法逃脱。 此时大院里的领兵官已经合兵一处,清兵再一次扳回了局势。 形如熊罴的壮汉身着官服,俨然一股渊峙气度,对喇嘛拱手一礼:“客巴上师,少林寺的余孽是否全部抓住了?” 干瘦喇嘛的脸上涂着怪异的颜料,大红和死白的涂抹让他五官极为狰狞,与其说是活人化妆,倒不如说是给死人殓容,身上诡异浓烈的藏红花香味,更是让人头皮发麻。 “抓到了五个,还有一个在屋顶。” 领兵官命人重新控制住这些藏宝图线索,点了一遍后奇怪地说道:“南少林跑出来的小五祖,怎么变成了六个了?” 凝蝶这几天装作男装打扮,混在几个刻意遮掩过的小和尚里,看上去画风倒是出奇的一致。 这一下,凝蝶也知道自己遭了池鱼之殃了,但更糟的是,如果她身份暴露,那她一定是最先丢掉性命的那个。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地发现这个问题,然后赶紧低下头去,避免被人识破。 喇嘛不以为意地说道:“小五祖有六个也很正常,说不定是至善那个老秃驴故布疑阵。” 领兵官忍不住看了喇嘛一眼,第一次见到喇嘛骂和尚是秃驴的,不行,必须多看两眼。 那喇嘛可能也自觉失言,回头看了憋笑的清兵一眼;恶狠狠说道:“我有头发!陆大人,咱们把这些孩子全部抓回去细细地拷打,藏宝图的下落还不是手到擒来!” 领兵官微微颔首,猛然间却耳朵微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对着无人处放声大喊:“是谁躲藏在暗处!” 话音刚落,一道布艺身影从东边屋顶站起,清兵全体面东戒备。 “逆贼受……” 领兵官的死字还没说完,就见到西边的屋顶也站起一个人身穿道袍,大声回答着。 “爷爷在此……呃?我还以为你说我呢?” 那人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搞错了搞错了,你们继续……” “把他们擒下!”领兵官勃然大怒。 ………… 后院里的狂风扫过,秋夜的枯叶历历可数,就在此时,院子的东边一杆银枪从天而降,冰冷的枪尖化成虚影纷飞扫开一众清兵,鲜血四溅,笼罩住了喇嘛的周身要害。 而院子的西边,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随后从屋顶到地面兔起鹘落,快如鬼魅,双手迎风抖动,振动幅度由慢到快,由强到弱,撞入清军队伍里推靠拦翻,瞬时间打散了大片人马。 两人的动作都快到出奇,因为都是潜伏已久,必杀之势一旦爆发就再无阻碍。 夺命锁喉枪枪枪见血,连环绵掌掌掌穿心,以长击短、以柔打刚,瞬间把局势搅得一团糟。 如果没有意外,两人分别杀入两侧,已能让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甚至能在擒贼擒王的同时救下俘虏,一转战局。 凝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默念洪大侠和混蛋道士快来救我,我这次一定不跑了! 可直到这个时候,喇嘛的脸上依然无动于衷。 就在枪尖离他的咽喉仅剩一尺距离时,一辆古怪的金属战车从柴房里破墙而出,无数倒刺伸出,直扑洪熙官! 刚刚杀穿清兵队伍,竭力靠近几个小孩的江闻,也被一队面容怪异的僧兵挡住,依靠手中铁轮飞转组成绞杀网,四面八方堵住了他的去路。 高手过招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洪熙官拧腰抽杆,枪身如龙出水,甩出一个惊人的弧度之后,反而先命中了钢铁战车正中,就待直捣黄龙! 但这一次,无坚不摧的夺命锁喉枪沧浪一声,却只在钢铁战车外面激起一蓬火花。 车体一面铁甲掀开,伸出一只溃烂变形的手臂,径直抓住了枪头! “洪熙官你果然在这里!猜不到我还没死吧!” 那声音就像夜枭嚎叫,又像是枯柴碎裂,难听中却散发出了浓浓的恨意。 “马宁儿?!!!” 洪熙官咬紧牙关,杀机毕露。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这辆铁甲车,是和夺命枪一样的精铁打造,我还特意找到给你锻枪的巧匠,亲手杀死他的全家,逼他打造的这辆车!” 洪熙官面色剧变,手掌前推、步伐后撤,杀人滴血不沾的亮银枪从中间解体。 一瞬间,洪熙官竟然放弃了枪尖部分,从枪身中间又抽出一杆短枪,全身倒转,以裂金碎石的回马一枪,击中了那铁车里的怪人! “桀桀桀……就这样也想杀我吗?!” 怪人任由枪尖刺中,声音充满了扭曲的报复感,“我当日被西域妖僧救活,被放在毒汁里日夜煎熬,早就刀枪不入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铁甲车里伸出一只毒爪,猛抓向向洪熙官持枪的左臂。 洪熙官此刻剑眉倒竖,拖枪凌空翻斗,用枪杆磕飞毒爪后抽中怪人的手臂,于半空中接回了夺命锁喉枪。 随后,洪熙官又不甘心地抢攻怪人伸张各处要害,却无一不是徒劳而返! 喇嘛僧兵铁轮被大力拍飞,江闻从九死一生的缝隙里穿过,心疼地看了破开口的道袍,对洪熙官说道:“别听他瞎说!一杆枪和一辆车能一样吗!” 洪熙官看着江闻,皱眉表示不解。 “我学车辆工程的,听我的!那么大一辆车我就不信没有零件,你避开甲板专攻他焊接点,拆到剩俩轮子就好——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在里面骑独轮车!” 洪熙官听完微微点头,再一次持枪凝视。 江闻眉飞色舞地说道,“还什么自己也刀枪不入?我不用刀也不用枪,把你手脚捆起来扔到湖底,我就不信你还能有亚特兰蒂斯血统!” 车内的怪人闻言大怒:“那我先让你死!” 江闻向后一躲,闪到了洪熙官背后,“这人交给你对付,我就是来拉仇恨的。” “多谢指教!” 洪熙官面容依然冷峻,眼中的杀机却再也不能隐藏,以更快的速度转向铁甲车,枪出如龙化成夺目的彗星! “陆大人,中掌的人骨头全碎了!” 领兵官稳坐不动,就看着洪熙官恶斗铁甲车里的怪人,听到收下汇报后眉头一皱。 “碎了?” “是!手臂中掌的那些个,骨头中间碎成粉末,估计养好也拿不了刀了!” 陆大人眉头更皱:“前天知县汇报一起小巷弃尸,两个密探也是浑身骨骼碎裂而死,想来就是眼前此人。与钦犯洪熙官混在一起,如今是敌非友!” 手下继续试探道:“是否要让……” 领兵官看了看屋顶仍旧不敢乱动的朱小倩和小胖子,挥手否定:“不必,他还有别的安排。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手段!” 手下面容一肃,正要禀报退下,突然发现背后军阵又是一阵混乱,再要转头时,已经被一记飞蝗石打中面门,昏死过去。 领兵官见状勃然大怒,反手将飞蝗石掷还回去,却发现屋顶上趴着的除了小胖子,另一个已经替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怪笑着做着鬼脸。 而刚才飞纵伤人的老太婆,此时已经混到队伍的后面,用暗器不断击散清兵组织,抱起两个孩子就抽身离去。 这时候领兵官陷入了两难之地,一边是三个被抓在手里的小孩,一边是三个被救走的小孩,进攻可能可能全输,按兵不动却可能赢一半。 自己作为场上未参战的力量,更需要震慑潜伏的人,可对方步步蚕食,等下去绝不是办法…… “客巴上人!你还不出手吗?!” 领兵官出声催促,却发现喇嘛此刻的处境更加不利。一个半人高的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边上,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威。 虽然力弱身亏,出手却极其狠辣,团肩收腹以长桥大马的手法,每每出手,必是接连攻向客巴喇嘛的喉颈、腋下、两胁、心口、下阴等要害,一时间竟让喇嘛连连败退。 “抓住他!一身少林武功,我看他才是五祖!” 领兵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少林追出来的是小五祖,到了马府变成六个,现在喇嘛又说有第七个,干脆说这世上人人皆有佛性、人人都是少林小五祖好了! 有江闻、洪文定拦截,朱小倩红豆母女趁这机会,已经将三个小孩运出院子外面,暂且破坏了对方的企图。 洪文定虽然擅长搏杀,但终究年少体弱,渐渐落入了下风,江闻转身前来支援,一掌隔开两人,把客巴喇嘛打得倒退三步,被他身后的僧兵扶住。 “好功夫。这一手太乙绵掌,不知道是哪位道长门下?”喇嘛阴测测地说道。 江大掌门正色直言:“在下中原五绝之首、王重阳真人师弟、终南山全真教、小银虫周伯通,有意见就去门派投诉我工号9527啊!” 喇嘛立即反驳道:“胡说八道!终南山全真教的道士,怎么会武当派的武功!” 江闻笑着说道:“那你一个秃驴,凭什么管我们道士的事情!” 客巴喇嘛勃然大怒,跟随僧兵一同上前,手中利刃轮转,江闻和洪文定赤手空拳,瞬间就落入了下乘。 “文定小心!” 洪熙官出声提醒,也从与怪人厮杀中抽身而退,手中银枪飞出,疾驰到了儿子面前,父子俩人各持一段短枪,硬是使出了一套天衣无缝的合击技巧! 正所谓父子连心,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多年的磨合使得打斗默契无比,洪文定抽冷专扎下身,洪熙官堂皇挑飞武器,逆势而动的两人攻势越来越猛,竟然压住了对面的合击飞轮。 可这一掉换对手,江闻就迫不得已地,要面对这个铁甲车里的怪人了。 马宁儿眼里杀机闪动,从铁甲车里破窗而出,对付眼前这个敌人根本不需要保守。 马宁儿被西域妖僧用毒法救活,靠着一腔恨意从地狱里爬回来,铁甲包裹以外的身体,充满了烧蚀焯烫留下的伤口,肌肤毛发没有一丝留存,看着就像是被剥了皮的怪物。 更可怕的是那张脸,由于毒液日夜浸透,五官已经彻底腐烂溃散,细胞液还在不停地从烂脸上渗出,凝结成黄褐色的血痂,外貌上看就像是一具恶毒残暴的腐尸站在面前,用王水洗脸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让开!” 马宁儿甚至没兴趣浪费时间。 江闻摆手说道:“我也不想跟你打呀。但听老哥一句劝,洪熙官太厉害了,你不闭关个一甲子没啥用的……” 见马宁儿毒爪要杀过来,江闻立刻后退半步,“慢着!” 马宁儿没料到这个反应,以为对方要耍诈暗算,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可江大掌门突然一弯腰,扶着树从嘴里吐出一口酸水。 “呕……近距离看太刺激了,一时间接受不了……你别放心上,吐着吐着我就习惯了……” 马宁儿勃然大怒,挥拳打向江闻,此时江闻已经闪身避战,从树边绕过,靠着马宁儿扑向洪熙官的间隙,兔起鹘落间跳到了喇嘛们的背后,又是一手抓起一个孩子,顺着墙边扔出院外。 “啊啊啊!!我怕高啊!!!” 三个孩子里就凝蝶叫得最凄惨,都越过了墙头也停不住。 “洪熙官,孩子们都救回来了,风紧扯呼!”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江闻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此拼着接下马宁儿的一记毒掌,抽身准备赶紧得离开——等清兵完成围攻,他们武功再强也只能累死在这里。 洪熙官深深看了马宁儿一眼,银枪拄地,先将洪文定送到墙边,自己才反身逼退追兵,以千钧之力挑起了马宁儿的铁甲车,径直撞碎了一堵外墙。 形势一片大好,江闻也不再恋战,转头就走,却听见墙外脚步声响起,在缺口处身影浮现,与洪熙官狭路相逢! 两人一个照面,洪熙官的长枪不便施展,便转用洪拳迎敌。 只见直拳似箭,以射物之意劲直而速,对方却不闪不避,反手一拳如巨浪拍岸,反倒将洪熙官击飞回院中! 院子缺口处走进来一名昂藏大汉,神色凛然,一手提着凝蝶,一手提着洪文定,那长相与大雨中卖艺的某张面孔,全然重合…… 洪熙官猝不及防遭到一掌,嘴边鲜血翻涌染红牙齿,被江闻赶忙扶起。 “道长,你带着我儿子先走!” 洪熙官没有关注被抓的文定,反而神色狰狞地对江闻说道,把江大掌门唬得一愣。 但马上江大掌门就领悟到了,这是洪熙官的惑敌之计。 他此刻已经受伤,让对方误以为七个孩子里,洪文定已经被救走,而对面两个孩子真的是小五祖,那么他们俩就能暂时保持安全! 江闻绵掌挥舞,且战且退,也不甘心地说道,“不行!你带着文定先走,小五祖我一定会救出来的!” 说罢,江大掌门还眼眶欲裂看着两个小孩。 这不但是演技,也是真情流露,一个丢了儿子,一个丢了徒弟,两人的心疼和不甘心都是不需要表演的。 洪熙官看着江闻如此投入的演技,只能继续演下去,越来越头大——要是两个人都一副不想走的样子,那干脆都留下来束手就擒? “道长,快走吧……” “不必!我一定要救他们出来。” 江闻的意思是认真的,我两个未来的徒弟还在对面呢,我就不走,我就冷酷无情无理取闹。 “可是道长你中了马宁儿手上剧毒,一刻钟内就会毒发身亡……” 洪熙官指着江闻肩上,此刻已经青黑的伤口,一字一句地说道,生怕对方那个听不懂自己话里的含义。 “可笑!我自幼习武,未学走路,先学内功,区区剧毒而已。” 江闻嘴巴一歪,自信地说道:“至少能挺两刻钟!” 第十二章 反败为胜 朗月高悬,清风徐拂,可外院的血腥之气随之飘散,味道腥重以至于令人作呕。 洪熙官很清楚,对方这次的行动里除了南少林的藏宝图,他的人头也是势在必得,留下他自己,至少能牵制住多马宁儿一个人。 从刚才的打斗来看,洪熙官已经碰上了他最不喜欢的对手。 被西域妖僧人体改造过的马宁儿,只有表面上看去还是人形,全身不论骨骼、血***道都似是而非,更像是身体上肆意增生出来的怪异组织,既没有痛感,也不存在应激反应。 刚才洪熙官看似使枪突刺,实际上已经用上了北少林寺的降魔棍法,这一路棍法由名将俞大猷传入少林,专善破甲点穴,可一番试探下来,马宁儿竟然毫无反应。 更危险的是进来的另一个人,一身横练功夫已经臻至化境、罩门渺茫难寻,出手的长拳貌不惊人,却刚劲精准,一力降十会下自己才会如此吃亏。 见到两个受伤的人尤作困兽之斗,领兵官也不多客气,刚要下令人马层层围二人,马宁儿已经疯魔般杀来,誓要取走洪熙官的性命。 “快走!” 洪熙官情急之下将倒挥出一掌,要将拉拉扯扯的江闻先送脱险境。 但洪熙官使出的力气打在他身上,竟然瞬间就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仿佛江闻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橐龠风箱,越用力空气就跑的越快。 更奇怪的是,这股力量猛然消失,又猛然从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爆发出来,向后推出的金刚掌力竟然将对方往前送去,江闻如炮弹般迎着马宁儿而去! “对方前排两个坦,有辅助有控场,我方刺客又被重伤……” 江闻被撕破的道袍彻底脱离,马宁儿扑来的劲风也正对他的面门,即便人在空中,屈身、闭目、搭手、迎敌动作也是一气呵成。 “……当然是要切后排了!” 见到变故,马宁儿却依然直指洪熙官,毒爪意欲横取敌首,因此只用了左手对付江闻,身着软甲的腐烂躯体毫无顾忌,敞开在对方面前。 以伤换伤的打法在马宁儿手中,就是最具神奇的战术。他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又体含奇毒,往往找到一丝破绽就能致敌人于死地! 江闻刚才也和马宁儿短暂交手过,擅长以柔克刚的绵掌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在拍一颗实心橡皮球,毫无用处,一丝人体该有的震动都传导不进去,更别指望伤及肺腑心肝。 可这一次,江闻陡然转换攻击方式,立掌转拳,下扣马宁儿的前胸。一道掌劲似棉絮裹铁,向右穿右掌,向左转交叉挑掌,目不暇接之余轰然相撞! 和瘦削的江闻相比,马宁儿肢体肿胀沉厚,本该相撞中取得优势,但结果却是毒人马宁儿偏离了方向,还被江大掌门趁机踩了一脚,撞上了另一侧的影墙。 “严师兄小心!他的目标是你手里的孩子!” 坐镇的领兵官目如鹰隼,在电光火石间就看穿了对方的意图,急忙出声提醒,但是继续出击的人并不会等待,严振东对敌搏杀的经验也不算丰富。 他下意识的动作不是腾身避让,而是运起了铁布衫功夫,把夺来的两个小孩转护在身后,后背如镔铁迎霜,苍然挡住去路。 在徒手对决上,他自信自家的硬功不必畏惧任何人。 事实也是如此,依照严振东体现出来的铁布衫功力,江闻最出其不意的袭击已经被叫破,后退已经无法可想,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碰前面的铁壁铜墙。 严振东肺腑之间的气被提到十二成,骨络筋膜层层叠锁,数十载秘方擦拭、多年间锤炼打磨的后背肌群如鱼鳞般密织,誓要挡住每一丝暗劲穿透。 “你们上当了!” 一个声音传遍了院子,众人发现是被撞飞出去的马宁儿愤然甩开砖瓦,但却只用上了右臂,方才接招的左手骨骼扭曲,赫然已经凹陷下去了一块。 毒血正沿着胳膊不停流下,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严振东脑海中如霹雳划破,但一切为时已晚,身上百炼成钢的铁布衫气力轰然破碎,一股剧痛以蛛丝网状见缝插针,痛如骨髓。 这种力道并不巧妙,却带着以点破面的阴毒,来源正是江闻以中指以下三指紧握掌心,食指指节突出形如凤眼的拳锋! 江闻悄然使出的凤眼拳,突出指节与手背形成直线,大拇指紧紧抵住食指起到稳定的作用,拳势霸道绝伦,严振东眼角余光撇见,甚至以为他正手持大铁锥破马斩将! 疼痛和突震并作,两个小人质就因为他的趔趄被抛上半空,被两条精准抛甩的锁链接住,瞬间拉上了屋顶! “娘,带着他俩先走!” 分兵追击的清庭密探没想到,这两个众目睽睽下劫走五祖的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又潜回了屋顶,还把剩下两个孩子也一起抓走。 红豆解开锁链,又抛向了洪熙官。 这下不需要洪熙官装死,他就彻底放下遮掩,一手抓住锁链,压下内伤挺枪连刺,随后拽住江闻的衣角飞上了屋顶。 领兵官陆大人瞬间站起想要带人追赶,却被客巴喇嘛伸手拦了下来。 “不要追了。” 客巴喇嘛面带笑容,淡淡地说道。 领兵官怒目以对:“损伤大半、放走钦犯!你打算回去怎么交差!” 被正面斥责,但喇嘛如死人般的脸毫不介意,继续说道。 “追?现在我们四张底牌用尽,马宁儿、严振东又受伤,你觉得还打得过洪熙官他们吗?” 陆大人虎目微寒:“那也要追到他们才知道!” 客巴喇嘛将手里的轮刃交给僧兵,合十说道:“我还有第五张牌!我刚才已经在两个孩子身上下了腐骨奇毒,接下来不需要我们去找,解不开毒的他们,会乖乖回来找我的!” 陆大人眉头一皱,最终还是点头道:“这样也好。就是没想到,那个古怪道士除了绵掌功夫,还精通硬功拳法……” 领兵官的疑惑合情合理,他的眼光何其毒辣,今晚四面楚歌的计划也是有他临时布置,将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了,偏偏没有想到江闻突然施展出了一门,与先前风格迥异的武功。 第十三章 合作初始 就在领兵官疑惑不解的时候,洪熙官也看着江闻,眼里满是疑惑。 凤眼拳他是知道的,这拳并不能算是一路功夫,顶多算是一种奇门招式。特点就是拳心成凤眼状,具有超强的穿透力,练致大成者,举手投足之间便可伤人性命,所以大多数武林人士都只练习左手,防止一不小心就取人性命。 凤眼拳最大的特点是可以速成,根据少林拳谱记载,练至大乘只需要四五年时间,比少林秘技铁膀功、铁头功都要容易入手。 但是修炼凤眼拳的人,长期对着沙袋、老树习练,中指指节必然粗钝生茧,大成后更是无法弯曲伸展,这样才能扛住出拳时同样巨大的反震力量。 洪熙官不管怎么看,江闻的手上都平滑整洁、甚至柔软温润得过分。可是和内家、外家拳法没有关系,这是练武之人避免不了的痕迹…… 为了分散追兵,几人分成两路撤退,一路是朱婆婆带着两个小孩飞檐走壁,沿途痕迹浅淡,另一路是红豆姑娘和洪熙官、江闻,三个人属于放飞自己的跑法,打算让追兵赶上来继续挨打。 江闻越过一个墙头,极目观望了一会儿。 “没追上来,应该是打算天亮再搜捕。” 红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惹了这么多人。” 洪熙官凝神静气地感受四周,所以聊天的责任就落在了江闻身上。 “红豆姑娘,介绍一下这个是朝廷钦犯洪熙官,光人头就值一万两银子。而我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路人,你就不用多心了。” 红豆穿着夜行衣,两只眼睛灵动无比,“我就知道你们有问题,天天鬼鬼祟祟地和我作对,你自己不也见不得人?” 洪熙官挥袖以对:“不要拿我和你们相提并论。” 红豆眨了眨眼:“没意思。我救你们到这里,就各走各的,不要再赖着我了。”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却被洪熙官猛然抓住:“别想走!你把文定他们藏在哪里了?” 红豆灵活地从夜行衣里挣脱,里面居然还有一身五彩褂子,毫不犹豫地跳到了对面屋顶:“救你们居然都不感谢一下,那宝藏就休怪我们独吞了!” 此话一出,洪熙官和江闻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这对母女,会不遗余力地回来救人。那个喇嘛应该也没想到,自己天天挂在嘴上的南少林宝藏,居然是今天行动失败的主要原因。 “南少林哪来的什么宝藏。” 洪熙官对此事嗤之以鼻,南少林要是真有宝藏,早就挖出来反清复明使用了,不可能藏藏躲躲直到落入别人手里。 江闻也知道,所谓的宝藏不一定存在,可小五祖背后分成五份的藏宝图是存在的,能让清廷为之翻脸的东西,绝不可能是什么青铜器时代的宝藏,和传闻中的武学秘籍就能比拟。 越女剑法要是这么厉害,能让人瞬间变成以一敌百的小超人,越国也不至于在战国时代被楚国给灭国,王族四散,这支退入闽江到了武夷大山里当土皇帝。 “红豆姑娘,小五祖你们带走我没意见,至少得把我徒弟还给我吧。” 江闻苦着脸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再商量一下。 红豆警惕地后退一步:“不要再过来了!你刚才的武功我都看见了,休想趁机偷袭我!” 江闻连忙举起双手表示无辜:“你也知道我刚才是偷袭嘛,占着对方轻敌冒进的机会,才能伤到那两人。正经对敌,哪里会有人老老实实地让我打那么一拳。” 凤眼拳是杀招,限制却非常多,比如拳头接触的面积、出招使用的力道、准确击打的穴位、对手退避的动作,都会影响到威力的发挥。 因此江闻所说也是实话,自己先用绵掌伪装成以柔克刚的路子,关键时候才敢用上硬碰硬的打法,否则对方早有准备,他就只能用拳头和对方的铁车、刀枪比比硬度了。 “好像有点道理。你们想要回徒弟和儿子也可以……” 红豆姑娘眼珠子一转,“但你们必须发誓,要帮我们找到宝藏!” 江闻这人她不了解,可洪熙官他接触了一周有余,早就摸透这人骨子里是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依靠自己今晚救人的恩情,只要答应下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让我见到文定,宝藏的事情随你便。” 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宝藏,洪熙官答应得特别干脆。 江闻也点了点头,“我是不介意入山寻宝,但是清廷追兵已经盯上我们了,还有个面目全非的怪人一心要杀洪熙官,你这个拉我们入伙的选择,我表示很佩服……” 红豆紧忙想改口道:“那先等等……” 但江闻打断道:“别想了,不算上我们的话,你们母女带着六七个小孩更找不到宝藏。” 洪熙官轻轻捂住胸口,运气压制着伤势,“马宁儿我还有几分把握对付,但是加上刚才的铁布衫高手,我就胜算渺茫了。” 就在刚才脱险,江闻借机已经靠近了洪熙官,看到了他身上瀑流而下的数据,更清楚了几分他的实力。 【姓名:洪熙官】 【年龄:26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圆融贯通】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混元桩功(精通)、少林技击桩功(精通)、虎步穿林功(精通)、少林内功(精通)、少林五形拳法(精通)、混元五行掌法(精通)、洪家拳(圆满)、夺命锁喉枪(圆满)……】 【人物描述:这是江湖上的顶尖好手,突破所欠缺的只是时间。丰富的实战经验让他全力以赴的真正实力,比表面上更胜不止一筹。如果你得罪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自己的死法了。】 琳琅满目的掌握武学已经足够可观,他丰富的实战经验更是致命无比。 江闻看得懂系统的意思,洪熙官看上去只是江湖好手的侠客等级,但已经是同级之内没有短板的最顶尖,认真起来甚至可以搏杀再高一级的江湖人物。 “别怕,严师傅的武功弱点我很清楚。就冲你这张脸,只要能一次性凌空踢出十几脚,就能完败对方!” 江闻拍着对方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 洪熙官面如冰霜,却显得大惑不解:“怎么可能有人一次踢出十几脚?连环腿法也最多三踢,就必须落地接力了。” “那是你不懂!你不理解!无影脚就可以!” 江闻打着保票耐心解释道,“你知道子弹怎么拐弯吗,就是射手在子弹出膛的那一刹那,手腕急速的抖动,给了子弹一个水平的加速度,从而形成一个弧线,这就是枪斗术。无影脚也是这样,在出腿的那一刹那,双脚急速的抖动,在对手看来就是无数只脚在向自己踢来,这就是无影脚!” 第十四章 三里亭中 城南五里有个村子,荒废已久,名曰三里亭。 这倒不是崇安县的人算数不好,而是原先的官道蜿蜒曲折,西通龙虎山、北接衢州项山,村子离当初的县治正好三里。后来被山洪泥涝严重损毁,才沿着山麓重修了官道,此时村子已经距离五里不止了。 但更早之前,当这个亭还没人居住的时候,这里还是个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就有名字,叫做草鞋峡。 按武夷当地的说法,传说这里曾有穿着草鞋的仙人居住,每日就在山场樵采炼丹,直到有天不见了踪影,住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石塔收掩骷髅,每逢风雨天阴,谷中就能听见钟鼓之声。 三人沿着废弃的官道小路越走越远,阴凉的气氛逐渐明显,加上沿途溪流的浸润,周围草木围拢愈加葱茏,怪鸟啸木、老虫鸣野,给这条深夜道路又增添几分幽黯的气息。 “我收回之前的话,除了会挑队友,你们更会挑地方啊……” 江闻走在路上,专心听着鞋底窸窸窣窣摩擦地面的声音。 没有人想到,红豆母女会把隐匿地点放在这座荒废已久,连本地人都不太清楚具体地点的村子里。 “胆小鬼,我们行走江湖义庄都住过,这算什么。”红豆嗤之以鼻。 荒烟蔓草,古道萧条,一轮明月分明朗照在夜空,却向荒村的残垣间投下更深湛的阴影,树叶滚动着不见,仿佛有活物在蠕蠕作响。 三人来到村门口高大的社树前,风吹响了老树,叶片枯荣不一,在地上落满萧萧黄叶。一座土地小庙已被夷平,其中没有泥塑木偶,只供着一块石头。 村外望去没有见到一丝灯火,红豆查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到朱小倩在树边刻下约定好的记号。 “难道他们那一路出事了?” 江闻隐隐觉得不安,早上还听面摊老板讲鬼故事,当天就来到了事发地点,还是浪催的午夜时分,他真的是钟万仇办走读——憋不住了。 洪熙官仔细思索着,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但是理性仍占据上风。 “不太可能。追兵被我们牵绊了许久,不应该轻易赶上他们。刚才还特意回去周边打探,镇上也没有分兵的迹象。” 红豆姑娘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娘应该是带着七个孩子,走路比较慢罢了。咱们先进去等他们。” 进入了荒村之后,三人还是不放心地搜遍了各个处所,十几处农宅破败不堪,奇怪的是家家户户门口的墙根都埋着着一块圆石,半露在外面。 一番翻找后,只找到石灶、石碾、水槽、木椅等残迹,并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当年看来确实没遭到兵灾火难,而是因别的事情荒废。 来到了红豆母女提前布置好的藏身地——一座四壁尚好的房子,三个人才先后藏进屋子里,也不点灯,静待着外面的动静。 剩下的时间,三个人只能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室内昏暗无光,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偏偏习武之人必修课里就有眼功环节,能够做到暗室视物,画质顶多从彩色变黑白的差距。 可红豆可能是忘了这一点,她借着屋子没灯,大眼睛直勾勾地瞧着洪熙官的侧脸。 对此,江闻只好眼观鼻鼻观心,表示贫道乃出家之人,早就堪破了男女间虚妄之情,只有对天下苍生的大爱…… 可是我好嫉妒你们啊,明明屋子里有三个人,在爱与被爱间,只有我是选项E,我是planB,是五排里的第六个人,是西装的备用纽扣,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洪熙官可能察觉到了红豆的视线,也感觉到江闻的怨气,神情略显落寞地无视了一切,语气却依旧冰冷。 “江道长,你的毒伤真的不要紧吗?” 江闻撇了撇嘴,表示这个男人真拧巴,明明也对红豆有好感,却连先开口都不愿意。 “没事,苦肉计而已。” 洪熙官和红豆不解地说道,“苦肉计?” “就是当初三国赤壁大战,东吴也让老将黄盖施展过的苦肉计。东吴用木盒子盛着黄盖的首级呈给曹操,曹操胃口大开吃了一口,发现肉是苦的,随后气绝身亡大军不战自退……” 江闻侃侃而谈,另外两人却听得浑身难受。 洪熙官不方便直接说他丈育,就委婉地提醒道:“道长,你是不是把荆轲刺秦,和什么奇怪的东西记混了……” “是这样吗?” 江闻皱着眉头,从伤口上取下一片死青发臭的肉块,露出了底下完好无损的皮肤,有点可惜地扔到一边。 “苦肉计不是这样的吗?就是可惜了这块猪头肉,原本买来是想做个农家小炒肉吃……” 洪熙官见到江闻机巧行为,他终于放下心来,怪不得眼前这人身中剧毒还死战不退,原来早就有打算。 没错,江闻早有准备。 虽然清军此次屠杀发动得猝不及防,但早就知道马宁儿会出现在马家的江闻,自然不会毫无准备。 在身上贴片猪肉欺敌只是其一,他还早早就让方掌柜全家带着小石头躲起来,找到红豆大打洪熙官牌,这才留下了逃跑的后路。 “洪大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留在马家是为了等谁?”江闻问道。 洪熙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 “上个月,我和文定回到了襄阳,见到有人留下的密号,约我在这里会面。这些密号是当年我们红花亭结义的兄弟才知道,另外知道的人,就只有主持结义的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了。” 江闻双目放光。 陈近南! 有洪熙官这句话,他就确定了七成,虽然新少林五祖故事面目全非,这个重要的人物还是能登场的! 当前,很多场面已经违背了他的记忆,比如横空出世的藏宝图、莫名其妙的寻宝队伍、七个小孩组成的五祖,再这么乱下去,他都不敢保证陈总舵主还能不能准时出现,按照剧本来送人头了。 ……就希望总舵主这次的档期可以宽裕点,不要再上演名场面了。 “既然陈总舵主有安排,那么我们再次等待片刻,想必会有转机。红豆姑娘你觉得如何?”江闻问道。 红豆眼珠灵动,双眸如星,只看着洪熙官的侧脸,愣愣地说道:“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嗯?不对!又来了这么多人,宝藏要怎么分!” 一想到钱,正花痴的红豆就警觉了起来,目光不善地看着洪熙官,“天地会来的这么多人,可不能算进去分钱哦!” 洪熙官此时却有点奇怪,双目直直地看着红豆,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 红豆微微脸红,伸出柔荑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了,你为什么不……” 话音未落,洪熙官就忽然撞进了她的怀里,吓得红豆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正人君子,竟然干出这种事情来!快起来呀,别以为长得帅就不打你!我一个黄花大姑娘,怎么能便宜你这个带拖油瓶的光棍!” 江闻无语地看着红豆的行为。 姑娘,我这边建议你报官,但你最好还是把脸上的笑掩饰一下,然后把抱着他的手放开。 第十五章 荒村夜影 灯一点亮,红豆也看见了洪熙官的异常,惊呼了一声没再推开他。 江闻点亮了一盏灯,扳正了洪熙官的身体,发现他面色泛青、气息微弱,颈部一条条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十分骇人。 “毒气攻心?!” 再检查了一下洪熙官的身体,终于发现他握枪的左手上,有一条马宁儿毒爪留下的深刻抓痕,此刻已毒血凝固、黑中带紫,毒性十分严重了。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这家伙早就中毒了,估计是怕耽误解救小五祖,而一直隐瞒不提,一路上催动内气赶路,气血不断翻腾,毒素已经运转到全身,再等到心脏麻痹,就连大罗金仙也难救了!” “那怎么办!他可不能死啊!” 红豆焦急地说道,不断检查着洪熙官的鼻息,擦去他额头的冷汗。 江闻看到这里,也只能赞叹他一声是个汉子,下辈子要小心点。剧毒疼痛都能忍到这里,他会不会打完仗才发现自己脑袋丢了? “莫慌,本掌门巫医乐工无一不精,待我拜一下巴斯德天尊,就给他开刀放血!” 江闻说完从鞋底掏出一柄小刀,擦拭干净后放在火上烤,一边纠结这个天尊现在还没出生,拜他到底有没有用? 嗯,或许还是应该拜华佗,自古未有砍下头颅而仍臂痛者,可见臂伤病根在于头颅,我把他头砍了就不怕中毒了! 烧得通红的小刀割开皮肤,毒液瞬间喷溅而出,落在杂草遍布的地面之上,草木触之尽死。 江闻不由得皱起了眉,马宁儿身上全是这种生物毒素,他到底是怎么活动自如,并且力大无比的? 很快,毒血就淅淅沥沥地滴落在地,江闻趁势沿用银针扎入关窍,并着他脖子到手臂的血管开始推拿,让毒血逆流后一点点逼出。 “道长,他怎么样了?”红豆看见洪熙官面色转红,呼吸渐渐平稳,终于有勇气开口问道。 “还有一些毒性没去除,正沿着血管进入心脏。” 江闻也是一头汗水,“你别以为面色红润就是好了。陶弘景仙师就说过胸闷膺痞懑,面赤如新妆,属于严重的心疾,需要用大泻心汤医治。” 看着外面迟迟的天色,他又施了几针,扎住洪熙官的几处大穴。 “红豆姑娘,我知道这山上有药物,可以熬成大泻心汤。现在暂且封住他的心脉让他心跳缓慢,你务必照顾好他!” 洪熙官要死了,这还怎么进行下去?江闻抹去头上的汗,确定了老天就是要累他一个人。 ………… 随着江闻匆匆离去,破陋的农宅里只剩下了红豆和昏迷的洪熙官两人。 从窄小的木窗看去,天幕想被肮脏不堪的黑布遮挡着,漏出星星点点的微光,更像不怀好意的外界窥探。 寒风吹动摇晃的窗棂,明月也意义不明地往房屋里倾斜,流淌的月色有点黏稠、又有点昏暗,月华被浮云裹挟时就像朦胧的琉璃,只是这个凄风之夜微不足道的一景。 吹灭了油灯,红豆将洪熙官带到墙角,因为那扇窄小的窗户总触动她不安的情绪——此时自欺欺人地蒙上眼,或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我不见它,它也不见我, 天空中好像有大鸟的鸣叫,传荡出不知多远的距离,凄凄切切令人揪心。 红豆自问不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女子,飞贼行窃哪一次不是行走在刀尖之上。 但就是现在这样的氛围,亲娘下落不明,江闻采药无踪,洪熙官又昏迷不醒,骤然地从群体落回孤单,她也不可抑制地感觉到身体微冷。 她第一次行窃的夜晚,朱小倩到扬州盐商园林宅邸内查探,她留在屋脊放风。 她掀开屋瓦想要看清屋内的情况,却猛然间窥见远处的古井中,有道白影阒然飘起,在那片不疏也不密的梅花林间徘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靠在了洪熙官的身边,只有看到他冷峻若削的侧脸,想起他手握寒枪的姿态,才能感觉呼吸舒缓一点。 娘或许也知道她的心病,因此陪着女儿在大户人家行骗,红豆这么想着…… 脚步声。 红豆刚刚陷入回忆的心,猛然又提了起来,呼吸停顿后开始聆听。 或许是娘带着孩子们来了,又或者江道长出门不远就采齐了草药? 红豆这么劝说着自己,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不去回忆井中白影踩在树枝上的沙沙脚步声。 一道脚步、两道脚步…… 红豆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不是江闻,更可能的是娘回来了! 三道脚步、四道脚步…… 声音渐渐接近,方向也很明确,依靠自己锻炼过的听声辩位,已经能够想象出前来者的姿态,应该是弯着腰、身体比常人要轻,径直走来。 五道脚步、六道脚步…… 都是这样的姿势,那一定是孩子们了!练习轻功要求身材轻盈,异于常人,总不可能这么多的轻功高手提纵起步,并肩携手。 第七道脚步…… 第八道脚步! 第九道脚步!! 第十道脚步!!! 红豆已经懵了,她刚刚劝说自己摒弃杂念,内心已确认来人是母亲朱小倩和孩子们,但现在的脚步声越来越杂,出现的方位也散布四周! 孩子们怎么可能拉起搜索网,一点一点摸排前来呢! 强烈的压迫感转化为窒息,红豆双手胡乱抓着什么,直到手指碰到了洪熙官掉落在旁的夺命锁喉枪,兵器上直刺灵魂的冰冷携带着杀气,才让她如梦初醒。 这么多人,一定是清军追过来了! 红豆咬着下唇,表情悒悒,最坏的情况难道发生了?孩子们又落入了清兵手里,还派轻功高手前来抓捕自己?! 八岁的红豆曾经面色苍白,匍匐在屋顶,将身体压低在屋脊鸱尾处。一排排送福献寿的屋檐仙人、瑞兽,与年幼的自己只有咫尺之隔,却都带着与白天不同的咧嘴怪笑。 那道白影仍在逡巡,时而飘荡到树梢,时而贴着地面晃动,飘忽的裙角拂过地面却荡然无迹,已经从矮树转上高枝,或许在什么时候,就会平视屋顶,用古井死水般的苔绿眼珠盯着自己…… 童年的记忆骤然活跃,红豆拼命提醒自己,现在的自己有一身武功,还有飞檐走壁的轻功! 但转念一想,什么样的轻功,能像白影般倏忽出没呢? “必须先跑,不能让人围住!” 这个想法顺嘴说出,红豆的求生欲已经无法抑制,她看向身边,洪熙官仍然昏迷不醒,四根银针插在他的胸口。 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过一处处断墙残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已经逼近了藏身的小屋,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慑住、迟疑着没有行动…… 是清兵! 他们一定是畏惧洪熙官! 红豆狠狠咬牙,味甜鲜血从嘴唇滚落,她绝定不再坐以待毙,不能像记忆里那样,直到天快亮才被母亲在屋顶找到,已经面如土色地诞罔胡言。 一手揽住洪熙官,一手抓住夺命锁喉枪,这些重量让她难以自如行动,却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她趁机将屋后柴门轻轻推开,门枢咿咿作响。 声东击西不需要有人教,红豆抓起江闻丢在地上腐败的猪肉,用暗器手法远远扔出窗外! 声音瞬间嘈杂! 红豆毫不犹豫地跃入田野间,打算和清军略一照面就遁入树林深处! 可跑出好远,当她回头的时候,耳中还听见声音,眼里却一无所获。 四散的声音微渺无影,就像融入了地面。 红豆茫然地看着四周,终于发现村中央荒废的小路里,正有一些人排成两行,影影绰绰地行动着。 苍白失血的脸色、浓厚异常的妆容、红绿粗鄙的衣裤,这支扎纸人般的队伍并列前进着,姿势僵硬无比,拿着发不出声音的乐器喜气洋洋地吹打,动作可笑又骇人。 但他们在荒村中招摇过市,肩挑行走着扭捏作态的,却是一副没有上盖的,颜色鲜艳到刺目的朱漆棺材…… 第十六章 迷途未返 三里亭的荒废,有人说是天启年间的饥荒,也有人说是崇祯年间的大疫。毕竟这种区域性的灾害入不得史书,有这样的推测,也是因为县志上的寥寥几笔。 【天启七年,大水,禾稼登场悉被漂去,饥。】 【崇祯十二年,大雨连日不止,水涨,溺者无算,饥。】 三里亭的乡民不知姓氏、勇悍粗鄙、相貌丑陋,自成一派地不怎么与镇上往来,只懂耕着草鞋峡里的几倾薄田,有机会打听到故事的人就更少了。 但在下梅镇的记忆中,故事已经被丰满、衍生出了许多的细节。 不少镇上的老人都记得,曾有个三里亭跑出来的疯子,隔三差五会出现在下梅镇边上,背着个破包袱说是要卖粮食,可打开来看,却只有秸秆和茅草。 镇上那个躲在豆腐坊日夜劳作,已经未老先衰的赵五郎,就神神秘秘地在酒后告诉过邻居,三里亭并没有那么神秘,自家的叔姥姥的妹妹就嫁到了那里。 刚嫁去的时候,三里亭的日子还不错,余粮也能酿出农家浑酒,那位亲戚回娘家脸上也有笑容。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来越孤僻,话越来越少。 每月二八她都按时回来,可见到爹娘也不会打招呼,她从不吃鱼蟹,对鸡鸭也敬谢不敏,怀里总是揣着一块嶙峋刺手的石头。 稍不寻常的是,她只有看见家里的小孩子,才会多看两眼。 家里老人告诉过赵五郎,那可不是普通的看,而是眼神里就想掰开揉碎、恨不得挖开肚子瞧个清楚的看。对于这个毛病,家里怀疑她是生不出孩子魔怔了,开始不放心她回娘家。 两边断绝来往的契机,是家里人深夜发现她在水缸边坐着,浣洗着什么东西。千方诘难之后,亲戚才张开嘴,里面的牙齿纷纷掉落,露出贴在口腔,深入皮肌的蠕动异物,腐败的创口就像长满了疥疮…… 在那天的醉话之后,镇上都说赵五郎家做豆腐就是给这个亲戚吃的,也不管他醒来如何赌咒发誓,他家生意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他也肉眼可见地更苍老了。 关于三里亭的故事纷纷浮现,却解决不了江闻当前的实际问题。 找药回来的他迷路了。 这座荒村紧贴古道,两者却像是枯树上牢牢绑定的寄生蔓藤一般,只有无用的部份迅速繁衍,勒紧入树木纹理,俨然一体。 从山脚为起点,江闻以来时的小路为标的物,沿着村西边慢慢走着。曾被长年累月踩踏的田埂上满是车前草,汇成了一条奇异的绿色小道。 江闻进山,因为只有那里才能找到大泻心汤的主药,五碗熬成一碗的药剂难配,但是药理已知,先用几味主药拔除心毒还是可以的。 可不论怎么走,他的脚步都走不完村前的田埂,再回头一看,迂来绕去的山麓也总是在自己的身后不远处。 “鬼打墙?” 江闻自言自语了一句,“这算是撞到本道爷头上来了!” 说罢,他原地扣齿二七通,念起了秘要诀法里,除六天隐咒第二十一的夜行咒! “吾是小有真主,三天师君,昔受太上神方,杀邪之文。夜行游尸,七恶妖魂,九鬼共贼,千魔成群。赫柏图兵,巨兽罗千。挥割万妖,当我者残。” 两边的野草高过常人,此时夜风拂动窸窣作响,江闻的声音仿佛惊动了什么东西,他耳朵微动聆听四面的动静,循迹跃去,准备把孤魂野鬼擒拿归案! ……然后吓跑了几只地上做巢的鹌鹑和雉鸡,收获了普通食材鸟蛋四枚。 “哼,你就不能惯着它们……” 反正四下无人,江闻随口放了句狠话,把鸟蛋收紧随身口袋里,继续在茫茫的野原苦恼打转。 这件事也让他再次确认了一点,隔行如隔山,自己念的咒语看来只能壮胆。 江闻想了一下,这条路可能有问题,那就不能沿着路走。 可难道是想要他闯进这片看不清脚下的野地? 但他转念一想还有个更好的标志物——村口的社树,可以直接往那边走嘛! “道术我没有,但我有武功!” 就连史上最神秘莫测的僵尸,就是那个王将臣,都在深圳剪彩被捅了几刀,因此万般神通不如武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这话没错的吧? 所谓的鬼打墙现象,是因为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如果没有目标,任何生物的本能运动都是圆周——嗯,就算武功没搞头,科学加武功有没有搞头? 江闻认准目标径直走着,无视了所有可能迷惑视线的东西,这一次,让人头疼不已的鬼打墙,果然没有再发生了。 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路的尽头,江闻翻过了一道矮墙,已经看见了村口参天的香橼树。 “果然要相信科学嘛,你看这个鬼,他就是逊啦……” 此刻月夜皎照,社树高处的树枝上有个影子飘来荡去似是招手,见到江闻靠近,则冉冉没入了树木之中…… “……把我的科学还给我!” 江闻怒从心中起,毫不顾忌鬼影的面子,纵身跃上了树干,打定主意要向这个不按基本法的鬼怪讨个说法。 但是江闻登上高处之后,树干上却空无一物。 他趁着月光穿破重云,往不远处的荒草丛中眺望,隐隐约约看见昏暗的光线闪烁。 站到了高处,江闻终于知道为什么明明这田埂坚实平坦,边上却没有向田垅的延伸了——因为荒草之间,全是密密麻麻,坟土不安蠕动着的坟茔! 就在这片荒坟之中,透着一个比常人要矮小一截的矮短黑影,昏昏然全为一体,正在草丛中行进。 更古怪的是,这东西上下一体没有头颅,并非蠕动、爬动、走动、跳动,而是头脚相互交替着地,翻滚着往前面走着…… “戊戌月丙申日戊戌时……” “偏偏这时候闯进来……” 一道雌雄莫辨、阴测测的声音在江闻身边响起。 树枝上猛然出现了一个红裳女子,靓妆而立,红纱下的脸庞,却是狰狞可怖的宣纸糊就。 那纸脸油光可见,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透着邪魅的笑容的嘴部轻轻翕动。 江闻猛然转身,和那张骇人的脸庞相距不过一尺,四目相对。 江闻脸上的表情已是僵硬无比,颈部肌肉微微抽搐,张着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 然后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啊姑娘……” 江闻揉了揉鼻子,伸手抓住红衣纸人空空如也的袖管擦了擦,感激万分地说道,“我在这边迷路了,还有混蛋在地里翻着跟斗想吓唬我,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红衣纸人嘴巴紧闭,用浓墨绘就的眼眸空空洞洞,闭口不言。 江闻想了一会儿,就从口袋里掏出两颗鸟蛋。 “不白问你的,告诉犯罪嫌疑人在哪里,这两颗蛋就归你!” 第十七章 夜半虚席 “你不怕我?” 红衣纸人声音极为幽远,涂着劣质朱砂的嘴巴微微开阖,一身红纱随风飘舞,在树枝上摇摆不定。 “不要就算了。呃……你觉得我应该害怕的是什么?” 江闻把鸟蛋放回口袋里,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把红纱切换绿纱,偷学川剧变脸来隐身的迷彩?是用轮滑组加棉线,远距离操控纸人风筝的皮影技术?还是在树冠里藏玻璃,靠回声传音制造的杜比特效?” 说完之后,江闻还有些遗憾地说道:“姑娘,我这边有本中学物理课本,如果你肯拜我为师,我可以把其中原理传授给你……” 红衣纸人似懂非懂,也没有被窥破的情绪波动,反而纠结起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说我是姑娘?” 江闻从衣服上摘除菟丝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出来行走江湖,会用这种雌雄莫辨声线说话的人,肯定是怕被认出女子的身份嘛。” “有趣,那要是我用男声说话呢?” 幽远的说话声忽然变得粗狂沙哑,说不尽的金戈铁马。 “那就铁定是女子!真长得跟钟馗似的还需要躲躲藏藏?这种只会欲盖弥彰,骗不了人的。” “按你的说法,男人就一定是用女声说话吗?” 纸人的声音又变得柔媚入骨,丝丝抓挠着听者的心弦。 “那更确定是女人了。就算是男人,也是想当女人的男人,东京奥运承认的那种!来你自己说说,正经男人谁会研究这个伪声的本事?” 红衣纸人飘来荡去,似乎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到底。 “横竖你都说是女人,那你告诉我,怎么样说话的才会是男人?” 江闻思虑了良久,试探着说道。 “要不然……试试以后学狗叫?” 狂风忽起,高大的香橼树剧动不止,无数的枝叶从天而降,掉落满眼如袭来的狂风骤雨,似乎天地都在因他的轻佻无礼而震怒。 红衣纸人的假脸开始晕染变形,化成青面獠牙的恶形恶状,怒视着江闻。 “胡言乱语!先前我用障眼法术阻挡你冲撞阴地,可你的朋友还在村里吧,他们已撞上了夜鬼抬棺,再等下去就要一起归西了……” 江闻却丝毫不动摇,只用双眼看着红衣纸人一刻都不眨动,指着坟茔间的东西说道。 “我走可以,你至少告诉我那是什么?” 红衣纸人渐渐停止了飘荡,又用回了当初幽怨如诉的声音,音浪层层叠叠起伏着。 “三里亭当年骤逢大难,怨气未消,最终化为鬼域。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畏鬼。我正在用冥顽恶念化成的魙,压制墓穴里的恶鬼。村里的夜鬼抬棺也是我请来,想要将他们送回幽冥……” “这要是真有效,你也不会呆在这里跟我闲聊了。” 江闻却不依不饶地接着询问:“况且自江山变荡、鞑虏南侵以来,世间惨烈之祸过之者比比皆是,怎么不见这些亡魂化为厉鬼,找凶手要一个公道?” 纸人被这正气凛然的话问住了,良久才回答说道。 “寻常人死了,年深日久自然随物化去,再无灵验可寻。但这三里亭的人,并非来自汉地,而是来自武夷大山之中。他们祖上并非三苗九黎之民,而是郭璞注山海经时提到的,已然绝迹的赣巨人……” 赣巨人? 江闻立马想到的,是战国至汉初成书的《山海经》书中记载:“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但一般认为赣巨人是大脚野人一类的异兽,和人怎么会有血缘关系? “姑娘不然这样,你先拜我为师,我买一送一再给你一本中学生物,你觉得怎么样?” 江闻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纸人。 红衣纸人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淡淡说道:“你们既然进山寻找闽越宝藏,竟然会连猿公典故都不知道?唐初欧阳询之母为白猿精劫走,其父欧阳纥入山计杀白猿,而母已孕,生下他状貌如猿——三里亭人,多半有类如此。” 江闻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闽越之地猿猴劫妇女为妻。古籍多有记载,汉代焦延寿注《易林·坤之剥》称‘南山大玃盗我媚妾。’其后晋人张华《博物志》更具体描述,但是被劫走跟生孩子是两码事,欧阳询那个纯粹是闲人污蔑。” 夜风凛凛,谁也想不到在这种荒村野外,会有一个穿着破烂道服的人,和一具红衣纸人在树梢上谈玄论史,交流着浩如烟海典籍中最荒诞不经的传闻。 “真的不担心你朋友?夜鬼抬棺绝不是轻易就能逃脱的。” 纸人的声音暗含威胁,江闻却毫不在意。 “说到危险,我那个朋友才是最危险的。实不相瞒当时屋里光线昏暗,我在扎膻中穴的时候少刺了两分,一旦针口摇晃,说不准洪熙官就要醒了!” 就在此时,纸人猛然抖动,仿佛身体里有东西要脱窍而出。 随后在江闻的面前,这具红衣纸人忽然红纱裙角忽然泛起火光,转瞬间就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吞噬了一切,速度之快,江闻甚至都来不及看清火势是如何蔓延的。 火舌舔舐着空气,火光也从明黄、赤红转为靛青,照得四周鬼气森森,恐怖异常。 就在鬼火飘荡不定的时候,纸人的天灵盖上露出一颗微白的种子,沐浴着火焰,从中居然长出一朵洁白如玉的莲花来,随着火光耀眼无比,直去天穹! “白莲教……” 江闻默默念道,怪不得从见面起就用各种幻术装神弄鬼,做事也是语焉不详,江湖的三教九流中,唯有这群人最神秘。 白莲教的人应该早就在这里布局,只是没想到他们三个会冒然闯入,这才伪托鬼神想要让他们退避。 自己刚才故意拖延时间,想要打听他们的底细,白莲教也是仓促应对,自然也有意延长时间,方便收尾。 最后这手青阳降世,白莲显圣的戏法,就是白莲教的警告了。 看不穿的以为遇见鬼神会速速离去,看得懂门道的知道是白莲教,一般也不愿意和这帮人再有抵牾。 “涂硝的火纸?玩起江湖幻术还真是乐此不疲,入了门派学学化学也是好的嘛……” 白莲教今晚算是失了手。 他们最大的错误,除了碰上江闻这个九年义务教育的咸鱼,就是低估了杀星洪熙官。 三里亭中,江闻已经遥见有人影出现。 村里的纸人抬棺虽然诡异难测,但即便使出了种种杀招,还是被挣落银针的洪熙官,用他用一杆夺命锁喉枪杀得丢盔卸甲,四散在地,只剩一具朱漆棺材掉落在不管。 江闻来到村里的时候,洪熙官仅剩的力气也已经用尽,拄着长枪,再靠着红豆搀扶才没有倒下。 “我把药拿回来了!快给他服下!” 一切结束之后,江闻抽空看了一下棺材里的东西,却是一块雕刻着虫文鸟篆、字迹岣嵝的结晶砂砾岩,除此之外普普通通,毫无异常。 江闻却把石头仔细收好,因为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里,或许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了。 第十八章 九尸迎宾 洪熙官身上的余毒还需要时间化解,白莲教也不知道是否已从暗处撤离,三人商讨了片刻,决定还是从三里亭暂且离开,一同回去找找另一队人马。 但从草鞋峡走离不到半里路远,他们就碰见了一个匆匆赶来的人影。 “娘!你怎么才来呀!” 红豆隔着很远就从动作和角度上,认出了来者是自己的母亲,连忙出声询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孩子们呢?” 前来的果然是朱小倩,她还是穿着一身员外服,面上忧心忡忡,见到女儿都没有好气。 “等一下,你和边上的臭男人怎么靠得这么近!” 此刻的红豆负责搀扶着洪熙官,两人不可避免地有些肢体上的触动,偏偏彼此都没有反对,就保持着默认的态度扶持着走到了这里。 “娘,熙官受伤了,他刚才还救了我,不然我就魂归九泉了!”红豆连忙解释道,美目顾盼满是娇羞。 朱小倩警惕万分地把女儿从洪熙官身边拉开,自己扛过他的肩膀,假笑着客套道。 “哎呀这位大侠,多谢你救下小女,这份恩情本来应该让她以身相许的,但是看你也不是趁人之危的那种人,那就让她来世当牛做马报答,这辈子的事就这样算了,你看可好呀?” 红豆越听越气,把朱小倩从边上拉开,“你不要再胡说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她的娘亲也把女儿拽到一边:“你是我生的,你有什么心思我还不清楚?诶诶诶怎么还脸红了?我跟你说啊,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给人当后妈的,我是不会同意的!” 江闻叹了口气,这就是吊桥效应。 刚刚自己去采药,剩下他们孤男寡女共渡生死难关,一套组合拳下来,感情看来是迅速升温了。 可惜这个剧本怎么也没有自己的戏份,当初要是江闻拉着红豆上山采药,那一看就是图谋不轨,而换红豆去采药,自己留下来照顾洪熙官的话…… 他江大掌门,花时间刷一个男人的好感度做甚什么?有功夫陪纸人妹妹多聊两句不好吗? 白莲教的人也是天真,江大掌门连纸片人老婆都有不止一个,怎么会怕纸人呢? “二位,不是我有意打断你们的聊天,但咱们还是正事要紧。” 江闻赶紧提醒道,“孩子们怎么没跟你一起走?” “孩子现在正在安全的地方,只是……” 朱小倩神情略微僵硬地叹了口气。 “情况有些不妙……” 与三里亭不到五里远的地方,是通往天心岩的一条深长峡谷,当地人称之为大坑口。 峡谷两侧峭壁连绵,逶迤起伏,九形崖壁如条龙,游人遂把峡谷喻之为游龙的窠穴,称作九龙窠。 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两侧有雄伟险峻的山壁做掩护,正路只有入谷一条小道,江闻等人从后方进去的九龙窠,都接受了层层盘问才进入其中。 “奇怪,我们前半夜经过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人……” 江闻有些疑惑,这里上百号人马全都是佩刀背剑的武林人士,三三两两地按照出身、门派自由聚集,火把插满了小路。 向来不服管教的江湖中人里,竟然也看见了一些令行禁止的端倪。只是这里的气氛凝重,人人面带忧虑,似乎已经人心涣散。 朱小倩看来是和这里的人打好了交到,很快就带他们穿过营地,来到一处山壁凹陷出的岩洞里面。 “文定!” 一声呼喊,洪熙官毒素侵入心脉,剧烈的情绪波动下让脸色酡红,疼得秋冬也额角冒汗,但是他的眼里,只关注躺在石床上痛苦万分的洪文定。 不仅是洪文定,连着灰头土脸的凝蝶,也横躺在石床上,双眉紧皱,面如金纸。 石室之内,一个容貌上有些稚嫩的年轻人正把脉问诊,脸上是化不开的担忧之色,见到朱小倩带人进来,开口说道。 “朱婆婆,这两个孩子身上的毒十分特殊,发作初期虽然症状骇人、短时间内却不会危及生命。这种情况家师传授的医术从未记载,恐怕是……” 洪熙官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杀机,仿佛有无数念头生灭不止,向来冷漠寡淡的他也无法控制心情。 “这是什么毒!” 年轻医师无奈说道:“前所未见……还有人说是煞气入体,冲撞了太岁。” “这是奇门腐骨毒,曾经和化血刀一同为祸一时。不是什么神神鬼鬼,恐怕是有人故意在他们身上下毒,折磨两个孩子,为了让我们交出藏宝图的线索吧……” 江闻主动地接下去说道。 原来的剧情里,西域妖僧除了炮制出马宁儿这个生化武器,并未体现出其他过人之处,但从这下毒手法来看,当下要面对的西域妖僧,恐怕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展示出来。 那位年轻人听到江闻这么说,连忙拱手请教:“原来有高人在这里!在下同安洪象礼,还未请教道长名姓?” 江闻听完微微点头:“武夷江闻。请问一下,你和大明忠振伯,洪旭洪老将军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抬头挺胸地说道:“正是家父!” 洪旭字念尽,号九峰,福建同安人。初为明总兵官郑芝龙部将,郑芝龙降清后,归依郑成功,举义抗清。 除了这个身份,他还是陈永华的岳父。而陈永华行走江湖时用的名字,就是陈近南! 这个年轻人竟然是陈总舵主的小舅子? “妖僧此番下毒,必然有所图谋,我担心他也有秘法追踪腐骨毒的踪迹。能否带我去见天地会的陈总舵主?” 年轻人洪礼象,也就是陈近南的小舅子抬眼震惊道:“江道长竟然料事如神,我们在路上遇见朱婆婆和小五祖时,发现有一队人马衔后追踪。随后我们就屡次遭到追击,陈总舵主为防止首尾不能周顾,已经带人在九龙窠前面迎敌!” 这时,洪熙官目光注视着儿子,发问却直指人心。 “孤军深入本就是兵家大忌,逡巡不定更是十死无生,你们此刻在这里扎营待援,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他常年被清廷通缉,闹市杀人、辣手除害已经是家常便饭,很清楚孤军出击就像是刺杀,只能往前没有后退,脚步一旦停下来,就彻底没有生机。 “哎,各位跟我来……” 洪礼象似乎也有些难以解释,干脆带着他们走出岩洞,来到一片明明最为空旷,却没有武林人士聚集的地方,搬开了盖在地上的草叶枯枝。 随着火把探照,印入眼帘的是九具古怪的尸体,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虽然死去多时,身上僵硬,脸上却分别带着哭、笑、怒、悲、喜、哀、乐、怨和愁九种各不相同的表情。 这些,都是由死者在死亡的时候,用尽全力做出来的表情,因此在火光不定的照耀下,总觉得口眼在颤动,显得随时会活过来似的诡异无比…… “九尸迎宾?!竟然有人摆下这么恶毒的东西!”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 红豆往洪熙官的怀里一扎,被吓得失声尖叫,然后被愤怒的亲娘给拽走。 洪礼象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进入九龙窠的时候,就先看到了这九尸迎宾的场面,大家都说冒然进去后果难料。总舵主见人心惶惶,才选择自己带人断后迎敌!” 这时,沉闷的营地里忽然传出呼叫,却九龙窠山口的哨兵发出了消息。 “总舵主回来了!” 第十九章 空穴来风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陈总舵主回来了!!!” 不同口音,不同语气的这句话,在不同人的嘴里传动着。每一次重复,都更有一丝不同的味道,仿佛营地里的人再一次有了主心骨。 洪礼象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但他的表情明显轻松了许多,略显稚嫩的脸上根本藏不住心思。 有欢呼没有营啸,说明陈近南这次主动出击非但没有遭遇溃败,甚至可能得胜而还! 陈近南还在,人心就还在! 江闻脑子犹如浆糊,不知道这个扑街总舵主有什么魔力,能让大家如此振奋。 他登高看去,只见山谷外火把林立,人头攒动,戴着朱红抹额的白衣劲装武士左手持宝刀,右手挎坚盾,背着硬弩正头尾相接、井然有序地向九龙窠行进,脚步丝毫不乱。 这个百来人的红巾方阵,就算在进入狭窄的九龙窠山口的时候,也不见丝毫推搡混乱,反而就地扎稳步伐,朝着身后高声喊道。 “天地会铁血少年团,恭请总舵主!” 百人整齐划一的呼声惊天动地,两侧黝黑的山石杂树都为之颤抖,裹挟着起令人精神一醒的清风,驱散了峡谷里武林人士脸上的阴霾。 两侧山谷树叶纷飞,随着白衣的铁血少年团原地行礼,众人只听见剑气破空的声音,一个丰神俊逸男子背附重剑,在月色之下踏空而来。 此人正是天地会的总舵主,陈近南! “各位武林同道!” 一个丰神俊秀的中年人站在山岩之上,朗声说道。 “陈近南幸不辱命,已经打退来犯之敌,共斩首一十二!” 随着人群中人头被抛掷出来,人群里再一次传来欢呼。 陈近南却没有心思享受这个过程,接着说道,“这次天地会截杀清狗,有赖各位武林同道的支持。我大明河山沦于血海,各位也都与清廷有着深仇血痕,特别是南少林、韦陀门、金刚门的各位,这次我天地会,一定为天下讨一个公道!” 这番话说完,陈近南挟着战胜归来的雄威,终于廓扫清了山谷里九尸迎宾带来的阴霾,给这支临时组成的队伍再次注入力量。 洪礼象的身份特殊,很顺利地就上前禀报了洪熙官到来的消息。 “熙官,你能来就太好了!” 陈近南从人群中走出,紧紧握住洪熙官的手,“自从红花亭为你们主持结义,我们也近十年没见了!” 洪熙官微微动容:“陈总舵主,这次你找我前来,莫非是有反清复明的大事要?” 陈近南没有掩饰,直接说道:“近来鞑子横扫江南的意图越发明显,天地会又岂能置身事外?南少林的惨祸我已经知道了,这一次必将凶手尽数铲除!” 但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总舵主,对面有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刀枪不入,你可要多加小心啊……” 陈近南解下了背上的古拙重剑。 “不需要担心,我有削铁如……” “知道了,削铁如泥的巨阙剑嘛,我是让你小心对面的蝙蝠车。” 声音再次响起。 陈近南小声地询问洪礼象:“这位好像从没见过?” 洪礼象连忙介绍道:“总舵主,我还没来得及介绍,这位是精通药理的义士,武夷山的江闻江道长!这次和洪熙官大侠一同前来的!” 可能是刚才,江闻展现的特长太过鲜明,洪礼象也不敢贸然把对方以武林人士对待,所以用了个义士的说法,大家都是为了反清复明嘛。 陈近南恍然大悟,连忙行礼道:“原来是江道长!少林叛徒马宁儿的事情我早已经听说,因此找来巨阙剑在手。你的提醒我一定小心!” 上了贼船就都是自己人,扑街总舵主的名场面再稀奇,江闻也不能坐视对方轻敌丧命。 这次近距离接触,江闻的刻板印象有了一些变化。原先一直以为这位原先在红花亭出现的陈总舵主,出场太过张扬,估计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江湖豪侠,才会放出“平生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的大话。 但从现在来看,反而是他自己有些目光短浅了。 铁血少年团表面上只是一群崇拜陈近南的年轻侠客,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是一支以军伍之法精心训练出来的队伍,兼有有武学战阵的熏陶,背驽挎刀,放在战场上就是可以决定成败的亲兵。 他们再怎么不靠谱,也比这群动不动热血上头下头,士气浮动极大的武林人士要靠得住吧。 其次陈近南的登场,虽然浮夸了些,却正好满足了江湖中人的豪侠崇拜——没一点过人之处还想当大侠? 别的不说,就从他一出场就先镇住场面,又能和各路人马坦然相交如同春风拂面,就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江闻总结了一下,陈总舵主的做法或许有点饭圈的味道,但是这位陈近南绝不像是原版自傲的莽夫,反而更像是历史上能文能武的当世卧龙,陈永华。 这样的陈总舵主,让江闻都有些怀疑,可能是另一版的串戏过来了…… “陈总舵主,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江闻有些为难地说道。 洪礼象可能感觉行为有点冒味,想要阻止,却被陈近南抢先阻止了。 “无妨,江道长既然愿意一同反清复明,就是我们自己人,不必担心!” 他慷慨地随着江闻前走几步,小声开口道:“江道长,是不是对这次的反清行动有什么指教?” 江闻微微摆手:“陈总舵主,你是个聪明人,我也是个聪明人,我们可以用聪明点的方式来说话。在我看来,反清复明和阿弥陀佛一样,都只是一句口号,我只是希望天下苍生能过得好点,这几百年少受点罪罢了……” 陈近南听得似懂非懂,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面露难色地说道:“江道长,你难道是白莲教的人?这些话我虽然闻所未闻,却感觉颇有道理。但是对外面的人可千万不能这么说。” 江闻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不仅听懂了,而且已经举一反三,把他今后要对韦小宝说的话给完善了出来。 什么叫白莲教的人? 聪明读过书的人,往往是识时务者,早就跑到清廷当官了,白莲教就是用宗教手段招徕底层人,用青阳降世、弥勒净土的口号让他们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这套宗教方法虽然上不得台面,在这个迷信横行的时候,却是非常有效的办法。不然这支队伍,怎么会被九具表情比较生动活泼点的死尸,就吓得不敢往前走,以至于需要陈总舵主拿清军的人头鼓舞士气? 陈总舵主懂,但他不能说;江闻能说,但是没人信。 就这么简单。 “这些事情不重要,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手里的巨阙剑,是不是当年南侠展昭手里的那把?” 陈近南面色一豫,才缓缓点头。 江闻看着他的脸色,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么……宋真宗诏设祭醮禳祷,私下绘制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也在你手里了?” “你怎么知道?” 陈近南面色剧变。 天禧年间的帽妖事后,宋真宗连月无法入眠,闭上眼睛就看见恶影翱翔于天际,翩然狂舞,整座汴京都如同那夜般喧叫达旦,被癫狂和恐惧灌满。 最后,真宗下诏请来洞府真人设祭醮禳祷,私下为丧命的武林人士绘制《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供奉在皇宫之中。图成之日有鬼夜哭,当夜连着宫室被雷火焚毁,仅抢救剩下半张图。 真宗以为不吉,藏之馆阁,而那下半张图上,正写有《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注满了帽妖当夜的种种见闻…… 江闻和陈近南面对着面,谁也没有说话,眼中都是静谧至极的隐忍,仿佛轻易一动,就会从故纸堆里感招出当年不祥的东西。 “武夷山里有宝藏的事情,竟然是你们策划的……” 第二十章 误会重重 “这个计划,是我们天地会与南少林共同策划的。” 见江闻猜出,陈近南也很干脆地承认了下来,“我们的本意,是由南少林在内,假意投靠清廷献上藏宝图,天地会在外,组织武林豪杰前来合应,将清兵一举歼灭。” 可惜,这又是一次人算不如天算。 南少林估计也想不到,清廷会一不做二不休借这个机会,发动了多年的伏手,犯天下之大不韪地把南少林剿灭了。 陈近南叹息了一声,书生般儒雅的脸上满是伤痛:“可惜南少林一夜间被火烧毁,118人住寺武僧只逃出18人,途中又经激战,仅幸存小五祖5人。从此以后江南以降,天地会再也没有人能引为奥援了……” 让江闻想不通的是,南少林方丈至善禅师既然是诈降,为什么还敢把三十六房的僧众聚集到了一起? 莫非这些和尚也熟读兵法,才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把百年基业当作樊於期的首级献上? 江闻也只能勉强安慰道:“我看那五个小和尚各个天资过人,悉心培养个几十年,等他们娶妻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或许南少林就建……” 陈近南:“江道长,切勿胡言乱语!” 江闻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总舵主,南少林这张藏宝图,到底有什么奥秘?你们就这么确定清廷会上钩?” 这个问题可太重要了,如果清廷就随手剿灭南少林,然后假装没有藏宝图这回事,他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这个宝藏,必然是清廷咬牙也要取走的香饵。 自从知道了这个计划的由来,就连一直对武夷山宝藏嗤之以鼻的江闻,也开始有点动摇。 陈近南沉默了片刻。 这位名满天下的陈总舵主,他已经是天地会的精神图腾,灵魂人物、他可以犯错、可以失败、可以犹豫,但不能做出让人唾弃的事情。 因此江闻不担心陈近南会欺骗自己,他的所作所为都必须是阳谋。 但是有一点江闻也清楚,说实话和说部分的实话,本质上并不冲突,效果却截然不同…… “这个我也不清楚,据说至善方丈说,那是南少林先师在周朝西鲁国遗迹中找到,那里最早为夏饲龙的刘累封国,墓冢层层叠叠不辨朝代,龟甲上画满了虫文凤篆无认识得,只有一处山水堪舆图九曲回环,经多年勘查确认,正是这处武夷山中。” “清廷曾多次秘密接触想要拿走藏宝图。他们极力想要,甚至愿意赦免全寺上下的谋逆之罪,并在京城造寺御请弘扬法脉。” 江闻听得皱眉不止,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反而是优厚得过了头了! 自古谋反都是遇赦不赦的大罪,连这种条件都能开出来,如果对方不是耍诈,那么对方就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上古三代的藏宝图? 那完蛋了,里面能挖出点骨头贝壳都算是运气好。 “等一下,既然没人看懂这些字,为什么江湖盛传那里是闽越宝藏,里面还有《越女剑谱》?” 陈近南哈哈一笑,仿佛是猜到了人心里的算计。 “武夷山虽属道家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贵为仙人栖居游憩之地,世人以为通天之境,祥瑞多福,但未有都邑陵寝,大家查不到宝藏的来历,这才刻意附会于秦汉时的闽越国身上。” 江闻一听,立马也懂了。 所谓宝藏,肯定要有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就必须要有点来头。武夷山里唯一算得上显赫的势力,就是当初的闽越国了。 而闽越国乃是越国的遗民组建,越国最出名的江湖故事,不外乎《吴越春秋》里的「越有处女,出于南林之中,越王使使聘问以剑戟之事。」,因此宝藏里的武功,自然就是以一人破三千甲士的《越女剑法》了。 江闻喃喃自语:“好家伙,怪不得说书唱戏的也算是江湖人士,这些人不去写小说编故事都可惜了……” 忽然,江闻又灵光一闪。 当初女侠越女应越王勾践之召赴朝廷途中,持剑与“自称袁公”的老翁以竹过招,“袁公飞身上树,变为白猿”。 江湖中人编故事以为在第二层,白莲教会不会以为自己在第五层,通过各种引申联想,把白猿故事和赣巨人的传说结合在一起,抢先跑到有猿人传说的三里亭寻找线索,大半夜派人在那里挖坟…… “嘶……” 江闻牙疼般倒吸一口冷气。 武夷山宝藏——闽越古国——越女剑法——白猿传剑,这一套逻辑链条计划竟然无懈可击,乃至有满清朝廷、天地会两个势力背书,怪不得江湖中人风闻而景从! 偏偏知情人中,最有可能出来把话说清楚的天地会,也乐于借着江湖涌动的时候浑水摸鱼,派人潜入崇安县,故此绝不会节外生枝——天地会又没说话,怎么可以说我们撒谎呢? 两人聊了一会儿,江闻知道交浅言深必然有所求,陈近南果然抛出了谈话的核心 “江道长,其实在下有一个事情,想请你帮忙。”——话都说到这儿了,有个忙你必须得帮。 江闻略作一揖:“陈总舵主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贫道参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陈近南面色为难地说道:“此事有些强人所难,在下实在是不好开口。”——你先答应我再开口,怕你翻脸不认账。 江闻语带宽囿道:“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总舵主何必有顾虑。”——你别坑我啊,坑我就是你不讲江湖道义。 陈近南终于仿佛释怀了一般,缓缓说道:“江道长既然仁心妙手,那在下就能免去后顾之忧了。”——我都看出来你想把孩子带走了,赶紧答应,不然谁是后顾之忧还说不定呢。 江闻一脸生无可恋:“总舵主英明。”——你们干反清复明的,道德绑架的时候都不考虑造成道德滑坡吗? 陈近南面带微笑,默然不语——这不是道德滑坡,顶多算是道德泥石流。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但是我有个小小的条件。”打了半天哑谜,江闻终于说道。 陈近南哈哈一笑:“江道长不要客气,不妨说出来给在下知晓。”——你尽管开口,我看情况答应。 江闻:“……” ………… “熙官,五祖身上的藏宝图我已经拿到,背上的纹身也用药水洗去。我打算将他们托付给江闻道长。” 结束了窃窃私语,陈总舵主迈步走回了人群中央,却是主动找到了黯然神伤的洪熙官。 洪文定身上的腐骨毒虽未扩散,但也迟迟不见好转,对于南少林最后的火种小五祖去向,他也只是微微点头。 “这样也好。此去武夷山深处险境重重,后又有追兵堵截,跟着我们走风险太大。” 江闻点了点头,也走上前对他说:“洪大侠,文定和凝蝶身上的毒亟须救治,我常年生活在山中,知道有条小路可以逃离。如果你放心我的话,不妨把文定也留给我照顾。” 洪熙官剑眉微展,想起了江闻之前给他解毒的奇妙手法,既然他敢这么开口,想必是有他的把握。 “江道长,你可有办法救文定?” 江闻微微点头:“文定和凝蝶年纪尚小,经脉未成,把握只在五五之数。” “足够了。” 洪熙官猛然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江闻,重重地行礼一揖到底。 “文定就拜托道长了!” 第二十一章 轻功大师 武夷山中险峻难行,只能开山凿石铺路,像九龙窠这样的天悬之地,就只能依靠木桩入石来踏足。随着年久失修腐朽,很多地方只剩下凿孔,孔中仅能容纳半只脚。 深夜空谷之中,两侧是峭壁危崖,偶然有怪草老根盘垂其上,依靠它们借力翻跃,更得小心脚下年久失修的崖壁栈道。 紧贴岩壁侧身而过,下面是看不见底的百丈深谷,看着只觉得空空荡荡,只能听见寒风瑟瑟穿行;抬头看去,则是浩瀚的星河,点点寒星汇成汪洋,蔚然壮观,随着北风的渐渐凛冽,这些霜星也摇摇欲坠。 “婆婆,我怕黑……” 小胖子紧紧抓着朱小倩的衣摆,闭眼不敢看。 朱小倩安慰道:“有什么好怕的,这里又不会有吃人的妖怪。” “江道长,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呀?”朱小倩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跨步穿行于崖壁栈道上,只觉得自己一定昏了头,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江闻也是一样地在前面走着,“天这么黑我哪知道啊……朱婆婆,你可要跟紧我,在这里迷路的话,找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走出来。” 在陈近南的安排下,江闻最终还是肩负起了带孩子的重任,带着小五祖加两个病号连夜攀岩离开。 见到女儿铁了心要留下来陪洪熙官,朱小倩也只能叹息着女大不中留,选择和江闻一同先撤离。 一路上江闻都在思考,身为领导者需要什么品质? 在本就武功高强的陈近南身上,江闻看到的是总揽全局的目光,和识人善任的本领。 世间都懂得辨别一个人的时候,不仅要看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 但在这层认识上,陈近南和江闻两人达成了某种一致,都认为不仅要看那人怎么做,还要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对于江闻这种闲云野鹤似的人物,陈近南很快就知道用“反清复明”的口号说服不了他,于是选择用一些更实际的东西来打动他,比如小孩子们的性命,比如他自己的性命,比如江南江北无数人的性命…… 一路上紧赶慢赶,幸亏两人轻功不俗,才算是有惊无险地走完。 朱小倩修习的燕子凌檐步,本就擅长飞檐走壁,况且她的造诣也远超常人,旋身飞度危崖的动作行云流水,单脚立在崖边,轻巧得像是屋瓦上跳跃的鸟儿。 她一路上也在暗中观察江闻的轻功路数,想看出他的门派师承,但随即发现江闻的轻功着实诡异。 凡是修习轻功,都少不了负重登高、轻身提纵、走桩越墙这些办法,各门各派的侧重点不同,就必然会有特点差异。 譬如少林梅花桩稳扎稳打,为的是出拳踢腿四平八稳;武当轻功辅以内息吐纳,施展起来绵延持久;八卦步法灵活飘逸,绕敌攻后让人应接不暇…… 归根结底,习武之人再怎么天资聪颖,时间也是有限的,出身和启蒙打下的基础总是会留下痕迹,不可能去追求十全十美的平衡。 但在江闻身上看到的,让朱小倩有点怀疑自己碰上傻子了。 江闻身后背着中毒昏迷的洪文定,用布条绑紧,一手也抓着小五祖,在山崖上如履平地,每一次落脚身体都不见一丝晃动,人体中轴也没有一丝歪斜,足上发力时身体腾跃,轻巧得仿佛要梯云而上,落下后又能用灵巧的步伐绕过荆棘,回转如意毫无压力。 这样的轻功闻所未闻,对每种情况都有充足的能力应对,偏偏速度、高度都只是寻常,没有一丝刻意发力的迹象。 以朱小倩看来,这根本就不是轻功,而是把轻功的基本功练到了炉火纯青、深入骨髓,打磨到每种能力圆融如意。 然而纯属浪费时间。 不求快、不求高、不求出其不意,只追求一个稳定,那练习轻功还有什么意义? 浪费人生宝贵的年华,去练习这种无用的轻功,还不如节省时间把下盘硬功练好,正面对敌把敌人打跑! “道长啊,想问下你今年贵庚?”朱小倩突然问道。 江闻随口回答道:“二十有七。” 朱婆婆叹了口气,怪不得他只会用一手绵掌。这人武学上误入歧途积重难返,看来是没有什么办法了。 “婆婆,你能治好他们吗?俺总觉得这事因我们而起,心里不好受。” 小胖子方大洪见道路逐渐平缓,小声说道。 朱小倩侧过头,看了一下正因身中腐骨毒发着高烧的凝蝶,她脸上泛紫,嘴里胡乱喊着些名字,显得格外可怜无助,让她联想起了小时候的红豆。 摸了摸方大洪刚长出发茬的圆脑袋,朱小倩心里也不好受,“都会好的,婆婆向你保证。等到了道长说的地方,他们就有救了。” “那个妖僧想用毒要挟,让我们自己找上门,这就偏不能让他得逞。” 江闻也沉声鼓舞道:“马上就到,大家再打起气来!看见前面的高墙了没?” 山势由险转缓,两侧的杂树也渐渐稀少,终于露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山道,似乎经常有人打理。转过又一个山头后,在云寒玉洞,烟锁琼林之间,终于显露出一座青苔斑斑的道观山门…… 敲了敲门,有个穿着不合体衣服的道童地前来询问来意,江闻只是刚出了声问好,木门就打开了,并怏怏不乐地领他们进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有一个闭目焚香的老道士,还有一群平民打扮、缄口不言的俗家人围坐,神情惴惴不安,其中就赫然有马大善人和方掌柜。 “师傅,你来了。” 小石头揉了揉眼睛,上前没头没尾地打了个招呼,就回去继续发呆,留下方掌柜一脸歉意。 “儿子!”马大善人看见儿子马超兴出现,连忙冲上前抱入怀中,“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谢谢道长,要谢谢道长……” 江闻阻止了他继续道谢:“不用客气,说好的谢礼记得送来,元化真人的份记得单独给。” 说完,他才走到三清像前,对闭目不语的老道士说道,“元化真人,这次多亏你收留了他们。” 老道士须发皆白,面容老迈,两眼却炯然有神。 “老道乃犹龙派弟子,向来以扶危拔困、梯航渡世为己任,能在这场大劫难中救下几人,也是定数所在。” 江闻也紧挨着盘腿坐下,“那就好,我害怕您老怪我多管闲事。” 老道士元化子一甩拂尘,髦尾就扑到了江闻的脸上:“闲事老道爱管还是不管,你不用多虑。但老道自家的事情,我是非管不可了。” 他白胡子抖了抖,以一招青龙戏水,揪住江闻身上的衣服:“你把我徒弟的道袍偷走,害他衣不过膝不能见人,如今又撕扯成这样,你打算怎么了事?” 江闻连忙站起来,使出一手摘星换斗挣脱,赶紧说道:“真人,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两个孩子身中剧毒,赶紧把丹房借给我用下,腐骨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腐骨毒?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手段……” 老道士白眉微挑,慢慢站起身来,“事不宜迟,你跟我到丹房拿药。”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药费用现银支付,别再拿什么花里胡哨的红纸糊弄老道。” 第二十二章 武夷真形 随着老道士走出大殿,两人转入侧廊一间孤零零的房间,老道士先行进去点燃油灯照亮全屋。 为了安全,江闻先取了些雄黄来到了刚才的山路上,沿途撒播以驱散腐骨毒的痕迹,防止对方连夜追踪。 只要等到天青露重,就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江闻倚在门口,回望夜色中暗蒙蒙的道观大殿,听着林间秋虫切切私语,只觉得林间松壑雾起,万籁至此俱寂。 屋里格外冰冷,元化子把手拢进衣袖里,点灯照亮了屋子的格局,其中一面墙全是各色药材的柜子,高低错落注满药名,空地上摆满了坛、炉、灶、鼎、釜、锅、罐,各式琳琅满目,单单阴阳丹炉,就藏有百眼炉、偃月炉、菊花炉多种样式。 “进来吧。” 除了各色设备,丹房里还设一张老旧的案几,几卷道经整齐放好,元化子平时应该经常在这里读书记事。 “真人,你看那两个孩子,要怎么救治才好?”江闻赶忙说道。 元化子嘴唇微微颤动,似乎默念着什么,正仔仔细细思索着。 “老道传承的医书里有记载,腐骨毒在上次肆虐后流传至西域回纥。此毒初时暂无性命之忧,后续却反复难解,会如落叶般在七七四十九日内,逐渐枯黄腐烂而死。” 江闻缓缓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我不敢随便施针推拿医治,生怕引发毒性反噬。” “但依老道所知,究其毒脉根源并非传至西域回纥,实则就出自西域独有的七花三虫,样样足以致人死地。赘言一句,这毒的前身乃是前宋一门阴毒武功,名叫腐尸掌……” 江闻越听越耳熟,很谦虚好学地提问道:“真人,你要说的地方是不是朵干行都指挥使司的一个地方,叫错岔?” 元化子眉毛一挑:“不错,你怎么知道?” 江闻嘿嘿一笑,不再答话。 错岔的藏语意思为花海子,有数百个泉潦星列,远观如星宿璀璨,还有个汉名更广为人知—— 星宿海! 江闻问道:“那该怎么办。” “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们自己治,百毒经里提到过,腐骨毒可以用专治秽破臭恶,瘫烂势危的伤药控制毒发,再慢慢拔除毒根;另一个办法,则是去找下毒人取得解药,一日即可痊愈。” 屋外草木簌簌作响,元化子两手一摊,显得非常光棍。 自古医武相携,元化子说的也很清楚,世上是不存在绝对无解的毒药,最多无非是发作迅速、杀人隐秘,要是能对症下药、及时调理都会有转机, 江大掌门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一拍手掌:“真人,你的想法和我一样。我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对方显然存心险恶,就怕那个喇嘛再偷偷下毒,两毒并起反而引爆伤势……我们还是自己动手吧!” “那也可以,拿来吧。” 老道士一伸手,姿势舒展如绵,内蓄刚劲。 江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以巧劲向后折腰,躲过宁化子的魔掌。 “别突然动手啊,什么东西拿来?” 元化子一捋胡子,瞪眼说道:“金伤灵药啊,小还丹、大还丹、五龙丹、茯苓灵芝丸都行!不然你以为,不给诊金不添香火,老道能凭空拿出药来吗?” “我上次的大钞都给你了,您好歹也是得道真人,怎么又掉钱眼里去了?我今晚是出去打架的,什么都没带呀……” 老道士神态怡然自若,做到了真正的宠辱不惊:“这座道观处处得花钱,老道同门兄弟七个,你该庆幸碰到的不是我师兄元宝道人……” 江闻苦着脸摸索着身上,翻遍了口袋,“喏,我连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就这块破石头,您要喜欢就拿去吧。” 话还没说完,摇曳的烛光照耀在了江闻手里的石头,老道的眼睛骤然睁大,眼部的皱纹都瞬间抻平,嘴巴猛然张开如狮子吼。 “那块石头给我!” 老道凝眉瞪目,使出了绵掌功夫,不带烟火气地从江闻手臂拂过,仍是用上了真劲。从老道这里偷师过的江闻看得出来,这一掌落到实处,必定筋断骨折! 江闻不敢硬碰硬,任由老道人把石头抢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良久才听到他开口。 “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元化子的声音有些犹豫,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分明只是一块被胡乱雕刻的石头。 “白莲教的人手里抢来的。” 江闻老老实实答复。 老道人抿着嘴微微摇头:“不对,不对……这分明是我道门的东西……” “您是想说……此物与我有缘?” 江闻后撤半步,靠着墙小心说道。 “真人,您要喜欢就拿走,真的没必要。你要是再说句‘道友请留步’,那我可就翻脸了啊……” 老道士不悦地说道:“你真没看出这是什么吗?” 江闻摇了摇头。 在到手之后,他也研究过上面的划痕笔画。 这些圜转绵延的线条粗细不一、手法拙劣,光看一眼都觉得眼花缭乱,世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复杂难写、笔法模糊的文字,他就更不可能认出里面含义。 元化子拿过纸笔,气运丹田地笔走龙蛇,竟然只是看了一眼、就把纷繁复杂的图案记了个八成,拓开展示到了纸面之上,并且缓缓说道。 “大王冕,玉女笏,十二重楼天游脊,玉麟回环九曲护,绝壁凌空听虎啸,寒泉跨虹隐龙渡……以老道所见,这石头上刻的根本就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图!” “图?难道是藏宝图?!” 江闻头皮发麻,难道白莲教手里也有一幅武夷藏宝图?藏宝图还有批发的? 元化子嗤之以鼻,嫌弃着江闻的孤陋寡闻:“此乃武夷真形图!” ……… 昏暗的油灯下,宁化子隐晦地告诉江闻,自古五岳就有真形图,皆为太上道祖所传,得之就如得山岳神韵,修道之士栖陷山谷,须得真形图佩之,则山中魑魅虎虫,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这份武夷真形图却非道祖所传,相传是汉武建元六年,使者受之于武夷君,还涉及到一些旧闻故事。 七国之乱时,吴王刘濞之子刘驹善丹药,有异术,兵败后逃到闽越国,此祸乱之始。 闽越王郢因之谗言日渐狂悖,自称能与神祇相通,断首复生。数年间先扰东瓯国,后攻南越国,终于惹怒了汉武帝。 面对叛乱,汉武帝派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一出豫章,一出会稽,两路伐闽越。 但就在这途中,豫章的汉军皆失道迷途,于武夷山脉中徘徊月余都无法脱身,又被凿齿袭击,损失惨重,幸好得到一位神人,授以武夷真形图。 关于凿齿,大行王恢上书给喜好神仙异闻的汉武帝曰:「其面如革盾,黝泽,无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向人噏张辄死。」 此时闽越王郢的弟弟馀善叛乱,将闽越王郢的人头交给了大行王恢,并婉言谢罪,终于平息了兵燹。 汉武帝听闻后,认为神君献图是天降祥瑞,便派人封武夷山君以示尊敬。 说完元化子喟然一叹,忽然指着外面问道:“江闻,你可知道这座道观叫什么名字?” “会仙观嘛——我真的识字!” 老道人浑不在意,继续说道:“会仙观是南唐元宗之弟李良佐命名,他在入山修道时白日枯死,尸解不见之后已改名。老道重葺之时随手摘取,其实在三百年前雷火焚毁时,它的名字叫武夷宫,乃是历代帝王祭祀武夷神君的地方……” 虽然元化子说得源流清晰,江闻却很难和眼前这个冷清的道观挂上关系。 “真人,这里既然曾经如此显赫,为什么现在名声不显?” “当初闽越王郢的人头函封数月抵达长安,仍栩栩如生、鼻有微息,世人皆以为奇,因此这里又名万年宫,历代君王认为武夷山中藏有神仙寿享万年的奥秘,却历经历代屡求不得。” “后来馀善又反,汉武见仙迹无望,在勦灭闽越后怒而下诏,尽迁闽越之人,并且祭祀武夷山君只能「以干鱼二,祀之」。” 江闻的额头冷汗落下,果然是能因为怀疑下蛊,就和自己儿子兵戎相见的汉武帝,小心眼犯了根本不避讳别人。 早在《周礼》中,就将食物分为“死、生、鲜、薨”四种,用于祭祀的“牲牢”必须是“生、鲜”的六畜。干鱼则属于“死、薨”。同样的,《礼记》中也规定了祭品要讲究“端正恭敬”,切成块就必须方方正正,用鱼就必须用完整一尾的鲜鱼。 干鱼剖腹掏肚明显属于不生、不鲜、不正、不全,这是汉武帝故意给了武夷君属于“死、薨”的祭品。 “不说闲话了,这份武夷真形图后来也被汉武帝论违禁,彻底从版籍中销毁绝世,今日得见意义非凡,我就拿来充当诊金药资吧。” 元化子说罢焚香祷告,摆开药炉,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丹方,以掌展平。 “世人只知道少林的小还丹,今天老道就炼一炉道家太乙小还丹,让你开开眼!” 第二十三章 初战无果 晓日渐升,雾气四起,叶片上的绒毛凝住水汽,乍一看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银珠,一队人马没有打旗号正前行着。 走在前头的八旗步兵营神骄志满,挎着刀大步开路,僧兵低头诵经,漠然无视,只有后面的崇安县营兵,由参将游击带领着,战战兢兢地走着。 昨晚一场遭遇战,他们和反贼打出了火气,忍不住往前追击,最后被重重挫败,只得丢盔卸甲而还。 让这些地方守备忧心的不止是失败。 兵部手令加上刑部特批,让他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只知道是一些天地会的逆贼结党前来,要在武夷山中闹事。 那位临时任命的严指挥倒是没有异常,但是领头喇嘛的冷漠神情,和前面一身铁甲的怪人,就真的让他们极为不安了。 铁甲怪人全身溃烂,靠近一点就能闻到腐臭气味,使头脑昏昏沉沉,而红衣喇嘛画着死人一般的妆,对他们禀报的失利漠不关心。 那样子,就像这些人死绝了都不会有一丝心疼。 “上师,三省援兵正在火速赶来,卑职认为,我们没必要如此冒险前进……” 领兵官陆大人不在,统兵的是一位副手。 喇嘛客巴坐在僧众抬着的人轿上,眼皮也不抬:“乱党已经进山,我拿什么等。必须立刻缉拿归案!” “是。”副手只能黯然退下。 昨晚的天地会,展现出了很强的组织力,靠着狭长巉削的九龙窠拖延了很长时间,但天一亮就立刻撤走,只留给他们空空如也的山谷。 这情形让副手都有些怀疑,他们到底是在追赶,还是和对方为了什么在赛跑。 “前方找个地方休整,朝食之后继续上路。”喇嘛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是。” 这一次命令下去,终于给疲惫的人马注入了一丝生气。 ………… 三里亭再一次人影憧憧,光天化日下却没有了一丝鬼气。 “所有人找地方藏好,等响箭为号。” 道道命令慢慢传递下去,三里亭又一次陷入了沉寂,只剩下心跳的急促与呼吸的澎湃。 红豆母女准备的藏身点中,陈近南和洪熙官正相对而坐。 “熙官,不用担心。文定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江道长的照拂,必然无碍。”陈近南轻声说道。 洪熙官凝神静气,平复着内心的情绪:“江道长自然是放心,只是他行事轻佻、心思复杂,我还看不透。” 陈近南默默点头:“在外人眼中,你洪熙官又何尝不是残忍嗜杀、辣手无情呢?” 洪熙官哑然失笑,却被旁边的红豆看在眼里,逗他说道。 “你笑起来还蛮好看的诶。” 洪熙官慌忙把笑容收敛,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只跟眼前的总舵主说道。 “这次的伏击还是有些弄险。昨晚我们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毒血和衣料满地都是,今早一来却荡然无存,就怕白莲教仍在一旁窥探。” 陈近南似乎心事重重,听到这话却没有回答,已经被边上的声音所吸引。 “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抓起枪剑,跨步推开大门。 洪礼象和红豆慢了半步,红豆略显憔悴的脸上满是担忧,但洪礼象却低头不语,指节捏到出青发白。 走在前面的洪熙官悄然回头,难得展露出温情的一面,对仍旧稚嫩的洪礼象说道:“剑握七分,刀抓六寸,杀到面前没有敌人就是了。” “啊……是!洪大侠!” 当清兵数百余人的队伍分列两行,接近三里亭的时候,猛然响起鸣镝声音,随后就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男子一马当先,从社树上飞身而至,分毫不停地直取对方的阵心。 茫然遇袭的清兵队伍一阵哗然,有两个八旗武士持盾上前,用铁塔般的身躯挡在前面、却被陈近南挥动重剑,轻如鸿毛地斩为两段! 客巴喇嘛的脸骤然缩皱,显得也很是意外,随着剑锋所指一路溃敌,转眼已经到了眉睫之间,僧兵顿时举盾掩挡,组成密不透风的盾阵。 就和大巧不工的巨阙剑一样,陈近南的武功也是古朴凝实,含而不露,重剑到了他的手中,就像是一扇门板挥舞,横劈直刺章法严谨。 清兵的马上功夫、战阵技击全然无效,无力阻挡这种兼蓄了绵密与沉稳的招数。这套剑法还没有名字,却是陈近南自弱冠起,博采百家武学创出的剑法,攻守之间转换无迹,巨阙剑劈在精钢所制成的盾牌之上,火光四射,一时间场内剑气纵横! “铛!” 盾阵分开,金铁交击之声响起,忽然间一只穿着重甲的手臂凭空探出,将巨阙剑闪烁着冷芒的锋刃格开。 “陈近南!当初你阻挠我结义,还处处监视提防,今天好好算算账!” 马宁儿的语气中带满怨毒,几乎没有人形的脸庞毒汁涔涔滴落,挥舞起自身的龙型指爪,势若疯魔地一阵快攻。 初一交手,沛然莫御的巨力让陈近南微微心惊,但他早有准备,佯装逃避,却双手握住巨阙剑,悄然无声地倒转剑柄,用大马金刀的姿势倒刺向马宁儿。 这招“刺马剑势”,是陈近南苦练已久的技法,转劈为刺只在眨眼间,换成寻常宝剑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只会应声而断,但留给对手的,也只有剑尖透体的下场。 马宁儿双手横挡,似是想要抓握,巨阙剑先劈开了他手臂的甲胄,却被胜过革盾的皮肤所挡住,只留下一道白痕。 陈近南却不气馁,抽剑挥斩一气呵成,竟然又是一次“刺马剑势”! 马宁儿猝不及防间,再次被砍中伤口,坚韧的外皮猛然出现豁口,当他想要用手抵挡时,巨阙剑锋又化刺为斩,在他肩上留下一道伤口! 随着痛呼,剑尖没有停止,带着万钧之力继续刺去…… 似乎胜券在握的时候,陈近南却心头狂跳,忽然放弃了手中的巨阙剑,连忙向后闪躲! 电光火石间,陈近南飞身跃起,拔起身边八旗武士的马刀,以密不透风的刀势突出重围,才跳到了一棵树上。 这时候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陈总舵主的长衫腋下,已经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断口参差不齐,伴着腐骨毒汁滋滋作响,如果当时再晚一步,他就必然被暗算中毒! 陈近南心中震惊,马宁儿当初作为南少林的八代弟子,武功只是稀松平常,兼有心思阴毒被他不喜。 但几年不见,他不仅武艺大增,连武功路数都像脱胎换骨一般,南少林的底蕴荡然无存,却满是藏边黑教的阴险毒辣! 刚才这一击的防备,还是之前洪熙官悄悄告诉他才得知。昨晚洪熙官就是在近身枪取短打时,不知怎么地被他抓伤手臂,毒性蔓延。 洪熙官的江湖经验、武学造诣已经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本不应该如此大意。 但今日一见,就连陈近南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也没有看出来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巨阙剑失去后劲被抛上了高空,马宁儿飞身而起想要夺剑,却被一杆平地惊雷般的枪身砸飞,重剑再一次落在了天地会的手中。 这一次,洪熙官枪出如龙,却放弃了自创夺命锁喉枪的霸道打法,换以南少林的穿槌枪棍术,集寸劲、南枪、太祖棍的要义于一体,敲、鞭、摆、提、抡,令马宁儿眼花缭乱,无法近身。 “总舵主接剑!” 一声大喝,乃是南少林戒持院的一名还俗弟子,以戒刀开路,抢得了落地的宝剑。 但话音未落,陈近南刚刚飞身而下,那名还俗弟子就被重击穿膛,一只毒手摘取了心脏…… 洪熙官猛然出枪,直取马宁儿后心,又被一个神情冷漠的昂藏大汉默然挡住,大手如蒲扇般握紧枪身,大踏步近身抢攻! 更多的江湖人士从三里亭杀出,门口不大的地方黄沙滚滚、鲜血漫漫,韦陀门的杵棍结成棍阵,稳扎稳打地杀向清军,转而又被地方营的兵勇乱箭逼退,直到金刚门人以大摔碑手投石还击,双方才又战作一团。 江湖人物虽然悍不畏死,却没有章法配合,乱战之下难免吃亏,又被暗箭袭扰,逐渐有些不支。 “熙官不要恋战。我来断后,带大家暂且撤退!” 巨阙剑的剑光凛凛,斩杀身边数名清军,陈近南猛然下令撤退,却是让所有人都愕然不已。 但形式已经晚了,就这么一会儿的犹豫,清军已经趁机逼近,幸好有身穿白衣的铁血少年团趁乱杀出,天地会一方才争取到了撤退的时间。 又是一阵掩杀,双方隔着三里亭谁也不敢妄动,清军被袭击太过突然,军心不稳,也只好任由对方如潮水般退去,最后在武夷大山的深山幽谷中消失。 第二十四章 梁上君子 会仙观大殿中,泥塑的三清像端坐宴然,垂眼似看着世间百态,又好像只关心面前的灯花渐落,此刻无人肯挑。 殿内的太上已然忘情,凡夫俗子却没有这等功力。小道士代替了师傅的位置念诵着太上道经,殿内的一众人聆听着诵经声毫无睡意,譬如小石头就趴在方掌柜的膝盖上,瞪眼和屋顶嗡嗡作响的飞蛾较劲。 “你们说,两位道长进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呀……” 朱小倩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痛苦呻吟的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胖子方大洪怯怯地抓住她的衣摆:“婆婆,俺觉得道长们可能在忙,还是坐下等着吧……” 朱小倩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就随便问问,着急确实也没有用处。” 两个人的谈话持续时间不长,却被旁边的马大善人听见,原本六神无主的他忽然问道:“这位客人,我听你的声音、看你的长相有点面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朱小倩连忙遮住脸,拔高捏尖声音说道:“这位老爷,老婆子我刚从乡下过来,我们怎么会认识呢……您认错人了吧?” 马大善人也有点怀疑,以德服人的性格发作,走上前想看:“是吗?我们真的没见过吗?你抬起头我看看!” 两人纠缠打量的时候,大殿的后门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大功告成!有了老道这炉太乙小还丹,分三次服下,这些孩子身上的毒就能祛除七成了!” 老道士神情矍铄,用药葫芦装着新炼制的丹药,向大殿内的众人说道。 江闻从背后紧忙赶来,有些好奇地问元化子:“真人,怎么才七成啊?剩下三成难不成是人家的?” 老道士拂须微笑,“这就是你不懂了,试金七日满,尝药三分毒,我们解了孩子身上七成毒,剩下的……” 朱小倩趁机绕开马大善人,对老道士说道:“是不是就可以慢慢解剩下的腐骨毒了?” “非也非也……” 老道士缓缓摇头,大手一挥:“剩下的时间,老道就该慢慢解他们中的金丹毒了。” 江闻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这个水银打底硫磺勾芡武火爆炒后收汁的太乙小还丹的名气不彰,远远不如少林小还丹的知名度。 合着是吃过的人都死了啊! “……咱们忙活大半天,就解了个七成,还沾上了金丹毒?我刚才就说了你加的那玩意儿是重金属!” 元化子怒目而视:“我所用的可是神丹金液,烧之愈久,变化愈妙,百炼不消,毕天不朽,服之能不老不死。凡人身体有漏,当然受不住这神仙之药了!” “呃……真人,不然药先给我保管,我想想再说。” 道家丹药虽然在长生上没有过突破,其他的研究倒是硕果累累,譬如治疗癫狂的太乙精神丹、治疗淋巴结核的神龟下海丹、治疗痢疾的毒龙丹——当然还有改变世界的黑火药。 一边是因为毒痛体色发青,辗转反侧的孩子,一边是药效和副作用一样明显的太乙小还丹。 这个药到底服不服用,江闻却是陷入了沉思,也让在场的人接着沉默了起来。 “婆婆,你要去哪里呀?俺也要去!” 小胖子方大洪眼尖,发现了朱小倩正慢慢往侧门走,就要上去。 朱小倩没好气地捂住他的嘴:“婆婆去撒尿,你也要跟着啊?乖乖待着,回来给你带鸡屁股吃。” “哦!” 方大洪乖乖点点头,在一旁就地坐下,想不通这荒山野岭的,婆婆去哪里找鸡屁股给他吃? ………… 朱小倩换上了夜行衣,正四肢着地地匍匐在瓦屋顶上,凝息等待着机会潜入。 崇安县衙外重兵把守,不断地有卫兵巡逻经过,火把彻夜不熄,连打更人都被驱离此处,已然化为了金汤之地。 但是地面上的巡逻,达不到三维防卫的程度,精兵尽出的县衙大院,也没有足够的轻功高手来阻止她。 不客气地讲,就清兵已知的几个高手当中,她朱小倩打架一个也打不过,但逃跑起来,那些高手一个也追不上她。 “嘶……这香里带着臭,肯定是那个妖喇嘛的房间了……” 几片瓦页被搬开,她双脚勾住房梁,灵巧地垂身潜入,随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么多药?怎么还黏糊糊血呼呼的?” 朱小倩早有防备不敢乱碰,只是用大小瓷瓶油纸,将这些包裹好的东西搜刮一空,就打算从这里撤退。 江闻担忧这里会有埋伏,但朱小倩不担心。别的手段暂且不提,偷东西谁比得上她这样的积年飞贼? 两个孩子受的罪太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年纪大了吧,朱小倩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多管小孩子的闲事,喜欢他们冲着自己撒娇。 不冲别的,就为凝蝶喊过的那声婆婆,她也得想办法救好她,再把她一起带回扬州。 将屋内恢复原状的朱小倩攀上屋顶,把瓦片归位盖好正要翻墙离开,却碰上一队巡检司兵从县衙东侧转过来。 一夜未眠的他们强打着精神才没瞌睡,只能依靠小声聊天保持清醒,领头的巡检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郑大,你说今天大半夜的,为什么把我们按排到这?” “据说是有钦犯流窜到了县里,巡检司得令已经带队去抓捕了。” “瞎说,咱们巡检司就铺兵十六人,弓兵二十一个,还有三个是吃空饷的,哪能凑出两百多号人马进山。” “谁跟你说就咱们崇安县了!后房伙夫长是我娘舅,他说这次三省已经来了六个府十一个县的巡检,后面进山的陆陆续续有不下五百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呢!” “嚯!这么多人,钦犯是有三头六臂吗?” “不好说,光是这座武夷大山,换作你敢大半夜进去吗?他们就敢!说不定都在崖棺里过夜、莽林里洗澡,就等着杀人喝血。” “你说说看,那咱们是不是也会进山?我可不敢去那里,一年到头多少人在里面不见的……上次吃面还听说,山上有无腿女人出来割肉吃……” “别胡想了,如今重兵云集,肯定是要把他们合围,等另外的十几个府县援兵赶到,那些人就彻底插翅难飞了!” “那就好,嘿嘿……想到要进山心里老是毛毛的。嗯?你听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你差点吓死我!屋檐顶上过猫吧,你别一惊一乍的!” 巡逻哨兵的声音并不大,却声声都落入了朱小倩的耳朵里。 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飞贼,她偷过的东西千千万万,最引以为傲的不只是她的身手,还有她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 身为飞贼,比妙手空空更重要的是踩点精准、知己知彼,知道的消息越多,才能偷到更多的东西。 这趟果然不虚此行,她已经听到了许多信息。比如清兵入山不是偶然,而是多方调集了重兵,下决心要把天地会的人马围拢全歼。 飞贼行窃不外乎如此,马大善人贪图红豆的美色,家产自然就难保了,大的甜头后面一定有大问题。 这样一想,之前那个总舵主的得胜,恐怕只是鞑子们放的诱饵。 朱小倩暗暗记下全部,抛出飞石转移注意力趁机突围,心知得赶紧回去送药,还要把这件事赶紧转告出去,让红豆那个傻丫头马上跑! 又越过了几座瓦房,这里已经是里坊的边缘。前面再无房屋可飞渡,朱小倩旋身跳入一条小巷里,准备找准机会就要顺着县治中横穿的河道,攀附矮墙边溜出去。 但她双脚刚着地,小巷两侧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第二十五章 千手观音 两侧的火光摇曳,县里的巡检正赶来包围了这里,呼喝声里毫无秩序,显然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怎么会这么巧?” 突然陷入了包围的朱小倩没有慌张,也没打算施展轻功穿墙过户。对方既然发现了自己就一定有所防备,与其暴露在弓箭的射程里,还不如依靠小巷避免暗箭。 刚才她数过了,小小县衙不到五十人的守卫,还有一半在外面巡逻,也就是说包围她的不超过三十人。 朱小倩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后退两步隐身在了黑暗里。 “抓住贼人!” “束手就擒!” 吼声越发刺耳,小巷内却昏暗依旧,仿佛小路中间只剩一团可有可无的阴影。 一人与数十人的对峙没有持续多久,两支火把就急不可待地被扔进去。 随后,嚣嚣嚷嚷的声音从四面传来,伴随着甲胄和刀柄碰撞的响动,清兵四人结成一阵,抬着大盾从小巷外面推进,后面的清兵搭起弓箭,稳步向前走着。 但令他们意外的是,小巷的两侧都被封锁,屋顶也没见到任何的异动,偏偏两向进入的巡检清兵都已经看到了对方了,竟然也没有发现贼人的身影! 仿佛活人就凭空消失在了这条巷子里! “人呢!!” “跑了?!” 持盾向前的清兵走到三米开外的距离,难以置信地发现贼人真的消失了,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查漏了某个柴堆、某条阴沟。 忽然间,小巷外各有异响,两侧队伍最后方的弓箭手,竟然毫无征兆地倒在一颗从天而降的鹅卵石上! “贼人在外面!退出去!” 一些狐妖尸怪的传说涌上心头,巡检清兵略显慌乱,连忙各自转身往小巷外退去。 但他们都没发现的是,在他们相距三米那段短短的路上,那狭窄到无法遮风避雨的屋檐之下,有个身体交叠、骨骼缩紧的东西,正藏在房檐阴影之下,就像一只长着人脸的大壁虎…… 在盾牌调转方向,后背暴露在外的瞬间,有声响起了! 朱小倩竟然一人对两侧发起攻击,双手连续抛甩起了石子。狭窄的小巷两侧皆是夯土灰壁,石子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在两边来回跳动着,噼里啪啦地发出令人耳聋的声响。 举盾清兵在队伍最后,瞬间就被光滑的石子敲中太阳穴昏死过去,扑倒在地,剩下的人悚然而惊,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打落石子。 但是前面的飞蝗石还没落地,就被后面新到的再次激发,落点计算得精准无差,连续碰撞的结果就是石子的弹道,更加令人眼花缭乱,早已不限于背后飞来,每时每刻都可能从任何刁钻的角度出现,让他们头破血流! 飞蝗石快到了极致,狠到令人咂舌,准到了毫无逻辑,这条普普通通的小巷,竟然变成了万箭齐发的修罗场! 二十余名清兵尽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再也没办法阻挡她离开。朱小倩拍了拍手,恢复了被缩骨功调整的骨骼,迈步往县墙边走去。 “哼,老太婆我要是没两把刷子,敢来闯虎穴?” 可她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原来是当年名震江湖的千手观音朱小倩,今天就别想跑了!” 朱小倩的脚步猛然后退,因为这一次,在空巷这么狭窄的地方,她竟然没有听见对方的脚步声! 身材高大的领兵官陆大人,鼓着掌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 朱小倩刚才就隐约猜到,府上应该是有隐藏的轻功高手察觉到了她的踪迹,跟踪到了这里。 但没想到的事,竟然会是这个一直隐藏不露的家伙。 从他手脚颀长、形如熊罴的外形上来看,他怎么也应该是走刚猛硬功路线,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造诣? “大人,我就是个寻常老婆子,哪是什么千手观音。看你这样子一定生不出孩子吧,想拜观音我推荐你去南山的寺庙,那边求子很灵验的……” 朱小倩江湖老道,立马挂上了村妇的笑容开始胡诌,眼神畏畏缩缩地不敢对视,还摊开手表示自己无害。 “你刚才连发七七四十九道暗器,看你年纪老迈,体力不支,我也不愿意胜之不武。” 领兵官陆大人却也不在意,负手说道:“听说你最擅长的不是暗器,而是接镖。我今天就让你三招,用嘴接你三支镖。但有一次失手,我就放你离开!” 朱小倩苦着脸说到:“大人啊,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别说三支镖,你让我三百支镖都没用,不如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领兵官面容冷漠,丝毫不为之所动:“无需多言,我今……” 话还没说完,朱小倩拇指、中指、食指紧握,同时吐气沉于丹田猛吸一口气全贯于手指上,已经将簪发的梅花针猛力发出,眨眼已经奔向了领兵官的门面! “咔!” 猝不及防间陆大人侧身飞转,在巷子里腾空跃起。 “第一镖。” 等到他转身而来的时候,竟然真的用牙咬住了这支梅花针! 领兵官面色不变,吐掉嘴里的暗器冷声计数。 朱小倩面色惶然,自己出其不意的暗器竟然被人夺过,难道是自己太久没走江湖,跟不上时代了? “大人啊,我真的是无心的,我可以带你去抓那些逃犯,小五祖的位置我全都知道。你看这样能不能放……” 话还没说完,朱小倩又抛出一镖! 这次确实她夜行衣上的特制衣扣,圆溜溜的如意珠飞弹而出,在墙壁上噼啪作响,这一次就算对方能躲过,必然也咬不住这暗器! 领兵官双手攀墙,抵挂在了半空,一个倒转金钩竟然后发先至,仿佛计算好了一切轨迹,把这颗暗器如意珠咬在了牙间。 “第二镖。” 对方依旧没有表情,朱小倩却开始慌了,似乎想着躲闪,随时都要翻墙而走,甚至一脚已经踩在了路边的石墩上。 陆大人冷哼一声,“我八臂罗汉轻功也是出类拔萃,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朱小倩猛然发力跳起丈余,陆大人起身就要追赶,却听见破空之声!心知对方猛然又是一记暗器,他连忙撤去步力,以腰胯扭转之力飞身卸力,精准地再次用嘴接住了暗器。 但这次,换成了陆大人脸色大变。 “哼哼,老婆子吐的痰你都抢着吃,下辈子当个痰盂好了!” 朱小倩得意洋洋地嘲讽着对方,已经把随身携带的暗器全部准备好,一身武艺终于要再次现世。 “找死!” 领兵官勃然大怒,从腰间快若流星地取下一排暗器,夹在指尖暗里激发,抖腕弹指一气呵成。而对面的朱小倩也毫不犹豫还击。 狭窄的小巷里声音如流星破星,两个人形机枪,就这样在暗不见指的地方展开了较量。 朱小倩的飞蝗石快,陆大人的飞刺镖准,半空中纷纷击中弹落;朱小倩的如意珠连发如雨,陆大人的金钱镖如白虹贯日,巷子里仿佛下起了一阵铁雨。 更惊人的是两人的轻功,都快如鬼魅一般,躲闪暗器的闪转腾挪如羚羊挂角,不见征兆与痕迹,犹如飘叶过墙,没有一丝烟火气。 电光火石间,两人准备的飞镖早已用尽,场面又变成了空手接镖、夺镖的对决,明明只有十几枚飞梭镖,往来穿梭却化成上百道身影,就连江湖艺人苦练对面的配合,都未必有这两个仇敌默契。 直到此时,两人速度越来越快,都已经超越了计算和思考,完全凭着本能完成暗器攻击! 又在猛然不可预测的一刻,巷子里暗器雨猛然停滞,他们手里的暗器也悄然消失,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落地后的两人相隔一丈,两手空空地背对而站。 “峨眉派大慈大悲千叶手,果然名不虚传……” 陆大人在巷子的东边,沉声说道,面色阴沉。 “青城的蛇鹤八步又有传人,老身也没料到……咳咳……” 朱小倩站在巷子西边,额头汗珠涔涔,体力消耗极大。 就在两人把话说完的时候,朱小倩终于撑不住向前倒去,幸有墙壁扶靠才没栽倒。 而另一边,领兵官陆大人却是猛然扑倒在地,七窍流血地悄然死去! 他身材高大,上身的镖能够挡住,下身却伤痕累累,朱小倩正是在反复投掷中看出破绽,把十几只飞梭镖全部打在了他的下身要害处! “幸好我手指脚趾都能接镖,不然还真挡不住这厮……” 检查完对方已经断气,朱小倩才艰难地喘匀了气,“我得赶紧回去,孩子还在等我……消息也要传回去……” 拖着蹒跚的步伐往外走去,可朱小倩没有发现的是,身后七窍流血的领兵官,竟然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了,拔出了自己身上插着的暗器…… 血光冲天,彗星袭月。 第二十六章 死生之间 蜿蜒的山道上人影频繁,天地会一方正沿着山道缓缓撤退,试探着对方佯攻的意图。 但是伤亡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从三里亭的临时撤退开始,天地会就一逃再逃,即便武林人士的恨意滔天,也只觉得一盆凉水浇透,面沉如水地在山中茫然兜转着。 少年洪礼象作为随队医官,尽职尽责地为受箭伤、挫伤,乃至蛇虫咬伤的武林人士治病,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他们口里的怨言。 他很想还嘴,却最终还是沉默着上药、包扎、嘱咐后续,然后默默离开。 他知道,现在有一万个可以为陈总舵主开脱的理由,却无法改变他带不来胜利的事实。没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这支由刻骨仇恨组织起来的队伍就无法满足。 更可怕的是,这条路上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发生,越来越难以掩盖…… 但还有一些人则更为隐忍,他们没有说话、惜字如金,作战既不积极、撤退也没怨言,跟着队伍对于他们的意义,就是找到传说中的闽越宝藏。 “总舵主,鞑子又追上来了!” 洪礼象最终还是找到了陈近南,默默报上了这件事。 陈近南用布条缠紧巨阙剑,紧紧抓在手里,微微叹了口气,对这位妻弟说到:“礼象,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 洪礼象拱手行礼,“总舵主,外面已经有人在说……” “在说我损公肥私,罔顾大局是吗?” 陈近南淡淡一笑,“我让铁血少年团前方开路的时候,就预料到会有人这么说了,无妨。” 但洪礼象还是执着说道:“总舵主,我知道你一行坦荡,但是人言可畏,再这么下去江湖声誉恐怕会一落千丈。” 陈近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面的路。 红豆正搀扶着洪熙官在山道上走,两个人都有些步履蹒跚。洪熙官的余毒尚未涤清,就随他陈近南连番大战,屡次断后,对身体损害很大,红豆都屡次用暗器功夫一旁掠阵,才确保两人无虞。 想要和清军决战,这是所有人都拥有的共识,即便心存侥幸来夺宝的江湖中人,也知道只要有清军在侧,传说中的宝藏就没有他们的一丝一毫。 但是如何对决,才能让这支疲病交加的队伍占据上风,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为了胜利牺牲,包括他陈近南的名声。 鞑子这一路上队伍越汇越多,明显 他们连番赶路已经把清军抛下一大段路,只剩少量斥候偶尔出没,只要顺利到了目的地,他保全铁血少年团的苦心,就会有人知晓了…… “礼象,前面是哪里了?” 陈近南突然问道。 洪礼象拿出山行地图,寻着山势慢慢确定方位,终于确定了大概位置。 “前面应该是铁山,早先据说山中有铁矿,再往前会有一个早先荒废的村庄,我们可以到那里修整片刻。” “村庄……” 陈近南双眼微眯,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剑柄,嘴里喃喃自语。 随着阳光透过林间的照拂,陈近南的仿佛气息与天地融为一体,洪熙官也慢慢停下脚步,和他对视了一眼。 洪礼象的心猛然一跳,想不通这两人为什么表情如此怪异,既不是轻松也不是紧张,直到他联想到了最准确的形容。 那就是一个剑客准备拔剑时,那无以伦比的专注。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队伍也向前推进着,现在的他们早没有了清晨的惶恐。随着后续援军疾行加入,他们的人数发展到了六百人,已经远远碾压了反贼,这让他们的军心稳定,斗志也格外昂扬。 前方频繁消失的斥候有些异常,虽然总能在附近的石洞中被找到,状态却有些恍惚,问什么话都答不上来。 僧驾原先一马当先的喇嘛客巴,却不见了踪影。 “架壑船棺,果然有玄机!” 浓妆艳抹的妖僧站在一处岩洞前,身后就是嶙嶙绝壁,他的注意力却只停留在面前的几函木棺上。 这具最大的楠木棺灰尘满布,形如船舸,棺木上满是虫蛀雨蚀的痕迹,透过破损,能看出其中静卧着一具干尸,毛发皮肉和连接骨骼的盘腱均已化土,脱了节的骨头像大小珍珠似的镶嵌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人形骨架。 马宁儿攀岩而上砸碎封门板,翻开了棺盖,从中取出了一件陪葬的竹木器,上面画着模糊的尖锐图形,就像是剃干净肉的鱼骨,狰狞而怪异,另一方骨器上光泽尽失,充满了干裂的细痕,喇嘛客巴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上师,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马宁儿神情阴鸷地说道,全然无视崖壁岩洞内七八具船棺环绕的阴森。 妖僧低声说道:“象牙而已。自古密宗最上师才能化虹。你看此地仙函架壑,虹桥跨空,这些先秦之人据说都是地仙,葬在崖上就能跨空赴宴,面见神圣,你信吗?” 马宁儿横扫一眼:“无稽之谈,我现在只想去把洪熙官和陈近南的人头砍下来!” “可皇上相信,毕竟他的时间不多了……这卷僰人天书上,也写到了真经的实证……” 喇嘛客巴却慢条斯理地说:“杀气太重。我最喜欢你这一点,也最讨厌你这一点。因为我喜欢,所以我不仅救活了你,还把肉身罗汉的机会都让给你;你却只认为我是别有所图,要知道在藏边,这样的佛缘求都求不来……” 马宁儿冷哼一声,神色阴晴不定。 喇嘛客巴盘腿念起了经,刺耳的声音环绕着,却毫无悔意忏心,仿佛破坏世上的一切准则、禁忌是他天赋的任务。 但客巴的神态如此神圣,仿佛他此行是要去面见佛祖! 眼前的棺椁和尸体对马宁儿毫无震慑,是因为他经过比这些隳露骨骸、蛛丝尘网封禁更恐怖的东西。 当初的他,或许已经死了。 他作为人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割断了心脉,塞进一只腐烂的骆驼体内,恶臭和粘稠瞬间覆盖了整个世界,再无声息。 不知多久,可能是水动,也可能是魂飘,当他再次拥有知觉时,正躺在一个四面封禁的巨大石墙棺材之中,一支微弱的磷青人烛缓缓燃烧。 棺材似的墙壁内部的四面绘制着曼荼罗图,正对着他的头顶中心,正坐着一幅尸骨嶙峋的舞蹈神佛,一手持肠一手握脑,冷光闪闪的眼神注视着他。 墙壁四周描绘着一圈血流痕迹,缀点着无数形态可怖的狰狞化身,仿佛凝聚着世间所有的不洁与邪气,断首、剖腹、割肉、剜眼的残缺佛陀时隐时现,宛如域外天魔蛊惑人心的颂经声音昼夜响起。 大恐怖涌上心头,马宁儿甚至开始怀念死亡的平静,但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因为从他泡入毒汁、封入坛城的那一刻起,马宁儿就死了,唯一活着的是此时不生不死、不空不净,已被摒除一切轮回可能、斩杀一切烦恼、驻世只为敌我皆杀的,北天说一切无有部派,尸陀林怙舍身宗的,毒身阿罗汉! 那经文伴随着他痛彻心扉的蜕变日夜响起,已经刻入他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在耳边低语,只有复仇怒火熊熊燃烧的时候,他才能拥有片刻安宁。 那咒文太过离奇,与马宁儿在少林寺功课见到过的那些怜慈悲悯、恢弘广大的佛音完全不同。这部经断断续续,就像是有人怀着大慈悲心落入地狱,在无边血海中悲泣号怒,用佛体念出了一切典籍都不敢记载的邪说歪理。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吧!只有那六牙七支!能带你真正前往真实佛土!” 第二十七章 天北密传 崇安县治的暗巷中。 一枚暗器瞬息而至,但朱小倩的接镖手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耳朵里听见的凛凛风声几乎就是最好的讯号。 只见她手掌当空一折,半空中的暗器被凌虚摘下,三指正扣住暗器后方,随后朱小倩蹬墙跳起借力出手,暗器用更快速度飞回了始作俑者。 领兵官支起半身的动作忽然停滞住,一支梭镖从他的眉心正中插入,搅碎了前脑,再一次轰然倒地。 小巷里秋风吹起灰雾,衣襟也悄然飘动,显得这里既安静又喧嚣地矛盾着。就像附近居住的人,既睡着了又清醒着地辗转反侧,并且将这样持续,不安地苦苦等待天明。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朱小倩此时满心疑惑。她扪心自们刚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确认对方生机已断绝,飞梭镖也全部击中双腿要穴。 更别说她自己,本就是龟息功假死的行家。大抵匿息藏脉只能改变呼吸,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喉颈的心脉搏动,领兵官怎么可能快速苏醒,发出这支夺命镖? “这里有点邪门,得赶紧走……” 猛然间,朱小倩吐出一口血,竟是一支两寸四分长的飞梭镖插进后背,鲜血沿着血槽汩汩流出。 朱小倩的指甲扣进墙里,迅速的失血让她眼前慢慢发黑,仿佛全世界的灯都被关在熄灭,身体也一寸寸地变冷,气力毫不犹豫地从伤口逸散出去,飘向冥冥渺渺的高天之上。 但她没有惊呼痛叫,而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靠著墙壁缓缓转身,想用尽最后一口气看清身后。 眼中的世界已经开始恍惚,她侧身背靠着墙壁,避免碰撞到从背入腹的夺命镖,再次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要看清小巷另一侧。 此时瞳孔却越来越涣散,只感觉那里不是站着一个人,而是站起了一个七零八碎、四分五裂的神怪,手垂在地上,头却倒挂到了身后,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 “我不能死……” 指尖忽然碰到了身上藏着的药罐,朱小倩逐渐熄灭的心头又燃起一丝生机,硬是推动着这具身体脉没有倒下,向着小巷出口迈了一步。 但是背后四分五裂的影子还在眼前飘荡,仿佛视网膜上粘连的云翳,如影随形地飘附在身后。 这条夺去几十条生命的小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朱小倩的手指离出口仅差一线,却再也没有办法前进。 刺耳的破风声又一次呼啸而来,朱小倩顺势往地上倒去,明知这种速度已经躲不开飞镖,最多绕开被锁定的致命区域,她还是想以伤害换一丝的生机。 好像听见了背后有脚步声又响起,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够准,但不够快。” 巷子外一只手凭空伸出,先是扶住了即将正脸照地的朱小倩,随后格开飞射而来的暗器,慢慢打量着。 “这暗器的做工太差,前重后轻、左宽右窄,中镖的话体验很差,容易整晚失眠,官府知道了会说我虐待人类的。” 江闻脸色黑的像锅底一样,幸好自己发现这位婆婆没回来之后多了个心眼,来到县里面探听军情,才没让原剧情完美复刻。 最后只剩下个小问题。 就是巷子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悬棺崖洞一片狼藉,西向的天空暮霭沉沉,眼看又是黄昏时分降临,众鸟归林、百兽巢山,寂寂的山雾仿佛从石缝中渗出,流遍岩穴之后缠绕上了树藤,在山中晕染出恍惚模糊的色彩。 “马宁儿,你可知道何为第一义谛?” 喇嘛客巴念够了经文,终于又露出了让人汗毛竖起的假笑。 马宁儿默不作声,每次听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会想起在南少林的那些日子。 在那里不管是经义佛理、武功天赋他都比不过洪熙官,该死的首座三德从来只给他挑水砍柴的活,更美其名曰磨练心性。 但他还是会咬牙切齿地感谢这些人。 如果他没有晚上砍柴误闯入后山塔林,没有撞见疯山怖海里的那些东西,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南少林五形拳是怎么来的,不会知道这座禅宗胜地之下,埋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什么是第一义谛呢?佛言:一切诸法皆是虚假,随其灭处。何等名为诸法实相?所谓诸法毕竟空,无所有。” 明明岩洞里有两个人,喇嘛客巴却选择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下去,“听见了没有,佛祖早就说了,一切法都是虚假无所有!正是因为这样,这方婆娑世界才没有一名佛子能修成正果!” 马宁儿皱了皱了,似乎已经习惯了客巴在无人处屡发狂言的行为。 喇嘛客巴咯咯笑道:“这些话释尊说过,却又被驻世罗汉们刻意忽略,等到他们寿命将尽果位退转,才忙不迭地回到拘尸那城翻开故纸堆。” “但一切已经晚了,佛灭之后经义混乱,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流行,僧团不可能允许谈论佛空、缘空,只承认性空缘起,因此直到龙树菩萨打开了黑峰山的南天铁塔,才听见了大日如来当日的经颂,把当初缺失的经义补全。” “可这样真正的经义,有什么用呢?只能秘而不宣是为密。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也不信邪,他搜尽天下佛经,终于拼凑出这句话。在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疯了,分裂也就此开始,敕建的八万四千塔遍布天竺,却搭不出通往净土的阶梯……” 喇嘛客巴鄙夷地看着船型悬棺,似乎嘲笑着这些古人的幻想,可他笑着笑着,眼里却流淌出了浓浓的嫉妒,几乎要淹没了他的视线。 “最后一批建塔的僧侣没有按照既定计划止步喜马拉雅山,而是径直翻越高原,饮血食草地来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中,用人骨和尸骸搭建出了八万四千塔的最后一座——连他的建造者都不知道的天北塔!” “我尸陀林怙舍身宗的首罗王上师,自北宋末就来访遍中原,依照《天北铁塔石匮密续》的指引找到线索,却终被叛徒匿藏于陵墓中。后又有祖师于元初至江南,找遍陵寝都没有线索。谁会想到,这朝见佛祖的佛缘竟然会在这武夷大山悬棺之中,最后竟然会来到我的身上………” 随着最后一束阳光照入岩洞,洞中一处岩壁被错落的光线照耀,显露出一块不明的凸起,上面铜锈斑斑,黯然无光…… “南少林、天地会……” 随着一把青铜剑被猛然拔起,龙吟声响彻不绝,客巴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 “都得死!” 第二十八章 蛇鹤八步 【姓名:朱小倩】 【年龄:48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初窥门径】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大慈大悲千叶手(精通)、燕子凌檐步(圆满)、飘雪穿云掌(入门)、漫天花雨法(进阶)、五毒秘术(进阶)】 【人物描述:多年未曾与人交手,使她的实战能力有所减弱,但是涉猎武学的广博特点,让她的威慑力远远高于普通武林人士。】 江闻皱眉看着朱婆婆身上瀑流而出的信息,忍不住皱了皱眉。 朱小倩的特点和洪熙官正好相反。 洪熙官属于基础扎实、悟性过人,掌握的武学虽然多,却能相互印证补充,结合丰富的实战经验,就让他的搏杀能力远高于同等级侠客。 而千手观音朱小倩涉猎的东西很多,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正面对敌的能力很弱,只有依靠毒功弥补。如今毕竟年纪也大了,几十年没跟人动过手了,打起架来其实要弱于同级别的人。 更离谱的是,她打基础的内功愣是一点都没学! 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繁复多变,九虚一实,已经属于艰深难练的武学,资质者普通的人要二十年才能学成,而资质越高的人,就习练得越快。 朱小倩不愧是一个能把千叶手这种主打复杂多变的掌法,推演到精通的人,完全不愿意静下心来,完成枯燥的行功运气动作。 “怪不得会说自己最擅长接镖,大成的千叶手连漫天雨滴都能挡满一刻钟吧?” 江闻连点几个要穴,先止住了朱小倩出血的伤口,然后从腰间掏出药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洒满出血处。 随着滋滋血泡鼓起,伤口竟然停止了恶化。 小巷里的呜咽嘶吼声还在持续,将未尽的余夜衬得更加阴森,江闻迈步走向其中,双手沉在两肩。 领兵官此时的形象极其骇人,早就没有了初见时的气定神闲。 只见他额头正中有一处血洞,黑血正汩汩流出覆盖面目,也仿佛脸上多了一只鲜红色的竖眼。 四肢只有双手能摆动,两条腿的骨骼肌健由于被朱小倩的阴手镖扎透,此刻只能反曲两腿,双手后翻着,以膝盖和手腕代替手足,脖子多余地甩动在身侧,胸口朝天地往前移动…… 明明已经没有一丝人样了,可他还“活着”,或者说,还无法去到他该去的地方。 反曲四肢的领兵官怪吼着上前,这已经超乎了一切武学典籍所记载的套路。所谓武学用以对敌,习武者是人,制御的也是人,何曾记录过这等匪夷所思的形态。 但江闻没有慌张,他顺势蹬墙空翻而起,双指抉向领兵官的手腕,想要借此打断他诡异的平衡。但对方的反应也难以想象,竟然顺势迎了上来,用断腿想要夹住江闻的手臂。 江闻的手臂内蓄刚劲,外现绵柔,灵巧无比地推撞开了他的手臂,从一线之间抽手而出,绵掌紧贴着领兵官的正面擦过,双方再次拉开了三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在轻动。 “不对劲……” 江闻看着裂开的衣袖有些纳闷,上面的似乎是扯痕? 对方的技击法有点意思,看似毫无套路,却讲究一个前来后应、左来右挡,重心在他贴地的身体里能随时转移,更接近地面格斗术的精髓。 但他的衣袖,是怎么被撕破的?难不成对方会罡气护体、攻击反弹? 绵掌不奏效,江闻也只好换个办法对付领兵官,开始用匪夷所思的轻功与对方迂回,伺机窥探敌人的虚实。 领兵官的攻击越发频繁,双手双脚早已不能以常理论之,仰面朝天地贴着地面,如长鞭甩出、如灵蛇探首、如金剪裂帛,在狭小的巷子里尽显优势,想必对方也是用这个办法甩出的暗器。 “蛇鹤八步?!” 江闻越看越眼熟,终于发现了一丝套路痕迹。 江湖曾有八大派掌门入蜀中论武,在青城山中昼夜比试,回到门派后不约而同地创出了这门姿势怪异的武学,能将手脚化为致命的武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全部归于青城派,还被小心翼翼地秘而不宣。 其实早在此之前,江湖上就已经有了鹰爪蛇拳、白鹤拳的源流,蛇缠、鹤啄也不是什么高深罕见的东西,但是少数见识过蛇鹤八步的人却说,这门武功根本不是模仿蛇鹤动作。 那种匪夷所思、诡秘无状的武学技巧,更像是某种连绵起伏、苍劲混虬的生物特征,所谓八步,就是因为对上这门武学的人,根本无法逃离出八步! 因此很多宗师怀疑,创造这门武学的契机不是年深日久的钻研模仿,而是八大派掌门在青城山中遭遇的,某些让他们一辈子刻骨铭心、寝食难安的恐惧…… 领兵官一脚踢出,小巷一侧的泥壁轰然碎裂,把江闻都吓了一跳,然后顺势跳进了屋里,拿起一根木柱倒持,想顶住摇摇欲坠的墙体,却不小心把墙壁向外推去,黄土落地后瞬间尘埃滚滚。 但奇怪的是,当着面墙彻底倒塌之后,原先厉声嘶吼的领兵官却踟蹰不前,不愿意靠近这处墙基的位置。 江闻提高戒备地四处观察,终于发现这面墙并不是彻底倒塌,而是剩下了一块直插进地面的赭红色条石,上面深深地刻着一条横线。 “这是……阳宅砖契?” 崇安县古来就有习俗,凡建造阴宅或阳宅,都会向武夷君祈祷焚烧纸钱,并刻划一砖作契约,埋在屋角,世称“砖契”。 但是这形如魍魉的领兵官陆大人,为何会忌惮这一块没手没脚的石砖呢? 江闻的心里隐隐有些猜测,走上前双臂运劲,轻松地就把嵌入浅地的砖契拔起,狠狠抛向了领兵官! 只听惨叫一声,硕大的石砖飞来明明明明轻而易举就能躲开,领兵官却四脚照地无法动弹,任由石砖覆面,把他无骨垂在身侧的头颅砸碎。 染着污血的阳宅砖契在巷子里滚动着,那低沉的嘶吼声却没有停止,浑噩的身体又一次大胆移动了起来,慢慢向江闻靠近。 “脑袋都碎了,那反正也没人能给他验尸了……” 江闻神情一肃,双掌抵在胸前,却再也不是绵掌的内柔手法。只见一道刚猛迅捷、亢奋凌厉的掌力瞬间打出,万斤力道以蛇打七寸的精妙手法,将蠕动的领兵官拍躺在地,手脚如同散了架般四向摆动。 万斤力随掌原途返回,这回手最后一丝力气,刚好扯破了领兵官厚得出奇的官服,露出了巷中怪声的源头—— 那是一张混沌畸形的人脸,生长在领兵官的腹部正中,眼耳口鼻都依稀可辨。其中双眼已被掌力震碎,但碎牙遍布的畸形嘴里,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咀嚼着,从江闻衣袖上咬下来的布条…… 第二十九章 山形水处 大王峰下的会仙观门被突然撞开,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以为清兵追索如此神速,竟然能在东方未明之前就找到了他们的落脚点。 “莫慌,外面声势微渺,必定不是追兵。” 元化子倒是光棍得很,只顾端坐三清像前念着太上道经,此刻抢先出言安慰众人。 事实果然如他所说,只看到来人是江闻,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是门外冷风吹着血腥气贯入屋内,又让他们精神紧张了起来。 “真人,快来救人。” 江闻把受伤的朱小倩放在孩子们的边上躺好,怀里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好你个无……量寿福!当我这里是医院吗,你们就不能消停点吗!” 元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转动好不容易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这时,一路上都气息奄奄的朱小倩,竟然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开口说话。 “道……长,你不要怪……他们,是我……咳咳……” 话未说完,喉中一口积血涌出,溅红了道观中的青砖,眼神里满是灰败的沉沉死气。 “是……我自……以为是,撞上了硬茬子……咎由自取,请您先救孩子………” 声音断断续续,朱小倩的眼神却直直盯着凝蝶和文定,这神态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满座怆然。 江闻大受感动,认真地对老道长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道长你就尊重这位婆婆一次先救孩子,别管她了吧!” 此话一出朱小倩猛然噎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江闻,仿佛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龟息功是吧,装死人是吧,江闻冷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他还会不清楚这位千手观音装死人的本事吗? 明明自己都把止血生肌散敷上去了,怎么可能到了道观就快要断气,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元化子喟然叹道:“罢了,既然天地为炉,造化为冶,你能舍己为人,老道怎么能够见死不救呢?” 老实人道长果然乖乖上钩。 这时候就算他看穿也只能咬牙认了,否则自己这个得道高人的形象怎么办,人言可畏暂且不提,他这年纪随时可能到幽冥地府,万一那里断案论行不论心,记他一个见死不救的罪过,岂不是白白坏了多年修行。 “既然道长你这么说了,那就托付给你了。” 江闻马上挂起笑容,紧紧握住元化子的双手,知道了道长是看穿了不说破的大好人。 元化子刚才说的典故语出庄子《大宗师》,大概就是不要惊扰由生到死的变化——要死就赶紧死,别在他面前演戏恶心他。 “江闻,你这意思是还要出去?” 元化子惊愕道,连忙伸手阻拦,“你要是再出事情,老道可不会管你。” 他感觉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闻平时住在大王峰上谨小慎微,一身武功却从不显露,就是生怕惹上麻烦,为此才特意跟他学了绵掌。 可这次,竟然主动招惹江湖的事情…… 江闻有些懊恼地晃着头,显得非常头疼,“人都杀了,看腰牌还是个从四品的包衣佐领,如今不是我弄死他们,就是他们要弄死我。” 老道士当场哽住,缓缓从边上拿出一块雕刻着繁复纹路的方石。 “那我不劝你了——入山带上这个吧。” 江闻有些感动地说道:“这是……让我入山辟虎豹狼虫?真人你不用这么担心我。” 元化子白眉一挑,没好气地说道:“别误会,上面的真形图老道我已经描摹好了。我是让你带去盖在坟上,这块石头当阴宅砖契是顶好的!”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熙官,前面就是闽越王城的遗址了。战国之世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居民,这座城空有山形水处却无郭可用,古怪的很,此时却正好可让我们屯兵。” 站在山丘之上,陈近南遥指对面山头,只见荒草丛生、矮树遍地,一片水潭漫积着秋水。 原先的高台鳞次,如今只有沟壑宛然,多少殿宇楼台、王侯第宅早已灰飞烟灭。偶有几处残垣旧址兀出其上,仿佛死者斑驳嶙峋的肋骨,任是当年的闽越王馀善复生,也无法将它和曾经恢弘屹立的都城相关联。 “当初汉武帝下令放火焚烧宫室,尽迁其民于湖越之间,之后的几百年,这片山中繁华散尽,再也没有恢复生气。来之前我跟人打听过,这里最后聚族居住的,都已经是前宋的遗民了……” 洪熙官眉宇间已经散尽阴霾,冷星般的眼睛扫过山河,眼前是山、又非是山,听到的是旧事,却总想到了眼前。 “若是大好河山,皆沦落到了鞑子手里,我们就算再学宋人进这座武夷大山,都无法可逃了。” 听罢良久,陈近南对洪熙官说道,“今天入夜,我们就在古城中设伏,封锁东西北三面,我率铁血少年团居中,少林门人和杂等由你指挥。” 洪熙官默默点头,拱手一礼。 “举国沦亡,在此一举。” 陈近南仗剑起身,悄然收起了面前参照山势的熏黄书卷,动作轻柔得像是髦尘拂过,仿佛动作幅度大一点,就会惊扰到半残书卷里的存在。 红豆看见两个男人又神神秘秘地凑在一起,就蹑手蹑脚地想要靠近,也实在是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那卷书轴的内容。 但等她靠近时,书轴已经滚卷起泰半,只能看到书卷边缘朱红色印泥留下的“缉熙殿宝”、“天下同文之宝”,还有一个被刮擦过的葫芦形“绍动”印,印记虽然年代久远,却鲜艳得像要渗出血来。 陈近南紧张地转身而起,看见了红豆贼兮兮的表情才展颜微笑。 “红豆姑娘,你要别的东西我都能给你,但这幅画流祸深重,是绝不能再于世间辗转的。” 红豆撇了撇嘴,不屑地转头看着洪熙官:“我是来给熙官换药的,谁有兴趣看什么破画。” 洪熙官听到这句话,也终于叹了口气,这次主动对红豆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红豆羞红了脸,似乎没想到洪熙官也会有这么感情外露的时候,拿起拳头抡在他胸口,“讨厌啦,为什么这时候说这种话!” 就在他们山头聊天的时候,远处的烟尘已经遥遥可见。 第三十章 龙光射斗 日暮黄昏总是短暂,闽越故城中除了遗址残垣,还剩下些前宋村落房屋,此时已经被修成潦草的工事,短树砍去枝桠充作拒马,废砖垒至齐胸当作女墙,南部渊浅的河沟坐满了武林人士,磨刀霍霍地等待着清兵抵达。 但在天将将黑下来的那一刻,山雾从岗上垂落,缓缓覆盖住了这处筑城的山坳,阻碍住了所有人的视野。 “散阵、入营!” 陈近南站在残垣高处,面沉如水。 在这种大雾天不论是行军还是交兵都要承受不明的损失,因此果断下令所有人撤回工事中。 一间屋子里,梅花拳与六合拳的领头者师出同门,都曾是南少林智清禅师的弟子,因此理所当然地被编在一起,藏身于这无顶的房屋里。 梅花拳门朱庭植背靠着墙壁,对着他的师兄说道,“刘师兄,你看这次天地会能成事吗?” 六合拳门刘梅升摇了摇头:“清兵势大,我们此来以报师门恩情为先,自然不顾火汤。关键就看陈总舵主手下的奇兵了……” 梅花拳朱庭植嗤之以鼻:“那就一群毛小子,架都没打过几次,如何对得如狼似虎的鞑子。” 刘梅升也无奈地摇摇头:“既然总舵主珍而宝之地留到最后,总归是有点用处的吧。朱师弟,你家里还有幼弟幼妹,万一事有不遂我帮你断后,能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报仇十年不晚!” 朱庭植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家中弟妹自有人照顾,这仇隔夜都不算好汉!” 清庭这次的动作实在是惹祸太深。南少林或许在长江以北不算势大,但在南方门徒广布,他们烧毁的不单是一座寺庙,更是烧动了一张绵延广布的关系网,上面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都有涉及。 在这个出身、师承就能概括一个人的时候,清庭此举不啻于刨了别人家祖坟,然后骂对方后代都是挨千刀的。 所以这些南少林门人不仅没有树倒猢狲散,反而聚集反攻,必要拼出一个举国震惊的响动,就为了让清庭无法体面收场,这是死里求活,否则就是十死无生。 历史上的火烧南少林,烧出了十虎入广东,还烧出了洪门持之以恒的反清活动,眼前这两个人,只能说是这大海中的一粟。 “师兄,你快来看!那是什么!” 朱庭植忽然喊叫了起来,打破了山村中的宁静,刘梅升本想教训,但是他还没发声,就听见同样的惊呼此起彼伏。 刘梅升察觉不对,也贴近狭小的破窗,随手扯开横飘的蛛丝网,只见大雾中有一种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笙箫吹奏,呜呜咽咽飘扬不绝。 茫茫大雾隔绝了视野,举目四望也看不到周边发生了什么,众人只觉得汗毛竖起,仿佛这座古城废墟里正散发着诡异幽氛。 但是雾气总有遮挡不住的东西,譬如高空万丈中北斗七宿的冷光,就连五代后逐渐隐没的辅星、弼星都豁然可查,右枢,天乙,太乙,天帝,纽星等一系列曾经被视作极星,后来又被放弃的星宿,正高居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万物,宛如一颗颗冷瞳。 但就在这片群星璀璨的天空中,一道紫光正如匹练般横贯天际,直指着北方的两颗天星,这道光发于地,徵于天,竟是人间紫气照射到了天极! “龙光射牛斗!必有宝物出世!” 刘梅升喃喃自语道,瞬间联想到了据说埋藏在这处古城的越女剑传说。 难道连欧冶子铸造的宝剑也埋藏在这里吗? 传说龙渊、泰阿双剑入水化龙,刚才的声音难道是空谷龙吟! “龙吟声!” 看来有许多人的想法合在一处,谁也没有料到夜入古城竟能碰到如此多的奇观,一时已然无法控制。 打破这片哗然的,是箭矢破空的咻咻声,又莽撞的武林人士跳出藏身点,想要追逐着龙光宝气寻找出世奇物,瞬间被弓箭钉穿,口吐鲜血。 大雾中马宁儿一人当先,身穿铁甲撞开拒马鹿角,直杀向人影最多的地方。 “贼子休走!” 陈近南背负左着手,遥擎重剑眺望着四周,已经从残垣顶部飞身而下,踏着白衣少年们的肩膀,斩破雾气而来。 巨阙剑的剑锋所向,锐利的气流倒卷起尘土飞扬,掀起黄沙滚滚,瞬间就和马宁儿的双臂交击,发出金铁铿锵之声! 马宁儿眉目狰狞,随手撕扯掉开裂的手甲,如狂兽般奔向陈近南。陈总舵主回剑抵挡、却被巨力撞出一丈开外,背靠着铁血盾阵才止住退势。 “变阵!” 马宁儿的孤军深入正中对方下怀,百余人的铁血少年团将单刀后挂,双手持盾结成圆环,脚踏起奇门阵势反复变化。 毒人的力气虽大,却抵不过百十人相互支撑的结构;毒性再强,也伤不到盾后藏身的少年们。陈近南面色微霁,巨阙剑如龙横空,直指马宁儿的周身要害。 只听得铛铛铛接连不断的二十余声,马宁儿身上铁甲凹陷、罩袍碎裂,已经再无可抵挡的外物依仗,只能伸手不顾巨阙剑的锋刃刺破手掌,揪起一名白衣少年扔到空中,强行打散了铁血少年团的盾阵,纵身飞出十步开外。 形势剧变只在电光火石,一杆令马宁儿脊背梦里都发凉的长枪拔地而起,刺穿了他的脚踝,随后抖杆发力,顺势把他抛到了一面残垣之上,竟然撞塌了屹立千年不倒的夯土台基。 “洪熙官!”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马宁儿也不顾危机,畸形的毒爪接连刺去,逼近了洪熙官所在的位置。 洪熙官长枪飞掠,险象环生地向后撤步,躲开了连续的攻击,自古枪斗取长、剑斗接短,一旦反向必然落入下风。 但洪熙官似乎并不在意,只把夺命锁喉枪拆成三截棍,点、劈、抢、绞式层出不穷,却始终没有逃离对方的五步之内。 “飞龙三点头!” 洪熙官大喊出声,周边围攻的少年团忙不迭滚地散开。 只见银枪应声连接在了一起,在马宁儿面前抖出一片枪花,然后以快如闪电的速度连续攻出三枪——上额第一枪、咽喉第二枪、前胸第三枪! 这三枪迅捷如一,又分影为三,出手毫无踪迹,已经是将时机、力道、角度把握到了极致, 枪尖看似横掠,实则点戳,马宁儿伸出右臂,下意识想要格挡的时候,才发现这三枪出击全然分立,竟是挡了个空! 三枪全部刺入,马宁儿和洪熙官都静立无声,只有黑血顺着微晃的枪尖流淌低落。 “熙官,我来助你!” 陈近南挥剑前来,想要借机斩下毒人的头颅,却听见洪熙官的怒吼。 “总舵主闪开!” 洪熙官奋力抬枪,一道暗青剑影横空而过,将精钢打造、百折不破的夺命锁喉枪从中斩断,甚至与陈总舵主仓猝回身的巨阙剑对拼,全然不落下风! “陈近南,你中计了!” 妖僧客巴阴恻恻地笑道,手里握着一把满是铜锈的古剑。 这时,看似中枪的马宁儿骤然抬头,脸上全是狞笑! 这三枪确定实实在在地刺中,却也被他实实在在地挡了下来,只伤到了他的肌表! 马宁儿身上的盔甲彻底掉落,只见他左手攥住枪头,右手伤重垂落,腋下竟然还生长着两只手臂,正一左一右地牢牢摈住枪杆,让洪熙官刚才青筋毕露也无法再取得寸进! 马宁儿…… 竟然有四只手?! 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 洪熙官手持断枪,没有想到伴随他多年的夺命锁喉枪就在这里折戟沉沙,剑眉下的寒星双目格外引人注目。 直至现在,他终于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被抓伤。两只藏在腋下的手臂粗壮诡异,不似人形,却同样长着毒爪。 这种超出常人的身体在近身攻击时悄然探爪,自然不会有人心生防备,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中招。 如果江闻在这里,就会看出腋下明显的外科手术痕迹,粗大的针线嵌入皮肉,硬生生和身体缝合,那些指尖滴落的青黑的毒液,实际上是排异反应坏死肌体渗出的组织液。 但偏偏是这样不合理的组织,却能挥舞出超乎想象的速度,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同一个人有四只手,洪熙官一时间持长短双枪招架,也是险象环生连连后退。 咻咻咻一串破风声响起,已经被逼入险境的洪熙官只见暗器转瞬即至、封死了马宁儿的前进道路,却是红豆见到心上人危急,忍不住出手相救。 “红豆姑娘,你快走!” 洪熙官得以喘息片刻,两只断枪被重新组装拼合,抬手舞出一串密不透风的枪花,却直接拒绝了红豆的救援。 红豆轻咬朱唇:“不要逞强了,你斗不过这个怪物的!” 马宁儿闻言桀桀怪笑道:“听到了没有,洪熙官!连你的姘头都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你现在跪下给我磕头,我或许会给你个痛快!” 洪熙官眼神冰冷,双手握枪的青筋绽起,头也不转地说道:“红豆,我这一辈子没有向人低过头,但是有件事相求你答应——如果今天我死在这里,文定就交给你了。” “熙官!” 红豆闻言花容失色,“你不要冲动!” 洪熙官举枪便刺向前,马宁儿的四臂抡转抢夺,红豆看出洪熙官要拼命了,连忙上前阻拦。 夺命锁喉枪如游龙入海,枪尖笼罩马宁儿各处要害,但马宁儿却神色古怪地用胸口顶住枪尖,任由锋刃划伤肌肤表层,身体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向前。 夺命锁喉枪由于刚才的折断,枪身已然短缩许多,因此马宁儿游身跨步几下,竟然顺利地缩短了距离。 他的毒爪猛然探出,丑脸狰狞万状,正好和洪熙官、红豆处于一条直线之间! “让你死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身边的人死光,让你痛苦折磨一辈子!” 马宁儿狞笑着,心智显然已经被仇恨怨毒所影响,彻底疯狂了。 此时,若是扛,洪熙官将身受重伤、死于非命;若是躲,红豆将因为视觉死角躲闪不及;若是保转身护红豆,则两人谁也跑不了,马宁儿的目的也将得逞。 “为了文定,你绝不能死!” 洪熙官和红豆短暂对视,在对方的眼中都看出了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话也脱口而出,竟然都想要推开对方,却最终抱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危险至极的时候,猛然一剑从天而降,如苍鹰击殿地划破雾气茫茫,险之又险地击中马宁儿。 陈近南在远处退敌,猛然见到洪熙官这边的情况,在危机时刻巨阙剑脱手飞出。他知道马宁儿刀枪不入,但是越是一反常态地掩藏着腋下双臂,就越让毒辣地怀疑这是命门! 马宁儿太想取洪熙官性命,以至于没有躲闪,于是巨阙剑绕开其他地方,无比地命中腋下手臂的连接处,剑尖刺入缝线的伤口里,这次再也没有阻碍! 马宁儿被巨阙剑余威带得飞起,钉死在了一旁的残垣上生死不明。 “为了报仇,你竟然宁愿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马宁儿心有不甘,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就活该去死吗!” 洪熙官面色黯然,握着枪走向马宁儿,打算要结果了他的时候,后方已经喊杀声四起。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清军的战略部署非常明确,就是瞄准了天地会铁血少年团和武林人士之间的空隙,以精兵突袭其中,马宁儿一个人就牵制了陈近南、洪熙官两大高手,剩下的巡检司刀手、弓手自然一同冲阵,闯进了闽越王城之中。 很多人或许对弓手会有误解,认为这些人是远程单位近战拉垮,但事实上能拉开五力弓的人,虎背熊腰的壮汉才是弓箭手标配。 面对如此大军趁雾而来,武林中人当即因为措不及防而阵型大乱,从东到西的防线出现纰漏。 “陈近南,我劝你乖乖把藏宝图交出来。” 带领着僧兵入阵的妖僧客巴步步紧逼,抛却了手下僧兵通用的轮刃,以一柄崖棺洞中找到的青铜剑屡屡纠缠。 这柄青铜剑锈迹斑斑,三尺剑身修长有中脊,两从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颈上显出两道凸箍,圆首环以同心圆饰。 洪熙官也顾不上杀马宁儿,只将巨阙剑拔出抛还给陈近南,就挥枪杀回救阵——为了报陈近南的救命之恩,他在个人恩怨和大局面前,瞬间做出了取舍。 双剑对砍,妖僧每次与陈总舵主手中的巨阙剑交击,两剑相碰处都会爆发出惊人的火花,点亮这片夜空,就连天上贯星的紫气都为之摇动…… “快看,他手里的可能就是越女剑!” 江湖中人阵脚大乱,开始往这边围拢,似乎是确定了这柄铜锈斑斑的古剑,与传闻中的越女剑有关系,竟然立刻有一部分人不顾后果地逼近。 陈近南横眉冷对,巨阙剑向前直刺,剑式却突分两仪、手出阴阳,竟是一招“阴阳候列”,无形无状地变化出繁复手法、演化凌厉杀招,竟然像是要同归于尽。 剑锋压过妖僧客巴的肩膀,在他的脸上划下深深的伤痕,瞬间皮开肉绽。 陈近南作为纵横江湖十几年的人物,功夫在此方江湖之中稳居洪熙官之上,武功境界一只脚踏入了独辟蹊径、开宗创派的水准,若是加上时间打磨积累,再广招门人创衍武学库藏,是极有可能踏入宗师境界的。 妖僧狼狈后退两步,将身后僧兵推搡向前抵挡攻势,随后怪笑着站起,伸手抹去脸上的血痕。 他脸上伤口虽深,却没有流出太多血,一抹一擦之下卸去了浓重的妆容,显出了原本的皮肤——只见那块皮肤蜡黄发皱、枯燥无光,就连一处毛孔都看不见,宛如一块年久风干的腊肉。 “陈总舵主,如今驰援之人发兵五路,正星夜兼程汇集这武夷山崇安县,你们已经掀不起风浪了。” 陈近南却面色如常,命令手下收拢败兵合归一处。 “陈某此行前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成败得失皆与我无关。” 喇嘛客巴却慢慢摇头,挥退了身边的手下。 “那我如果说,给你一个万军之中杀了我的机会,你会不会心动呢?” 第三十二章 赌斗开始 喇嘛的笑容随着妆容化去,显得诡异无比,但是他将手里的青铜剑举高,向着四周的武林人士高声说道。 “你们要找的越女剑宝藏线索,就在我手里的这柄剑上。我今天就拿它来做赌注,如果有人能赢过我,我的项上人头和宝物,尽可以拿去!” 喇嘛的话传出老远,这次不管是一心复仇的少林门徒,还是醉心夺宝的武林高手,都面露迟疑之色。 洪熙官快步走到陈近南面前,低声说道:“小心有诈。” 喇嘛客巴的耳朵微动,随即又放声笑道:“不过要比,就要按我的规矩来。咱们两边轮流派出三人,不得重复登场!三局两胜之后,输的一方任由对方处置!” 陈近南双眉微蹙,发觉妖僧这比武情况颇为不对劲。 原本清兵的高手数量、兵力都占优势,天地会的人员素质要稍高,却无法彻底压过对方。 但当下天地会这边的高手,以陈近南、洪熙官为主,清兵能派出的高手由于马宁儿重伤,只剩下客巴自己和半途招募的严振东。 对方故意提出要三比三对决,难道是想用田忌赛马的方式,兑子兑掉自己这边的高手吗? 陈近南内心计较着得失,对面此举很可能是要挽回马宁儿败退的劣势,争取时间,可自己知道,陈近南比对面更需要时间! “总舵主,如果我们能快速赢下前两局,至少能取敌首脑。” 洪礼象上前建议道,“如果情况不对,或者对方耍诈,铁血少年团必将拼死突围,让对方血债血偿。” 陈近南缓缓点头,就算同样是高手也分三六九等,自己的武学高过对方不止一筹,洪熙官又擅长搏杀之战,有利条件在天地会这边。 “好!第一局既然你用剑添彩,那我也用巨阙剑做赌注!” 陈近南没有落入对方陷阱,妖僧客巴标榜青铜剑是越女剑法的线索,但他表示自己只承认这是一把剑,想要换南少林藏宝图还不够格。 客巴闻言脸皮跳动,却也不气恼,微微点头道,“好,那就由小僧来领教阁下高招。” …密…封…线…外…不…准…答…题… 两边划开距离,清空出一片空地,两人已经遥相对应,火把的光亮飘忽不定,四周呜呜咽咽的空谷龙吟则更加急促了。 陈近南刚才已经和客巴交过手,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颇为驳杂、博而不精,主要修习的是藏地的瑜伽密乘,外功只见到密宗大手印的痕迹。 藏地武学的脉轮之学,与中原经脉穴位多有照应,武功路数诡异,追求至刚至快却少了机变。客巴刚才的几下拼剑可以看出,他从没有用剑的经验,只是仗着兵器之利打了陈总舵主一个措手不及。 当初欧冶子锻剑,其中一剑可穿铜釜,绝铁粝,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当年的无名青铜剑或许和巨阙剑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可能一同静悄悄地躺在剑架之上许多岁月,但是时间流淌悄然无言,如今的两把剑,只能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陈近南的剑法臻至化境,杀招凌厉、攻势如风,层层叠叠铺展开来不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妖僧客巴就算想要从中作梗,在这种程度的压力下,也无法做出有效的改变,这是陈总舵主早就做好的决定。 陈近南自从十年前决定组建天地会,直接与人对敌的机会就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武学、博采众长。作为一个领导者,他不缺乏铁腕执行的魄力,也拥有知人善断的眼光,但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总是习惯性地将敌人具像为符号和数据、加上背后的罗织利益。 但匹夫尚有血溅五步天下缟素的能力,江闻来之前提醒了陈近南马宁儿的铁甲车,就是为了堵上他信息不全的漏洞,但这次,陈总舵主似乎又失算了…… 陈近南的巨阙剑横空而起,以一式“峭壁断云”封死了喇嘛客巴的出路,重剑在他手中宛如灵蛇,疾趋疾退间、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 喇嘛客巴横身握剑,大拇指和食指扣住剑柄,用怪异的姿势静待应敌,忽然一个反手抓耳的动作,从肩头把剑挥出! 这招太过出奇,又瞄准了陈近南的腹腔,只好抽身折反,落地后再寻机进攻。 随着陈近南的攻势,妖僧客巴这次身体横空连滚,剑锋接连不断地撩出,每一次剑斩的位置诡异无比,逼得陈近南只能回剑防御。 随着对手由攻转守,喇嘛客巴却动了起来,洒出剑势扑天盖地,刁钻奇巧地劈、砍、崩、点、斩,招招攻向陈总舵主的破绽。 将对手逼至绝境的喇嘛,忽然甩开头顶的僧帽,以怪异之极的姿势倒立而起,青铜剑从陈近南看不见的位置被藏在身体之中,好像是要用腿击剑。 下一刻,这把剑竟然随着倒立的动作反刺而来,横剑一斩破开点点寒星,喇嘛的双腿踢在陈近南身上,让他骤然失衡退出五步,嘴里溢出鲜血。 “以奇胜正,好招法。” 陈近南也并不小气,抢先喝彩了一句,惊讶于这剑法的凌厉诡异超脱窠臼,“但这似乎不是剑招。” 如今陈近南已经受伤,强顾面子再拼下去,就会落入对方的圈套——等己方高手一齐伤重,对方还讲不讲规矩就不好说了。 于是陈近南毫不犹豫地认负。 妖僧客巴得意一笑:“总舵主好眼力,这是我宗同源异出的金刚无上乘密宗武功,密谱上每个姿势都是一式刀法,要练上数年才有成就。” 陈近南也不做作,随手将巨阙剑抛给对方,走回了阵营当中。 “总舵主,您没事吧?” 洪礼象作为医师赶忙上前,询问这个姐夫的情况。 陈近南淡淡一笑:“无妨,这次输了半招。如今马宁儿已经失去威胁,这把巨阙剑给他也无伤大雅。” 说完找到了洪熙官,“熙官,对面下回合派来的,必然是那名山东口音的武师,还要劳烦你了。” 妖僧客巴说道:“陈总舵主,下一局我请你拿出藏宝图做赌注,我也会用等价的东西让你满意的。” 说完,手下僧兵递过来一个精致木盒,从中取出一个镶银涂漆的怪碗,颜色灰白、望之不吉。 “这个嘎巴拉碗,乃是当初我宗上师杨琏真迦在中原所得,不知道总舵主感不感兴趣?” 一直神闲气定,就连输掉巨阙剑都云淡风轻的陈近南,这次却是目眦欲裂,连同天地会和武林人士都怒气勃发,满场皆是刀剑出鞘的铮响! “宋理宗的人骨酒碗,为什么会在你的手上!” 元朝时期的妖僧杨琏真伽盗尽南宋帝陵,甚至将宋理宗尸骨再次掘出,砍掉了头颅,“镶银涂漆”制作成酒器,献给了帝师八思巴,后又转给忽必烈,直至明朝才被朱元璋寻回安葬。 这种丧心病狂的手段,在当年就使得天下震怒,妖僧在这个时间说起这件事,岂能不让全场震惊,直欲以命相博! “阁下愿意比试,在下自无不允,但是规矩得改一改。” 洪熙官冷声回答道,“下面这场我们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第三十三章 太极云手 空谷中云气久聚不散,又被闽越故城废墟上的动乱搅扰,云烟成雨后终于引成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浇透了身体,却浇不透熊熊燃烧的心脏。 洪熙官仗枪凝神,杀气万状。 严振东向前一步,拱手报名:“在下山东府……” 还没说完,对面的武林中人已经哗然,各种怒骂纷至沓来,瞬间压过了他的声音。 “助纣为虐的汉奸!” “狗贼!你还有脸出来!” “找个地方一头撞死吧!” 严振东面色铁青,完全不知道对面的人为什么污言秽语频出,只感觉脑袋轰地一下,先前那些被轻侮嘲弄的记忆涌上心头,喉中铁锈味泛起,眼前再无余物、耳边也听不见声音,只想打倒挡在前面的所有人。 领兵官陆大人是辽东人,两人曾于崇祯四年的武举上碰面,对这个山东汉子的横练功夫印象深刻。正是陆大人的举荐,才让严振东在当途闹市之后谋得一职。 那年崇祯帝认为有人作弊,将考官、监察御史等一大批人下狱撤职,两人受到牵连被连坐永不录用。 “严指挥退下!这场不用你上!” 此时的他热血上头,没有听见喇嘛客巴的喊话,只顾着怒气勃发,闷头就要往前和洪熙官一较高下,身后却有人拉扯他,不让他往前走。 只见他铁布衫罩体,两膀向前一扯,两个出手拉他的喇嘛就被甩飞出去!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洪熙官,仿佛只要咬牙越过了这座大山,他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没走出两步,又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挡我者死!” 严振东怒不可遏,眼神闪过杀意,左臂膀筋肉虬结,青筋暴起,将阻拦者往前一带,右拳已经蓄势待发,砂锅大的拳头蓄起风雷之势砸向对方。 但这一次,拦路的人被猛然一扯向前迈出一步,似乎就要跌倒,但左脚刚离地一尺,便在空中悄然回踏,以千斤坠法改变重心。 面对快速闪电的一拳,对方也毫无顾虑。只见他含胸拔背、沉肩坠肘,以双掌撑开双臂聚拢的姿势应敌,沿着严振东出拳的走向,只是轻轻一引一带,左脚就精准踩破了严振东的破绽。 电光火石间,对方以云势起手、化势卸力、双推势托起对手,转瞬间全身桩劲过电般一抖,就把严振东扔出一丈开外! “摔得好!摔死这个狗汉奸!” “干得好啊!” 诡谲的事情出现了,看见严振东被甩出去落入尘莽中,清兵一方为这个高手的表演喝彩,天地会一方也大感痛快地骂了起来,竟是两边都在叫好。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严振东卧倒在乱石碎瓦之中,再无动静。 “太极十三势……” 陈近南眉头紧锁,喃喃自语道。 太极拳创立数百年,流派已千变万化,光江湖有名的太极拳门就不下双十之数,但是由张三丰真人创立出的太极十三势,内涵丰富、意蕴深远,当之无愧地为太极之祖,属于武当镇山之宝、不传之秘。 眼前这个人能随手使出,招式又翩然无迹,想必是武当派的高人。如今的形势复杂诡谲,武当派出现在这里,恐怕事情又会有变故。 “抱歉,路上碰见了白莲妖党的阻挠,略有耽搁。” 那人以太极十三势摔开严振东之后,先是稽首行礼,随后翩翩然走到了洪熙官面前,一甩拂尘,竟是一个身材矫健、两颊削瘦的五柳须道士,年纪约在四五十上下,两眼精芒闪闪。 “熙官。” 道人言语轻淡,对杀气腾腾的洪熙官毫无惧色。 “见到师叔,为何不行礼?” 洪熙官听到这个声音,猛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道人,冷声说道:“你是……冯师叔?!” 一个少林门徒,开口叫一个武当派的人为师叔,这在外人看来怕不是会惊掉下巴。 毕竟少林武当两家的恩怨,从南到北的争斗持续元明两代,本该除了江湖礼数绝不会有其他关系才对。 但武林中人这次谁也不敢出声,噤若寒蝉般相互看着,都从对方眼里瞥见了诧异。 洪熙官的师傅,人人皆知是南少林的方丈至善禅师,如今已经俨然为南方武林巨擘。但至善的师傅杏隐禅师南下时,一共收了五个弟子,号称南少林的五老真祖,只是后来去向不一,并不在寺内。 如今洪熙官既然叫对方师叔,又说他姓冯,那么眼前这个武当派的太极高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当年从杏隐禅师门下改投武当派,如今已经贵为掌门的冯道德! 他能从少林门人当到武当掌门,里面自然是有很多隐情牵扯,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武当派掌门竟然亲临这里,就足以让所有人被这个变故所震惊。 按照江闻所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少林叛徒,或许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冯师叔,请指教!” 不愿见到双方动手的陈近南刚要出声阻止,洪熙官的心思犹如明镜,已经抢先一步挺枪便刺,拉开了战局。 夺命锁喉枪是洪熙官广纳棍法、枪法、奇门武器的精髓后自创的武学,招招夺命、步步紧逼,毫无佛家慈悲之态,只讲究金刚怒目之象。 只见银枪一抖绽放出无数枪花,径直笼罩了冯道德的周身,抢先一步紧逼而来。 这式“跨剑骑龙”迅猛无比,已然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洪熙官凭借搏杀本能,将威力拔高到了巅峰。 在武道一途上,洪熙官俨然已经提前走入了独成一派的境界! 但冯道德反手撩袍,手中拂尘毫无烟火气地甩出万道霞光,云飘雾绕般地和枪头撞在了一起,深厚内劲透过细如发丝的钢丝勃然发出,洪熙官只觉得枪上万钧力道猛然失控,夺命锁喉枪摇摇晃晃地被拂尘带偏,最终扎入了地面! 洪熙官的武功虽然高强勇悍,锤炼与积累在老牌高手面前依旧不够丰富,内力一道更是落入下风,此时精钢丝拂尘已经绕过洪熙官的脖子,将其死死勒住,胜负似乎已经分明。 “看来我至善师兄x还是舍不得将真传教给你……但既然那条血流成河、阴魂缭绕的木人巷已经烧毁,当初的噩梦也该过去了。” 冯道德面相古拙,声音也古井无波,“我不杀你,自己走吧。” “走?” 洪熙官挣扎着将长枪挑起,脚踩枪杆弯曲成弓,强行弹开了拂尘束缚,在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 “今日不杀尽清兵,报南少林和我洪家的血海深仇,我岂能一走了之!” 第三十四章 少林武当 龙争虎斗之势已然形成,刚才冯道德点到为止却被洪熙官挣开,便意味着两人将如他所说,进入不死不休的局面。场内中人屏息凝视,只有喇嘛客巴面带冷笑坐山观虎斗,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这时,陈近南忽然纵身一跃进入场内,阻挡在二人之间。 “冯掌门,在下天地会陈近南,数年前的武林大会上曾有缘一面。” 陈近南一拱手,“我有个问题,不知可否当面一问!” 冯道德削瘦的脸颊毫无神采,练气功夫已经达到了相当境界,缓缓点头。 陈近南略松了一口气,对方还愿意答话,说明立场仍有商榷的余地,并没有直截了当站在清庭一方。 现在想来,赶到的只有冯道德一人,武当派弟子一个都没前来,也能说明这次是个人行为。 刚才陈近南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之一的武当派彻底投靠清庭,那么别说火烧南少林,就算再搞出一场灭佛,也只能算是江湖纷争,两派斗到最后,坐收渔利地只会是满清。 “冯掌门,你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冯道德手持拂尘低声说道:“受人所托,前来取得藏宝图。” 陈近南暗暗猜到,对方的立场如此不明,想来是有阴谋在里面,于是果断地说道:“如果我将藏宝图赠予道长,武当能否袖手离开,不再参与此事!” 这话一出,就连妖僧客巴都神情紧张:“陈近南!你别忘了这是一场赌斗,失去了赌注可是投子认负,两败在手就得由我们处置了!” 陈近南也哈哈一笑,全然不顾场面气氛的紧张,从腰间又掏出一样东西。 “赌斗当然还在进行,我这里还有当初宋真宗《殊魁图赞笺》,你看当不当得赌注!” 但这一次,换成了江湖人士一阵哗然,陈近南以反清复明的名义召集大家,结果他一再媾和、形同儿戏,前怕狼后怕虎,哪有造反的样子! 只有陈近南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形势不由得他强硬。若不劝走冯道德,洪熙官一死,己方将元气大伤;冯道德若是一死,天地会将和整个武当派成为生死仇敌,清庭得罪南少林的当下,就是天地会四方分舵的明天。 冯道德面色不动,向前伸手。 “若是拿到藏宝图,贫道自然立刻离去。” 江湖恩怨有时候大如天,按少林与武当的梁子,这藏宝图想要拿到手是绝没有和平方法的。 就在此时,洪熙官却又站了出来,对冯道德说道:“冯师叔,师侄也斗胆问你一句,你今日可以抛开掌门身份出手帮助清庭,明日是否武当全派上下,都可以同样方法为鞑子效力?” 洪熙官的声音不大,却震醒了满场的人,原先议论纷纷的武林人士此时终于醒悟过来,奋起抗议道:“总舵主,我们南少林门人不顾安危帮你报仇,你就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吗?” 想起来都脊背发凉,清庭本来势力就大,正携胜军之勇横扫江南,若是老对手武当举派上下,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以个人名义诛杀“叛党”,那么剩下的门人如何活得过清洗? 陈近南深深看了洪熙官一眼,眼里既有惋惜也有感慨。 这个天地会中嫉恶如仇的辣手判官终究容不得砂子,可天地会不团结一切力量,又怎么对抗清庭这个庞然大物?陈洪两人今天的分歧,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冯道德却毫不掩饰讽刺之情,对着洪熙官说道:“这套行径,难道不是你们少林使用在先吗?北少林早早就上表归附,南少林却首鼠两端,天天与天地会反贼暗通款曲,为祸一方。” 他遥遥一指对面的金刚门人:“旬日前上清观被贼人围攻,仙都派被举族夷灭,难道不是你们干的吗?杀人时打着反清复明旗号、被上门讨债又拿出江湖道义,端的是条好汉子!” 冯道德提到的这两个都是武当门下的势力,被当面指责的金刚门人也有些气短:“那是因为他们首徒助纣为虐,为清庭效力……他们还带人攻打九莲山!” 冯道德一甩衣袖,身边的尘土滚滚而起,“那便是了。你们既然可以因门派弃徒烧杀我武当门人,哪天也来处置我这个少林叛徒可好?” 再说下去这就是一本烂账,每个门派人员参差不齐,总有投机附会和耿直无谋的人,适逢神州易鼎的巨变,道门和佛门早就水火不容,当年闯王李自成手下的道门中人也不在少数,武当这个做法堪称落井下石,却是明摆着要当一次真小人了! 洪熙官看着陈近南面容纠结的样子,眼里终于露出了失望之色,对陈近南抱拳说道:“陈总舵主,这次是我和师叔的恩怨,与天地会无关。我们结义兄弟九人如今散落天涯,但总因少林而聚,师门之仇不可不报。若是我死了,与人无尤!” “熙官!你不要冲动!” 红豆在后面听得胆战心惊,连忙喊道。 洪熙官的身形瞬间停顿了一下,却是面带忧色地向陈近南又施一礼。 他将夺命锁喉枪抛向一边扎入地里,只论拳脚不斗枪械,算是卖了陈近南一个人情,但终究没有回头。 这一次的战斗,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却是一场不得不战的对决。 冯道德作为江湖耆老,又身兼武当、少林两家的绝学,每一出手都有如风雷之烈,时而以武当绵掌迂回吐纳、时而用少林伏虎拳勇猛精进,时而将太极推手阴阳流转,时而出虎鹤双形攻守自如。 这样一来,洪熙官会的他全会,洪熙官不懂的他也精通,显然处处占据上风,只是不愿意自降身份欺负晚辈,才倨傲之极地和对方玩耍。 “熙官,如今武当门人式微,你如果愿意弃暗投明,当得一门之尊,你可要知道我的苦心。” 冯道德削瘦的脸上毫无表情,说话也如同施舍,根本不知道是想招揽洪熙官还是激怒对方,但洪熙官的神色一如既往,只有眼中凝聚不散的寒星。 飘雨越发密集,对拳换掌的动作快如闪电,天上也隐隐有紫电划过,整座闽越王城风声呼啸,龙吟呜咽,一时间宛如鬼域。 冯道德忽然一手野马分鬃,身躯鼓荡中门开合,运劲如抽丝一般,将真刚之力化为虚灵上顶,推换间一掌按在洪熙官的腹部,以太极手法将他打到飞起。 场上一阵惊呼,但此时凭空飞起的洪熙官口吐鲜血,却强行摆正了身体,拼死以虎爪扣入冯道德的手臂,抓出两道血痕! 飞空之时双腿猛然踢出,借着太极劲双腿迅速摆动,快速踢出后仿佛有无数只脚同时攻击,持续不断地踢中对方胸口,洪熙官不愧是武学奇才,竟然真的使出了当初江闻随口一说的无影脚! 大意下的冯道德稳扎马步,可他下盘越稳,洪熙官就越好借力,宛如趟水过河一般稳当,连环踢出之后,即便老道士用武当天罡功扛住了踢劲,却还是不停向后退。 洪熙官提起的一口气终于用到了尽头,只能落地。但他眼中狠意爆发,落地后擒抱住冯道德继续推搡,任由冯道德掌击后背,就是不给他恢复平衡的机会,向着某个方向猛冲。 而在路的不远处,是一杆倒插在地面上的冷枪,如果撞上去,必将是两人串刺在一处,天地同寿的局面! 洪熙官的态度很明确:你不认输就一起去死,这场比试我为了少林,一定要赢! “你这个亡命之徒……” 冯道德面色大变,出口斥责。 就在此时,异变突然生起,闽越古城所在的荒山猛然开始摇晃,天上的紫气更加显眼,伴随着紫雷阵阵,大地都出现了道道裂痕,山上的岩石纷纷滚落,洪熙官和冯道德被猛然一甩,撞进了旁边的沟渠中。 第三十五章 恒河沙数 “地龙翻身了!” “快躲起来啊!” 洪礼象身材较为瘦弱,摇晃中左右难支,只能死死抱住一棵歪树,绝望地看着稀疏树冠不停颤抖,仿佛连野树的内心都无法平静。 就在洪礼象的眼神四处飘乎时,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陈近南。 洪礼象属于家中老来得子,与姐姐年岁差异较大,因此对陈总舵主的了解仅限于家里人的只言片语。 直到近日来朝夕相处,他自认为已经相当熟悉陈近南,确认面前的是一位光明磊落、义气当先的人中豪杰。 但现在他所看到的,是一个神情宛如古井里幽幽透出的波光,又如古书中春秋笔法带过的杀机,即便不言一语,也能幻见他全身精气神凝聚的青烟。 陈近南如同执子长考的棋手,一枚棋子在手,落入棋盘却能化为惊天杀招,似乎陈近南之前的屡屡隐忍,终于孕育出了破体的凛冽剑气! 洪礼象目瞪口来,喉咙却干涩得无法出声,只好沿着陈近南的视线看去——在视线的尽头,是那个面如蜡纸的喇嘛客巴。 喇嘛的僧帽早已不翼而飞,正坐在无人抬动的僧驾上,两把绝世宝剑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上,一手抚住膝盖,身体随着轻笑开始晃动,慢慢演变成了仰天狂笑。 他的声音在地震中丝毫不闻,但那癫狂肆意的样子却似乎能压过地龙翻身的狂乱,让洪礼象毛骨悚然地感觉到,他嘴里发出的隐隐就是震撼天地的山啸! 洪礼象揉了揉眼睛,猛然想起了古书上说到的那些以山河为棋盘、苍生为棋子的谋士,他们一怒而诸侯惧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面貌呢? 惊呼声不断响起,天崩地裂的场景只持续了几息时间,却已经给闽越古城中的人,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漫天霪雨与空无的幽吟,都化成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惧,浇灭心头的火焰。 火把因为东倒西歪而熄灭,城中忽然陷入了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只有几点幽光在城外飘忽不定,色泽青碧惨淡,幽幽祟祟不似人间之物。 随着余震消弭,僧兵和铁血少年团再次打起火把,终于照亮了四周,无声对峙着的陈近南与客巴面容陡然一变,仿佛刚才黑暗里的行为,只是洪礼象的一场梦魇。 “陈总舵主,这盘棋也该结束了吧。” 妖僧客巴低声说着,手里把玩着头骨嘎巴拉碗,仿佛欣赏着一件稀世珍宝,“洪熙官和冯道长的比斗,终究是洪熙官以弱胜强高过一筹,这场算我输了。” 他扬手一抛,宋理宗头骨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在了陈近南的手中。 陈近南也不客气,面色凝重地将嘎巴拉碗贴身收好,或许这场比试两败俱伤毫无意义,但这是汉人的尊严,是洪熙官拿命赌出来的胜利。 “如今我们两边都无将可用,这最后一场还比吗?” 陈近南面带微笑,书生般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全然看不出锋锐之气。 冯道德的突然介入,本来可以强行压过陈近南和洪熙官的组合,用这张底牌谋定全局。可他却在气走严振东之后惜败洪熙官,导致兑子完毕后全场干干净净,再也没有能一锤定音的力量。 喇嘛客巴也叹了一口气,“陈总舵主,如你所说赌斗现在难以继续。不如改为文斗,我们来一场‘纸上谈兵’如何?” 客巴的语气古怪,双眼放光地看着陈近南,显然毫无惋惜之色。 陈近南的表情也毫无波澜。 “如何算是‘纸上谈兵’!”洪礼象代替他说道,全身在颤抖着,显然这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 客巴赞许地看了年轻人一眼,没有说话,而陈近南也沉默以对,两人竟然在已经心照不宣了。 客巴抖擞僧袍站起,指点着四方。 “我主顺治横扫四方,八旗铁蹄踏遍沙场,天下顺逆早已无言而喻,诸如李闯张献、弘光隆武,不过是癣疥之疾、一时之患,望风而溃而已。你们龟缩在武夷中、寄萍于池塘里,随着浪打风摧,必望风而溃!” 客巴侃侃而谈的,就是当今天下的抗清斗争。 经历过了四次大失败,敌营敢于反正抗清的李成栋、金声桓等人纷纷被杀,轰轰烈烈的七省之地也全部丧失,全天下都预料这大明回光返照已无济于事。 反清复明到了此刻,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响的名号。 陈近南缓缓摇头,朗声说道:“我大明虽弱,仍有民心;疆土虽丧,不减忠臣。当初李自成、张献忠麾下余党,都不愿降清屈膝,百姓更是望王师如望甘霖,更遑论延平郡王虎踞闽粤,张尚书煌言力保东南,李定国两撅名王,轭使鞑虏不得进退,如何说是沦丧!” 密宗喇嘛本就擅长论道辩经,陈近南文武双全更是辩才无碍,两人轮番唇枪舌剑之下,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空谈再多,总不如实际情况能够感同身受,于是喇嘛客巴念头一转,不再谈论纷然惶乱的天下大势,出言直刺如今的局面。 “陈总舵主,你说天下仍有希望归明,但此刻的武夷山中,你们确是插翅难飞!你别忘了三省六府十一个县的援兵已经赶到,我麾下兵力已破一千之数,更有其他府县连夜发兵,你们区区百余人如何能抵抗?” 武林中人面面相觑,脸上逐渐颓丧,猜出了对方斩尽杀绝的指望,士气为之一颓。 陈近南朗声一笑,却不当面作答,转头来到一位白衣红巾的少年面前,高声问道:“几人!” 面前的天地会铁血少年团成员,猛然抬头喊道:“八人!” 陈近南点点头,又来到另一个少年面前,“你又几人!” 少年双目欲裂:“一十二人!” 随后这样问了下去,数字少则三五、多则十数,声音雄壮无比,少年人略显稚嫩的嗓音仿佛要喊出血来,连清兵阵营里杀人无数的八旗甲士,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喇嘛客巴皱眉讽刺道:“你们大明虚报军功、漂没军资的把戏,到现在了还不肯改掉?你就算虚增恒河沙数,就能反败为胜了?” 但回答他的,是一柄横空斩开地面的大刀,凛凛杀气随着铁血少年团的列阵散发,刺得眉心发疼。 “虚报?” 陈近南冷声道,“这些孩子所说的数字,都是他们家里被鞑虏屠戮的血债!天地会从北到南目睹了无数惨剧,皆因满清残暴而起,你看到的这些少年,都是因鞑虏而家破人亡的孤儿!” 百余人的铁血少年团默不作声,泪水却悄悄滚落,眼底流动的是蕴藏在玄武岩之下,比岩浆还要炽热的仇恨! “他们不知道这里会死人吗?不,他们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但他们没得选,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身上背负的家人亡魂,才咬牙活到现在!” “可笑啊!你们只看到铁血少年团今日一百二十九人,却看不到昨日血债的一千三百三十六人!那你们就更看不清明日,如同恒河沙数矢志反清的汉人!” “你们说,我天地会如何会败!你们满清,又如何坐稳这神州赤县!” 第三十六章 凿齿之民 场间气氛此刻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仿佛随时就会发生,但空山中飘飘飒飒的秋雨从来不通人情,只晓得随风飘荡莫知其处。 慷慨赴死的气息感染了江湖中人,特别是这些血勇彪悍的少林门人,已经将兵器紧握,横眉冷对清兵的重重包围。 你可以说他们沙场征战有勇无谋,但是这身悍勇轻死的方刚之气,也足以让鬼神为之辟易! 此时山间风雨愈发迅疾,这片山谷中幽幽龙吟之声由弱变强,蘧蘧然化为萧管之声,间或有人马嘶喊的杂音,飘荡在空气中。 “什么声音?” 武林人士里有人发现了,清兵巡检也感觉不对劲。 “恐怕是这里的刀兵之气引来山中的阴兵过境,才会有饮马惊槽的行军声音啊……” 有年纪大点的人解释道,“不要乱跑就行了,活人阳气重,不去刻意冲撞顶多生场病。” 但是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服其他人。 因为当紫电划过天空,三不五时就会照亮山谷两侧的崖壁。基本不需要眼力多好,都能看见山上有数量惊人的黑影在穿梭,腾跃崖壁如履平地。 洪礼象久读诗书,对于这些异闻也有所涉猎,连忙安抚众人。 “《太平御览·鬼神部》有明确的记载,谓闽西等地有兽名山都,形如昆仑人,手脚爪如钩利,高岩绝峰,然后居之,想必只是山中猿猴被当成异兽,不用慌张。” 这个解释更加令人信服,但是陈近南却和喇嘛客巴不约而同地下令布阵,收缩队伍进入警戒状态。 因为除了山崖上数量众多的黑点,这些蚂蚁般聚合移动的东西,似乎正从山崖搬运着什么长方条形的东西,并列排布在峭壁岩穴之中,粗一看去像是四四方方的木料,但仔细看来,更像一个又一个的、密密麻麻排列的船型棺材…… “陈总舵主,你见多识广,想必知道这发生了什么吧?” 妖僧客巴面色不善地开口道。 陈近南沉声说道“或风雨之夕,闻人马箫管之声,及明,则有棺椁在悬崖之上——这是《太平广记》提及武夷的异事,想来不外如是。” “《太平广记》?” 妖僧客巴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了相当好笑的笑话,腊色脸旁猛然狰狞:“我看是《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说的吧!这部前宋流传的妖书,用人血记满天下夷希的来历、去向!你别忘了这部书先归权相史弥远、后流到宋理宗墓中,是谁让他重见天日的?!” 陈近南面沉如水,丝毫不顾对方的恶语恶形。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里的事,那想必也知道凿齿之民了吧?凿齿之民当年袭击汉武帝大军使之十不存一,更是逼得武帝亲自祭山——今日这座大山,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说完他从身后掏出一张古旧的书卷,木轴已经被烧焦炭化,显得残破异常。随着他伸手一抖,这张书卷便在风雨中骤然展开! 只见上面用殷红如血的颜色,写满了癫狂离奇的草书,字句时而龙飞凤舞,时而团蠖虫蜷,笔迹潦草可怖,仿佛一个人在噩梦中狂舞乱挥书就,连上面大大小小的用词都诘曲聱牙,但听随着陈近南的念诵,声音由远及近不停回荡。 恍惚中,山崖上的黑点仿佛被惊醒,已经开始向山下移动。 这张血色书卷只需要看一眼,仿佛就自行演动环绕了起来,从中能看见一个穿着圆袖宽大袍,红色束带的中年人披头散发,发狂推倒被设祭醮禳祷的仪物,身边被无数的无头血尸包围困住,渗出鲜血直流染遍玉阶,他正蘸着鲜血狂书! 而大殿外影影绰绰,大宋汴京的天空中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飞舞着邪影,这些无形无状、毫无心智的无形之物环绕在帝国最伟大的都城四周,肆意吹奏让人崩溃癫狂的声音…… “礼象,你怕死吗?” 陈近南傲立在城垣之上,与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杀气融为一体,轻声问道。 洪礼象只感觉胸中一团火焰燃烧,张嘴想说话,又似乎想要吞下雨水浇灭喉咙的灼烫,嘶哑地说道。 “不怕!” 知道这句话出口,洪礼象才发现他自己的膝盖在发抖,作为常年书斋休息功课、庭院舞弄拳脚的少爷,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回忆人生的过往,眼前却只有雨水朦胧了视线。 陈近南宽慰地说道:“好!清廷今岁已经进犯云贵,李定国正苦苦抵挡,延平郡王与浙东张煌言联手,正再次策划收复江南大计,以挫败清廷的攻势。” “眼前这支剿灭了南少林的清兵虽然人数不多,却由近半八旗精锐组成,手谕更是能调动赣闽粤浙四省中十七府七十四县的兵马,只要能解决这支人马,就有可能牵制住大半的清廷驻军,为延平郡王创造更大的胜算!” 洪礼象猛然抬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恍然想起来时父亲的沉默与欲言又止。 “原来是为了……原来是……这样……” 少年喃喃自语着,使劲想要撇清杂念,却愈来愈难以自制。他们洪家既是陈近南的姻亲,也是政治盟友,这次行动他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鱼饵。 “策划这次行动,我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一路拼死牵制吸引清军,定要让他们在这座武夷大山中有去无还。 陈近南神情严肃,语气中露出一丝歉意。 “但这事情太过弄险也太过离奇,并没有人赞成,幸好延平郡王北伐之心已定,我才能带上所有筹码表示决心,换来这次机会!” 陈近南为了这次行动已经拼了,不惜压上了自己的名声,还赌上了陈家和洪家的未来,即便包括铁血少年团这样的嫡系一同葬身,也要将清军拖入这个泥潭之中! 山崖上的黑点已经奔及闽越古城,清兵后排巡检弓手惨叫连连,可妖僧客巴又笑了起来。 他这次的笑容几乎要断气,脸上的更是浓妆彻底洗脱,看上去僵硬扭捏,更像是一具腊干已久的死尸了。 “君不密则失臣……这局‘纸上谈兵’终究是我赢了……” 客巴拊手大笑,“凿齿之民?那你可知道我宗苦苦寻求几百年的夷希,此刻跃然欲出!若不是你们自作聪明,又恰逢其会得我主顺治差遣,一切岂能来得如此轻易!” 妖僧扯破僧衣,踩碎佛珠,盘腿坐在僧辇上摇头狂笑,形如魍魉,念起了宛如地狱血海中飘出的经文。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吧!只有那六牙七支!能带你真正前往真实佛土!” 第三十七章 孰是孰非 “陈总舵主……这个声音,我在三里亭听到过……” 红豆的说话声都发颤,四周诡异的氛围越发明显,勾起了她的某些近期回忆。 山上的黑点越来越靠近,山林树木都为之摇晃,它们似乎从崖洞中出现,但仔细看去,不仅是黑漆漆的崖谷峭壁,还有无数因地震绽开的裂隙里,灰雾紫光正频繁出现,黑点也从中出现。 陈近南高举着《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血雾已经不需要念诵,就从画卷上滚滚而出,笼罩了天地会一方所在的位置。 血雾中,人人都做起了荒诞不经的噩梦,细究起来却一点细节都无法想起,只感觉毛骨悚然的惊惧,仿佛这个世界已经沉沦在疯山怖海之中,而他们是那些胆敢睁眼窥探的无知者。 但就是这些古怪离奇的血雾,似乎正刺激着凿齿之民的神经,让它们从一切险绝高孤之处出现,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来,撕碎路上一切阻拦的东西。 “各位紧守灵台,只要不要被幻像迷惑,凿齿之民就不会伤害你们!” 陈近南紧咬牙关,保持着清醒。 重重包围的清兵率先遭殃,巡检兵卒惨叫连连,扑倒在黑夜中,这些东西似乎嫉妒厌恶光亮,毫不客气地先撕碎擎着火把的人。 有人抽刀劈砍,刀刃砍在凿齿之民身上,只发出了咚咚的闷响,鞣制皮革般的外皮没有一丝水分,当即阻挡弹开兵刃。它们匍匐在地上,似乎无眼无耳,诡异至极地用干瘪的手掌将血抹在身上,继续发起攻击,将外围清军拆骨扒皮。 许多人慌忙抛下火炬,但这样的行为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陷入黑暗的速度。一旦失去光亮,人和人之间确认的方式就只剩下触摸,但是黑点带来的不止是碰触,还有撕咬和杀戮。 就这样,山崖上奔出的神秘怪物甚至还没被看清,就引发了名为黑暗和混乱的灾难,成了清军覆灭的最后一根稻草。 清兵阵营中心的喇嘛客巴正癫狂地颂经,僧兵围绕在他的四周,一同顶礼膜拜,其中有人开始了动作。 对于喇嘛客巴来说,破坏世上的一切准则、禁忌就是他天赋的任务,而用鲜血献祭的巫苯仪式达成目的,也只是大千世界中龙华树上微不足道的旁枝。 在色空、有无之间,尸陀林怙舍身宗认为并无定数,只把“万法唯识,作骷髅观”视作最本质的原理。 它的阐伸就是:既然这世界是虚幻的,那么就没有什么法律,而当修行者故意地去触犯社会的禁忌之时,就如红粉骷髅相对,在真真幻幻间翻转,更能看清这世界的虚幻性,更能“大澈大悟”,找到释尊所说的“第一义谛”。 只见僧兵褪去上衣,露出身躯,旁边一人拔出用人骨做成的金刚杵,从他的心脏处扎了进去! 鲜血飞溅到了半天高,血雾腥稠不散,吸引到了这些凿齿之民的注意力。当这些热血抛洒出去的时候,一部分凿齿之民慢慢停下脚步,舔舐了两下地上的余血后,恍然无视了僧团所在的位置,反而朝着陈近南所在的地方冲来。 ………… “这些都是山都,它们听不见也看不见,别被闻到就好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怪人淡定无比,解下臭哄哄的外袍,扔给江闻裹着,态度非常友好——即便两人半个时辰前还素未谋面。 “伞兜?” 怪人的口音有点奇怪,不是当地的口音,江闻一时间没听出来。 “山都!是山都!” 怪人不满地又重复了一遍。 江闻凝神看着山上流散而来的凿齿之民,若有所思。 他从来都不信鬼怪,天地会的山都、白莲教的白猿赣巨人之说,都太过修饰,更可能是附会演绎出来的东西。 就从这些人无视地震的奇光、山雾、地鸣的种种明显预兆,还敢躲在山里从事封建迷信活动来看,江闻就不可能对文盲占主体的江湖人士有太高的期待。 其中明明有人都喊出“地龙翻身”了,过了一会儿还能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简直离谱! 因此他选择用自己的眼睛,清清楚楚去看这些凿齿之民。 这些凿齿之民虽然能直立,但佝偻着身体,手拿着简陋的长矛和石器,身上还有部分毛发蓬乱开叉,用简单的兽皮包裹着身体,空洞的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外貌干瘪枯萎,皮肤上甚至有朽蛀腐烂的尸斑。 不似人形。 依靠怪人扔给江闻那臭烘烘的兽皮,两个人就安之若素地隐藏在了树林里,窸窸窣窣的脚步不断经过,却也没有发现他们两个。 离得更近,江闻看见乐这些凿齿之民并不是牙齿如凿子,而是门齿全部被敲下来,空洞洞地翕张着。 更离奇的是,有的头骨的眉骨位置被直接击穿,有的是后脑部位被砸裂;比较夸张的则是整块面部部分被砸得稀巴烂,导致这部分头骨的面部一团模糊,连基本轮廓都看不出来。 但是他们都移动着,磨牙吮血,神态木然,嘴里不时吐出血舌。 「其面如革盾,黝泽,无眼、鼻、口、耳;常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向人噏张辄死。」的凿齿之民? 放屁! 这分明是出自某个原始部落里,在恒久之前就死亡埋葬在崖洞里的人! 从他们携带旧石器风格的简陋石器,和略显怪异的脑部骨骼来看,脑容量最多在800~1000毫升之间,突出的面骨与现代智人都有明显的区别,甚至可能是湮灭在时间长河里的某支猿人,在这个荒诞离奇的夜里,从历史的缝隙之间摇摇晃晃地爬出来了! “你们这些人,实在是很不友善。” 江闻感觉头大如斗,趴在矮山卧倒在荆棘里悄悄观望,忍耐着边上人的唠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在地震发生的时候,江大掌门刚刚赶到闽越古城外围的山路,到处都是树木折断、山石滚落,一派天塌地陷的景象。 这个路过的家伙就是这时候出现,饶有兴趣看着江闻用超乎想象的灵活身法,在密林间闪转腾挪对抗地震,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出手把江闻救走。 数落还在继续。 “我先说第一次,我在崇安县外面讨饭忽然碰上那队兵,上来就想要打我,是我影响市容市貌了嘛?” 怪人的口音也很怪,介于江闻勉勉强强能听懂和完全听不懂之间。 “最近的一次就是刚才,我在坑里面睡得美滋滋,这帮人进来又敲锣又打鼓,还到处打架。大家和平一点不好嘛?” 江闻假装没听见,怪人盯着山下的人接着唠叨。 “来这里这么久,从来都碰到不愉快,最多就是住在三里亭要饭的时候,被那些行脚商人白眼两下,怎么你们一来就给我搞事情啦……” 这个人头发乱糟糟,又脏又乱,味道也像晒干的海带,身上破衣烂衫修修补补,厚度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需要,拖沓在地上盖住脚面。 ……原来乡野异闻里,什么无腿女人要人肉吃,就是这人搞出来的吗? 江闻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这么奇怪,明明头发长得像个野人,胡子却绞得干干净净,打理得一根都没有。 “大师,你说你住在三里亭和闽越王城?可是这两个地方据说都闹鬼,你住这里不怕的吗?” “闹鬼?” 怪人听到这话,猛然怪笑了起来,“小伙汁,老人家我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可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哦……”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鸡婆大师。” 第三十八章 六道之外 丧失视觉、没有听觉的凿齿之民,似乎只是靠嗅觉感受这个世界,它们热爱鲜血的温热、骨肉的湿滑,嶙峋的手掌沾满血液脑浆涂满身体,便冲向久违的猎物。 它们没有道德,没有思想,没有交流,只有无穷无尽难以填满的欲望。 陈近南已经看出妖僧客巴的蹊跷。 此人明显也有办法影响凿齿之民,身边狂热魔怔的僧众血肉就是他的军资,再让他的法事进行下去,后果难料。 偏偏此时《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血雾渐渐淡薄了下来,疯狂旋转的癫狂文字也逐渐迟缓,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妖僧客巴念诵着咒文,嘀嘀咕咕不似人言,僧兵用捧来的银盆装满了鲜血,波光潋滟腾腾发热,侧映出地上歪头刚断气的僧侣死尸。 他用食指、拇指、无名指拈入血盆,挥手撒向蜂拥而来的凿齿之民,血珠如甘霖琼露洒遍四方、凡是被血珠洒中的怪物,猛然抬头提鼻,仿佛确认了些别的东西,转头略过了客巴的僧队,扑向天地会。 “陈总舵主,那些怪物扑过来了!” 江湖人士战战兢兢,连忙提醒陈近南。 陈近南肃然说道:“诸位,妖僧正在行邪法,快随我杀灭对面的妖僧!这样才能破除阻碍!” 他手中的画卷只能避免被攻击,妖僧客巴的血祭仪式却能操纵怪物,可要冲到妖僧客巴的驾前,就必须撞开凿齿之民的包围——双方既被包围、又围困了对方,既面对着同样的威胁、又互相视为敌人,武林人士也不知道如何形容现在的处境,只是在求生意志的刺激下爆发着潜力。 随手的刀枪扎在凿齿之民身上丝毫没有用处,锤石击打也只能将他们推出一段距离,全然造不成伤害。 凿齿之民的身体,早已在岁月流逝中干枯腐朽,只剩下身体里最坚硬的钙质保留,石崖岩洞千百年的历程里,又似乎因硅化坚硬,直至变成了如金似玉的物质。 擅长拳掌硬功和内劲的高手不信邪,徒手击打着凿齿之民的周身要穴。自己经手过千锤百炼、药擦水洗的手脚,轻易就能拍碎石碑叠瓦,打在凿齿之民身上,却仿佛撞上了金刚石轮,手掌立刻传来了骨折的脆响! 初一接触,前排的武林人士死伤惨重! “铁血少年团,布阵!” 身穿白衣的少年们听从号令,将刀盾摆好,组成方阵缓缓前行,保护住了死伤惨重的武林人士,就在此时,陈近南手中画卷的血雾彻底消失,最后的屏障已经消失。 此时,妖僧喇嘛手下的僧众还剩最后三人。 “是气味!总舵主!” 红豆忽然想了起来,连忙在人群中说道,“三里亭我见到应该就是这些东西!它们应该是用气味辨别敌我!” “多谢红豆姑娘!我知道了!” 陈近南拔出地上的一把残刀,腰系布带,身后天地会的五人正紧紧抓住布条,随时准备拖拽。 只见他跃上高空连点天地会众人的肩头,快如闪电地躲过凿齿之民抓擒,将刀甩向妖僧客巴手中的银盆! 银瓶乍破,全心念经的喇嘛没有防备,被断刀击飞手中的银盆,鲜血洒满地面,只留下滋滋热气。 妖僧客巴大惊失色,拈血点染的动作彻底无以为继。 身边的三个喇嘛刚想继续剖心献血,可他们已经被凿齿之民盯上,后排仍未被影响的怪物,也已经翻过阻挡将他们围住,双手双脚同时被揪住,破裂惨叫声后,瞬间血色漫天! “陈近南!我要你陪葬!” 妖僧客巴怒气勃发,但他已经被汹涌而来的凿齿之民掩埋,只来得及甩出手中的碎碗。 但就是这片碎碗,正中了陈近南身后连接着保命的布条。 裂帛之声清脆悦耳,天地会众人却心里一沉。 此刻陈近南的斩首行动行之有效,但是已经远远超过了铁血少年团组阵的范围,一旦他飞腾力道消失殆尽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将坠入凿齿之民群中。 拉力猛然消失,让陈近南在空中失去平衡,却没有完全失控。 就旧力消融的瞬间,陈近南提前窥见落地点,向那里奋然挥出一拳,将一个狼奔而来的凿齿之民击退,靠着一手似是而非、出其不意,让人眼花缭乱的拳脚功夫,短身近战中放弃了定式手法,却成功把它们阻挡在身前三寸的距离。 但是聚集的凿齿之民越来越多,这些怪物的难缠,连当年戎装赴战的大汉军队都束手无策,陈近南此时落入大海般的包围,就算武功盖世也别想脱身。 随着陈近南力气的慢慢耗竭,凿齿之民终于还是闯进了他身前三寸的距离,衣服已经出现多处被撕碎,就连胸口藏着的嘎巴拉碗也被抓落在地。 “不要管我!保持阵列!” 危机中陈近南猛地再提起一口内气,不顾身边越来越多的围堵,铿然扎入分食着僧众的怪物之中。 “总舵主!” 洪礼象惊呼出声。 慢慢地,除了凿齿之民群体中的波动能显示陈近南还在奋力抵抗,便再无音讯。 天地会一方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音,如果这时候陈近南死了,群龙无首的武林中人就再也出不去了——他们恨陈近南的玉碎之计,但更希望他能活下来带他们走。 那里的动静越来越浅,就像溺死者最后的挣扎,即将淹没于浑浊的浪涛之下,就在所有人感到绝望的时候,剑光寒澈夜色阑珊,陈近南已然双手各持一把利剑溃围而出! 他竟然是冒着生命危险,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式找到巨阙、青铜两把宝剑,奋力杀出了重围! 双剑挥舞,即便砍不穿凿齿之民的身体骨骼,也已经有了自保的力量。 陈近南右手巨阙重剑,横拍直扫霸道万分,右手青铜短剑,侧斩斜撩查缺补漏,终于维持住了自身的防御,即便身上多了几处伤口,终究是没有丧命。 “你竟然没死!” 怪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被凿齿之民围攻许久的妖僧客巴,竟然也没有丧命。 只见他浑身僧袍尽碎,污血横流,样貌说不出的狼狈,但此时他的身体皮肤全然显露,周身上下皮肤枯萎干皱、宛如腊干,竟然与凿齿之民的形状无比相似,这些无情的怪物被他污血沾染后,即刻无视了妖僧客巴,仿佛他也是凿齿之民中的一员! 妖僧客巴再次端坐,脚踩着木楞不动的凿齿之民,形象妖异而可怖。他的胸口纹着的形象极为阴森恐怖,是两具没有血肉的完整人体骨架,全身白色,一面二臂,右手高举人头骨棒,左手承托盛满鲜血的颅器,分别踏立在莲花日月轮垫上的海螺和贝壳上面,作妖异舞姿状。 “我当初未能闯过坛城成就菩提,但是这一身尸陀林怙体已经超脱六道,区区凿齿之民如何能伤到我!今天这个人骨嘎巴拉,该盛谁的血呢?” 说罢他走下僧辇,凿齿之民纷纷散开,被他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散落的惨白器物。 大地又开始了隐隐震动,谷中妖魔鬼怪横行,没人知道这个云惨雾淡的深夜里见到的,到底是妖魔还是佛陀…… 第三十九章 胎卵湿化 妖僧客巴胸前所纹的图案,乃是尸陀林怙主,为掌管乱葬尸陀林之神,保护与掌管之地有八大寒林作为弃尸的处所。 尸陀林怙主的髑髅身表义空性,人头骨棒表义摧灭嗔恚心,盛满甘露的嘎巴拉碗表空乐智慧、五骷髅顶饰表义出生一切悉地成就。 他此刻就像一个真正的幽冥之主,起舞于妖魔鬼怪之中毫无惧怖。 “世间无任何永恒的事物,人有生老病死,可是众生不明无常之理,妄生执着,最终招致轮回之苦。” 他高高扬起手中的碗,“我本以为这碗中的甘露无需施舍,却是你们要自寻死路的……” 铁血少年团以军伍列阵,行进俨然,前排持盾推搡阻挡,相互倚仗,中排挥刀补防,将凿齿之民击退后行,勉强坚持再两边山势倾泻下来的巨大黑潮中,就像是一片逆风扬起的船帆。 妖僧客巴从容地在凿齿之民中行走,全然没有恐惧防备,所到之处凿齿之民并无戕害,就像一只狂风暴雨中翩然自若的小舟。 如今凿齿之民已经被唤醒,妖僧客巴的法事已经被他打断,这些恐怖的东西不受控制地蔓延。最终受害的,只会是依照军令向这里行军,三省前来的清兵援军! 陈近南严阵以待,看不穿对方想要做什么。 “总舵主,快阻止他!” 陈近南抬眼望去,发现阵势以外的一处山崖边,洪熙官正挥枪力战着凿齿之民,刚才一并失踪的冯道德也舞动拂尘抵挡进攻,在他们的身后,是扑倒在地流淌出一地毒血的马宁儿! 洪熙官高声说道:“我和红豆在三里亭,因马宁儿的剧毒就曾被凿齿之民寻踪!方才舔到马宁儿毒血的凿齿之民都狂性大发,小心这是妖僧的阴谋!” 洪熙官心中百味杂陈,难以想象这个杀之而后快的敌人,如今是他保护的对象。可此时对他来说,杀了马宁儿简单,要保护人群中自己挂念的那个人,才是最难。 一个凿齿之民猛然扑上,冯道德双掌朝天猛击,以武当流通门的六十四式掌法将其击倒,泡袖翻飞中,却险些被它嘴里的殷红长舌所击中! “师侄,这些家伙又有异动了。” 冯道德语调平缓,招式沉稳,可从面色来看,他却没有这么轻松。 刚才比武被洪熙官阴了一手,又遭遇地震落入荒丛,两人也是越打越火气,连番恶斗时恰巧来到了马宁儿边上,看见凿齿之民正悄悄舔舐着毒血。 那时,只见接触到毒血的凿齿之民猛然抬头,空空如也的嘴唇狠狠裂开,露出了里面牙齿落尽、满是烂疮般的口腔。 这怪物明明身体已经干枯,嘴里却鲜活如生,腐蚀性的毒血烧灼开凿齿之民的口腔,露出了口腔皮肤下潜伏着的一丝丝绦虫,迅速生长瞬间跃出口腔,扑向了冯道德! “山海经曾载,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郭璞注曰凿齿亦人也,齿如凿,长五六尺,因以名云。” 冯道德对洪熙官说道,“郭璞虽为大家,却也只知道了其一,猜不到其二——谁也想不到这个齿如长凿,居然是这种古怪模样……” 洪熙官挥枪便刺,绦虫般的长舌缭绕枪尖,被他震枪扯断,可他回马刺中凿齿之民的招式,依旧无法将其穿透。 反复确认过手感后,洪熙官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浓烈,对冯道德说道:“夺命枪刺在凿齿之民身上的感觉,和刺中马宁儿是一样的——这里面有问题!” 冯道德显然知道点什么,却沉默了下来。 因为此刻,妖僧客巴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到妖僧紧皱干瘪的皮肤,洪熙官瞳孔一缩,枪花抖开便转攻向喇嘛,却被他以诡异的侧身踢腿姿势躲开,空缺立马被凿齿之民阻挡。 陈近南也察觉不对,将铁血少年团转为箭矢阵,不顾一切地往那里行进,直到后面速度太慢,干脆起舞巨阙剑孤身抢先出阵开路,务必要斩落妖僧客巴的人头。 忽然,刚才试图暗算冯道德的凿齿之民猛然扑来。陈近南早有准备,等到怪物及身才撩剑而对,自下而上的剑击势大力沉,巨阙剑一剑未竟之功又有青铜剑补阙,弧光猛然闪过,这个凿齿之民终于被当中切开! 两半身体轰然落地,在它被劈作两半的身体中,有无数赭粉色的绦虫蠕动着,缠绕触及身体的每个角落。凿齿之民还在抽搐,但绦虫却充满渴望地破体离开,想要蠕向马宁儿…… “马宁儿……” 妖僧客巴站在凿齿之民中,双手合十,随着脸上遮挡干尸般面庞的浓妆被洗去,倒是有几分宝相庄严。 “当日释尊于歌利王前割截身体,舍其身肉感化恶人,留下舍身大道。你身为我尸陀林怙舍身宗的毒身尊者,按律亦是舍身罗汉,今天就到时候了!” 洪熙官皱眉探枪出击,却又被躲过,转身发现面目全非的马宁儿正艰难爬起,狰狞笑着。 “妄想!你这个妖僧满口佛号、心如豺蝎,拜的哪尊鬼佛?念的什么伪经!” 他两胁的血洞汩汩流血,惨象非常,语气阴森宛如鬼物。 “什么罗汉?什么尊者!你就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地喂这些鬼东西,身上寄生的因陀罗瞿波迦虫!” 妖僧客巴猛然做忿怒相,脸上的皱褶挤作一团,高高抬起手里的嘎巴拉人头碗。 “蠢物!该舍身了!” 随着他念诵咒文咬破手指,将指尖血抹在人头骨碗的边缘,马宁儿的身体骤然僵硬,痛苦无比地狂舞乱蹈! “啊!!!你对我做了什么!!!” 马宁儿双手抓破面颊,牙齿咬破手指,毒血像不要钱一样到处泼洒,洪熙官和冯道德即便想要阻止他,也慑于触之即死的剧毒,只能选择暂时避让开。 毒血洒向了凿齿之民,这些牙齿早就自行拔除的怪物嘴里吮吸着,赭粉色的绦虫率先冒出口腔,在空气中乱舞着。 更离奇的是,一些早就破体的绦虫接触到了毒血,更是在滋滋作响后变得外壳坚硬,赫然成见长条形的虫茧,宛如褐黄色的獠牙被吐出口外! 凿齿之民涌向了狂舞不止的马宁儿,毒性猛烈的血液对于它们,就像是甘霖玉露,嘴里生长出了褐黄色的丑陋獠牙,填补了它们空洞虚无的口腔! “这怪虫在羽化……这就是羽化之秘吗?” 冯道德勃然变色,怒视着妖僧客巴,“不对!你这是在祭祀夷希!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妖僧客巴作拈花微笑状,面对食人惨象如闻妙音,佛祖的拈花是慈悲,他的拈花却是彻彻底底的扭曲与麻木不仁,但在十恶乱世之中,这样的妖佛竟然才是朝堂的正朔。 “冯道长,我主顺治全心修尸陀林怙菩提身,正需要羽化要诀且愿意与你分享。我好不容易找到集胎卵湿化为一体的因陀罗瞿波迦虫,你若是再继续阻挠本尊礼佛,我就只能当叛逆论处了。” 地龙翻身的幅度越发明显,雾气与天光也更加浓重,闽越王城里空谷龙吟清晰可闻。妖僧客巴已经陷入了偏执,场中的所有人也认真思索着一个问题。 他说的佛…… 究竟在哪里? 第四十章 世系不详 尝到马宁儿毒血滋味的凿齿之民,俨然开始了羽化蜕变的历程,干瘪枯皱的皮肤猛然被尖刺撑出,硅化骨骼中似乎孕育着不同寻常的东西,原地摇晃着露出恶形恶相,宛如即将撕破画皮的厉鬼。 更可怕的是,这种状态下的凿齿之民更加凶暴残虐,黑洞洞的双眼早已干瘪,却不断搜寻着生灵的气味,用以饕饱它们永不满足的血肉渴求。 “杀了我……杀了我……” 马宁儿的神智已经失常,缠绕耳边的妖言魔音别人听不见,却正在激发他心里的绝望、蚕食着他的理智。 在他的独眼里,凿齿之民慢慢变化成血肉坛城里丧胆夺魄的诸天邪佛,伴随着腐骨蚀心毒汁浸泡的咕嘟声,一口一口咬下他身体的血肉,疯狂滋生出畸形腐烂的肌体。 洪熙官见冯道德面色纠结,袖手不愿行动,于是掀除外衣,裸着宛如精钢锤炼的身躯,甩动衣服阻挡毒血飞溅。 他趁势快步上蹬,踢飞凿齿之民,手中夺命锁喉枪飞星般探出,又刺穿两名凿齿之民。 马宁儿的哀嚎声不绝于耳,洪熙官的枪尖擦着他的要害而来,杀他已经易如反掌,然而枪柄转动,这把银枪猛然又身长两寸,只扎透了他的足踝! “起!” 枪杆弯曲到极限,猛然震地而起,把即将丧生于凿齿之民口中的马宁儿。从怪物群里挑飞出去,抛到了陈近南和天地会的面前。 被侥幸救出的马宁儿身体肌肤已经残缺不全,青黑色的肌群和结缔组织清晰可见,内脏都只剩隔膜包裹,神智不清地躺在地上蠕动着。 凿齿之民却不会放弃到嘴的美食,立刻抛下了洪熙官飞扑而来。陈近南知道马宁儿对妖僧极为重要,因此抢先一步挥动巨阙剑,将他笼罩在周身的剑光之中,以密不透风的剑式阻挡住凿齿之民。 身后的铁血少年团趁机高歌猛进,坚盾屡屡出击,撞开了拦路的凿齿之民与总舵主汇合。 “向南边走,那里的两道水门还没被包围!” 陈近南下达了深思已久的命令。 闽越王城南北狭长、呈东西分布,北边是曾经雄伟壮阔的宫殿群,如今只剩下遍地残瓦,几个陆城门也尽成荒墟、只有南边宽宽环绕着淌过的护城河仍未枯竭。 河道上曾经用于进出船只的水门,如今掩映在荒草萋萋中犹可辨认,浅得涉水就能进出——作为地势低洼远离夹谷的地方,从崖洞悬棺中涌出的凿齿之民自然最少。 安排好后手,陈近南却是以剑开路,前来救援洪熙官和冯道德。 “冯掌门,如今情况危急,可否以实情相告?” 长出獠牙的凿齿之民极为凶险,冯道德身兼武当、少林两家之长,依旧被前后夹击得捉襟见肘,幸好拂尘功如清风明月,硬是护住了周身不失。 “总舵主,贫道来这里的缘由不方便透露。” 冯道德也不是城墙面皮,见到陈近南刻意前来支援,还是透露了一些信息。 “但你们此行计划,早已被写成案牍呈上清庭。这妖僧擅长蛊惑人心,扬言可以炼出千百个马宁儿般的不死毒人,顺治帝因此大力支持。” 陈近南心下一惊,这次的武夷山奇兵之计是他亲手策划,本部核心所知者不过郑成功幕僚几人。而作为北伐计划的一部分,内部保密程度也是极高,对外也顶多透露给浙江张煌言、云南永历帝。 怪不得此行处处被算计掣肘,如果冯道德所言属实,那这次的叛徒地位一定非同凡响…… 三人合兵一处,长短相携、拳枪互佐,背靠着背一番大战后总算是冲出了凿齿之民的包围,在惨淡的山雾中艰难移动着。 南边水门没膝而行的队伍速度缓慢,妖僧狞笑着诵经走来,大地也慢慢摇晃了起来…… ………… 地震又开始的时候,江闻早有准备地跳到空旷处,紧盯着山麓石木滚落的痕迹,生怕被泥石流给活埋在这里。 但长头发的怪人不急不躁地走着,诡异非常:“少年家,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嘛。” 江闻看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裂痕,恨不得飞离这个鬼地方,等他看见山麓土地崩析,塌陷出一个深深的坑洞之后,才往里面看了一眼。 地洞里幽深曲折,泥土中却掩埋着生锈的甲胄尸骨,串联犀皮硬甲的丝线都已经烂尽。这些尸体却还没蜕尽,依靠湿润的土壤保持,暗褐色皮肤还有些许弹性。 随着裂缝慢慢扩大,上百人的埋尸坑慢慢显露出来,不知朝代的披甲武士配着青铜短剑,横七竖八地相互枕藉着悄然被埋葬,却全都站着紧挨,密密麻麻。 “大师,你来看看这个——你确定不需要紧张?这死的人都够一个连了吧!” 怪人有些滑稽地蹦跳着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口气平淡地说道:“普普通通。你长这么大没见过埋死人哦?” “没见过!能这么阔气死一溜的、我是真没见过!” 江闻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而且埋死人哪有站着埋的!” 怪人撩起臭哄哄的头发,撇嘴看了一眼。 “这些都是闽越国当初的武士,不知道为什么被埋在这里。你这是少见多怪,藏经有云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棒。” 江闻知道,首先这话绝对不是郭璞说的,否则郭璞就不是是一个风水堪舆家,而是搞笑行为艺术家。 其次他说这些人是闽越国武士,很有可能是真的。 当年在楚国破越之后,越人遗民逃入闽中驱赶走了原先的濮人、僰人,建立了闽越王国,肯定拥有越国最强的剑士军团,这些先秦风格的武器甲胄、配饰发型也能够从旁证明。 但到了西汉武帝灭闽越的时候,没见到横绝一时的越国剑士,却只碰见了诡异出没的凿齿之民。 自闽越建国起,前后数代神秘无比,闽越王也世系不详。 根据《汉书·严助传》记载,闽越王郢进犯东瓯国的时候,淮南王刘安曾向汉廷上表,内有一句:“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可见在此期间可能有一位名叫“甲”的闽越王。 但这些不被记载的闽越王,临近的淮南都不曾听闻清楚,王系以过快的速度更替着,相互诛伐着于蛮荒之地神秘消亡。 这事的后续,有闽越国将国都从沿海冶城,迁到武夷群山深处的东冶的怪异行径;还有吴王刘濞的儿子刘驹蛊惑闽越王郢,其弟馀善杀之复叛,最后又被繇王居股、建成侯敖密谋诛杀的自我毁灭。 更有大汉横海将军以海路渡来,打破了闽越王国自绝于深山的想法。据说闽越人献城出降时,城里枯骨满地,城破狼藉,出迎的满是出生就白发黄眼的畸形儿。 一脉相承的反复横跳、一脉相承的狂妄自大、一脉相承的荒诞绝伦,以至于闽越遗民丝毫不顾念故里,毅然决然地接受迁徙前往江淮两湖…… 面前的怪人一路上答非所问,如今神神秘秘地笑着,仿佛在和墓穴里的尸骸问好。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似乎都悬着那些遗失在历史迷雾里,永远沉没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四十一章 苦海无边 剧烈的地震在闽越古城中传荡,无人能抵挡这样的天地之威,天地会的队伍也被滚落巨石打断成两截,妖僧客巴显露着正经的刺青纹身,如履平地而来。 “马宁儿,你想跑到哪里去?” 客巴的声音阴森恐怖,武林人士上前试图阻挠,却被他单掌如刀,轻而易举地划过咽喉,割断了动脉而死。 妖僧的状态极为诡异,他正双手合十,胸口刺青中似乎蠕动着粗大的绦虫,蜿蜒于血肉间往心脏钻去。巨大的痛苦却让他两眼发光、仿佛看见诸天神佛在面前现身,无上的大欢喜、大自在激荡于他的身体。 铁血少年团见势上前,刀盾组合下化为轮转刀阵,前后夹击客巴。 刀阵仍未及身,妖僧客巴双手抵挡住十人围攻,身后凿齿之民已经如潮水般涌来,趁机钻入破裂的军阵之中,带起更大的死伤。 “铁血少年团退下!” 关键时刻,陈近南终于从远处赶来,重剑凌空而来斩破数人,深深插入地面,洪熙官和冯道德也紧随其后,反复冲击着凿齿之民。 步伐混乱、人群拥挤、喊杀震天,马宁儿躺在地上,徘徊于昏迷边缘。 妖僧的颂经声外人只见开口,武林人士也都听不见他在念什么,马宁儿却感觉像是钟磬在耳边直响,荒诞的经文反复不停叠诵在他的耳边,折磨着他的心智。 他很清楚,客巴一定是在炼制毒人时,给他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这些异状只有他能感觉到,以至于山里的怪物如此渴求他的血肉。 在他模糊的视野里,力量正在缓缓流逝,经声已然摧垮了他的心智,让他看见的东西都开始异变,马宁儿闭上眼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蓝天、白云、看见了大殿、看见了熙熙攘攘人群想要拜入南少林的盛况。 他看见了至善禅师首肯收他,看见前排站着头角峥嵘的少年洪熙官和其他师兄弟,他们身上仿佛发着光,让他这个心思阴暗的小人无地自容。 他收敛了嗜赌好色的陋习、每日早起晨功昏课、汇入俗家弟子的队伍中一趟趟打拳熬力,他也试着露出他们的笑脸、模仿他们的调侃玩笑、费尽心思隐藏着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马宁儿忘记了远在广西那个宛如屠场的家、那个丧尽天良的父亲,那个咬牙发狠的过去式人生——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就是这样的好人,也该是这样的好人。 “抓住,别松开!” 洪熙官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马宁儿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 对了,他们几个师兄弟瞒着师傅,想要越过山墙下山喝酒,马宁儿跑慢了几步落在后面,被戒律院首座追到了院墙外,洪熙官就是这样伸出手,让自己赶紧抓住翻出去。 马宁儿登上墙沿,正要发力去够。 但手还未抓牢,墙塌了。 一墙之隔,是南少林曾经的武学胜地、如今被木棚封锁、讳莫如深的旧木人巷。 血雾重见天日地飘散着。戒律院首座,那原本如护法金刚般的大汉瘫倒不起、身后追击的门徒四散,主持和高僧们踟蹰不前。从那天起,他也彻底落入了八寒八热地狱,从少林门徒落为无人问津的杂役。 “洪师兄,救我!” 如同噩梦惊醒的呼救,是马宁儿千万次想要发出的话,他相信洪熙官有能力救自己,也只有他有能力救自己,但一直等到误闯塔林被开革回广西,都没有人来救他。 洪熙官年轻的脸上满是错愕,一切随着睁眼、随着幻想慢慢破碎,洪熙官在他眼里的脸越发冷峻,直至看见那双寒彻心扉的星目。 蓝天、白云、大殿、俗家弟子的景象也慢慢破碎,极度痛苦产生的自我保护的幻觉终于消散,化为眼前冰冷的深山、浓雾、荒城、惶恐不安的武林人士。 “抓住枪杆!” 洪熙官眼中闪过痛苦和挣扎,尤以强大的意志力压住情绪,继续说着言简意赅的话,不露任何感情。 马宁儿的眼神猛然呆住,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 他看见了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只是自己不再有粗布僧袍和淌汗的肌肤,而是一具狰狞畸形、面目全非的恐怖身躯,从来不变的,是自己的伤痕累累。 那是他自己的幻想,所有离他而去的都了然无憾,即便是热衷于折磨自己的父亲都再无瓜葛。但是只有洪熙官,这个曾向自己伸出过手的同伴,曾让自己心向往之的英杰,曾让自己以为配成为豪侠的领路人。 永远都无法原谅。 “啊啊啊啊啊啊!” 马宁儿再次以手抓面,指甲深深划过皮肤,巨大的痛苦暂时压制住了大脑的疼痛,从地上站起嘶吼着,掀翻了旁边的武林人士。 “洪熙官!我不需要你可怜!!!” 马宁儿仰天狂啸着推开洪熙官,用仅存的独眼盯住妖僧客巴所在的位置,再次往名为扭曲的熔炉里,投入仇恨和暴怒的燃料,一往无前地冲了出去。 大脑里的意识已经被诵经声摧毁,凿齿之民也如潮水般涌来,马宁儿向着逆潮方向狂奔着,一切坛城灌顶带来的密宗武学尽数遗忘。 马宁儿畸形手脚随手使出的,是在深夜南少林寺演练过无数次的基础武学,那些连杂役都没必要瞒着的功夫。 少林长拳、罗汉拳、梅花拳、炮锤拳、太祖拳的一招一式,都在他被抓瞎失明的那只眼睛里浮现,随着四臂挥舞轮番使出,他也没想到曾经弃之如敝屣的武功早已融入骨骼,如今伴随着他和凿齿之民缠斗在一起。 “马宁儿,想不到你不仅是少林叛徒,还想做我门的叛徒。” 妖僧客巴桀笑着看着他,“你说你想要荣华富贵,我已经给你荣华富贵,你竟然还不知足!” 凿齿之民的尖牙咬破马宁儿的皮肤,毒血汩汩流下,绦虫更多地缠绕了过来,伴随着他的挣扎而狂舞着。 失血让他幻象更加严重,仅存的那只眼睛也出现波点和花纹,一阵阵眩晕袭击着他,但是被抓瞎的眼睛里,反而看见了些久违的东西。 他梦见了木人,许许多多的木人。 他梦见自己击打着如金似铁的木人,背后有师兄弟一同闯关,他们为自己喝彩、为自己出谋,凿齿之民都变成了无数高速旋转的木人,他的少林拳法如行云流水,快慢随心、静燥融通,将挡路的木人尽数打退。 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最后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门。跨过那扇木门,他就能成为真正出山的俗家弟子,以南少林的名义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了。荣华富贵人人都想要,他也想站在江湖中,理直气壮地自己要来! 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那山门前,运起罗汉拳架势,以拈花托叶势狠狠拍向那扇门,仿佛能拍碎一切的阴暗和不快,拍出重新开始的钟釜雷鸣…… 被凿齿之民重重围困,双目尽盲的马宁儿冲到了妖僧客巴面前,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溃烂畸形的四只手臂作推门状,呆立不动。 妖僧客巴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穿过了他的胸膛,双目失明的马宁儿也不可能看见。 客巴掏出马宁儿跳动着的扭曲心脏,任由毒血倾泻在地,将他装进了人骨嘎巴拉碗中,欢颂起了最恶毒离奇的天北铁塔中的经文,高歌着转轮圣王的三十二相、高歌能超脱苦海的六牙白象。他身体里的因陀罗瞿波迦虫猛然蜕变,从他的胸口刺出一根褐黄色的恐怖长牙! 大地疯狂震动了起来,仿佛在回应妖僧客巴的狂笑! 第四十二章 公无渡河 天野茫茫,四廓苍苍,空谷中地摇不断,众人仿佛行走在夜航船上,连立足都有极大的困难,难怪两侧山崖上布满了船型悬棺——或许在这些古人心中,大地无异于一艘看似坚固的船,却航行在危险无法度量的漆黑深海之上。 盲目漂航着的巨船满载着船客,只在晃动颠簸中传出异响,挑动着船客紧绷的神经。令人恐惧的不只是那疯癫吊诡的“船长”,更有那潜伏在巨海深渊之下,无可名状的巨大阴影…… 让崇安县山民日夜恐怖的龙吟声,正忽高忽低地传响开来,恍然如九天而下,又倏忽似九泉而来,从呜咽飘扬转跃至吭声嘶吼,似乎只是经历一瞬间,又仿佛已经等待了千万年。 天地之威从来神秘,但谁能想到,在今夜竟会被一个杀业缠身的喇嘛屡屡操纵,妖僧客巴手捧着嘎巴拉碗,握着纠缠污秽的心脏,从砰砰跳动的心脏里挤出一股股毒血,渗进了人头碗骨缝间的无数裂隙中,也流进了妖僧客巴的心里。 形势严峻,陈近南仗剑想要直取喇嘛,随即被一群群凿齿之民阻挡。那些怪物的嘴里也有呜咽声,妖僧客巴的诵经也含糊到仅剩呜咽,两者间却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仿佛正在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对话。 见陈近南的双手被缠住,洪熙官的银枪迅速袭来,用绝胜常人的速度击飞树木,荡开另一个方向的围攻,可是陈洪两人的合力,始终是力有不逮,故而身后的天地会人马结阵支援,残存的武林人士也纷纷迎击。 激战中,就在谁也没发现的时候,大地中的裂痕已经悄悄蔓延,从山麓一直扩散,如蛛丝网般绵延破裂,连带着滚石落木从远处为起点,引燃着大地的沸腾。 “总舵主小心!” 出声提醒的瞬间,一根落木倒落而来,根须还沾粘着湿润的泥土,已经径直撞向了挥剑抗敌的陈近南。 三名天地会铁血少年团的成员,奋力冲到前方,手中的大刀都来不及扔下,就螳臂当车般地先行挡在巨木前面。 鲜血染透了白色的衣袍,三名少年微弱的血肉之躯被碾入泥土,终于改变了巨木的滚落轨迹,从陈近南的身侧,在他惊怒的目光中擦身而过。 同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发生,屡次出现在天地会同袍、武林人士的同门故旧中,梅花拳门的师兄此刻也奄奄一息,被师弟搀扶着才没有扑倒。 一块巨石滚落而来,碾碎了闽越古城的残垣,灰土漫天飞舞中闯破雾气,把跋涉在南边浅滩的队伍截成两段,收尾不能相顾。 更严峻的是,巨石滑过的地方土地也纷纷开裂,鸿堑正慢慢过大,如果越不过巨石和滚木的阻挡,就会被淹没在凿齿之民的队伍中。 “快撤退!到山的边上去!” 催促的声音忽然响起,为这支迷失了方向的队伍指明道路,前方跋涉的人抢先一步闯出城外,从摇摇欲坠的古城门里逃脱。 地龙翻身越发强烈,建筑宛如得了疟疾不停打摆子。 陈近南痛心疾首地收拢残余的铁血少年团,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江道长!你怎么回来了!” 江闻故意蒙面混在人群中,被他一声叫破也十分惊讶:“总舵主,你还没死啊?” 陈近南脸色瞬间跟吃了苍蝇一样,哪有人打招呼开口就是还没死的,说得好像自己早就应该死了似的? 但江闻显然更惊讶,果然一身主角气质的总舵主,在档期充足的情况下,生命力堪比火星异种。 “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先带人撤到山麓,那边的岩层比较坚固!” “明白!” 陈近南果断说道,正要指挥撤退,闽越古城影影绰绰的阴影中,却忽然飘出了更鲜明的呜咽声,此声音在忧悒中夹杂忿懑,似牛哞又像虎吼,每一次音调流转,都好像绳子捆扎着心脏的血管,快慢不一地收紧着。 这声音从古城里传来,走在后面的武林人士毫无抵抗之力,紧捂着胸口开始了痛呼,身后的凿齿之民却集体朝天狼嗥,附和着远如天外飘出的龙吟。 长头发的怪人也藏在人群里,但他身上的臭味根本掩盖不了,所在之处三步之内没有人靠近,听到声音后脸皱成了苦瓜。 “坏了,桀粢要醒过来咯……” 说完,他就扯起了嗓门,唱起了荒诞又俚俗的小调,破锣嗓子难听无比,却让人心脏扑通到极致时得到放松。 一棵大树倒下,正跨在城门边缘,堪堪就要阻挡住后续人员的逃生道路,便便在此时,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冲出,托起了深山生长数百年的古树,为武林人士撑出一条通道。 “多谢这位侠士!” “感谢大侠!” “大恩无以为报!” 感激的声音不断响起,撑着巨木的人嘴里却紧咬着辫子挡住脸,肤色涨至酱紫色,两只脚深深地陷入了水门荒滩的淤泥中,肩膀肌肉如同钢铁,一心托举着这条逃生之路。 严振东的气息已经将近窒断了,比武失败全然丢丑的他,在混乱中藏进了队伍里。脱掉了官服只留下破烂的内衫的他,看着就像个码头扛包的苦力,却歪打正着逃过了凿齿之民的屠杀。 他本想就这样趁乱逃出,当看到巨木滚落的时候,却忍不住出手。 横练铁布衫被重物压制,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铁水擦身、钢棍排打的痛苦,肌肉一寸寸地下意识收缩,用极致的挤压拼合,减少着身体的痛苦,早已麻痹的神经慢慢活跃起来,让他肺里仿佛有炭火在滚动。 时间一分分过去,他的双脚陷入了泥潭里,膝盖淤血化为肿胀,在天地伟力面前人的力量还是有极限的,他的荣华抱负,也短浅可笑得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一刻严振东忽然明白了,自己不是有什么名震江湖的抱负,他只是想对得起这一身苦练的武艺、多年来吃过的苦。练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念头,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欲望。 但除了这欲望,他只是更想要做些什么。 他的眼睛慢慢无神,因为肺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胸膈猛烈翕张跳动,心脏仿佛要蹦出来一样。 一只手忽然痉挛,幸好最后一个人已经逃脱出来,他却颓然半跪,再也没力气甩脱压制,腰间几枚塞进腰带的铜板忽然滚落,伴随着天上的细雨扑进泥土里悄然无声,却让他听见了碰撞在石板路上的叮当声。 毒雾从裂隙中蔓延而出,地震似乎引动了更深的东西,严振东恍惚看到有个小孩正蹲在地上,一枚枚使劲抠捡起铜板,摊开手掌想要拿给自己,踉跄向自己走来。 地陷开一条缝即将吞噬他的立足点,严振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仿佛看见了年幼离世的那个孩子,伸出了早已失去知觉的那只手,却只有雨丝飘落在粗糙的掌心。 除他以外的人,却只听见了龙吟声高亢嘹亮,化为满天汹涌的波涛声响。再一看,天边的黑云不再是黑云,而是高到了天极的浪头,正摧山碎峦地排荡而来,巨大的洪水滔天至极,即将彻底抹除武夷山脉的存在,将这里化为汪洋…… 第四十三章 因陀罗抓 这种程度的大洪水根本不可能毫无预兆的出现,千米高海啸也需要超乎想象的外力才能引起。武夷山中的悬崖船棺现象让人匪夷所思,一度被怀疑是曾经发生过淹没高崖、仅余岸渚的滔天洪水,才让这些古人如此喜欢船型、葬居高处。 但是水声实打实地出现了,就从闽越山城地下,那些蛛丝网般绵延的裂隙里鼓荡传扬,仿佛地下奔腾着上古时代已然消失的阴河冥海,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方才惨死在闽越古城中的清兵与武林人士,正随着大地的摇晃而颤抖,宛如即将复生,空空荡荡的城市里行走着癫狂的妖僧,高唱无人听懂的经文,鲜血漫延过他的脚踝,悄然滋润着这片荒芜人烟的地方。 “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这是精神攻击啊!” 江闻立刻提醒,眼神只迷茫了一瞬间,神智就恢复了清明。但看到身边的人,已经面容扭曲地凝望着天际,四仰八叉地倒做一片,全然听不见呼声了。 看着鬼怪横行的山谷,江闻眯起眼悄然打量,疑惑与明悟如同陨石碰撞,激荡出汹涌的火花。 “大师,那个妖僧好像在等什么?” 此时唯二能泰然自若的、就只有江闻和长头发怪人。 怪人摸了摸下巴:“他应该在等佛祖显灵。” “佛祖?” 江闻看着那片绿雾翻腾的人间地狱,即便是真的八方地狱也未必有这里诡异,难道有人能自信地认为,可以等到淤泥里开出莲花、站在波旬前参出佛祖? 怪人慢慢解释道:“天竺贝叶经记载,在释迦牟尼初生时有仙人预言,他要么成为转轮圣王,要么出家修成佛果。后来佛祖成道,自然做不了统御四海的转轮圣王,因此这条圣道一直遗落。” 江闻似懂非懂地问道:“莫非佛道也是一人一道,走过就断的?转轮圣王就是佛陀?” 怪人缓缓点头:“非也非也。可惜佛历两千年来无人成佛。” 江闻也知道这一章节,但没想到在佛门秘辛中,还有这样的解释。 陈近南依靠深厚内力率先清醒,鼻子里却流下两道鲜血,显然采用了自残刺激的方法。 “难道妖僧就是要成就转轮圣王,才行如此凶险之事?”陈近南气虚衰弱地平复着内气,接着问道。 怪人摇了摇头:“那转轮圣王非得统御四海、教化万民,才能感得轮宝加持,瞬息万里飞行无碍,大雪北山部在前元,贵为天下僧众大统领都做不到,他哪里能做到。” 说到了这里,怪人也不再隐瞒,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他要找的不是转轮圣王之道,而是转轮圣王的坐骑象宝。汉籍译为桀粢,《起世经》形容此象有六根白牙、七支撑地,面如因陀罗瞿波迦虫。释尊入灭前怜众生悲苦,将其调伏后藏在南瞻部洲,乘之可借转轮圣王遗缺,面见佛陀……” 冯道德没有发狠的意思,因此等到现在才在猛吸一口气后,艰难睁开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阁下是什么人?” 江闻直接无视了他,从旁打断道,“大师,我看这场地震和妖僧的关系很大,不打死他咱们全都要死在山里。我有把握对付他,但你有没有办法对付凿齿之民,让我闯到他边上?” 怪人摇了摇头:“要送你过去,至少要四个高手联手,你看这里……” 洪熙官的声音也突然响起,他的腿上扎着一根流血木刺,竟是为了醒来狠手自残。 “江道长,我也助你一臂之力,拼死也会送你过去!” 陈近南面色微沉,手握着巨阙剑拱手,意思也非常的明确,只有冯道德表情阴沉,避而不答。 陈近南心急天地会狼藉卧地的成员,率先恳求道:“冯掌门,虽然你与我们反清复明的立场不同,但如今的情况危急,我陈某请你仗义出手,急救水火!” 冯道德削瘦的脸颊抖动了一下,眼中却满是戒备:“明室昏庸导致天下沸反,如今小朝廷也内斗攻讦不断,朱明先失人心,如今气数已业尽,我武当派若是与你们一路,恐怕为天下所不容。” 武当曾经掺和过闯王造反,此时也是表明了自己不看好明朝复辟的行动,竟是全然不肯相助。当然,暗地里的意思是,武当有武当的立场,出手帮明朝或者少林势力却是万万不能的。 洪熙官偷看了两眼紧闭的红豆一眼,也沉声开口:“冯师叔,今时不同往日。此时山谷里人命关天,江湖和朝廷的恩怨可另做计较。望你看在少林的前缘……” 冯道德勃然大怒,双眼如鹰地盯住洪熙官:“你既然知道长幼尊卑,自然没有你教我做事的道理!武当派不会插手朱明家事,更别想我出手帮少林!” 这番话一出,陈近南和洪熙官都是面色大变,即将剑拔弩张,抓着武器的动作都改了——江湖里不承认是朋友那便是敌人,如何能让人安心? 但怪人却忽然走进来,挡在了三个人之间。 “别吵架伤和气,这事情我看也不怎么严重嘛……” 怪人挥动着破衣烂衫,众人都以为他是要将陈洪两人劝走,却没想到猛地转身,面对面紧盯着面色阴鸷的冯道德。 “你刚才说绝对不复明不帮少林,又说天地君亲师,那你到底听哪个原则?做人总是要有个数的吧!” 冯道德神色不善地眯起眼,“关阁下什么事?”一手已经悄然收入袖子里,手指微曲探出衣袖。 江闻也看着这个削瘦道人,劝说道。 “冯道长,你看咱们都是道士,但是从来都没有佛道不两立的道理,你就帮个忙能有什么难的?” 他说话的表情也很平和,就像真的是来当和事佬的。 “你说不复明我能理解,这天下变荡就是因朱明无道旁落的,老百姓但凡有口饭吃谁会想要造反?” 说到这里,江闻略喘了一口气,笑脸忽然变成怒骂,“但是你不反清这点我就不同意了!你只看到了方今两百载命数已尽,却猜不到后面三百年的水深火热;你口口声声说见到百万苍生陷于水火,但你知不知道因你的袖手不理,以后将有四万万人不如刍狗!你就不怕菊花套电钻吗!” 这不是和事佬,这是拿着大伊万的核事佬! 冯道德都快爆炸了,明明自己的态度是最差最硬的,怎么这些劝架的都朝着自己施压?自从他从师兄手里接过武当掌门之后,就没碰见过这么憋屈的事。 “找死!” 冯道德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蓄力已久的虎爪手含怒出击,携夹风雷已经奔到了江闻的门面,要用杀手打他个头破血流。 但是一阵臭风飘起,怪人邋里邋遢的烂衣衫抢过江闻,瘦如鸡爪的手掌和武当虎爪功对拼一记,飘飘然又收了回去,随后怪人往他手腕一抓,又随即松开。 只见他手掌麻痹不断颤抖,竟然是冯道德以有心算无心吃亏了。 怪人把烂袍子撩起来,杂乱的头发撇到两边,露出一张布满污泥的老脸,张嘴又露出一口黄牙。 “你既然道理上说不过别人,又敢说天地君亲师,我看你还是死了算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看见手上的抓痕忽然怒容全失,猛然惊醒般看着对方。 “神掌八打、因陀罗抓……你是……你竟然是……” 冯道德仔细分辨着,阴鸷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你果然是当年南少林的第一高手,海智师叔?!!” “别乱讲,小心我告你诽谤哦。” 怪人撇着嘴否认道。 “请叫我鸡婆大师。” 第四十四章 越女残剑 地裂隔开了一道大缝,恰好阻挡了凿齿之民向山麓的冲击,四名高手正保护着江闻,轻松越过那道丈余的深坑,此时低头就能看见里面闽越古国的披甲武士尸骸,隳露散落在坑里。 江闻的轻功自然不会拖后腿,因此只需要依靠四个高手的保护,偶尔调整站位,就能轻松愉快地往前移动,甚至还能和陈近南闲聊。 四个高手分成两组,鸡婆大师和冯道德保护左边,两人的拳掌功夫过人,其中冯道德的招式混同两派极其精妙,却还是逊色于鸡婆大师的迅猛精准。 怪人一手少林已经失传的神掌八打,专擅封穴打虚、闭户截脉,连早已非人的凿齿之民中招后都连连后退。 而在右边则是兵器演武的地方,陈近南的巨阙剑斩开凿齿之民,随后就有洪熙官的夺命锁喉枪补位,挑飞接近的怪物,只求清场不求毙敌,因此轻轻松松就能完成使命。 “总舵主,那把青铜剑给我看看?我总觉得与我有缘。” 陈近南也不小气,看江闻赤手空拳地一路走着,干脆把同样削铁如泥的青铜剑抛给江闻。 “江道长,这把剑正好就由你保管。” 此剑历经千年寒气逼人,剑身不仅没有锈迹,甚至光亮如新,和传闻中的越王剑的差距也只有身上铭文。 从这把剑的制式来看,依旧是先秦的重刺不重砍风格——这是由青铜硬而脆、无法重新锻造的特性决定了,但这把剑拿在手里,显然破甲碎盔不在话下。 江闻掂了掂剑,又看了看陈近南大开大合的精妙剑法皱了皱眉——风格不对。 他随手刺出一剑,随着寒光闪过,剑身的重心忽然摇动了起来,仿佛这把剑要活过来似的。这样的变故让江闻有些诧异,再次挥动青铜剑,却没有了如龙升天的跃动感。 “有点意思……” 江闻继续尝试,终于发现这把剑只有双手持握,使用特定的刺击动作时会产生异变——剑身的重心左右摆动,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游鱼想要脱手而出,威力在振荡中层层叠加。 《武经总要》中双手剑招包含跨左击、跨右击,翼左击、逆鳞刺、坦腹刺、双明刺种种变化,可这把剑却只有逆鳞刺能出奇效,难道世上还存在着只有一招的剑法? “一人破越国甲士?勇往无前,不留后路?” 江闻以手成剑指,演示着某种只剩一招的剑式,慢慢想到了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当初越王勾践寻找到越女阿青,本就是“聘问以剑戟之事”,剑与戟,乃是春秋战国战场上的主战兵器,攻杀征战追求高效至简,自然不会有后世江湖的繁复招数,只需要以不变应万变,以一剑破万法。 再者说当时的称呼剑客为“善击剑”,越女则学剑于白猿,吴越春秋也提到“袁公操本以刺”,说明因青铜性质等各方限制,导致刺法是当时剑法的主流。 猿产于川广深山,其臂甚长,能引气,故多寿。普通人的刺击固然破绽百出,但白猿的手臂甚长,灵活力大,就像人类狩猎本能里的投矛。 这样操演出的刺击,被心思自然的武学奇才越女学会,自然就会演化成一门将逆鳞刺动作推演到极致,教授给越国士兵之后,就变成一门在战场技击无往而不利的刺剑术,也顺理成章…… ………… “你们……竟然敢过来……” 妖僧客巴的话含含糊糊,声音已经不是从喉咙和胸腔发出,而是用全身颤抖着作为共鸣的器官,说着匪夷所思的话。 他低声呜咽的恐怖模样,似乎已经深深被这座山谷里的龙吟同化,于大地之下的冥海浪涌接通,沉醉于某种不可知的大喜悦里了。 妖僧客巴裸露的身体满是虫咬,七八根褐黄色的长牙从身体里突出,污血结成血痂,皮肤底下还有更多的因陀罗瞿波迦虫缓慢蠕动,绦虫无处不在地侵蚀着他的躯体。 陈近南深恶痛绝地说道:“妖僧,你我本是立场不同在这里兵戎相见,我陈近南胜负自认。但你此时走入邪路,就是为了天下人,我今日也要斩除你这个恶道!” 客巴面容扭曲地哈哈大笑。 “恶道?三善道天人阿修罗同修十善,我如今也能入三善道,那你说我是因修得道?还是因道证修?你凭什么以蝼蚁之见,就认为我非道?” 陈近南横眉冷对:“你手上沾满鲜血、草菅人命,善恶不言自明!” “善世生善道多,恶世生恶道者多,你生于五浊恶世,久处鲍鱼之肆已不觉其臭,可知你眼中的善道,才是我所摒弃的沉沦恶道!” 妖僧哈哈狂笑,以割肉喂鹰的大无畏姿态,如遭电击般摇晃踟蹰于凿齿之民间,猛然蹲坐在地上,双腿盘跏如引颈受死般闭目不语。 陈近南毫不犹豫地飞身而上,与洪熙官一左一右夹击对方。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凿齿之民仍源源不绝地扑上来,都被他们枪剑合破,径直奔取妖僧的头颅。 但此时,一个被挑飞的凿齿之民猛然站起,佝偻伏地的动作骤然一变,左手以密宗大手印的特殊姿势挥出,和陈近南的巨阙剑对拼在一起! “哐当!” 巨大的声响从剑身传出,也从凿齿之民干枯肉躯里发出,陈近南竟然被弹回了原地,后退两步才止住颓势。 洪熙官枪如游龙想要洞穿敌人,一个凿齿之民却化手为刀,以诡异飘忽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出,在洪熙官持枪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鸡婆大师退后两步,双手连环嵌套出击,动作快如闪电毫无章法,打得一个凿齿之民连连后退,动作显得滑稽可笑。 “能挡住我的疯狗拳!这些鬼东西有神智了!” 冯道德是被鸡婆大师强逼着过来的,因此一直不甘不愿地划着水,也猛然感觉压力倍增,面前的怪物出现了护心抱肘的瑜伽动作,攻击方式刁钻了起来。 陈近南沉声提醒道:“我和妖僧交过手,这些凿齿之民使出的手印、外功、拙定功都是妖僧的功夫!密宗有灌顶的说法,他一定是能给这些怪物指挥联系!” 妖僧和他们的距离只剩下最后十五步,却已经是努力到了极限的结果,再也没办法前进了。 四名高手硬顶着上千个凿齿之民的围攻突围到这里,已经是极为凶险的事情了。此刻若是将只有本能的怪物,改造武功堪比江湖好手、身体不知疲倦的战斗机器,江闻他们再多一百个高手也无济于事。 “我的佛缘,就在此刻了!” 妖僧客巴大吼一声,对这某个方向虔诚地顶礼膜拜着,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在可怜他们的努力落空,最后念诵着怪异的经文,转身走向了闽越古城之中。 江闻握着青铜古剑,对四个保护他的高手说道,“麻烦各位送我到这里,剩下的路,贫道自己走完吧。” 说完,江闻在旁人的惊愕之中飞身而起,跳进了凿齿之近密布的古城之中。 有凿齿之民想要靠近,竟被江闻用从未见过的古怪剑法悄然出手。青铜古剑如青蛇出袖,快若闪电般击中对方,刀枪不入的凿齿之民立刻肢体扭曲地倒在地上,无法行动。 “越女剑……如果我也有一千名越国剑士就好了……” 一边嘀咕着,江闻就这样依靠高超绝伦的轻身功夫,追逐者妖僧客巴而去。 第四十五章 六牙七支 越女剑能克制凿齿之民! 江闻已经非常清楚了,手中的这把青铜剑,一定是古越国高明的铸剑师打造出来,为重要人物配备的。 其中随着逆鳞刺忽上忽下、左右摇摆的重心,就是为了加强破甲效果,只要掌握剑法精髓,就能发挥出十二分的作用! 从时代来看,凿齿之民是远古时期生活在闽地的古闽人,不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恐怖怪异的凿齿之民,袭击周围方国。《淮南子》中就有“凿齿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的传说,部分残存在武夷大山中。 等到越国遗民散入闽中,终于不可避免地和凿齿之民碰见。但是他们有着擅长破甲退敌的“越女剑法”,组建起了闽越古城荒冢里见到的剑士军团,抵挡住击退这些怪物的攻击,成功在冶城建立闽越国。 冶城,冶铁铸兵之城池也。凿齿之民并非时时出现,更多时间只是普通的崖棺尸体,一切本该就这样被遗忘在山里。 可不知何时,不死不朽的凿齿之民引起了闽越王的关注,有几代闽越国王甚至迁都到了武夷山中的东冶城,研究起了不死的秘密。 而某种恐怖的因素也悄然流传,让这些充满野心的人趋于贪婪、疯狂、残暴,将自相残杀作为野心的养料。 精锐的剑士终于消耗尽了,不死的秘密却没有被掌握,野心家操纵着闽越国滚入大潮,国祚也到达了终点,这些徒劳百年的秘密也掩埋在荒凉的山中废墟里,只剩下当初汉军在山里的神异见闻,泄露着故事的一鳞半爪。 “妖僧说的佛陀白象,又和这些大荒中流传的怪物有什么联系呢……” 江闻紧紧跟随着,四大高手已经帮他扫清了多半的道路,这也符合他能偷懒就偷懒的原则,后面的路太过危险,这四个人进去大概只有鸡婆大师能逃生,没必要搭上几条命。 妖僧客巴可能也感觉到有人跟踪,操纵着更多的凿齿之民聚集而来,想要偷袭江闻。 初学乍练的越女剑法已经发挥出了奇效——江闻也不知道这个是不是正版越女剑法,但属于越女剑的衍生肯定是没错的。 越女剑法残章从头到尾,只有逆鳞刺这一招,却不代表简单无脑。随着攻击次数的增加,江闻逐渐把握住了时机、力道、角度、节奏上的不同,仿佛从至简里感觉到了至繁,从一里悟到了万物。 看似阴险隐蔽的撕咬抓挠,在青铜古剑面前仿佛小孩的张牙舞抓,全都太夸张、太浮冗、太多余。 在越女剑法的面前,闪避挡格动作都是多余的,使用者只需要集中最大的注意力,追求击中敌人这件事! 巧到了极致,就简到了极致,更是快到极致! 四面八方的凿齿之民靠近,瞬间被一道道寒光闪电击退,击断碾碎身体里蠕动着的绦虫! 此时喇嘛诵经声加大,开始灌顶传授霸道蛮横的武学,采用以力破巧的法门,反正这些怪物以伤换伤都不算是代价。 江闻刚悟出的越女残剑虽然精妙神颖,始终是沙场的攻杀之法,却无法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武林高手。 江闻催动身法躲过须弥山印,劲风刮过脸颊生疼,回头又是闪过宝瓶印,钻进攻击间的缝隙里,闯出一条生路,谁知诡秘飘忽的手刀封门而来,两两同时出现,直接撕坏了江闻的道袍。 被阻拦得速度一慢,江闻就又被妖僧客巴拉下一段路,干脆反手先用绵掌推出,震退一名凿齿之民,迎面又是一掌拍动,正对上弥陀印的掌风,两者迎面相撞,震起一地的尘土,凿齿之民直接被拍飞了出去。 换做常人来看,平常高手一对二就要捉襟见肘的凿齿之民,面对着江闻几乎没有一合之敌,这就已经可以傲绝群雄了。 可落地不动的凿齿之民慢会慢恢复,绵掌也始终是擅长后发制人,柔中带刚,对付刚猛迅烈的武功、妖异百变的手刀,终究缺乏了主动性,被拖延入泥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你们这是欺负人啊!要不是我不方便用……” 江闻怒道一半停住了。 他回过神来看了一下四周,猛然发现这里除了一片荒山野岭、只有一群魑魅魍魉,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什么外泄。 双掌挥出,一道比大手印更刚猛、更霸道的气劲横扫而过,招数简明而劲力精深,遇强则强地就地摧垮一整排凿齿之民,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下,瞬间打开一条通路,身侧甚至生出几分龙吟之声! ………… 闽越王城里天摇地动的异变更加严峻,不断开裂的土壤和泄露逸散的绿雾,让整座荒废的山城化为鬼域。隆隆作响的龙吟声飘荡在空谷里,化为这个蛮荒世界唯一响彻的律动。 妖僧客巴来到了山丘顶端,割破双手洒下血液,大地上就猛然裂开一道裂隙,各式瓦砾纷纷掉落,仿佛深不见底的巨口,直接蔓延到了江闻的身前。 在宫室遗迹的地下,无数密密麻麻的丑陋蜻蜓正振翅羽化,汇成一尾铺天盖地的黑龙,直冲向云霄。《说郛》卷三一引《戊辰杂抄》:“有大龙蜕于太湖之湄,其鳞甲中出虫,顷刻化为蜻蜓,朱色,人取之者病疟。今人见蜻蜓朱色者谓之龙甲,又谓之龙孙。” 这些丑陋的龙甲也是如此怪异,落在闽越古城枉死者的身上,猛然伸出长尾扎入血肉,尸体就猛然抖动,晃晃悠悠地想要站起来。 碎裂的土地之下,江闻看见了破碎的宫室,皆有合抱之木为梁柱、玄青之石为基础。更有无数破碎的青铜礼器、玉器、占卜骨板星散其中,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堆堆被水浸火焚的象齿,由牡橭树构成十字台围住。 江闻几乎可以想象,当年闽越国绝望的礼官和祭祀们面对着昏旦不验、方隅不明的神秘地底,死者复生的恐怖灾难,是如何夜以继日焚烧牺牲、祷祝金玉,不停投入象牙、启用镇压邪祟的山陵之祭,都无济于事…… 古人掘到地下深处时,就会有泉源,而地下水从黄土里渗出来,常常带有黄色,所以就把很深的地下叫做“黄泉”,但是黄泉之下还有无数的幽泉,就冠以“九”的极数,表示不可胜数的深幽地下。 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深邃的一处地裂,直入九泉的通道,扩大的趋势完全无法控制,一道道水脉猛然涌出。地面再这样永无休止地开裂下去,江闻怀疑是不是会割裂山脉、深入地幔,乃至把这个星球都拆成两半! 在裂缝边上,浑身长象牙的妖僧欣喜若狂地念诵着经文,意识和思维似乎已经连接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存在,是那伟大而冷酷的回应,让他痛哭流涕。 江闻闯入其中,在绿雾里看见了无边的幻想,既有蛮荒时代身影的顶礼膜拜、也有荆冠布袍先民的惊骇欲绝、还有无形之物环绕在地下隐隐蠕动的令人发狂。 但幻想到了最后,宛如晨梦破碎。江闻清清楚楚地看见史前大洪水滔天而来,恐怖浪头淹没了山体、摧垮了岩层,一道道洪峰此起彼伏如巨龙湮世。 视线继续拉远,在那深不可见的地底,有一头比山峰还要庞大的六牙七支巨象,正站在寒武纪古陆的古老岩基之上,昂首吟吼着想要破土而出…… 第四十六章 龙吟怪谈(上) 红豆和其他的武林人士躲在山麓,见到四名出击的高手再一次杀回,却是人人身上带伤、灰头土脸,显然经历了很大的挫折。 “熙官,你们怎么回来了?道长呢?” 众人的心都瞬间被提起,如果江闻的计划失败,就连最后一丝生机也泯灭了。 红豆假意问着江闻的情况,动作却往洪熙官身上佯装不支地倚靠过去。 “不成不败。” 洪熙官扶住踉跄的红豆,面带忧色地沉默着,也没有丝毫的抗拒和躲闪,让他怀里的红豆乐得神采飞扬。 陈近南解释说道,“我们杀入闽越古城之后,妖僧忽然给凿齿之民灌顶传功。江道长轻功了得,便独自前往其中。希望他真的有办法对付妖僧,化解这场劫难。” 可成千上万遍布山谷的凿齿之民,终究人力有穷,如何能在这种陷阱里创造翻盘机会? 谁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于是有人将猜测转到了虚无缥缈的方向。 “冯道长,你也是道门中人,莫非这个江道长擅长考召之术,有把握禁治山中肆虐的鬼神?” 道教凡见有凡人患病、家遭灾祸而情形不明,常疑于鬼神妖精作怪,便派出受箓的法师以《太上三五盟威考召箓》中的大法考鬼召神,同时将鬼神禁治。 《正一考召仪》说:考召者,是考鬼召神也。考是考校,有查验和评定其功过的意思;召是召役,遣发派出的意思。此时山中群魔乱舞的情形,也不由得他们顺势联想到鬼神之说。 冯道德满脸不悦,并不想要作答,却被他的师叔鸡婆大师瞪了一眼,这才开口说道:“咳咳……考召之法须安坛立纂,建狱开门,引绳系坛,及狱开四门,禁步结界。他赤手空手进去,不可能在翻江倒海之中,凭空作法的。” 江湖中人也缄口沉思,众人确实冥思苦想后也没发现江闻有带着法器、符咒进入的痕迹。那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此时山下地龙翻身再次震荡,整座山都想要被劈开,无数开裂地缝吞噬数以万计的土方仍不满足,山石乱滚、古木倒卧,一派青阳劫起时的惨状。 “嗯……我仔细想了想,江道长好像怀揣了一块石头进去。” 一名金刚门人仍未放弃,继续说道。 众人嗤之以鼻,这里石头满地都是,带石头进去了能有什么用处。 “不是啊,那块石头上面有花纹的,被贴身藏好,一看就意义不凡。”金刚门人极力强调着,却只有鸡婆大师两眼放光地凑了上来。 “少年家,你真看到他是带着石头进去?” “千真万确!” 鸡婆大师听完,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忽然笑了起来。 ………… 江闻咬破舌尖,剧痛传来后冲淡了灵台的混乱,发现手上停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狰狞龙甲,粗如树枝的长尾扎入手臂,正试图将一条蠕动的绦虫送入他皮肤下。 “卧槽!” 江闻连忙拍飞龙甲蜻蜓,把绦虫扔到远处,远离那处不断开裂的地缝。但他的脑子里,却隐约在剧痛中,从暗无天日环境里看出了一些模糊暗淡的影像。 它正卧在漆黑的地底,被无数岩石压制着,“独脚”过于巨大而且外翻,从皮肤上褶皱才能认出那其实是尾部。真正的手脚是一条条畸形不规则的触手,横竖乱摆动着引发地震,尸僵重叠的线条从畸形多腿往上延伸,看起来更像是一层丑陋盔甲,而不是生物皮肤。 那嘶吼着的样子像雷声隆隆,让人想起传说中只有一足、吼声如雷的夔牛。它的脖子上还有许多多余的小触角,没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头奇怪的长着蠕动胡须的生物,浑身布满了鳞片与旋涡状图案。 如果非要江闻进行形容,那必定是一头有着七条诡异触手,六根狰狞獠牙的山脉般海象! “五浊恶世……你看得见真佛吗……” 妖僧客巴嘴里流出黑血,身上被绦虫侵蚀得体无完肤,却依旧用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江闻。 “那你又能看见什么?我只看到了一堆恶心的虫子,或许你跟姓间桐的有很多话题。” 江闻双掌连拍,每一击都是走的刚猛无俦的路子,凿齿之民蜂拥而至,江闻一掌之中却猛然分两股力道,一向外铄,一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 怪物遭到的力道从横里撞来,卷得它们被打飞之后,又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笔直掉将下来砸塌王宫的遗址大门,将他们所在的宫室彻底封闭起来。 所谓六牙白象仰天长啸,绝对不是这个东西的本来面目——那是妖僧客巴观想出来的画面,他正想办法和某种庞大的意识同调。 江闻已经看清了它的本相,更猜到了这里的真相! 浓重的绿雾已经遮蔽视野,龙甲蜻蜓不间断地从地裂中飞出,其中水声滚滚、地震隆隆,仿佛一锅腐臭的开水正剧烈沸腾着,从全然不同的离奇生态里,滋生出各种污秽丑陋的妖异。 江闻已经可以断定了,这片绿雾会导致幻觉,龙甲蜻蜓等生物的寄生会使人的意识被严重干扰,让人变成是一个串台的电视。 江闻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或者说他不相信那种无缘无故、不可探究的鬼神之说。哪有凡人生前柔弱无力、愚昧无知,一旦死了变成厉鬼就能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道理? 不是人死就能变鬼,也不是鬼死就会成魙。看似一样东西的演化,其实早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了。 可他前面看到的,毫无疑问是幻觉。就像妖僧客巴所做的怪异行为,都和他对这里的研究有关系。 妖僧熟悉凿齿之民的存在与喜好,提前炼制了马宁儿这样的十全大补丸给它们,就说明他的师门对此早有研究。 而他往身体里主动种下了绦虫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狂乱,这就隐隐和这些怪物、这片土地产生了一些联系,慢慢能够操纵、指挥、灌顶凿齿之民,乃至将幻象传递给江闻,让他出现刚才的幻觉。 整理了一下其中的逻辑,这片地底应该有一处污毒的湖泊,里面某个腐烂的尸体孕育出了龙甲蜻蜓。而龙甲蜻蜓体内携带的绦虫进入人体,就会把人改造成为不死不灭的凿齿之民。 古代闽地先民被寄生后行动诡异,一心只为了成为载体,慢慢会拔除门齿方便绦虫出入,因而变成了凿齿之民的群体。就连三里亭的诡异传闻,想来也和这事情有关系——三里亭的山中遗民来历,就是这座山城上曾经居住过的宋人! 说到底,龙甲蜻蜓是载体,人也是载体,甚至因陀罗瞿波迦虫都是载体! 真正在其中作用的,是寄托于绦虫体内的某种生物电波! 那是即便死亡、溃烂、消融都无法磨灭的电磁波! 第四十七章 龙吟怪谈(中) 因陀罗瞿波迦虫并不是终极形态,只是这怪异传播的中间环节,妖僧客巴就有办法快速催动虫子结茧(褐黄色的牙状)、破茧(生出体外的枝状),最后继续传染更多的人。 这样的技术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恐怕真能打造出一支不死不灭的鬼军! 破茧状态的因陀罗瞿波迦虫,是明显存在着某种精神波动联系的,这就是妖僧能“灌顶”武学的原因——实际上是将自己的武学记忆与本能反应,分享给了这些进入破茧状态的因陀罗瞿波迦虫,最终影响了宿主的行为。 妖僧客巴身上主动种入了不知多少因陀罗瞿波迦虫,遭遇的幻想比江闻刚才的惊鸿一瞥,可要厉害太多了。这样下去积少成多,他的意识被因陀罗瞿波迦虫的群体意识侵蚀,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结局。 “佛……就在这里……” 妖僧客巴闭目颂咒,黑血沾染地面,流下一淌惨烈的痕迹,怡然自得地笑着。 江闻却忽然坐下,仿佛突然累了想休息会儿,支着胳膊懒洋洋地对他说。 “喇嘛,你这么拼有意义吗?我其实很看好你这样的执着不屈,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应该向我的徒弟们下毒。” 妖僧客巴不以为然地闭目说道:“我可以给你赔礼。” 江闻摆了摆手。 “不必了,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可你惹了我到这里,又让我看见你这样惊动武夷山下的夷希,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我都必须要阻止你了。” “哈哈哈哈,那不是什么夷希,那是我找到的宝象乌逋沙他!你就算此刻把我碎尸万段,都阻止不了我朝拜佛祖。” 妖僧客巴双目紧闭,青筋凸起,声音却妖异无比。 “当宝象出世的那一刻,武夷大山当即将化为齑粉。所有武夷山里的反贼逆党,都会亲身在这里涤荡五恶五逆十恶业,从五欲六尘境界回到洪荒……” “哦?是吗?” 江闻懒懒散散地坐在地上,就像在跟妖僧客巴朋友间酒后闲聊。 “我知道自己的理解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有了不同的理解方式,就会对事物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你说的这些佛陀宝藏、西天净土,我是一点都没看到,但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客巴癫狂地笑着:“你说吧,作为我涅槃前的点缀,也是个不错的体验。” 江闻看着昏暗污浊的室内,遥望鬼影飘忽的闽越古城,忽然对这个吞噬生命的地方充满了反感。 “其实吧,南少林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在来的路上碰见了一个人,连南少林本身都已经遗忘了他的存在。那个可怜人已经被这山中的恐怖折磨得疯疯癫癫,记忆破碎凌乱,但是他一直记得自己的使命,阻挠着人们误入这里。” 从数十年前南少林第一高手,第二十八代慧字辈武僧海智禅师,到如今疯疯癫癫山中乞讨,只懂得在山里要饭吓人的鸡婆大师,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令人感叹的是,武夷山中只用一晚就已经几乎逼疯武林人士的恐怖噩梦,他却或主动、或被动地经历了几十年了。 “但是南少林背叛了他,将他保守多年的秘密丢在了江湖纷争之中。” “世人多有贪嗔之心,只有佛陀能化解。”妖僧客巴面色鄙夷。 江闻摇了摇头:“所以说,我的看法从根本上就和你不一样。《幽冥录》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夷,夷死为希。很多人以为是死了之后相互变化的关系,但我认为,这是历代沿革出现的误传,真正的解释应该是四种东西克制和吞噬的关系。” 他指着自己:“鬼和魙不过是这世上的怨气执念,固化不散,被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影响产生,就像是山中的凿齿之民,已经称得上是鬼,而你这样的人就是魙。这其中,还有些许现实因素的鬼,会被只剩下纯粹煞气、逐渐脱离物质的魙克制,以多克少、以纯胜驳,自古如此。我按照这样推算下去,认为夷希必反已经是更高一级的东西了。” “但后面的东西,我一直都不太愿意谈论。” “视之不见名曰夷。” “夷就是大,就是一种大到用眼睛无法观察、无法以普通感官来盲人摸象的东西,就像你口中被点化降服的护法乌浦沙他。牠已经得到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因子,生命形式开始跃升,却仍被物质界某些东西所制约。” “听之不闻名曰希。” “希就是无形无貌,希就是即便你想描述也描述不出来,想记录也记录不下来的东西,祂们就是不可名状本身,不可窥探的存在!祂可能是神,可能是佛,也可能是冥冥中流转在宇宙中的不可思议!祂们之所以列为最可怕的阶级,因为它们是这个宇宙间最纯粹的东西,只剩下无法抹除的概念,对于脆弱单薄的人类而言,接触到带来的只有毁灭……” 妖僧客巴静静地听着,慢慢叹气道:“释尊对迦叶尊者说过,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邪说就不消失。像你这样的邪见如恒河沙数,早已无药可救……” 江闻哈哈大笑了起来:“你看看,所以我躲在武夷大山里不问世事,跟观念完全不同的人聊起天来实在是累。我就问你、你怎么知道释尊不是以大智慧看到了黑暗宇宙中的疯山怖海、无边惊惧,才苦心在婆娑世界传下般若智慧,避免你们被真相吓疯呢?” 妖僧客巴面容坚毅地说道:“你的问题,我自会在面见佛陀时亲口问出!” 江闻沧浪一声弹动着青铜古剑,震起满地的尘土。 “长铗归来兮!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连接上了因陀罗瞿波迦虫组成的意识网络,试图接入孕育了因陀罗瞿波迦虫的,那具如山脉般巨大的古生物尸体!牠就是我说的夷,广大、痴愚、颟顸,牠就是我听闻的桀粢!” “这只巨大的古生物,曾畅游在寒武纪沸腾的生态圈中,直到某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只是无意中看了牠一眼。那象征毁灭的模因从那天起,就已经在牠的瞳孔,在牠的意识里,在牠的灵魂中,烙烫下不可磨灭的身影!佛陀有没有在那里留下究竟成就的道路我不清楚,但我认为那里只有不可名状存在留下的影子,一道足以毁灭婆娑世界的印记!” 第四十八章 龙吟怪谈(下) 妖僧客巴面露凶光,仿佛想诛灭这个毁佛谤圣的狂徒,却阻挡不了他面前的道人继续着说耸人听闻的事情。 “慢慢地,牠长出了六根朝天的獠牙、开始以七只蠕动的触手支撑着土地,在深不见底的洋底移动,或许牠还长出一张七腮鳗似的巨口?还有这该死的思想交流,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可提及的象形名讳……” “桀粢就这样醉心于毁坏湖海、搅动火山,吞噬嚼碎寒武纪的生命。你赶紧撕下脑袋里日日观想着的,绘着诸佛、菩萨、诸明王、明妃、空行母的华丽唐卡,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模样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妖僧客巴污血流淌的身体猛然颤抖,仿佛被重拳殴在腹部,身体痛苦地佝偻了起来,双手结起象征空性、清净、不变的金刚身印,怒吼道。 “邪魔外道!波旬化身!你是故意要毁我成就!”说罢竟是继续入定,不顾一切地要搜索到想要的东西。 江闻两眼露出遗憾的神色,却又像是经历了无数遍的失望已然麻木,“我的老朋友说的对,与想方设法其改变已经定型的世界和人,还不如从小孩子教起。等这些秉承正道的孩子们长大了,这个世界或许还有点希望……” “我不能让你找到希祇留下的影子,但我可以证明这下面埋着的是夷怪桀粢。” 江闻站起身来,把青铜古剑收回腰间,因为他知道妖僧客巴说的是真的,他如今的意识已经和因陀罗瞿波迦虫融为一体,也正奋力接触武夷山脉底部巨大的夷怪,唤醒腐烂了三点六亿年仍未真正死亡,仍想要掀起波涛的恐怖海象。 “你苦求的夷怪桀粢,当时就沉眠在东南沿海的华夏古陆,睡醒时将掀起滔天洪水,把这片土地淹入汪洋之中。但那是距今三亿六千万年,世界性的造山运动让武夷山一带突然发生了岩浆侵入作用,亿万吨滚烫的岩浆猛然爆发,红色海洋击退了黑色汪洋,巨大桀粢来不及逃脱,就被熔岩埋葬,高温灼烧,随后大量的花岗岩体镇压在牠身上,那就是这座武夷大山。” “如今桀粢已经死了,只剩下执念还没消解。你还记得汉武帝得到的武夷真形图吗?当我看到南边挖出的水门,我就猜出这座闽越古城南北结构、山形水处,都和武夷山脉的结构一致。这座古城,本就是模仿着山形造就的巨大镇物!” 妖僧客巴已经没有回话了,他的面容迅速灰败,鼻子里的气息彻底断绝,嘴角却弯出古怪的笑容,仿佛苦修颇瓦法的喇嘛正将灵魂抽出身体,飘向虚空。 江闻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他知道妖僧此时已经不在,却又无处不在。他正快速接近着桀粢的意识,想找到“佛陀”留下来的那个身影烙印。 所谓的成佛之路,恐怕就是这头山脉般的夷怪海象,通过牠尸体上孵化出的因陀罗瞿波迦虫传递的信息。 强大的脑电波干扰了这些海象身上的寄生虫,也给了接触者触觉、听觉、触觉上的反应,传递着不死不灭的种子仍存在世界上的消息——当初的希祇烙印,就存在于海象的一瞥。 江闻忽然有个让他全身战栗发抖的想法——三点六亿年前那场熔岩的出现,会是一场巧合吗? 回答这一切的,是江闻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暗红色棱状岩石,上面用弯弯曲曲的笔画刻着武夷真形图全貌,几声碰撞后,被投了深不见底的地下裂隙之中,消失在黑暗的地底世界里。 武夷真形图,代表着就是这片武夷山,佩之则山中魑魅虎虫,一切妖毒皆莫能近。 和身形堪比山脉的桀粢相比,这块石头太过微不足道,太过不起眼,上面刻画的简陋真形图,也像是想用羽毛去击倒巨人般滑稽。 朱熹曾经猜测,“武夷君之名,著自汉世,祀以乾鱼,不知果何神也。……颇疑前世,道阻未通、川雍未决时,夷落所居,而汉祀者即其君长”。 但江闻认为,被汉武帝祭祀的武夷君不是具体的某个人物,而是这座巍峨绵延的武夷山本身! 这块石头所代表着的,是高峻雄伟,层峦叠嶂的武夷诸峰,是“北引皖浙,东镇八闽,南附五岭之背,西控赣域半壁”的武夷山脉,是亿万吨花岗岩镇压在身上的无穷岁月,和岩浆滚烫日夜灼烧使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上亿年岁月化为的噩梦恐惧! 随着真形图石投入,地下裂隙中忽然爆发出了猛烈的光线,仿佛有一条彩虹在地底跨过。闪耀的地光照亮了宫室残骸,一阵嘹亮惨痛的空谷龙吟,正以常人无法听见的频率响彻天际,声音和灵魂中充满着亿万年死亡引发的、已经成为本能的恐惧! 绿雾瞬间停止飘散,龙甲蜻蜓也不再飞舞,漫山遍野的凿齿之民在混乱脑电波的影响下,下意识地追寻着黑暗阴深的藏身点,纷纷跳下深不见底的裂隙,如同飞蛾扑火。 几个呼吸间,早已死去的妖僧客巴全身剧震,身体内外都渗出了鲜血,哀莫大于心死地看着江闻。 “你……” 江闻本以为他会用最后一口气嘲讽自己,等候许久却听见他虚弱地说道:“带走我胸口的彩绘……交给我的师兄……” 江闻以为自己听错了。 妖僧客巴伸出手,像揭布一样就扯下了彩绘骷髅尸陀林怙主的皮肤,抛向江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精气耗尽,就像是一棵枯树。 “你这人啊,死后必下地狱——不过这样也好,反正你上了天堂也不会有什么熟人。” 江闻叹了口气,感觉整座古城、整个山岗都在天摇地动中开始坍塌。桀粢在恐惧中放弃了挣脱山岳的动作,放弃了积蓄已久的怒火与力量,将被无穷山石土壤掩埋回地幔,在那黑暗的世界里腐烂消亡。 察觉到这座被诅咒的都城即将陷入地底,完成它千年前就应尽的使命,江闻拔腿就跑。 “武夷显道真君在上,保佑我能跑出这里!到家我一定用太牢祭祀你,汉武帝那个小心眼规定的小鱼干,这次有多远滚多远!” 古城宫室中,江闻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和失去控制的凿齿之民分食血肉之躯的牙酸声音。 “成佛之路终究是断了……” 第四十九章 退隐三事 武林和江湖有所不同。 武林是争名夺利、刀光剑影,而江湖是萍水相逢、天涯过客。 自古有人踏入江湖,就会有人退出江湖,可再怎么进进出出,只要心在江湖,身就永远还在江湖——比如江闻的反复横跳。 不过今天比较特殊,同时有三个人要退出江湖。 鸿宾楼里几人凑坐一桌,江闻率先端起酒碗,对着又作员外打扮的朱小倩说道。 “朱婆婆,这一碗我先敬你!你是江湖前辈千手观音,虽然退隐江湖已久,但这次能下定决心退出江湖,也不失为一件喜事啊!” 朱小倩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好像在讽刺自己早就该金盆洗手了? 不过她也懒得计较:“不说了,这次出来身受重伤,要不是江道长你仗义相助,老身这就要命殒此地。再者说了,红豆那丫头找到了归宿,我也算是赔了女儿又折兵,还是赶紧收手吧!” 自古女追男隔层纱,红豆不嫌弃洪熙官带着这么一个小拖油瓶、没房没车没前途,洪熙官在闽越古城中患难与共后也终于想通,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朱婆婆,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江闻放下酒碗抹了抹嘴。 朱小倩看着边上挤眉弄眼的女儿就来气,一拍大腿:“像我这样的老不死的,埋在哪里又有谁管呢?” 红豆连忙拉住亲娘的手,柔声说道:“娘,不许你这么说!我和熙官一定都给你送终的!” 朱小倩内伤差点发作,抚着胸口好久才顺下气去,扭头不理这个黑心棉袄。 “老身可能会回去扬州城,也可能到峨眉山投奔师姐。现在世道不太平,能有个地方安享晚年就很开心啦。” 说完,她对怀里抱着的傅凝蝶说道:“小丫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可以把大慈大悲千叶手传给你,长大了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 凝蝶的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偷偷看了江闻一眼,随后小声说道:“婆婆,我觉得呆在这里也挺好……” 江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朱小倩说道:“朱婆婆,这个徒弟我这次看来是收定了!而且还有意外收获!” 说完,江闻就开心地拉过身边的洪文定,对洪熙官说道:“洪大侠,你怎么突然提出要让文定拜我为师?” 这是江闻真没想到的。 到底是自己在闽越古城除魔的英姿、还是自己为国为民的情怀打动了洪熙官?嗯,更有可能的是自己的侠胆柔肠,让他们发觉自己是最好的师傅人选! 洪熙官抱拳说道:“这是红豆的意思,她说你觊觎收文定为徒已久,武夷山此时又封闭不通,呆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事是这么个事,可这话为什么听起来不是滋味呢? 说完江闻又转头对陈近南说道。 “陈总舵主,你怎么也要退出江湖?” 陈近南则淡然处之,优雅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陈某人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是身处江湖身不由己。苦苦支撑天地会这么多年,如今也该休息一下了。” 扑街总舵主这次不扑街,此刻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插旗,可能也是怕自己的倒霉事不够多。 江闻却问道:“可是天地会这么大的家业,你舍得抛下?反清复明这大好局面,你舍得不顾?” 陈近南哈哈一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洒脱地说道:“天地会乃是清廷的眼中钉,这次天地会精英集体入谷,若不是江道长出手已全军覆没。此时清廷那里,想必将陈某也当成了死人。” 说完,他略带愧疚地看着洪熙官。 “熙官,这次死里逃生我才发现自己一心反清,连向来侠义公平都能弃之不顾。人在江湖心已老,天地会中多有冒名败类,因此在来武夷山之前我就已经委任族中侄儿继任总舵主。出去之后,我将命他改组总舵,祛腐培元,这次一定会聚集起江湖真正的铁肩侠士,匡扶正道!” 洪熙官也默默饮酒,对于山中他拉拢武当、出卖少林的事情算是释怀了。 “族中侄儿?总舵主您家里还有人啊?” 江闻好奇地说道。他一直以为干造反这一行的都是天煞孤星,竟然还有诺大一个家族的造反法? 陈近南微微一笑:“我陈家在海宁也是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严格说来,陈某不过是中人之资罢了。” “海宁?!” 江闻睁大了眼睛听到这个关键词,猛然一拍桌子,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您说的继承人,该不会名讳上家下洛吧?” 陈近南两眼放光地看着江闻,拉着他的手笑道:“不错,陈道长竟然也认识小侄家洛?!” 好家伙,江闻直呼好家伙! 自己不但救了一个扑街总舵主,居然还亲眼见证了另一个坑货总舵主的崛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这个小陈总舵主来带领天地会是真刑啊!反清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江闻哭笑不得的表情让陈近南误会了,因此一个劲拉着江闻,让他参加三个月后在湖北红花亭的总舵大会,一起见证这个新总舵主的上任! 好不容易挣脱了陈近南的纠缠,江闻才把酒转向了桌子上最后一个人。 “严师傅,这杯酒敬你。今后江湖路远,可要好好保重啊!” 最后一个要退出江湖的,正是伤痕累累的严振东。 在闽越古城的浩劫中,他力托城门救下了武林中人,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与尊重。江湖有的时候就这么简单,认得是豪气和人情,弃暗投明未尝不是个好汉。 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从乱石堆里刨出来之后的他还有一口气,最后落在了冥土追魂元化子手里,竟然真的保住了一条命。 可这事落下的后果,是严振东一只手从肩膀起就被彻底压断,骨骼已无法复原,同时一只脚也跛了,脸上被刮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魁梧高大的山东汉子。 “多谢江道长。” 和朱小倩、陈近南比起来,他坐在这里就拘谨了许多,声音也和驼着的身体一样有些退缩。 “严师傅,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当地武馆我有些交情,让你去当个教头还是没问题的。” 陈近南也拱手说道:“严义士,我也可以举荐你去延平郡王麾下任职!” 他佝偻着身子,走路左右颠簸,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破烂的小册子。 “我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江湖成名,实则不过是舍不得这一身功夫。可离家越远,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严振东颇为慨叹,只感觉恍然如梦,默默把酒喝尽看着碗底的反光。 “我严氏铁布衫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今日便交给江道长你,请务不要嫌弃。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传给你那个小徒弟。” 江闻站起身来,掏出了银两就要塞给严振东,却被他强硬地拒绝。 只见他从腰间拿出十几枚新旧各异的铜钱,微微笑着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凭本事赚来的钱,我就可以凭本事走回家去。” 一身叹息,严振东身上仿佛拂过秋风,就像一个站在田里的老农,正惦念着一亩三分地的细碎事,直至日暮梦里都不曾闲下。 “家里的麦子应该熟了,我该回家了……” 第五十章 江湖琐事 一个月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很多事情也悄悄过去了。 武夷山中的闽越古城塌了,武夷山中的道路也彻底断绝了,整个崇安县仿佛回到了洪荒矇昧之中,商道断绝让下梅镇安静得离奇。 那座山城,彻彻底底地被埋入了深山幽谷之下,除非有人动用万民之力开垦挖掘,否则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那场持续了一整夜的地震,也将继悬棺古村的乡野怪谈,成为崇安县乃至整个建宁府挥之不去的记忆。 天崩地裂般的地震固然令人害怕,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未知本身。 为什么武林中人不顾劝阻,夤夜闯入九龙窠? 为什么大队清兵中了邪似地,集体从县里往山中跑? 为什么空空深山里,突然传来了宛如龙吟的诡异声音? 为什么县衙武官半夜神秘失踪,天亮后被发现死在梅溪的下游,腹部被整个剜去? 为什么武夷深山岩上的崖棺和三里亭的乱葬岗,都莫名其妙被撬开,尸体一夜之间全都不翼而飞? 林林总总怪异情形在一夜间发生,让更多怪力乱神的说法从镇民口中流传出来,给惶惶不安的人心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 镇上百姓一致认为清兵这是中邪了,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光马大善人家里的宾客,然后一股脑闯进山里被崖崩埋葬。 这些或有名姓在册、或未记明身份的巡检兵卒,就这样彻底消失在了莽莽大山之中,化为了一张张人命官司的折子被送入县衙。 那座大门终日敞开,却从未见到有衙役、县官进出的宅邸,不声不响地接收了这些人命化为的白纸,上面又被圈改成了江湖殴斗丧命,最后统统送入了县衙厨灶之中,化为一缕缕不祥的白烟杳杳升天。 镇上百姓惶恐不安,又淡定自若地接受了这一切,就像他们接受这座只在夜间开门断案的县衙那样,将一切浮华的情绪消磨在了闲言碎语中。 夜间打更的梆子声里,多了几丝幽然。 随着山道商路慢慢修复,外面的消息终于传进来了。 最为震怒的是清廷。 武夷大山中埋葬的不仅是顺治修成正果的期盼,还有临近三省被调动入山的精兵。侥幸生还逃出的残兵无一例外地汇报了,他们被嘴吐獠牙的山都袭击的事情。 见过了活剥人皮、生啃马骨的残暴魍魉之后,他们都患上了严重的树林恐惧症,就连灌木丛的响动都会给他们带来深深的惊惧。 兵力空虚的结果,就是郑成功开始了第三次北伐。 面对着清军对南明永历政权三路围剿,郑成功就如陈近南所说,已经联合张煌言采取围魏救赵之计,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沿着兵防空虚和闽中地震造成的空白区域,合兵包围明朝旧都南京,极大缓解了永历政权的压力。 此时只要攻下南京,明朝江山光复有望,抗清形势也将一片大好。 久等客巴消息不至的顺治帝惊慌失措,原先就严重的病情再度加剧,陷入了精神恍惚、神智诞罔的状态,在乾清宫中先是嚷着要御驾亲征,过后又吩咐太监收拾东西退回关外,最后被孝庄太后所阻。 此时的道路交通皆被地震中断,谁也没想到陈近南的计策如此成功,郑成功此时被胜利冲昏头脑,面对着即将克复的旧都只觉得踌躇满志。 满以为能兵不血刃攻占南京的郑成功,为清军诈降之计所信,竟然围南京城一月而不攻,最终被城内守军与清廷从两湖调集的援军前后夹击,只好匆忙撤退,这次最接近成功的北伐最终虎头蛇尾的失败。 妖僧客巴口中的泄密也被证实了,是永历帝麾下的大将孙可望。他在降清后出卖了西南军的虚实,并靠着把持南明朝政掌握的信息,把原先的战友卖了个底朝天。 此番十万大军溃败、七十二员战将丧命,郑成功退回了福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灰心丧气。他站在厦门港波涛滚滚的大海边,想起向导何斌送来的消息:那里有座被红夷占据的孤悬大岛。 这时没有人能猜到,那里才是郑成功的建功立业之地——除了江闻。 历史的齿轮滚滚转动从未停止,就像抗清没有结束,永远都在开始。 听闻这个消息后,陈近南带着残余的铁血少年团走了,或者说陈近南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郑成功的幕僚陈永华——从退隐江湖的那天起,他就将卸下江湖中的虚名,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江闻答应陈近南会去一趟厦门和台湾,让荷兰红夷见识一下真正的中原武学——比如鸟铳,虎蹲炮,一窝蜂。 后赶来的南少林门人,沿着地震后破坏不堪的道路找到了洪熙官,告诉他有人在广州看到了早以为死亡的至善禅师。 少林失散的门人如今正聚集在南禅寺中,武当派的人马却也昼夜不停地向着广州聚集,双方的摩擦愈来愈多,时刻可能演变成为械斗互搏。 面对着武当越来越明显的拉偏架趋势,南少林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以三德和尚为首的武僧团正重组南少林第三十六房,培养俗家弟子与武当争锋。 可以预料的是,今后的广州城将成为江湖中最波谲云诡的风暴中心。 江闻告诉洪熙官,如果想要反清,就不要陷入清廷驱狼吞虎的计策,广东尚可喜是反复枭雄,心思阴毒无比,落入彀中绝对没有活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配合南明永历朝廷最后的名将李定国,协助他从云南拓展入广东,实现朝堂江湖的真正联动,才能从死局中挣出一条活路。 为了让洪熙官放心,江闻也承诺会在时机成熟时亲自去广州一趟,带着洪文定回去让他看看。 冯道德也走了。 其实他走得最早,却单独找到了江闻,警告他不要掺和武当少林的事情,更不要再想着反清复明,这是他的忠告。 对于这个阴沉的道人,江闻总觉得他身上充满了矛盾,就像他一半少林、一半武当的武学体系。 他做的事情也总是既违背自己意愿、也违背别人的喜恶,但不管怎么样,他还是会毫无犹豫地做下去。 那天谈话的结果是不欢而散。 冯道德没头没脑地说,江闻手里的青铜古剑是武当祖师张三丰的叔父所藏,理应归武当所有。 而江闻寸步不让地质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倚天屠龙功?又知不知道他们三丰祖师死因的真相? 江大掌门表示自己会亲自去一趟武当山,如果对方想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就老老实实等着自己上门,同时不要把自己在武夷山里做的事情告诉别人。 最后离开的,是那些侥幸逃生的武林人士。 这些嘴巴很大的家伙,江闻也不期待他们能保守秘密,反正两斤浊酒下肚就什么都往外冒。 但早有准备的他,先给这些武林人士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内幕故事,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从那以后,江湖就流传着武夷大侠秦端雨,手持世界之石碎片闯入毁灭之王大厅,封印了地底魔神的江湖故事。 洗去一身闲尘的,孑然一身的江大掌门,终于在戊戌月、癸丑日这天带着三个徒弟回到了大王峰上,满腹牢骚地酝酿起了建派的事情。 (空谷龙吟卷,终。) 第五十一章 清风无闲时 武夷山大王峰,古时曾有仙人居住于此,炼丹修气,因此半山腰有一处遗迹名曰张仙岩。 那里只是山腰一块大石头,歪歪扭扭地刻上了篆书字样,江闻决意以此为山门分界,经过了张仙岩,就算正式进入门派范围。 武夷派山门后不远,有一处由山中寒碧泉汇聚而成的水池,唤做天鉴池,每日云影水波徘徊往复,清绝全山,因此日常吃水处也在这里,还开辟了薄田一亩用于耕种。 沿着流淌的寒碧泉拾阶而上,就到山穷水尽,便是豁然开朗,大王峰的顶端展现在眼前。 峰顶这处平旷开阔的地方,正是江闻建派的场所,叫做通天岩,门派的大殿通天殿,也在这里。 但说到底,就是几座简陋木屋,包括一间正房、左右四间厢房,这目前是掌门江闻和三个小弟子的住所。 师徒四人正站在木屋前。 此时看去横云飞渡,烟波不兴,位处巅峰可俯瞰武夷群山碧水,江山如画,令人心醉,从大王峰顶眺望而去,是满眼的雄峦苍苍,满目的曲水茫茫。 江闻脸上的表情,也是茫茫。 建立一个门派需要什么? 这个问题他似乎想过,又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直到现在三个小徒弟站在他面前,他才感觉自己的准备还是不足。 江闻和三个徒弟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个早上,终于有了点头绪…… 大概得教点什么吧? 江闻会的武功不少,却不方便教给这几个徒弟——早年行走江湖就因为这一身来路不明的功夫,没少招惹麻烦。 因此如今能正当传授的,只有绵掌、越女残剑一式、严家铁布衫三个,绵掌需要筋强骨壮、越女剑杀气太重、铁布衫少不了水磨工夫,都不太适合小孩子学习,要怎么分配还有点头疼。 江闻暗暗盘算着,大概应该重新行走江湖,收集点武学教给徒弟们了。 “好了,今天的广播体操就先做到这里。” 此刻三个徒弟站成一派,小石头作为大师兄站在洪文定和傅凝蝶中间,明显就矮下去了一个角,看起来更像是哥哥姐姐带着年幼弟弟。 “小石头,你是我派的大师兄,你先说说想跟师父我学什么?” “爹让我……来学易筋经……” 小石头也不客气,抬头无辜地看了江闻一眼,接着玩起了手指。 “说得好,以后不许再说了。” 易筋经?江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感叹了一句童言无忌。 这小豆丁还真敢说啊,别以为自己在南少林刷了几分薄面,就能随便教这种少林宝典级的武学。 这在江湖上要是流传出去,说他江掌门疑似偷了南少林的武学典籍,正在武夷山里创派收徒,明天大王峰就只有被少林踏平这一条路。 这孩子就是被方掌柜死马当活马医,才送来这里的,严格来说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江湖,总是可以理解。 目光转向了洪文定,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两眼坚定无比,初一看似乎略显木讷,但顾盼间的精芒四射难以掩饰,小大人一般背着手,直挺挺地站着。 “文定,你爹让你拜我为师,有什么想学的武功吗?” 洪文定低眉沉思片刻,回答道:“师父,我爹教给我的功夫还没练透,博而不精是武学大忌,暂时不学新功夫了。” 看看,这就是带艺投师的好处。江湖中人也很喜欢从江湖世家里找徒弟,自古穷文富武、物以类聚,有家传功夫打底子的孩子,资质暂且不论,总是能节省从零开始的时间。 “对了师傅,你为什么不把方大洪、马超兴他们几个也收下当徒弟?” 洪文定认认真真地问道。 江闻一时语塞。 小五祖乃是少林选出的种子,资质根骨肯定是少年弟子中的佼佼者,只比洪文定差点。可他们毕竟是正式入了少林门墙的弟子,自己就算想收,南少林的弟子们也不会同意的。 江闻搪塞了洪文定两句,这几个孩子怎么老想让自己去挖少林墙角?他们到是谁指使的?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凝蝶,师父我问你……” 江闻慈眉善目地看向了小姑娘,却被凝蝶脆生生地出声打断。 “不学,我也会功夫了,红豆姐姐教给我过!”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学了什么武功?” 傅凝蝶在空地演示了一下,随手摆了几块小石瓦在地上,身形灵巧地跳了上去。 凝蝶的小脚踩着石头来回移动,地上形状不规则的石头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已经将重心和力度控制得很好。 “这是燕子凌檐步,红豆姐姐说学会就能飞檐走壁了。” 江闻见了大摇其头,把凝蝶唤回了徒弟中间。 “这种飞贼的轻身功夫,顶多算是外门步法,于江湖对决时用处不大。” 凝蝶嘟着嘴不服气地说道:“我本来就不想学武……真要学,我也是跟洪大侠学……” 江闻听完差点气出内伤。 自己的徒弟还想去学南少林武功?自己不挖南少林墙角已经是江闻的底线,让南少林占自己他是想都别想! “我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个都身怀绝技。” 江闻抬头看着远方,幽幽地说道,“按照规矩,收徒得先考察一下心性再传授武功。接下来你们每天的功课如下,好好听清楚了。” 三个小徒弟敛息以待,想听听江闻信心满满地要说出什么。 “文定和凝蝶的腐骨毒还没肃清,冒然练武容易走火入魔。头一个月,你们就先每天从张仙岩砍柴十捆、天鉴池打水十桶,沿着山峰轻身奔跑十柱香,用外门功夫把余毒逼出来。” 在丹毒缠身和腐骨毒侵蚀之间,元化子也是绞尽了脑汁,终于避免了重金属中毒,可最后仍不免有少量腐骨毒残留,还需要多加活动,依靠新陈代谢压制住腐蚀,慢慢化解。 洪熙官会选择把文定留下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里面。 听到这个安排,洪文定自幼吃苦,对于干活没有什么异议,凝蝶眼珠子不停转动不知想啥,也没敢多说什么。 “小石头,你先跟在我身边练武。作为大师兄武功却最低怎么行?我打算用一个月时间,把你训练成材!” 江闻蹲下身去,笑眯眯地看着小石头,样子很像某个骗小孩零花钱的老乞丐。 “你是想学仿生技、开龙脊,还是无限制武道呀?” 第五十二章 晓梦有心惊 【亲爱的玩家,恭喜你来到金庸群侠传流荼版的世界!】 卧槽?先别急着恭喜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面前有个大光球?还有金庸群侠传流荼版是几个意思? 【我是金庸群侠传系统使者,已经选中你进入体验这个神奇的世界!经过制作者流荼的版本调整,这里已经囊括了更多有趣的内容!】 不去!穿越过去有什么好玩的?我在家里睡着觉突然被弄到这里,现在火气很大,你赶紧给我送回去! 【这里面有无数厉害的武功,无数的侠客和美女,心动不如行动!】 一点都不心动。你说这些大侠再厉害,有几个能用过厕纸的?又有几个能上网?新番你给我播?3A新作你给我买?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请允许询问你几个问题。】 喂喂喂,别自顾自的开始啊!跟我玩按任意键开始这套是吧?小心我报警啊! 【你希望在武侠小说里的出身是?】 【请在以下选择:商人的儿子/大草原上的孩子/名门世家/市井流浪汉/疯子/书香门第】 我是不会选的,不送我回去我就跟你耗到底!就在这里静坐一百年,让我看看谁先受不了先发疯!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选项疯子】 【数据更新:玩家悟性属性+35,根骨属性-10,获得天赋:神经病(造成的攻击提升10%,受到的伤害提升10%)】 ……你行!强买强卖是吧! 【以下你觉得最宝贵的是?】 【请选择:无尽的财富/永恒的爱情/坚强的意志/自由/至高无上的权利】 放我回去!还我自由!你听不懂人话是吗,这是让我玩游戏,还是游戏玩我啊!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自由选项】 【数据更新:玩家身法属性+15】 ……你的耳力还真不错。 【你最喜欢的兵刃是?】 【请选择:拳/剑/刀/暗器】 别靠过来!砂锅大的拳头见过没?信不信我打爆你的眼镜! 【检测到关键字,自动选择选项拳】 【数据更新:玩家搏斗能力+10】 【以下女角色你最喜欢的是?】 【请选择:黄蓉/小龙女/郭襄/梅超风/周芷若】 ……呃,冒昧地请教一下,是我选择了就会给我分配妹子吗?那好像可以考虑一下,我全都要行不行? 【未检测到关键字,该选项无效跳过】 喂喂喂!你这过分了啊!你小子是把皇军给我的好处,给吃了回扣了吧! 【以下男角色你最喜欢的是?】 【请选择:张无忌/郭靖/杨过/令狐冲/林平之】 等一下!让我好好想想!呃,这个选了不会是给我组CP吧?那我选……郭靖!郭大侠洁身自好一个人,想来不会为难我的! 【玩家已选择选项郭靖】 【数据更新:玩家习得《降龙十八掌》,技能10级。】 呼,好险啊!要是我选到林平之,还不会把我的作案工具给没收了吧! 【选择你的游戏难度?】 【请选择:简单(新手推荐)/进阶(较高难度)/炼狱(极难难度)/无悔(真实难度)】 新手难度!不对,有没有其他的难度,比如比新手难度更低的?我要最快通关的那一项! 【检测到关键字,玩家已选择隐藏难度】 【数据更新;玩家将以流荼难度开始游戏】 【选项已全部完成,欢迎来到变幻莫测的金庸群侠传流荼版,请专心探索这个神奇的世界,祝您游玩愉快!】 ………… 就像是这段破碎模糊的梦境,由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江闻也记不清当时是怎么选择的,只记得自己在某次睡觉被打断后无能狂怒,最后就莫名其妙地被丢进了莫名其妙的世界里。 原本一天下来,砍柴挑水的文定和凝蝶也累的不行,师徒四人吃过晚饭,在明月东升的时分就各自回屋休息。 房间里,江闻早早地和衣而卧,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半夜入眠,却又梦见了一些奇怪又熟悉的东西。 月色朦胧间,江闻猛然坐起,不知道到底梦醒了没,于是看了自己的影子一眼。 瀑布般流淌的数据展示出来,武功一栏更是密密麻麻地占据了视野。 【姓名:江闻】 【年龄:28】 【悟性评价:无法查看】 【根骨评价:无法查看】 【武学评价:无法查看】 【实战评价:无法查看】 【综合侠客等级:无法查看】 【掌握武学:化骨绵掌、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须弥山掌、大洪拳、五大夫剑法、忘情剑、雁行刀、全真心法、天山心法、武当心法、青城内功、蓬莱内功、星宿心法、石梁心法、少林心法……】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找到散落江湖的十四本天书,就是回家必须的东西。 于是乎,由十四本天书串联起来的庞大任务,让江闻在那个混乱江湖里闯荡了整整三年,由于收集来的秘籍可以靠着系统直接学习,这学来的一身乱七八糟武功就成了明证。 在想尽办法收集齐十四本天书,打败了十大高手之后,江闻终于来到了那扇回家的大门前,系统告诉他,只要推门就能回到原先的世界。 结果一推门,他就来到这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明末清初时代。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却和金庸群侠传流荼版的世界全然不同了。 经过多番确认,江闻发现两个世界截然不同,一个是金庸小说等作品衍生出来的幻想世界,一个是真实历史时空的武侠世界。这里没有什么五绝高手、没有独孤求败、更没有郭靖守襄阳的壮举,只有节节败退的明末故事。 江闻知道自己上当了,对方一定是玩了个文字游戏。 系统是说搜集完天书就能送自己回去原来的世界,却没有说这个世界的哪个时代——或许自己拼了命地续,能亲眼看到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开始? 更不妙的是,原先会提供信息提示、获取经验值学习武功的系统,突然间就被简化成了这个傻呆呆的天眼查系统,除了看一看别人身上的属性,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像是一段程序运行在了不配适的操作系统里,被阉割简化到了极致。 江闻又在江湖上行走了两年,发现这个世界的武学更贴近写实,流派也远远没有原先世界的汪洋肆意。江闻原先所掌握的武功在这里可以施展,却没有办法依靠经验值进一步提升,更无法传授给别人。 心灰意懒的江闻结束了江湖游走,隐居在这座武夷山大王峰中,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潦草地过去算了,却察觉到了这个世界背后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比如几年自己刺探过的大顺军,突然冒出来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金蛇营,毛文龙残部据守的地方,也听说出现了神龙岛的消息! 江闻这次重出江湖的原因,就是察觉到制作了先前世界的流荼,似乎正在慢慢影响着这个世界…… 第五十三章 东望夕茫茫 第二天,洪文定和凝蝶又换好了粗布衣服,准备先行下山砍柴打水,抓紧完成今天的师门功课。 江闻也带着小石头走到了通天殿那几座茅草屋后面,给他们指路。 “看清楚了徒弟们,左手边石阶是下山的路,遇见岔路记得左拐——这时候肚子饿了就可以去会仙观,找元化子打个秋风。岔路要是走错了右拐,那边只有一座道观残垣。” 洪文定认真地点了点头,指着另一条路问道。 “师父,这条路又是通往哪里?” 江闻脸色却严肃了起来。 “这条上到山顶的路,属于门派禁地,你们可千万别乱跑。否则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物,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师父我可概不负责!” 凝蝶被江闻的变脸吓了一跳,背上小箩筐扭头就走,嘴硬地说道:“我……我才不怕呢!” 江闻努了努嘴,示意洪文定跟紧这个小师妹,小文定也很懂事地点头一起走了。 傅凝蝶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师妹,可是最初要收她为徒的时候不答应,等到文定一起来拜师的时候,就身不由己地排到老三了。 虽然她口头上坚决不承认,非说两个人是并列二弟子,并且不停怂恿江闻在给她收个小师弟小师妹,好得瑟得瑟。 “小石头,咱们走!” 江闻见两人已经走远,抬腿便上了另一侧的石阶,完全没在意刚才信誓旦旦说到的“门派禁地”。 江闻两步就走完过半的道路,小石头还在哼哧哼哧地后面跟着,看到这场面江闻摇头说道。 “小石头,你这个上山的方法不对。” 小石头喘着气抬头看江闻,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要上山,先开胯!当你开胯之后,上山会感觉非常非常地轻松!你就可以用你的胯,征服一座又一座的高山!” 为了做示范,江闻活动着手脚,两腿踮步轻跳了起来,随后沿着山石阶梯路抬起胯猛然加速,身体像一只离弦的快箭般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但他没有想到,雨后深山的水珠和多年无人行走长出的青苔,让这条上山的路湿滑无比——他一个不留神脚滑了一下,用更快地速度趴着滑了回来。 “……你看看,只要开了胯,连下山都是这么神速!” 小石头歪着头看着师傅,面无表情地说道:“师父,你没事吧?” 江闻老脸一红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没事,扯着胯了……” 师徒俩慢悠悠地走上了山,大王峰乃是一块巨石独立的奇峰,越往上走,反而不似通天岩的视野开阔,两侧怪树横立、奇石乱耸,走上一段时间就觉得眼花缭乱,几遇失道迷路。 在这种几乎没办法寻常行走的地方,一大一小两人也是挣扎了许久,才来到了目的地。 “大王峰顶久不能到,惟张仙岩梯在,其余峰顶六梯及徐岩梯俱已朽坏。” 江闻说了句徐霞客在游记里的记载。大王峰曾经有六七条上山道路,多为石壁凿空的栈道,年深日久就已经损坏失修。 此刻出现在江闻面前的目的地,却是绕了大王峰顶将近一圈,从南侧绕到了东侧石壁,正处于东部岩壁的一处石罅。 石罅猛然裂开在岩壁上,阴森暗淡阳光都无法穿透,岩上滴水蔓延到了地面,将石面染成了不安的青黑色,很容易联想到某些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在门口等我。” 江闻制止了小石头的跟随,孤身一人走进了这个石罅之中,略走两步其中豁然开朗,头顶岩洞裂开一个口子,让阳光透进来几分,半明半暗间尘埃飞舞,时间仿佛都在这里悄然静止。 这个石室里,架着几块不知年代的木板,横跨在突起的石梁之间,上面架放着具两丈来长的巨型船棺,楠木板上虫蚀水浸痕迹极其严重,其中骨殖零零碎碎算来竟有十来具。 江闻从怀中掏出两样事物,发力推开巨型船棺,借着微光沉思了片刻。 第一样,是陈近南手里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图赞笺》。 红色血迹书就的妖书,此刻安安静静并无异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跑,但是这东西背后是极为危险的一段历史。作为帽妖扰乱汴京的最后证明,这份残卷记载了一座都城光怪陆离、癫狂诡异的一夜,带着一种特殊的,能唤醒起不属于这个世界东西的力量。 第二样,是妖僧客巴手里的人头骨嘎巴拉碗。这东西镶金嵌银极尽奢华,骨缝间却沾染上了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血色。似乎经过了这个供奉器盛放的血液,都会变成吸引夷希最好的祭品。 这两样东西都太过危险,必须谨慎保管起来,江闻就将它们一起带到这个“升真洞”中,藏进这个深藏山中的船棺里面。 连同这些年陆陆续续收集到的危险物品,一起放在这个“门派禁地”里。 自从察觉到流荼侵蚀的迹象,江闻就怀疑武林背后的诡异,那些与他原先记忆不相符的怪事,是否也和这股力量有关…… 武夷山上船棺很多,大王峰上遗蜕尸身也随处可见,但和闽越王城的先民船棺不同,武夷山中具有许多的船棺,来历各不相同。 其中古闽越国的船棺,自带着羽人崇拜和卵石崇拜,藏入崖洞船棺是为了更接近上天,等来羽化蜕变的时刻。 先秦、两汉隐士的船棺,则是为了赴武夷君和太姥群仙宴的仙缘,求来虹化升天前往仙界的机会,所葬的也都是练气修道之人。 说来奇怪,“长生不死”似乎是这座武夷大山中无数人苦苦追求、长盛不衰的梦想,外人所谓令人匪夷所思的死亡埋葬方式,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另一段旅途开始的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中转站而已。 放进了这两个东西之后,江闻迟疑了片刻,又拿出一份手绘而出、山环水绕的地图。 这是南少林从西鲁国找到的“藏宝图”。 说来奇怪,清廷和江湖也都将它当作“藏宝图”,但是疯疯癫癫的鸡婆大师从陈近南手里抢过这份地图,非要塞给江闻保管。 按他的说法,只有像江闻这样对“宝藏”丝毫不贪婪、不好奇、不追逐的人,才有资格保管这个东西。 模模糊糊的描述中,似乎就连鸡婆大师都曾经忍不住去寻找这个“宝藏”,期间还遭遇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 江闻看着这份平平无奇的地图突然想到,或许妖僧客巴自以为知道的东西,并不能代表武夷大山秘密的全貌。 莫非客巴眼中无上菩提六牙七支的桀粢,只是这座大山无数秘密中不算出奇的一个…… 升真洞里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江闻却喜欢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石室里思考问题,就像道家洞天的灵气真的能帮他廓清迷雾。 走出升真洞之后,江闻一身轻松地找到了门口看蚂蚁搬家的小石头。 “小石头,跟师父接着往里面走。” 小石头默不作声的就跟上,跟着又是一路穿山越岭,披荆斩棘,终于又来到了一个石罅面前。 同样是石罅,和刚才的升真洞相比,这个地方就狭窄许多,宽度仅有一米不到,靠近就能听进水流声音殷殷如雷。 “你是我们武夷派的大师兄,这里一定要记住了。” 江闻蹲下身,拍着小石头的肩膀,“这条山顶的岩罅深不可测,宋代祈雨拜山时曾投金龙玉简入其中,因此被称为‘投龙洞’。你一定要记住位置,万一有用得上的时候……” 但是说着说着,江闻自己先自嘲般地笑了笑,说话戛然而至,也没说清楚让小石头记住是派什么用场。他看着投龙洞,默然了许久,最后还是带着小石头原路下山,看着莽莽群山不再说话。 当初的江闻,就是通过投龙洞来到这个世界的,如今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间石洞。 第五十四章 儒冠多误身 大王峰上昼夜温差极大,入秋之后更是夜风凛凛,沿着山间石壁滚滚而来,木屋的柴门都洞洞有声。 江闻被吵的实在是睡不着,就披上衣服推开门,准备到通天岩上看看风景,打发一下时间。 但门一开,江闻就发现还有个矮小的身影也站在空地上,盯着茫茫星河一声不吭。 “文定,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江闻揉了揉眼睛认清对方,慢慢走了过去。 专心扎着马步的洪文定,闻声转身应答:“是的师父,你也没睡。” 江闻甩开衣袖拂干净一块石头,盘腿坐下,懒洋洋地说道。 “今天的风有点喧嚣啊……山上的日子辛苦,你这两天过的还适应吗?” “不苦。跟我爹在一起的时候,日子更苦,经常睡到半夜就要打架逃命,在这里至少能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了。” 洪文定扎着马步,额头在冷风中都有细汗密布,即便没人监督也格外用功夫。 这孩子自幼江湖漂泊,也没有受到什么正规的教育,有时候看着成熟的像个大人,有时候又懵懵懂懂,简直就是他爹洪熙官的翻版,若是这样长大,大概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睡?” 江闻笑嘻嘻地问道,还是没绕过这个话题。 洪文定穿着厚厚的棉衣,裹得像个小粽子,默数时间大概到了,将马步的架子一收,喘匀了内气,也坐到了江闻边上。 “上山这两天总觉得心不静。以前一扎马步就不会胡思乱想,今天却没什么用。” 江闻乐呵呵地看着这个徒弟,直接点破到:“想你爹了吧?你们父子俩一向相依为命,如今突然分别,不习惯也是理所当然的。” 洪文定小脸猛地愕然,又淡定摇头:“我爹现在有大事要做,没有办法带上我,我不能再去给他添乱。” 江湖厮杀不靠一腔热血,最重要的就是理智冷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洪熙官本身就是个标准的江湖客。可他教给小孩子这些,总违背了小孩爱笑爱闹的天性。 看山是山的三重境界里,提前跳过了中间环节可不是终南捷径。 “文定,听师父跟你说两句。” 江闻眼望着远方的星空,无数璀璨星辰正簌簌摇动,“不要把合理的东西,就当作必须遵守的规矩。你爹不带着你下广东,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分离。况且他一旦打下安稳的环境,一样会来接你。” “但我要说的是,你自己怎么想。” 江闻语气深沉地盯着洪文定,严肃的样子却像是两个成年人在对谈。 “……我自己吗?” 洪文定喃喃自语,表情又陷入了纠结。 江闻对着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站起身来到了通天岩正中央,摆开一个不丁不八的架势。 “来,看看我这二十年功力的一拳,你能不能挡得住!” 江闻也不谦让,趁着洪文定心神不定的时候,左掌划过一个半圆,已经打向了小徒弟。 洪文定面色惊愕,表情仿佛在说我我昨天刚拜师,您这上来就一拳二十年功力的拳头,问我挡不挡不住? 幸好文定的武学修养也是不低,能够看出这是后发先至的路数。此时一旦心虚后退,反而会堵死自己的后路,因此他双脚前踩,一招怀中抱月顺势撞向江闻。 在外人面前,江闻始终是以一手内家绵掌示人,招式环环相扣、绵绵不绝,因此在屈膝顶肘间,就推开了洪文定,左腿猛攻他下盘露出的破绽,准备将他绊倒。 但是洪文定早有应对,猛然提起一口气,双脚踩着江闻的扫腿,直接飞身而上,靠着灵活短小的优势,从他头顶越过,绕到了背后。 洪文定所掌握的两门外功中,洪家拳属于硬桥硬马、踢腿不过膝,绝对没有这么弄险的飞渡招数,因此这招必定由夺命锁喉枪的枪法演绎而来。 “你爹洪熙官不愧是少林高徒,能将少林各家棍法融为一炉,却又别出心裁地从慈悲中,开创出杀气腾腾的怒目金刚相。” 说句俗套的话,这门夺命锁喉枪就是参透了“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的机锋。他出手不留后路,却只杀必杀之人,宛如八苦地狱里浑身是血的金刚护法,眼中仍有慈悲之意。 “师父小心了!” 听到洪文定的提醒,江闻猛然回身,手指环扣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从半道上弹指而出,一指点出带着轻微的哧哧声,正好擦着洪文定的衣领而过,而此时,文定的直拳也蓄势待发,两人的针尖麦芒毫不相让。 但洪文定的拳劲还没即身,江闻随手一防一挡,猛然倒地不起。 “哎呀,你打伤我了,不给八万八休想了事!” 原本洪文定也会和父亲切磋,却从没见过这么耍无赖的招数,丝毫没有师长之风。但洪文定还是后退半步,收拳行礼,半分礼数都没有落下。 “……师父,我输了。” “年纪轻轻连切磋出手都这么狠,说明你的心还不定。” 江闻不要脸地拍拍灰尘站了起来:“我派有一门以刑法为心法的武学,我改天再教你——不好好学的话,为师怕你下半辈子都被妖女讹上。” 洪文定:“……” “文定,告诉师父你学武功是为了什么?” 洪文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为了活命。我爹告诉我,这世上如果不想要被人欺负,就得有杀人的手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江闻本想用侠义精神感染一下对方,却发现洪文定说得毫无破绽,摇头感叹道:“是这个世道不给好人出路,逼得好人要成为坏人。有趣的是,只有这些好人都成了坏人,世上的坏人们才会甘心当好人。” “那世间的好人,就偏偏不能当好人吗?” 洪文定想了想,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江闻想了一会儿,指着边上的小屋子说道:“凝蝶的身份你知道吗?” “不知道。” “她和你一样,也是钦犯。而且是满门抄斩的那种钦犯,只因为她父亲奉命修前明典籍,被告发抄录书目时将顺治元年写作崇祯十七年。” 江闻淡淡地说道,“她不是练武的材料。我把她救回来是因为想救人,我算是个好人。她想回去找爹娘,我不让她去,我就是个坏人。她的全家秋后就要问斩,我却袖手旁观,那我就是大恶人。” 洪文定挠了挠头,似乎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不对,师父你是好人。” “你能这么想,不代表别人也能这么想,这个好坏本就是相对而言。你爹赞成反清复明,却不认为反清复明时一切手段都可以用。我会去做好事,也不代表一切好事我都要做嘛。你觉得呢?” 洪文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懂了师父,善恶唯乎一心,想做好人不代表全都要做好事,做坏事也不代表就是恶人。要想做一个大好人,就必须比恶人更恶——我下次打架一定不留活口。” “文定,你再好好想想!我刚才是这么教你的吗!” 第五十五章 烟姿入远楼 清晨时分,暖和的阳光伴随着冷风拍打在脸上,大王峰顶凉意袭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江大掌门强撑着精神爬起床,揉了揉熬夜发红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门,可瞬间就将门口的寒风拥抱入怀。 “嘶……” “到底是哪个脑子有问题的,要把门派建在这个山顶上……” “哦是我自己,那没事了……” 作为一个掌门,江闻还是自认为有义务给弟子做表率,至少早睡早起勤于锻炼的样子还是要做到的。 可是他一出门,他就发现三个弟子已经比他还早就醒过来了。 凝蝶小脸红彤彤的,挂着鼻涕靠在门口,依靠晒太阳给自己取暖。这小丫头半夜踢了被子,正头昏眼花,等着洪文定烧的那壶热水沸腾开。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洪文定练功。 见洪师弟在一个时辰里又是马步、又是练拳、又是拉伸筋骨忙的不亦乐乎,自己如今却只会切菜、颠锅、揉面团,小石头眼里满是羡艳的神色,感觉要挽回一下作为师兄的颜面。 “师父,我也要习武。” 见师父出来,小石头拉着江闻的裤腿,可怜巴巴地说道。 江闻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把菜刀塞到他手里:“乖,先把菜和肉切了,早上杂煮面还没着落呢。” 小石头垂头丧气地跑去切菜了。 说到底,不是江闻不想教。 多年研究下来,江闻发现自己一身来自金庸江湖的武学,和这个明清江湖的体系基本不兼容。 不知道是武学衰落的结果,还是两边法则本就不相同,如果按照金庸江湖得到的秘籍来习练,普通人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神奇的内力在经脉中涌动,更施展不出各种让牛顿诈尸的招数。 即便是江闻自己,如今按照各派内功心法以大周天运行,纵使内力略有积累,也会快速消耗在运功行功的阶段,就好像自己给发动机力加错了油,突突运行两声就没动静了。 为了查清差异,江闻曾在三年前独上过嵩山少林寺,一路打进了藏经阁,想从高端武学上得到线索——作为武林大派,如果出现武学断层肯定是有记载的。 可是到了最后,他发现自己掌握的少林七十二绝技是燃木刀法、韦陀杖法、风云手、拈花指、散花掌、大力金刚指、千叶手、须弥山掌等等。 而所到少林寺中传承的“七十二艺”,是铁臂功、排打功、铁扫帚功、足射功、腿踢功、铜砂掌、拔钉功、提千斤、罗汉功这些武功…… 两边的差异已经不是武学传承问题,而根本是画风都有冲突!金庸江湖的武学和明清江湖,显然是似是而非的两个体系! 按道理说,掌握着一身画风都截然不同的武学,江闻应该是可以纵横江湖、为所欲为了,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内力无法累积的后果,关键一层影响就是当初自己熟悉的武功,多数已经不能使用了。江闻一旦施展金庸江湖中的武学,内力就会如同洪水倾泻,快则一炷香、满则一个时辰,就会陷入无以为继的境地。 原先积累下来的,至少有三十年份的雄厚内力,早已在行走明清江湖的这段时间坐吃山空,江闻也是被逼无奈,才选择退隐入武夷山中。 正是因此,在闽越王城内,江闻只能在四大高手护法行动失效后,才敢强行使用降龙十八掌开路,这时万一内力耗尽却陷入重围,情况就极其不妙了。 这三个月来,随着流荼入侵这方明清江湖,隐隐打破了天地间的某种桎梏,江闻枯竭见底的内力慢慢也有了恢复迹象。 可更让他隐隐担忧的是,他记忆里某些不可无状不明的东西,也在这江湖背后涌动了起来。 或许真的该重新行走江湖了…… ………… 洪文定和傅凝蝶吃过早饭,就去完成每天的挑水、砍柴、跑山功课了,通天岩上又只剩下江闻和小石头大眼瞪小眼。 “师父,我想学……” “停!” 江闻摸了摸下巴,看着小石头期待的表情,“武功我可以教你,但是你不能挑挑拣拣,这也不学那也不学的。” 在金庸群侠系统下线之后,江闻就没有办法用经验值轻轻松松提高武学等级,留给他的只有还算过得去的悟性根骨,和金庸江湖里积累下来的经脉穴道等武学基础。 结果这一手绵掌功夫,他足足练了三年才达到大成。 不是他自身不行,而是因为武学修炼并不是一蹴而就,也不是看着秘籍就能轻松驾驭。 武者短短几十春秋的生涯里,能将几门武功练到化境就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天才,用于学习的最好时间,便是年幼骨弱的这段时间。 根基打牢了,将会受益终生;根基打对了,可以少走弯路;但根基若是打错了,人生苦短,浪费掉的大好时间可就追悔莫及了。 江闻现在能教的武学不多,因此收徒走精而少的路线,专注于天赋异禀的弟子。靠着他们自身的悟性,再加上江闻在武学上的造诣点拨,相信很快就能成材。 这个授徒的过程不仅是培养弟子,也是从零开始解构明清江湖武学、寻找自身突破契机的大好机会。 创派收徒,势在必行。 “小石头,为师有许许多多绝妙武学,可惜你学不会。” 江闻遗憾万分地看着他,“普通的武学给你又是浪费时间,我看来看去,只有这本《严氏铁布衫》最适合你了。” 自古穷文富武,学习武术最需要就是钱——中药的钱、打架赔的钱、江湖往来的钱,因此江闻一看这个小石头的家境,就是学铁布衫的天纵奇才! 江闻这两天已经粗略翻看了这本秘籍,领会体悟了其中的要略——主要是因为他有类似的功法。 像铁布衫金钟罩这种护体功,昼夜寒暑炼体锻骨、玩命死磕木沙石铁只是一小部分内容。如果只是顾打铁砂、捶石头而不用药方养护,这手得废,人也会落下一身伤病。其中最重要的,是外洗药酒养护皮肉筋骨,内服丹药强壮血脉脏腑。 譬如严振东家传的秘籍,就是要用古法药酒擦拭身体,确保在极寒和极热的天气里都通体如寒铁,刀斧难毁伤。其中涉及的丹药配方,主要得用党参、黄精、龙胆草之类高氨基酸的补养药品炮制。 其中的原理和和现代运动员要吃氮泵、吃蛋白补剂一样,是有相当科学的依据在里面——至少比郭靖喝梁子翁蛇血,就能伐毛洗髓要科学。 江闻直到现在,在小石头的要求下才拿出来教学,主要是联想到了严振东完美踩雷、站队永远选错的天赋…… 只希望这门功夫,不会有什么降智的副作用,这孩子的脑子本来就不太够用了,再降下就进化成呆呆兽了。 第五十六章 梦入少年丛 傅凝蝶病恹恹地走在山麓上,两侧的矮树灌木还总是讨厌地挡住她的路,勾住她的背篓。 只见她越走越气恼,到最后索性将东西一扔,小小的个子坐在路边开始生闷气。 洪文定耳功精湛,听到了背后的响动,逐渐放慢脚步,转头对凝蝶说。 “凝蝶师妹,再不抓紧时间就砍不完十捆柴火了。” 傅凝蝶捂住耳朵晃着脑袋。 “不要烦我!天天这样我受不了了!” 洪熙官的养气与他爹一脉相承,从不被对方的情绪表现干扰误导,也总是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关键。 “那你为什么不走?婆婆和我爹他们可以送你回去的。” 傅凝蝶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听到这话顿时气馁了下来,眼眶里瞬间打转着泪花,倔强的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我不要你管!还有,不要叫我这个讨厌的名字!我不叫这个名字!” 洪文定背着手,顺势在附近拾捡起了干枯的树枝,在秋冬季节只要没有雨露,这些干木都是良好的柴火。 傅凝蝶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你就不打算安慰我一下吗!” 洪熙官头都没抬,老气横秋地说道:“我爹说过,女人生气和人喝醉了一样,只要清醒过来就好了。” 傅凝蝶恼怒地说道:“什么叫做清醒过来就好!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洪文定脚踩树干,飞身折断一处枯枝,双脚落地后悄然无声,显露出了相当的轻功造诣,以至于江闻都找不到短板的部分可以教导他。 “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传闻,这座大王峰到了天黑会有大毛人出来抓人,绑到巢窠深处不见踪影。我准备先去天鉴池挑水,你休息好了就跟上来。” 傅凝蝶的怒容戛然而止,张开嘴想要询问,又不小心瞥见了一眼石阶旁深湛的树丛。 被洪文定这么一说,她开始感觉树林中有大逾常人的影子摇曳,慢慢向她所在的位置靠近着…… 一阵冷意掠过心头,她迅速背上背篓,追逐着转过山坳那个即将看不见的洪文定。 “等……等等我,我又没有说不干了……” 她委屈巴巴地说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个坏师父?我感觉他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 洪文定虎头虎脑的样子,和他沉着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哎,跟你说不清楚。” “你必须说清楚!” 傅凝蝶也不客气,叉着腰就追了上来,跟在屁股后面纠缠不休。 “这么说吧,如果师父是个骗子,为什么天地会和江湖中人都这么尊敬他,一口一个恩人地感谢到了大王峰底下?” 傅凝蝶眼珠子转了转:“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把他们全都骗了!” 洪文定歪着脑袋说道:“既然他能骗过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单单骗不过你呢?是只有你冰雪聪明、慧眼如炬吗?” 傅凝蝶一时语塞,却还是吸了吸鼻涕,继续嘴硬地说道:“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嘛……” 两个孩子就这么聊着,就从武夷派山门的张仙岩,一路走回了天鉴池,放下捆打好的柴火,准备将池里的水装桶装运进大水缸里。 但当他们来到天鉴池边薄田前时,却看见那座简陋的木屋里,突兀地走出了一个人。 这座木屋就座落在寒池的边上,还特意挂了个牌子叫做“寒舍”——从它四面透风的凄惨样子就知道,这个称呼没有任何的谦虚成份在里面。 转出来的这个人身材瘦小、头发银白,满脸都是皱纹,步子细碎地挪动着,就像是腿脚有些不便。老头两眼眯缝着牵着马走出来,正好和两个小孩撞个正着。 “你们是……掌门新收的弟子吧?” 牵着马的老头露出微笑,眉眼更眯缝了,给人一种谨小慎微的拘束感。 “没错,老先生您是?”洪文定问道。 “叫我老叶就行了,武夷派的马夫,山下的茶寮平时也是我在打理。我这趟刚好去镇上钉了马掌,想不到山上就有新人了。” 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孩子,顺手拍了拍前者的高头大马。 这匹马显得格外雄壮,鬃毛蓬松、四蹄健壮,肌肉线条隐约可见,一看就神骏无比。像这样的好马,在北方马市都要上百两银子才能挑到,到了南方就更少见了。 高头大马都快和木屋一样高了,鬃毛蓬松地遮住了脸,蹄厚腹平、尾高而垂,就像一头野兽般矗立在那里,又让凝蝶联想到了抓人的大毛人传说,偷偷退在了洪文定的身后。 见多识广的傅凝蝶,怀疑它的脾气也和其他骏马一样不友好,小声说道。 “叶爷爷,这匹马你能驯得住吗?” 马夫老叶微微笑道:“放心,这匹马的性子很温顺。不信你们看——” 老叶伸出手,拨开了骏马的额头毛发,露出了它藏在鬃毛下面的长脸,露出了悬铃般的眼睛…… (???????)! “它看起来很喜欢你们呢。” 老叶用宽厚的手拍了拍马脑袋,乐呵呵地说道。 话音未落,这匹马就小跳着迈动前蹄,凑到了凝蝶的面前,一脸骄傲地等对方给自己捋鬃毛。 傅凝蝶被这个举动惊呆,还没反应过来,这匹骏马就主动拿脑袋蹭着凝蝶的小脸,用粗糙的舌头舔起了对方。 “哈哈……好痒……” 凝蝶反应过来后,终于搂着马脑袋亲热起来,倒是洪文定和老叶说道。 “叶爷爷,这匹马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太生动了点?” 马夫老叶微笑着颔首:“江掌门看到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匹马是掌门的朋友寄养在这里的,平时就是跑跑山、溜溜腿,能和人亲近也是好事。” 毛发蓬松的骏马和傅凝蝶一见如故,特意卧下身体,想让对方爬上自己的马鞍,带着她去走上一圈。结果傅凝蝶才六七岁大,愣是爬了半天都爬不上去。 一气之下,傅凝蝶从路边捡来一些石头,搭成四方形状的高低错落,用燕子凌檐步的轻身步法,脚踩着石块逐渐借力,在靠近马鞍的时候猛然跃身,跳起了等身的高度,这才堪堪跳到了卧地的马背上。 “驾!” 凝蝶意气风发地抓住缰绳,模仿着大人的御马姿势,但是两条小短腿根本够不着马镫,骑在马身上略一摇摆,就连忙趴伏在马鞍上,紧紧抓住了络头不敢起身。 骏马似乎也知道情况,轻点着四蹄在山路上漫步,刻意控制着速度和平稳。 “这匹马好有灵性!” 洪文定点头夸奖道。 马夫老叶乐呵呵地说道,“是啊,这匹马什么都好,就是打起呼噜来跟打雷一样,掌门原本养在通天岩上,几间屋顶的茅草都快被震落了,这才安置在这里。” 凝蝶乘着马,洪文定也跟着老叶一同回到了通天岩。 结果一回去,就看见小石头正泡在一缸子水里,下面还架起柴火不断烧着。这边在烧,小石头还拿起旁边的佐料自己削着皮,自己往水里加着…… 第五十七章 还家草晞晞 “老叶,你终于回来啦!” 江闻在一旁看着烧火,脚步逼近才发觉他们回来,招了招手说道,“今晚终于能吃你做的饭了。这个锅暂时用不了,你先找办法克服一下。” 傅凝蝶畏畏缩缩地牵着马走过来,对江闻问道:“师父…小石头是做错了什么事,你要把他炖了吗?” 不听话的徒弟居然要被炖汤,凝蝶都快吓哭了,抱着马腿瑟瑟发抖,到是那匹马啥都不懂,还走上去偷了两棵嫩草嚼着,哼哧哼哧地很是带劲。 “去去去,饿了找别的吃!这些药材我现找的,麻烦着呢!老叶,你是不是偷吃它的草料了?” 老叶就当没听见,含糊了两句就去做饭了。 “我这是帮小石头练功。” 江闻对凝蝶招了招手,示意她别胡思乱想:“铁布衫入门,需要先用药汁擦拭、内服外敷一个月,确保药力渗透四肢百骸、浸入肌肤毛孔。否则用多了肌肤溃烂、涂少了练功受损。” 他拍着严振东家的秘籍,“这上面的办法是先学三年硬功攒底,直到肌肤毛孔能收缩自如,再在阳气最重的正午时分擦拭。可我想了想,放在锅里煮不就行了嘛!每天拿文火慢炖、放满葱姜大料八角茴香,炖完再让他把汤喝掉,这样个把月,保证骨头都腌入味了!” 江闻很自信这么办法能行——不然那些草饲、奶饲的和牛凭什么卖那么贵! 当然以小石头的肚子,肯定是喝不了那么多药汤的。因此江闻在边上用小药锅熬着同样配方的药汤,将五碗熬成一碗,喝下去吸收药力就行了。 老叶回来之后,众人的伙食都有了明显的提高,至少不用顿顿吃杂煮面。 在没有炖锅的情况下,老叶也很快做出了几盘韭菜炒山葱、油爆肉丝,又在灶上蒸了一笼荷叶饼,大家美滋滋地吃完了一餐。 “掌门,我先下山照看茶寮了,今晚菜热一热接着吃,明天我再上山干活。” 老叶收拾了一阵通天岩杂物,打包好东西就牵着马要走。 傅凝蝶依依不舍地说道:“叶爷爷,你傍晚不上来了吗?” 老叶呵呵笑道:“不来啦,晚些时候把茶寮收摊就回镇上。天一旦黑了,再走这大王峰的山道……” 话还没说完,江闻猛地打断道:“老叶,下次可不能再偷马的草料了,我看这马都饿瘦了。” 马夫老叶心领神会地停了下来不说了,转头抱怨道:“掌门,就你给的草料钱都用上,我每旬都还得添个十几文,才能让这匹马吃饱,哪里有办法克扣……” “那你再想想办法嘛!” 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走到了灶台边上,老叶才低声说:“掌门,你没告诉孩子们这座山的事?” 江闻苦着脸说道:“你觉得我实话实说了,还能收到这些徒弟?” “那万一出了事情……” 老叶把声音尽量压低,“镇上早就风言风语了,迟早会知道的。” 江闻不以为意地说道:“过了张仙岩就不会有问题,上不来的你放心吧——忙完赶紧下山,你也别在山脚多逗留。” “好嘞。” 老叶提高了声调喊了一声,就迈着碎步给他们收拾屋子去了。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傅凝蝶已经鬼鬼祟祟地竖着小耳朵偷听半天,却模模糊糊不得要领,心里只觉得这座山一定有蹊跷,不然怎么一个个的都含糊其辞。 为了套话,小姑娘装出乖巧可爱的模样,帮着江闻把药材端起,仰着头问道:“师父我来帮你。刚才叶爷爷……” 江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故意岔开话题。 “你说老叶啊?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习武之人,天天切磋论武花钱如流水,不仅把老婆孩子气走了,也把万贯家财败光了,成了镇上的老光棍。就我好心给他找了个活。” 傅凝蝶连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说叶爷爷他说……” 江闻接着说道:“你说的是他的腿吧?早年和人比武,瘸了。不单单是腿脚,他的颅骨被人砸坏、右臂也被压断过,落下大伤小伤无数,后来爱抽旱烟的毛病又把肺弄坏了,所以说我们习武之人,一定要懂得分寸。真正的功夫,其实就在这分寸之间……” 江大掌门偏偏就有这种本事,能在三句话内绕到教训徒弟、传授经验上面,直念叨得傅凝蝶头昏脑胀,忘记了刚才想打听什么,只想着刚才应该跑远点的。 “有人百战百胜,赢了个一无所有;就有人屡战屡败,却输了个身家殷实。等崇安县这道路修好了,我就带你们去福州城走一趟,让你们真正见识见识江湖的模样……” 江闻滔滔不绝地说着,带着凝蝶来到了大陶缸旁边,给泡到睡着的小石头加了一瓢热水,底下添了些柴火。 “喏,擦擦脸。” 傅凝蝶只觉得头昏眼花,却猛然感觉眼前一黑,一条热腾腾的毛巾就盖在了她的小脸上。 江闻将烫好了的毛巾递给凝蝶,一边数落着:“快接好了,是还要师父帮你洗脸吗?小姑娘家的灰头土脸还挂着个鼻涕,像什么样子?赶紧擦干净了。” 热热的毛巾贴在脸上,傅凝蝶只感觉原本凉飕飕的脸上舒服得像是要化开,接住毛巾狠狠擦了擦,又把脸埋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不想说话,只是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自己成天打柴挑水灰头土脸,还不是拜这个师父所赐?他还好意思怪自己邋遢? 傅凝蝶忽然感觉脸上一凉,毛巾又被江闻拿走,放在热水里漂洗干净才送回给她。 再次接过毛巾的时候,凝蝶发觉那张讨厌的脸,猛然有点像家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偶尔又和唠唠叨叨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想家了?” 江闻一眼就看穿她的想法,小丫头心里想的其实都写在脸上。 傅凝蝶使劲擦着脸,闷声否认。 “没有。” 江闻微笑着看着她:“想家又不丢人,师父我也想家,而且想了很多年很多了。” 凝蝶小声地问道:“那师父你为什不回去?” 江闻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处理着药材。 “回家的路很长很远,也很难走。我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 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几句话,凝蝶感觉面前这个年纪不算大的师父,似乎长出了雪白的头发,那双眼睛里感情也太过沧桑。 凝蝶低头不语,擦着脸偷偷看江闻。 江闻假装没看见她的举动,帮她把脸仔仔细细擦干净后才说道:“天傅梅花凝蝶粉,春归柳叶画蛾眉——这样干干净净地,才对得起我给你起的名字嘛。” (原来名字是这个意思?还挺好听的……) 凝蝶心里偷偷想着,忽然感觉对这个名字也没这么反感了。 第五十八章 佳期犹渺渺 吃过了晚饭,大王峰上的草丛树木中又传来了秋虫的鸣叫,长长短短像是在引吭高歌。而陆续归巢的寒鸦,也一匝一匝地盘旋在通天岩上,背靠着欲颓的夕阳,崖上风景显得萧瑟而寂寥。 “师父,我要学武功。” 听到这话江闻头都没抬。 他正认真地跟破烂道袍较劲,毕竟元化子家境也不宽裕——早上江闻采药遇见了元化子,提出要去他道观里一趟,对方直接说连门都没有。 “学什么学?我不是已经教你铁布衫了吗?” 江闻数落着徒弟,猛然发觉声音不像小石头,抬头一看差点把针扎到肉里。 “说好的不能挑三拣四,你再这样我就只教满汉全席报菜名了啊……哎哟……” 他猛然发现这次说要习武的,居然是最喜欢闹别扭的傅凝蝶。 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原先乱糟糟的外表都收拾了一遍。 自己估计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头发分成两大股,对称系结成二推放置在左右两侧的头。由于扎发时没有镜子可以照,两边都冒出一小绺尾发自然垂下,看上去轻飘飘的颇为可爱。 不仅如此,连她那身蓬松臃肿的粗布衣服,也都仔细压平收进了腰带里,小脸红扑扑地站着,和之前判若两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要习武?” 江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伸手探着她的额头温度,“你是不是感冒转发烧了?我现在去找点鬼针草根煎药,你回房间里躺着去……” 傅凝蝶气冲冲地拉住江闻,嗔怒说道:“凭什么不教给我,我就不能学武功吗?” 她指着外面,“文定和小石头都会,我也要学!” 江闻看她认真的小脸,察觉到原由的江闻内心暗暗发笑。 幸好他已经过了专业的训练,不管多么好笑,都绝对不会笑。 哄小孩子江闻可能不熟,但是哄女孩子他还是有一点经验的。 早上他借机夸了夸凝蝶的相貌,果然让这个小姑娘,从自暴自弃的状态里走了出来——恰当给予对方的夸奖和期望,更能激起对方的上进心,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但这个办法如果超过了度,很可能就演化为PUA了。 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但是男人就能免俗了嘛?陈总舵主那幅正道领袖的模样,何尝不是天地会、武林人士对他的要求致使的? 所以说这种感情大家都有,只不过表现的方向不一样罢了。 “好好好,你是我们武夷派的三师姐,今后还有许多的师弟师妹、弟子师侄需要指导,当然得会武功啦!” 江闻随手画了个大饼,傅凝蝶的表情就更加认真过了。 她眯着眼露出笑容,似乎在幻想到了那时候,要怎么教导后辈弟子,才能更好展现自己亲传身份的威严满满。 “嗯!我会认认真真学武功的!” 傅凝蝶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想学什么?江湖武功分为拳掌、兵器、外功、内功、轻功、暗器毒术种种,譬如你学的燕子凌檐步就是一门轻身功夫。” 江闻负手而立,在小丫头面前俨然一副宗师气度,“入门的话,为师建议你学一门拳掌功夫防身。正好这边有一门绵掌,就很适合你研习参悟……” “我要学内功!” 傅凝蝶脆生生地打断了江闻的推销,两眼闪着小星星看着师父,显然感觉自家师父武学造诣深厚,一定能满足自己要求的。 江闻愣了一下,冷汗悄悄流了下来,实在无法开口告诉徒弟其实自己就剩绵掌能教。 就算想教严氏铁布衫,大王峰上也没有第二个水缸能炖人了呀…… “这个内功嘛……” 内功?什么内功?金庸江湖的内功自己都时灵时不灵,有什么好教的? 江闻踌躇片刻,柔声说道:“凝蝶,内功之所以是内功,就是因为它运行于内,修习内壮后可以延年益寿,但是没有多年积累是难以催动的。你这么早练,也不一定是好事。” 可这话说完适得其反,傅凝蝶当即两眼放光:“延年益寿?是不是还能驻颜延龄?那我一定要学!” 终归是自己的徒弟,不教点东西总是说不过去。江闻思索片刻,对着傅凝蝶说道:“凝蝶,你坐在这块石头上。” 凝蝶乖巧地爬上了石头,有样学样地盘起腿来,侧过脸看着师父。 “然后呢师父?” 江闻闭着眼睛,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你想这样心平气和地坐或躺下来,先做10次深呼吸,想象面前是一池碧水,波澜不惊,记牢一句心法——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江闻的说话声带着奇异的韵律,与周边风声、树声、虫声浑然一体,凝蝶闭着眼睛聆听富含哲理的心法,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然后你冥想一股火焰在你的小腹燃起,点点热量火星般从丹田慢慢跳跃出来,火势加大,腹部也越来越热,连呼吸也带着热气……” 江闻侧过脸,看见凝蝶一本正经地呼吸,小巧的鼻子微微抖动着和鼻塞作斗争,身体的抖动却越来越轻微。 十几个呼吸之后,傅凝蝶闭着的眼皮跳动了一下。 又过了十几个呼吸,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充满惊喜地对着江闻说道:“师父!我感觉到肚子在发热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内气吗!” 这下她彻底坐不住了,感觉到了新奇的东西,立马跑到江闻的身前骄傲地说道,“师父!你教给我的是什么内功!难道我是是个练武的奇才?!” 江闻关切地帮她拉好衣领,随手摸着傅凝蝶的额头,微不可查地看着瀑流而下的数据信息,眼中露出了关爱傻子的眼神。 【姓名:傅凝蝶】 【年龄:6岁】 【悟性评价:资质平平】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一窍不通】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平民百姓】 【掌握武学:燕子凌檐步(入门)】 【人物描述:作为富贵人家的女童,她的天赋勉强踩在踏入江湖的门槛上,但想培养她行走江湖,却不能算是一个好主意。】 看见傅凝蝶这兴高采烈的样子,江闻也只能默默地看着。 江闻所教的呼吸方法,是一个在中世纪教会密修、****里就流传着的骗局,属于“你跺你也麻”等级的自我暗示。这法门是个人都会有感觉,跟内功基本没有关系——否则谁家内功可以不学习穴道、经脉运行,直接上手的? 悟性、根骨分为五个等级:冥顽不灵、资质平平、石中璞玉、天赋异禀、旷世奇才。凝蝶的“资质平平”(倒数第二低)和另外两个弟子最高到“天赋异禀”(倒数第二高)的差距太大了,显然会影响到以后很多东西。 江闻只希望她在洪文定和小石头两个妖孽的打击下,还可以健康快乐地成长吧…… “回去好好练,这门《九阳神功》我只教给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哦。” 傅凝蝶狠狠地点头。 “嗯!谢谢师父!” 第五十九章 几度降神仙 会仙观内青烟缭绕,秋日清晨阳光斜照入屋内,宛如云雾飘渺其中。 “元化真人!晚辈又来拜访了!” 江闻客客气气地把一袋炒栗子放在松木贡桌上,敲了敲虚掩着的内门。 没过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从门口迈步而出,青色袍袖一挥,就把炒栗子收入囊中。 江闻带着两个弟子进入内门,穿过大殿又走入了后院丹房,药草那股浓烈的味道直钻入鼻腔,不用猜都知道,老道士已经把药炼好了。 “进来吧。” 老道士神态平淡地先后给洪文定、傅凝蝶把脉,静思片刻提笔又写下几味中药,才慢慢地说道:“腐骨毒的残留差不多肃清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多修养多进补,把损伤的根基修复好,没有别的大碍了。” 傅凝蝶听完,喜笑颜开地从屋子里跑出去,喜的是自己不用天天砍柴挑水了。 作为一个啥都不会的新手,腐骨毒对她的影响其实很小,也就相当于感冒了一场。 但对于洪文定来说,腐骨毒慢性腐蚀的是武学根基,武功越高的人影响越大,这次让他的功夫倒退了将近一年不止。 幸好他的心智早熟,并没有太过沮丧。 随着两个徒弟出门,元化子已经照着药方开始抓药,江闻百无聊赖地等候,看着丹房的装饰,发现这草庐正中,已经挂上一幅绢画,上面细细描绘了武夷真形图的面貌,并且还一一对应地用朱笔将武夷诸峰、水脉流向勾勒而出。 “真人,你在研究这幅武夷地形吗?”江闻问道。 元化子瘦脸上的胡子耸动,含糊地说道,“嗯……偶尔看看……” “这哪是看看?分明就是寻龙点穴去了。真人啊,你要是发现了好东西,记得算我一份功劳。” “胡说八道!休得贪心!” 元化子配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我紫阳派白玉蟾仙师当初就主持这大王峰南冲佑观、峰西止止庵。仙师曾说这武夷山中藏着长生不死之术,将贻害无穷,必须毁弃。” 江闻嗤之以鼻,心想自己可是鸡婆大师认证的道德君子,南少林藏宝图都交给我保管,怎么会贪心什么别的东西。 江闻有些头疼地说道:“怎么又是长生不死?之前那个妖僧说来这里可以成佛,你又说这里可以长生不死,再来个儒家传说,我看三教就可以混同了。” 元化子闻言捻须一笑,指着桌上一本半掩着的书籍:“儒门?早就来了。儒门宗师朱熹曾在武夷山冲佑观讲学,与白玉蟾仙师彼此以师兄弟相称,互有往来。” “白玉蟾仙师曾无意中透露了长生的秘密,致使朱熹晚年道心弥坚,碍于儒家宗师的身份,言语之间流露羡慕仙道的想法,有几次想从白玉蟾仙师那里讨教丹道,都被婉拒了。后来他认为就藏在易经演变万物之中,化名崆峒道士邹欣,竭力研究《参同契》而无所获,自此引为终身遗憾。” 江闻翻开桌上那本书,果然正是手抄的朱熹注《周易参同契考异》。 老道士正看到明辨邪正章第八,写着【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身体日疲倦,恍惚状若痴。】 这段话下面,手抄本处用蝇头小楷标注着:【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昂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 这段话猛然写在这本丹经之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江闻仔细想了想蹊跷之处,就像在学术书籍里夹杂了一段猛然惊醒后的噩梦幻呓,毫无缘由。尤其在写完各种荒诞离奇景象之后,最后刻意加上含混不清的“硕人复归”,似乎有意在警告什么东西…… “江闻。” 元化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将晃神的江闻叫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手覆盖在那段文字上,手指深深用力仿佛要扣下这页册纸一样。 “不好意思,看入神了。” “无妨,你能如此轻易抽身,已经出乎老道的意料了。” 老道士把药递给他,不动声色地将书本收好,出言提醒道:“从你们在闽越古城里闹出那档子事,随后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来到崇安县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这次重出江湖,总是要有闻名扬威的那天,这种情况也早有准备。” 老道士微微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你三年说要退隐江湖,我还以为你是要出家修道——不然你怎么不老老实实娶个老婆?” “这要你管!” 江闻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自己一个老光棍,还好意思嘲笑我没老婆?” 元化子也不气恼,转头又看着墙上的绢画武夷真形图,陷入了沉默。 “真人,你又不踏足江湖,怎么会知道有人在打听我?”江闻问道。 老道士目光不移地说道:“虽然老道我独守会仙观,但我那几个师兄弟都在江湖上走动。近来因甘陕豫鲁拜起了自称‘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古佛,因此时常写信过来联系……” 元化子不经意间说了一大堆消息,才猛然刹住车,“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没事我就端茶送客了。” 江闻嘿嘿一笑,任凭老道士推搡他也纹丝不动。 “真人,其实我这次是想来求一门功夫。最近要教徒弟有些供应不上了,我记得真人你这里之前不是还有一本《柔云剑谱》的秘籍吗?能不能借我看两天?” “你江某人教徒弟,还来打老道的秋风?!” 元化子又被气的吹胡子瞪眼,“明明会那么多功夫,还有那些神乎其技的移穴借力、神行轻功,随便教一门不就行了吗!” 江闻看准了书架上的藏书,顺手拿走藏进怀里,然后开始了抱头鼠窜。 “别打别打,我的功夫太过高深,术高莫用啊!出手就是杀人技,怎么可能轻传给小孩子呢!等等,我几句怎么听起来跟江湖骗棍一样?” 柔云剑虽然出自武当门墙,却在江湖上已经广为流传。譬如江陵城中就有以柔云剑成名的高手,学来大多只是招数简繁之差,因此没有偷师之虞。 老道士对付窃贼毫不手软,拿起拂尘就打。 来到大殿外,江闻随手翻看了一眼剑谱,从墙角捡起一根苕帚。 “大胆贼人!看我铁锁拦江!” 老道士元化子甩开拂尘,一招“铁锁拦江”封住了江闻的去路,而江大掌门将苕帚一挥一转,以一招“杏花春雨”缠住了丝丝尘绦。 “读书人的事能叫窃吗……接我杏花春雨!” 一招出手后,江闻转手抛下扫帚头,第二招的架势就顺势跟上,猛然出声报招,随后抽出竹杆,以“玉带围腰”环身刺出,剑法如柔丝不断、春雨绵绵,一套善守剑法已经蔚为可观。 “这招玉带围腰,你看怎么样呀!” “吃老道的连绵穿心!” 老道士看穿了变招,故意丝毫不惊地抛下拂尘,老迈的双掌如绵似雪,时机老辣无比地拍开竹竿,又和江闻赤手空拳战作一团。 “好招数,看本掌门的破玉碎瓦!” “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学过破玉拳!” “嘿嘿我骗你的。” 洪文定和傅凝蝶目瞪口呆,看着一老一少在那切磋技艺。 自家师父初学乍练、道门老者咋咋唬唬,两个人声音此起彼伏地报着招式名称,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打起来。 倒是一旁的小道童搬着药囊经过,驻足略有感慨地说道。 “也就江掌门过来的时候,师父才会这么开心呀。” 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 和老道士热身了一场后,两人都深感势均力敌,一致决定择日再战,待回家好好研究对方的招数,再寻找破解之道。 对于两个师父的奇怪行径,两边的徒弟也只能表示,你是师父你开心就好咯。 独留下小石头泡澡看守山门,师父三人都认为既然来都来了,就不如趁机进城走一趟,买点山中的日用食杂再回大王峰也不迟。 下梅镇虽然遭逢一劫,致使县里人心惶惶,但是身处繁忙的商道上,商机总是不堪等待,茶马互市很快就洗去了人心的忧虑,从几大商号开始逐步恢复往日繁荣。 江闻又带着徒弟买了一圈东西,为过冬又添了两床纸被。 今天并非集日,当溪两侧也就没有杂耍卖艺和新奇事物,鸿宾楼也波澜不惊地任客商往来,未曾开新的盘口,只有一块武馆的牌子不知为何高高挂着,一群人在那里议论纷纷。 师父三人只是从门口经过,略微看了一眼,发觉逛了一圈有些累了,决定走去熟人罗师傅的百炼武馆,喝杯热茶歇歇脚。 “罗师傅!我江某来看你了!” 还没进门,江闻就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又和门口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洪文定和傅凝蝶则表示很疑惑,门口这个人为什么老是盯着自己看。 “江大侠,容我去禀报片刻!不知这二位弟子……” 门口弟子也是老熟人——手臂上歪七扭八的咬痕都还没消下去呢。 江闻摆了摆手:“放心吧,这两个徒弟不咬人!” 随着弟子带路,江闻大踏步进门,发现武馆大堂中已经摆好了八仙桌、太师椅,茶水点心早已准备妥当。 江闻毫不客气地坐下,看着两鬓微白的雄壮武师,熟稔地倒茶喝水嗑瓜子一气呵成。 “罗师傅,不用这么客气的,我喝口茶就走——这瓜子能吃吧?没别的意思,我帮徒弟们问问。” “江道长,你来的不巧,待会儿不如带弟子到后堂歇息……” 罗师傅偷偷朝他眨着眼睛,表情有些不自然,坐在太师椅上的姿势也略微紧张。 江闻沉吟了片刻。 “您这是……大的要来了?” “咳咳,道长莫要误会。” 罗师傅牙关紧咬,小声说道:“就是跟上次一样,有贵客上门……” 江闻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的武馆依然大门紧锁,弟子守门,还摆开了龙门阵严阵以待——合着是又碰到踢馆的了? 但是这次怎么没有召集镇上各家武师教头助威,也不让自己来观战呢? “怎么回事罗师傅,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务必开口!” 江闻一抱拳,大包大揽地说道。上次严振东踢馆,罗师傅就让他来镇过场子,这次又有热闹……咳咳又有困难,他是肯定不会袖手傍观的! 但罗师傅的表情,却极为复杂。虎目明明看着江闻,眼里满是求助的想法,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仿佛心中正天人交战。 僵持之间,傅凝蝶这个小丫头大概太久没见过零嘴,连吃带拿已经快吃完了一碟瓜子,正伸手到罗师傅面前的那盘。 就在这时,一道正襟危坐的洪文定眉头微皱,忽然说道:“有人来了。” 几乎是同时,门口就响起了弟子有些不自然的唱名声。 “报!严家拳掌门三人,前来武馆拜访!” ………… 武馆大门打开,正是秋风猛然扫过庭院,一阵尘土随即飘扬开来,遮蔽了武馆大堂迎光的视线。 待到尘土稍定,江闻也看清了进门的三个自称严家拳的踢馆者。 打头一个矮小苍老的中年人,走路姿势像个鸭子,早年应该干苦力伤了腰腿,两手虎口、指节也毫无出奇,全然看不出练武的痕迹。粗一打量,这人分明就是个路边的小商贩,竟然能让罗师傅忧心到不敢叫帮手? 江闻暗暗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秃顶老头难道是江湖人屠般的狠角色?莫非也是天下第一杀人王火云邪神? 但随后进来的,就让江闻更挪不开眼睛了。 紧随着进来一个身材矫健、腿长腰细的女子,普普通通行走江湖的劲装打扮,掩盖不住身上勃发的英气,鹅蛋脸上靓丽秀美的五官,在秋阳之下顾盼生姿。 再随后一个却也是女子。 她身穿紫衣,腰挂银鞭,身材虽不如前者高挑,瓜子脸却更加妍丽,双眉修长入鬓,即便肤色微黑,也遮挡不了苗条外表的姿形秀丽。 江闻暗吸一口凉气。 这打扮……哪来的林月如? 行走江湖最忌讳碰见的,就是妇、孺、老、弱、僧、道、尼、丐——这些人在卡池里属于SR,最不应该出现在江湖。 因此当他们理所当然地出现,即意味着最是凶险。 自己这边勉强凑齐了道士小孩的阵容,对方却直接摆出了老头女人的队伍,万一里面还有个乞丐、尼姑什么的隐藏身份,自己这边可就输了…… 江闻埋冤地看了罗师傅一眼——你就不能凑个太监之类的SSR吗? 罗师傅可能误会了江闻的意思,黑着脸向前一步,硬着头皮抱拳说道。 “严家拳的朋友,我罗壮身为大圣劈挂拳的代掌门,今天闭门谢客只为接受挑战!江湖规矩单打独斗,与我这几个朋友无关!” 罗师傅声音粗旷洪亮,秃顶老头神色有点慌张地略微退后了两步,那名紫衣的美貌女子却补上空位,一开口声音就是截然不同的爽脆清亮。 “罗掌门安好,我们父女三人来到这比试,只是为了切磋武艺,技不如人自然会赔礼离开——但若是家姊侥幸赢了,还望你能让出掌门之位。” 行走过江湖的洪文定微微皱眉,少年老成地看着对方三人。 比武竞技分出胜负是常态,殴斗致死的也屡见不鲜,但是拿一门之长作为赌注,这简直是杀人诛心。 掌门掌门,首先得是同门的才行,否则绿林盟主早就统一江湖了。她直说打赢就是大圣劈挂拳掌门,那就意味着门派武学也得倾囊相授。 这在江湖上,比杀人刨坟还可怕。 江闻也知道了罗师傅的难处。 被两个妙龄女子打上门,还多半是不敌对方,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被广知。而若是拒绝,对方下次当街把自己打趴下,岂不是更加社死? 罗师傅面露灰暗,鼓起气勇当先而起,做足了早死早超生的打算。 但一步未落,却被江闻不动声色地拦了下来。 哎,看罗师傅的样子就是要触发“地很滑啊”的路线结局,自家朋友哪能吃这个亏?上次严振东踢馆自己就没帮上忙,这次怎么也得给他提提劲。 话说这个罗师傅,是不是命里就和姓严的犯冲?怎么天天被姓严的踢馆? “严家拳的朋友,江某不才也是一派掌门,也想讨教一下阁下的功夫。输了便将掌门之位双手奉上,不知意下如何?” 江闻心想这掌门跟幼儿园老师似的,天天给孩子上课谁爱当谁当。如果自己假意输给对方,是不是能白嫖来两个女老师和一个老门卫? 紫衣女子警惕地问道:“不知先生是哪派的掌门?可否告知小女子?” 江闻站起身来,控制着让四十五度角的阳光打在脸上,一振衣袖衣襟飞扬宛如神仙中人,随后拱手抱拳,朗声答道。 “武夷派,江闻!” 但没想到,紫衣女子愣了一会儿,神色古怪地回答。 “……污衣派?抱歉,我们严家暂时还不打算加入丐帮。” 随后打量着江闻三人,压低声音和自家姐姐小声嘀咕道,“这世道的乞丐都这么嚣张的吗?还敢公然拐卖小孩?” 第六十一章 龙虎方交争 江闻耳尖,听到紫衣姑娘的话差一点气乐了,猛地压下飘飞的衣角,摆脱45度光线,又坐回了太师椅里。 “姑娘,现在哪还有分什么净衣派、污衣派?这都是过时的说法了,八闽之地这块归花子会占据。” 他遥指着天际连绵不绝的武夷群山,缓缓说道,“我这门派可是巍峨武夷第一峰上的门派——你不打我还不想打呢。” 他越这么说,紫衣姑娘反而来了兴趣。 回忆起入崇安县一路的风景,主要是确认了一下江湖上没有名叫武夷的名门大派,紫衣姑娘于是点了点头。 “比得!这比试自然比得!” 江闻依旧坐着没有起身,沉声说道:“要比也行,可你们打算拿出什么赌注?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要我接受输赢吧。” 仿佛猜到了江闻的用途,紫衣姑娘从秃顶老汉的包里翻找片刻,瞬间掏出一串叮叮当当的铜牌铁券,虽被拴在一块形制却五花八门。 “本姑娘是五派掌门,这里有韦陀门、仙霞门、金刚门、鸣鹤拳门、六合拳门的掌门令牌,你若是打赢了自行拿去便是。” 叮叮当当的声音,配着姑娘宛如空谷泉流的嗓音犹似歌调,却让江闻和罗师傅眉头都一皱。 罗师傅一听这些个门派,就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南少林武功五花八门,渊源最长、名声最大的乃是五祖拳:一达尊、二太祖、三行者、四罗汉、五白鹤。 其中达尊拳又叫少林心意拳,乃是达摩祖师亲传武学,其中心意把的绝技非武僧首座不得传,这女子自然是无法学得。 但是剩余的几个,已经包括仙霞门的太祖拳法、金刚门的罗汉拳法、鸣鹤拳的白鹤拳法,此时想必都被对方学去。 此番找到自己开门见山为的大圣劈挂拳,正是这第三行者拳的别名。细细想来,对方竟然是一副要将南少林武学一网打尽的架势。 而江闻皱眉的原因就简单多了。 这几个倒霉门派,这次都派出精锐参加了天地会的闽越王城之战。他们该不会真的倒霉到被紫衣姑娘趁虚而入,直接抢了掌门令牌和门中绝技吧? 结合这个行为江闻已经无比确认了,面前这个紫色衣服佩银丝软鞭的美人,不可能是什么林月如,只能是金庸小说里的袁紫衣! 碰上了袁紫衣这个不讲江湖道义的人物,真的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金庸江湖的影响似乎又加强了。 不像其他犄角旮旯里出来的配角,江闻已经从陈近南这个历史人物口中,听见了陈家洛这个虚构人物的踪迹,此时又在崇安县里碰见了《飞狐外传》女主角之一的袁紫衣。 原著中袁紫衣乃是独自行走江湖,什么时候多出了个父亲和姐姐?这个秃顶老汉能是佛山恶霸凤天南不成?又或者是穆念慈和杨铁心? 江闻暗暗想到比武自己固然不惧,但是金庸江湖影响明清江湖的化学反应,却不得不预防,也不适合轻举妄动。 “姑娘,咱们俩都是掌门,这比试自然要比,却不是我和你姐姐比。” 江闻眼珠一转,料到了对方的小算盘。 自己就一个掌门之位,对方手里却有五个,就算输了一场也能马上从罗师傅手里补上,这样的必胜之局何乐而不为。 “文定,去给师父添个彩!” 罗师傅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 …………… “江掌门,你想清楚了!家姊拳脚凌厉,伤到小孩可怎么办!” 袁紫衣神色严峻冷傲,把江闻当成了又一个沽名钓誉的江湖中人。 但她面目甚是甜美,令人一见之下眼光便舍不得离开,此时即便厉声质问,也让人觉得在嗔怪罢了。 身材高挑的女子面带淡笑,沉默寡言地站在院中,摆开了个好看的架势抱拳,边露出半段匀称洁白的手臂。 “江掌门,请!” 被两个女子轮流呛声,放在别人身上早就面红耳赤了,但江大掌门是什么人?作为一个一三五狂喜,二四六落泪,周日吊死威尼斯总督的资深精罗,他早就把面子抵押给犹太商人了。 江闻瞥了一眼洪文定,这个孩子就知道了师父的用意,飞身而出丈余的距离,和高挑女子当面对峙着。 察觉对方不屑跟八九岁大的小孩动手,洪文定抱拳行礼后,稚气十足的脸上猛然挂上寒霜,眼中露出一抹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冷光。 只见洪文定以右弓步猛冲,出左拳直去,掌如虎爪掀起一阵劲风,当真如山林中的恶虎出林、势欲扑人! 高挑女子毕竟是成人,加上手足纤长,一个虚步左转,以窄马姿势让出了自己的中路,扬起粉拳将洪文定的手臂上托,挡开了疾来的虎爪。 但是躲避并未解决问题。 洪文定人小鬼大,趁着对方左脚踏开,趁机闯入对方的中门。 洪文定先出的左虎爪擒住女子的手腕往左下拉,迅速用右掌将她推出,竟然是双掌出的连环招,直接扣住对手的手臂,打算再一次奔向面门! “这招猛虎巡山,倒是已经有几分火候了。” 江闻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一副老怀甚慰地夸赞着徒弟。 罗师傅和紫衣女子不明就里,还以为这真的是江闻手把手教出的徒弟,暗暗感叹竟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功力。 紫衣女子心里已经有些犹豫了,眼前这个师父虽看着年轻,只怕功夫会更加精深! 只有傅凝蝶磕着瓜子在看热闹,暗暗翻起白眼。 他们上山才几天,这坏师父怎么就厚着脸皮,敢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高挑女子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却终究没有乱了阵脚。 只见她的窄马步型不变,两臂猛然内旋使掌心朝下,被扣住的手向前用阴镖手镖出。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臂,也搭截在洪文定的手上,遂成双阴镖手猛然前探。 一声娇喝后,她出手速度只快不慢,双手隐隐如龙出水,直欲凭藉骤雨惊雷之时,一举冲破云霄! “我姐姐的双龙探海也不赖嘛!你徒弟这下山的猛虎,终究比不上过江的蛟龙。” 袁紫衣笑呵呵地说道,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只要自己的姐姐没有大意失利,最后的胜利还是会属于自己。 就是对面的年轻掌门太过阴险,居然派了个这么厉害的小孩出来,若不是姐姐拳法已经大成,恐怕都得吃下不小的亏。 “白鹤拳。” 江闻缓缓出声道,“你们既然也是南少林源流,又何必到处惹是生非呢。” 第六十二章 相逢应不识 袁紫衣凤目微挑,只当没听见江闻的话,凝神看着场中的比斗。 高挑女子的“双龙探海”只是点到为止,便和洪文定的扣腕虎爪同时变招,双方算是这一回合打了个势均力敌。 但是在以大欺小的情况下,女子没有占上风就已经是明显输了一筹,故而接下来的招式上更加迅猛,处处占尽主动,将年幼身短的文定逼得只能躲闪。 见到徒弟吃亏,江闻也不着急——洪文定跟着自己混,吃亏的日子还长着呢。 自己的几个徒弟里,洪文定的武功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以他远高常人的悟性和心性,足以在搏斗中占据优势。 徒手相争的时候,若是拳锋不足,就以腿势补之,洪文定瞅准机会踏空而起,左脚从正面袭来,摆尾踢向高挑女子的小腹。 这个招式用的十分朴实精妙。 对方身体颀长自然破绽较多,以大动作出击时更容易暴露出弱点,因此随着摆腿收回,洪文定紧追不舍地又是三脚踢出,每一次都如鬼魅般迅捷。 “洪熙官教的……这是无影脚的功夫吧?” 江闻自己都开始嘀咕了,自己随口一说,洪熙官竟然真的琢磨出了凌空出腿的方法。 理论上只要气息够长、力道够稳,这招就将成为严振东的噩梦。 江闻本以为高挑女子会以腿功迎击,但对方却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只见她左脚轻轻提起,沿逆时针做小圈脚落于原地,摆成个不丁不八的马步,刚刚外旋的两臂瞬间回收,且两肘收至胸前距身体一拳许,两掌心斜朝上。 此时高挑女子的双手曲折向上,掌指朝外,宛如盆景中虬劲抽枝的古松,随风晃动着针叶,却满是经霜傲雪的不屈之态,正是白鹤拳中的“观枝昭阳”! 洪文定的三连腿法已经靠近,按理说这时用手抵挡不过是授人以柄,极容易丧失主动权。 但此时女子的手臂收拢曲折身前,却猛然做出坐节、放叶、捧花的连续动作,拳、腕、臂、肘、膀五处同时发力,只见拳追腕压、臂挡肘顶,最后由两膀卸去力道,释放出更强的反作用力! 以拳抗腿本是弱项,可此时的洪文定反而动作有些僵硬,原先平稳的踢腿似乎不断被干扰,对方一点一点动摇着他的下盘之力。 “文定他怎么好像站不稳了?”傅凝蝶小声问道。 罗师傅一拍桌子就震倒了一杯冷茶,哗啦啦沿着桌子流到地面,粗声说道。 “不是站不稳,是对面寻抢住了节奏,正发力荡捋!看似是用手格拦,实际上手、腰、马已然合一,上下悍然一体了!” 场中最眼尖的江闻看出来了,文定之所以被削弱,还是因为力气不够大、根基不够稳。 踢腿本来就需要变换重心,对方现在上下合一跟个木人桩似的,又以巧劲发力,洪文定迎上必然会被弹回,但若是不迎击,对方就会以“将军出箭”式敲定胜局了。 江闻猛拍桌子,看出了姿势的蹊跷。 对方架势也有“三正”:头正、身正、马正;迎敌也确实用上了“三变”:身变、手变、步变。但是白鹤拳以鹤为形,以形为拳,动静相连,虚实分明,却没有这么迅猛凌厉的发力卸力之法…… 对方又说是什么严家拳…… 江闻一开始被严振东的思维定势给带跑,认为这高挑的女子也来自山东。但现在想来,从她万变不离其宗的钳羊窄马、耕拦摊膀、擅发寸劲的特征上来看,这分明是脱胎于鹤拳的咏春打法! “这不是白鹤拳,这是咏春拳!你是严咏春?!” 江闻猛然出声,话音传荡了全场。 不知为何,正专心迎敌的高挑女子听到这句话,忽然面色绯红地慌了神,脚下桩劲猛然一泄,只好震开早已立足不稳的洪文定。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高挑女子明**人的面庞猛然娇羞,和方才自信洋溢的样子截然不同。见严咏春停手第一件事居然是质问自己,这让江闻都有些纳闷。 怎么搞得自己好像个登徒子在调戏妇女一样? 这时候的正常套路,她不是应该因为忽然被叫破了武学来历,虎躯一震面露惶恐,纳头便拜口称高人吗? 见到姐姐被欺负,袁紫衣立马泼辣地站了出来:“你从哪里知道我姐姐闺名?这套拳法师父刚刚想出来,也从未起名,你又为何胡诌什么咏春拳?” 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江闻瞬间就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咏春拳法在明末清初创立,脱胎于白鹤拳是没错,但是距离发展成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率也是还没起名字。 故而刚才严咏春所用的招数,依旧是以白鹤拳为主,咏春拳经典的小念头、寻桥、标指等套路还没总结成型——不然自己一眼就看出她能打十个了。 而自己面对一个陌生女子,自来熟地叫出对方的名字,还将这套拳法以她来命名,这行为在明末清初可是比痴汉还要痴汉。 “误会误会,我只是恰好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随口起了个咏春拳出来。你们说这是严家拳就严家拳吧,我自罚三杯!” 说完连喝三杯冷茶,面不改色气不喘,俨然一副宗师气度。 严咏春脸更红了,高挑的身子都差点要缩到娇小的袁紫衣身后,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一直在峨眉山习武……你怎么会认识我……” 江闻脑筋直转,以过秋名山五连发夹弯的速度,立马找了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我是听五枚师太说的!” 袁紫衣美目微眯,莹白如玉的手就握住了腰间银鞭,“你认识师父?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 对方接连叫破姐姐和师父的身份,这让行事向来周密的袁紫衣有些不舒服,被算计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即就想翻脸。 但江闻是何许人也,瞬间就又找到了理由。 “我不认识五枚师太,但是他认识呀!” 江闻一指洪文定。 师徒俩大眼瞪小眼,凝视了几个呼吸,这个好徒弟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 “他?” 袁紫衣这次是一个偏旁部首都不信。 江闻站起身来,侃侃而谈道:“我这徒弟名叫洪文定,乃是南少林俗家大弟子洪熙官的独子。洪熙官的授业恩师至善禅师,与五枚师太乃是师姐弟关系,书信往来透露有个徒弟,这个也很合理嘛!”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罗师傅精神混乱地吃了一嘴瓜子壳,傅凝蝶乌溜溜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没想到文定和师父还有这些事情瞒着着自己。 事实上就连洪文定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莫非自己知道这些,只是刚好忘记了? “文定,还不叫二位一声师……呃,师姨?” 洪熙官的师父和严咏春的师父是同门师姐弟,洪文定则又小一辈,叫对方一声尊称没毛病。 “师姨。” 洪文定乖巧地喊道,让严咏春又是一阵羞赧,反而是袁紫衣有些不满。 哦对了。 这个师姨其实是对尼姑的称呼,袁紫衣隐藏身份是个尼姑,估计被戳到了痛处。 但为了趁热打铁,江闻对着袁紫衣也继续大放厥词,当场叫破她的名字。 “袁紫衣姑娘,你的身份五枚师太也有所透露。这次见面我们也算有缘,不如一起到鸿宾楼一叙。” 第六十三章 天涯沦落人 鸿宾楼上依旧宾客满座,一壶壶上好的龙凤团茶冒着袅袅热气,端上客桌一路甘香扑鼻。 四凉四热菜码也已经上桌,金黄剔透的熏鹅细细切得,辣味里带着茶叶、桂枝、糯米的甜香;白玉菇汤在泥炉上熬煮如琼浆,打开砂锅盖满室飘香;孝母饼香酥可口,莲子、板栗馅料满满,清香可口滑而不腻。 一桌子七人围桌而坐,严父拘谨地端坐着,只盯着桌上的各色菜码恍神,严咏春和袁紫衣并肩而坐,一个面有得意之色、一个浅笑中带着些许扭捏。 “姐姐,你看我说的对吧,只有打赢了这些臭男人,他们才会高看你一眼。” 袁紫衣就是社交牛逼症的代表,见菜都上齐了,樱唇微启吩咐道:“小二,再给我打两壶酒来!今天就要为我姐姐庆功!” 在袁紫衣的口中,刚才洪文定和严咏春的比斗,就变成自家大获全胜,明里暗里对着江闻表示这个掌门之位可以不要,但武功能不能传她一门。 但江闻充耳不闻——想从自己这儿学武功?这东西江闻还想要呢! 听到点菜,负责买单的罗师傅,肉疼地闭上了眼。 “庆什么功?咱们分明是来叙旧论亲的。小二别来什么酒,有没有消食的山楂汁、橘子糕、薜荔冻?给我家宝贝徒弟上一样上一份!” 傅凝蝶方才在百炼武馆里大啖瓜子,此时看着满桌菜却装不进肚子,急得泪花直打转。江闻哪能容得下这个,立刻找消食的东西给她。 闭着眼睛的罗师傅,又心疼地睁开了眼。 菜过五味,江闻终于把话扯到了正题上。 “袁姑娘,你们这一路踢馆夺武是怎么回事?南少林虽然暂时破败,也不至于肯让人这么欺负。” 袁紫衣慢慢抬头,笑靥绽放出脸上的酒窝。 “这是家师的意思。如今南少林遭逢大劫,武学遗散,家师担心落入歹人手里,于是来我们师姐妹来收集齐五祖拳,再交给她老人家保管,以待有缘之人。” 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五枚师太作为南少林五老真祖之一辈分极高,即便后来云游而去,如今派出徒弟收集整理本门武学,似乎也是合情合理。毕竟南少林武学祖脉,正是带着五老自北少林南下的师父杏隐禅师。 但江闻将信将疑地看着袁紫衣,试探着说道:“果然如此?你们此行出来难道不是为了咏春拳?” 听到“咏春拳”三个字,桌子对面的严咏春又臊红了脸,双手扶在桌沿似乎想因害羞低头,可桌子底下的长腿猛然就是一记低桩撩腿,恶风呼啸着冲江闻要害而去。 “可使不得!” 江闻惊呼一声,金系武学旋风扫叶腿猛然施展,死死压住这闪电般的一击,总算没让这家的混账老板占了便宜——鸿宾楼每张桌子都有赌档盘口,每天的下注汇入奖池,打起来就开奖,就连桌子编号的单双、大小都计算在内。 “哼,让你调戏我姐姐。” 袁紫衣嗤之以鼻,发力压住桌子继续吃菜,姿态云淡风轻。 严咏春和袁紫衣相比,就显得沉默寡言了许多,每当江闻误说出她的闺名,才会下意识的脸红害羞,然而这举动和她高挑成熟的外形毫不相符。 在这个封建王朝的鼎盛时期,女侠行走江湖总要先和礼教伦常作斗争,像千手观音朱小倩那样的老油条,都是见惯大风大浪后才会有的心态。 若是出身江湖世家的女侠,往往还比较能适应,而寻常人家想要行走江湖,往往过不了抛头露面的礼教束缚。这时候,一般就需要像江闻那样给傅凝蝶起名,用化名分清江湖、庙堂的界限,减少心理上的压力。 譬如这桌上,傅凝蝶是化名、袁紫衣也是化名,就连江闻、罗壮也具不是真名,却只有严咏春莫名被叫破闺名、还屡屡被提及,由不得她不恼。 “严姑娘,是我孟浪了!我给你赔礼!” 江闻果断认怂,说是要赔礼道歉却转头捡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个鹅腿。 “无妨……是我有些冲动……” 严咏春低着头说道,被袁紫衣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 袁紫衣其实很不喜欢面前这个男人。 袁紫衣发觉这个自称武夷派掌门的无名之辈,行事看似跳脱荒诞、嬉笑无常,却总是能切中要害,仿佛一切已经尽在掌握,仿佛他之所以表现得颠三倒四,仅仅是想跳过自认为无趣的部分,坐看着人间的种种好戏。 师父原先吩咐的是收集武学,抢夺掌门之位是她自己的意思——反正你们这些男人都不气候,自己当然可以取而代之。 她向来自负智计过人、武学出众,已经不下于须眉丈夫了,这一路上也顺风顺水地按计划夺来了武学,风头一时无两。 她很讨厌男人。 尤其是聪明的男人。 尤其是看着自己眼带怜悯的男人。 面对着江闻,她隐隐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仿佛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瞒不住他。 就像是她所担心的,江闻很快又逗乐了严咏春,连带着严父都看面前的年轻人越来越顺眼,两杯酒下肚话匣子不自觉就打开了,自己拦都拦不住。 严父自述本名叫严二,曾学得两年少林拳脚,在广东一代正骨卖药也颇有名气,后来被仇家诬告谋反,只好带着女儿逃到四川大凉山,以卖豆腐为生。 自古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撑船不论晴雨的苦,打铁不分日夜的累,而磨豆腐是一个苦活兼累活,每天只能推着磨盘转圈,从早到晚干着驴一样的活,严二腰腿的毛病就是这样落下的。 随着严咏春长大,逐渐聪颖矫捷,容貌也越来越惊人,又被当地一户恶霸看上强行要娶,幸好云游在峨眉山的五枚师太经过,看出了严二身上的少林功底,便收严咏春为徒。 “不容易啊严伯父。可惜严妹子今后行走江湖,免不了艰险阻难。此行后有什么打算?” 江闻听完叹了一口气,以茶代酒要敬这父女俩,严父也受宠若惊地回礼。他也看出了江闻谈吐举止的不俗,恐怕不是乡野村夫人物。 “我如今年纪也大了,这趟腆着脸出来,是打算跟女儿回广东看看在世亲人,给父母上柱香,也算是不孝子的一份心意吧……” 关于他们出行前后的东西,即便袁紫衣不说,江闻也能脑补出来。 肯定是袁紫衣说服了五枚师太,让她和严咏春一起行动。袁紫衣精通人情世故,到处踢馆夺武,而武功大成的严咏春就是最好的打手。 江闻曾下过一个论断,就是女人不适合闯荡江湖。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这个认知没考虑到一些特殊的情况,比如有社交牛逼症的袁紫衣,再比如有社交恐惧症的严咏春。 别看严咏春此时,被江闻提到名字就会脸红,但她下起手来可是格外狠辣。 可能是曾经被逼婚的恐惧,如今成为她练武的动力,这让严咏春的功夫凌厉简洁,招式出人意表,完全是以击倒打杀对方为目的战术。 所以说,社交恐惧症也挺适合混江湖的,毕竟能动手解决的就绝不动嘴,能干掉对方的时候就绝不逼逼。 第六十四章 英雄谁敌手 严父说着过去的时候,严咏春的神色颇为淡然,仿佛过去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只是眼神不时露出一丝的心酸。 但一旁的袁紫衣就有点奇怪,明明是听着别人家的不幸,她的眼睛里却满是求而不得的羡艳。 袁紫衣的出身和严咏春有些相似,但更加悲惨。她的母亲被恶霸强占生下自己,母女俩走投无路处处被欺凌,从来没有这么一个坚强的父亲来关照自己,最后母亲也自杀身亡,只剩下自己有幸被峨眉派收留。 江闻知道这一切,反而对于袁紫衣和严咏春的友谊表示理解,故意不去多问袁紫衣的事情,只是和严父闲谈着多年来的不易。 听到曾被恶霸逼婚的事情,一旁的罗师傅也是越听越痛心疾首,猿臂上肌肉虬结猛然捶桌,让边上下注的人空欢喜一场。 “岂有此理!要是让我碰见这些混蛋,我一定替天行道!” 袁紫衣听到这句话,俏脸却是覆盖上了一层寒霜,出言讥讽道:“说得好听。若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只懂得恃强凌弱、要不就明哲保身,乃至想要落井下石,世间女子的日子会如此难过吗?” 罗师傅两鬓也有些斑白了,被这样一激仍旧怒火中烧,寒声说道:“我罗壮行正坐端,从来不做这种事!你告诉我哪有这样的恶人,我这就去把他的头拧下来!” 眼看罗师傅又要落入袁紫衣的情绪陷阱里,江闻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倒是知道这么一个人。这人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坑蒙拐骗、无恶不作,还能干出让人剖腹证粉的事情来,你看够不够坏?” 此话一出,罗师傅义愤填膺地抓住江闻的肩膀:“江道长,快告诉我这个人渣在哪里!” 袁紫衣却突然面色惨白,因计策生效的笑靥猛然凝固在脸上,眼睛里突兀生出一股纤弱的模样,却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你说的……是谁?” 江闻疼得咬牙切齿,拍开罗师傅的毒手后表情认真地看着袁紫衣:“鹅城黄四郎——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感觉到江闻的刻意调侃,袁紫衣俏脸变色,莹白如玉的手霎时抓住腰间银鞭,劈头盖脸就要打来——旁边的赌客又是一阵狂喜。 天山折梅手瞬间施展,银鞭缠绕还未甩出的时候,江闻的左手已经介入鞭梢的薄弱处,往复折叠仿佛折梅弄柳,转瞬就把即将甩出的鞭子,又一圈圈地缠了回去握在掌心,顺势以手叼住袁紫衣的拳头,小指点中她右腕的太渊穴。 感觉手臂一阵酥麻疼痛,袁紫衣手里的鞭子当即落地,但仍旧满眼倔强地看着江闻。 这门武学中的掌法擒拿,包含了抓取诸般兵刃的精微奥妙功夫,不论对方用的什么兵刃招式、天山折梅手都能产生共鸣妙招,于逆境中战胜对方。 边上的严咏春大眼睛忽闪着,忽然明亮了起来。 江闻也很无奈地看着袁紫衣。 袁紫衣刚才一看就想使坏,以罗师傅的直性子万一真被骗去和哪个恶霸拼命,受损失的只有自己这个百炼武馆健身房VIP会员——穿越前被跑路健身房骗多了,江闻至今仍有后遗症。 “罗师傅,以你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以你一人之心又能坚持多久?” 江闻抓着袁紫衣的手腕,反而跟罗师傅说起了话,“就像袁姑娘说的,这世上不缺强者,却缺少能让弱者有一搏之力的东西,彼此强弱间的不对等,才是世间苦难的根源。” 罗师傅想了想,也点点头:“江道长说的是。但世间本就如此,有什么办法能够弥补呢?” 这个问题正中江闻下怀,立刻侃侃而谈了起来。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以在下拙见,此天心不足之处、当以人心补之!” 这番言论看似有些迂阔不及,却让这桌的弱者、有心者感同身受了起来。 “五枚师太此番让严姑娘和袁姑娘下山,我看并非收集武学,而是在严姑娘身上试验一门武学。这门武学易学易懂、门槛很低,却暗含攻杀之法,正适合老弱妇孺习练,用于防身自卫、以弱胜强。” 严咏春猛然站起来,英风飒然的看向江闻:“你怎么会知道师父的用意!她曾经偶然和我提起,可以试着融合少林五祖拳,创造出一门以弱胜强的拳法!” 江闻无言地看着窗外,慨然说道:“大概是我们所见略同吧。这门武学若是流传开来,至少能以人心补天心,让为恶之人有些许忌惮。” 最初的咏春拳法里包含使用发簪、剪刀的攻击招数,很可能就具备女子防身功能,这也冥冥中启发了陈鹤皋大师,让他终于创造出一门天雨粟、鬼夜哭的神级武学…… “罗师傅,我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你能抛下门户之见,将行者拳的精要传授给这位严姑娘。” 话锋一转,江闻猛然又看向了罗师傅,让这个大汉浑身发凉。 但他张口还没拒绝,就被江闻抢先说道。 “今天你罗师傅行侠仗义,不过救了一人;若是今天能破例教拳,或许能救下千千万万人。我相信以罗师傅这样急公好义的侠之大者,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袁紫衣手腕被抓住,有些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此时听见江闻一番话下来,不但把自己的目的说了个底掉,还给罗师傅挖了个爬不出来的深坑,眼中不禁异彩连连。 自己本来是想拿话激罗师傅比武,趁机夺取大圣劈挂拳的拳法,自己一路上都是这么做的。 自古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自己成功倒是成功,却没办法得到口传心授的拳经要义,也坏了自己名声容易引起江湖公愤,故而自己都挑小门小派下手,不敢得罪根深蒂固的大派。 但江闻的这个做法,却凸出一个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罗师傅不但得点头答应教拳,还得认认真真地教明白拳法关窍,这才对得上江闻口中“侠之大者”的称呼。 果然,罗师傅思考了片刻,又热血上头地打起了保票,把胸膛拍得砰砰直响。 “何必多言!我罗某虽然功夫不济,但是忝为大圣劈挂门的亲传弟子,只要严姑娘保证不再外传,我必定毫无保留地相授!” 袁紫衣听到这句话,心里忽然感到有些绝望。 自己和面前这个男人的差距,似乎是全方面彻彻底底的落败。不管武学造诣、心智计谋,这个三流武夷派掌门都让她感到心惊,今后如果对上这个人,不知道如何才能有胜算…… “江掌门!谢谢你!” 严咏春也被这一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竟然不顾害羞地抓住江闻的手臂,三个人变成了把臂言欢的奇怪姿势。 江闻谦虚地说道:“不用客气,严姑娘。我们江湖中人最重侠义二字,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可往,只要你能完善补全这门拳法,我就心满意……” 话未说完,严咏春又感动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江掌门刚才使出的空手夺白刃的武学,深得黏、挫、破、排的精要,又能在分寸之间发力打穴,对我极有启发!能不能为了江湖大义,把这门武学也也传授给我!” 场面的变化出乎了袁紫衣的意料,于是她顺着严咏春炙烈欣喜的眼神看去。 是江闻错愕茫然的傻脸。 第六十五章 心期到下弦 见到江闻吃瘪,袁紫衣的心情也一阵舒畅,心思又蠢蠢欲动了起来,满脑子盘算起了要怎么把江闻的武学骗到手,给自己添砖加瓦。 “江掌门……你还要抓着我的手到什么时候?” 袁紫衣略显扭捏地一扬手,俏脸上增了一层怒色。但仔细一看,随着容貌如花的脸生出红晕,眼色里却存了几分温柔。 她的声音不高却含羞带怯,引得旁边酒客目光连连偷看。 袁紫衣相当自信,眼前这个男人不可能无动于衷——一旦对方起了贪念邪心,自己就有办法治他。 此时的江闻和严咏春两女,保持着把臂言欢的姿势,却两眼放空毫无反应。良久之后,他才眼盯着袁紫衣深深一叹,仿佛遇到了极为遗憾的事情。 “你叹什么气!” 平时这样的举动倒还没什么,但在一个佳人暗送秋波时作出这幅姿态,此时旁边色授魂与的酒客,都忍不住浮想出了连串狗血剧情。 袁紫衣脸上红晕褪去,怒容顿生,只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的可恨,一定是故意戏弄于她! 江闻忱思片刻,理所当然地说道,“叹气,当然是因为我恨啊……” “恨?” 这下连严咏春都惶恐了起来,“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我向江掌门赔礼……” “与严姑娘无关。” 江闻目光扫过严咏春后轻轻摇头,看着鸿宾楼外熙熙攘攘的人潮。 “江某行走江湖多年,恨事颇多。我一恨才人无行,二恨红颜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态炎冷,五恨月台易漏,六恨兰叶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萝藏虺,十一恨未逢敌手,十二恨天下无敌!”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袁紫衣嘴巴都合不拢了——世上竟然有人能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 不理会脸色由红转青的袁紫衣,江闻露出不谙世事的淳朴笑容,松开手又打包了一份孝母饼,毕竟山上还有个徒弟饿着肚子呢。 袁紫衣不知道的是,趁着刚才夺鞭点穴抓着手胡扯的功夫,江闻已经把她的数据调查清楚了。 【姓名:袁紫衣】 【年龄:16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初窥门径】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峨眉六合拳(进阶)、八卦掌(进阶)、鹰爪功(进阶)、八仙剑(进阶)、太祖长拳(进阶)、罗汉拳(进阶)、峨眉内功(精通)】 【人物描述:这是个行走江湖的武学奇才,对于人心的谙熟增长了她对武功的领悟。和她的美貌相比,同时应该引起注意的是她层出不穷的手段。】 袁紫衣果然还是有所隐瞒。 从她身负的武功来看,显然已经偷学了不少江湖上流传的武艺,根本不是奉命初出茅庐的新手。而且少林武功刚得到手没多久,就能让她全部练到进阶,除了说明她悟性过人,也代表她得到过名师指点拳脚。 正是依靠着涉猎广博的拳脚功夫,旁征博引之下袁紫衣才踏入了“江湖好手”的等级,俨然和洪熙官同级,这也是她傲气十足的根底所在。 但同样是“江湖好手”,洪熙官已经是半步踏入“武林高手”范畴,搏杀起来更是能连挑十几个同级好手,其中的差别不言而喻。 从人物信息里,江闻分析还出了一个东西,就是五枚师太并没有把绝学传授给她。袁紫衣身上除了一门磨练心性的峨眉内功,自家攻杀凌厉的白鹤拳都没教给她。 而另一边,江闻也趁机探查到了严咏春的信息。 【姓名:严咏春】 【年龄:17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得心应手】 【实战评价:江湖好手】 【综合侠客等级:江湖好手】 【掌握武学:白鹤拳(精通)、秘传蛾眉拳(精通)、峨眉剑刺手(精通)、太祖长拳(进阶)、罗汉拳(进阶)、峨眉内功(精通)】 【人物描述:这是个精通拳法的女子,极高的悟性让她已然走上另辟蹊径的道路,所欠缺的不过是精深武学积淀。而且很显然,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和袁紫衣相比,严咏春身上的武功就纯正的多。 击虚啄隙的白鹤拳、后发先中的蛾眉拳、隐然无意的峨眉刺,都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夺人性命的招数。 峨眉女子武术擅长以弱胜强,击敌不备,在严咏春这样纯粹的武者手里,才能总结出其中的精髓,慢慢寻找突破的契机。因此她这个“江湖好手”的评价,就必定高于袁紫衣。 这些武学如果落在心性不佳、武德不高的人手里,就会变成杀人越货的利器。 没错,江闻指的就是袁紫衣。 在明清武林,最普通的江湖侠客被天眼查系统判定为“略通拳脚”,便是因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学得三拳两脚,不过是为了打架方便。 但是到了“江湖好手”这个等级,差别就显露出来了。 出自名门大派、师承渊深自然有更多的武学可以接触,不需要像罗师傅一样,苦哈哈地抱着一门功夫苦练冥思。此时像袁紫衣这样博闻广识,自然也是一条明路。 再随后,寻常高手非得融汇了一身所学,开悟到属于自己的武学精粹,才能踏入“武林高手”的范畴,否则如朱小倩临到老,也走不出“江湖好手”的界限。 天眼查系统在明清江湖评价的“一代宗师”,便是在“武林高手”的基础上,于创立出自己武学的精粹中,领悟出一炁生万法的奥秘,将万般武学信手拈来。 其中最顶尖的人物,更是能从玄妙莫测的武道要义中,发扬阐述出一整个武学体系。但是能做到这点的人,除了张三丰这样大宗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次一级的,像洪熙官和严咏春这样的妖孽,就能在“江湖好手”时期就找到方向,江闻可以预见的是“咏春拳”、“夺命锁喉枪”,都将是江湖上不可小觑的绝学。 同样是收徒弟,江闻倒是有些羡慕五枚师太,能够找到像严咏春这样的璞玉慢慢雕琢,实在是一件幸事。 走一步看十部只能培养出普通高手、走一步看百步才能培养好妖孽,要教好这样的徒弟,非高屋建瓴不可。 自从当上了几个孩子的师父,江闻已经能看出五枚师太的用心良苦了。 严咏春性内敛、知分寸、善待时,师父便传她攻防凌厉的武学,培养遇强则强的武者之心;袁紫衣心性狡黠、天马行空,就传她峨眉内功修养身心,同时延请名师指点基本功,如水般久守柔弱使她懂得求知若渴、性命双修。 江闻默默记住了这些心得,今后自己也该采取这个办法来教徒弟才是。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商议的结果也出来了,罗师傅负责传授自家大圣劈挂拳的精要,同时提供严氏父女、袁紫衣的住所。 反正他武馆的位置还很大,腾出一两间房属于轻而易举,对外也可以说他们是远房亲戚拜访,化解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踢馆危机——至于别人信不信,江闻反正信了。 兽人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对于罗师傅这侠肝义胆的行为,严咏春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心里有些埋怨袁紫衣出的馊主意,差点就和这么好的人动手结仇。 只有袁紫衣闷闷不乐地走到了门口,临走还放话威胁。 “江掌门,你的掌门之位我改天去取。你可要准备好,千万别输给别人了!” 第六十六章 还照读书窗 自入秋之后昏晓便已经偏于一侧,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江闻师徒三人携带着采买的货物,一同往大王峰回赶。走着走着,天边的日头已经止不住地颓丧下去,最后只剩下晚霞伶仃地挂在山头,偷觑着一眼。 等到转过九曲溪的浅滩,两旁树荫黑森森笼罩了小路,竹影婆娑摇曳,伴随着秋风沙沙作响,空寂的山气漫延入山谷夹道,面前的道路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终于走到山下,江闻抬起头眺望了一眼,却矗立在宝蓝天幕底的雄峰脚下,停下了脚步。 “天黑前是来不及回山了,咱们今天到会仙观挂单。” 江闻打了个响指,便从近在咫尺的大王峰岩梯走出,拐向竹荫树影掩映下的另一条山脚小道。 傅凝蝶紧赶慢赶走得气喘吁吁,突然得知回不了家,看着山路不肯再走。 “师父,为什么不回去呀?再爬个山就到了呀。你们不上去那我就自己上去!” 这时再看洪文定,这孩子却沉默地挺直腰杆,慢慢停下脚步:“凝蝶,不要任性。爹带我进武夷山的时候,也听过行商规劝不要夜间赶路,更不要夜里爬山。” 江闻微微颔首,对文定说道:“行商可能没告诉你们,就算进县治也不要夜间出行。你们住在马大善人家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打更的不是更夫,而是唱着地藏经的和尚?” 幽幽山路间,前不见去者,后不见来人,仿佛天地幽锁重重地落在了山下。可是三人说出的每句,都开始在幽峡里荡漾出回音,有恰如林深之中有声音在呼唤…… 傅凝蝶打了个哆嗦,生在高第里的她可没遇到过这种场面。 江闻停下脚步,面色格外严肃看着傅凝蝶。 “记住了,夜间走山路千万不要回头。” “因为慢慢地,你会听见鞋底踏踏作响。这声音却总是慢自己半拍,就好像有东西跟在你身后。” “你走的越快,跟随的声音就越快,你跑起来的时候,它也会追赶在后边。等到你气喘吁吁停下脚步,心惊肉跳地回头看的时候,那声音却又猛然消失了。” “这时候你回头警惕着不敢眨眼,因为担心视线一转开,声音就会悄然跟起。于是你想找个山路石壁背靠着,等待有行人经过壮胆。” “可是当你把扭着的头转回的时候x才发现跟着你的东西并不在身后。” “它已经紧紧贴着你的脸了……” 傅凝蝶听到最后,猛然尖叫一声扑住了江闻,看着无人山路害怕得瑟瑟发抖,然后在她师父腿上张口就咬了下去。 “啊啊啊啊!你怎么还咬人!” 江闻把徒弟单手拎起倒扛在肩头,龇牙咧嘴地摸着大腿,“你要是属狗的话,我还得去打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 山道被慢慢走过,会仙观高耸的山门已经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熟门熟路地推开了道观侧门,江闻和大殿里的小道童打了个招呼,安置好徒弟两人,就绕到后院丹房里去了。 ………… 推开丹房的木门,室内只点着一盏油灯,不知是油料有杂物还是灯芯不干净,灯盏噼噼叭叭地总有响动,焰头一股凝而不散的黑烟,缭绕成丝久久不去。 老道士盘坐于蒲团之上,双眼似开似闭,呼吸轻若游丝,正面朝着巨幅的武夷真形图澄神入静。 “真人,还在看地图啊?休息一会好不好?” 江闻很不识时务地开口打扰,元化子白须一颤,身体剧烈一动,睁开眼看着江闻的双眼满是血丝,眼神中空洞无物,仿佛元神已飘出躯壳。 偏偏在这时窗外刮进一股怪风,呼啦啦地翻动着桌上的《周易参同契考异》,书页间的字迹扭曲蜿蜒,仿佛正飞散出许多不可明见的东西…… 可再一眨眼,江闻却发现自己似乎出现了幻觉。 面前的老道士元化子正目光炯然地看着自己,双目清亮有神,刚从意守入静中醒来,桌上的手抄本也俨然不动地倒扣着。 “江闻,你来做什么?” “我今天心血来潮占了一卦。得六三,水火既济。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 “说人话!”老道士没好气地说道。 “天晚了不适合上山,我来挂单。”江闻老老实实回答道。 元化子沉声说道:“不学无术,出之家人才挂单。你是能报上法派、辈分、师承,还是能背经诵咒?” 被一阵奚落的江闻也不气恼,微微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不着头脑地说起另一件事。 “真人,这屋里好浓的香味啊。” 丹房原本药味浓烈,炼丹烹药夜以继日,可自从武夷真形图出现在屋子里,这里却陡然一清,宛如一间空空如也的书斋。 今天更是奇怪,屋子里既有桂花的香甜味,还有股不明的奇异香气经久不去,浸透了丹房的每个缝隙。 “想住自去住。” 元化子没有理会江闻跳脱的思路。 江闻点头说道:“多谢真人。我是江湖中人,知道逢林莫入,当舍则舍的道理,这座山里怪事太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化子虚灵顶劲,身体盘坐得极为端正,又缓缓说道。 “江闻,你知不知道《异苑》中的一件事。东海徐羡之尝行经武夷山中,见黑龙长丈馀,头有肉角,前两足皆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听到这个话题,也愣了一下。 “真人居然对清谈也有兴趣?” 元化子淡淡说道:“晋人雅好清言义理,韵音令辞既究,往辄破的亦穷,慢慢也知道虚无之谈徒具华藻,便开始寻幽明之理,夷希之事,慢慢地也记下不少东西颇为骇人听闻,老道百思不得其解。” “挥麈谈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徐羡之在山中看到的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这东西一定有古怪。” 江闻闭而不答,“不但如此,遇上这件事的有古怪、说出这件事的有古怪,谈论这件事的人更是古怪非常!” 元化子仍未起身,油灯也噼噼叭叭地微响着,一老一少就这么对视着,直到江闻摇着头走了出去。 随着不速之客退出丹房,小屋里又一次陷入了空寂,画依旧、香依旧、人依旧。 “白玉蟾仙师说过,长生之秘就在武夷群峰、九曲回环之间,福兮祸之所倚……” 听见背后的喃喃自语,江闻叹了一口气。和尚思菩提、道士求长生,侠客又能追求什么呢?是绝世武功?是扬名立万?亦或者是逍遥世间? 对自己来说,大概是那回家的一线茫茫机缘吧。 第六十七章 柴门人不到 入夜后的会仙观秋草依依,虫鸣阵阵。 这座看似宏伟的观宇只有一老一小两名道士驻守,故而总有些疏于打理的地方,楼影侧照在秋夜中显得更加的凄冷。 比如会仙观的客舍就常年残破不堪,还是常有虱子出没,远不如三清殿整洁清爽。江闻将两眼沉沉的凝蝶安排在大殿中打地铺,随后自己就走到了观前的空地上,略有心事地沉默绕着圈,时不时看着月亮出神。 当他绕殿一圈来到后院时,却发现说要打水洗漱的洪文定,此时正脚踩在水井边沿,借着月色下演练着一套拳法,出拳踢脚劲捷有力完全不似孩童。 “文定,你有心事?” 江闻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发出了问候。 洪文定的这套拳法虽然演绎不离规矩,演招间却颇为犹豫,完全没有搏杀中当断则断的狠劲。 只见洪文定对着井轱辘伏掌、冲拳、轧脚同时进行,练习完一招刚猛有力的“龙虎同现”。 洪文定凝神打量着井轱辘,将它幻想成为拳势迅捷的严咏春,眼前猛然察觉到用出“双枝昭阳”的两手立为鹤翅掌,化为劲风呼啸而来,仿佛挟翅横空的白鹤扑击往前。 洪文定苦练的“龙虎出现”本已经蓄势待发,可面对幻想中的攻击,早就流畅自然的马步冲拳却再次出现片刻犹豫,被那双翅幻象擦身而去,散入了薄雾之中。 “师父,今天我本应该能够克制那一招的……” 江闻看见了洪文定脸上的困惑和彷徨,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徒弟,你是不是感觉招式生涩阻滞?” 洪文定点了点头。 “是我的招式用的不对。” 江闻却摇头说道:“你的拆招没有错,错在于你面对的是严姑娘。”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江闻也站在了水井边上,以天山折梅手的架势复原着白天的对决。 天底下任何的拳掌擒拿武功,都能自行化在这六路折梅手中,因此一经施展,江闻的双手就如同寒梅经风,骤然舞动了起来,往后推演出一层层的变化,让洪文定目不暇接。 可越看下去,洪文定的脸色就越发黯然。 江闻推演了三遍,最多只到十五招,洪文定一方就被彻底逼入绝境。 模仿固然只是代表一种可能,但同一个人的双手互斗,已经跟成年人与小孩的决斗势均力敌多了,洪文定知道自己真的打起来,形势只会比演示更差。 “知道了师父,这场是我输了。” 洪文定落寞说道。他不是好胜争强的人,却接受不了因自身原因莫名落败。 江闻停下推演也坐在井沿上,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只是说你输了拳法,但你赢了一招无影脚呀。” 洪文定有些遗憾地说道:“那是我在心急之下,想起爹教我的连环腿法,其实那招已经是方寸大乱了,做不得数。” “好徒弟,你以为严姑娘就没乱方寸吗?” 听到这话,江闻却突然笑了起来,“她急取不下你,也才使出了尚未成型的拳法,被我认出根脚。说到底你们不过是互有胜负罢了。” 洪文定将信将疑地看着师父,似乎在思考这是不是安慰自己,但江闻不给他怀疑的机会,趁热打铁道。 “那你再回忆一下,面对严姑娘的时候,是不是觉得以前信手拈来的招式都不灵光,故而被抓带着剑走偏锋?” 听到这话,洪文定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是这样的没错!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江闻缓缓说道:“腐骨毒伤到了你的根基,使身体行动反应皆有下降。平时练武因烂熟于心,暂时感觉不出来,直到你和高手对决的电光火石之间,脑海的意念远远快过身体,自然会感觉动作不自然连贯了。” 藤原拓海车开的太快,以至于看东西不清楚以为自己近视,也是这个道理。 可江闻保留没说的一点是,洪文定和严咏春同属于悟性“天赋异禀”的奇才,同对于武学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因此当两人碰撞的时候,才会出现头脑风暴般的效果。 严咏春看似用的白鹤拳,实则已经信手拈来多种拳经要法,洪文定的见识眼界还有所欠缺,偏偏直觉已经告诉他不能刻板应对,调整着出招。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严咏春身上,这样一来二去,两人自然越打越出脱窠臼,进入浑然天成的状态里。 最让人玩味的一点就在于,严咏春在这些年融合各家拳术,已经迈上了超迈独步的“咏春祖师”之路,她能进入顿悟状态理所当然。 但洪文定今年才八岁,就能查觉到同样的状态! 造成他出手犹疑的原因不单单是身体素质下滑,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的武者直觉已经感觉到招式与自身的不协调,驱使着他继续探索! 江闻隐隐感觉到,或许这个徒弟在自己的引导下,能够在束发之年就成为武学上的开创者。毕竟和其他的天才相比,他的优势在于有自己这个师父,还有一整个金庸江湖的武学体系可以参照。 ………… 为什么要收徒? 这个问题江闻从来没对人解释过,可自从金庸系统退化成为天眼查系统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金庸和明清两个世界的差异,到底在哪里? 金庸系统原本有臂力、悟性、身法、福缘、根骨、定力六种属性维度,天眼查系统里却被简化得只剩悟性、根骨两种。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不是也说明这两种属性能保留,就是因为它们是两个不同体系里的共性呢? 金庸江湖以悟为主,写字下棋读道经都能悟出精深武学,最离谱的是连吃枣都能练出暗器绝技。 而明清江湖以练为主,口传心授配合日积月累,再加上参禅悟道般的灵机一现,才能成就武林高手。 之所以想要创派收徒,只因江闻开动了逆向思维。明清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会尝试着将部分武学散入武林之中,形意、太极、八卦、心意武学的各种门派出现就是如此。 这做法如今以南少林为最,伴随武学源流的枝叶繁茂,已经开散出了许多出众的俗家弟子,将南少林武学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这些门派在自己闭门研究的同时,再鼓励民间钻研探讨,最终获取集思广益后的各种精髓,正好反刍自身发展。 这样集千万而汇于一体,在江闻眼中,便是一场武学上的社会学实验。 而他要进行的反向实验,就是以一己之力培养出不同方向的徒弟,解析金庸江湖体系和明清江湖体系的内核,找到破解之法。 如今伴随金庸江湖渐渐入侵这方世界,自己被压制的内力慢慢松动,探索这些的时机也就水到渠成了。 面对着洪文定,他正好看看这个在悟性方面的佼佼者,如今能做到哪一步。 “文定,你的根骨还未长成,一点损伤不算什么大事,为师今天就传你一门磨练根骨,大巧不工的武学。” 水井边上就是柴房,劈柴垒得高高用于过冬取暖和炼丹。江闻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掂了掂重量后以手掌握紧。 清冷的月光下,洪文定眼见得江闻单手高高举起柴刀,用上臂的力量带动砍刀,平平无奇地劈入一块木柴之中。 但这蠢笨的一刀却古怪无比,随着钝刀切入硬木纹理的动作,只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脆响,木柴登时斩成对半。 “心与意合,手与眼合,牢记不偏不倚、不正不奇,不缓不躁、不深不浅四诀。刀未必利,可以有厚入无隙;人未必卓,且以有器断不材。文定,这是一门笨功夫,却最适合聪明人。” 江闻劈柴的速度越来越快,柴房的薪木不管竖着、横着、朝天犄着,不管奇形百态、瘤结横生、还是硬如磐石,在他的柴刀之下都没有多余的崩析碎散,只是老老实实地被劈斩开来。 “你先记得直劈、前钻、横砍这三式,再将三式续演成九招,辅以双手阴阳运仪,共成十八路刀法……” “这便是师父要教你的功夫,《柴山十八路》!” 第六十八章 何处得秋霜 霜月,锈刀。 这刀不是一把好刀。 可砍出的刀迹确无可挑剔。 就像这门源自砍柴的刀法不算精妙,意趣却极为高深。 《庄子》中曾说,不材之木为舟则沉,为棺则腐,为器则毁,却因为无所可用,故能够避免被砍伐,在山中终享天年。 这门柴山十八路的来源很蹊跷,是他在金庸江湖的长安城里,向一个扛着乌钢扁担的乞丐买来的,作价十两。 “柴山十八路刀法”简洁无华、直指要害,每次出刀都能将种种不材之木砍落,化不材为薪材。 用来砍人亦是如此一刀劈过,不由分说。 但是吊诡的地方就在这里。 这门“柴山十八路刀法”练至高深处击无不中,斩无不断,偏偏只能针对木材这样的死物。 没有躲闪,没有虚招,没有挡架,这门刀法偏只有砍柴的那一劈,惊天动地,似乎挥刀只是为了挥刀,仿佛砍柴只是为了砍柴。 也曾有人想要去芜存菁,但稍微加入一丁点的变化演绎,这门刀法就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江湖把戏,再也没有原先的锋芒。 此时真正的“不材之木”,又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变成了这门俚俗粗浅的武学。 在复杂多变的江湖打斗面前,这种刀法毫无用处,也只有江闻这样能靠着经验值升级武学的人,才会百无聊赖地将这门武学推演提升到了极致,接触到这门鸡肋武学的另一面—— 近乎于道。 柴山十八路刀法粗浅,却蕴含着道家“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大道,正适合执迷于拳谱招式的洪文定学习。 以他的悟性如果想走上前人未有的道路,就必须脱离窠臼、效法自然,得其意而忘其形。否则哪怕江闻拿出再高深的武学给他参悟,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终究落入了下乘。 月夜道观之中,洪文定接过钝锈的柴刀,开始一刀一刀地劈起了薪柴,面色时而恍然、时而疑虑,最终一切情绪都渐渐融入了声声轻响之中,面沉如院井中的那汪水。 “江大侠,能否管教一下徒弟,让我清净睡会儿。” 会仙观的小道士从大殿侧厢房走出来,一脸无奈地找到了江闻。 江闻略一思索,就猜到是半夜砍柴吵到了小道士,连忙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师徒半夜论武颇有所得,忍不住就演练了起来。” 但小道士摇手说道:“不是这样的江大侠,入秋后的道观风声鹤唳,我早就习惯了。” “那你指的是?”江闻表示很茫然。 小道士被冷风一吹,抖了三抖。 “随我去看看您的另一个徒弟吧。” “……凝蝶又干啥了?” ………… 江闻和小道士走进殿内,发现大殿地铺上的凝蝶正侧躺着,被子却奇怪地蒙着脑袋,略微有些动静。 察觉不对的江闻猛地掀开被子,就看见躲在底下的小徒弟正美滋滋地偷吃着糕点,床铺和嘴边落满了碎屑。 见到自家师父出现,愣了片刻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把剩下的糕点全部扔进嘴里,小脸鼓得像个贪心的松鼠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洗乎你咋我撒似(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有吃的竟然不想着师父!” 江闻出离愤怒了。 在师徒对视的时候,小道士幽幽叹气道,“我睡下之后,连续四次听见有人走动,最后才发现丢了糕点……您的徒弟怎么会这贼兮兮的轻身功夫?” “哎,原谅她因为年轻犯下的错吧。”江闻捂着脸叹气道。 小道士无奈地说道:“师父最喜欢桂花味,入秋时我收集的桂花不知道为什么丢了一大半,剩下的只做了这些桂花糕。恐怕师父知道了要大为光火啊……” 凝蝶慌忙吞下嘴里的桂花糕,噎得直翻白眼,最后才不服气地说道:“你污蔑人清白!我明明就去偷了三次,凭什么说是四次!” “凝蝶,你这清白还需要你污蔑吗?这不是自己都抹黑得差不多了嘛。” 江闻拍着额头叹气道,“小道长,今晚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过夜好了。还有紫衣姑娘,你也出来吧。” 此话说完,屋子里寂静一片,不明就里的人占据了大多数。 江闻帮凝蝶收拾着铺盖,头也没抬地慢慢说道:“紫衣姑娘,如果我没猜错,你刚才是从丹房那边偷溜进来,还偷看了会儿老道士打坐对吧?” 此话一出,三清殿的房顶忽然传出了银铃般的笑声,正是袁紫衣身轻如羽地从房梁上跃下,诧异地看着江闻。 “江掌门,你怎么知道第四个走过的是我?” 江闻没好气地说道:“元化子在丹房里点了一种奇香,一旦沾上就缭绕不散。此时老道士在彻夜打坐,必然有其他人潜入了。” 剩下的话江闻没说。 因为下半句是,如果有谁会无聊地跟踪他们到这座道观的,那就只有白天见到的这位袁紫衣了。 袁紫衣也不在意,紫衫雪肤在大殿中格外显眼,随意看了小道士一眼,就让他不再说话,不敢抬头看这个娉婷袅娜的美貌女郎。 “江掌门,我和严姐姐都很佩服你在武学上的造诣,她不好意思来请教,只好由我来开口了,希望你不要推辞。” 有白天严咏春误打误撞抢到的话头,袁紫衣一点都不客气。 江闻却连连摇头:“我哪里懂什么武学,都是各位江湖同行的衬托。” “……江掌门果然快言快语。” 袁紫衣笑容僵硬了片刻,又说道,“刚才小女子不小心听到了江掌门向徒弟传授武学,只听得趣旨非凡,其中奥妙恐怕连家师都未必领悟,故此特来请教。您此时推脱不言,莫非是看不起我派的粗陋武功?” 袁紫衣随口搬出了五枚师太。 首先表示我知道你会这门武功了,别藏着掖着。 其次江闻自称通过南少林认识五枚师太,还用这个借口接近她们,此时继续装傻充愣,那就是彻底不给面子了。 在今晚偷看到江闻显露功夫,袁紫衣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必须从这里学到一招半式才走! “袁姑娘,想讨教武功的话就跟我一起换个地方。沿着九曲溪往西走有一座止止庵,我们先到那里对付一夜。” 袁紫衣闻言笑靥如花盛放,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 感觉到袁紫衣的得逞,江闻还特意解释道:“大家门派不同,每个师父也都各有长短,很正常的,我绝没有瞧不起五枚师太武功的意思。” 袁紫衣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江掌门你长短何处呢?” 江闻解释道:“我无……咳咳,我每样都懂一点点。” “当真就一点点?”袁紫衣皱眉念叨,感觉眼前这人偏局深山还遮遮掩掩,非常古怪。 江闻淳朴地笑着。 “对,就亿点点。” 第六十九章 憔悴望神州 夜路凄凄,北风呼啸,九曲溪波影摇动着漫天的星月,几座雄浑之极的山崖屹立天穹之下,宛如巨人横卧在苍茫大地上。 “江掌门,止止庵是什么地方?” 袁紫衣跟在山路上走着,眼里眼满是新奇。 江闻的声音在远远传来:“一座废弃的道馆,当初白玉蟾曾任主持,近来因失修,道士纷纷出走便荒废了——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里边闹鬼。” 袁紫衣俏脸不以为然,“鬼?那我倒想去瞧瞧鬼长什么样。” 江闻摇头说道:“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只是一些怪事罢了。止止庵的道士们说,每晚时辰一到,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想进他们的静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房门砰砰作响。” 江闻说完,有点无奈地扶着额头,“要我说,世上就没有鬼这个东西,无非是一些无法解释的现象。读书少了就容易相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袁紫衣不服气地说道:“那看来江掌门另有高见?” 江闻就纳闷了,为什么这个女的总跟自己过不去,什么事情都有争个长短?自己明明都礼让三分,不想招惹她了。 夤夜崎行百无聊赖,四人随着火把走过了九曲溪的一个湾口,两岸奇石林立、岩崖高耸,一派山险水纡的景致。 来到了一块巨石面前,江闻止住了脚步,对着面前三个年纪加起来都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行客说道。 “你们三个既然向我学习武功,我今天就免费给你们补习一节文化课,让你们知道知道体育老师的厉害。” 江闻擎起火把靠近巨石,发力扯下攀爬的薜荔乱藤,露出底下平整的岩面。 三人一看,石壁上竟然深深楔刻着诗文三首,历经风雨打击依旧清晰可辨。 “你们来看看这三首诗,都是过去雅游客寓武夷的名士留下的,你们能不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江闻把火把举高,引着三人看向石壁最上处没有留下名姓的诗文。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山崖上的字体率意飞扬,带着魏晋名士的傲狂不群,袁紫衣轻声读出诗句,觉得身上紫衣沾染的香气仍旧浓烈,隐隐觉得江闻是在占自己便宜,却又没有证据。 她的脸庞挂上寒霜,“又说仙子、又提羽衣,满脑袋神女有心的襄王美梦,必定是个附庸风雅的家伙。” 这番指桑骂槐,让脸皮极厚的江闻愣了片刻。 “这个天香指天上神仙之香,也指道士敬祀天神之香,不是说天香国色……” 白玉蟾仙师的诗文,乃是在仰望武夷群峰上的云雾,感怀神仙所作,怎么到她嘴里就这么龌蹉呢? 江闻辩解了一句,便不动声色地将火把移到第二首诗上。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识个中奇绝处,棹歌闲听两三声。” 这次是傅凝蝶好奇地念着诗。 和刚才的率意行书相比,这字就好辨认得多,字体结构上重下轻,笔势深沉而迅速,字字筋骨突出,强健有力,精神显得格外奕奕,竟然大有快剑斫阵之势。 袁紫衣看见了“仙灵”二字,也隐隐猜到她刚才大放厥词的错误,毕竟连续两个人都说到“仙”,那就必然是咏怀神仙事迹。 傅凝蝶仰着小脸看完,肯定地说道:“按我娘教我的,这首诗的用词平易,韵脚随性,听上去像是朗朗上口的船歌调子,应该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写的吧。” 江闻哈哈大笑,把傅凝蝶抱上了肩头。 “朱熹老夫子要是知道你这么评价他,一定会大感欣慰的。” 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评价,朱熹不仅仅是理学的大成者,还是一个深入观察各种自然现象的自然学家,对于事物道理的源头、演化都有极强的探知欲。 那种孜孜以求的精神,竟在书法中化为了纵横肆意的快剑之气,确实是很神奇。 …………… 洪文定作为年幼失学的小文盲,自然是参与不进去这个讨论当中,但也正因为如此,避免落入了江闻的诱导陷阱里。 接连猜错的袁紫衣、傅凝蝶两人大感不快,隐隐同气连枝地结成战线,对江闻说道。 “你这是欺负人!什么前提都不告诉我们,怎么可能猜得准!” 江闻手掌贴着粗糙的岩面,缓缓微笑着说道:“怪我怪我。这处石刻是南宋白玉蟾和朱熹等三人同游武夷,乘木筏眺望大王、缦亭诸峰有感而作。剩下一首诗你们再猜猜,会是谁作的?” 这一次,江闻照清了石壁上的文字,用出乎袁紫衣意料的清亮嗓音读道。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 这字却又和前面的两人不一样。 石壁上书法以中锋用笔,点画尽合法度,书写流畅自如,浑厚沉婉,笔意略显苏黄遗规。毫无豪纵恣肆之态,凛凛然一股方正挺拔之气。 “这首诗……” 袁紫衣沉吟着,心里暗想白玉蟾和朱熹是儒道两家巨擘,能和他们同游武夷,诗酒唱和寄情山水的宾客,必然也是文坛领袖人物。 再从这篇规规矩矩唱答之作的沉稳笔锋看来,想必是个南宋朝廷有名人物,指不定还是谏议御史一类的清流脊背。 袁紫衣和傅凝蝶对视了一眼,两个年纪全然不同的女孩子竟生出心有灵犀之感,说出了大致相同的猜测。 江闻还没解答,一旁出神的洪文定却忽然开口道:“师父,徒儿有不同的见解——我认为这首诗,是出自武臣名将之手。” 这个说法瞬间引得两人侧目,傅凝蝶连忙拉着洪文定的手:“文定你别乱猜,南宋武人提刀的手,怎么可能写出这么沉稳方正的字呢?” 江闻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洪文定,发觉他的表情格外笃定。 “文定,你怎么如此肯定?” 洪文定面色从容地回答道:“师父,我是看不懂上面字迹、诗句的差别,但我能看懂这个……” 他的手缓缓伸出,指向了石壁上的一处裂缝。 只见这首诗第一个“山”字,突出的那一竖特别细长,已然凿嵌进了石壁三分,洪文定以手触摸,恳切地说道。 “这不是石匠凿出来的痕迹,而是用铁枪的枪头划下的痕迹。应该是以虎射步刺挑而成,神意形力浑然天成,就连爹都不能保证完美。只有曾在沙场枪斗的豪杰,才拥有如此精深的挑招!”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这首诗,是南宋稼轩居士留下来的。” 站在夜色中轻轻触摸着山字那一竖,江闻先是点头,又缓缓摇头,最后竟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一年,年过五十的辛弃疾仍在为抗金积极备战,定制军服,招募壮丁,训练士兵,一刻都不敢懈怠。此时的辛弃疾依然气吞万里如虎,壮心牵挂着离开几十年的北地。” “怎奈此时的当权派见不得北伐主战言论,辛弃疾在谏官的攻击下被贬来到这座武夷山中,主持冲佑观事务。” “离家近四十年的辛弃疾,既想等到收复神州的那天,却不能表现出一丝主战的心思,因此这篇诗文虽然冲淡放达,却仍然藏不住胸中的块垒。” “他见到石匠凿字绵软无力,就提起铁枪直刺入山石壁中,却又颓然放下,只留下了这一处深嵌的痕迹。 “但你们要知道,这首诗二十八字皆不如这一点——有了‘山’字这一点之后,石壁上刻的再也不是字,全是稼轩居士矢志北伐的‘杀贼’之声!” 第七十章 前开二峰长 江闻说完话,便离开了这处斑驳陆离的石壁,带着三人继续走向止止庵。 一路上,众人都陷入了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直到一堵飞笔书写着“武夷山第十六洞天”的院墙于夜色中悄然出现,他们才停下了脚步。 止止庵里破败不堪,大殿似乎被雷火焚毁过,幸好房屋还没倒塌。几人找来来尚且结实的供桌拼在一起,整理出一间适合过夜的厢房。 道观院内,有两株繁茂虬劲的宋桂,经霜许久的枝头还残留阵阵桂花幽香,夹着一口被杂物挡住的古井。 “江掌门,你今晚的那番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袁紫衣独立在院子里,紫衫于月下漫步恍若神仙中人。江闻回头看,发现傅凝蝶也还睡不着觉——大概率是吃多了桂花糕撑的。 江闻皱着眉头看向她,“你们这些江湖侠女,都是这么自我意识过剩的吗?” 袁紫衣轻咬着嘴唇,神情严峻冷傲。 “师父也常和我说家国大义,可我完全不能理解。明明百姓饿殍无人过问、冤屈无处伸张,凭什么还要匹夫匹妇去为国尽节全忠?崇祯以来百姓复明、从顺、投清,终究这也反那也反,是谁逼的?谁又能知道该为哪个国?” 她的母亲因美貌被凤天南玷污产下他,走投无路下来到“甘霖惠七省”的大侠汤沛府上。谁知汤沛为人表面光鲜内心龌龊,见银姑美貌,竟使暴力侵犯银姑害她悬梁自尽。 出身的凄惨,使得袁紫衣的内心充满了不信任感,五枚师太的教育和现实的对比,更让她对于纷繁复杂的世道有着一份纠结矛盾。 “袁姑娘,你和严姑娘的志趣大有不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如果想找到内心的答案,就不如往民怨困苦北边走走,直面你内心的恐惧。” 袁紫衣疑惑地看着江闻:“去了北边……便有答案了吗?” 江闻笃定地点头:“江湖上曾有一位韦恩韦大侠,父母尽数丧命宵小手中,他隐姓埋名看尽世间疾苦,终于成为震慑群昔邪的‘蝙蝠公子’,或许你也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当真?为什么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袁紫衣将信将疑,每次见到江闻这么一本正经的模样,直觉就告诉她江闻在忽悠人。 见到对方不信,江闻也不辩解,指着袁紫衣腰间的银丝软鞭说道。 “袁姑娘,信与不信自有你决定。江某见你鞭法寻常,就传你一门行走江湖的武功弥补不足,也算是弥补我乱说话的因果。” 此话一出,袁紫衣的表情接连变幻,从苦恼纠结最终化为了满脸惊喜。 教她武功,不是是江闻脑子一热的决定。 江闻不是觊觎袁紫衣的美色,不是希望她感恩戴德,而是相中了她的特殊身份——金庸江湖入侵此方世界后产生的人物! 用金庸武学测试悟性、根骨两项属性,是江闻早已定下的计划,但是像袁紫衣这样疑似出身金庸世界的人,是否也能学会金庸武学呢?! 目前江闻能确定的金书人物里,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陈家洛,就只有送到面前的袁紫衣,这个机会他又岂能不把握住? 酒楼动手时江闻就发现袁紫衣携带的兵器银鞭,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武功配套,应该是还没偷学到九龙鞭法。 江闻身上武学繁杂,能不用内力施展的却不多。江闻思来想去,终于把目光落在了一门鞭法上。 江闻从她腰间转瞬取下银丝软鞭,手腕微抖便如游龙出水,抖擞身体舞动了起来。 “看好了,我只演示一遍。” 世上鞭法很多,鞭路也是千变万化,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二种。 第一种是鞭稍与主鞭交叉形成圆,滚动至鞭梢打响,叫做劈鞭;第二种是使鞭如浪起,弧滚至稍头全然平行不交,也就是点鞭——两者尽是以远打远的办法。 但是江闻演练的这套鞭法,施展起来却迂回缠绕,层层叠叠不离周身五寸,远远望去似舞柳回风、轻云蔽月。 袁紫衣看着直摇头,心里暗道这个武夷派掌门,果然是想拿些中看不中用的粗浅武学敷衍自己。 这门鞭法看着精妙,实际上和行走江湖的把式毫无区别,袁紫衣自幼有赖师父等名家指点,武功低微却眼界开阔,根本不会上当。 “啪!” 但忽然间一声脆响,把袁紫衣从鄙夷中惊醒。她睁大了眼睛,发现江闻仍旧孜孜不倦地舞动着银鞭,看不出手腕有使力发劲的痕迹。 但下一秒,又是一声脆响凌空响起! 银丝软鞭的鞭梢明明还在一侧,反方向地砖上却留下清晰无比的印记! “这套鞭法看似寻常,却格外借重巧劲,可御敌丈外,也可于寸身之间发力!倘若用错劲力,反而先伤己身!” 江闻解释着,把层层绕绕的银鞭猛然一收,鞭梢剧烈抖动着,宛如腾云升天的蛟龙般横空出世,鞭梢是龙尾、鞭弧为龙爪,鞭杆为龙角,触碰到的地方玉石俱碎、瓦砾不存! 袁紫衣瞪大了眼,看出这鞭法的凶险;这种对于力道的精妙掌握,却也让袁紫衣不自觉地眼中放光。 这套鞭法既具备鞭梢的凌厉,又将整条鞭子作为攻击手段,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控制不到位,必然先抽中自己的身体。 这套《金龙鞭法》是郭靖七个不成气候的师父之一,「马王神」韩宝驹的成名绝技。 由于是从御马的鞭子中领悟,这套鞭法招式格外注重巧劲——毕竟谁家甩动马鞭,也不是为了抽死坐骑的。 江闻依靠着经验值作弊,将这门外功武学推演到极致,终于发现了它的独特之处。 这门武功一旦大成,便能够在运气使劲的法门上有极大突破,完美体现奇门武学“出奇制胜”的精髓——在金庸群侠系统里,就是满级时能+30的奇门属性。 双眼放光的袁紫衣勉励记住动作诀窍,在江闻停下演武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夺回了银鞭,紧促着脑海里冥冥之中的一点灵犀,尝试掌握这门鞭法的要诀。 见袁紫衣有所习得,江闻也暗暗观察等候,想看到袁紫衣是否真能打破两个世界的壁障。 “师父,屋子里有跳蚤!” 忽然间,傅凝蝶先带着哭音从屋子里跑出来,找到了江闻。止止庵荒废已久,虱子跳蚤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我想回峰顶!那里能洗热水澡,还有床铺可以睡!我现在就想回去!” 傅凝蝶看着近在止止庵东侧的大王峰,委屈不已。 江闻看着满脸泪痕的傅凝蝶,却毫无同情之色。 “凝蝶,你记住了。不管什么事情发生,凡是太阳下山前走不到张仙岩,就绝不能在天黑之后上这座山!” 见到了师父出乎意料的严厉,凝蝶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委屈地伸手挠着发痒起包的后背。 发觉有些吓到小孩,江闻也不禁有些歉意地抱起傅凝蝶。 “师父我不让你走这条夜路,是有原因的。” 江闻抱着凝蝶缓缓说道。 傅凝蝶粉雕玉砌的小脸泪痕未干,“为什么呀?” 江闻摸了摸她的脑袋,缓缓地说道,“宋祝穆《武夷山记》载,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有人遥见古仙人在山上张幔为亭,结彩为屋。山下男女二千多人见到异状,便循虹桥鱼贯而上,悉数到了峰顶。” 傅凝蝶听得好奇,渐渐忘记了身上的奇痒,继续追问后事。 “后来只见山间幔亭、彩屋铺着红云茵、紫霞褥,其中金宇氤氲;鼓乐齐鸣,歌声嘹亮,席间食品全非人世间所有,男女乡人纷纷入宴畅饮。” 傅凝蝶有些向往地听着,缓缓说道:“还能见到神仙,好羡慕呀……那里一定有丝被床榻可以睡吧……” “羡慕?” 江闻听完却冷冷一笑,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神采。 “那你可知道后来这些赴宴之人,都不知所踪了?语焉不详的古籍《岣嵝升仙书》记满神仙洞天异事,提及了后事。时隔在三五年后,才有乡民尸骸被发现堆积于山崖悬棺之中,无人敢收殓。其后每至天阴将雨,棺中辄闻呻叹声,聒耳如蛙。” “而这些发现的只是部分,这般事情从古至今屡屡发生,以至于大王、缦亭两峰天黑后无人敢至,几乎成为当地荒迹。” 江闻的声音猛然变冷。 “据说九曲溪的艄公说,半夜时分时常遇到黑龙饮水。可靠近了才发现,尽是些匍匐着脑袋四肢不全的人,于山崖上、小溪边徘徊不定……” 鬼故事说到一半,傅凝蝶就吓破了胆跑回屋里,从江闻怀里挣开,决定在天亮前不出这个门了。 袁紫衣嗤笑的声音猛然传来。 “没想到江大侠在骗小孩上,也如此得心应手。” 江闻微微笑着,没有答话。 他固然是借机会警告傅凝蝶,但他所说的,可不全是危言耸听的乡野怪谈。 为了帮江闻查清石壁上诗文的来历,会仙观的元化子曾经翻出过道观典籍,终于找到了白玉蟾、朱熹、辛弃疾同游武夷山的故事。 在道馆典籍记载里,当三人乘着九曲竹筏来到大王、缦亭两峰之间时,初来乍到的辛弃疾,却抢先吟出了“山上风吹笙鹤声”的诗句。 另外两人问他何出此言,辛弃疾痴痴望着水畔的缦亭高峰,说那里传来了笙管疏寒而声咽的响动和云鹤那高昂尖削的唳声,似乎还有仙人列如麻。 朱熹和白玉蟾面面相觑,艄公的脸色几乎惨白。 “云衣君招之,汝其不见乎?(山上穿白衣服的仙人在向我们招手,你们都没看到吗?)” 会仙观的典籍在这里悄然终结,只留下书写痕迹里,那带着颤抖的尾笔。 第七十一章 离衣宿夕晖 小道士秉烛轻步穿出大殿,在会仙观内仔仔细细地检查过后,才走近了后山边,那座掩映在松竹倒影婆娑中的丹房。 师父已经一整晚不出来了。 而这已经是第十五晚了。 奇怪的是,小道士一路走来平稳轻松,展现出了不俗的轻功底子,却小心翼翼地避让,躲开每一处灯光照不见的影子,仿佛这些廊柱间的阴影中,隐藏着什么不祥的事物。 “师父。” 小道士叩响丹房的木门,槖槖有声。 丹房中灯影摇晃,小窗中透出老者清癯的侧影。 “他们都走了吗?” 元化子的声音很轻,气流似乎微弱到吹不响声带,却又像是气流在左右相互拉扯,制造着非必要的混乱。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江大侠和诸位施主已经从侧门出,往止止庵方向去了。徒儿候得三炷香,皆没听见返回之声。” “好,你的耳功已到火候,想必不会听错。” 元化子缓缓说道,随后屋里的声音就这样慢慢散去,安静到虚若无人。 但随着丹房的烛火摇曳,老道士的侧影仍在眼前。 小道士等候了许久,随着寒风凛冽吹入他的道袍中,脖子和袖管里仿佛全是冷霜。 “师父,江大侠当初从大王峰顶倏忽而来,会不会……会不会和……” 小道士支支吾吾说着,始终都不敢把话说完。他站在屋外冷得连舌头都不灵话,依旧不敢踏入丹房一步。 一声微弱的呼吸声响起,元化子就像溺水的人猛然钻出水面,偏偏语调却不曾变化。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你偷偷看过祖师笔笺了吧?你是不是也想和考亭先生一样,旁敲侧击地推问出神仙所在?” “徒儿不敢。” 小道士恭恭敬敬地说道,却是默认看过了祖师笔笺的事情。 元化子冷哼一声:“《缦亭峰六咏卷》正本已经被我烧化,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江闻当初也猜出了祖师的用意,还特意来盘问我石壁上的诗句……” 说到这里,元化子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满室天香、羽衣烟霞,祖师在诗里已经告诉了朱晦庵,武夷山中的神仙事非人间可得,不须多作他想……偏偏当年的辛稼轩,又在白日里看见了仙影……” 似乎害怕师父声音消失,这次小徒弟的声音没有停顿,继续问道:“师父,你完全可以等师伯师叔们回来……” 可屋里寒流穿堂而过,灯影摇晃不息,小道士的声音石沉大海,久久也没人回应。 小道士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的犹豫。 他慢慢来到了丹房外的小窗边,垫脚悄悄窥探,却只斜斜看见屋里挂着的巨幅武夷真形图,丝毫看不到云榻的景象。 然而师傅的影子还在那里,纹丝不动。 小道士想要运起轻功一探究竟,双脚却像是灌了铅一般,分毫都无法离地,越是靠近丹房,他的喘气声也越发艰难。 徘徊又徘徊,思量又思量,止步不前的小道士暗自咬牙,终于靠近了刚才身处的木门。 随着手指轻轻发力,木门果然没有上锁,立刻微不可查地松开一道缝隙,慢慢扩大到了足以注视的宽度。 小道士微微吐出一口气,平复着不安的思绪。 自得到武夷真形图以来,师父总是昼夜颠倒地参悟着,翻找《云笈七签》中的山形篇章,还偶然提起了总系三十六重天的大罗天和王母典故。 种种怪状终于引起了他的警觉,并在今晚被吩咐劝走江闻的行为,彻底触发了警惕心。 从门缝里,小道士终于见到了闭关的师父——穿着整齐道袍的老者盘坐于云榻上,面对着武夷真形图打坐不动。 由于是背对着屋门,小道士只能看见背影。 同时,他又一次看见了武夷真形图绢画。正面看去,这幅画又被标注上了许多意义不明的符号,其中两短一长的标记格外清晰,座落的位置和堪舆图重合后,似乎也有些眼熟,会是哪里呢…… 凝神观察的小道士轻抵着木门,布屣不小心踢动了一下,门缝猛然又扩大了一段,幸好仍旧没有发出声音。 冷汗从额头滑落,小道士心跳猛然加快着,心绪不宁的预兆更加明显。 他本想就此退出丹房,可他忘记了屋内仅有两扇小窗,冷风原本形成的稳定流向瞬间被门缝影响。 山中寒流骤然涌向了柴门,屋里的几处灯盏中火焰猛涨,同时朝着柴门方向而来,宛如一双意图擒住不速之客的怪手! 小道士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他的眼睛睁大,瞳孔中倒映着张牙舞爪的灯焰和惊惶失措。黑色的瞳孔世界明明只有黑白,白焰旁边却猛然生出了比黑暗更深沉的怪异东西…… …………… “师父,屋里有鬼呀!” 凝蝶的一声惊叫乍起,打破了止止庵的宁静夜色。 江闻身形连闪,飞快跨越了庭院的距离,用力推开了西侧厢房的大门,就见到傅凝蝶紧紧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着头也不敢探出,不停说着有鬼。 而她的旁边,洪文定却安然高卧着,连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凝蝶,怎么回事?” 江闻拍了拍被褥,又把凝蝶吓了一激灵,好久才探出头,脸上满是泪珠。 “师父!有……有鬼!我刚才在睡觉,就听见屋子外面有脚步声!我以为是师父你经过,就没在意……” 傅凝蝶的表情无比慌张,“后来又经过了好几次,我就出声问师父,你为什么走来走去!但是一直没人回答!” 江闻安抚了她几句,才把她从惊惶失措中唤醒。 “后来呢?” “后来我就听见好多人的脚步声!他们东奔西走到处都是,还不停想要推门进来!我不管怎么喊,都没有人回答我!文定也像睡死了一样,完全没有人听!” 傅凝蝶紧靠在江闻的怀里,身体往后缩着,惊恐万分地盯着敞开的木门,仿佛门外随时会闯进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毕竟在她的世界里,刚才和恐怖不明的东西仅隔着这扇门。 “凝蝶别怕,师父在这儿呢。” 江闻好似司空见惯拍着她后背,说着傅凝蝶听不懂的话,却让她感到了真切的安全感。 “如果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扇藏满了妖魔鬼怪的门,那我们武林中人也注定会是推门之人。” 就在这事,一旁的洪文定才悠悠醒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师父。” “文定,这里闹鬼你就不怕吗?刚才为什么不理我?!” 傅凝蝶伸出葱指质问着洪文定。 “我爹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文定神情淡漠的脸上带着不解,“况且我睡得很浅,除了整夜的箫管声,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听到你喊我的名字。” 第七十二章 华堂良宴开 这座止止庵,有问题。 如果只听凝蝶的说辞,江闻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但再加上洪文定的侧面证言,是个人都足以察觉问题的严重性了。 箫管之声?江闻和袁紫衣整夜呆在止止庵院子里,从来没听见。凝蝶所说的脚步声,江闻两人也毫无察觉。 同样身处屋里的两个人,是如何感觉到完全不同的东西?难道有什么东西在干扰着感官,让凝蝶的听觉和文定的听觉相互分离? 此时最让江闻担心的不是凝蝶,而是唯一听见箫管声的洪文定——这让他联想到武夷山中的一些隐秘旧闻。 但是,与其深夜在大山里冒险夜行,就不如把止止庵的怪事查个清楚。 越是遇到怪事,江闻就愈加冷静。接受过正规现代教育,不代表他能无所不知,却更让他倾向于寻找事物之间的联系,把握住冥冥之中的症结。 “袁姑娘,江某有事想拜托你。” 当江闻找到袁紫衣的时候,她正舞着鞭子翩跹在院中。 听起来很浪漫唯美,但若是仔细看她皮肤上一道道红肿淤痕,就知道翩若惊鸿的代价有多大。 明明江闻演示《金龙鞭法》时灵峭出奇,如臂使指,到了袁紫衣这边却狠狠挨了几下鞭梢抽打,这让她感到了明显的挫败。 袁紫衣猛然转身抓住鞭梢,将伤痕累累的双手藏到了身后,警惕地说道:“江大侠找我什么事?” 江闻抱拳拱手:“我这两位徒弟想请袁姑娘照拂片刻,如果有异状还请带他们两个先走。” 见到江闻忽然如此郑重,袁紫衣才放心对方不是来嘲笑自己的。 “放心,本姑娘定然护得你徒弟周全。” 袁紫衣坦率地答应了下来,把泪眼婆娑的傅凝蝶搂在怀里,就看着江闻走入侧厢房之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随后响起铺床叠被横卧的声音。 “……凝蝶,你有没有考虑过转投别派?” 袁紫衣呆呆注视着小姑娘,很认真地发问。 ………… 这间屋子里蛛丝满屋、瓦砾遍地,堂中对联也只剩下“白鹤翔飞天云际”半莲,两排小窗透着呼呼寒风。 “嗯……要怎么才能遇见怪事呢?” 江闻坐在屋子里,却没有一点睡意。能在明知闹鬼的房间里主动睡着,这对于心理是个很大的考验,胆小的人辗转难眠、胆大的人又会激动不定。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办法,终于让他猛然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技巧。 首先要全身放松闭眼,然后吸气4秒,憋气7秒,呼气8秒,6~8次循环之后,就能倒头大睡。 说干就干,江闻盖上被子开始控制呼吸。 “真有效啊,我已经试了两小时了……” 江闻在一个时辰后说道。 他一想到用这个方法就能睡得着,就激动的一晚上没睡! 猛然翻身想要起来的江闻,却忽然感觉胸口有些沉闷,无法起身,自丹田以下已经没有知觉。 就在这时,侧厢房的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在门口踌躇犹豫,来回踱步。 “偏偏在我鬼压床的时候,门外有了动静……” 江闻暗暗想着,将丹田内力汇聚如针,分兵刺激人中、少商、隐白三穴,想恢复四肢和头部的行动,看看外面是什么东西。 门外的脚步慢慢消失离远,但江闻没有松懈,通过八脉汇交的申脉穴,接连从大陵、风府、颊车三处穴道入手,继续争夺身体的自主性。 果不其然,门口忽然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次的到来有些急切,却恰如其分地又停在了门口。江闻只能微微偏头,却完全看不到门口的情况。 为了应对,江闻身体里的内力性质慢慢变化,从冷如冰针化为热似岩浆,加快速度顺着经脉流淌,四肢百脉的路线闯入劳宫穴,头枕部内力瞬间进入脸颊的承浆穴,直达脑后上星穴! 真气入脑让江闻神情一肃,双眼猛然睁开,直愣愣看着天花板。先前隐约听见瓦片上的响声,此时正看见一团黑影从窗户上探头下来,相貌似人非人地观察屋内! 嗡嗡呜呜的声音猛然响起,两者面对面不到三尺,江闻察觉心魔丛生,恐怕是幻想在主导,因此再也不顾后果,内力从会阴冲穴而出,鬼门十三针终于毕功。 一股剧痛下,江闻睁眼坐起食指猛然点出,指力以十六道劲力分化而出,电射出三尺之外仍旧滋滋有声,赫然是积蓄已久的一阳指隔空激发! “砰砰砰!砰砰砰!” 在空无一人的废旧房间里,在寂静无人的山脚道观中,无数脚步声凭空出现,又忽然响起了急促猛烈的推门声,每一次都像已经要破门而入,却屡屡声势消泯,最终化为敲打在心上的恐惧。 就在江闻全心灌注头顶,以指力穿屋破瓦之时,那道黑影却像幻梦般杳杳无影,反倒是关着的破旧木门再次扰动,吓了他一大跳。 一阳指力猛然扑出,疾速打在了破旧木门上,让这扇木门豁然洞开,冷风瞬间灌入,卷起满地的尘土。 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门,江闻已经有些亦真亦幻的感慨,果然幻象只需要见怪不怪,但是空气中的一股奇异香气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袁姑娘!凝蝶!文定!” 走出厢房大门,江闻高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方才练鞭的处所也不见踪影。 难道是出了危险的事,袁紫衣护着孩子们先走了?但是夷怪桀粢分明已经被重新镇压,因陀罗瞿波迦虫不可能再感染出凿齿之民了。 来到武夷山后,江闻就一直和元化子打交道,从他那里大概知道这座山有诡异,却非那种要人性命的东西,只需要注意躲避就好。 今晚的所见所闻,处处都透着诡异,迫不得已的话,自己也只能找元化子去问个究竟了。 “江大侠……仙宴……不要去……” “不对……太早了吗……” 两声轻微的熟悉话语,忽然在江闻的心头炸响,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 江闻猛然警惕转身,却发觉空无一物,院子里只有他孑然一身。 可是那道声音在心头再也无法消去,还有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嘈杂凄切从院中、屋后乃至房顶、空中传出。 江闻抬起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会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顶天际! 原本荒凉的幔亭峰顶,此刻张幔为亭、结彩为屋数百间,烛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纷纷扰扰,江闻只听得无序的鼓乐齐鸣,难懂的歌声嘹亮。 就是此刻,野史杂闻中的晦涩记载涌上心头,江闻身处杂乱陌生的语言里,渐渐猜出了谈论的主题。 这些看不见的客人急急忙忙路过,围绕的主题只有一个…… 架壑升仙宴,要开始了! 第七十三章 端为谢杨朱 遥远的雪山,仿佛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幕景,淡淡地旁观着一切。 炽热阳光、冷烈空气、漫天黄沙不时袭来,这些互相矛盾的景物同时出现,让本趟旅途显得如此荒诞可笑。 李志常嘴唇已经皲裂出血,眩目光芒也刺伤着视网膜,他的脑海里忽然忽然想起了一些凌乱破碎的片段。 燕京的隆冬大雪、宣德的翠草新绿、漠北的瀚海黄沙、撒麻耳干的闹集商旅,一幕幕都从他眼前飞过,又被北风裹挟着要离他远去,化成天际遥不可及的白日星光。 “志常,抱元守一。” 苍迈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暖流从肩头抚着的掌心缓缓流淌,滋养了李志常几乎崩溃的心智,凭空又生出了几分力气。 干哑的嗓子刀割般疼痛,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面容清癯的老者就阔步超越了他,再次行走在队伍的最前端。 李志常的眼中生出无限的憧憬,正是这个老者,以年迈之躯带领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无数次脱离险境。 可就在这时,他的视野却有些异样,仿佛眼睛里爬进了一只怎么也赶不走的虫子,可恶dew正往他的眼球里钻…… 他又看到了和师父并排的人。 那个剃着蒙古发型的汉人。 那个带着蒙古圣旨,要挟师父西行的人。 那个脸上永远挂着死人般僵硬笑容,永远不知疲倦饥渴为何物的人。 “真人,前面就要到王帐了,可千万要紧身体呀。” 那声音优柔刺耳,体贴中满是阴阳怪气,李志常不禁怒视着对方,奋起最后丝力气要维护师尊的名誉。 但是赫赫有名的长春真人,却面无怒容地笑着,“有劳刘使臣关心。” 言毕望着遥远处的雪山,感慨说道,“此番西行踏过了昆仑祁连天山,经书中的瑶台帝墟却毫无踪影,想来都是后人附会。以老道之见,《山海经》言王母居流沙之滨,赤阳之丘,凝冰之川……” “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 刘仲禄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毫不费力地接着说道,“长春真人莫非是想说,这便是三危之山?莫非也想上山请不死之药?” 七十二岁的丘处机面无倦容,一路颠沛流离似乎都没有损害他分毫,微微笑道。 “刘使者身为大汗的医官,怎么会相信这等荒诞不稽之言?” 刘仲禄的脚步很是奇特,每一步迈出的长度宛如丈量过,不会多一寸也不会少一寸。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真人,在下也不会相信世上有神仙之流……” 大雪山上,王帐顶的毡尾肆意飞舞,蒙古武士于冰天雪地中敞怀痛饮,角力摔跤,发出震天的呼喊声。 李志常忐忑地走进了王帐,在一排排蒙古武士观望中保持着姿态,竭力忍受着帐篷里的牛羊膻气和酒肉臭味。 一切不安情绪在看见师父背影时,总是能化解于无形之中。 万里西行被七十二岁高龄的长春真人踩在脚下,试图挡路的蒙古武士被赢弱的全真道人单手摔躺,挂在旗杆顶上的晋谒符节也被凌空直上三尺行走三十七步的金雁功摘下,一切似乎都不在师父话下。 但是此行最大的困难,此刻就端坐在这王帐之内,手掌把玩天下人的性命,酒杯痛饮着敌人的鲜血,这番所谓诏对“道德之事”简直是方天大谬。 长春真人固执地要求斋戒一旬又二日,终于同意觐见。 “志常,摒念心斋。” 丘处机抚着他的肩膀,率先走入了王帐,冷风夹带冰凌挂满衣袍,却在帐内熊熊炽热的空气瞬间融化。 李志常第二个走入,也看见了里面的人。 蒙古使者刘仲禄正候立座旁,像讨厌的虫子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徘徊不去,如果不是师父修炼有成,早就累死在万里朝见的途中了。 但让他更好奇的,是王座上的那个人。 杀戮千万的人屠是什么样,李志常想象不出来,他只看到了一个格外衰老的人。 李志常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人绝不是信道笃诚之徒,因为他向来的所作所为,只会与黄老之术全然相悖。 欲望与野心,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熬干了那人的身体,醇酒与美人,像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催发着生命里,也让那人在短短几十年间,做到了草原千百年都不曾成就的功业。 “真人,可有教我。” 如豺的嗓音响起,帐篷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无他。要长生须清心寡欲;要一统须敬天爱民。” 丘处机仍然微笑着,外界的寒风和帐内的热流全然不能影响。 王座上的人骤然站起,将身上披着的锦袍甩在刘仲禄面前,精瘦却过早衰老的身体依然带着悍勇。 “当地向导说这座大雪山,波斯语意为杀人之山。因为从北方来的军队只要越过这座大雪山,就面对一个无险可守的大平原,可以予取予求!” 他声音嘶哑地绽放着,“摩柯末已经被我杀死,他儿子札兰丁带着花剌子模的军队逃入山的那边,你告诉我不再杀人?!” 蒙古发型的刘仲禄沉默不语,僵硬的脸上笑容依旧。 丘处机矍铄的神情也丝毫不惊。 “大汗有杀人之道,自可以屠尽仇雠,也不免戕害自身。老道有生民全真之道,却无法一言蔽之。况且大汗想引兵越山,又何必等我?” 王座上的人无声地笑着,使劲拍着刘仲禄的肩膀,笑得几乎要断气。 “他跟我说,你丘处机已经三百多岁,是一个掌握了长生不老之药的人!还说林灵素曾带着宋朝皇帝神游天界,享受万倍于人间之乐!我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此乃首罗王上师所言,小人只是转述一二。” 刘仲禄带着死人般的僵笑,恭敬回答。 丘处机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了刘仲禄一眼,裹紧褴褛的道袍就地坐下,也不管前一夜宴饮的狼藉。 “大汗,我昔年出家同道七人,有三子先已升化如蝉蜕,只剩下我这个老朽化不去凡骨,如何能有长生不老之药?我只知道神为真己,身是幻躯,大汗凡是见色起心,当自思身假神真。” 李志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并不惮于丧躯,却不忍心见年迈的师父命丧于异乡——像这样毫不客气地抨击一代人屠,结果绝不会是乐观的。 “如果大汗不信,且屏退左右,与我同瑶池仙宴,穿越众幻、一览群真……” 老道士坐在地上,纹丝不动。 让李志常意外的是,对方竟然真的听从了师父的要求。 李志常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师父,忧虑之色溢于言表,却忽然发现盘坐地上的师父,忽然面容蘧黑,苍老衰朽了许多,仿佛坐化解去多时的一具遗骸! 他在惊诧中还没细看,就被金瓜武士推出帐外,重重封锁了内外。 帐内忽然飘出了奇异的香气,浓烈到浸入衣物便无法散去,他的呼吸行动也越发困难。 忽然,空气中猛地响起了箫管之声,呜呜咽咽飘荡无依,时而有云鹤唳天、时而闻笙管悠然,仿佛帐篷中进入了另一番世界。 声音?哪来的声音? 李志常惊恐万状地问着身边的师兄弟,大家却像看疯子一样对待他。他冲上前揪打蒙古武士,要求入帐观察情况,却被对方怒扔出去。 李志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剧烈。最后才发现,他所听见的古怪声音,竟然是从他的心口出飘出! 对了,那声音不是笙、不是萧、不是鹤,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籁在奏响! 《南华经》说“地籁”、“人籁”是不同形制的萧类乐器,有独窍、众窍之分,“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为是天籁。 那么此时在他身上出现的,则属于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心籁”! 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反复奏响,吹奏到精神几欲崩溃,赫然是心籁毕鸣的恐怖体验! 他保持着头部贴近胸口的古怪姿势,匍匐在地上,感觉心籁毕鸣着所有心头的声音都时时处处奏响…… 多年之后,当李志常亲眼见着全真道在辩经中失败,被勒令焚毁道经,遭到全面打击时,他的脑海里依旧会浮现出瀚海山河中,那个踽踽独行的苍老背影。 但他知道,师父已经死了。 不是死在大雪山面见铁木真后的第四年,而是在那天的帐篷中。 铁木真在那天起性情大变,居然发布了止杀命令,听从修养性命的指示。 而师父却像是见到了世间蕴含的全部恐怖,在那之后身体快速衰老,日日闭锁在静室中参禅打坐,再也不出门,仿佛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都是毒药。 可每当他打开名为《长春真人又玄记》,想要写下什么东西的时候,却总会在面前浮现出一个清癯的身影,仿佛抚着他的肩膀。 “志常,不可致诘……” 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 漆黑的山道上,严咏春正急忙赶来。 傍晚袁紫衣说出门闲逛,偏偏直到月上柳梢都没有回来,严咏春不需动脑都猜到,对方肯定是冲着白天的江闻去了。 同出一门的两人,袁紫衣的性格和严咏春全然不同。她总是想掌握主动、控制变量,似乎有一种危机感总是伴随着她。 深居峨眉山中的庵堂时,两人裹着一床被子盯着漏雨的屋顶,严咏春曾经听她焦虑不安地说道过,从小到大她都感觉自己与外界格格不入。 那时候,严咏春主动安慰袁紫衣,这只是她从小被欺负的错觉,今后自己学得了武艺必定帮她出头,再没有人能欺负他。 那个剃着光溜溜脑袋的袁紫衣,却咬着嘴唇说不全是这回事。她时常感觉记忆非常遥远,不管是童年的颠沛流离还是如今的苦行隐居,她就像是一个茫茫然的看客,总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 袁紫衣冥思苦想地形容,终于想到了一个词——恍如隔世。 严咏春听得昏昏欲睡,练武的浑身酸痛让她没办法体会这种苦恼,她宁可也能认为身体不是自己的,这样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对于师父带回的这个师妹,严咏春向来只觉得亲切可爱,往往包容她的小心思,不理解师父为何那么严格管束,就连武功都不敢轻传给袁紫衣。 但是这次,严咏春也不希望袁紫衣再任性下去了。 江掌门是个好人,他一身高明武功却从不欺凌弱小,交友广阔又急人所难。就连自己想学习别家武学这样过分的要求,都被他云淡风轻地谈拢,还安给她们排好了吃住所在。 袁紫衣若是和对方交恶,再做出偷学武功、抢夺掌门这样的事,她的内心也实在难以接受。 因此在罗师傅那儿打听清了武夷派所在,严咏春便夤夜寻找,也不顾罗师傅支支吾吾的阻挠,只想要阻止袁紫衣任性妄为。 从下梅镇出发,一个时辰的路程就已经赶到了大王峰下,驻足在一座灯火阑珊的道观面前。 久候不到消息的严咏春,又看了一眼长河两侧荒芜蘧黑的峰崖,丝毫不像有宗派山门的模样,暗想着袁紫衣应该不会连夜独上荒山野岭,也不知道武夷派到底在哪里——难道这座道观就是武夷派? 严咏春数次叩门,这座道观里都声音寂寂,似乎只是一座空屋。可是道观的深处,分明有箫管声在微微奏响,仿佛在连夜打醮念经。 天暗的环境里,严咏春沿着道观走了一圈,终于找到写有“会仙观”的牌匾,瞬间知道自己弄错了,江闻所在的武夷派必定另处他处。 抬头看着无边星河,一颗大星正簌簌发出冷光,遥遥覆压着北方的星野,仿佛一颗独眼以视线漠巡着人间,也恰逢其会地照出漆黑山峰。 “这座山峰与罗师傅说的官帽形一模一样,想必就是大王峰,或许这武夷派山门是在另一侧。” 严咏春毫不气馁,又沿着盘山小路仔细搜寻,耳听着九曲溪粼粼细波的夜响,终于在一处湿软泥土上看见了几行脚印,有大有小,却是正好和江闻一行吻合。 “太好了,看来紫衣和他们是一同走着,没有打斗。老天保佑,她可千万别夜半偷了人家的秘籍……” 再次随着小溪走着转过一片石壁,严咏春竟然真的找到了消失已久的袁紫衣! 晕倒在溪边的袁紫衣外衣被水沾湿,浑身冰凉正微微痉挛,却是头朝着溪水躺倒,似乎遭到了背后袭击。 严咏春紧张无比地上前,白鹤拳势瞬间结成,双脚踩在河滩平稳轻柔,宛如真正的鹤立溪水,随时防备着周围的袭击。 但直到她靠近袁紫衣,摸到她因身体冰冷而发烫的额头,都没有察觉竹林芦丛里有异状。 秋冬之交,寒夜之中,凡胎如何能受得外寒侵体。严咏春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准备给昏迷的袁紫衣换上,却发现了袁紫衣手臂、胸腹、肩颈上遍布的鞭痕,此时已淤青发紫,景象骇然。 脑中念头急转,自己的担忧和气恼轮番涌来,严咏春面色凝重,瞬间还原了真相…… “江掌门竟然是这种人!紫衣一定是偷武功被发现,用鞭子抽得浑身是伤,还扔到河边的!简直是人面兽心!” 被突然搬动,神智不清的袁紫衣忽然梦呓了起来,让严咏春又一阵紧张。 “移尸……” “紫衣,你刚才说什么?”严咏春凑到她嘴边,仔细地听着。 “孩子……快救孩子……” 听到这话严咏春表情更加严肃,紧紧握住袁紫衣冰凉的手。 “放心,我一定从人面兽心之徒手里,将孩子救出来!” ………… 四周嘈嘈切切的声音恍惚难辨,仿佛有一把重锤在江闻心上敲着,突突作响。荒凉的缦亭峰顶张灯结彩,彩缦绵延起伏,灯火璀璨,却让江闻内心感觉无比恐惧——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山顶这个玩法真的好吗? 江闻念叨着,独自伫立在空旷的庭院中,宋桂的幽香、古井的残破都清晰可觉,山顶的盛宴也清晰可睹,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是处在一个足以让眼、耳、鼻、身、意五感都栩栩如生的梦境中。 柏拉图在他所著作的《理想国》一书里的第七卷,提出了一个洞穴寓言,如果囚徒被锁在只有智慧照耀的山洞里不能回头,他们也不知道影像的原因,就会以为这些影子是“实在”,并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它们。 但是江闻很确定这是场梦境。 在屋中脱困的时候,江闻下意识使出了分出一十六道劲力的一阳指,但这门武功耗费内力巨大,以他剩余的内力施展,顶多凭空点灭蜡烛,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巨大威力! 江闻暗暗想到,自己看来还是睡着了,而且暂时无法挣脱梦境的影响。 “连鬼门十三针都扎不醒自己,我到底是鬼压床还是床压鬼……” 江闻却隐隐也察觉到了,这个离奇的梦境会让自己误以为内力俱全,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所用的内力都只是梦境中的幻觉,其实根本无法调用真气。 身边四面八方涌来的先秦声音,仿佛在催促着他前往缦亭峰。 可江闻深知此处仙函架壑,虹桥跨空,山上死者以为葬在崖上就能跨空赴宴,却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告诉别人,参加这场宴会的代价是什么。 站在院子里深思熟虑,江闻终于想到了个办法。 回屋里再睡一觉。 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呜呃 止止庵外松竹掩映,万道黑影笼罩着这处无人行经的破旧道观,天上的繁星此刻似乎已经悄然隐去,只剩下一颗凛然的大星照耀着夜空。 傅凝蝶沿着山路跌跌撞撞地奔跑着,恐惧与慌乱已经彻底摄住她年幼的心神。 “文定……” “袁姐姐……” 小女孩呢喃着记挂的名字,乱成一团的脑子完全抓不到头绪,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是什么,只知道念着熟悉的名字能给她带来一些安全感。 但沉醉于虚假的安稳没多久,骤然涌起的恐惧就再一次告诉她,千万不要再说话了。 此刻这座山里,枝桠间、叶片底、树根下全是涌动着的不可名状,可能是文定说的掏心肺大毛人,也可能是师父嘴里蠢沌夜出的伏尸妖。 但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音更加急促,不管凝蝶往哪里跑,都能听到附骨之蛆般的恶声,她快则快,她缓则缓,像猫捉老鼠般慢慢腾腾的吊在自己背后。 傅凝蝶强忍着大喊的冲动,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抛洒在她冻得冰凉的脸上。 师父告诉过她,身后追赶的只是她自身的脚步声,千万不要回头。否则那个恐怖的东西,就会瞬间来到她看不见的身前,紧贴着自己的脸。 凝蝶睁大了眼,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害怕转身的时候看见黥面鬼怪、看见隳露尸骸,更害怕梦里的父母流着血泪死不瞑目望着她…… “师父……” “找到师父就没事了……” “你可以的……” 傅凝蝶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袁姐姐突然神情慌张地,带着他们跑出道观外——明明师父所在的厢房里一切如常。 但是那个看着不靠谱的师父,一定还在厢房里,只要找到他就没事了! 一条盘虬在山岩上的树根,像门槛高高突出地面,傅凝蝶深陷于混乱的思索中,直到面前了才看清。 此时已经不足一尺,凝蝶只能高高跳起,可她却发现落地处全是尖尖碎石,没有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强行调整动作的后果是身体腾空失重,她已经出现了撞在乱石上的幻痛。 但在那一瞬间,傅凝蝶忽然想起了熟悉的人,眼前浮现屋檐行走的人灵巧身影,身体猛然拔高,双足轻巧地点在了碎石上,就像一只盘旋而来即将着檐的归燕,踉跄两步之后,竟然稳定住了身体! 当她再抬头时,残破的院墙已经浮现在疏木之间,写着“武夷山第十六洞天”的书壁也赫然可见。 惊喜交加之下,燕子凌檐步的细节终于被完整想起。傅凝蝶紧走两步,轻盈地三步跃上十几级的山门石阶,从虚掩着的破门里穿入,直趋过宋桂古井,狠狠地推开了江闻所在的厢房大门。 但随着她撞开大门,一阵天旋地转后磕到墙角,良久才恢复视力。 凝蝶只见供桌拼成的床上坐有一个怪物,怒睁圆眼、巨齿如凿,浑身蓝皮,披毛带角,正在啃噬着一堆血肉,血糊糊的床褥上,只剩下头盖骨和几缕乱发…… …………… 江闻正在和梦魇,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搏斗。因此他明明精神清醒,却深陷睡眠中无法醒来。 这个道观有古怪,似乎能将睡梦变成常态,一旦踏入其中,还能轻易具化出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闭着眼睛无法探知外界,身处彻底的黑暗,耳中满是嘈杂的怪声。 恐惧来源于未知,遭到限制的感官,会导致大脑中恐惧的情绪极度放大化,慢慢地,他的脑海里翻腾起了许多的隐秘传闻。 早在晋朝士族探幽访冥,深陷于五石散和酒精都无法抑制的恐惧之前,就有一批人遇见了类似的事情。 米利都学派,古希腊第一支哲学学派,试着将精神世界从虚无缥缈的希腊神明上抽离,却发现了无法依托的事物,仿佛未知的自然事物挣脱了束缚,暗中张扬起了爪牙。 学派中第一位贤人泰勒斯在纸莎草卷轴中猛然惊悟,整夜沉默着观察星空,时时警惕着星体运行轨迹和相对位置的变化。 随后阿那克西曼德从呢喃低语的睡梦里,声称泰勒斯说的“水”并不是世界的本源。他在梦里兆见了某种混沌不定的无限制者,沉眠于淤泥满布的深渊海底,预示着一切创生和毁灭。 直到阿那克西米尼,则埋藏好学派中刻满恐怖语言的陶板。为了避免陷入恐慌,他竭尽全力地、拼了命地用能见到的例子支持自己的理论,保护着稳定物质世界的基础。 继承这一切的毕达哥拉斯,则在米利都学派的基础上,加进了自己数的理论,认为通过对数字的理解,已经解析了这个世界。 在他的世界观里,毕达哥拉斯进一步地称无限相当于黑暗,而有限相当于火和光明。他骄傲地将这些用于排列计数的有限数字被称为“界石”,已经保卫了物质世界的稳定。 无限代表着黑暗,毕达哥拉斯和米利都人一样,认为存在着许多世界,但从他的数学观来看,他不认为有无限多的世界——至少无限多世界的数量,就在有理数的“可知”的尽头。 显然这种观念来自米利都学派对天空和星辰的观察——但是“无理数”的发现则打破了他对于“界石”的信心。 这还涉及到一桩早期数学丑闻,传说当时有一个学派成员,因为泄露了秘密而被他沉入大海淹死。 毕达哥拉斯眼中的“无理数”就代表着世界的不可知,就像永远算不出无理数的最后一位。它象征着无限可能里最恐怖的那一种,也代表了最黑暗的宇宙尽头。这些越过“界石”的存在看似简短,却潜藏着终极的种子,将他的努力撕得粉碎,也把世界推向泰勒斯预言中的…… 混乱意识就像深渊中的流沙,江闻却感觉房间里有一丝丝明亮的烛光,恰好照醒了他混沌的思维。 那道光温柔、和煦、温暖,就像是初升的一缕朝阳晨曦。 他睁开一丝眼睛,发现凝蝶正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抱头蹲防着毫无意识,衣服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江闻怕她吓晕过去,却发现凝蝶的呼吸声悠远绵长,竟然陷入了深层的吐纳之中。 “竟然是我教给她的《九阳假经》观想出来的阳光?” “这丫头虽然学武的天资不行,但是她的灵觉心性恐怕十分出众,才能做到临阵突破、濒死胎息……” 江闻也很清楚地知道,恐惧来源于未知。 不管梦魇如何严重,江闻都安之若素地躺着,虽然脑海还是免不了涌出一些,因周遭肃杀荒凉的环境而感染出刻板恐惧。 但是这些恐惧元素模因,此时已经不能伤害他了。 模因的传播难以遏制,就像是和尚口中的万千烦恼、道士嘴里的杂念丛生,需要长年累月的静坐观想才能压制,凝蝶的办法也只能维持灵台不失,可江闻有更好的办法。 想要遏制恐惧模因的传播,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他……咳咳,就是引入更加疯狂传播的模因! 当一些莫名的旋律、图像、对话在他的脑海里出现,梦魇对于身体的束缚就越来越小,生动诠释了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是的,这类事物在古人眼中很少。但江闻却很清楚,这些被称为“魔性”、“鬼畜”、“洗脑”、“精神污染”的东西就藏在自己脑袋里,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第七十六章 匣剑掌中杯 随着刻入DNA的名场面逐渐驱散了梦魇,江闻慢慢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怪异的表情。 有点感伤,又有点尴尬。 江闻荒诞不经是真的,心如古井也是真的,金庸江湖里一段段刀光剑影的日子恍如隔世,明清江湖几载消沉隐逸的日子也像大梦千年,如今沉淀在脑海里的只有对于现代世界熟悉的记忆,已然成为思乡时最后的慰藉。 “但是讲道理,这种东西忘了也不可惜吧……” 江闻琢磨了一下,也实在不好意思说,他其实就只记得这些精神污染物了。 侧厢房里空气沉闷、尘土呛鼻,凝蝶摔倒进屋打翻了无数杂物,脸颊上还有一处着地导致的明显伤痕。 江闻懂得医术,小心地查探着凝蝶的安危。 他伸手摸出脉搏的稳健平滑呈现平脉,刚想松一口气,却感觉到了洪脉,那来如波涛去后衰减的不正常迹象…… “洪脉代表内邪炽热伤阴。凝蝶又进门摔倒就不省人事,难道是小儿甲亢?” 做出离谱判断的江闻察觉到了一丝蹊跷,他略加思索,便转头看向门口方位。 暗室中延伸的视线,果然看到了一段断开的丝线。 这条坚韧如筋的丝线横系在门槛之上两寸的位置,正好卡住迈脚的高度,再加上常人视线、深夜光线的严重影响,极难被察觉。 “哼……” 江闻冷哼一声,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座止止庵厢房确实存在怪异,比如在于让人听见怪声、看见山顶的异象,而这种冥冥渺渺、怪诞离奇的状况,很符合江闻对夷希传闻的认知。 但偏偏在里面,混进去了屋顶响动、黑影入屋的怪事。 首先,止止庵曾经的道士明显碰到过这里的异状,可是他们的说辞里从没提到鬼怪、黑影这类怪谈! 其次,这黑影前后的异状太直白了,直白得生怕别人见了不跑,完全不像缦亭峰上架壑仙宴似有若无的幽曲诡谲。 再加上门口悬着的细丝,被暗算晕倒的凝蝶,江闻几乎可以确定,另有潜藏在一旁的家伙想搅浑水。 “凝蝶的洪脉,应该是进屋后吸入了致幻丧胆的毒气,自己把自己吓晕过去的……” “不对,应该是说这个屋子里已经被人注满了这个毒气,就为了让我一觉不醒,别人也没办法叫醒我……” 浑浊的空气影响了嗅觉,久处鲍鱼之肆不觉其臭,就刚好隐藏了毒气的异味。 这些下毒的人当时就在屋顶,因此江闻听见了屋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而不是门口的脚步声。 江闻仔细想来,自己的鬼门十三针当时应该是起了作用,恰以一阳指力吓退了对方,自己却因毒气陷入更深的梦魇。 随后对方忌惮江闻被叫醒来,就在门口设置绊脚丝,好让进来的人一并陷入幻觉之中。 “装神弄鬼、行事诡秘,好像有点熟悉啊……” 别的江闻不确定,但这种半透明的强韧丝线,他只在白莲教那帮妖人手里见到过! 对方上次在三里亭密谋曾被自己撞破,这次的事情依旧冲着神仙鬼怪之事而来,恐怕又有所图。 白莲教上次被自己直截了当戳破戏法手段,这次就暗器陷阱毒药一起上,幸好对方不知道自己练过游坦之的《神足经》,此时没了雄厚内力,依旧可以缓慢化解毒性。 可更让江闻担心的,是袁紫衣和洪文定是否也被盯上。 ………… 带着昏迷的傅凝蝶步出止止庵,江闻一路搜寻着痕迹,很快就从深深浅浅的足迹找到了她来时的路。 九曲溪畔的道路曲折难行,江闻把凝蝶夹在腋下一路疾行,正巧碰上了严咏春。 但让他意外的是,两人在山道上狭路相逢时,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地动起手来。 身材高挑的严咏春含怒出手,双手紧贴如白鹤啄食,凌厉如金刀出鞘,接连攻向江闻的咽喉要害。 骤然发难,江闻一手还夹着凝蝶,连忙脚步后撤,踩住巨石纵横跳跃,终于躲闪到了严咏春的侧翼。 “严姑娘,你干什么!是我呀!” 江闻见对方的怒色依旧,害怕对方被白莲教控制,连忙举起傅凝蝶晃动着,“你看这是凝蝶!想起来了没!” 大概是倒霉名字发挥了作用,严咏春俏脸染霜,双眸渐冷,以白鹤拳的飞鹤式模拟扑翼,劲风再次衔尾而至。 “你竟然连自己徒弟都打!我真是看错你了!” 江闻左手以绵掌仓促抵御,很想解释一句伤是凝蝶自己摔的,但严咏春的杀机四伏,根本给不了他机会。 方才被梦魇侵袭半宿,身体里还有毒气尚未彻底化解,江闻此刻属于比较虚弱,而动了的严咏春也拿出了全部的实力。 她所开发拳法,为的就是让习练者在生死之间搏杀能争得一线之间的生机,实现以弱胜强,因此每每兵行险招,不顾漏出破绽也要击中江闻,这就让他有些投鼠忌器。 严咏春猛然飞扑而来,如白鹤亮翅飞跃溪水,右手作引吭鸣叫的姿态,劲力已然蓄势待发。 岸边道路狭小,江闻抱着凝蝶退无可退,忽然灵机一动,将手中的凝蝶扔到对方怀里。 严咏春不是指责自己打了凝蝶吗?那自己干脆把人交给她。 随着累赘一出,两人瞬间攻守异位,江闻终于腾出双手拥有了说话权。 “严姑娘,照顾好凝蝶。能否冒昧问明,江某是在哪里得罪你了?” 严咏春的鹤啄被奇招打断,也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稳住阵脚。 “你将紫衣鞭打成那样,还来问我为什么!?” 孔子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严咏春内心很彻底地贯彻了这一态度,表示袁紫衣被打,她必须要打回来。 江闻无奈地耸着肩:“不能怪我,谁让她要学我武功的。你可能误会了,我其实没打她,是她自己乐意才被打成那样的……” 江闻说的也是实话,如果袁紫衣不赌气强练《金龙鞭法》,也不会控制不住巧劲浑身是伤。 但这话让严咏春听得更加恼怒。 严咏春凤目含嗔:“据说!紫衣从小到大最害怕被师父抽鞭子,怎么可能会甘心被你鞭挞!” 说罢将凝蝶放在路边又近身杀来,这次却已经用上了初具雏形的咏春拳,用似是而非的小念头套路贴身短打,极力抢攻江闻的中线,一时间拳影腿影纷飞,后发制人的绵掌慢慢跟不上了节奏。 “严姑娘,得罪了。” 江闻叹了口气,既然说不清楚就只能先打清楚,自己虽然内力衰弱,施展些招式制胜的金庸武学还是不在话下的,只要不缠斗群战,即便面对天下顶尖高手,他江某人都有取胜的机会。 严咏春拳路极快,却发现江闻招式一变,绵软内敛的掌力忽然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 随着江闻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和严咏春来了一场以快对快的正面对决,但江闻的漫天剑掌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就像树林中狂风忽起,万叶齐落一般。 等到乱花迷眼的掌影散去之后,严咏春才发现对方的阴镖掌,已经立在自己的咽喉要害前。 严咏春神色凛然,刚想要等来江闻的奚落,却发现对方神情骤变,喉咙旁的剑掌化为一抓,揽着自己的脖子移形换影,另一只手飞快挡架自己的背上…… “文定,你怎么了!” 在严咏春身后,竟然是不知何时从树上跃下的洪文定,惨白的脸上,眼神中满是杀机。 第七十七章 皆老作龙鳞 从密林中扑出的文定双眼通红,呼吸剧烈,脸上密布着一条条紫色血丝,用极度警惕的神色看着江闻,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师父。 洪文定的状态很不对劲,招式也很不对劲。 严咏春几乎和江闻一样高,因此即便被江闻强行转到了身后护住,依旧可以看清他的右手受了伤。 江闻掌指接连错动,压制住渗血的伤口,慢慢说道:“我知道了,紫衣想说的可能不是救救孩子——而是救救我,小心孩子!” 他已经看出文定不是中邪,而是中了毒,而且是与自己同款的毒气,让中毒者把意识中恐惧的东西,进一步具化为更加恐怖的形象。 此时不知道自己和严咏春在洪文定眼里是何模样,江闻只看见面前的徒弟骨骼抖擞,施展出了一套似是而非的洪家拳法。 在两人惊讶之色中,洪文定神情怪诞地看向他们,施展出了双手双形,虎形如猛虎下山,蛇形如长蛟潜江,变幻莫测,似乎已入化境,打得两人措手不及。 江闻想不通的是,洪文定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么厉害的拳法,明明天眼查系统详细展示过洪文定的所学,他应该只懂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三门武功才对。 “文定他……是不是在山里中邪了?” 那状态不像是个人,而像是野性十足的猛兽,正披着洪文定的人皮出现在山中。 更诡异的是,合江闻,严咏春两人之手,以落英神剑掌、咏春小念头同时进攻,已经神志不清的洪文定都能单独化解,甚至利用花豹般身法纵横腾闪,在树木间出其不意发动攻击。 慢慢地江闻还发现,严咏春在和自己连手对敌的时候,在守中用中、搭截擒拦的动作中,正慢慢洗去白鹤拳的架势外壳,融入着自己所用剑掌,模仿那种虚发实击的精髓。 严格来说,不仅是严咏春,还有神智不清的洪文定也在迅速蜕变,这两个悟性势均力敌的武学天才,竟然都有在实战中磨炼提升武学的本事。 江闻忍不住侧眼看着她,心里盘算着本该在咏春拳小念头、寻桥套路之上的标指手法,该不会阴差阳错地变成剑掌套路吧? 一想到画风突变的奇怪武功,江闻就感觉自己有义务把路线纠正回去。 “严姑娘,你且看我的新悟出的绝技——日字冲拳!” 江闻跨步而出,双手握着空心拳,每一拳皆叠在另一手腕之上打出,使双手形成了封门闭户的姿态。 只见左拳在变掌收回的同时,江闻右拳已经打出,双手出拳竟然不分先后,以一秒八拳的速度强行抢入洪文定的中线,以疾风劲雨般的快攻打破了诡异的双形拳。 “江……江掌门好功夫,我不是故意的……” 严咏春瞬间认为江闻是看出了自己在偷师,才故意模仿自己的拳法,并用青出于蓝的连消带打招式,凸显出自己的浅薄。 她从酣战悟道的状态里脱离出来,脸色通红地解释着,又结结巴巴地称呼起了对方为掌门。 “严姑娘客气了,这只是普通招式。我还有一招更厉害的‘日字冲枪’,一秒八发子弹神鬼难当!那才是真的天下无敌!” 以为严咏春领会到自己的深意,江闻内心感慨,这套还没成型的咏春拳终于保持住了本质,没有走上什么奇奇怪怪的道路。 严咏春暗暗感叹道,江掌门的武学造诣果然非凡,只看一眼就学去了自己的武功,并加以多番开创。而自己宛如井底之蛙,连他的话都听不懂。今后本该多向他请教学习才是,怎么能怀疑他的人品呢…… 两人抖擞精神再次想要降服洪文定,却发现这孩子的拳法也在突飞精进,和方才甫一开始的招法,竟然呈现出了云泥之别,就好像他打的压根不是同一套拳法。 或者说是,洪文定所用的这套拳法仿佛拥有着生命力,正在冥冥之中自行生长壮大、演绎蜕变! “江掌门,文定所用的拳法我可能略知一二。” 严咏春支支吾吾地说道,“师父在下山前嘱咐过我,收集南少林武学时只能学习太祖、达尊、罗汉、白鹤、猴拳‘五祖拳’,绝不能翻阅学习南少林中流传的‘五形拳’……” 江闻好奇地说道:“少林五形拳有什么不能学的吗?这不是到处都在流传的拳法吗?” 五形拳是一种发源自北派少林的拳法,包含龙、虎、豹、蛇、鹤五种象形拳,少林俗家弟子都能够自行学习一至两门,属于入门基础、江湖争斗的不二选择,早就被俗家弟子传遍大江南北了。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洪熙官擅长的虎鹤双形。 严咏春香鬓微汗,详详细细地跟江闻解释道:“江湖流传的五形拳和南少林秘传的不同。师父从南少林出走时也带走了白鹤拳的拳谱,告诉过我其中秘辛。” “当初八大派掌门于青城山论武,合创出了诡异飘忽的拳法蛇鹤八步,掀起过江湖上的惊涛骇浪。南少林天聪禅师从那时起,就有心创造出更加迅猛的武学保卫禅林。” “后来,五位擅长少林五形拳的高僧,悄然进入南少林的后山塔林闭关三年,终于创造出了一门全新的秘传五形拳。在这门秘传五形拳中,虎形练骨、豹形练力、蛇形练气、鹤形练精,最神妙的是开创出了诡谲莫测、吞吐云海的龙形拳,用于总揽四形,练神澄意。” 江闻听到这里,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说到这个,五形拳应该是象形拳法,虎豹蛇鹤我都认识,这个龙是什么生物?” 严咏春也困惑地摇着头。 “师父也说不清楚,这五位高僧在塔林中看到了什么东西,只说这门龙形拳诡异非常,本身并没有固定的姿态招式,而是要念诵曲折拗口的梵文,并且在子时观想参悟一幅画。” “一幅画?” 江闻没理解什么意思。 “对,一张绘制在藏经阁顶楼,巨幅《墨龙藏海图》。” 严咏春点了点头:“修炼僧侣当行唐密苦行阿阇梨戒,断食不眠三十七昼夜参悟,直到从浑沌云海中看见一条麟角狰狞的蜿蜒巨龙时,这门龙形拳才算领悟。神奇的是,学会了秘传龙形拳的人,都能像文定那样自行演化出诡异的招式——因此这个过程被称为‘’画龙点睛。” 面前的洪文定双眼无神,虎爪、豹跃,蛇探、鹤啄种种招式信手拈来,意态全无造作模仿之意,仿佛真的化身为这四种动物,凭借着内心野性就挥洒杀伐、凶残暴戾。 可文定的样子很诡异,几乎因为武学而丧失了自己的人性本心,毫无佛门武学的慈悲之意。 “后来呢?这门拳法没被传下来,一定出了什么变故吧?” 严咏春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把师父透露的东西原原本本说出。 “后来,最早领悟出秘传五行拳的五位高僧惶惶不可终日,日夜藏身于藏经阁顶楼,参悟着《墨龙藏海图》寸步不出,仿佛楼外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出现。可是有送饭的沙弥说,他亲眼见到五位祖师毛发杂乱,身上长满龙鳞,脸部骨骼畸形外凸,牙齿露出口外,额头上还隆起一根肉角……” “再后来,藏经阁遭遇了一把大火,五位高僧全部随着那幅画葬身火海之中,而经历过‘画龙点睛’的少林弟子也陷入神智癫狂,涌入南少林的木人巷中自相残杀,彻底断绝。” “据传自那天起,木人巷中血腥之气经年不褪,鬼影幢幢,自此成为少林禁地。只剩下当年的秘传拳谱中,还记载着些许秘传龙形拳的流毒……” 第七十八章 机诈不肆巧 光凭武学招式就能引人入魔,这简直骇人听闻,聂风和第一邪皇都直呼内行。 可从逻辑上来看,杏隐禅师的五个弟子一人有一本秘传五形拳谱,那么至善禅师允许洪熙官翻阅过也是合情合理,毕竟致力反清的南少林急需发展实力,手段光明与否早已不在考虑范围。 江闻琢磨着,莫非洪熙官这个南少林俗家大弟子翻阅过秘传五形拳谱后顺势融入了洪家拳,因此机缘巧合地传给了文定? 只是还不知道,至善禅师手中的是哪本拳谱,其中最为诡谲离奇的龙形拳谱,如今又在谁的手上…… “江掌门小心!” 就在江闻皱眉沉思的时候,严咏春猛然发出提醒并跨步出拳,露出一截洁白手臂。随着轻喝她二度发劲,咏春寸劲和洪文定的虎爪鹤啄硬碰在一块。 一击之后两人各退倒地,洪文定四肢着地又钻入深林,严咏春的手上却留下深长的抓伤——竟然是严咏春伤势更重一些。 两个人都想到,不能再放任无度地打下去了。 这时候,洪文定身上的秘传五形拳,恐怕已经在他身上孳生,继续交手只会助长成型,直到文定彻底成为只剩一颗兽心的武疯子…… “严姑娘,再交手下去毫无意义,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对付。” 江闻扯下衣袖帮她包扎伤口,警惕地盯着草摇木晃的树林。 洪文定的武学天赋极为过人,这点此刻变成了弱点,导致龙形拳的孳生速度堪称恐怖。 以江闻的武功,想要打败洪文定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无法打破他的五形拳心魔,反而容易推动他入了魔。 收徒以来,江闻也正是因为怕文定陷入武学上的知见障,才谨慎地没有传给他金系武学——金系武学的个人风格太强,犹如书法天才强学王羲之,很容易变成拙劣的模仿者。 江闻认为提升武功简单,但这孩子可是有开宗立派的宗师之姿,怎么可以狗苟蝇营于一介江湖金牌打手呢? “严姑娘,待会儿麻烦你用拆挡法拖住文定,我来想办法唤回他灵台清明。” 这位未来的咏春祖师,心性也极为坚韧,常以赤子之心对待人,此时已经扫清了对江闻的偏见,故而听从了江闻的安排,毫不犹豫地上前迎敌。 这次的洪文定来势更凶,手爪擒入枝干树皮之中,如林中恶虎带着腥风袭来,誓要斩杀一切敢于踏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摧枯拉朽的虎爪凌空探出,洪文定双目赤红,身体脊背摆动宛如龙骨,沛然莫御的巨力传达到了指尖,就像一头真正的斑斓大虫出山。 面对着洪文定紫色血丝更加狰狞的脸,即便恶风都快压到脸上,严咏春依然不退不避,以二字钳羊马曲身微弓。 手臂一摊三伏的动作形简意深,咏春手法凭空演练了两式之后,反而越练越慢,渐渐进入“力不断若止,形似静实动”的高妙境界,显然又在危机中加深了对武学的体悟。 只见她挫、撩、黏、打有条不紊,腰、马、心、意浑然一体,这次的咏春小念头荡捋耕拦,避其锋芒地绕开手上抓伤,用精妙招式化解了凛冽的虎形拳法,将文定缠在了原地! 此刻,神智癫狂的文定凭借本能,双手分别化成鹤啄、蛇咬,而严咏春的双拳也分毫不输,就地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两人交手的速度越打越快,隐隐约约还都融入了“日字冲拳”的抢守中线精要…… 就在此时,怪石嶙峋、深木影绰的密林中,居然飘荡出了一阵旋律。 酣战之中的两人,起初还没有察觉到寒风呼啸中夹杂的声音,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全神贯注于拆招对攻的两人,都被这声音吸引住了。 那是怎样一种旋律? 严咏春原本因为洪文定的猛抢攻、夺先机,已经气血翻腾几欲岔气,全凭着一股赤诚精纯的武者精神坚持了下来,逼迫着自己的极限。 但是听清这股旋律之后,她只觉得音节柔和之至,宛如一人依偎树旁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使心情逐渐平和宁静,混乱翻涌的内息也复归平缓。 慢慢再听下去,尖细悦耳的声音宛如空谷莺啼,音符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轻柔地注入了四肢百骸,就连刺痛流血的手臂伤也不再难忍。 慢慢地,在她迅捷精简的咏春拳势中,竟然缓缓带上了卸力熨荡的暗劲,赫然是阳极生阴、刚极生柔的苗头。 此时明明两人仍在如电光般拆招,全身却轻飘飘地仿佛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严咏春想起了峨眉山中的禅堂微雨、梵唱空灵,就连两眼通红的洪文定,都敛息聆听着天籁…… 过了良久,悦耳的莺啼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严咏春才看见江闻从树木后走出,嘴边还衔着一片新鲜柔软的竹叶,姿态潇洒出尘,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这首《清心普善咒》能调和内息,压制心魔,犹如天地人相互的交融,令人自然进入清净空灵的境界。” 江闻略有得意之色地说道,“不枉我耗费内力使用音功,看来这办法对文定还是有效的……” 严咏春满心钦佩之情,对江闻的印象再一次拔高。 她撤回已经疼痛麻痹的双手,却发现面前的文定脸色依旧紫丝密布,牙关紧咬,虽然不再狂暴攻击,却进入了心魔交战的危险状态里。 “江掌门,文定好像还没彻底恢复,你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帮他?” 就像任盈盈也可以用曲子安抚令狐冲,却没办法治愈他的异种真气。 此时的一曲《普善清心咒》,虽然压制住了迷魂夺心毒气导致的心魔,平复了紊乱的内息,但是洪文定身体里的秘传五形拳还在孳生,只要魔障一日不除,文定就还会被这套邪门的武学所控制。 难不成要江闻用上佛门的“当头棒喝”,靠物理方式解决问题? 江闻一边准备找趁手的棒子,一边为难地说道:“严姑娘,五枚师太有没有说过,如何能对抗南少林的五形拳?” 严咏春拼了命回忆师父所说,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师父似乎提到过,只有她恩师老人家的‘四毋神功’,才有倚仗高深禅功境界压制住的可能……” 这句话一出,江闻瞬间眼前一亮。 此时秘传五形拳的危害之所以巨大,就在于文定超人一等的武功悟性,根本无法停止对于这门武学的思考。 但有利就有弊,洪文定的悟性也是可以合理利用的。 如果能像严咏春说的,用拿出更高深的武学境界压过秘传五形拳,不就就能让让世俗的归世俗,上帝的归上帝,把文定从危险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了? 江闻摸了摸腰上的一个硬物,露出了自信的微笑——说到境界的高深,还有什么比“绝圣弃智”、“大巧不工”更适合当下的? “哐当。” 重物掉落的声音响起,严咏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想不透为什么江闻会随身携带着一柄生锈的柴刀。 江闻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从会仙观毛东西毛习惯了,刚才一不小心就把柴刀给带上。” 洪文定也听到重物掉落的声音,浑沌昏浊的红眼中,猛然闪过一丝清明。江闻以剑掌随意地劈在树干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文定颤抖挣扎的双手也在放松和紧握中交替着,双腿缓缓开始挪动。 不消多时,在严咏春怀疑人生的表情中,洪文定竟然慢慢捡起来地上的生锈柴刀,在空荡无人的密林里,开始用十八种各不相同的招式砍起了树…… 第七十九章 偶坐为林泉 缦亭峰下阴云惨淡,天上冷星高悬,密林中寒风呼啸,一切仿佛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一夜遭遇下来,原先整整齐齐的一行人都面目全非。 现在凝蝶中毒昏迷、文定沉迷砍柴、袁紫衣伤重不醒,剩下的如严咏春两手受伤、江闻内力枯竭,此番出行实在是不祥之极。 江闻喘息片刻,消耗的内力快速补充了上来,却保持着低浅状态,不敢超越某条警戒线——可能是由于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法则差异,江闻行脉运功修炼极容易走火入魔,导致各种高明内功根本不敢使用。 “严姑娘,你先休息片刻,看着点砍柴的文定。不知道紫衣姑娘在哪里?” 严咏春更多的则是体力消耗,衣服都被汗水浸透,有些羞赧地躲避着江闻的目光。 “江掌门,我将紫衣妹妹藏在了那边的岩石后,麻烦你将她带过来照料。” 江闻点点头,面对敌人尽量不暴露弱点这是老成之举。看来严咏春也并非只有一番赤子之心,还是学到不少江湖技巧的。 在石头后找到了昏迷的袁紫衣,江闻并没有急着带走,而是伸出手放在她小腹之上,运起内功缓缓灌输进去,帮助她抵抗风邪、恢复灵智。 随着一股暖流缓缓进入身体,袁紫衣气息微弱地呻吟,睁开眼睛的一条缝。 “你……你在做什么……” 江闻没有搭理她的大惊小怪,专心输送着功力——今晚没时间顾及功力耗费了,能救起一个就多一份战斗力。 江闻专心运功,渐觉压在丹田的闷塞微有松动,掌心传导的热气则缓缓散入袁紫衣周身百骸。 滚烫的手掌让袁紫衣怒气勃发,扬起手就要摔巴掌,却被江闻灵活躲过。 “别轻举妄动,小心伤得更严重。我是隔着衣服帮你返本归元,你感觉到的热气是真气运行所致,实际上我根本没碰到的的皮肤。” “胡说……世上哪有如此神奇的隔空内功……” 袁紫衣咬着下唇,眼神似刀。 江闻撇了撇嘴,我会九阴真经疗伤篇难道还要告诉你?这门功夫神奇之处就在于运行的时候能导引养气,同时恢复两个人的伤势。 但这也不全怪袁紫衣,明清江湖的内功并不见多么的神异,倒是外功颇为可观,武者个个都有一副过人的好身板。 严振东能从地震中幸存,朱小倩也能从夺命镖下逃生,依靠的就是自身强悍的底子,故而袁紫衣稍加调理就恢复了意识。 “袁姑娘,你如果有所恢复就试着站起来,或者告诉我,为什么文定会袭击你?” 听到这句话,袁紫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 “文定袭击我?他不是中了迷烟被掳走了吗?” 此话一出,两个人眼里都写满了问号,谁都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说到这里,袁紫衣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地抓住了江闻的手臂。 “我在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了严姊姊的声音!快去提醒她,小心白莲教的圣童!” ………… 白莲教,江湖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 有人说他们来源自东晋时期庐山净土宗的秘密结社,有人说他们是宋元时摩尼教的影子分部,还有人说可没这么简单,他们和张角、孙恩的黄天太平道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但就像他们自己所说,“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总一家”,白莲教并不在意自己以什么模样出现,只是自顾自地穿梭于江湖波诡云谲之中…… 袁紫衣告诉江闻,自己本来带着两个孩子在止止庵中等着他,忽然发现山林中出现了许多翻倒前行的矮壮怪影,还有些黑衣人跃上了屋顶,俨然包围了废弃道观。 试着上前推门被阻挡,为了避免落入网罗,袁紫衣瞬间明白了局势,从止止庵侧门逃了出去。 三人一路撤离,袁紫衣与文定且战且退,最终在九曲溪旁被水中埋伏的人暗算。 洪文定江湖经验不够吸入了毒烟,袁紫衣自己独力阻挡,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一掌击中穴道,昏死过去,只有凝蝶反应迅速,依靠轻功底子逃了出去。 在昏迷前,袁紫衣甩出鞭子缠住对方,隐约看见暗算自己的人有些古怪,竟然是一个穿着白莲百衲衣、黑纱五岳冠的冲龄孩童。 但从他那功力深厚的铁沙掌来看,绝不是一个孩童可能拥有的,因此来人很可能是白莲教中掌管一切武学的圣童。 “原来你提到孩子是这个意思,严姑娘还误会成是我把你抽成这样。” 江闻听完后逐渐明悟。白莲教这次的行动看来更加万全了,不仅有上次的装神弄鬼人员,还派出了真正的高手掠阵,清理不稳定因素。 可惜,只能说他们的运气不太好。 白莲教以为用毒烟迷晕洪文定,就能让这个小孩害怕得昏迷不醒,却没想到这孩子身怀南少林秘传五形拳。 极度谵妄的恐惧暗合了某种心境,引出了这门诡异恐怖的武学重创了白莲教的追兵,他们只得撤离这片树林,让严咏春成功救到人。 这么一来,也解释了为什么洪文定看到他们的时候,会从树上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 “紫衣姑娘,如果你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就出去和严姑娘汇合。” 江闻拼上了梦魇期间的最后一块消息碎片,终于拨开迷雾,内心想法也逐渐清晰起来。 “我可以行动了。但是江掌门你现在打算去做什么?白莲教一门行事凶险诡秘,不可贸然招惹,你要好好想清楚。” 袁紫衣冰雪聪明,一下就看出江闻睚眦必报的性格想做的事,连忙出言提醒。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行事跳脱,但为人不错,她下意识地还是不希望江闻出事。 江闻低头思索着,看着袁紫衣认真说道:“袁姑娘,这次白莲教到我的地盘上撒野,如果我不打疼他们,今后才真的没有好日子过。更何况这座山里住客不多,他们一边困住我一边抓捕你们,说明他们的目标另有其人啊……” 袁紫衣细细思索着江闻所说的意思,瓜子脸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是说……白莲教是冲着会仙观去的?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说法太过匪夷所思,白莲教出动了这么多人,只为对付一座只有老小两个道士的深山道观?可从江闻的表情来看,他好像对这个推测已经深信不疑。 江闻站起身来,扶住手脚虚软的袁紫衣慢慢走着,轻声说道。 “紫衣姑娘不要惊讶,你有没有听说过‘偶中尔’的典故?” 第八十章 金石犹销铄 自南宗五祖白玉蟾在武夷山重建止止庵之后,便一直有人传说道教第十六洞天,暨武夷山洞“真升化玄天”的入口,就隐藏在止止庵附近。 围绕着这座道观,前前后后发生过很多的轶事,其中就包括朱熹和白玉蟾的“偶中尔”。 那个时候,朱熹与白玉蟾,同在大王峰的两边分别开馆授学,分别教授儒和道,由于某两家学馆很近,两边的学生经常在一起交流。 朱熹一开始对神神秘秘的白玉蟾不太感冒,身为理学大家的他认为穷究天人之理,概览海内之声,和神神秘秘的道士不可同流。 更重要的一点,是从北宋赵佶溺信道士,相信所谓的“祥瑞”起,儒门就对道士缺乏好感。 先是神宵教主林灵素携赵佶入梦上天,赵佶自此相信自己乃天人投生,自有庇佑,大兴土木到处修建道观,这种大规模的土建工程,加重了百姓的负担。 后有王姓道士决断他应为“太上皇”,靖康之乱中更是有一个叫郭京的道士,他自称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就让他把守城门,最终没有召开六丁六甲神人,反而开门放入了金兵。 赵佶搜集天下金石,据说是为了找到金鼎碑石上诏临仙人的方法,《宋史·徽宗本纪》也语焉不详地记载着:“政和七年十二月戊辰,诏天神降于坤宁殿,刻石以纪之。” 随后政和八年、宣和元年也屡屡刻石,碑谓“比之中春,灵异尤甚”,号称徽宗所见天神不止一次,至于诸灵异现象的描述越发荒诞无稽。 更匪夷所思的是,在一些野史中记载着,徽宗被俘的时候,他还身穿道袍,行尸走肉般狂蹈于坤宁殿,盼着有什么祥瑞发生,等待着天上的神仙救他。 而同样重视内丹术、兼传神霄雷法,被视为继承林灵素道统的白玉蟾,必然不被朱熹待见。 时间一长,朱熹的弟子发现,白玉蟾的弟子们时时充满了自信,特别是对世间规律的掌握,理解都比较深刻,尤其是谈到白玉蟾时,他的弟子们更是崇拜得不得了,对朱熹的弟子讲述了一些发生在他们学馆内,以及他自身体验到的一些奇迹。 对此朱熹的弟子完全不懂了,于是回去请教朱熹,白玉蟾为什么很多事都分析得那样准确,如何能料事如神。 朱熹想了想,淡然的回了一句:“偶中尔。”意思就是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姓白的偶然猜中了,别把他当回事。 后来,朱熹的弟子经常对白玉蟾身上不解的问题去求教朱熹,朱熹听得烦了,每每都以“偶中尔”为藉口搪塞过去。这话传到白玉蟾耳中,白玉蟾只是微笑不语。 来年春天,两边学馆都同时出来九曲溪旁踏青,于山路上不期而遇,行至中途,白玉蟾与他的弟子突然放缓了脚步,还朝着更为崎岖的山路走去。 而朱熹却带着他的弟子大步流星的继续向前,谁料没过多久,天色突变,一阵瓢泼大雨当头淋下,朱熹和他的弟子们当场淋了个落汤鸡,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大树下避雨,也是全身湿透。 恰这时,他见白玉蟾和他的弟子们从另一条山梁缓步而来,同更奇怪的是,明明身在雨中,白玉蟾全身上下却滴雨未沾。 朱熹见状,上前不解的问他,同在雨中,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淋湿呢? 白玉蟾笑了笑,答道:“偶中尔。”意思就是正如你所说一样,我不过是偶然碰上了好运气。朱熹听后,当时满脸尴尬。 江闻提到到这个典故,绝对没有欺负袁紫衣没有见识的意识——好吧,或许有那么一星半点,但是只要为了说明一件事。 当这么多看似巧合的事情频频发生之后,就绝对不会是偶然,千万不要闭上眼当作无知,否则像白玉蟾这样的人,就会给你来个“一遇风云便化龙”了。 按元化子所说,也就是在这场偶遇之后,朱熹和白玉蟾便化敌为友,还向他讨教起了周易预测、求仙问道之事。 ………… 从更远处看去,整片树林就是一堆单调的,搅成一团的黑色线条。 枝干和叶子纠缠不清,被无情地撕扯成一根根漆黑的线条。杂乱的线条,像乱麻搅在一起。 树与树之间、草与草之间,隔着暗魅,那便是它们在月光下河畔的阴影。 江闻和袁紫衣来到了岸边,严咏春欣喜地站起身发现自家妹妹已经恢复行动。 “紫衣,你竟然醒过来了!” 袁紫衣面色苍白却依然闪过一丝绯红,“多亏了江掌门……姐姐,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严咏春愣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自己是怕她做坏事,特意前来制止的吧。 江闻看出严咏春的窘迫,连忙出来打圆场。 “严姑娘当然是看你连夜不归,来找你回去的。” 说完,江闻抬头看了看时辰,对两人建议道:“如今外敌环伺,二位不如随我一同上大王峰顶,等到天亮再走。” 严咏春感激地一抱拳:“多谢江掌门,那我们就到贵派叨扰一时,等到风浪过去即刻离开。” 袁紫衣眼珠子转了转,狐疑地问江闻:“等一下江掌门,你不是说过天黑之后不得上山吗?” 江闻成竹在胸地回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我看时辰已经过了子时三刻,白莲教又兴师动众地包围了这里,此刻上山一定没有问题了。对方懂得以魙治鬼,倒想看看他们治不治得更邪门的东西……” 袁紫衣看出了江闻另有打算,苦于她自己伤势严重无法行动,否则一定会跟着去凑热闹。 但她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办法。 “江掌门,你的恩德我铭感五内,可惜没办法帮你一臂之力。幸好我家严姐姐在这里,如果需要帮忙可不要羞于开口。” 严咏春一听,有些古怪地看了袁紫衣一眼,这个妹妹明明不喜欢江闻,回去的路上说了一路他的坏话,怎么这时候如此贴心了。 但是鉴于有恩必报,严咏春也立刻答应了下来:“江掌门,如果有用得上小女子的地方,还请吩咐!” 换做平时有两个姿容过人的侠女这么和自己说话,江闻肯定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所图。 但是现在他没空多想,先把昏迷的凝蝶交到严咏春怀里,又把沉迷砍树的洪文定手里夺走柴刀,交到了袁紫衣手中。 “袁姑娘,这把柴刀你拿好……不对你还是还给我吧,我看着别扭,总感觉下一秒就要黑化了一样。” 江闻郑重地说道,“二位姑娘,我这两个不成气候的徒弟就交给你们了,待会儿上山的岔路上,我们会兵分两路,你们就先回到通天岩上——今天看我没回去,老叶应该还看守在山上,可以放心无虞。” “那你呢?” 袁紫衣又问道,严咏春更加侧目而视了。 此时山林中寒风吹过,空寂的地面吸走了心中的最后一丝温暖,只有点点星光穿过层层树叶,为地面洒下了斑驳树影,安静地置身于丝绸般柔顺的黑夜里。 “我?我当然是招待一下,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第八十一章 仙骨无寒暑 幔亭峰丹崖峻拔,苍松环簇,好似一座巨大的翠屏。 峰崖东南壁,镌刻着明代吴思学书题的“幔亭”两字,似这处引人注目的勒岩擘窠大字,即便月夜中,也在数里之内清晰可见。 峰腰有一条长形风化岩洞,洞内一片巨石,浑然方正,石面平整如砥石,宛如棋盘平放,上面却还用篆书刻着“汉祀”二字,苍虬有力、深入石面。 但今夜石洞中灯火通明、烛照毫纤,彩缦绵延、朱啥铺地,缕缕香气传遍洞内,棋盘石四周也坐满了男男女女的宾客,都作举杯宴谈的豪饮状,只是迟迟没有一人行动。 随着洞外的冷风吹拂,满桌的宾客才慢慢迎着风,发出了呼呼啦啦的轻响,晃动着手臂衣摆,宛如无数飞蛾扇动翅膀扑向了烛火。 这时候,只有深处宴会中的人偶然转头侧身,才会在瞠目结舌中发现,这些峨冠博带、珠钗翠环的入座宾客竟没有一个是活人,全是由宣纸扎成的拟真人物。 洞内环坐的天官、星君、金童、仙女衣着华丽、身形僵硬,他们脸上涂着浓彩重墨、装饰着夸张的腮红,用于掩盖肌底的死白色,却盖不住点墨画成的无神眼睛,只是保持着固定不动的姿势,唤开着一场无声的盛筵, 这些扎纸手艺越精湛,纸人外形越栩栩如生,这些虚假躯壳就越瘆人;这些神仙姿态越出尘,宴饮动作越生动洒脱,这场无声的盛筵就越惊悚。 当这些本该伴随着死者焚化升天的纸人,成为活人开宴的同座宾客时,想必再美味的食物入口,也不禁细品出一丝丝的纸烛味和冥宝气…… “元化真人,为何愁眉不展?可是本仙招待不周?” 一道虚无的声音迎风传来,仿佛来自渺渺天外。 元化子细细思索,似这种飘渺无依的话语,会是出自香炉中的一缕青烟,或者是幽洞中的一条老龙,但绝不会由一个活人说出。 元化子端坐在纸人宴中,自然盘坐如寂寞旷然,垂目着丝毫不以身旁的恐怖为意。 “老道是出家之人,不饮酒不沾荤腥,贵主人的好意只怕是错付了。” 飘渺虚无的声音再次传来。 “缦亭峰上早有西王母开仙宴、武夷君统群仙的奇事。今日本仙无非效仿一二,布下了这场天下群仙宴,特意请真人指点罢了。” 话音影影绰绰地飘散在了空气中,石洞内的烛火猛然一抖,幻化出无数的重影,随后缓缓复归为一,伴随着一道影子摇曳着走入洞内。 之所以说是影子入内,是因为洞中只能看到一个漆黑之极的阴影,状如侍女托盏,就连极窄花鞋点地、头顶珠钗摇晃、脸庞鬓丝飘舞都能从影子上看清,偏偏没见到影子的本体展露在灯火通明之下…… “此女名为赵珠儿,一十二岁被恶主鞭笞垂死,压入井中溺毙。今日忝为幽鬼侍女,恶形恶状,就不在真人面前展露败兴了。” 飘渺声音不经意地说着,那道影子却已经来到了棋盘石面前,桌子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阔大玉盘。 “天下群仙宴,自然要有人间不得之佳肴。” “第一道‘芙蓉烹龙肝’,乃是取自前日洞庭坠龙之身,此龙身躯腐烂截断,脖子下仅剩二尺长的麟甲,幸好龙肝未坏,今日特请一品。” 这道菜的来历骇人听闻,成色更是无法言喻,乌黑色的肝脏还低落着血水,经过被猛火熏燎散发出似臭似香的怪味,偏偏形如竹笋见所未见。 元化子微眯着眼睛,此时缓缓地闭上了。 就在元化子闭目诵经的时候,幽鬼侍女的脚步声又响起了,空气中隐隐还有水珠滴落在地的细微声音。 这次是一盏金盅被摆在了棋盘石上,小巧非常。 “第二道‘花雕醉凤脑’,是从海商豪客手中所得,千里石塘之外的敕娑国丹穴山上,五彩文凤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智者醉之以酒,今日才侥幸上宴。” 灰白色的脑组织摆在盘中,还点缀着一根华丽至极的五彩翎羽,果然是天下从未见过之飞禽。 浓烈的酒气从金盅里不断飘起,钻入元化子的鼻腔之中,让他眉头紧皱。可此时旁边的纸人神仙、玉女,却仿佛脸上都添了几分醺红…… “真人何必强称不沾荤酒?莫非这些天上的佳肴,神仙的美味,也入不得您的法眼吗?” 缥缈虚无的声音却有点戏谑,“六合力士从会仙观前来的时候,可都一清二楚。” “非也。老道只是胃口不佳,并没有小觑好意。” 元化子枯瘦的身体裹在道袍之中,仿佛行将就木的老朽,和身边珠光宝气、华服锦衣对比有些滑稽可笑。 可满座之中安静如空屋,分明只有他一个活人,就更在滑稽中增添了一分的诡异。 这场天下群仙宴场景盛大,没有一个人动筷饮酒,只见桌上的菜品缓缓增加,都是神仙异事中才听闻过的食物。 其中有云门山的青泥据说食之不死,绵绵软软颜色惨绿,参杂着青苔石藓。 有鹿邑的李枣大如拳头,绀青如璧,可鉴照人影。 还有玉屑、丹砂、白石、云母四点心。菖蒲、灵芝、石斛、茯苓四果盘,棋盘石上佳肴水陆毕陈,宛如仙界。 “真人。” 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本仙好意搜罗仙馔灵馐,这可是当年汉武帝在此处焚表重祀都换不来的机缘,你竟然不屑一顾?” 屋里的纸人迎风飘荡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高举的手臂衣袖也缓缓落下。 “这处汉祀亭已经荒废多时,汉武也终成一抔黄土。老道虽然炼气养神多年,也自知并非仙才,何必强求这一份机缘。贵主人好意老道心领,这顿饭菜还是……” “哼!” 重重的一声怒喝,满座的金甲神人、羽衣仙子同时转头看向了元化子,幽幽的点墨眼睛里神色空洞,一时间从仙界化为鬼域。 石室内猛然刮起一阵怪旋风,灰影烛火交织着,元化子神情严肃,不去看群魔乱舞的纸扎神人,静静地说道。 “贵主人,老道有幸借阅过《太平经》,这场仙宴却是青童大君所著《灵书紫文》中的服食炼养之术。” “尊上想必就是全真第一祖、青童君东华子。既然与老道的犹龙派同出一源,何必盛情强求?” 元化子轻声说完,却听到缥缈虚无之声再度响起。 “有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凡间,你若是就此罢手倒还有回头的机会,不枉我渡你一回。” 第八十二章 千载犹旦暮 元化子闭目诵经,正存思以致神,灰布道袍紧包着枯瘦身体,浑然物外离于躯壳,良久才低低地叹息了一句。 “老道身无分文,更遑论长生神物、仙家圣品,贵主人大概其是找错人了。” 老道士就算面对着传说中的仙人,依然顽固得像一块石头,宁愿风化剥蚀成为一抔灰土,也不肯低头一寸。 缥缈虚无的声音陡然响起,满座纸扎仙人猛然转回头去,又纷纷恢复了宴饮举杯的洒脱姿态,似乎把洞内剑拔弩张的气息也一扫而空。 “真人,你可识得此物。” 洞内烛火摇晃,光线不定,良久终于归于平静,棋盘石上却出现了一盏高大的奇异铜器。 见到这个器物,连元化子都面皮抖颤,脸上瞬间带上了一层灰败。 这尊铜器锈迹斑斑、剥蚀严重,沁着磨损与土色,似乎从土里挖出来没有多久,造型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诡异,主题是一尊鎏金铜有羽的怪人。 铜像高约三尺,通体由鎏金制成,怪在外形长眼纵目、尖鼻鸟嘴,头顶不见毛发冠冕,双耳却大得如同一对燕翼,完全没有常人的面容。 可更古怪的是,铜人脸颊丰满有肉,将面庞和阔嘴扯出一个诡异恬淡的微笑,凝视着前方的造型栩栩如生,宛如古代真的有如此物种一般,工匠只是就事论事地制作出来罢了。 只见这个青铜人像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抱着一个长方体形状的盒子,更诡异的是它纤长双臂之下,长着一对纹理细腻的翅膀,连接在大臂的后方,显得畸形又流畅……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飘渺虚无的声音,用古拙的口音念诵起了汉代的乐府诗,似乎在歌唱着某个带来长生的使者。 一曲歌罢,声音又响了起来,“真人,这青鸟羽人铜匣中的东西乃是西王母亲手所赠,留落人间已久,今日便该要奉还了。” 元化子已经将惶恐写入了脸上的皱纹,低头喃喃道:“老道从未见过西王母的不死之药,贵主人明鉴。” “哈哈,真人言笑了。” 缥缈虚无的声音继续传来,毫无烟火之气,“‘不死之药’不曾见过,‘汉元寿宫香’难道不在你身上吗?汉武帝遣使在这洞中祀武夷君得天人赐药,使者服之遥见仙人于山巅挥手,莫非你也要说并无此事?” 缥缈的声音语带感慨,“这些转眼间,竟已经是千载之前的旧事了……” 元化子沉默了片刻,嘶哑地回答道。 “师尊是曾传下制香秘方,可如今已被老道焚去了。自汉武好神仙之事,子孙多佞术士羽客,这香方也避免不了‘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的下场,荒唐之处,望贵主人明鉴。” …………… 所谓的“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是西汉末年种种衰败迹象、末日预言中最骇人听闻的一件。 那时候就有人发现,似乎只要匈奴单于来朝,总会“引发”一些不祥的变故,就连帝王之尊都会被屡屡克死。 黄龙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礼赐如初。……冬十二月甲戌,汉宣帝崩于未央宫。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五月壬辰,汉元帝崩于未央宫。 河平四年春正月,匈奴单于来朝。……三月壬申,长陵临泾岸崩,雍泾水。夏六月庚戌,楚王嚣薨。可到了绥和二年,诡异的天象让唯一幸免的汉成帝恐惧非常。 为了使自己免于祸患,成帝迫使丞相翟方进自杀——他本人却还是没有活过那年三月。 接连死了三个皇帝,西汉的统治者也想过禁止单于来朝,但当时匈奴仍为边患,若连朝贡体系都不能维持的话,只会显示出王朝的虚弱,甚至从符命谶纬上动摇统治根基。 在汉成帝后继位的汉哀帝,想尽了办法想要延寿致生,还开展了西汉最大的一起迷信活动—— 行西王母诏筹。 《汉书·哀帝纪》:关东民传行西王母筹,经历郡国,西入关至京师。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达旦。 《汉书·天文志》:哀帝建平元年民相惊动,讙晔奔走,传行诏筹祠西王母,又曰“纵目人当来。” 到其四年二月丁未日出时,有著天白气,广如一匹布,长十余丈,西南行,讙如雷,西南行一刻而止,名曰天狗。传曰:“言之不从,则有犬祸诗妖。”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官方默许的祈福祈祷活动,会引发京兆民众如此的恐惧,几与北宋天禧年间的帽妖之祸仿佛。 可其中不管是对“天狗”还是“纵目人”的传言,都指向与西王母有长生之药的传闻,两者都是为王母遣送仙药的使者。 从某一天起,就有人发现未央宫之内到处点起了异常浓烈的熏香,沾到衣服上几乎逾旬不散,一时间长安城内传言纷纷。 上朝的大臣私底下偷偷说,传闻中“天子有阴病”、继位起就笼罩在不祥之中的汉哀帝,在浓香扑鼻中似乎恢复了健康,开始治理起了国家。 这份“汉元寿宫香”也被大户人家纷纷仿制。 在这时,关东民众每月某日仍然聚集在西王母祠外互相惊走,或持着西王母筹相与,道中相逢时常多至数千人,都癫狂地披发徒跣,斩斫门关,逾墙入屋,或不顾危险乘骑奔驰,狂乱到不可禁止。 更有人隐秘地表示过,这一切有必然的关联。 来自山东诸国的术士更是言之凿凿地声称,汉哀帝正宫中举行着祈降西王母三使的仪式,其中纵目羽人为“青鸟”,白练天狗为“少鵹”,只要最后的使者“大鵹”衔药到来,诅咒将迎刃而解了。 可蹊跷的是,元寿二年六月,汉哀帝崩于未央宫。“单于朝中国,辄有大故”的怪圈,又一次在汉哀帝身上得到了“应验”。 缥缈虚无的声音于天外响起,飘荡无依、诡异万分。 “千载犹如一挥间,机缘却仍旧渺茫难抓住。本仙问你,这最后一份汉元寿宫香,就在你徒弟手里吧……” 第八十三章 对客小垂手 元化子说着漫不经心的话,抬眼扫过棋盘石上的仙宴珍馐,枯皱的面皮更加苍老了。 “小徒不肖,昨晚窃走观内财物,已经隐遁无踪了。” 缥缈虚无的声音再次响起,对老道士油盐不进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真人不想提,那便罢了。” 门口骤然响起了甲胄交击、兵刃碰撞的声响,仿佛有兵马快逾旋风地承云飘然而去。 元化子沉默不语,低头念着礼忏道经《北极天尊宝忏》,似乎想要逐字逐句地赎尽世间妖祸疾苦。 “本仙前来要取走的第二个东西,此刻就在真人你的身上。” 元化子低声说道:“愿贵主人明言。” 缥缈虚无的声音徘徊不定地说道:“我全真一派自宋元之际流离散落,丘处机离世猝然,故而本仙传下的一枚青符玉篆、金科灵文辗转至南派,如今合在你的身上。” “真箓种子什么的……” 这一次,老道士却慢慢笑了起来,微弓的身躯轻轻颤抖,仿佛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 “真人何故发笑?莫非本仙哪里说得不对?” 元化子依旧笑着,这倒和满座的扎纸神人、彩绘仙子相得益彰,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 “贵主人的天下群仙宴虽好,可这武夷山上的架壑升仙宴诡秘非常,前有西王母瑶池之会,后有武夷君彭祖统仙之馆。贵主人身为天仙,何必寻求这些旁俗之物。” “汉元寿宫香、太上步星箓遗散至今凡已千六百载,历劫已满,该回归仙界了……” 飘渺虚无的声音越发失望,似乎已经渐渐没有了耐心,门外刀兵交击声突然猛烈、人吼马嘶欲撕破夜色,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向这里聚集而来。 伴随着烈风阵阵、雷音隆隆,已然从空中团团围住了缦亭峰半山石洞,随时可能杀入这处汉祀亭中。 老道士盘坐在地上面带微笑。 可随着灯火摇曳、烛光熹微,洞内火色猛然化成磷绿,一室皆惨。 满座的天官星君、金童仙女在绿焰照耀下忽然凝眉瞪目,身上的油彩鲜艳饱满到几乎要溢出,眨眼就变成了暗凝之极的血色,伴随着僵硬的动作缓缓起舞,唱起呕哑至极的送葬歌舞。 “一曲哀歌茂陵道,汉家天子葬秋风……” 更骇人的是,此时棋盘石上的“汉祀”二字,忽然鲜血直流,刀兵阵阵、阴风惨惨,宛如汉武帝征和二年七月,那座血满沟渠的长安城内…… “既然真人一意孤行,只好暂且押入北极驱邪院中拷问,再行发落了!” 狂风再次灌入洞内,这次是由八位将军及一名葫芦童子所组成的队伍,面庞身躯都臃肿惨淡,仿佛死去多时,带起腥风阵阵。 左侧枷将军为红面,身穿露右肩的红色半衣,右侧锁将军为绿面,身穿露左肩的绿色半衣,八位将军皆头戴官帽,面露獠牙。而前手持葫芦的缁面童子吐着舌头,穿着白鹤羽衣引路开道,僵硬蹦跳着闯入洞内。 岩室中瞬间化为鬼域,阴兵鬼将团团围住,常人遇见早已失魂丧胆,跪地求饶了,即便是元化子这样的有道之士,也只能紧闭双目诵经不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在此时,一柄剑忽然从洞外飞入,深深扎进了洞内石壁之中,惊得满屋纸人神仙、尸鬼兵马为之辟易,纷纷伏倒。 随后便是一个朗朗之声响起…… “天下群仙宴没有我江某人到场,我看是名不符实吧?!” “江闻?!你怎么也过……” 元化子闭着眼都惊叫出声。 江闻蒙面走进屋内,扫视了一眼各色牛鬼蛇神,毫不客气地坐在彩缦红纱之中,正对着元化子的位置上。 他先是看了一眼桌上玉盏金碟,微笑着真诚夸赞道。 “龙肝凤脑,原来是马来长吻鳄的肝脏、红羽极乐鸟的脑子——你们还真的是手段过人。就算来这里之前,我都只在电视上见过,更没吃过这玩意儿……” 随后,江闻拾起一双象牙箸,拨弄着盘子里地食材,随口又叫破了菜肴的来历。 “还有这个绿绿的这坨是云门山青泥……土豆泥拌海苔?味道不错。” “还有印度枣改良出的台湾青枣?这东西出现的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还是说你们已经去过台湾了……” 江闻毫不客气地尝了两口,指指点点地品评说道。 缥缈虚无的声音忽然又响起,带着万丈威严仿佛从高天而下,压得万众尽须低首。 “无礼之徒,竟然敢擅闯仙宴。” 但是江闻也一拍桌子,靠着内里震得棋盘石上杯盘狼藉,声如雷震。 “你是哪来的阴神游鬼,竟然敢擅自冒充东华帝君!” 江闻的声音比外面的声音还要激昂,显出忿怒之相,“既然你说自己是东华帝君,那你转世就是吕洞宾了?我今天倒是想和你比比剑法!看你是否如传说中能飞剑取人首级!” 此话一出,石洞内外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嗡嗡声震起的灰尘四散。 “胡说八道!不学无术!” 含恨出声的居然是元化子,老头闭着眼睛须发皆张,“东华初祖转世吕祖乃是小说家胡言乱语!全真从没有这样的说法!” 被队友突然开喷的江闻脸色尴尬,连忙小声说道,“真人,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我可是千辛万苦赶来救你。” 元化子这才闭目不语。 “前次我在三里亭,已经和贵教的人马交过手,阁下莫非并不知情?何必再拿这些欺弄乡间愚夫愚妇的手段,贻笑大方呢?” 此刻江闻虽大言不惭,但是那柄青铜剑已经脱手离身,本人毫无防备地坐在鬼域之中侃侃而谈,僵尸般的枷锁八将已经手持兵器趋来,将他团团围住。 江闻嗅了嗅杯里的酒,淡而无味就随手泼在了地上,面无惧色。 东华帝君?夜开仙宴? 笑话。 从这一手剪纸成兵、分光化影、天外传音、隔空取物的幻术手法,江闻就能猜出又是白莲教在从中作怪。 进门之前江闻还察觉到,这个山洞里也被缓缓投入了致幻毒烟,靠着层层深入、操纵人心的话术诱导、声光暗示,即便是元化子这样的有道之人,也会缓缓出现幻觉,着了对方的道。 江闻眉头一皱,看了一眼逼近的枷锁八将,从腰间摸出一把生锈的柴刀,重重拍在了桌上。 “阁下既然不肯现身,那就先试试我的刀剑双杀的手段吧……” 第八十四章 刀剑舞秋风 磷火惨绿的山洞中阴风呼啸,岩壁上一道阴影悄然逼近。 江闻全然不顾已经近身的黑影,猛然转身挥出绵掌,不着头脑地劈向空气中的一处灰雾。 只听得空气中响起裂帛之声,四只手掌忽然对撞在一起。 两人剧烈地对掌后猛然分开,各退一步,竟是丝毫不敢恋战。 江闻越发警惕,对方听闻自己要放大招,瞬间就摸到身边想一击致命,还利用铜镜匿影、黑纱遮形的方法掩藏行踪,自己稍一不注意就会猜错方向。 幸好江闻有听声辩位的本领,基本骗不过他。 而这一次对掌也让两人暗暗心惊。 两人只觉得对方的掌力,竟是出乎意料的刚猛,并且甫一出手就不顾试探,想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心中都暗骂对方端的卑鄙无耻。 “好深厚的铁沙掌力,来者可是白莲教圣童?” 缥缈虚无的声音猛然转冷,从洞外重重叠叠地响起,回音遍布每一处地缝石柱,显然也在堤防着江闻的听声辩位。 “青山八将,速速捉拿凶徒急急如律令!” 咒文响起,僵立原地的枷锁八将猛然前扑,铁枷直落、铁锁横拦,以铺天盖地的阵势将江闻团团围住,劲风扑面让人瞬间窒息,已经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江某空手而来颇为失礼,不如剑舞一曲,为圣童助助兴。” 江闻眼中寒芒一闪。剑还在石壁上,他便抓起桌上的生锈柴刀凌空一挥。 这一刀没有躲闪,没有虚招,没有挡架。 这一刀太过简陋,简陋到只有起手的那一劈,简陋到既无前者亦没有来人,简陋到惊天动地。 这一刀,似乎挥刀只是为了挥刀,仿佛砍柴只是为了砍柴,拦路的兵器就像是枯枝烂木断落崩散了一地,随后直劈猝不及防地变招横砍。 但是分金断玉的一劈砍中他们的手臂身躯,却像是击中了破败皮革、捆扎草絮里,只听到喀嚓连声,却是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竟然砍不进去?!” 惊讶之余的江闻挥出一掌,才将红面枷将军震退三步。 怪不得对方一击不中,就让这八具尸将前来阻挡,像这般不畏生死、不惧疼痛,果然是难缠至极。 只见枷锁八将分成两列,各自弃了手中断裂兵器,出拳来打江闻。两排将官双臂平举,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纵跃过来,行动俨如僵尸,身上的腐尸恶臭也扑面而来。 江闻左手擎刀虚晃,右掌含而不露,趁着近身交接的空档,才缓缓吐出十二分劲道打在其中一人身上。 寻常石板在这一掌下,都不免化为齑粉,可对方丝毫不退地生受了这一绵掌,青紫脸上眼皮上翻时瞳仁已经彻底散乱,却是露出一嘴尖牙,毫无感觉。 元化子脸上也带上了青紫色的血丝,显然中毒开始加剧,仍旧出言提醒道:“江闻,这几人魄适太阴,魂过三官,肉既灰烂,血沉脉散,恐怕对方是用的太阴炼尸法。” 江闻听完沉默不语。 寻常人能受刀剑劈砍,无非是靠着内练硬功、外套软甲。但只要是血肉之躯,必定受不住内劲击打肺腑,更不可能像江闻面前的这几人一般,触感只觉得是打在朽木革囊上。 故此元化子立刻想到了江湖左道的炼尸之术,出言让江闻小心。 只见八名尸将又将两臂直上直下的乱打,膝头虽不弯曲,纵跳却极灵便,又将江闻逼到了绝境。 这诡异的行动方式,倒是让江闻想起了流传在湘西辰州的言家僵尸拳。 这门拳法靠着毒水擦身、子夜练拳,混合辰州祝由科的慑心术,也是一样的行动怪异、招式出奇。可是僵尸拳不外乎江湖武功,如何能有这样的刀枪不入,拳脚不伤? 枷锁八将猛然出手,一齐以“僵尸拜月”招式挥抬手臂,渗着脓血的毒爪掀起腥风,似要将江闻叉翻在地。 江闻柴刀劈出直截九刀,刀刀封门闭户,但每一招落地时,都有一具僵尸奋臂阻拦;随后又挥出连环九掌,掌掌避实击虚,但每一掌贴近时,都有一具僵尸挺胸迎接。 然而十六击过后,隐藏在柴刀、绵掌之后的一记气劲终于爆发出来,隐隐生出龙吟之声,尸将合击的空隙猛然被扯开一条通道! 江闻纵身而起,从狰狞面目的尸将之间跃过,伸手一拔,便将深入石壁的古剑抓在了手中。 刚刚被打倒的尸将毫不畏惧地分列两队,以“僵尸还魂”式原地挺身,涌到江闻面前奋臂出爪。 在枷锁将军上前时,轻灵的剑法划过对方皮肤,阳刚的刀法切入对方要害,再次被各一具僵尸挡住,刀剑发出刺入败革的闷声,竟然无法抽出。 刺入僵尸身体的刀剑被江闻猛然弃去,转身倒持化为了右剑左刀的姿势,反手从铜铁僵尸身上抽出。 “我知道了……” 江闻冷哼一声转头再来时,已经是意气勃发,这一次他的武功路数又是陡然一变,风格与之前迥异。 刀还是烂钝柴刀,剑仍是铜锈古剑,可江闻的杀气却猛然扑面而来,宛如爪牙狰狞的人形猛兽。 此时的江闻,开始用刀剑倒乱、天地逆转般对敌,招数更加诡谲离奇,阴险毒辣。 所持之剑本来轻柔,却又砍又斫,变成阳刚之极的刀法;而所持之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此时刀已成剑,剑亦成刀,招式变得奇幻无方,令僵尸阻挡不及,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青山八将被刀剑倒逆的怪招打得连连后退,终于被江闻窥见了一个破绽,以青铜古剑中悟来的一式“越女残剑”如青雷击地。 连凿齿之民都能轻易击退的技击之术一旦使出,这一剑即刻击倒了一具匆忙前来阻挡的僵尸,随后余势不减地重砍入身后另一具僵尸。 而这一次,对方口吐鲜血飞扑倒底,连带着整队的枷将军都阵脚大乱,手脚颤抖、宛如痴癫。 砍了几刀下去他就发现,凭什么中刀的僵尸绝不中剑、挡剑的僵尸从不挡刀? 自古兵不厌诈,江闻骗白莲教说自己刀剑双绝,其实用的是公孙止阴险的《阴阳倒乱刃法》,用更虚虚实实、更阴阳逆反的“阴惨阳舒”、“阴差阳错”、“阴盛阳衰”三招欺骗住了对方,以为自己刀是剑、剑是刀。 直到最后使出绝技“阳奉阴违”,让剑仍是剑时,对方却已经彻底上当了! “很不错。你们竟然能想出,用赶尸之术将两活人两死人编为一队,手脚以铁链枷锁链接的方法。活人内穿藤甲,死者内嵌锁衣,刀剑来则活人以藤甲阻挡,拳脚来则操纵死人接招。” 江闻一抖青铜剑,甩去上面活人才有的滚烫鲜血,“化死为生、以生作死,如此这般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是不知情的人遇见,恐怕真以为在和僵尸对决。等到丧胆失魂之后,再强的武功也发挥不出二三成了吧……” 江闻从不相信白莲教能操纵鬼神,乃至于不相信这世间有人能掌控夷希之事,故而一直保持着冷静,直到分析出对方的行为模式的破绽。 “江某的刀剑之舞,可还入得阁下发眼?比那樊哙在楚汉鸿门宴上,又是如何?” 缥缈虚无的声音咬牙切齿,却再也没有了堂皇大气的神圣之态。 “刀剑双杀……好一个刀剑双杀……” 从老道士波澜不惊的神色来看,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对方有古怪,只是在这里虚与委蛇地拖延时间。 江闻无语地望着元化子说道:“真人,不是告诉过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这些能被肉眼凡胎说清道明的,绝对不是真仙实圣吗?” 元化子表情严肃地回答道:“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的道理——他们对面人多。” 第八十五章 仙人抚我顶 趁着枷锁八将大乱阵脚,江闻毫不犹豫地一剑接着一剑,扼杀了这些尸将的生机,让他们混同为一地瘫倒的死尸。 然而洞外明显重兵封锁,两人只好退到洞内隐藏,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真人你中毒太深,可能是影响到脑子了,别说话我先给你疗伤。” 江闻对这个精通趋利避害的老道士,已经是相当无语了,但还是运起内力帮他行气祛毒,争取先能恢复行动,再一起闯出这处岩洞。 随着洞内灯火微弱,元化子神色恹恹地抬手想阻止江闻。 “你不要耗费力气了。这帮妖人想来是要把你困在里面,等到身中毒烟再将一网打尽,你趁着还有力气先冲出去……” 江闻不管不顾地继续运功。 “这些您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我倒是很好奇,这帮人困住真人你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图你年纪大不洗澡吧?” 元化子叹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地说道:“从妖人提到的事情来看,一定是找到了那本《岣嵝升仙书》,想要从缦亭峰中找到蜕躯升真的终南捷径……” 老道士说的含糊不清,似乎在江闻面前都不愿意提起里面的玄机。 幸好江闻也不是什么好事之徒——他今夜上山除了给白莲教一个教训,就是为了把老道士救出来罢了。 “真人,你省着点力气,待会儿还有好一阵要跑呢。” 江闻不再追问,假装从没听见什么太上步星升纲箓和汉元寿宫香的事情。 但隐约间,他闻到了老道士身上有一股酒气。明明洞内的酒壶里装的是白水,那么老道士怎么会有酒味,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江闻反过来想,如若不是洞中饮酒,那会不会是元化子在会仙观中偷偷饮酒,随后被抓到这里,这才导致了一身的酒气? 江闻分心二用地回忆了一次前半夜的见面,只记得元化子在丹房中观图打坐,屋里满是浓香不散的气味,故而隐藏住了身上的酒气也不稀奇。 今晚的事情处处透着离奇。 “真人,你怪我多嘴,这武夷诸峰千百年来荒无人烟,除了悬棺就是荒山,怎么最近老是被盯上?”江闻为了缓解气氛,还是找了个话题。 元化子沉吟了片刻。 “江闻,你可知道悬棺的用意?其实不管铁链悬棺与崖壁悬棺,也只是属于我道家一种羽化成仙的葬制而已。” 江闻摇了摇头:“悬棺葬法我在武夷山深处也见过,比这邪门而且古老得多,我感觉并不是这样的。” 闽越王城崖壁上的凿齿之民,是江闻迄今见过最古老的崖葬民族,他们不仅没有成仙,还成为了地底夷怪桀粢的仆役,生生世世被恐怖的电波操控着,直到现在,它们恐怕还徘徊在阴森无光的地底溶洞之中。 元化子在九阴真经疗伤篇的治愈下,脸上的紫丝已经慢慢褪去,又显露出了几分道骨仙风。 “莫要胡言乱语,有空多读读书。《茅山志》中有一篇记载,说的是南宋年间的宦官罗淳一在茅山修道,他认为上清派宗师陶弘景墓中可能埋藏有丹砂异书,因而偷偷掘开了陶弘景的墓葬进行探察。” “掘开墓室之后,罗淳一见到四根铁链悬空的一副空棺材,唯有墓圹甏甓环绕,相次成文。隐起壁上之上有‘华阳隐居幽馆,胜力菩萨,舍身释迦佛陀弟,太上道君之臣......修上清之三真,憩灵岳以委迹,游太空以栖神。’等等信向羽化登仙的道玄家语,还有一些隐秘的图画文字。” 江闻听得入神,想到这陶弘景祖师一心混同三教、道佛兼修,倒是天生和白莲教的想法有所契合。 “罗淳一看见空棺材,认定这种悬棺葬制可以带领人死后升仙,于是匆匆誊录了墙上的文字图画。然而因为越后面的墓痕越古拙难辨、狂诞无稽,最终只记住一副《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和七十七个峋嵝篆字。为搜辨字意,他走访天下名山遗刻,最终汇成了这本《峋嵝升仙书》……” 江闻听得云里雾里,对于这本记载升仙秘术的古书感到有些好奇,明明书籍作者都没有成仙,凭什么能让这些后学如此痴狂,一头扎进大山之中呢? 元化子似乎看出了江闻的疑惑,接着说道。 “罗淳一虽然没有找到成仙之法,却从上清派中的汉诰《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册文》中,悟出了一身阴阳相生、天人化合的高明武功,宋亡后将《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献给忽必烈,转入元廷充任大内供奉,故而流传出了这些事迹……” “等一下!后面这里我有点疑问!” 江闻吓得猛然站起身,把元化子也惊得够呛,差点把胡子揪下来,“你说的这个太监,我总感觉不太对劲啊……你说他一身武功是不是以快为先、形如鬼魅?” 元化子心疼地眯着白胡子,“嗯,江湖上是有这种传闻,不过时隔太久也没人见识过就是了……” 不需要见识过,江闻心里已经一清二楚了,并且有些感觉在心里越发不妙。 对于上清派,江闻在这几年搜怪寻奇的过程中也多有了解,这个诞生于东晋的道教派系开创人物均为士族出身,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那些作死探寻诡异事件的魏晋名士高度重合。 更重要的是,上清派肇始乃是由东晋天师道士杨羲扶乩降笔,称紫虚元君上真司命南魏夫人降授《上清真经》。 扶乩是什么意思不需要多做解释,而上清派也认为通过存思,天地之神可以进入人体,人体之神与天地之神混融! 他原本以为金庸江湖入侵此方明清江湖,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当前局势、催生书中的人物。但现在看来,金庸江湖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这世界的历史! 比如这个罗淳一的故事江闻也听说过一二,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他就是金庸江湖里写出《葵花宝典》的前朝太监的说法! 那是不是金庸江湖的冥冥之意被他们感召,因此出现了葵花太监?还是说背后创造金庸江湖那个神秘的流荼,也被他们存思沟通到了? 从魏晋怪谈笔记那些含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记载中,江闻已经知道文人雅士涉及这些离奇事件,只有死路一条。 事到如今,武夷山这些事件的脉络,此刻已经有了些许显现。 从葵花太监罗淳一掘墓开始,便将墓室中藏着的信息流传到世上,一部分记载在《峋嵝升仙书》之中成为道家秘闻,另一部分藏在《斫迦罗伐剌底曷罗阇图》中落入元朝喇嘛的手里…… “道长,你还有什么不重要的细节可以跟我说的?我保证不说出去!” 江闻越想越可疑,决定旁敲侧击地再打听一些。 元化子可能以为江闻是对武功感兴趣,于是就着这方面缓缓说道。 “你若是对武功有兴趣,下次可以去茅山借阅那份宝书《天皇太帝授茅君九锡玉册文》,但别被他们骗去听什么阴师吐法,只找到那本落款是元寿二年庚申八月十八日,汉哀帝己酉钦书的册文就行。” 江闻喃喃道:“怎么又是汉哀帝……我记得元寿二年六月汉哀帝就死了,上清派怎么会有一个元寿二年八月的哀帝亲笔?” 元化子抿嘴不语,面色诡秘,洞中却忽然刮起了阴风阵阵,让江闻脊背都开始发凉…… 第八十六章 扬浪动云根 此时洞外的声响渐渐消弭,只听得空山荒夜的簌簌寒风刮过,树梢草丛都反反复复传来噪音,寒意沿着洞口缓缓灌入石室之中。 冷月斜照进了洞口,宛如挂在瓦片上的一层白霜。 石室内纸人林立、失去了丝线操控和烛光华照,棋盘石就像一个石质棺椁,围绕着一圈陪葬往生的七彩纸人,身处其中阴森诡异。 “不再耽搁了,我们先出去再说。” 江闻停止运功,将内息缓缓导回气海之中,“白莲教应该已经走了。” “怪哉,那白莲教的妖人好像真没动静了!” 元化子侧耳倾听了片刻,忧虑地说道,“可据说那白莲教圣童阴险毒辣、奇丑无比,光看见样貌都能把小孩吓哭,一定要小心埋伏啊。” “圣童能让小孩夜哭?那来个张辽对冲不就行了嘛。” 江闻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埋伏不是大可能了。对方从山下就一直提放着我,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疑兵之计,白莲教行事向来如此。”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此次他们所派出高手贵精而不贵多,为了隐秘行事无力分兵围困,肯定是合兵一处追更有价值的人去了。” 方才洞外的声响看似雄壮,大多数都是靠着口技、器物伪造出来的,只能说他们把古彩戏法已经运用到巅峰。 元化子听闻却大惊失色:“不好!他们一定是追着我那徒弟去了!” 江闻眉头紧皱:“真人,小道长没跟你一块儿被抓走吗?” 元化子懊恼无比地说道:“我那徒儿昨夜偷走了本门器物,早先就不知所踪了。如今白莲教从我这里没拿到想要之物,肯定是追着他去了!” 会仙观一直以来就只有两个道士,江闻甚至没问过他道号,一直就小道长小道长地叫着,他也没察觉老小之间有什么矛盾呀? 江闻总觉得这个老道士,今晚也有古怪。 “真人,不论如何我先送你下山,呆在这里就怕事有生变。” 江闻斟酌了片刻,还是先下了决心能救出一个算一个,元化子也表情纠结地同意,确保洞口没有埋伏后,才慢慢离开了汉祀亭。 但在江闻二人离开没多久,山洞里一个华服纸人忽然间晃动了起来,仿佛有东西要从中孵化出来,隐隐约约让人看不真切。 又过了一会儿,宽大的天官纸人忽然掀翻在地,底部撕破纸皮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难怪本教圣女说此人极难对付,想不到智计武功都让人棘手。” 一个穿着白鹤羽衣的缁面童子,正看着地上八具新旧死尸,面色极为难看。 他就是白莲教本次带队行动的红阳圣童,刚才在和江闻对掌之后内气翻腾,根本没办法逃出洞外,故而借着青山八将合击的间隙,藏入了纸人中匿息闭气至今——这些纸人由巧匠所作,在灯下仙风道骨、阴暗处狰狞可怖,正合引为藏匿处。 由于他早年遭到采生折割,形貌特殊,因此一直用青山八将的引路白鹤童子掩藏身份。 平时的对手到死也想不到,对面不死不伤青山八将旁边的第九人,会是个形如小孩的内家高手,因而往往轻易就被暗算。 “汉元寿宫香已经到手,秘方暂且不要也无不可。” 红阳圣童枯瘦如僵尸,毫无神圣之态,神情也阴森可怖,偏偏这等恐怖的样貌,最能让人在震惊中相信鬼神之说。 “六甲神将已经前去抓捕小道士,抢夺太上步星升纲箓;六丁神女原本留在止止庵防备年轻道人,有两人至今未归,想来是暗中跟踪去了。等本教人马汇合一处,便不可惜这青山八将……” 他慢慢回顾着《峋嵝升仙书》中的记载,一边消化着江闻和元化子方才所说的内容。 “这两人没看过《峋嵝升仙书》,必然不知道其中奥秘。只要拿到这两样东西,架壑升仙宴就只在我眼前了。” ………… 大王峰上月惨云舒,哀风阵阵,仿佛有不祥的东西正在山中出没,一路上也总有微渺的脚步声紧随不止,可等到定睛凝望时又消失无踪。 袁紫衣和严咏春匆匆上山,按照江闻的描述从张仙岩经天鉴池,眼里看见无数阴墟暗坳里的悬棺朽尸,一路上也是心惊肉跳。 直到顺利来到了通天岩上,她们没看见江闻口中的门派大殿,只看见了几间夜风中摇摇晃晃的茅草屋。 二女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最后才在一口大缸里,看见了一个浮浮沉沉的小脑袋…… 小石头躺在药缸里睡觉半夜被叫醒,看着面前的陌生人发呆。 看着面前的小孩,袁紫衣有点发懵——他怎么睡在水缸里? 而且她还记得江闻自信满满地对自己说,山上留守的是武夷派的顶门大弟子,她们只要上山就不会有危险。 袁紫衣本以为会见到江闻培养出来的年轻侠客,可眼前这个,明显还是孩子呀…… “……你就是小石头?我们是你师父的朋友,送文定和凝蝶回来的。” 不管怎么样,袁紫衣依旧展露着春风之态,笑靥如晓月照花,她自信这模样可以轻轻松松博得小孩子的信任,打听点关于这个武夷派的事情。 小石头挠了挠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凝蝶和呆傻的文定,露出了无比懵懂的表情。 “哦,那把他们放屋里吧。”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要躺回缸里。 袁紫衣连忙拦住小石头躺下的动作。 “等一下,你师父还没回来,你就不担心吗?”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想了想。 “师父说过,他没回来就不用等他。还让我记得把锅烧开了药放进去,外面天冷要在锅里泡着。” 严咏春和袁紫衣目瞪口呆地想了好久,实在是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江闻家的徒弟半夜有觉不睡,会在药缸里泡着。 严咏春担心把祸惹及他人,连忙问小石头:“小石头,山上还有其他人吗?你师父还交代过你什么吗?” 小石头默默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山上就我和叶爷爷两人。傍晚他看师父没回来就留下来陪我,现在应该是睡在天鉴池边上的屋子里。” 袁紫衣又追问了几句后越听越心惊,原来这武夷派中,就剩这个傻乎乎的小徒弟和马夫老叶驻守。 白莲教此时一定还在暗中跟踪,如果被他们杀了上来,两人恐怕没办法护得一老三小的周全。 袁紫衣和严咏春对视了一眼,都察觉了对方的含义。 “紫衣妹妹,你们在山顶藏好,我下山看看白莲教跟上来没有。” 严咏春抢先说道。 几人中她武学修为最高,此时状态也最好,故此自认为责无旁贷。只要拖延得一时半会,袁紫衣就多几分把握带着老幼逃出虎口。 忽然间,山路上响起了马蹄得得声,不久后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人牵着马,正从石阶上走来。 “二位一定是掌门的客人吧。老朽刚才牵马巡山去了,未能远迎还望赎罪。” 马夫老叶身材瘦小、弱不禁风,正试图说江湖套话,显得有些生涩刻板,并且竭力安抚有些躁动的高头大马。 “巡山?我们刚才怎么没看见你?你也没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袁紫衣疑惑地问道。 “老朽巡的是山间小路,既没有碰见二位,也没见到什么异样,倒是腿上被蚂蝗咬了两口……” 马夫老叶讷讷地辩解道,只是拍了拍马背上的布囊,沉甸甸地似乎装有什么东西。 第八十七章 耿耿寒星下 缦亭峰上。 小道士徒步走在荒山野岭上,寒风凛冽吹透了他单薄的道袍,双腿也被荆棘碎石划伤,脚步越发地艰难。 他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把头埋进衣领中,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寒战着,眼中黑白模糊了起来。 小道士身躯冰冷,只能靠幻想一道暖阳照着,透过记忆里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温暖自己—— 那是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小道士在道观里苦诵着道经,他的师父在三清像前打坐静修,时光缓慢得像是过了一百年都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也平凡得毫无意义,却不知为何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老道士坐在蒲团上察觉到有些冷意,就把座位往外挪了几尺,想借下午悠长的阳光烤暖身体,驱散骨缝渗出的寒意。 “师父,您要是觉得冷,就到丹房里烤烤火。上午徒儿捡的柴火若是不够用,天黑前我再去拾点便是了。” 小道士抽空说了一句,想让师父给自己留点喘气的机会,离这些印得密密麻麻的劣质经书远点。 老道士眼皮都没抬一下,从药葫芦里倒出两颗黄静补气丸囫囵吞下。 “玄门功课不得马虎,再念十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修持清静无为是成就大道的不二法门。” 见师父毫不上当,小道士苦着脸又缩回脑袋,伸出冰凉的手指翻动书页,继续神游物外去了。 小道士觉得这个师父很奇怪。 平常时候,老道士谨持修身毫不放松,每天功课诵持澄清韵、吊挂、大小启请,诵持八大神咒、律诰,直到诵经回向唱完《丘祖忏悔文》,自卯起至酉终神态端庄、精神饱满,求道之诚日月可鉴。 可一旦结束功课,这个师父就一头扎进丹房里,研究自己山上采来的草药搭配,学习针砭推拿;每到初一十五,师父更是足不出户地守在丹房里课颂礼真,胆小谨慎得像是地洞里的老鼠。 若是寻常人走进丹房里,必定会被满墙满架的药材,汗牛充栋的医书所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到了哪家医馆去了。 小道士曾经揣测过,师父莫非是因为太怕死了,才会投入玄门之中悟道修炼,苦守在这个山高水远的偏僻道观里? 可是像师父这样寡欲断情、远离恩怨地活着,就算能修炼到三五百岁,又和山里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呢?世上还有为了活着而活着的道法吗? “师父,您不是说要性命双修吗?还是说活得够长就能成仙?” 对于自己怕死的事情,老道士从不讳言,但小道士这次的直言不讳,却让他不禁委婉地为自己辩解。 “我派白玉蟾祖师所传的丹法之法当然性命双修,但也讲究先命后性。大略修炼由修精气入手,循炼精、炼气、炼神的阶次渐进,急躁不得。” 小道士迷惑不解地说道:“命乃人身三宝、性是一点真如。先命后性岂不是舍本逐末的路子?” 老道士拈须微笑道:“先悟真性看似高屋建瓴,实则不免走入力斥俗体、否定人生的岐途。像傻和尚参一辈子死禅,如何能得解脱?你切不可谈虚论无。” 小道士总觉得师父在狡辩,但是找不到什么证据,于是看着道观外的两座巍峨青峰出神,任由午后阳光慵懒地照在自己身上。 老道士见徒弟还不相信,便指着远处的九曲溪说道:“徒儿,你看看那条九曲回环,河岸对面一到春天就花繁柳茂、热闹非常。” “这时候,像我们这般住在山脚的人,有的人想过去,有的人不想过去,有的人朝对岸嗤之以鼻。你若是船夫,也只能渡这些想过河的人对吧?” “所谓的先命后性,不过是先用神仙命术诱其修炼,以生死之间的恐怖觉其真心,随后才终能以真如觉性遣其梦幻妄想,踏入金丹之道。” 阳光透过树叶洒进院子里,似乎消融了空气中的余寒,就连远处的山峰都照耀得闪闪发光,瑰丽非常。 “师父,可是我们山里人不想修道,大家都说有这座缦亭峰就能成仙。武夷仙人会在山顶摆宴会客,我们这些武夷老祖、武夷太姥的子孙饮了仙酒、尝了仙馔,本就能升仙出世。” 老道士神色蔫了三分,不满地说道:“这些都是村夫村妇之谈,你可千万别轻信。不成金丹皆为虚妄,仙宴也得有船可渡才能架壑飞升,否则你看着满山遍野的仙函尸骨千年不化,又有几人见过神仙?” “山上原来没有神仙呀?难道是我爹娘从小在骗我……” 老道士摇了摇头:“我派从汉时就寻访天下洞天,这武夷山的第十六神仙洞天合该就在这缦亭峰上——否则白玉蟾仙师何必建观住持许久,苦守在这里呢。” “什么是洞天呀,师父?” “洞天乃是山中空虚之处,屡有神异之所。自汉代纬书发肇,天下已经有三十六洞天之说,我那几个师兄弟走遍天下名山,就是为了找到另外世外洞天的所在。” 小道士似懂非懂地看着缦亭峰,盯着地势平坦的峰顶,越看越觉得不像,反而觉得边上峰麓相连而略高的大王峰,更有几分洞天的模样。 “能凭空多出个人算不算神异?” 小道士犹豫地举例道,“我看大王峰才是洞天。我们在大王峰上捡到的人,现在还在厢房里昏迷着呢——只可惜是个怪人,而不是仙人。” “不算,缦亭峰上出现才算。” 老道士不讲道理地驳斥道。 小道士越听越懵:“师父,那缦亭峰上到底是有神仙还是没神仙?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老道士神秘地笑了笑,“我若是告诉你有,便是我口出妄言;我若是摆明没有,又属我不懂神仙命术。你若真想知道,等你修成本派的金丹,再上山自己去看吧!” 小道士看着师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师父明显是想用计骗自己修炼,如若有着好奇心的加成,连读经都没有那么枯燥。 “师父,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老道士轻咳了两声,拿起药葫芦又倒出两颗陵阳首乌丸吞了下去。 “徒儿,你要记住‘野渡浮槎’这四个字。” 小道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记不住。 师父没有再故作神秘,用清远遒亮的声音说道。 “何为野渡?人生犹如身处野渡,对岸可望而不可既,上下求索时,茫茫然又不知该去向何方。” “何为浮槎?修道就如伐竹作舟,虽然辛苦劳碌不休,如履薄冰后,唯有踏上浮槎才算是前路。” ………… 漆黑的道路遥远无尽,天顶有一颗苍茫的大星散发着光亮,窥视着清冷的山峰,遥指着某个冥冥中的方位。 “野渡浮槎……” “架壑升仙……” 小道士颤抖着重复着师父的话,哪怕即将在冷夜里成为一具寒殍,可他依旧走着,没有停下。他一手紧捂着心口处不放,似乎那里有什么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只见在那片丹崖壁立,松竹环翠的巨石峰上,一段云雾笼罩如幔帐,馨香鼓乐氤氲不去,金宇缀花人间难得。 缦亭招宴,赫然已经开始了。 第八十八章 天机六甲中 崎岖的山路弯绕盘旋,就算是住在山脚成天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从不敢在夜里独自上山。 走出汉祀亭不远的江闻,在和元化子对视了一眼后,一同默契地改变了下山的方向,转头往山上走去。 “真人,您不是说要晚辈送你下山吗?”江闻揶揄地说道。 元化子被低温冻得哆嗦,没好气地说道:“我会看不出纸人里面藏着个人?那时揭破就怕被两面夹击,还是趁机把他们分开的好。” 江闻也一直都认为杀人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莫名其妙招惹了白莲教,导致武夷派天天鸡飞狗跳,那是绝对不值得的。 白莲教圣童被留在洞内,其余人马此时已经上山搜寻,这正是江闻两人趁机搅乱局势的好机会。 “上山行走,一定要小心黑龙。” 元化子走在山路上,没头没尾地说道。 江闻把青铜古剑往腰间一插,紧走两步跟上了老道士。 “真人,你说的是东海徐羡之在武夷山里见到的黑龙?头生肉角,有前足无后足的那种?” 元化子看了他一眼,几缕白发被风吹得飘起。 “你该知道那些不是什么黑龙,而是和你我一样的人。而且是一些不小心在夜里上山,误入架壑升仙宴的凡人……” 天上耿耿大星照耀着辉光,让整座山头透露出一丝冷白的苍凉,乱石嶙峋、杂树丛生中还能看见远处的如砥巨石,已经靠近了缦亭峰上的平广之处,俗称宴仙坛。 远远看去,目力过人的江闻似乎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真人,我问你个事情啊。” 他踟蹰着开口道,“你说的黑龙穿不穿衣服?” 元化子被这个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犹豫了片刻说道,“大概是穿衣服的吧。” 江闻继续问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黑龙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觉得很热,所以决定把衣服给脱了,直接光膀子?” 元化子正运着道家气功勉力抵御寒冷,没好气地对江闻说:“你觉得衣服多余可以给老道穿,到底在说什么神神叨叨的?” 江闻挠了挠头,再次确认了远处的场景。 “可是我看见前面宴仙坛前有好几个人,一个穿着单衣步履蹒跚,另外六个赤裸上身健步如飞,看上去都不觉得冷啊……” 元化子听得直皱眉,因为他慢慢地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况,似乎还真的和江闻所说一致,前后明明相隔几百米,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 奇怪的是,走在路前面的人并非一伙的,更像是后头前六个人追着前面一个人,前后相近紧衔不放,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没有拉近。 江闻察觉不对,抢先纵身而上追赶着赤膊的怪人,也不担心是山精树魅迷惑凡人的手段。可能是夜里风阻太大,江闻耗费了过半的内力才追出去七八十丈远,袍袖飞舞宛若神人。 宴仙坛上除了荒石空空如也,然而前后三拨人马却契而不舍地往那里赶去,场面一度有些诡异。 赤膊怪人们察觉到江闻的靠近,竟然毫无征兆地转身阻挡。只见他们肩并着肩、腿挨着腿,露出一张张目光呆滞、口涎乱流的怪脸。 “……白莲教的人?” 赤膊上身的怪人画满了符箓花纹,身处寒夜中却额头冒汗、浑身赤红。符胆中写着“六甲神将”的字样,显然又有古怪在里面,也让江闻想起了一些请神上身的隐秘法门。 “吒!” 其中一名六甲神将忽然发出尖利的啸叫,明明外形是膀大腰圆的中年大汉,说话的声音却像是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小男孩,身形猛然拔起,就跃到了江闻面前。 快到来不及拔剑,江闻的绵掌就和他的直拳交撞。他感觉打中了一块海绵,一股乱涌的力道瞬间缠住了江闻的右手,仿佛深陷泥潭当中。 电光火石间,另外五名六甲神将也快步涌来,纷纷奋臂出拳,竟是施展出了一套比青山八将还要精妙的合击技法! 江湖对敌重在以势压人、以力取胜,而靠人多对付人少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不要提什么不欺弱小的江湖道义,如果真有道义,大家还何必组建帮会门派?如果交对方是个瘸子,自己难道也得打断腿再交手? 江闻一身的武学臻至化境,除了内力无法正常使用外,其余的招法已经当世罕有,此刻却碰到了相当棘手的情况。 这些六甲神将似乎修炼了什么古怪的内功,交手时缠招绕弯难以防备,并且能够组成一个奇怪的阵势,时时刻刻钳制着江闻的行动。 “江闻小心,这是六甲孤虚阵!别被对方占住年孤,月孤,日孤,时孤的方位!” 元化子好心的出声提醒,却没有任何用处——江闻也得听得懂才行。 古术孤虚法需要按天干地支排演,推算空亡测定吉凶,真打起架来哪里顾得上这个? 交手数十招后,江闻发现这个阵势看似复杂,实际上暗含着某种空间规律,并非想象中进退变化均按照五行八卦的神秘方法。 譬如从一个点出发,总计有六个方位的选择;每二个方位的焦点做为中心点,又有其六个方位的选择,因此以正面交手的六甲神将为起始,剩下五人就会迅速占据另外的位置。 不管自己如何移动,作为位置中心总有六个方向可以确定,这六甲神将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和自己纠缠,把江闻围困在其中。 按照江闻的理解,这六个方位也叫做六合,是对宇宙万物相互关联节点的最优化定义,每一处都会相系、关联、影响、作用,一旦不小心就是被偷袭得手,因此危险系数也大大增加。 江闻以绵掌对阵了一会儿,就换成了接连快攻的剑掌,出掌凌厉如剑,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虚中带实的招法令人防不胜防。 当初黄药师被全真七子天罡北斗阵所围时,便曾以此掌法酣斗七子,如今江闻才拿来对付六个人,已经算是大材小用了。 但是这几人明显已经进入神打,中招之时不痛不痒,还有余力拼力反攻,以男童般的诡异声音怒叱,倒是给江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始终找不到机会拔出腰上的青铜短剑。 第八十九章 燕飞东西去 远处的山道上的一道单薄身影,已经走到了影影绰绰的远方,让人看不真切。整座缦亭峰上,也只有他还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 其余的即使是江闻和六甲神将,始终无法迈出这咫尺天涯般的一步,更因为缠斗被束缚在了原地。 区区三五十丈的距离,似乎已经隔开了两个世界。 “真人,我来拖住他们,快上去看看前面的是不是你徒弟!” 江闻毫不犹豫地开口说道,即便面对六人围攻也毫无惧色——不过精神上的藐视敌人,改变不了内力哗哗消耗的现状。 这座山的古怪重重,元化子始终没跟江闻透底,他也干脆就把这个没把握的任务,直接扔还给老道士了。 面前的山路恍惚得像是被薄纱笼罩,老道士披发前行,手掐指诀念念有词,诵的是夜行摒除虎豹、驱鬼避邪的咒语,朝着远处的人影急忙赶去。 六甲神将早先已经得令封山,这时候也想追着老道士阻拦他往前方的宴仙坛走去,但江闻反手一掌拦了六人,反而不让几人脱战。 就在江闻想方设法缠斗敌人的时候,元化子那边也遇上了麻烦。 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绀青的童子站在他面前,狰狞无比地看着老道士。拼尽全力赶路让他气喘吁吁,可手上青筋凸起,显然已经蓄劲十分了。 “真人,前面的仙宴与你无关,可千万别再上前了。” 红阳圣童的声音不复缥缈,显得阴森沙哑,一副与外表全然不同的老迈。 元化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老道从不想参加什么仙宴,这世上也没有仙宴——我只想把徒儿救回来。” 红阳圣童咧嘴一笑,面露轻蔑之色。 “当初汉武帝于武夷山中得石经,又于承华殿中诏醮西王母。流传的青鸟法就在你派手中,如果你对仙宴没兴趣,又何必死死看守当年偷走的东西呢?” 元化子警惕地说道:“青鸟法贻害无穷,从宣帝至哀帝,但凡用过这门秘术的人全都死于非命,早就失传不见了。” 红阳圣童哈哈一笑,声音融入冰冷的空气之中,汇合成朦胧的风声。 “你休想骗我,青鸟法最后没有断绝在哀帝手里!上清派那份扶乩幽冥得来的典籍中就有仍记载!但是我手里的《峋嵝升仙书》记载得更清楚,其实上清派那次沟通哀帝阴神的扶乩并没有成功,他们的记载来自另一个亡人!” 元化子拂袖而立,冷冷地说道:“《峋嵝升仙书》流毒最广,罗淳一恐怕在陶弘景仙师的墓里,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时就已经发了疯,才会写出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 红阳圣童不置可否,直直看着元化子。 “真人既然抨击伪诈,那不如光明正大地把事实说出来,看看是谁疯了?您敢不敢告诉大家,青鸟法最终是从死人嘴里说出来的!还是由你们偷出来的、那名诏行降术的篡臣、一颗被藏在府库中两百余年的干瘪头颅告诉你们的!” 江闻远远地竖起耳朵听着,联想起了晋惠帝时禁地武库发生火灾的事情。 《晋书·张华传》载:晋惠帝元康五年十月武库失火,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履尽焚焉。时(张)华见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 火灾发生时,中书监张华怀疑有人作乱,便命人封锁了武库,没有抢先救火。火灾之后,张华让人盘点藏物,发现汉代留下的宝物几乎都被焚毁了,其中就包括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 所谓火中飞剑穿屋太过离奇,恐怕是火灾之后的屋子里,墙壁上有一道切开的口子,被附会成为飞剑砍凿的。仔细想来,分明就是被史官隐晦记下的一笔,穿屋盗窃留下的线索! 听红阳圣童的意思,他口中指的头颅,莫非就是王莽的头? 更进一步,莫非是元化子的师门策划了这起火灾,从中偷走了几件重宝?可那颗到西晋初就死了二百七十二年的头颅,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元化子缓缓说道:“无稽之谈。” 红阳圣童身材矮小,气势却和元化子不相上下,继续说道:“无稽吗?我看那场大火太过蹊跷,中书监张华的处置也颇为可疑——写下神仙琐闻《博物志》的他,不可能没听过西王母青鸟的传说……” 江闻脑海里猛然又闪现出四个字,监守自盗! 莫非当初遭遇宫中府库大火的按兵不动,是为了给偷走东西留下时间? 如此想来,也只有位高权重、大权独揽的张华,能让火灾出现得毫无征兆,又让内官面对着盗窃痕迹指鹿为马匆匆结案,只剩下史官讳莫如深的“飞剑”传说了。 ………… 就在江闻因为震惊而分神的时候,与落英神剑掌缠斗许久,只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六甲神将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汗水渐渐晕开了身上的朱砂符箓,身上热得像是水要烧开,白气从皮肤不断上腾起。 宴仙坛前,江闻与六甲神将酣斗不休,双方拳掌翻飞、杀机屡现,站在远处的元化子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江闻已经是以一人之力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脸上依然带着淡然的神情。 面前的六个怪人,身处寒夜中不冷不热、被打中不淤不损,口涎乱流的表面下是极强的内家功夫修为,才能有这样寒暑不侵的模样。 忽然间,两名六甲神将连手上前,以仙掌托云的招式封住江闻面门,另有两人以偷天换日式瞬间转身攻击,动作整齐划一、干脆利落。 甫一交手,江闻就感觉到对方的力道更强劲了,剑掌接触时就像用宝剑斫石,半分也难斩入其中,反而被最后两名六甲神将以推窗寻月式扣住了手腕,猝不及防地陷入了僵局。 “这分明不是打法、而是练法。这六个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下意识地演练着一套功法……” 江闻直觉何其敏锐,瞬间就察觉到了其中呼吸吐纳、气行六脉的痕迹,如果拆开不去看那一身的符箓红字,显然是一套堂皇大气的养生功法才对。 这时候,即便江闻向来看不起白莲教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行径,也不禁感叹他们收集功法的广博。 从鬼魅离奇的僵尸拳到大气磅礴的养生功,白莲教竟是毫不手软尽数收入囊中,最后用在了诈骗事业之中。 但是,被扣住脉门的江闻表情越来越古怪,隐隐甚至有了几分笑意。 江闻他确实在笑,也必须在笑,因为他和六甲神将战斗时间越长,他就越清楚交手时吸力引劲的来源。 “这几个家伙,竟然有内力!” 落英神剑掌凌空换招,收剑入鞘的瞬间双手成爪,倒抓在了六甲神将的前臂上,手如龙爪猛然握紧,一股比六甲神将拳掌中更强的吸力,猛然爆发了出来! 第九十章 壮荆飞擒蛟 人体手臂之上,行走着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这六条经络掌管真气流动,六甲神将隐隐释放出来的吸力斥力也绕不开经络穴位。 六甲神将混合内功与擒拿一同修炼,不重在伤人取命,却能引得身体麻痹疼痛,以最快速度控制住对手,不失为一种神异手段。 可在他们扣住江闻手上脉门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将脉门暴露在了江闻面前? 如今这些精纯的内力隐约摸到了外放的门槛,江闻也就不客气地用上了些封印已久,极为耗费内力的武学。 “看我的擒龙功!” 擒龙功练到上乘境界,是能够隔着两丈远擒敌拿人,夺取兵刃的。乔峰就曾经用这门功夫隔着两丈,夺风波恶的刀、抢丁春秋手中阿紫。 但是外放功力总是有损耗,真到两丈开外十不存一,故而江闻早就研究出了贴身使用的办法,靠着擒龙功将对手“擒起”,再用真气冲穴的方法让对方全身麻痹。 负责擒拿的两名六甲神将手臂一麻,只觉得手上经脉仿佛被吸铁石紧紧贴住,随后一股比他们运功行气时还要霸道的力量爆发,瞬间就把他们高高抓起,双腿离开了地面! 就这样,江闻瞬间拎着两个六甲神将,当作独门兵器和另外四人打斗了起来! 红阳圣童闻声就见到了江闻抓人大战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在江闻手里却呆滞得像是一根木头,打得另外四名六甲神将节节败退。 “六甲神将听令,速速布下六合阵夺人!” 红阳圣童也不傻,决定将人多欺负人少进行到底。如今江闻一手抓一个人,他们只要分成两组前来夺人,对方人单力薄,免不了回到赤手空拳的状态了。 “来得正好。” 江闻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破绽,让追兵抓住了手上“兵器”的双腿,一伙人就原地较力,丝毫不放松。 六甲神将的功夫同出一源,随着真气缓缓流淌,江闻擒住的两人也慢慢从麻痹中回复,口涎乱流的怪脸看向了江闻,张嘴如同欲噬人的野兽。 但江闻继续施展法门,手上擒龙功威力吸纳之力更加猛烈,连带着背后几人都无法控制真气运行。随着六人组成了一道巨大的真气网络被江闻予取予求,开始一个个原地打起了摆子。 “江闻,小心沉疴复发!” 元化子见到江闻占据上风,反而出声提醒,面露忧虑之色。 江闻嘴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面露狠色逆运真气,原地较力的六人瞬间被斥力分开,六甲神将便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脚软头晕到站都站不起来。 迅雷烈风般的动作间,江闻忽然扬起施展擒龙功的双手,依靠榨干六人内力的余威,朝着六丈开外的红阳圣童吸取,准备将这个白莲教的高手控制住,为老道士创造机会。 红阳圣童神色一惊,双手试图抵挡,却被一股无形气劲抓住了胳膊。 可惜距离太远力有未逮,随着“刺啦”一声,只抓破袖子掉出两枚石头,露出手臂被擒龙功力抓出的一圈血痕! ………… 元化子一直以为江闻是修炼内功走火入魔,导致每次动用内力过度就会吐血。但江闻自己知道、这是明清江湖的法则不同,身体经脉无法承受住巨大的负荷导致的。 江闻来到明清江湖的第一道鬼门关,就是身体里的真气紊乱——在金庸江湖推门前,他丹田中同时运行着七八门绝顶内功的真气,因此酿成了极大的祸患。 两侧世界不同的规则导致真气的紊乱,让江闻足足昏迷了七天才醒来,如果不是元化子那天正好上大王峰采药捡到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那之后,即便江闻堪堪研究出了内力使用的上限,也只能用不能蓄,内功一道慢慢走到了尽头。 这个世界的内功江闻也大多都研究过,并没有办法修炼出强横的真气。但这一次六甲神将不知为何,竟然修炼出了远超预期的内力,江闻才有机会动用这些尘封多年的手段。 擒龙功耗费内力巨大,江闻就从他们的手三阴经和手三阳经中攫取内力,化为己用。而这门夺取他人功力为己用的武学,却不是神异的《北冥神功》。 北冥神功行功路线与世间内功相反,故而逍遥派的北冥神功能够以「以负极引正极」的方式吸人内力。但是这法门属于大材小用,纯粹是依靠自身内力愈深厚,吸力才愈大。 江闻如今内力衰减到不如对方六人,强行运功反而会把自己害死,因此这次偷偷使用的,是任我行创出的《吸星大法》。 吸星大法是以「空洞」的方式吸人内力,需令丹田「常如深箱,恒似深谷」,吸力纯粹视乎自身丹田的容量大小,与功力深厚关连不大。 正好江闻现在的丹田,空得跟月底倒欠了一屁股花呗的支付宝一样,如果形容成深谷,大概把六甲神将摞在一起都露不出个头。 江闻刚才还试了一下吸取内力,丹田经脉立刻有如刀割,果然这个世界的限制没有彻底打开。 所以确切的说,江闻最后一招用的也不是《吸星大法》,而是向问天从中研究出来的《吸功入地小法》,将经脉网络内即将失控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导入地下。 要不是这几个人刚好兼修擒拿、神智癫狂,抓住就不放手,江闻也不会运气好到吐一口血,就换来六个高手失去战斗力。 “这几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修炼出如此深厚内力的?莫非他们的养生功与众不同?” 江闻喃喃自语,决心把对方的内力之谜研究清楚,要是能学来更好!如果能恢复到对方的内力水平,今后教徒弟也就不用遮遮掩掩了。 蹲下身一搭脉,江闻就感觉他们体内有种流转的奇异真气,宛如旋风般在他们的经脉中快速流动,虚灵至极,却查探不到内力的来源,仿佛四肢百骸都遍布着丹田气海。 不信邪的江闻转身去看另一个人,视线正好从挣扎着想起身的六甲神将两腿间扫过。由于对方赤膊上身、下穿符裙,故而江闻很轻松地就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啊啊啊我的钛合金狗眼……不对,我的钛合金狗眼没事!可是好像哪里不对啊!” 江闻的哀嚎传来,元化子神色恍然,面露惊讶地看着红阳圣童。 “阁下好手段!老道一早就猜到你给他们练的,是用于开通大小周天,调和罡气护体的上清派天师丹息法。” “可老道却没想到,你们能想出法子绕过复返赤诚童子、保持元阳不漏的几十年苦功,靠罗淳一和神打的法门实现速成!” 江闻远远地就听见了,瞬间面如土色。 道家认为成年人思虑杂乱、身体不密,故而无法长生久视,《道德经》就提到要“抟气致柔”、“复为婴儿”。 因此许多道家养生功都要静虑笃诚,修炼到精深处让下体如童子童女,男的精气不漏、女的气血不失,思虑精纯惟一,最终点醒元胞里的一点先天真炁。 老道士所谓神打法门,不外乎是用精神催眠保持惟恍惟惚,模拟大道运行的效果,这个在民间巫祝也经常使用。 而罗淳一的法门,那不就是往下体咔啦一下,帮他们直接了结杂念……怪不得这几个家伙,开口说话声和小孩子一样! 江闻被自己刚才的想法吓得倒退几步,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不学!绝对不学!” 第九十一章 迷雾失楼台 这一夜格外漫长,天顶悬挂着的星海飘浮无定,似乎永远都不会下沉,也将永远占据着深黑天空的最高处。 元化子站在原地凝视着红阳圣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决然的神色,今夜是走是留,已经不容对方置喙了。 “贵客,夜漏将尽了,你还是速速下山吧。” 红阳圣童手下人马丧尽,却占据着上山的有利方位,远比垂垂老矣的元化子和数丈开外的江闻更有优势,因此也原地不动。 “真人,今夜架壑仙宴即将开启,你莫非是想独占仙缘?” 一人整肃、一人枉佞,两个人却站在山道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他们说话的用意似乎只是烘托气氛,完全不在意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江闻呼出一口气,将青铜古剑提前握在手中。 远处山道上的踽踽独行越来越迟缓,似乎随时会倒毙于此,江闻也不做废话,出其不意地施展高明轻功,猛然超越了老少二人,追着前方的身影而去。 但这次,即便被江闻掠身而过,红阳圣童也只是紧紧盯着元化子,丝毫没有出手阻挠的意思。 越往前走,江闻发觉阻力越来越大,故而足尖点上一块岩石,抓住松枝往前一荡,想借着惯性再往前一段。 可当那人的行踪已经近在眼前时,江闻却忽然感到一股拉扯的力道,从虚空中推了自己一把,瞬间从高处跌落下来。 江闻四顾茫然,身边并没有人动手的痕迹,于是再次尝试跨越,却屡屡在离宴仙坛几丈远的地方被挡住。 “江闻,快到我边上来!不要靠近宴仙坛!” 元化子厉声说道,仿佛靠近宴仙坛会发生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江闻果断后退,当他来到元化子身边时才猛然发现,自己仿佛被无形无质的淤泥困住,自己无论采用什么方法、选取什么路径,都像是困在玻璃缸里的鱼,不管往前往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了! 红阳童子哈哈笑道:“别费力气了,《峋嵝升仙书》提到过这是仙宴开启的征兆,非有仙缘人无法接近的。当初的罗淳一武功穷究天人,都无法靠近一步,因此终身引以为憾!” 江闻不信邪地回头问元化子,“真人,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江闻的问话,元化子神情严肃地说道:“就如他所说,架壑仙宴一旦召开,凡人是绝对无法入内。待会儿山上会有大雾涌起,一旦雾中发出红光紫气,西王母与武夷君就降于山巅了,里面更是凶险万分……”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说法,缦亭峰顶的寒流陡然变向,群山深处的浓雾忽然涌过山头,从石缝枯枝间纷纷升起,慢慢向宴仙坛席卷而来,很快就吞没了江闻刚才的落脚岩石。 “真人,那前面的人为什么能走动?他都快走进雾里了啊!” 元化子语气晦暗不明。 “他虽就在前面,可你看六甲神将追逐半晌,也无法赶上他,必然走的不是寻常之路。他应该是从山脚下的止止庵洞天处步虚而上,因此看似形影兼备,我们却无法追及……” 洞天?步虚而上? 江闻听的有些发懵,又有些明悟。 这样的说法有点难以理解,但是如果将神仙居住的洞天称为另一个维度,把神仙巡行的步虚改叫做坐标穿越,或许他就能解释了。 小道士现在看似在他前面不远处,实际上已经通过维度缺口进入了穿越之旅,用特殊方式靠近着缦亭峰上的群仙宴。因此他已经处于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个时空轴了! ………… 宴仙坛上的时空乱流已经随着浓雾弥漫,江闻和元化子、红阳圣童三人都被困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只能远远望着单薄身影走入迷雾之中,消失不见。 “江闻,不要轻举妄动。架壑仙宴持续最长不过夜漏未尽七刻。” 元化子向江闻解释道,毕竟在场也只有他对这情况感觉到以外。 古代日出前二刻半是平旦,平旦是夜漏的终点、昼漏的起点。夜漏未尽七刻就是平旦前七刻,具体就是日出前2小时又9分钟这段时间。 江闻默数着时辰,这种无法动弹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只能百无聊赖地到处看着。 当江闻眼睛往地上看去时,发现了红阳圣童掉落在地上的两块卵石。晶莹剔透的卵石之中竟然包裹着两条玉虫,栩栩如生。 “真人,你看那两块石头,分明不是琥珀呀……” 元化子皱眉思索了片刻,小声说道。 “江闻,玉虫无需惊奇,你可曾听过玉中活人?” “据说王莽曾开过汉哀帝的陵寝,发现哀帝尸体痿痹?剧,收缩得只有拳头大小,却包裹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之中,眉睫尚且能动。自此王莽弥信符命之说,修行蜀中术士哀章的羽化蝉蜕之法。” “白莲教所说王莽枯颅能开口说话,都是穿凿附会。我派祖师盗走王莽头颅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找到梓潼人哀章献给他的《天帝行玺金匮图》,里面就藏有羽化蝉蜕的奥秘……” 宴仙坛上的大雾越发浓烈,然而谨守着某条划线不再蔓延,清晰地将山上山下分出区别。 在浓浓大雾中,有一道道红光慢慢流淌,辗转如屋宇上的绘画文彩,雕刻出金龙的图案,那漫山遍野的浓雾装点得像天帝所居的九门。 雾中还有奇怪的声音传出,仿佛仙人们正驾着五色祥云飘然而来。时而又有隆隆雷音,宛如天帝在紫微星的住所里发出的命令。随着青鸟等使者爪握着金龙玉简,扑扇着翅膀降临这缦亭峰上,翱翔中幻化出的光雨,让大雾像红霞一样灿烂! 红阳圣童发出刺耳的笑声:“终于让我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 江闻小声地问元化子:“真人,你不是说里面凶险万分吗?为什么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 元化子也压低声音说道:“道家炼形有多种,这人所修的是练形合气之术,与我派金液还丹不同——罗淳一一定是苦思多年后,想到了某种进入仙宴的办法。” 元化子依旧保持着和红阳圣童对峙的状态,“本门记载,诸天星宿的斗转星移将扰乱到仙雾封锁,其中死门重重。只有北辰星升到中天,仙雾出现一柱香时间的松动才是生门所在,你趁机往山下跑就行了!” 江闻听得心头一动,怎么眼前这个老头似乎没打算下山? 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 元化子微眯着眼睛,仿佛夜聊疲倦到了极点的老人,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颤动的喉头与垂汗的额角,却彻彻底底暴露出他的忧惧。 他的口中还在念诵着天尊真仙的名号,却阻挡不住红霞般灿烂的雾气带着奇光,一点一点向自己涌来。 红阳圣童脸上的油彩随着热汗融化,白鹤羽衣也凭空凝固,宛如仙鹤举翅欲飞。但他脸上显露出的,却是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 那神情里既有渴望,又有警惕,还有数之不尽的大愿得偿,让红阳圣童原本就狰狞的面部愈加骇人。 江闻一手挽剑无法动弹,眼睛瞟到了身边两人的截然不同的样子,却没发现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大雾迅速从他们的脚下石缝升腾而起! 蒙蒙大雾在这个时刻,终于降临到了他们的头上。 灰白雾气闻起来没有潮湿的气味,也没有林苔的苦涩,更没有巉岩旧不见天日的晦霉。雾气干燥得像是尘土、灰败得像是骨灰,不洁得像是沉积在噩梦最底层的析出结晶,轻轻一碰就将会刺出胆敢妄动者的鲜血! 江闻滥用着通感,脑袋里凭空浮现出这些形容,却只字不提他所看见的东西。 恐惧到达巅峰的时刻,就是漫天大雾不容置喙地蔓延到身前的时候,那画面宛如滔天洪水无声席卷、又像是不尽沙土倾泻掩埋,明明呼吸还若有若无地持续着,却带来了一种灵魂窒息的凝噎。 因为恐怖的大雾之中,他已经一无所见,蒙住双眼的厚纱仅能透出一丝的红光。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身边的声音也悄然不见了! 近在咫尺的元化子似乎在张嘴说话,却听不清一字一句;再一旁的红阳圣童似乎在咆哮,也听不到一丝一毫。就连这座荒山野岭上充斥的鸟叫虫鸣,也在这一刻被按下定格键,齐齐为眼前浩瀚无边的灰雾让出一条路。 江闻心算着灰雾蔓延的速度,隐隐猜到这场大雾,应该已经超过了六甲神将所在的位置,彻底笼罩山上的不速之客。 但在凝望向前的视野中,不知道是否因为久望留下的云翳,江闻似乎还能看到宴仙坛山道的最前方,还蹒跚前行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哐。” 仿佛大戏开场前的锣鼓齐鸣,一记巨声飘飘渺渺地从云雾深处传来,化为撞击在灵魂上的一道重击,江闻虽然身体无法动弹,内脏却难受得仿佛碎裂开。 庞杂无序的锣声刺耳、鼓声嚣闹,肆无忌惮地在这片茫茫大雾中传荡起来,一道道诡异的红光如蛟出寒潭、狐游野茔,晦暗不明的光线不时涌现。 喧闹声和不明光忽远忽近、忽上忽下地到处游弋,呼啦啦地狂笑着扯碎上下四维的坐标轴,彻底破坏了误入者本就脆弱的方向感,陷入这个深不见底的迷雾之中。 江闻瞪着眼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秒,迷雾中就撞将出某些极为不祥的东西。 记忆里,志怪笔记中最惊惶恐惧的魏晋名士,此刻纷纷列入灰雾中的一体,隔着雾气静静窥视着自己的后背,露出惨笑。 明明是黑夜中的一团浓雾,却让江闻猛然想起了四个字—— 风雨晦暝。 那是风雨交加之时,天色昏暗有如黑夜的景象,人间亮起幽幽烛火,误入的行客推树昏坐,恍惚不清地与坟间老尸招邀,墓中枯骨为邻。猛然间天顶电光晃耀缠绕枯枝,忽上忽下视而不见,地上骷髅终于口作人声,桀桀不休地讲起某人受刑惨死的趣事…… 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 大雾中忽然又变作别的声音,倏忽间超越了锣鼓之声,宛如有人将嗓子扯到了极限,试图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尖啸,刺耳得如同破烂箫管被灌进飓风。 巨大噪音带着荒诞,围绕在江闻几人的附近,灰色浓雾却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大概这场灰雾比尘埃更渺小、比空气更轻飘,足以钻进人体无法测量的范围,缠绕进骨骼、血液一切物质的缝隙间。 但浓雾遮不住光线,又或者浓雾偏喜欢玩弄人们的绝望,江闻冥冥中察觉到了某些东西在靠近,就连速度、方位、角度都能够猜中! “江……快趴……下……” 含混不清的声音忽然响起,一股力量突然间从他身后生出,把无法动弹的江闻掀翻在地,身旁的元化子、红阳圣童却依旧僵立不动,显然不可能做什么。 就在江闻仰面倒下的那一刻,一道怪异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茫茫大雾中,即便是当面擦身也看不清全貌,江闻只分辨出了一个彻底畸形无觅五官的人头,额顶生出了一截多余的肉锥,仿佛甩面入锅时的随手一抖。 而那嶙峋干瘪身体越到下躯越扭曲干枯,腰椎尖被薄薄一层烂肉包裹着宛如尾巴摇晃,双腿褪缩成了筷子粗细吊在身上。 而与这恐怖干瘪形貌相反的,是一双青黑色的肉翅,划入了雾气茫茫的山林之中…… 但是凝固的雾气里,忽然也有一股力道点在他们的怀中。 随着这一点,僵立不动的两人忽然间有了些异常。 那是他们衣襟之下忽然亮起的两点红芒,忽明忽暗地翕动了起来,带着一股浓香不散的青烟扩散开来,猛然流淌入了灰雾之中,化成一道道波纹晕散,似乎正溶解着这片亘古不化的雾气。 随着异香钻入鼻腔,江闻僵硬仆地的身体猛然一松,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 “好险好险!” 元化子手里拿着一枝断香,心有余悸地看着青烟袅袅、烟雾漫漫,“老道刚才察觉不对,正要点燃这枝汉元寿宫香,没想到晚了一步差点酿成大祸!” 江闻看着红阳圣童从怀里掏出的同款燃香,忍不住暗骂了两人一句。 很显然,汉元寿宫香能让人在仙雾中行走自如,而这两人显然都察觉到了仙雾的异动。但是为了骗对方入局,偏偏忍到最后一刻才在袖中点燃异香,结果差点一道儿玩完。 “真人,你刚才有没有感觉到,有人推了你一下?” 江闻连忙问道,这个说话的声音他听着有些熟悉,似乎在止止庵的梦里也听到过,难不成是白玉蟾仙师显灵了? 元化子茫然摇头,显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这一场大雾中,三步以外便彻底不见,也根本抓不住其中出没的东西。 “江闻,刚才你看见黑龙了?” 听完江闻的描述,元化子双眉紧皱,白发苍苍间更显慌乱,“可我从未听说黑龙能长出肉翼的……” 江闻用火折子也点燃了一根汉寿元宫香,仔仔细细地在自己身上熏了一遍,确保身上带满扑鼻异香。 “习惯就好。你不也没想到宴仙坛的雾,会突然间从脚下出现嘛……” 江闻缓缓说着,又回忆起了刚才被掀翻的那一刻,鼻子闻到的一股轻微酒气,看来这酒的出现也有蹊跷。 而对于刚才在雾中所见的东西,他只是握紧了手中青铜古剑,想起了一些古书上的传闻。 和元化子所说的“徐羡之见黑龙”相比,他联想到的是洪迈所著《夷坚丙志卷》的无足妇人传说,有人在京师见妇人丐于市,衣敝体垢无两足,但以手行而容貌绝冶,于是带回了家里作佣人。 结果一年后,家里频频出现异常,主人趁灯火尚存从隙窥觇,发现无足妇人正负两肉翼,形貌怪绝,一双翼色正青,挥剑击之不中后,妇人长啸而去。 不管是东晋黑龙还是南宋无足妇人,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在作用着,可以让人变成一些似人非人的怪物…… 第九十三章 碨?具素螺 “既然踏进了仙雾之中,就切记存身保命,别对不该感兴趣的表现好奇。” 看见江闻深思入神的样子,元化子连忙出声提醒,“我本不愿意让你牵涉进这件事里,今天可要老老实实听我一句。” 面对着锣鼓喧天、洪光溢彩的山中迷雾,江闻只能怀抱着青铜古剑默默点头。 这根本不是轻举妄动的问题。 在这种程度的诡状面前,身体能够移动确实比无法动弹更危险——谁也说不清楚人类在惊慌之中,到底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和白莲教设计出来的“天下群仙宴”相比,这场无人能说清内情的“架壑升仙宴”更加扑朔、更加抽象、也更加让人恐惧无度。 聆听着远处古怪万状的声音,江闻脑海中联想到的是一群毫无人形的诡异仙人,正从云端如麻降列于宴仙坛巨石上,召开了一场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禁忌宴会。 热闹非凡的表象之下,掩盖不住这场大雾中的异常,剧烈作响的大脑警报足以让江闻明白,这绝对是一场凡人慎莫近前的“仙宴”。 江闻对元化子的避而不谈仍旧有所顾忌,但是此刻放下包袱合作才是正道。 但就在两人试图达成一致的时候,江闻发现白莲教的红阳圣童不见了。 “真人,白莲教的人不见了。” 元化子愕然一惊,随即额头淌下汗水:“计划被你搅乱成这样,他竟然还要放手一搏……” 江闻蹲下身去,仔细观察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慢慢说道:“但我看这个脚步方向并非上山之路。白莲教恐怕还有后手计划。” 此刻声音被仙雾隔绝不闻,又面对着诡怪红光形成的绘画文彩,江闻不认为对方会贸贸然踏入不知生死的仙门。 实则虚之,红阳圣童希望他们以为的东西,就绝对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可如果红阳圣童没有踏入更深一层的仙雾,那他最可能会做什么呢? 江闻缓缓回复着内力,争取为应对异变多留下一份底气,同时推测着红阳圣童的目的。 “真人,白莲教圣童恐怕是去找六甲神将了。他们手里有着《峋嵝升仙书》,想必也留好了应对的手段,真不知道这本书写了些什么东西……” 江闻这么一说,元化子也大感不妙,脸上皱纹更深,果断说道。 “快去寻他!刚才你见到黑龙已经不妥,我怕他们会引出更可怕的东西!” 仙雾之中不辨方向,三步开外一无所见蒙蒙一片,两人只能慢慢试探脚下的虚实,防止不小心踏落山崖底下。 让人不安的黑龙没有出现,元化子也郑重交代必须谨慎,防止撞入仙宴的更深处,团团绕绕地搜寻许久都没有结果,直到江闻在地上发现了两枚玉卵石。 “真人,有两枚卵石掉在这里,说明离刚才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江闻把玉卵石再次握在手中,入手只觉得剔透冰凉,一条栩栩如生的小虫被包裹在里面,须尾都清晰可见,难以揣测的时间似乎就凝在这一刻,藏入这方小小的世界里。 “你说王莽见到的汉哀帝尸体,是不是也像这样子深藏玉石、不腐不朽?” 江闻不伦不类地比喻着,让元化子大摇其头。 “汉哀帝即位痿痹,末年?剧,又偷偷施行延寿久生的秘法,才导致在棺椁里出现异像。我道门中也传有回骸起死、枯骨炼形的太阴之法,但是从没成就这般模样。” 江闻看了老道士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真一内守,死而后生的说法太过难解。但说起来,阴仙方法与这座武夷山恐怕关系匪浅啊,你看看漫山遍野的隐士崖尸、岩洞藏骨——可惜没有一个人能脱胎换骨后羽化登仙。” 元化子面露不悦地看着江闻。 “你这小子,不用旁敲侧击地跟我说这事。老道出家以来先学练形合气,后通金液还丹,还不至于走什么歪门邪道!” 江闻不怀好意地连连摆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真人,我从没说太阴炼形是邪门歪道哦!” 元化子气的吹胡子瞪眼,扬起绵掌就要跟江闻决斗:“你应该去担心白莲教才是!他手中的《峋嵝升仙书》记满了旁门左道、骇人听闻的成仙秘法,青鸟术和太阴法不过是其中之一,你若是拿到那本书、务必即刻毁去!” 历代神仙志异都有开坟见“尸骨不化”、“白发丈余”的记载。道家上清派承南岳夫人魏华存道统,陶弘景真人《真诰》也记载过太阴炼形的法门,“真人炼形于太阴,易貌于三官者,此之谓也。” 但是各派对于成仙法的分歧众多、向来不一,元化子口中的白玉蟾仙师就认为,从早期谪仙事例中的自我修炼之法来看,无论是通过“梦朝”的方式上天,还是通过“步虚”的方式登仙,都只能得到短暂的回归。 白玉蟾在《金液大还丹》中明言“愿飞升于玉阙,必须修炼于金丹”,要实现永恒的回归,必须要修炼金丹。 在茫茫仙雾中行走着,江闻忽然踩中了略带绵软的东西,连忙收回脚观察。 持剑查探过去,江闻发现崎岖不平的大石头后面僵卧着两具尸体,胖大身躯赤膊着上身、油彩斑驳,覆面朝地一动不动。 更奇怪的是,这两具尸体身上生长着几片翼状胬肉,许多纤维血管组织呈三角形增生,形状还有点像昆虫的翅膀。 “六甲神将……死了两个?” 江闻有些困惑,脚步却更加谨慎,“我刚才只是化去了他们的内力,又没下过死手,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暴毙呢?” 正在疑惑间,元化子猛然上前飞起一脚踢飞一具尸体,神色慌张地将江闻向后拽动。 “小心!” 随着元化子一声惊呼,江闻发现被踢飞的那具尸体猛然流出鲜血,肚子撞破在锐利的山岩尖上。随着肚肠一块流出来的,是腹中密密麻麻不尽其数的白螺,密集蠕动着舔舐血肉…… “今夜黑煞和白煞,竟然同时出现了!” 元化子目光灼灼,勉强转头向江闻解释道,“自白玉蟾仙师镇守武夷山以来,也曾多次调查仙宴之事,除了死者化为的黑龙,更诡异的就是这些食人白螺。可两者一生一死,一枯一荣,按理说不会同时出现的呀……” 江闻压下内心的不安,对元化子说道,“肯定是白莲教做了什么!此时就算有危险,我们也得先制止圣童才行!” 地上的白螺仿佛从石缝里凭空生出,依附于尖石不停蚕食着死者血肉,又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丝丝的翼状胬肉,正把尸体异化成诡奇的外状。 “真人,这些白螺可有名讳?” 元化子深沉地点了点头,“祖师手札上说,这些螺叫白水素女。” 江闻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愣了一下。 古人对于螺的敬畏由来已久,白水素女最早见于西晋束皙所撰《发蒙记》一书,江闻却于会仙观中,读过不太一样的版本。 在那本老旧的手抄书上,扼要地记载福建侯官的渔夫谢端,曾出海七日一无所获,风雨凄狂中捕捞起一具无肉大螺壳。从那天起渔夫就疯了,自称里面藏有天上来的白水素女,上天派她来做他的妻子。 乡人以为他思虑成狂,每日只在屋中对着巨螺昼夜不出。但奇怪的是,他自此仓廪不匮,缸瓮常满,不用生产也不愁饮食,直到某个风雨交加的天气,渔夫和巨螺都凭空消失不见。 后来的南朝祖冲之精通术数、天文、历法,收集天下妖祥休咎编成《述异记》。他查访这个传说之后,却记下了另一篇似是而非的螺亭传说。 传说讲的是一女子拾螺为业,留宿野外,某天夜晚风雨交加时出现许多白螺嘬食她的肉,第二天只剩下她的骨头,和一具刻着不明篆文的巨大石螺空壳。 江闻越看这块石头,越觉得古怪无比,连带着仙雾中锐利露出的石头,都感觉有些眼熟。 “真人,你看这些山道突起上的石头,像不像一块块石化了的螺壳?” 上架感言 急匆匆码完一章,才敢来写点上架感言。 感谢所有收藏、推荐、月票、打赏、评论、分享、推广、群里吹水、每天当面催更、打听我家地址说要寄小礼物、探听我经常走哪条路打算跟我当面聊聊的书友们。 非常荣幸地能在这本书与你们相遇。 非常荣幸地能在这本书与你们相遇。 非常荣幸地能在这本书与你们相遇。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上一本扑街许久的我,没想到这本书能得到大家的认可,虽然一开始只是想开一本脑洞文,只是想把自己平时胡思乱想的东西写下来。 必须承认一点,我不太会写小说。之所以还在写,只是因为习惯了写东西的生活,至少让自己瞎忙的人生回首起来,不会那么的乏味。 这本书问题很大,写完了大纲经常控制不住节奏,想到的内容一股脑就往里面塞,写着写着卡文半天不知道是想写啥,自嗨起来又觉得什么都可以写,或许这种盲目痴愚的状态非常克苏鲁,所以我老是添加克苏鲁元素。 更不好意思的是,我的码字速度不快,手机码字加上不停查资料、找伏笔线索,基本上一个小时就写八百字的速度,对于这个写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兼顾好武侠、志怪、克苏鲁的元素。 每天一本正经地胡扯很难。 我从初一开始接触网文,现在连看小说的时间都被码字挤占了,但是过程也很有趣,至少这些故事,都是能让我觉得有趣的东西,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对上电波? 洛老曾说过:“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 武侠魅力在于快意、克苏鲁的恐怖在于未知,探索到未知事物的冷汗淋漓,或许是中式克苏鲁的最好表现方式。 我想让那些历史上熟悉而荒诞的东西,在现实的空气中被喷上显形药水,慢慢露出真容,这种呼吸着历史厚重尘埃,于作死好奇中浑身战栗的乐趣,或许只有中国人才能够领略。 说到这里,真挚感谢《铁鹤书》作者永恒的夏亚,正是从他书中看到的怪谈,让我知道了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 这本书说到底,还是对铁鹤书的拙劣模仿——如果有看铁鹤书的好心人看到这段,麻烦一起催他更新,不要催我了谢谢_(:_」∠)_。 总而言之感谢各位的支持,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第九十四章 詄荡天门开 两人避开死尸与白螺,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各自陷入沉默。 山路上的巨螺石化已久,年代早已不可考证,就如武夷山曾是海底一隅,沧海桑田间演化无数,似乎也理所当然。 不仅如此,在中国历史上的各个朝代都对化石有或多或少的记载,著名的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就有“石鱼”,即鱼化石的记述。宋朝沈括也对螺蚌化石和杜绾对鱼化石的起源,有了正确认识。 特别要提到的是南朝齐梁时期,上清派陶弘景仙师也对琥珀中古昆虫,进行过专门的研究记述。 想到这里,手中的玉虫卵石和面前粗砺的疑似化石同时出现,却给这些寻常东西带入一层迷幻的色彩。 “我怀疑这两枚玉卵石,就是当初罗淳一得自陶弘景仙师墓中的东西。” 元化子慢慢说道,看向江闻的表情不太自然。 江闻点头同意,这些东西单独出现或许是巧合,但随着人为因素影响加大,其中的问题就逐渐清晰了起来。 比如……到底是谁想上山? 触到一丝明悟,江闻的表情有些异样,似乎强忍着什么装作平静说道。 “真人,这几年我客居会仙观中,托你的福在俯仰之间,也把观内典藏通读了一遍,魏晋以降的逸闻志异烂熟于心,各家书籍却齐齐或涂黑或撕去了涉及先秦篇章……真人可有教我?” 大雾中寒风刺骨而来,元化子似乎有些畏冷,额头的汗却密密渗出,面色酡红。 “还有此事?老道一无所知。” 老道士表情更加隐秘,枯皱的嘴唇紧抿着,“你和我那徒儿读遍了我派的典籍,却都对医术一道不感兴趣,从不进丹房看书。我知道你身负奇门医功,但是博学未必善、广闻生大盗,不如休矣。” 江闻听出不对,刚想说话时大雾弥漫的视野却颠倒花乱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的异香变得熏人双眼、浓烈无比,身体里的寒气从骨间渗出,慢慢倒向了地面。 “汉元寿宫香虽然可以使人穿行仙雾,却乃是天上仙界冷香,触之凝气冷髓,营卫皆僵。必须先服极燥极阳的五石散,方能对抗住香性。” 江闻颓然向地上坐去,青铜古剑胡乱拨划着,手臂却无法自如控制,歪歪扭扭地指着老道士。 “你该看看医书的。” 元化子冷眼看着。 身上酒气、丢失桂花、五石散、汉元寿宫香…… 在倒卧在地的前一刻,江闻终于串联起这些线索、发现自己早就被算计了。 为了使用汉元寿宫香必须服用五石散,可五石散对于常人热毒难当,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所以他躲在丹房中以酒多次服用,避不见客。 这期间为了测试,老道士还点燃了少许的汉元寿宫香试验剂量——这便是自己进丹房闻到的、袁紫衣身上偶沾染香气的由来。… 元化子修行多年不沾荤酒,大量饮酒自然受不了,因此小道士所说丢失的桂花,正是被元化子偷偷拿去酿成了桂花酒,靠着最喜欢的桂花味喝下去! 如此说来,却不是白莲教挟持着老道士上山,而是老道士早就准备妥当,本就打算亲赴“架壑升仙宴”! ………… 始皇帝三十五年,始皇第四次东巡,抵达云阳。 一路上始皇自称真人,不称朕,行踪绝密,无人知之。随后群臣与皇帝议事,一律在咸阳宫内进行,下令大举征发徭役,命蒙恬主持拓筑从九原至云阳的直道。 同样在那年,武夷山中两千余男女听闻九死一生的徭役又来了,共同踏上缦亭峰的仙宴,自此消失不见,场面让赶来征民夫的秦吏惊恐万分。 自那以后,每逢府县遭遇灾异兵燹,就会有人走上不归路,自行摒除了人间一切痛苦,扫除身后一切顾虑,施施然地走入缦亭峰的“成仙”之路。 一切的由来,就是武夷山民偶发崖棺时,从枯骨中找到先秦隐士留下的升仙密法。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城啮于水、垣坏于兵,是年大饥疫,民多采树叶食之。”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没那么老,也不再年轻,他只是按照师门的顺序,回来主持会仙观。 元化子来到武夷山的那一年,他见证了清兵逢五抽一屠遍山脚,九曲溪血流漂杵。只是幸存山民表情却格外平静,对生死之事态度奇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几天后,元化子听到喧闹声打开观门,发现门外流民四散,人人面黄肌瘦、病容交瘁,却穿着最体面的衣服,黄昏中相互搀扶着往山道走去。 更不知是谁,将一个带着重病发烧的孩子,悄悄放在了观门外。 没人肯承认自己是孩子的父母。 他们的沉默中带着隐忍的喜悦,深一脚浅一脚地毅然上山。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表情很可怕,寻常人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山中的行动,只会由衷地胆战心惊。 元化子张了张嘴,想说些“天道远,人道迩,自古艰辛难言之”的道理,却闷闷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缦亭峰上的红光漫天,架壑仙宴鼓舞不绝,仙人之声笙箫缭绕,却再也没有人回来。 自汉代以来,皆以蝉的羽化比喻人能重生,但人死如何才能复生?这般升仙何异于寻死?只不过跟人世间诸般痛苦来说,这条飘渺虚无的道路,要比冰冷地躺在土里更容易接受点。 艰难活着和一了百了,哪个难?哪个又容易? 阖家消失的孩子后来成了自己徒弟,也知道了父母亲人的归宿,常常看着缦亭峰出神,表情既惧怕又好奇,宛如元化子那天在山民脸上看到的一样。 或许某一天,徒弟也会像他的父母亲人那样,绝然走入这座缦亭峰?… 故而元化子迟迟不给徒弟传法授箓,连道号都不愿意起。 他传承着白玉蟾仙师留下的道统,必须守在武夷山缦亭峰下,防止山巅“仙人”扩散出去酿成更大的惨祸,原本也不敢去招惹缦亭峰上的怪事,生怕适得其反。 就如江闻所说,魏晋南北朝士人探访幽冥、钩玄索隐,自称挥犀清客,留下无数祸患。 汉杨孚《异物志》记载:“玄犀,表灵以角,含精吐烈,望若华烛,置之荒野,禽兽莫触。” 自从玄犀角制成了汉元寿宫香,配合五石散的效力,挥犀清客便在这个世间山壑水渊里,真的发现了许多不可名述的东西。随后他们饮酒狂宴、醉生梦死,惶惶不安地想要忘掉这一切,却不知道冥冥种子,已经随着噩梦播散到无处不在了。 古来有识之士,都对挥犀清客深恶痛绝,因为从魏晋开始一直到唐朝,挥犀之道的影响都从未消失过。 温峤燃犀照渚看见了水底奇形异状的水族,自此牛头渚历代灵异不断,唐时青莲居士甚至在渚上“水中捉月”投水而死,作为受箓之士,没人知道李太白死前在水底看见了什么。 道教真人孙思邈也心有余悸,在临死之前都殷殷嘱咐自己的弟子,要毁掉汉元寿宫香方和五石散药方:“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 白玉蟾仙生于海南琼州,结茅修道于武夷,穷尽道门力量,终于销毁了世间留散的汉元寿宫香配方,就为了不再有人挥犀引祸。 可俗人求解脱、修士求不朽,世人皆有**,武夷山的玄秘如此之多,对于长生登仙的诱惑,又有几人能抵挡得住呢? 元化子自认为红阳圣童不行、江闻不行、自己也不行,却没想到自己的徒弟也受不住诱惑,趁着自己闭关闯入了洞天之路。 可自己总该做些什么,譬如关上这扇本不该为凡人打开的大门,譬如劝迷途人回头看看世间眷恋,譬如在垂垂老矣之时任性妄为一次。 元化子把江闻拖到路旁,站在迷雾里不露愁容,施施然走向红霞灿烂的宴仙坛浓雾所在。 “今日是也。”。 第九十五章 飘残已化萍 方才一不小心之下,红阳圣童折损了两名神将。 本来几人因为内气充盈而柔韧无骨、刀剑不伤的皮肤,被江闻的吸功入地化去。 这时先是黑煞飘影,随后人骨白螺陡然出现,红阳圣童险遭晃动的嶙峋山石刺破,是那两人拼死推了一把。 然而诡异晃动的白螺就此进入肚内,把他们的内脏吃空了。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就走了。 青山八将死于汉祀亭、六丁神女不见踪影,身边心腹六甲神将又折损两人,红阳圣童似乎已经一步步逼近了山穷水尽。 但形若孩童的红阳圣童,面对着漫山连片的磅礴仙雾,遥望着无端红光诡异流动,却慢慢露出了狰狞的怖容。 《峋嵝升仙书》没有骗他! 这里确实是书中所记载的仙宴之所! 自从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在成吉思汗面前展露了仙界一角之后,整个元庭都震慑于长生登仙之道,可偏偏这全真道,自此却再也不肯泄露半分。 在那以后,即便长春真人已死、即便暗中收买了全真中人、即便借引北天秘传部首罗王折辱道首,逼得全真掌门剃度为僧、阖教流散飘零,这些道士也说不出那日丘处机引成吉思汗所入的仙宴,到底是从何而来、今在何处。 继丹道北宗式微之后,元庭又将目光放在了金丹南宗身上,认为全真南宗五祖白玉蟾手上,一定也掌握着同样的奥秘。 随后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大内供奉罗淳一的人身上。 《峋嵝升仙书》的内容诡谲,最初是罗淳一从陶弘景墓中抄印而下,字体奇异古怪,字形如蝌蚪又似虫书,寻遍天下他碑刻才参悟出一二,便已经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许多法门。 其中有制人术、取天罡气法、神传智慧法、收拘魂法、神符取胜、桃符传贼、黑天昏日、飞剑制人、灵符禁恶、印伏蛟龙等等,但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陶弘景秘密记述的三十六洞天之隐要。 数百年前寻访天下名山洞天的罗淳一,特意来到过这里。 罗淳一觑见缦亭峰上的仙人招邀,却被山脚下道观之人出手阻拦,道观中的道人精通丹道、雷法惊人,七人布阵竟然让罗淳一这样的武学宗师都棘手无比。 幸而有同游的首罗王上师联手,两人苦斗终于催破雷阵、打杀数名道人冲上山去,却被困在了茫茫仙雾之中,只有歌吹冷风拂过,飘渺无所寻得,最后在一片阒寂中离开缦亭峰。 回去之后在博览广学、多方印照之下,罗淳一发现自先秦之时,寻常登山所见为外魔、无异于寻死。 通过种种史籍线索,罗淳一还考证得出,缦亭峰上的白螺乃是天汉中的白水**,这说明山上连片的不是烟雾,而是九天之上的河汉下化,示人于此处。 游荡的黑龙也不是怪异,而是升仙不成的无缘之人,只吞得了半点仙食,便有蜕骨化龙的尸解机遇。 又耗费了数年时间,他想要终于推算出赴架壑升仙宴的正确方法。 首先,必须于北辰高拱夜登上缦亭峰,用早已失传的汉元寿宫香,燃起便能烛照迷雾、直指仙门。 其次,仙宴上的古仙人,皆为上古炼气真仙,那里仙餐云霞都有生肌活骨的奇妙功效,赴宴者也必须以天师功法汲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才能一同蹀虚轻举,乘云游雾。 最后,仙宴皆朝于昆仑山西王母,当初汉武帝想靠着青鸟术白日霞举飞升,却被挡在仙门之前,因此仍须敲开仙门的那一枚真箓种子——太上步星升纲箓。 ………… 红阳圣童朝着宴仙坛匆忙行走着,擦去油彩的脸上皮肉苍老枯皱,气喘吁吁就像个苦大仇深的老叟,嘱咐着身后的贪玩儿孙跟上。 其实从年纪上看,红阳圣童也早就年逾花甲,但自从幼年遭到采生折割,他就永远都是孩童的外形了。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可那年的江南水乡遭遇水旱灾害,一个孩子被父母以十文钱就卖给恶徒。 这帮采生折割之徒,将他压入一口石瓮之中整整三年,以缩骨水日夜浸泡防止生长,只为出去讨钱能多要几文回本。 那孩子懵懵懂懂,屡遭打骂也还是逢人便笑,恶徒越看越恼,只怪世上还有人能笑得出来,于是将他的脸也用药水烫坏,一辈子都只能是狰狞可怖的面目。 寻常人看着他的脸就笑不出来,只有身后那几个傻子,天天看见他就嗤嗤憨笑。 和借调来的六丁神女、花钱请来的青山八将不同,身后的六甲神将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嫡系。 一户山民因无钱娶妻,便姐弟结合乱了伦常,生下许多孩子大多早夭,就活下这六个痴痴傻傻的胖小子,偶然被红阳圣童招徕。 “快快跟上,这场机缘错过一次,就没机会再遇上了。” 六甲神将颟顸呆傻,听到这些话也不会应和,只感觉这大雾从未见过,畏畏缩缩地想拉着红阳圣童的衣摆,宛如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 红阳圣童看到这内荏动作,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恶狠狠地拍开他们的胖手。 “莫怪本仙对你们从小就心狠。” 红阳圣童仿佛对他们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此行进得架壑仙宴,才有望夺得长春再生的造化。” 随着红阳圣童一声令下,伸手在他们背心一推,四名**神将下意识地手指向天脚踩地,拘灵遣将神护佑,身体剧烈颤抖了起来,热汗不停从额头淌下。 服食的五石散对他们的身体毫无影响,苦练多年的天师丹息法早已融入呼吸,须臾之间真气便运转全身,五脏五内之气攒聚完毕,只听四人口中齐齐虚啸一声,睁开眼时,已经是威神凛凛的姿态了。 红阳圣童历经沧桑外表犹如孩童,六甲神将外貌五大三粗生来却只有童智。 可笑的是对比如此强烈,也怪不得白莲教里的其他人,都笑话他招了一帮残废。 可是红阳圣童最清楚,正因残废之人有所不全,一旦见到希望,才会迸发出最强烈、最偏执的力量。 事到如今,红阳圣童即便没能拿到太上步星升纲箓,还是打算尝试一下 他已经让六甲神将修行了陶弘景仙师《真诰》中的“北帝煞鬼法“,四人化身天蓬咒中所载的斩鬼司法神将,咒之鬼便生畏惧心,踏之罡则无所不辟,此行就是要斩破外魔、直赴仙宴的。 从《峋嵝升仙书》里,红阳圣童看得出来,罗淳一走访各个洞天的遭遇不同。 唯独在武夷山,第十六升真元化洞天篇章的字里行间,这个年幼入宫的武学宗师表现出了一种狂喜,似乎对于复原阉割残缺、恢复正常身体的极大信心。 看着一步之遥的红光仙雾,红阳圣童带着六甲神将也踏步而入。 “若是这世道没人救,便苦命人自己救自己罢……” 第九十六章 渔郎入洞天 “仙宴……不要去……” “这次你听见了?” 两声轻微的熟悉话语,再次在江闻的心头炸响,仿佛有人贴着他的耳朵呢喃着。 江闻猛然警惕转身,从头皮到身上的毛孔悉数炸起,荒诞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他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供赏玩的画眉鸟,正被外界驳杂的目光肆无忌惮窥视着。 这里分明是止止庵! 他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但随着声音从心窍中迸发,还有更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嘈杂凄切地从院中、屋后,乃至房顶、空中传出,汇聚成一道熟悉的稚嫩声音。 “是我。” 庭院里的宋桂、古井依旧幽悄,沐浴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仿佛被冻结凝固的模型,影影绰绰的房宇墙廊都虚虚实实地相互交叠着。 江闻寻着声音望去,看到的却是一道比雾气还要模糊几分的身影,伴随着飘散的一缕缕烟气,正幽幽对他招手。 “这是梦……你是小道士?!” 这身影虽然模糊到虚无,江闻却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我。” 对方的神色无法辨认,语气却格外淡漠疏离,仿佛模糊飘散的是烟雾,就是他作为人类的种种情感。 他的行动似乎受到极大的干扰,直愣愣地冲着江闻的方向看着,不合身的道袍衣襟沉重地坠在地上,宛如铁锁重闸,让江闻联想到了地缚灵上面去了。 在止止庵身中**毒烟的噩梦中,江闻就听过这个声音,见过一样的场景,甚至梦到的,也是完全相同的话语。 那时江闻没有猜出他的存在,便转头寻找突破梦境的出路,但这次他很清楚是对方在找他,否则不会大费周章地在他再次陷入昏迷时,又将他拉回这里,塑造了一个同样的梦境。 从心理层面上,塑造熟悉的环境是为了缓解戒备、不断重复是用来加深印象,这些心理治疗上的手段,依然可以解释他当前的处境。 “江大侠,我只有最后两次出来的机会了,请你一定要把我说的听完。” 看出了江闻的疑惑重重,小道士没有多做赘言,直接说入主题。 江闻猛然起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景色——那是穿越前城市才会有的光污染夜空,此刻正映照在了武夷群山的峰顶天际…… “你说吧,今夜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 小道士停顿了片刻,才开始说道。 “在你们走后不久,我偷走师父保藏的真箓种子和汉元寿宫香,借着夜色逃走了。” 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小道士说的好像吃饭喝水,“虽然师父从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这几天他正试着用丹功和外药,独自进入真升化玄境,试图升赴今夜的架壑升仙宴……” 此时,原本荒凉的幔亭峰顶张幔为亭、结彩为屋数百间,烛火映照亮了天空,歌舞管弦在半空崖上纷纷扰扰,只听得无序的鼓乐,聱牙的歌声经天不散,似一曲永不停息的荒诞乐章……… “不对!你不是在山上吗!为什么又会在止止庵里!” 江闻猛然打断他的描述,话语里巨大的现实割裂感让他都有些心悸,逐渐演化成为恐惧。 小道士缓缓说道:“《道迹经》云,山岳及名山皆有洞室,此中洞室贯通诸山、通达上天,故曰‘洞天’。其实我不在山上,也不在山下,一直都在这止止庵,古井之下的‘真升化玄洞天’里。” 小道士知道止止庵洞天的存在,但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因为父母告诉他村中祖祖辈辈的尸骨都在那里,那里也终有一日会成为他的归宿。 村里贫穷困苦,渔樵为生,小道士的家里也只有草屋两间,翻来覆去没东西可以玩,偏偏屋里吊满了彩绘的人像木牌,让他好奇无比。 建阳雕版绘画技艺出众,这些木版仙人也画的栩栩如生,可明明身体服装都是仙人飞虚之姿,却顶着一张写实过头的老农村妇面孔,带着唐突拮据的欣笑从容,仿佛一个个乍登了龙椅的乡巴佬。 父母告诉他,村里从不设灵牌位,这些都是祖宗的画像,就像木牌上的羽衣彩带、天霞金光那样,他们都过上了得以升仙的美好日子。 秦时魏国王子自幼有仙骨、慕道术,他们的祖辈是跟随魏王子骞来到武夷山修道的遗民。魏王子骞在西王母宴上筵饮酒过度,触犯其怒,西王母命其谪居此山八百年,方得归天成仙。 但常人哪里能活八百岁,幸好得此地的群仙主人武夷君彭祖授以仙法,教他以黄心木为函,在崖洞中盛放尸身,八百年后尸身不腐换骨完毕,自然可以升仙得道。 魏王子骞如法死后,他们的祖先就定居了下来,世世代代守护着崖上魏王子骞的尸身。 后来魏王子骞顺利升仙,感激付出便视这些守陵人为子孙,常常在缦亭峰上招手,不时地重开架壑升仙宴,约定只要他们一族的人阳受享尽,就可以前去赴宴成仙。 但年幼的小道士看见这些只觉得很害怕,因为他总觉得木牌上仙人的头脚分离、身体截割,毫无神仙飘渺之态。 随着年深日久的褪色、劣质颜料的描摹,木版上所谓的成仙,在他看来只是用羽衣彩带捆绑住残肢、用天霞金光掩藏起血骨,再装上一颗不太匹配的干瘪人头,就连脸上的笑容,都像是死后被刻意摆弄出的模样,颟顸呆傻到令人发毛。 那时的小道士才三岁,很多东西还无法理解,直到拜入师父门下,经历过几堂红白事,他才知道那笑容不是成仙的容貌,而是解脱的表情。 似有相同,却是天壤之别。 小道士原以为随着阖家消逝,都不会再有什么值得他烦恼的俗事,更不需要迎来送往的人间哭笑,他一心只想在道观里清心寡欲地过完一生。 可他在那晚,却看到了同样的表情,出现在了师父脸上……… ………… “江大侠,或许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我第三十四次尝试借着洞天的力量,影响外界了……” 小道士淡漠地说着,语气里透出深深的疲惫,似乎长久的努力让他精疲力尽,也让他的身体慢慢趋于消逝。 “我在试着挡住师父,但是尝试了无数次,都没办法改变他的行动;我试着闯入仙雾里阻挠仙宴,却红霞挡在门外;唯一一次成功影响到别人,便是在梦里和你说的两句话,却没有把握好时间,跟你说太早了……” 太早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小道士能轻巧地说出这话,仿佛一切前因后果都被他如观指掌,一切事态都被他了然于胸,他仿佛看过千遍电影的观众,在点评着某个不经意的细节? 还有所谓的三十四次的尝试,难道指的是他在这段时间的上下环节中,已经尝试过的可能吗? “等一下!刚才我在山上仙雾动弹不得时,就是你把我向后推去,点燃汉元寿宫香的?!” 蹊跷的事情猛然间参破,江闻想起了刚才在山上听见的声音。 那熟悉的声音喊他快趴下,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帮他躲过黑龙掠空,就和当前的处境一样熟悉,难道都是小道士做出来的?! “没错,是我。” 模糊的影子飘散着烟气,更加朦胧模糊,缓缓点头。 “这个洞天奥妙无穷,白玉蟾祖师摧毁升仙的线索、封住真升化玄洞天的入口,奥秘只有本门知道。师父偶然透露过,只有携带这枚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的人,才能御用自如。” “白祖建庵封挡这里,是因为修为不足之人强行进入这处洞天,抵挡不了真升之力,三魂七魄会化玄入灭,再也无法逃离。可惜我修道不精,未成就金丹,自忖到六六之数就是极限,到时候只能化为一缕清风里。” “……还有两次你就回不来了?” 江闻惊道,“那你现在快收手啊!” 小道士不悲不喜地说道:“一开始或许可以,但现在已经太迟了……” 就像江闻不知道洞天是什么所在,小道士之前也从没来过这里,因为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如同是堆满了亲人骨殖的不祥之地、悲戚墓冢。 小道士说,他的村人都很清楚,凡人要绕过黑龙白螺、仙雾红霞顺利赴宴,必须要从止止庵下的洞天进入,顺着满山悬崖绝壁上遗留的“架壑船”和“虹桥板”拾级而上。 当年元化子见到村民上山赴宴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阻拦,就是因为村民是悄悄从洞天里潜升,元化子在门前所见到的,不过是一排排似有若无的虚影,看似宏大的流民场面里,只有老道士和啼哭的孩童是真实存在的。 白玉蟾担心的事情,对他们并没有影响,因为这些村民也从没打算活着回去。… 今夜白莲教的忽然来袭,让他想起了这个地方,险象环生后最终闯了进来,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天无谓之空,山无谓之洞,洞天本就是山中之空,当初止止庵火居道士所说,听到过夜间行走的脚步,恐怕只是我父母村人当年的脚步推门声音,回响在洞天之中所致……” 小道士说得毫无波澜,却让江闻的内心再次掀起惊天大浪。 十年前的脚步声能回响至今?洞天为空?《紫阳真人内传》称:是以真人处天处山处人,入无间,以黍米容蓬莱山,包括**,天地不能载焉。 原来是这样! 或许这处“真升化玄洞天”,“真升”不单单是指代成仙,而说的是“升入更高维度”;“化玄”也不仅仅是悟道的别名,而是以“玄”为“旋”,在时间长河里化身玄之又玄的“微妙众多”呢? 若真的如他所说,那洞天的真身,应该是一处出现时间、空间畸变的点,能够打破世间原本稳定的四维坐标轴,暂且跃升到更高的层次,同时以“人”的视角观察、影响外界,就像是进入了“量子云态”,在某种程度下,可以依靠“观测”改变外界的存在。 缦亭峰峭壁嶙峋、崖棺艰险不及,但洞天能混同空间的距离,意之所及、形之所到,一切皆不在话下,因此村民想要凌虚上崖、走波辟浪自然信手拈来。 小道士时而在山顶踽踽独行、时而在止止庵与他交谈,也是因为洞天能环转时间的流逝,把流淌的时间在这里合成一个回环,因此小道士能观测足足三十四次,找到与他交谈的机会。 这不是江闻异想天开,而是像这样的记载,在古籍上比比皆是。 误入洞天日行千里不过寻常之事,更有《郡国志》记载,道士王质负斧入山采桐为琴,遇赤松子安期先生棋而斧柯烂,既归已逾百年,无复时人,这很可能是误入了某处,能加快时间流速的洞天。 当年白玉蟾在止止庵授学,能在大雨之中漫步而不沾湿片缕,并用这神术折朱熹,留下“偶中耳”的典故,恐怕也是靠着高深的修为进入了这处洞天! 大雨看似无处可避,白玉蟾却能瞬息万变、洞彻分秒,在亿万概率中找到那不被沾湿的一种可能,这已经是超乎想象的通天修为了! 江闻的声音有些哑涩,洞天的力量神妙到让他无法理解,限制却也无比巨大,小道士千辛万苦入梦找到了自己,想必是在三十四次的时间循环中,找到了一些破局的关键。 可就连修为通天的白玉蟾都阻挡不了缦亭峰上的架壑升仙宴,江闻和小道士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小道士缓缓点头,身上的烟雾更加迷离,让江闻更确认了“量子云态”的说法。 所谓的“化玄之力”,便是靠着“时间漩涡”加速力升维带来的后遗症,一切物质和精神都会飘飞虚浮,等到落地的时候,组成身体的粒子便很难摆回原来的顺序。 他过度想要对外界施加影响,导致相互作用的力也破坏着粒子顺序,摧毁着组成小道士自身的“概念”。一旦承受到达极限,作为小道士的这个“概念”,就会变成一碰就散的青烟,在现实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大侠,时间不多。汉元寿宫香冻魄的效力快过了,我会想办法打破仙雾使人入‘虚’的问题,让你恢复行动。” 小道士看了他一眼,就像是一眼读懂了江闻内心的一切思绪,语气里满是笃定。 “距离六六之数,我大概还有两次机会,除了留下一次把你唤醒,这最后一次,我将在北辰星高拱的那一刻叩响仙门,一切希望都在这一举……” “阻止师父赴宴的事,就交给你了……”。 第九十七章 星唤群仙宴 缦亭峰上的宴仙坛是一片平整的巨石,此时仙雾缭绕、红霞流转,种种怪响不断传来,却让人容易想起海边经常出现的海市蜃楼。 古人并非无知野蛮,如《梦溪笔谈》也早就探讨过海边幻景的由来。可不管是秦始皇东巡,还是汉武帝在海边看到的仙山楼阁,除了栩栩如生的仙界图景,还有着清晰的人畜车马之声,乃至于看见山上的仙人招手遥祝。 元化子向前一步扬起道服下摆,就盘坐在地上。 “真人,仙宴就要开始了,你何故迟疑不前?” 红阳圣童用刺耳的声音说着,脸上表情狰狞怪笑,却也让四名六甲神将就地将他护在了中心。 元化子低眉垂目,缓缓说道。 “贵人何必明知故问,这仙宴在外人看来众说纷纭,可那罗淳一得了上清派陶仙师的部分衣钵,必然也猜到了其中奥妙。” 应该如何来形容这片仙雾? 是应该赞颂它的飘忽不定来去倏捷,忧惧它的侵略如火休寂万物,还是痴迷于它的神秘瑰丽世间罕有? 决然入席的两人在一处磅礴得宛如洪荒遗境、混沌初天的大雾中相遇,心中恍然,难怪传承这些信息的古人,会是如此瞠目结舌、讷讷不能言明。 仙雾还是那片雾,四处起伏的红霞却连天彻地,不管他们的视线转到哪里,都只能窥见令人心动神摇的红芒,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奇异景象。 红霞幻化不定,时而像楼台宫殿,时而像人物车马,时而像湖海蒸蔚,其中元化子还稍且能敛息守心,诵经不动,红阳圣童却已然痴迷于这片超乎想象的空间。 随着云雾中真形变化,红阳圣童更是“啊呀”一声猛然向后跌了一跤,痴痴地无法起身! 按理说曾经设下“天下群仙宴”,靠着纸人仙官、彩扎玉女震慑心智的白莲教圣童,不应该出现如此失态的场面。 但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的假仙宴做的再逼真,不过是靠着畏惧恐怖之心让宴客心生同感,其宴席的每一步都是既定,都算计在神鬼之事边缘,刻板到丝毫不能错漏。 可他眼前看见的东西若有若无,伴随着车马凌空时卷起阵阵风浪、传出声声粼鸣——他所看到的是一道道深藏在仙雾帘幕之后,车帷笼罩之中的庞大身影z 从车帷的缝隙间,既看不见华贵旒冕和涟摆的珠磲,也看不到羽衣霓裳和翠光玉笏,更不需要刻意穿着金甲红袍、三眼六臂,一股股磅礴的气势已经冲荡在云霄之上! 距离极远也能看得很清楚,因为这些身影太过巨大了,和渺小如海内一粟的凡人相比,何止千尺万丈之高。此刻让红阳圣童踟蹰不前的,是发自内心的、对高天万丈神明的恐惧! “蓬莱无路,昆仑高远,这些都是魔障!” 元化子赫然发出了阵阵雷音,霹雳般击碎了红阳圣童眼前的光雾。一声过后,变幻流转的风声红霞依旧凶猛,却再也不复车马之声,仙人之形。 “多谢相助。” 红阳圣童略微纠结地向元化子合礼道谢,场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实际上两人的年龄相仿,甚至红阳圣童还长了几岁。 元化子不经意地说道:“魔障也,或兆魑魅横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窥参昴维定,或见孽夫瞿狺,或觑硕人复归。这都是本派仙师的描述,在这片仙雾里,必须慎之又慎。” “真人又何必骗我,仙宴真假岂是存乎一心的两可之事?” 红阳圣童闻言嘿然,良久才回答到:“蓬莱本无路、人间终不见,以这《峋嵝升仙书》中所说,这架壑升仙宴的虹桥早已断绝,凡人想要登天是绝无可能,唯有召请王母驾下的青鸟下降这一条路。” 元化子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乎对这本书抱着极大的抵斥,就连听闻都会有所不快。 “妖书之理为祸甚深,陶弘景仙师当年宁可将这些东西埋入墓里,也不愿意流传到世间,就是担心你们这些手段极酷之人。” 红阳圣童也不气恼,反而问道:“真人所言甚是,这书中的东西我看了也着实心惊肉跳——可这些东西你也知道。莫非世上就有这真人看得,天下苍生都看不到的东西吗?” 他所说大而化之地一句话,就是今天我没拿这书祸乱天下,你也自己跑来参加仙宴,凭什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要老道来说,这东西谁也看不得!” 元化子猛然瞠目,气势汹汹。 “你手中所得的青鸟降真术源自汉武帝,本就得自这武夷大山洞天之中。当初汉武帝于九华殿面见西王母,可内情从不为人知晓;随后的宣帝、成帝、哀帝等几代汉室因此衰微。光武中兴时将它封存,又在董卓之乱时复现,长安因此几为鬼域,北邙山百年尸鬼横行……” 《博物志》卷八记载,汉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泽以求神仙之道,于武夷山得到了青鸟术,可传音讯往来于昆仑蓬莱。 后来东方朔于七月七日夜漏七刻,亲眼见到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此时还有有三青鸟如鸟大,立侍母旁。 但汉武帝终究没有成仙、这场迷奇的宴会也没有了下文,只流下“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传说。 “随后的两晋士人自视甚高,青鸟术在他们手中使用兴烈尤剧,中书监张茂先不忍人间荼炭,便称有人入宫盗书,将青鸟术毁去,避免了晋人进一步挥犀为祸。” “上清派当初杨羲偶然阅得,将其符箓引子省去,删减为上清降真之术,并靠它得魏夫人华存降真传道,开启一派源。可即便删减仍有危险,故此被陶弘景仙师封入墓中,只留下民间流传的粗劣扶乩之术。” “随后虽然有宋徽宗大建降真坛、元庭刮地三尺,幸而没有再酿成大祸。可我毕竟猜不到,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人用降真之术唤过汉哀帝,把当初最最恐怖的汉宫青鸟之术,反向复原出来!” 随着元化子音调越来越高,红阳圣童脸上也不再掩饰期待之色。 没错,他手中的不是删减过的上清降真术,也不是民间扶乩请神术,而是最最原本、当初传行诏筹祠西王母的古老术法,得自武夷第十六洞天的汉宫青鸟术! 随着四支汉元寿宫香在他们手中点燃,袅袅升腾的青烟幻化出无数奇景,异香再一次嵌入了仙雾之中,红霞满布的天际忽然像是被施加了重力,从六甲神将头顶开始坍塌,一点点消坠于地面。 那景象,就像是虚幻的造物忽然臣服于现实的法则之下,露出原本真实的形态。 红阳圣童缓缓看去,只见仙雾坍塌的崩决景象面前,是一堵足以直通天穹的崖壁。南朝梁陈之间的顾野王坚定地认为,悬棺是“地仙之宅”,只有像神仙那样拥有腾云驾雾的本领,才能把尸体藏入如此险峻的峭壁之上。 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座高山险峰,巍峨耸立如同天柱地维,上面有无数个石洞岩窟,数以千计或干瘪、或弯折、或残缺、或畸形的尸体,正洞藏在其中、隐隐肢体似在晃动。 这些满是蛛丝尘埃的躯体,此刻全都曝露在黑夜红霞之中,从里面传来了幽幽不绝的箫管之声,如泣如诉,伴随着一道无法想象的鸟状黑影忽然在高山上掠起,引动了潜伏在黑夜中的一切不明物。 “是大鵹!这一定是三青鸟中的大鵹!” 升天降地的仙人们婆娑起舞的身影,在高峰万丈之上猛然出现,庞大臃肿到为这个世界所不容,更高处云翳般的一个婆娑影子,是同样巨大的漆黑巨树在荒唐地抖动着叶片。 树干上长满了扭曲不明的芽孢,似乎快速地生长着,直至彻底脱离母体,从高山之上轰然坠落,飘飘洒洒就像是一场巴山夜雨。 那芽孢随着坠落变换着形态,快速经历着枯荣生死,直到猛然落地,才化为一段枯树皮般,通体黝黑无光、扭曲坚硬的东西。 “王母曾对汉武帝说过,仙树在清天三千年一生死,若落于凡间浊地,则一日便要历尽三千年生死,是绝对无法开花结果的。” 红阳圣童瞥见坠落的地点,飞奔出阵,颤抖着拾起那东西,“葛洪仙师曾说服用灵芝加上导引之术,可以得到长生不死。那树是《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的不死树‘甘木’,这树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必定是由树干萌蘖的长生不死芝了!” “《峋嵝升仙书》果然没骗我!” 他手捧着长生不死芝忽然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的元化子猛地发问——哪怕是在狂喜惊乱的时候,这位白莲教老谋深算的“圣童”,依旧没有失去对外界的警惕。 “真人,你若是觉得我所做是错的,为何不阻止我?” 他的眼神如鹰隼一般凌厉,直勾勾地盯着老道士,满是与外表不符的老辣阴忍,“莫非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想看看汉宫青鸟之术的本来面目?!” 言毕紧握着手中枯枝般的仙芝,哪怕在他眼中,此时的宴仙坛上满地都是这样的东西,红阳圣童却下意识地觉得,眼前之人一定想要夺走自己手中之物。 “贵人,你可知道这漫山遍野的不腐之尸,来历各不相同。” 元化子施施然坐着,盘膝垂眼不为所动。 “最不幸的,是误入这里死于黑煞白煞的可怜人。他们懵懵懂懂、尸骨无存。” “随后,就是对仙宴有所了解,怀着一腔长生之志心向往之的人。不管是成仙还是长生,这里都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是自古以来深信不疑早已无法改变,才有大王、缦亭连峰漫山的崖棺古尸。” “再其后,是详究内情、精通方术如你我一般的人。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很明确,手段也齐备,按照步骤做下去,老道相信都能达成目标。” “你的目的是什么!” 红阳圣童躲入六甲神将身后,姿态警惕万分。 “自古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你若是把葛洪仙师的《抱朴子·黄白》一章再认真读下去,就会知道他说的是‘朱砂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茹芝导引,咽气长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岁以还者,下士也’。” 元化子侃侃而谈,语气中多有不屑。 红阳圣童猛然又警惕了起来,状若癫狂地高举手中长生不死芝,怒问道:“你说我没办法仙蜕长生?!” 面对着满山萧条的崖尸景象,元化子依旧古井无波,缓缓抬头。 “长生之路何其难走,就连葛洪仙师都只说‘朱砂为金’的鼎炉外丹,没参透内丹之术。真要在这场架壑升仙宴中虹举高去,有所成就,就必须要得金丹之妙。这也是白玉蟾仙师连朱夫子都秘传不宣的东西。” 红阳圣童嗤笑道:“我服仙药未必不能蜕化升真,你身上也未有金丹在腹,说这些闲话还有什么用处。” 元化子叹了一口气。 在元化子看来,随着红阳圣童使用了汉宫青鸟术,天上的仙雾已经塌坠开一个口子,隐然能看见薄雾幻化出的万丈高峰、崖尸洞窟,也能看见高天万丈的凛然大星,直挂在北方的天穹。 此时红阳圣童已经再次陷入了魔障景象,他宁可看着薄雾啧啧称奇,也不愿意看天上的星斗一眼,手里更还捧着一株干枯的怪植。 方才元化子垂目窥视,以冥冥之意独守心斋,直到看见虚室生白,才勉强穿破仙雾,发现宴仙坛远处轰然洞开了一道裂缝。 里面层层叠叠的尸体凌乱枕藉,扭曲畸形的肢体已经无法形容,干尸嘴里长出的不是别的,正是一株株宛如向阳新生的干枯怪植! 元化子轻叹一声,眼里满是慈悲之意。 哀吾生之须臾,在长生机会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静? 即便是古之贤人对此滥觞深恶痛绝,也并没有彻彻底底毁去这条成仙之路。凡人期不老,羽客期遨游,真人期与天地同寿,有谁能彻彻底底摆脱期待呢? 因此即便是白玉蟾仙师,也认为缦亭峰仙宴之所以害人不浅,是因为人们对他的理解太浅薄。正如道士从练气符箓发展到内外丹,或许等到更高修为被登临,这个仙宴就能真真正正化为渡化人间苦难的机缘。 元化子这门派在这里守了数百年,也错等了数百年,坐看着无数人迈着麻木的步伐走上山,再也没有回还。 如今师兄弟也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自己已经老了,他所最担心的,是小道士走上了当年他父母同样的歧途,对着虚无缥缈的仙宴,而草草了结自己的性命。 晨昏功课的时候,自己总是跟徒弟提点说本门“先命后性”,正是因为保全本命,再修真性,他们南宗才没有走上和全真道一样的道路,也不知道小徒弟听懂了没有? 最可气的是那个江闻,总是一副登徒孟浪的样子,带着徒弟翻看着古书志怪,这几年差点就连蒙带猜,说出了本门最大的秘密。 可江闻和小徒弟不一样,小徒弟对他父母的死耿耿于怀,这事就怕有一天会化为修道之路上的魔障缠身,趋死不避;同时他很清楚江闻,是个最最怕死、最最惜命的人,所谓江湖武林,不过是他寄身的一方池塘罢了。 知晓北辰高拱时、仙雾开生门的江闻,此刻应该忙不迭地跑下山去了吧? 元化子没有打算阻止红阳圣童吃“长生不死芝”,对方此番有天师丹息法护体,自己又何尝没有留下伏手? 元化子门中师兄弟成就各不相同,以大师兄和七师弟成就最高,元化子修道成就不算出众,始终没有摸到金丹的边,却在外丹一道上独树一帜。 只要服下嘴里那颗蕴养多时的“大玄九还丹”,他就能在一息之内龙虎交汇、坎离既济,踏入金丹之境…… “若今日仙宴上果真有神仙,就来找老道算账吧!” 就在北辰运行到中天的那一刻,老道目光如电猛然张口,一道紫雷青电轰然炸破,魔障里的景色猛然划破,薄雾不断退散着。 仿佛潮水退去的海岸,逐渐露出底下贫瘠荒凉的沙滩,也惊醒了红阳圣童这样搁浅的鱼儿,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这门雷法丹道功夫内养则成金丹,外用则为雷霆,以元化子身上的符箓、咒术、手印、禹步、存神、内丹合为一体,他使出的就是白玉蟾仙师留下,内魔外邪无所不辟的洞玄玉枢雷! 但就在元化子如神祇般站起,来到宴仙坛裂缝处预备再放雷法时,忽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元化子强行压下不安,正想抬手向前,可他的心脏猛然跳动得剧烈。最后才发现,他所听见的古怪声音,竟然是从他的心口出飘出! 对了,那声音不是笙、不是萧、不是鹤,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籁在奏响! 那么此时在他身上出现的,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反复奏响,吹奏到精神几欲崩溃,是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心籁”,是心籁毕鸣的恐怖体验! “不可能!现在是北辰高拱的时刻,为什么仙宴还是没有减弱!” 元化子目将欲裂,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觉得五内丹毒瞬间爆发了出来,强行催入金丹的后遗症再也压制不住。而另一边,红阳圣童也陷入了恐怖的心籁毕鸣中、连带着四个六甲神将乱作一团。 红阳圣童眼中已经失去了神彩,手掌紧攥着死人身上生出的长生不死芝,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猛然塞进了口中。 但就在此时,元化子忽然感觉一股力道将他提起,快速远离了那处裂缝,心籁毕鸣也减弱了几分。 “你是……江闻?!” 他睁开眼,瞬间就认出了来人身份。 江闻腰插青铜剑,面容坚毅地继续抬人。 “真人,别来无恙啊。” 第九十八章 羽化竟何在 在离开了某个玄妙莫测的范围后,元化子心籁毕鸣的景象也逐渐缓和——否则江闻总感觉抬着的不是活人,而是一台大功率的破音箱。 “江闻!你放开我!快放……” 一边说着,元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都快无法持续,一只手不自觉地佝偻了起来,紧抓着身边一切东西,神情因毒发显得痛苦无比。 江闻将元化子抬出宴仙坛的范围,此时看着老道士脸上,仍带着一圈圈明皎的毫光,眼神中精芒电闪,迅烈无比,呼吸间却出现了浓重到极致的死气,印堂也已然漆黑。 只见老道士似有重要的话想说、喘气声却越艰难。 “真人你别着急,也先别说话,我们换个方式交流……” 江闻一看大惊连忙阻止他,思考片刻就想到办法。 “这样吧,如果您还能坚持住,就左手掐救苦印右手起度人印,双手再结个枯骨更生印;如果快坚持不住了,就用两个鼻孔出气,我立刻把您抛下山崖,防止尸身被怪物!” 言毕,江闻满是鼓励地看着老道士,一副极度不忍心,却依旧坚强地想面对现实的神态。 “放心吧,我一定尊重您的意思!” 元化子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拼命想要调息运气,却长着嘴仿佛一条搁浅的鱼。只见他老迈的手上青筋根根暴起,忽然从嘴里喷出一股黑血,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停滞了几拍,终于渐渐稳定了下来。 此刻,元化子原本放着毫光的面庞,彻底黯淡萎靡了下来。 “……江闻,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 缓和良久之后,元化子来不及抹去嘴角的黑血,先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怕没死在丹毒手里,反而被你气死!” 江闻把老道士放在了一棵树下,装作看四周的风景。 “真人,你身中丹毒看上去猛烈的很,真的不要紧吗?” 元化子虚弱地摆了摆手,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吃下。 “无妨。光有唐一代,这金丹之毒就弄死了六个皇帝,道门为此早就找到了克制金丹毒的办法,只要及时服用顶多重病一场,性命还是无忧的。” 江闻瞠目结舌——好家伙,六位帝皇完是吧? “真人,我可是奋不顾身地进去救人,我好人一生平安,做完形填空必出舍利子,坐牢必带干净的砂纸——您别用手挠我了行不?” 元化子目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气息奄奄地说道:“凡人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是无法抵御心籁毕鸣的。我那徒弟偷走了符箓种子,老道我也只能强行以外丹入道,试着用雷法打断仙宴……” 元化子的金丹不纯,故而只有一息时间。 他本想尽办法击穿仙雾,忍受着“心籁毕鸣”也要靠近宴仙坛的中心,结果被江闻冒冒失失又专业无比地抬出来,现在别说使出神霄雷法,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江闻,“都因你这竖子,害老道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元化子还想要说什么,江闻却站起身来遥望着仙宴所在。 “真人,你确定你能活着靠近仙宴?又确定雷法能打灭这场架壑升仙宴吗?” 再转过头来,江闻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和以往的玩世不恭,显得截然不同的情绪,“这场仙宴死的人太多了,该够了。” “糊涂!当初的罗淳一都近不得架壑升仙宴半步,就算你武功盖世,又怎么跟这些神异虚渺之事争斗?” 元化子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艰难地劝说道:“更何况你没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手、也没有金丹修为在身,去了只能是送死!” 可江闻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真人你只能相信我了。如果你真的是为我好,请务必把其中的关窍说清楚,或许我还能多几分胜算。” 看着江闻如此坚决的神态,元化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看见了一条枉死的性命。 “架壑升仙宴最中心有一处石罅,只有在开宴之日才会出现。那里于北辰高拱之时仙雾虚弱,才能靠近。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笼罩武夷千年的升仙之谜就在其中……” “历代曾有仙师、方士、隐者进入其中,却无一人能断绝这处地方。你江闻又如何能集百代之功,作出不世之伟业?还是快点下山,保存性命要紧……” 江闻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 “真人,你口头上老是这么劝我……可如果我刚才没赶过来,你恐怕也已经冲进去,和仙宴拼个同归于尽了吧……” 看着老道士脸上憔悴的样子,江闻缓缓把青铜古剑拔出,“我今天受人所托,必须救你回去——事先声明,我指的不仅今日一次,也要救你无数来日!” 元化子听到这话,猛然察觉江闻这回并不是任侠使气才上山,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缘故在里面。 老道士思忖片刻,脸上忽然惊喜交加。 “是我那小徒弟让你来救我的?你见过他了?!” 江闻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最终归于沉默。 看见江闻的回应,元化子的表情也如骤热遇冷,灰暗到了极点。 “北辰高拱之时还剩不到一炷香时间,你小心魔障缠身、警惕黑白煞出没,更要小心宴仙坛上的人!你若是无法及时逃出仙雾,必然跟那些赴宴之人一样,从此不知所踪……” 说到这里,元化子苍老的手猛然抓住江闻,“等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元化子游移不定地说道。 “我刚才见到石罅里有不朽崖尸,都是历朝历代的升仙遗蜕,他们身上可能也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种子!” 此时,老道士服用了解丹毒的药丸后,精神明显恍惚了起来,艰难说完想说的话后,便定定看着江闻。 那浑浊老迈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像是看着别人,嘴里只有一句话缭绕不断,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一定要活着……” 江闻拔剑四顾,感觉到一股难言喻的苍凉,最终还是一头闯进了缦亭峰的磅礴大雾之中。 ………… 宴仙坛上仍旧是红霞流转,大雾弥漫,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不清的混沌之中。江闻脚步坚定地走着,影影绰绰的周围仿佛有无数的身影徘徊。 它们逐渐化为人形,癫狂迷乱地在雾纱之后狂蹈起舞,用无形的残忍仪式、无声的恶毒谩骂,诅咒着踏入这片仙雾里的不速之客。 江闻强忍着追击出剑的冲动。 他有一百种武功可以瞬发即至地命中,还有一百种武功可以轻取敌人的性命,更有一百种武功可以力挫胆敢还手的恶徒。 江闻握剑的手越来越紧,随着仙雾里的人影憧憧,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曾经浴血厮杀的终极战斗之中,两眼中杀气与煞气冲霄而起,此时就连洪熙官在他面前,也得甘拜下风。 他仿佛看到手持长杖的老者须发飘飞,如蟾鼓腹声如雷鸣;铁塔般的番僧头有凹陷,拳掌猛烈已挟带风雷吟啸;华服扭捏之人看不透行踪,手持利刃幻化出无数残影越来越快;将长剑挥舞如长枪大戟的伟岸汉子,手中阴寒内力涌动不息,略一接触就感觉身体都要冻僵…… 可他知道这些都是幻景,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幻化出来的恶意形态。江闻更知道,只要他报以警戒、仙雾就会回以毒视,十倍百倍地激发出内心的情绪。 架壑升仙宴是什么地方? 慕道之人向往羽化登仙,这就是众仙云集的青冥钧天;向死之人渴望解脱,看到的是就是蜕化长生的昆仑仙境;求知之人想要学究天人,这里就有老子紫气东来教授藏入名山的天地至理。 这里应有尽有,这里一无所有,这里死路一条。 “都是假的……不要被魔障迷惑……” 就在江闻和自己内心的杀意纠缠不休的时候,忽然走到了一处仙雾坍塌的处所。 抬眼先看到的是万丈高空中烁烁放光的北极星辰,如帝王般君临着此处夜空,就连最皎然的明月,都夺不走紫微星的超然气度。 “话说回来,为什么一定是在北辰高拱,仙雾才会有所衰退?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隐情……” 江闻自言自语着,正想要深究这个问题转移思考,却被另一处骇人的场面夺去了注意力。 仙雾坍塌的范围除了高天景象,还有地上的四个人拱卫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四人胖大、中间蜷缩,正好是这片空间的方圆。 那里除了江闻十分熟悉的六甲神将,还有一个在地上痛苦蠕动的身影。一见江闻想要靠近,四名神色癫狂的力士警惕地站起身来,踏地摇头着以神打法门,摆出合击的姿势不肯退缩。 但即便没法靠近,江闻也能看见地上的人此刻模样诡异——那里似乎是个人,又完全不像个人。 因为从来不会有人身体是臃肿半透明,还能够看清五脏六五、脑髓骨骼的! 地上的东西身体抱成一团,躯干膨胀到离奇的地步,大量脂肪积累于苍白的肌肤腠里下,表皮因为膨胀而紧绷到宛如透明,底下纤毫都可以辨认。 这东西明明穿着红阳圣童的衣物,为什么变成了肉虫似的怪物?! 江闻继续看去,再次确定了能量守恒定律还在发挥作用。 原先干瘦枯削的白莲教圣童不可能凭空出现这么多脂肪。透过半透明的肌肤,江闻能看见它身体里的骨髓、肌肉、结缔组织已经退化,胸腔内脾肺肝肾等器官正迅速溶解,只剩下气管、心脏、脑萎缩保留,干瘪皱缩得像是一颗颗葡萄干粘在体内。 某种不明物质,似乎正融化着他的内体,压榨出身体里所有可用的能量,储存为皮下的半透明淡黄色脂肪。他的腹部像怀胎十月的妇人般高高隆起,懵懂地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而颤抖痉挛着。 “冰肌玉骨……换骨销肉……” 江闻喃喃自语着,看见了红阳圣童手旁那留着牙印的灵芝般枯植,鬼使神差地将恐怖景象,和道家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 他这是吃了长生不死药!? 红阳圣童似乎进入了某种蜕变的紧要时刻,以双腿为主的肢体开始了萎缩,慢慢缩进了躯干内部。此时身体又白又胖就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浑身上下筋肉腠里消失,原本干皱老迈满是伤痕的皮肤,此刻连皱纹都找不到一处! 仿佛有一股真火从四肢百骸烧起,红阳圣童痛苦地发出哀嚎,身上像有刀割般绽放出无数的裂痕,从里面流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半凝固状的淡黄色脂肪。 忽然间,他剧烈的呼吸骤然消失,只剩下似有似无的物质在他透明身体里流动。可能是红阳圣童修炼的天师丹息法起了效果,江闻逐渐发现皮肤下的脂肪也开始溶解,一点点化为淡青色的物质,像清水结冰般自然而然。 “玄关胎息……团抱羽化……” 虽说这些名词本就借鉴于昆虫羽化,可谁也想不到,这些道家丹道上玄之又玄的过程,竟然会用如此离奇、如此诡谲的方式,显露在江闻眼前。 蜕变……竟然真的开始了! 从内脏到血管、从神经到骨骼,刚才被迅速溶解的东西此时宛如雨后春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了滋长,稚嫩的骨髓恢复造血功能,破损的身体开始到处流血、惨不忍睹。 那血肉模糊的迅烈滋长,足以令人极度不适,恐怕也只有颟顸的六甲神将,才能视若无睹地守在边上,没被吓破胆四处惊慌逃窜。 随着双手、五官都慢慢恢复,红阳圣童矮小的身材都长高出一截,变成了一条地上蠕动的大号毛毛虫。 这些生长稍微有些急促、有些不协,但依然在按着步骤进行着。 红阳圣童的蜕变依旧在进行,更多的器官从身体里生长出来,青色的物质甚至在夜里发出了淡淡的光亮,七窍中也冒出光华,似乎身体内部达到了一种临界状态——这场面在荒诞到极点后,竟带着些许神圣的意味! 看到这一幕,江闻又有了些荒唐狂悖的想法。 说到底江闻对道家功法的了解,仅限于闲暇之时在会仙观的随手翻阅,对什么“换骨销肉”、“胎息羽化”也是一知半解。 因此他看着面前如同昆虫的蜕变过程,联想到的依旧是九年义务教育里的某些现代知识。 人没有昆虫的变态发育,只有哺乳动物的胎生过程。 按照标准,怀孕40周叫做“足月”。但科学家们早就发现,如牛羊猫狗这些哺乳动物,生下来很快就能行动,只有智人婴儿要长到平均脑容量1350毫升才长全,因此真正妊娠期应该是21个月。 但是,人类母体的盆骨开口大小决定了胎儿脑容量最大不能超过385毫升,否则死亡率就会显著提升。也就是说,如果怀孕21个月再生下胎儿,那么胎儿将无法出生,造成母子俱亡,显然这会导致人类的灭绝。故此如今所有人类的形态,都是一种的早产儿的残缺形态! 以江闻的猜测,像眼前红阳圣童这样的“蜕变羽化”,会不会是重返了一次人类孕育的阶段,以后天方式补全长足21个月的模样,还原出属于人类的本来面貌呢?! 如果靠着某种类似昆虫抱胎结茧的羽化过程,红阳圣童唤醒了身体里遗传物质,重新构造着完美的身体,这恐怕是某种意义上,比服气修炼更加纯粹的后天返先天! 屏息凝视着这一切,江闻已经做好准备,看那佝偻如孩童的红阳圣童,是如何从毛毛虫似的人虫复返为生人,实现道家身如太虚、炁满神全的先天之态。 但慢慢地,一些更不协调的状况发生了。 在江闻都没发现的时候,原本些许急促忙乱的滋长陡然失控,红阳圣童浑身如炒豆子一般作响,万种声音一齐爆开,他身上的伤口没有痊愈,浑身气血仿佛成形说话,就在身上闹成一堆,各自争执着不肯停歇! 也许有人思考过一个问题,人身上什么部位最重要。很多人答案都是大脑最重要——但可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大脑告诉你的。 原本应该统御身体的大脑,此刻似乎失去了协调能力,全身上下都争抢着养分,各自畸形滋长不肯停歇,甚至出现了相互吞噬溶解的诡异情况。红阳圣童原本就有损的身体,此时内部愈加伤痕累累。 青色物质正被疯狂消耗,五脏六五有生命般相互战争,攻城略地,红阳圣童身体的生命体征也越来越微弱,身体在发出剧烈的警报。 六甲神将察觉到了不对,围绕一团焦急万分。可是以他们生而低下的智力,是无法认知发生的事情,只是凭直觉感受到了不妙。 被逼无奈的大脑似乎还在挣扎,强行掠夺了一番青色物质,堆积在脑中开始消化。淡粉色的脑组织滚动着想要增殖,却始终被狭小的颅骨所阻碍,最终只能冲破颅顶尚未闭合的缝隙,伸长出了一截宛如头角的组织。 此时红阳圣童的身体已经拉长了两倍有余,身体的双手已经恢复长度,双脚却萎痹干缩赘在身体两侧,手臂和后背连接的地方,怪异地生长着一层皮膜。 他下半身除了腿部不全,腹部也问题重重。两肾被吃得残缺不全,肠胃七零八落甩在体外像条尾巴,远远看去仿佛只有半个人趴着。 随后,随着青色物质彻底消失,这具自相分裂的身体以手撑,痛苦地想攀爬行走,却猛然就这么睁着眼,倒毙断气了。 “头有肉角,前两足具,无后足,曳尾而行!” 江闻拊掌叹息,怎么不能相信看到的一切,一个活生生的人竟在转瞬间却变成了畸形诡异的怪物。 “想不到徐羡之见到的黑龙,竟然是如此‘胎息羽化’而来的失败者……” 六甲神将悲恸万分,仿佛也知道了眼前之人已死,纷纷躺到在地,嘴里发出零零碎碎的哭吼,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其中一人抱着红阳圣童畸形的身体,似乎想要摇醒他和他说话,却只晃荡出藏在半截衣袖里的一本古书。 江闻看着这本书的封皮,心里再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了。 红阳圣童怎么也没想到,《峋嵝升仙书》记载无数个真话,却在这个最重要的地方,对他撒了一个谎。 江闻怀抱着剑,最后看了悲痛欲绝的四人一眼,感觉背后有人在推着他一般,便缓缓走向了宴仙坛的仙雾更深处。 这一次,轮到他揭开了这座武夷山长生之谜的最终面目了。 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虚 脚下坚硬的岩面迄于亿万年前造山运动的推动下升出海面,之后曝露在干燥空气后沉默风化碎裂,或许再过亿万年,也终将会化为风中的齑粉。 可今天的江闻踩在上前,却宛如行走在波浪之上,身体摇晃不稳着,双脚绵软难以靠近。 宴仙坛仙雾的最深处,此时就近眼前,并不算长的距离阻挡不了任何人靠近。烁烁放光的北辰星削弱了仙雾,薄纱再也无法遮挡地面石罅的所在。 仙雾的源头、祸乱的肇始、神秘的根源,一切的一切就潜藏在石罅之中,一股袅袅蒸腾的烟雾由灰转白、随后又转为诡秘的紫色,越看越让人遐想联翩。 石罅就像是深邃幽长的岩洞,从中传出咚咚的滴水之声,让江闻瞬间联想到暗无天日的溶洞,还有遍地生长、黏滑坚硬的石笋石钟乳。 一股股潮湿的空气不断蔓延着,就像是垂死巨人那咸腥的呼吸,而江闻正窥视着硕大的气管,感受到有节奏散发的不明气体。 临渊观海,混乱的景象在心中一丝丝滋长了出来,许多惆怅不安的念头从墙缝砖瓦间流淌而下,汇成脚底一滩冰凉的水。 这时候再看去,那幽长深邃的地穴似乎拥有了生命,正如蝮蛇随着吹笛人的节奏直立起来伸展上天。 它跳着神志清醒之人无法欣赏的魔舞,化为一道几乎盖过头顶的高墙,阴森厚重得让人窒息,转眼就像是墓穴里森严垒建的空间,而江闻只是一具再没有生机的死尸,唯有选择和这里同朽…… 离奇的幻象纷至沓来,但最为险毒的尾针永远藏在最后。 江闻的身体猛然僵硬,石罅外的仙雾猛然强烈,化成了无形的锁链,将他手脚扭曲地捆锁在原地! 此时的江闻察觉不对,飞身而起想抢先一步跳入洞中。 可他身体探出已经几乎平行于洞口,却以怪异角度凌空凝滞在了空气里! 更恐怖的是,宴仙坛上一股股箫竹之声猛然响起,前者唱而后者随,厉风济而众窍虚,纤条悲鸣、箫管参差,宫商自异、高下万殊,高者几乎举于九天之上,如独鹤高飞泣唳;中者徘荡于层林疏木,寥寥不能尽去;低者婉讽幽咽,绕梁于殿阙催人悲戚;游离者则更加渺茫,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如空谷吟啸潇潇秋雨,此情景将永无穷极。 这些极不协调的声音各自吹奏着,从他身上的每一处骨骼缝隙、器官空隔间发出,就好像发出这些声音的乐器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这具身体——他化为吹管中单薄的簧片,被一股股音波千刀万剐,即将撕碎。 心籁毕鸣! 江闻在电光石火间想到。 这些高低各异的声音忽然惊醒,各自用不到一秒的时间,将声音推到了极点,嘶哑干涩和歇斯底里不过是表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些声音中恒久飘荡的癫痴妄诞! “小道士,快动手!” 闪念未毕,就在这心籁毕鸣的危机时刻,一股力道冥冥中凭空出现,点在了仙雾和空气的某个交汇处。 只听得一声如玻璃破碎般的脆响,江闻凝固在空气里的身体,忽然出现了变化,身体又重新被重力所掌控,直挺挺地向石罅落去。 江闻的身体没有任何调整机会,此时如果碰在突出的石棱上,也不免头破血流,命丧当场。 但江闻在即将撞上石柱的瞬间,手脚抢先贴住了岩壁。 只见他身体灵活扭动在岩壁起伏,滴溜溜打转连变几个方位,瞬间贴壁落出下去数丈,以九阴真经中的蛇形狸翻之术,把坠落化为壁虎游墙。 “幸好小道士有太上步星升纲箓在身,身处洞天也能够突破仙雾给予支持,否则被困住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扶着洞壁惊魂未定。 与仙雾捆锁相比,心籁毕鸣更是前所未有的大杀器,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挡。但小道士告诉他,自己有办法在关键期时候帮他突破捆锁,同时也能摆脱心籁毕鸣。 石罅内的空间狭窄,岔道众多,江闻左突右转之间失去了方向。在一个转角时,他发现一股没预料的、比原先更加浓烈的仙雾正滚滚迎来,声势浩荡得无法形容。 明明是北辰高拱之时,为什么仙雾还是此起彼伏,毫无规律?! 此时想要一往无前地突破这片迷雾,就必须有太上步星升纲箓的加持,可江闻此来只是取巧,靠小道士盘外支援进入其中的,胜在奇速而失了恒衡,再被困住可就底牌尽丧了。 这条路如此险恶多舛,有志者会认为是对求长生者的考验,而对江闻来说,这只会是一切不安惴隐的源头。 江闻的双腿再一次感到些许麻痹,为了躲避仙雾爆发,江闻侧身钻入一处岔路避其锋芒,身影激进游转后,却发现自己又绕回了石罅入口处,只看头顶见方的洞口幽幽有光,可望而不可及。 直至此时,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江闻已经绕遍了石室的大半,却始终没看到元化子所说的崖葬干尸,也就没办法找到尸体身上的符箓种子。 难道这一切只是元化子的一场幻觉,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忽然间,有四道身影从洞口腾跃而下,带下来滚滚尘土,缓缓驱散了涌动起伏的仙雾。 他们上身赤膊肥壮,朱砂符箓因汗水模糊,联手举着一个青铜鸟喙人面匣,雕像似笑非笑、冷冷不语,只有阵阵的青烟从中逸散飘舞,如水银泻地萦着异香扑鼻。 四人的表情依旧懵懂,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哀沉气息,联手抬着红阳圣童异化得不似人形的两米尸体,就像一支庄严肃穆的送葬队伍,竟然是跟着江闻跳下来了。 两方人马几乎只是一照面,六甲神将便沉默着跟随在江闻身后,不复充满敌意。 在红阳圣童死后,六甲神将已经不知道要做什么,也再不会有人他们的清楚咿呀怪叫是想说什么。这支死寂的队伍简钝的大脑只能记得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带着他们唯一认定的引领者一起,走入这场雾的最深处。 于是乎,红阳圣童终于来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内情的地方,即将以另一种方式见证长生之秘,直到无法前进的最后一刻。 四人以鎏金铜羽人青铜匣入洞内,流淌出的汉元寿宫香丝丝盘旋着,忽然顺着洞内的风势汇往一处,猛然撞破仙雾,露出了一条方才从未见过的道路! 空洞的暗室潮湿沉闷,长久不曾流通的空气骤然遇冷,凝结成了遍地水滴,行走起来湿滑无比。鎏金羽人青铜匣以独特的结构散发出丝丝冷光,照亮了前方的景象。 仙雾盘旋缦缦、尘氛回荡幽幽,一具具头朝外的干尸眼眶空洞地看向江闻,仿佛生前还在拼命往外爬着,时间和生命却统统凝固在了这一刻。 在山洞的尽头,竟有一堵用干瘪尸体,折叠层垒筑成的高墙。 “元化子说的尸体,竟然在洞穴的最深处!” 隐秘石洞内,江闻还发现了两处异样。 石室的角落是一具暗黄干裂的骷髅,乍一看去,就像是个是死去不久就迅速白骨化的人。 而另一处,是一块形制独特的木材,由一截圆木纵向中剖而成,长三尺、宽两寸。 半圆形木面修削成七个棱面,每个棱面宽约一指,均书写文字;平整剖面亦分七行,其中六行书写文字,一行留白,写满了六七百字。 “这是纸张普及之前的书写载体之一的木觚,多见于习字和抄录文书……” 江闻喃喃自语着,“如果木觚是由这具骷髅带进来的,那骷髅生活的时代距离现在,恐怕在千年以上了?!” 这时江闻仔细查看,才发现倚靠墙脚的骷髅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几乎触到了风化的边缘一碰就碎,只是因为极其粗壮的身体骨骼和相对封闭的环境,坚持了更长的时间。 “这具骷髅的骨节旷大、骨质致密,双手格外粗长,应该是一个千锤百炼的剑击高手。不知为什么死在了这里。” 江闻瞬间做出了判断。 木觚上的文字也保存良好,江闻能看出来自不同人的笔迹,林林总总难以尽述,却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一种纠结为难的情绪。 江闻相信能进到这石罅之下的,无不是有大毅力、大机缘、大无畏的超俗之辈。但除了几个能被猜出身份的人,里面还混进去了不少的谜语人。 平整剖面字数最多,记载着某人察觉各地妖异频发,听从精通谶纬天象的好友豫章人雷焕提出计策,两人谋划多年,终于元康五年派人盗走宫中两样重宝。随后,两人又请来咸宁五年在吴越之地遇上的游侠,托他深入武夷山中,务必要抹除妖患。 这个故事写得隐晦难懂,尤其语句里频频提及,假如有人偶然见到这块木觚,千万不要贪图重宝,一定要将它们放在一起——即便不能毁去,也要藏在世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龙光射斗、穿屋飞剑,这人即便不提姓名,也分明是西晋的张华张茂先!” 元化子说过西晋武库中的王莽头、高祖剑不翼而飞,当时把守宫内之人便是中书令张茂先。如今看来,这不仅是监守自盗,还是一场掩藏在历史背后的重要计划! 张华的计划似乎是实现了,因为寄托游侠也进入了武夷大山缦亭峰的深处,悄悄死在了石罅之下,可他竭力想要销毁的东西,又是什么来头? 木觚另一侧的棱面,是江闻有些眼熟的笔迹,描述一位道人察觉到了世间异状频发,偶然也进到了这座山洞中。 最终,他似乎纠结于是否要毁掉木觚所说之物,但反复思量后只留下了一行不明所以的文字——“愿飞升于玉阙,必修炼于金丹”! “这是白玉蟾仙师的字,我在山下崖刻见过……他为何如此纠结?洞中的重宝又是什么?” 再一侧的棱面,有一团虬结如浓墨的字迹,江闻费了半天劲才看懂上面的内容。 前面敷衍地写着自己来这里寻觅长生久视的机缘,后面由于写的是《山海经·大荒西经》里的记载,江闻才能半猜半背诵地看出“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的字样。 对方可能是觉得字迹已经属于加密信息,还大剌剌地留下了署名——邋遢道人。 “……张三丰也来过这里?” 疑似张三丰笔迹不远处,一个弯曲的笔迹毫不相干地写着生死不二、苦乐殊同的谒语,似乎在冷嘲热讽着其他人的痴障。 最为不搭边的,是一段笔迹黏连到令人发指的文字。不知为何说起汉哀帝虽然少美其材、即位忽痿痹,这是先天之疾,和西汉末的巫蛊并无关系,更不能求之于青鸟降真术,最后是以医者口吻。喟叹于兴衰注定的世事无常。 江闻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汉元寿宫香的范畴,就在它详细端看的时候,四名六甲神将忽然惊慌了起来,咿咿唔唔喊着什么想提醒江闻注意。 此时的北辰星巡行到了高天最高处,石罅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晃动,比仙雾更加浓重的雾气喷薄而出,剧烈的石头摩擦声绵延不断,那堵尸体枕藉形成的巨竟然有生命般地挪动了起来。 这股仙雾缭绕散去之后,就像是卸了气的的皮球,潜藏在洞中的元凶终于露出来了。 无数尸体镶嵌的洞墙不断蠕动,一面血肉巨墙慢慢向江闻靠近了,身体的僵硬冰冷再一次传来,他保持着惊愕表情凝视前方,连扭头不看都是奢望。 嵌在这堵血肉巨墙正中的发光的,是一颗干枯残缺的单独头颅,表面布满了腊制萎缩和虫咬刀砍,生前似乎遭受过一系列非人的苛待。 干枯头颅的脖子以下不翼而飞,却难以理解地遍布着一层恶心的结缔丝络,仿佛死后还在缓缓生长,想要修复残忍切斩留下的伤口。 疑似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是一柄从他额头插入,贯穿到咽喉的古朴长剑,历经千年仍静静散发着寒光。 “这难道是王莽头颅?!汉哀帝死后痿痹,于玉石中眉睫犹动,王莽仅剩一颗头颅,却仍在缓缓修复,到底用的是什么鬼方术!” 张华恐惧忧虑的源头,恐怕就是这颗干瘪的头颅! 江闻知道,自己必须毁掉它! 即便有汉元寿宫香护体,六甲神将也因为心籁毕鸣开始痛苦哀嚎,无法帮上忙。 对于身体的捆锁,多次遭遇的江闻已经隐隐猜到了,凡人一旦接触这股仙雾,就会陷入力学上的虚功状态。 比如本身施加着一个力,如果使力做功的位移不是由于该力本身所引起,即做功的力与相应于力的位移彼此独立,二者无因果关系,这时力所做的功称为虚功,产生的位移叫虚位移。 仙雾造成的虚功,就是力在虚位移上所做的元功在平衡状态下,所有力在任何虚位移上的虚功之和为零。 陷入仙雾虚功空间之中的江闻,自身原有的前后左右力量,都会被从身体剥离,看上去好像努力在动,实际上身上的各方之力永远为零,才会出现凌空凝滞的诡异场面——此时就连地球的吸引力,都被仙雾的虚功空间抵消了。 而最可怕的心籁毕鸣,原理也是如此。在箫管云鹤声响起的时候,其实是先前的声音波动传荡在体内,一个人身体里的骨骼摩擦、血液流淌、心脏跳动、呼吸起伏,都会产生大大小小的声波震动。 此时随着虚功空间的闭锁,外部再也无法宣泄外力,身体内部就将积攒出许多的虚功内力,相互碰撞纠缠。随着增幅放大,就像是在房间里越弹越快的弹球,时间累积后,便足以震碎身体的组织器官! 而要打破这一切的,需要的或许是一根烛照幽冥的汉元寿宫香,抑或许只是需要一个神乎其神又平常无比的第一推动力,仙雾的虚功空间就不攻自破。 他隐隐察觉,与其说这是一种攻击手段,倒不如说是某种不相容的物理性质在起作用。 如果真有一个因为仙雾飘荡,以至于不存在外力干扰的世界,那地方是否如蓬莱仙境般山悬水迂,身体可以随意凌空飘飞舞动…… 那是否就是飘渺虚无的仙界呢? 越靠近武夷山长生之谜的中心,江闻就越觉得荒诞离奇,一切似乎都和美好的神仙传说相去甚远。汉武帝得自武夷山的青鸟降真秘术,与武夷山流传数千年的升仙之谜,究竟有什么联系……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思考了,无数前人没有做到的事情就在眼前,这堵尸体巨墙还带移动着。 “小道士,最后再帮我一把!” 随着最后一声破碎脆响,小道士此刻远在止止庵洞天之中,江闻插在腰间的青铜古剑发出龙吟,剑体嗡然出鞘,剑锋直指尸体巨墙的核心之处,势要在仙雾被北辰星削弱到极点的此时,将一切做个了断! 轰隆隆地动山摇,石罅里光影不断但随着尸体巨墙再次晃动,一个怪异到难以形容的容貌从尸骸之后转动过来! 墙另一面的恐怖形状超过了人类听过恐怖故事的总和,此刻抛去诡秘仙雾护体,逸散出漫天飞舞的红色霞光,肆意蔓延在狭小的石洞之内! 第一百章上 阊阖正嵯峨 那数米高、墙体般的皮肤鬣毛稀疏,没有鳞片保护,只是由一层仿佛不属于它身体一部分的怪异组织包裹着半边躯体,不知道在洞中还蔓延有多深。 它的嘴是由一个窄小的洞和裂口相结合的东西的形状,十几只眼睛深深陷入肉里成了一排坑洞,扭曲地挤在一起。鎏金铜羽人匣的微光聚集在它的皮肤上,只能反射出一层邪恶的红色光弧。 青铜古剑撞在坚硬的皮肉之上,声音就像与巨石交击,重穿刺而不擅砍的越国古剑沧浪浪擦出连绵火花,那堵巨墙继续转动着丝毫无损,竟然无法加伤! 随着尸骸巨墙继续缓缓转动,发出震天的巨响,江闻看见面前的怪物庞大而萎皱,江闻的高度大概只有它的四分之一,裸露在外岩化的棱角分明而僵硬。 它很像一些原始的低等动物,然而气质上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特征,因此显得更加可怖。它给江闻的感觉就像一个发育畸形的海螺,硬如石头的**却深藏在一个柔软恶心的外壳中,软壳不停渗出古怪的粘液。 似乎正是这些黏液,让无数枯瘪的尸骸黏着在上面——这个令人作呕的生物,竟然用尸体组成了保护自己的另一层外壳,颟顸地向外蠕动着。 极度的恐慌与厌恶,使江闻动弹不得,在漫长的几秒钟,他甚至以为自己化成史前海底的一条深海鱼,不小心闯入了洋底直壳鹦鹉螺的巢洞之中! 他早该想到,这种吐雾成画、化烟为景,日月咸俱、楼台顿生的神异手段,古籍上面早有记载,只是因为缦亭峰深处于武夷大山,神异传说又绵延千年,才让江闻一直没往那处想。 蜃,属于传说神怪,古书记载形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状,常吐红鬣,腰以下鳞尽逆。能吐气并形成为海市蜃楼,自古有雉入海为蜃的说法。 《菽园杂记》提及“蜃气楼台之说,出《天官书》,其来远矣。或以蜃为大蛤,《月令》所谓雉入大海为蜃是也。或以为蛇所化,海中此物固多有之。” 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面前的并不应该用“它”,而应该用“牠”。因为江闻已经猜到,面前仅仅是存在就能让人痛不欲生的东西,应该称之为夷怪——虚蜃之螺! 此时,江闻可以幻见到石罅之外,凛冽的北极星已经高悬到了天穹的尽头,某种神秘而不可抑制的力量,正通过诡谲复杂的宇宙空间,向这处群山中的角落散发着,驱散了面前神怪身上的异常,才让它能和江闻如此近距离地会面。 王莽头颅之中,忽然流淌出了一股股腥臭的黏液,夷怪虚蜃之螺软壳上的不明物质,此时正化为真菌滋长的菌毯温床,只见一棵芽孢状的生物迅速从王莽无舌的口中迅速生长,演变为一株干枯丑陋的玄色孢子植物,不怀好意地探到江闻的身前。 长生不死芝,竟然是牠身上生长出的一部分! 见到这个场景,四名六甲神将不约而同地以脚踏地、请神上身,双目癫狂地胡乱转动,砰然放下了鎏金青铜羽人匣。 四人臂膀双双搭起,肩部倚靠着,中指和食措并按大指中节,同时结出了指挥三界鬼神,入庙破庙的北帝印。 天师丹息法蕴养的澎湃内力相互呼应,宛如浪潮滔滔不绝,四人或奋拳或出掌,以煞鬼法默契合击,同一时刻命中了夷怪虚蜃之螺。 虚蜃之螺的外壳柔软黏腻,皮肉坚硬如岩石,方才江闻的利剑不能斩破,因此以内力轰劲破开门户,是一个极好的办法——请神上身的状态似乎真的能在冥冥之中,让这四个原本应该愚蠢呆傻的人,具备玄之又玄的直觉感应。 外功加持澎湃巨力足以开碑裂石,即便真正的岩壁也会被震碎为齑粉,可四只手掌拍在虚蜃之螺的光滑诡异皮肉上,却没有掀起一点浪花。 “快退回去!牠吐出的仙雾既然能造成虚功空间,肯定也能化解外力加身!” 没有人听懂江闻的呼喊,虚蜃之螺顶触到洞顶的身体开始继续嘶嘶蠕动,不曾停滞一秒,六甲神将却猛然口吐鲜血向后飞去,径直飞出了这个石室,仿佛和膂力惊人的豪客对掌,吃尽了明亏。 江闻沉默了片刻,用脚踢出鎏金青铜羽人匣,也慢慢向后移动着。 不管是谁近距离面对夷怪,特别是这种体型充斥满地下洞穴,以岩穴为壳寄居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月的怪物,也会生出棘手至极的感觉。 四人被击倒后,虚蜃之螺柔软后壳再次转回,其中的王莽头颅空张着嘴,仿佛发出阴森嘲笑,从他的眉宇之间有一丝红光飘逸而出,逐渐舞动苏醒了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夷怪再次蠢蠢欲动了起来,森然石室中再次弥漫开茫茫白雾,恐怖的红霞也在其中氤氲不断,潜藏着雾状不明的身影。 僵持对峙还在持续,江闻业已经退到了石罅所在,洞外的点点星光照入其中,几丝流云在夜空中徘徊,却遮挡不住渐渐沉下的北辰星。 时间不多了!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和武夷山脉之下埋藏的六牙七支夷怪桀粢不同,牠并没有前者被岩浆生生灼烫至死,再被玄武山体镇压数亿年,于阴暗中腐烂消融的恶毒怨念。 面前的夷怪虚蜃之螺,苟活在暗无天日的石罅之下,身上存在着能够给人长生不朽的东西。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牠十几只坑坑洼洼的眼睛中,蓄满最强烈的贪婪和残忍,一切因为**驱使来到这里的生物,都将化为牠养料的一部分。 因为这里面有求解脱者的渴求,有求长生者的执妄,还有求登仙者的贪望,更有求探索真相者的孜孜不悔。夷怪蜃螺想来是懂人心的,毕竟从牠在缦亭峰吐出仙雾的那一刻起,所接触到的就是人类千变万化的**。 吃了长生不死芝的人,最终化为畸形扭曲的黑龙,如红阳圣童般蜕变为一具行尸走肉,这个长生蜕化的结局已然注定。 可那些见到了缦亭峰仙宴,号称跨虹桥登仙的人,见到的又是什么?他们又遭遇了什么?! 江闻有些悲观地想到,这些人类最深沉的**,不过是牠维持自身的养分,也不过是牠精神成长的食粮。武夷山千百年来长生的传说萦绕,归根到底都是人类永不磨灭的执念,在支撑着一个没人愿意戳破的谎言…… 长生登仙,或许只是一个人类自己设下的诅咒。 ………… 虚蜃之螺缓缓靠近着江闻,牠从不会用暴力猎食,牠只会用最隐秘的手段诱惑猎物上钩,这千百年来或许有一二人能逃离,但他们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食粮。 夷怪捕食的经验让牠缓缓转出后背,恢复了王莽头颅和密密麻麻尸骸组成的高墙,只见仙雾和红霞纷飞飘舞,曲折诡异难以形容,却忽然化为一股凝固圆镜般的圆光画面,映照出洞内阴暗幽悄、滴水钟乳石笋。 形势瞬间险峻,江闻一眼瞥见了插着古剑的王莽头颅,认定那里既然可以被西晋游侠刺穿,应该就是夷怪身上的薄弱部位。以壳为虚、以肉为实,这夷怪虚蜃之螺出奇离常之处,简直不像是地球孕育出来的生物。 江闻运转着内力试图一击搏命,无数武功在他心中流转不息,招式由繁到简、杀气由有到无,已经凭借着金庸江湖里高妙的武学修为,将剑法拔升到了近乎于道的境界! 但下一刻,夷怪蜃螺慷慨而阴险地为他展开了仙界的景象,打断了他的入道! 江闻在圆光中所看见的,既不像道藏传说中美好的仙界,甚至也不是佛经里无边地狱的景象。这处仙界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包容万事万物,以无可分辩的“虚”,瞬间降临在现实土地上。 点点声音如叶落枝折,某些晦暗不祥的东西,似乎正化作光点般的虚像在江闻面前飞驰而过,江闻驻足的石窟地板产生了令人战战兢兢的断裂闪烁,汇成残破的线段,光点绕着着逐渐飘渺的洞壁和四处横生的钟乳,组成一些难以名状的生物向江闻猛扑而来。 它们由不规则的红色线条组成,却没有本质的身体,或扁平或弯曲地狂舞于石笋钟乳上,又随着光照石柱的影子一起摇摆起舞,制造出窸窸窣窣、纷至沓来的杂乱脚步。 江闻不清楚他现在看到的,和其他人看到的是否有不同,可这就是所谓众仙的居所吗?这就是传闻中凡人所不敢踏足的王母仙宴吗? 这就是上山另一条路的归宿,就是小道士村人所说的洞天架壑登仙之路,必然迎来的结局。 他们提前超脱了形体,抵抗了长生不死芝的诱惑,义无反顾投入夷怪蜃螺展开的诡异“虚仙界”中。 从那以后,光阴流转、春去秋来都与“虚仙界”中他们无关,哪怕外面沧海桑田。 从那以后,他们进入了一片人类无法理解的“虚仙界”中,成为了一根根崩坏扭曲的红色点线组成的部分。 从那以后,他们只会在缦亭峰仙宴的最**时,从“虚仙界”游到岩坛上狂乱起舞,就如现在这般,以恶毒的形状诅咒着这个理性尚未消逝的世界! 他们成仙了,却成为了虚界的诡仙,进入一个非理性、超越逻辑因果、让米利都学派惊恐无依、让毕达哥拉斯宁愿杀人也要抹除的可能性,一个完全无序、疯狂、混沌、彻彻底底为虚的宇宙! 在夷怪展现的圆光之中,他还狡猾地加入了过往的画面片段,插入干扰思维的讯息——全都是木觚上的留迹者,当初来到这里时所传递出来的思绪,此时一齐化为诱惑江闻的武器,干扰着他的心神。 江闻只有勉强懂得其中的非线性关系,才能趁机解读木觚上的跨时空对话。 首先,是留下那段潦草至极笔迹的医者,佝偻身子陷入了沉思。 西汉末年沸沸扬扬的末世恐慌,导致刚刚即位的汉哀帝认为,自己身上一定是流淌着诅咒的因子——自己明明有着极其健康的少年时期,为何会在十七岁忽然身患痿痹之疾。 此时西汉的世家大族、外戚勋贵,见到几位帝王昏聩、中央的衰弱,早就有问鼎轻重之意。当时流行天人合一的儒术,于是各方刻意释放出种种恐慌,来挑战汉室的权威,试图论证刘家已经为天命所厌弃,即将失去天子的尊位。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恶毒的政治行为,却触动了西汉后几位帝王们脆弱的心弦,于是求助于虚无缥缈之术,结果如同饮鸩止渴,加速了自己的昏聩衰亡。 医者确定这是疾病,而以江闻推测,其实他得的是“贝克型肌肉萎缩症”,发生率为130000,发病年龄平均为11岁。此症患者在临床上的表现较轻微,于16岁时要靠轮椅的患者并不多,超过90的患者可活超过20岁,因此即位前毫无征兆。 更重要的一条是:这种病通常只会是女性隐性带因者。孝哀皇帝,元帝庶孙,定陶恭王子也。母曰丁姬。 也就是说,汉哀帝的母亲可能是携带致病遗传基因的,但是她没有症状,可是她生下了汉哀帝这个儿子,就有50的机会得这个肌肉萎缩的病。 很不幸的是,汉哀帝就是被命运命中的50。 于是他求助于汉宫馆藏的青鸟降真之术,又走上了前几任帝王的谬误之路。 作为最后一位有希望力挽狂澜的汉帝,即位之时他也不相信这些传言,却阴差阳错身患有这种罕见疾病,最终身死成为了流传谶纬的力争——自那之后王莽的取而代之,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医者凭借临床治疗经验,摒弃玄虚刻意的末世恐慌,于这个石罅下看清了尘封的真相,但一切都晚了,他也只能在世殊事异千年之后,哀叹西汉王朝的注定衰落。 随后,江闻看见了张华所派来的游侠,手持一柄白玉宝剑进入了石罅下,行动剽勇轻捷、势不可当,武功已经至臻化境。 当他以王莽头颅为诱饵,引出了眼前的夷怪后,也陷入了深思。 晚年的晋武帝司马炎猛然发觉,西晋正面临着极大的危机,王室血脉似乎注定衰微,他二十九个儿子里,只有九人长大成人,其中储君司马衷还智力低下。 请来的术士扶鸾后,更是看出“双马得食”的谶言,表示他最终只会有两个儿子得以善终,剩余七个都将死于非命! 见如此下去晋室难以保全,司马炎又想起了尘封在武库之中的王莽头颅。 他征召许多儒学博士、阴阳方士前去研究,试图复原汉宫之中的青鸟降真术,用于延寿致生。 这场巨大的谶纬符命复兴运动,造成了无数的清谈名士趋之若鹜,自认为学通天人的他们,化私为公地出任各地官僚,追逐着妖异幽冥之事,以求找到与王莽头沟通的办法,造成政局和思想上的双重糜烂。 即位的惠帝昏弱,贾后残暴,尽心辅政的张华张茂先为使海内晏然,靠着贾南风的敬重支持,终于断绝了这场荒诞运动,并派人将王莽头送到他该去的地方。 可惜在五年后的八王之乱中,张华惨遭不测,士族寻觅幽冥行为再也无法得到遏制,司马炎担心的“二马得食”谶言,也在司马家族的大内乱中拉开了上演的帷幕…… 游侠算尽了一切,却不懂得星位的奥秘,更没有算到夷怪虚蜃之螺背面要害处长着外壳、黏满尸骸,正面皮肉却坚硬无比,寻常方式根本无法贯穿。 一击不中时已经晚了,只能愤恨地将斩蛇剑飞掷入王莽头颅之上,被伴生出的白水**吞噬,功败垂成后化为白骨。 再然后,白玉蟾仙师宽袍大袖、宛如神仙的身影也出现在圆光阴影中,手掐雷诀一言不发。 曾经有道门先士以降真法见得汉哀帝,发现他所行的西王母诏筹之所以匪夷所思、前所未有,是因为他所求的东西与前代帝王截然不同。 西汉的宣帝、元帝、成帝,都属于身体强健、春秋鼎盛的皇帝,只是因为醉心武帝传下来的升仙之法,让他们心有所念,日夜祷祝西王母的青鸾下降,带他们前往仙界。 而哀帝焚香祷告,只希望能够治好自己身体的弊病,也就是像红阳圣童那般渴望蝉蜕羽化、长生久视,于是在轰动京师的连绵数月后,他终于在仙雾中得到青鸾所赠的“长生不死药”…… 汉哀帝服药之后,由于身体的先天亏痹、以及没有练气服食的积累,他在宫人惊恐的注视下,身体当场消融萎缩成了一块拳头大的玉茧,根本无力羽化。那具尸体似死非死、眉睫犹动,只能匆匆葬入义陵之中。 后来奉王太后令重修陵寝的王莽,本就是精通儒学的博学之士,在哀帝玉茧里发现了保持不死的秘密——那一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正寓居在灵台穴中闪闪发光。 王莽大喜过望,认为掌握了长生不死的奥秘,于是靠着梓潼人哀章的帮助,试图将青金色种子种入自己体内。 直至败亡之前,王莽都认为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眷顾。《资治通鉴》记载败亡前的王莽绀袀服,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式于前,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 可惜叛军早已攻入长安,商人杜吴杀莽,校尉东海公宾就斩莽首,莽犹睁目呼吸如常数日;军人分莽身,节解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这枚青金色的不化种子,自此以来也辗转流传,并在道门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太上步星升纲箓! 白玉蟾知道,不管是以青鸟降真术祝祷祈求步虚成仙,还是渴望服用长生不死之药,都是急功近利、买椟还珠的行为。青鸟降真术所接通的门户在武夷山中,只有从武夷山缦亭峰打开的途径,才能真正升往仙界。 他翻阅道门典籍思考了很久,终于确定要想真正架壑升仙、跨虹桥去,必先练成金丹之境! 所谓的金丹,并非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神仙之术,而是人身三才结成的独一无二之物,是修道之人意识中水火灾不能坏、风雷劫不能摧,是一颗最顽固不化的种子。 唯有金丹成就,才能避免红阳圣童的惨状,才能在服下长生不死芝后,克服身体内三尸魔障蝉蜕破茧,顺利复返先天之体。 唯有金丹不坏,方可在无状仙门洞开之时昂首步入其中,不像小道士的村人那样被九天罡风、天汉素水所消磨异化,永远保持着真我真如! 白玉蟾面对着夷怪虚蜃之螺良久,终究还是喟叹一声,镇守这处疑似世间仅存的升仙之路,直到仙去。 千百年来踏入其中的人中俊杰,都被虚蜃之螺如观指掌地读取过想法,更多曾经的身影和念头,如万花筒斑斓上演。 散发着红光的虚线诡仙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穷尽办法想要将江闻拖入不可预测的深渊之中,虚蜃之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密辛内情,扰乱江闻的注意力,江闻即便以超绝的身法闪转腾挪,也无法提防无孔不入的信息投影。 但这些人中,有一个邋里邋遢、长相奇古的人,最让夷怪印象深刻,甚至隐隐有一丝的畏缩退惧。 一切只因为这个不修边幅的人来到这里,一眼就认出了夷怪虚蜃之螺的跟脚。 邋遢道人认出了虚蜃之螺是自天河陨落下界的东西,在比尧舜更早的年代,就前陨落在了西海之畔的弇兹山。 第一百章下 挥犀者侠客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 郭璞的注提到:“弇山,弇兹山,日入所也。”随后郭璞又注引《穆天子传》曰:“天子遂驱升于弇山。” 夷怪虚蜃之螺从九天陨落的时候,弇兹山居住的弇兹氏族仍处于母系社会,随着夷怪长生之秘被参悟研究,部落女首领也演变成古代传说中,保管着不死药的西王母。 由于这个部族发明了用树皮搓绳技术,又擅长观星测定、巫术医药,后世从中还演化出了传轩辕兵法的九天玄女、传皇帝养生术的**、天河织布的织女等等。 直到周穆王十三年即公元前989年,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乘八骏之车西行,到达昆仑之丘群玉山,仍然见到了这位史前便成名的不死母神,并与她宴饮酬酢。 宴会上的周穆王,自然提出求取不死药,可西王母告诉他,昆仑山仙界的不死传说正随着族人凋零,此刻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在公元前两千两百年的帝尧时期,西王母已经请求射术绝人的大羿,带着不死之药离开了昆仑山,打败盘踞在畴华之野的怪物凿齿,将不死仙药永远埋藏了起来。 邋遢道人的思绪还在流动,江闻却赫然感觉脑袋里奔雷炸裂。 经历过空谷龙吟事件的他,自然知道所谓的畴华之野不在别的地方,就是指这武夷大山;大羿打败的凿齿也不是什么怪兽,而是闽越王城中不死不灭的凿齿之民。 因此尧帝时期的大羿一路相东南,最终按照西王母之命,竟然是将不死之药藏在了这缦亭峰的石罅之下! 按照如此推测,难道邋遢道人认为西王母的不死之药,就是面前的这个夷怪——虚蜃之螺?!夷怪在缦亭峰上以仙雾不断重演的仙宴画面,难道就是牠亲眼所见,几千年前的西王母在昆仑山上,分赠诸侯不死药的隆重画面?! 江闻悚然而惊。在读懂夷怪种种描述之后,连原本心如铁石的他也忍不住产生了向往,握剑的手越来越犹豫。 大羿之所以能从西海昆仑山一路打到闽中武夷山,所率领的很可能就是一支,全员复返先天之体,寿数可以千年计算的无敌军团。 如果江闻能研究出西王母长生不死药的秘方,或许也能活到千年之后——不、甚至不需要千年,只需要等待不到四百年,或许他就可以回到那个熟悉的时代了! 人皆有私欲,谁也不能否认这些情绪的存在,江闻在幻象中看见来到过这里的人中,儒道佛医有之、隐士游侠有之、清客方士有之,即便是有道之人如白玉蟾、张三丰,在这里也会渐生出保留人间长生之路的恻隐之心。 江闻动作犹豫了起来,此时王莽的头颅近在眼前,剑锋却始终朝着地面。 就在犹豫间,北斗七宿已经进入了高天之中,左辅右弼两颗暗星惨淡陪随客座,而原本明烁放光的北辰星已经无力维持,轰然西坠。 夷怪也去观察到了这一点,庞大的身躯仿佛脱去了沉重的负担,猛然笼罩上一层瑰怪的色泽,吐出的红霞仙雾也越发浓烈,直逼石罅下的江闻。 此时石壁上飘飞的虚线诡仙,愈加肆无忌惮地散拨着混乱,想要拉扯住江闻的身体。崩坏的线段明明只是从影子上擦过,却能无视距离地消失又出现,在江闻身上留下一道刺骨疼痛的伤口。 江闻猛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崩坏的线条的一部分,青铜古剑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 自身时间和空间的坐标正如野马般绝缰而去,只有灵魂顺着滚烫的绳索向前飞奔。“虚仙界”之后晦暗不明的事物一件件向他飞来,想要堵住返回理性世界的唯一通道。 在这片恐怖的景象面前,理性已经成为了最奢侈的东西,若是等到“虚仙界”的图景在江闻面前全部展开,他预感将见证宇宙蕴含的全部恐怖,自此之后连春日的天空和夏季的花朵,也将是致命毒药,于是他只能选择和虚线诡仙一样,彻底脱去人类的肤浅形态,投入这片混沌的空寂宇宙…… ……… 夷怪虚蜃之螺阴险地等候着,就像等候之前所有的猎物那样,依靠打开的仙门中的虚线生物,将猎物拉入自己的口中。 被张华误送回的王莽头颅中那残缺不全的一丝太上步星升纲箓,已经让牠找到了回家的方向——那个远隔无数星系空间、充斥着伽马射线暴的混沌沸腾星海。 吞噬退化失败的尸体,能让牠壮大力量;吸摄量子云态的生命,能为牠铺就跃升的道路。牠来自一处怪异的星云,那里或许就是神仙居住的九天九天。 牠如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虚仙界”之门,避免惊动其中沉睡的不可名状之物,继续等待着。 就如同蛰伏地下的二十三年蝉,如今的生命对夷怪虚蜃之螺只是诅咒,只有升入更高层次,才是牠的最终蜕化的目的。 牠凭借直觉预测到,只要吞摄了面前的人类,自己就能更进一步蜕升,甚至直接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夷怪虚蜃之螺的思维并不复杂,牠的特殊之处在于诞生于昆仑山中弇兹氏,自始至终接触到的都是人类的思维,因此牠完全可以读取理解江闻的思维。 此时的江闻浑身伤口,手无寸铁,剧烈的疼痛让他意志都开始了散乱,夷怪甚至读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感觉满是臃杂混乱的东西毫无关联、此消彼长。 江闻似乎也已经发现夷怪正超乎想象地渴望吞噬自己,但是身处无数思绪掩埋的杂乱频道,让他发出的一切声音都显得格外微弱。 圆镜之中忽然狂风大作,虚空混沌的“仙界”猛然掀起波澜,一头怪异的东西从深空之中挥翼而来。 它在极速飞行着,外貌不像地球上任何已知的鸟类或蝙蝠,正面看像头非洲象,侧面看却有饕餮纹似的对称头部,斜侧角度又像是重叠的马头。它身上没有羽毛,取而代之的是潦草虚线鳞片,挥散出的物质很像白霜与硝石,正侵蚀着空间存在的基座,偶尔飞散出来一丝,就化成了剧烈如毒药的至浓仙雾,在空气中滋滋作响。 陪伴在这怪物身边的,是无数个没有头部的古怪存在,正以强过虚线诡仙万倍的方式散发出红光,浑身都是虚线组成的翅膀和眼睛,展翅震下满地的死白烟灰,仿佛内心沐浴着狂喜,正在赤诚中燃烧着自己。 “这就是传说中王母使者,三青鸟中的大鵹吗?你们想带我……去哪里?” 江闻还在被向前拉扯着,原本慌张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从来没有人,正经和你聊过天吧?” 江闻脑中的杂念忽然消失无踪,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泉,只剩下一道洪亮如雷的意念,“我脑袋里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也难为你读取大半天了。” 夷怪虚蜃之螺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猎物距离牠只剩下几尺距离,决然不可能有翻盘的机会,因此牠仍未动摇。 “这青鸾和无头怪物,甚至还有未来的你,应该都是高纬世界的存在吧?就像是二纬生物观察三维的柱子一样,俯看是个正圆,正看是长方形,侧看是三角形、所以我看它们随着角度各不相同,甚至彻底无法理解。而它们看我,就能直截了当地看穿了我的一生。所以它们对于我来说是全知全能的东西——比如神仙?” 江闻又笑了起来。 “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数之不尽的**,也有无法克服的软肋,方才在长生久视面前彻底动摇了,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我的心境修为和那些活着走出这里人相差太远——讲道理,甚至还不如元化子那个老头。” 江闻竭力抵抗着虚线诡仙的拉扯,延缓着被吞噬的时间,身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接触过这么多的人类,阅人经历肯定也比我丰富。能给你留下印象的人,都是此世的翘楚人物,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不一样。” “因哀生之须臾,人类渴望着你生来已经具备的能力,因畏死的永寂,人类希冀着你拥有的潜能,什么玉蝉、仙药、青鸾,都不过是一个个希望形成的载体,只要这股**不消失,这些难以割舍的东西就不会灭绝。” 江闻展开双手,似乎是彻底想要认输了。 “仙界出现的那些东西,我可能也听闻过……或许它们也会发现我身上的时间轴有些奇怪,就像我看见一个又长又短、又粗又细的图案——我念给你听听。” 江闻轻咳了两声,缓缓朗诵了起来。 “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其上有撒拉拂待立。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行。彼此称呼说:‘圣哉,圣哉,圣哉,万军之耶和华,他的容光充满全地’。因呼喊这的声音,门槛的根基振动,圣殿充满了烟云。” 大鵹挥舞着翅膀,在混沌高维宇宙中飞行如电,朝着这处洞开的仙门直驰而来。 或许当初举行青鸟降真术的汉武帝,也在幻妄之中见到过它,却无法跨越维度的阻隔,骑上这匹进入仙界的青鸾,才转而绝望地搜寻能登天的“天马”。 此时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石罅下昏暗无比,天空中只有北斗七星的右枢隐隐放光,暗淡地如同如今局势。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由于地球运行的地轴摆动,星空图景其实是处于变化之中的?好吧,我没说过也正常,因为这也是不久前才想到的。” 江闻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着什么,双手从躺地昏迷的六甲神将周围拂过。 “如今处于明清交界,曾经正居于紫微星垣中央的极星鹿豹座32h,彻底让位于勾陈一,也就是小熊座α星。而在这更早之前的西周,极星则是小熊座β。” “若再往前推算,在公元前3000年前的上古传说时代,也就是王母与你共存的年代里,天龙座α也就是太一星,正高悬于天球正北,作为北极星统领周边星群。” “由于古代观星学成系统于周朝,那时的小熊座β已经被称之为北极紫微星,因此观星前来的人都以此为准,也无从研究过往——除了像我这样,从信息爆炸年代来过来的人。” 江闻吐出一口鲜血,拼着虚线诡仙更加猛烈的攻击扭动了起来。 他周身十二正经、八脉奇经、周身七百二十个穴道一同爆发出猛烈的吸力,不顾浑身经脉如烈火般开始焚烧,化为人形的黑洞瞬间,凝滞住了所有崩坏线条。 “可是这世间奇妙之物太多,存在的希望也太多,如果所有的东西都不肯割舍,人就算是用五条腿行走也载负不动。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不属于自己的不要觊觎,这是我看了那么多魏晋挥犀客作死纪录后,唯一的感想。” 江闻的七窍都冒出血来。 “千百年来的缦亭峰上,能来到你面前的人,求生者皆身死、求死者入虚界永生、为自私者阖身尽丧、为苍生者能保全自身,却间接害了更多人。”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具石罅下面干枯骨化的骷髅,是这些人里与众不同的存在。只有这个连名字都未留下的游侠,以求死之心进入了这里,只在你身上留下一道剑伤,才算得上求仁得仁。” 经过精妙计算的双手仅仅是抚过,昏迷的六甲神将身上,那股精纯的天师丹息真气就如长鲸吸水般被一饮而尽,瞬息汇聚到了江闻的体内。 夷怪虚蜃之螺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急忙转动停止圆光中“仙界”的展开,更急着转回刀枪不入的坚固皮肉那面。 但江闻的笑容灿烂得宛如正午炽烈的阳光,高指着天顶黯淡的北斗七星右枢纽。 “如同人间的王朝更迭,失败者黯然退场它,舜帝、大禹时期,太一星就已逐渐远离北极,在汉代时彻底走出了紫微垣。至魏晋六朝以后,太一星甚至已经黯淡到被遗忘,只被称为北斗的右枢。” 王莽头颅中深深插着的高祖斩蛇剑,被江闻掌中吸力瞬间拔出,如羚羊挂角般握在手中。 一套料敌先机、后发先至、趁虚而入的武学绝技,正在雄浑内力的支撑下施展而出。这是剑法、也是兵法、更破解世间万物的易经之法。 此时彻底舍弃了精妙剑招、诸般变化,结合着星球运行、潮汐引力、日月破建、六甲孤虚,饱含夷怪在昆仑山上被束缚的诸多法门,最终化成一道精纯至极的凛冽剑意,超越视线、意识、时间,如一道架壑长虹,猛然升起在天地之间! 剑还未出,夷怪虚蜃之螺软壳宛如被千道剑气穿刺着,恶心的黏液因强烈的剑意而惊恐喷溅而出,后背黏连的尸骸巨墙不断生长出长生不死芝,就像牠此刻涌动到顶点的恐惧。 “至刚易折,上善若水,我江闻今日无欲无求而来,也不想要挥犀照奇。我像当初的游侠那样,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江闻的身体因内气侵脉处处溢血,仿佛剑意是从他的身上透体而出,内力损耗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双眼因内气逆行逐渐模糊。 鎏金青铜羽人匣在发光,让江闻还能瞥见了岩壁上一处细微的标记,那就像是一个游人随手雕刻的“山”字,只是起笔的那一竖划铁画银钩、峥嵘不群,仿佛千万声激昂壮烈的北伐之音,江闻浑身气息再次拔高几分! 一股额外的力道似乎也在无形帮助着江闻,挥起沉重万分的白玉剑。江闻似乎听到稚嫩叹息轻轻响起。 说着野渡处处皆是。 说可浮槎者寥寥无几。 说师父是个大骗子。 他挥剑的手愈加沉稳,仍不见丝毫的晃动,终于浑然忘我不顾地挥剑斩下,光是剑气龙吟之声,已经让虚线诡仙四处惊逃。 这一剑挥出,甚至连“虚仙界”中展开的,那处无序混沌的高纬宇宙,都察觉到了敌对的气息,整片沉睡的高维宇宙因为某个不可名状存在的苏醒,而瞬间沸腾了起来! “今日挥犀者,侠客也!” (野渡浮槎卷,终。) 第一百零一章 却向山中访赤松 凝蝶冒冒失失地推开柴门,呼地随她灌进一股冷风,激得床榻上正拥被沉吟的江闻身体一缩,把手中纸笔猛然一收,又躲藏进了被子里面。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今天将头顶发丝在脑后盘简单扎起,其余长发披散在身后,显得很是淑女。 “师父,药汤来啦!” 她咋咋唬唬地端着一个陶碗进门,明明烫手却固执非要放在江闻的床边。 江闻虚弱地躺在木床上,心惊胆战地看着凝蝶,生怕她一撒手把热汤全洒在自己身上。 “师父你快尝尝,这可是我辛苦熬了好久的!” “催逝员是吧……” 江闻狐疑地看着她,“又是从炖小石头那锅热汤里,亲手帮我舀出来的?” 凝蝶本来双手互搓着缓解烫感,等着师父的夸奖,听到这话瞬间不开心了起来。 “才不是呢,今天药材都是方掌柜新送上来的,和小石头药浴用的分开了!” 随后她嘟囔着抱怨道,“明明都是相同配方的壮骨生筋方,有什么好嫌弃的……” “那是相同配方就可以不在意的事情吗!” 江闻从被子里露出脑袋,无奈地看着凝蝶。 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自从止止庵遇鬼之后,就特别的黏着自己,一天七八次地往自己的病房里跑,殷勤地拿各种药喂自己喝,热情得像个别有用心的双料特工。 对于这件事,江闻也只能有些尴尬地承认,自己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此时,一抹紫色的人影也在门外闪过。 “江掌门,我可以进来吗?” 话未说完,袁紫衣已经不请自来,手里也端着一碗汤药。 “袁姑娘,你这是……” 江闻亮出了手里的空碗,“我这边刚刚喝完一碗,怎么又有药?” 袁紫衣淡淡笑着把碗往桌上一放,溅出了一圈冒着白气的热汤,差点就甩到江闻的脸上。 “江掌门,从你受伤到现在也休养六七日了,伤情一点不见好转,还隐约有了畏风怕寒的症状。我看一定是汤药的剂量不够,所以特地帮你加一碗咯。” 袁紫衣慢条斯理地说着,心里实则更加好奇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晚自己在九曲溪畔遭到袭击,得严咏春和江闻的救援后就一起到了这大王峰上。 江闻随后就离开了山顶,沿着山道匆忙往缦亭峰赶去。袁紫衣本来以为依照江闻的武功造诣,就算对方诡计多端,至少也能全身而退,结果和姐姐等到了天快放亮,都没见江闻回来。 后来还是严咏春固执己见地非要去找江闻,才在缦亭峰上找到人。 据说那时候江闻浑身是污血、气若游丝,身体一半发烫一半发凉,正巧悬挂在崖边一棵松树上,才没摔到崖渊底下去。 当严咏春带他回到山上,袁紫衣看着江闻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随后倒是逐渐痊愈,却始终推脱虚弱,闭门不出。 “多谢袁姑娘关心,江某其实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近些日子我这几个徒弟,也多亏了你和严姑娘照看。” 江闻挺起上半身放声说着,也是故意说给门口的严咏春听。 严咏春不像袁紫衣这么自来熟,基本上不会进他的房间,平时要交流也都隔着门里门外——姑娘家嘛,可以理解。 “江掌门……无事便好。” 有人在门外轻声回答道。 严咏春本来话也不多,这些日子除了往来于大王峰和下梅镇百炼武馆,主要就是奉师命参悟武学,还不时会和洪文定切磋拳脚。 “师父,你好点了没?” 洪文定也乖乖进来朝暮问安。他外表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很难发觉他是这座大王峰里有数的高手。 严洪二人一旦动起手来,时而有如猛虎下山,又如长蛟潜江,皆不以猛力取胜。严咏春起手由小念头到寻桥自然而然,洪文定也将身负的武学汇入一炉,两人把武功招式推演到变幻莫测、信手拈来,每次切磋都看得人心向神往。 江闻看见了他满身的木屑灰尘,就知道又化身无情的砍柴机器了。 洪文定已经从秘传五形拳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如今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砍柴。 这些日子屋里取暖、煮药熬汤、生火做饭的用柴他一个人就能搞定,只是屋外从早到晚都响着咔嚓咔嚓的劈柴声。 “文定,小石头呢?他作为门派大师兄,是不是又去偷懒去了?”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师兄泡在药缸里睡着了。” “……”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形容他刻苦还是耍滑,决定不再聊这个话题,他缓缓掀开了被子坐起来,把袁紫衣端来的药汤也鲸吸而尽。 随着江闻的动作,袁紫衣忽然感觉大王峰上寒风凛冽的气候都温热了几分,似乎从他身上正散发出滚滚的热浪——不过这异状在数息之后就彻底消失,恍如一场幻觉。 见识过江闻互渡内气、以伤疗伤的神异法门,她也就没再大惊小怪,主动说道:“江掌门,我们姐妹也在贵派叨扰许久,如今大圣劈挂拳精要已经习得,我们也该就此告辞了。” 江湖中人的相逢离别只不过是寻常,袁紫衣说得平淡无奇,但傅凝蝶这个小姑娘,却依依不舍地抓着她的衣袖。 “紫衣姐姐,你还没教会我辫头发呢,这就要走了吗……” 袁紫衣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不留情面地说道。 “我留在这里,本来是怕你们武夷派遇上像我这样的恶人,踢山门抢秘籍再把你这小丫头也给抢走了——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 袁紫衣估计也是被武夷派的穷酸震惊到了,确信江湖中人只要脑子没问题,就不会打这个穷山头的主意。 江闻皱着眉说道:“袁姑娘你不必这样轻贱自己,再说我这武夷派虽小,也不是人人都能来去自如的。” 说完,江闻冲着木屋外喊道:“老叶,在不在后厨?” 话音落下不久,瘦削拮据的马夫老叶就从门外走来。 “掌门您找我什么事?” “我养伤差不多了,今天就下山去送送二位姑娘。” 江闻不经意地说道:“那四个胖子还在山上吗?” 老叶有点迷惑地点头道:“在呀,那几个怪人赶也赶不走,天天在张仙岩上吃喝坐卧,大冷天也不穿件衣服。” 是的,红阳圣童麾下剩余的四名六甲神将,靠着一身横练武功也活了下来,并且没缺胳膊没少腿,比江闻还早就能活蹦乱跳,无头苍蝇般寻着江闻来到了大王峰下。 对此,江闻只能感叹前朝太监罗淳一传下来的武功着实神奇,就是伤及根本这代价太惨重了些。 “都是可怜之人……他们几人如果不肯走,就收留下来吧。我今日就要带徒弟们下山一趟,派中多留几个人也好充充门面。” 此言一出,严咏春、袁紫衣和马夫老叶都诧异地看着他。 老叶支支吾吾地询问道:“掌门,您这是……要收他们入派为徒?这会不会有欠考虑?” 四个寒暑不避、常年赤膊的大胖傻子,看上去确实有点吓人,随随便便就收入武夷派,确实很容易让外人误以为这是什么残疾人福利机构…… 江闻琢磨了片刻,有了办法。 “那就招他们四个入派当石狮子吧,山门放两个殿门放两个,那外貌驱鬼避邪得很啊!” 言毕穿好灰布道袍、戴好五岳灵图冠,把誊好的宣纸藏进袖子里。 “如今风帆共远,潮屿重耕,就去会仙观拜访一下元化真人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谁续广寒游 苔绿瓦灰的高耸院墙款款于山道隐现,夹道翠竹掩映着一扇柴门。此时只需略微用力推,就能走进古旧的道观之中,闻到那股袅袅升腾的熏烟之气。 在经历过那一夜的风波之后,江闻对带着香气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总觉得从中能嗅出什么不详的意味。 步行靠近大殿,寒风幽悄环绕着室内,诵经声隐隐可闻。 虽说当夜险遭兵燹,可白莲教的行事风格怎么也比清兵磊落,没做出什么刮金粉搜肚肠的龌龊事,大殿里的泥胎塑像才能依旧双目微闭地歆享着香火,波澜不惊中还带着些许侥幸。 江闻把徒弟们打发在院内玩耍,自己走进大殿里,瞬间就看到了低头诵经的老道士。他从背后看去头发花白,就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苍松。 “江闻。” 还没开口,老道士就像是背后长眼,喊破了他的身份。 “真人,别来无恙啊。” 两人默契地打了个招呼,就各自沉默了下来。江闻随意地坐在蒲团上,双眼望向道观三清殿顶,慢慢数着上面椽桷的数量。 这座年深日久的大殿不知是否有灵,能否知道今后不再有穿着不合身道袍的小道士,每天故作老成地询问香客来意。 而江闻也见不到那个,整天缠着他念志怪故事听的小孩了。 元化子诵了一遍经,给油灯添了香油,在起身想去取香的当口,开口打断江闻的遐思。 “江闻,你的身体似乎好转了不少。” 江闻点了点头,斜靠在蒲团上没有起身,探出左手凝神虚握,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就凭空生出,凌空摄取住一把线香。 “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我的真气紊乱比原来痊愈不少,真动起手来虽然还有所顾忌,但日常已经能恢复一成功力了。” 正所谓满血拉二胡,残血浪全图,江闻对于自己阴差阳错回复了一成功力表示很满意了,至少吊打起人来更加顺手。而某个看似牛逼哄哄的天剑,混的还不如自己呢。 独孤九剑的总诀式浑然太虚,当夜只一剑,就斩下了尸墙上王莽干枯的头颅。 虚蜃之螺似乎有断尾求生的意思,以一股腥臭的黏液犹如血般喷溅出来,躲闪不及瞬间烫入了江闻的皮肤。 江闻没想到长生不死芝内服凶险,液体外敷也狠毒异常。只一瞬,江闻身上芽孢蔓延往里钻,濒临崩溃的身体似乎都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各自想要四分五裂了起来。 然而长生不死药最为恐怖的五脏溶解、青炁蜕生,却在江闻身上吃了瘪。 红阳圣童功力虽然精纯,终究只苦练一门天师丹息法,护体罡气无法保全肺腑内脏。而江闻可是身负无数内功心法,其中更是不乏神妙至极的绝顶内功,早就锤炼过无数次的脏腑经络了。 骤然入侵的长生不死药还未催动血肉蜕变,就被包括九阳九阴、易筋洗髓、北冥八荒在内的内功自行运转反击,强行镇压住了五脏溶解的趋势,如磨盘般消磨异状、反哺自身。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 元化子也不遮掩,说话总是直来直去,“自古能从架壑升仙宴上活着回来的,都堪称世间翘楚——如今你这一回来,倒是让老道很难启齿承认这事。” 江闻哈哈一笑。 “真人你不也活着回来了吗,这样拐弯抹角地夸自己有意思吗?” 说完江闻也沉默了一会,才坦然地说道,“实不相瞒如果让我再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还舍得拔剑,更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 在挥出那一剑时,江闻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只是觉得这份长生太过沉重,就像一个深藏在心底最妄诞的野心**,再不愿意割舍,就只会把人拖垮。 当时的江闻,认为自己最多仗着剑势逼退夷怪,甚至做好了像西晋游侠那样求仁得仁,凭空生出了几分剑出身死的觉悟。 可如今,看缦亭峰石碎山崩的场面,江闻显然成功了。 以北冥神功使出独孤九剑,是以逍遥世间的道家绝学催动深蕴易理的精妙外功,威力层层叠升的同时,也让他接触到了一丝玄之又玄的境界——这方明清江湖的大道,似乎带着股出而逐人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他那一剑,还惊醒了“虚仙界”中沉睡的某个存在。 随着整片混沌宇宙开始沸腾,强行打开仙界通道的虚蜃之螺,重伤之下最终被反噬撕碎。 江闻知道光凭武学,是绝对营造不出这种天地震惊的威势,但如果沉睡希祇当时感应到的,是创造这些武学的存在呢? 比如……流荼!? “真人,缦亭峰上有什么会有这东西,尧之射师为什么要把长生不死藏在这,西王母又为何一定要送走不死药呢?” 江闻有千头万绪,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切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却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搞明白。 猛然磬声响起,殿内金声玉振嗡然清响。 “长生不死,焉知非祸?你真的知道大羿的故事吗?” 江闻肯定地点了点头。 “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嘛,最近刚刚又温习了一遍,导致我以为自己之前读的是假书。” “不学无术,我看你读的就是假书!我平日都让你多读书,少看什么志怪笔记了!” 元化子很铁不成钢地说着,缓缓睁眼拂去身前落满的香灰,“后羿并非大羿,姮娥也不等于嫦娥!汉人张衡《灵宪》记载,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如今,你知道故事的意思了吗?” 江闻和老道士对视了一眼,嘴巴慢慢长大再也合不上,连老道士的冷嘲热讽,都没空反唇相讥。 在知道不死之药的真相后,江闻很轻易地就把故事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姮娥好奇不死之药的效果,想来也是希望容颜不老、青春永驻,但是吃之前也是心里没底,所以很讲究地请巫师占卜。 时至今日,这个卜筮出的“吉”,究竟指的是能心想事成,还是吃完没有生命危险,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江闻能够想象大羿回到家,看见家里趴着一只蜕化的大癞蛤蟆,孤寡孤寡地想跟他说话,心里的那种惊诧和震怒了…… “嗯,换我的话别说是把牠塞进武夷山的石头缝,就算是挖开莫霍界面、丢进地幔的决心我都有!” 元化子不再多说,师门保管多年的长生之秘虽然已经没有了缄口的意义,但更没必要说到人尽皆知,于是慢慢坐回了蒲团上,再一次念诵起了经文。 “真人念的什么经?” “老道发愿念诵万遍《太上救苦经》,拔擢拔众生于迷途,济度迷航苦难。” 老道士说得平静如常,江闻却从他佝偻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落寞,即便冬日的暖阳依旧披拂在身,却再也没有惫懒走神的徒弟,能听他唠唠叨叨说着话了。 诵经万遍,终究不抵当面一声师父。 江闻看了看院子疯跑的凝蝶、练功的文定和发呆的小石头,陷入了沉默。 经声、风响声、树杪簌簌之声,人影、窗棂影、轻烟袅袅之影。 大殿中针落可闻,却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声音是幻,仿佛救苦救难的宝经已然是能化实入虚、穿透隔阂,化解人心里肉眼难见的郁结。 听着元化子的低哑颂唱,江闻忽然想起个说法,说人的死亡其实有三次。 第一次是生命体征消失的时候,作为自身生物意义的死亡;第二次是火化哀悼注销户口的时候,作为亲友眼中社会意义的死亡;第三次是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去,能证明他存在过的东西都消散不见的时候,这才是最终沉寂的死亡。 可笑的是,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头里,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良久,随着元化子敲响了一声铜磬,江闻也从蒲团上站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真人,我还不知道小道长叫什么名字呢。” “原本迟迟不正式收他入门墙,就是怕有不测。” 元化子有些口渴,停下了念诵《太上救苦经》,用清澈到不像老人的眼睛看着江闻。 “按白玉蟾仙师定下‘群生仰至仁,万物皆成善,造化会元功’的顺序,老道这代道号已经‘元’字,因此我那徒儿的道号,本来打算叫做功玄。” “……合着是按西游记排的?把我的感动还回来啊。” 江闻沉默了一会,才索然无味从衣袖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宣纸。 “他原来最怕听经,您居然要念叨他一万遍经文,简直是杀人诛心——这是我欠小道长的东西,您法力高深,就在课间一并烧给他吧。” 江闻把纸一抛,头也不回地就往殿外走去。 “他今后若还想听志怪故事,再让他托梦来找我吧,本人的亲身经历可比道听途说有意思多了。外面的别玩了,凝蝶、文定、小石头,武夷派集结!” “是,师父。” “师父,我问去哪……” “反正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沉默听着门外嬉笑与脚步声从会仙观逐渐消失,元化子伫立着良久,才捡起地上的宣纸。 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行列分明地写着一首诗—— 还来问道总需惊,谁劝服饵煮石英。潇逝美人难回首,月里蟾宫桂衔冰。空山处,暂聆听。世上岂有长生者,奚如返顾北辰星。 元化子不知道江闻写这诗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吧。 其实元化子也有一件事没告诉江闻。 架壑升仙宴至今后院的水缸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从没打过水,缸中却一直是满的。 而原先负责汲水的。 就是小徒弟。 第一百零三章 赠言归别勤渠意 鸿宾楼外行人熙熙攘攘,楼中宾客推杯换盏。 客人清茶淡酒下肚后,就是说不尽的清风闲事,间或有人提起近日缦亭峰又出现地龙翻身,不免有杞人生出从崇安县搬家的打算。 严氏父女和袁紫衣的行李,此时已经收拾停当,几身衣服一箱细软,就是他们行走江湖的全部家产。罗师傅自称近日来与严父相处融洽,又很是殷勤地采买了一些当地特产龙凤团茶,让他们回广东省亲时权充贻赠之用。 “罗师傅,今天你怎么这么大方?” 江闻惊奇地看着这位老兄,平时他连武馆弟子的伙食都想克扣,难道是遭到武力胁迫了? 满脸带笑的罗师傅皱着脸皮,尴尬地小声说道:“两位姑娘来到武馆这些日子,仗义出手踢走了两波踢馆的人。今后我还想请她,时不时来这里坐馆,总得打好关系嘛……” 让袁紫衣这位职业踢馆选手应付前来踢馆的人,专业对口了属于是。 罗师傅没脸细说的是,严咏春和袁紫衣在武馆借住的日子,是他最有安全感的日子。 他再也不必担心,有人对自己一顿拳打脚踢后自己鼻青脸肿,还得按照江湖规矩叫好,乖乖送上酒肉银两恭送对方离开。 江湖规矩面子最大,有吃肉就有挨打,名气越大对手也越狠,这是谁也免不了的——所以江闻给武夷派提前招了四只石狮子。 袁紫衣轻轻一笑,左边脸颊的酒窝微微一凹,端起酒杯对罗师傅说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今后我姐妹若到贵武馆借住,还请罗掌门不要嫌弃哟。” 鉴于三人即将远行,今天只点了茶水,罗师傅受宠若惊地回礼,豪气地一饮而尽一气呵成,面不改色气不喘。 “够了够了,紫衣姑娘你就别跟罗师傅捣乱了,到时候来住我武夷派就是。” 什么叫仗义出手? 如果是严咏春,倒像是会出于报恩出手相助的人,但江闻认识的袁紫衣可算不上侠义之士。按他的恶意揣测,最大可能是想借机发泄那天被偷袭受伤的一口恶气。 袁紫衣听到江闻的话,索性连客套都省了,抚着鬓发缓缓说道:“贵派雕梁画栋、丹楹刻桷,紫衣只是一介微寒女子,还是不去叨扰了。” 说完抖了抖手中几枚掌门铁牌,挑衅似地看着江闻。 严咏春打算阻止袁紫衣,伸手想要抢过袁紫衣手里令牌,但刚要出手又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就微红着脸拱手说道。 “江掌门……等我和父亲从广东回来,一定再到大王峰拜访,呃,届时还望你能不吝赐教。” 对于没能学到天山折梅手,严咏春依旧深以为憾。 如今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多了几分底气,对这个武痴女孩也感慨万分,只好答应她下次见面好好切磋。 “江掌门,你可不能只对严姐姐偏心呀。” 袁紫衣眼珠子一转,立刻说道,“怎么也得教我一门像样的武功吧?” 严咏春脸红耳热地想捂住她的嘴,严父在旁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江闻的脸皮却是刀扎不进的程度,挥手像赶苍蝇一样驱赶着。 “别闹,金龙鞭法没被打疼是吧?还想学武功就先拜入武夷派。目前本门弟子名额已满,连石狮子的岗位都已经满编了,或许姑娘你只能忝居洒扫一职了。” “哼!” 袁紫衣听得无名火起,索性抱着手臂扭头不理会江闻。 “严姑娘,你们去广东可有投奔?如今兵祸四起,贸然行走怕是会有危险。” 江闻善意地说道。 “父亲说广州城中还有几房亲戚,或许可以投奔。” 严咏春看了一眼父亲,轻声说道:“如果不行也没事,江湖传闻南少林正在广州大佛寺举旗重建,以我师父和父亲的少林根底,总能有个落脚点的。” 江闻惊诧地问道:“南少林去广州闹事了?洪熙官他们胆子这么大?” 上个月在武夷山中,天地会陈近南和朝廷钦犯洪熙官联手,拖延覆灭了清廷的三路大军,早就被记恨关注上了,这时候大张旗鼓的行动,简直是老寿星上吊。 严咏春摇了摇头:“并非洪熙官师兄。虽然我也很钦佩他的所作所为,但在广州大佛寺打出旗号的是南少林两位名宿,至善禅师和三德大师。” “钦佩什么的就不必了。” 江闻神色不自然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严姑娘你三天两头打他亲生儿子,再钦佩他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好脸色。” “我们只是切磋武艺。虽然确实有些以大欺小,但是……但是……” 严咏春瞬间局促了起来。 她只要不在武场切磋的状态中,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民家少女,根本看不出自信骄傲的女侠风采。 对此,洪文定端坐着面无表情,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无妨,严师叔无需放在心上。”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洪熙官这到底是什么遗传基因,父子俩怎么跟复制粘贴出来的一样,难不成是靠有丝分裂!? “等等,至善禅师也出现在了广州?他不是应该死在火烧南少林了嘛?” 江闻忽然察觉到不对。 以马宁儿对南少林至善和尚的刻骨仇恨,没理由放过了他,还得意洋洋地跟洪熙官吹嘘——心慈手软不补刀是正派的规矩,反派可没有必要遵守。 严父也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传闻我也听到过,大概是鞑子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三德大师贵为三十六房俗家弟子之师,刻意编造至善大师生还的故事,反而容易败了自家的气势。” 江闻对此将信将疑,他看见严咏春也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占据广州的尚可喜虽然心狠手辣、杀人无数,却也老奸巨猾地多次乞求清廷归老辽东,这几年更是故意纵容广东局势糜烂,以求乱局脱身……” 江闻沉吟了片刻,把对洪熙官、陈近南分析过的局势又说了一遍,“如今又有南少林在广州聚集,浑水之下你们去了应该无碍,只需要多多注意隐藏身份。” 说完他跟店家要来了纸笔,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一封简信,装入信封又写了个大大的江字,随后交到了严父的手里。 “严伯父,我在有个故交如今在广州经商,你们有需求可以找他开口,这人必定不会推辞。” “师父,你在广州也有熟人?” 这次连凝蝶和文定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为师也行走江湖的,有两个朋友怎么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摆手说到:“你们其实也认识。此人最擅长以德糊人,上个月前往广州避祸经商,我还劝他化名雷老虎……” 袁紫衣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江掌门,你既然交友如此广泛,何不如跟我们一起南下,也好走亲访友嘛!” 可江闻根本不为所动,连两位女侠期待的眼神都直接视若无睹。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江某人近来对世事颇有感触。正所谓不要让等待成为遗憾,我决定在峰上倾心培养好几个徒弟,以免将来心有愧疚。” 袁紫衣翻了个白眼拂袖而起。 “哼,你可不要后悔。” 江闻袖手以对。 “说不走就不走,大丈夫一言九鼎。” 第一百零四章 长风一笑轻九鼎 “凝蝶,别再回头看了,她们人影都走没了。” 在官道上和严氏父女、袁紫衣分别后,就踏上各自的旅途,只有小小年纪的傅凝蝶久久不能释怀,哭丧着脸跟在师父后面。 飘零江湖之人普遍没有安全感,感情会带来最大的麻烦。 因此江湖中人的道别,向来就与寻常人不同。 或许昨夜,几人还在雨夜把酒言欢,我提到漠北,你说起江南,那些出生入死熠熠生辉在胸口翻转,即使单枪匹马也能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暖。 可是经历久了一群人的聚了又散,同样的话可能要重复百遍,在那之后纵使各自都有所留恋,但眼光还是只能不停的向前看。 官道往下梅镇的商队依旧络绎不绝,各色货物以水陆两道分兵进发,最终汇集到了这座小镇上,组成了繁荣昌盛的一处小天地。 在马大善人带儿子离开下梅镇后,方掌柜的生意却越做越红火,镇上的铺子也悄然又扩充了几进。当江闻走进院子的时候,发现院里还堆放着大量的柱头角料,看上去还打算再大兴土木一波,阔气得江闻咂舌不已。 老管家喜笑颜开地带着小少爷回家,嘴里嘟囔着“高了、高了”。 方掌柜也喜不自胜地走出来欢迎江闻一行,老态渐露的身躯穿着绫罗,胖胖矮矮贵气逼人。 只见他将呆呆的小石头搂进怀里,不动声色地摸着他的脑袋,似乎在拿自己胸口处做着对比,然后赶忙招呼道。 “江掌门,好久不见啊!” 方掌柜的胖手紧握着江闻的手,亲热无比地说道,“寄给你的药材都收到了吧?老叶拿着药方给我的当天,我就花重金买光镇上药铺的贮备,立马给你送去了!” 江闻拱手感谢道:“多亏方掌柜的支持,这批药材派上大用场了,今天就是特地来感谢的。” 感谢不感谢的先放一边,江闻这次过来确实是有了底气。小石头这一旬悄悄长高了一寸有余,已经赶上他之前一年的成绩了,江闻自然大大方方地来接受赞美。 虽然江闻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一寸多的身高到底是自己教导有方,还是每天在缸里泡发的。 “掌门太客气,快先进屋说话!” 方掌柜做的绸缎生意,自然懂得名流之道,进门的桌上摆的四色点心品相非凡,裹馅凉糕、檀香糕、冰糖霜梅、牛乳茶酪各盛在碟上,一意邀请他们入座。 江闻师徒虽然在鸿宾楼刚用过饭,进门还是感觉到了对方的诚意,只好再在桌前坐下,寒暄了起来。 “镇上最近可还太平?”江闻问道。 方掌柜点了点头。 “三里亭最近的怪事早已停歇,九曲溪畔的艄公也没再说见鬼。就连城中打更的和尚,夜里都少念一遍地藏经,县里已经太平多时了。” “夜和尚出没不算大事,五更夜巡板从一板唱到四板板皆无大碍,唯独须小心的,只有撞见那黑如浓墨的第五板。” 江闻不无忧虑地说道,“但是自古修道要各安其位才行,和尚打更就是失去了本位,这崇安县衙的怪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平息。” 从前明那桩惨案开始,崇安县衙就有阴风挥之不去,每到夜半就传出磨刀之声,时而有男子露首往来、女子映壁窥笑,还有人看见县衙院中有无头尸体绕行不止。 建宁府守道参政与崇安县令劾治无效,只好请来僧人代替更夫,彻夜念诵地藏经平息妖异。可巡更的和尚却说,在夜间睡意朦胧时,经常会碰到一个面如浓墨的夜和尚,手持同样颜色的夜巡板,念着癫狂倒乱的经文。 “掌门说的是。”方掌柜缓缓点头道,胖脸满是笑意,随后吩咐管家下厨,将备好的食材做上来。 “方掌柜,我今天就是顺道串门,怎么感觉你是有备多时?” “犬子多亏掌门栽培,方某有机会略表心意,自然要好好安排了,掌门不必多虑。”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小石头,“不知道掌门传给他什么功夫?竟然能如此神奇?” 江闻忍不住腹诽道,你家儿子老是不长个才神奇,这岁数能长高不是合情合理吗? “方掌柜客气了,不过是本派的金刚不坏体天罡童子功罢了。” “这名字……这名字……一听就不同凡响啊!” 方掌柜开始了苍蝇搓手,连忙让老管家传上准备好的饭菜。 桌上五道菜按梅花状排开,分别是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最后压轴是里外青花白地瓷盘,上面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 香气扑鼻间,三个早就吃饱的孩子也不客气地动了筷子,方掌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发现江闻却瞪着眼睛思索着,迟迟未曾行动。 “怎么了掌门,是这几道菜哪里不妥吗?” 方掌柜连忙问道,“这可是家中厨子的特色菜。他略懂识文断字,据说是最近从书中研究出来的,不得不品尝啊。” 江闻点了点头。 “贵府上没有女眷吧?” 方掌柜茫然地说道:“孩子他娘在老家照顾老泰山,家里连厨娘丫鬟都没请,怎么了?” 江闻这才动了筷子,夹了一块色白如银、肉质细嫩的鱼肉放进嘴,吐出两根细刺。 “没事,该给他找个媳妇了。” 方掌柜一头雾水,跟着倒了一杯酒放在江闻面前,抚着胡须微笑着,接着说道。 “江掌门,院子里的木料什么时候需要?这些可都是二寸五分的好材料,人工我可以联系上山,就等你一声令下了。” 江闻差点被鱼卡住,连吸了几口气才吐出细刺,摆着手询问道。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过木料?” “几天前有商队送货来的呀,指明要给武夷派扩建山门、兴修殿宇之用,随队连营造图纸都准备好了。我还以为是掌门你订的货物,就码在院子里等了好几天。” 方掌柜皱眉解释道。 江闻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掌柜你对我们到来,显得早有准备!可我从来没打算修建动工啊!” 方掌柜狐疑地说道:“不可能吧,这件事方某我也略有耳闻。” 江闻一拍桌子:“这又是谁放出去的假消息?!” “元化真人告诉我的呀!” 方掌柜也一脸迷惑。 “自从上月避难到了会仙观,我就看出真人是个有道行的,不时过去添香油钱。” 方掌柜掰着指头算道,“六天前我去了观中,元化真人直说要将庙产中的止止庵和缦亭峰转赠武夷派。我一听就猜到,这是掌门你准备大修山门、光耀门派,于是也立马从泉州府订了一块花岗石以资声势!”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 “山上如此清苦,掌门你想来是不好意思开口,方某虽然驽钝,却也愿意效劳。你看看这随木料送来的营造图册——此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前檐出海廊,总共用柱三十二根,绝对的威风气派!”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掌柜,默默放下了筷子,仔仔细细捋了一遍思路。 “掌柜,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嗯?掌门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我今天早上还遇到了老叶,听他说什么来了四个石狮子——这不就是明证吗?” 江闻顿时无言以对。 从方掌柜手里接过那份装订严整的营造图纸,上面除了标明各处用料的尺寸、结构、构建手法,还用雕版在装订的缝隙中印着一串蝇头小字。 傅凝蝶和小石头没心没肺地吃着东西,只有洪文定停下筷子主动询问。 “师父,这是谁安排的?对方是敌是友?” 江闻看了洪文定一眼,感叹这孩子竟然早慧到这种地步,简直是天生混江湖的材料。 雕版印下的蝇头小字刻意为之,无法从笔迹推测出更多信息,只是零散地排布着一句话。 【近来多遭贵人相助,谨资大殿一座。庚子月乙亥日草庵寺一叙为盼。】 “白莲教。” 这种藏头露尾、瞒天过海的做法,江闻不需要过脑子,都知道是哪帮人干的。 江闻屡次破坏白莲教的行动,又展露出了高深功夫,对方看来是想以收买为主,威慑为辅,依靠利害关系的左右,将他限制在武夷山里。 白莲教在暗中的能量相当惊人,江南闽粤积蓄数百年的底蕴,也足以让人动容。 这次出手一送就是一座大殿,一方面是想要弥补和江闻交恶的关系,另一方面就是在亮手腕——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三天内筹集、运送一整个院子的木料,何尝是夸耀其迅速召集的力量。 “师父,一定有诈。我爹说过这帮人行事诡秘无定,绝非可交之人。” 天地会反清复明长期在联络各方势力,其中必然包括暗中潜伏的白莲教,从这话来看,洪熙官和对方的交涉并不算是愉快,甚至可能发生过正面冲突。 江闻微微一笑,对文定说道:“以为师看来,白莲教这次不仅是软硬兼施的收买,也是在掩盖其他的行动。白莲教摆明车马要进入武夷派,我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好意,都难免被困在大王峰上。” 营造一座大殿需要多少时间? 短则两月、长则半年。 对方暗地里还是设下了一个逻辑陷阱,一旦江闻误以为白莲教是在针对武夷派,肯定会留守当地不动。 那么这段时间,对方会来武夷山吗? 江闻觉得会。 他们甚至会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地帮他把大殿建起来,然后就退出武夷大山,把情面和关系做足了。 这样江闻下次想要翻脸,也总有几分手短。 更何况,他们就连江闻火起来,杀上门问罪的可能性都考虑好了,直接摆明了可以来草庵寺一叙,随时恭候大驾光临。 “这帮人肯定另有所图……” 江闻嘀咕着,继续翻动着营造图册。 他这个人是有点倔,又有点好奇心过度,又或者身怀武功的人多少都沾点这种脾气,白莲教越是躲躲藏藏,江闻就越想算计对方一次。 翻着翻着,江闻眼前一亮,笑容更加灿烂。 只见他一拍桌子,对方掌柜说道。 “方掌柜,这批木料就麻烦你找人运到山上去。我的这些‘朋友’,应该很快就会来动工兴建了。” 随后他拍了拍小石头和凝蝶,“这次为师准备带你们出外游历,增长见闻!” 洪文定思忖片刻:“师父,是要去草庵寺吗?” 江闻摇了摇头。 “闽地雕版以建阳、泉州、福州为最,这份营造图册纸背无字,封皮裱纸却不小心掺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废弃公文纸做托裱——我看白莲教说什么泉州草庵寺只是障眼法,他们真正身处的位置,应该是福州府!” 恢复一成功力的江闻,已经生出世间之大,何处不可去得的豪气了! 凝蝶却忽然抬起头,眨着眼睛问师父。 “师父,你在一个时辰之前,不是还说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出去就不出去吗?” 江闻凝噎片刻,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是曾经说过这话。 “没事,严姑娘他们朝南走,我们往东走,两边应该碰不到。凝蝶你要记住,犯错只要没被发现就不算错。” 凝蝶小脸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呢?” 江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那就鞠躬!” 第一百零五章 柔处须防绵里针 江闻几人从下梅镇往回走着,头顶铅色阴云也不情不愿地跟着,直到转过九曲溪的时候再也不愿追随,终于化做了漫天飘飘洒洒的寒雨,在空谷夹道之中肆意飞舞着。 幸好不远处,就是一摊简陋的路边茶寮,撑着一条茶招迎风招展,写着“山泉煎茶”四个隶字。 师徒四人狼狈地躲进了自家买卖,擦拭着身上的雨水,负责看管茶寮的老叶也很识时务地沏上四杯热茶,奉到了他们的面前用以祛寒。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老叶感叹了一句。 桌上寡淡的茶汤里飘着三两片零茶碎叶,一缕轻烟袅袅从杯碗上升腾,哪怕是些许粗苯的呼吸,都能让它付之于无形渺茫。 此时除了江闻四人,另一桌还有几名武林人士在这里躲雨。 那几人窃窃私语着不搭理外人,时不时警惕地看看四周,还故意选了一张最靠外面的桌子坐着,刀剑放在各自利手方位不远处。 “师父,我饿了……” 傅凝蝶指了指肚子,然后指了指蒸笼上炊着的芋头山药,尽量表现得乖巧可爱,两脚够不着地端坐在条凳上。 江闻把玩着手里的粗瓷茶碗,方才正凝视着茶杯走神。 “怎么又饿了?咱们今天鸿宾楼吃一餐、方家又吃一顿,你居然还没到家就饿了?” 养孩子这么费钱的吗?! 嘴上抱怨着,但江闻看在她最近也算乖巧懂事的份上,还是让老叶带她挑喜欢的东西去了。 其实从刚才吃饭的细节就能看出,凝蝶和两位师兄比还是差太多了——不是武功、品德、悟性上的差距,而是行走江湖的习惯差距。 譬如刚才吃饭的时候,洪文定出手精准、咀嚼迅速,不声不响中就能吃掉大半的饭菜,很符合江湖中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自我要求,确保随时可以动手或者跑路。 小石头虽然没这么功力深厚,但他吃东西从来讲究一个泥沙俱下,不管什么菜到嘴里就没,一顿吃饱能整天不饿。这样即便在江湖上经风冒雪,也能保持体力充足。 只有凝蝶大户人家习惯没改,还是喜欢挑挑拣拣、细嚼慢咽,不合口味的菜尝了一口就绝不再碰。江闻曾有个暴论是关于女人不适合闯荡江湖,就是从这些角度看待问题的。 “凝蝶,挑完吃的就过来,师父给你们上上课。” 围着一张木头茶桌,眼见山雨飘飒依旧没有止歇的意思,江闻索性就在茶寮中跟三个徒弟闲聊了起来。 “这次行走江湖,你们可要做好准备。” 江闻有点严肃地说道。 在这个时代想要从崇安县走到福州城,可不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这一路上可能遇见盗匪流民、山灾水难,又没有准确的地图定位、路线校准,只能是靠着经验昼行夜宿,缓缓图之。 面前这条从武夷山到福州的官道,原名“分水关路”,是最早开辟的中原入闽道路。 史书记载,秦始皇派五路大军远征南越,其中有一支“余干之水”,可能就是指的这条道路,用以迂回岭南。 后来汉武帝建元六年,闽越王兴兵南越,南越向汉求援。汉武帝派大行王恢从江西出发,大农韩安国从浙江出发,讨伐闽越王,遂开辟分水关路。 但这些入闽的古道,当初都是以较早开拓的江西为,沿着山路水程交汇而出,以运送竹纸茶叶为务,到武夷山就戛然而止。真正入闽出海的商道,则要到靖康之乱那年才蓬来。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 行走江湖对他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正因此,他从来不会觉得这是件易事。 傅凝蝶则懵懵懂懂地问道:“师父,我们真的要行走江湖了吗?我听红豆姐姐和婆婆说过,闯荡江湖要像她们一样武功了得才行。” 江闻喟然叹气,不愧是行走江湖的女骗子。 “这话真真假假。特别是后面半句你可以当没听见,就她们的武功……” 真不是江闻看不起人,她们俩的武功都偏科到离谱,正面打起来连文定都不一定打得过。 不过前半句很有道理,三个徒弟如果要在江湖立足,就要像她们一样步步为营、狡兔三窟,甚至不择手段才行。 对于三个都不超过十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太高了,但对于一个注定的江湖中人,江湖是不会因为年幼就给予善意优待的。 在金庸江湖里,江闻一开始也曾经菲薄过主角光环缠身的那些人,认为他们不过是运气好天赋高。 可当他真正和张无忌并肩作战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单单是个优柔寡断的后宫男,更是个年仅十四岁就能远行万里,将年仅八岁的杨不悔从淮河边送到天山的狠人。 他身上的九阳神功,也是这时候向张无忌顺手学来的。 “凝蝶,你现在的燕子凌檐步已经颇具水准,师父传你的九阳神功继续练着,等你生出丹田气感,我再点拨你更深一层的武功。” 既然她在止止庵能观想旭日初升,说明在内功一道还是有些天赋的,专攻一处或许能有收获。 自古贪多嚼不烂,考虑到以傅凝蝶的资质,修习太多武功并非是好事。这门简易版《九阳真经》不能说是伪学,只是缺了一丝的真义点拨,比如靠着他这样的功夫大成者传功渡气,也能唤出丹田的朝阳出海,五气朝元。 以观想呼吸法入门,是江闻在明清江湖拆解分析《九阳真经》的一个新思路。 这门心法可以靠苦功,也可以走捷径,特别这条捷径是斗酒僧创下时故意留下的,说明借助外力并非歪门邪道。 比如《九阳真经》练到最后大关,必须熬过全身燥热**之苦,或得名师指点,打通全身上下所有几百个穴道,才真正练成「九阳神功」。否则只是积存九阳内力,不会施展运用,内力不会无穷无尽的循环自生,剧烈战斗后容易泄气过度致死。 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的乾坤一气袋中靠着外力刺穴,才于刹那间冲破身上数十处玄关,使九阳神功大功告成。 “关键时刻有师父给你保驾护航,这门功夫应该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应该不会长出胡子和喉结吧……路上师父再传你一门防身的外功,你想学什么?” 傅凝蝶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想学暗器!” 打打杀杀不是她的喜好,轻功暗器才是她青睐已久的组合,至少不用像洪文定那样天天苦练打熬,也不用像小石头那样没日没夜泡着药澡,身上的皮肤都快变色了。 “暗器哪里是那么好学的?你看你红豆姐姐都没练出个样子。” 朱小倩人称千手观音,红豆作为她亲生女儿却只用拳脚擒拿手段,就是因为暗器也是需要年月苦功的。 古代飞镖形制虽多,却主要分为“斤镖”和“两镖”。 “斤镖”类似于长枪枪头,分量也要有一斤多,后来讹传为“金镖”,其实就是份量重,中招非死即伤。 而“两镖”就轻的多了,因为重量有限,所以“两镖”的杀伤力并不大,只能靠沾毒药提升威力。 想让凝蝶扔一斤重的飞镖,恐怕还有点困难。 “那我就把《玉蜂针》传给你,再给你打造三根特制的玉蜂针。这门武功只能拿来保命,暗器消耗尽了就乖乖跑路,知道了吗?” 第一百零六章 自言汉剑当飞去 “小石头,你作为大师兄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江闻目光一转,盯着一旁放空自我的小石头,对他沼跃鱼般的睿智表情十分不满,“天天净看你泡在药缸里睡觉,你真是沼跃鱼也该进化了吧?铁布衫到底练到什么程度了?”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和师父四目相对,然后缓缓低下头。 “泡在药缸里让我觉得很熟悉,一会儿就犯困,比在床上睡觉还踏实。” “……你小时候就睡水床?” 江闻无力吐槽,左手却出其不意地探出,猛然抓住小石头的肩膀,双指凝气用力,以阴柔指力试探着他的铁布衫。 世间的铁布衫,不外乎拟神敛力,靠着鼓气或运气达到筋骨与内气的配合。 在或长或短的运功完毕后,等运功者身上挨中拳脚则绵软如棉袄,遭遇刀剑则刚硬如铁甲,起到内外兼修的效果,这门铁布衫就算练成了。 而严振东家传的铁布衫,却显然得到过高人的改良,不仅是一门护体的硬功,还兼具了行气用劲的法门,应该称为铁布衫大力法更为恰当,一旦运功起来,力气也会增强,一拳甚至能毙奔马。 江闻在大王峰上养病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看见小石头推动着比他人还高、装满药汤的水缸,试图挪到阳光明媚的位置泡澡。 蒲松龄在这明清江湖还写出的《聊斋志异》中提到过:“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駢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 按说蒲松龄是济南府人,严振东也是山东人,两人所说的功夫很可能就是同一回事。 随着江闻的指力发出绵柔之劲丝丝渗透,很快就穿过了小石头的棉袄,接触到了瘦小的骨骼。 可这股无孔不入的柔劲,忽然在小石头肩上的天府、侠白两处穴道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自行运功护体?” 江闻皱眉思索片刻,察觉到不是北冥神功那种百穴归一的手感,而是一拳打在了吸音海绵上的触感,愣是连一点涟漪都无法生出。 “……不像是金钟罩,更像混元一气的特征,全身上下脱离穴道经脉,化为一个气的整体,使自身模拟无极时的状态。” 江闻指力瞬间转化为刚劲,食指将一阳指力试探着送出,可这次却感觉力量撞在了一堵铁壁之上,嗡嗡然发出震动,无法再进去分毫。 从平常人的一分力加到三分力,再从三分力加到五分力,小石头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闻,甚至挠了挠头。 如果要打破这身铁布衫,江闻判断至少需要平常人拳脚的七成力,或者用上破脉点穴的特殊手法。 这对于江闻固然算不得什么,却已经能在乡野殴斗中横行无忌了。 这种表现,似乎不能用潜力出众来解释了。 再过人的领悟力,也不可能在十天内就达到如此境界,因此严氏铁布衫可能只是一个契机,引出了小石头体内的潜力,激发了他横练筋骨的种种特异,悄然化入一身运转如意的铁布衫功夫。 自古学习武艺时讲究循序渐进,初练粗浅功夫,须由师父传授怎么挨打而不受重伤,待到武功精深之时转化为护身保命的本能,如小石头这般提前跨越,就和洪文定提前走入博采百家、独创一脉的武学境界一样离谱。 严氏铁布衫名字听着土里土气,合着却是一门由外而内的上乘硬功。在过人根骨的加持下,这门武功在小石头身上的效果,几乎达到内外合一。 这样如封似闭的横练筋骨,似乎很适合练习护体硬功。 再说起悟性,从江闻接触到的几个人看来,即便身负同级悟性,严咏春精研于拳法、洪熙官擅长兵械搏杀、洪文定似乎善于博取所长,悟性好像也存在侧重不同,并非每一门功夫都能信手拈来。 恍然间,江闻对【天赋异禀】级资质的理解,隐隐又加深了两分。 “小石头,让你学严振东那两招八极拳,怕你没有那股狠劲;教你别的武功又怕你学不会,待会儿就教你一招亢龙掌,你慢慢学着吧。” 洪七公说过,降龙十八掌第一招亢龙有悔滋味无穷,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再有着铁布衫大力法催动,靠严氏铁布衫欺身封挡,倒是很容易让对手避无可避,无奈中招。 解决完了凝蝶和小石头的问题,江闻才把视线转向了洪文定。 “师父,请您指教。” 文定还是以宗师风范坐着,眼里看不见丝毫的迷茫犹豫,哪怕身上穿着冬服像个粽子,下身也只是虚坐在板凳上,隐隐扎着马步。 听到江闻的点名,他有些跃跃欲试地想和师父再切磋一回。 江闻神色复杂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文定啊,今后如果没有必要,你还是不要动手了。” 洪文定脸上露出几分错愕—— 怎么到了我这儿剧本不一样了?试探呢?武功呢? “你身上的秘传龙形拳诡异非常,不但能吞噬旁系武学,还会溶解意志根基。一旦孽生便游走无形,在为师没找到破解法之前,你尽量不要和人动手比武。” 江闻叹了一口气。 “江湖上不是人人都像严姑娘那样点到为止、克制守礼,万一有人暗下杀手,很容易导致恶果。”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过:“孔子去,谓弟子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这门秘传龙形拳窥一鳞而惧风雷,出半爪而踏云霄,如果南少林的塔林之下真有这种东西,那到确实有龙的隐秘神诡之气。世上想来没有龙,南少林的高人却采用了这个典故,将龙的神秘无形演绎到了极致。 所谓的秘传龙形拳,真不知道南少林的和尚模仿了什么东西,才会具有如此恐怖的传染性——如果南少林不顾后果地培养,倒是很有可能凭空打造出许许多多的一流高手。 洪文定默默点了点头,并没有做太多的解释。早在父亲洪熙官教他武功的时候,就屡次告诫他要戒急用忍,忍了再忍,除非已经忍无可忍。 如今想来,洪熙官这番要求除了他有磨练他意志的目的,也是为了削减南少林秘传龙形拳被激发的可能。 江闻又叹了口气:“你爹也是一片苦心。有这门功夫傍身,你遭遇再大的危难,总还有闯出一丝活路的机会。” 江闻进一步猜测,洪熙官专研兵械杀招,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规避秘传龙形拳对自己的侵蚀——这么想来,或许不过度修习拳脚功夫,就是抑制秘传龙形拳的法门之一。 反正他在金庸江湖里闯荡许久,还没听说过能自行演武、出而逐人的武学,前次《柴山十八路》以精纯专注之道克制一二,却很可能也滋长了秘传龙形拳,容易导致下次更不可收拾。 因此这事情不能轻易尝试,还是让洪文定暂且袖手为妙,就看看江闻这番出行,看看能否找到克制这门诡异武功的办法。 江湖之大,总有一些不知道的东西。 “记住四个字,厚积薄发。” 江闻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武功全失不可怕,就怕习武之人没了武功,就变得比常人还软弱不堪。 洪文定目光坚毅地点头,丝毫看不出慌张疑虑。 第一百零七章 青衫犹入九重城 山谷中的雨逐渐转入淅淅沥沥,敲击在竹叶树枝上,随着寒风斜起、暮阳轻照,以至于有几分明霰散落的模样。 茶寮中寥寥数人终于都有了要走的意思。方才江闻和徒弟们说话,另外几个江湖人士也丝毫没有窥探的想法,只当是个山野道士带着徒弟出门化缘。 武夷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和尚道士了。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出家之人,但凡躲在这化外深山之地、不剃头不臣朝的,最终都会是无家之人。 随着他们起身,老叶也露出了老实笑容,准备前去收拾桌子。 “店家,我且问你个事。” 其中一位形容落拓的江湖中人,排出六文钱在桌上,用左掌轻轻压住,低声问道,“前方是什么地界?” 老叶浑不在意,自然地忽略了铜钱,先收起了几个茶碗,又用搭在身上的抹布擦干净桌子,才笑着说道:“前面是下梅镇,远近必经的商道要地,几位客官不正是要去哪里的吗?” 江湖中人见他口齿流利、思维清晰,和衰老的外表并不相称,这才移开挡钱的手,继续问道。 “那我问问你,这下梅镇上谁最能打?” 对方终于露出了笑容,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带着一股跃跃欲试的神情。 “客官说笑了,这要看和谁打咯,我一个乡下人说的哪里会准。” 对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无妨,你就说看看谁最能打——难不成在你眼里,镇上就没有能打的吗?” 对方又追问了几次,老叶低着头收起铜钱,脸上还是挂着憨厚如老农的笑容,终于熟练无比地回答道。 “当然是百炼武馆的罗师傅了,难道我啊?” 说完这句,老叶和江闻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只有凝蝶看见了这一幕,小脸上猛然露出恍然。 “师父,原来是你……” 江闻连忙捂住她的嘴。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江闻这个茶寮扼守在武夷山至下梅镇的商道正中,要不是靠他日复一日地为罗师傅传扬着威名,哪里会有他下梅镇武馆第一的名头? 江闻在江湖上打滚了这些年,也早就摸清了一些门道,名气不仅可以靠打出来,也可以靠维护出来。像罗师傅这样心胸开阔、广结善缘的人物,即便天天被踢馆,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他武功不行。 一开始,告诉江闻这个道理的人言之凿凿,他还觉得对方是扯淡,哪有打输了还吹捧对方的道理。 可慢慢地,江闻发现这些打赢罗师傅的人,往往都会跟别人吹嘘罗师傅果然武功精湛、名不虚传,幸好自己更胜一筹。 甚至还有一些本就徒具虚名的人,见到罗师傅也摆开架子真要切磋,两人瞬间乐乐呵呵地抱拳拱手、约定改日再战,互相成全了对方名声。 就这样打着打着,罗师傅竟然维持了五五对半的战绩,甚至镇上有了罗师傅一个月与人接连大战二十一场,只因体力不支才惜败的故事,让他的武馆地位更加尊崇了。 这位友人正好在福州城中,江闻这次便是要顺路去探望一二,看看他口中的江湖生意是不是被他料定无疑,真的越做越红火了。 做定打算的江闻师徒回到了山上,各自回房间美美睡了一觉,专心准备起来远行的东西。 首先是简单的换洗衣物被褥,分别打包捆扎好,罩上一层灰布,一路上风餐露宿可少不了它们的陪伴。随后又买了几人三天的口粮,在到达下一个镇子之前,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 其中传授凝蝶玉蜂针耽误了一些时间,主要是玉蜂针的制作比较麻烦,必须按照六成黄金、四成精钢的比例打造,因黄金沉重,才能在轻盈中投掷及远。 “凝蝶,你可一定要保管好啊!” 江闻心疼万分地将三根玉蜂针交到她手里,“虽然这三根玉蜂针,不会有什么召唤蒙面独臂大哥哥的功效,但你要是弄丢了,本门的财产可就损失殆尽了!” 傅凝蝶欣喜地接过三根精细的暗器,笑嘻嘻地簪在了头发上,然后豪气万分地对师父说:“师父放心吧,我一定藏好不被发现!” 林朝英所创的玉蜂针不重腕力抛掷,主要依靠蜂毒的隐秘,再以独门手法的轻捷扔出,刺伤对手造成持续不断的麻痹疼痛,可惜对反应极快、内力深厚的高手效果不好。 传授小石头亢龙有悔就就简单得多,江闻先是找了一棵树练给他看,见他一脸迷惑的沼跃鱼表情,就干脆拿他来练招。 结果挨了几下打之后,小石头还真的开始学习屈腿弯臂、划圈推掌,将亢龙有悔模仿得有模有样,让江闻不禁感叹除了世界三大表演体系,竟然连武学体系中都有体验派的存在! 下次或许可以用独孤九剑削他? 在这几天里,江闻还从升真洞船棺里取出了封存的禁物,把包括妖神僧客巴人皮唐卡、《殊魁图赞笺》、《峋嵝升仙书》、理宗头骨嘎巴拉碗、鎏金青铜羽人匣等等打包带走,防止被白莲教窃取。 两把时隔千年依然锋利异常的宝剑,也被江闻带在了身上。 越国青铜古剑以漆木剑鞘容纳,佩在左侧腰间,右手随手就能抽出。高祖斩蛇白玉剑佩背在背后,以元化子那儿顺来的双鹤桃木法剑剑鞘盛之。 这把白玉剑挥舞时隐隐有龙吟声,分金断玉不在话下,江闻总觉得这把剑有异常,却苦于不是什么评剑铸剑的名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也打算进城找行家看看。 交代好老叶和四个石狮子看家、又和元化子挥别后,武夷派四人就正式出发了。 这趟路程,几人于乙亥日出发,甲午日抵达,前后共计整二十天,终于走完了武夷山到福州城,这盘曲迂远的五百里路。 风餐露宿下来,江闻的几个徒弟都瘦了一圈,路上难免沾上风土与尘雾,更是让他们脏得跟泥猴一样,大家一脸迷茫地站在福州城的西门前面发呆,仿佛人生都是灰色的。 这趟途经闽清县时,因为闽江支流洪灾泛滥,他们被困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还以为这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城中的白马河缓缓流淌,波光里还能看见远处泛舟湖上的游人,迎仙门外的白马河畔更是遍植柳树,排闼着随风摆荡,景色宜人,三三两两的游人正步行过一座精致的小桥,远眺着一派湖光山色。 江闻抹了一把脸,终于从怀疑人生的状态里走了出来,朝着一个方向再次迈步。 “凝蝶快走呀,到前面就能吃热饭洗热水澡了!” 江闻鼓舞着凝蝶的士气,小姑娘却犹豫着看着眼前高大的府宅,游移不定地想到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 “师父……他们能让我们进去吗?” 那是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左右两个石坛中各竖一个旗杆,两丈来高的杄顶飘扬着两面青旗,右首旗上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门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江闻自信地笑道:“行走江湖最讲义气二字,而最好的地方就是武馆和镖局,咱们武夷派在镖局落脚有什么问题?” 说罢昂首挺胸地跨入了其中,姿态怡然自得,小石头和洪文定默不作声地跟着进去。 凝蝶这才跟在小石头、洪文定的身后走着,临进门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建筑。 只见此时的西北风呼啸得凛凛有声,门前的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左首旗上绣着四个黄字。 福威镖局! 第一百零八章 夜夜流光相皎洁 每每见到这座堂皇气派的新式“镖局”,江闻就不禁感叹,因为自己当初的一句戏言,竟然造就了这么大一桩买卖。 从市场角度讲,在票号、银票的货币功能还不健全的时候,市场对镖局的需求往往就被放大。 当时的大宗、长途贸易通常都使用现银,为了避免银两在异地转移的过程中遭受盗贼抢劫,往往需要请标行押运,类似于给货物投保再雇佣安保人员。 其实在这时候,所谓的镖局还不叫镖局,最为人熟知的称呼应该叫做标行。 金庸书中里镖局遍布天下,但直到元朝末年,人们还不知道镖局为何物,更不可能出现什么运送屠龙刀的龙门镖局,和当年嘲讽武当七侠的虎踞镖局。即使到了《碧血剑》与《鹿鼎记》,即江闻如今身陷的明末清初,家所描述的那种镖局也尚未诞生。 直到清代,还往往将“标局”与“镖局”等同,但形制已经十分完备了。 光绪年严慎修的《晋商盛衰记》记载,“尔时各省买卖货物,往来皆系现银。运输之际,少数由商人自行携带,多数则由镖号护送,故保镖事业,厥时甚盛,精拳术者,亦大有用。” “林总镖头,好久不见啊。” “江子鹿?” 两声语调各异的称呼先后响起。 江闻说出“林总镖头”的时候,带着一种戏谑又理应如此的语气,颇有沧海桑田之感。 那位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走出,说“江子鹿”三个字的口吻却相当诧异,似乎从来没想到会在今天碰见江闻。 江闻和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缓缓将手扶在桌上,有些敌意地看着身边的镖局武师 ——八名劲装打扮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正围站在江闻的边上,恭敬中透露着戒备。 “我是江大侠,又不是江南大侠,林总镖头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江闻哈哈一笑,林震南也随着笑了起来,立刻挥退八名进堂阻拦的镖局武师,随着江闻一起坐下。 “我听镖头进来禀报,说有四名污衣派的人打了进来,一只手就放翻守门的镖师。我还寻思往日和丐帮也没什么冲突,怎么会上门闹事。” 林震南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得乐不可支,“若是初一见面,我林某人也得怀疑你加入了丐帮,还带着三个小叫花子出门。” 边上的弟子看出江闻和总镖头关系不凡,有眼力见的连忙端上热茶一杯、热毛巾一条,让他稍减风尘。 江闻毫不客气地拿起毛巾,往脸上一擦就留下一块黑乎乎的印子。 “林兄,我呆在武夷山里过苦日子,可没有你把镖局开遍七省如此风光。” “这还是多亏了你的提点!” 林震南穿着绣狮劲装,伸手抚着打理精致的颔须,也不在意江闻身上的尘土,带着他就往内堂走去。 “虽说我们几年不见,可也要先与你们接风洗尘,再好好聊聊!” 这座建在福州城中的福威镖局总号占地广大,厢房客舍在东南西北都有分布,林震南让镖师带江闻师徒住进了东厢房,里面的陈设应有尽有。 半个时辰之后,几人才浑身清爽地来到了大堂,林震南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江闻,当年你说要在山里建门派,我只当是天方夜谭,却没想到你真的建成了个武夷派——我听江湖中人说,你还掺和了天地会那档子事?” 江闻义正严辞地表示:“江湖中人向来听风就是雨不可尽信,那是武夷大侠秦端雨做的。我在武夷山中当道士当的好好的,怎么会做出这事?” 林震南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我当初就是经你点拨灌输,才来到福州城创办这福威镖局,莫非你就不是江湖中人吗?那你说的话,我该不该信?” 江闻哈哈一笑。 “这跟我江湖身份没关系,总镖头你要知道,这福州自古是兵家不争之地,耿精忠为人又浮侈好奢,因此我看这镖局生意必然兴盛!” 还有一点江闻没说。 这种新式的、以雇佣武力运镖、结合官面运作、光明正大经营商路的新式“镖局”,对旧版家族作坊式的标行,本就是降维打击。 再一则,江闻的建议创造性地以“银镖”代替“物镖”,使得一般等价物在各地的镖局可以直接提兑,甚至有了几分银号的功能。 像这样将武装押运和银钱通兑融合起来,其他人就算想学,一时半会儿也把握不住关窍。 当然,这也并非什么垄断买卖,因此即便林震南的福威镖局渐隆日盛,各地这几年也春笋般冒出不少由武馆改编的新式“镖局”,迅速占领分割市场。 江闻对于生意不感兴趣,一切也是偶然为之不放心上,他先是期待地对林震南说,“我那徒儿在不在府上?” 傅凝蝶凑近了江闻,脸色不悦地嘀咕道:“师父,你居然在外面还有别的徒弟!?” 江闻拍了拍她脑袋:“这个就说来话长,没办法长话短说了……” 收人为徒和给人起名,是江闻的两大爱好,可谓乐此不疲。 大概是江闻初入明清江湖,闯荡在陌生世道的时候,他就碰上了一个已经不算太年轻的镖头,家里还有一间祖上传下来的江南小武馆,已经破落到给人保家护院、运货接人为生。 随着连年兵匪战乱让富户破产,即使林震南颇有商业头脑地将这小武馆改作标行买卖,经营起来也十分艰难,十回总有七八回要丢标。 江闻也是路见不平帮了他一回,才认识了这一个叫林震南的小武师。 这人很奇怪,不怎么感兴趣家传武功,却满嘴生意经、人情网,江闻也就当真的听。 虽然对方已经多次强调,自己老家不在福州,也没有向阳巷老宅,更没有一个不长胡子、出手如电的祖父,但江闻一听他的名字,就一力建议他应该到福州来发展。 在打听到他真有儿子时,当时的江闻更是热心地表示,要收他尚在老家的孩子的孩子为徒,顺便以师长的身份预赐他一个表字。 “修儿,快来见过你的江闻师父。” 江湖中人当家得早,十二岁的林修已经提前束发。 这位少总镖头受到父亲呼唤,也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抱拳行礼, “江师父许久不见,诸事可好!” 江闻连忙上前扶住他。 “平之不必多礼,长大了不少呀。快来顺便见过你面前这几位师弟师妹,他们前两月已经正式入门墙了。” 林修连忙转头继续行礼:“各位师弟师妹,师兄有礼了!” 江闻当初跟林震南说,《诗经·皇矣》中有云“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你儿子既然起名叫做林修,正合表字为“平之”。 ——江闻的意思也很明确,反正叫平之就对了,其他的你别管,就得叫平之! 林震南摸不清他的套路,武林中人平时哪来的表字,最多给自己起一个威风的绰号就行了,因此林震南也就任由江闻叫着了,也默认了收徒这件事。 可惜林震南太过宝贝这个儿子,不肯让江闻将他带走培养习武,这才只作了一个记名弟子,不算是正式入门。 “修儿,你带几位少侠出去走走,参观下福州城中风土方物,也给众位师弟师妹采买点东西,记得晡时回来。” 林平之温循有礼,和江闻带来的三只土包子截然不同,傅凝蝶虽然也出身大户人家,却多了几分矫柔矜持,总究比不上江湖中人的磊落大方。 四个弟子离开了镖局,林震南才捋着颔须感叹道。 “江闻,这几日福州城的三山两塔间频出了不少的离奇古怪之事。其中莫名之处奇诡不详,巷议沸然,你一定要小心啊……” 江闻拧眉看着林总镖头,端起茶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呃……林兄,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林震南也一脸诧异。 “你不是向来追着这些怪事东奔西跑的吗?” “那都是老黄历了。” 江闻一拍大腿。 “实不相瞒,两个月前我差点见到佛祖,一个月前我离升仙也只有一步之遥。经历这些之后,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掺和这些破事。林兄你也不要再告诉我了,大丈夫一言九鼎!” 林震南听得云里雾里,还以为江闻是在涉及天地会的事中遇险,以什么隐喻指代,也就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这个江闻一向云山雾绕,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爹!你在吗!” 忽然又有一声呼喊从内堂传来,一个六七岁大、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呼小叫着跑了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木刀招摇过市。 “女儿,不许没有规矩,今天有贵客到访。” 林震南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都是宠溺无奈的表情。 江闻一眼就看出他女儿平时就是这样没规矩,养不教父之过,跟这做爹的溺爱明显撇不清关系。 更奇怪的是,林震南明明教训的是女儿,却抽空瞪了江闻一眼,让江闻感觉是自己在被教训,就因为不小心打扰了林震南和小棉袄的天伦之乐。 “林兄,您这女儿我还没见过呢。” 江闻尬笑着说道。 “这是六年前拙荆所生的丫头。可惜拙荆因难产过世没能抚养她长大,这才只能随着镖局生活,一直没个女孩子的样子。” 林震南略显忧郁地说着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小姑娘瞪着眼睛看向江闻,似乎很好奇这个不速之客。 “对了江闻,我这女儿说起来还和你有点缘分。你记不记得当初说过起名的讲究,命格不足之处,一定要以字补缺?” 林震南缓缓说道。 江闻点了点头——自己说过的话太多了哪里记得住,总而言之点头就对了。 “所以令千金的闺名是?” 林震南摸着胡须略有得意地说道,欣慰自己恶读了几年书,总算在江闻面前挣回了几分面子。 “范成大有诗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漂泊江湖最怕无处团圆、有所不盈,因此我这女儿小字‘月如’。” 江闻沉默不语。 林兄,你这回不仅儿子可能续不了香火,连女儿都大概率白给啊…… 第一百零九章 遥知湖上一樽酒 用过晡食之后,林震南很是长吁短叹地抓着江闻,要带他游览这座福州城的山水,回忆一下当年把臂同游、挥斥意气的日子。 江闻想了想,七年前两个人也就是蒿草荆棘中乱窜,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偶尔打劫两伙比他们还穷的山贼土匪,太阳快下山就往破庙荒村里捱到天亮,跟着他们驮货的驴子都好几次想溜号。 但看着在儿女面前高谈追忆往昔峥嵘岁月、赢得一双儿女崇拜不已的林震南,江闻还是理智地选择了不戳破。 “爹爹好厉害!我长大了也要行侠仗义!” 小女儿林月如目露异色,连连鼓掌。 年纪较大的林修也神情激动,仿佛也恨不得仗剑天下而去。 江闻本来想假惺惺地恭维对方有麟儿鸾女在膝畔,但看了一眼自己打着饱嗝发愣的三个徒弟,忽然觉得自己压力也不小,就不必互相伤害了。 “林总镖头,刚才听你说福州城中三山两塔出了怪事,那我们绕过那边走,去一个没事发生的地方。” 江闻一再坚持,表示自己如今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自己再不和神神叨叨的事情沾上边,止在门口逛逛就好。 林震南终究拗不过他,就穿好了一身锦衣,带两名镖师充当护卫,与江闻一同走出了福威镖局的大门。 两人各带上一壶酒,就顺着西边走了去。 福威镖局占地广大,正处在福州城的西门大街上,也就是西门往城内延伸的街道。 这座有兵卒税吏把手的城门叫做迎仙门,门外白马河绕郭蜿蜒流淌,遍植柳树,晚风拂过如柔丝垂摆,显得风光似锦、和风醉人,几乎看不出冬日的凛冽。 此时一对对行人从门外归来,都乖乖在税吏那里缴纳一文钱的城门税。轮到林震南带着镖师经过,却只是点头示意,城门兵卒就默不吭声地放他们几人出行,连二话都没说。 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按道理看守城门的税人、衙门里的胥吏,向来都是一见扒皮、再见吸血的人物,他们既以此为生,也无需体面,一辆粪车出去都要尝尝咸淡,美其名曰不能坏了规矩,没想到在林震南面前却如此妥帖? “子鹿,不用这么惊奇。镖局生意嘛,我设法交好了靖南王的世子耿精忠,和他手下都统曾养性、总兵白显忠都有不浅的交情,平日里福威镖局人马出迎仙门也是直趋不避,一季合纳一次税。” 林震南拈须微笑,挂着和他年纪不符的老成神情,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 如今靖南王耿继茂年老昏聩(上一章笔误,耿精忠还要十几年才袭爵),许多事情都由耿精忠代劳,如今有意交好江湖人士。 林震南靠着镖局信息网下对了一步要棋,今后至少十年可以安稳经营,这着实是手腕高明。 福州城西也有个湖,当地称之为西湖,虽然名称不如杭州西湖显赫,却早在晋太康三年由郡守严高所凿,迄唐末就已经是游览胜地,五代时更是闽王王审知家的御花园了。 西湖离福州城西迎仙门还不到二里地,江闻却发现林震南跟在自己身后走路已经带喘,锦衣玉带下也汗流浃背,显然体力好不到哪里去。 江闻默默看了半天,最终放慢脚步还是开口问道。 “林兄,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练武,怎么走这么两步就喘了?” 林总镖头虎躯一震,无奈地说道:“这几年镖局生意繁杂,已经很久没有时间练功习武了,今天倒是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肚子说道:“我看不仅是没练武,还天天喝酒赴宴吧?” 身后两位福威镖局的镖师怒目而视,似乎对江闻这冒犯的举动十分不满,只是慑于总镖头的威严没有上前呵斥。 江闻余光瞥到,权当没看见,凑近林震南小声说道。 “我看,你这是故意的吧。” 林震南脸上带着堂皇的笑容,本来似乎将一切宠辱情绪都置身之外,可听到江闻的这句话却忍不住变了脸色,露出了江闻熟悉无比的精明表情。 仿佛当年那个一心走镖、发财养家的落魄武师。 “又被你看出来了。” 林震南神神秘秘地环视了四周,小声说道,“靖南王和他手下都是北方武人,猜忌心却最重,如今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南国,你说他们会想和执掌数百江湖好手的侠客合作,还是更想和花拳绣腿、只想老老实实赚钱的商人打交道呢?” “害,就你这武功底子,练不练我看都没什么打紧,干脆我教你一门利用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前进造成杀伤的功夫,简称气功,你看怎么样?” 江闻恍然大悟,却还是忍不住抬杠了两句。 “还有,耿精忠此人貌似豪爽、实则奸诈,又怀投机钻营之心,只可为援而不可信。你既然在福州站稳了跟脚,还是需要做更多准备才是。” 林震南感激地点头示意,却不再多说话,对于江闻的眼光,他向来是不做怀疑的。 他本就是个重情念家的人,之所以如此看重江闻,除了顾念旧日友情,更因江闻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真正志向的人。 世道如今一天一个样,但知己即便七年不见还是知己,仇人隔世相遇仍会是仇人。 两里地的柳岸很快走尽,随即看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湖畔城垣已是黄昏将至。 福州西湖之东南面为城墙,城楼背向山岭,古城临湖压波,从湖上可见城墙沐浴在夕阳余晖里,掩映于蟠曲古树间,正是古堞斜阳的景色。 “前面风景更佳,我们就到那里喝酒。” 林震南也兴致颇高,催促说道。 江闻挎剑临风,呼吸间洗去了连日来远行的苦尘,心窍似乎都敞亮了几分,开怀地对林震南说道。 “林兄,你看着西湖美景多么动人,怎么也比提心吊胆地翻山拜塔有意思。” 江闻很是放心。 如今湖边游人如织、暖阳融融,必然不会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等自己教训完了白莲教就回山归隐,岂不美哉——不信你看,湖边还有一队清兵在扎营,此处治安多值得信赖呀……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那边为什么有兵卒驻守?” 林震南眺望了一会儿,从衣着和营旗猜测了片刻,就知道这些都是耿家带来的汉军旗人马,他们甚至还打着十面明式的中军门旗,各高一丈二,按五面方色立定,旗杆顶用缨头珠络雉尾装饰着。 林总镖头迟疑着说道:“这做派看着眼熟,似乎是世子耿精忠的人马。最近这西湖因冬季枯水,显露出一座湖底古庙,应该是正在派军打探……” 江闻听得起心头一惊。 “古庙?” “正是。” 林震南缓缓点头:“五代时的宫中视鬼、黄龙见宅怪闻都与这西湖有关,闽惠宗此后更是大建庙观,所祀隐秘不宣,却不知道拜的何方神明。” “……你怎么不早说?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江闻扼腕长叹,这些话的口气听着太过耳熟,总让他觉得上次也是这么被卷进麻烦事里的。 “几年不见,你这胆子也变得太小了。” 林震南哈哈笑道。 “此地原本没有湖泊,是晋太康年间的郡守引西北诸山之水注此,湖底淹没过几座古屋再正常不过。当初五代时闽王王审知扩建城池,派次子将西湖与南湖连接时也挖出过不少古迹,算甚出奇?” 第一百一十章 能忆天涯万里人 见到湖边有古迹出没,江闻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前走了,晃荡着手里的酒葫芦,拉着林震南就要往镖局里走。 林震南万般无奈,只答应说平时生意繁忙,今天难得出来一次,好歹将古堞余晖的景色看完再走。 两人就在那里踌躇了几刻钟。 此时出城的道路上忽然烟尘大作,确实一队人马骑着快马从福州城里飞奔而出,守城兵卒远远看到,也连忙驱开进城的人群,给这队飞扬跋扈的骑士让道。 “那些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江闻眯着眼看向远处,平日里城中驰马就是要问罪的,这队人身上又没带邮驿标志,显然也不是什么加急消息。 这次换成林震南神色惊慌,嘱咐着江闻往路边避闪。 “江闻,你赶紧扭头装作不认识我,径直往边上走。” 说时迟那时快,疾驰的骑士一行十余人马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原先速度丝毫不减地跃马而过,却忽然在领头一人的口哨声下,兜了个圈子绕了回来。 “林总镖头!你今天怎么有兴致出来!” 打马回来的领头人看着很年轻,比江闻似乎还小几岁,穿着天蓝色的缺襟袍手握缰绳,由于一对长眉翻眼,不自觉地就一副倨傲不恭的作派。 林震南与手下镖头一并去身行礼,卸下随身携带的刀剑。 “在下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世子,真是机缘巧合啊!” 领头人哈哈大笑,用手中马鞭一指。 “林总镖头既然来了,怎么也得到营中小絮。府中急用的高要白石、歙县黄楠、长阳黄杨、海贡乌梨都有劳福威镖局运送,必须当面道谢!” 这话说的客气,却也丝毫不容拒绝,配合上马匹骤奔忽停渗汗喘气的样子,都快看不出是感谢了。 林震南只好点头道:“世子如此盛情,在下自然不能拂违。” 随即示意手下两名镖师开路,江闻也正打算趁乱溜开、晚点再到镖局汇合,以他的身份和官面上的人确实不宜接触。 但领头人没有拨马的意向,笑吟吟地看着林震南:“林总镖头,你身边的朋友不方便介绍下吗?” 林震南心知对方早就看到了自己,只是故意装作路边偶遇、随后隆重对待的模样。 幸好他为人老成持重,刚才的电转间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唤住进退不得的江闻,指着一身道袍的他老老实实地说道:“世子误会了,这是我请来给犬子的加冠之事筮日祈禳的道士。不敢因私事叨叨,故让他自行先走。” 林震南的脑子很快,这么一说不仅合情合理,还显得自己尊重对方,瞬间把一件隐事说得得体,怪不得生意能做大。 “眼芒如电、气息绵长,想来也是位年轻的有道真人。” 领头人看了道士打扮的江闻一眼,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怀疑,却冷不丁说道。 “我这次也正好需要道士参详,那也一并叫上叙话罢!” 西湖边上有几座草草搭建的营帐,跟着骑士入座的人高下分定,北面虚悬不设座位,领头人坐入了面西的位置,林震南和一位常服打扮、未曾剃发的人面东而坐。 而江闻因为是林震南这个客人请来的客人,就只能坐在面北的陪坐之中,身边还有另外两名也未剃发的年轻人一起凑活。 这个座位很妙,正好能不动声色地斜看见这里的主人—— 耿精忠。 江闻已经猜出对方的身份,着实有点难以相信这个有些跋扈的年轻人,会和尚之信、郑经这几个继承人,左右今后南方格局、执掌政权形势将近二十年。 托金庸老爷子的福,让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被人以反派身份牢牢记住,但实际历史上的吴应熊除了“尚公主”一事啥都没干,最后就因为三藩之乱,在康熙十三年四月十三日被绞死。 这事着实冤枉,以至于吴应熊被绞死后,康熙皇帝经常下诏慰藉和硕恪纯长公主,吴应熊“为叛寇所累”。 但江闻面前的这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在康熙眼里就属于枪毙五分钟都不算苛待的人物。 首先,早在顺治十二年(1655年),耿精忠与肃亲王豪格女成婚,封和硕额附。继位后,年纪才十一岁的耿精忠就制造出了谶纬有“天子分身火耳“之谣,暗中部署将士以待变。 这个事情,江闻或许觉得有清庭抹黑的成分,但第二件事,就根本没办法赖掉了。 康熙十二年(1673年),清廷下诏撤“三藩”,导致吴三桂起兵反清。时为靖南王的耿精忠随即举旗相应,以复明衣冠为口号,甚至联手台湾郑经攻城略地。 这一手见风使舵不仅让东南彻底糜烂,还让犹豫旁观的镇南王世子尚之信心动不已,软禁了尚可喜也举起反旗。 可随着三藩内讧、耿郑矛盾和战事不利,耿精忠居然反手就投降了康熙,并以急先锋身份接连打败郑经、尚之信,俨然一副朝廷忠臣的模样。 这一手反复横跳太过恶心,康熙也是完全看不下去。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正月,“三藩”之乱彻底平息,大学士明珠上奏说:“耿精忠负恩谋反,罪过大于尚之信。” 也就是说以当时朝廷的意见,尚之信囚父谋反、反复投敌这样的大罪,都没有耿精忠的见风使舵来得严重,因此“残暴跋扈”尚之信得赐死,“反正有功”耿精忠最后却被判了个凌迟处死。 综合其所作所为,颇有几分“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的风采。这样一位反复横跳小王子就在不远,江闻自然浮想联翩,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道长,你似乎对耿某颇为好奇?” 江闻的侧目太过明显,以至于耿精忠都发现了,内心有些不满,却故作自然地发问道。 江闻虽然解剑而坐,一身的武功丝毫不虚,因此对于卫士的警惕视若无睹,举起酒杯诚恳地说道。 “世子误会了,小道今日得见尊驾,不禁想遥起三国的英豪,故此失态耳!” 耿精忠听得含含糊糊,本想追问一下自己像哪位英豪。 可他转念一想三国故事人尽皆知,如果只是一般名将谋士,根本不需要这么含糊应答。再考虑到自己三藩世子的身份,对方不说的人物,肯定是不方便说…… 是暗示曹刘孙这样人物,对方才不敢明言! 马匹就是最好的社交润滑剂,一番话说完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对方目中异彩连连,见江闻如此诚恳地夸赞,耿精忠率先倾杯,豪气十足地对着林震南说道。 “哈哈哈,林总镖头你这客人也是个妙人。来,我来跟你介绍一下今天另外几名贵客。” 耿精忠抬手说道:“这位是靖南王府请来的道家高人,青城派掌门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江湖人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同来的是他的两位高徒。” 难怪同席而坐的人都没有剃发,居然也都是道士。 江闻此时却震惊不已。 慧侣道人道号长青子?我看是慧侣道人盗号长青子吧!这都什么混搭的人物设定! 耿精忠真是个小天才,竟然让林震南和青城派的人做朋友? 本来随着金庸江湖入侵,许多事情都不太对劲,长青子按道理是余沧海的师傅。福至心灵的江闻瞪大了眼睛——难道自己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里,就有一个是余沧海? “还未请教二位尊号……” 江闻连忙举杯询问,惊诧神情被耿精忠当成了诚惶诚恐的识趣行为,心里倒又是多了几分的欣赏。 在座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也是同样的面色灰暗、神情阴沉,虽然年轻却毫无朝气,勉强客套地说道。 “常赫志。” “常伯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晶宫里并骨寒 “近来福州城事出不断,今日各位道长在这里,在下就索性请诸位一同参详内情。” 耿精忠做足了折节下交的姿态,又是敬了座中众人一杯酒,才喟叹一声,略带忧虑地缓缓说道。 “我父王年初移藩到福州城中,本是奉了朝廷的旨意,防备郑氏海寇作乱,戕害黎庶,还闽中一个朗朗太平。可数月来,福州城中怪事连连、妖异频发,几乎已经达于天听,反而显得我靖南王府失德……” 此时的天色已晚,门外西湖上最后一丝落日余晖也被黯然吞去,水天尽剩下缁蓝沉沉,沿湖垂摆的柳条因为寒风大作,忽然挥舞缠绕了起来,仿佛节奏频率各不相同的舞者,随意地在台上表演着。 天上星光尚未放亮,仍未散去的游人已经点起了水灯,星星点点地漂浮在西湖之上,似乎随着湖水的涛泛,便能一直漂至那星空最深处一般。 长青子是一个瘦高的道人,双手拢在袖子里也看得出肩宽背阔、双臂颀长,确实像个使剑用拳的好手。只可惜脸上带着矜持之色,并不给人什么好神气。 “世子客气了,贫道来之前便听说了湖底古庙之事。” 青城是道教名山,身为青城派掌门的慧侣道人自然也是一位高道,瞬间就回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途听湖中古庙于夤夜放光,可望而不可即,却有怪声如吼泣。此事恐怕是水中亡魂为祟,不日恐有疫病,我师徒三人合当设水醮一昼夜,幸籍祈禳,庶免殇殃。” 闽地原先多有瘴疠瘟疫这种很可怕的东西,自古以为瘟疫有鬼神在主宰,疫鬼便是散布瘟疫的鬼物,一旦发现就要尽快驱散。 耿精忠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道长临湖设醮了。那座古庙怪异非常,我会派兵保护,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他又感叹了一句,“为安抚人心,王府也曾派渔人入水查探,可是那古庙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寻到,更不知道里面是何东西作祟。” 林震南听得清楚,霎时就猜到了耿精忠说这话的用意。 “世子,在下有个好奇之处。那水底也不过数丈深,为何不派人坠锚而下,勾住廊柱瓦檐,再循缆过去呢?” 林震南提出了个很实际的方案,江闻也是深以为然。 一个晋朝凿出的人工湖能有多深,把庙拆出来不就行了? “水师也这么以为,可接连捞了几日,只拽上来湖底杂草怪石,连一块古瓦都没有捞着。” 耿精忠意兴阑珊地摆手道,“想来当年晋太康郡守严高动用再多民力,如何能凿出方圆十数里的巨湖?又怎么引来如此多的湖水汇集却不淹没城池?” 耿精忠的话态有些飘忽,似乎在等着什么东西。 “福州城里的人都说,这片西湖原本是城外洼地,当初乃是凿开了一处海眼,鼓浪而起的这处西湖。这座古庙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已经沉入了西湖底极深处的海眼之中……” 随着年轻的耿精忠话音落下,在座的几人也纷纷沉默了下去,有几分恍然、又有几分遐思。 忽然间,门外传来了鼓噪之声,许多人发出了咋舌赞叹的响动,似乎有人想靠近湖边,却被阻拦了下来。 耿精忠率先冲出帐篷,通过卫兵把守的最佳位置,来到了湖边极目眺望。 其他人也纷纷走出,都看见了福州城外的西湖中央,正放出微微的荧光,那氤氲混沌仿佛天地初开的鸿蒙之气,仿佛收纳了一切晦暗不明的造物,正随着海眼的开启,展露出一丝令人痴狂的神秘。 耿精忠的眼里满是沉醉,喃喃自语道:“洪泉极深,何以窴之……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江闻也看见了这一幕。 远处湖心其实朦朦胧胧,看的不甚清楚,只是大概能知道是座庙宇。 但偏偏是这隐晦而悠远的光线,让一切真实都斑驳陆离了起来,脑海中的幻象穿透空气。他的浮现出一座青苔遍布、水草横生的庙宇,装饰雕刻极其森严隆重的。大殿内袅袅香烟早已熄灭,炉中积满了湖底淤泥。 那座古庙里的泥金大佛垂目低眉,其石砌宝座下便镇压着深深藏着的海眼。而每到夜深人静时,倘把耳朵贴在那宝座石壁缝上,便会听见佛像之下的大海波涛澎湃之声…… 长青子带着徒弟最后走来,看着湖畔如痴如狂的游人和兵卒,慢慢说道:“世子小心,这或许是湖中精祟迷惑人心的手段,还是尽早水醮为妥!” 耿精忠被说话声打断思索,心里有些恼怒,却很好地隐忍了下来。 江闻一直警惕着这个长青子,怕他会因为某些冥冥注定的缘分,而对林震南不利。 但现在看来,这人方正有余而机变不足,显然没明白、或者不屑明白耿精忠说为民担忧只是客套话,他真正想要的是湖心的东西。 “世子似乎对这西湖颇为青睐?何不更上前一观?” 江闻就比较坏了,撺掇着耿精忠沿桥到湖心看看,省的他耍什么借刀杀人的计策,利用他们去探路。 但这一试探,耿精忠却叹着气:“稼轩居士也曾到访此处,有词曰:‘十里水晶台榭,更复道横空清夜。’何止是我,闽王延钧最爱此湖,更于城西筑水晶宫,常常复道跨而下游湖。” 随后显露出一句真心话。 “也不知道沉在湖心的,是否当年闽王所筑的水晶宫呢?” 江闻沉默不语,心里有些好奇这个耿精忠,为何如此肯定地认为这湖底古庙与五代十国的闽国有关?明明自晋朝以来就有此湖,其他朝代就没有嫌疑吗? 但江闻也回起会仙观藏书中的一则内容。 据《淳熙三山志》记载,南宋赵汝愚帅福建时,曾没头没尾地上书请疏浚福州城外西湖旧迹,并且不等朝廷批复匆匆兴役。 时人皆以这事情费多利少为疑,而辛弃疾却借着耿精忠口中这首《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对当时怀疑疏浚西湖的议论表示了谨慎的异议。 寒夜犹长,站立半晌后的游人缓缓散去,耿精忠也犹自不甘心地走回了大帐内,吩咐手下再次烫温黄酒,开宴入座。 林震南见耿精忠情绪莫名低落,便主动请缨道:“这西湖之事不宜耗费军力过久。若世子放心,我福威镖局可全权包揽此处,必然守卫妥当!” “林总镖头急公好义,着实让人佩服!然而这西湖古庙只是癣疥,吉庇巷中的诡事才是心腹之患。” 耿精忠眉头渐渐舒缓,端起一杯温酒递给了林震南。 “如今我靖南王府已派兵层层把守住巷口。巷内接连七日夜听得昼夜经忏之声,却不见一人走出。此事更需要诸位分忧才是……” 长青子眉头紧皱:“还有这等事?巷内竟是遭逢刀兵恶贼荼毒,还是有奸邪聚众作乱?” 耿精忠和林震南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让蒙在鼓里的四个道士十分难以理解。 “这事……就要从吉庇巷内二酉斋书肆主人,于歙县以五千钱,买得一尊剖腹出肠、血流盈地的佛像说起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歌风置酒宴群公 福州城坊巷纵横、青石连地,白粉瓦屋、覆叠山墙,自汉代始建便以越王山为障、九仙山乌石山两相对峙,其中水网交错、中轴对半,赫然是以山为骨、以水为脉的坊巷结构。 没人想到三山两塔间的异状,竟如此迅速地蔓延开来…… 曾见过无名佛像的邻巷妇人说,它与寻常模样不甚相似,散发披肩,五官多处已经模糊,脸形长方略圆,古旧到只能略微看见弯眉明目。 这尊无名佛像著对襟长袍,结带为扣,单腿盘起坐于莲座之上,姿态端庄慈祥,却侧着头微微前探,似乎在侧头询问世人今生为何作恶、此世何时回头。 最为古怪之处,是这尊佛像的腹部似乎被人剖开,肚肠清晰可见。坊间传闻也是无法理解,若这佛是凡人,则有何可拜之处;若佛并非凡人,又为何肠穿肚烂? 但无名佛像沉默不语,它只是一手轻拂在腹间,仿佛想让世人看清楚这具**凡胎,却怎么也捂不住汩汩流下的淋漓鲜血。再配合着云淡风轻的端重姿态,更加呈现出一股诡异出尘之态。 自从那尊佛像来到了吉庇巷,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带着无名佛像从歙县回来的二酉斋主人,驱赶走店里佣人伙计,便秘而不宣地藏进了书肆的深处,昼夜不停地对着佛像描摹作画,念诵起从未见过的荒诞经文。 书肆中的经声通宵达旦,门内红光映天,让吉庇巷的邻里惊慌不已,似乎有一股恐怖不安的情绪在闾陌间迅速传播,逐渐地家家户户开始闭门不出,连小儿夜啼都不再响起。 但没过多久,吉庇巷的家家户户中都传出了诵经之声,一到夜里红光漫天、霞雾茫茫。更离奇的是,那无名佛像的版图也悄然流入各家各户,被人以最隆重的仪式顶礼膜拜,昼夜颂祷着。 周遭坊巷的人约莫听得消息,可吉庇巷原先流传的故事,让他们不敢擅自靠近,因此报告给了官府,随后层层流转上报,最终被县令诚惶诚恐地呈到了靖南王府的案头。 “竟然对吉庇巷内一无所知?” 长青子袖手说道,“世子可曾派人进入打探?” 耿精忠有些为难地说道:“靖南王新到福州,民心未稳,本就不宜大兵轻动入城。帐下几名亲兵也曾潜入其中,却下落杳杳……” 对于大兵不宜轻动这个说法,江闻差点没笑出声来。 当代的靖南王耿继茂汰侈无度,刚到福州没多久就借着“移镇”的机会,大面积圈地建造王府。 年初一来,他就选准了福州东南部的地面圈屋二千余间,又在邻近侵占三百亩的田园,盖起王府。 离谱的是所圈的屋地,大间的赏银八两,中间的六两,小间的四两,田园每亩三两。被强买的居民要求立即驱离,不准复归。 在这样一番操作下,福州城中早就民怨汹汹,看见耿家人恨不得寝皮食肉,要不是城南大军凶悍早就引发民变。这次福州人没有趁机闹事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允许他们大举进入。 不单单是江闻的似笑非笑,在座的几位也神情古怪,显然都是知道靖南王做出的事情,都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味,谁也不敢接这个茬。 靖南王府的亲兵下落杳然,那肯定是被人了结了,民心向背可见一斑。 在座的几位不过江湖人士,像林震南这般代管抚民还勉强可以,真要镇压这件事,恐怕是厕所里点灯,准备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吧。 “哎,我也知道这件事有些棘手。” 耿精忠轻叹了一声,“父王果毅骁勇,不羁小节,历来多为人所误解。况且父忧子劳,自古皆然,故而此事我亦不得不为之耳。” 说完又是一杯酒斟满,敬给了林震南和长青子。 “二位苦劳,耿某铭记于心,此行凡有行命联络,皆可以我耿精忠之名行事,先行后报但去无忧。这些事纷纷扰扰不为我自己,却是为了这福州城中百姓,和耿家靖南王府数万人的后路啊!” 此话一出,林震南和长青子赫然变色,忙不迭地端起酒杯一敬到底,扶案回答。 “敢不从命!” 南国一霸黄老爷曾说过,请客、斩首、收下当狗的三步走战略。 今天江闻算是看出来了,耿精忠凑开这场酒席虽说是巧合,却是早有准备之举。 就听他刚才说的话,什么父王果毅骁勇?明明就是暗讽老爹头铁不听劝,自己当儿子的要替他背黑锅,但子不言父过,大家领会精神就好,不要外传。 再后面的话就更危险了。 自古什么身份说什么话,像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话,儒家大贤历代掌握话语权自然能说,但要是一个和尚敢大言不惭地这么说,保证第二天舍利子都被官府打出来。 当他身为一个势力的继承人,明确提出自己要为封地人民、军中将士操心,这已经**裸地表明了野心,把自己以靖南王自许,霸气之态赫然外露。 耿精忠让林震南和长青子以他的名义从事,便是隐晦而确切地表示招揽,愿意承认他们是自己的潜邸之人,今后鼎湖飞龙不在话下。 刚才一个个都就事论事,只说帮忙不说投效,肯定让他有些不满。 此时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连一直装傻的长青子也不敢再装了——这时候不答应招揽就是不愿上贼船,请完客就等着斩首吧,他们绝对别想在耿家铁骑的追杀下,活着走出这座福州城。 好一个狡诈多谋的耿精忠,果然有两把刷子。 相比客座的两人,忝在陪坐的几个人就敷衍得多,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了事。 江闻是完全不以为意,这顿饭负责摆烂就行,根本不是重点——没看那耿精忠连自己的名字都没问吗? 反而林震南本就有抱大腿的打算,今天能够绑定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按照历史发展,今后的耿精忠确实是靖南王没错,十几年内在福建威势无两。 而常氏兄弟也不以为意,吃喝不误——他们是真的啥都不懂。 耿精忠喜笑颜开,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得失之心犹然无法免除,对于自己的计划也更有信心了。 郑成功手下的天地会,几月前在武夷山中覆灭三路清军的事,不仅让江湖震动,也对朝堂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毕竟在一开始,谁都没想到史书上顶多匹夫一怒、血流五步的江湖侠客,能造成如此大的作用! 故而这几月间,各地藩镇都在招揽江湖高手。 郑成功继陈近南之后,又招来了昆仑派高手冯锡范入帐;尚可喜借着南少林入粤一事,也和武当派勾勾搭搭、走得很近;清廷更是接连召见形意门、太极门、八卦门、天龙门等大派掌门入京,直言商议国事。 只有吴三桂刚打下云南,山高路远还没听说有什么举动,但蜀地武林也有青城峨眉这些大派,优势也是不言而喻的。 江湖便是朝堂的延续,今后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恐怕只会比以往更加凶险了,耿家必然不能没有准备。 可耿精忠身处福建比较尴尬,最大的武林势力南少林已经被定性为反贼,肯定是不能直接接触的,幸好福州府还有偌大一个福威镖局可以倚仗,牵线搭桥进入武林倒是很方便。 更重要的事,青城派作为蜀中武林大派,这次接到邀请也愿意投靠,相当于提前拆了吴三桂的一根台柱,瞬间就扭转了纸面劣势。 耿精忠一边饮酒谈笑,一边想着近来的江湖传闻,据说那崇安县武夷山中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武夷大侠秦端雨,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测,要是能一并招入麾下,今后的明争暗斗就更有胜算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酒宴一直持续到半夜,耿精忠烂醉如泥地被亲兵扶走,座中几人才有办法缓一口气。 只能说辽东将门全体胆量不行,但是酒量确实是一等一,客座上的长青子与林震南都醉了又醒,江闻和常氏兄弟也佯装不敌,才好歹把这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送走。 如今的耿精忠,野心勃勃年少敢为,倒是有几分枭雄之姿。 江闻走出帐门,唤来站门口吹了一夜冷风的镖师,搀扶起林总镖头往福威镖局方向走去。但没走出几步,随着一阵冷风吹遍全身,醺醉的林震南就缓缓醒来。 喝多了的林震南抱歉地看着江闻。 “子鹿,让你见笑了……” 江闻不以为意地笑笑:“成年人的世界吃喝抽烫总得沾一样,习惯就好。” “也对,更丢人的时候你都见过。” 林震南自嘲似地笑了笑,表情又陷入呆滞。 江闻哈哈一笑,迈开步伐在前面开路,却好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放心吧,酒席上我打听过了,青城派里没有姓余的。今后如果有的话,我也能保证他从世上消失……” 这话听似玩笑,搀扶着林震南的两个镖师却齐齐打了个冷颤。 夜晚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西大街石板上倒映着月亮朦朦胧胧,远处打更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如虚如幻地陷入沉睡的坊市里巷秋草衰败,景色已然清冷到了骨头缝里。 酒力未消的林震南转头看着江闻,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却碍于精神恍惚的状态,搜肠刮肚后一无所得。 直到看见了福威镖局那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他才干呕似地吐出了几个字。 “别去……吉庇巷……” 江闻一只脚已经要踏入大门了,却被这一句话说了回来。 “林兄,你刚才说啥?” 江闻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 林震南似乎酒劲缓和了点,忽然想挣脱镖师的搀扶。两名镖师怎么也是身怀硬功之人,一齐使劲想拉住他,却被林震南轻松挣脱。 只见林震南猛地撞到江闻身前,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没醉……我都看出来了……你想去一探究竟……” 林震南踉跄着揪住江闻的脖领,酒气熏天地说道。 “吉庇巷原来,叫做急避巷——紧急的急,避闪的避。” “坊间称因宋儒郑性之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时,泄私愤杖毙某屠户,从此巷中怪事频发、绝少行人,遂有‘急避巷’之称……” 说着说着,林震南就要歪倒撞在柱子上去,江闻只好用般若掌力一托,层层雄浑力道涌出,才把踉跄向前的醉汉给拽了回来。 “林兄,你先去歇息吧,我不去什么吉庇巷,你就回去躺着吧。” 林震南醉眼狐疑地看了江闻一眼,酒劲再一次上头,眼前一阵阵眩晕,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 “不是屠户也不是毅斋公……那里去不得,去不得……” 林震南似乎又想起了要说什么,口舌却更加不受控制,终于化为了满腔怒火,摸索着门口石狮子逐渐急躁。 可就在这当口,随着福威镖局里报信的门人去而复返,林震南那一双儿女的声音忽然传来。 ………… 回到了厢房之中,江闻如释重负地坐在椅子上猛灌了一口冷茶,给自己提了提神。 耿精忠这次抛出了两件事,西湖古庙由青城派的长青子揽走,吉庇巷怪佛则分配给了福威镖局的林震南。 然而对方放着三山两塔的怪事不管,单提这两件事,必定有什么深意在其中。 从林震南的做法也能察觉到,两位王府的新任供奉只愿意治标,绝口不提治本,主要是因为对详情了解不足,不愿意过多介入其中。 但江闻就不一样了。 就如林震南所说,江闻早已经看上了吉庇巷,正打算往那儿一探究竟。什么夜巷急避、无名怪佛,总得去看看才知道。 连续接触夷怪之后,江闻隐隐察觉湖底古庙的氛围更可怕,而吉庇巷之事却是极度的蹊跷,蹊跷到似乎生怕有人不知道里面很恐怖。 “师父……” 门外一个幽怨的声音响起,把江闻给吓了一跳。 “人吓人吓死人啊,大半夜跑过来做什么?” 江闻打开门把一个小姑娘让了进来,就看着凝蝶垂头丧气地坐进椅子上,一副怀疑人生的表情望着天花板。 “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闻差点就点头说是,但看到她那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把话说得圆融巧妙了一点。 “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你长得可爱呀。” 江闻充满着鼓励的语气,让她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傅凝蝶揪着头发说道:“那为什么文定和小石头都那么厉害,我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却连林家的小孩都打不过?” 听到这江闻也震惊了。 “平之还敢打你?他也看出两个师兄不好惹,柿子专挑软的捏?” 凝蝶使劲摇着头:“不是他。我傍晚和林家小姐切磋了一下,结果两下就被拳脚放倒了,连轻功都来不及施展……” 江闻又详细问了一圈,才知道是傅凝蝶和林月如打过了一场。 林家姑娘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点武痴属性,平时父兄、镖师都只是和她比武玩耍,从不肯动真格的,这次见到了年纪相仿,又自称行走江湖许久的傅凝蝶,两人瞬间针尖对麦芒地比了一场。 而实战结果也让江闻很欣慰——老天还是有眼的。 就傅凝蝶那身飞贼专用的轻功,在校场平地根本无法借力拉开距离,粗疏乍练的玉蜂针也还来不及出手,就被林家大小姐三拳两脚解决了。 “师父我明明按你说的方法,观想吐纳了一路,为什么还是没有感觉到丹田之气。” 傅凝蝶小脸耷拉着看着江闻,“结果我有辱师门,最后还是靠小石头才挽回颜面……” 江闻更加诧异了。 “小石头和人打架了?” 傅凝蝶点了点头。 “林家公子本来想找文定切磋,但是文定不愿意动手,就让小石头帮他出战。” “结果呢?” 傅凝蝶想了想。 “赢了。小石头咬住就不松口,力气奇大无比,据说三四个镖师都没把他拽下来。” 江闻绝望地一捂脸。 这哪里是大出风头,分明是丢人丢到家了。 三个徒弟一个避而不战、一个铁齿铜牙、一个猛虎落泪,合着一个像样的都没有。要不然明天早点回武夷山,实在没脸在这里蹭吃蹭喝了。 江闻想着,自己的武功不管是精度还是广度都堪称天下无双,莫非老了还是只能拉二胡为生? 虽说那最强神器二胡,需要无名十成功力才可以拉得动,其他的什么绝世好剑,火麟剑,雪饮刀之类的都弱爆了,高手谁都可以用,只有无名的二胡只有他自己拉得动。 这次连凝蝶都能看出,自家师父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 “呜呜呜,师父你一定是不疼我了……” 小姑娘无师自通地假哭了起来,试图引起关注。 痛定思痛,江闻对傅凝蝶说道。 “徒儿,你这一路观想日升也已经有了火候,吐纳运气也足以认清穴道,师父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传你真功。” 傅凝蝶连忙抬头,激动万分地说道。 “真哒?!师父你要教我什么呀!” 凝蝶此时的表情也很好理解,大概就是你再不传功,我就哭给你看。 ……传!《九阳神功》这就传! 再说了不传行吗? 除非江闻厚着脸皮贯彻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直接把林家大小姐也收入门下,否则这面子是挣不回来了。 “自古神功多魔难,我担心你年幼怕苦,贸然修习反而生出危险。” 江闻摸着下巴点头道:“如果你真的想清楚,就盘膝坐好按师父之前教你的,观想九阳凌空的奇景,直到浑身至阳煎熬、口干舌燥也不要停。” 傅凝蝶听到这话有些退缩,但想起了今天败北的耻辱,还是咬牙开始打坐运功,舌抵上腭眼帘微垂,由江闻在一旁帮她护法。 这一路走到福州虽然风餐露宿,辛苦异常,然而也起到了磨练傅凝蝶心智的作用,耐饥挨冻的忍字功夫着实见涨。 几息过后,她就颇为轻松地沉入识海之中,观想出一幅红日在九霄云外喷薄而出的奇景,沐浴到纯粹日光的身体也慢慢发烫。 “止止庵那回遇险受激,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观想图刻入了她脑海里。” 江闻默默点头,继续等待着。 凝蝶熟门熟路地继续观想,双手平放在膝上微微摊开,只感觉识海中升出更多的太阳,那种焦灼炎热感也更加明显,几息之后,几乎连呼吸都带着灼烫火星。 下一步,傅凝蝶以独特的呼吸法运行着,将识海中热流丝丝分解减轻热力,蕴藏在身体里各处大穴之中,可那烈日丝毫不减,似乎要把她的筋脉血液全部蒸干才罢休。 “师父……我好难受……” 平时到这时候江闻就会叫停,但这一次已经远超平日极限,江闻却还在观望着,丝毫不在乎傅凝蝶呼吸搬运的痛苦。 “凝蝶,不要说话。古人以九为阳之极数,为道之纲纪,故曰九阳,实则非止于九。你此刻若能看见九日凌空,必然能看到这第十轮太阳!” 傅凝蝶浑身难受,只能听见江闻说话,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只能苦苦坚持,皮肤都如烫伤般红肿起来。 但就在意识逐渐模糊间,她突然发现九轮烈日光芒能够融接于一处,化为了一轮庞大无比的高空烈日,只是在观想中一瞥,就几乎刺盲她的双目。 《周易》里云:“九乃阳之极,物之广,数之多也。” 天地以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奇数象征天,偶数象征地,而“九”为阳之极,如果把九阳相加,实则违背了武功之道在人身上需阴阳调和、刚柔并济的理念,极其容易化为阳炽灾劫。 江闻看到凝蝶浑身剧震如过电流,就知道火候到了——他这个独门的修习方法凶险异常,然而却能取巧地绕过明清江湖对内功的壁障,传承金庸江湖的武功。 只见江闻略一运劲,左手以一阳指点出猛击凝蝶胸口的膻穴,此时一股精纯至极的九阳真气,就窜入凝蝶的经脉之中。 倚天屠龙记中有一章回名为“剥极而复参九阳”,表面上是说张无忌否极泰来捡到九阳神功,江闻却认为其中暗含了易经的某种奥秘。 剥与复,皆为卦象之一。 剥卦乃艮上坤下,地气涨浮、阳气式微,似乎最后一丝阳气都要剥落侵蚀殆尽,可以想象成火炬烧过、终究炭化,消散在自身炽烈的焚烧之中,一切都将在火焰熊熊燃烧,彻底后隐没于黑暗中。 但最终转入复卦,以下震上坤的模样再次出现。寓动于顺,敦复无悔,卦象仅仅是方位相互颠倒,却把阳极的那一点挪到了潜渊初升的位置,呈现出了一阳复生模样,正是“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的道理。 一切的机会,都在这复卦初九爻辞之中—— 可获元吉! 深陷观想中的傅凝蝶本来已经无力支撑,几乎晕倒,却忽然看见大日凌空之下,顿时生出了漫天的紫色云霞,氤氲流布到无穷远的地方,阻挡住了烈日之炁的荼毒。 凝蝶下意识保持着“大周天搬运”循环状态,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猛然生出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地飘荡了起来。 “凝蝶不要睁眼,继续运功。” 江闻也不惜代价地持续输送着九阳真气,原本《九阳真经》中的文字集融会贯通的武学至理,练成后天下武学皆附拾可用,却不太适用于明清江湖的规则,江闻也只能以自身近来的体悟,推动凝蝶入门。 “如今这《九阳真经》的功夫你已经算是真正入门了,务必吐纳周天搬运,直到把师父的真气尽数转化成为丹田里的氤氲紫气……” 随着凝蝶的呼吸渐渐平稳,皮肤上炙烫寸裂的痕迹消退下去,江闻才长出一口气,知道她已经稳固到了九阳神功的第一层境界。 这功夫大成之后即便什么法门都不练,也已经具有真气自生、金刚护体、诸毒不侵、遇强则强的效果。连练成入门第一层,也能得到了益处最大、也最不起眼的易筋洗髓功能。 只要凝蝶今后能勤习不懈,便能提升自身的资质,缩短和文定、小石头之间的距离。 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又不像江闻可以靠加点学习武功,因此几位徒弟武学方向各不相同,就连江闻都得如履薄冰地因材施教。 文定天资聪颖、博览武学,因此江闻教他深思熟虑,意在力前;小石头天生横练、骨骼精奇,因此江闻教他由外而内、精纯唯一;傅凝蝶心思灵颍、多有机变,因此江闻教她苦练内功、厚积薄发。 这次补上了凝蝶这个短板,江闻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了。 “今后啊,别再说师父不疼你了。别家师父都是训徒弟不能好勇斗狠,怎么到你这里,我还希望你多多打架呢?” 看着傅凝蝶那认真打坐、消化真气的不服输模样,江闻好气又好笑地说了一句就佩戴好双剑,几个兔起鹘落间翻出院墙,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秋古宅空形影 深夜,街头巷尾皆是一片悄寂。负责把守吉庇巷的兵卒,已经换到第二班了。 “好好看着,见到搭头千万别哆嗦。有不对劲你就喊,知道了吗!” 前一岗的兵卒挎着刀歪歪扭扭站着,把最容易犯困的一岗交给了新丁,看着他哭丧着脸接过腰刀,才一步一步地走开,嘴里还哼着明月照人来的小调。 这几天把守下来,耿家军士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条巷子邪门的很。 若是白天阳气旺盛、乾坤朗朗倒还没什么,可一旦天黑下来之后,这巷子里就弥漫着一股诡异不明的臭味,似乎从吉庇巷每块石板下面散发,泼洗再多次都无法消散。 最初几日没有动静后,负责把守巷子的兵卒也调换了起来。人马也由靖南王麾下的辽东老卒,变成世子去年在广东补进的新兵,一营人马分成几轮昼夜把守,每日只能盯着能怅惘地望着空巷,仿佛被书生遗忘在夹袋书箱里的旧墨。 换防之后也有消息灵通的人去打听过,为什么身经百战的老卒会如此讳莫如深,逃也似地不敢回头。 那个老卒既不求肉、也不为钱,更不趁机赌一把,提出要求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奇心驱使下,还是有人花了半月的饷银,请那位阴沉的老卒在闽山庙烧了一堆纸烛,又就着冷酒喝了大醉酩酊,对方才告诉他,巷子里的味道只要是老兵们都熟悉—— 特别是前年靖南王在广州城下,怒其城民相抗日久,下命对城中丁壮辄加诛戮,乃至于食肉寝皮用于泄愤。 那些日子里,广州城的大街小巷中,都飘着与吉庇巷中相同的味道,空气中恶臭不散、巷弄间死蛆出户。 惊慌失措的好事者逃回营中,对同袍说了这件事,惶惶不安的同袍也告诉他,自己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当地那些奸猾如豺的坊民故意在他们面前说,这座吉庇巷本来是一片荒地,直到五代时期王审知治闽修筑罗城,才布起了里坊制度的滥觞。然而吉庇巷一带房屋屡建屡塌,伤民无数,到宋代都未曾建好,直到有人悄悄往地里打起了生桩…… 哨卒拎着腰刀弓着背,活像一只被惊吓过度的老猫,眼睛盯着斜对面巷口的阑珊灯火,贪婪地想要把这些光抢到自己身边以壮声势,却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拂过。 他的头皮瞬间发炸,看着吉庇巷中的山房泉馆只觉得影影绰绰,随即缓缓蹲下身去,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朗月阴风之中,江闻站在一棵探出墙头的古树枝干上,指尖触摸着大宅的马鞍高墙与绿滑石雕饰,眼光迅速扫过这条巷子。 吉庇巷的建筑还有着唐末分段筑墙传统,都有高、厚砖或土筑的围墙,墙体随着木屋架的起伏做成流线型,遮蔽着这条不算宽广的巷子,翘角伸出宅外状似马鞍,也让月光都无法渗透到巷弄之间。 “白莲教一定就藏在这里。” 江闻居高远望,内心已经有了定论。福州官署的纸笺适用于衙署之中,却总要有人负责印制,三坊七巷中遍布了当地雕版书肆,既有鉴别修补的文人字画铺,也有典藏古籍善本的书肆馆阁,前店后坊、边印边售蔚然成风。 而吉庇巷中出事的二酉斋,便是一间兼营碑帖字画、地方唱本、文玩佛像的书肆,主人经常到外地搜罗珍玩,卖给达官贵人。 江闻以轻功悄然跃出,跨过门斗踏入了一家单进院落的天井之中,只见紧闭的大门内落了闸闩,庭院也洒扫得很是干净,小院中一盆桂花朝天生长、枝繁叶茂。 但在花香中,一股霉腐的陈旧气味慢慢涌现,属于木制老房子独有的味道占据上风,就和这座灯火暗淡的院宅一样自得其所,江闻总感觉再往前一步,某个吃斋念佛的苍老妇人就会从环廊走出,皮肤发冷的孩童也会踉踉跄跄地迎上。 那种感觉就是一切虽然不见了,却并未远离。再或许居住在这里的人,此刻正躲在阴暗处冷冷看着不速之客,不需呼吸也不见血色,宛如这座古宅中朝生暮死的蜉蝣。 掌中粗砺的青铜古剑柄驱走遐思,江闻看了一眼此刻已月正中天时分,就放缓了步伐踏入庭前的长廊,打算一间间房屋搜索过去。 书斋里墨泼笔断,满地都是散落的宣纸,似乎有人费尽力气地想挥毫书就,却始终无法如愿,便大发了一顿脾气颓然而去。 江闻背靠着墙壁缓缓蹲下,捡起一张乌漆麻黑的草稿,发现上面布满了勾勒伏滚的线条,凌乱得不成样子。而另一张,却用朱泥盖着一方私印,似乎是某某监雕的字样。 但这个印章前头字样,却分明是虫篆的“幽冥”二字! “这人似乎是想临摹用于刻板印刷,身份应该也是某个监雕?却不知道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江闻将一张纸藏入袖里,又走入了另一间房屋。 佛堂里蒲团散落,经书满地,毫不顾忌地踩脏落上脚印,这倒是江闻不曾想到的线索,大致能判断出是一个和江闻差不多身量的男子,穿着软底布靴快进快出,总共只有三枚半的脚印。 泥胎佛像此时已经被打碎,仓皇地支离在地,只有佛头不见了踪影。 江闻继续往内堂走去,其窗棂制作之精致,镶嵌的木雕之华美,已经超越了寻常人家的讲究,木雕式窗扇中有透雕,有浮雕,题材有飞禽走兽,人物花卉,但最多的还是《维摩诘经变》《说法图》以及《佛本生故事》。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一个成年的印坊监雕如此癫狂失措,连平日里礼敬不已的佛陀都弃之不顾呢? 哦对了,江闻还猜到对方应该又有个身份,就是偷鬻各地古宅雕饰、墓冢明器的土夫子。自古碑刻古籍难以存放,历代沿革也多有损毁,唯有相对封闭的墓葬古宅,还能存下一鳞半爪。 就如同汉武帝末年,汉鲁恭王从孔子故宅夹壁中得《古文尚书》等孔子遗著,又如同齐武平五年,彭城人开项羽妾冢得的石函绢素本《道德经》,都更好地保存了先古时代的信息。 对方带回的无名佛像暂且不提,他一定还找到了什么更加诡秘不明的东西——毕竟当初发觉孔宅和项羽妾冢的人,也遇上了许多不可解释的事情…… 江闻看着厅堂雕刻发呆,正犹豫着要不要登上楼顶的藏书室,寻找更多的线索,忽然听到了院宅的门口,响起了铿铿的敲门之声。 一条被把守的里巷、一处暗无灯火的宅院、一扇重重落锁的木门,却忽然像是有人到访。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江闻起初并不想搭理这声音。但敲击声起初轻脆短促、彬彬有礼,慢慢地开始有些零散,动作也开始粗重。 到江闻决定上楼的时候,敲门声已经急促混乱到宛如雷阵,响彻了这条空无一人的吉庇巷,敲门人却偏偏仍旧一言不发,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固执而古怪地敲门不休…… 江闻悄悄来到门口,透过木门之间的缝隙,先是看见了一只通红如血的眼睛,和鲜血直流的无舌口腔,一同凑近门缝与他咫尺之隔相对着。 而在这扇门之后,江闻还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拎着剔骨尖刀站在巷子里,一颗头颅血污满布,只剩下一丝皮肉与脖子相连着,正静静站在吉庇巷中间,断头似乎痴望着天穹的明月…… “搭头……搭头……它来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烟塍雾圹时泣鬼 眼前的画卷宛如九幽遗存,恐怖异常。 搭头屠夫脖子上的断口参差不齐,似乎用豁刀砍了很多下才斩断,却仍留了一丝的皮肉相连,青黑腐肉早已溃烂,痴蠢庞大的尸体却屹立不倒,直欲追入睡梦中成为这条古巷徘徊不去的梦魇。 而满嘴是血的无舌男子还在翕张嘴巴,血沫喷涂在年深日久的门板上,渗入原本细密平腻的纹理之中,代替他再也发不出来的呐喊留下痕迹…… 搭头屠夫痴醉地站在月下了无生机,一股混合着腐臭、腥臭、尸臭的异味在街头巷尾飘散开来,化成氤氲漂浮的怪雾笼罩着吉庇巷。 “阿弥陀佛。贪忆为罪,是人罪毕,遇衰成形,名为疠鬼。” 江闻轻声说着,对眼前令人惊骇欲绝的场景视而不见,却对这片密布的怪雾更加警惕。 说过,地狱之鬼若怀怨恨习气,遇衰气而成形,衰即四时不正,阴阳衰败之气,故喜欢散瘟行疫,被称作疠鬼。 闽中诸郡开拓最早,原本南方潴浍薮泽山谷的毒雾早已散去,本不应呼吸饮吞以至夭伤,因此这里浓重到惊人的瘴疠简直匪夷所思,使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月夜朗朗,冷雾清清,古巷前后不见人影,宅中院内古树森森,只有巷口灯笼遥遥发亮,如同深宅大院门口一对双目红光的石狮子。 宅院的门墙正处于前院墙正中,由石框构成的与墙同一平面的矩形师门,并不算太高。 江闻手攀着院墙,援瓦檐而上,轻功发力下节节攀升。靠着闭气突破了怪雾围笼,径直冲上清冷夜空与圆月同光。然后就在寒月凛凛之中,一声剑鸣如龙吟空谷,彗星袭月般从天上直刺而下! 搭头屠夫庞大的尸体摇晃了一下,飞影已经从巷尾消失。 只见江闻手中青铜古剑刺入穿尸身,喷溅出满地的污血毒汁与恶臭尸瘴似乎永无止尽,直到江闻急掠过巷子站回了院墙,这具不明尸体才轰然倒地。 这一剑翩然无痕,惊鸿照影,江闻施展完才发现门口的无舌男人已经不见了,就像是骤然消散在了冷冽的空气之中。 “知道这是哪儿?这是急避巷。” 江闻挥去剑身上的污水后纳剑入鞘,缓缓说道,“你见到我还不躲,活该死两次。” 吉庇巷与一旁的宫巷、塔巷相邻,两处坊民已然施施入睡,灯火寂灭,恍若从未听见什么异动,也不敢听见什么声音。 此刻巷内瘴疠横生,在月华拂照之下散发出五彩斑斓的恶形,已不再适合继续查探,江闻这次除了一无所有的二酉斋主人宅院,此行近于无功而返。 “吉庇巷有问题。” 江闻缓缓思索着刚才的场景,“搭头屠夫的出现如此巧合,一定有人故意搅闹……” 仔细想来,江闻深入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并非一无所获,通过简单的心理侧写也能判断出两点。 首先,屋脊上的滑石雕刻是汉代常用的明器饰物,这家主人却摆放在了最最显眼、也最难被人察觉的屋顶上。这说明他的性格在隐忍中带着张扬,对于长期处于阴暗压抑中感到不满。 同时,江闻能看出察觉到对方似乎笃信释教、礼敬三宝,各地收集的明器文物,也刻意保留了佛门之物。 故而这份对佛学的仰慕,外化到了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搭头屠夫身上——江闻也大概猜到了,屠夫的正名应该叫做竺刹罗。 晋僧法显中提及,“有国名竺刹尸罗。竺刹尸罗,汉言截头也。佛为菩萨时,於此处以头施人,故因以为名。” 佛家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以眼施人的典故,都是为证大慈悲、大觉悟,但是这月光王截头施人的故事,却带着一丝的恐怖意味。 月光王相传为佛祖前世,广有财富而为人乐善好施、有求必应,一日有恶人自称头疼,求他的头以替之。 月光王闻言随即拔剑,自己把头发绑在树上让脖子伸直,右手拿起锋利的宝剑用力一挥,却因疼痛没有完全砍断,而后又连续挥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血液不断喷溅,直到完全断掉,没了头的国王才倒毙…… 故而门口的搭头屠夫看似诡秘可怖,实际上江闻能察觉出他身上的宗教意味。 那截头施人的死法、屠刀在手的身份,都是佛门以恶报化身,堪舍外相我执,劝世人及早向善、回头是岸的禅机。 但以这么酷烈的手段劝人向善,江闻也明白对方绝不是什么神智清醒的人物,很可能已经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魔障里,只想用更加极端的手法,来赎尽五浊恶世。 “又是白莲教。” 江闻抬起头恍然说道。 虚则实之,实则虛之,白莲教的行为虚虚实实、草菅人命,如果由他们做出这些事倒是能够迎刃而解了。 江闻再进一步推测,对方必定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吓跑或引走两个目的。但不管哪个目的,他们越不想让自己去的地方,必然就是他们最为关键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三里亭初遇后,江闻总是能嗅出白莲教的蛛丝马迹,对他们那种刻意隐瞒的神鬼手段更是了如指掌。 对此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某些思路和白莲教总能想到一块儿。 至少自己良好的九年义务教育,让他不屑于利用这些东西制造恐怖、蛊惑人心。 ——毕竟这江湖中真正恐怖的东西,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迎面撞见了。 当江闻再次折返二酉斋主人的宅院,古屋廊院中阴森无光,佛堂书斋也与先前无异,一股淡淡的血气却弥漫在空气中,似有若无。 但这一次江闻没有上到阁楼,而是看了院里一口森森然的古井,若有所思, “门口的无舌男子能忽然在门口出现,又短时间从门口消失,说明这附近那叫一个地道……” 江闻走近了古井,抚摸着粗糙湿滑的井沿,想象着水桶缆绳无数次从石壁上摩擦而过,汲取着黑暗地泉中的冷水。 井就是穿地之处,井口如此狭小却不可能有人进入,但若是在这个凿井工程中动些手脚,是不是顺手而为呢…… 江闻绕井一周,以剑柄轻轻敲着石板地面,果然在一块青石板下察觉出了一丝豁然有声的异样。 搬来厚重的石板,一股更加浓重的瘴疠从中飘散了出来丝丝不化,怪雾似乎化生为毒酷丑恶的蛇蝮及大小之虫,从阴深不见底的地穴中涌散出来。 江闻以无名同款一成功力,运转着游坦之同款,以独门运功之法化解毒气,甚至借着溶解瘴疠毒质缓缓回复着九阳神功的损耗。 跳入了地穴之中,江闻顺着弯腰才能行走的甬道前行,终于看见远处燃烧着一支颜色青紫的冷烛。 就在看见烛火的这一刻起,江闻发现视野从头到脚都以大青砖铺就,印刻有奔鹿、莲花种种花纹,再往前斗拱、假门、假窗一应俱全,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 那扇青石假门已经被人推开,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那里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但冷烛照耀的地方却没有活人的痕迹,只有一具巨大褪色的红色棺椁,静悄悄地放置在棺床之上。 被强行推开的棺板挡不住视线,分明能看见一具玉带丝袍的古尸,正静卧在已经为锦绣灰的丝纶经被中,尸体干缩不腐,宛如睡去…… 这座宅院,竟然建在了一座古墓的地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灵亦妒鬼蜮灾 “有趣,这里必定有其他道路。但就这么走了,反而会浪费搜集线索的机会……” 江闻不顾尸体散发的腐臭,在墓室中细细搜索了起来,发现这座墓穴果然有些异常。 先不提这具尸体身体壮硕,与方才的搭头屠夫有七八分的相似,五官清晰皮肤湿润,肌肉富有弹性,连血管还依稀可见,让江闻不紧怀疑吉庇巷里的尸体,此刻是否已经化为泡沫消失,抢在自己之前回到棺椁之中。 不是江闻自己吓唬自己,而是这具尸体的脑袋也被利刃割裂,颈椎从中断开,显然是在极短时间内就陷入死亡,尸体依靠某种防腐技术,保持着腐而不朽的奇怪状态。 “这座墓的形制……” 江闻离开暴死的男尸,仔细检查过构造墓室的大青砖之后,诧异的感觉更加强烈。 方靴形墓室,八角叠涩拱,覆斗形藻井式砖砌。这不是一座后来挖掘的墓穴,而是一座标准的宋墓! 远在二酉斋主人的房屋建成之前,这座墓就已经深藏不为人知的地底,直到斗转星移、岁月流转,才被书斋主人意外发掘,成为了他在吉庇巷制造恐怖的中心。 空荡的墓室早已遭到过洗劫,径直入圹的盗洞毫不避讳地穿堂入室,只有那具曾经涂满朱漆、缝隙塞以松香的棺椁安然无恙,连同它的主人静悄悄地躺在地宫里,无声冷对着闯入的江闻。 这具尸体的腐气极重,干缩的尸身之中似乎蕴含着数之不尽的瘴疠之气,与骤然灌入的空气交织混合,化为五彩斑斓的怪雾沉浮,显然整条吉庇巷时常冒出的异味,就来自于这座沉睡地下的墓穴。 二酉斋主人似乎已经从墓穴消失,仿佛一道阳光下不存在的影子,只有那盏绿油油、青煦煦的烛火摇曳着,证明其中有人活动的迹象,仓促之下将烛台都扔在了这里。 毕竟在阴暗的地下,一点烛火就是飞蛾追逐的终究目标了。 江闻在地下只看见了留下的烛火,却想知道二酉斋主人带走的“烛火”。 “这条街看样子也不早于晚唐宋初,又能开工埋下这么大一座墓室,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江闻拿起烛台照亮着墓室,忽然在朱红褪漆棺椁下,看见了一些丝绢的边角。轻轻挪动棺椁后,他抽出了一卷丝绸,展开在地猛然发现这是一副白底黑字的长帛幡。 这幅帛幡上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可以想见,当初墓主人下葬时,就是打着这幅挽幡。 更重要的是帛幡的角落,还写着一个年号——端平丙申。 端平是宋理宗赵昀的名号,不巧的是这位皇帝的头盖骨酒碗,此时还在江闻手里保管着。 而江闻恰巧知道宋理宗在位的端平丙申年,正是他使用的第三个年号的第三个年头,也就是公元1236年,也是蒙宋联合灭金,蒙古大举进攻南宋的关键时候。早在举世震惊坚守36年的钓鱼城之前,夔门便已经是抗击蒙古的前哨。 江闻在褪色朱漆棺椁边搜索着,又发现了一段黑墨写下的蝇头小楷,一看就是今人的笔迹,上面写着意义不明的“飞天神兵”四字。 “夔门白帝、端平三年、死于头颈断裂,再加上帛幡上哀叹的口吻,墓中死者想必是当初乱军之中的猛将。” 如此推算,江闻就可确定这座墓穴的建筑年份,就是在南宋理宗在位时期。死者是一位久历战阵的将军,与蒙古交战时意外身亡,被秘密安葬在福州城中。 更巧的是,吉庇巷中传说南宋状元郑性之殴毙屠夫,可郑性之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政敌都弹劾他“宽而无制,懦而多私”,怎么看也不像会像文彦博一般因过杀人。 作为同样历任理宗一朝的大臣,无名将军和郑夫子年岁相近,又同是福州人,当地人可能是把这位将军和郑夫子的故事流传混了,变成了状元杀人的小肚鸡肠。 得知了墓中死者的身份,江闻开始在墓中搜索出口。一支蜡烛平时或许不堪大用,但在这个看似密闭的空间里就极其有用。 江闻端着烛台绕墙走着,仔细观察着焰舌飘动的方向,很快就在假窗的墙底发现了空气流动的痕迹,慢慢地检查,又摸索到了几块松动的青石。 这几条青石和周遭石块颜色略有差异,形状规制却丝毫不差,想必是二酉斋主人搜遍了各地的宋墓,才筛选出大小如此相近的砖块,做成了这处瞒天过海的假墙。 随着江闻三指发力地一条条抽出青石,果然显露出一条泥土夯实的甬道,斜斜向上通往不明的方位。 盖上了朱红棺椁的盖,江闻就钻入了这条只能屈身通行的盗洞,甬道经行不远很快出现了两条岔道,分别通往截然相反的方位。 江闻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走尽了茫茫的黑暗之后,猛然发现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向上倾斜,直到直挺挺冲向头顶,还有熏香和敬颂声缓缓传来。 他放轻手脚爬上地洞,看见了两个不起眼的小孔,正透出烛火的亮光,许多人声就从里面飘摇出来。 透过小孔,江闻看见了一处隐秘的屋堂,在这个注定不平静的夜里灯火通明,烛烧彻夜,殿内豁敞明亮,从内柱、梁枋到平基都古意盎然,不远处的地上正摆着一幅古怪的画。 画上的神明伸出许多手臂,持着轮、螺、伞、幢、花、瓶、鱼、结八种法器,额头上又生出一枚竖眼,仿佛看穿了前世今生,庄严非凡。 可这尊神明的腹部,却赫然皮开肉绽露出了腹腔,一手搅绕着肠道酾洒出淋漓鲜血,脖颈微微前探,似乎想要问世人何不回头。 当江闻看见面前一尊青石香案,瓜果梨桃承在金盆时,他就想到了自己从盗洞探出的地方,应该是一尊连塑在地面上的泥胎神像,面前的小孔就是泥胎被挖出的空洞。 “吉庇巷相邻皆是民居,唯宫巷里有天后宫一座,四周香火皆汇聚于此。二酉斋主人将一条甬道通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 就在江闻疑惑,思量着尽早返回原路追赶目标的时候,面前膜拜着古怪神像的乡人却忽然站起,以莲花绽开的手势端在胸口。 “恭迎红莲圣母菩萨。 ” 赞叹礼颂的声音接连响起,在江闻看不见的方位,似乎重要人物出现了,打断了乡人对古怪神像的修持诵经。 当两个乡人从地上收起神像,江闻才发现八臂法器、额中竖眼属于一张精心绘制的镂空画,正好嵌套在地上一张古旧的卷轴之上———剩下的才是那尊开膛破腹无名古佛的本来模样。 “真佛既然已经迎回,为何不见黄稷护法前来接驾?”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却引得地上的人骚乱了起来,良久才有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黄护法……黄护法拓印真佛后,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别有要事吧?” 那道声音却显得极为不悦。 “自从红阳圣童失踪,我派法脉便离心离德,如今他黄稷更是连红莲圣母,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藏身泥胎塑像中的江闻眼前一亮,自己似乎歪打正着地找对地方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夜角声悲自语 就在江闻潜入吉庇巷,乃至误闯白莲教据点,偷听到机密消息的同时,今夜有两个醉汉先后醒了过来。 灯火阑珊的福威镖局中,林震南从醉酒中慢慢醒来,醉梦中纷繁的记忆搅扰得头疼欲裂,终于驱散了最后的睡意。 这位白日八面威风、七窍玲珑的镖局总镖头,又一次察觉到了家中没人照顾的不便,曾经会摆在床头的那杯醒酒热茶,已经是记忆遥远处的东西的。 他挣扎着推门而出。 “总镖头,您有什么吩咐!” 门口的大汉被面色暗黄的林震南吓了一跳,半惊半畏地叉手问到。 林震南推开门,就看见远出押镖的史镖头带着心腹趟子手走入大院。 “……史镖头,让后厨给我煮碗解酒汤来。” 随口吩咐了一句,他就坐回主屋里,苦苦思索着自己到底因醉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林震南捻须思索着,良久终于一拍桌子,想起了自己忘记的东西——吉庇巷。 他知道那里的的秘密很危险,一旦流散开来,不啻于三山两塔中出现的任何一间诡异事…… 思定的林震南再一推门,恰好把端着汤热殷勤走来的史镖头撞歪,一碗热汤溅洒得只剩个汤底。 “哎哟,总镖头您小心别烫着!” 史镖头对这个不怒自威的顶头上司总有几分畏惧,站稳身体后赶忙自我检讨。 可林震南此时正心思急转,无数安排从他的心头脑中闪过,竭力和宿醉做着斗争。他干脆利索地端起汤碗,把残余解酒汤灌进嘴里,然后朝着史镖头说道。 “史镖头,带上你刚回的镖师,再去前院叫醒郑、崔、季、狄四位镖头,点齐镖局八十号人手,立即前往吉庇巷!” 史镖头被这个命令吓了一跳,赶忙追问道。 “总镖头,你这是……会不会太兴师动众……就怕坊间百姓有嘀咕啊……” 林震南沉声说道:“这是奉了靖南王世子的口谕,命福威镖局即时接管吉庇巷,你立刻去吩咐就是了!” 见林震南的口气不容拒绝,史镖头方才询问的胆气也消耗得差不多,索性闭口不言,抱拳就往前院走去。 “等等。” 林震南忽然又开口说道,“看看账房黄先生回来了吗,把他也叫上。” 史镖头眼中的疑惑更加明显,但还是照着吩咐一溜烟走出去了。 寒夜里冷月森森,镖局大院中桑槐如盖,影流遍地,短影因随处摆放的石锁木人阒寂无声,只有寒风的簌簌声紧挨着屋瓦传来,显出了林震南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爹,您醒了呀。” 林修从自己屋里开门,穿着贴衣揉着眼睛。 林震南看见了儿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中才有了一些缓和,恢复了白日里威严沉着、老于世故的样子,对林修说道。 “修儿,快去歇息。今夜镖局人马集合,你和月如自呆在屋内不得乱跑。” 林修听到了外院近乎于兵荒马路的集合声,仍然略显稚嫩的脸上学着父亲的庄重。 “请爹放心,镖局后方万事有我。” 林少镖头沉着冷静的样子,倒是让林震南感到了一丝的欣慰。 “没那么严重,你爹我运筹这么久,福州的事还是有数的。你老实呆着就好,连同你师父带来的师兄弟们也照顾好,别让子鹿回来跟我挑刺儿。” 林修诧异地看着东边的厢房。江闻住着的那间分明还亮着灯,甚至能看见一道人影凭窗倒影,可为什么父亲如此确定江师父不在了呢? 林震南摆了摆手。 “你不了解他。虽然我也不了解他,但是爹我知道他会做什么。” 随着外院的噪声夹杂了刀枪碰撞的声音,林震南手下这支白手起家打造、如今纵横数省的镖队已然集结完毕,对于自家总镖头的扰人清梦,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总镖头,福威镖局总号未出镖的人马合计八十三号,请您下令!” 镖局里核心的五位镖头一同走入内院,向林震南禀报道。 “黄先生还没回来。” 史镖头补充了一句。 “无妨,出发!” 林修看着父亲从院中走出,只留下一道逐渐模糊的背影。他内心有些畏惧这突然空旷的福威镖局,却还是挺起了略显单薄的身躯,在阒无人声的长夜中丝毫不退。 福州城南的深宅大院中,耿王庄无数新建的楼宇矗立在夜色之中,却有泰半不见一丝火光,空空荡荡地隐藏在福州城畔,竟和灯火浓密的府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片广阔寂寥的建筑群中阴森难言,似乎连流过的风都比外面冷上几分。 “世子,您醒啦……” 包衣小奴看见耿精忠醒来,连忙端上热汤和热布,想给仍旧意识模糊的耿精忠擦脸醒酒。 耿精忠狐疑地看了这个小厮一眼,却没有接过他的殷勤。 “你是谁?” 包衣小奴显摆着新刮的嫩青头皮。 “世子您忘啦?我是王爷新派来的佣人,负责您饮食起居的,贱名不足挂齿,您爱叫什么都行。” 耿精忠从床上坐起身来,缓缓思索着自己的记忆,一切似乎都在西湖边酒宴断了片,只剩下记忆里那处熠熠发光、瑰丽难测的湖心古庙。 “奴才就是奴才。” 耿精忠冷哼了一声,终究是凭着年轻力壮的身体扛过了酒后熏然,伸手推开了房门,正对着满院萧瑟。 耿精忠背对着小厮,忽然想起了上一个小厮的故事。 虽然这样低贱的人他向来没有印象,但如果这人是死在自己父亲的手里,那他就不由得去探听两句了。 自从前岁在广州城中大开杀戒,耿精忠就觉得自己的父亲越来越不对劲。外人都说这任靖南王骄奢淫逸,汰侈无度,所到之处大兴土木跑马圈地,激起了民怨沸腾。 但是耿精忠很清楚,如果只是爱慕虚荣,父王理应广征良材名椽、湖石假山以充功用、搜罗美女零落填满府库才对,可实际上哪怕是王府所用的木料刻意分檄各地官府,选购黄楠、黄杨、乌梨、高杨等珍贵品种,都是为了以鱼目混珠之法掩人耳。 此行为根本目的,在于耿继茂忽然痴迷上了高要县七星岩白石。 在兵威震慑下,高要县知县杨雍正按耿继茂要求的尺寸,选最高超的工匠精雕细琢,知县日夕监制,然后又翻越千山万水从广州运到福州来。 这种“白石”通明温润,洁白无比,若玻璃一般,经过特殊方法的打磨之后胜过琉璃,据说极少的白石里,还能透出一些独特的文字。 耿继茂曾神秘地告诉耿精忠,这些石缝中的文字蕴含了世间一切的真理——一位唐时的僧人在那里留下了一半。 伴随着这个奇怪的爱好,慢慢地每当一种寒角声响起,王府中总有人能在屋后院中,目睹诡怪的形状隐现,以至于广州城中兴建的靖南王府荒废至今,也没有人敢接手。 耿继茂在移镇福州城后,照例建起了偌大的王庄,却开始每夜辗转于无数空房之间,神色不宁地仿佛躲避着什么东西的追逐,行踪也越发神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今夜的靖南王,究竟藏身在王府的哪一件间屋子里。 就连耿精忠原先的小厮,也是因为在上月夜间,偶然看见了耿继茂带着白石慌忙奔走,被他亲自抽刀杀死的。 “世子,小心外面冷。” 包衣小奴战战兢兢地提示着,却不敢走出屋外,仿佛耿王庄黑夜里潜伏着什么洪水猛兽。 耿精忠也神色不明,终究是缓缓退回了屋里,看着远处隐约的福州城。 “奴才,你怕死吗。” 耿精忠冷冷问道。 包衣小奴被话里的刻骨无情吓得打了个冷颤,“怕,当然怕了……” “怕就对了。” 耿精忠的双手拢入了袖子里,年轻的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怕死,甚至认为杀人之后再死可以得神,以致于聚在淫祠之中为群地杀人,随后酹酒割牲、乐此不疲呢?” 包衣小奴讷讷地不敢正面说话,“这样的狂徒……恐怕是要遭报应的吧……” 耿精忠哈哈一笑,眼睛里放出了精芒,似乎很是开心。 “报应是给人的,也是人给的。福州城里人都说宫巷无宫、塔巷无塔,吉庇巷不见吉庇,我也是好奇不已,今夜便是希望林总镖头,能给我解答一二……”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于青史见遗文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本就不太通畅,再加上彻夜燃着的灯烛香火、口舌杂起,沉闷窒息感越发明显,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推开窗棂。 “红莲圣母菩萨,今夜起社危险重重,黄护法不知为何召集我等又迟迟不肯露面,不知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一个香众终于忍不住开口。 江闻藏身的泥塑后随即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是那个雌雄莫辨的嗓音回答。 “黄护法去向不明并不可怕,红阳圣童忽然失踪才是要紧的事。教众打听出他曾出现去往崇安县的官道上,若不是如今事态紧急,我也恨不得前往搜寻。” 被叫做红莲圣母的人缓缓说道。 “黄护法虽然分属我麾下,却向来听调不听宣,只和红阳圣童行从甚密。如果这两人在关键的时候一同失踪,情况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香众又开始了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后才无奈地告诉红莲圣母。 “圣母菩萨明鉴,我们虽然在里坊生活多年,也只见过黄护法几次。平日里他行踪诡秘,若不是忽然宣知血佛遗绘已被找到,我们也不敢深夜聚在这处庵堂之中……” 两边出现了明显的信息偏差,不管是本地的香众还是外来的红莲圣母,都是因为“黄护法”的消息赶来,结果正主杳无音讯,只看到庵堂里重叠交映的佛像。 江闻暗暗思量着,自己果然是闯入了一处白莲教的据点。 这样秘密结社的隐秘度远高过他的想象,在历代朝廷的屠刀清洗下,他们甚至能几代人秘密信奉同一个信仰,不到关键时候绝不暴露身份。 “不必慌张,教中虽然没有余力响应,但我这次来也不是一无所知。”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嗓音格外突兀,“耿家这些鞑子的走狗,唆使喇嘛四处发掘三山两塔的古迹,制造出种种灵形诡状、就为了让城中不战自乱,他们才好光明正大地开拔进城。” 香众不无忧虑地说道。 “红莲圣母菩萨,城中三山两塔间的事情虽然是刻意为之,可此时人心早已惶惶,大家都说闽王当年的预言一旦成真,城池就将……毕竟那些阴兵鬼将如今昼夜巡游,已经是人尽皆知了……” 江闻听得竖起耳朵,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对福州城的怪事不感兴趣,可现在八卦就在眼前,他还是不介意了解一二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秘密庵堂中的人们对这件事也是讳莫如深,竟然不约而同地止口不言,留下江闻在那里抓心挠肝、浑身难受。 红莲圣母沉默了许久,终于继续说道。 “据说这三坊七巷中,近来出现了第八条巷子,其中的鬼肆刊发着幽冥版刻,乌墨涂抹中显满了饿鬼罗刹的形影?” 香众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据说看过其中雕版图字的人都被带进了幽冥之中,也正是因为这样,城里大家才答应耿家派人驻防于吉庇巷的。” 话未说完,对方连声感叹了起来,“黄护法启用教中秘密,本是为了驱逐清兵、稳定人心,谁知道却误打误撞让耿家得利,莫非真的有天命难违吗……” 江闻听得有些疑惑,暂时无法将吉庇巷中的秘密和驱逐清兵联系在一起,但对方很快就替他解除了迷惘。 只听到红莲圣母的声音说道:“不要胡言乱语,福州城形势看似危如累卵,实则他们多方目的并不一致,彼此甚至相互冲突。” 随后为了化解手下教民的疑虑,对方还详细地解释了起来。 “耿继茂本就怀有不臣之心,在广州和尚可喜钩斗不和,这才被忌惮移镇、怕他和吴三桂一样尾大不掉。耿继茂入闽移镇福州的交换条件,就是帮鞑子皇帝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香众又一次议论纷纷,但这回显然有了些底气,至少自己不用在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了。 “还请圣母菩萨明示!” 红莲圣母轻哼了一声,显得十分不屑。 “鞑子皇帝曾宠信西域妖僧,并命他宫中**三日极尽恩荣,就是为了治好恶疾,但对方夸下海口的毒身金刚法身被葬送在了武夷山,对方自然打起了秽形金刚法身的主意。” “耿继茂当初故意将世子送入宫中伴读,就是为了探得密闱里的虚实,这次倒是让他抓准了鞑子皇帝的命脉。而他自己此行,无非为了王审知当年留下的东西,这么多人纷纷扰扰皆为了私利,着实让人嗤笑!” 一听到事情又和自己有关,江闻这下就坐了蜡了。 西域妖僧客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顺带掐断了顺治的念想,自己已经狠狠得罪了清廷;而他们等的红阳圣童死在武夷山,即便白莲教似乎还不知道殒命的惨状,自己也不可能摆脱干系。 在加上心怀不轨的耿家从中搞鬼,自己竟然是不知不觉又闯进了斗争的漩涡之中,三方皆是虎视眈眈,有各种理由与自己为敌…… 必须跑! “红莲圣母菩萨,您刚才说的秽形金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就在福州城中?” 香众声音微颤地说道,联想起了清军近年越发疯狂的屠城行为,怀璧其罪就是最大的危险。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端坐在莲台上垂怜众生的疾苦。 “想知道秽身金刚的来历,你们可否知道白莲教的来历?可知道那四道合一以敌北法的故事?” 堂下众人纷纷骇然,表示自己从来不清楚这段故事。 “那是前宋每逢衰微便妖孽频出,真宗夜梦颀人扰乱汴京、癫狂而死者百余人,神宗崩时文武百官朝毕、见一物大如席于见寝殿上蠕蠕。” “等到衣冠南渡后,一门邪异的法脉传入中原,被称为北法。例如淳熙十二年三月,知州上书曰两湖忽有风俗用人祭鬼,每以小儿妇女生剔眼目,乃至截取耳鼻埋之陷穽,随后沃以沸汤糜烂肌肤,谓之可得神助。” 江闻越听越熟悉,这段历史似乎他也听过,并且正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 书中记载“京畿有恶少子数十成群,或三年或五年辄捕人渍诸油中,烹以祭鬼。其鬼曰狞瞪鬼,每祭须取男子貌美者。” 这邪门的北法闹到如此严重,以至于连京城里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专门挑长得帅的下手,似乎不仅仅是杀人,而是为了养鬼乃至造神,供自己驱驰。 江闻看书的时候旨当成故事,因为实在难以想象衣冠华夏的繁盛阶段,居然会普遍流传着如此残酷野蛮的原始风俗。 “等到了泰嘉年间,江南满地建起了起伤庙,认为杀人而死的人,死后也将化为神明法力无边。” “当时的大臣走访后的上书已经骇然绝望,名言‘起伤之庙,盖于四境,杀人之风,渐入吴兴,濅濅不已,其害将有不可胜言!” 红莲圣母的声音句句夺人心魄,终于说到了尾声。 “宋宁宗泰嘉年之后,宋理宗罢黜奸相史弥远余党,励志澄清天下,便诏令四家天下大教合力驱清淫祀。正是四家中的志同道合之士,才慢慢在元初的动荡中形成了如今的白莲教。” “其中教中红白青紫四宗,便是以此得来,白阳释门、青阳道门、紫阳儒门,只有我红阳隐秘无比,实则为前朝明尊教化身……” 明尊教? 江闻脑子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不就是明教的意思吗?自己打了这么久交到的白莲教,第一次听说内部还有这样的派系分别。 但是这样一来,江闻倒是知道了红阳圣母追寻的这尊开膛剖腹、血流盈地的无名佛像的来历——恐怕就是真正明教创始人、在波斯受极刑而死的摩尼。 当然了,真实历史的明教和金庸笔下的明教是两码事——这就不得不提到金庸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错漏了。 摩尼教又称明教,在中国发展也有千年之久,然而摩尼教的死敌就是波斯拜火教,就连创始人摩尼都是死在拜火教祭祀手中,因此不可能崇拜什么熊熊圣火。 同时山中老人霍桑是教阿萨辛教派的创始人,属于极端的原教旨主义者,连自己的儿子饮酒都能亲手杀掉,更不可能为明教创造出《乾坤大挪移》和圣火令了。 教众听闻之后纷纷低头诵经,对于这段隐秘的历史感到惶恐万分。 “红莲圣母菩萨,我们祖上从元代定居茹素,昼夜礼佛,却不知道有这样的渊源所在。今朝迎回血佛真身,必然能重光我教,普渡世人!” 庵堂里的声音逐渐坚定,似乎贯彻了数百年的信仰,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这个隐秘的坊巷终于焕发出了原有的气机。 “也还未必,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 红莲圣母却泼起了冷水,“自从元末我明尊教小明王被朱元璋杀害,同时屠戮关押教众,本派教义典籍、武学收藏丧失殆尽,就连真佛形如都无法找回。” “在武功入圣的小明王惨死后,掌管典籍的明初圣母又因烈阳焚身而死,竟是日趋衰落不明。幸而还有赖各位教众努力,红阳一脉方才没有断绝……” “说来惭愧,就连红阳圣童都本是青阳道门之人,只是因为绝恶采生的行为,才以红阳之名行事。” 但对方的声音也满满坚定了起来,香众纷纷在胸前摆出莲花绽放的模样手势。 “今夜贸然重召这处明尊教福州残部,便是希望能从幽冥版刻里找回遗失典籍。还望各位不辞艰险!” “谨遵红莲圣母菩萨法喻!” 香众的回答声毫无犹豫。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今后若是发现幽冥版刻的踪迹,务必找到其中《宝命真经》、《两仪古经》,还有一部前宋的武学典籍的下落!” 一百一十九章 角门深巷少人行 江闻从神像泥胎的孔隙里看去,这座庵堂中聚集的都是最最平凡的坊民,他们有的身带起早贪黑的风霜,有的一身养尊处优的肥膘,有的满脸尖酸刻薄的算计,但更多的是平凡的短褐粗衣,每日或许只是茫茫然地往来于坊巷、与人素昧平生地擦肩而过。 可在今晚,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集会中,他们都拿出了对来世、往生、天国、解脱等理念最虔诚庄严的感情,炽热地表达着潜藏了或许几代人的信仰。 对寻常人来说,几年的动荡就能改变很多东西,不管是梦想、坚持、憧憬、追求都会在冰冷现实面前砸得粉碎。 但在福州城中这个活化石般的唐代坊巷制度里,彼此恰好能够相互作用、保留住维系特定人群的纽带。 因此元末至今数百年间兵燹离乱、水火疫病不仅没有灭绝他们,反而让他们的信仰在相互扶持帮助中越发纯粹。 江闻却有些不寒而栗。 这种凝萃到难以理解的信仰如果失去了引导,裹挟着城中更显滔滔的民议民怨,不知会催化出什么样的恐怖怪物,又会把这座历经风霜的城市,带向风雨飘摇的何方。 但他们又能相信什么呢? 毕竟数代的王朝变幻中,他们唯一不变的只有片瓦遮头的寒舍,和口口流传终将带来世间嬗变的“清净、光明、大力、智慧”义谛。 江闻又仔细听了一些他们的教义,发现明教在经文典籍离散不明的长期时间里,依旧体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恰逢其会地将摩尼教的“三际”理论,嵌套契合进了弥勒观念的三世论。 三世论的“初际”、“中际”、“后际”,正好附会为青阳燃灯古佛(过去),红阳释伽牟尼(现今),白阳弥勒佛(将来),而宇宙的终极目标,明教声称的光明世界,则被演绎为弥勒佛所居信的兜率宫降临,也就是佛教教义中六欲天中第四天界落下,即将带来最终的光明极乐。 这套理论即是白莲教长期以来奉行的信仰,也是统合佛道二派的方法之一。 在江闻穿越来的年代,文献考古工作已经发现摩尼教倡导过道教的“老子出关化胡”说法,主动提出老子出关化为摩尼的理论。 青阳——红阳——白阳。 这样一来,道教青阳出关化胡,自家的明尊再以红阳入世说法,白阳佛教未来佛祖弥勒最终救赎,三教理论一番自洽升级后,反而显得教派之中蜗角触蛮的门户之争,显得格外小家子气。 按江闻的话来形容,就是世界观立起来了,战设定具有很大的优势! 况且这样的一来,他们正好以明教教义为纽带,弥合佛道宋元产生两家的矛盾,争取一大批的中间派信徒,最终产生了这个在宗教领域形而上的秘密宗教——他们的理念也很简单,只要说法能让我相信,并且能够给我带来好处,那真神到底是“无生老母”、“真空古佛”还是“龙华弥陀”,好像就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了…… 但这个办法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能将贯穿两宋蒙元的明教,香火艰难保存至今,缺点是明教作为没落教派,禁不住另外三宗在内部的不断侵蚀演衍。 对于三际三世论中未提到的紫阳儒家理教,江闻就完全摸不清他们掺和其中的目的。 朱熹光大的程朱理学,本就是为了抵抗佛道信仰对儒家的威胁应运而生,最后在汉地绵延出了比前两者还要恐怖的生命力。 对此,江闻还想起了个历史中极为“巧合”的细节。 曾在吉庇巷中居住过的状元郑性之,便是朱熹的弟子,更以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极力倡导程朱理学解禁、成为天下官学,让福州也成为了当时的理学中心。 红莲圣母之所以心心念念自家的经典理论,应该是需要找到并恢复一些区别于别家的核心理念,重新支撑明教的生命力。 “毒瘴即将消散,黄护法至今没有出场。各位速速归去、慎勿久留。” 红莲圣母开口说道,门中的明教残余也肃静了下来,以极高的自觉性从侧门分散出去,就像他们从童蒙就被教导的无数次一样。 但这一次,出门没有多久的巷口就传来了低声压抑的惊呼。 “圣母菩萨!巷子外面的耿家兵丁不见了,出现了几十号布衣大汉牢牢把住几条坊巷周围,路口巷间全是耳目!” 香众缓缓又退回了庵堂之中,脸上满是惶恐不安的神情,“会不会是黄护法把我们的消息,告诉给……” “不许多言。” 红莲圣母雌雄莫辨的声音就在身边环绕,江闻却始终看不见对方的真容,“对方只是把住巷口没有闯进来,就说明还不知道确切位置。你们带人从秘道离开,留下两个人应付可能的排捕就好!” 明教香众这才定了定心:“那圣母菩萨,你怎么办?” 红莲圣母声音满是轻蔑。 “六丁神女尚在,他们休想见到我的一丝踪迹。若不是为了吉庇巷中的秘密,我今夜杀出去他们也拦不得我!” 说罢红纱飘舞挥抚而出,气劲牢牢封住了庵堂的门窗枢杼,霎时展现出了极高的武学修为。 见到屋里探听不到其他的消息,江闻也依靠轻功跳回了盗洞之中,向着刚才的另一处方向潜行。 二酉斋主人很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黄护法,对方单独掌握着这条古墓秘道,操纵着墓室里的尸毒瘴气掩护集会,也俨然独立一方。 但这也符合秘密结社层级划分鲜明的特点。 今晚来到这里的,想必都是明教中直接与他联系的教民,再往下层层联络、单线运行,就能防止官府收买内奸一网打尽,一旦出了问题,也能根据人员组织关系判断出内鬼的方位。 对此江闻啧啧赞叹,要是南少林像这样有点防备,也不至于一点防备都没有,更不会等少林寺被火烧为白地,才开始在广东重组俗家弟子,推行这个先进的理念。 道理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随着越拉越逼仄的窄道,江闻也猜出两边一定紧挨到了别家的地基。 而再前面的甬道猛然变道,主路被填土重重回挡,新路开垦的土色还很新鲜,两侧铲凿也痕迹宛然,估计是怕当地人筑屋修路拦腰斩断挖出地道,因此二酉斋主人未雨绸缪地新修另起一路。 等到他推开隐蔽的石门时,发现自己从一处大宅假山的雪洞中现身。 所谓的雪洞,主要用糯米、红糖、石灰等调制材料筑成,本身或依厅院之间的墙体而建,或像现在这样建在假山里供人通行,既可以纳凉消暑、也可以避火躲灾。 这处大院寂寂无声,池塘水流多已不动,夹屋的枫树旁逸斜出,许多野禽在其中筑巢引凤,窗外的疏枝层筛后落地,月影依稀掩映于空宅荒厅,斜侧抬头,就能看见横亘着的、坐西朝东的双层木楼。 江闻察觉到了一墙之隔的脚步匆匆,便翻身腾跃上了屋顶,在屋脊瓴檐辗转了几次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落在地上。 两侧灯笼摇晃,远处有人影绰绰,江闻抬眼先看到了一处高耸的牌坊,门坊上修设着一座小巧玲珑的七层宝塔,而石匾上的字迹也显出了所下的位置——塔巷。 “我从吉庇巷进入,应该途径了宫巷庵堂,岔路终点却是塔巷。这一条路倒是诡秘出奇,寻常人连寻径都大有难度。” 远处不断有人影出没,兵器碰撞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夜半无人的街道,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那便跟琦玉老师头上的虱子一样孤立无援,必须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此时的江闻并不知道来人是福威镖局的人马,只以为耿家连夜派人进城搜捕。自己出现总是会带来不好的变数,于是判断了一下人影来往的方向,转头又钻进了宫巷之中,撒开步子往巷弄深处走去。 方法也很简单,坊巷结构分为南北东西,对方从南北中轴包抄,自己沿着东西向破围,正好可以躲开他们的追击。 古巷的尽头灯火熹微,屋宅也逐渐破落荒芜、蔓草杂生。明末兵祸离乱给外城带来的影响,就是有许多人躲进了深山僻壤。福建作为历代兵家不争之地,只要顺着道路崎岖的武夷山脉躲藏,就可以阻隔开许多纷扰了。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伟岸的护城河,沿着南北流向截断了诸巷的延伸,再往外便是莽莽田地乡村,分散在茂木修竹连绵的山丘之间。 明月高照、故城森森,沉眠于夜色之中的福州城呼吸都变得缓慢沉稳,仿佛白日里各种动乱惶恐都一同安歇,又像在黑夜中蕴酿潜伏着什么蠕蠕然的事物。 和武夷山的雄壮巍峨、料峭凛冽不同,江闻身处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让他的眼中浮现出了曾经记忆里的灯火霓虹——明明是不一样的城景、不一样的时代,却有着一样的清冷、和一样的格格不入。 废宅荒屋之间,江闻发现了一座垒砌城堞的古旧建筑,灰青砖体颓圮裸露在外,几米高的塔身还开着一处窗体。随着古怪的味道从中缓缓飘散,让江闻陷入黯沉的情绪再次紧张了起来。 “居然是一座度人塔。” 绕塔一圈后,江闻面露不忍地转过身去。 等他转身寻路,却惊讶地发现身后灯火熹微的塔巷巷口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晦暗不明、阴森陈旧的小巷。 这条巷子两侧忽然没有了民居,全是高耸灰白的石墙,苍白的颜色像照片褪色般冰冷无迹,吞噬着周围深夜仅存的温度。两串鲜红地过分的灯笼,映照出刺眼而局限的红芒,让他想起了幔亭峰上架壑升仙宴的惨烈…… 他没有转头,此时耳边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轻细脚步声,似乎有许多看不见的人正踮着脚向前挪动,鞋底缓缓摩擦地面,从自己的身边接连不断地走过,麻木地步入这条幽幽暗暗的巷子中。 江闻暗暗想到,如果世上真有一条通往幽冥地府的巷道,那么它必定也是眼前这般残酷无情的模样。 随着狂风猛然涌出,带着一张张散落的宣纸从他面前飞过,江闻随手摘取风中的纸片,就看到上面用浓黑不化的墨汁,拙劣至极地印刷着一些图案。 借着古巷的幽光仔细辨认,江闻发现纸片上是无数的鬼影幢幢、血痕斑斑,蜿蜒曲折地组成两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字迹…… 幽冥! 第一百二十章 诸天雁塔几多层 江闻还清楚记得,自己就是因为建造图册中的几片碎纸,辗转来到这座福州城中。 那几片纸看着轻飘飘、脏兮兮,却分明意味着某个消失不见的事物,在他面前悄悄展开了图景的一角。 “幽冥吗……” 将纸片藏进袖子里,江闻面对着这条倏忽显露的老旧巷子,仅仅是犹豫了片刻,就准备昂首迈入其中。 再怎么阴森,再怎么幽悄,再怎么深不见底,也不过是一条巷子罢了——和江闻的好奇心相比,巷子终究还是太浅了, “慎勿入内。” “望请留步。” 两道幽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似乎有人影隐隐约约地觑不真切,毗邻矮塔悬吊于半空,伴随着白马河寒渠水冷、烟笼月明的朦胧不清,缓缓在度人塔前后飘忽。 江闻目力惊人,这才看远处两人分别穿着黑白长服,身形吊削、动作灵诡,凌空虚渡般随风上下摆动。 偏偏两人不仅故作诡异,相貌也是吓人,长相直如吊死鬼一般眼白比黑多、嘴角弯垂着,若不是灯笼还能照出两人的影子,江闻一定认为是地府的黑白无常前来找他闲聊了。 更巧的是,江闻见过这两个人。 “原来是常氏昆仲!你们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不消说,这两人分明就是江闻在酒宴上的同席之人,蜀中青城派的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忽然被叫破身份,用飞爪挂在塔边装鬼的两个人顿时尴尬无比,幸好有一个人幽幽从度人塔背后转出化解了尴尬。 “原来是林家府上的江道长。适才见你即将误入鬼巷,这才让小徒出言提醒,请勿见怪才是。” 瘦高道人毫无感情地说着客套话,两眼却直勾勾盯着江闻和他身后的巷子,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一种出于安全的提醒,还是一种提醒警告。 “长青子道长,世子酒宴一别几个时辰,您看上去风采依旧啊!” 江闻丝毫没有诚意地恭维着对方。 这个巷子不可能是什么鬼巷,但这三个人肯定是心怀不轨之辈,深夜守在巷子口不进去,偏偏在江闻出现了才喊住他,说明他们一定知道里面的问题。 几个狠人刚才藏身度人塔上,江闻这才没有察觉到异常——这座度人塔让江闻内心膈应无比,只凑近看了一眼就差点就地跑开,算起来连阴气森森的巷子都比它惹人喜爱。 度人塔不是恐怖,是心里的膈应。 这座四周由砖石堆砌、仅开着两个小口的塔状建筑,只通过名字和外形可能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和佛塔差别不大的地方,埋藏了无尽的罪孽和亡魂。 塔身的开口不用来通风,却是用来丢弃孩子。 这座塔不用来平日祈福,却是一处用尸骨堆积起来的婴儿坟墓。 塑在塔顶那一尊小小的模糊佛像,简直是对世间神佛的嘲弄挑衅。 “江道长,这里冤孽冲天、鬼气遍野,贫道寻访许久,料定是这里导致城中灾异。今次世子赏识我青城派,故而我师徒三人正在做醮祭洒,你还是速速离开吧。” 长青子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似乎打算守在这条巷子口直到天亮。 但是江闻哈哈笑了起来。 “这不是巧了嘛,其实我也擅长超度亡魂、化解怨气。江某我身为正道人士,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说罢他一抖剑鞘,露出了青铜古剑被磨洗得熠熠生辉的剑身,直接把话给说死了,“福州城中灾祸连连,我也心有不忍,这次这个忙我帮定了!” 江闻的眼神里满是戏谑,长青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前这个比徒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忽然身上散发出了刺骨的戾气。 江闻也不清楚长青子的疑惑。 他只是产生出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厌恶对方将城中不幸归于夭折婴儿身上。 难道这些生时丝毫无法反抗成人、反抗命运的小东西,死了就能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招致世间种种不幸?鬼神如果真的有灵,那这些事情又要怪在谁的头上?是否高烧纸烛就能把身上的罪孽付之于渺茫了? “不许对恩师无礼!” “速速离开幽冥巷!” 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说话永远是相互补充,明显对于江闻的冒犯感到不快,缓缓走上前来,一黑一白宛如幽冥锁捕,身上的轻功竟然也是出乎其类。 两人毫无疑问打算动用武力,将江闻从这儿驱逐出去。 长青子和林震南同为耿精忠招揽的武林中人,由他直接和江闻动手肯定是授人话柄、自降身份。但如果是由两个徒弟以师道尊严为由动手,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就算说到靖南王府那里去,也没有人能说一个错字。 只见两人宽袍大袖下的手掌猛然探出,一左一右练手出击,以错骨手法直直抓向江闻的双肩。如果江闻只是普通的江湖剑客,不管使左手剑还是右手剑,这趟下来必然报废一身剑术。 可忽然间,江闻明明双脚未动,身形却猛然向后退出两步远,常氏兄弟的擒拿当即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江闻的身形又摇摇摆摆地前移回原位,肩膀自然无比地向前靠去,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道就涌向两人,将腰马合一的武林高手撞得向后退去。 忽然吃瘪的两人惊怒交加,脸上却不形于色,运功动作已经心有灵犀地齐齐化为挥掌,将江湖上籍籍无名的江闻当作劲敌对待。 江闻很清楚,常氏兄弟在《书剑恩仇录》中就作为红花会当家登场,据说在师父慧侣道人死后一手黑沙掌功力就独步武林,兄弟俩更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含怒出手的两人双掌齐出、中门大开,一看就是想以四手强压双拳,让江闻受个大大的教训。 黑沙掌这门功夫讲究内外分明,内则意长在手、以意运之,行气路线从丹田,小腹,膻中,肩井从手内侧而至手劳宫,使力道充盈于手掌;外则气力相携、劲透砂石,发出的掌力透掌而下,修炼时便有透过沙袋击碎硬台之蕴力。 一旦中黑沙掌,中招者伤口会迅速留下一黑色掌印,凝血栓塞淤滞,堵住自身血管,故而中招之人难医难救,练功者也艰苦难言。 真打起来之后,江闻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不少,方才一股无明火随着一成内力缓缓消散,决定跟这两个金庸江湖入侵的人物好好耍耍。 黑沙掌固然刁钻狠辣,可身负无数武学的江闻,又怎么会差这样的一门功夫呢? “来的好!” 只见江闻双腿站定,两掌分毫不差地向前挥出,掌心力道含而不漏,以超越寻常的速度撕裂了空气,发出啾啾雁鸣的怪声,竟然是一门与降龙十八掌不尽相似,主打刚猛无俦的掌法。 双掌对上了四掌,同样的锋锐狠辣、同样的劲力刚猛,江闻却打出了截然不同的精奇巧妙,挥动间精微招式层出不穷,立刻让这场对决分出了高下。 运足十成功力的常氏兄弟再次吃瘪,被江闻的铁掌掌法打退出了三米开外,直到他们的师父悍然出手托住,两人才堪堪止住退意。 “你们退下,让为师来吧。” 长青子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江闻也自然而然持剑相对,想试看看面前这个“三峡以西剑法第一”的斤两,要是对方起手就是如松劲迅的松风剑法,那江闻就顺手把他料理了算。 “哎………” 可长青子凝视江闻半天,却没有拔剑,反而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直接把江闻给叹懵逼了。 “……长青子道长,您这是哪门子的狮吼功?” 长青子神色尴尬地停止了叹息,缓缓说道。 “江道长,今夜我阻止你前去,是因为这条鬼巷中躲藏着我青城派的大敌,我们师徒暗守数日了,实在是不想你误入其中。” 一听这个口气,江闻就知道架打不成了,干脆也把剑系回腰间。 “长青子道长,青城派的大敌为什么会在福州城里?” 长青子面色不变地说道,姿态非常别扭。 “十年前有一名贼人潜入青城派,盗走了本门两样秘藏武学,家师追拿对方许久也却无法绳之以法,最后郁郁而终,临死前命我必须了却此事。” 看着阴森无比的幽冥鬼巷,几人都处于不同原因沉默了下来。长青子说的含蓄,但意思明显是打不过自家师父对方,以至于仇人逍遥法外把自己气死了。 这种门派丑闻说出来,江闻也有些理解对方的态度了。 “长青子道长,我知道武功秘籍不方便透露,那对方的身份你是不是可以稍微说下?在下着实有些好奇。” 江闻承认得很干脆,我就是八卦。 长青子也不多遮掩。 “对方当初籍籍无名,如今却也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一方人物,更投入了白莲教成为了他们的‘红阳圣童’……” 江闻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会。 长青子以为对方是被吓到了,毕竟白莲教行事诡秘凶残,寻常江湖人物是不愿意招惹的。 但江闻倒是突然明白了,红阳圣童和本派四个石狮子身上的玄门正宗武学——天师丹息法的来历!对了,还有红阳圣童那一手偷袭袁紫衣的铁砂掌,恐怕也是脱胎于青城派的这门黑沙掌。 更重要的是,如果红阳圣童的天师丹息法修炼方法没错,那么这个明清江湖的长青子,似乎和《笑傲江湖》里的长青子一样,都莫名其妙地和一门不利于子孙后代的武功,产生了命运的纠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涯不远衡门深 暗巷中瑟瑟风起,又卷起了满地细碎纸片像枯皱秋叶扬上半空,随后萧萧然下遍了巷中天涯。 青城派几人枯立于寒夜之中,双眼精芒闪闪,宛如一株株经霜的劲松,养气功夫和外练功夫兼而有之,可见几人虽然茕孑,却显然是青城派中一等一的精锐。 “长青子道长,你们苦等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不如和我一同进到巷子里去。” 江闻百无聊赖地将手揣进袖子里,“我有九成把握,你们口中的红阳圣童不在这里面。” 江湖中人就是可以话只说一半,大家练就一身武功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和人费心劳力地讲道理,刚才动手之后,很多事情就不用惺惺作态了。 “江道长,这条巷子被称为幽冥巷,福州城人在这经常见到城隍夜巡、鬼差枷人出没,巷子底下据说更有冥河穿过直达地府,常人略微屏息静听,就能听见汩汩泉流夹带着数之不尽的鬼哭……” 长青子噤若寒蝉,不管江闻如何说,偏偏就是不肯进入其中。 “既然这儿通往地府,那还不快走?我现在有九成把握,你们要找的红阳圣童就在里面!” 江闻思路一向清奇,横竖都是不亏,又有何不可呢? 理由找的再多,他们苦守不进入的原因也很清晰,就是担心这里面是白莲教的陷阱。 三个人纵然便于行事,可人去少了徒劳添油,人去多了会被一网打尽,此刻反而只能举棋不定。 见到江闻这个混不吝的态度,青城派师徒三人干脆不在阻拦,远远地观望着江闻的动作,再次隐身于黑暗之中。 幽冥巷中苍苔历历,从墙头到砖缝似乎都渗着潮雾,哪怕时至寒冬依然湿答答、滑腻腻,走在上面如不能随时调整重心,寻常人两步就得重重地跌倒在地。 江闻往巷子前走了两步,屏息静听之下,果然听见了如长青子所说的水流声,总是嘈嘈切切听不真切,时而反复交叠如深潭回响。 但没多久,他就听见背后轻悄的脚步声起伏。 “二位大侠,你们怎么跟上来了?” 不消回头,江闻知道快步行走的是常赫志、常伯志两兄弟。 二人打扮得像是黑白无常在后面跟着。 “师父命我兄弟入巷……” “他老人家在外接应。” 两人用幽悄沙哑的嗓音回答着,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像长青子这样困执于门户师承的人,向来很难和江闻愉快相处,而对于他口中门派武功的密辛,江闻也只打算相信一半。 开什么玩笑,丢了秘籍再默写出来就是了,门派光大靠的是活的人,而不是死的书,他家师父哪有这么轻易就郁郁而死。 他派徒弟入巷这个操作,说明出他是个十足的老江湖。 首先,常氏兄弟经过刚才切磋,明显不是江闻对手。 长青子派他们两人跟进来,就不会误生什么威胁含义,同时双方终究并非敌人,一旦巷子里出现危险、江闻必定出手,最后得到好处,青城派也能沾一份。 一来二去,长青子倒是以退为进地利用了一把江闻,而江闻还真就不能生气翻脸,否则正好表明自己心怀不轨。 什么幽冥诡域,到头来都是算计。 总而言之,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如青城派全占来的爽快,却兼顾了自家首尾退路,至少不会全军覆没于白莲教的算计之中。 可江闻哪里是会吃亏的人,转身后立马嘿嘿冷笑,决定给对方添个堵。 “我再好心提醒一句,今夜不止一方人在找这里,你们此时分兵是很危险的事情。” 黑白无常沙哑嗓子说道。 “师父武功已湛于心手……” “游而不击绝不会有事。” 看到两人这个坚定,江闻也就不再赘言,将注意力挪回到这条景色晦暗不明的巷子。 幽冥巷中林立着座座古旧牌坊,以模糊消琢的文字、苍凉剥落的立柱,低头看着穿行的不速之客。 天涯不远横门深,衡门之内天涯路,巷中单调重复的形景,让这段不长的路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古人说黄泉幽冥之路无法退转,想必也和这条巷道一样空空荡荡,令人绝望。 和两兄弟不同的是,江闻只要察觉身后黑白无常还是紧紧跟着,让江闻感觉自己就是阎王出巡,巷子里原本阴森恐怖的氛围都变得如鱼得水。 三人依靠着微弱的灯火看去,两侧高墙果然已经颓圮斑驳,斜挂的马鞍墙在漆黑天幕上划出一条朦胧切线,让缁天微碧、青瓦更黛,眩眩然如同变化万端的几何图形,望之高天只觉得目迷神摇。 寻常墙院江闻靠轻功跃身就能登上,但幽冥巷中的高墙湿滑无比,很难找到借力攀登的凸起,更不要说翻过墙院进入内庭,只能徒劳地漫步于走之不尽的古巷。 眼花缭乱之间,巷子忽然就走到尽头。 道路尽头是一座封闭倒塌的木石建筑,二层小楼从中间垮塌,彻底挡住了巷子的前路,高耸的墙面也忽然消失不见,断绝在一个本不应该消失的地方。 三人大梦初醒般悻悻然地掉头转回,却忽然听见高墙之中响起了一声尖利无比、让人牙酸的声音,似乎有某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巨兽在梦呓中磨牙咬齿,沉醉于一场血腥残酷的美梦之中。 常氏兄弟的身形剧震,迅速背靠着扫视四周,双眼一刻不停地紧盯高墙之上,随时准备看到一张只存在于志怪中的崎岖怪脸、狰狞利齿探出其上。 可江闻依旧无动于衷,在克服了最初的本能紧张后,他表现得格外冷静,反而将耳朵贴紧颓墙,似乎想从惊骇万分的声音里听出人声。 巧合的是,随着巨声此起彼伏,另外似乎有一股狂乱的力量在愤怒地抵抗着,尖叫着对抗什么,竭尽全力地、迫切万分地想要找到并杀死“敌人”。 听得见却看不见,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这让幽冥巷中的三人都出现了一种错觉,开始移情于可以眼见到的某些事物,譬如苍白到如同浮肿死人皮肤的墙体,青紫到如同浸润期尸斑的苔莓,又比如横亘在不远处夜空的一颗颗霜星。 就在南边低低的山峦上,寒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双监视着世间的眼睛,又像是试图向传递某些奇怪含混的信息。 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巷子,两座没有大门的院子,阵阵找不到源头又无法停歇的声音,幽冥巷中寻常景象变得极为诡异,湿气悄然漫延下,开始连不远处的人影都看不真切。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都察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巷子里作用着,试图让他们相信眼前的一切,都存在着某种超越自然物质的联系。 就在常氏兄弟迷乱的眼神之中,江闻身影逐渐恍惚。 宛如被神怪遮挡住了身影般,江闻投射在一座座古老牌坊掩映的影子里,忽然失去了颜色,身影也就此凭空消失,消溶在了凛凛夜色的最深处…… 让人牙酸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门之内天涯路 看到江闻忽然穿过苔癍高墙消失,常氏兄弟的眼中满是惊骇,再也不敢有让江闻打头阵踩雷的想法。 此时两侧都有巷墙,两人也顾不得分辨方位,不约而同地认定了左边的墙,猛然抛出了腰间的飞爪勾住墙檐,双臂使劲向上攀援着。 高墙外圮内坚,两人在湿滑墙面上挣扎几次,终于跨入了院中。 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院中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倚着两边的烂木门柱,像个没牙的老人发出无声嘶哑的呐喊。 常赫志落地后警惕地打量着,看着两个破烂的白纸灯笼。 “没想到墙内这般景象,好像是个义庄……” 弟弟常伯志也拎着骷髅造型的飞爪,低声说道:“巷口是婴儿塔,里面是义庄也合情理。怪不得当地人从不来这里……” “那边似乎有人影,不知是不是……” 常赫志缓缓说着,看向了远处。 寒夜中,依稀还能望见后面建着两排残破殿宇,全都轻飘飘地矗立在往昔的凄风冷雨中,并还将一直见证,直至这片土地走向终途。 可能出于人类的自我保护,常氏兄弟主观忽略了这座院落上空盘旋的黑压压的云团,也对大殿门窗里透出的幽蓝磷光视而不见。 这种的感觉,就像严重烫伤的人,会突然察觉热水变得冰冷,鼓舞着他们茫茫然向院内走去。 也是在走进大门的时候,常氏兄弟才察觉方才近在咫尺的尖吼声悄然消失了,整个世界轰的一声鸦雀无声,连一丝嘈杂都不存在。 似乎是发觉呼吸过于粗鲁,两人开始将一口气分成了十几段缓缓吐出,希冀呼吸不扰出声带或鼻腔发声。 随后似乎又感觉脚步太过刺耳,他们每一步落下都小心翼翼地寻找落点,抻直全身关节确保没有摩擦声。 这里的安静太过于异常了,异常到会平素会发出心跳声的活人,都成了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的存在。 弟弟常伯志的脑海里思绪万分,试图想象不知多久之前这座院子熙熙攘攘、往来盈门的场景,还有砖瓦牗枢点点建造的经历,来驱散对这片容身之地的惊惧。 但是没有用,常伯志很快就发觉,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似乎连“想象”这个行为都变得嘈杂不堪。 视线寻找的动作如撕裂布帛,思考的电流就像惊雷乍起,一切都太过嘈杂。 当兄弟俩抗拒着内心的排斥,跟随者一道恍惚朦胧的影子向前走着,迈出最后两步终于抵达正殿去寻找一丝内心的慰藉时,他们才明白了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轻率的定论…… 光线恍惚的大殿之中,一尊造型怪异的佛雕断掉了拈花的手臂,也失去了半边微笑的脸庞,似乎充满沉默、忧伤、无助,垂臂看着整间屋子的可怖遗骸。 死人,不计其数的死人! 常氏兄弟向来自诩胆气过人、手腕狠辣,这一路与师父夜宿荒山、借道古坟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从没有一处地方,能将死亡的气息凝聚到如此肉眼可见! 大殿里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棺材与死尸。 有黑漆楠木、金线雕饰的棺材,上绘祥云脚踩莲花,似乎在保佑承载死者往生极乐。 有柏木薄棺、生漆涂刷的棺材,光拿一卷灰不溜秋的的麻布将死者包裹在里面,拮据寒酸地略尽孝心。 还有不知什么杂木凑成的三块板,朽木上面已经布满了虫蛀鼠咬的缺口,勉强给死者一个不尸骸隳露的体面。 更不要说,里面还有草席捆卷,顾脚顾不得头的死者,有拴着打狗饼、陈尸光天化日之下的腐尸。 还有很多袒露在外的,有的面皮青紫的,有浑身肿胀的,有焦黑糊烂的,有肢解破碎的,有刀砍斧剁的,有风干枯朽的…… 随着大殿中一阵风吹来拂,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使他们的嗅觉几乎失灵,两眼也都犹如针刺一样被黑气蜇伤。 只算是初出江湖的常氏兄弟,从没遇见过,甚至从没想象过,人在死亡之后会是这么肮脏鄙陋的样子。或许在灵魂脱壳的那一瞬间,这个躯体就已经不再是“人”,而该归于“物”列。 物不得尽其用,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这就是“物”化的结局吗? 这样的问题他们无暇多想,常赫志见到弟弟掩面向后,似乎想退出门外以致跌跌撞撞差点跌倒,于是连忙伸手阻拦。 不退不要进,这一退之下两人都忘记了当前的环境是何等的寂静,脚步双双沉闷地踩在了大地上。 这一脚,在青石板被杂草顶撞得碎裂翘起的地面,发出了如同晨钟一样的宏音。他们仿佛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声波向四面传去,将空气中静锁已久的氛围逐层打破。 某些死去的东西,“活”归来了。 那一刻,兄弟俩看见前方的大殿里,无数陈列着的尸身如同火山一样喷涌而出无数暗淡的气流,将四面八方的破旧门窗吹得哐哐作响。 一个个说不尽晦暗、黏腻、阴惨、丑陋的身影在气流中显出身影,带着生前的不甘与死后的怨愤,将尸臭披为华裳,积尘穿做丝履,蛛网缠成头冠,虫蚁变作珠饰,施施然站立在大殿中! ………… 江闻穿过了一扇隐蔽又堂皇的门,进入了一处荒凉的书肆之中。 在江闻穿越前的时代,有一种叫做视错觉的手法已经随处可见,比如在墙上用几何图案让平面变得立体、显得更高、或更怪,做出建筑幻觉的效果。 冥巷中人的神出鬼没和转瞬即逝,在江闻眼中不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超自然现象——这条巷子分明也是某些人极尽天工的匠心! 换句话说,幽冥巷中的霉苔、衡门、石板小路、压抑天空都是建造者的刻意设计。 书肆研究图画文字,显然知道图像作为最原始的语言,本就能跨越不同个体,达到相互认知的效果。 就像幽冥巷两侧的门其实一直都在,却用光影魔术般的方式,掩藏在某处霉斑之间。 那扇门出现的位置,恰好位于视觉盲点上。那里的神经及血管汇成束通向脑部,没有感光细胞,不能接受光的刺激,物体的影像落在这一点上不能引起视觉。 伴随着阴暗巷道的光影遮挡、衡门立柱的重复闪现,这个小门便会被人下意识忽略。 而刻意要搜索的人第一遍走完幽冥巷,往往一无所获,这时就越会越用力地,去环视那些苍凉颓坏的景物——此时就越陷入了无法压抑的精神暗示中。 建造者通过几何排列、视觉成像等手段,刻意制造出视觉欺骗成分的效果进行眼球欺骗,引起了闯入者视觉上的错觉,达到类似魔术般的隐藏效果和心理暗示。 直到自我暗示集中爆发,那巷子里的鬼神,就会在那一刻跃然于眼前了…… 如果要用文字来描述,那么“通往幽冥”和“无路可寻”这八个字,就是建造这条幽冥巷的人写在天地图画上的大象无形。 像条巷子虽然没有真的鬼怪出没,却能引出人们内心深处的鬼怪,到底算是有鬼还是没鬼呢? 或许曾经有无数活人在这里制槽版、顶木、类盘、套格,也曾有无数人在这里昼夜摆书、归类、校对、印刷,但如今,只有一渠陈腐发愁的死水,浸泡着再也无法转动的木轮了。 “幽冥版刻,猛鬼夜出,好像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嘛……” 江闻站在尸立如林的印刷书肆之中,看着满场头颅截割欲坠、姿势僵硬怪异的尸体,忽然觉得一切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坟上月 林立的尸场看不见尽头,只有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残存,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印刷书肆,一切物什都定格不动,又好像被时间缓缓风化着。 漆黑的书场之中,许许多多人影似乎忙碌着正事,可仔细看去又僵立不动,自顾自摆出了许多难以形容的诡异姿势。 在这种难以描述的若隐若现中,才会发现这些头颅耷拉着、近乎垂落的死尸,侧头齐齐看着门口的方向。 正盯着江闻。 换做是一个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人,忽然间被这么多几乎断首的僵尸牢牢盯着,当场恐怕就崩溃失常了。 幸好随着死尸枯骸数量超过了常理,初见乍睹的恐惧也就化为了麻木,甚至隐隐能把幽冥地府的景象当成了常事。 黄泉土府之说由来已久,所谓“收其形骸,考其魂神。善者有赏,可上升受天之衣食,恶者受罚,谪作河梁山海之鬼。”群鬼世界也变成了寻常的人间森严。 江闻看着这场面,更觉得长眠于这里的人不曾自哀,只能引得后人嘘叹。 眼前用灰墙青瓦凑成的是一座享殿,并且按照须弥座、环墉、阙楼、主墓室、隔墙、石挡墙细细地建筑过,限于狭窄的区域而将一切都微缩融入。 可在这一片骇人的空地里,却散落着几座小小的坟茔,坟土上的冥钞残破、祭食衰腐,似乎苦苦地支撑在凄风冷雨之中。 “死者薄葬在屋外,为何却法式严整地建造了这样一座享殿?” 殿外藏着几面石碑镶嵌在屋檐下,江闻借着月光凑近辨认,却忽然看见了一道身影从殿中闪过,赫然白衣乌帽、长袍对襟,行动起来如同鬼魅。 江闻连忙追上,两人便在漆黑的夜晚中你追我赶,对方凭借着对荒园书场的地形了解屡屡变换方向,推倒一处处书槽顶木制造障碍,江闻却不断跨越绕圈,即便是行动距离更长,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接近。 随着距离靠近,江闻已经能看见对方的身形瘦小矫健,行动慌忙,显然很担心被他追上。 “站住,我只是刚好路过!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就让你走!” 江闻在身后警告着,生怕对方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举动,但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停下,推倒在地的死尸也污血横流,场面一片狼藉。 眼看对方不愿意配合,江闻也不再犹豫了,腰间的青铜古剑猛然出鞘,随着单手甩动,古剑就以殷殷龙吟飞向了远处,斜斜钉入了一根木柱之中,未卜先知般地、正好拦在白衣乌帽人的转向方位上。 这时候白衣黑帽人如果不停下,依照现在速度疾驰撞上剑刃,身体就是断成两截的下场! 等到对方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抓住,江闻才看出面前这个人相貌不过三四十岁,皮肤却皱得像是花甲老人,两眼即便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异光,阴测测地盯着自己。 “我见过你。” 江闻的擒拿手法直入筋骨,丝毫没有挣脱的可能,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对方神情更加晦暗。 “在吉庇巷中,就是你带着死尸,装神弄鬼地吓唬我!” 对方脸皮微微抽动,乌帽压得很低,口中的声音沙哑难听。 “你从吉庇巷家中追杀我到这里,但很可惜,你要的东西不在我的手上……” 江闻听得眉头一皱。 “吉庇巷中的家中?你就是二酉斋的主人?我没有追杀你,只是碰巧来到这里……” 江闻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对方的连串冷笑所打断。 “不用骗我了,我黄某人作为教中护法,自然知道今夜在劫难逃。但不管你是教中谁派来的,我都是那句话,只跟红阳圣童往来。” 江闻对这个死硬态度有些头疼,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你觉得我骗你就骗你吧,但是我来这里并不想杀你,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好奇心。哦对了,你说的红阳圣童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死在了武夷山上。” 看着对方瞳孔放大的震惊表情,江闻继续补刀,“所以什么你只跟红阳圣童往来的说法,我个人认为不太吉利,建议改掉。” 二酉斋主人、白莲教黄护法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江闻,还是一副坚毅死硬的态度,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有什么证据。” 江闻挠了挠头,很认真地想了想。 “他因为仙药死在了武夷山幔亭峰上,手上的妖书和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枷锁八将也被我给宰了,但他的六甲神将还有四个没死,目前在我武夷派担任石狮子一职……” 二酉斋主人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闻。 “你就是武夷派的掌门?!我听说红阳圣童一行被你囚禁,教中还派人前去商谈赎回,你怎么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你们记挂,但既然你们想见我、那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二酉斋主人阴森地笑着,试图挣脱江闻的擒拿。 “那你最好放开我,我教如今汇聚在福州城中,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如果你轻举妄动,我保证你走不出这座福州城!” “你说的话有破绽。以你现在藏头露尾的态度,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敢被白莲教的人发现吧?” 江闻加大了力气,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就算杀了你,他们到底是给你报仇、还是拍手称快,我觉得还有待商榷。” 二酉斋主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沙哑着说道。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 江闻狠狠地摇了摇头。 “我要杀你还需要跟你废话?还有啊,你为什么老错觉得有人想杀你?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比如你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二酉斋主人笑得很难看,表情也全是阴鸷的味道。 “错觉?自从血佛像被带回二酉斋,我就知道被人盯上了!你觉得全家妻小出城被劫杀是误会?还是书肆帮佣接连死于非命是巧合?他们想把我逼疯,交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但我没那么傻……” 他有些癫狂地抖动着身体,“如果我说出口,那才是我死的那一天……” 江闻叹了一口气,看着这片鬼域中的阴惨景象。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杀人如麻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二酉斋主人针锋相对地看着他。 “我杀的都是该死的人,而我自认为还不到该死的时候。除了血佛像,我还知道了一些很危险的东西,足以掀起江湖的新一轮风波,必须要交给教中信得过的人。” 江闻腆着脸指着自己:“眼光别这么狭窄,虽然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但我自认为诚实可靠,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嘛!” 然而二酉斋主人只是用鼻子出气,哼哧着不理江闻的厚颜无耻。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自己可能是真的倒霉透顶,碰上了一个人神经有点不正常的好事者,才会莫名其妙地不杀不放不拷问,光顾着抓住自己聊天。 “好吧,那换个话题。” 江闻面色如常地接着说道,“你为什么却会跑到这里躲着?这儿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吗?” 二酉斋主人仍旧想要挣脱擒抓,十分不满地扭动着身体,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里是幽冥巷,是一群伤心之人躲藏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说完他带着江闻来到了一面石碑前,缓缓解释道,“这条巷子自从一群残疾太监躲进来,就和外面的婴儿塔、对面的枉死义庄一起,变成了不人不鬼的幽冥地界了……” 江闻云里雾里地阅读起了这处碑文,发现这块碑的最下角落款,是一个叫罗铣的人。 而在他名字前面,还有刻意留下的很长的一串头衔。 宋陵护陵使中官。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个名字浅浅地刻在了碑文之上,但这一长串官职名称不是荣耀,而是一份难以承载的耻辱。 江闻沉默地看着这块带着器表土沁的碑文,眼前缓缓浮现出了一个江山动荡年代的缩影。 在南宋灭亡、蒙古入主的纷扰年代里,有那么一批被遗忘的人苟且地活着。 他们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壮烈,甚至阴暗委琐到不可见人,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群彻彻底底的失败者的故事。 在南宋流亡江南、定都临安后,朝廷不称“京师”而仅为“行在所”,帝后陵墓不称“山陵”而仅为“攒宫”。因为在修陵之时,朝廷的修奉官曾纡说:“帝后陵寝,今存伊洛,不日复中原,即归祔矣,宜以攒宫为名”。 故此,“攒宫”之名是戎马倥偬之际的变通说法。 然而随着北复无望,江南六陵业已经攒居了七帝七后,会稽山余脉的上皇山下逐渐配备了大量的守陵人员,除妃嫔、宫女、宦官、杂役外,还有数百人的护陵军常年驻守,自成一处小小的乌托邦。 无处可去的罗铣,便曾是这里的一员。 但随着蒙古人的马蹄南下,踏碎了南宋偏安的美梦,厄运终究也降临到了这片松柏参天、殿宇连绵、昼夜香烟缭绕,四时荐享不绝的庄严肃穆禁地之中。 掠夺和焚烧不过是顺手为之,随着守陵之人迅速流散,陵下最终只剩十几名无力营生、肢体残缺的中官太监留守,被元庭玩笑般地封为护陵使徘徊不去,在山脚下结庐而居。 自幼入宫的罗铣,也是其中的一员。 一开始,六陵四周仍有矮墙,也还剩几楹享堂遮风避雨,这群太监们力耕薄田为生,换来勉强温饱,此外一无可观之处。 但随着山下演福寺、泰宁寺中僧人不断偷伐陵木、盗取墓中珍玩,六陵之间夜里狐叫枭桀连夜不断,多处围墙被人故意推倒,几间殿堂也遭风雨侵袭。 渐渐地,前朝所谓肃穆的帝后陵墓,就是在一小片阴森松林里面的一堆土、一块碑而已。 最大的一劫,是忽必烈在位的至元二十二年八月。 这一年江南释教统领杨琏真伽,是XZ高僧八思巴的弟子。这位西夏人惦记上了六陵中的某些东西,于是宋宁宗及其皇后杨氏、理宗、度宗的陵寝,便成为首批被盗的四座陵墓。 而根据碑上记载,还有一名刘姓使者名仲禄出现,面容僵硬如同枯死,却不知疲倦不知饥寒,宣忽必烈的旨意命护陵人不得阻拦。 如今埋葬在幽冥巷中的宋陵护陵使罗铣带人拼死保护,遭到痛打折磨。太监们的鼻子、耳朵、舌头都被杨琏真伽的手下割掉、手脚骨骼也被反复敲断,昼夜以折磨他们为乐。 就在他们以为命不久矣的时候,一个碑上讳莫如深的的老太监出现了,借用八思八师尊首罗王的手谕救下了他们,随后这些半死不活的太监们,就被刀架着脖子赶出陵园。 这位禁宫中的老祖宗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再管他们的死活,如果不想被这些喇嘛追杀,就自己逃去更南方吧。 垂死挣扎的太监们逃下了山,正好碰上了一群鬼鬼祟祟的人。 护陵太监们以为遇上了盗墓贼和山下恶僧,都当作此命休矣,然而对方领头的是绍兴山阴名叫唐钰的人,平日里仗义疏财、行侠仗义。 他听说皇陵被盗后,立刻变卖家产,召集乡中的爱国之士,今夜冒死潜入皇陵,要将诸位帝后的骸骨用动物的骨头换了出来。 罗铣最为年轻,心中的愤恨再也忍不住,便自告奋勇地带着他们潜回了山上,随后将南宋诸帝的骸骨放入一个石函,埋在了绍兴兰渚山的天章寺前,唯理宗颅骨巨大,不敢调换。 后来才知道,杨琏真伽听见人说理宗嘴里“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 随后为了使用厌胜之术,妖僧杨琏真伽还将诸帝的骸骨都收集到一起,并掺杂上牛马等动物的骨头,一起埋到了南宋的皇宫之下,并在上面修建了一座“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本。”意思是要镇压江南百姓对元朝统治的反抗。 这样的行为引发了江南人民的极大仇恨,辩经失败惨遭还俗驱逐的道士、秘密结社的和尚、长期被打压反抗的明教教徒、失地农民和手工业者最终联合了起来,绵延成了悄悄燃烧的一股引线。 看到民间的沸怨和义士的果敢,年轻的罗铣以为赵宋的气数还没尽,听闻两广有人称见宋末帝赵昺浮海未死,就商量着南下找寻。 依靠着义士唐钰的帮助,这群残废的太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乘船进入了福建。由于遭遇了大风,他们先是错航到了广东南澳,随后船被巨浪所破,又漂流到了合浦之西,一行太监又死了五六个,仅剩九人能够上岸。 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处海港,他们还遇见了避祸姓黄的闽冲郡王赵若和。 这位当初的王爷褐衣赤脚、肩扛着渔网准备出海;当初的王妃贵妇,正在路边扯着嗓子卖菜;几个没穿裤子的小孩在泥巴里打滚,谁也看不出会是绫罗不断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监趁四下无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随后对方眼中满是惊恐、老太监也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双方讷讷半日,最终在渔集闹市之中漠然而过,谁也不敢多交谈一句话。 一旁的罗铣面如死灰,终于明白在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为之苦苦守陵的赵宋早已殒灭于人心,就像方才渔集里作渔夫打扮的闽冲郡王,说穿了也无非是寻常百姓。 就算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宋末帝,无非是重演一次陆秀夫之事。其实当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脉仍在民间衍散,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乃至愿意重新拾起了…… 太监们靠着讨饭来到了福州城,他们却打不过乞丐们,最终走入这座城市最肮脏不堪的义庄葬地,又干起了他们曾经的行当——在三坊七巷的角落里是一处义庄,对面有一座宋末荒废的印书局。 历史似乎又轮回了一个圈,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只不过当初是给七帝七后守陵,如今是给福州城中无数枉死、客死的人收殓。 残疾的守陵太监们每日往来城中,作价夭死童尸四十文、暴死成尸八十文,负责送入炼人炉中烧化,这座城市也没有人愿意与这些低贱、肮脏,终日散发着臊臭的阉人为伍。 老太监们慢慢老死,最年轻的罗铣也越来越老迈,最终苦守在这座无人问津、仿佛被世界遗弃的院子里瞪着眼死去,伴随他下葬的只有一块被摩挲到光滑如鉴、乌木打造的护陵使腰牌。 江闻看着落款的日期,发现老天爷又跟他开了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玩笑。 从字里行间,罗铣都充斥着苦闷愤懑,既想要反抗呐喊,却又贫弱无力。他心向往着从未体验过的南宋繁华、眼见着蒙元日益残暴的统治,切肤之痛让他扼腕,护陵之事使他痛苦,他就仿佛一个出生于黑暗中的人,拼尽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护陵使中官,罗铣。 这十一个字不仅是铭记一辈子的身份,也是他在这场彷徨生命旅程中,虽然始终不能提起,却唯一能够牢记住的东西了。 罗铣最后活到了至正十年,前后足足活了八十岁,对于一个太监堪称前所未有的高寿了——但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年,民怨再也无法压制,白莲教韩山童、刘福通便率先起义,彭莹玉、徐寿辉随后响应,揭开了覆灭蒙元的序幕。 江闻看着碑文走到了尽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谷 如果自己没有对于后世的知识,也绝不可能窥破明末清初这最深重、最浓黑的迷雾,知道一切发展的方向,那么自己,或许也会像这个孤贫而死的老太监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承载自己的这艘船,终将去往何方。 哦不对,或许自己会在墓碑上写个“独孤求败”,编上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造一本比《推背图》还要离奇的预言书出来。 “你叹什么气?该不会真相信这些老太监的鬼话吧?” 二酉斋主人忽然出声,话语里满是高人一等的自负。 江闻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二酉斋主人抖了抖身体。 “你先放开我再告诉你,反正我也跑不了。” 江闻想了想,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说吧。” 二酉斋主人晃着被抓疼的肩膀,有些神经质地龇牙咧嘴着,警惕打量着这片浓到化不开的夤夜。 “我的意思是,这些太监没有他们自己说的这么可怜。你想想,如果这里只是一群残疾老太监占据,又怎么能流传出这幽冥巷的名号?” 对方故作深沉地说着,身体却往大殿中藏进了几分,似乎在防备着暗处的冷箭,“红阳圣童告诉我,这些太监掌握着前宋宫中的秘书,能营造鬼楼阴巷,还在巷中炼尸拜鬼。” 可能是为了加强说服力,二酉斋主人竭力调动着僵硬的面部。 江闻熟练无比地学着某人的独家语气,一句话就让对方火冒三丈。 “真的吗?我不信!” 二酉斋主人有些激动地解释道。 “哼,当初红阳圣童就是在这里,悄悄找到了罗淳一留下的《峋嵝升仙书》,武功突飞猛进,随后才着了魔一样想寻什么架壑升仙的机缘。据他所说,这群太监除留有罗淳一的手札,还奉对方之命,在福州搜寻着前宋遗刻秘录,一个个都诡异无比……” 江闻将信将疑地说道:“他们这么厉害?” 随后拿眼打量着对方,满是玩味之色。 二酉斋主人立马察觉失言,赶忙补充道:“我也都是听说的,具体我只知道这,并不知道内情!” 江闻看着满场的尸立如林,淡淡笑着:“杀了这么多人,还敢说对这儿不熟,你看来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嘛。” 二酉斋主人额头冒出了冷汗。 “这群护陵太监悄悄修行北法,咒杀城中蒙古人数百却无人察觉,还悄悄炼制飞天旱魃意图造反,早就把这里变成了屠场。我不过是借用场地藏尸,你看这些外皮蜡黄、血肉干枯的,其实全都是他们当初咒杀的蒙人,已历经两三百载而不腐了!” 江闻悚然退后,果然发现这些尸体的成色不一,衣着也古旧异常,甚至有些穿着少见的羊裘大氅。 “好家伙,这是什么邪门法术!” 二酉斋主人也有些紧张地喃喃自语。 “今夜若不是事况紧急,我也不愿意跑来这个鬼地方!红阳圣童对这儿研究最深,却也没有跟我详细说,只说官府卷宗里记载洪武帝派人寻回六陵帝后尸骨,最终由义士唐钰的后人前去天章寺取回,顺道讲述了当年守陵太监的事迹。” “洪武帝随即派锦衣卫前来福州寻找,最后也找到了这条幽冥巷中,大小卫官被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官府下令推倒房屋掩埋巷口,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二酉斋主人神情诡秘地说道。 “但我从木刻残雕中找到了一版,里面是前宋流传着的北法经文,内容也是骇人听闻。” 说罢,他悄悄拿起一块藏在廊柱下的木板,线装处恍然写着书部的名称《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卷》。 【复次降伏炉者作半月相。周回界道亦金刚鬘庄严……用烧尸残柴人肉人骨粖,以人脂揾过……面恶口出利牙作大恶相。如劫火洞燃名忿怒火天。如是之法是大摩里支说……】 江闻粗粗看去,这部佛经中满是烧人肉擦人脂、拆人骨衣人皮的恐怖法门,并且毫不掩饰地直言“依行此法,至七日彼即破坏命终。” 二酉斋主人像触电般打掉了江闻手里的雕版,远远地踢了出去。 “不要看!这邪法会钻心入脑,把人折磨疯的!暗处盯上我的人一定也会这些法术,我已经无处可逃了……” 对方又癫狂紧张地对江闻说起有人要杀他的事,似乎就因为他知道并来过这个地方。 江闻没有管他的突然发病,自顾自地思索着。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这似乎都和两宋期间残酷血腥的杀人牲祭、活命血祀关联极深! 江闻先前也听陈近南说过理宗头骨嘎巴拉碗的来历,是因为“或谓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髅可以厌胜、致巨富,故盗去耳。” 莫非这些恐怖的北法习俗,和蒙元奉行的喇嘛教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关联?! 忽然间墙瓦响动,恶风凛冽,二酉斋主人忽然尖声叫了起来。 “杀我的人来了!” 随着尸立如林的废弃书肆中怪风涌动,似乎吹醒了什么暗处蛰伏已久的存在,一张五官颠倒扭曲、模样离奇诡异的鬼面,缓缓在墙头浮现, “你果然在这里——交出前宋秘刻!”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笔趣派为你提供最快的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更新,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免费阅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 随着一声长笑如枭鸣诡怪离奇,院墙外的鬼面人转瞬便跨墙而来,倏忽立于院子里,身影在林立尸场中徘徊不定。 二酉斋主人本就心神不宁,听闻鬼面人口中“黄护法”三字,只觉得如遭雷击。 “快救我!杀我的人来了!” 神经质牵动着他脆弱的神经,就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显示着二酉斋主人情绪的瞬间失控。 等他看到这五官颠倒、相貌扭曲的怪人出现,更是魂飞胆丧,不顾江闻的阻拦硬闯入了享殿之中。 江闻微微皱眉,他有几成把握对面的人就是红莲圣母,毕竟幽冥巷的存在不是什么罕事,只要对方有意打探这里的动向,追查入巷内轻而易举。 可面前这副人皮面具可以将五官颠倒、形容扭曲,宛如梵高的名画《呐喊》,脸上属于人类的轮廓线条全都扭曲歪斜,着实令人费解。 “就是你要杀他?”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意,江闻都打算把二酉斋主人暂保下来,以便于掏干净他肚子里的情报信息。 关于北法江闻很好奇,飞天旱魃江闻也没见过,但吉庇巷地下墓室他却见到有飞天神兵四个字,如果此番牵扯到前宋的故事,那么一定有一些值得了解的隐情。 自己进来的探寻,就像是在重叠古迹上挥铲,总能察觉到前人一些蜿蜒曲折的痕迹,不断加重着他的好奇心。 至于那两个奉命跟着自己进巷、如今在义庄销声匿迹的黑白无常,江闻就不打算管那么多了,让他们家师父自己去解决好了。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是你?” 鬼面人的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围着江闻绕了一圈,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只差传来幽狐嗥月的凄声。 因为青铜古剑还深深嵌在柱子里,江闻索弃剑用拳,准备和对方斗上一场,果断挡在了对方的进路上。 江闻站在原地不动。 “你认识我?” 两人连拆数招,江闻只感觉对方的内力也是澎湃不已,虽然仍旧是明清江湖中内蕴护体的法门,却格外刚劲有力,每一触身就有反弹震慑的力道生出。 在外门武功上,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只见鬼面人的步伐颠倒不定,似乎是从步罡踏斗演变而来,三步九迹恍若鬼魅,让江闻目不暇接,拳脚横生、杀气隐伏,姿势说不尽的吊诡,连江闻已经炉火纯青的绵掌,都无法把掌力拍入周身。 眼花缭乱之际,江闻索性以守为攻,注视着前方自顾自说话。 鬼面人也不停手,但使幽幽之声响彻了庭院。 “黄护法,你遮遮掩掩地躲藏在这里却让教中兄弟好等,不知道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享殿之内明明空空荡荡,二酉斋主人却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你们就是想要找借口杀了我!” 鬼面人沉寂无声,交手间又拍断了一根立木:“红阳闽中由你掌卦,只有你能发动如此多人,罪责加身你绝难逃脱!” 两人话不投机,江闻却忍不住上前说起公道话。 “幽冥巷里人鬼殊途,一旦踏错就真的进阴曹地府了。生命可贵,阁下何必逼人太甚呢?” 鬼面人冷冷上前,看着紧守在门口的江闻,又听见屋里二酉斋主人的呼喊:“快救我!我愿将前宋遗刻的线索都告诉你!” “你看,如今对方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实在是舍不得出卖他。” 江闻面上正气凛然,随后凑上前小声说道,“或者这样,待会儿拿到好处五五分账,我们两人又不用打打杀杀,你看这样好不好?” 但迎接他的是鬼面人忽然的闪遁,随后一掌直插江闻的胁下。 这一招倏忽离奇,就连江闻都看不出招式是怎样变化演进的,只能侧身双手化拳,挡住了直进的双掌,随后扬手一拳,身体从肩膀到手指尖如鞭炮般一阵脆响,力道已经甩到对方面前。 鬼面人身体猛然向后摔去、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牵动着后退,竟然在半空中就回身落地,恰到好处地躲过了江闻的直拳。 “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闻悻悻地收招,以单掌立在了胸前,作出蓄势待发的模样,“阁下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他,我今天恰巧追了他一路,从吉庇巷追到幽冥巷分毫不放松,可以断言屋里的人不像是有害人之心。” 鬼面人冷冷说道:“他私藏明尊血佛像、隐匿幽冥版刻的消息,难不成就是忠心耿耿的表现?” 这话的声音有些响亮,就连屋里的二酉斋主人都得一清二楚,声音委屈颤抖着给自己辩解。 “红阳圣童难道没告诉你吗,翻了那些鬼书会招来恶鬼!他多看了两卷,就失心疯地前去寻死,天天扶乩问鸾求什么长生邪术!我小心刚翻看了一卷,家里泥塑的佛尊像就被打碎了,还一直见到吊在窗外的女人!” 鬼面人冷声依旧。 “你心怀不轨,自然有白日见鬼的祸应,本教几部古卷如果沦丧在你手里,才是天大的委屈。” 二酉斋主人仿佛羊角风发作了般,在屋里闹出了偌大的动静,几乎要将房顶掀开。 “笑话,我心里有鬼?!我敢在袭杀清兵藏在这里,还会怕什么鬼魅吗!要我说吉庇巷里的不过是假鬼,这条幽冥巷中才有真鬼!!” 鬼面人步步紧逼,试探着江闻紧守的防线,脚步沙土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无稽之谈,快随我回教中领罚。” 二酉斋主人似乎在震怒和惊惧中濒临失常,江闻从未见过奇怪的人。 原本人死则万事皆休,不过是一抔黃土洒地,几处尘埃拢土。试问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既敢终日生活在古墓坟茔之上、手上杀人如麻,却又畏死至此。 二酉斋主人对死亡的恐惧几乎超乎了对生的渴望,仿佛一旦进入永恒的幽冥,就会有什么无比可怕的事物等着他。 “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你想找的书我偷偷看过!那上面只有妄诞妖怪之事,没有任何明尊教训!我可以把上面的东西念给你听!” “孙策引兵渡浙江据会稽、屠东冶,井楼门的血流入闽江,惹怒了江底鬼神,不久后暴死,直到其弟孙权搬出了钟山君才得以安息!” “会昌法难时呼禄法师授侣三山,在福州城中欲以佛宝建塔镇压,最后功败出走泉郡,卒葬郡北山下,终身不敢复至!” 二酉斋主人指天向地赌咒发誓着。 “版刻上还说,这条巷子还曾经是唐末闽惠宗派徐彦视鬼的地方,那昏王笃信鬼神,下穿九泉凿通了阴司,即便宝王宫昼夜焚香,也抚不平此中妖异!” “其后前宋知州修书时暴死,也是在此地入葬,三月后破棺半身已为枯骨,话语行动皆如常人,能以鬼文通幽,时人称之为‘髑髅太守’!” “还有王冕于天章寺还魂……天启锦衣卫抢夺残尸……” “我发现那面版刻自己在续写着,怎么也看不完……看不完……” 二酉斋主人仿佛陷入了恐怖的想象中,屋里的吵动越来越大声,似乎故意掀翻了一个装满沙子的木盘。 江闻皱眉看着对方,联想起了幔亭峰上癫狂偏执的红阳圣童,两人似乎都对着某些知识奉若神明、追逐不休,即便身殒前也不曾犹豫过一秒。 可在这种悲哀的状态下,到底是人通晓了高妙玄奥知识,还是隐晦险恶的知识抓住了人呢? 不知当二酉斋主人穿行在各地墓穴、与明器古尸为伴的时候,是否也会像这样沉浸于恐怖绝伦的幻想之中,浑身颤抖着摔碎连城的宝藏,转头去和墓穴中的幽魂闲聊两句家常呢? 版刻上记载的让人欲罢不能的知识,让江闻不自觉地后背冷汗涔涔。 这些因为恐惧驱使失去了心智的人,和魏晋那些疏狂曛醉的挥犀客如出一辙,并没有办法承载超越心智极限的东西,终于归于癫狂失措。这些因为接触太久产生的不可逆,已经是确确实实发生在身边的东西。 “你要找的人,已经疯了。” 江闻注视着鬼面人,指着屋外的重重妖雾,“这些版刻太过危险,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 伴随着享殿内癫狂如泣的声音,鬼面人缓缓摇头。 巷中外面噪杂声越来越大,似乎有不少人闯入了这处幽冥巷中,明火执仗地正要闯进这里。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这群护陵太监。” “把人交给我,我马上就走。” 两人对视了一眼,瞬间明白如今想要通悉事情全貌,必须要带走屋里的二酉斋主人——而此刻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他们其中一个! 江闻长袖于寒风中飘动,再次迎着鬼面人离奇诡异的武功,两人瞬间又缠斗在了一起。 鬼面人的内功刚强难折,配合着诡秘的拳脚路数,并非能够轻取的对手,就算洪熙官和陈近南在这里,也免不了吃亏。 随着灯火辉耀,江闻已经隐隐看出了空气中联结着的丝线,从多个方位汇向鬼面人。 这些丝线在三里亭中,他曾经见到过,因此对方每一次违反常理的武功路数,都意味着江闻在和多人一同交手,正陷入了他最为不利的群战缠斗之中。 但这一次,江闻立在身前的左掌却重滞之极,宛如拖动着千斤泥沙一般,劲力层叠搅乱,最终化为满天的泥沙,浑厚对轻灵、戊实对癸虚,瞬间对拼了楼宇为之颤动的一掌!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风波去又来 福威镖局接管吉庇巷,既是靖南王府的安排,也是耿家进驻福州城的前哨,林震南原本就丝毫不敢怠慢。 酒醒换防这样的行为,他可以心里不在乎,但必须表现得足够积极。 然而在福威镖局点齐八十号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吉庇巷口的时候,耿家留守的一名兵丁竟然已经七窍流血、天灵骨碎,不肯瞑目地死在了吉庇巷的牌楼之下! 镖师也都是行走江湖的好手,对于外伤检验别有心得,很快就确定他是被人从背后靠近,以莫大掌力拍碎了天灵骨,以至于连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经死去。 镖师们莫名惊慌,江湖上拥有像这样掌力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人若是混入了福州城中,随时都可以掀起无边风浪,搅得上下鸡犬不宁。 众多镖师眼中的林总镖头则镇定许多,目光游移在死尸左右陷入思索,心中却也如惊涛骇浪。 “你们几个带着尸体去府衙,路上记得走慢一点。” 福州城中的江湖并不太复杂,明面上能够有这实力的人,林震南基本也心里有数。 比如经常出没在福州的白莲教红阳圣童,就以掌法内力闻名江湖,虽然形如孩童,却杀伐无度令人胆寒,如果是他出手,倒是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一点。 不过,林震南担心的不是敌人的险恶。 毕竟对方再怎么凶神恶煞,福威镖局也有靖南王府做后盾,红阳圣童主动得罪了耿家,无异于是自取灭亡,只会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围剿。 他最担心的,是江闻出手杀人。 以他对江闻的了解,肯定已经来过吉庇巷了。江闻为了满足好奇心干出什么事,林震南都不会觉得惊讶。 而早年一同行走过江湖的林震南,也很清楚江闻擅长一门刚猛无匹的掌法,开碑裂石也视若等闲,每逢出手绝无活口。 一旦江闻或主动或无意地牵扯进去,哪怕只是留下些不该有的痕迹,那江闻必须面临的,可就是极为凶险的局势了…… 幸而就在他踌躇之时,吉庇巷中一道人影凌空飞度,猛然向着远处的巷道狂奔而去。 “快追!” 仅仅迟疑了片刻,林震南就命镖师追击,从高处看去,四周巷道里的火把摇摇晃晃、汇集成了一道,如火龙般蜿蜒向西,追逐着一道晦暗不洁的黑点,声势浩荡。 林震南双目如电紧盯着远处,想要分辨这身影是不是江闻。 如果是,那他必须追上他以便先行保护;如果不是,他就必须擒拿下对方,用以扫除江闻的嫌疑。 寄希望于运尸报官队伍争取时间,林震南带人不断追赶,终于靠近了一处灯火熹微的古怪巷子,牵头的人影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总镖头!” “总镖头!” 随着一声声的尊呼,几十名劲装大汉云集于小巷之中,熊熊的火把照亮四野,接连成片,火光也映照出他们紧张不安的眉眼。 林震南挎剑前来,行走之间虎虎生风,对先行入内的史镖头说道:“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史镖头前夜的酒气已经全然散去,压低了嗓子说道,“黑影在巷口忽然拔地而起飞了进去,穿墙过户的样子像极了鬼魅精怪。俺听到里面传来打斗之声,不敢让兄弟们贸然进去,怕里面有妖人的埋伏……” 林震南缓缓点头,让带好各色兵器的镖师严阵以待,自己也紧盯着幽冥巷两侧高耸的墙壁,凝视着象征着不安的苔痕。 “准备飞爪翻墙,从院角潜伏进去,不要惊动里面的人。” 林震南内心越发不安,但脸上还是威严沉着指挥镖师。 一根根绳索被抛上了墙头,几名身形矫健、膂力过人的镖师嘴咬着尖刀攀爬上去,悄无声息地想要占据地形的险要,以便内外夹击。 院角占定,中心开花,居高临下,以逸待劳。 这就是林震南预备好的策略。 但就在第二批人马紧贴着院墙站好,紧守着一扇不易察觉的小门时,这扇门忽然洞开,一股浊气滚滚而出,四周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几度。 “怎么是你啊,林兄?” 一个声音显得非常诧异。 “江闻?!” 林震南也惊道。 “……大家晚上好啊。” 江闻的身影缓缓出现,看着门口兴师动众的样子,显得格外尴尬,“林兄你怎么叫这么多人来保护我,不然我请大家放工后吃宵夜?” 林震南差点把自己的一绺胡子扯下来。 “子鹿,你怎么会在里面!刚才那人真的是你?!” 江闻摸不着头脑地说道:“林兄你在说什么,分明是你们把这团团围住,怎么反过来问我?” 江闻耸了耸肩,“我在院里一听外面的动向,就猜到是打算两翼包抄、中心突破,所以干脆先出来避免误伤嘛。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们赶紧撤吧,里面的贼人已经被我打跑,如今肯定是追不上了……” 林震南皱眉说道:“你刚才是不是去过吉庇巷,然后来到这里?” 江闻点了点头:“对呀。” 林震南继续说道:“那你刚才有没有见到人冲进院子里?” 江闻点头:“有个丑到离谱的鬼面人来过,身法非常诡异,你们是追着他来的?” “你们把守住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林震南吩咐了镖师,就和江闻一同走入了门内,瞬间看到了院中尸立如林的恐怖景象。 “这!!” “没事,都是死了很久的人了。” 江闻说道,“看你们的样子,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震南沉声回答道:“耿家兵卒死了。” 江闻也脸色很差地摇了摇头:“这里迷雾重重,我就总感觉要出事情。刚才我为了保护屋里的一个人,和鬼面人交手了几回合,对方却突然翻墙跑了。” “等我进屋的时候,就发现我要保护的人……” 江闻带着林震南进入享殿,就看见了散落在地的沙盘竹枝。两人打开了一处狭窄的墙角柜子,就发现有人屈膝抱肩地团成一团,面皮被自己的指掌抓烂,用缩骨功牢牢嵌入方寸之间,睁着眼睛死去多时了。 “这模样……好像是吓死的……” 林震南熟视片刻做出了判断,“他想躲避追杀自己藏入柜子里,结果有什么东西把他吓死在里面。” 江闻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只从他喉咙里找到了一颗珠子,没看到什么致命伤。在我和鬼面人打斗的时候,他还能出声和我们说话,也许他就是那短短一刻钟内丧命的……” “嗯?他跟你说了什么?”林震南询问道。 江闻琢磨了一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反正不是‘许我活’就对了……” 林震南正要说话,忽然间巷子外面又响起了隆隆之声,似乎又有大队人马团团围住了幽冥巷,把福威镖局也围困其中。 两人转出院内,和躁动不安的镖师们站在了一处,在半明半暗间遥望着巷口方向,不知道又是何人赶来。 随着脚步声渐渐清晰,耿精忠的身影率先出现,因为驰马赶路、气喘吁吁地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这头发生了什么事!” 林震南有些紧张地拱手说道:“禀报世子,吉庇巷中出现了一起杀人命案,我带人追赶到了这里!” 随后将手一指江闻,“府客方才先行入内,还与凶人交手了几回合,可惜让对方遁脱了——里面又发现了一名死者,死因不明。” 众位镖师也随即放低兵器,拱手行礼,心中暗暗佩服林震南的急智,瞬间就把剑拔弩张的可疑场面,解释为胸有成竹的出击行动。 “有什么线索吗?” “启禀世子,我怀疑此事是白莲教的红阳圣童所为。” 林震南的话说完,耿精忠似乎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身后朗声说道。 “钦差大人请看,我们靖南王府已经控制住局势,就无须你们多虑了!” 这话说的火药味十足,巷口却响起了更加沉重的脚步声,一道铁塔般的身影猛然出现,以至于幽冥巷中的火把光线都遮挡黯淡了几分。 “世子还是太过轻信,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答声也针锋相对,江闻却看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长着一层短短发茬、身穿僧衣的健硕僧人,只见他双眉粗横、相貌狰狞,眼中满是凝而不散的戾气,丝毫不见出家之人的慈悲。 这钦差竟然是个和尚! 和尚比耿精忠高出不止一筹,丝毫不理会耿精忠的逐客之意。 “死者外伤清晰,却没人见过凶手,我看这凶手很可能就是最初发现的人,只不过贼喊抓贼,想要蒙混过关!” 他的双眼紧盯着福威镖局的人马,特意在林震南面前停留了几秒,“特别是我们进城刚好碰到运尸队伍就打着镖局旗号,那几个人行踪鬼鬼祟祟,自称是要送去府衙,我看其实是想毁尸灭迹!” 不论行善还是作恶,如果采用这种论迹不论心的方式判断,那每一个举动都能被分析出许多种不同含义,每个人也都有不同的动机。 林震南沉默不语,只是拱手以对,他能看出对方来势汹汹不是冲着自己,更多的是和耿家做对,自己强行分辩不见得会有作用。 “钦差大人,林总镖头和福威镖局是以我的命令接管这里,绝无杀人的可能!” 耿精忠甩袖说道,耿家的亲兵也是百战精锐,跟在耿精忠身后杀气腾腾,丝毫不逊色对面的阵容,一个个抽刀凝眉,怒目而视。 “如果心里没鬼,那就一同到府衙由本钦差审问,自然会给你们一个清白!世子你看如何?” 和尚笑得十分丑陋,以退为进地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耿精忠本想断然拒绝,却刚好看了林震南一眼,见到对方做出微微点头的动作,心下瞬间有了主意。 耿精忠倨傲地说道:“自古无凶不验、无罪不刑,哪有随便抓人核验的道理?这岂不是明摆着要屈打成招?” 随后林震南果断出声。 “多谢世子明鉴,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忠心耿耿,绝无逾越之处,这位大人如果不放心,就从总镖头我身上开始查验好了!” 这一招反客为主十分巧妙,原本是和尚以法理压人,要强验众人寻找真凶,耿精忠表示反对只会落入被动。 可如今摇身一变,变成耿精忠表示反对,林震南为了他面子愿意配合,和尚就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你不是说福威镖局是凶手吗?那你倒是未卜先知地说说,凶手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和尚此时能且只能,从林震南身上开始查。如果查下去林震南不是凶手,几个镖头也不是凶手,那越到后面,他行为的法理性就大大减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无理取闹,耿精忠就赢麻了。 可奇怪的是,那和尚却面色凝重地吩咐手下抬上了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杀人凶徒掌力绝人,走的刚猛路子,在场谁有这份功力就有嫌疑。” 他嗓音粗砺宛如砂纸,“我看这位道长气息绵长、双手刚劲,想来是个内家高手,就从你开始检验好了!” 和尚忽然越过众人看向了江闻,铁塔般的身躯极具压迫力,闪电般抓起了江闻的左手。 “这推论未免太过武断,为什么就不能是藏在暗处的凶徒杀人呢?” 和尚冷声说道:“你也想说是不见踪影的白莲教?” “非也非也。” 江闻不经意地笑着,对和尚说:“大师说的自然有道理。我看你手上老茧重叠、掌骨宽大,应该走的是外功横练的路子,想要拍碎活人的天灵盖,也是轻而易举吧?” 和尚凝眉冷对:“本钦差今夜与耿世子一同入城,刚刚才到达福州,你莫非是在怀疑本钦差?!” 江闻轻轻摇头:“不敢不敢,既然有证人那我当然不敢乱猜。但我也有证人,不知长青子道长现在何处,他今夜与我有一面之缘,应该可以给我作证。” 此话一出,耿精忠与和尚的神情巨变,猛然盯着江闻,同时出声道。 “你见过长青子?!”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感觉情况不妙。 巷外又有人马前来,拖着一具尸体再次进入,和地上兵卒尸体并排放置,赫然正是身形颀长、相貌苍古的青城派长青子,此时已经七窍流血、气息全无地殒毙多时了! “方才我们在度人塔里看到一条胳膊露出,就发现这位道长已经被人打死,死法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和尚咄咄逼人地看着江闻,眼里几乎放射出闪电。 “你身上嫌疑重重,还不速速伏法!” 林震南脸色苍白,大声说道:“世子明鉴,江闻绝不可能杀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 耿精忠也狐疑地看着林震南和江闻,深吸一口气后,继续看向和尚。 “钦差大人虽然有圣旨在身,却也不是替天巡守吧?我靖南王府招揽的人马出事,理应由我们自己负责。阁下如此越俎代庖,颇为不妥。” 和尚却突然哈哈大笑,从身旁手下怀里取出一份纸张。 “世子多虑了。我这次除了圣旨,还接到靖南王的亲笔谕令,命我节制规劝世子逾矩之举,王爷还说如果您举止放荡,宜应回府思过。如此,世子可以自行定夺!” 随着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耿精忠的面前,这名年轻人如遭雷击地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林震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既然如此……便将疑犯收监……” “择日再审……”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别有人间行路难 福州府衙在明清两代都是福州一郡之中枢,地处福州城正中偏西处,北有越王山为屏障,南有九仙、乌石二山相峙。 经几代修筑已如园林般雅致,俯仰之间就足览三山鼎秀、绿林丹荔。 但是今天的深夜,原本府衙大堂公案上的官员不见踪影,却端坐着一个凶形恶相的大和尚,自顾自地吃着酒肉,带着一帮人把江闻围在中间,已经半个时辰了。 江闻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瞥见青旗青伞、铜棍皮槊等仪仗之间站的也不是三班衙役,此时换成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怪人,皆是身穿短褐僧衣、脸上遍布刀伤,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抓错人了,我只是林家一个普通门客,收钱办事的小角色罢了。你真的是钦差?你明明是和尚吧?和尚怎么还喝酒吃肉?” 江闻紧盯着公案上的烧鸡烈酒,大和尚嘴边的油渍都没打算擦,瞥了江闻一眼。 “无知,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口!” 一个手下冷声说道。 江闻不罢休地看着边上的人。 “不对吧,我怎么看到地上还有女人的衣服?” “我们大人是修心不修戒!” 手下不以为意道。 “那修德止杀吗?” “不修!” “修行渡人吗?” “不修!” “哦。”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那敢问这位不修大师……” “放肆!我们大人法号衍空!” 被江闻一折腾,衍空和尚终于酒足饭饱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闻,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何人。” 江闻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低声说道,“你把我抓到这里,还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张麻子你信吗?” “钦差大人问话,还不跪下回答!” 一名手下见状大怒,冲着江闻粗眉横立,抓起手边齐眉棍就打向江闻的膝盖弯。 江闻冷哼一声,不屑地转过身去,硬受了这一狠棍。 但这记轻易就能把人腿打折的狠招,就像撞上磐石一般断成两截。 “软弱无力,再来!” 听到江闻的嘲讽,古怪打扮的手下怒气勃发,这次拿起一旁的仪仗铜棍,运足十二分力气挥棒打来,显然不相信寻常血肉之躯,这次能把铜铁也崩断。 棍棒及身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这一次棍子不但没折断,还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弹了回去,虎口迸裂瞬间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一棍敲中他自己头上。 随着一股鲜血从额头流淌下来,这手下双目不可置信地向上翻着,气绝到底没了生机。 夹带着一棍之威的江闻淡淡笑着,让这些满脸刀疤的狠人都紧张了起来。即便江闻双手被套上了大枷,脖子缠住了铁链,可这种谈笑间杀人的气质,还是让他们感到胆寒。 “你这么好的功夫,不如留下为本官办事,我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衍空和尚坐在公案后,寻常说话就如平地惊雷,震得案几微颤。 江闻听到之后却笑了起来。 “大师,我看你的功夫也练到了纯青,怎么把脑子给练坏了呢?” 身边又有一个手下想试着下黑手,却被江闻抢先一步瞪了回去,如果他真的不开眼,江闻也不介意让他试试护体真气是怎么样运作的。 江闻继续说道,“今天你说要审案,却连个刀笔师爷都没叫来,笔录画押也都能伪造,这案子怎么断还不是凭你空口白牙。等一下,大师你该不会不识字吧……”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手臂伸开如同鹏翼,迅捷如电地抓过毫笔,在一枚令牌上龙飞凤舞地书写完,抛掷在了江闻面前。 “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吗!?不老老实实合作,这斩决牌子待会就插到你头上了。” 江闻抬眼一看令牌上的“死”字,竟然是遒劲有力的狂草,对方还真不是个文盲——不仅如此,单说这手书法比江闻都强上许多。 “这字飒!很飒!” 江闻抬起戴枷的手比了个大拇指。 边上的手下不清楚他是不是阴阳怪气,厉声喝道,“放肆!” 江闻嗤笑着对他耸了耸肩膀。 “我是真心说的。飒是我们老家夸人的话,就是爽快利落的意思。你难道觉得你们家大人,这手书法很丢人吗?” 江闻一边诛心一边对衍空和尚补充说道。 “历代笔法有顿笔、挫笔、转笔、衄笔不一而足,在我看来都是雕虫之技、犹显小气。像我这样真的豪杰,就欣赏衍空大师你这大飒笔!” 江闻一顿吹捧之下,衍空和尚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却被堂下迫不得已的附和之声恭维得飘飘然,跟着一起露出了喜色。 “既然你武功很好,又如此识时务,就替我去杀个人。” “杀谁?” 江闻下意识问道。 “你去把福威镖局总舵主的人头带来,一命换一命,你今晚杀人之事就既往不咎了,我还可以给你一条明路。” 衍空和尚粗声说着,浓眉之下的眼睛里却放出狡猾之色,显然没被江闻一顿恭维给骗过去。 “大人,你是说那林震南?” 江闻面色古怪地看着衍空和尚。 “不错!” 见江闻一副磨磨叽叽讨价还价的样子,衍空和尚巨掌一拍桌子,“杀他很难吗?” 江闻为难地看着衍空和尚,引颈就戮般昂起了脖子,叹了一口气。 “不行,那林震南可是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两侧的手下都目露凶光,打算一拥而上把江闻了结在这里,就因为他刚才阿谀奉承的样子让他们浑身难受。 江闻缓缓又说道。 “……得加钱!” 几个手下手里的暗器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皆是自认从没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衍空和尚却怒喝一声,飞身从公案后扑出,蒲扇般的铁掌从空中盖落。 江闻双肩一沉,以枷上架,木制枷板瞬间被拍碎,身上的铁链也被凶猛掌力震断,两只脚立刻踩碎府衙大堂之中的青砖,内气屡屡翻腾,只感觉有如泰山压顶。 “觉得本钦差好骗?能接住我二十年功力的金刚般若掌,却给福威镖局当门客?可笑!” 江闻的肩膀如千针齐扎般疼痛,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但衍空和尚如此霸烈的外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怪不得清廷只派他一个人,就赶来闯福州城这龙潭虎穴。 “高手也要花钱的嘛。” 江闻以一阳指点出,故意藏下几分力道,衍空和尚僧袍猛涨,柱子般粗大的胳膊也是悍然出手,以怪异的手势盘结五指,一指关节兀然突出,和江闻对在了一起! 以刚猛对勇烈,足以分金断石的指力彼此碰撞,发出了剧烈的声响。 这一次两人都回退了几步,没有再试图进招。 “我大力金刚指的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面带欣赏地狞笑道,“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今夜你认不认罪的确一点关系都没有。等到天一亮,我就会发布公文你认罪的公榜,接着连带福威镖局一同问斩!” 江闻收回了生疼的手指。 对方的内力毫无疑问在他之上,并且一身横练彻骨的武功,确实是江闻最头疼的那类对手,可以说跟武夷山中的凿齿之民一样难对付。 但并不代表江闻打不过。 最让江闻头疼的,是他发现对方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林震南来的。 江闻不想动手,因为他还需要了解出更多的信息。杀了一个钦差,清廷还能派出千千万万个钦差,只要针对林震南的局还在,他就永远无法逃脱。 衍空和尚也不想动手,因为他看出江闻武功路数不明,打起来很容易折损明面上的实力。这场大戏刚刚要开始,任何环节出错导致提前退场,都是莫大的遗憾。 其实从今夜耿精忠猛然出现开始,江闻就察觉里面有问题,自己似乎踩进了一个预设好的陷阱里。 设下陷阱的人并不在意谁中招,因为不管是谁,他们都有办法引导、制造出自己想要的结果。 “衍空大师,林震南不过是普通江湖人,你们要是看他不顺眼,我劝他带着福威镖局滚出福州城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江闻无奈地说道,“我可以让他发誓绝不再踏进福州城一步,否则我就打断他儿子的腿。” 衍空和尚冷冷笑道。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在福州城中意图造反,此事早已经证据确凿,本钦差杀他都是便宜他了。你觉得能替一个反贼求情?” 江闻心里咯噔一声,他忽然明白自己掺和近什么事了。 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当然是子虚乌有,以老林子这个温吞脾气,除了在赚钱攀关系侵略如火,其他时候哪怕晴天出门都要带把伞,不可能压上全家老小性命去造反。 可是别忘了,林家干不出这事情,不代表耿家办不出来! 耿继茂在广州城因与尚可喜争夺权力而大打出手,被迫移镇福建这个兵家不争之地,就是因为他们打跑了原先盘踞在广东这膏腴之地的李定国、郑成功。 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耿家此时来到福建,应该怎么办呢? 情况很明显,方法也很简单,答案直接就深刻在辽东将门的骨子里——养寇自重! 耿精忠招揽福威镖局和青城派的根本目的,就是借用江湖势力巩固自家的统治。 这一招尚可喜也懂,因此趁着少林入粤招揽武当高手,而耿家最好用的“外敌贼寇”,就是两江福建根深蒂固的白莲教了…… 耿精忠是个人精,显然看透了清廷对南方统治的薄弱,紧随着尚可喜这老狐狸的节奏就开始谋划,瞬间发掘出了自身墙头草二五仔的特性。 这个计划从头到脚都很顺利,但他忘了一件事。 尚可喜在广州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是因为广州新下,清廷又屠杀暴烈本就民心不附,只能依靠尚可喜支撑,就像在浑水里撒土根本无伤大雅。 而福州归降已久,治安稳定,耿精忠想要引来白莲教,无异于是往清廷刚煮开的白粥里扔老鼠屎,对方不翻脸才怪。 因此连耿继茂都急忙下令给清廷钦差,表示是自己儿子行差踏错,耿家绝无谋反之意。 正因为这样,今夜明显打算和衍空和尚大闹一场以便捞人的耿精忠,才会在看到自家父亲手谕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年轻人,终究是沉不住气。 此时耿精忠的离场,就意味着把锅全甩给了福威镖局,清廷想要剪除耿家羽翼的目的,可就是手到擒来了。 “就靠白莲教就谋反?衍空大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这些乌合之众了吧?” 江闻冷笑道。 衍空和尚粗豪的脸也挂上狞笑。 “白莲教不够,那再加上郑逆呢?南京之围犹在眼前,你觉得朝廷会掉以轻心吗?” 江闻叹了一口气,林震南果然还是胆子太大,走错了关键的一步,自己这次明显是受他牵连了。难不成这福州城与福威镖局,命中注定就只能剩下一个? 江闻忽然发觉,这怎么有股“成也风云败也风云”的味道? 更让江闻担忧的是,今夜林震南在幽冥巷享殿内的表现。 那座大殿空空荡荡,进门还有个木盘倾覆在地,正常人都会被吸引住注意、多看上两眼。 但林震南在很好地表现完进院子的惊讶后,轻易地忽略了沙盘的存在,随着江闻一起看向了屋里藏尸的小柜子。 这说明林震南熟悉沙盘的存在、知道柜子的方位,乃至于曾经来过这条幽冥巷、进入过这座享殿! 早能一起闯荡过江湖,江闻很清楚林震南的性格,属于心思很多、又很能藏话的人,有些他认为不需要说的东西,可以分毫都不说出口。 但是江闻并不认为,他会是陷害自己的凶手。 确实他有一些东西没跟自己说,但他们的交情也一样,不需要多说。 虽然今天林震南有事情瞒着自己,但江闻还记得,当初那个风霜满面的乡下武馆教头,在听完江闻的洋洋洒洒商业计划后,也没有说出一句质疑、表现出一点疑问。 那天,野店里那个连连饭都吃不饱的江湖汉子,只是兀自喝干了碗里的劣酒,开玩笑似地,真要让独生子拜江闻为师。 他还说,如果他没能从福州城活着走出来,老家的孩子就拜托江闻照顾了。 其实有些话不需要说。 就像江闻不需要怀疑老林子。 “衍空大师,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是不是得给我安排个地方住?” 江闻微微笑道。 衍空和尚浓眉微抬,僧袍呼啦着转回了公案后面,坐进了太师椅里。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我一定和你分个生死。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也是想找机会杀了本官。” 手下的兵刃交击,满堂杀气凛冽。 “但没关系,只要你乖乖呆在牢里,本钦差就会给福威镖局七天时间,之后再贴出公文告示。如果他们确实无心谋反,这七天完全可以让他们全身而退。” 衍空和尚巨掌伸出,捏碎了案几上的惊堂木,狞笑着说道,“如果七天之后,他们还选择呆在福州城不走,那就是谋逆大罪,等着替耿精忠背黑锅问斩吧!” 江闻微笑着转身说道。 “七天太多了。就算你把我关在天字牢房里不出去,以林震南胆小怕事的性格,七天之内肯定带着全家跑路了。” 江闻一身轻松走出大堂,打算老实呆在府衙里监视这个衍空和尚,却听见衍空哈哈大笑,嚣张无比地说道。 “就算本官不出手,你知道江湖上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多少人眼红福威镖局吗?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活着走出福州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卧看千山急雨来 史镖头急急忙忙地从前厅走到后院,紧捂袖口快步流星,光是从福威镖局大门口到这里的一段距离,竟然已经让他额头冒汗了。 林震南坐在屋里低头看书,时不时手靠在案几上皱眉思索,听闻门口脚步匆匆,终于是忍不住出声道:“史镖头,什么事慌慌张张?” 史镖头被自家总镖头一喊,脚先软了三分,连忙放慢脚步扣了扣门,等到布靴在门槛外蹭干净泥土,才进门开口。 “总镖头,您这是……看书呀?” 史镖头原先也是江湖上的一路遮奢人物,一手金钱镖、蟠龙棍使得虎虎生威,直到被林震南赏识招揽,投入了这福威镖局门下,才算是洗心革面、干起了正经营生。 对于这个总镖头,他们早年点到为止地切磋过,倒不觉得功夫有多么厉害,偏偏为人利落、处事精明,总能把手下人治得服服帖帖。 这几年更是了不得,明明不曾出手动武,外表就像个做生意的儒商,身上的气质却更让人畏服了。 林震南又低下了头:“闲来没事读读书。你既然识字也该多读点书,别老是和趟子手喝酒博戏,存点钱娶个婆娘才是正经的,少出去给我丢人。” 被林震南一说,史镖头连忙装傻充愣地摸着脑袋,“多谢总镖头提点,凭咱们福威镖局开的薪俸和分的镖酬,我也不是个缺钱的人,只是我对成家立业没啥兴趣,再缓两年也不打紧的。” 林震南瞥了他一眼,把书倒扣在桌上,端起茶水呷了一口。 “你都年近不惑了,还有脸自认年轻?我在你这个年纪,修儿都会满地跑了。” 对于这件事,林震南也很是纳闷,明明自己对手下人也挺好的,这些镖师却怎么也改不了江湖人的脾气,就没几个愿意成家立业的。 史镖头站在一旁也没想坐下,只能继续装傻。 自家总镖头自从夫人死后,到现在都没续弦,手下镖师哪有人敢抢在前面的? “总镖头啊,福威镖局闭门谢客已经三天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总号这样一关,各地分号的镖趟都走不通,长久下去是要闹乱子的。” 三天,整整三天。 自从朝廷的钦差来到福州城,福威镖局又莫名其妙牵扯进了凶杀案之后,镖局上下就被严命禁止外出,近百号镖师被困在大宅之中,难免心生怨忿牢骚。 更主要的是,这次被杀的人,一个是一个是耿家的兵卒,一个是耿家招揽的高手,从名分上来说与福威镖局一样,都是耿家的人马。 智力稍微正常的人也能想明白,福威镖局绝对没有下黑手的道理——只可惜耿家的世子不知为什么,却没能站出来给他们撑腰,这才酿成今日的局面。 林震南又喝了一口浓茶,穿上常服外袍站到了房门口,看着庭院里的假山流水,缓缓说道。 “白总兵派人来报信了,耿世子回去后就被王府圈禁,号称是在闭门思过。耿镖头,有些东西不能大肆宣扬出去,但我可以单独跟你说……” 林震南侧过身看着史镖头,“我们福威镖局是耿世子的人,不代表就是耿家,更不代表就能和朝廷是一条心。” 史镖头张着嘴咋摸了一下话里的滋味,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一根筋地绕回了最初的问题。 “可是……可是咱们……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耗下去吧?” 林震南却不再说话了,只是淡淡地看了史镖头一眼,就让这个江湖汉子萎靡了下去。 史镖头早年当街杀人,也曾逃亡辗转绿林,本不应该对林震南如此畏惧,但他很明白,自己更多的是敬,不是怕——江湖中人怕什么,几碗烈酒下肚,杀头的买卖也能干。 他舍不得福威镖局的生活,安逸、踏实、爽快。 自古钱是英雄胆,如今的他是福威镖局总号五大镖头之一,到了哪里都被人客客气气,手下的镖师也敬畏之至,比原先穷讲究的跑江湖,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总镖头,我是真为镖局担心啊……” 史镖头喃喃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林震南又提了口气,才看向了这个镖局的老镖头。 “我晓得,时机到了自然有转机。最稳妥的办法,其实是分批从福州城撤出去,放弃这些年打拼的部分基业,换外面的生路。” 林震南没有说的是,他担心自己一但从这里撤出去,就没有了底气。 耿精忠的做法自然不够意思,但他命令福威镖局在城中自行闭门,其实也是一种保护,向外界表示福威镖局是他们耿家的人。 这时只要闭上门,耿家和朝廷的小摩擦短期就不会再传过来。 可一旦他们选择逃离福州城,就表示福威镖局决心自行其是,再做什么就和耿家没关系了,反而容易招来有心人的觊觎。 江湖复杂,朝堂也不简单,林震南在家想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一个好办法,因此只能凭借过人的养气功夫,继续在府上坐镇。 “我更担心江闻,他被关进大牢三天,你派人打通的关节用上了没?” 林震南低声问道。 史镖头恍然醒悟,连忙说道:“早先派人往福州府署待质所送过礼了,却被班头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说江道长被关押的那处待质所情形险恶,他们不敢冒险。” 待质所,各地叫法不同,有班馆、卡房、自新所、候质所、待质所、下处、知过亭等,它原是三班衙役的值班室,后来逐渐成为私禁羁押未决人犯和干连证佐的处所,进去相当于拘留。 然而明清时候被关进待质所拘留,那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故而被关进府衙待质所比坐牢更惨。 因为人犯一经判决收监后,衙门就按标准拨给口粮,虽不免被盘剥,好歹还有吃的。住待质所的无口粮标准,家中送来的饭食,也常被狱吏扣留。故而人们说:“饱仓(监狱)饿下处(待质所)。” “再送一次,这次给白总兵也送一份。子鹿这次被无辜牵连皆因我而起,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这次坐牢的可就是咱们其中之一了。” 林震南沉吟片刻,回屋掏出纸笔唰唰唰写下一张手信,折好递给了史镖头,“就按这个单子备礼,银钱自己到帐房支取。” 史镖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可是总镖头,银钱账房黄先生到现在都没回来……” 林震南摇了摇头:“找米粮帐房姜先生就是了,黄先生回不来了。” “是,我这就去办。” 史镖头也没多想,反正总镖头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这些年在福州城经营许久,这次又搭上耿家的路子,总不至于越混越回去吧? “子鹿那三个弟子这几天怎么样?有没有问起师父的去向?” 照耀在冬日暖阳之中,林震南心中的阴霾迷惑似乎都轻淡不少,总算能从复杂的揣摩推测中抽身片刻,聊起闲事。 史镖头听到这个话题,就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一次都没问过。江道长的大徒弟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自从上次咬了少镖头,也没人再跟他逗闷子了,真不知道那小子的牙是怎么长的……” 林震南不满地哼道。 “还不是你们这帮闲人,窜掇着修儿和他比武争什么大师兄。我当初只是让修儿拜师,又没让他入派,哪有这么多的规矩讲究!” 史镖头不好意思地搓着脸。 “大伙儿也是看江道长功夫了得,想试试他家徒弟得了几分真传而已。如今大家都知道,江道长教徒弟果然……不拘一格!” 林震南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数落到:“修儿受伤倒是无妨,可要是江闻的徒弟出了差池,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们一个都别想跑。另外的几个徒弟呢?” “哦,那两个就老实多了。那小姑娘天天躲在屋里,估计是被咱家小姐弄羞恼,不想出来了。” “还一个徒弟话也不多,有时候到校场看弟兄们练武,大多时候自己跑去后院劈柴,估计是江道长平时不教他武功,只当粗使唤的外门吧。” 林震南略微松了口气。 江闻入狱的事情棘手无比,本来以他的武功当天就能潜逃,结果三天了都没消息。 又因被关进了消息隔绝的衙署待质所,导致林震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猜到他被什么因素绊住了手脚。 “吩咐德福酒家的萨老头,每日多送点吃的来,照顾好这三个孩子。” 史镖头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今早听郑镖头所说,隐约听闻萨老头近日要把店盘出去、搬家离开,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西门大街近来官司重重、纠纷缠身,或许自己也该到西禅寺去烧柱高香保平安? 林震南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把手中的湖笔轻轻放下。 “史镖头,你还没告诉我,如今进来是要做什么的呢?” 听到林震南得问话,史镖头终于回过神来,从紧攥的袖口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信纸,紧忙递给了福威镖局的总镖头。 “差点耽误正事!总镖头,晌午时分来了几个拜门的江湖客,送来了这一封英雄帖,说江湖同道明天要给咱们送一块匾,有请总镖头备好三牲五色,准备接匾。” 林震南眉头紧皱,紧忙打开皱巴巴的信纸,心里如同雷霆乍过,越来越多的猜想浮现了出来。 信纸像是专门找人誊写过,笔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江湖的豪莽凛冽之气,可信中的语气却丝毫不斯文,短短几句,就把意图展现的淋漓尽致。 【震南吾弟礼鉴:】 【福威镖局几载威仁四被,光怀流表,七省武林实所共见,宜有彰标。】 【籍此仲春将至,翠微未染,兄寸囊萤之思、希微末见解,特邀绿林同道备制‘南绿林总盟主’匾额一块,不日将奉上。】 【幸勿因兄而有误公事耳。专此顺请。】 【兄归农鉴顿首,正月朔日。】 林震南将信纸猛然攥紧,难以置信地看着上面的言语,良久才开口叹道。 “……好一招捧杀之计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重恩怨属名流 第二天巳时未半,耀眼的天光之下,两丈来高的杆顶飘扬着两面青旗,用黄色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 福州城熙攘的人群从西门大街经过时,惊奇地发现紧闭已久的福威镖局大门,正随着吱吱呀呀的推动声悄然敞开。 大门之内,林震南带着五位镖头坐在大院之中,各自都全副装扮屏息凝神,唯独总镖头还是一副儒商青巾,只是格外吩咐了府中闲杂人等不许到前院徘徊。 就跟约好了一般,就在福威镖局大门重开不久,西门大街的远处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热闹之声,极尽隆重地沿街走来,隐约能见到一支队伍昂首挺胸、神气爽然地前往福威镖局。 史镖头和郑镖头对望了一眼,抓着腰靠的手指不自觉地使了把劲,原本就紧绷的关节渐渐发白,才再次看向远处。 敲锣打鼓的队伍看似缓慢,行进速度却一点都不拖沓,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当头一人无需禀报就大跨步跃过门槛,吩咐手下系马卸车,将紧盖着大红绸布的牌匾抗进了院子里。 “震南贤弟,许久不见真的是想煞我也!” 史镖头好奇很久了,一直就想看看当先领队的会是什么豪奢人物,能让总镖头看到信就心神不宁起来。 可让他失望的是,进门的人看着相貌英俊、谈吐儒雅,举手投足间优雅大气,倜傥不群,一边管林震南叫贤弟,实际上看着比林震南年轻了十岁不止,若不是眼周笑起时的细纹,根本不像中年之人。 “田相公!林某也是神往已久,只恨不能一叙衷情,以至于昼夜难寝啊!” 两人亲密地抓着胳膊,抱着肩膀,你退我请地慢慢向大堂走去,就像是相交多见的老朋友,丝毫没有硝烟气。 满脸胡子的郑镖头本来做好拔刀相向的准备,看到这一幕却傻了眼,悄悄拍着史镖头的后背。 “老史,总镖头这莫不是迎错人了?难道不速之客今儿没来?” 史镖头脸上堆起笑,向着一同进门的武林同道拱手行礼,瞬间化身为一枝迎客松,抽空才跟傻愣着的郑镖头说道。 “给我笑……别胡思乱想,你想想前几天江道长来的时候,总镖头有这么肉麻吗?” 林震南走到大厅,将对方请进了尊客的位置,才捏了一把汗,心中暗叹竟然真是这人过来了。 田归农,天龙门北宗掌门,因相貌英俊人称“田相公”,一手家传剑法出神入化,近年来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左右逢源,更是组建起了遍行南北的标行队伍,一年前与林震南在江阴就碰过一次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龙门北宗久处关外,兴起时间也不算长,却和同样龙兴关外的建州人关系匪浅,他今日恰逢其会地猛龙过江,想必来者不善。 “震南贤弟,这次为兄不远千里送来这块牌匾,只为给你这福威镖局添色些许,却没带别的礼物,可不要嫌弃为兄寒酸呀!” 田归农笑得很是亲切,依依不舍地抓着林震南的手,抬眼看了一圈大堂,“总号美仑美奂,可见你这镖局生意越发红火了!” 林震南惶恐地摆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多谢田兄厚爱,福威镖局只是小本生意,多亏了江湖兄弟们的抬爱,才能苟存下去,哪有本事称什么盟主呢?论武功、论资历、论根底、论人脉,我林震南不过萤火之光,安敢与皓月争辉?!” 听到了林震南的推辞,田归农压下了些许脸上笑容,劝慰般地拍着对方的手臂。 “贤弟何必过谦,福威镖局横盖湖江两广,镖旗所到万无一失,你为人由公正端允、大小所决无比平服——试问这盟主不由你来坐,难道由南少林那帮叛贼拿走吗?” 田归农说到这里,还鼓励般地看着林震南,“这也是朝廷的一番厚望,史无前例,震南贤弟可不要错失良机啊!” 随着田归农的手下猛然掀开横匾,竟是“黑漆金字一块玉”,没有任何边框装饰,仅以黑漆为底、描金作字,堂皇写着“南绿林总盟主”六个隶字,蚕头燕尾、雄放态肆! 林震南连忙闭口不言,因为他已经看见横匾落款的一方印刻,竟然是出自顺治的私章。这时候万一说错话被拿来做文章,轻易一个罔上轻慢之罪都吃不了兜着走。 对方竟然如此王炸,倒是让林震南始料未及。 原先如果是江湖行为,自封一个武林盟主、绿林元帅,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坚辞不受没人能奈何的了他。 可换成清廷的钦封,哪怕是未经内阁许可的中旨,也是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对方给的帽子这么高,脑袋不够硬的话,可就两个一起落地了。 “这……这……” 林震南心思电转,装作讷讷不能言的模样,良久才看着田归农。 “皇上如此厚爱,林某何德何能!福威镖局绵薄之力尚未敬效,我非得陨首上报,才能表达万一之情!” 然后话锋又是一转,语音渐渐激昂,“今日得此御匾实在惭愧,林某必定谨藏府中,日夜瞻思,但愿以此为志报效朝廷!如无遂愿,绝不敢窃据高名,以免侮辱了皇上的厚望!” 一番话下来慷慨激昂,听得大堂内的武林人士纷纷点头,向林震南投来了敬佩的目光,也让田归农恬然的笑容僵硬了数秒。 林震南的话说的很漂亮,却很明确地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这牌子我收着高高供起来,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不敢多说;第二,这个盟主我不配当,等我有资格了我再当——至于什么时候有资格,这个我自己说了算。 这个做法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江湖一向是个自成一体的地方,皇帝说话不好使。还别说皇命所赐,就算是天王老子、陈大旅长来了,大家不服就是不服。 青廷希望将林震南捧杀,可江湖人士不一定就认这个名头。否则让皇帝封大内高手做个武当掌门、少林方丈试试? 因此林震南一番话下来,让本来有些眼红的武林人士也冷静了下来。真正的盟主是谁得大家说了算,不就是一块牌子吧,抢回家是杀头的罪过,就让福威镖局自己留着玩吧。 田归农也是个妙人,忽然惭愧无比地拱手说道:“还是林贤弟见识卓远!圣上将牌匾送给了愚兄,我还沾沾自喜了数日,却只是一叶障目,为天下人笑了……” 林震南这才松了一口气,惊奇地对田归农说道,“田兄何必谦虚,想必田兄就是……” “说来惭愧,朝廷御制四块匾,分别钦封东南西北四方绿林盟主,与凶人忝为北盟主,是在有愧汗颜。” 田归农缓缓说道,“圣上同时授命的,还有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合计称天下八大名门,将于今载中秋佳节正式颁旨,诚邀天下豪杰汇聚京师,荣起册封!” 林震南听完心里震惊无比,清廷这一手可比三藩招揽武林人士高明多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用钦封御赐的方法笼括武林,很轻松地就能画出正朔,一旦有人投靠三藩,到时候只需金口一开,自然有无数的江湖门派把对方拉下马。 这不是江湖中人认不认可的问题,而是奉旨杀人、御赐行凶的买卖,衙门拉拉偏架合情合理。江湖门派间多多少少都有利益矛盾,借这个机会分化瓦解,简直不要太轻松。 远的不说,单论原先与嵩山少林并驾齐驱的南少林,几月前被打成反贼之后,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也没有了先前震惊东南的豪气。 “田相公,不知另外几个牌匾花落谁家?” 田归农喝了口茶,郑重无比地拱手说道。 “以当今圣上之意,你我兄弟厚颜总属绿林南北。西路盟主另有安排,为兄也不清楚。” “这绿林东路盟主,本来要赐予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但老英雄年事已高,不欲过问江湖事,便转赐给了他的高徒,山东商家堡的商剑鸣,此人八卦刀掌凌厉无比,也是实至名归!” “而东南西北四大门派,少林为北、武当为南,峨眉派为西,太极门为东,早已落定却是无需猜测。” 林震南连忙点头称皇帝圣明,果然高见,心里却恨不得把桌子给掀了。 这手安排太过阴毒了,四大门派里武当与尚可喜有些勾勾搭搭,峨眉与吴三桂关系密切,北少林和太极门更是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小动作,清廷明显是想驱狼吞虎,一旦他们其中谁敢闹事,就再来一次火烧南少林。 而四路绿林盟主中,威震河朔的王老英雄开创了镇远镖局,两个儿子就在清廷担任武官,册封他的徒弟就相当于册封他和八卦门,顺道方便暗中挑起八卦门和太极门的争斗。 上榜就是八大名门?上的是暗杀名单还差不多。 福威镖局被列入了这个暗杀名单,今后就只能如芒刺在背,要不就像田归农一样兢兢业业地投效奔波,要不就战战兢兢地期盼刀别挥向自己好了!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又奉承了几句朝廷,林震南才恍然想起座中的几人,连忙对田归农说道。 “田相公,林某却是疏忽,忘记请教各位英雄的姓名了!” 田归农淡淡地笑着,指着几位同来的武林人士。 “这几位都是路上同行的好友,当头这位乃是平通镖局的‘百臂人熊’熊元献镖头,次一位乃是饮马镖局的‘病虬髯’陶百岁,都是一等一的武林豪杰,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两人分别与林震南见礼,神色中却是尤为桀骜,似乎意味深长。 “再一位,则是飞马镖局马行空,江湖绰号‘百胜神拳’,一手查拳震惊南北,也是久仰贤弟你的大名。” 前面两位镖头林震南从没听过,想来只是天龙门旗下的镖局之一,而飞马镖局和前面两个不同,作为标行在河洛早已闻名遐迩,以父传子数代,都是拳门高手。 林震南连忙拱手行礼。 “马总镖头,幸会幸会!这次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诸位务必多住几日,让林某聊表心意!” 田归农却笑着摆了摆手。 “贤弟无需客气,这次为兄送匾倒是其次,只要是来提醒你,江湖争名夺利向来险恶,如今御匾在府上,可千万别出差错,否则中秋大会就要遭殃了!” 林震南连连点头。 “田相公说的正是!我一定派人日夜坚守,绝不让贼人有机可乘!” 田归农淡淡笑着,继续说道。 “钦使前来之时有所吩咐,贼人在暗咱们在明,日防夜防总有松懈,务必择一高手总领,方能高枕无忧。我这手下武功低微,今日既然前来,倒是不吝惜驽力,愿意与府上武人切磋技艺,择出真正的高手!” 田归农终于图穷匕见,笑容里带着一股得意,“这也是圣上所嘱,千万别怪为兄多事啊!” 林震南也笑着,抓着杯子的手却不自觉握紧了几分。 福威镖局如今被困在府上不能外出,已经是被清廷压制到了极限,随后立马靠着一块匾把名声宣扬到了极致,无异于给病重垂死之人,囫囵灌下虎狼之药,回光返照就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相信对方没有恶意,林震南宁可将名字倒着写。 什么叫挑选高手?这分明是要探听福威镖局的虚实,顺便打压镖局的气势! 这比武打赢了损兵折将、自伤根基,打输了更会动摇人心,指不定林震南辛辛苦苦建好的招牌,就此机会树倒猢狲散了。 可偏偏对方有圣命在身,田归农方才诱骗着自己说出投效感恩的话,此时就没法视若无睹,清廷说要有高手保护,自己就算豁出身家也得完成命令才是。 “熊总镖头,陶总镖头,二位路上颇有高见,不知道今天谁的门下愿先抛砖引玉,让林贤弟见识一番呀?” 田归农间不容发地说着,一同前来的送匾队伍里,已经颇多跃跃欲试的人看向他,甚至还有几个尤其年轻的男女,也神色欣然地想要上前。 林震南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边回头一边说道。 “几位镖头,你们有谁愿自告奋勇的,不妨往前一步?” 此言一出,郑崔季狄四位镖头毫无犹豫地向后一步,把史镖头孤零零地留在了最前面。 第一百三十章 岂知穷海看飞龙 林震南回头定睛,就看见史镖头独自站了出来。 这位镖头此时面容沉毅、双眉微皱,似乎在心里盘算估量着胜计,手中显然智珠在握,明明大敌当前仍毫无惧色,完全不像平时的拘束小心,倒是让林震南欣慰无比。 ——如果没人说破,任谁也猜不到他看起来很专注的样子,其实脑袋瓜子什么都没有想。 “史镖头,你平素讷讷不鸣,如今要事临头才一举惊人。既然你这么有信心,就由你来打头阵吧!” 史镖头从发呆中猛然醒悟,懵逼地指着自己,随后回头四顾,果然发现另外四名镖头向自己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这帮泼才! 史镖头心中大怒,迎着总镖头的目光却不敢分辩,只能垂头丧气地单独出列,强撑脸面地抱拳说道。 “在下福威镖局史不平,今日斗胆自荐,哪位好汉愿意切磋技艺!” 此言一出,田归农身后就站出一条威武大汉,双臂似可走马、全身关外的皮衣毡帽打扮,脸上胡子拉碴。 “俺是饮马镖局二寨……二镖头卢能胜,看这位英雄身量不凡,倒是愿意切磋比试一番。” 史镖头看了对方一眼,看出他虽然外貌粗旷,年纪却比自己小了不少。 史镖头扬声说道:“好汉领教了,我们行镖走贩会的不多,只学了两手空空拳、一条点钢棍,不知比试哪般?” 作为平时护镖行走的老江湖,史镖头下意识地就用话拿捏对方,把拳往小了说,把棍往大了夸,里面门道也是十足。 对方既然来切磋为的就是面子,如果拉下脸比拳脚,自己输了就可以推说拳脚不精,输了不丢人;如果对方选比兵器,嘿嘿,那自己可就不客气了。 “拳术扑拿有这么意思?自然是兵器上见真招!” 卢二镖头粗声粗气地嚷嚷,就从身后拎出一柄钢叉,猛然跨入场内。 史镖头暗暗点头,掇着铁棍也不丁不八地站定,棍头随意垂落点着地,勾了勾手。 “请进招吧!” 随着一声示意,双方立马战做一团,卢二镖头招式狠辣紧咬,钢叉招招不离要害、处处不减威风,数息之间杀招尽显,擦着史镖头的衣服而过,形势依然落入了下风。 卢二镖头的狠招迭出,在场的人发现史镖头棍首还是斜斜垂落在地,似乎浑然不胜这根一十三斤混铁棍的重量,连挥棍扫挡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是压着棍头一个点左闪右避,好不狼狈。 “这手哪吒探海十三叉,端的凌厉。” 林震南默默点头,看了田归农一眼,“田兄手下藏龙卧虎不知凡几,佩服佩服!” “一帮关外粗人,贤弟见笑了。” 田归农手下的镖局,本就都是从关外响马收编而来,一个个名为镖局,事实上还是原先那套山寨作风,一不小心都差点说漏了嘴。 有趣的是,别的地方走镖付了钱就保个全程,他们却是一家一块地互不统属,非得付完路上几家钱,才能保得一路平安。 就在众人以为卢二镖头胜券在握的时候,史镖头满头大汗地喘着气,忽然略身疾进兜头一棍。 可巧他的棍首一直贴在地,此刻原地拔起又急又快,卢二镖头只能以铁叉急挡,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拳怕少壮,棍怕老狼,史镖头敢以以长棍短打,行招不合章法,却是稳稳地压了对方一头,慢慢地占尽了风头。 眼看失利,卢二镖头正欲以独马单车势横拨开蟠龙棍,不料史镖头变招奇快,反手一棍向对方肩头点去,只听“哗”的一声,卢二镖头肩上皮裘已被扫下一大幅,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总镖头,老史我幸不辱命!” 史镖头把棍一撤,喜笑颜开地去找林震南邀功请赏,却没发现身后晃神地钢叉再次探出,毫不留情地从背后攻击。 林震南瞥见不对立刻起身,却被田归农隐蔽无比地抢先一步,似要恭喜般挡在前面,以至于错过了推开的最佳时机。 但史镖头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料到对方会下黑手。 只见史镖头耳朵微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断将精钢棍瞬间倒持,一个落地金钱势把棍一挥,便用更快的速度打向对方持叉手臂的肩头,轻易便能挑飞对方兵器。 下一刻,史镖头势大力沉的一击空落在对方的肩上。 但随着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着紧咬下唇,脸庞中一股黑气氤氲,只见那卢二寨主竟然生受了一棍,浑然不知地继续向前挺叉! 刹那间,一根钢叉从史镖头的肩上插入,从前面冒了个头,史镖头犹自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混账!” 田归农动作极快,瞬间一掌打出,将背后伤人的卢二镖头打出几米开外的人群中,声情并茂地吼道,“今天是比武切磋,哪个敢动手伤人,我第一个不饶他!震南贤弟,快扶这位镖头回去上药!” 林震南怒目而视,却发现伤人的凶徒大口咳着血,一副气息垂危的样子。然而他被自家饮马镖局簇拥,等闲根本无法近身,人群里似乎还流露出了几声冷笑。 这一下,可惹恼了剩下的几位镖头。 “让他出来受死!” 郑镖头平素与他交好,此时怒气上头也顾不得思考,拔出朴刀就要上前讨债,却被另一个关外打扮的人拦住,以鬼头刀斗在了一起,瞬间进入了第二场。 “我崔三来会会你!” 这一次对方不再遮掩,陀螺般挥着重刀,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郑镖头,朴刀短悍,只能被砸得虎口鲜血直流,只发觉对方力气好似永无止尽般,一连十几刀下来,竟丝毫不减力道。 只见对方张眼大瞋,上齿皆露紧咬下唇,脸上黑气隐隐,竟然挥臂挡开了郑镖头行险着试图逼退对方的刀式,又是一刀劈头落下! 郑镖头大惊失色,行走江湖多年,他从来没见到这样悍不畏死、越战越勇的打法,即便行伍之中,也不可能拿着要害去和人对砍,简直是匪夷所思。 幸好此时福威镖局三名镖头一同出手,想要压制对方行凶。 钢鞭、铁枪、长刀齐出打在身上,对方竟然也无动于衷,弃了刀连追郑镖头不放,眼中赤红近墨,吼声连连。 “不得放肆!还不快快住手!” 田归农正气凛然地出声制止,饮马镖局的镖头陶百岁连忙叫人上前阻拦,混乱之下却故意挡开了福威镖局的人近前,留着发疯般的自家镖师追砍不修。 陶百岁火上浇油,熊元献隔岸观火,马行空大惊失色,一时更无人相助。 场面更加混乱,林震南连忙命几位镖师挡着凶人崔三,自己却寸步不离地盯着御赐横匾,手握在腰间长剑之上。 林震南看清楚了,什么比武切磋都是假的,田归农这是带人来砸场子,借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抹黑。 而其中最有效的方法,恐怕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坏御匾,给自己安插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那时候连耿家也休想保住福威镖局。 可恨福威镖局高手太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压住局面的人物,被对方派出的凶徒给带进了沟里。福威镖局的几个镖头出了差错,后果可能就是有外省分局被迫关停,损失同样惨重。 随后很快,林震南也没办法保持冷静了。 因为那名陷入癫狂的关外镖师,已经追赶郑镖头,一脚踹碎通往后院的木门,半步就要跨入后宅了! “郑镖头,千万小心后院!” 郑镖头听到了喊声,索性两眼一闭扑住对方的腰,奋起全身力气想要将他推出去,可诸般努力全部白费,还被一肘打在了后背上,口吐着鲜血就被踢到一边。 “林贤弟放心,我必不让他威胁到贵宅家小!” 田归农挺身而出,一脚踢中癫狂镖师崔三的腰眼,对方晃悠了两下丝毫不痛,双手攀住门框就要硬闯,情势几乎已经无法阻挡。 只听见后院里传出了高低各异的惊呼尖叫,隐约似乎还夹杂着“小心孩子”、“快救人”的疾呼。 林震南痛苦万分,双脚只踌躇了一瞬间,就准备放弃看守这边的御赐牌匾,却听到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门外倒了回来,轰然震出了一股股尘埃。 “怎么回事!这股掌力……难道是江闻回来了!” 一时间,林震南大喜过望,对面几家镖局的人却都退却了几分,两两相对间都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紧盯着那扇破碎的木门。 不多时,一个还没桌子高的矮小人影穿得像个棉球,直愣愣地往外闯着,胸前还有一个大大的鞋印,仿佛刚被人踩了一脚。 更远的地方,还有个稍大点的孩子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扶着一个差点被碎门砸中的小姑娘。 “是开饭了吗?” 小石头睁着眼睛看向众人,睡眼惺忪地问着,傻呆呆的脸上满是期待。 前厅所有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会跑出来个小豆丁,看上去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饿狠狠地想找东西吃。 “傻孩子快跑啊!” 林震南认出了那是江闻的两个徒弟,眼见文定还在后面疏散人群,只有小石头向前走着,离倒卧的癫狂镖师越来越近,连忙大喊道。 小石头完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也不懂对方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于是决定走到前面去问个清楚——万一是自己听错了呢? 然而就在上前的几步距离,地上的人已经再次跃起。 崔三只觉得刚才撞到了什么铁块,还没使劲就被打飞了出去,此时又见到个小孩,没脑袋苍蝇似的闷头向自己走来,急怒之间根据着高度差,下意识一脚踢出去,决心要将这个挡路的孩子,踢到腑脏碎裂才罢休。 小石头骤然被一脚踢中,厚厚棉衣包裹的身体噌地飞了出去,幸好很快就落地,只滚了一身的尘土。 随后,只见这个小不点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小碎步靠近了对方。 癫狂镖师又欲一脚踢出,这次却被小石头觑了个破绽,立足未稳之际猛然被近身,只见小石头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向外推去。 这掌法刚猛无俦,取精用宏,竟然隐隐有无坚不摧的意味,尽数落在了崔三的身上。 癫狂镖师没料到,一个小孩一推之下有这么大力道,又是在近距离之下终究避无可避,于是两人一个中腿、一个中掌,都向后飞了出去,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场面竟然和方才头次倒飞一模一样! 小石头对武功是丝毫没有概念的,只靠着横练的好筋骨、洗透的铁布衫,才拥有了超乎寻常的铜皮铁骨,靠着底盘低无所顾忌。 对于打架,他也是懵懵懂懂,只知道师父告诉他的,有人打他就打回去。 江闻在大王峰上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打他,终于让他养成了条件反射,将一招亢龙有悔用得出人意表。 小石头这次依旧灰头土脸,脸上也擦出几道红印,表情却依旧呆滞无神。 他沿着原先的路走向林震南,想问清楚在说什么,兀自闷着头往前走着,小小的身体竟然把路隐约给堵死。 然而门边横踢出一腿,又把他给扫倒在地,棉球似地滚作一团,毫无还手之力。 癫狂镖师凶光毕露,脚抬高就要踩在小石头的脑袋上,可胸腹之间忽然横遭重击,崔三登时吃痛不已,向后退了几步,下唇一下就咬出血来。 在场的人这次啊都看清楚了,是刚刚被踢倒的小石头,用极快的速度爬了起来,一只小小的右掌画了个圆圈,呼地一声打中他身上。 就这样重复好多次,小石头不论如何被击倒,都能毫无压力地爬起来,从神鬼莫测的角度挥出一掌,把崔三打得五劳七伤,狼狈不堪。 明明是同一个招数,小石头却玩得不亦乐乎,把刚才饮马镖局仗着刀枪不入欺负人的场面调转了身份,压得崔三苦不堪言。 “这孩子有古怪,挨了打才会还手!” “你闪远了对付他,他手脚没你长!” 人群中顿时有人出起了主意。 崔三脸上黑气已经消散了不少,于是从善如流,趁着小石头靠近的间隙抄起他的手脚将他高高举起,准备以刘备摔阿斗的手法,将他脑浆掼散在地上。 “快放手!你会后悔的!” 洪文定眼疾手快,飞踢向准备下狠手的崔三,话语里却似乎不是为小石头在担心。 小石头此时被人抓在空中,他只能踢腾着短手短脚,始终够不着这个高大威猛的关外汉子,于是一种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又觉醒了…… 我咬! 小石头身体缩绽挣扎,瞬间找到机会一口咬住对方的手腕。 一嘴铁齿配合横练促生过的肌肉,瞬间咬穿皮肉纤维、扎进了骨头缝里,嘎吱吱声令人头皮发麻! 癫狂镖师疼痛难当,右手瞬间松开想甩落小石头,小石头却灵巧无比地反抓抱住他一条胳膊,两口就又咬破了对方的衣服。 一路啃咬撕扯着皮肉,留下一道道深刻见骨的伤痕的同时,也让人隐约看到崔三的手上,刺着一串串让人头晕目眩的刺青花纹。 人在极度疼痛之时,神经会陷入短暂的麻痹状态以自我保护,因此崔三连甩手的动作都做不连贯,只能将棉球般的孩子推搡到墙角。 但这一下撞击,并不能奈何小石头,严振东家传铁布衫对钝器、利器皆有抗性,反而激发出了小石头的凶性,趁着对方剧痛颤抖之际,小石头跳到了对方的脸上,找到了突出的鼻子就是一咬! 喷溅的血液染红了厅堂,场内仿佛只剩下哀吼到嘶哑昏厥的镖师,和一个浑身脏兮兮,看上去呆傻木讷的小孩子。 林震南愣愣地看着。 局势似乎被……压住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寄言燕雀莫相啅 鲜血淋漓的场面凄惨无比,崔三身上的肉被咬得七零八落,捂着鼻子四处打滚,看得四周的人头皮发麻,随着小石头骨碌碌爬起来,人群纷纷后退。 偏偏那命当堂行凶的小孩,身中多下重拳重脚后毫无异常,向一旁吐出嘴里的血沫和碎肉,插着腰理直气壮地问林震南。 “还没开饭吗?我饿了。” 行走江湖要小心什么? 江闻说过,必须远离老弱妇孺和尚尼姑。今天惨烈的一幕,就给在场所有人实实在在地上了一课。 但不知道为何,林震南发觉对面的田归农在惊嫌错愕的目光里,却透露出了一丝喜出望外,和其他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田归农愕然地抓着林震南的胳膊,难以置信地问道:“震南贤弟,这孩子难道是令郎?!” 林震南家有长子不算秘密,但林修这几年刚刚出来行走江湖,认识的人并不多。 田归农因此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从内院窜出的孩子当做了林平之——如果不是亲生父子,怎么讲要吃饭说得如此自然! 林震南连忙摇头。 “我家修儿今年不止这么大了,这人是……” 林震南原想说那是江闻的徒弟,可他立刻想到,对方根本不认识江闻是谁,更不可能知道远隔山水的默默无闻武夷派。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借这个机会、这场凶行把局势震住,尽量不再起波澜了。 林震南轻轻咳嗽了两声,谦虚地说道:“这是镖局新招的弟子,尚且学艺不精,此时受到惊吓才误伤人,田相公切勿见怪。” 林震南使出了大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先前对方刺伤史镖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抱歉,加演了一场粗劣的戏。此时小石头把对方差点咬死,就更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田归农倜傥潇洒的脸上僵硬了片刻,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皱眉挥手让饮马镖局的人把崔三拖走。 “林贤弟,你这镖局的弟子,似乎不同寻常啊…… 田归农目露异彩地缓缓走近,伸手想要摸摸小石头,却被林震南拉着孩子手巧妙避过。他眼中的疑虑一点也没消除,却隐藏得很巧妙,言语中只化作了浓浓的关切。 “这孩子不知是出身何地?父母今在何方?身体伤势不要紧吧?” 林震南将小石头抱在怀里,从桌上托起一盘蜜饯递给小石头,笃定无比地说道:“这个就不劳田相公关心了。不如众位也在府上用过膳,早点回去休息吧。” 饮马镖局与平通镖局之人,皆是面露不忿之色,唯独看见啃着零嘴的小石头时,眼里多出了几分的恐惧。 幸好没过多久,小石头就抱着零嘴一溜烟跑进了后院。 人群里,飞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则带着七分事不关己和三分的心有余悸,主动说道:“劳林总镖头抬爱,那我们就不在府上多做打扰了!” 飞马镖局介入的极其冤枉。 马行空原本只是往南边押镖途径闽粤,忽然遇上了一批打扮古怪的匪徒要劫镖,田归农恰逢其会地带两个镖局的手下经过,保了他一程,双方因此结伴同行了这一路。 实际上,马行空根本不想与林震南为敌,他更没想到田归农会跑到人家府上闹出这么一出,一旦结仇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更来气的是,饮马镖局陶百岁家长子陶子安,仗着年少气宇轩昂,一路上将自己的女儿迷得五迷三道、茶饭不思——也不知道陶百岁那满脸麻胡子的粗汉,是怎么生出这种油嘴滑舌儿子的。 然而他的声音没能传出去多远,自家镖局也被另外两家夹在中间动弹不得,只有在田归农开口时,两边才会压下说话声恭听。 “震南贤弟,不是田某多事,个中详情只是怕你有所不知。” 田归农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江湖关系盘根错节,其中最危险的就是白莲教。这帮妖人中,便有一位号称‘红阳圣童’,就据说形如六七岁孩童、行事狡诈酷烈,盘踞闽中灭门无数。” 田归农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小石头,“我只担心你府上被贼人潜入,还兀自不知啊……” 话未说完,对面人群里平通镖局的人“百臂人熊”熊元献,站出来闷声说道:“俺看这孩子一身武功,来历就不甚清楚,行迹也可疑得很呐……” 随后已经不需要暗中策划,饮马镖局的人马就鼓噪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看就是那妖人!林总镖头,你想必是被‘红阳圣童’蒙蔽了,快快把孩子丢开!” “哼,我看就是福威镖局勾结白莲教,齐心可诛啊!” “世上哪有如此吓人的孩子!一定是妖人!” 林震南听着对面越来越难听的话,皱眉捋髯,神色平静地看向了田归农。 “田相公,我镖局弟子武功品行如何,恐怕无需向外人解释吧。” 气氛突然怪异了起来。 天龙门镖局的人本就不愿意就此罢休,慢慢也察觉到了林震南的古怪——明明福威镖局几大镖头都被追着打,哪有可能教出这样厉害的镖局弟子,因此很快就有人猜出他的心虚。 田归农更是猜到了一些东西,只是忌惮此时再有镖师动手,林震南府中的妖童会继续伤人,因此必须要找个办法用话拿住林震南,将他退路斩断。 田归农笑得毫无烟火气,说出的话却暗含威胁,就连称呼都悄悄变了。 “林总镖头,朝廷钦差如今已经到了福州城,专职彻查白莲妖党之流,我辈乃是江湖正道,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不如你再请出其他弟子切磋切磋,也好让大伙消除疑心。” 田归农暗暗冷笑。 从林震南府上镖师的武功来看,绝无可能教出这样铜皮铁骨的徒弟,林震南又语焉不详不肯承认,其中必然有蹊跷,只要自己再加一码,对方一定会漏出破绽! 毕竟他这次前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搞垮福威镖局这么简单…… 此言一出,林震南果然脸色不虞,猜到了对方的险恶用心,却又无能为力。 随着田归农的话音落地他身后的人群里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年岁尚且不大,身材却已魁梧有力,衬着一身劲装利落过人。 “田伯父!既然对方说能教出如此徒弟,那不妨派出妖童以外的其他徒弟与我比试。” 陶子安,饮马镖局镖头陶百川之子,此时已经看出了田归农的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出来扬名,顺带示好这位伯父。 “陶家哥哥,你别冲动啊……” 人群里两位少女争先拦着陶子安,这位少年却豪气十足地甩开阻拦。 “林总镖头,请吧。” 陶子安一扬手,袖袍飘舞潇洒非凡,佯作谦虚地说道,“晚辈才疏学浅,倒是愿意切磋一番。” 十几岁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喝彩,方才被打压下去的气势渐渐恢复,尤其以陶子安家的饮马镖局喊得最为卖力。 “林总镖头,孩子都这么说了,总不能再推脱了吧?” 田归农见到林震南沉吟不语,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 “怎么了,林总镖头?莫非你们福威镖局中只有这么一个天赋异禀,还被我们恰好遇上了吧?” 田归农笑得诡异,凑近面色僵硬的林震南,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林贤弟,我这次来并非有意与你为难,所求事物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只要你能交出来……” 但就在此时,内院破碎的门外进来另一个小孩,身上撒满柴屑烟灰,仿佛从柴火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总镖头,就让弟子我来应战吧。” 众人闻声看去,很快就看到他腰间插着的柴刀,再配上脏乱不堪的外表,像极了后院伙房砍柴烧水的小厮,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 陶子安却被气得脸红耳赤,只当对面无人可用,故意叫出个杂役羞臊自己,顿时恼羞成怒。 “哪来的佣人,这是我们江湖之事,哪有你掺和的份!” 说罢猛地推搡了杂役一把,要以猛劲将他掼搡到门外去。 陶子安敢站出来,就是因为他除了长相不随父亲,一身力气超乎常人,硬功拳脚、擒拿兵刃也都在山寨土匪中历练过千番。 林震南这时也才看清进来的人,是江闻门下那个不曾习武、热爱砍柴的杂役弟子,急忙将腰间未出鞘的佩剑掷甩向陶子安,想要救下无辜者。 可陶子安的擒拿还未及身,面前的人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仿佛原地失踪般隐藏着,随后他身前云淡风轻地出现了了一只脚…… “砰!” 林震南的佩剑磕到了墙上,少侠陶子安也五体投地摔在了地上,力道之大连房子都似乎摇晃了一下。 洪文定气定神闲地拍拍身上的土,面无表情地对着众人一拱手——师父跟他说要戒急用忍,不与人动武,这样应该就不违背师命了吧? 陶子安摔了个七荤八素,人群中俩十一二岁的少女却先冲了上来,一个雪肤如凝脂,一个青春活泼,引得众人侧目不已,发觉得地上大马趴的少侠有些出戏。 “你们不要插手!” 陶子安眼冒金星地站了起来,再次推开两女,含怒全力挥拳而上。这次他几步上前门户森严,步随手变,身如舵摆,四手短打如连珠急雨般迎来。 洪文定双手背在身后,眼中和洪熙官极其相似的寒芒渐渐显露,双足点地撤身后闪,几步间倒退着踩上一把高椅,随后身如鹞子翻身跃过,无视了连番快攻跳到了陶子安的身后。 “陶家哥哥,小心身后!” 雪肤少女急忙出声提醒,满脸灰尘的洪文定却用鼻孔出气,缓缓说道。 “如果我真要出手他已经死了。胜负已分,还要再打下去吗?” 随后一脚扫腿,将陶子安掀翻在地。 众人看得很清楚,洪文定宛如鬼魅的身法浑然天成,行止趋退间时而如蛟龙入水,时而如猛虎扑兔,显然高出陶子安不止一筹,以至于他连衣角都碰不到。 可陶子安已经怒极攻心了,比被羞辱更难接受的,就是在自家师妹面前被羞辱,听父亲说田掌门隐隐有意将田师妹指许给自己,如今安能受此休辱! 随着少年心性作祟,陶子安毫不犹豫地将一身武艺全部施展出来,通背长拳八刚十二柔施展得淋漓尽致,鹰爪手崩步拳长拳短打将杀气尽显,霎时间发力劈碎了一连串桌椅。 一时间,洪文定走到哪里,崩碎声就跟到哪里,宛如附骨之蛆。一旦他试图翻身抽离,对方就以腿封路,横踢侧踹力大无穷,阵阵劲风擦着洪文定身周而过。 战斗节奏逐渐掌握,陶子安心里逐渐确定,刚才自己被绊倒、被绕后只是疏忽大意,对面的杂役不过是学了些轻功身法,根本不会武学,才会如此怯战不前。 “现在下跪求饶,我还可以绕你一命。”陶子安将他封堵在了墙角,得意洋洋地说道。 洪文定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躲闪拳脚时淡淡说道。 “如果你向我师兄道歉,我也可以饶你一命。” 陶子安怒不可遏,飞身一脚踢向了避无可避的洪文定,力道如排山倒海呼啸而来,换做寻常江湖人都无法招架抵挡,只打向了一个寻常小杂役。 但让场中镖师惊骇的一幕又出现了。 陶子安力大招沉的一腿来的明明又急又刁,却被洪文定高起一脚顶在了半空中,任凭陶子安鼓动浑身力气,也无法再下压一寸! 众人这时才发现,方才沉着如水的洪文定,此时眼里已经寒芒闪烁、凛凛不绝,那神情超越了杀气、怒气、血气的范畴,仿佛天上璀璨的寒星蕴藏在其中,足以观澈天地间一切奥秘。 “我今天砍了一天柴,应该可以动用一招——希望你能撑得住。” 在秘传龙形拳的影响下,江闻嘱咐他切勿轻易动武,并且要时时淬炼心境,防止走火入魔。 每日不计次数砍柴和枯燥无比的修心坐忘,才能换来一次动手的机会,才能拥有一刻思考武学的时间,这样值得吗? 洪文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真正的厚积薄发,就是关键时刻一次的出手。 足够了。 洪文定双足落地化为麒麟步,双拳齐出迎着陶子安的拳锋再不藏躲。 使出的招法以横克直,以弱借强,虎掌则如大虫扑兽,鹤啄则如凌空击水,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招法乍现,竟然已极神化之妙! 陶子安还没反应过来,磅礴巨力已经迎面而来,仿佛于山道窄处遭遇两侧山洪爆发,天地之威压迫得凡俗无法呼吸,竟然生不出一丝抵抗还手的力气。 软绵无力的拳招瞬间被摧枯拉朽般瓦解,等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浑身剧痛地扑倒在地。 三番两次被击倒,陶子安的自尊心已经濒临破碎。此时两名少女都露出了犹豫之色,没有再上前试图搀扶——此时全场的焦点,毫无疑问都在面前这个一身柴屑土灰的小杂役身上。 毕竟有些光芒,是粗布麻衣、灰头土脸也遮挡不住的。 “啊啊啊!” 陶子安双手在地上抓出一道血痕,猛然抓住了林震南方才抛落在地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拔剑上前,势若疯魔般劈砍扑杀,剑势丝毫不顾及周边人的安危。 洪文定眼里寒芒未褪,抢先一步推开了呆立在原地、离他们最近的两位少女,将她们从一剑两断解救出来。 随后他压下胸中熊熊燃烧的斗志,温润如玉地从腰间,拔出了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 一刀,两刀,三刀,洪文定握刀的手很松,挥刀的速度也不快,歪歪斜斜就像是砍柴时偷懒,漫不经心。 可锈蚀柴刀和锋利宝剑交击时,却像烟花绽放般从中化出直劈、前钻、横砍三招,源源不断地相互组合着,阴阳运仪般演化不断,把剑招在关键处打破,引入虚无之处。 眼花缭乱间,洪文定缠飞他手中的剑,已经将柴刀架在了陶子安的脖子上。 “我的师兄不是妖人,你现在明白了吗?” 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自胡尘入汉关 伴随着鸦雀无声,洪文定将手中的柴刀往腰带上一系,眼中寒芒彻底融化不见,宛如阳春三月误入的一抹白雪,气质也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杂役模样。 师父跟他说过这是砍柴的刀,那它就不应该见血。 两位被解救的少女愣在原地,恰好挡住了洪文定的去路,于是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礼貌地请求借道。 “二位请让一下,我要去砍柴了。” 青春活泼的少女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就要让开一条路,嘴巴却比脑袋快地吐出一串话。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可否告诉我们名讳?” 洪文定带着一身柴屑烟灰,轻巧无比地从少女香风之间穿过,脚步没有一丝的犹豫停留。 “不谢,也不方便。” 洪文定回答得很干脆——他看出来这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所问,否则双方出于如今立场,洪文定留下名字显然只会招祸。 “少侠,我们并无恶意……” 被断然拒绝的少女气息为之一颓,声如蚊蝇地为自己辩解道,充满了委屈不甘。 即将走远的洪文定,回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师父说过,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随后飘然而去,不久的后院又响起了蠹蠹砍柴之声。 青春活泼的少女蔫了下来,可旁边肤如凝脂的少女却回过神来,忽然小声凑在她耳边说道。 “他刚才……他刚才好像是在夸我们漂亮诶……” 话音落地,两人的眼睛里又重放光芒。 但和两个莫名激动的少女对比,田归农带来的人就纷纷精神涣散,颓唐怯避,连和福威镖局对视都躲躲闪闪。 《孙子·军争》曰,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前来踢馆,却被两个孩子狠狠秀了一把,如今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谷底。 前头出场的小石头虽然行事凶性毕露、武功诡异难言,却还仅仅是仗着手段激烈压服住对方,对方心里总还有几分的怒火。而洪文定出场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叹为观止,小小年纪一派宗师风范,行止俯仰井然有度,乃至寓德于武。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明白,让孩子炼体打熬、习拳绑腿不算难事,乃至像陶子安这样的少年武师,假以时日也能锻炼出来,毕竟这些还是童子功的范畴,因此硬说小石头是妖人,不过是他们的欲加之罪。 但是反观洪文定,小小年纪拳法严整、刀术精妙,小试锋芒间隐然已经超越了许多的成人,窥一斑而知全豹,其中体现更是深不见底的武学底蕴,绝非机缘巧合就能培养出来的弟子。 越是这么想着,在场的人看着也被秀到头皮发麻的林震南,都只觉得这个从未显露身手的福威镖局总镖头,举手投足都显得岳峙渊渟,乃至和身后墨底金字的盟主招牌,都相得益彰了起来…… 南绿林总盟主,竟恐怖如斯! 田归农此时心中亦是警钟大作,面对毫无表情的林震南,只觉得自己一定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朝廷探子掌握的情报有误,这林震南明明就武功超群! 因此,即便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里,却只能咬着牙露出了愧容,低声说道。 “林总镖头的弟子果然武功过人,门中的晚辈屡屡抛砖献丑,才得见高足弟子之武学,田某着实佩服!” 说到这里,他刻意说道,“朝廷此刻正在用人之际,还望林贤弟秉公持正,方不负圣上的青眼相看啊。” 田归农还在挣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不仅有慑服任务受挫的结果,还有夺取宝物不力的压力,两个任务如果都没做到,那他就真的难以交差了。 因此他还想赌一把,只要能将林震南拉拢过来,弥补这番行动的些许过责。 但就在此时,方才那扇似乎带有魔力的内院门里,又传出了踢踢踏踏的脚步之声。 自从踢碎了那扇门,林府中的妖孽就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出来的人样子越不起眼,表现就越吓人,本就迷信重重的江湖中人,自然会有了一些难以描述的胡乱联想。 就在大家的凝视之中,一个小姑娘步伐有力地走了出来,面沉似水地看着大堂中盈门的宾客,一眼先看见了拈须不语的林震南。 “总镖头,你看到我那两名师兄了吗?” 话音未落,天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瞬间起身,声盖全场地说道。 “林总镖头,我天马镖局还有镖要走,改日带厚礼前来拜望!各位镖头,走!” 马行空走得毅然决然,不带任何的犹豫。 废话,他清清楚楚听见方才小姑娘说的东西,管他们叫师兄!前面两个师兄已经搅风搅雨、令人窒息,这时候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又跑出来一个,明显是林震南的计谋! 他再不走,就枉在江湖上打滚这么多年练就的眼色了! 一声令下,三军动摇,平远镖局和饮马镖局也人心思动,纷纷不受控制地跟着向府外走去。田归农此时再是不甘,也只能满含深意地看了林震南一眼,带着天龙门的人一发齐走了。 人群中仍旧满怀不甘的,就只有站在门口张望不休的两位少女。 “总镖头,刚才我不是听见小石头说开饭了吗,怎么大家都走了?” 凝蝶疑惑地看着人群退出福威镖局大门,像潮水退去般只留下一面雍容华贵的阳刻匾额。 她因为练功错过了早饭导致走路都没力气,此时饿得头昏眼花、面色发黑,肚子也发出了不争气的一声长响,“我好饿,什么时候开饭……” 林震南沉思了一会儿,只感觉今天惊喜连连,明明不利至极的局面接连翻转,把力挫群雄的美事送到了自己面前。 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田归农此番代表着清廷特意前来,想要杀鸡儆猴结果却铩羽而归,传出去造就的声名威势,几乎足以福威镖局坐稳这个绿林南盟主的位置了。 “好,吃饭、现在就吃饭。叫大家都出来,今天值得大贺一番!” 在这一天,闭门不出的不止林震南一处,福州城中各坊也收到了严防搜捕的告示。 千家的悲欢喜乐毕竟不同,就连城南耿王庄中,也有一个失意潦倒的人。 耿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自从三天前耿精忠被召入内府训斥,原先属于世子挥斥方遒的时代,就随着圈禁一起过去了。 年轻的耿精忠紧锁着房门,一杯又一杯喝着酒,淌入喉咙格外苦涩难咽,但他仍旧不知疲倦地倾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身旁的包衣小厮早就不敢说话了,他伺候耿精忠的时间尚短,从没见过他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几天内接连从愠怒、愤恨、骂詈,转入了不可抑制的沉沦,仿佛一切情绪都在熊熊燃烧中,化为一地死灰了。 “主子,不能再喝了……” 见耿精忠灌酒的动作忽然停滞,似乎见到包衣小厮壮着胆子走上前,想要打扫走桌上的酒壶酒杯,但耿精忠木然的眼神忽然凌厉,迸发出了隐隐刺痛皮肤的神色。 “父王就让你来监视我,胆子不小。” 耿精忠带着酒意,头也没抬,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话。 包衣小厮伸手的动作猛然愣怔,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全身上下力气仿佛被抽走,猛然跪倒在地长磕不起。 耿精忠不胜酒力地扶着额头,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继续说道。 “我问过你怕不怕死。” “我知道,这世间是个人都怕死。” 他的嗓音经过酒精的戕害,有些不受控制,“因为我也怕。” 包衣小厮的神色越发惶恐,他自己的性命彻底掌握在面前的年轻人手中,没有一丁点寰权的余地。就算是对方现在想刀到杀他,自己也只能把刀乖乖递上,再帮他找准最粗的那条血管—— 就像现在这样。 耿精忠的手颤抖着,酒精麻痹了神经,让他判断不清面前绿玛瑙腰刀的确切距离,第一次伸手碰落了酒瓶,白瓷割伤他的手,第二次抓握掀倒了桌布,以至于满地狼藉。 但最终,绿玛瑙腰刀还是架在了包衣小厮的脖子上,刀刃软靠着就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主子,我……我是……” 耿精忠眯着眼睛,似看非看,凝神于地上的绿石扇形笔砚。旁边被打碎瓷五彩人物瓶上的彩绘观音,也四分五裂地看着一切。 “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耿精忠缓缓把刀抽走,绿玛瑙腰刀身闪烁着熠熠光辉,映照出一张鄙夷、刻薄、晦气的脸。那张脸既像他,又像别人,还像是世间一切令人讨厌的嘴脸,只消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包衣小厮瑟瑟发抖,任凭耿精忠的脚踩在他头上,竭力想躺平融入地砖。 “那是顺治六年,我祖父因匿逃人,惧罪自缢于江西吉安,父王代领部众,随平南王尚可喜进征,一路攻克坚城要寨杀得人头滚滚,才换来袭爵的一丝希望。” “而我依照惯例作为未来的世子留守京城,后被召入宫伴读,与宫中那个和我同年出生的皇帝作伴……” 说到这里,耿精忠把玩着手里的绿玛瑙腰刀,用极其怪异的语调说到,“你要知道,这可是多大的恩情福分呐!” 耿精忠不再说话,屋里的空气也随着酒气变得浑浊,包衣小厮瑟瑟发抖,呼吸甚至吹不动满地的尘土。 耿精忠眯着眼回忆着。 入宫那天,坐在皇位上的同龄孩子长着一张马脸,边上的太后拉长着脸,母子俩气氛凝重地良久不发一语,看着一个气势汹汹的戎装男子摔门而去。 顺治端详着自己半天,忽然说要自己做马骑。 打扮得体面得当的耿精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名牛录章京按在了地上,他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太后,那位典型蒙古长相的女人却撇过头去,说了句该让孩子们玩去吧。 “父王既然给我‘精忠’之名,多年在外面建功立业,才有我今日的地位,这件事我从不敢忘。” 宫中伴读的那两年,耿精忠最常想过要怎么死。 吊死鬼张嘴吐舌、溺死鬼腹大如鼓、戮死鬼血流满地、摔死鬼折烂成泥,每当顺治在多尔衮处受到训斥,就会变着方法地折辱自己,逼自己当牛做马、伏低做小,乐此不疲。 耿精忠一直等到顺治八年耿继茂正式袭爵的时候,才换来了出宫归藩的资格。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能够出宫靠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耿继茂在外犬马忠心地砍杀汉人。 “故而这把腰刀,乃是我离宫当日圣上所赠,殷殷勉励我精修为国,日后即便遭遇些许挫折也不足挂怀。” 马脸的顺治送他这把刀,是为了时刻警告他,当初的耿精忠没有勇气自杀,今后也只有被他杀的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份建州部落中流传的帝王心术,足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打造出一个唯有耿耿忠心的机器。 耿继茂接回长子的那一天,一句话都没说。他看着忽然沉默寡言、面色萎黄的孩子,只是招来亲兵心腹,当着耿精忠面说出“天子分身火耳”的大逆不道谶言,随后将十名亲卫赐给世子,终日护卫左右。 “今日见到了父王,他身体依旧健硕,旧疾也痊愈许多,当真令我欣慰。” 耿精忠露出了一抹笑意,反而藏住眼底的真意。 耿精忠怕死,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杀人如麻的屠夫也怕死,他如今拼命吃东西,汲取着一切对存活有用的养分,仿佛一切都只为了苟存。 三天前,耿精忠终于见到了父亲,记忆中那个兵甲随身、威武过人的猛将,那个目含冷光、不怒自威的家主,那个临危扶倾、南征北战的藩王,已经变成了一尊陷在座位上的肉球,脂肪迅速积累的结果,是连基本的面部五官都局促地乱作一团,头发玩笑般顶在上面。 “王府的象园、鹤圃相继建成,高要白石也用料充足,我能为父王分忧解难,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笑话,他有什么好抱怨的。 耿精忠冷笑着想起象园中的那头“神象”,从广州城露面起就引发了全程惊恐,以人为食的传说也从未断绝,毕竟天竺象兽常见,一只终日蠕蠕在地,獠牙肆意丛生,行走时蠖屈螭盘的“神象”,就不是常人所能接受的了。 更不要说鹤圃里那几头来自青城秘境、从未有人见过真切身影的“仙山之鹤”,据说也和一门江湖上绝迹已久的诡异武学《蛇鹤八步》关系匪浅。 “那些妖僧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如今唯有铭谢佛法僧三宝加持,因此这一杯酒,就祝父王身体康健,圣上万寿无疆!” 耿精忠开怀大笑着捡起摔碎酒壶的一片,囫囵吮吸着上面残留的酒浆,也不管碎口割伤了嘴唇,混着血咽下。 父王在福州城中的所作所为,耿精忠自然清楚无比,他一直以为会得到一个清晰的解释,因为这个王府的一切将来都是他的,耿家本该也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可是这次,他发现自己错了。耿继茂显然已经和清廷达成了某种一致,钦差的驾临就说明了耿家选择的退让苟且。 耿精忠很清楚顺治现在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坚持多久,那些昼夜在宫中为他诵经施法的怪异喇嘛,才是他作为非人组成的血液和呼吸。 死生之间有大恐怖,福州三山两塔的异样,无不证明着父王日益的昏悖癫狂,以及眼中的不顾一切。 “如今就看林震南的表现了,希望他不要和白莲教一样首鼠两端,玩什么突然失踪……起来吧,我又不会真的杀你。” 耿精忠将脚从包衣小厮的头上移开,“从你们被送入耿王府之日,我就知道了你们的密探身份,等我当了靖南王,你也算是潜邸之臣。” 小厮趴在地上没有回答,也不敢做出任何动作。 耿精忠皱起眉说道:“怎么?还要本世子亲自扶你起来不成?!” 他伸脚踹了小厮一下,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趴伏在地上。 忽然,耿藩都统曾养性不顾外面兵卒的阻拦,顶盔掼甲地推门闯将进来,闻着屋里凝而不散的酒味臭气皱眉不已——他就是耿精忠当初的是个亲兵之一,即便在耿家,他也只有耿精忠这一个主人。 “世子如此自轻自贱,这像什么样子!我听白显忠说您被王爷圈禁,这才昼夜赶回福州!” 曾养性气喘吁吁,说话也火药味十足。 “老曾,现在我哪里还是什么世子……连个小厮都敢不搭理我了……你再不回来,这个府上就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瞪着曾养性,几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曾养性衣甲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双手脱兜鍪的动作也卡在半中间。 他接到耿精忠手书密令,带着亲兵冲回耿王府,信中说耿精忠被人围困在府上负隅顽抗,急需救援,可如今看里他这几日来仅仅是被囚禁,世子屋里只有耿精忠一个人。 哦,不对,应该还有地上死亡数日已经腐烂变色,脖子上贯通着一道刀痕的小厮尸体。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闲客夜贪棋 月黑风高,怪木森森,临山的雾气从岩缝中弥漫,遮蔽了眼界,只有孤零零几名押差扛着重物,在一条小路上走着。 朦胧夜色中,几人时而看到瓦檐破损,时而联想到风雨侵袭,时而遥望着这些破楼是如何艰难困苦地,支撑在美轮美奂的衙署建筑之中。 夜影涌动,几人转过福州府衙西侧的花厅深处,突兀地延展出一条蜿蜒曲折小路,隐隐通向几座隐藏在林荫中的古旧庭院,铜铺首雕饰已是前宋风格,自然早已锈迹斑斑。 从这条路走去,几人一路经过四角攒尖式顶的法鉴堂、熬审房,阵阵阴风似乎裹挟着经久不散的怨氛与死气扑面而来,让老押差都感觉骨头发冷,脚步变得沉重。 千百年来这里或许有人能逞得意气,却没有一个能讨到公道。 “妈的,都走快点,这鬼地方来一次就倒霉一次……” 前面的老押差几户滑倒,紧忙催促道,“这榕城正处多事之秋,若不是知府大人忽然点簿,我今天才不来这鬼差事。” 见到有人打破压抑,几人都长出一口气,另一名押差赶紧说道,生怕该死的寂静再次包围上来。 “他奶奶地,我怎么隐约听说是耿王府的白总兵托人,这才找到的知府大人?” 另外两名押差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詈着,据说这种办法能增旺身上的三盏阳火,避免此行被待质所里夜间游荡的脏东西缠上。 “怪事也是事,还不都是人做出来的?” 年轻押差不服气地说道,“就像三山两塔的怪事,我听说就是耿家的人深夜着开挖黑白双塔的塔底导致的,” “胡说,城里人还说误闯目睹的人当场就被杀头了,那是谁活着说出来的?我更好齐这些东西,怎么非要送到这鬼地方来?” “还用问吗,肯定是给前几日被关进去的犯人啊。罪名是什么来着?杀人?” “别问!耿王府都如此跋扈,那朝廷钦差抓人还需要理由?” 一名老押差立即喝骂出口,他很清楚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于是想办法要说服这个愣头青闭嘴。 西北角阴森的砖石楼,哪怕四周围以竹篱,攀满藤蔓,院外千竿竹遮蔽绕,也挡不住散发的臭味。 那唯一一名新来的押差捂着鼻子抵御溷臭,没有想到外表富丽堂皇的福州府衙里,会有这么一个脏乱不堪的所在。 “你没见到那个钦差多厉害,这几天连抄了二十几家,抓人抄家有谁敢说个不字?我看他就是煞星下凡,天生就来破户灭门的!” 新押差联想起了衍空和尚凶神恶煞的面貌,还有当天夜里带人将知府胥吏一发赶出去的跋扈,当场竟然没有人敢抬头仰视。 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嘴里还是不肯告饶。 “钦差功夫再厉害,那也和咱们一般的一个脑袋两条胳膊,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几名老押差嗤笑一声。 “那你说,原先耿王府的小王爷厉不厉害?据说他就和钦差见过一面,回去就被吓出了疯症,到现在都关在府中。” 说话声渐渐平息,从山墙靠前檐开着的直棂窗,隐隐能见到四名押差前后配合,吃紧地抬着吃食衣物大箱子,正往深处走去。 “人吓人,吓死人。坊间传闻这和尚钦差喜爱生吃人肝,难不成也是真的?” “不无可能啊。你看他赴榕城的第一天,就敢往待质所那鬼地方塞犯人,行事跟当初的凌知府如出一辙,一看就不是宽宏之人啊……” 不小心说到这个前任的知府,几名老押差都安静了下来。 道路越发难走,四人只能走成前后衔接的一排,逐渐靠近了一座月光也照不到的依山建筑。 这外墙上的苍苔绿萝遍布,破损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正是一切阴森可怖气息的源头。 新押差年少气盛,总觉得这几个老帮菜一路都在吓唬自己,不服气地说道:“那这个待质所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们怎么就吓破了胆?” “进去里面可别乱说话了,把人放进号房就走!” 老押差们齐齐停下脚步,嘱咐着新押差,“福州前任有个知府凌大人,手段酷烈、擅造冤狱,那几年带着师爷把这里打造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善良柔弱之辈入内活不过三日,故而待质所中活下来的全是强梁盗贼,能活到今日的更是只有几个大奸大恶之人,你可别惹着了他们!” “他们犯的什么罪?怎地如此凶残?” 新押差硬着头皮问道,心想里面莫非关着经年行凶的大盗匪魁? “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乱世之时天地倒转,几人毫不讳言自己身为差吏害怕囚人的事实。 边上另一个老押差补充道,“前任知府在十几年前,死在了前明隆武帝出奔那天,一干胥吏也各自出逃,以至于案宗全都离散焚毁,连这些犯人干了什么恶事都不知道。” 新来的押差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最后只有讷讷地问了一句:“连罪状都没了,待质所里的这些犯人都不放也不跑吗?” 此话一出,阴暗小道中人声静息,走在队伍末尾的老押差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放?这事情本就是无头冤案,放也不是杀也不是。历任知府害怕在京察大计上被抓住把柄,被上报个决事昏聩之名,就命令衙门每日送去三餐饮食。” 一个老押差口气怪异的说道,“加上咱们重刑伺候,姑且算是稳住这帮凶徒。更重要的是直到现在,也没人告诉他们明亡已经十几年了……” 黑暗中单独响起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都是什么缺德事……” 几名老人干脆停在门口说话,连忙警告他,“进去千万别乱说,闹出事情来谁也承担不了……” 一名的老押差似乎琢磨了许久,末了才小声说道:“那个新来的犯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听说朝廷钦差逼赵师爷入内,想要拷写案卷文书,结果他走到门口就逃了出来,就因为看见了鬼差出巡,还有人念着谶诗,全都是诡谲离奇的东西……” “哦,说来听听?” 几人纷纷询问。 老押差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才轻声说道:“我哪里记得住,还是赶紧做完差事就走吧!最近城里的疯子也太多了,前几天城西义庄里也出现了两个呢。” “这个我知道!有两人闯到义庄客死的残尸腐骨里刀砍剑伐,状若疯魔,据说抓到的时候,嘴里还塞满了腐尸身上的烂肉呢……” “啧啧,当真吓人!” 可就在他们几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敢入内的时候,阴森可怖的待质所里,猛地传出了一声曲折飘飖的叮当开路声。 伴随着他们僵硬地转身,足以让他们魂飞魄散的,是小路两旁此时夜雾弥漫,影影绰绰。 两道模糊人影像木偶一般移动,手中持剑,或执法器,或摇铃铛,叮叮当当脆响,似乎还有几道影子正披麻戴孝跪着,哭哭啼啼,只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腥风怪雾迎面而来,几名押差魂飞魄散地倒在地上,只觉得阴差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前后两人的七窍中更是流出一股股的黑血。 可就在此时,另外一股阴风折冲而来,伴随着屋堂曲折回荡,似乎有许多人在和声同气地怪叫着莫名的诗句。 待质所里呜咽传来的音节韵律抑扬顿挫,一声声钻入他们的耳中,几名押差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扭曲,直到再也遮不住瞳孔中涌动的恐惧。 “忽有狂徒夜磨刀……” “帝星飘摇荧惑高……” “翻天覆地从今始……” “杀人何须惜手劳…… 江闻在待质所里扯着嗓子喊着,将门外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只听到外面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狂风倏忽来去,他这意兴阑珊地出去看了一眼,发现并非衍空和尚派来的师爷,而是两名死不瞑目的差役,和几个被吓得便溺失禁的押差。 “也不知道这算是误救还是误伤。” 他浑不为意地拿走了东西,看着箱子上面福威镖局的记号,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他住进大牢的第四个夜晚了,一切都很顺利,这里面人很友善、环境很清幽,就是卫生条件不太好,因此他特意找了一间没有污物血痕,打扫得最是干净的牢房。 “二位狱友,今天我那兄弟送来了好东西,咱们相见即是有缘,想要的自己吃穿用度自己拿吧。” 江闻大手一挥,对着牢房中两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人说道,丝毫不在乎他连这两人的脸都看不清。 说来也是巧合,江闻进来之后只觉得宛如人间地狱,里面残存的几名犯人无不是凶外表诡谲可怖、日日磨牙吮血,都是单独关在狭小的笼子里,行走坐卧不离其中,以至于处处肮脏不堪。 唯独最深处的牢房中,只住着两个沉默无言的犯人,竭尽所能地把自己打扫得干干净净,牢房也收拾得清爽整洁,并且没有遭到其他人掠夺欺负。 原因也很明显,这处牢房虽然屋里干净,唯独木窗牢柱上染满了经久发黑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江闻的心一向比较大,自顾自地劈开牢锁住了进去,和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狱友打了声招呼后,就找了块地方了当作自己的地盘。 听到江闻的招呼,身材高大的狱友走了过来,他的两鬓已经未老先衰地斑白了,独自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哗啦啦地走了过来。 套在他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铁锁链,压得他的身体都无法直立,紧锁于四肢的手铐脚镣也嵌入皮肉里,因日久淤血变色生疮,和皮肉彻底长到了一起,就算拿钥匙打开都不一定能分离。 这人艰难地拿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想方设法地穿到自己身上,格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道笑容。 “多谢。” 对方的声音醇厚有力,丝毫没有因久困牢狱变得沙哑疯狂,这也是自江闻进来后,他们成功交谈的第一句话。 另一边的狱友则比较沉默,仍旧盘坐在靠墙的床位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江闻挑了一只荷叶包裹着的麻油鸡扔到了他干净的草席上,才看到他深深皱眉后睁开了眼,缓缓伸手拿走了那只肥鸡。 随着身体移动,江闻又看到了深深刺穿他琵琶骨的两条铁钩。 铁钩严重限制着他向前倾身的动作,长时间倒刺在骨骼之中,伤口如今已经流不出血,却依旧让他痛苦无比,伸出双手的手指更是残缺不全,显然受尽了牢里的拷打酷刑。 他一句话都没说,自顾自地吃起了肥鸡,直到满嘴流油也不曾停止。 江闻很欣慰地看着这一幕,自己进来龙场悟道三天,终于和狱友达成了良好的关系,下一步肯定能彻底融入这里,然后争取减刑出狱、重新做人。 “外面的朋友,你们要不要进来一起吃?” 林中的怪风猛然袭来,两道瘦高怪异的身影忽然出现,足不点地向着待质所深处袭来,乱尘迷住了沿途牢房囚犯的眼睛,只感觉一股凛冽的杀气交鸣。 江闻不受影响地睁着眼睛,凝视着那两道袭来的怪影,瞬间拉过身边的高大囚犯挡在自己面前。 “狱友,好东西你们两个都享受到了,我这两个仇家前来,你们是不是也一人分一个?” 沉重镣铐的犯人面色惨白,脸上依旧是勉强的笑容。 “与我无关。” 江闻又看了一眼刺穿琵琶骨的犯人,对方还在细致地啃着烧鸡,连头没抬一下,五官全都埋藏在蓬乱的虚发之中,显然也是指望不上了。 可惜。 江闻心里暗叹了一声,这才站起身来, “常氏昆仲,你们师父之死与我没有分毫。当天我与你们一同进入了幽冥巷,外面的事情丝毫不知,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才对。” 仅隔着几道牢柱,江闻也清楚地看见了常氏兄弟的面容。 他们在几天内已经瘦得脱了相,浓重眼圈和血丝密布的双眼宛如妖魔,一身磨损到破破烂烂的黑白长袍,如今更像是传说中的勾魂使者了。 常伯志消瘦脸上戾气深重,枯掌猛然抓握在木柱上,掌力发出了咯吱吱的怪声。 “师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我们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但是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血债血偿!” 常赫志也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有嫌疑也有线索,我们想尽办法前来,今天你必须跟我们走……” 江闻叹了一口气,对方这副损耗过度的模样,分明是强行催动内外功夫导致的暗伤,长久下去甚至会走火入魔。 “你们和衍空和尚交手了?” 常赫志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那和尚的功夫很厉害,和我们两人交手了两次,吃尽了苦头。今晚趁他外出,我们才顺利潜进了府衙……” 江闻摊了摊手,老老实实地说道:“你们不用找我了,我是不会走的。” 常伯志脸上的表情异样,仿佛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答复,沙哑的声音都抬高了几度。 “对方如此妄为,你难道不想洗刷嫌疑,还自己一个公道吗?” “出去干嘛,在外面我一个人很无聊,也没有女朋友。” 江闻无所谓地走回了牢房深处,靠在狭小的窗户底下声音懒散:“这个待质所里各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在里面的……” 常氏兄弟不再用商量的语气,寒声说道:“今天不走也得走!” 江闻斜睨了他们一眼,从林震南送来的东西里拿出一壶美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不出去自然有不出去的道理,有些事情置身其中,未必就有呆在牢里看得清楚。你们这几天到处乱跑,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江闻说着促狭的话,眼中蕴藏着一丝笑意,“说来有趣,我待在里面三天,已经想清楚了很多的问题,就连以往读书不求甚解的东西,都被我想通,我看这里非但不是牢房,而是一处龙场悟道的福地呀……” 常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你知道凶手是谁?!” “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个典故,既然今天碰见,我就与你们分享一下好了。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们听过没?” 江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郑庄公与共叔段乃是同胞兄弟,却因为一个难产、一个顺产,他们的母亲武姜只偏爱弟弟段,对郑庄公厌恶无比,甚至帮助弟弟造哥哥的反,最后被郑庄公打败的故事。” “再往后,郑庄公将支持叛乱的母亲放逐到了城颍,还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幸好在大夫颍考叔的劝说下,郑庄公掘出一条地下大隧,母子两人终于见面,复为母子如初。” 江闻说着古文观止中有名的故事,然后缓缓说道。 “可我分明感觉到,郑庄公此人乃是一代奸雄。从前头的纵容母亲、包庇弟弟,就是为了后面一举铲除威胁的行为做准备——毕竟能保全住自己孝悌之名、名正言顺杀死弟弟的,就只有让对方犯下忤逆乱国的罪名了……” “更有趣的是,郑庄公对外说自己将母亲流放到了城颍,可在和颍考叔的对谈中,却不小心说漏了嘴,左传原文是‘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换个方式理解,会不会是郑庄公已经秘密将母亲杀死在城颍,只是囚禁了一个替身在那里,因此两人早就阴阳相隔了?” 此话一出,常氏兄弟虽然读书不多,也被江闻话语里的刻毒无情惊到,只觉得他口中的郑庄公,就是一个虚伪残忍的奸诈之人,弑母杀弟都能大义凛然。 “一家之言罢了。” 浑身铁链的犯人居然出声,脸上笑容有所收敛。 江闻则又摇了摇头。 “那你说说,掘地及黄泉的行为是什么意思?鲁隐公元年中写着,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我看就是这做儿子的,假惺惺地说死了也挺清静,母亲则讽刺道,像你能够活着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此话一出,牢房内外的几人都瞠目结舌,只觉得荒谬无比。 只有那个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犯人慢慢点头,沉默不语。 浑身铁链的犯人摇头叹息:“你说的越发荒唐了。书中后面写到‘遂为母子如初’,岂不就是两人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江闻放肆大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良久环视着常氏兄弟和两位狱友。 “哈哈哈,微言大义正是如此!记不记得我前面说过的,武姜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大儿子!如初就不可能和好,和好就不可能如初!” 等到笑声停下,牢房内早已经陷入了沉默。 “所以我猜想,大夫颍考叔不光是出主意让郑庄公挖掘地道,而是献上了一个跨越幽冥的招魂方术,才让郑庄公能在黄泉之隧和早就被杀死的母亲见面!” 常氏兄弟瞠目结舌,他们仿佛察觉到了江闻精神上的异常,怀疑他已经疯了。 但浑身铁链的犯人却眉头紧皱,苍白过度的脸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一则传说。颍考叔后来舞旗夺车立下大功,却被人背后射箭而死。郑庄公为此拿出猪,狗,鸡等祭品,由巫师领着一起念咒三日,颍考叔的冤魂就还阳,暗箭伤人的公孙子都被缚魂索命,随后自刎而死。”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幽冥之时古有以也,有谁能说得清楚呢?颍考叔或许也没想到,他当献上黄泉之隧的方术,最后还了自己一个清白……” 启发江闻的是白莲教黄护法临死前的狂呼。 他脑袋里似乎潜藏着许多可怕的讯息,然而竭尽他所能,都无法描述其中的诡异,因此只透露出了一些古怪的传闻。 他的描述里五花八门,比如福州城中的由来已久的幽冥巷、髑髅太守,还有孙策之死、闽王凿泉视鬼,但这些都和玄之又玄的幽冥有所关联,让江闻不得不用最大的想象力,试图还原着这一切。 更让他无法轻视的,是西晋郡守严高筑子城时凿出西湖,就传闻凿到了地层深处的海眼,才最终引出了湖底古庙的见闻。 没错,又是魏晋! 他可以不做过多的恶意猜测,却唯独对这些擅长惹事的魏晋挥犀客丝毫没有好感——琅琊严氏出身的太守就算自己不惹事,还能阻挡其他魏晋世家门阀在其中动手脚吗? 江闻本不愿意管福州城中发生的变故,更没有办法将榕城中三山两塔间这些光怪陆离的诡事联系组合在一起,但现在看来,已经从黄护法口中猜到了一些真相…… 有人在下棋。 有很多人在下棋。 这个乱局浑水之下疑点重重,人人都以为是棋手,想要下一盘以天下人为棋子的大棋,却不知只要跨入其中就沦为了又一枚浑浑噩噩的棋子,只能被局中的大势所逼迫行走,再无办法抽身离开。 江闻出言震慑住了全场,表情却突然缓和了下来,走到牢柱旁看着瞠目结舌的常氏兄弟。 “实不相瞒,现在还没到我入局的时候,因此我是不会走的,凶手到底是谁我也不感兴趣。” 他笑得很和善,注视着面声怒色的常氏兄弟,仿佛说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如果你们能出去外面,把一样东西拿过来,我或许能让你们死去的师父跨越幽冥,亲自来见你们一面……” 江闻把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股刻意的蛊惑。 “你们意下如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 自从在幽冥巷口,江闻目睹了稚嫩尸骨枕藉累累的度人塔之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躲进了牢里。 在这处溷臭刑人、相得益彰的地方不改其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悟起了道。并在这期间他一边思悟,一边咒骂这该死的世道。 这世道有多该死呢? 可以说该死到了某种高度,江闻即便穷尽才智冥思苦想,也判断不出眼前杀人者和被杀者,究竟哪个更应该死——这是跨越了时代的悲哀,也是只有他自己在承受的负担。 在这个过程中,或许也只有表现得乖僻离常,才能让江闻的内心舒坦那么一点点。 于是乎,江闻躲到武夷山中是其一,只交极少数朋友是其二,带着几个孩子游离于江湖是其三。 武林人士怨声载道的无情江湖,最终成为了他纵情豁达的外皮。 在他眼中,唯独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能毫不犹豫地去救素昧平生的傅凝蝶,能淡然处之地收爱咬人的小石头为徒,更能费尽心思地将洪文定拐跑,却不再敢轻易挥剑出掌,去做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 在牢里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江闻,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窝在牢里的背影像极了鲁镇的某少爷,又像是在老歪脖子树殿冥思苦想四个字的某酋长。 巧的是,自己想了许久才说出来的话,也不过是四个字 ——“救救孩子”。 在短短几日内,原本就因怪闻异谈而风声鹤唳的福州城,转眼就陷入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之中,而这场风暴的中心,就是倏忽天降的朝廷钦差。 衍空和尚带着朝廷的人马杀入了三坊七巷。 螺江陈氏、九牧林氏、武林沈氏、龙山刘氏、义序黄氏、雁门萨氏,这几户人家在三坊七巷的望族名流中,都属于传芳蕃衍最为兴旺鼎盛的家族。 在此之前,曾经也是公认推恩忠正、承德孝悌的钟鸣鼎食之家,却接连之间迎来了最猛烈的打击。 他的手笔,不复耿家行事的谨小慎微、掩人耳目,而是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抄家破户,以至于一时间械人盈狴。 不论这些家族从前如何豪奢、手腕如何灵通,全都被冠以“伪造言辞,诳愚惑众”的白莲教身份,阖家下了大狱,不容申辩。 就在常氏兄弟潜入官署的当夜,衍空和尚亲自带出户的人马,正在攻打最后一户难啃的硬骨头——雁门萨家。 住在黄巷之尾的萨氏强势抗衡,早已用土石紧塞住门户,伴随着不妙消息接连传出,更是派出精壮日夜巡守在院楼之上,人人手持强弓硬矛、杀气腾腾。 然而这一切,却依旧挡不住衍空和尚动手的决心,就在清廷探子强攻下黄巷中的义序黄氏之后,几根钩爪就迅速搭在院墙之上,喇嘛打扮的杀手已经冲入其中了。 萨家青壮子孙很多,聚集中也不乏练武之辈,众人很快就操着刀枪和这些杀手战作一团,一时间杀声四起、火光映天。 一方是手段刁毒的经年杀手,挥刀如泼水,明晃晃地轻易不能近身,一方是训练有素的护院武师,往来行进令如山倒,配合极具行伍之风,渐渐两边战斗互有胜负,僵持不下。 萨家大宅高处的花厅闻雨山房,此时已然化为中军之所,山房中萨氏青壮慢慢加入,局势也渐渐倒向了他们一方,喇嘛杀手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分割围困,陷入了下风。 就在众人认为局势已定,几名族老凭高思索着,以为终于撑过这一夜的动荡时,萨家早被砂石牢牢堵住的大门,却猛然出现了强烈的撞击摇晃。 磅礴巨声不断传来,门外宛如巨兽撞击,声声直接敲在人们的心脏之上。 府门在撞击中迅速变形,最终化为了一响折断开裂的刺耳声。一个铁塔般的人影闯入院内,发青的头皮与浓密的胡须形成鲜明对比,但更让人瞩目的,还是那张狰狞凶狠的面庞。 他的身上残留有打斗的痕迹,双目如血,举手投足间杀气冲天。 “好一处大胆反贼,竟敢公然袭击朝廷天兵!” 衍空和尚的出现,就像是池子里投入的一枚催化剂,顺间引动了人们的恐惧。 只见他赤手空拳地上前,轻而易举夺过两名家丁的哨棍,凭空击成两截,随后空手一掌打在他们头顶,噼啪一声脆响,两人的脑袋当场便如西瓜碎裂。 “本官已然当面,贼人竟然还敢还手!是不是都想满门抄斩!” 衍空和尚此时脱去僧衣,露出身穿的三品官员补服,龙躟虎步间气势雄浑,提膀又撞飞了许多家丁,只留下一路泼洒吐血的惨状。 萨府的青壮察觉到了形势不妙,迅速放弃被包围的密探,转而以刀枪棍棒围攻衍空和尚。 闻雨山房上的萨氏家主也愤然出声。 “恶僧,你做恶多端、杀人如麻,擅起刑狱却知法犯法,枉称朝廷命官!” 老者义愤填膺,猛拍在一旁阑干上。 “福建巡抚乃是我们萨家的挚交,等我长子修信递到,巡抚大人必定禀明圣上将你革职问罪!” 周边青壮霎时间鼓噪起来,只把各色兵器一股脑攮来,想要给衍空和尚一个好看。 可衍空和尚的袍袖挥舞,粗大的胳膊伸展开来,内气灌注下血肉只如精钢一般,只见刀斧及身都未能伤及分毫,蒲扇般的巨掌张开,便将一连十余人打得牙齿碎裂、口吐鲜血。 他一揽官服大袖,倒竖双眉杀气四溢,单手持起胸前挂着的粗大念珠。 “少废话,本官断案向来先斩后奏!” 只见他双腿分开站定,一声怒喝后拳掌齐出,转眼间撞开一条路前行无阻,强行逼退了萨家青壮,余威仍能拍碎花架木桩,金刚般若掌全力以赴挥出的无穷劲力最为刚猛,即便五六人合力,都无法抵挡住分毫。 “你们再不投降,今天我就让你们满门尽灭!” 衍空和尚的杀声嘹亮,竟然凭借一人之力就镇压住了全场,将上百人的萨氏家丁杀得血流满地、人仰马翻,丝毫抵挡不住。 功力精深的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同时出手,转眼就是刀断人亡,死不瞑目地撞在了屋墙之上,此夜杀人手段之狠辣,与当初西域妖僧客巴屠杀马家无二。 他遥指着闻雨山房中的老者, “你这个罪魁若是伏法,再全部放下兵器,我或许可以容你们一次!” 见对方兀自集结想要鱼死网破,衍空和尚当即朝天大喊:“拿东西来!” 萨氏家主原以为对方要倚仗兵器之利,眼角却看见院角浮现出一道身影,抛来一个布包。 衍空和尚抖开包袱,将一个圆溜溜黑乎乎的事物举到了高处,双目圆睁怒喝道:“老匹夫,你看看这是什么!” 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衍空和尚手中拎着一根粗黑辫子,半空中摇晃着一颗血污覆面、痛苦狰狞的斩落人头,双目无神地瞪着空气,死前决计是在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后咽气,才被割取首级。 火光映照中,萨氏老者从眉眼五官辨认,愕然察觉萨家那位由翰林院检讨外放为知县的长子! 对方跋扈之色跃然于眼前,萨氏家主猛然窒息欲绝,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惨状,但随着他的面庞痛苦犹豫,转眼却又是被一掌掌拍飞打碎的族人,终于含恨说道。 “你这个狗官毁我满门清誉,今日我就以人头赔请,只希望你不要再为难我萨家的人了!” 说罢就挣脱了身边妻儿的搀扶,踉跄着一头想要撞上花厅的廊柱。 “地无界,天无法,要怪只能怪你们螳臂当车!想死也由不得你!” 衍空和尚狞笑着看着,忽然上前双手抵住一块石碑,随着他双臂用力、腰腿运劲的怒喝声,竟然生生地将这块院中照碑从土里拔起,随后扛起重逾千斤的石碑在肩,径直砸向了远处的闻雨山房! 地动山摇间,照碑瞬间磕断了廊柱,又砸碎了花厅的半面墙瓦,才在噼里啪啦的倒塌声中狠狠嵌进地里,碾碎了满地青砖。 萨氏家主还未触及柱子,就被破瓦砾石兜头罩住,满头白发都染花,一股股鲜血从额角流淌下来,只能瞠目结舌地瘫倒在了残垣之中,宛如痴呆。 衍空和尚站在院中睥睨四野,所视之处的萨家之人尽皆丧胆,在这等蛮横的壮举前胆寒心怯,再也生不出抵抗的念头,任由门外闯入的一队队清兵缴械。 尘埃落地后,原本富丽堂皇、层楼累榭的萨府狼藉一片,一队队清兵押送着外出,偌大院子里空空一片,只有衍空和尚凝视着漆黑的夜色,露出了深思隐忍的神色。 “钦差大人!” 衍空和尚的手下皆是面目全非、刀剑刺面的亡命之人,此时一名手下手沾血迹,从门外快步走进。 衍空和尚背朝着对方,沉声发问。 “情况如何,说!” 手下的声音暗哑,抱拳跪地说道。 “黄家老小已经审问完毕了。一开始他们死命否认,后来一听见‘闽王审知’四个字才老实,承认大人您要的东西,如今就在他们手里。” 衍空和尚闻言大悦,两人一同走出萨府大门,沿着黄巷的道路走到了巷口另一处高门大宅。 正院之中,几人正奋力挥舞着铲子开挖地面,随着一旁沙土累积成小山,一块硕大碑体就出现在了土里。 “《胞皇宫龙启碑》果然在这里!” 衍空和尚眼中放光,令人吊起碑身,伸手抚摸着这一块高近两丈的古碑,只见碑头为六螭首,雕刻雄健,碑侧刻蔓草花纹,历经岁月蹉跎依旧华美。 详观此碑,碑辞以颂开题,以序引述,模模糊糊地写着五代十国间闽王在福州兴建胞皇宫的嘉举,又记黄龙出水的祥瑞,全碑岿然高耸,雕磨精工,丝毫不为苟就。 “你可知这碑的来历?闽惠宗王延钧听任道士陈守元之说,兴建胞皇宫于九仙山顶,祭祀一尊从天而降、不知来历的神祇,名曰胞皇尊。” 衍空和尚眼角斜睨着一旁,故意放声说道。 “这尊神明,于史册从未记载,方术也不曾显露,据说是王审知入闽之时夜梦见之,遂画于图册。闽惠宗得之奉若至宝,以无数白铜黄金铸胞皇像,亲自昼夜诵祷,焚香祀祷,乃至举国政事无论大小,皆请胞皇命而后决之,霎时间一国若狂。” 衍空和尚痴醉地看着碑文,不无得意地道:“义序黄氏始祖黄敦,唐末自河南光州固始县随王审知入闽,为心腹肱骨之臣。我就知道当初闽王留下的线索,十有八九就在他们手上……” 随后他环视四周,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还有雁门萨氏,本是发祥于西域的色目人‘答失蛮氏’,其祖的萨都剌生于山西雁门,受元廷赐萨姓,后于至顺四年迁基福州,要说他们没有目的,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手下只是跪地不动,却忍不住好奇地说道:“钦差大人,朝廷此行如此兴师动众,究竟为了什么东西?毕竟连日攻打,属下也……”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官手段太过酷烈?” 衍空和尚对于自己的目的,倒也毫不讳言,对着自己的心腹说道。 “但如果我告诉你,他们几家都实打实地和白莲邪教有勾结,还从白莲教的红阳拂多诞护法手中,买过许多不可告人、造型骇人的古物呢?” “卑职不敢!” 手下连忙告罪。 “不敢就好。这福州城中埋藏着的秘密,绝非二三子可以窥伺,” 衍空和尚冷哼一声,“那耿家胆大妄为,幸好耿继茂尚且懂得审时度势。世间诡怪难测,一如我当年在少林寺亲所历见,胆敢染指涉足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就算号称百年一遇的寺中天才,终究也无法幸免于外……” 院中的和尚诉说着见闻秘辛,忽然对着空无一物的花墙中豪声说道。 “既然听了半天墙角,不如出来一叙吧!我今天既然出来,就为了引出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老鼠!” 和尚跨步向前,双掌运仪寰转,便陡然生出莫大的力道。只见他掌心贴按在院内花墙上,瞬间就摧垮砖石将其推倒向后,力道沛然莫御,显然准备多时。 两道人影从墙后跳出,一黑一白宛如勾魂使者还阳,抛出手中凌厉钩爪,便扯破几名追击清兵的喉咙,挥舞着锁链再度挂上院墙,意欲遁走。 衍空和尚眼中寒芒一闪,宽袍大袖当即甩出击中两人,将他们打飞跌入了一片芍药花丛中。 后院审讯的清兵闻声前来,手持刀剑火把照亮四周,衍空刚要追击,花圃中却撒出了一大把砂土、扑剌剌地迷眇他的眼睛。 形势紧急之下,衍空和尚只能凭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出掌,和一黑一白的身影硬拼了一掌! “哈哈哈,果然是你们这两个吊死鬼,中了本官的金刚般若掌居然还没死!”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盲眼对敌依旧毫不惊慌,瞬间拆穿了对方的身份。 常氏兄弟衣衫褴褛、长削干瘦,左右手拎着钩爪默然不语,而方才运起黑沙掌的手掌已经瘫肿微颤,显然是在刚猛掌力的对碰中落入了下风,被对方再次重创。 两人先前依靠着青城高深武功压制伤势,此时却是再也无法抵御,嘴角溢出了黑血。眼见形势不妙,两人只好再次纵身越墙而去,衍空和尚却阻止了手下追击的念头。 “今夜暗中势力涌动,我出来就是为了打草惊蛇,探探他们的底细。长青子的徒弟,不过两只老鼠罢了,枉然追上容易中调虎离山计。” 他取过清水洗清了双眼,含怒一掌拍在了高过人头的水缸边缘,瞬间水流满地。 “若不是我赶来时,和一鬼面人交手、元气有所损耗,这次必能将他们击毙。鬼面人的一身武功端得离奇,与本官对拆几十招,根底也丝毫不见泄漏,若是想要强取颇为棘手。” 手下沉声问道:“钦差大人,既然如此,我们牢里还关着一个,是不是抢先结果了他为妙?” 说罢,还配上了一个抹喉的手势, 然而衍空和尚当即挥手否决。 “不行。我们如今的人手已经捉襟见肘,在找到宝物之前绝不能分兵冒进。况且在这么多对手里,唯有林府的那名高手,让我完全看不透……” 话未说完,声音就被他猛然止住,转换着情绪的眼里再次浮现出杀意。 “当初闽王宫中的道士自称无所不能,乃至能带着闽惠宗白日视鬼、决狱通幽,这个昏王却不知道,陈守元之流的神通真正倚靠的、是胞皇宫里的那尊神祇。” “如今三坊七巷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们继续拷打各家各户,逼他们透露血佛像、白莲教的秘密。圣上猜测那尊现世的血佛,就是当初闽王宫中祈无不应的胞皇尊!” “属下明白!立刻就去查办!” 毁容手下嘶声领命后离去。 衍空和尚却在身后微微冷笑,遥望着无界天空的眼神阴鸷无比。 他说的都是真的,却只是一部分真的。 在来之前,衍空和尚已经喻告手下清兵,此行赴榕是为了调查剖腹出肠的血佛之事,同时打击暗中猖獗公然勾结的白莲教和耿家。 连带今晚宣扬出去的寻找血佛像、宝皇尊,说到底只是别家的目标,并非他自己的目的。 世人皆有私心,白莲教有、耿王府有、福威镖局想必也有,而他更不例外。 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是黑暗中的猎手,率先被猜出或暴露意图的,注定要出局。随着现今牵扯入局的势力越发复杂,以至于他的那份私心,都显得再寻常不过。 这座福州城很小,以至于容不下两个声音;这座福州城也很大,因而除了有皇帝想要的东西,还埋藏有他想要的东西。 田归农受挫的事情他已经知晓,衍空和尚却尚不认为,自己找的东西会在福威镖局的手中。江湖武功说到底不过是微末之技,在他曾亲眼目睹的大恐怖、大绝望面前、甚至掀不起一丝波澜。 从幽冥巷现身主动入局开始,他发觉行动逐渐阻滞艰难,先前计划的东西也屡屡遭遇阻力,但是衍空和尚仍旧自信,不但是因为武功,更因为他在几十年前,就能成为染血木人巷里侥幸存活的人。 ——即便那道诡异的龙形阴影自那之后,蠖屈螭盘地隐显在他的清醒与梦中。即便时隔多年,那些没有翅膀和翼的怪诞,依旧昼夜不停地在空中地翱翔,伴随着奇异的吼音和他胸口五道圆趾抓痕,不曾离去一刻。 衍空和尚既是极少数活下来的,因此也成为了,极少数没有逃脱噩梦的人。 随着衍空和尚屏退手下,他独自走入因为宵禁而人迹稀少的坊巷,从黄巷漫步经过了灯火阑珊的宫巷,最终止步于烛影幽微的塔巷,几处坊巷的传闻逐一从他心头流过。 衍空和尚想道,耿家徒劳无功地在三山两塔间搜寻,挖遍了闽王留下来的遗迹,当真是愚蠢至极。 但说到愚蠢,如今几方人马躲躲藏藏,谁也不敢暴露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唯恐被群起而攻之,也不遑多让。 宝皇神像数百年前便诡秘离奇,无人知晓真容,随着闽国灭亡,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它究竟是否如今出世的血佛,已经难以推测,自己眼中的宝贝,唯独三山中九仙山麓,那座通体白色的报恩定光多宝塔当年辟基时发现的光芒四射的宝珠,是必须拿到手的。 而耿家必定是不知道两塔的内情,才会挖开了城中三山的射乌山下,用来镇压邪祟的崇妙保圣坚牢塔,引发了福州城种种怪事。 要知道就连王审知第七子王延曦,也在营建九层宝塔时方到七层,就离奇地死于非命,建塔符劾压祟之事匆匆宣告结束,闽国的国祚也在四年之后告终,再也无力回天。 如今耿家自寻死路,不足为惜。 一路上衍空和尚的想法心思如电转,最终来到了一处荒凉偏僻的巷子口,驻足不前只盯着坊牌上的宝塔形状,沉默不语。 为了得到金刚手光明灌顶密续中无上机缘,窥见军荼利明王起伤金刚的成就奥秘,衍空和尚早已决心踏着尸山血海前去寻找,直至看到那尸口出妙莲,身状如梵天的不世之景! “摩尼宝珠,到底在哪里……” 衍空和尚喃喃自语着。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 夜风凛凛,明月高悬,足以想见这又是清静朗夜。 然而空荡荡的巷口前伫立一个凶神恶煞的官服和尚,就让这份景色少分雅致,多了点唐突。 在衍空和尚无法兼顾的盲区里,一个诡怪离奇的影子骤然生出,如黑水流淌般穿过了石板小路,钻进了一道院墙的阴影里。 那道影子出现得毫无声息,平随淡然,虬结如冒出院墙的一缕疏枝,狂逸如楼畔侧生的苇茅,俊秀如精心呵护的一株梅花,霎时间变化多端、难以言喻,矛头直指神游物外的衍空和尚。 而此时的衍空和尚脸上神情,也陷入了显而易见的异常之中。 他怒睁如铜铃的双眼里,氤氲飘荡着一股细渺的黑气,围绕着瞳仁涌动不息,宛如墨海里腾飞怒吼、翻涌滚荡的黑龙,夺去了这名杀人无算者的全部神采。 一阵尘埃飞转,怪影随风而响,便是那么轻巧的一缕晃动。 这晃动,宛如枝头春来的萌蘖被黄雀跃枝起翼时一震,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嫩芽坠落于地,缠绵辗转在风中不肯罢休,直到付与一渠流水潺潺。 那时的水波尚未泛起,衍空和尚的身躯就遭到了轰然一击,官员补服上劲风凛冽、余势不退,伤痕已经随着裂帛声出现…… 那道隐藏至极限的杀意,就像是被打造成珠钗的利刃,终于出鞘时绽放出应有的光华! 骤然遇刺的衍空和尚,眼里的黑气依旧缭绕不休,身体不由自主地弯曲前倾,脸面眼看就要和青石路面亲密接触,但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双手,却猛然撑地俯身,发出了阵阵怪吼。 诡谲离奇的怪影仍在墙角隐显,姿态难以乍述,衍空和尚在起身的瞬间,却已经捕捉到了敌人的方位,铜拳铁掌再不掩饰,急风骤雨般攻向了对方。 哐当!哐当!哐当! 接连数声巨响,衍空和尚面目呆滞,拳掌不畏疼痛地撞击在墙面上,震脱墙表的粉砺石灰,露出砌在底下坚固无比的青色条石。 怪影开始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局蠼不安地四处躲闪,终于在衍空和尚分毫不留间隙的快攻之中,被逼到了无法躲藏的位置,被一道巷口照来的烛影闪过,露出了一张五官颠倒、形容扭曲,绝不似生人形状的鬼脸! 衍空和尚猛然罢劲一收,缓缓从形似长蛟潜江的低伏姿态站起,随着身型拔高,浑身都发出了颤栗牙酸的骨鸣之声,仿佛这个铁塔般的破戒和尚,正经历着脱胎换骨的痛苦。 “鼠辈终于现身了,本官可是等了你好久……” 衍空和尚双眼忽地一眨,瞳仁外游荡的黑气宛如幻觉消散,只留下一双杀气腾腾、寒光皎皎的眼睛。 鬼面人的身形也极度离奇,似乎在用缩骨移穴的功夫改变身体形状,斜靠在墙角暗淡难辨,就和他颠倒陆离的五官一样令人惊悚。 “阁下费尽心机寻找,我白莲教岂有婉却盛情的道理?” 雌雄莫辨的声音慢慢响起,鬼面人话语里依旧平静,不带感情地和面前的仇敌问候着。 衍空和尚猛然大笑,声音震得两旁树枝都颤抖不已。 “果然是白莲妖党!果然不打疼你们,你们就不会乖乖地出来!我今夜打草惊蛇只是心血来潮,想不到接连抓到大鱼!” 鬼面人缓缓抬头,形容扭曲的怪脸表情晦涩难懂。 “我乃白莲教红阳教主。今天斗胆相见,并非想要死斗决逐。” 空巷中寒风涌动,充满了不信任的味道。 “哼,莫非你是来束手就擒的?” 衍空和尚嗤之以鼻,“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鬼面人也毫不客气。 “阁下不相信我自然无妨,但我更没有理由冒着危险,就为了和你开这一场玩笑!” 雌雄莫辨的声音十分僵硬,斩钉截铁地说道,“福州城中固然你我不可两立,但如果我是来告诉你那枚珠子的下落呢?” 衍空和尚的表情陡然僵硬,双袖中拳指齐出,金刚般若掌与大力金刚指再不留守,趁着对方不备骤然发难,呼吸间已经抢入对方的身前。 鬼面人身形原地扭动,匪夷所思地凭空跃起,凝滞在了院墙之上数息,才再次转向横折,单腿立在了高墙之上。 衍空和尚也不客气,稍蹬微踏就追逐而来,也一脚踩上了狭窄的高墙顶上。然而鬼面人并不在乎半渡而击,独拳凝聚了全身功力,快如闪电地与衍空和尚猝然回应的金刚般若掌,抵在一起相互较劲,僵持不下。 衍空和尚的内功修为固然惊人,已经到达了江闻都要忌惮一二的程度,但鬼面人蕴含的内功也刚强不折,内气运行屡屡违反常理,使衍空和尚得意万分的角力如陷泥潭之中。 两人均是未能占到便宜,于是单腿为马地撤拳再出,闪电般接连交手,在半空中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鬼面人靠着离奇诡异的武功时而轻灵、时而凝浊,让双方再次徒劳无功地罢手。 “鼠辈武功倒是不弱。” 衍空和尚微微颔首,“看你之前藏头露尾地游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鬼面人身形摇晃如弱柳扶风,每一动静却紧守中轴,似乱非颠。 “阁下如今应该能够放下戒心,听我把话说完了吧?” 鬼面人不以为忤地说着,“如今的福州城云谲波诡,以本教主之见,我们双方非敌非友,完全不必生死相搏。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可以告诉你摩尼宝珠的线索,换来罢斗的机会,你看怎么样?” 听到摩尼宝珠这四个字,衍空和尚的眼中就流露出止不住的杀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悍然出手,将眼前讨价还价的人杀掉。 但当巷子里的寒风停息后,衍空和尚紧绷的皮肉还是挤出几分笑意。 “有趣,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这不是商量的问题,也是一个信任的问题。黑暗树林中出没的人,注定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脆弱如薄纸的除了信任,还可以是性命。 因此衍空和尚十分好奇对方为什么就如此笃定,说出的话不但能够让人信服,还能使他同意罢手言和。 双方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我们白莲教来到福州,是为了幽冥巷中的那本无字天书。” 鬼面人雌雄莫辨的声音直言不讳,“那本书出自前宋髑髅太守。他在久死还阳之后能通幽冥之事,以原本有音无字、沟通阴魂的殄文写就,上面千变万化无所不包,藏有我教遗失已久的典籍……”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冷声说道。 “因此你是想说自己找的是无字天书,不是我找的摩尼宝珠?”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这个说法凭空无据,衍空和尚是决计不会相信有这么一本闻所未闻的“无字天书”的。 鬼面人淡淡说道,“阁下不相信?那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座宅子横亘在塔巷、吉庇巷之间,其中有南宋夫子郑性之曾经的书堂。” “《南村辍耕录》有载:‘性之素以私怨滥杀,所居清风堂下有卧尸影,阴晦则现,涴濯不去。’这个故事牵强附会,克那清风堂外死尸之影确有其事,实则就是无字天书中的一一鳞半爪呀……” “郑性之曾在贫贱时居此陋巷,掘地得髑髅太守留下的一块残碑,逐渐能通鬼神、知微渺,习读殄文时以清水沾地描画,才变成了这处阴晦则现,涴濯不去的尸影。”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 “字影再怎么扭曲,如何能成尸影?你这解释太过牵强,就算偶有灵异,又能说明什么!” 鬼面人淡淡说道:“殄文足以炼虬成仙,自然不能以常文俗字度之。如果你还不相信,那在前朝嘉靖间也有记录,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前来搜查,从幽冥巷找到了两幅怪图,乃是武当张三丰真人在一百二十岁时刺血书就的经文随后号为‘张三丰血经’敬献至大内,此事天下皆知……” “那两份血书经文上的内容,也是张三丰真人以高深莫测修为,强悟幽冥殄文写就,据传破解了生死幽冥、长生不死的要妙。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衍空和尚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来。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你的敌人。 武当作为少林立派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大敌,曾经寄身少林寺的衍空和尚自然对这位陆地仙人的事迹了如指掌,不管是他早年放荡形骸的癫狂行径,还是他晚年隐晦不明的仙逝传闻。 刺血写经是一种通行于佛道的大德行径,《普贤行愿品》就曾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据说血经不但能恢弘誓愿,还能显化出真经要诀中密而不宣的义谛。 张三丰血经上的内容不曾流传于世,但明代士人笔记曾写道嘉靖皇帝通读血经之后,冷汗淋漓地坐倒于地,惊呼长生不死竟然是一纸空愿。 “多说无益,你解释再多也不如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衍空和尚开门见山地说道,心思似乎有了什么打算。 鬼面人的怪脸上挣扎出一个表情,不断变化出各种诡异的角度,伸出一根手指说道。 “自古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佛祖都称比丘下山传真经,只讨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是贱卖,我如今也有一个条件才行。” 衍空和尚横眉怒目,却果然表现得更加深信,“且谁给我听听。” “我要阁下放了一个人。” 鬼面人以雌雄莫辨的嗓音说着,“那人现在关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深不见日的苦牢之中……” 衍空和尚的眼中再次爆发出精芒。 “你要放的人太过危险,本官绝不可能答应!” 衍空和尚想起了那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年轻人,只觉得对方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旦听信说法纵虎归山,恐怕落入圈套。 鬼面人的声音逐渐冷淡了起来。 “本教主不远千里而来,无字天书也会自己去取,这放人难道是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吗?!” 衍空和尚轻拂着胸口沉重的念珠,表情也逐渐漠然:“若想和本钦差谈条件,你必须先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深深的巷子里,凛冽寒流再一次呼啸而过,伴随着两人沉默不语的氛围,幻化出了千军万马自高霄杀来的铮铮之音。 “摩尼宝珠的来历,我红阳教恰好知道一些。” 僵持许久,鬼面人终于还是缓缓开口。 “那是当初唐代会昌法难时,我教十二慕阇之首的呼禄法师所带而来的宝物。此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后来呼禄法师见福州城罹将大难,便把摩尼宝珠埋藏于九仙山脚下,定住了城下的一处幽冥泉眼,防止阖城沉入那日月无光、黄沙漫天的阴泉之地。” “此宝潜藏地下一甲子,后因宝光流转,被唐天佑元年的闽王王审知所得,随后敕建七层八角的报恩定光多宝塔,重新定住地底阴泉的流向。” “再后来闽王霸业飘金粉,一夕鱼龙不可辨,摩尼宝珠也辗转不见于乱世,只有福州城中的黄家手中,存有些许线索,搜寻了数代不息……” 话至关键处,鬼面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切线索都和衍空和尚所知的相吻合,却又没有一处出乎他的意料——有趣的是,这些讯息作为交易的代价全然不足,可作为取信于人的证据,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黄家、石碑、胞皇、福州。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衍空和尚嗅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试探意味,却也故意谨守着讯息的边界。 “黄家所有的线索,此刻已经落到了本官手里。你即便不说,我也总有办法找到答案。” 衍空和尚傲然地回答道。 鬼面人衣袂飘飞着,雌雄莫辨声音后的姿态极为诡异。 “本教主前来自然有道理。当初随王审知入闽的黄家始祖黄敦生六子,后起起伏伏,曾因娶永阳柯氏,迁至永泰龙井,再后委义序林氏,最后才迁回福州义序,成为如今的义序黄家。” “如此多般的流转变迁,他们口口相传的线索早就残缺不全,单靠着那面古碑,是绝无可能找到摩尼宝珠的。巧的是黄家这一代的子孙中,有一名天资卓越的庶出子孙,已在我教充任红阳护法一职。” 鬼面人的话语里诚恳无比,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没办法拒绝这个理由的。一切都和他掌握的线索相符合,自己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摩尼宝珠和自己离得最近。 在没有人成功的时候,证明自己曾经最接近成功,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口中的黄护法死在幽冥巷里了。” 衍空和尚口气生硬,不想显露出任何的动摇。 但鬼面人已经看透了一切。 “黄护法死了,他发现的东西却流传了下来。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黄护法不仅曾把摩尼宝珠的线索告诉教中的红阳圣童,似乎还告诉了耿家以寻求某种帮助——留给阁下的时间,可能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哦……” 衍空和尚怒目而视,不小心跺碎了足下的墙瓦。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说时迟那时快,衍空和尚眼中的杀机再也掩藏不住,立于墙头再次突施冷箭,身体斜靠似地倒向了前方,运起千钧之力发起进攻。 鬼面人淡然自若地向后飘动着,空中转折的姿态生硬诡异,偏偏恰好能躲过衍空和尚的一撞。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衍空和尚袍袖挥舞如风,袖子里的拳掌再次出击,隐蔽无比,直奔鬼面人的脸面而来,劲风已经压到了那层恐怖诡异的颠倒面具。 “装神弄鬼!给我现出原形!” 这一手袖里乾坤已经多次使用,鬼面人也早有防备,自然再次漂忽不定地躲闪,同时立掌如刀,迅速施展出颠倒不定、离奇诡异的武功路数,要和衍空和再斗过一场。 可这一次,衍空和尚忿愆的面容中显露出了一丝狡黠,袍袖忽然像被鼓风机吹起一般,直如铜铁似地不可摧折。 “你上当了!看我流云飞袖!” 横扫的袖袍带起阵阵恶风,甩动之间便从鬼面人身前划过,切断了他周身牵绕着的某些细如毫发的丝线,发出了崩当的断裂之声。 而在下一招,流云飞袖就从鬼面人的脸旁划过,击破了一块紧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貌。 “鼠辈肆意妄为,终于被我抓到了破绽!你虽然对佛道辛密了如指掌,却屡屡暗示本官敌人在耿家,想诱导我继续查下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白莲教!” 衍空和尚大喜过望地定睛看去,却看见鬼面人五官颠倒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一直延伸到脖颈,都是这样的恐怖胬状翼肉! 衍空和尚即便心智如铁,也被这样子惊骇到了片刻。 而鬼面人就趁着这个机会猛然窜起,施展轻功在月下飞度屋梁,几起几落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回响久绝的雌雄莫辨怪声—— “摩尼宝珠…… “就在福威镖局!” 第一百三十六章 计不决者名不成 入夜很久了,林平之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唐人李淳风在制定《麟德历》时,就明确指出:“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时的中点,为一日之始,只是一个拥有特殊计时功能的时刻。 而心中有事横亘的林平之依旧记得,坊间大树下乘凉的老人们曾神神秘秘地和他说过,“未子时,当速归,子半到,百鬼出,最易见鬼魅,宜早寻所往。” 拥衾难眠的林修心中惴惴然,望着从窗缝漏进屋里的惨白月光,静听着城卒鸣柝缓缓靠进。城中充满忧悒节奏的打更声如果深夜静听,每每柝声三下伴随一声长吟,宛然是说的「打杀哉」三字。 最终,这位福威镖局的少镖头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房间走出去,快步经过几间亮着灯火的厢房,又穿过树影参拂的练武场,终于来到了后院的门口,凭着门缝向里面张望。 几天前镖局里还热闹非凡,此时却已经冷冷清清、恍如隔世了。 在田归农带人上门踢馆铩羽而归之后,林震南喜不自胜地命人采买了大量的水陆食材,大摆筵席款待镖局上下百余号人,从镖头账房到马弁伙夫,人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江闻的几个徒弟更是敞开大吃毫无顾忌。 可是在那之后,林震南就似乎痛定思痛地,忽然严令两个子女和江闻的三个徒弟,不得随意踏入前院和镖舍,一日三餐由伙房单独供应——正好府上大厨也有一双儿女,每日就负责往来内外,端菜送水。 林震南的理由是江湖险恶,不得不防。可林平之感觉总有哪里不对,就连前厅镖舍传来的声响、飘进来的味道都不对。 镖舍晚上灯火不息,白天也总是传来刀枪交击的铮鸣,似乎有许多镖师昼夜操练着武艺。百天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步伐密集如雨点打落,夹杂着铜锣金鼓敲鸣为号,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作战着。 林平之即便隔着院墙,也能听见他们发出声音忿怒和惶恐、脚步声音坚毅而悲观,匆匆忙忙地永无停歇,就像在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胜利、也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战斗。 慢慢地,林平之还发现,每当这扇门打开,林修就能看到一些筋疲力尽、汗出如浆的镖师靠在墙角休息,随后消失在了后院某个亮着灯的房间里。 好奇心起的林平之,曾凭借轻功踏上墙头,虽然视线被后院的一度山墙挡住,却也看见镖局斜侧的那扇小门。一辆辆运送着肉菜禽畜的轮车,正排队等候在狭小的过道里,等待着府上大厨清点食材后送入厨房。 这样的离奇景象,在每日隅中、日入两个时间从不间断。每一次的食材用量都相当于一次阖府的宴席。 林平之想不明白,府上哪有天天吃席、顿顿饕宴的道理,可若是没有人吃,光这些小车日积月累下来的食材,都够把前门大厅囤满了,如今却仿佛被送入了饕餮的无底腹肠之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 自从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到来之后,镖师们便都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这块带来不祥的事物,用恐惧厌恶的目光看待它,即便只是偶然经过,也都会慌乱地转移视线,宁愿视若无睹,仿佛里面寄居着什么会食人心智、夺人性命的鬼怪。 而原本天天晨昏给林平之考教功课,称量武功的林震南,也已经数日未踏足后院了,着了魔似的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曾入卧,只顾着昼夜死守在前厅。 可能是受不了林平之苦苦盘问,福威镖局的史镖头最终才略微透露,林总镖头如今有要事在身,只能寸步不离地全副披挂于前厅端坐,片刻都不曾解衣离开。 更奇怪的是还有人说,偶然看到早就疏于习武的林震南,独自于深夜前厅舞剑,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对手激烈交锋,用的全是从未见过的诡诈凌厉招式,可再一回神,却发现林震南正仗剑端坐,仿佛根本没有起身过。 形形色色的消息悄然传来,林平之能看见的镖师却越来越少。 林平之瞬间就联想到了,那块颇具不祥意味的黑色牌匾。 如今的他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自己父亲那威严面容,正满是忌惮地仗剑以对,紧盯着金漆御匾上崎岖蜿蜒的笔迹。 林平之幻见到那匾额上不间断幻化出各种诡异的形状,张牙舞爪地肆虐于前厅,凝聚成噩梦的实体,散播出种种灾祸与恐怖,吞噬着福威镖局里的镖师性命,也吞噬着父亲濒临崩溃的理智…… 随着又一声「打杀哉」泠然响起,才把林平之从混沌不明的幻妄中惊醒。 此时,门缝外是浓郁到散不开的黑夜,凝视久了,也能看到虚空里浮现出白影的寂寥。 随着一阵刺鼻熏眼、难以言述的腐臭味迎面扑来,林平之的眼中一时间影影绰绰、皆是飘散不停的幢幢鬼影,那些潜伏的妖异爪牙向着自己一同扑来! 林平之从门缝猛然跌倒,靠着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尖叫。 他很害怕,很迷惘,很绝望,因为曾经全部的依靠,如今都化为了伸出手却抓空的愕然。 可他绝不能放弃,因为他是这个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本就是除父亲之外,最应该守住镖局的人。 他还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同母亲于草屋破瓦中的贫困孤独,他更记得,今日福威镖局里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盛况。 这种绝大的差异变化,让他不止一次地做起相同的噩梦。而自从母亲生下妹妹后去世,最后一个辨别幻梦的道标也不见了,他眼中更加难辨真幻,颠倒不安的梦里,也总是浮现着大同小异的景象。 在颠倒离奇的梦中,他遭遇了父亲身死、镖局衰落,偌大家业付之一炬为灰烬,自己孤苦无依地流落江湖之事。 他遇见了很多人,做过了很多努力,可穷尽一生仍然受尽苦辱欺诈,当初仇人之名响彻江湖,自己却只能如蝼蚁般偷生仰望,永远也没有机会翻身。 更古怪的是,他在这个梦里从没梦见过妹妹月如,也没有梦见过师父江闻——可明明一旦父亲去世了,他最牵挂的人是亲妹妹,而最值得依靠的人,就是这个隐居在武夷山里的师父了。 随着年岁增长,林平之也能猜到这些梦产生的根源,是自己心里浮现的彷徨。 曾经一无所有的人,一但碰到哪怕只如稻草般的希望,就会穷尽力气抓住,随后恶毒如狼地防备着被人夺走。 因此,林平之明明胆子很小,却总胆大妄为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比如父亲,比如镖局,比如所有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他一个都不想再失去了。 鸣柝声倏然远去,林平之裹紧单衣站在寒风里,再次挺起胸膛看向门缝。 这一次,即便他耳边又听到了窸窣瓦片碰响的怪声、眼角又瞥见白影飘落的鬼影,眼神里也只剩下坚定和果决。 ………… 入夜很久了,林震南却坐立不安地等待着。 福州城宛然「打杀哉」的夜柝声去而复来,夜夜皆然,林震南初来时曾听当地人说“三山两塔冶城间,听塔铃而知祸作”,就总是联想到古书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福祸预兆。 看着那面黑底金字的“南绿林总盟主”御匾,林震南喟然不语,缓缓闭上眼睛,略微抚慰疲劳到极限的神经。 忽然,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从前门钻了进来。 “总镖头,我回来了……” 史镖头的身影从夜色中缓缓浮现,快步走入了福威镖局那挂着“福在威前”厅匾的大厅里,看到了御匾略显嫌弃地抿了抿嘴,这才来到仗剑端坐的林震南面前。 林震南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了血丝,略显沙哑地说道。 “事情办的怎么样?” 史镖头长出了一口气,僵硬地活动了一下前几天受伤的肩头。 “放心吧总镖头。” 他神色诡秘地一咧嘴,有些得意地说道,“我亲眼看着出去的,没有任何问题,您放心好了!” 林震南得到了这个意料之中、却心系万分的答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那就好。你到后院伙房,把华师傅叫出来,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史镖头领命匆匆而去,又匆匆地回来,这次还带回了一个有着圆圆胖脸的中年男人。 “总镖头,您找我是吗?” 伙房的华师傅刚睡下不久,近来镖局的事情也让他压力颇大,本来乐天知命的一个人也开始坐立不安,此时的胖脸上就明显带着忧虑。 “好让您知晓,如今伙房、镖舍都快囤放满了,再下去只能摆到前院了。” 林震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 林震南看着两人到齐,想从大堂中的太师椅里站起来,体力却早就在长达数日的、与御匾的无声对峙中消耗殆尽,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史镖头赶忙上前搀扶,结果林震南不慎拍到了他肩头的叉伤,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嘶……总镖头,你要小心身体啊!” 史镖头也不声张,忍过阵痛才扶着林震南站好,愣是不敢让林震南挪开手。 “史镖头,华师傅。” 林震南婉拒了搀扶,站起来缓缓说道,“这几日昼夜筹划,终于把福威镖局上下百余人尽数秘密送出福州城,保留住了总号的元气根基,二位实在功不可没。” 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林震南,眼中却全是喜忧参半的神情,甚至有了几分的泫然,就因为这一切太不容易了。 林震南看着远处,大厅烛火跳跃着照在他的脸上,随着光影游移不定,使他表情虽然毫无变化,却分明地呈现出了苦乐忧欢种种情绪。 “减兵添灶之计已然奏效,我的心里却还是有几许的不安。约定好的暗号没有从城外传回,也许是钦差封城太严,大概是我多心了。” 林震南说道,“随着镖局风头过去,福州城如今的注意力,都被那钦差的逆施倒行所转移,史镖头你明天,就以伤势转重的名义到仲仁医馆寻医问药,先不要回来了。” 随后他转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票据,“华师傅,这一百两可以到镖局各处分号兑领,你就带着孩子借口回乡探亲,明天离开。凭你这一手高超厨艺,就算不愿去分号任职,想必也无大碍。” 两人闻言皆是感动不已,对林震南的心思缜密妥帖,顿时佩服之至。 史镖头更没想到,原本只在话本评书里听见的“减兵添灶”之计,竟然能在林震南手里玩得出神入化,不禁让他惊为天人。 林震南在福州经营许久,向来坚持福在威前、以和为贵,把交游善友的商道贯彻到底,与寻常形似黑社会的江湖人士截然不同。因此城中各方消息,依旧可以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林震南手中时,帮助他发现问题的所在。 这几日他虽然被命闭守镖局、谢客往来,可并没有因此而壅塞耳目,茫然无知。 他知道耿精忠发疯,知道钦差搜捕白莲教,知道三坊七巷被掀了个底朝天,更知道自从田归农被吓退之后,一些对福威镖局的谣言就或有意、或无心地流传开来。 这些鬼蜮伎俩在平时不足为惧,但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危险时刻,林震南无法坐视不管了。 他凭借敏锐的嗅觉,从重重杀机之中寻找到了一条唯一的生路——撤! 曾被江闻苦劝,因此林震南这几年也补读了不少书,奇怪的是,最让他感兴趣的不是诗词歌赋、算数命理,而是讲述韬略纵横的兵书。 林震南认为自古商道犹兵道,而用兵之道不外乎虚虚实实四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避实击虚者终胜。 比如之前,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会借机退走福州城的时候,林震南偏在接匾大战中借小石头、洪文定力挫群雄,坐稳了这个南绿林总盟主的位子。 又比如现在,当清廷以为福威镖局正大宴手下准备接受招安、高枕无忧的时候,林震南却在暗中筹划着将福威镖局总号的人马撤出福州城,保全住有生力量。 谁也料不到,林震南会选择在各方众目睽睽、风口浪尖的注视之下,有胆量将人马暗中撤走。 可林震南想的很清楚,福威镖局的背后靠山耿精忠如今被圈禁于王府中形势不明,又有人不断暗中针对着他们,所留存的力量越多,情况就越危险,分明已经呈现了收网钳口的形势。 林震南在,福威镖局总号就在,而镖师在,各地分号就不会垮,二者缺一不可。 添灶减兵之计,要略一在减兵,二在添灶。 为了减兵暗度陈仓,林震南在这几天做出了日日欢饮的假象,让手下镖师借着运送食材的功夫,躲进车底下转移出镖局,再通过他福州城中多年积累的人脉与手段,分批安然地送出城去。 为了添灶掩人耳目,他命华师傅每天都要囤放好采买的各色食材,这让华师傅为处理食材、延缓腐烂发臭较劲了脑汁;他命史镖头带剩下镖师准时操练发出声响,迷惑府外盯守的眼线,以至于当人越来越少时,镖师各个都得累的半死,才能以十几人发出近百人的响动。 为了保证渠道安全,林震南分别通过了布绸商铺、金铁匠坊、果饯货站、文玩书肆、药铺医馆等等不一而足的人脉,昼夜不停地居中筹划每一步,更是揣摩着遭人撞破的善后事宜。 依靠不眠不休、耗尽心力,他终于等到了全数撤离的今天。 “总镖头,我不见得非要走。” 史镖头感叹着说道,“您的亲眷都还没走,需要留人保护才是,我虽然武功低微不济,也总能拖延片刻的。” 华师傅低头不语。 他虽然是福威镖局总号的伙房大厨,却只是花钱雇来的,不似史镖头那般江湖中人,这几天战战兢兢地配合暗渡镖师已经是仁至义尽,并不想要深陷在这处泥潭里。 因此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离开,林震南也能看出来他只想带着一双儿女远离是非之地,换个地方老老实实过日子,就连林震南承诺与他镖局分号的差事,也是丝毫不敢考虑了。 “无妨,如何出城我自有打算。子鹿如今还被困在牢里,我必须想办法破局,还他一个自由之身。” 林震南摇头说道,“况且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子鹿给我留下的后手暗棋。以他两位徒弟的功夫,已经足够震慑贼人宵小、护得修儿与月如的周全了。” 史镖头讷然片刻,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说道,“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而已……” 林震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孩子,也是子鹿的徒弟。他们的师父既然能料敌先机地留下他们,一旦镖局遇到危险,又怎么会袖手旁观?你放心好了。” 史镖头微微叹气着,不知道自家总舵主为什么如此信任一个江湖侠客,乃至于镖局上下百名镖师在他眼中,都不如江闻一个人令他有安全感。 “总镖头……” 华师傅总算鼓足勇气开口了。 “虽然明天就要走,可我还是想报答一下您这些年的照拂,多亏了总镖头,我那两个孩子才能入学识字。” 华师傅胖脸上憋出一丝笑意,却掩饰不住愧疚,“我,我去伙房处置一下食材,这就去伙房墙角挖坑,把腐烂的食材再多埋一点……” 林震南惋惜地看着他,嘴里却没有刻意挽留,只是诚恳地说道。 “那就有劳了。” 华师傅胖胖的身影消失在了被撞碎未修的侧门,史镖头也坐在了大厅之中,陪着林总镖头沉默不语。 林震南凝视着那块黑底金漆的御匾,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不语,又开始了一场与远在金銮殿中某个敌人的对弈长考,想从这个死局中挣脱出一条生路。 可忽然间,侧门中响起了两个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次,是两道矮小的身影快步走来,肩上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半大小子。 “修儿!你怎么了!” 林震南猛然惊呼出声,发现昏迷不醒的正是自家长子,而扛着他进来的是气度俨然的洪文定和傻呆呆的小石头。 洪文定眉头轻皱,把林平之放到了椅子上,熟稔地确认过他的鼻息和脉搏,随后对林震南说道:“林总镖头,我刚才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就赶了出去,正发现林公子昏倒在院子的门口。” 他思索片刻,继续补充道:“以我看来,应该是被人有意击晕,性命无忧没有下死手,故而对方的来意不好判断。” 林震南也紧张地上前检查,试图唤醒林平之,却徒劳无功。 “洪少侠,连你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踪迹吗?”史镖头惊道。 洪文定点了点头:“对方的轻功很高明,并且很可能不止一人。先是有人把我引出去,与我交手的时候另外的人打晕了林公子。并且很可能还有第三、第四个人的存在……” 林震南只觉得心头警铃大作,忍住不安地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 洪文定的态度依旧冷静。 “因为在这同时,您的千金也被白衣人盯上了,故此估计还有贼人闯入。” 林震南差点把椅子扶手捏碎。 “什么!月如也遭了毒手?!” 洪文定不慌不忙地摇头说道:“总镖头不必担心。” 他一指边上发着呆的小石头,“我这师兄当时正走出门外,就和贼人缠斗在了一起,一路紧咬对方,使贼人并没能得逞。” 林震南茫然了片刻,紧盯着小石头,似乎揣摩不透这个“紧咬”到底是虚词还是实指。 “我当时饿了,出来找吃的。”小石头冷不丁补充道,这让林震南更加迷惑了。 “爹!” 随着一声呼喊,林震南猛然回身,就看到自家小女儿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此时急不可耐地要扑进了自己怀里,双手更是紧紧抓着,一刻也不肯松手。 林震南紧搂住女儿,嘴里不停地说着,“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小石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可是师妹又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又,只是单纯感觉这个场面很熟悉。 林震南的情绪在短时间大起大落,只感觉心脏都快停了。 “什么?!凝蝶不见了?!” “我们进去找凝蝶的时候,发现她的房间屋顶瓦片碎落一地,已经不见人影,可能是被另外的白衣人抓走了。幸好我师兄记得对方身上的气味,我们俩现在打算去把小师妹找回来。” 洪文定点了点头,“师父曾吩咐我们要守好镖局,如今只有总镖头独镇福威镖局。我们会在天亮之前尽量赶回来,还请您务必要小心谨慎。” 感觉到形势空前紧张的林震南果断点头,看了一眼紧搂的女儿和昏迷的儿子,坚决地说道。 “此事刻不容缓,你们两人自去便是,府里的一切我自有主张!”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就不再赘言地翻墙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呆愣着的史镖头,面对着忽如其来的事情瞠目结舌,缓缓说道。 “总镖头,这下我总能留下里了吧?” 林震南看着他无奈地说道:“那就有劳你了,小心肩头的伤势别发作了。” 史镖头略显得意地抬头挺胸地唱了喏,用没带伤的单手拎起熟铜棍,就自告奋勇地要到府上巡逻,观察贼人是否有去而复返的踪迹。 在夜色萧然中,史镖头跨过前院的门,走入故意屋屋点着灯火的镖舍范围,顿时差点和慌慌张张、去而复返的华师傅撞了个正着。 “哎哟看着点路,你这是做甚?!” 史镖头略显恼怒地躲过伤处,拦住了六神无主的华师傅,“你手里拿着什么?” 华师傅闻言猛然惊醒,像住救命稻草般紧抓住熟铜棍尾,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仿佛遭了疟疾。 “镖……镖头!我刚才在伙房门口挖坑……就挖到了……你……看看这个!” 他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刚想递过来,却忽然因双手一抖,顺势落在了地上。 瞬间,油纸包里一个黑乎乎、臭兮兮的事物就滚了出来,转了两圈才趴伏在青石板上,再无动静。 史镖头不嫌污秽地捏着鼻子靠近,凭借着院子里惨白泄地的月光,终于看清了地上那个邋遢的事物,是一只被连腕斩断、腐烂发臭的人掌! 华师傅早就惊恐到说不出话来了,自己天天忙活着的厨房出现这鬼东西,岂不是又一把屠刀每天选在自己的脖子上?! 而更让史镖头难以相信的是,他一眼就从那根短了一截的无名指,辨认出了这只手掌的主人——这只断掌的原主,必定是原先天天和他饮酒赌钱、而两天之前就应该已经安然出城的郑镖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为谁连 跑出镖局外的小石头与洪文定两人,一路追踪尾随着可疑身影急急前行,几次靠着小石头灵敏的嗅觉差点拦住对方,却还是被对方神乎其技地穿墙越屋、遁逃而去。 慢慢地他们发现,那几个可疑身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似乎刻意在福威镖局周围团团绕绕,明明可以径直扬长而去,却总是平白无故地和两人兜着圈子。 但很快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洪文定和小石头被绕晕,终于在一处转角彻底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味道……不见了?” 小石头茫然地看着洪文定,“我闻不到刚才的味道了。” 洪文定沉着地说道:“对方沿着福威镖局附近打转,必定是怕我们追踪到他们的老巢,才刻意转圈消除痕迹。我们先沿着这些地方找找线索。” “嗯,如果能闻到刚才的味道,就能找到他们了。” 小石头点了点头,顺手摸了摸空空的肚子。 白日的西门客往人来、热闹非凡,此时夜深人静的西门大街,却混杂着朦胧夜色的笼辖,似乎总有微光在山的背后闪动着,在缁天映照出佛塔削瘦颓唐的身影。 福州以三山为骨筑城,两塔横亘其间,今夜宛若一对在千年时光里看破了红尘的孤僧,纵然日夜相对,无意汲泉灌蔬,也不再参禅辩经,于是乎所有的神采都在眼里匿藏不见,化为了长满斑驳青苔的顽石。 洪文定凝神观察着四周情况,与小石头谨慎走着,深吸了一口浓重的夜露,只觉得冷到了心头。 “这条街上杀气很重,要小心。” 洪文定出门只穿着粗布衣服,腰里自然而然地佩着生锈砍柴刀,刻意把一身的锐气敛藏了起来。 小石头呆呆地看着,想了一会儿才问到:“什么是杀气,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洪文定皱着眉头试图解释:“我爹说过,如果酒肆里没人饮食夹菜,赌档里突然不高声赌钱,树林山道中安静到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就说明有人动了杀机。” “哦——” 小石头长长一声,打量了一下空空荡荡的街道,深以为然地附和道:“那确实很奇怪。” 但两人沿着墙躲躲闪闪地往前走了一会儿,小石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 “可现在是谁,要来杀谁呢?” 他此时小脸纠结着,仿佛用尽全力在思考和较劲,最后惘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尚未消失在视线里的福威镖局。 今夜的一切都透着蹊跷,在出门之前,洪文定也猜想过许多种可能。 幕后黑手毫无疑问在刻意针对福威镖局,可坚持绑架走凝蝶确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与福威镖局几乎毫无干系。 他原先猜测的一种可能,是他们其实是想抓走林月如,用于威胁林震南就范,因为不能确定两个小姑娘哪个是林府千金,这才一起绑了。… 但这个猜测已经被他推翻了。 追击定从一些细节慢慢察觉,之前与自己交手的白衣人身上带着新伤,连血痂都未凝固,显然刚刚和人交手过,另外几人也隐隐有内伤。 最让洪文定费解的就在这里,莫非这几名打扮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实际上也并非一伙,乃至于起了冲突火并? 正思索着,两人从西门大街外一间门户紧锁的客栈路过。 门前木制招牌因年久褪色着摇摇晃晃,悬在屋檐下的白纸长灯笼,隐隐约约摹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的联语。 洪文定听见了客栈木楼梯传来的声响,知道有人正要走出,连忙拉着小石头躲到了一旁杂物堆里,以免被人看见了踪迹。 两人敛息静气地看着大门打开,就发现一个穿着官员补服、凶神恶煞的和尚,正志得意满地将粗麻袋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往南边走去。 一阵冷风飘来,小石头忽然凑近了洪文定,伸出手比比画画,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子,表达出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含义——我又闻到那个味道了! 两人同时转头,目光盯着古怪和尚肩头的粗麻袋,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的恍然。 “得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 洪文定看出小石头的表情不对,仿佛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样,“等一下,你别冲动!” 话音未落,要阻拦已经晚了。 说时迟那时快,小石头已经嗷呜乱叫着跑了上去,一口咬住了和尚的小腿! 衍空和尚今夜将手下全数派出,监视镇压着福州城里的异动,自己又接连挫败两波江湖高手,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种种线索的指示下,衍空和尚起了福威镖局,可鬼面人留下的线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祸水东引,于是他独自来到这座客栈里,严命手下部署监视。 然后……就被人给咬了? 随着脚踝处一阵钻心的剧痛,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被一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小屁孩给咬了。 衍空和尚勃然大怒,伸腿连踢想要甩开紧咬,小石头却宛如一只吸血的蚂蟥,不管猎物怎么挣扎拉扯都无济于事,反而让被咬处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衍空和尚还是舍不得手里的粗麻袋,宁愿运起内劲跳起丈余,准备将小石头掼摔在屋旁的石碑上。 “师兄,快松口!” 洪文定察觉到招式恶意,在心里刚要出声提醒,小石头就抢先一步不情不愿的松力,摔进了路边的摊车里撞碎一片狼藉,随后滴溜溜爬起来,吐出了嘴里的碎布与血块,自己愣是一点伤都没有。 衍空和尚察觉到脚踝一松,钻心刺骨的剧痛转而被刀割般的钝痛替代,一阵阵直往里钻,腾跃后落地的右腿也猛然一痉,身为高手差点保持不住身体平衡。… “找死!” 剧痛之下,衍空和尚再也没有了要走的心思,只想着把这小孩大卸八块,才能洗去今日之辱。 小石头跑回来拍了拍厚棉衣,用骄傲的眼神看着藏身杂物堆里的洪文定。 你看,我的办法好用吧! 洪文定瞠目结舌。 这个办法确实是绝妙无比,衍空和尚不仅留了下来,而且就算请他也绝不打算走了! 直至此时,衍空和尚仍然肩扛着麻袋,转用左脚发力,单手击出一记金刚般若掌,只听得掌出生风、刚猛劲烈,这门佛家武学已经被他练成百步不留情、出手定输赢的杀招了。 见对方来势汹汹,小石头先是把对方引离洪文定,随后就地一倒,在千钧一发间躲过了杀招,用呆呆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丝毫不惧。 谁知道这金刚般若掌意蕴极深,本就是意在以般若之智慧,御金刚之掌力,达到至刚至阳、至大至强的境界,此时虽然力道已老,却仍被衍空和尚猛然催动提高了几分,凭空竟然演化出一式回掌,从无相式陡然转为观照式,伺机而动全无破绽! 刚猛的掌力已经触及小石头身体,衍空和尚将内力鼓催不止,正待继续吞吐掌力,一举击毙趴在地上的小石头。 可掌力及身的小石头斜坐地上,却仿佛又被打开了什么隐形开关。 小石头的丹田气原本不受控制,被江闻训练已久记忆却已苏醒,浑身如过电一般游荡而出,内气走手太阴肺经,经列缺、经渠、一路直达直至掌心。 身型悬殊至极的两人面对面着,小石头的亢龙有悔猛然出手,从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的划圈挥出,与衍空和尚的金刚般若掌硬瞬间碰到了一起! 一方是力极渐弱、强行续招,一方是坐地出掌、力难生根,又同样是刚猛至极一往无前的路子,衍空和尚只觉得掌敲在了一块铁坨子上,五指被震得发麻。 而小石头也不好受,自古武学力由地起,气自根生,侧趴着出掌犹如无本之木,当即被打得滚退向后,骨碌碌地停不下来。 搏杀之际全凭经验,衍空和尚的变招极快,瞬间转掌为踢,以宽大的官服掀起旋风为遮掩,回身一脚踢向了小石头。 他由于只能用伤腿踢人,以至于在地上泼洒出一路血痕,心中怒意更盛。 小石头的江湖经验终究还是不足,被对方虚实结合的招式骗住,掌短腿长,立刻就像一颗球一样被踢飞,倒摔进了远处临街的戏法彩棚里。 洪文定知道时机成熟了。 形势此时看似下风,实则小石头已经换来了极大的战略优势,洪文定慢慢地也理解这个看似痴驽的师兄的用意。 自己被南少林秘传龙形拳影响,师父告诫不得轻易动手,以防遭诡异武学进一步侵蚀,因此自己并不适合缠斗拉扯,只能致力于如现在般,一锤定音的时刻!… 洪文定从杂物堆里飞身而出,双脚踩过路边的屋檐,几个折返已经来到了衍空和尚的身旁,以洪拳中的一招“惊鸿敛翼”直奔对方门面。 猝不及防间,衍空和尚只能撤回追击的步子,原地连转三圈,把肩头麻袋舞起阻挡,这才避免了双眼被抓瞎的下场。 衍空和尚只觉得今晚简直荒谬透顶,自己堂堂朝廷钦差、御前高手,竟然被两个小孩逼得狼狈不堪。 自己的修为功力完全足以碾压对方,轻松把两个小孩像碾蚂蚁般踩死,可自己右腿被咬伤、肩上又扛着麻袋、反而束手束脚,无处施展。 有那么一瞬间,衍空和尚都怀疑是客栈里的手下给他下了套,雇佣来了两个小孩当死士,就为了让他在江湖上身败名裂…… “混账!” 衍空和尚舍了小石头,径直攻向了回身的洪文定,苦练多年的流云飞袖再不掩藏,直奔洪文定的落脚点。 与小石头不同,洪文定的江湖经验十分老道,顺势就踩在了衍空和尚如钢似铁的宽袍大袖上,凌空三连飞踢又起,双拳成虎爪,以“猛虎爬沙”式连番抢攻,招招不离对方肩颈的薄弱处。 衍空和尚不胜其扰,干脆利落地放弃了拆招,以大力金刚指如电般点出,做好了以伤换伤解决战斗的打算。 拳谚云:“有拳无功、出手即空”。所以,掌、指无功力者,摆出架式再好也是枉然,而架式高明的人,掌、指功力也将水涨船高。 此时衍空和尚为了出指刚猛,自然以左腿前迈,伤腿虚点,左手扛着麻袋、右手出指,浑身架势都调整到了极处,半分也无法轻动。 只间洪文定凌空扭身,一手勾住衍空和尚的肩头,顺势猛然将麻袋从他手中抽出,双腿踏身地借力飞出,落在了十几步步开外的地方。 “你这一身是……少林武功?”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髭须密布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洪文定冷然不答,先把麻布袋放到了地上。 两人隔着十几步遥遥相望,也不说话,伴随着一股寒夜强风刮得窗棂有声、人声街景黯退,忽然不约而同地动了起来。 只见这一大一小、一老一少,身形外貌皆然相反,神情更是一个狰狞、一个淡漠,偏偏不约而同地摆出了同样的拳脚架势,仿佛镜像翻转般相似,用佛祖九图六坐像里悟出的、禅定般古拙的少林身法,酝酿着下一刻的杀招……。 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盘顾视闲 “南少林的余孽竟然还没死绝。” 衍空和尚狞笑出声,似乎对眼前这一幕非常满意,“我常常后悔火烧少林寺的时候不在场。没能亲眼见到至善老秃驴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是终身的遗憾……” 衍空和尚摒绝右脚传来的痛感,缓缓沉桥坐步,侧身立腰出掌,再一次鼓催动浑身的内力,“看你这个小子的武功,一定是至善老秃驴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今天把你当场打死,倒是能让我痛快不少!” 洪文定纵然年幼,武功根基却是一等一的扎实,即便体质因为腐骨毒戕害略有倒退,可招式与境界依旧在江闻的指导下突飞猛进,逐渐以有形为无形,意图跳出门户之限。 只见他身正步稳、下盘沉实,仪态外静内猛,双眼似闭非闭间已经将衍空和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架势不错,强过刚才那招粗俗浅薄的掌法。” 衍空和尚微微笑着。 洪文定很久没动真格的了,前几天的那场连热身都算不上,身体也不免有些疏懒。然而武学一道在于勇猛精进,也贵乎静虑思纯,当心中有拳的时候,洪文定慢慢觉得砍柴和打人,似乎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 不过是一刀两断! 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紧闭的福州西门上亮着两盏灯笼也摇晃不止,忽明忽暗间如血珠欲坠。 此遑论夜城门的守吏,还是城中的居民,都在这片漫长的黑夜里蛰伏着,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又像是在暗中拼命地等待,等待那场可能永远也无法降临的日出。 短兵相斗需睁大双眼,以便捕捉对手每一毫的异动同时震慑对方;而游走持斗只合觑眼,判断时以意为先,得意忘形,同时也避免在僵持中风沙迷眼,露出不该有的破绽。 故而此时随着风卷尘沙吹来,洪文定抢先抓到破绽,动如脱兔地出手了。 甫一出手,就是洪家拳最一往无前的杀招——虎鹤双形! 虎形劲猛、虎爪威沉,鹤啄飘险、鹤意灵秀,洪熙官创出的招式与后世“洪头佛尾”的双形拳不同,在少林五形拳招式精密善变的同时,更加杀招迭出,是一等一的搏杀拳法,丝毫不给敌我留后路。 洪文定身量尚小,便仗着体形灵动的优势欺身猛攻,长短桥变化信手拈来,霎时间险状纷呈,却被他一一化解。 虎势以横克直,鹤意以弱借强,虎爪如猛虫扑兽,鹤翅则为凌空击水,他的招数快如闪电,逼得衍空和尚不得不后退,一套拳法打下来,姿态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已然极具神化之妙。 “好一个虎鹤双形拳!你师父和苗显什么关系?” 衍空和尚眼中异彩连连,挥袖挡开洪文定的进招,气度步伐丝毫不乱,显然这些未能让他狼狈破防,同时也一眼就看穿了洪文定手底的真招。 “虎形中分红黑门,鹤形内有开闭口。你是不是还藏着一式黑门拳,打算在白虎三爪之后紧接黑虎穿林、毒鹤十二手,想直破我的中门?哼,也只有苗显那老匹夫才会如此阴毒,活该被人打到吐血折寿,带着全家隐姓埋名。” 衍空和尚跛了一脚,身形步伐却丝毫不受影响,趁机想要反击,而洪文定就像他说的那般,再次飞身而起,凌空挥出虎爪三记,抱月流云般恰好遮挡住暗藏的一式掏心爪。 此刻明招在前,暗法在后,衍空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挡在眼前,又一退闪过掏心黑虎爪,却已然步入了连环的陷阱之中,一步退步步退,洪文定双臂舒展起似野鹤飞扑,随着鼓荡丹田,喉发鹤鸣,杀招已然成型! 洪熙官暗中传授的毒鹤十二手大开大合,接连攻击着如颅底、咽喉、胸突、第七到八的肋骨缝等人体要害,反复打击大肌肉群的链接肌肉束、下巴侧呼吸道及神经部位,阴藏阳蓄全是毒手。 经过洪熙官这样的生死搏杀行家修订,这门拳法赫然已是一连串形成体系,丝毫没有退路的狠毒死手! 随着中门被骗开,衍空和尚宽大的官袍被迅风荡起,被击打出鞭炮般的爆鸣,然而他岿然不动地立在院里,似乎因为神经麻痹已经无法动弹,硬生生收下了一连串杀招。 洪文定紧持着一口气不敢换,防止紧连的毒鹤十二手出现破绽,因为只有他察觉到,明明自己的杀招已经实打实地击中了,对方却没有出现一丝常人的反应,仿佛周身致命死穴之于他,也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皮肉! 这种恐怖的反应,让洪文定联想到了惨无人形的毒人马宁儿,可是面前的人明明四肢完好、被咬伤也会疼痛流血…… 洪文定的余光观察着什么,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退路了。 毕竟这次交手与镖局里教训陶子安的小打小闹不同,两人招式之中浓烈杀气已经渐渐影响他的心智,根据他自己的预估,再过一刻钟时间如果不能得手,事情就会再次不可控制了。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对眼前越发疯魔凌厉的鹤啄感到有点疑惑,然而出于对少林拳法的了如指掌让他丝毫不惧。 挺身被动接招了许久,他终于动了起来。就在洪文定跳跃而起、无法躲避的时候,衍空和尚双掌舞动如风车,随后猛然转身以双手撑地,未伤的独脚闪电般凌空蹬出。 此时在洪文定的视界看去,已经没有了身穿官袍的古怪和尚,只有一头独尾竖立,背身回首的斑斓猛虎,睥睨中虎啸而起,便有恶风阵阵、袭人而来! 这一招又快又险,洪文定只觉得眼前一个影子迅速放大,而下一秒,一只大脚已经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浑身的气血翻涌、唇齿间铁锈味不断浮现,口吐鲜血着飞了出去。 “这招虎形拳里的杀招——穿心虎尾脚,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狞笑着回头,怙恶不悛的面容更加丑陋凶恶。 穿心虎尾脚模仿大虫竖尾,寻常人只要胸腹或下颚中一脚,轻则吐血昏迷重则脑裂立毙,更不要说还能化为连环虎尾脚,一记更重过一记,直到将对方浑身骨骼踢碎为止。 这一招,是他在南少林中偷师的技法,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虎形拳充斥的虎爪、虎扑之中,会藏着这么阴毒的一记转身后踢。更想不到自称慈悲为怀的禅门净地里,会醉心钻研着这般残忍的武功! 佛法无边,慈悲为怀? 天大的笑话! 衍空和尚势不饶人地想要追击,眼角余光却瞅见一个小豆丁般地身影,正双手拖着粗麻布袋,费劲地往巷子里钻,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差点就要得手了。 “哪里跑!” 衍空和尚怒不可遏,连脚踝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运起铁掌想要追上前去,趁势将小石头的脑袋拍碎。 可就在追击的当口,一股凛冽的杀机已经隔着空气迅速传来,衍空和尚左手都像钢针扎骨,皮肉跳动不已,一种属于武者冥冥中的预感让他迅速闪身。 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即便已经撤手,也被一道黑影撕下了几缕血肉,而那道影子身长如蟒地游上了巷口的墙壁,随即反跳着四肢低伏着地,头尾起伏、左顾右盼,行状极为诡异,全然不似人形。 满脸紫色血丝的洪文定,嘴角的血迹尚未干透,胸口的鞋印也深刻可见。 随着身体起伏晃动,似乎还能听见体内碎骨蠕动拼凑、血管粘合复位的异响,而他满脸都是游动的紫色血丝,双眼黯淡无光,盲盲然虚视着衍空和尚,浑身杀气凝而不散。 小石头转头看到这一幕,拽着粗麻布袋子的动作更快了,吭哧吭哧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此时的表情极为精彩,说话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与战栗,只觉得周身怒火宛如暴雨中的烛灯被浇熄,息怒停嗔后的透骨寒意遍及全身,随后一种同样凛冽纯粹的杀意蓬勃而出。 “快说!你从哪里学来的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状若疯魔,从手臂到脖颈的青筋毕露,厉声质问着已经神志模糊的洪文定,可一看到这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怪容,动作就出现了片刻凝滞与犹豫。 洪文定脸上的笑容难以用语言尽述,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只留一道竖线,似乎真有着鳄蜥般爬行动物独特的阴冷。 “你是不是进过南少林木人巷?!” 金刚般若掌劈山开岭,洞穿了墙壁而不停,紧随着洪文定碾压而来,肺腑间喘息如雷鸣阵阵,刮起的掌风排山倒海而来,洪文定却如同秋叶随风,飘然远去。 “不对,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走出来!至善那老秃驴难不成重绘了《墨龙藏海图》?!” 衍空和尚仍在咆哮着,奋掌出指紧追不舍。 洪文定行如龙蛇起陆、杀机频现,止如蛟龙潜渊、嘘云呼雨,诡异拳法的修为相较武夷山中初现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每在云中如龙隐现,载浮载沉,其势矫捷灵,无法测度。 衍空和尚的烈掌尚未回身发力,文定双爪已经呈合抱之势,手背腕骨缠丝而上,毒辣无比地靠身搏杀。 云龙三现则首尾难测,一击如虬龙昂角、二击如苍龙探爪、三击如烛龙照幽,光芒于深夜刺眼无比,可再定睛看去,却是招式间绽放出的一点纯粹至极的杀意,便倏然照亮着了对手,那双因恐惧骤然紧缩如针尖的瞳孔…… 衍空和尚胸前官员补服被扯烂,伤口鲜血直流,却仰天长啸了起来,心中似被一颗明珠照破迷雾。 “我知道了!《墨龙藏海图》最多不过是半分的神髓,而这门择人而噬的武功流毒数百年,早就演化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至善老秃驴一定是带人进了后山塔林,朝拜枯松中那具死而不化的祸首!” 衍空和尚的瞳孔里忽然蔓延出一丝黑气,方才动作中的痛苦犹豫,随着身体的僵直被猛然挣脱,无数黑色细丝浮现,沿着他瞳孔无序地打转,直到侵占眼白部分,身形也逐渐佝偻弯曲,似乎正进行着不可遏制的筋骨转变,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 “哈哈至善……你也配称善……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秘传龙形拳……” 随后的声音,已经被仿佛惨恸的声响替代,漆黑的丝线被冥冥中的召唤所牵动,已经逐渐扩散到了眼眶,却与洪文定脸上的紫色截然不同。 这次再一动,已经是脚下风雷顿生,毫不留情地踏碎了沿街石板,挥出力道前所未有的一拳。 两人越战越勇,衍空和尚身上的诡秘武功,却与洪文定截然对立,不管是风格路数乃至招法技巧,都寻不到一丝的雷同。 迅捷诡矫的洪文定出手之时,处处是一招半式拼凑出的诡异武功,破碎凌乱到了极致,而衍空和尚双手使出的,是同一招精纯剽悍的武功,横挥直破勇不可挡。 衍空和尚所使用的武功越来越怪异扭曲,仿佛什么扭曲无定的存在从身体里苏醒,舞动着爪牙。此时的两人,一个似笑非笑、使人脊背发凉,一个怒目裂眶,使人胆战心寒,一股不安的空气中丝雾茫茫,寒风似乎都在这场较量里失去了冷度, 就在此时,西门大街上的惨惨阴风已经呼啸而起,化成一股浓烈的黑气蔓延,随着他们的出手肆虐无度、阴惨成灾,甚至逐渐夺取周边事物的颜色,只剩下灰蒙蒙的惨白与暗色。 四周暗巷里风声鹤唳,渐生出嘈嘈切切的碎响,隐然有无数鬼物窥牅登墙,飘然现身,围看着眼前比阴鬼更诡谲可怖的两人。 不远处的小巷中,更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师妹长相……怎么变了……” “傻徒弟……你们救错人没发现吗……本来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你们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真的是气死我了……” “哦……他刚才说……” “你刚才听到一清二楚吗……” “嗯……” 不远处隐约吊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而一道身影从小巷中转出,身后拖出连串残影,快到衍空和尚诡谲离奇的身形都未能反应过来,便已经欺身而上。 只见这道身影飘忽不定,运劲发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双掌的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意味,实实印在了衍空和尚的心口上! “刚才是谁说,我教的掌法粗俗浅薄的?” 风沙消弭后身影才住步现身,直到用掌以劲风将衍空和尚击得撞塌墙壁,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遁逃而去,这才散去周身流转的阳刚内力,收起左手“鸿渐于陆”,右手“亢龙有悔”的架势。 随后他转过头去,看着趴在地上的高足弟子——他从自己出现起,就开始不停龇牙咧嘴,仿佛遇上了极为忌惮的天敌大害,只能忍不住叹气道。 “几天不见又傻了一个,以后可怎么办啊……” 小石头表示情绪稳定。 因为他还在认真琢磨着师妹大变样的难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第一百三十九章 若浮海而望碣石 凝视着一地的狼藉,江闻没有选择继续追击。 衍空和尚中了江闻一成功力的降龙十八掌,竟然还能凭借深厚内功从乱中抽身,不愧是如今福州城明面上的第一高手。 若论单打独斗,他完全可以不虚任何一人,今夜如非被小石头的铁齿铜牙咬伤一足,也不见得会被两个孩子拖住。 江闻的龙场悟道进行到一半,已经有了不小的收获,若不是接到常氏兄弟的传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破狱而出的。 可形势如今更加云谲波诡,又有人已经把主意又打到了福威镖局,似乎是在投石问路,想要惊出背后潜藏。 可江闻好不容易才从明处转入暗处,如今隐约摸清想透了一些脉络,一旦决定重新入局,就必须携雷霆万钧之势,剑锋直指凌霄才行。 如今还不是时候,且恰好是缺最后一把火的时候——不过江闻觉得,或许可以由自己来将这火烧旺。 此刻的洪文定,神智精神都极为不稳定,站在江闻的身边全身戒备,脸上的紫色丝痕如潮汐般涨落不定,随每一呼吸都有诡异变化。 江闻左手悄然探出,内里倾泻而出,以擒龙功悄然夺走他腰间的柴刀,又立即掷还给了文定,希望能唤起他灵台的一丝清明。 然而随着生锈柴刀叮当落在他身前,四肢伏地的洪文定浑身一怔,痴痴地看着这怪东西,眼中神色出现了些许松动,可仍旧不敢上前,更遑论恢复神智。 “是了。柴山十八路虽还在他的脑子里,但随着龙形拳再次壮大,这些明悟只能保得一丝清明,若要彻底唤醒,只怕是杯水车薪。” 江闻又试着以清心普善咒的旋律,帮助他对抗脑海里盘旋纠缠的龙形诡影,反复折腾了半天,终于让洪文定从四肢着地的状态站了起来,拎着柴刀陷入了思索,却怎么叫都没反应,痴呆的症状已经比小石头还要严重。 “该不会真的傻了吧……回头我怎么跟洪熙官交待?” 江闻挠了挠头,拉着洪文定先回到了小巷子里,先与小石头、常氏兄弟汇合一处,再做计较。 一进巷子,半人半鬼的身影就载沉载浮。 常赫志、常伯志两人为了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交换,甘愿作为江闻的耳目,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跑遍了全程,将大大小小可疑风声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江闻看得出来,常氏兄弟并非如此无条件相信自己,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如今大仇未报,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只能凭借着对杀师者滔天的恨意,几日里不眠不休、无怨无悔地想要麻痹自己,以至于看着更像是出巡的勾魂阴差了。 “小石头,麻袋里的人是谁?” 江闻回到巷子里的时候,小石头还蹲在地上仔细打量着袋装少女,就差拿个树枝上去戳了。 小石头也不抬,肯定无比地回答道:“是师妹。” 江闻顿时火冒三丈:“师妹几天不见都比你高了?你当为师是瞎子吗?!” 小石头坚定不移地指着少女说道:“就是师妹。” 江闻皱眉思索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 “……师妹又丢了?你放心,这次为师不怪你,快告诉我她是谁,得给人家送回去。” 小石头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哦,我不认识。” ……是谁说小石头傻来着?以江闻看,他的智商已经跃居弟子中的第二位,完全超过现在的文定了! 麻袋里的少女还在昏昏睡着,眉睫上微湿似乎哭过,呼吸声绵长均匀。她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五官已经明艳动人,颇显出几分成熟的姿色。 再看她身上衣衫完整,手脚也无挣扎抓伤的痕迹,显然刚才的花和尚虽然抓住了人,可还没来得及上手就被打断——江闻可以想象暴脾气的不戒和尚今夜一股邪火还没处发泄,就被小石头、文定生生打断美梦,如今得崩溃成什么样。 “看样子像是被点了睡穴……” 江闻琢磨了一会儿,按道理睡穴是在腰眼的位置,但是打穴功夫限制颇多,江闻没兴趣过多研习,直至现在,他也只会用一招棍子敲百会穴的办法。 思来想去,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只见江闻拨开少女的袖子,双指搭脉,径直送去了一道至阳至刚的九阳真气。 九阳真经呼翕九阳,抱一含元,本就是疗伤圣典,随着真气传入经脉,瞬间开始一遍遍洗伐着腧穴腠里,推活气血,她紧闭的双眼缓缓抖动,终于听见少女在嘤咛一声后微微转醒,缓缓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眼的少女眼中满是蒙雾,良久才将事物看得真切。 此时幽深的巷子里,光线时刻飘忽不定,更加之寒风呼啸,夜星凛然,几个打扮个顶个古怪的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下一秒,江闻就看到少女明媚脸蛋瞬间苍白,眼睛里缤纷不断地闪过迷茫、思索、犹豫、恐惧、掩饰、绝望、认命等等表情。 江闻也很好奇,一个人的表情机会果然能如此生动,让他瞬间脑补了一出惨绝人寰的感情大戏。 “姑娘别怕,我们只是一般路过的江湖人士,也是把你从采花秃贼的手里救下来的人。” 少女脸上的惨色稍退,迟疑着看向四周,似乎想看清楚旁边的救命恩人长相。 靠一身道袍的江闻扶了一把,她才挣扎着爬出麻袋,随即顺着视线望去,就看到了巷口以钩爪攀墙、飘摇不定的常氏兄弟,瞬间吓得花容失色,好悬没当场惊叫出声。 “别害怕,那两位夜里出来,天亮就回去了,今天刚好路过。真正救你的是我的两个徒弟。” 江闻赶忙补充道。 随后看着尽量表现得憨厚诚恳的江闻,她依旧心有余悸,于是壮着胆子转过脸去,结果立刻就看见了呆呆的小石头,正把头凑得很近,似乎想要嗅她身上的味儿。 “明明就是这个味道嘛……” 少女吓得接连倒退,背靠到坚硬墙壁才敢指着小石头喊道:“吃……吃人!他会吃人!” 江闻立马慈眉善目地解释道:“这位女施主,我这大徒弟最擅长降妖除魔,虽然长得毛脸雷公嘴,但并不是吃人的妖怪。” “可是……可是……” 少女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她显然确认了什么,但又生怕激怒了面前这群可疑的人,在那泫然欲泣的眸子流转间,终于看到了手握柴刀宛若痴呆的洪文定,正浑身是伤地站在一旁,不声不响。 一瞬间,少女眼中异彩闪动,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握着洪文定的手,语气肯定无比地说道。 “少侠,竟然又是你救了我!你还为了我伤得这么重,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江闻前面的一切解释,在她看见洪文定之后都显得毫不重要,少女也再没有丝毫怀疑。 “呃……其实我也出了力的……”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立即联想到,江湖上盛传以身相许和当牛做马的典故,只感觉自己才是身受重伤的那个,而且是心里被扎了一刀,药也治不好的那种。 这个江湖真的是太残酷了,自己或许应该再退隐一次比较好? 可江闻仔细琢磨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而且上一次这么折磨自己的人也姓洪——没想到洪家人除了长相气质、武学悟性能父子相继,就连女人缘都代代遗传,简直是丧心病狂。 “姑娘,我这徒弟并无大碍,待会儿自会送他去疗伤。倒是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先送你回去。” 少女闻言,瞬间又垂下头去,良久不语。 “抱歉,没想到姑娘你小小年纪,家门就遭到如此不幸……” 少女语带凄然地说道:“道长误会了。我姓田,家父是天龙门北宗门主,可是他不要我了。今夜就是家父点了我的睡穴,说要把我送给朝廷钦差,为田家将功赎罪的……” 江闻看着眼前明媚动人的十一二岁少女,听着她的话眼中也越来越惊奇。 这孩子……居然是田归农女儿,日后的“锦毛貂”田青文? 都怪身上的破系统不给力,太久没用导致江闻下意识都遗忘了天眼查的功能——明明刚才搭脉传劲时只要查看一下信息,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份嘛。 江闻佯作关心地上前,一边拉住着洪文定往前走,同时轻轻拍着抽泣的少女肩头,一道信息就瀑流而下,被江闻瞧得清清楚楚。 【姓名:田青文】 【年龄:12岁】 【悟性评价:石中璞玉】 【根骨评价:资质平平】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一窍不通】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天龙剑法(入门)、天龙心法(入门)】 【人物描述:一位普普通通的武林后辈,出身的武学氛围给予了她良好的起点,但是自身天资与禀性限制了出类拔萃的可能。】 江闻暗暗摇头,这回真的是有些棘手了。 “时下已然夜寒露重,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两位判官,今夜我们换个地方再谈。” 黑白两道身影如幽魂般从半空飘落,轻功了得以至于落地无声,用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江闻,嘴唇上满是开裂干涸的伤口。 “你得罪了鞑子们的走狗。” “如今又能躲到哪里去。” 两兄弟依旧你前言我后语地说着,嗓音嘶哑难听,吓得田青文偷偷往洪文定的身后躲去。 “那和尚看似横行无忌,实则疑心深重,城里多的是他不敢轻易染指的地方。你们放心,他不会轻易撒野的……” 江闻缓缓露出了诡秘的面容,遥指向某个方向,随后便笑而不语。 “待质所?那里可是鞑子的老巢。”常赫志皱眉不已,如今若是衍空和尚坐镇其中,他们俩也不敢贸然擅闯了。 “灯下黑虽不假,但你这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常伯志也出言质疑。 江闻随手又指了另一个方向,不经意地说道:“那个不戒和尚受伤严重,怎么可能回去坐以待毙。不然这样好了,那你们往那个方向走,让我带文定回待质所。如今还有个徒弟下落不明,我的时间可不多了。” 江闻小声说出了一个处所,常氏兄弟至此终于点头,带上了依依不舍的田青文与懵然的小石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江闻挟着洪文定再次潜入福州府衙,发现府衙上下灯火阑珊,受伤的衍空和尚果然没有回到老巢,而是另寻他处休养生息。 当江闻再一次踏入待质所深处的那间牢房时,此时迎接他的,除了铁钩穿过琵琶骨囚犯怨忿的目光,还有浑身重枷犯人惊异的话语。 “果然是魔念缠身……” “如此魔功入脑如船随水涨,外力祛除不啻于抱薪救火、内功调养也只会滋长凶威。说到底,这魔功已在经络崖壑间呈洚水洪波、汤汤横流之象,故而你那至阳至刚的心法也无济于事。” 犯人倚靠在墙壁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洪文定,此时须发蓬乱的样子全无人形,连抬头扭身都艰难无比,这道视线却让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洪文定,那只抓着柴刀的右手骤然紧握。 “不过话说回来,我虽已确信你不是贪图神功而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会帮你?” 江闻摸着下巴,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怪人。 “就凭我们这几天同吃同住的交情,你看怎么样?” 察觉到江闻也在说给他听,一旁被铁钩穿骨的犯人扭过脸去,再不与江闻有任何视线上的交集。 重枷犯人哈哈一笑,却仿佛牵动了身上的伤势,随后重重地咳嗽了起来,胸腔中闷响不断,几乎就要断气,身上的锁链也哗哗作响,以至于囚室内宛如天崩地裂。 “咳咳……依我看,只有修炼至精至纯的内力沉入经络气海,作为那江海中无可转移的碣石,才能砥定魔功的侵害……” 江闻露出了阴谋得逞的表情,自己在这儿呆了三天,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对方所说的情形,果然和自己猜测的相差无几。 可惜江闻只有九阳假经琢磨出了几分传授的门道,其他武功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授,只能寻求这些明清江湖的土著高手相助。 重枷犯人此时敛去笑容,冷若冰霜地看着江闻缓缓说道。 “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就把他留在这儿,我会传他一个方便法门,用以摄服心魔、澄思纯虑。也希望你的徒弟能像你说的那般资质非凡,否则决无可能参悟此等深湛难练的心法……” 第一百四十章 暂醉佳人锦瑟旁 深夜里,宫巷中屋宇森森,竹柏倒影披拂,院里废园池沼不仅倒映月光,也倒映出一幅幅灯烛摇晃、树影攒动的景象。 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大宅,此夜似乎有无数的树怪木魅、翔集此处,纷纷栖息安卧着,想要渡过这片寂夜。 一座前明风格的古旧建筑里,矗立着一座同样古老的家庙,门楹处处可见剥落开裂,可整齐铺地的檐前石既宽且厚、不拼不裂,显然也曾是一座浮华豪奢的门第。 只是此时,已经如火炉中燃尽的松木,只剩勉强如昔的几分表相了。 空气中有诵经声缓缓传来。 屋里的浓烈熏香已经改为无味的古香,他们能勉强说服自己这是清净法相的义谛,诵经声迟疑而急促,他们也能勉强认为是虔诚守心致使。 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办法忽略彼此眼中涌动的惊慌无助。 门外游荡的清兵已经发觉蛛丝马迹,只是在蜿蜒曲折的窄巷中迷途失道,此时正派出更多的人手进入巷中搜索,大有誓不罢休的意味。 几处望门大姓的遭遇历历在目,而红阳教中的主心骨却无法联系,彷徨的香众如坠迷雾,只能翘首以盼那微茫的信讯。 这些还不算什么。 曾经也有很多人想找到他们,最终还是迷失在了道路的枝桠里,可如今有更可怕的东西,正徘徊在古宅的桥廊屋牅之间,嗅探着他们的气味…… 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有节奏地敲动着屋门。香众从窗户往外看去,是一道瘦削颀长、逼近一丈的怪影。 怪影扛着直顶屋檐的哭丧棒,戴着顶高到离奇的尖帽,面部的位置伸动长舌,正在半空中滑腻扭曲地舞动着,缠绕成一道诡谲可怖的影子。 “它……又来了……” “第七次了……” 有人颤声说着,却被旁边的人直接打断。 窗户缝中,又悄无声息飘入一张色泽腥红的薄纸,无孔不入地随寒风落到了地上。 那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触画着个四肢分离、筋骨碎裂的小人,却顶着一张难以言喻的古怪笑脸。 “阴差勾摄,亡魂接引……快开门……” “你们做够了亏心事,该上路了……嘿嘿……” 两声长长咿呀怪笑之后,庵堂再也没人说话,低头凝望铺展开来的佛身古卷,等待着满天神佛的昭示和赐福。 所有人都面露绝望,就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东西。 今夜门口的勾魂使者游荡了许久,他们每次壮着胆子开门,都只见到门外訇然无物、凄清一片,无形的恐惧感便骤然攥紧了他们的心脏。 于是他们从里面把大门重重紧锁,发誓绝不打开。。 自古勾魂阴差只在将死之人面前现身,避免枉死者因为栈恋人间、化为厉鬼——如今鬼神徘徊于庵堂之外,岂不是说今晚这庙里的人,都要死于非命? 他们都想到了。 死期已经临近,彼此之间似乎都能看见浓黑如墨的印堂,而门外阴差一定是慑于神佛塑像的先天清光,才迟迟不敢直接现身的! 外有清兵、内有鬼魅,他们只能等——等待曙天到来,等待妖邪退散,等待眼前的古佛听见闻他们的祈求,前来搭救这些朝不保夕的可怜人。 可就在这时候,神龛中那尊被重帷遮挡、冷落已久的泥塑,却忽然晃动震荡了起来。 泥塑就像活了过来,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东摇西晃着,不断磕碰在木制的神龛边缘,发出阵阵巨响。 庵堂中的人骚动了起来,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往什么地方躲藏。 即便隔着神龛帷幔,香众都清楚地听见了咔嚓一声脆响。 随着泥胎轰然炸裂,门外两道衣着漆黑、面色惨白的影子又悄然出现,以怪脸贴着窗棂。用凄凄惶惶的低哑嗓音,声音无孔不入地飘荡在狭小沉闷的庵堂之中。 “不用假虔诚,你们那心眼中想得是甚……” “何须空祷告,我等岂口头上能骗之人……” 就在一众人等惊骇欲绝的眼神里,在木制神龛中的泥塑轰然碎裂后,神龛里忽然腾起满屋的烟尘呛鼻熏眼,遮蔽了视线。 有人想要冲出庵堂,却被木门上的重锁阻挡,只能徒劳拍打着、哭喊着,也有人试图控制内心的恐惧而咽抑情绪,却只能化成一道道扭曲的面容。 烟雾弥漫中,一道带着戏谑的幽然声音凭空响起,震起满屋的尘土。 “既见本仙,为何不拜!” 声音回荡传响,簌簌尘土自屋梁晃下,似乎有一道影子凭空飞起,踢翻了香炉神案,扯碎帷幕珠翠,翻然坐上了昂然出群的高处,俯瞰满屋无头苍蝇般的香众,泠泠然如高天神尊。 堂下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摩肩接踵紧挨在一起,哀求着高台上的存在不要发出声音。 民间传闻里的种种神谴天责,让他们不得不忧虑,如果得罪了某些小心眼的神仙,今后必将会遭遇种种不幸。 一定是近来只拜血佛,怠慢了庵堂的正神仙君,才会引来真身下届,召令鬼差要勾销他们性命的! “你们近来做过什么亏心事,还不速速说来!” 高台上的声音腔调古怪,再次响起,有人试图抬头觑看,面前的砖块却突然碎裂,仿佛被无形巨杵击碎,留下了一枚深刻的指印。 庵堂中的香民连连叩首,急忙解释道:“仙君明鉴,我等都是坊巷中的良善之辈,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青石地面被轰然劈塌一角,高台上的神影巍然不动,落着重锁的门外却响起了木枷铁链碰撞交击之声,昂然诡怪的人影憧憧头已经顶到了屋檐,忽远忽近地飘荡着,似乎再也等不急擒拿这些孤魂野鬼了。 更要命的是再这么下去,封锁着三坊七巷的清兵很可能循声而至,把这里的人屠戮殆尽,化成一片屠场尸山。 “计夺坑害,采生割折之人,合在数尽归幽界,魄入泉乡寒冰狱,永无出期……” 香众里面面相觑,终于推举出一位老者不断恳求。 “仙君明鉴,我等从未做过此事,实在无从交待,况且红阳圣童驻世曾经严令禁止,城中就连丐帮都被接连驱逐,如何敢戕害妇孺良善!” 高台上烟云袅袅,似乎正要出声喝问,庵堂顶却忽然塌陷崩裂,瓦片横飞,直将小庙拆成了空顶四壁,清冷月光辉散而来,滚浓烟尘也随着冷风散去,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四道脆声响起,轻柔的绸布从空四角飞出,直直击向神龛之上的模糊影子,同时试图驱散浓浓烟雾,找出祸首元凶。 “装神弄鬼之辈,还不快快受死!” 可在遮眼的烟尘中,有东西更加明亮。 那是一道比月光还要清冷、还要无形的剑光! 一个身形如鹞飞上屋顶,月光照亮了江闻的面容。他抱着青铜古剑扬眉以对,身上散发凛冽的剑意,使人见到都眉心刺痛。 “是六丁神女来了!” 香众里响起了一阵惊呼。 四道鬼魅般的身影乘风而去,动作快到离奇,江闻也紧追其后,很快就从庵堂屋顶跳到了庭院当中,随后跨过高耸的山墙,闯入了一处池园荒废的水榭楼台之上。 那里竹影婆娑、水荇繁茂,似乎已年深日久地无人打理。 四道纱衣已经候在上面,见江闻身影到来后再不逃遁,立即飞身而起,时而如鬼魅般横飞起落,又时而保持着同样步调,突然反向围杀而来。 随着几人挥袖,只见几道纱幔被猛然送出,沿着亭柱缠绕而来,层层阻挠着江闻行进。 轻纱刀剑难伤,却被皎然的青铜古剑无声斩破,一式源自武夷山中闽越国的逆鳞刺更加凌厉,肆意挥洒毫不掩饰。 江闻哈哈大笑到:“我看你们装神弄鬼才对,还不快把人交出来!” 对于凝蝶被绑架一事,江闻百思不得其解。 根据小石头有限的线索描述,似乎绑架者身上有一股独特的味道,能让他瞬间分辨出来,却不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江闻当时思索了一会儿,又结合小石头把田青文身上的味道认错这个细节,猛然悟出了答案。 是脂粉味! 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田青文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而凝蝶从没有打扮的习惯,因此绑架走凝蝶的人,一定是身上也带着同样气味的人。 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群武艺高强的女子!小石头之所以形容不出来,是因为不仅武夷派中没有人涂抹香粉,就连方掌柜府上都没有女眷! 于是他今夜带着常氏兄弟装神弄鬼,终于把白莲教中见首不见尾的六丁神女逼了出来。 听见了江闻的质问,四名六丁神女的面色一沉,手上劲力更强,只见四道纱衣身影飘飞在半空,明丽恍如神仙中人,眉目间却皆是杀气腾腾。 四人一步迈出六尺,每动地并行六步,于水榭中相去也是六丈,行动似在出天入地,纱幔滚滚掩杀而来,间或掌影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每遇刀剑砍出,则骤然变招,乃至于利剑仅能削去纱幔一角,根本无法尽去,江闻。自身慢慢反而越陷越深。 在四人的围攻之下,江闻虽然身处空旷的亭台,却恍觉自己陷入了重门闭塞,无论如何挣扎皆空的境地。 他如在旷野上被天际皎月朗照,惶惶然无所藏形,绝妙的武学招式都在逐渐闭锁绞杀的“大势”面前,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与江闻曾经遭遇过的六合神将不同,这四人虽然也隐隐占据着某些方位,却带着更加凌厉的杀伐气息,不断压制着自己的剑势,以至于江闻只能以密不透风的剑网绞破纱幔,再窥机击退暗藏的掌影。 “这似乎是……玉女反闭?!” 江闻猛然想起,道观藏书有明代的《遁甲演义》,书中曾描述过,“阴阳二遁,有闭塞八方皆无门可出,即依玉女反闭局而出,此缓则从门,急则从神之谓也。” 当初六甲神将学的是奇门遁甲,那么六丁神女也不外乎如是——这玉女反闭诀,本身是奇门遁甲术六丁六甲中的一支。 该书中说道,“凡入阵掩捕,出入远行,见贵上官赴任,即出天门入地户,乘玉女而行,去人皆不见。”本意是在出行战阵中避险占吉、求得生机的法门。 但是这几人化入武学阵法时,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术数抢先一步测定景、休、开三吉门,为的是独占气机,将对手推入伤、惊、死三凶门之中。 “有趣得很。” 江闻险象环生地游走其中,全然不顾越来越紧缩的包围圈,施展出一门令人眼花缭乱至极的身法,数息之间似乎幻化出几处虚影拖曳于其后,“但我看这套武学阵法原本需要六人施展,今天怎么才来了四个人?” 四女粉面含霜,纱幔被一股股无形力道牵引着横飞不止,破招之际也阻隔着视线,丝毫不顾江闻的剑影绞杀。 “要对付你,四个人就够了!” 四女同时挥手,纱幔垂落,只听凌空有丝线声迸响,飘飖乎如箜篌轻奏于高阁,又缥缈如锦瑟纷城成丽音,隐隐想见云彩倦卧、江亭寂立,有人执子坐看着满城的风雨苍茫,缓缓落下杀着…… 有杀气! 江闻眼见微光闪动,急忙飞身而起,可手中青铜古剑尚未回护,就感觉脸上一凉,随后是微微的酥麻刺痛。 当他下意识地摸了一脸,才发现多了一道微不可察的伤口正汩汩渗出血珠,沿着脸庞滚落在地。 纱幔飘飞落地,笼罩在了水榭之中,却随着六丁神女的弹线发力,被无数纵横交错的细微丝线切割成碎布。 那些坚韧透明的天蚕丝线,已经交缠联结在了一起,随着葱指弹奏嗡嗡作响,越到线尾就放大得越剧烈,化为一道胜过剔骨利刃的天蚕丝网,把江闻包裹在其中。 江闻手中的青铜古剑每斩破一条,崩断的丝线就如钢鞭甩出,疾疾杀来,剩余的丝线还能再搭结纠缠在一处,又组成了一道新的阵势,紧锁住对手。 铮鸣突起,八只玉手再不掩饰,借着转瞬之间的机会猛然弹动丝网,坚韧如钢的丝线骤然缩紧,迅速压制着江闻的活动空间。 此时网中人犹如飞虫坠网,就算剑法再凌厉、身法再飘渺,也总会有去向来路才行。 当去向来路一同被截断,自身化为了沧海之中的渺茫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只有落入无形的巨掌之中一途。 形势越发危急,天蚕丝线切割着江闻的衣袍,似乎再进一寸就要触及皮肉肌理,可他的动作却猛然灵动了起来。 那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 江闻忽然在原地转起了圈,拖着细碎繁复的步子忽前忽后、难以揣测地游走,似乎绕着原地一个圈子,又似乎仅仅是绝望中的困兽之斗。 四名六丁神女毫不为意,继续收缩着天蚕丝网,顶着极大的阻碍催动内力,灌入天蚕丝网之中,随着丝网舞动缩紧,欲将敌人一举绞杀。 可江闻的动作还在继续着,他还在按某种特定顺序,踏着某种方位行进。 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正好行走了一个精妙异常的大圈,正好能在纤毫之间躲过杀招,撞入难以察觉的生门之中。 此时他走出的圈子也越来越大,挥剑斩断着一处又一处的天蚕丝线,闪转腾挪一气呵成、毫无挂碍。 “奇门遁甲虽然精妙,却也要以易经八卦为基础,你们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何拦得住我?” 江闻微微笑道,步法再一次催动,举手投足快到了巅峰,以至于六丁神女都捕捉不到,只感觉水榭中央平地升起一阵旋风,剑影掌风纷飞不断。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对视一眼已经察觉不对,身上鼓催的内劲已如泥牛入海却无法停止,竟然当即咬破舌尖,以最后的内力脱手而出,一举震断勾连繁复的天蚕丝线。 春雨如丝可浸润大地,而天蚕丝化雨,此刻从四面八方吹落,盈空都是美不胜收的毫光,却酿成难以形容的灾祸。 惊心夺目之间,无数微不可查的丝线化为致命的暗器,细如牛毛,攒射向江闻的周身要害。 凶门乍现,黄泉路开,天蚕丝阵最凶险的杀招已经发动! 江闻双眼中寒光闪现,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天蚕丝雨恍若未觉,手中的青铜古剑发出一记龙吟之声,转手而出的竟是进手招数,赫然只攻不守! 无数精微要妙的剑招随手挥出,步步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姿态也越发随心所欲。 江闻似乎将世间剑法的万千变化尽数忘记,大敌当前之际,全然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只冲着一个方向铿然杀去,斩碎了满天的天蚕丝雨。 六丁神女此时因内气紊乱,口吐鲜血,只见一人猛然挣脱倒地,徒手拍在了水榭亭柱的一处突起,按动了隐藏好的机关,随后在轰轰隆隆的声响中大喊道。 “圣母失踪已然难寻,快带圣女先走,我们会拖住凶徒!” 水榭之下訇然显露出一处井窖,有两道曲线相似的白衣身影踉跄奔逐而出,一人身体虚弱无力,一人腿上似乎有一处崭新入骨的伤口,血染白纱,却不管不顾地怀抱着东西想要逃离。 江闻再次斩碎席卷而来的纱幔,面色怪异地纵身飞起,青铜古剑脱手而出,牢牢钉在对方的前路,出言阻止。 “你们管我徒弟叫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其中一个白衣女子紧忙把怀抱转到身后,厉声质问道:“本教圣女岂容你窥探,你这贼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也没兴趣欺负这些躺在地上吐血的弱女子,已经十分确定对面熟睡的小孩就是自己的小徒弟。 “你们白莲教可真有意思,跑到别人家里抢了个小孩就说是你们圣女,这拐卖小孩的手段可不算高明啊。” 江闻看着白衣女子腿上的伤口,“别想抵赖啊,你腿上的伤还是我大徒弟咬出来的。不然你说看看哪来的小孩子牙印?” “这名女童身负本教的圣火功,已经修炼到六阳汇顶的境界,必定是分舵圣女被你们抓住!你休要胡言乱语!” 江闻皱了皱眉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次潜入庵堂之内,听见红莲圣母说起过烈阳焚身的白莲教圣母,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不成对方潜入了福威镖局,碰上练功的傅凝蝶,出现了一些误会? “呃,你们说的六阳汇顶,是不是指某种至阳至刚的内功?” 他走到几人中间,运起身体经脉中流转不息,奔腾如洪的内力。 “是不是这样?” 江闻双拳紧握轻喝一声,澎湃的内力便从周身大穴里涌起,化为了熊熊热浪扑面而来。 以江闻的身体为中心,六名六丁神女都警戒谨守着,忽然发觉一股热流爆发出来,似滚滚浪涛起伏不绝,瞬间消融了隆冬夤夜的疏寒,像这般整整爆发了九次,就连水榭之外都涌动着茫茫水汽之后,才堪堪停止下来, “我作为师父也会这门武功,也是你们白莲教里九阳归一的圣女咯?” 六丁神女各不相同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腿上有伤的白衣女子更是神情恍惚,一不小心地把怀里小孩掉到地上,幸好被江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快说,你们白莲教碰到了什么事?” 江闻拿出了商量的态度,察觉到一丝阴谋算计的气味。今夜是白莲教的六丁神女绑走了凝蝶没错,可她们为什么会跑到福威镖局,似乎仍是一件不明所以的事情。 江湖上你可以相信任何人,但绝不能相信巧合,因此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讶渔阳结怨恨 江闻将青铜古剑收回了漆木剑鞘之中,随即后退两步,给足了安全距离表达和谈诚意。 “你们的红莲圣母失踪了?” 六丁神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抖开白纱冷然以对。 “不然呢?若非我教群龙无首,你这贼人又怎么能如此嚣张!” 江闻也寸步不让地回答道:“那反过来讲,如果不是我隐居静修,福威镖局如今群龙无首,你们几个又怎么能把我徒儿掠走?” 对方几人眉目微皱,却被江闻抢先打断,“如今计较这些毫无意义,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会盯上我的徒弟?该不会事到如今,你们还以为这是巧合吧?” 两个疑问一经抛出,顿时说得对方哑口无言。 “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有人放出消息,诱使我们几人前去福威镖局打探,这才撞见了高徒,误以为是分舵的圣女……” 见到江闻若有所思的表情,较为年长的六丁神女也沉默了下来。 事到如今,她们也早就发现了事情蹊跷,只不过双方刚才打出了火气,又被江闻方才釜底抽薪的方法给惹急了,才有些较劲地不管不顾。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是自己抓走了对方的徒弟肇衅在先,对方要杀人也不过是一念之间,已经没有必要争口舌之利了。 “先前我教红阳护法杳无音讯,三日前红莲圣母菩萨又失踪了,我们姐妹在城中上下遍寻不见,这才误认阁下高徒为……” 六丁神女中的一人主动说道,把她们当前的窘境和盘托出。 “如果你们的圣母之前不见了,那前几日我还和一个鬼面人在幽冥巷中交过手……” “有趣的是,那人也用过这些几乎透明的丝线!” 江闻大感愕然,那天红莲圣母说过自己在找幽冥巷,而自己也在幽冥巷碰见了个嗓音雌雄难辨的鬼面人。故而对方虽然没有明言,却几乎把白莲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如今看来居然是故布疑阵? 六丁神女听到后也连忙追问:“那人什么模样?” 江闻仔细描述道:“戴着一张五官颠倒、形容可怖的面具,轻功绝尘高超,所用武学也别出机杼,与我几次比拼,对方一身内力高深难以撼动……” 六丁神女瞬间发现了破绽。 “外貌类似,可此等内力绝非红莲圣母菩萨!如果对方手中还有天蚕丝线,那这个人……” 话音减弱,几位白纱女子面面相觑,显然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却不乐意透露给江闻知道,只是叽叽喳喳地暗自讨论着。 下一秒,江闻手中归鞘的长剑再一次挥出,划破了所有的纷扰喧嚣。 “赶紧告诉我,你们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冒险地跑到福威镖局?” 被利剑直指的六丁神女视死如归,丝毫不在意江闻话语里的威胁。 “我察觉到有人在背后操纵,让诸方势力汇聚于福威镖局,试图坐山观虎斗。” 可江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如今福州城中多方势力汇聚,不管落在谁手里,你们的红莲圣母菩萨都是危在旦夕,若你们肯告诉我内情,我不介意顺手把她救回来。” 六丁神女瞬间变色,她们对于江闻的人品不作评价,却对他的武功相当敬服,一个能凭借招式之妙就从天蚕丝雨中破局而出的高手,绝非寻常之辈,完全有说这话的底气。 “可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还是忍不住反呛道。 很多时候,掌握信息就代表着掌握了主动权,江闻先前潜入过庵堂偷听过白莲教的对话,此时立刻派上了大用场。 “你们能肯定对方并非红莲圣母,我猜是武功上有所破绽。修炼如我这般至刚至阳的内力,正所谓至刚易折、孤阳不生,轻易动用极易导致内气泄体、烈阳焚烧,我说的没错吧?” 暂且不说金庸原著里未大成的九阳神功,就有内气澎湃外泄无法控制,导致觉远大师丧命的隐患,单说明清江湖这里内气的修炼蓄养尤为不易,把这些定时炸弹般的内力藏在身体里,必然会出现种种隐患。 见对方的表情剧变,江闻淡淡地接着说道:“出玄入牝,固蒂根深。任督二脉,一阴一阳。任脉为阴血之母,督脉为阳气之父。至于阳气不散,而死从何来……你们圣火功的口诀,不外乎是这样吧?” 六丁神女纷纷目瞪口呆。 六丁神女原本也是白莲教各地分坛的圣女,自然曾经练过几日粗浅的圣火功,只是碍于天资改修的玉女反闭**,与六甲神将的六甲孤虚阵,同为护教的重要武功。 因此,逐渐冷静下来的六丁神女们也讨论起来。 “送信的人难道是故意的……” “不可能。本教圣火功高深无比,寻常人绝不可能知晓……” “你们莫非怀疑的是……” 所有的证据已经抛出来了,江闻很肯定对方会告诉自己,或者说这在这种局势下,她们只能选择相信自己,再给她们一点时间,相信会有收获的。 此时的江闻救回了傅凝蝶,看到小姑娘还在呼呼大睡,干脆就溜溜达达地四处观望,打量起这座颇具历史的湖心水榭。 水榭亭台上方有藻井,中刻团鹤,周饰蝙蝠,暇日里泉水涌动碧波泛起,自有一段雨打风吹不去的富贵风流。有趣的是,水榭两旁的栏杆石雕精美细腻,遍布有错落相间分布的花瓣纹、球纹、缠枝纹,各色花纹古拙刚健、刀法精美。 “藻井我能理解,可加上周边这一圈冥雕,认真看来这分明修的是个墓啊……哪个大户人家会玩这种阴间艺术?” 江闻定睛观望着四周,这座水榭的布置有势无形、难以聚气,似乎有些蹊跷,随即脚踩在湖台的边缘略微发力,就闯入了那间门户訇开的密室之中。 六丁神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忽然发现江闻身影消失,立马神色慌张地追了过去,前后相继地闯入了暗室之中。 “不许擅闯禁地!” 可这话为时已晚,江闻已经信步走入了密室之中,一眼览尽石床、石椅的简朴摆设,还有那停设在墙边的青石外椁,密不透风地砌建着一处死者的归所。 油灯受风微微摆动,江闻眼见棺椁毫不意外,却对这处寂然无声的幽邃密室惊异非凡。 密室之内冷风阵阵,烛火竭尽全力地摇曳着,也始终照亮不了这方寸之间。眼前巨幅的壁画中的白衣武士有的握杵,有的配剑,有的执鞭,姿态威严神武、古朴苍劲,此时恍如衣袂飘飘地将要活过来。 六丁神女大惊失色地想要让江闻离开密室,他却紧盯着图画中独特的一个人物。 此人外表奇异怪诞、姿势荒唐可笑,正拿着一把刀割开面皮,鲜血淋漓间摆出鬼脸,面对着僧人滑稽难看地笑着。 自古在绘制墓中壁画的风气蔚然,然而多是期盼往生极乐、遥拜诸天神佛的礼敬之作,又或者追忆墓主人生前遮奢冶游场面,极少有人会绘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此时在江闻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幅纵贯密室四面墙壁,头尾相互衔接的壁画长卷,边角似乎是从哪里开凿下来的。 画面内容却庞杂无比,不遗余力地绘下高山流水、青峰绿树,背景有无数山峦叠嶂连绵不绝,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座五连险峰。 画中人隐隐分为两部分,相互对峙站立着。一侧是衲衣芒鞋的僧众全无慈悲善目,一侧为白衣红巾之师刀枪如林,双方正汇聚于空谷之中,画中人等尽皆闭口不语,表现得含蓄流畅,线条劲健有力。 江闻紧盯着画面正中央的那人,两眼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连六丁神女进来阻拦的声音,都被他自然而然地抛在了脑后。 即便历经风化,这巨幅绘画的题跋年份依稀可见,却写着个十分陌生的年号——龙凤。 “你们来的刚好。据我所知以龙凤为年号,千百年来唯有元末亳州称帝的韩林儿。这座水榭规矩森严,宛然陵墓,难不成青石椁里葬者的人,就是小明王韩林儿?” 江闻转过身,眼神中透露着浓到化不开的迷惑,“可为什么这幅画的背景,会是在嵩山五乳峰下?!” 六丁神女面带惊讶之色,其中的一人压下了其他几人的异议,尽量和气地对着江闻低声说道。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本教小明王的棺椁墓穴。还请你速速离去!” 江闻补充道:“果然如此。画上写的龙凤元年,应该正是红巾军部将刘福通,迎接了十五岁的韩林儿。因明王出世、弥勒下降的说法,遂号称小明王,建都亳州,改元龙凤。” 六丁神女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教刘福通护法自睦州覆船山迎接了小明王为教主,韩教主在山上得明尊教赤天圣母天书,武功已穷究天人、法术可召神役鬼,故而小小年纪便折服教中众人。” 江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仍压下了心里的疑惑,继续听对方说着。 慢慢地,六丁神女几人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小明王的事迹,都是什么升仙山受仙法、演授奇门遁甲、化解中原武林群雄恩怨、大战并驱逐元庭北僧,乃至于用计击杀汝南颍川王察罕帖木儿,言语中满是崇拜之意。 江闻举起油灯,凑近紧盯着壁画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寥寥几笔也勾勒出了不尽的意气风发。如此万众簇拥中,很难将他和历史上被沉江而死的庸碌傀儡联系在一起。 江闻是一个很多心的人,不论国史家谱,历来修史的惯例除了喜欢诬蔑政敌、搞微言大义,还有美化君王、为尊者隐的习俗…… 看着六丁神女对壁画中人崇拜不已的目光,那一刻江闻想了很多,甚至开始猜测他今天是不是误钻入了某个过气几百年,元代古董级偶像练习生的饭圈团伙了? 谷“而这新教主上任后用兵连战连捷,直至龙凤三年,更是分兵三路北伐兵锋直指大都。这密室中的壁画所说之事,就是在北伐前,韩教主带着红阳教一干文武等,前去拜会嵩山古刹少林寺,化解前代方腊教主所结下的仇怨……” 听到这里,江闻实在是忍不住了。原本他听说的韩林儿只是一个拥立的傀儡,碌碌无为直到至正二十六年,被朱元璋部将廖永忠沉溺于瓜洲江中。 可六丁神女口中的,被这是哪个世界线的英明神武韩林儿啊,分明拿的是张无忌的剧本了吧? “这跟书上写的好像不太一样……” 然而江闻话还没说完,就被六丁神女抢先一步。 “哼,那些都是朱重八那个叛徒的故意抹黑,修元史时还以‘妖人’侮蔑本教,着实不知廉耻!” 江闻想了一下好像也是,明代修史为了自尊正朔,极力摒除朱元璋与龙凤政权的上下级关系,幸好明代高岱的《鸿猷录》、何乔远的《名山藏》等私人著述中留下一些记录,他们不约而同地盛赞:“林儿焚上都、据辽左、陷晋冀、扰关陇,使元兵疲于奔命。” 但事实上,在朱元璋扫清中原决定北伐之前,对元朝打击最为沉重的,绝然忽视不了韩山童、刘福通、彭莹玉、徐寿辉、张士诚这些各地义军。 譬如刚才所说小明王的三路北伐大军。其中东路北伐军距离元大都最近的时候,不过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路军更是打到了高丽,西路军在陕西一带一直坚持到了至正二十一年。 虽然该政权政治上一事无成,但仍然给了元朝统治者以重大打击,为最终覆灭元朝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实际上大明王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由龙凤政权发展而来。 “好好好,我吃你们的安利就是了,韩教主果然英明神武,在下的钦佩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随着六丁神女们打开了某个奇怪开关,对方的态度倒是热情了很多,可江闻的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只想赶紧结束闲话,于是索性敷衍一下来转移话题,“要不先给我介绍一下壁画里,这个拜会少林寺吧?你们为什么特意画下这个事情?” 六丁神女果然上当,立马带着着崇拜之色对江闻说道:“这幅壁画并非本教所绘,而是当初俞大猷横扫少林寺时,在初祖庵大殿东侧山墙内壁里偶然见到……” “等一下!” 江闻又忍不住出声了,“这事还跟俞大猷少林寺观武有关系吗?莫非俞大猷也是你们白莲教中人?这真的合理吗?” 六丁神女中最年幼的一人不忿的说道:“俞将军出身泉郡,与我教关系自然匪浅。然而壁画之事,乃是我教当时的红阳护法唐顺之一同观武所见,随后从少林寺求取回来,放入墓中……” 江闻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与俞大猷同为抗倭名将,文武双全的荆川先生唐顺之,居然还是白莲教的护法?她们是打算给自己构建出一个白莲宇宙吗? “少林当时抓走了刘福通护法,韩教主与他情同父子,便以武功讨人。教主以武功折服诸僧,又畅谈佛法义谛想要化解干戈,最终引出了少林寺后山的闭关高僧。双方相约于嵩山塔林论道,你看画中的山岩洞窟里,是不是有三道人影浮现?” 江闻仔细观察,就在山寺初祖庵背后,五乳峰中峰顶下十余米处正有一个天然的石洞,上书“达摩洞”三字。其中用宿墨勾勒,确实能分辨出些枯苔苍茫的身影,然而形状庞然黢黑、怪诞缥缈,根本不像是图画里的衲衣僧人。 “嗯,如果我充分发挥想象力,看上去确实有点像人!” 六丁神女微微颔首:“画中这一场比斗极为凶险,三位少林神僧据说闭关百年,佛学修为已经堪破了人我四相、武功更是无形无相、出手如电,以当时人才济济的明尊教中,竟无人能搠其锋芒。” 纱衣女子挥臂指向壁画,场中另外有两人。正和白衣俊秀的韩林儿一同出列,遥对着诡谲阴森的达摩洞。 “这场赌斗之凶险,几乎耗尽了本教百年的气运。韩教主以一人独战三名神僧,以九重圣火功在武学上压阵,烈阳熊熊照耀。两名护法则别出心裁,猜出天眼缘色,天耳缘声,故此以身演法,才险胜一筹。” “画中左侧破衣烂衫之人,乃是我教陆地散人周颠。他当时以刀割开面皮、酾洒污血,做出种种恐怖怪诞之状,乃是以身演说佛门无常之意,颠倒之间大恐怖,随后以刀剜心血流而死,这才使两人微微蹙眉,双目意动,破了三名神僧禅定天眼。” “画中右侧道士打扮之人,乃是我教铁冠道人张中。他擅长太乙神数,当场观云望气,推衍前后百年祸福,随口所作歌谣直通命数,说出了「元杀汉,留一半。八牛奔,子孙窜,至此只有三人半,杀入外夷三百年。」的谶言。随后在诸僧惊怖中口吐鲜血而死,破了五蕴皆空的天耳。” “眼见两名护法殒命,小明王在痛心之下武功眼见是烈阳过炽,已经濒临走火入魔。然而他天资过人,绝境中再臻境地,圣火功由至刚生出至柔,忽然使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武功,随着新创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魔心渐受感应,突然间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六丁神女语调转渐沉重,“三名神僧见状罢手,一齐念动金刚经试图消解戾气,最后吩咐少林罢了刀兵,释放刘福通护法。临行前还赠予韩教主一样宝物,并写下谒语‘苦海渡厄,摩尼宝珠’一句……” 竟然是摩尼宝珠! 江闻悚然而惊,先前听闻的消息也在脑中浮现。 此时密室之内冷风飕飕,壁画上的人也栩栩如生,宛然能见到当年的雄姿英发,偏偏画面一转,在物是人非的当下,当年人恐怕连棺中骨殖都已经化为齑粉。 “小明王后来如何了?” 江闻也是心有戚戚,若当年的韩林儿真有如此伟绩,与现今的自己也几乎一致,莫非自己空怀一身通天的武功,最后也只能颓然败给了悠悠岁月? 纱衣女子漠然地说道:“小明王后来就疯了。他说教中的血佛像肚子里掏出的不是肠子,而是无数的蠕蠕触须,还说所拜的神祇艰深难测,无异于恒河沙数中求一缕慈悲。韩教主昼夜抱着少林神僧所赠宝物,不管朝政,即便龙凤九年的危急时刻,也只肯传下一则杀身起伤之法。” 龙凤九年(1363)二月,张士诚遣其将吕珍攻安丰,韩林儿与刘福通在安丰城中被围日久,“城中人相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者”。 如六丁神女所说,即便到了如此程度,韩林儿依旧闭门不出。随后被朱元璋派人捆住,连带着那宝物的秘密一同溺死在了瓜洲的滚滚江水中。 “但是红阳教中相信,韩教主并没有这么轻易死去,而是靠着假死脱身,精研起那枚宝珠之中的奥秘。因为早在安丰围城之时,教中许多人就亲见刘福通护法被吕珍所斩,肝脑涂地几无人形,然而第二天就又出现在小明王帐中,直到三年后才被朱重八派人一同溺死。” 这是个很吊诡的传闻,但是江闻想起有明一代修史,确实对刘福通的死亡年份含糊不明,持有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龙凤九年)安丰围城之际被吕珍所杀,《明太祖实录》等史料持此说;另一种是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龙凤十二年)朱元璋接小明王韩林儿渡江时与小明王一起溺死,《庚申外史》等史料持此说。 两个描述都有据可考,对于时间地点的记载也清晰无误,但众所周时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当时亲历者甚至都还可能活在世上,怎么会对于相隔不远的一个豪强人物,记录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死亡信息呢?难不成这个刘福通,真的曾经死而复生过? “我觉得问题出现在摩尼宝珠上。这枚珠子如今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 江闻直接抛出了观点。 纱衣女子也表示同意:“韩教主应该是把它藏起来了。朱重八曾觊觎摩尼宝珠的下落,故而派江夏侯周德兴来福、泉两府到处搜寻,以至于在民间流传斩断风水之说,实则为寻找摩尼宝珠。” 另一个六丁神女说道,“姐姐你记漏了,更早的时候,因为听说少林高僧的摩尼宝珠得自理宗宋陵,朱重八就曾经授名士王冕以谘议参军,一路找到了会稽兰亭的天章寺之中,却暴毙而亡。” 这件事史书也有所记载,《明史·文苑传》中记载:“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置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黄护法死前的狂呼也说起过这人,只是不知道他口中天章寺还魂又是什么意思。 江闻叹息道:“城中纷纷扰扰皆为此物,没想到我在这里都能听闻消息。你们白莲教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宝物?” 六丁神女面面相觑,可能是觉得反正都说了这么多,还不如相信再对方一把。 “我们红阳教自小明王死后,历代圣女都遭受火起焚身之难,屡屡死于非命,以至于声势日渐式微。红阳圣童猜测与你相近,都是孤阳不生导致,寻常武功根本无法调和,故而红莲圣母本次前来夺取一门纯阴武学。” 江闻面容古怪地看着她们。 “幽冥巷里的纯阴武学如此神奇?我怎么越听越耳熟呢?” 由于今天一直被各种震惊、说破,纱衣女子早已经麻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果然也知道这门武学的消息。” 江闻沉默不语,没敢告诉她们其实自己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她们墙角得来的。 “本教其实早就试图搜寻,可这门武功与本教也有一些难以言状的干系,若不是红莲圣母的圣火功已经濒临火起,也不会作此设想的。” “嗯?这又是怎么说?”江闻问道。 一位六丁神女低声说道:“这件事还是要说回前面。明尊教前宋教主方腊之所以结仇武林,就是因为他行事酷烈,杀伐过重,动辄夷灭满门。于江南起兵反宋之时,更是杀尽福州知府阖家,然而对方死而复生,才创出了一门纯阴极柔的武学,用以针对克制本教武学……” 死而还阳?髑髅太守? 江闻刚响起这个最近听来的典故,立马又想起了一个更加熟悉的人物。 “你说的这个福州太守是不是姓黄名裳,曾于徽宗皇帝政和年间任编修官,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 江闻一拍大腿,难怪这故事听着这么耳熟,分明就是黄裳编写《九阴真经》的故事嘛! 不过这门武功自己也会,九阴真经虽然能调和阴阳、锻骨疗伤,却不见得就能和类似九阳神功的武学相融合,消弭火起焚身的后患。对方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六丁神女继续大惊失色,她们简直难以想象世上还有此等博闻广识之人,不管她们说起什么教中艰深晦涩的传闻记载,对方都能一脸了然地把故事补充得**不离十。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是个男的,她们一定怀疑是哪个分舵的圣女,故意乔装打扮来和她们开玩笑。 因为六丁神女们总感觉,面前的这个道士也太过热衷于聊八卦了,表情语态都自然而然,以至于她们不知不觉地就把知道的东西分享了出来。 鉴于一同分享八卦的情谊,江闻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衣服,对六丁神女们说道:“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你们圣母既然是在幽冥巷失踪的,我今晚就顺道过去找找聊表感谢吧。主要是我今天没带名片,否则一定请你们到门派兼职前台……”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意犹未尽地看着江闻,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继而手指着江闻花容失色。 “我知道了!难道、难道你也是为了,那部幽冥版刻的《九幽真经》而来?!” 江闻准备起身离开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石凳。 “你这个逻辑是怎么跳跃过来的?而且看书一定要看正版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断红尘路 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壳,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并吃掉了黑僧侣的心,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特工要吃掉黑僧侣的心脏?”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在某些东方巫术中,吃掉心脏代表着吞噬对方的法力,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开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脏。”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将黑僧侣还在微微蠕动的心脏撞落在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但他依旧趁乱抢到了那颗肮脏的心脏,不顾趴在地上,撕咬着将心脏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过,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大HF)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Slavs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 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隔断红尘路 1963年冬天,列宁格勒大雪纷飞。 每当寒冬再次统治这一片白色土地,白茫茫的世界就只剩不远处工厂烟囱的浓黑颜色划破天际,在漫天风雪里眺望着远方。 随着公交车打开门,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裹着厚重的呢子大衣,毡帽上也落满了雪片。他来到一栋古老的建筑面前,推开冷杉木做成的大门,掀起重帘子,雪花就融化成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帽檐。 在列宁格勒里,像这样独具历史气息的建筑还很多,但大多经过妥善的修缮维护,只有面前这栋疗养院还保持了苍老古旧的外形,就连外墙上的弹孔破损都没有补好。 那是几十年前,脚下这座城市曾上演那段悲壮的历史的见证。德军将这座城市围困了872天,苏联人挺过来了,却有64万人死于饥饿与严寒,还有两万多人死于德军的空袭与战火。 这栋位于涅瓦大街的建筑在那段历史中,也曾经被征辟为列宁格勒医院的病房中心,直到硝烟彻底散去,才被改造成为如今的退役军人疗养院。 “达瓦里希,我来见列昂尼德·罗德佐夫医生。” 前台的女招待似乎耳朵不太灵,康杰米尔说了两次,才拿起前台电话和对面确认访客信息。 “前面三楼第二间办公室,带上这张来客单。” 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些,短发女招待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投向了走廊尽头黑洞洞的、通往二楼的楼梯。 如今这座建筑,并存着属于沙俄时期的浮奢和如今的破败,使康杰米尔忽然浮现出一些夸张的幻觉,似乎许多摇着羽毛扇、提着纱裙边的年老淑女,随时可能从楼梯上走下来,然而厚重的粉底却遮不住衰老的斑纹,时代的车辙也毫不留情地从她们身上碾过去。 “请进。” 罗德佐夫医生比康杰米尔想象的要年轻不少,以至于他在敲门后犹豫了几秒钟,才和面前的医生打起招呼。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抬头,只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病历卡,拉长语调再次确认着对方的身份。 “您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苏联战斗英雄、卫国战争勋章获得者卡尔迪·卡努科夫同志的孙子?我们有一些老人的遗物要转交给你。” 康杰米尔脱下呢子外套搁在手弯处,缓缓坐入了医生对面的椅子里——在对方此时略显锐利的目光下,他总觉得面前的医生在审视、诊断着他。 “医生,我是康杰米尔·卡努科夫。上午接到您的电话就过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需要这么紧张?” 康杰米尔有些迷茫地看着对方,注视着白袍胸口的劳动红旗勋章。 “况且我祖父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也从来没有接到过通知。或许你们可以考虑自行处置……” 可罗德佐夫医生并没有听进去。 这位即将踏入中年的医生,有一张大理石切削般棱角分明的脸,双眼中闪烁着意志品质的火花,康杰米尔只看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从未像城里的其他人那样,被酒精、烟草所侵蚀。 一个黑色箱子从桌子底下被搬出来,累累的封条痕迹明显,箱体布满了磨损与磕碰划痕。 “你的疑惑我或许可以解答。由于他特殊的身份,老人死后的一切遗物都要经过内务委员部审查,后来安全职能被安全委员会接管,两边又因为移交产生了,额,一些争执……” 医生缓缓说出的一些内容,就已足够让康杰米尔不寒而栗。 内务RM委员部一般被称为内务部,而安全委员会又被称为KGB,相信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这两个部门扯上一丁点关系。 “罗德佐夫医生,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还是由你们保管比较好……” 康杰米尔仍在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毕竟他只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的一个普通大学生,在主修经济的同时试图攻读历史系,偶尔研究一些远东诸国的历史。 黑箱子被摆在了桌上,罗德佐夫医生也坐回了位置上,语气平缓地说道:“不用想太多,这里面的东西已经经过彻彻底底的审查——如今的它,比这街上大多数人的脑子和眼睛还要安全可靠得多。” 随着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张张泛黄的稿纸,上面的墨色并未随着时间褪消,反而油亮到刺眼。 “说到底,这里面只是一些老人暮年的狂想,记载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能早到这座疗养院几年,我一定会建议卡尔迪老先生去做一下精神鉴定,避免他在漫长的疗养生活里可能产生的幻觉妄想。” 康杰米尔疑惑地拿过一张稿纸,审视着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字迹。在爷爷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与家里的联系便只剩下了杳杳书信。 这张纸用略显潦草的字迹,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故事,似乎描写了一场激烈的战斗,白匪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部队,而英勇的政委带人埋伏在戈壁上,屏息等待着猩红的月光于荒漠上照耀,那将会是反击到来的时刻。 罗德佐夫医生以专业人士的角度说道:“我猜测卡尔迪老先生是想写一本自传,可严重的精神幻觉已经影响到了记忆,以至于里面出现了很多偏离现实的纪录。” 康杰米尔又拿起一张稿纸,上面被涂黑了很长一段,又用小字补上了一些潦草的讯息。 很奇怪的是,上面的文字有时并非俄文,而是一种疑似藏语的文字。 “你可能不清楚,你的祖父曾经是秘密行动部门的政委。这些行动信息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限,但也会因为各种原因遭到审查封口。因此这些手稿即便只是胡言乱语,也不可能作为回忆录被发表,只能留给家人成为情感上的寄托。”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试图说服面前的年轻人拿走这些资料,于是继续说道,“老先生临终前曾说过,希望能把这些故事手稿交给家人,而疗养院的院长一直记着他的遗嘱。” 眼见窗外的风雪越来越猛烈,此时想要离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康杰米尔沉默了下来,仔细盯着眼前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医生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医生,这个编号3394号藏品是什么?” 康杰米尔仔细阅读着手稿,忽然指着上面落款的地方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接过稿纸,斜睨了一眼身边安静无恙的电话,小声说道:“你爷爷说的应该是‘黑僧侣’的头颅标本,如今被秘密保存在列宁格勒一座彼得大帝时期的建筑物里。你爷爷临终前曾多次提出要检查藏品,但是内务部统统驳回了他的申请。” 康杰米尔沿着这张稿纸继续看下去,他曾阅读过东方文献的记载,1912年在蒙俄的交界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称“黑僧侣”的强盗。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不请自来,于黑戈壁占山为王。 1912年8月,黑僧侣在向城池发起著名的科布多城攻坚战之后活下来。据说在激烈厮杀后,黑僧侣从衣服掏出了一大把已经变了形的弹壳,而他的大衣上也一共有28个弹孔,而他却毫发无损。 怪异的是到了1924年,这个风云一时的人物突然销声匿迹,谁也说不清他的下落,他的大批人马、积聚的巨大财富也随之消失。 按照爷爷卡尔迪的记载,这名神秘莫测的“黑僧侣”的消失,却和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手稿上写道在1924年,Mongo军警与苏联组成一支远征军,其中由苏联的战争英雄卡尔迪·卡努科夫担任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官,特工南兹德巴尔为主要执行人,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则亲自率领100精兵,一同执行这次越界刺杀任务。 那一路上,行动部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黑风暴,运载的牲畜也不同程度地变得狂躁易怒,时常有人看见不祥的幻影游荡在四周,仿佛这片黑戈壁土地都在抗拒着这群外来者。 道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导致行动部队人心惶惶,Mongo内务部长巴勒丹道尔吉不止一次向他们诉说起流传在这里的故事。 当地人把长老、高僧尊称为“僧侣”,实际“黑僧侣”丹毕坚赞根本没有研究过什么密宗,也不是长老、高僧。 1912年春,由巴依特旗的商人布尔杜科夫确认,黑僧侣曾对他说过自己并不会什么神秘学本领,他所依靠的是去过很多地方,特别是在雍和宫的衙门里,为六个大僧侣中的一个做过事。 这样的说法在很多方面也得到了印证,因此即便丹毕坚赞被当地领袖哲布尊巴尊称为呼图克图,民间却仍一直称他为“黑僧侣”,而黑僧侣就是假僧侣的意思。 人们都知道他经常杀人,除了Mongo人以外的所有人,乃至于猎杀落单在戈壁上的苏联士兵——常有人说,这就是他法力的来源。 卡尔迪的记载到了这里,忽然极度丰富详细了起来。 鉴于人员的困倦紧张及沿途盗匪的袭击,他们决定放弃先前的攻坚计划,改扮成特意前来的使节,大部队则潜伏在堡垒外待命。 特工南兹德巴尔与两名特工化装成僧侣先行抵达碉堡山。他们对岗哨说,他们从库伦的德里布僧侣那儿来,要拜见丹毕僧侣,还说库伦政府需要他的合作,请他出任驻全权大臣。 就这样他们顺利地进入了要塞,黑僧侣出来接见了他们,但保镖终日不离左右,显然黑僧侣不相信这几个人,而在与黑僧侣周旋的同时,另一套大胆的方案开始实施了。 南兹德巴尔一连两天没有起身,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他请求在弥留之际得到呼图克图的祝福。接到库伦客人的请示,身经百战的黑僧侣竟然放松了戒备,只身来到客房,俯身向垂危的“病人”摸顶。就在此时,南兹德巴尔趁机袭击了黑僧侣,随后提着黑僧侣的头并吃掉了黑僧侣的心,向黑僧侣的部下大喊他死了。 随着城堡外的攻城开始,黑僧侣的部下终于选择了投降。而为了防止黑僧侣转世,他们将丹毕坚赞的头颅带回了苏联,保存在一座人类学博物馆中,编号为3394。 …………… “你祖父在去世前,一直反复向医护人员说起这段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了什么,忽然开口说道,“但越到后面,他的描述里就添油加醋了许多骇人听闻的细节。比如特工南兹德巴尔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曾和他说,当时自己的刀刺入对方腹部时,随着鲜血流出了许多的蠕动触手,黑僧侣的脸也狰狞可怖了起来,从嘴里流淌下许多的黑水。” “特工南兹德巴尔害怕他引来卫兵,当即割断了他的气管,用刀继续戳刺那些试图缠绕他的触手。他听见黑僧侣胸口拉风箱一般的杂响持续很久,门外有人打死了守门的特工闯进来,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康杰米尔瞠目结舌地听着这个故事,果然从稿纸被涂抹删改的潦草字迹中,找到了这些故事的增补痕迹。 这些字迹像是有心无力般乱作一团,东一个词西一个词,若非提前知道故事的梗概,绝对无法从中拼凑出有效的信息。 “医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罗德佐夫医生用笔敲了敲稿纸。 “如果是我,我会认为是紧张的幻觉与某种特殊的肠道寄生虫。但这些不重要,因为后面的故事已经彻底诞罔,足以证明这是老人精神上的幻觉——他口中的特工南兹德巴尔,早在1936年的肃反运动里已经被处决了,绝不可能出现在1938年的斯大林格勒。” 可康杰米尔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是医生,我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特工要吃掉黑僧侣的心脏?” 话音落地,罗德佐夫医生也深深地皱起了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可能有一些宗教因素影响。在某些东方巫术中,吃掉心脏代表着吞噬对方的法力,而作为一个具有超凡法力的僧侣,肉体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因此必须有其他方式终结。” 康杰米尔喃喃自语着,双手无意识地揉搓着稿纸:“肉体的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在亘古中就连死亡也会湮灭……” “达瓦里希,你在说什么?” 罗德佐夫医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自顾自地说道,“关于这一点,按照卡尔迪老先生的说法,南兹德巴尔曾告诉他黑僧侣的手下当时冲进了房间,冰冷的膛口也已经顶住他的脑袋,却惟独有一个黑僧侣的侍从捡起刀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切开了黑僧侣满是纹身的胸口,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血淋淋的心脏。” “屋里的Mongo人视若无睹,忽然念诵起古怪的经颂,长长的吁叹在狭小的房间里嗡嗡作响,让人心神恍惚。南兹德巴尔仿佛看见尸体残缺不全的黑僧侣又坐了起来,俯身出现在了人群影里,被砸碎了四颗牙的嘴豁着,也虔诚而邪祟地一同念经。” “根据南兹德巴尔的描述,在空气中某种晦涩不明的影响下,他忽然领悟到了一切的来源。他开始不顾一切地挣扎,将黑僧侣还在微微蠕动的心脏撞落在地。耳边全是嘈杂的叫嚷声、吵闹声、枪响声,但他依旧趁乱抢到了那颗肮脏的心脏,不顾趴在地上,撕咬着将心脏生吞了下去。” “你祖父也曾经提到过过,南兹德巴尔在那之后经常自言自语,面对着隔壁的方向陷入沉思,甚至莫名其妙地从屋里失踪了两天才自己走了回来——这些后来也成为了肃反运动中,他从事秘密刺杀罪的证据。” 康杰米尔忽然站了起来,双拳不明地紧握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了医生:“我知道了,根据当地流传转世重生的说法,像那样被称之为呼图克图(大HF)的家伙,都享有格外的权柄!” 罗德佐夫示意对方冷静下来,两人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后,才继续对着纷繁浩帙陷入了对峙。 “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不会被这些超自然、非逻辑的言论所蒙蔽。不过这样的话,你应该也就能够理解安全委员会的人,为什么会审查了这么多年了吧?” 康杰米尔一时语塞。 他刚才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了那个环境里,顺势得出了一个看似“最为合理”的结论,而这一切似乎只能归结于群体狂热的非理性宗教氛围,所产生的诞罔联想了。 “抱歉医生,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爷爷写下的东西已经无法考证,只剩这个编号为3394的头骨了吧。” 康杰米尔被屋里的暖气熏烤得有些胸闷,暖气片中也隐约有股怪味飘散,这使他总想不顾一切打开窗户,让西伯利亚远到的寒流给自己一丝清醒。 罗德佐夫说道:“不需要过多联想,你能想到的东西都已经调查过了。就在你祖父去世前的几年,地质学家奥勃鲁切夫教授为了自述著作也曾探望过他,想要探听一些细节。” “哦?他难道相信祖父的说法?” “事实上,他完全不相信。奥勃鲁切夫教授在1924年的那段时间,也在黑戈壁附近进行着考古挖掘,听闻黑僧侣被剿灭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碉堡,因此也是事件的亲历者之一——只是和你祖父前后脚错过,并没有成功会面。” 罗德佐夫医生慢慢说着,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硬皮精装书籍,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中亚细亚的荒漠》。 “这就是教授到访后赠送的书籍。但他记载的那段历史,整个故事却截然相反。” 翻开书本,在《中亚细亚的荒漠》一书,写到了黑僧侣的另一个结局: 【主人公从额济纳黑城考古时返回塔城,碰巧经过被解放的黑戈壁。他专程到马鬃山的要塞探望,是因为离去时,黑僧侣曾请他们在额济纳河的农区为自己买一些粮食,粮食就驮在骆驼背上。】 【黑僧侣还曾向他索要一本解闷的书籍,而这书籍也是他从黑城的文物之中找到的。】 【敲开了要塞的门,一个老人告诉他们:前不久黑僧侣抢劫了一个商队,得到大笔银子,就遣散了部众,带了4个伙伴到雍和宫去解救亲人了,家里的骆驼、绵羊、山羊,都是黑僧侣留下的。显然他认为黑僧侣迟早还得回到黑戈壁,继续做绿林好汉。】 【主人公听老人说完,留下粮食,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离去了。黑戈壁的故事曲终人散。】 “医生,这个故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黑僧侣被我祖父带队击杀这件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才对吧?” 康杰米尔疑惑不解说道。 罗德佐夫医生沉默了一会,缓缓合上了书本的回忆著述,同样疑惑不解地说道:“本来编号3394标本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奥勃鲁切夫教授却十分肯定黑僧侣并没有死,在他的回忆录中完全没有黑僧侣击毙的前因后果。他四处打听找到你的祖父,就是为了从尚存人世的见证者中找到线索——或者揭穿某些欺骗者的谎言。” “从疗养院离开的时候,奥勃鲁切夫教授怒骂你的祖父是个骗子,他将写信向最高委员会举报。而你的祖父则恼怒且沉默,心率一度飙升到常人的三倍,几乎要进抢救室。也是从那天起,你的祖父开始反复抒写自己的回忆,似乎想从海浪前濒临倒塌的沙堡中找到金子。” “我在奥勃鲁切夫教授再次到访时,也和他谈论过这个事情——当然是瞒着你的祖父——教授欢欣鼓舞地对我说道,他已经找人重新回到了黑戈壁。那里的居民告诉他,黑僧侣那天其实是让副官扮成他遇刺,自己则骑快马逃走,随后在天山的南麓里过着游牧生活。还有个马鬃山老牧民边巴,也说在1950年期间,有个老流浪汉到处讨吃的,大家都说他是黑僧侣……” “哦对了,黑僧侣手下当时割花面部,剜出心脏这个行为,也让奥勃鲁切夫教授更加确认这是一场贪图名利的巧合与谎言……” 听到这里,康杰米尔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医生气势汹汹地说道:“怪不得祖父一直惦念着编号3394的黑僧侣头颅珍藏标本!因为那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经功勋荣誉的东西!他是个战斗英雄,不应该在临死前还受到这样的诬蔑!” 罗德佐夫医生无奈地摊开双手,眼睛又一次看向手边的电话,仿佛期待又警惕着某一通本不该出现的来电。 “你可要知道,奥勃鲁切夫教授是苏联科学院院士,还是苏联地理学会名誉会长。五次获得列宁勋章的他向委员会提供了一批珍贵的文物,其中就有来自额济纳黑城的东西。他十分确定黑僧侣也曾去过那里,并且拿走了一些东西——因此国家委员会只能继续搜索,而这一搜查就是十年之久。” 桌面上烫金的书籍沉重无比,就像是一块压在康杰米尔胸口的巨石,他想要开口询问,张开了嘴时却说不出话来。 罗德佐夫坚毅的脸庞神色平静:“我相信你的祖父,我也相信他击杀了当地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黑僧侣’。但是这么严重的历史偏差,足以让大家提高警惕,谨防某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混入。” “可是……可是……” 康杰米尔还想说些什么。 “抱歉,今天的我太紧张了。就连两年前,我在南极科考队给自己做阑尾手术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能是为了缓和气氛,罗德佐夫医生吐出一口气口气,略带戏谑地对康杰米尔说道,“你要知道,南极科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那儿吞噬过的探险家,已经多到够搭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梯了……” 房间暖气的异味越发明显,门外走廊也响起了咔嗒咔嗒的推车经过声,让康杰米尔联想到了冰冷的太平间运尸车——在列宁格勒战事最为惨烈的日子里,这座古老建筑从未断绝过这样的声音。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起了防腐药水的味道,有某种恐惧正攥紧了他的心脏,即便窗外列宁格勒的风雪更加猛烈,遮天蔽日地席卷而来,康杰米尔却无比强烈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在这里似乎只渡过了五分钟,又好像渡过了一整个昼夜。 “医生,如果没事的话……我得先走了。” 康杰米尔紧张地看了看表,收拾好手上的呢子外套决定离开,目光也落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 罗德佐夫医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他将手稿放进了黑箱中封装完毕,缓缓叹气道,“路上小心一些,像你这样的学生可是苏联的未来。今天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岛上的亲人们……”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到:“您家住在喀琅施塔德岛?” 这个小岛在芬兰湾东端,东距列宁格勒仅29公里,一直作为重要港口要塞和卫星城被建设着,“那里不是舰队的地方吗?” 罗德佐夫医生摇了摇头:“不,她们在更远的岛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 康杰米尔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因为他发现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了刚才封好的箱子,准备再放一个火漆蜡印被拆开的褐色信封进去。 “医生,你手里的那是什么?” “一个纪念品,奥勃鲁切夫教授生前除了移交文物,还送给我一件东方的小礼物。我打算转送给你,作为化解你们两家矛盾的细微努力。正好他跟我说过里面的故事。” 罗德佐夫医生打开信封,露出了一张冲印得十分精细的照片。通过朦胧的黑白色调也能分辨出上面有一尊造型古怪的东方神像,来自古印度的佛陀双身合一,却顶着两个共用脖子的头颅,默然各注视一方,双唇紧闭成一条线,手势显得静谧而深邃。 “这是一尊古老的雕像。传说这是佛陀释迦摩尼觉悟之后,来到鹿野苑向国王父亲派来的五个随从讲解佛法,首次渡化僧侣时显露出的奇特模样。” “五个随从问佛陀,觉悟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佛陀告诉五个人,他在觉悟的时候曾真正睁开眼睛,向无穷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但就像这样似看非看,整个宇宙的混沌深渊就已经将他淹没,第一眼看过去他死了,第二眼看过去他才又活过来,站在这里向他们传法。” “为了说服五名僧人剃度出家,佛陀第一次显露了双首双身像,一边浑身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骨,喻指着洁净的灵魂,另一边是剖腹肠流的惨烈样子,象征随时可以舍弃的肉身。” “五个随从当场发了疯,又当即恢复了过来。佛陀从肚子里拿出了一枚珍贵无比的宝珠,抛向了空中,对面前世上唯独的五个僧侣说道……” “切记,这就是一切僧人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辜负的宝物。” “僧宝……” 康杰米尔神色恍惚地看着医生,嘴里冒出一个奇怪的东方词语。他似乎听出了医生的言外之意,于是捧着箱子站在门口,既想有些要继续问下去,又踌躇不安地想要立即离开。 “人人都想要的宝物,那一定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吧……” 康杰米尔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罗德佐夫医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又掏出一张照片。 “宝物已经消失不见了。奥勃鲁切夫教授在额济纳黑城中,发现一个被打开的石箱,里面原本应该承放有佛陀留下来的宝物。但纷繁复杂的历史和漫天黄沙一样渺无踪迹,他只能沿着一个个痕迹追寻,可能是黑僧侣、可能是蒙古人、可能是回鹘人、也可能是历代辐射着那里的中国人。” 罗德佐夫医生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似乎是为下班准备的便装,“在额济纳黑城中,奥勃鲁切夫教授发现了一个故意留下的名字,他怀疑对方是十八世纪初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阿睦尔撒纳,又或者是某个与他同时期的人物。” “有趣的是,这个石盒原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对方是有意将石盒放进这座古城之中的,只为了告诉寻宝者,宝物早就已经丢失了,绝无希望再找回。” 康杰米尔疑惑地问道:“对方是什么人?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德佐夫摇了摇头,将照片摆在了他的面前。 “即使这一切完全说不通,但这个石盒与黑城中刻字的化学测定年份一致。上面留下的不是丝绸之路上的Arab字母、不是早期沙俄探险队的Slavs文字,而是一串利器刻下的古怪拉丁字母。” “奥勃鲁切夫教授研究了许久,也只能猜测出这是一个人名,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与线索。” 康杰米尔看向了那张老旧昏暗的照片,凭借经济学研读的英语基础,很快辨认出了那一串古怪的文字,是本应在十八世纪中旬的欧洲才方兴未艾的铜版体字 ——Tyrael。 康杰米尔依旧说不出话,双眼直愣愣看着照片,无意识捏紧了拳头,一种茫然和恍然交替的痛苦淹没了他,让他出现了窒息的幻觉。 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 罗德佐夫坐在位置上,似乎是思索了良久才小声说道。 “况且这场无足轻重冲突中的人,恐怕都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 “没错,重点。” 罗德佐夫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也重重地落在了刚才那张稿纸的页脚。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相比击杀一个具体人这样的战术目标,你的祖父作为军人,其实已经完成了战略目标——黑僧侣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在这几十年里都再也没有掀起过一丝波澜。” 康杰米尔迷茫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一些明悟,迟疑着说道。 “原来如此?难道其实大家都知道?” “应该如此。” 罗德佐夫继续说道:“之所以再掀起波澜,只不过是因为这个死去了几十年的‘幽灵’,又出现了一些轻微的扰灵现象,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你仔细想想,黑僧侣的头颅被做成标本,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真的会是为了防止他‘转世’这么简单吗?” 罗德佐夫若有所指地继续说道,“要知道在整个20世纪20年代,苏联也仅仅永久保存了两个人的遗体。一个是黑僧侣的头颅,而另一个嘛……” 医生忽然不再说话。 但他和康杰米尔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出现涟漪,最终缓慢而小心地落在了房间侧墙高处的画像上,双唇紧抿到没有丝毫血色。 “你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哪种意义上!” 康杰米尔咬牙说道,声音微弱而坚定,“这不仅绝不可能,也不允许出现这种可能!” 罗德佐夫又摊开手,目光看向了桌上安静异常的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上帝已经死了。你告诉我,如今谁来允许?谁来承载?谁又来决定存在的存在与否?” 罗德佐夫医生的表情越发诡秘,房间内时钟的咔嗒声接连不断,仿佛越走越快,即将掀翻承载着他们身处时间的小船,飞快落入混沌无序的洋底之下。 康杰米尔脑海中对幽灵的模糊恐惧越发凸显,他的脑海里接连浮现出一串不可名状的恐怖疑问。 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 它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的病态。 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混血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那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尽量对什么都不要感到惊奇。地球望远镜计划已经秘密启动,太空中的试验也发现了同样的翻转现象,你要知道这说明一切都在改变……” 终于在这时候,电话声骤然响起,吵闹得整个世界都震荡不休,胶木电话机碰撞在桌面文件与老旧黑箱之上,让人瞬间头皮发麻。 医生接起了电话,语调平稳。 “是我……” “现在还有客人……” “好的……过来吧……” 康杰米尔这才恍然醒来,已经顾不上了携带面前神秘的黑木箱,飞快地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决心不顾一切地冲出这座古老而恐怖的拜占庭式建筑。 然而他的靴子不小心踢在了黑木箱上,漫天纷飞的稿纸上鲜明的墨色遮挡了视线,康杰米尔的脑袋先是重重磕在门框上,随后一股血味涌上鼻口,只能头昏眼花地靠着墙蹲下。 厚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股浓重防腐药水气味飘进屋里,室内暖气与走廊冷风骤然相遇,使康杰米尔·卡努科夫的眼镜满是水雾、混沌不清。 在茫然至极的视线里,康杰米尔看见了远处的罗德佐夫医生正转过身,微笑着挥手致意,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说道。 “晚上好,卡尔迪、南兹德巴尔。还有你……” “弗拉基米尔。”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皎惊乌栖不定 长夜漫漫似乎永无尽头,当江闻再一次站在了幽冥巷口,望着水汽氤氲、苍苔遍布的颓圮街巷,陷入了沉思。 “明明已经过了三更许久,怎么还没有要天亮的意思?” 沉默着的江闻,总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品味到某些熟悉的事物,盼想着或许穿过这条街、转过某个弯,就能逢见熟悉的霓虹灯火,游人万千身影,仍会有繁忙的士游荡在大街小巷,车里传来午夜电台低沉而清澈的声音。 但穿越过了濛濛雾气,幽冥巷口依旧只矗立着那座寂寥的矮塔,盘旋幽抑的风声回荡不绝。 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前面引路的黑白诡影就飘然不见,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师父殒命、师徒骤然永诀的地方。 江闻其实也不想来这里,但他知道,自己今夜是决计绕不开这条巷子。 撬动白莲教的关键,在红莲圣母,在幽冥版刻,在九幽真经,也就必然在这条仿佛只属于死者的幽冥巷中。 重重衡门依旧紧压着巷子的天空,无数前宋留下的楹联石刻被削磨去痕迹,明代重建的高墙却还巍然守卫着两侧。左侧幽冥书肆里妖风阵阵,卷起满地残章碎页,摇曳缤纷如同飘飘洒洒的坟头纸钱。 摇摇欲坠的房屋和棚架艰难残存,依旧挂满了印刷不久的肮脏墨纸,随风一吹化作漫天鬼蝶飞舞,直欲扑人。 江闻迈入进其中,原先林立不倒的僵尸已经弭然无踪,想来是在白天被人打扫收殓,院内则被翻得七零八落,就连太监坟碑也罹遭砸毁,坟冢尸骨隳突,一如他们的生前飘零惨淡。 “不戒和尚急着寻找摩尼宝珠,他的手下也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尸体即便被收走,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去处……” 一阵风吹来,江闻又闻到了空气中隐隐飘荡的腐尸气味,神色却恍然一定,“尸骨就收在对面的义庄里。” 江闻纵身一跃,随着内力流转身形猛地再拔高三尺,瞬间攀上了院墙,凭高眺望对面阴森森的古宅,想从蛛网盘绕、朽尸横陈中提前发现踪迹。 但就在此时,江闻忽然看见狭窄的幽冥巷里摇晃着一道飘忽的身影,刚从渡人塔上双脚僵直地跳落下来。 一开始江闻只以为是黑白无常进来了,可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总也看不真切,行动姿势也诡异无比,就在江闻疑惑间,四肢僵硬、头颅低垂着猛然拔地而起,霎时间越过了幽冥巷的高墙,消失在了义庄深处! 如此高明的轻功,又如此似曾相识,眼中惊悸只持续了片刻,江闻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追! 一墙之隔根本挡不住江闻的脚步,兔起鹘落间,他就紧随其后落入了院子里,落地却难免激起地上的尘土。 不远处,义庄房屋的门扇和牌匾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个个黑洞洞的房门,两边的烂木门柱分别写着“一禁周围不得暂停贮柩罐”、“二禁乞丐不许借片时住宿”,无辜地睁大破纸灯笼作的双眼,注视着江闻。 这里原先应该是一座寺庙,不知何时才变为了停灵放柩的地方。 义庄大厅中有个身影模糊不明,穿梭在一具具死而不化的枯骨之间,江闻瞬身赶到,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腰间青铜古剑,寒芒已经照亮了荒厅。 两人甫一照面,江闻果然听见了雌雄莫辨的声音。 “……又是你?!” 义庄中的影子动作停滞了片刻,恍惚身形迅速抽离,映照在满庭僵尸朽骨之间浑然一体,顺带掀起了浓浓腐臭难闻气味,转瞬之后。就又融入了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里。 义庄中顿时尘埃漫漫,江闻挥剑追上,那道影子又钻入从破旧佛堂两侧的过道,化成恍惚无定的鬼魅,随后用夜枭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念诵起了古怪的经文。 江闻恍然失了对方踪影,眼角瞥见义庄中央外表凋零破损的佛像,似乎被人一推,蠢蠢欲动地莲台上崩塌了下来,露出了底座的泥胎,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但就在破损如来像被推倒的那一刻,义庄中无数诡异影子便随着经声,悄然舞动了起来。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话音方落下,两旁过道的罗汉雕像上,静坐罗汉就忽然从座上倒了下来。这一摔,全然是重物落地的蠢笨,一声巨响下半身崩碎,露出了雕像里填充的稻草和一根根死白的枯骨! 【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 长眉罗汉也忽然从法座上跳下,双手捋眉的动作导致着地重心不稳,头重脚轻地碰在了地上,撞碎了头颅,偏转着枯黄骷髅头盯着江闻。 【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 降龙罗汉原本骑在一头丑龙身上,此时也猛然摇动起来,双脚挣脱雕像束缚的同时也撕裂了莲座,露出惨白的一截骷髅腿骨,布满了脆裂风华的痕迹。 【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 欢喜罗汉被塑造成扬手欢庆、心花怒放的姿势,忽然被邪异氛围笼罩,猛地倘胸露怀的地方忽然碎裂,空空的肚子被几根干瘪的肋骨包裹着,笑容令人望而生怖。 渐渐地,满堂罗汉显出了骷髅与法相并存的诡异模样,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先后苏醒,江闻猛然发现所有塑像的双眼似乎发出猩红色的光芒,幽幽然、泠泠然看向了江闻…… “够了,雕虫小技也敢来班门弄斧。” 剑光如一道游丝,倏忽不定地飘荡在空气中,不知何时已经攀住了黑影的咽喉,凝滞于半空中幽幽放光。 单手执剑的江闻闭着眼,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青铜古剑紧贴着对方的脖颈,只消再近一步,就能将他的脑袋削下来。 “世上竟然有心智如此坚忍之人……” 鬼面人幽幽说道。 江闻神秘微笑,自然不会告诉他白莲教的迷魂毒烟自己早就领会过,是不会上第二次当的。 “听阁下的口气似乎认识我。不知是你自己来摘下面具,还是由我来代劳呀?” 被逼显出身形的鬼面人从地上缓缓站起,戴着颠倒扭曲鬼面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复杂至极的眼神,伸手一点点揭下了面具,却露出了一张江闻打死也想不到的脸…… “江道长,好久不见。” 撇下了声线的伪装,此时鬼面人恢复到了原本的粗哑嗓音,瘦削刻薄的脸上除了五柳须还带着一对三角眼,似乎无时不在眉头紧锁、深思苦虑。 武夷山闽越古城的经历还犹在眼前,因此江闻绝不会认错眼前的这个家伙就是原本的少林五老之一、如今的武当派掌门,洪熙官如假包换的师叔—— 冯道德! “今夜若非我不想泄露武学跟脚,你又怎么可能轻易拿住我。” 面前的道人口气依旧不忿,表情却毫无变化。诚然他身兼少林武当两家之所长,内功与招式上的造诣早已经炉火纯青,刚才更多的是急着脱身逃离,没想到江闻能从毒烟中迅速恢复。 “重点是在这里吗?你也不反战只反战败是吧?!” 江闻收起了青铜古剑,紧盯着眼前冯道德的老脸逼问到,“冯掌门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座义庄中!还打扮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江闻已经说得很清楚,甚至打算连武夷大山中的总账也一起算了,让他好好解释,为什么每个搅局的场合他都能理直气壮地出现。 冯道德冷哼一声,嘴里只迸出八个字。 “受人所托,身不由己。” 江闻差点笑出声。 “又是受人所托?冯掌门你连连犯下血案、牵动满城风雨,这样的身不由己恐怕挽回不了武当派的清誉吧!” 蛇打七寸,冯道德今晚藏头露尾只想着躲闪,就是因为自己武当派掌门的身份。此时即便是武当派弟子牵扯进了福州城的烂摊子,也可能酿成隐患,因此各方利益考虑中,他最担心的还是暴露出行迹。 而江闻也不和他置气,上来就把话说穿,就看冯道德有没有鱼死网破的泼气了。 果然,贵为一派掌门,并且不是江闻这种草头门派掌门的冯道德,虽然气势汹汹地紧盯着江闻,半晌却还是缓缓说道:“我没有杀人。” “你那天和我在幽冥书肆交手,难道不是为了追杀黄护法?巷子外的青城派掌门长青子之死,难道不是你的谋划?白莲教红莲圣母神秘失踪,难道与你也无关?有人昼夜针对截杀福威镖局的镖师,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江闻皱眉说着,语带戏谑,“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我只是受人之托将黄护法缉拿,故而用的也是白莲教身份,与你切磋时我也小心翼翼,从没有伤他的举动。明明是他自己疑神疑鬼以为有人暗害,一逃再逃,最后把自己活活吓死。” 冯道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起了左手,露出掌心一柄奇形的小刀。 “另外你说的另外那些事情,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武当与青城同为道门中人,今夜我来义庄中找寻线索,是想要找出袭杀慧侣道长的真凶……” 江闻瞥了一眼地上的鬼面具,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以为我们人民警察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这话说出来就是骗鬼的,深夜这么鬼鬼祟祟,只要江闻还没瞎就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冯道德为了顾全武当派的清誉,此时也尽了极大的努力想要说清事实,生怕江闻真把这些屎盆子全部扣自己脑袋上。 他知道,在紧要时刻与其编造借口、赌咒发誓,往往都不如分析厉害,坦白来意,要来的更加有用。 “江道长,这座义庄乃是历代的验骨之所,自前宋提刑司征占后,洪武年间又为福州司镇抚辟用,我来这里查验尸体有何不妥?你可听说前宋年间福州‘咬指而亡’的怪事?” 江闻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怎么说?” “福州又称榕城,这里面大有玄机。前宋绍定三年某月,衙门一连死了八名皂吏。其中七人齐齐于某个恐怖之夜暴死。在听说前七名皂隶的死讯后,第八位皂隶受惊吓,于是’以口咬手指而亡‘。” 冯道德的眼里满是忌惮神色,“当时路府州军常有霪祀滥杀之事,因而这件事甚至震动了朝堂。为避免官官相护,宋理宗派出了江西安抚使郑性之前来彻查。” “案子慢慢查到道君皇帝的政和万寿道藏,印刷书肆中忽然怪异横生,渐渐荒废,可书肆中总是流传出邪僻不明的刊物。长此以往,以至于陆放翁都上书天子,称上面‘皆是妄诞妖怪之言,与道释经文不同,至于字音又能辨认,一时伪经妖像,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裳为监雕’。” “更不妙的是,吉庇巷中也渐渐传出了郑性之曾经杀人的传闻,至今不绝,最终此案只能不了了之,草草以八人瘴疠暴毙封卷……” 前面的话江闻都半懂不懂,但是冯道德口中的三个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 又是阴魂不散的宋理宗,又是绕不开的郑性之? 还有这个被冒称的知州黄裳,莫非就是传闻中的“髑髅太守”?! 这三个名字合在一起,江闻瞬间就想起了这座巷子里的种种传闻,看向冯道德的目光也多出一丝的恍悟。 两人视线交错,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几乎是不分前后地压声音说道…… “你也是为了《九幽真经》而来!” 冯道德的表情更为忌惮,目光冷冷地看向江闻。 “此物与我武当派另有渊源。张三丰祖师元末曾来过这里,随后以指血留下两幅血书飘然而去,似乎在这条幽冥巷中遭遇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此本派一直都在猜测,当初暴死的皂吏也碰见了同样的东西,只不过道行不够死于非命,而最后一名咬指而亡的皂吏,恐怕也想以血写下什么东西,却终究无能为力……” 江闻深吸一口气,看着义庄里的遍地尸骸,只感觉从头冷到了尾,那是一种直刺入灵魂的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躲藏于阴暗中窥伺着他们。 江闻冷静片刻慢慢说道,“我查觉到了阴谋的气味。你仔细想想,郑性之当时力倡朱熹学说,早已深深得罪了当朝权臣史弥远,此事很可能是他误卷入了皇权与相权的争斗,才被人恶意中伤,只好罢手。” 可冯道德冷笑了三声:“自古公道难求,可杀人偿命简单,只想要个真相有这么难吗——你可知道当时经查此案的是谁?” “是谁?”江闻问道。 冯道德缓缓说道:“此人出身建阳,在宋理宗宝广二年出仕,历任江西主簿等职务,绍定年间正在郑性之手下担任彻查此案的幕僚。” 江闻目光微闪,隐隐猜出了他自信无比的底气所在:“你说的原来是……” “没错——若真单是权相插手这么简单,此人后来提点各地刑狱,进直宝谟阁奉使四路,终至广东经略安抚使的宋慈,会坐视不管吗?!” 大名鼎鼎的大宋提刑官宋慈,竟然也和此案有关! 认出江闻眼中的敬服,冯道德说完了这些,终于掷地有声地对江闻表示:“我的来意你已经知晓了,这座福州城的闲事我只是顺人情而为之,今后也不会再插手——希望你能明白,我此行的目的,一直都只有那部殄文密著《九幽真经》!” 江闻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自从福州城形势波诡云谲而起,长期困扰着江闻的,除了幕后黑手的意图,还有便是鬼面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偷袭长青子、吓死黄护法,绑走红莲圣母,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游荡于三坊七巷,把各方线索牵引到自己身上。 还有常氏兄弟当夜误入义庄,忽然陷入癫狂对着腐烂尸骨又啃又咬,直到被人发现都不肯罢休,看似只是江湖人士心谤神明、亵慢尸体,被孤魂野鬼迷了眼,被当作一件鬼气森森的笑谈。 可和这条门户隐蔽的巷子一样,这类密室谋杀案利用的就是思维定势的盲点,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凶手如何进入房间杀人的时候,或许真凶一直就在房间当中。 随着摸清冯道德的嫌疑,江闻已经想到了,既然鬼面人的面容从未显露,或许各方见到的并非是同一个人,而其中最危险、最莫测的那一个,也未必就要潜藏在状似最诡谲的幽冥巷之中。 幕后之人多番引诱,并将矛头直指福威镖局,这表明己方意图已经被掌握,当战略目标清晰暴露的时候,再精妙无常的计谋也将失去机动性,只能变成被困网中的猎物。对方正是想让挣扎得最厉害的猎物,落入作茧自缚、最后四面楚歌的下场。 可破局,有时不代表非要以一敌多地、力压群雄。 江闻此刻已经慢慢代入了幕后黑手的思维里。 他现在就很想清理一下入局的棋子,一旦棋盘上无子可用的时候,幕后操盘者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只要各方的目的不尽相同,对方有办法挑拨争斗,他就有办法把棋子们统统扫出这个棋局。 喜欢下棋是吗? 那就别总想着高高在上,总有一天要成为棋子身入棋局,和江闻来一场当面对决。 福威镖局是第一个。 白莲教会是第二个。 冯道德将是第三个。 “冯掌门,你要继续寻找《九幽真经》我不会阻止,今夜的事我也可以当作没看见,更不会逼问你到底欠了谁的人情才四处奔波……” 江闻一字一句地说着。 冯道德微微颔首,夜行衣上即使遍布灰尘,依旧显出一副宗师气象:“多谢。” 然而江闻继续说道:“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知道的一些东西,比如‘他们’为了什么,还有红莲圣母的下落。” 冯道德谶口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目光紧聚宛如灯火。 “我如何能相信你?” 江闻昂然说道:“那再加个条件,如果我能找到《九幽真经》可以和你分享。但有一句虚言,你随时可以到武夷山上来找我!” 此言出口,冯道德终于放下了最后的顾及,缓缓开口。 “其实巷中的幽冥书肆,只是当初前宋政和万寿道藏的刊印书局,福州知州黄裳真正检点校对经书的处所,乃是在九仙山上的敕建玉皇阁中。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好。” 江闻也不多说话,信守承诺地转身便要离去,但此时的冯道德又缓缓出言。 “江道长,闽越古城我欠你一个人情。若非要牵扯进这其中,有几句话你也务必记住。” “多谢冯掌门。” 江闻停下了脚步,转头听着冯道德用古怪的语调说完了一首从五代十国流传下来,晦涩难懂的谶诗。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闽疆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深夜呼啸的寒风穿过义庄的大门,猛然席卷着包围了两人,面前这座古院悄然不动如同在荒野里久坐的苦行僧,随着草木枯荣日月升落,终于尘土遍体、荒草杂生。 此刻的江闻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背对着义庄大门,忽然发现冯道德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三角眼下的双眼猛然睁到最大,瞳孔中的幽光除了倒映出江闻的身影外,还隐约有一道影子就站在江闻身后不远处,似乎正斜耷拉着脑袋,四肢僵硬。 几乎是瞬时间,冯道德手中的奇形小刀就被触电般扔了出去,烂熟于心的武功招式都来不及施展,便如临大敌地从江闻身边飞越而过。 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让武当派掌门冯道德如此失态?! 江闻瞬间惊醒,寒毛倒竖地瞬间转身,可不管是他还是冯道德,最终都没有追上那道身影。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褴褛干瘪的身影稍纵即逝,四肢僵硬怪异,膝盖关节宛如被钉死,就这样瞬间腾空而起,跃上了高逾丈余的义庄屋顶,全程竟没有激扰丝毫的烟尘。 但有一点,江闻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这东西脖子上的脑袋……是断掉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云深处亦沾衣 月夜之下,两道身影紧随着一个恍惚不定的影子急急奔走,很快跨出了幽冥巷的范围,也远去了古老坊市的踪影。 两人从一片荒凉无依的坟茔群间穿过,脚步急促而有规律,惊出了藏匿在碑下穴中的野鸦老狐、幽幽磷火,举目四望皆是惨然。 江闻这次非常确定,前面不远处的东西并没有依靠天蚕丝牵引,就做出眼下种种诡异行动。 对方是真真切切地在如鬼魅般行动,姿态超乎了一切武学窠臼,那僵硬的关节纹丝不动,整个身体就如同在胶片上奔跑放映似的,一帧一帧地被向前抽离着。 月下追鬼。 江闻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他只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荒谬绝伦,居然会和一个头颅几乎要断掉的尸体竞跑。但眼前不远处的身影有几分熟悉,同行的冯道德尚且咬紧了牙关一刻都不肯停歇,江闻也只好继续追赶。 两人就这样追出去了两里地,面前的东西忽然就失去了踪影,竟是凭空蒸发一般,在他们双目紧盯的情况下,忽然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冯道德猛地停下脚步,面庞全是内气翻腾又强行压制的青筋,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闻。 可此时除了凛冽寒风中飘散的一股怪异气味,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两人方才追着的东西是真实存在过的。 对此,江闻也只能停下脚步耸耸肩,表示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们两个,一个是武林巨擘武当派现任掌门,一个是连武当派掌门都承认的绝顶高手,不仅徒劳追着一个鬼影许久,最后竟然还追丢了? “冯掌门,我们刚才没有眼花吧?”江闻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周围土地,确认没有任何暗道地洞,对方也确实消失不见了。 冯道德似乎对于追丢一事有些愠怒,又好像在因为别的事情烦恼,双眉紧拧不开,斜睨着说道。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江道长,你应该不会把今夜之事说出去吧?” 时至今日,冯道德仍倨傲地只称呼江闻为道长,不肯承认他这个微末武夷派的掌门身份——可能在他的眼里,能让他称呼一声掌门的,怎么也得是江湖上有数的名门大派。 这不光是他自己的事情,也是武当派的颜面问题。 可这称呼在此时就显得很诡异了,他们两人或身为道士、或打扮成道长,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不语鬼神的资格。 江闻瞪了他一眼,只当这人偶像包袱太重,转头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想要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何在。 从方位上来看,他们应该是朝着西南面跑出了几里,此时驻足望去,北面正有一座黝暗潜伏的山峦,黑夜中看去怪木林立、乱石嶙峋,正如一头看不清全貌的昂然巨兽蛰伏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们。 幸好山脚绵延着一段曲折的城墙可供辨认,隐约能看见城头上的茅草累累旁逸,替代着早就不存的城墙哨兵,长久森严地守卫着古堞。 “南面城墙荒废,看来已经误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冯道德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三山两塔是耿家与朝廷陈兵争夺之处,守卫最为森严,还是不要靠近为妙。” 可江闻并不这么认为。 他摸了摸下巴,指着不远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冯掌门此言差矣。如今城中形势诡谲,那么把守最为森严的地方,不就是宝物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吗?” 江闻了解得很清楚,福州府衙之中的清兵倾巢出动,就连衍空和尚都不再坐镇,前往福州城中查抄大户、封禁山海显然别有所图。 此时不远处有一座寺院灯火通明、守卫森严,隐约还有高塔耸立的轮廓,明显得像光头上的虱子,他有什么理由不去凑个热闹看看呢? 冯道德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我说了不去。况且九仙山近在眼前,你不打算上山了?” “不着急。对方真要下毒手的话,红莲圣母如今尸体都凉透了,我趁热去干什么?还不如先把热闹看完。” 江闻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倒是你啊冯掌门……你怎么知道自己要找的《九幽真经》,就不会在那座寺中呢?” 说完运起轻功起身离去,也不管身后的冯道德如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像江闻所料想的那样,冯道德犹豫再三,还是跟了上来。 这座佛寺位于九仙山的西麓,远远就能看到“定光寺”三字,两侧寺墙嵌有“广度有情”和“法施天下”的寺旨,然而楼宇山门皆已经破败不堪,勉强还剩几座大殿支撑着未倒塌,寺中青石板间杂生荒草也满目苍凉,全于入秋后焜黄老矣。 “这里是唐天佑年,闽王王审知修建报恩定光多宝白塔的禅院。可惜在嘉靖年间,殿宇大多毁于倭患,到如今也无力修缮。不知道清廷在这里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自顾自地小声着,声音恰好能让江闻听得一清二楚。 而江闻此时也没空嘲笑他的嘴硬,正紧盯着忙碌于进进出出的清廷官差,此时民夫一筐一筐往外运送碎石瓦砾,外围岗哨也都困倦疲惫,正好给了他们俩可乘之机。 两人绕寺一周,发现这里看似森严,却是个外实内虚的样子货。北面有一段院墙倚靠着山势修建最为低矮,人也最少,又有杂树方便藏身,便在混杂之际翻过了禅院的外墙潜入院中。 定光寺中灯火通明,江闻一踏入禅院内,就抬头看见一座巍峨白塔矗立,七层八角气势俨然,每层的斗栱、云楣、栋梁、栏杆都经过精雕细刻,与这座早已破落的禅院极为不协。 塔基周围遍布挖掘的坑洞,乃至撬起白石砖基、敲碎青色砖石,似乎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寻什么东西,丝毫不顾及岌岌可危的地基,以至于沉重庄严的报恩塔身,如今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倾斜。 清廷派人把守的地点在更前面,白塔这里仅偶有闲人经过,看上去绝非清廷的手笔…… “这是耿家干的?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病?”江闻震惊无比。 冯道德也沉默了片刻:“坊间都说耿家在三山两塔间大肆搜寻,我还以为是有夸大的嫌疑。如今看来还是多有修饰……” 江闻用手肘捅了捅冯道德:“冯掌门,你说耿家是在找什么东西?” 冯道德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半步,拍干净夜行衣上的尘土。 “两家争夺位置几近,故而耿家要找的东西与清廷想来所差不远,应当都在找那五代十国间的胞皇尊身。” “胞皇?” “闽国信奉的霪祀罢了。当初闽惠宗奉若真神,号称祷求皆有灵应,乃至于举国皆乱,匆匆亡于吴越。” 冯道德把其中关窍约略说了一些,就不愿意再提这九仙山间的陈年怪事,独自念诵起《元始天尊说北方真武妙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跃上了寺殿顶上,悄然从定光寺北院往南移动,一点一点靠近南边灯火更为辉煌的那座佛殿。 江闻与冯道德潜伏在一处屋顶翘檐墙上,观望了几刻钟,发现那座大殿被拆得七零八落,只剩半间佛殿还矗立在那里,毁坏程度比耿家手笔更为严重,就连殿外的青砖栏槛底下都被翻土数遍,掘地三尺。 这里灯火通明,不给一丝藏身的阴影,然而众多民夫出出入入,担土运石,却没有一个敢靠近那座半残的佛堂,宛如里面关锁着什么洪水猛兽。 “清廷这分明是要收官的架势,如果有东西,一定被藏在那座殿内。” 冯道德两眼放光,不容反驳地说道,立即伺机飞跃了屋檐,掀起几片屋瓦从房梁上倒垂而下,悄然钻入这座众人敬而远之的残殿。 大殿之中打扫干净残垣碎瓦,填满清廷从定光寺各殿拆卸搜刮来的古物,石物木物分开堆放着。从近日挖掘出来的历代古迹,石槽石础比比皆是,乃至佛殿木作都被藏匿其中,造型间斜抹栱眼、昂嘴曲线,梁底起?、梁头卷杀,造型静穆沉古得异常。 江闻随后潜入时,冯道德已经在古物堆中仔细搜寻着,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江闻就自己到处打量,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些独特的雕像,譬如密宗风格鲜明、汉地难得一见的女像弥勒菩萨,还有一尊遍布土沁痕迹的独臂僧侣像,造像瞑目持掌,双唇微启,也是栩栩如生。 断臂佛像江闻见得多,独臂的塑像倒是不多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随后步入了另一处石物堆里,就看见了一面僧院残碑,诉明这个雕像的来龙去脉。 碑上说,那是定光寺中的一位前代高僧的故事。 前朝某代福州城久旱无雨,禾苗不长,有名游方僧法号义收,称愿意入寺祈雨,然而他的形貌邋遢,话语癫倒,遂为僧首不允。 义收和尚发下宏愿,当场挥刀便自断一臂,震惊众人,随后坐入寺前木柴堆中,昼夜诵经祈雨,吩咐说三日后如无甘霖,则将他焚薪烧死便是。 看到这里江闻倒吸一口气,好一个狠人。 三天后约定时辰已到,柴堆火焰刚刚升起,忽然天降大雨将柴堆浇灭,义收和尚于柴堆中从容走出,就连断臂的伤势都已经愈合。 自那以后,他就将自己关入定光寺的一间柴房里昼夜诵经、从不与人谈话,不论昼夜都高烧灯烛、烟油缭绕,寺中却明明从没给他添派过灯油。 义收和尚就这样大隐于市,直到某个雷雨之夜大喝三声、传响山岩后悄然圆寂。而为彰纪他的神通,定光寺的香客便出资修了这座塑像,又于义收和尚圆寂的柴房之上,加盖了这一座“法雨堂”。 刚刚读完石碑,江闻依旧保持着满腹疑惑的状态,就看见冯道德也一脸魔怔地死死攥住胡子,紧盯住某个石制古物的一角,随后颤抖着伸手,慢慢掀开了盖在其上的粗布。 粗布滑落,古碑头有宋高宗赵构御书,周身浅浮雕云纹,碑额正中篆书两行“光尧寿圣太上皇帝御书”,周饰雷纹,上刻火珠,两侧云龙缠绕,可惜碑文全然漫灭不清,仅剩落款小字“德寿殿书”及一枚方印。 随着冯道德的发力,一座巍峨的古碑,倏然在昏暗的殿内显出真容。而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碑前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演山先生神道碑》! “髑髅太守的墓碑,竟然藏在定光寺下面!” 神道碑,指的是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石碑,多记录死者生平年月,所作贡献等。而冯道德所找到的髑髅太守神道碑,岂不是前宋知州黄裳的墓碑?! 江闻也大为惊奇,拍着厚重的碑身感受指尖触及的寒意。 “可惜了冯掌门,上面刻字已经磨灭,找到也没有用……” 江闻刚抱怨了一句,随后一拍大腿作猛然醒悟状,“我知道了!衍空和尚将这些古物收藏完备,又悄悄将人手抽走,一定是发现这块碑的线索不是自己想要的,才暗渡陈仓!” 冯道德面色凝重地看着古碑,似乎对这个前宋时的武林前辈充满了忌惮,脸上什么情绪都有,偏偏没有江闻预料中的失落。 这位武当派掌门对江闻的话充耳不闻,嘴里喃喃说道:“殄文碑刻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莫非真的只有幽冥之鬼,才能读懂这碑上的文字吗……” 冯道德正在意乱神摇之间,江闻却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施展轻功腾上了房梁,揽起衣襟袖带掩藏行迹,就连呼吸心跳都变得绵长微弱。 随着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影子投射在门外,忽然撞开了残殿的大门,动作诡捷地闯将进来。 而在他身后的门外,是一连串倒地惨死的清兵与民夫,合计数十人扑倒在地气绝身亡,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冯道德以眼神示意,询问江闻为什么会察觉到有人靠近。江闻用口型言简意赅地说出两个字——杀气。 闯入者一身黑衣飘忽不定,每一步都踏在殿内的阴影之间,溶溶曳曳好似湖中涟漪,全然窥不清虚实,江闻也只有在他身形起伏间,才发现他脸上带着一副面具,正如痴如醉地站在无字石碑面前,心无旁骛地注视着。 而那副面具,又是一副让他很是熟稔,五官颠倒扭曲的鬼面,又是个如出一辙的鬼面人! 江闻连忙看向冯道德,却发现他也是同样的表情茫然,十分忌惮地观察着殿内形势,随着对方搜搜检检着靠近碑文漫灭《演山先生神道碑》而瞳孔微缩。 看得出来,冯道德不认识对方,也不喜欢似这般觊觎《九幽真经》的人。 江闻又看了眼屋外的情景,一路都是忽然死亡的差役民夫,这人似乎根本没打算掩盖自己的行踪,随心所欲地开启杀戒。 可他随即一想,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同样打扮的鬼面人在暗地里掀起了满城的风雨,挑拨着各方势力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如今这场杀戮毫无疑问会将清廷的怒火点燃,在清廷与耿家之间,再一次激化矛盾。 而这件事,似乎也是幕后黑手所乐于见到的情况。 心思电转之间,江闻抬头看向冯道德。两人目光交错间,分别在布满灰尘的房梁上以指为笔写下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字。 杀! 此时敌明我暗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将鬼面人了结在这里,便是错失了天大的良机! 眼见字合一处,江闻与冯道德两人再无多余动作,分别从屋梁上飞落下来,纷纷出手使出了一击必杀的招数。 冯道德在半空收敛身形,落地后便如同狸猫窜出,丈余距离转瞬即到,双手藏在夜行衣中劲力含而不漏,然而靠近一出手,便是撕风吼雨的刚猛之态,五指如虎爪根根竖起。 杀人之法中自古拳不如掌,掌不如指,冯道德出手直奔腰眼的经外奇穴。那并非不是一般外家锻炼能碰到的部位,只是腰侧形状不好抓拿,且离对方腰膂发力的源头近得多,若非有十足把握极难得手,可一旦得手,敌人便是九死一生、非死即残的下场。 冯道德手中绝学放才显露头角,刻意落后半步的江闻也随即赶到,夹击而至,狸翻蛇形毫无章法地贴身,悍然出手。 眼见冯道德用出了打穴拿人的功夫,两面夹击的江闻便明白招数不能雷同,以免相互干扰破坏,于是从浩如烟海的武学之中果断寻觅出一门武功,掌力在五尺之外引爆。 冯道德忽然觉得扑面一阵寒意袭来,一道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仅仅是被波及的自己也霎时间寒冷透骨。而首当其冲的鬼面人更是寒毒入体,触手冰冷,冯道德虎爪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全是寒冷彻骨之意。 这场伏击在电光火石之间,鬼面人甚至都没有时间反应,已经被两人的武功所击中。 武学皆凌厉狠辣、武者更是首屈一指,在这种情况下,鬼面人怪叫一声忽然抬脚踩入了一处阴影,浑身像是海绵般弹抖了起来,身体也虚实刚柔变幻不定,强行挣脱包围升空而去,撞破了屋顶瓦片想要遁走。 冯道德惊诧莫名,又看见鬼面人遁走前回头望向仅有一步之遥的《演山先生神道碑》的诡异举动,咬牙低声说道。 “此人心怀叵测,绝不可留!” 不需多做解释,江冯二人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从法雨堂中飞身而出,紧随着鬼面人穿越荆棘林莽,撞入了一条荒芜废弃的石径里。 两人从定光寺大殿东边石径一路追赶,看见途径山腰有一方形的石亭,便已经进入了九仙山的范围。 江闻曾在白日看过这条路,直通向九仙山之巅的补峰,沿径岩石盘立,重叠成趣。倚栏西望,乌山耸翠,古塔峭拔,一块巨石上还龙飞凤舞地留着石刻,正是辛弃疾在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抚使时,登山所作的一首《西江月》。 鬼面人的速度并不算快,显然已经被两人合力所伤,只是因为熟悉九仙山的地形而占据地利,曲折迂回间总能快上一步,但是两人依旧咬牙追赶,鬼面人的气力似乎终究不济,动作间也出现了诸多卡顿停滞的怪象。 此时山道上出现一棵古榕须根垂落飘忽,一木几乎成林,站定山岩之下不知多少岁月,树冠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就在胜利在望之际,鬼面人忽然凌空跃起,跳上了这棵七八人合抱都不一定能比及的榕树之中,猛然消失不见。 冯道德起身就要上树,却被江闻一把拉住,凌空挥出一剑,竟然铿地一声砍在了什么细不可查的、如钢铁般的丝线上——方才若是贸然撞上,便只有被割截身体一个下场。 “冯掌门,你怎么连用过的天蚕丝都认不得了?对方看来有所埋伏。” 江闻表情古怪地说道:“古树的树心一定有空洞,那人藏到里面去了。务必小心提防突施冷箭!” 随后江闻抢先跃上树干,以手中青铜古剑拨动着枝叶,斩断一根根悬系在枝间的丝线,果然闯入一处隐蔽得极深的树间缝隙。 昏暗的狭隙之中,鬼面人似乎在以逸待劳,面对着他们一动不动,颠倒恐怖的脸上似乎正在冷笑不语。江闻察觉不对,与对方无声对峙着,按剑在手一言不发。 冯道德见到这一幕抬手就要出招,五指如虎爪一般根根朝向经外死穴,一上来便是十成功力毫不留情,想要试探出对方在这里设伏的底气何在。 然而就在此时,江闻的行动却更快一步,反手一掌对上了冯道德的虎爪,以柔克刚地强行将他压了回去。 “为何阻拦我!?” 冯道德恼怒地看向江闻,“这里分明没有天蚕丝!” “这般心机深沉之辈实属罕见。给自己留的后路,竟然都山穷水尽时的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 在树缝中的江闻双目幽光闪烁,缓缓径直向前走去,随手两剑斩断了鬼面人背后的天蚕丝,趁对方软软倒下是上前扯掉对方面具,露出一张容貌多处被毁损、却仍显得秀丽明妍的人脸。 江闻说话间已经有了几分把握,而冯道德也皱眉不已地上前,对江闻微微点头,从嘴里吐出了江闻意料之中的名字。 “这人竟是……红莲圣母……”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怜君何事到天涯 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隐隐,芦苇森森,偶有寒鸦在树杈间惊醒,随后又怪叫着扑入化不开的阴影里,悄然远去。 六丁神女已经安抚好惶恐不安的教众,继续蛰伏在这场并不静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长夜的结束。可让她们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经悄告了数遍,远处的昏暗天空依然没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难重重,连日来唯一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后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处集结去了。 当江闻重回古宅的时候,六丁神女都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闻扛着人越墙翩然而来,把昏迷不醒的红莲圣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随后便撤退两步,任由几女上前惊叫连连。 “快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认识,这些都是一个三角眼告诉我的。”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也很令人庆幸。 失踪数日的红阳圣母人还活着,气息奄奄却暂无性命之忧。对方显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要随手杀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说可以杀,但要“死得其所”。 这一系列妙至巅峰的借刀杀人之计,让江闻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叹对方的心计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迹,他很清楚每当纷争冲突出现的时候,利多者疑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屠杀定光寺差役民夫,是为了挑拨衍空和尚与耿家的关系。不管抓没抓到凶手,先前耿家在这里大肆挖掘也是事实。 故而定光寺值此刚刚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际就被袭击,清廷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地做疑罪从无的假设,反而只会想着,不管对错也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手法屡次出现,又屡次得手,不得不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同样的手法,还有先前冯道德险些误杀红莲圣母。若是这件事发生,就会成为武当派与白莲教化解不开的矛盾。并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毁灭踪迹就能了结的矛盾。 江闻看人一向很准,如果冯道德真误杀了,他绝无可能秉承江湖道义去认错,只会为了维护武当派的声誉,用尽各种方法把白莲教的红阳一脉从江湖上抹消——毕竟如今的武当派也面临内忧外患,不像倚天时期的一门独大,更不是找个张翠山夫妇自杀就能简单了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操作很有趣,幕后黑手从利益角度引燃问题,自己作为真凶却能从容藏身幕后,坐看云起雷鸣。 从这个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镖局的屡遭暗算,林震南的困斗之境,白莲教的群龙无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幕后黑手鬼面人想让福州城乱起来,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闻还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冯道德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趟浑水、又为什么明明接触使用过天蚕丝,却连续两次都被这本应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骗过。 江闻暂时不认为他在装傻。 因为这样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丝毫没有假装的益处。但这位武当派现任掌门手里,一定还掌握着一些江闻不知道的东西,不愿分享,就像他刚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别一样,从头到尾都显得别扭。 江闻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就在面前的红莲圣母。她到底是怎么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么被困在榕树中的。 江闻在从武夷山与白莲教的初交锋起,就知道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面前这位武功按说不低、又精通人心伎俩,怎么会被轻易算计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个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难多得多!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近在眼前了。 “几位姑娘,你们两台戏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吗?” 江闻心中盘算着今晚的情况,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们用各种方式救人,看她们又是解穴、又是熏药、又是按人中、又是挠嘎吱窝,急的满头大汗却不见红莲圣母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江闻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奋勇,这样容易显得别有用心招来怀疑。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向来心直口快,哭丧着脸看着江闻:“江道长,我们用尽方法也唤不醒红莲圣母菩萨,她会不会死了呀!” 年龄大一点的六丁神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不许乱说,圣母脉象四平八稳,怎么可能会死呢!” 腿上被小石头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见多识广,思索了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听圣母菩萨说过,我教神功练至五阳朝元的境界后,心智一旦受到重创,就会陷入假死龟息,依靠内力自行运作护体。” 年龄最小的神女紧忙说道:“真的吗!姐姐你有办法救醒圣母菩萨吗!” “方法倒是知道。圣母菩萨说过,此时想用外力打破龟息,就必须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气输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边护持,届时自然会转醒。” 可纱衣女子犹豫着说道,“可咱们六个最多也不过三阳聚顶的功力,今晚又强运内力受了伤,恐怕加起来都没办法了……” 几女面面相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按说龟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护,时间到了也能醒过来,可想如今这种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每一刻钟的群龙无首都是莫大的危险。 江闻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可以试一次。” 随后他缓缓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红莲圣母的手腕,催动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阳真气流入。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随着江闻缓缓发功,红莲圣母静躺着的苍白面庞果然红润了几分,湖台的密室气温更是猛然提高了几度,似乎即将迎来转机。 可让江闻失望的是,些许表征尚未稳定,他的内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经脉多处抵挡后逸散不见,依旧没能唤醒对方。 “不行,好像哪里不对,总有一股内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内功差异,一直都是江闻心头的梗,此时又碰见了经典的适配问题,以至于两种内力似是而非却无法相容。 六丁神女们眼中的光芒,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气极为特殊,除非同源绝无办法想通。江道长,你与我教的内功看似相同,实则两异。今夜多亏你将圣母菩萨救了回来,大恩绝不敢忘……” 六丁神女们虽然难掩失望,却还是没忘了表达感谢。 可江闻此时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难杂症坚决不肯罢休,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他微皱着眉看了一眼两侧的巨幅壁画,忽然又说道:“容我再试一下。” 又是几种不同的功法运行尝试无果,江闻却隐隐有了什么领悟,毫不气馁地再次出手。 这次,江闻吐出一口浊气,运功法门从浩瀚广博化为了精细绵长,偏偏别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气势,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双眼都出现了万丈云海之上,一轮东升的旭日放射着无边光辉、独乘浩荡紫气的异象…… 一阳初始,万象更新! 这一次,石床上的红莲圣母手指微颤,双眉渐锁,胸腔里似乎久违地吸进去了空气,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牵动着脸上深刻蜿蜒的伤疤。 六丁神女大喜过望,连忙上去端水垂背、温言软语,终于让她渡过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红莲圣母还处于虚弱之中,却主动挥退了围绕身边的六丁神女,要求与已经退到门口的江闻独处。 “江道长,三里亭一别直至今日,没想我们到会在这里碰面。多谢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江闻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红莲圣母的话。 “圣母无须客气,江某如今尚且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时的功劳已经到手,江闻也不打算立什么施恩不图报的牌坊,他本来就是想要掌握白莲教这边的信息渠道,扫清最后的迷云。 红莲圣母面色苍白,表情郑重地说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江闻立即说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次是你们传信到武夷派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 如果连江闻的入局都是幕后黑手的算计,那他还是连夜扛着火车逃离这座城市吧,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 幸好红莲圣母缓缓点头。 “本教多次得罪贵派,红阳圣童又落在了道长手里,不得不作此打算。一开始,我是想亲自上门以表诚意,可惜福州的变故事出突然,本教黄护法便出此计策以为缓兵之计,却没想到道长会直奔福州城而来。” 果然如江闻所猜,白莲教无力双线作战,因此他们在信中的威逼利诱,都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全力以赴来处理福州城的事情,可惜被江闻察觉到破绽,适得其反地直扑福州而来。 江闻这一连串前因后果都猜对了,只是没猜到原本应该是惹事魁首的白莲教,这次却成了被连连算计的受害者。 听到对方直接承认,江闻也就干脆把话说开了:“实不相瞒,之前的龃龉我压根没放在心上。今天特意过来只是想和你们说一声,红阳圣童自己选择死在了武夷山上,连尸体都找不着了。” 见对方瞠目结舌,江闻连忙补充道,“人不是我杀的,不信你可以到武夷山问活下来的四名六甲神将,他们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四个还在我武夷派白吃白喝,有空把饭钱也结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虚弱的红莲圣母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果然如此吗……我见圣童最后一次来信时语气决绝,紧赶慢赶却还是晚了一步。道长且放心,我们不会迁怒别人。况且若圣童想跑,当今武林我相信也没人能拦得住他。只是请别让门外几名姐妹知道。” “这是为何?” “好教道长知晓,其实明尊教凋零已久,如今的红阳一脉,很多都是圣童爷爷捡来的孤苦之人,大家情义尚未报答,却已经天人永隔了……” 江闻也缓缓叹气,也看得出面前人和红阳圣童的关系匪浅:“节哀顺变。我还是问下一个问题吧,如今城中到底在争夺什么?” 红莲圣母收起哀思,从石床上坐起来,低声说道:“这一切说起来,还是跟我教的黄护法有莫大的关系。黄护法本为城中义序黄氏的后辈,经营二酉斋书肆兼买卖些许古董字画,依靠广交各方势力,照拂着本地的香众。” “直到他在古墓中发掘到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东西,事情才变得诡谲了起来。他开始疑神疑鬼,每日躲藏着踪迹全无,而我来到福州城后打探才得知,他告诉给各方的消息居然完全不一样!” “在给我的书信中,他说找到了前宋幽冥版刻《九幽真经》的下落;在向耿王府的密信中,他说永镇幽泉的胞皇庙即将出世;在给清廷的消息里,他说塔巷中有摩尼宝珠的线索;而在他供职账房的福威镖局里,他却说自己学会了出入幽冥的法子……” 听到福威镖局四个字,江闻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黄护法这样的行为,似乎有意引来各方觊觎,倒是和幕后黑手的行径有几分相似啊……” 难怪幕后黑手一直在针对福威镖局,原来是因为福威镖局,一直和这个核心人物有联系,也怪不得林震南走进幽冥巷享殿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表现出熟悉的模样! 林震南这个傻子,一开始一定是以为自己并未争夺、占有各方争夺的东西,以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幕后黑手可不管这些,他就是个炸鱼狂魔,不管殃及池鱼、机会多寡都会上去炸个狠的!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对红莲圣母说道:“那你知道黄护法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对我说的是,福州城有鬼,幽冥巷有鬼!他发了疯似地念叨着历代鬼神之事,诉说起幽冥阴司的咎兆,然后把自己塞进了狭小的柜子里,在那暴毙而亡。” 听到这话的红莲圣母面色惨白,惊恐与震畏兼而有之,以至于眼角的细纹也无法掩藏,露出了些许岁月的痕迹。 她仿佛遭遇了某种大恐怖,语带颤抖地说道:“江道长,我能否也问个问题。” “圣母请讲。” “我记得那封书信只提及泉州草庵寺,我想问问道长,你是怎么知道要来福州城的?” 江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送来的大殿营造图册里,封皮裱纸掺杂了福州府衙印鉴的公文纸托裱,我就猜到你们是在福州。” “……黄护法果然在怀疑我。” 红莲圣母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几分的绝望,“这个破绽一定是他有意为之,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给身处在武夷山的红阳圣童送信,让他赶快回来救自己。” “他是故意的?” 江闻皱起了眉,忽然觉得世事缘合果然难料。谁能想到这个暗讯兜兜转转,会碰巧落在江闻这个福威镖局的盟友手中,这才引来他孤身入局。 不过这事也有几分合情合理。福州乃是闽中古城,黄护法又在各大势力都挂了号,只要江闻跟其中一方有些牵连,也必然会掺和进来。 红莲圣母慨叹道:“没错,黄护法之所以甘愿当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游走在各家势力出卖消息,就是因为他一直怀疑有人要暗害他。他向来不相信除了红阳圣童外的所有人,因此才利用这个办法,瞒过了本教来传递消息……” “我能看出来他确实在怕死,不受控制地畏惧着死亡本身。” 江闻缓缓说道:“可惜黄护法还是死了,而他到底知道了什么消息,终究也成为了一个谜团。” 红莲圣母却独自摇头,有些憔悴地看向湖台水榭之外。 “江道长,我猜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抓走我的幕后主使是谁。” 江闻暗暗点头,佩服对方的聪慧。 “这个问题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只是牵扯到先前两个问题的一些细节,容我慢慢说来。” “我先前说到黄护法向来不信任我,是因为黄护法在十三年前,曾在福州府任职幕僚,就是管理的公文印册之事,手中多有这类纸册。我爹当时身为福州知府,却拷掠残酷、贪渎无度,更在清军围攻福州之日私通建奴,意图开门献城出卖隆武帝。” “然而两人的仇雠极深,红阳圣童当时也正在福州城中,出于义愤便联合黄护法将我爹杀死,抛入一口深井之中。” 江闻吓了一跳:“你们有杀父之仇,那你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关系会好呢?这事红阳圣童也参与了?” 江闻只感觉这白莲教是有什么毛病,杀人全家再渡人出家吗? 红莲圣母目光带着泫然:“道长,你可知道的我当时又在哪里?” “你?” “那一天,我躺在棺材里。” 红莲圣母诉说着切肤之痛,表情却是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寂。 “自母亲死后,我爹并未再娶,表面上也清正廉洁。然而背地里为了谋取钱财,命我嫁给城中丁家长子,又在即将成婚之日捏造谋反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收入牢中日夜折磨拷打。” “我与丁家公子早有爱慕之情,因为不耻父亲的为人,便日日去牢中看他。但我爹为了让他绝望开口,就故意对他说我是逢场作戏,只为了一同谋取钱财。随后我爹将我锁在屋里,故意要将我嫁给城中守备。” 像这类的诛心之言一旦被放出来,作为一个弱女子想要洗清可就难如登天了,何况还是封建礼教最森严的明清。 “我自然誓死不从,以发簪划烂了面容绝他念想,从此父女彻底交恶、再无恩情。隆武帝收到风声抢先出城,我父亲便在献城投敌之日将我锁入棺材中活埋,对外说我为国殉节宜加旌表,只为了把他干过的坏事统统掩盖,改名换姓仕途再起……” 江闻听着皱眉不已,这个故事太过耳熟以至于像编的一样。可江闻很清楚,面前这人就算真要编故事,也不可能在某些细节上和他脑子里的,达到如此吻合的程度。 “好家伙。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爹真是凌知府,也不愧是凌知府啊……” 江闻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怪话,红莲圣母却能感觉到对方十分笃信,“后来呢?” “当时尚且埋土不久,红阳圣童恰巧潜入府中听到了衙役的谈论,怒不可遏地击杀了行凶衙役。他说家国大义与他无关,但世间有这种不养不教的混蛋父母,他无论如何也要管一管!” “红阳圣童一掌将我爹颅骨拍碎,扔进古井之中。再后来兵荒马乱,我便放弃名姓进了白莲教,直到做了红莲圣母,把这些前尘往事埋在了心底。”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间,有的人螳臂当车奋力一搏、有的人从流漂荡和光同尘、有的人同流合污遗臭万年,但更多的人只能是被裹挟着浩荡而去,发不出一丝声响,潦草地了却这残生。 毕竟在顺逆大势之前,寻常人又能闹出几分的动静,让那些自以为身高拄天、终日举竿钓鳌的龙伯巨人们看上哪怕一眼呢? 她从凌家小姐到红莲圣母,这也只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步罢了。 “五毒炽盛苦,三界若火宅。况当此互相斗争,弱肉强食,杀人之法,无奇不有,着实可叹。” 江闻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搬出佛家的说法安慰一下对方。 佛经这些说法虽然用多了就是车轱辘话,但世间存有大苦大难还是没错的,争斗也不可避免,做人总不能碰上猫抓老鼠去可怜老鼠、遇见老虎吃羊又去给羊报仇,这样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可在江闻的心底里就算知道了苦从何来,也不会故作善心地慈悲为怀。 当日如果换作他碰上这些事,也只会像红阳圣童那样抬手拍碎对方脑袋,还自己一个眼前清净、念头通达。 “对了,我在福州府衙的待质所里见到过一个被关了很多年的人,对此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红莲圣母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闻一眼。 “我曾经回去找过他。他说一切是非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个待死的残废,如今就算去到外面,也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牢房。他还说让我不用要再去找他,再带给他不幸了。” 红莲圣母自怜地摸着脸上无法消除的狰狞伤疤,手指就像再次感觉到疼痛般微微颤抖,也不知道疼的是愈合已久的伤口,还是她被刺伤的心。 江闻也看出她今天的状态不对,自从红莲圣母苏醒后,情绪似乎就在极端与消沉的边界上徘徊不定,时时能察觉到异样。 “哎,是我失言了。回忆这些太过让人痛苦,我出去查探一下四周再回来,你先休息调养片刻。” 江闻本想给对方一些管理情绪的时间,可回头一看此时红莲圣母的表情,却透露着枯柴燃尽之后的沉寂坚毅。 “江道长误会了,我不是来这里自怨自艾寻求同情的。我说了这么多,只是因为我难以接受的地方在这里,而你要的答案也就在这里面……” 红莲圣母喘息片刻,终于说出了她酝酿已久的答案。 “我又看到我爹了,你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他。” 江闻骤然一惊。 “凌知府?他不是死了吗?” 红莲圣母笃定地点头。 “是的。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被红阳圣童亲手打死,溺水尸体被人打捞之后就地火化,这些福州府衙中人都亲眼所见,绝不可能作假。” “那你确定见到他了?” 红莲圣母依旧笃定万分。 “正是。我在幽冥巷中看到了他的身影,便一路追踪到了九仙山的玉皇阁。他在那里摘下了鬼面具,相貌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就连颅顶的塌陷也一样。” 江闻倒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那可真是遇见鬼了……” 然而江闻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值得闻之色变——毕竟就在今晚,他还和冯道德追着鬼跑了二里地。 摩尼宝珠的神异之处他早有猜测,江闻一直认为它会给人带来某种幻觉,并且很有可能也涉及到他最警惕的夷希一类。 “我爹忽然变得武功高强,出手快到不可琢磨。他说今夜三山之间将有剧变,他会看着阖城尽将沦入黄泉蒿里,他不会杀我这个好女儿,而会让我亲自体验黄泉之下,那种求死不能的滋味……” 红莲圣母即便此时回想起父女见面的场景,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她也曾追逐探究过幽冥诡怪之事,钓搜过故纸堆里骇人听闻的只言片语,但她此生见过的最恶毒、最恐怖的表情却毫无例外地,是出现在那同一张人脸上。 江闻联想到了自古城陷湖底的故事,根据《三国志·吴志》逸文和《搜神记》记载,古巢城便是在三国时期一朝化为泽国,百姓沦为鱼鳖,倒是很像黄泉蒿里的说法。 湖心古庙?这一切或许真的和湖有关。 “原来幕后黑手是凌知府?!” 江闻自言自语地说着,“好吧,这个答案我也勉强能够接受,毕竟这人的阴险歹毒,我还是佩服已久的。也难怪他能把人心之间的龌龊阴暗,把握得如此巧妙……”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更憎恶的是你爹出现,而不是对于死人复活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红莲圣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察觉到了江闻在有意缓和气氛。 “那是自然。我教虽然诸多典籍散失,但对于幽冥之事却多有了解,也知道福州城下的阴泉海眼一事。呼禄法师在唐时迫不得已将摩尼宝珠镇入三山,就曾担忧被奸人利用,反倒酿出更大的祸患,故而在教主一脉传下克制摩尼宝珠的法门。” “后来摩尼宝珠果然被悄然带走,辗转数百年才又到了我教韩林儿教主手中。韩教主此人惊才绝艳,又从克制镇压之法中反推出起伤之术,可以沟通幽冥、借尸还魂,这才保存住了本教的诸多经文典籍。” “这么神奇的吗?” 江闻有些见猎心喜,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明教因为热衷造反,典籍早就受到多方打压,向来都被视作妖邪妄说、严查累禁,以至于只能反复依托佛道之名残存。 譬如《夷坚志》就记载有人贿赂《道藏》主编,让其偷偷编入明教经典:“其经名《二宗之际》。二宗者,明与暗也。三际者,过去、未来、现在也。大中祥符兴《道藏》,富人林世长赂主者,使编入藏,安于亳州明道宫。” 红莲圣母略微骄傲地说道:“这门法术的神妙还不止于此。杀身起伤之术现世是在元末乱世中,刘福通护法依此就曾经断首复生。后来颍川王察罕帖木儿横扫中原、大破义军,令各路红巾军震动,江南的朱元璋更是惊恐无比,偷偷与察罕帖木儿书信往来,意图反复。” “小明王察觉秋毫,便派将此法传于山东红巾军,使明教护法田丰、王士诚佯作反叛。两人依法施为,在颍川王带兵收编时挥刀杀来,虽刀斧加身而不伤,径直刺死察罕帖木儿扬长而去。” 江闻听得目瞪口呆,这段历史可和他所知的又相去甚远。 史书只说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元军围攻山东益都数月不下,田、王二人装作投降后,在益都刺杀孤身入营的察罕帖木儿,随后元廷折断天柱,自此再也无力挽回败局。朱元璋闻讯叹道:“天下无人矣!”接着拒绝接受元朝的招安。 但这段历史的疑点就在于,察罕帖木儿是《倚天屠龙记》中汝阳王的原型,没有赵敏帮助都差点平定叛乱。像他这样科举出身、久经战阵的智将,按道理怎么也不会选择孤身入营,特别还是一群刚刚投降未驯的叛军。 如今经红莲圣母一解释,江闻反而觉得合理了不少,本就应该是两个人开了无双杀穿王府护卫,这才符合刺杀攻其不备的常理。 可是再想想到底哪个合理,江闻一时间又有点举棋不定了。 “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啊?” 江闻还是有点怀疑。 “道长不必怀疑,世人不知无非是朱元璋那贼子的手笔。还有一事,我们历代红莲圣母所学习的圣火功练至深处不著文字,便是靠着这个法门与石棺中的小明王幽魂梦授,这才没有断绝的。” 随着轻纱缓缓摇动,江闻打了一个冷颤,狐疑地四下打量着总觉得阴暗的角落里,有目光在悄然窥探着他的后背。 此时幽暗的石室中独留的蜡烛无风自动,焰头竟缓缓飘向了那具石椁所在的墙角。 江闻本就对这个陵墓建制的亭台有些疑惑,也闹不清楚为什么在墓室里放石床石桌。如今听讲说来,白莲教竟是刻意在这个墓中设置密室,用来与小明王的鬼魂交流,修习教中的圣火神功…… “好了好了,阴间话题到此结束。” 红莲圣母奇怪地看着江闻,不明白这个在三里亭丝毫不惧鬼魅的道士,怎么会表现得这么毛骨悚然。 江闻抱着膀子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懂,我也没办法和你说清楚。可你要知道我刚才唤醒你的功夫,用的是武当九阳功——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我还是先忙别的去了……” 江闻走到门外,发现六丁神女仍在密室外的水榭紧守着,便对她们说道:“照顾好你们圣母,我该干活去了。”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长,你要去哪里?你知道幕后黑手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如今的摩尼宝珠下落不明,我已经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计划会是胞皇宫。与其辛辛苦苦去找元凶,还不如去他可能出现的地方,用我自己的方法像今晚一样,逼他露出破绽。” “那就请道长路上小心,刚才外面的官兵已经撤走,出去应该是无碍了。” “什么?你说清兵撤走了?” 江闻收纳好青铜古剑,又检查了一遍衣冠,忽然信心十足地说道。 “好!那他们一定是集中兵力找耿家了。” “如今的福州城中,耿家势力尽数撤退,唯有西湖边湖中古庙还被他们牢牢掌握。除非不修和尚失心疯了打算攻打耿王府,不然他们的目标,一定在城外的西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占地辽阔的耿王府,其中的摆设、机构设置以及随从配备却一应俱全,与皇宫也相差无几,俨然是皇宫的缩小版。 但这里在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因为耿继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后不需闲杂人等入府走动,乃至于亲手斩杀过夜出的仆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荡荡,格外清冷。 未曾点灯的空屋里摆着熏炉一座,陈设使用两宜,平日焚香之际,伴随着沉烟袅袅,案上云烟扰动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里,却只蜷缩着一个邋遢不堪的贵人。 他的锦袍玉带被自行扯烂,靴子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满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绸帷的碎片,遍地酒气由于沉淀太久,已经变成了酸腐浓烈的臭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飘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的地砖之上,渍留着一道匍匐的污秽痕迹,宛然呈挣扎扭曲的人形。尸水已然不可磨灭地深渗入砖石缝间,看去狰狞可怖,宛然是一道卧着的尸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尸体,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联系。 王府仆役也明明看见小厮出来打酒,可当大家面面相觑着退后,察觉到彼此脸上的讳莫如深时,一切也都变得诡秘莫测、不寒而栗了起来。 门窗紧闭的房间外,忽然有火光闪过,随后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步近后毫不停歇,径直推开这扇令王府众人避之不及的大门。 “世子,福威镖局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只剩下失魂落魄。 年轻的世子潦倒不堪,双眼布满连日未眠的疲惫,精神已经麻木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叩一叩胸口都能听见空空如也的糟烂声响。 福威镖局? 棋子罢了,还只是一颗无胆无用的废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将手下潜送出城的动作,却也无意阻拦,宁愿这样看着林震南自以为高明地扑入网罗。 像这样的棋子,他手里原本还有很多,福威镖局也不过是寻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布置的杀招都悄然做废,福威镖局来的一个孤身潜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世子,我是来接你出去的。还请立即洗漱更衣,出面主持大局!” 嗓门很大,震得年轻的世子耳鸣不断头痛难忍,可他连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地砖,眼皮良久才眨动一下。 干裂到极点的嘴唇已经满是暗褐色的血痂,时隔许久才嗫嚅抖动着发出声音,声带却纹丝不动。 出去……可笑…… 他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曾经名为耿精忠的这个躯体的一切历史,只诞生于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灭亡于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画师信手画出的圆。 在被圈禁的前几天,曾养性、白显中、徐文耀等人轮番赶回来看望,以密信传递外界消息,可短短不过两天,这些曾经竭力拉拢的腹心就杳无音讯,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势诚乃危急。我看见城内驻扎了一队八旗,还打着安南大将军的名号,行迹十分可疑。” 安南大将军……达素? 对了,就是他…… 世子呆滞的目光中带着针刺般的痛苦闪躲。 数月前郑成功进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将军达素前往征剿,然而到达时郑家已经兵败,他便继续向南进军思明州,意图直捣郑氏巢穴。 这人进入福州休整兵马、补充粮秣也合情合理。 但与寻常不同的是,抛下大军、率五百轻骑亲兵抢先抵达城中的达素,还带来了两个分别名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钦差宣以自己谋逆之罪,将军送回来另外两个扣押质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同龄人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这个世子将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护,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惩罚。 近日的冷遇随即顺理成章,年轻的世子都明白了。 “达素……去干什么的……” 他连说话都很疼,喉咙里仿佛插着刀片,随着声带微微震动,喉咙里的鲜血直流,嘴里反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是这样,我看见有人打着安南大将军旗号的人马,星夜赶往了西湖畔。随后驱赶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树堤排水、围湖造圩的工事,当即开掘湖心古庙。” 湖心古庙? 他们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庙的主意。 年轻世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绪却迟钝非常,良久才想通这个简单的问题。 南唐李氏攻灭闽国之后,据说曾派健卒前去拆毁九仙山上的胞皇宫,宫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凿沉楼船陪葬,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福威镖局里相貌丑陋的账房先生,早就将《胞皇宫龙启碑》的碑拓献上。耿继茂派人挖遍三山两塔而不获的胞皇宫线索,实则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里。 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场大戏,骗过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宫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顶,不是因为闽惠宗衷情那里,而是因为胞皇尊只在那里! “愚蠢……” 年轻世子面露不屑,不知轻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这个达素更是堪称其中翘楚。 达素之所以能独领一军南下平叛,除了骧黄旗的身份外,便是因为他不知变通的鹰犬之性,早已被爱新觉罗家那套熬鹰之法训练得脑袋空空。 当年在清宫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年轻世子始终不甘心输在这些鹰犬爪牙的面前,哪怕是只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福威镖局的人笑得很轻佻,以至于年轻世子隐隐觉得受到了某种冒犯。 “达素派人缒入水中无果,遂命人开挖淤泥,试图吊起古庙。没多久就在泥里掘到了一尊狰狞可怖的铸铁镇河兽,倾塌下来又砸死三人,场面一时难以失控,靠亲军竭力弹压才没有炸营,灰溜溜地缩回了岸边。” 来人分享的消息让他浑身舒畅,此时只有别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丝微笑——而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世间最剜心蚀骨的毒药。 西晋筑城时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称胞皇尊已经被楼船载着沉入闽江深处,实则只为了瞒天过海,真正的胞皇尊极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庙里,被无可奈何的南唐国主投入海眼,永无现世之期。 这手法极为隐秘,后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耗费民力开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许许多多的后患。 只是年轻的世子依旧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存在,才会让携胜军之威的国主忌惮如斯,更让李璟当真认为号称求无不应的胞皇尊“神力”,只对闽国王氏有效,继而不计代价地要将其驱逐镇压! “他们不过徒劳!” 年轻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快意,“这座古庙若是轻易就能现世,我们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 说到这儿,世子的脸上忽然被烛火照过,刚说出的话化为了插在心间的尖刀,又像是刚刚从快慰美梦中惊醒的可怜虫。此时面前这名残酒因为热血而褪去的醉汉,又只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终无法麻痹浇灭的残怨。 他哪还有什么耿家? 江闻蹲下身去,把灯盏摆在了耿精忠面前,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世子这招假痴不癫颇为高明,不愧是避祸躲灾的妙计,当年庞涓之事是也。若非时运不济,形势大于人,世子说不得就能蛰龙飞天。” 许久未见亮光的耿精忠眯着眼,打量多时才看清江闻的脸。 “你是……林家的门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挡着亮光,桀骜不驯地坐着斜睨江闻,“我在酒宴上见过你,长青子私晤时说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后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后物是人非了,如今你当不成林家门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 江闻谦虚地说道:“长青子掌门过奖了。世子,我奉总镖头之命来救你出去,顺道想问下二酉斋的黄先生和你说过什么。” 年轻的世子微微一笑,语带讽刺地说道。 “林总镖头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江闻只当没听见对方的嘲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威胁交换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耿精忠只有将消息拿来交换,他才会如约将他救出去。 耿精忠面色阴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出江闻想知道的内容。 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曾告诉他,南北朝时有练气士王霸曾居于福州九仙山上。 他见山上有两棵皂荚树,长得枝繁叶茂,心中甚为喜欢,便在树下筑了一座土坛,作为朝夕礼敬修炼所在。后来,王霸炼丹成功身化清风而去,对人说道:“我的后世子孙,当有在此地为王者。” 更自作术谶,埋藏于地下。其一写道: 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 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 言语中自带说不尽的洒脱不羁、与世无争,这座法坛也伴随着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终于被唐时的烂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观时挖出,随即重现人间。 而第二首术谶写的东西则更加离奇,似乎一举道尽了千年后的成败兴衰: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这首谶诗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孙徐彦,敬献给了首位称帝的闽惠宗,随后才发生了宫中视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当初说到这些的时候,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面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这些因为得国不正而编造的粗鄙谶言里,蕴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第二首谶诗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战场‘?”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的说法,民间讹传是刘基刘伯温所作,实则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兴,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后所禀报之言。” 耿精忠神色诧异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周德兴后来也因此截断两府龙脉,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江闻哈哈一笑,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递给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里掂了掂,便扔到了一边,宁愿饥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虚弱地两腿都无法支撑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见将假痴不癫之计用到深处,不外乎虚虚实实使人无法揣测。” 江闻淡淡一笑,拖过一张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计,何妨假戏真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江闻已经试探出来了,耿精忠并没有如传言中发疯,他只是佯疯避祸时被顺治暗算了一手,导致世子之位已经无可挽回,堪称装逼装成了傻逼,感觉没脸见人才躲起来的。 毕竟到这时候,与其被发现是个蠢材贻笑大方,还不如老老实实把疯子扮演到最后。 看着江闻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讨厌眼前这个人。 这感觉,就像他年幼时一旦在顺治和孝庄面前使用小把戏,总会被拆穿然后讥讽到体无完肤。 江闻看着摇晃的烛火滋生出满屋奇形怪状的影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耿精忠闭口不言,眼神中杀机四伏,他忽然觉得对方是清廷派来的细作。 江闻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里面显然藏着一柄腰刀。 随后果然如他所想—— “世子怎能勾结反贼白莲教呢?” 耿精忠以为对方要来讥讽他的计策浅薄,却没想到面前道士打扮的人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说傻了,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个毫无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临的处境,本想靠装疯以退为进结果被堵住去路,这确实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结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这个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赃,难道不去招惹白莲教,清廷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江闻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应该勾结大反贼郑成功啊!” 此话一出,耿精忠脸上的诧异瞬间化为了不可思议,瞳孔放大双眼无神,明明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呼吸着,导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闻。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错了拍,某种更猛烈的懊恼正像是大海深处生成的海啸,轰隆隆地沿着海天之际席卷而来。 江闻接下来的话,依旧掷地有声。 “装疯有什么用?在你棋差一招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投子认负,吸取教训然后另开一局,而不是硬撑着想从残局中获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会抓着你的破绽穷追猛打!” 在江闻的眼里,耿精忠绝不是个无胆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沉稳深算的藩王。 日后的他在削藩的威胁下敢于主动发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还会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两藩。 这种古怪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的性格色厉内荏、贪功诿过,对于做错的选择不仅不敢承担,还会主动使昏招试图掩盖,以至于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涨红,双拳紧攥着不肯松开,眼前浮现出了无数深感屈辱的画面,似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跪在清宫之中,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的藩镇质子。 “原来你才是个疯子!” 耿精忠咬牙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不以为然,就像一个疯到深处的正常人。 “这算什么?如果想动手,那就必须先做好撕破脸的准备,必须把谋逆的想发写在脸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对你动手,乃至插手藩镇事物了。” 江闻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问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么地方?是东南防务。东南最担忧的敌人是谁?是闽南郑氏!所谓的白莲教不过癣疥之疾,派出一任钦差、三百精兵就可以铲除殆尽,而若是耿家勾结郑成功,就会是一场数省糜烂、东南鼎沸的大乱!” 这不是江闻在胡诌。 日后的三藩之乱时,耿精忠就是依靠与台湾郑经联手,才打得南方清军节节败退、首尾不能兼顾,而耿家败亡之始,就是耿郑两家因为利益划分而开始互相攻讦。 “我若是做此行径,焉能有我继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个幼稚之处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你父王耿继茂在,不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保着你?而现在他将你作为弃子,你开始觉得无依无靠了!?” 耿精忠又一时语塞。 支撑着他在清宫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战不朽的父亲耿继茂,只有当父亲取得了赫赫大胜,顺治和孝庄对他的刻薄态度才有会一丝收敛。 不知何时起,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底气,都是这个常年征战在外、自己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可两父子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寻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见面都不曾说过几句话。 “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杀后,清廷所忌惮的是麾下精兵作乱,因此当时虽然削藩一事甚嚣尘上,多尔衮还是力排众议地,让你父亲作为耿家长子继续统兵,一则收拢人心避免哗变,二则作为先锋测试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鹰战术又成功了。临危授命的耿继茂南下全力作战,次年便与尚可喜率数万铁骑攻入广州,成为了不折不扣、无可反驳的忠臣,成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继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当今时势清廷已经一家独大,耿家想要再挣扎求生,一则必须有独拥人心的旗帜人物,二则必须外有强敌确保地位,如此才能让清廷对削藩一事仍旧投鼠忌器。” 江闻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亲耿继茂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总有衰颓的一天。本来这个人物不是你,还能是你那牙牙学语的弟弟们吗?” 当一个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会变成面前咬牙切齿的矛盾模样。 耿精忠既不愿意忍受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相比之下郑成功就举重若轻得多,南京城下大败后元气大伤,折损战将七十二员,依旧能在明年的厦门大败达素,歼灭清兵万余,让胜券在握的安南大将军达素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几天,或许……” 耿精忠深深叹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年少老成,已经是算无遗策,可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来,依旧无异于孩童的撒泼打闹,不值一哂。 江闻忽然站起身来,袍袖拂过空气浑浊的室内,掀起一阵的恶浪。 “谁说晚了?” 江闻的语气邪僻万分,似乎带着疯子才有的表情,话语也极具蛊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谓上位者并非能事事预卜先机、占尽上风,而在于犯错之后,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掩饰过错!我看世子您如今从事,就极有枭雄之姿,所谓虑败之忧,也不过差了临门一脚,就能起死回生!” 这番话字字诛心,几乎把上位者的脸放在地上踩,可细细思索却极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愿意触及回忆,却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长……请为我指点迷津!” 听到这句话说出口,江闻就知道耿精忠变了。 这个刚刚成年的世子,此时已经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随着少年心性最后被磨去,就像新窑瓷器的火气褪去,终于开始向搅乱天下的枭雄靠拢。 尤其是对方此刻表情之诚恳,若不是江闻敏锐地发现他依旧没碰水囊一根指头,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世子免礼。你可知道我在西湖边上除了目睹达素折戟,还看见了什么吗?” 江闻坐回花梨椅上,缓缓说道,“铸铁镇水兽上岸时压死数人,导致大乱,忽然湖中城垣高耸,楼橹峥嵘,旌旗帆樯旋绕于城外者,纷沓分明于烟霭中。” “众人惊呼不定,此时耿王爷所埋伏的亲兵忽然赶至,与安南大将军达素轻车简从带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对峙,以福州防务的圣旨为由寸步不让。” “耿王爷连日看似退让,实则在清廷的脚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进城扰乱还能说是擒匪剿乱,但达素这贪功冒进的举动就彻底落入了算计。” “他们原本从圈禁世子一事,以为耿王爷没胆子与钦差作对,但这招‘兵戎相见’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爷动刀的胆气。就像我先前说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结郑氏,干一回真正的养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结舌,深深地低下了头,将表情藏在拱手的阴影里。 “若是这样,我也只能向父王请罪了……” 江闻微微一笑,显得诡异又残忍。 “世子多虑了。您招揽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挥,都被勒令还家思过,这座院子外连贴身的亲卫都被撤走,此时随便一个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爷深谋远虑不假,却不见得想要恢复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杀手前来,双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无故暴毙的消息,随后朝廷哀抚封赠、王爷厚礼回贡,就能把福州城中种种不快自然而然地翻过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绝不……” 耿精忠惊叫出声,随后强行压制住喉咙中的声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想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了。毕竟要是没有了靖南藩镇,靖南王和世子的名头不过是个笑话。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说的“疯得彻底”——为了藩镇我连亲生儿子都能舍断,你们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会发生什么事?! 耿精忠如坠冰窟。 “世子倒也无需如此担心。就在双方对峙之际,在下见时机成熟便现身说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后,两方都同时答应撤兵罢斗,各归本阵。”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变化万端,犹如鬼魅。 “劝斗时为了师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义。耿王爷如今久居深宫、音讯不出,似乎有些将士误以为我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举动,也是耿王爷的授意之举……” 江闻停顿片刻,此时屋外已经耀出火光,阵阵脚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无数人环绕在这座世子宅邸的周围,却不约而同地屏气息声。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阵阵往脆弱紧绷的大脑中涌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连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将倒向墙角。 但随着江闻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浑身的疲惫都削减了几分,紧张与迫切却仍旧冲昏他的头脑。 “曾、徐、白各位将军闻讯,连夜带兵前来世子府,王府的亲军大概是为了将功赎罪,也没有阻拦他们的胆量。此刻大家都以为世子即将被释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为得罪过您而担惊受怕得很呢。” 江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此刻想来,应该已经到大门口了吧?世子虽然是万金之躯,也应该出门稍迎一步吧?” 感谢阴谋交错的复杂性,让江闻恰到好处的暗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四两就能拨动千斤,更何况两千两百斤乎?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从大喜大悲中解脱出来。 他艰难地弯腰捡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气喝光。 江闻微微一笑,又上前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便看着他将散乱的头发在脑后一系,光着一只脚推开了房屋大门。 火光晃眼,甲胄闪烁,门口当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开,后面诸人也毫无倦容,整装护卫着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将不大的院子保卫得水泄不通。 耿精忠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自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在梦里他颓唐、沮丧、懊恼,苦痛,但醒来后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了。 年轻的世子竭力绷住脸,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让他享受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有命令入夜之后绝不见客,可一旦清晨到来、亲军入府,这场美妙的误会就会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破灭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这座偌大的福州城里,唯一一个不愿看见天明的人了。 三位统领沉默着跟在踉跄前行的耿精忠身后,手下亲兵的火炬汇成长夜里的一条火龙,前呼后拥地跟随耿精忠向王府的深处走去。而在人群里,他们也确确实实看到了西湖边出现过的那个人——三人虽然被勒令思过,手下的探子却从未停歇。 探子们不约而同地传回了一个,关于西湖边上罢斗的离奇故事。 探子说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现,举起了湖中压死三人的铸铁镇水铁犀牛,随手一扔便抛出丈外,正好落入达素与耿继茂对峙的亲兵之间,震慑住了全场。 让双方惊诧而还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铸铁镇水铁犀兽身上,历经不知多少年月依旧清晰可见的铭文,上面写着“铸犀作镇奠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监铸官查文徽镌石,重两千两百斤。” 他们当时就想通了,耿王爷既然将如此高手潜藏在世子身边,那么所谓的废位牺牲绝对是惑敌之计,自己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闻刚才说的话也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遗忘,因为他最后的生路都在其中。 这句话听来简单,说出口却让人胆战心寒,几刻钟后或许就将成为他遗臭万年的开端。身后道人穿着道袍,却像一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轻巧万分地就让他接受了父杀子,子逼父的说法。 那人虽然云淡风轻,但耿精忠知道这世道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化为了滔天而来的洪水猛兽。 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须站着来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稳、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父王何故谋反。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耿王庄占地辽阔,昏暗中行进着,火光时不时照见几处石桥相连,夹道有樟有榕有柳有槐,郁郁葱葱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湖面,满眼青翠。 又向前走着,忽地还会有几处雅致亭台掩于树荫之中若隐若现,白日想来应当是山如青黛,轻淡如画。 可他们走了这么久,却未没有碰见一个巡路的卫兵和更夫,时间算来已经逼近五更,暗濛濛的天边铅云深锁、星月无踪,看不出一丝将要放亮的迹象。 清廷三藩之中,耿藩所属有十五佐领。五丁出一甲,甲二百设一佐领,以此推测,满编的十五佐领共计可达甲兵三千名,如今即便在广州折损裁汰了两成,实力也不容小觑。 更何况仅仅福州一处,藩下丁口还有一万五千之多,全力生产制造只为耿藩所有。像这类佐领编制下的军兵属民,就是由藩王直接掌握的“藩属”势力,构成藩王所统军队的核心力量,他们同藩王有着严格的封建隶属关系。 可阔达到三百亩的城南耿王庄中,哪怕随处可见宫宇楼台,却未驻扎有一队佐领人马,带兵厮杀多年的耿继茂,不知为何如今活的像个孤家寡人,伶仃茕孑于暗暗长夜之中。 此时长夜森寒,耿精忠带领着人马还在向前走去,当走到一处苑墙外时,耿王庄中却平白无故刮起了一股怪风,呼啸凛冽地贴耳飞过,刺得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手指关节登时麻痹刺痛、不受控制起来,只好比冰窖里的一截枯树枝。 曾养性怪恼地拢紧甲袖,只觉得这闽中的砭骨寒风比辽东苦寒还让人难忍。他看向同为总兵的白显中,却发现这位同僚发直地看向了黑暗处,眼里已然满是惊惶不安。 并且就在同时,上百人的世子亲信也不分先后地听见了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正缓缓传来伏地摩挲、呢喃怪语的响动,鼻尖飘荡着一股糟糕的气味。 苑墙并不高大,但也足够阻挡住昏暗中受限的视线。这座院落宽敞到出奇,却不见一处建筑的脊顶,随着所有人听见一墙之隔的响动,敏感的想象力随着愈加严酷的寒风越飞越远,在踟蹰不前中脑补着“它”此时的样子—— 那蠕蠕而行的物什想必身躯摇摇欲坠,才能发出如此不协的蹒跚之声,“它”颟顸的步伐正毫无怜悯地碾碎周遭的苗木,发出这般可怖的哗喇喇搅拌声,也一定是在不疾不徐地,随意将杂草乃至石块吞入腹中,身后只留下一道深入土壤的碾痕…… “不得稍作停留,全军开拔!” 此刻所有人的脑海里,都诞生出了身殒不惜的好奇心,故而这声凭借着理智发出的命令,就显得尤为可贵。 江闻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世子,也不知是这几日的挫折磨练了他的意志,还是他早就对耿王府中的种种怪异司空见惯,衣衫褴褛的耿精忠此时意气风发,一声怒吼挽回了摇摇欲坠的军心,火把再次汇成长龙,蜿蜒着向耿王府的深处走去。 可能是察觉到江闻的目光,耿精忠虚浮的脚步延缓了片刻,低声说道:“道长不要靠近那里。象园中豢养着来自身毒国的巨象,平日里的贪饕无度,所到之处草木尽凋,相士曾说过尤为不吉利。” 江闻捂着鼻子说道:“王府里为什么要养这种鬼东西?” 耿精忠冷哼道:“王庄中除了神象、还有来去无影的仙鹤,都是尚可喜那老狗在广州城中送给父王的礼物,居心叵测之极。长青子道长这次找到我,为的也是这两样事物……” 江闻还想问下去,天上随即就传来了扇动翅膀的巨大噪杂声,可放眼望去四野无人,也没见到任何飞禽猛兽的踪影。 很快,又是一股恶臭气味传来,夜空中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着巨翼,一阵猛烈的风突然东去,那股强气流掀乱了亲信们套在外面的甲衣,盔缨剑穗也绕得七扭八歪。 本在这光亮的漆夜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着头的亲信还是隐隐认为自己,应该是看见了一团比天空更深暗的无形云烟,如火轮一般飞落远方。 耿精忠神色剧变,连连催促队伍前行,终于来到了一座条石铺地、美仑美奂的府邸之前,驻住了脚步。 门前的石狮子由白石雕成,似玉非玉,通明温润、洁白无比。经过高超工匠精雕细琢后栩栩如生,双眼却填上了血红玛瑙石,被火光猛地照射只觉得双眼血红、恶风凛凛,怒视着寒夜中的不速之客。 亲信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注视着耿精忠的举动,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为了这些人的主心骨,江闻甚至怀疑几位全副武装的总兵,并非出于勇气才穿上铠甲,反倒是在依靠冰冷铠甲,在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胆量。 耿精忠来到这扇沉重的檀木门扉前,回忆着空空荡荡的王爷府邸最深处的景象。 才推开一道缝,寒风从他背后滚滚而来,冲入了空荡的府堂之中,星罗密布的烛火摇曳起了来,就如同场中人同样不定的内心。 深吸一口气。 他推开了门。 ………… “林总镖头!我是来讨个说法的!” 门外寒风滚滚而来,将垂头枯坐的林震南猛然惊醒,一时间只觉得空荡的镖局大堂尘雾漫眼,看不真切。 再定睛一看,是田归农只身闯进了福威镖局。田归农双手略一发力,便推开了虚掩着的布满铜钉的镖局大门。 只是一道门缝,府外便倾泻进了拥挤嘈杂的火烛色,和焰色摇动不定的说话声,两者合在一处,一同包围了这座空城。 田归农此时依旧一身白衣秀士的打扮,不沾烟火气,腰上却配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话语间怒气十足地踏步上前。 “林总镖头!” 林震南正坐在镖局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头顶着“福在威前”的烫金牌匾此时有点可笑。 他手里边既没有刀剑,也没有镖师护卫,只能孤家寡人般独守着一府,三天没有合眼的精神也疲惫到了极点,以至于看着田归农的身形都有些恍惚不定。 “田相公,你这回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不知我这小小的福威镖局,又受到哪门子封赏了?” 林震南也没有起身,他的气力早已不济,此时显出破绽只会落入下风,干脆以往日从未有过的刻薄口气与田归农交谈。 此时的田归农又逼近一步,林震南看到了他怒发冲冠的左脸上似乎有一道红手印,嘴角也留着残血未褪。 察觉到了林震南的目光,又被他的口气所激怒,田归农猛然说道:“林总镖头,田某自诩未曾违背江湖规矩、更是为了你,把绿林南盟主的御匾经风冒雪地完璧送到你处……” 林震南冷哼着打断:“田相公客气了。我看没能将御匾再完璧送回,恐怕才是你的一件憾事吧?” 田归农一拍廊柱,在木身上留下一道清晰手印,也从横梁上簌簌落下一阵灰尘。 他的怒气似乎更盛三分:“那么林总镖头你解释一下,为何要深夜派人掳走我女儿!” 林震南闻言深深地皱起眉,他察觉到一丝不善的气息。 “此事绝无可能。我府上的镖师全都被勒令不得外出,这几日谨守不动,更何况镖师们武功低微,如何能从田相公手下群雄面前掳人?” 田归农忽然恶狠狠地一笑:“林总镖头,你今日若是敢作敢当,我倒还认你是一条好汉;可如今你矢口否认、万般抵赖,只当我们都是瞎的不成?” 他话音随之一变,“当时钦差大人正在客栈中与我私晤,亲眼见到你镖局里两名弟子掳人。钦差大人追出去与之交手,更是落入埋伏被咬伤打杀,此事焉能作假!你又敢不敢与我,当即去对簿公堂!” “田相公,你怕是中了歹人的圈套了。钦差大人贪酒好色城中无人不知,我那两位徒弟之所以出门,乃是因为小女夜半被贼人抓走,这才连夜搜捕。” 林震南面沉如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女儿与小女同时失踪,我看那钦差大人才可疑无比,怕不是因色起意抢人,反而是我镖局弟子出手相救。” 田归农微微一笑,满是不屑地说道:“钦差乃是天家使者,江湖人物不过草莽。你女儿蒲柳之姿,钦差缘上视下何求不得,哪里需要做此歹人的行径?!” 林震南缓缓点头,又注视着田归农红肿的左脸,已经猜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故意高声说道:“哦?既然是田相公主动献女,以作晋身之资,林某自然无话可说。可你的女儿是被你亲手送出去的,又来我这福威镖局找什么乱子?!” 林震南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沿着门缝传到屋外。田归农带来的人此时也正屏息静听,自然把这些听的一清二楚,人群里顿时议论纷纷,哗然大起。 人群中的少年陶子安前夜本想找师妹叙叙心事,当时偶然正撞见衍空和尚扛着麻布袋从屋里出来,此时顿时想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本想找自家父亲问个明白,身边遍寻却没有找到人。 在此事上,田归农已经隐隐败下阵来,像这样互相抹黑添堵的事情里,田归农还局限于颠倒黑白、反客为主的小手段,而林震南已经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轻而易举地抛出一个众人不一定最相信、但却一定最乐意传播的结果。 福威镖局强抢民女,不过是江湖上的寻常事,而田归农向来以孟尝君自诩,如今疑似把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儿送给粗鲁大和尚,哪怕对方是朝廷钦差也不见得露脸——哪个更让人津津乐道,已经不言而喻了。 “多说无益,林总镖头如此中伤田某,我自然会找钦差大人讨个公道!” 可就在此时,田归农却忽地定下神来,仿佛刚才狼狈应对的并不是他。 “不如你叫出府上镖头、两位弟子,与我当面对质一番。若他们敢站出来一见,我田某人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之人,这件事就暂且了了。” 田归农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俊秀的脸上全是惯用的和善之色,双眼却不停打量着林震南的表情,一点细节都不曾遗落。 林震南深吸一口气,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却疲惫到无法动弹。 他知道对方此行的来意了。 “田相公,这世间清浊自甚,神灵明鉴。府上如今都已经睡下了,此事有我这个福威总镖头、绿林南盟主来作证,难道还嫌不够吗?” 田归农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寻常人,早就被这种大局在握的豪气所惊吓。 “长夜漫漫,波澜四起,贵镖局上下还能安然长卧着实让人佩服。可依我看来,贵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着的。” 田归农伸出手连拍两声,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黑面虬髯的恶汉,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寻不到的父亲陶百岁。 形若响马的陶百岁蒲扇般的手掌擒拿着一个单薄人形,三两下就从门口推搡到了福威镖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带伤、靴子也掉落了一只,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睁大双眼,看向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双手不受控制地紧紧抓住了太师椅扶手,身体踉跄着站起又复坐下,如此反复几次,显然难以接受。 他的双唇紧绷成一条线,却在对撞上那人的视线后再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说道。 “吾儿,你怎么在这里……” ………… 这座大殿太过旷阔,以至于满屋高烧红烛、遍点银灯都无法照亮,于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后,都潜藏着浓到化不开的影子。 殿中满地都由广东高要县上好白石铺就,主座上摆着一架交椅,大到可以并排坐下四五个人。 可此时的帷幕遮挡背后,分明只端坐着一个庞大的身躯,就不剩下丝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气,面前的身影与他单薄记忆中不同,也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没有了作为人的基本模样。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时躲在帷幕后的,只是一个遍身肥肉、肢体重叠的怪物,薄析的皮肤早就绷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极限就化成皱纹与凸起,皮肤上也充斥着肉眼可见斑斑的黑灰色。 耿继茂微弱地喘着气,光是推动肥肉让胸腔收缩就是巨大的负担。四肢更是早已溃退败阵,像是身体多余的累赘般嵌套在肥肉里,手脚与身体相比纤细微渺到不像话,很偶尔才可笑地,因为神经抽搐而抖动一下。 一张脸艰难地从原本是脖颈的位置探出来,满脸都是肉褶,光滑细腻得不像个久经战阵、风吹日晒过的中年武将。他的头发只像一簇杂草,倔犟地生长在庞大的山岩之上,也成为了一处无关紧要的点缀。 耿精忠不需要掀开帷幕,也猜到那簇“杂草”上,一定仔仔细细地绑着一根金钱鼠尾辫。 “父王,我来了。” 帷幕后面飘出一阵拉风箱般地哮喘,每次用力呼吸时都会凭空生出风声,使得四周的灯烛焰火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屋里的黑影也开始飘忽不定。 “我没让你出来……” 耿继茂用了几次调息,才说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耿精忠完全听不出父亲话语里是怒斥、嘲讽,或者单单是在表示疑问。 “可我已经来了。” 耿精忠继续说道,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大殿外听不见鸡鸣狗吠,漫漫长夜也没有来到尽头的意思。 “父王,清廷如此咄咄逼人,你为何还要处处退让?” 耿精忠就地盘坐,就像个闹脾气不肯走的孩子。 帷幕后哮喘声如拉风箱,良久才回答道。 “吾儿……此亦迫不得已而为之……” “迫不得已?我们耿家从辽东征战到粤闽,如今单单一个不得已就可为借口?” 耿精忠冷冷说道,“若是这般,祖父死时或是辽东一矿徒、或是毛帅一小卒、又或是登州一贼寇,安能有靖南王之位?” 耿继茂沉默了片刻,喘息声忽然增大了几分,冷冽的气息在他胸腔中回旋徘徊,终于发出了瓮然的说话声。 “为父岂能不知!!!” 怒吼声从他胸口发出,层层回荡越来越响,金戈铁马之气溢于言表,让耿精忠都不禁侧目。 “你祖父坐逃人自经死,孤在军中代领众将,请袭爵而睿亲王持不可。为此的是父王我,戎马南下连定广东诸多郡县,杀得沿途人头滚滚,就连尚可喜都惊骇欲绝。” “唯有这样,孤才能在顺治八年继嗣为王,免得沦入孔有德那样身死藩灭的下场!这里面有多苦多难,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象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看向帷幕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忌惮。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闻说的话,胸中的胆气又滋长了几分。 “可是他们要的,是孩儿的命啊!您连我的命都放人不顾了吗!” 王殿中旷阔无依,声浪叠叠滚滚、绕梁不绝,两人说话残留的声浪瞬时间厮杀在了一起,化为嗡嗡作响的回荡声,直到共同归入寂静。 “世子无需担心,王爷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大殿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身形被柱子后浓浓的阴影挡住,以至于恍恍溶溶,飘忽不定,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觉。 “你是何人?!” 耿精忠怒喝道,忌惮地转头凝视。 那道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雌雄莫辨,偶然凑到光亮处的脸上,才能看见戴着一副五官颠倒、恐怖离奇的鬼面具。 “还未见过世子,卑职乃耿王爷手下小小幕僚,礼节疏忽之处多望担待。卑职此次斗胆现身,乃因为见不得父子反目,纲伦丧尽,故而想为王爷辩解一二。” 那身影飘飘摇摇地又缩回了阴影里,只剩恍惚的声音不断传出。 “清廷派来的钦差所为之物我也有所了解,适时退让乃是以退为进,以免阻碍王府的大计。钦差此行虽然跋扈无度,也不过是王爷的一枚棋子,甚至还会帮我们找到消失多年的胞皇尊……” 耿精忠双眉紧皱,目光冷冷盯向了柱子背后的阴影。 “什么大计都是胡说八道,胞皇尊不过是五代闽国的一桩志怪之事,你又是哪来的妖人?竟然蛊惑父王去找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鬼面人雌雄莫辨地诡笑了几声,略带谄媚地说道:“世子无需再试探卑职了。那黄稷知道的东西,我全都知道,而他语焉不详的东西,我也一清二楚……” 鬼面人智珠在握地对着耿精忠说着,说话声却忽然原地消失,又从另一根柱子的背面发出。 “那胞皇尊乃是梁朝王霸仙人,留给他后人的一桩莫大机缘,说不得就能阖家托身清气蜕凡成仙。可惜闽惠宗拿到了摩尼宝珠之后,对胞皇尊的期望更胜一筹,不甘心举家超脱,乃至于痴心妄想地想要举国飞升!” 对方的说话声忽高忽低,不断地在耿精忠耳边响起。 “闽惠宗轻信了道士陈守元、徐彦的妖言。陈守元自称可与胞皇尊对话,听得王霸仙人传下的旨意,故意将飞升之法说成是托举天宫、再造龙庭的法术。而徐彦握有巫法,熟知这福州城中的阴泉地眼所在,就引着闽惠宗在宫中视鬼……” “胡言乱语!鼠辈可敢出来与我一见!” 耿精忠怒骂道,紧握着袖中的腰刀,起身要去追赶阴影中的鬼面人,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又跑到了更远处的廊柱背后,此时正将双手的手背贴合,躬身施行着颠倒古怪的礼节。 “世子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说来。” 鬼面人用雌雄莫辨的声音说着。 “闽惠宗昏聩无能,自然不像世子这般明察秋毫。然而这无道昏王却别有一番仙缘,长兴三年他对着胞皇尊修道两个月,竟然误打误撞地引出黄龙出水、胞皇现世,让宫中的道士都措手不及。” “那一日,王霸仙人与闽惠宗相见,惠宗问曰‘六十年后将安归’,王霸仙人亲口允诺:“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人。’而他没有等到的六十年,卑职却有办法让王爷见到……” 耿精忠越听越混乱,只觉自己遇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疯子,确实中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只能大声说道:“彻彻底底的一派胡言,父王千万不能听他胡言乱语!” 耿精忠想要上前扯开帷幕,去和不知是清醒是混乱的耿继茂见上一面,于是他快走几步趋近交椅,掀掉了虚掩着的纱帷,却发现耿仲明肥胖而微小的眼睛正紧盯着地面的白石地砖。 耿仲明没有抬眼看长子一次,只顾着时刻不放地紧盯地面,仿佛这些光洁如玉的白石里写着什么稍纵即逝的秘密。 肥肉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动,絮叨着说道:“他没骗我……我都看见了……天宫就要开启了……” 耿精忠这才忽然察觉,面前的父王似乎并没有睡着过。 福州城中的每次见面,他都是这般愈发痴迷白石中的“文字”,随后在肥肉日益堆积里艰难挣扎着,夜夜躲藏在这座大殿中的一角,在呼吸声中苦苦地、默默地等待着滴漏的刻度走尽,才能再苟活一天。 “父王,你快醒醒!这些都是鬼话啊!”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耿精忠把进门时的那股怨愤全部抛之脑后,此时无比笃定自己的父王只是被妖道蛊惑了心智,这才做出种种难以理喻的行为。 廊柱之后的声音悄然响起:“世子不要误会,王爷并没有丧失心智。王爷比我们都要清楚,包括世子你悄瞒下胞皇尊的线索一事——但此刻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就要现世,你且看屋外天昏地暗的模样,像不像传闻中的黄泉蒿里?” 耿精忠忽然被一阵莫大恐怖笼罩在心头,茫茫然不知所措,睁着眼长大了嘴,看向廊柱背后转出的那道鬼面身影。 “世子,黄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语中自然有穿凿附会之处。此事在《五代史》中虽然刻意隐去,欧阳永叔却也留下了闽惠宗宫中视鬼的明确记载。” “在他僭位称帝的长兴四年,福州城中籍民总计有四万七千户,可就在黄龙见宅的那天,城中忽然人口暴涨,总计九万四千户有余,道士徐彦察视之后,才禀报是黄泉蒿里的鬼物混入城中……” “蒿里古国每隔一甲子,便会和福州城只有一线之隔,此时的长生仙缘也将开启。而成仙成鬼,在卑职看来不过是一线之隔罢了。” 一道嗤嗤笑声突然响起,鬼面人的说话声仿佛从数十根柱子后同时出现,声音出现了明显的干扰重叠,“如今王爷在白石上所见的,世子你当然看不见,因为那是死人才看得到的殄文呀,哈哈哈!” 一首阴森诡异的挽歌忽然响彻大厅,纷纷扰扰不绝于耳,唱着宛如罗汉经行阴间地府时所见的离奇景象。 兔不迟,乌更急,但恐穆王八骏,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坟出蕺蕺。 气凌云天,龙腾凤集。尽为风消土吃,狐掇蚁拾。 黄金不啼玉不泣,白杨骚屑,乱风愁月。 折碑石人,莽秽榛没。牛羊窸窣,时见牧童儿,弄枯骨。 挽歌飘飞出殿外,门外守卫着的亲信们只觉得一阵飞沙走石,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原本只有百人规模的亲信队伍,忽然参杂了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物,相互之间更是似见非见。一时间,大家竟然连行伍多年的伙伴都辨认不清敌我了! 更恐怖的事,眼前原本就昏暗无光的天穹更是蒙上一层黑纱,阴沉暗淡到几乎要覆压倾塌下来,彻底淹没这方世界。 ………… 林震南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因为自己悄然送出城的林平之,竟然落在了田归农的手里,而且看模样,还是经过一番争斗才被擒下。 “林贤弟,你府上看来是出了内鬼,竟敢挟持您的家人妄图出城,幸好被我撞见抢了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田归农阴恻恻地说着,陶百川掐着林平之咽喉的手却没有一丝松动。 林平之因为气息不畅而面色发青,竭力对父亲说道:“爹爹不要相信这些奸人的鬼话!只有我是因掩护妹妹和史镖头才被抓住,华师傅带着儿女也分开逃离!” 林震南面色铁青,双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紧盯着田归农得意洋洋的眼睛。 “田相公!你要如何才能放过犬子!” 田归农故作无辜地说道:“总镖头何出此言?既然你徒弟抓我女儿,那我留贵公子在地上盘桓数日,又有何不妥呢?” 林震南缓缓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几乎及地。 “田相公,我在这世上只剩寥寥几位亲故,还望高抬贵手……” 田归农粲然一笑,近身似乎要扶起林震南,接机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林贤弟,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交出摩尼宝珠,这一切就一笔勾销,我也立即退出福州城,终身不复踏入一步!” 林震南没有抬头,也压低声音无奈地说道:“我从没听说过什么摩尼宝珠,田相公你一定是找错人了。” 田归农言之凿凿地说道:“钦差大人从义序黄家口中已经打听清楚,黄家的不肖子黄稷正是在你府上充任账房。关于摩尼宝珠的线索,也都是从他身上被找到……” 田归农故意让一条路,以便林震南能恰好看到林平之的方向。 “你镖局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诡异,福威镖局忽焉蓬勃有如神助,那枚摩尼宝珠毫无疑问就在你的手上,种种迹象,还需要我复赘言之吗?” 林氏父子的目光交错,随着话音落下,被陶百川牢牢擒住的林平之忽然开口喊道:“爹爹,不要听这贼人的鬼话!孩儿我就算死,也不会堕了福威镖局和林家的名声!” 田归农闻言一笑,轻描淡写地扬起手,狠狠抽在了林平之的脸上,把林平之扇得眼冒金星,瞬间在他脸上留下五指红印,也在地上留下一滩鲜红的舌血。 “贵公子言语粗鄙,为兄斗胆代为管教。林贤弟还是要多多管教才是。” 田归农云淡风轻地回过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尘,眼角也看见了一道身影向他疾扑而来。 他侧身一让,衣袂飘飞地躲开了林震南蓄意的一掌,双手架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把暴起的林震南搡到了一侧,瞬间让他步伐大乱,扑向陶百川救人的方向也偏斜了许多。 “哼,自讨苦吃!” 田归农一推剑鞘,寒光闪闪的天龙宝剑瞬间发出龙吟之声,划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轨迹,擦着林震南的衣袖挥过,不带烟火气地斩下一片衣物。 “我已经猜出来了,你偷偷将镖师送出城去,如今这福威镖局只是一座空城,就剩你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还想和我们几十人做对吗?” 天龙宝剑吟啸而来,势不可挡。 “不想在你儿子面前被打成落水狗的话,就最好乖乖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 林震南咬牙稳住身形,知道自己骗对方走近反击的最好机会一经错过,已然没有办法擒贼擒王地换出林平之——但他还是没有停手,因为一旦彻底放弃,自己和儿子就彻底没有了活路。 天龙宝剑幻化出无数剑影,如猫在戏耍老鼠般,围绕着林震南的要害不断闪过,留下累累的不致命伤痕,偏偏没有命中一处要害。 自己的拳掌落在空处,脚步也开始凌乱,林震南只能狼狈不堪地勉强招架,脸上也被剑脊拍中,血流满面。 田归农本就是关外武林的一把好手,代代以家学渊源威名远播,天龙门的武功早已炉火纯青。 而林震南祖上不过是一户破落的武师人家,历代走标为生,身上的武功也早早因生活荒废了。 两人的比斗,可能还不如苍鹰搏兔的场面可观,已经呈现了一面倒的趋势,林震南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早就疲惫不堪的精神也越来越涣散。 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几乎要倒下,可每当他视线穿越过某个方向,早已枯竭的力道就又猛然生出几分,奋不顾身地想要接近田归农身周的三寸距离,即便次次无功而返也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看见了林平之。 他还记得长子出生的那个冬天,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长年走标伤病缠身的老父也终究没有撑过严寒,在寒夜里撒手人寰。 林震南本来满心颓丧、不知所措,可当他和襁褓中那个,因为娘亲没奶而嗷嗷大哭的小生命眼神接触时,他愣在那里,忽地流下泪来。滚烫的热泪从这个迷茫的汉子脸上滑落,撞碎在萧条空荡的茅草屋地上。 他恨不得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喂给眼前这个初到世间的小家伙。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触,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牵挂着的东西,也突然能明白常年在外、忍饥挨饿的老父,为什么每次都要回家,都要当掉身上挡寒的袄子,换来塞到自己嘴里的二两肥肉。 在那天之后,他腆着脸东拼西凑地借来一袋子粮食交到妻子的手中,就提起老父留下的生锈兵器,甘心化身成为江湖上碌碌无为的一个破落小人物…… 脚步忽然趔趄,气力不济的林震南终于摔倒在了地上,脸直接撞在了冰冷地面上,额头磕破出血淌进眼睛里。 他的随后一拳殴来,他的鼻子也酸痛入骨,泪下不受控制地就涌出并模糊住了双眼。 田归农微微喘气的声音传来,一只穿靴子的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林震南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原本威风八面的福威镖局总镖头,此时依旧落魄得像是二十年前的流浪之犬。 “快告诉我摩尼宝珠的下落,否则我先割掉你的鼻子,再挑断你儿子的手筋脚筋,让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林震南看不见,但林平之强忍着的呜咽声传入耳中,应该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脚,准备把刀子从手脚腕的筋缝里扎进去,然后轻而易举地一挑。 林平之在主动引来敌人的时候,应该也没有想过那么多后果,直到现在才开始害怕。 这孩子天生胆子小,又不敢哭,因为他怕给自己这个当爹的丢人, 可是傻孩子,你爹我都丢人成这样了,你有什么好倔强骄傲的呢?为什么还不懂得求饶呢? 像你这样的脾气去混江湖,哪里能讨得了好处? 林震南这样想着,还强打起力气想要起身,却又有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后背上,把他牢牢按回血沫尘埃里。 田归农怒火中烧地感觉脚下的挣扎,不可理解对方的行为。 这种感觉,真的是令人不快啊…… “林总镖头,你再不说实话,我就不客气了。” 田归农的声音传来,依旧温文尔雅,这人总能在奉行卑鄙手段的时候保持风度,仿佛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林震南丝毫不知道摩尼宝珠的下落。 就连这个名字,他原先也只在账房先生黄稷的口中听到过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黄稷诡秘万分地带着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诉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闽国留下的秘密,有办法沟通幽冥,可以通过沙盘就能让他通晓前世今生,与黄泉蒿里的死人对话。 林震南将信将疑地进入了那座尸立如林的享殿,双手扶在扶乩沙盘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毒骂诅咒了一顿,于是悻悻而归,这场面就连黄稷都不知所措。 但从那天起,林震南就经常做一个怪梦,直到近日也没有消散……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发出声音的却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归农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没有丢,能听出他们发出的声音忽然嘈杂了一倍有余,似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地拥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识的路人,很快就传来了刀剑交击的声音,不断有血溅声、詈骂音响起。 田归农察觉到门外的不对劲,却更加急切想要逼问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剑锋紧贴着他的脖子,一点点刺入了皮肤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识也随着疼痛被驱逐去躯体,忽然又想起了享殿里的见闻。 那扶乩沙盘上有些字迹不断地谩骂着他的无能懦弱、因循妥协,诅咒他也沦落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毒骂的蜿蜒笔迹中还有斑斑点点的沙痕出现,仿佛是有人一边书写、一边落泪。 那些颠倒混沌、反复出现的梦中,他回到了满腔热血的青年时期,但他梦见的,却不是那个穷困潦倒的江湖标师。 他梦见自己衣着绸缎贵不可言,身处一场奢华至极的寿宴。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寿,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孙儿试演武功。 林震南其时不过一十六岁,闻言盎然出席意气风发,随手挑剑灭烛,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无不赞叹…… 生死幻灭仿佛近在眼前,宛如切肤之痛,他也在梦里看着林震南从年轻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恶徒袭击。 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早就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商人,武功也废驰多年,随手就被对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梁。镖局被屠杀殆尽,林氏全家也都亡于人手,林震南却只剩软弱无力,仿佛当初寿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 林震南的视线依旧模糊,可能是因为田归农正扼住他的喉咙,他脑海却越来越混乱,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寿宴上的少年英雄,还是破落标局的无名之辈。 “谁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谁……” “我是谁……” “谁是谁……” 耳边的声音更加嘈杂,他只感觉世界越来越远,就连眼前朦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气沉沉地越飘越远,自己则沉重无比地闭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声惊呼明明像隔着水面传来,却在他脑海中如闪电炸响,林震南已经模糊朦胧的世界忽然晃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眼,可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光线从四周投射下来,恍恍惚惚地飘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远处的模样。 那里不是林修,而是一袭白单覆盖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身上,那是一个曾经喊他爹爹的人,已经再也不会开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从他身上迅速抽离,又随着炸动的心跳,狠狠落回了这具身体里,四肢百骸中被悸动的情感所充斥,几乎就要炸裂,狼狈挣扎的动作似乎被什么东西占据。 田归农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只手指瞬间点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让田归农瞬间右手麻痹失灵。 他惊骇欲绝地想要抽手,却发现头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还要快,反击动作也比他还要迅烈。 见对方明明双目紧闭,身手却快如鬼魅,田归农立刻将麻痹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抽出天龙宝剑迎敌,想要以炉火纯青的天龙门剑法以长击短、逼退对手。 林震南双指竖起并在一处,指尖有凛冽的气劲吞吐不定,紧逼着田归农的要害而来。 可林震南双指幻化出虚影,手指连连击打在剑脊之上、仿佛双剑交击发出了铿锵之声,如此以指为剑,竟然再次压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归农。 田归农白袍上猛然被割裂开一道大口子,皮肤上也渗出鲜血,这让他不禁大惊失色。他手中冷光闪闪的天龙宝剑也被随手夺过,凌空划出一道玄奥的痕迹,羚羊挂角般抹过制住林平之的几名镖师脖子。 此时漫天都是血雾飘洒,几名天龙门镖师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艰难呼吸无果之后,颓然倒地再无气机。 田归农双眼显露出恐惧之色,这样的剑法飘渺无迹,一剑既出还以剑气分化七路,杀机渺茫难寻防不胜防。 身边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剑刃划出之后,剑气仍能在地砖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好一个指剑双绝!好一个指剑双绝!” 田归农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注视着双目迷朦着的林震南掠过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说道,“有这样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你到底是什么人!” 林震南扶着手脚瘫软的林平之,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疲惫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咬牙坚持忍受着,“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镖局的总镖头,你们说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说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贼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么时候,永远都会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里传来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耿精忠脑海里父亲的温暖声音。 耿继茂艰难地挪开了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子。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在外厮杀征战、背负骂名,为了清廷像狗一样咬人、像狗一样去争地盘,去和尚可喜斗得死去活来,都是为了你……” 耿精忠难以置信的上前一步,迟疑地看着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继茂艰难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却够不着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说的都是真的。闽国留下的阴泉天宫被埋在了闽江之下茫茫不可见的深处,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开天门。” 耿继茂的说法和鬼面人如出一辙,耿精忠却情不自禁地开始深信不疑——即便这说法依旧诡谲离奇。 “爹,可你为何要找什么阴泉天宫,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啊!?” 耿继茂艰难地喘息着,双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硕的脑袋微微晃动,显现出颅顶滑稽可笑的金钱鼠尾。 耿继茂身体费力地抖动着,肥胖的身躯掀起一阵肥腻的肉浪,短小手臂艰难拨开心口的皱褶,露出了一片坏疽般的皮肉。 那里暗绿坏死多时,不断渗透出恶臭黏稠的液体,但更让人瞩目的,是皮肉溃烂后露出的一颗坏死已久、不再跳动的心脏。 “因为爹,已经死了呀……” 耿继茂低声说着,“去年的广州平叛,我带人率先杀进了瓮城之中,却落入陷阱被一阵箭雨袭击。随行从骑伤亡殆尽,是参将拼死才把我救出来……” 去年的耿继茂,还是一员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将,斩将夺旗勇猛无比,参将发现耿继茂心口中箭劝他立马就医,但耿继茂为了压住尚家一头,竟然咬牙拒绝建议,继续投入战斗。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继茂强忍着不适杀得人头滚滚,连续三天未曾封刀,就连尚可喜都被这个杀人魔王吓到,派人送来为先前赔罪的礼物。 停下脚步的耿继茂才发现胸口剧痛无比,心口处早已坏疽溃烂,连心跳都微弱无力。 但此时传出消息,尚可喜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吞并耿家,于是耿继茂咬牙穿上铠甲秘而不宣,只借此机会向朝廷修书想要回耿精忠,实际上已经自觉时日无多,打算在移交权力后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耿继茂日夜苦等着,咬牙着,忍受着,他的伤口和肢体也坏死得愈发明显,但他仍旧没有死,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寄居在残破的躯体里,苟延残喘地艰难活着。 在某个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许自己死。 耿藩不能让自己死。 耿家将士更不认为自己会死。 于是,他就始终没有死。 在某种冥冥的力量影响下,这个心脏停搏,早就命丧黄泉的靖南王,既然就这样如常人般行走坐卧无异。 但死亡的脚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着,耿继茂开始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呼唤,从白石里看到活人不可见的文字,在尚可喜赠送的“神象”“仙鹤”身上察觉到不可名状的味道。 他开始拼命吃东西,似乎只有这种无节制的吞咽与肥胖,才能维持他应死未死的一线生机,才能证明他还勉强是个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面人出现。 “吾儿,凌先生从蒿里鬼国而来,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做靖南王世子。咱们能够一百年、一千年地永远活下去!” 耿继茂继续发出声音,语调却逐渐颟顸驽钝,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诉耿精忠什么东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间,一柄镶嵌着绿玛瑙的腰刀,猛然扎在耿继茂的手臂上,惨白的肉手剌开一道口子,但没有一滴鲜血洒落。 只见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地双手颤抖着。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更不敢接受什么同赴鬼国的说法。 颜师古曾经注释过,死人之里谓之蒿里,字则高为蓬蒿之蒿,或者见泰山神灵之府,蒿里山又在其旁,即以高里为蒿里。 那里聚敛魂魄无贤愚,那里有鬼伯相催促,那里从来都不是活人该去的地方! 爹爹果然要……杀我? 耿精忠如触电般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地又跑丢了一只靴子,赤脚奔跑在白石铺就的大殿之上,偶然踏过一处灯影烛光中的影子,就忽然被扯了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地板上。 “爹,孩儿还不想死啊!” 耿精忠双眼满是恐惧,艰难地双手撑地,往后面退却着,“耿藩还需要孩儿,我刚从紫禁城里跑出来,我真的还不想死啊!” 耿继茂忽然愣住了。 他肥胖的短手抽搐着,无比愤怒地双下挥舞着,捶动着,正在宣泄滔天的怒火。 他在生死之间,看到了一堵永生永世都无法跨越的高墙——那是死者的悲哀,也是生者脆弱感情的遮羞布。 “你不想死?爹就想死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忍心看着爹去死?!” 耿继茂的声音环绕不绝,宛如幽冥厉鬼索命,“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让你生就生,我让你死,你就得死!” 阴影里鬼面人忽然现身,扭曲不定地伸出双手,阴恻恻地对着耿精忠说道:“世子不必这么抗拒,由卑职带你下去走上一程,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蒿里鬼国之中,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的老熟人呢……” 凄厉的鬼爪猛然探出,朝着耿精忠的颅顶抓去,而耿藩世子已经神志涣散地束手待毙了。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从虚空中闪现。 大殿顶上猛然跌落无数的瓦片,夹杂着一道夺目至极的剑光倏忽落下,白玉般的剑身一尘不染,如沧海游龙桀骜不驯,却在一个灰衣道人的手上了变幻出各自形状。 “道长……救我……” 耿精忠回过神来脱口而出。 江闻手持高祖斩蛇剑站在场中,呼吸着充满古怪气息的空气,回头给了耿精忠一个自信的眼神。 “放心吧,这里有我。想不到我故意躲着三山两塔的怪事走,结果你们给我整这么一出惊喜!范围覆盖是吧,好家伙,我只要在福州城里都会中招是吧?!” 江闻挥剑逼退了暗影中现身的鬼面人,看着他又神秘莫测地消失在了廊柱背后的阴影里,感觉这一切终于要走到尽头。 他看了一眼交椅上的肉山,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世子,哦不对,靖南王爷。” 江闻扶起耿精忠,为他拍去身上的灰尘,朗声说道,“您也该出去宣布老王爷因谋反,兼身体抱恙肥硕僵死,故而执意引过辞位,由您来继承靖南王位了吧?” 随着鬼面人的消失,交椅上的耿继茂又化为了一滩无能而阴险的肥肉。他的身体不断嘶吼着、颤抖着,却发不出一丝清晰的说话声。 当然这里面,也有江闻割断他声带的一丝丝功劳。 耿精忠回头望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草原上刚刚打败了老狼的新狼王。 他会孑然一身地抖了抖皮毛,会走上一处高耸的崖岸,会仰天发出凄厉而响亮的狼嚎,将过去藏在心底的一切温情、软弱都撕碎,向着远方宣告王权的再次浴火重生! “道长,长青子告诉我过关于青城前辈来到福州的故事,似乎也和蒿里鬼国有关……” 江闻点了点头,散去眼前的幻想,分心听着耿精忠款款说出他知道的详细内容——青城派来到福州城的缘故。 福州棋局里第三枚棋子也被扫除出局,亟待洗盘的耿家再也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 如今可以称作威胁的只剩下清廷和凌知府,他也已经可以统筹一下今夜得到的线索,去找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了。 因为此刻在他的心里,已经猜到了目标。 第一百四十八章 胡尘暗天道路长 幽暗的地宫空荡无依,再轻灵的脚步踩落都能荡起声浪叠叠,层层级级地在甬道中传响,经久不绝。 江闻秉烛走着,心思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也不管头顶传来了何等密集、直如雨落的脚步声。 那些脚步里饱含急切、贪婪、蛮横、粗暴,只有这地道中才有一刻的永恒宁静——毕竟这里是属于死者的终极归宿。 地下蒙蒙的雾气里,他看见了由大青砖铺就的八角叠涩覆斗建筑,几根仿木半圆立柱支撑着方方正正的狭小空间,地砖上印刻有奔清晰的莲花纹,宛然如有雨露缓缓滑落, 厚重的石门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半侧身侍女,梳着环华髻站在门后巴望着江闻,倚门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转间几乎要开口说话。 江闻总是隐隐觉得她一开口,就会用幽幽暗暗、呢喃不清的阴司言语,把那些幽泉里无人得还、无人知晓的黄粱梦音,用带着奈河污浊波涛的气息悄悄说出来。 尽头那扇青石假门,已经再次被人推开。可他上次离开时,分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在耿王庄亲眼见到一个死人统帅大军,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相信虚无缥缈的雾幽冥怪谈,更不会相信在今夜的福州城中生与死的距离,轻薄到比还不上一张纸。 江闻缓缓上前,果然发现朱漆棺椁上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从缝隙往里一瞧,就看到了棺液和古尸保存完好的额头。不管是高大僵硬的腐变身形,还是摇摇欲坠的断裂颈椎,都与义庄中他们瞧见的如出一辙。 这就是他和冯道德夜半追鬼的真相。 可笑的是,竟然是他这个唯物主义者先找到了这里,而冯道德这个先前当过和尚、如今成为道士的家伙,还在福州城里无头苍蝇般搜捕着心中的疑犯。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心眼也就越小。 头顶的响动越来越明显,轰隆隆不绝,隐约震落了满地的灰尘。 江闻把灯盏放在了朱漆棺椁上,心中默数的时间已经进入五更天,但他知道外面的天空恐怕还没有放亮的征兆,满天浓云覆压、四野恶夜盘旋,直将福州城化为人鬼杂居的一片鬼蜮。 许多居民会惊讶地发现,自家灶台边上出现蠢蠢欲动的黑影,房梁上倒悬着雾状事物,门外的天空也飘荡着看不真切的魔影,穿堂过户倏忽如风。 一如江闻来时路上的见闻。 “我就说城里这么大,不适合到处栽榕树嘛……” 江闻感叹了一句,缓缓吹灭了面前孤单的灯烛。 这个举动仿佛熄灭了此处灰暗世界最后的薪火,眼前所有的景物都缓缓地染上冷寂、逐渐灰黯、终于消败在了枯萎之中,即将被厚厚的劫灰所埋葬。 但就在灯烛熄灭的那一刻,江闻凭借着眼前最后一丝余光,看见了一个白衣乌帽的矮小人影,忽然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南宋古墓之中。 随后空荡的墓室里,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吁叹。 沙哑难听的声音骤然响起,但这嗓音与江闻先前的印象相比,少了些惊惧惶恐,平添了几分幽森瘆人。 “我没想到在所有人里,会是你先找到的我……” 即便身处黑暗里,江闻的耳功早就足以听风辨位,可他此刻只觉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仿佛他真真切切听见的说话声,仅仅是空室虚风从四面八方纠缠而起,偶然发出的似是而非声音。 “怪哉,你要是没想到是我,又怎么会在临死前说那么多的废话,就好像生怕我猜不出里面的内容。” 江闻冷冷笑道,“你口中似是而非的幽冥故事,言而总之都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地方的存在,我应该没说错吧——黄稷?” 幽暗中风声此起彼伏,约略像长短不齐的呼吸声。 被拆穿身份的黄护法,凭空的声音毫无感情波澜。 “你很有趣,所以我只一打眼就看出了你和我会是一路人。当时的我已经彻底走投无路,才会把主意打到蒿里鬼国。” “但你要知道,寻死这件事说来容易,可自古自缢者缘绳、自溺者出臂、自戕者呼痛、自焚者踉滚,种种丑态琳琅毕现,曩昔凿凿恨不食言,谁也没有十足的寻死勇气。若毕竟是真死了,那就是真的魂飞魄散了。” 假死托生江闻见过,却没见过真死脱身的。 原来幽冥书局中的黄稷护法之死,是他蓄谋已久的退路,一旦退无可退就将立即发动。可从他临死前的挣扎看来,他口中的蒿里鬼国绝不是什么好地方,而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我们现在的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说。” 江闻就地坐下,拭目以待对方解释清楚面前的情况,也想试探一下生时鬼话连篇的黄稷,做鬼后的嘴里又能说出几句人话。 “你要问的我很清楚,而我这辈子就是活得太清楚了。但还请让我赘问一句,你如今找的是红阳护法黄稷?还是二酉斋主黄稷?” 声音缓缓响起,却故弄起了玄虚。 江闻朗声说道:“红阳护法又如何?二酉斋主又如何?” 黄稷毫无感情地笑了起来。 “自然有所区别。既然你不选,那我就从红阳护法黄稷说起吧。” “如今城中异象连连,你也该看见了吧?前宋理宗诏令儒道佛明四道合建白莲法教,就是为了防备这世间的青紫白红四灾,也就是佛家成住坏空四劫,保留一寸清净白莲世界。” “然而无量四劫需众生共渡,成住坏空亦莫之能测。圣童在榕城驻世十年,终究没等到眼前这场红阳劫啊……” 黄护法的声音为之一窒,吁叹声也中断了一会儿,才缓缓对江闻说道。 “我自幼学习风水青乌之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无一不通。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这么多年来逆龙、病龙、死龙、假龙、退龙、杀龙见过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劫龙。” “福州城底下那条浊浪滚滚的血黄长河,就是一条布满疮疤的劫龙,鳞甲间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身上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波涛翻滚,灵智未散的魂魄沉浮其中,受尽折磨不得解脱,但凡能从那里面的走出来的,都是常人绝难想象的凶顽险恶之辈。” 江闻暗暗点头,像凌知府这样的贪婪残忍之辈,此时确实更上一层楼,变成了一个更加难缠阴毒的对手。 “蒿里鬼国的恐怖之处,已然完全超乎常理,若我早知道死后会到这样的去处,我宁可苟活在世上受尽酷刑。方今之时我才知道,为什么唐时的呼禄法师拼尽一生修为,不吝摩尼宝珠,也要将福州城下这条黄泉镇压……” 黄稷的声音越发微弱,他似乎又陷入了先前被恐惧深深缠绕的噩梦中,以至于对死亡本身的畏惧,逐渐占据了理智的绝大部分。 但江闻默不作声。 “你没见识过蒿里鬼国的恐怖,自然听不懂我说什么。这座福州城宋徽宗派赖布衣来过、朱洪武派刘伯温也来过,我这么些年苦心孤诣地钻研,也总算看出点门道。你可知道……黄泉水煞?” 黄稷忽然问道。 漆黑中的江闻摇了摇头,不管对方能不能看见,而对方也确确实实没有没有等江闻回应,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天星法、三元法我烂熟于心,可直到学了三合法后,我才发现福州城的三山之地大有问题。” “越王山在北、九仙山在南、乌石山在东,偏偏有西晋古湖在西侧,旺位沾水就成为形煞。并且这不是一般的煞局,已然是三合法中的黄泉煞。” “黄泉煞不能一概而论,乃是祸福相倚的险局。巽方去水是合局的,按吉论。如果是来水,那就按凶论。自古凶吉相依,原本福州城千百年来的波澜动荡,也不过是催官黄泉、救贫黄泉、杀人黄泉这三水局,随着龙脉变化为转移而已。因此本地既逢有官禄、财货之幸,也必有孙策屠东冶这般的杀身之祸。” “然而呼禄法师以摩尼宝珠定穴、闽王审知以两塔分龙,正好截断了地下黄泉水脉,导致巽位虚处、湖水不溢,加上城中九河环绕,去水不断,这才在千百年化死局为生机,从此福州城每到大祸临头时,都能开城自降、化险为夷,免去扬州、嘉定之祸……” 江闻听了一会儿,小声说道:“风水学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是乍一听这应该是一件好事才对呀?既有财运禄位、又免了杀身之祸,岂不美哉?” 黄稷苦笑了一声,传荡着的声音里满是苦涩无奈。 “方才我提的都只是先天之数,如今还有后天之变。你还记不记得黄泉煞的关键所在?” 江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道:“你难道是在……怀疑这西湖?” “正是。三山自古有之难移,唯独这片西湖是晋朝太守,挖开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倒灌而成,我怀疑这凶险至极的黄泉煞局,本就是魏晋古人刻意而为之!” 江闻心中了然,这个微小可能性在他眼中早就放大了无数倍,只要是和魏晋挥犀客沾上半点关系的怪事,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种以偌大城池为纸、开山凿海为笔的做法,太过耸人听闻了,然而魏晋挥犀客的刻意为之,又被闽惠宗的痴心妄想所催萌,什么六十年后当为大罗神仙,分明是想将福州城送入黄泉蒿里之中,永生永世当他的鬼国天子!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忆起了另外一句话,就是那句本不存在于王霸仙人封坛秘述、闽惠宗深信不疑的谶言中,却莫名其妙被相提并论的谶诗。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 江闻、黄稷两人的所知截然不同,采用的办法也毫无联系,可他们得出的结论却离奇万分地如出一辙,同样相信今夜这座福州城若无意外,必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相信你说的。” 江闻这个回答,似乎让黄稷很诧异,就连语速都提高了几分。 “好好好,你相信就好!堪舆书上说,凡立甲庚丙壬四阳干向为四局旺向,右水倒左,从向上乾坤艮巽临官位去水,以其收病、死、墓、绝水上堂,冲破向上临官禄位。” “原本的巽位去水已然是杀人黄泉煞,动辄血流漂杵、白骨枕藉。而镇压千百年的幽泉海眼一开,必然是巽位洪水,险毒无比,翻覆之杀机已现,用杀人黄泉都不足以称呼。” “一旦断绝千年的幽泉海眼再泛,水之最凶者莫甚于此,是为杀人大黄泉煞!” 黄稷急不可耐地说道,“呼禄法师等人的努力有限,终究保不了世代平安。如今西湖水枯、古庙浮出,本就是今人在为五代残唐的闽惠宗赎罪。他所欲敕立的阴泉天宫,更是假借蒿里鬼国的佯谬。” “若是这残唐至今的杀人大黄泉出世,福州阖城都将沦入蒿里鬼国之中,被浊浪滚滚的血黄巨河倒灌,三山之间将再无一个活人。我死去活来这一遭,就是想要告诉红阳圣童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事!” “你知道我在蒿里鬼国看见了什么吗?是上古三代的祭器礼器!古来有人将泰山与蒿里并称,我还以为是陆机的穿凿附会,可我下去了之后细究里面的龙篆古字,脚下的竟然是夏代西鲁国的遗存!” 听到这,江闻在黑暗中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西鲁国乃是夏代封国之一,和著名传说刘累饲龙有关。 孔甲元年(公元前1879年,夏帝孔甲偶然得到了一对雌雄双龙,便让求学于“豢龙氏”的刘累饲养。数年后一雌龙死,潜醢以食王,王使求之。刘累恐惧,带领家少奔鲁避祸,时年二十六岁,遂于当地生息繁衍,变成了后来的西鲁之国。 但就是这座古城,后来因泰山地陷,阖城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泰山之下蒿里之中,向下视之高草森森、波涛滚滚,黎民沦丧不复见之,从此传出了泰山底下是幽冥世界的说法。 可按黄稷所说,西鲁国竟然也沦落入了蒿里鬼国之中?!怪不得会将这个可怕的异度空间称为蒿里鬼国! 江闻并不相信这种诡谲离奇的风水之术,但眼前的灾祸已然临头,许多事情不言而喻。对于眼前的大难,他也有了自己的看法。 1985年2月11日,苏联太空站礼炮七号突然失控,差点酿成国际危机,于是苏联政府派出了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弗拉基米尔·贾尼别科夫上天维修,使得危机也很顺利地度过了。 但在太空中的贾尼别科夫发现,用于维修的蝶形螺母在无重力翻转时的主轴是不稳定的,会突然发生18度的周期性翻转,这后来被称为“贾尼别科夫效应”,也成为了地球磁极倒转的某种实证。 需要知道的是,一般来说翻转都需要绕着一根轴来翻转,我们所处的空间是三维的,各种物体也都是三维的,所以实际上任何物体都有三条轴。一般来说,蝶形螺母的翻转应该是绕着自身的一根主轴旋转,这才是我们此前认知中的常见现象。 而且有某些资料显示,苏联发现这个现象的时间,要远远早于公开这个效应并命名的时间。 如今的福州城和当初的西鲁国,就很像是这样的蝶形螺母,所谓的风水龙脉也可以理解成为磁场与三维坐标的变换,本应该是稳定的两极旋转运动,在吉凶之间相互转换。 江闻始终认为,蒿里鬼国绝不是概念中的阴间,否则黄稷早就遇上先走一步的红阳圣童,把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在每一甲子的某个固定时间,福州城的三维坐标就会被某些东西影响捕捉,导致多出一条看不见的轴可以翻转,一旦势能出现,三山之间都将落入某个三维生物无法理解、无法认知的恐怖世界里去。 而这个暗中接近、捕捉福州城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黄稷口中遍身疮疤、形如老龙的蒿里鬼国,处于某个已经坍缩维度上的还魂现象…… 江闻试探着说道:“杀人大黄泉煞若是成型,将会如何?” 黄稷的声音幽幽传出,语带不可尽述的唏嘘讲述起了古老的经文。 “宇宙法界,虚空则无边无际,世界有无量无边,在红阳劫后,此时城将沉入空虚,犹如墨穴,无昼夜日月,唯有大冥,沉沦其中,永无宁日……” “蒿里鬼国如此险恶,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听到江闻突然的问话,黄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惨然地笑了起来,江闻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逃出来?如今分明不是他们出来,而是自己马上要掉进去了。 “依呼禄法师留下的办法,想要破解这次的杀劫,就必须有人带着摩尼宝珠前往西湖,再次镇住湖底的幽冥海眼。我逃不过凌知府的追杀,本来想依靠的红阳圣童也不见了,因此需要另寻他人。” “摩尼宝珠?快详细说说。” 听到这四个字,江闻再起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黄稷却将话题一转。 “摩尼宝珠牵扯的事情太多,但后面的部分,就是二酉斋主黄稷的故事了。” 黄稷的再次声音幽幽传来,仿佛在说着毫无关系的其他人身上的故事。 ………… “隆武帝继位那一年,凌知府莫名其妙地吩咐我修缮棋馆,把主意打到了那座荒废多年的幽冥书肆,我就知道里面有问题。” “享殿外有几座太监坟,历代守臣都嫌他们残缺不全的晦气,甚至不愿意迁坟,总觉得他们会召来什么恶谶。可我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 江闻当然知道,他面前的黄稷是一个积年的盗墓贼,每个阴森可怖的坟茔都对他有着莫大吸引力。 更何况面前有六七个。 “寒酸的墓圹里只有一枚前宋的守陵使令牌,让我知道这人真名叫做罗铣,我也是这样汇报给知府的。” “可我没告诉他,我还发现尸体入殓时鞋底沾着的泥土很奇怪。那种灰白的软土,全城也只有填泽成坊的吉庇巷才会有……” 白垩土,那是一种称为“多胚孔”的生物体死掉以后,它们极其微小的身躯沉到海底,夜以继日。 长此以往,就积聚成了厚厚的一层贝壳,最终逐渐粘结在一起并且压缩成一种松软的石灰岩。可它们太过微小了,以至于这过程得花上几百万年才能完成。 “……后来我就发现了这里。” 就是从那天起,他从福州府衙的无名书吏,变成了谨小慎微的二酉斋主人。 二酉者,山名也。 《太平御览》卷四九引《荆州记》记载,沅陵二山皆有洞穴,小酉山洞中有书千卷,秦人曾隐学于此——曾经是秦人,躲避始皇帝焚书的藏书洞,如今也成了黄稷小心收藏保管知识的地方。 黄稷的说明简短得过分,似乎刻意略过了许多关键的要素,防止自己回忆起那段因为强烈好奇心,而被恐怖知识追逐着的岁月。 冷风瑟瑟而起,江闻的耳边似乎听见了苍烟魂游、北邙鬼哭的声响。 “这座古墓到了你手里后,你又开了一条地道通往白莲教庵堂。这说明你原本是打算将这里告诉他们的吧?” 江闻默默岔开话题,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在和一缕清风说着话,甚至有可能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这座瘴气熏天的墓室里,突发奇想做的一个怪梦而已。 “迫不得已罢了。在所有人里面,明尊教可能是最没有危害的一批人,但是谁也克制不住野心的。照你来看,红莲圣母菩萨是独独一份《九幽真经》真的能满足?” 黄稷对于人性是消极的。 这个生前矮小丑陋的家伙,心里充满了从墓穴坟茔中带出来的阴暗,墓主人与盗墓贼千百年的相互算计、生死争斗,已经让他看不得墓冢上的松柏青青和芦荻漫漫,非得要掀开覆土问个究竟。 “况且如今的白莲教,已经不是当初的白莲教了……” 黄稷忽然讳莫如深地停了下来,这也是江闻今天首次在他的口中,察觉到了生前才有的胆怯畏惧。 江闻明显察觉到他的话里有话。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告诉我重点。你辛辛苦苦从阴间爬回来,该不会就想和我这个闲人诉苦的吧。” 江闻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朱漆棺材缓缓站起,对着冥冥出声的方位说道。 “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找摩尼宝珠的下落,你这个始作俑者却如此抽身事外,到底有什么所图?” 黄稷低声怪笑了几句,似乎在听着头顶隆隆作响的震动,江闻已经可以想象到那张洋洋得意的脸。 “都是他们自己贪心作祟。但他们想找的摩尼宝珠也确实在我手里。” 黄稷告诉他,自己是在守陵使罗铣身上找到的摩尼宝珠。 他从凄切哀婉的绝命碑中找到了线索,又发现了南宋古墓的确切所在。然而据他所考,这座墓建成的时间远不止南宋,应该是在宋徽宗年间落成。 巧的是他还发现这座墓室的前主人,正是明尊教窃名刊印、仰慕已久的髑髅太守黄裳。 那黄裳原本只是一介书生文人,以科举入仕途,因擅长道家养生之法,故被宋徽宗委以编纂万寿道藏的职责,本不该和称雄一时的明尊教有什么纠葛。 可当时的明教教主方腊自江南起兵,兵锋往南全无阻碍,大军面前所向披靡,却偏偏被守臣黄裳率领军民阻挡住了。 两方兵马在福州城僵持不下,方腊生出爱才之心,又自恃武学经义独步天下,便孤身来到了九仙山上的九仙观中与黄裳会面,提出要以辩经决一胜负,输的一方就此罢手离开。 那一次的辩论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三日三夜不分胜负,明尊教方腊教主尽出教内典籍经义、讫思证明,却被黄裳一一驳倒。最终来势汹汹的方腊恼怒而去,黄裳也被毙殒命。 幸好相持之间援兵已至,城中官吏才能够收敛太守的尸体,哀恸之余营建了这座墓穴,意图安葬于福州城生息烟市之所,好让历代子孙祀祷、香火绵延。 可再往后,就是死去多时的黄裳从棺中复生,还阳成为了髑髅太守,又得到了一身精妙通玄的绝世武功。 黄裳反将明教诸多法王、护法杀得大败,这座墓穴自然就空了出来,最终留给了南宋时与蒙古大军拼死奋斗、殒命夔门的无名将军。 可笑的是明教自两宋蒙元之后急剧衰落,本教的典籍遗失殆尽,反而只能从生死仇敌黄裳的手稿之中搜寻了。 有个语焉不详的说法,称髑髅太守与方腊在针锋相对地辩经三日中,当场就将典籍经文原封不动地写了了下来,并称要刊行天下,逐字注解批驳,以便存真去伪,这才让方腊起了杀人之心。 “道长,你可知这些太监们做了什么?他们可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凄苦软弱。” 黄稷护法冷不丁岔开话题说道,“这几名太监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然拿到了摩尼宝珠,并且钻研出与本教如出一辙的杀身起伤之法。” “从那以后几十年间,他们以你身旁这具尸体为引,不停袭杀福州城中落单的蒙古兵卒,巷间自此风传搭头鬼杀人之事,最后才有了幽冥书肆里你见到的尸立如林的场面……” 对于这件事,江闻本不应该有什么兴趣,无非又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怪力乱神之事,可说着说着到了他耳中,却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些生时就是最低贱的人,所干的行当比屠猪贩缯还要不堪,却持之以恒地在神州陆沉的岁月里做着同一件事,用以牢记心里的苦痛与愤怒。 当整座城市都已经投降、整个世界都沦陷于铁蹄之下时,这样微渺的固执坚持只是一种令人悲哀的挣扎。这段挣扎最后,也是以罗铣深陷在暗无天日的世道,直到耄耋之年绝望地离世而结束。 穷其一生,老天爷总会给他一些比芦苇还脆弱不堪的希望,那些依次是守陵、殓骨、朝见崖山、投效皇族,乃至最后的微末复仇。 罗铣在每次机会面前,都奋起百分之两百的努力,取得了数倍的成果,冒着殒首竭命的风险达到目标时候,老天爷才肯告诉他敌人是多么浩瀚强大,而他所做的反抗又是何等九牛一毛。 他曾在理宗尸体前痛哭、在皇族后裔前绝望,等他拿到了顺治梦寐以求的摩尼宝珠,杀了数百个勇猛残暴的蒙古人,却只能看着他们凶威更盛。 或许到临死前他才知道,南宋遗民口中所惦念仰拜的飞天神兵,终究只会是墓中的一具枯骨,再也激不起任何的风浪。 “把摩尼宝珠交给我吧。” 江闻叹了一口气,有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越是懵懵懂懂、得过且过的人才笑得出来,而像罗铣、黄稷这样清醒的人总是痛苦的,生活会逼着他们拥有寻死的勇气,然后他们再被迫用大毅力活着。 怪不得黄稷说他们是一路人。 “宝物之事咱们一会儿再说。” 黄稷依然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又聆听起了头顶此起彼伏的震动声。 “这声响,又让我想起了隆武二年。那是清兵南下的时候,吏部尚书黄道周打造了十二面大鼓放在城墙四周,每日派人贴听鼓面,据说这样能察觉到十里开外的骑兵出没。” “我当时作为城中小吏自然好奇,也凑过去听了一次,听见就是这样的声音,又脆又快好像鞭炮,又像是夏天落下的雹子……” 黄稷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不虞。 除了这些小事,他自然还记得贝勒博洛率兵南下大军压境、黄道周凭一腔忠义发动福建军民,带着“扁担军”和一腔热血傻傻送死的事。 郑氏家族虽大,却只有郑成功一人是忠臣,其余人贪酷虐民如狼似虎,天下大势倾颓终究无可挽回。 当郑成功数月前的败讯传来,他就曾关上门喝了大醉一场,差点把心肺都吐出来,嘴里的苦涩也越来越浓。 别再日夜看着我了,守陵使大人。 我一个小吏能有什么办法? 我一个凡人又能补住何处的天倾呢? 黄稷默然许久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叹了起来。 “我只是不甘心,福州城里的人也都憋着一股火。我做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但坊民缄口不言,兵家不争之地只因无险可守,又有谁愿意将身家性命,交给如此用心险恶之辈呢?” “我曾经找过许多人,所有人都说的信誓旦旦,大义凛然,但我知道摩尼宝珠一旦落入他们的手里,只会变成价值连城的筹码,运帷于狗苟蝇营之辈的手中。毕竟他们对什么天倾、鬼国根本不在乎,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把所有人拉入这座风雨飘摇的城里来。” “你知道吗,罗铣死的时候还紧攥着腰牌不放,眼睛也没闭上,我也不敢告诉他赶走了蒙古人又来了女真人。这东西拿着太烫手了,我每夜一合眼,都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啊。从那之后的夜里我只要睡不着,我就会去驱使着棺中飞天神兵,做着罗铣当年做过的事……” 黄稷说到这里,江闻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摩尼宝所在之处,其地不寒不热,若人有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以珠着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 而摆在江闻面前的朱漆棺椁里,就有一具腐而不朽、来去如飞的尸体,明明巷子有时瘴疬重重,却又能泾渭分明地出没自如。 两者结合在一起,那颗摩尼宝珠分明就在“飞天神兵”的尸体之中! “道长,摩尼宝珠的下落你已经心知肚明,但你头顶汇聚如雨的清兵恐怕也知道了。毕竟从蒿里鬼国逃出来的不止我一个,凌知府能察觉到我在这附近。” 黄稷此刻说话不紧不慢,藏身于永无止境的漆黑影子里,似乎让他可以不再畏惧心底的秘密。 “凌知府虽然不知道墓穴的确切位置,但他在幽冥巷里发现过墓穴原本的甬道,只要顺着痕迹挖掘,总是能找到这里。我留在这里惑敌,你快点走吧。” 江闻愕然说道:“什么?幽冥巷居然通着吉庇巷吗?” “幽冥巷的尽头原本是宋丞相郑性之所建的拱极楼,最初还有理宗御书牌匾径三尺,后来楼圮墙坍,不复通行,只有残垣断壁犹巍巍然,正好把路堵住了。” 黄稷哈哈大笑了起来:“等他们一边打通地道、一边拆了残垣,我这个室外洞天可就没办法幸免了。你快拿着摩尼宝珠走吧!” 可听到这句话的江闻,却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黄稷的声音开始有些不满,对于犹豫不定的江闻态度也生硬了起来。对于人性的阴暗让他开始不安,许多幽暗的尽头此起彼伏。 “道长,是我遗漏乐。我愿意以《九幽真经》为筹,这部经书稍加修习便对于武学有莫大的裨益之处。还有失传多年的《宝命真经》、《两仪古经》,你可以跟红阳教换来吃穿不尽的富贵。” 但江闻依旧嵬然不动。 “这些经书都由殄文写成,蒿里鬼国中人一切与阳间颠倒,除了如我这样的还阳之人根本无法兼而通晓两界文字。事成之后你到官贤境六曹司,我会把典籍都放在那里。” 可江闻站在黑暗中,依旧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明明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摆在自己眼前,他也不想跟幔亭峰升仙宴那般拼上性命去折腾,眼下这分明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自己带着摩尼宝珠赶到湖边就能搞定,以自己长剑之利谁能阻挡?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得劲呢? 江闻还没拿到摩尼宝珠,就感觉有一个孤苦伶仃的魂魄在墙角看着自己。 它的脸变幻不定,眼神凄苦悲凉、姿态卑微恭顺,就像是寻常路边的乞丐、农夫、商贩、老卒,也像是这个世间随处都能看到的芸芸众生。 哦对,它轻轻地抚摸着一块腰牌。 江闻摩挲着朱漆棺材,忽然问道。 “最迟几更天?” 黄稷愣了半响才想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连忙说道:“最迟不能过卯时的日出时分,否则大祸就不可弥补了。” “够了。” 江闻没头没脑地对黄稷说了一句,便在漆黑中毫无阻碍地径直起身离去。 黄稷愕然不已,他可没想到会有这样不要摩尼宝珠就离开的情况,难道对面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胆小鬼? “道长,道长你去哪里?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江闻的双眼,即便在深处底下的墓穴中也熠熠发光,浑身气息运转而起,一洗彻夜奔波的颓丧之气。 江闻停下脚步,又回到了墓室之中胡乱摸索了一阵,这才朝着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淡然说道。 “黄护法你糊涂了,凌知府既然要与我们一较高下,像这样狼狈逃窜岂是办法?你又焉知西湖边上,不会是个预谋已久的陷阱?” 这局棋下到现在,江闻已经能和对方平起平坐了,如今该如何走下一步,他比黄稷更加清楚。 黄稷无可奈何地说道:“我都知道,可凌知府勾结清廷、利用耿家,全城上下已都被他布局算计,我除此别无他法可想了……” 江闻在漆黑中比了个手势,叫停了黄稷的诉苦——这人就算死了,也改不了杞人忧天的老毛病。 “黄稷,你是红阳护法也好、二酉斋主也罢,这件事我答应下来了。棺中之人当年对阵的蒙元雄军何其精锐,可他纵使被人打断脖颈、肝脑涂地,腰是直的、膝盖也是直的。” 临走前,江闻拍了拍厚重的朱漆棺材,动作轻佻到不像话,身上却像是卸下了无形的重担,用一种你明知故问的语气对黄稷说道。 “遗民怀望朗朗乾坤,你们偏偏只会靠着摩尼宝珠让他篡行鬼神之事,我看这才是不可理喻、不通情理。今天我不管对面是谁,我只知道忠臣义士之躯,不能落入贼子之手。” 江闻深思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今天谁也不许跪。”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负诗寡和名 幽冥巷中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清兵正遍掘土地,势要找到传闻中的地宫入口,但这条肃杀诡异、纸屑纷飞的前宋古巷,依旧让他们内心感到丝丝不安。 “启禀大将军,前方百人队还没找到地宫所在,衍空和尚又派人来到巷口催促开拔,属下该如何回复?” 放眼整个江南都堪称精锐的八旗军,如今脱下战袍一个个在小巷里挥汗如雨却徒劳无功——这荒谬又古怪的场面,让安南大将军达素也不禁皱眉。 但见他转动着满是磨痕的铜扳指,盔帽顶上的獭尾随着发声轻轻抖动了一下,帽檐已然遮不住花白的鬓角。 “让衍空那厮滚远点。” 达素慢条斯理地说道,言语间却没有丝毫善意。 “他来福州城不到一旬,参奏他的折子就跟雪花一样,若不是圣上护着早就革职问罪了。如果不想我也参上一本,就老老实实外面候着!” 在衍空面前,达素有底气说这话。 江南水战不比北方,当下朝廷论资历、论能力、论忠心无出其右,他奉命到江南围剿郑逆,本就有资格指使沿途城野、自然包括一个劳师无功的微末钦差。 更何况衍空和尚此行所为的大功,达素自己也心知肚明,哪里轮得到一个出身来历都不明不白的汉人! 随着眼前亲信起身前去回复,一旁又有心腹从巷子深处走来,语气里带着不解与牢骚,粗犷的眉目间煞气深重。 “大将军,这里的东西就这么紧急?不能等殿军民夫来开挖吗?” “如今朝中未稳,兵力有限,户部尚书车克还在拼了命筹集钱粮,造船支援,如何能轻易改变道路、空耗钱粮?” 听到手下的质疑,达素略微有些恼怒,但还是耐心地劝慰道,“今时不比往日,朝廷用度本就紧缺,还是要花小钱办大事才好。” 达素所言也是实情,清廷从郑成功手中夺回江南的战役看似结束,实则只是一切的开始,仅仅是长江沿途糜烂的岸防、军哨的重建,就代表的就是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不见回头。 而更难挽回的,还有蠢蠢欲动的人心。 在收复江南之后,顺治开始清算在此期间投降郑成功的所有官员及民众,格杀勿论,只要牵扯变节,一律诛杀。在短短一个月间,江南地区就有几万人全部死于战后清算,成年男子全部被杀,妻子和未成年孩子全部流放为奴。 达素更是听闻朝中已经有人上书建议,说要厉行海禁、迁界移民,直到把郑成功逼死、饿死、锁死在茫茫汪洋之中。 达素隐隐察觉到如今顺治的心硬了,容不下任何一点背叛,不管别人的背叛是出于什么原因。 很多人说之前的顺治,在睿亲王多尔衮问题上还有人情可言,愿意归顺他的人一概接受,但这次他连解释都不允许,更不乐意见到归顺,以江南为中心杀得人头滚滚。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他还记得多尔衮死后,亲王阿济格调拨三百人和自己的儿子劳亲,亲自运送多尔衮灵柩回京城,但在德胜门外忽然被包围,三百兵丁尽数被杀。 这还不算,随后向顺治皇帝传达这个消息的刚林,在其后没有被封赏反而被斩首,这难道不是杀人灭口,为的死无对证吗? 达素如今想要讨好顺治,也不得不讨好顺治。敬谨亲王尼堪死在衡州的时候,他也带兵游弋在周遭不远,自然知道尼堪就是因为率领大军行进不休、日夜兼程,提前耗尽精力才落入伏击力竭而死。 敏锐的战争直觉给了他学习反思的能力,统帅大军在后宜慢,沿途稳扎稳打、安营扎寨,真正要快则宜轻骑突进、出人意表。 达素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年岁不小了,他的资历再“深”下去变会成负担,能力也总有一天不再突出,皇帝的心思又难以捉摸,到时候很多东西就难于把握了。 故而今日自己带亲信五百骑独行,也是不得不为之。 他始终憋在心里不敢说的一件事,就是当朝皇帝行事手段也越来越极端,脾气和当初的睿亲王多尔衮也越来越像了…… 就在此时,一道急切的禀报声将他从神游天外惊醒,幽冥巷内声音忽然嘈杂无比,夹杂着满语呼喝、相互推搡的声音,完全不像是一支久经战阵的精锐。 这让达素愈加恼怒,从幽冥巷口披甲上前拄刀怒骂道:“乱什么乱!先前西湖边被人生生吓走,如今又要自己吓自己不成?!” 之后巷子里传来的是一阵阵脚步声,幸好不是他担心的慌乱逃窜。 此时仍旧夜深露重,日出时分却迟迟不见踪影,跟着自己南征北战的手下穿着沾满泥土的单衣,此时正乱中有序地撤出幽冥巷,以满语呼喊着守在巷口的同伴准备好甲胄兵器,俨然是一副野战遇敌的架势。 人如潮水,八旗亲兵们默契地让过了达素,哗啦啦不由分说地开始着甲,单独有一名副官前来禀报情形。 “大将军,有凶徒在巷子里突然行凶伤人,行迹有如极其古怪,就好像……闹鬼了一样!” “闹鬼……莫非是那个藏头露尾的鬼面人?” 达素眼里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有人提供的消息。这如果是一个陷阱,那他所面对的可就不妙了,“兵甲完备者听令,五人一队随我上前查探!” 这支八旗队伍着甲率极高,身穿的是后垂石青等色的丝绸护领,护颈及护耳上绣有纹样,并缀以铜铁泡钉。铠甲既有甲衣也有围裳,甲衣肩上装有护肩,护肩下有护腋,另在胸前和背后个佩一块锃亮的金属护心镜。 常年的战斗素养确保了他们遇敌不乱,两两相互配合下很快就组成了六支五人小队,以马下格斗的阵势相互掩护,紧跟在安南大将军达素的周围,再次步入这条阴森诡异的幽冥巷中。 狭窄的巷道两侧高强林立,青砖被东一处西一处地深深挖开,青苔湿土被甩得到处都是,直到看见浑浊的泥水才罢休。 眼前一排排衡门压抑地覆盖着天穹,使人视线交错间似有似无、忽高忽低,两旁的墙内也隐约传来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他们的脚步与兵器碰撞声,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达素皱眉道:“你们就是被这声响吓到的?” 心腹连忙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这声音属下已经查探过源自院内的一座水轮——真正离奇的东西还在前面。” 幽冥巷视野的尽头,是一处残败倾颓已久的建筑,牢牢堵死了巷子一向,俨然化为一条断头死路。 “大将军你快看那顶上。” 手下指着巍峨欲坠的残壁上倏来忽往的影子,杌陧不安地说道,“方才先有鬼哭之声,隐隐约约是不是还有东西在飘……” 方才没有兵器在身的八旗都被吓了一跳,此时激灵还没过,安南大将军达素也眯着眼熟识不语,良久才从牙缝里蹦出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装神弄鬼,放箭!” 八旗亲兵仿佛被踢了一脚,熟练无比地张弓搭箭,一阵箭雨便覆压而去,撞碎了残垣之上的碎瓦乱石,稀里哗啦滚下来一片尘土。 但随着尘土飘散,残垣之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仍旧飘忽不定,黑得凝滞、白到刺眼,宛如这条幽冥巷中徘徊不去的鬼将阴差,正注视着眼底深巷中的将死之人。 更令人难以忽略的,是那栋残败已久的建筑顶上,缓缓站起了一道身影。 达素善射眼神极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身影手中有东西迎风飘展开来。 和黑白分明的两道身影相比,那道站在残垣顶上的身影太过单薄,背对着众人也没有刻意掩饰的意思,就那么孤零零地持幡站着,迎着凛冽的寒风沉默不语。 狂风袭来,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似乎不堪摧残,丝丝缕缕的碎布随风飘散,化为一块块零碎的残骸,就连上面的字迹也在空气中开始模糊朦胧,几乎就要消散不见。 鬼神之说茫渺不可寻,亲眼见到的东西却切切实实地能够把握,随着莫名惊异与初见的慌乱过去,达素率领着的八旗也逐渐定下心,恢复了百战之师应有的心态。 达素在众人簇拥下缓缓上前,朗声说道:“朝廷安南大将军在此,你是何人敢在此处装神弄鬼?还不快快闪开!!” “安南大将军?” 那道身影猛然转过身来,挽幡上帛丝的碎屑漫天纷飞,好似无数纸钱随风飘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飘然落地,目光汹汹地看向清兵,布满赤红血丝的双眼毫无神采,就像在看着一群死人。 而在那幅白底黑字的长帛幡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夔门日日望君来,白帝人怀去后思。争似早登黄阁去,普天霖雨总无思。” “故宋飞天神武大将军出行,何人胆敢阻拦?” 八旗精锐刀枪出列,杀气腾腾。 江闻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全场,若有所思地看向灯火幽微的福州城,缓缓叹了一口气。 “不想走?那就统统留下来了吧。” ………… 幽冥巷内的异动此起彼伏,喊杀声阵阵不绝于耳,直到一群八旗精锐护送着贵人仓皇而过,才有人在大乱中反应过来。 衍空和尚凝眉站在幽冥巷口,对于身边的戎马仓皇熟视无睹,目光冰冷地投于巷口,将今夜被人截胡抢功的怒火化为实质。 阻挡在面前的八旗还兀自不肯罢休,衍空和尚挥动僧袍的宽袖排开人群,随手就将他的脑袋拍碎,闯入了幽冥巷口。 他发现兵甲齐备的八旗正沿着幽冥巷的高墙倒下,头颅微垂地倚靠墙角。 这些八旗身上没见到一丝明显的伤口,似乎伏跪在道旁一言不发的迎丧队伍,只有一滩滩逐渐晕散的血迹越来越大,汇成一条鲜红色的溪流淌到巷口。 衍空和尚的瞳孔骤然缩小,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两人隔着不到一丈的距离对视着,无数人从他们身边穿过,想见到洪水猛兽一样避之不及,但两人的脚步却纹丝不动,就连眼睛都不曾眨动一下。 “不修大师,江某久别重逢未能远迎,还望恕罪才是。” 江闻话音刚落,衍空和尚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早就知道会碰上你,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福州城今夜危如垒卵,你居然还敢前来送死!” 江闻语气里闪过一丝恍然。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福州城中云谲波诡,势力犬牙交互,我本打算将棋盘清扫一空再找人算账,可如今看来,你却是一枚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啊。” 尘风渐起,马蹄声声,就在电光火石间两人都动了起来。 江闻猛然高高跃起,躲过了衍空和尚力大无比的金刚掌,只在他身后的墙壁留下一记深深掌印。 方才仗剑连杀清兵七十六人的江闻,此时的内气已经耗竭大半,八旗精锐终究难缠不已,凭借巷战之利也没能彻底留住对方。 江闻此刻无法保持在巅峰状态,因此选择不搠其锋芒,以退为进找寻时机。 然而衍空和尚的招式越来越凌厉,大力金刚指与金刚般若掌也如云雾缭绕、无孔不入,周身三尺范围只见指锋掌影密布,就连手下都无法近身。 “你就这点本事吗?” 衍空和尚怒气冲天地吼道,“跟福威镖局一样都是废物,活该被人出城就算计死!” 江闻不为所动地挥剑接连格挡,招式也如行云流水般见缝插针,两人在巷子里见招拆招之精妙迅捷,就连套招演练多年的武师也不一定能比拟。 “大师谬赞了,福威镖局的镖师潜送出城固然是寻死之道,但你派人前去劫杀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对于衍空和尚的诛心之言,江闻只是淡淡一笑,“冒昧地问一下,大师派出手下之人那么多,有几个回来向你禀报过呢?” 常氏兄弟还潜伏在暗处按兵不动,他们俩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可不是单纯失眠这么简单。 这盘大棋本就是生死之战,黑白双峰都自认为有可能掌握胜机,可一旦落入了“两劫循环”的境地,不榨干双方最后一丝生机,谁都别想分出胜负,而相争到最后能赢的人,只会是突然出现的第三个棋手…… 两人之力固然有限,但反向劫杀衍空和尚的手下也不是什么难事,百分百不敢说,完成十之八九还是轻而易举的。 衍空和尚双眉紧皱,手掌间毫不犹豫地加力上前,全然没有将手下的死活放在心上。江闻忽然却伸出左掌,动作简单无奇地在胸口画了个圈,就呼地一声向外推去。 金刚般若掌如天崩地陷般袭来,而江闻抬掌若霸王举鼎,进掌似巨人推山,两人双掌一并随即分开,江闻和衍空两人都因为这股猛烈的反弹劲道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撞上了巷墙才停下后退的脚步,墙体明显摇晃了一阵,才滚起漫天尘埃。 “不戒大师好功夫,每日喝酒吃肉、缠绵女色还能有如此内功,江某着实佩服。此处不方便施展,我们不如换个地方再战!” 江闻淡然一笑,跃身而起斜踏着墙面而去,不留一丝痕迹。衍空和尚眼中杀气滔天,一脚踹在了墙上借力飞起,也紧追不舍地追杀着江闻。 幽冥巷外不远处就是一条波涛滚滚的城内河道,凭望远眺就能看见河中水涨,浊浪起伏,已经倒灌而入淹没不少农田,原本用于分解疏通外来洪水的白马河,此时却成为了策动洪峰的源头。 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已经显现,红阳护法黄稷口中的杀人大黄泉,此刻已然呼之欲出了。 两人一追一赶地站在江边,江闻也被衍空和尚带着手下团团围住,可他的表情依然淡漠。 衍空和尚甩开僧衣,在寒夜里露出了精钢般的肌肉,双掌前虚后实转前实后虚,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随后在交叉护裆时顺势抬掌,如拉弓蓄势之形贴身轰出一掌。 金刚般若掌的十二成功力显现,江闻不敢大意地前仆一步,双手挥掌而起,双掌同侧上挥过顶,切力似迎非迎、似挡非挡,直如乘六龙以御天,虚极而生六阳也,姿态也由收缩而转为舒展,首身尾三路出击。 强龙压境之时四野分裂、五湖鼎沸,江闻偏偏如同极为高明的御手挽住缰绳,于合战之时开掌、开拳、开肘,强行驾驭住这股沛莫能当的力道,阻挡住了分崩离析的局面。 衍空和尚的手下见势微妙,也不知死活地想要上前抢攻,只以为这是一锅风平浪静的冷水,却不知道其中搅扰缠斗的力道之大,就如同一杯满溢的滚水,稍微摇动就会将人烫伤。 脸上刀疤狰狞的手下刚刚触身,就被两人交手的力道狠狠弹出丈余远,口吐鲜血几乎盈盆。 但似这般重伤之下,那人竟然还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开的胸口显出许多黑色的符体字迹,随后双眼凶光毕露地夺过一把尖刀,快步就要上前攮去。 江闻也不客气,于鞭炮般猛烈交手的间隙飞起一脚将他踢入滚滚波涛之中,瞬间就吞噬了踪影,其余人惊骇欲绝再也不敢上前。 “不修大师,你这一身内力绝非朝夕之功,想必在少林寺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你就没有一点慈悲之心吗?” 衍空和尚听闻之后,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猛然仰天长笑了起来。 “哈哈哈,荒谬!地无界天无法,本官不需那虚伪至极的假慈悲,只当执掌千万人性命的真佛陀!” 随后衍空和尚的脸上恶像复原,“我原先有心招揽你才放你一马,今天看来你是执迷不悟,那乖乖去死吧!” 寻常人沾之即死的凶险局面,衍空和尚丝毫不以为意,传自西域金刚门的武学横强无惧,鲸吞一般包揽了全部的力道,落地便踏碎了无数砖石。 “不修大师,你可知道一种杀身修持的法门,和一门钻研越多就越厉害的武功?” 江闻的目光不偏不倚,却独独落在了他被小石头咬伤的脚踝上。 紧裹伤口的纱布早已迸裂,露出了丝毫没有愈合结痂的深刻伤口,甚至连血液都带着乌黑的古怪颜色,模样无比蹊跷。 衍空和尚的双眼杀气逼人,江闻却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缕缕黑气缠绕,围着瞳孔游弋不定,与衍空和尚身上的凛冽气势宛然一体。 江闻已然窥一斑而知全豹,从中看出了不可磨灭的南少林秘传龙形拳烙印,与这具名为衍空的躯体保持着奇异的共生关系,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衍空和尚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状态的不对劲,浑身劲力也如流水般涌现消耗,原本只有生死关头才会爆发的秘传龙形拳,竟然被悄然未觉地引动,入侵到了自己的意志之中…… 对方在算计自己引出龙形拳! “实不相瞒,在下的武学资质平平,一身外功博而不精,施展起来不过是贻笑大方,实在不如阁下运转之妙,不得已才施展点小手段。” 江闻负手而立,态度很是谦卑。 可衍空和尚听着对方话语,只觉得对方在说反话阴阳怪气自己,身体里扭曲的秘传龙形拳再也无法遏制,转变成为扭转筋络、分错骨骼的怪异姿势,金刚般若掌甫一出手就掀起阵阵腥风! 但见江闻微微一笑,不露痕迹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阁下这门武功纠缠我二弟子已久,我为了他的处境殚精竭虑,日久天长自然也有所领悟。” 江闻摆出了一套与衍空和尚参差仿佛的武功架势,双手似掌非掌,又如长蛟潜渊、游龙探爪,俨然是一套与降龙十八掌似是而非的武学。 这一次两强遭遇,江闻的拳掌犹如渺渺烟雨、扰扰清风,轻而易举地就将衍空和尚暴烈至极的秘传龙形拳挡下,可仔细看去,两人所用的招式分明如出一辙,仅仅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能够区分不同。 每一拳每一脚,两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纠缠之中,衍空和尚的手下甚至忽然眼花了,再也看不见眼前的两道人影,而是幻间两条江边的黑龙在缠绕搏杀,随着背后江河倒灌间泥沙俱下,不辨其他! 两人交手之际,都是衍空和尚率先出招、江闻以分毫之差以同样招式追击而至,但偏偏是这样的细小之处不断累积,就变成了江闻后发制人,死死压制住曾令人闻之色变的南少林秘传龙形拳! “幸好我精通小无相功,天下武功皆可得其意而忘其形,自古无相则神妙、殊小则清虚,不着形象、无迹可寻之后方可则青出于蓝。” 话音未落,江闻双掌间也扑出凛冽恶风,再也不似先前降龙十八掌的枝叶雄浑磊落,举手投足间皆是致劲敌与死地、挫锋芒于强弩的凶狂之气。 “故而我斗胆将天山折梅手融入降龙十八掌中,倚靠小无相功催动到巅峰,模拟出一门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专门克制秘传龙形拳的武功,还请阁下指教!” 秘传龙形拳能倚靠交手,吸取对方武功的精华推陈出新、自行推演,直至远远强过对手的程度,才会像一只折磨够了猎物的黑龙,物尽其用后将对方一口吞下。 江闻向来头疼的就是这门武功的特性,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凭借清心普善之类的法门勉强压制。但假如对手不是洪文定,那以他在武学上高屋建瓴的见解,早就想到了一个堪称以毒攻毒的办法。 秘传龙形拳有形而无质,会随着宿主的不同而派生出完全不一样的特性,可弱点终究就在这里,以长击短、以奇胜正本就是变化不断的阴阳两仪之道,龙形拳成长速度再快,也无法克服如现在般先天被针对的情况。 天山折梅手能模仿天下徒手武学,每时每刻都在反向汲取衍空和尚龙形拳的精华,模仿他千锤百炼后的杀招,而降龙十八掌乃是至坚至刚的外家顶峰武学,又被练到轻重刚柔随心所欲、刚劲柔劲混而为一,最后经神妙无比的小无相功催动,便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洪炉中,宝剑神兵出世的光华再也遮掩不住! 这几门武学搭配施展无比耗费内力,但是不得不承认江闻已经依靠汗牛充栋的武学府藏,踏出一条强压过秘传龙形拳的道路! 江闻不再说话,他清清楚楚看出了衍空和尚尚未泯灭的灵台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攻心为上,金刚般若掌、大力金刚指是他看家本领,而秘传龙形拳就是他此生挥散不去的梦魇,无数敌人败在这门越战越强的武功之下。 可如今这门战无不胜的武学,却在江闻信手拈来的武功面前相形见绌,即便使出全力在模仿、学习对方的武学招式,却远远赶不上对方变化的精妙迅捷,江闻的武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竟然达到了连秘传龙形拳都棘手无比,无处下口的程度,永远压制着秘传龙形拳一头! “作为师父,当然方方面面都强过徒弟了……” 江闻鼓动着一成内力,他知道这门武功堪称确实天下无敌,可就和秘传龙形拳一样有着极大的缺陷。 首先模仿的历程永远是从零开始,一旦换了人就不存在如此鲜明的针对性;其次耗费内力太多,三门武功一同使用几乎要将他本就不充裕的内气耗干;最后还必须要有超乎常人的悟性,才能在分毫之间模仿改进、青出于蓝! 但衍空和尚并不知道,江闻已经明显看到对方眼中的黑气壮大、涌动、充斥,最后整个人的理智都被驱逐,化身成为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形杀器! 衍空浑身剧烈颤抖着,豆大的汗水从精钢般的身体掉落,骨骼在超越极限的战斗中出现碎痕、不断扭曲断裂,又靠着肌肉收束勉强粘合在一起。 他的意识陷于混沌之中,眼前的光芒逐渐暗淡,平常依靠着酒色财气点燃的信念分崩离析,他就像是立足之地垮塌般陷入无底深渊,坠入一处永无止境的黑暗里。 他混沌的意志还在分化瓦解,只剩下一道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盘旋着。 衍空…… 衍空…… 衍空和尚茫然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如千斤巨石,怎么努力依然纹丝不动,于是他只能竖起耳朵倾听,想要分辨出对方的后话。 衍空! 衍空! 频繁的呼唤还未停止,衍空心中怒火冲天,终于为了一丝清醒的力量。他竭尽全力才发出一声呐喊,想要让对方持续不断的呼喊快点住口。 衍空!! 衍空!!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躺在黑暗里直到永寂。 衍空挣扎着使出高强的武功,身体却绵软无力、不由自主,宛如化身成了脆弱的孩童。 一股恐惧猛然涌上他的心头,激灵之后便是又一分思绪的松动。 原来如此。 对他的呼唤从来都只有一句,可他却在内心反复了几万遍,化成了心底里一声声直到天际的回响。 其实那句话很短。 衍空!!快跑别回头!!一直跑你就能活!! 南少林的木人巷里血雾弥漫,在那个深夜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习练过至善方丈出示秘传龙形拳的少林弟子,无论僧俗都被某种声音纠缠着来到这里里,开始了惨绝人寰的相互残杀。 原本亲如一家的师兄弟再不顾忌情谊,平日切磋时被禁止的死手、行走江湖中琢磨习得的阴招、本应该用于对外遇敌的撒手锏,此时都被顺理成章地施展出来,剜眼、踢裆、打穴、击肋无所不其极。 狭窄的木人巷化为炼蛊的盒子,一道难以言喻的声音不分先后地在他们脑中响起,蛊惑着他们继续厮杀、继续殴斗,知道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 衍空脑海里炸裂开恐怖的记忆,相似的场景让他一旦思考就痛不欲生,脑浆都快顺着耳孔流淌出来。 对,是像现在这样,就是想这样的武功,他施展着平日里偷师习得的武学,一招一式地杀死着新入门的弟子,只感觉一道烈火在他身体里壮大,几乎就要燎原! 他身体的伤痕越来越多,陌生的杀意却越来越浓烈,就连竭力喷吐出的呼吸、艰难搏动的心跳都想化为杀招。 但他的杀戮终究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轻而易举就将他打倒,连带着击垮了他身体里蕴酿涌动着的火焰。 蛊惑的声音还在回响,他闭上了眼等待死亡,这是今夜木人巷的规矩,失败者除了死亡别无用处。但他意料的疼痛始终没有出现,反倒是好友海智和尚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痛苦,双手沾满鲜血。 衍空!!快跑别回头!!一直跑你就能活!! 声音仅仅持续了不到几息,衍空却像是经历了无数个大千世界的生灭。他猛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后跑去,耳边蛊惑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木人巷的出口就在几步前方,今夜的一切许只是一个疯狂的噩梦,醒来之后一切或许就会恢复如初!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耳边蛊惑的声音趁虚而入猛然壮大,嘀嘀咕咕地让他回头看一眼,这一切都是假的,梦马上就要醒了。 于是衍空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世界此刻破碎如水面,娑婆如世间,唯有一道盘坐的身影微微探首,似要询问世人为何冥顽、如何解脱。 祂不可以言喻,大如虚空,又忽而变小。 祂或以一身分作百千身,又合为一身。 祂或身在此岸,疏忽又在彼岸,忽然又在中间。 祂或践履陆地、如行水面,踏着水面,如履平地。 祂剖开肚肠,掏出一物,如弃敝屣般抛向世间,只留下漫天的疯山怖海,血浪滔天。 然后,祂向衍空看了一眼。 只是单单一眼,衍空的大脑就在那一瞬间死亡。 从那以后,徊荡在他脑海里的、海智和尚的那句话,就成了他唯一记得的东西,伴随着他踉跄走出木人巷、逃出少林寺、走入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似死非死地存在着。 衍空和尚死了,衍空和尚又活了。 江闻猛然停手,内气耗竭让他剧烈喘息了起来,而他停手的原因,是眼前状若疯魔的衍空和尚忽然支离破碎了起来。 极限到来的出乎预料,却又理所当然嗯。 无数道伤痕从衍空和尚的身上浮现,就好像有人拿尖刀快如闪电地截割身体,腐坏的肌肉纹理浑浊、衰朽的血液恶臭难闻,随着一道拍岸的昏黄浊浪涌起,他就这样忽然被卷入了身后波涛滚滚的白马河中。 在最终消失的那一刻,衍空和尚似乎因为极度疼痛显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拼了命地伸出双手空抓,仿佛有一块视之不见的宝物就在眼前。 但他的挣扎就像这片浓而不散的夜色,转瞬就吞噬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彻彻底底、严严实实地将他卷入暗流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就在此时,白马河中传来声声咆哮,无数或虚或实的身影突然出现,纠缠住了衍空和尚那些状貌骇人、凶神恶煞的手下,竟然狂舞乱蹈着纷纷扼住自己的喉咙,猛然窒息而死。 江闻转过身来,一道诡秘的身影已经从暗影中蠕动而起,五官颠倒、惊骇莫名的面具已经被摘下,显露出一张血管筋络扭曲、肌肉蠖屈螭盘,根本连五官毛发都看不见的恐怖嘴脸! “你竟然丝毫未伤?” 对方的声音语带诧异、雌雄莫辨,江闻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对方的喉咙早就被掐碎,脸部也被有意地划烂撕毁,一种莫大的怨愤施展在他的身上,便让江闻隐隐约约察觉出是红阳圣童的手笔。 “凌知府,别来无恙啊。” 江闻喘着粗气,对方必然是看出了自己的强弩之末,才会选择这时候现身。 凌知府所在之处,就意味着蒿里鬼国的扭曲入侵,也意味着某些冥冥挣扎的死者即将复苏,就像他先前所看到的那样,无数鬼物纠缠着生前的仇人,折磨虐待、不死不休。 对于杀身起伤之法,江闻本身就没兴趣了解,更不想去学会。创造并流传出这个法门的人缺点就是心太软,有时明知会带来追悔莫及的结果,却仍会因为感情用事而误事。 江闻已经察觉到了这门邪术的妙要,就在于那颗摩尼宝珠。而摩尼宝珠与蒿里鬼国之间,又有着说不清的极深渊源。 随着鬼面人步步走近,江闻竭力调整着因连番恶斗而枯竭的内息,鬼面人身后翻滚的河水此起彼伏,幽泉海眼中晦暗不明的物质正从无形的地下喷吐而出,污染扭曲着这片土地。 苍迈衰老的福州城正在长夜中苟延残喘,像一个垂死的老人长大了嘴,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呼吸声,连同数以万计于三山两塔间睁着眼沉睡的黎民,悄然静听波涛化为癫狂的脉搏,联动着震耳欲聋的猛烈心搏,即将迎来又一个眼不可见的末日。 他们几乎就要习惯了。 顺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清廷命郑亲王世子济度至福州,调兵攻郑成功部。时年九月,满、汉军3万驻福州,不久前往漳州。 大军开拔时,济度曾得意洋洋地上书禀报此行见闻:福州城外则固若金汤、内有人心齐泰,无约略反叛之忧,堪当闽中首善之地。 长夜无眠的福州城,如今再一次面临着戎马倥偬之夜,许多东西接连浮现,在青史尚且来不及留痕的间隙中,点点尽是大势已烈、只手难撑的场面。 那些年福州城的几道城门紧锁,人马暗哑无声,城门下或单枪匹马、或形吊匆匆、或气势雄壮、或魂丧意绝的那些身影,也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从这城门之中回还。 滴漏声声艰难、长夜暗淡难渡,偏偏有人已经如此这般地望城门枯守了十几年。等待着的,心里还带着最后一丝幻想活着,期盼着当初跟着黄道周慷慨出城的男儿好汉,还能如他们许诺般随着马革也要凯旋而还。 他们说不得不以一死保家国,然死则死耳,等待着的人切勿挂牵,一定要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片掩藏在暗夜林莽之中,泼洒在漫天尘埃里,凝固在最不起眼地方的碧血,早已经挂满了霜迹与尘灰,以至于徘徊在过往云烟、仍旧记得往事的人也不禁模糊了起来—— 是否一切向来都如此,自己为之辗转反侧的又是什么。 这样的人太多了,多到寻常巷陌比比皆是,芸芸众生每天沉默低头地游走在这座古城中。混迹其中的黄稷也低头不语,但他的理由却有所不同。 他的堪舆之术,师从于三元派玄空之宗师蒋珂,极受后世三元玄空飞星和玄空六十四卦的堪舆师所推崇。 姜珂在世时曾力辟当时世面流传地理诸书之谬,对待三合诸法也极度轻蔑,言辞激烈之处乃至于备受毁谤。他对于自己的堪舆密法言多晦涩、秘而不传,在写给弟子黄稷的书信中也提到了三山黄泉煞,却始终不肯明说根由。 时至今日,黄稷此刻已经明白恩师的用意,后世《华亭县志列传》恐怕也知道,因而隐晦不明地记载了一句:“清顺治三年(即一六四六年清兵攻陷福州,杀明唐王朱聿键,此时蒋珂亦在城中,佯为僧道出逃,遂以堪舆术周游齐鲁泰山之间。” 蠕蠕的身影又一次从黑影中升起,把一杆残旧破烂的挽幡交到了江闻手中,随风飘起的白底黑字斑驳模糊,残留的丝络宛如纸钱飘散,一点点消失在空气中,就像是数百年前那场沉默不语的出殡仪式。 历史轮回中苦苦挣扎的字迹几乎快要消散,江闻依然汗出如浆,濒临暴走的真气四处游荡,一人一鬼两道身影紧扶着那根幡杆,面对着骇浪惊涛沉默不语。 对此场面,鬼面人蠖屈螭盘的恐怖嘴脸都忍不住露出一丝鲜明笑意,仇恨的目光却一刻不曾停滞地看向了模模糊糊的黄稷。 “我在西湖古庙外等了你们一夜,去没想到你们会傻到跑来幽冥巷自投罗网,看来果然是高估你们了。” 鬼面人发出犹如夜枭的笑声,不祥的气息漫天盘旋、永无宁日,而在幽深的白马河水底,巨大的泥沼已经形成,随时可以吞没这座等不到天明的永夜之城,将它彻彻底底卷入那处蒿草森森、黄泉涌动的鬼国之中。 江闻看着掀起波澜的白马河,恍若见到某些可怖而又邪恶地的蛇形生物,正昂头吐信,耸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中,从那闹鬼的幽暗长河里探出头来。 “闽惠宗所谓的黄龙,我今天也算是见到了……” 江闻缓缓挺胸直背,看着凌知府如今骇人的模样,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话语。 “凌知府,你为了让福州城为你陪葬可谓是煞费苦心。湖心古庙的胞皇宫、闽江底的阴泉天宫、沉封在古墓里的摩尼宝珠、三山两塔间的种种怪异,都成了你阴谋的组成部分。” 凌知府不剩几分人形的脸上表情狰狞,极度的痛苦与复仇的快慰腐蚀着他的内心,让他的声音夹杂着喜怒哀乐,声音扭曲到无法自制。 “当初出卖我的人还活着,我是为了讨债而来!只待阖城沦入蒿里鬼国之中,所有人都要日日夜夜受尽煎熬,不管是黄稷、红阳圣童、逆女、丁家余孽,还是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所有人统统跑不了!” 不单单是白马河,此夜福州城三山两塔间的每一条内河、每一处泉眼都翻涌着浑浊腥臭的浪花,伴随着无数鬼物不及黄泉不复相见的狞笑,一点点将福州城拉入天地翻覆的绝境之中。 河水中,这些不可名状的存在比人类所能估计的还要高,牠们永久守护着蒿里鬼国那骇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无数的巨蠕虫正缓缓地蠕动着,污秽地掘地钻行于支离破碎的空间中,所谓的浑浊幽泉,不过是牠们身体浊黄而粘稠的前端。 江闻没有在意周边的异象,只是解下了背上尘封已久的汉高祖白玉斩蛇剑。 “摩尼宝珠能镇压蒿里鬼国,应该也是你编织出来的谎话吧。呼禄法师所谓的镇压,不过是将摩尼宝珠放在全城维系的中界线上,利用城中无数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来许愿阻止翻转,实现这个几乎不可能的愿望。” 江闻看着愣在原地的凌知府,继续说道,“被摩尼宝珠辐射过的人之所以能重伤不死,原理应该和杀身起伤之术一样,以直面死亡带来的恐惧形成执念,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呐喊着不想死去,这个人就能以诡秘莫测的形式继续存活一段时间。” “而如今这座城的想法还是未知之数,贸贸然将摩尼宝珠投入湖心古庙的胞皇尊中,很可能只会引动闽惠宗千百年前未遂的执念,把福州城继续献祭成为他心中高举于九天的阴泉天宫。” 凌知府不动声色地说道。 “如今已经晚了,就算你猜到了我的计划,此时也不会再有机会翻盘。再等不到一刻钟,熹光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江闻将剑缓缓举起,白底黑字的挽幡支离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点存在于世上的痕迹。 “这幡深藏数百年,也从没想过能看见宋末之后的长夜余火。今天我既然带它出来了,就必须在消散溃灭之前,让它光明正大地见到一次朗朗乾坤。” “这座城的死与活从来都不在我的手上,到底一切该怎么结局,就交给始作俑者来决断吧。” 凌知府听到这句话猛然变色,身形诡异地想要抓住黄稷,因为他知道江闻已经猜出了真相。 但江闻仅仅弹指一挥,就将一颗捏到滚烫的黯淡圆石弹出,化为一道直线紧擦着凌知府的身体抛进水中。 此时白马河里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冲向岸上,似乎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化成诡异形状的巨浪也起伏不定,似乎正在痛苦地挣扎着。 “果然,蒿里鬼国根本不想吞没福州城!翻转的结果是两边都会死!” 话音未落剑光倏忽一瞬,凌知府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疼痛与麻痹,潜藏于阴影中的躯体动弹不得,忽然失去了熟悉的倚仗。他的手紧捂着喉咙不放,汩汩鲜血却已经沿着指尖渗落了下来,嘴里只能发出嗬嗬怪叫。 “你不是很想活吗?” 江闻瞬息而至地再一次贴身,挥剑将他的大好头颅斩飞上半空,“摩尼宝珠证明你真的很想活着,那就以刹那间的活人身份,乖乖地再死一次吧!” 凌厉无比的剑法已经耗尽江闻的力气,但他只是轻轻一推,无头尸体就扑通一声落入了浊黄色的河水之中。 “去吧黄稷,蒿里鬼国是被还阳的凌知府引过来的,如今也只有同样来自蒿里鬼国的你,才能将它带回原本的地方。” 江闻面色苍白地无奈感叹道,“什么一甲子就有黄泉蒿里,阖城沦入幽冥。这千百年间福州城安好无比,唯独是被几个心怀鬼胎的人差点引入死地。” 黑衣白帽的黄稷看着波涛滚滚的河水,也面露畏惧之色。 “道长,你确定我真的能行?西湖之中的幽泉海眼真的不需要镇压吗?” 江闻双目紧盯着漆黑的夜空,想要从无穷黑暗中找到一丝破晓时分的征兆,压低声音隐晦不明地说道。 “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而且放心吧,我在西湖边演练镇水铁犀牛的时候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幽泉海眼不会有事的。” 黄稷畏首畏尾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疑惑地问道:“你为什么如此确定?” 江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出最后一句话,就把黄稷推入了翻滚的浪涛之中,看着原先癫狂的白马河渐渐平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远去。 ………… 变化似乎只在一瞬间,浪涛声与喊杀声就成了模糊记忆中的一员。 一夜新雨洗去了满城的烟尘,青青杨柳也被吹拂不定,叶片间耀眼的光芒来自于露珠,而露珠璀璨的颜色,则来自于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旭日。 那场烟雨是如此忽然地升起,就像是噩梦最后的痕迹化成了清风薄雾,笼罩飘舞千家万户的屋前廊下,但细雨根本阻挡不住行人脚步,坊市间袅袅炊烟扶摇直上。 三坊七巷间缓缓有门板搬动、轻声交谈的声音,千家万户都在这片温婉娴静的雨景中长出一口气,似乎往日的种种不快都悄然消散,生活仍将懵懵懂懂地继续下去。 而在众人没留意的空旷街道上,一个背着剑、脚步踉跄的人影正慢慢远去。 直至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章 棋罢不知人换世 福州府西门大街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之前,两丈来高的杄顶飘扬着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旗子随风招展,那头雄狮更是栩栩若生。 往来行人连连侧目,突然发现闭门多日的福威镖局,已经在清晨的恬静微风中将大门悄然敞开了。 “老林,你卧床时切记少思虑、多养神,琐事俗务一概不闻,再按照我开的药方服用,不出两月必然痊愈。” 江闻带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林震南说道,“碰上我算你运气好,对付这种真气暴走、经脉受损的病我最有经验,连药方都不用换了。” 林震南艰难地直起身来,声音虚弱地对江闻感谢道。 “子鹿,劳你费心了……” 江闻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林震南的闲话。 “客气啥。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我这边还有一个偏方特别管用,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他拍了拍手,林平之就从门外走进来,手中捧着的铜盆里面放满绿豆。 “每日卧床时舌尖顶上腭,自然呼吸,随后闭目内视,想象下丹田不断有随机数字出现,然后抓一个豆子在手里。如此以不断,直到盆里的豆子抓空算一个周天……” 林平之手脚也包着纱布,摆放铜盆的动作略有些笨拙,他恭恭敬敬地放好铜盆,才崇敬无比地说道。 “江闻师父,这是什么独门的疗伤功夫吗?能让爹尽早痊愈吗?” 江闻摆了摆手。 “别多想,这个保守疗法啥效果都没有,主要是让你爹给自己找点事干,精神别那么空虚。” 林震南瞠目结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想明白江闻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我为什么不卧床读书,这不是更充实吗?” “都说了是保守治疗,就是要特别的保守。” 看着哑口无言的林氏父子俩,江闻这才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 昨夜的情况实在是蹊跷,全城都化为勾心斗角、纠缠厮杀的棋局。江闻凭一己之力将各方势力一一瓦解、击溃,就连策动乱局的凌知府都被算计入套,可谓是计策百出、纵横捭阖。 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他没猜到原先毫不起眼的田归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差点就趁虚而入地杀穿了自家大本营,让他这次破局的心血白费。 连棋局外的一丝杀机都关系到福威镖局近百人的性命,可见昨夜的局势到了何等危如累卵的程度。 幸好林震南也是命不该绝,先前与黄稷在幽冥巷享殿的扶乩经历,致使他曾受过摩尼宝珠的辐射,才能在蒿里鬼国翻转还阳的过程中,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集体癔症”,误打误撞逼退了强敌。 不管怎么说这次没事就好,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田归农的出现也正好给林震南提个醒,今后不能总觉得武功没用就疏于修炼,一定的自保能力还是要有的。 唯一一件让江闻隐隐担心的事,就是林震南的脑子似乎也受了点伤。 今早见面的他非说自己领悟出高明的武学,已经用纸笔将秘籍写好,还非要江闻帮他研读一下。 若是林震南说要写生意经,江闻还可能相信,但突然说自己写了一本武学秘籍要他相信,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就他祖上那点“家传武学”的底子,不过是太祖长拳、五虎断门刀之流,放在江湖上还不如撒石灰、蒙汗药有实战价值。 对此,江闻用关爱傻子的眼神将林震南硬塞的秘籍收了起来,好声好气地劝他先躺下再说,如今内伤缠身就没必要展示演练给自己看了。 “子鹿,你先前你总说要正式收修儿入门,我怕他习武吃苦受罪,故而一直没有点头应允。如今修儿的筋脉受损,我也是悔之晚矣,后悔不及啊……” 林震南对昨夜发生的事情记忆已经模糊,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徘徊在脑海之中,田归农和手下似乎也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狼狈仓惶而去。 而等他彻底清醒之后才发现,林修的手脚筋络已在混乱中被尖刀刺伤了。 医家云“宁伤一尺肉,不损一寸筋”,习武之人的筋络受损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平时运功发力都会受到影响,更不要说使用拳脚刀剑之类的功夫了。 “这徒弟收了便是收了,行走江湖受点伤怕什么。” 江闻听见这句话时也看见了林平之脸上落寞的表情,只是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徒弟肩膀。 “为师这两天闲着也没事,就传你《落英神剑掌》和《旋风扫叶腿》的基本功,掌脚齐修别有神效。等你的伤彻底养好了再上武夷山,届时我再正式传你武艺。” 听到好友这么说,林震南难以掩饰神情中的惊喜,但是千言万语也只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便让喜出望外的林平之先退出房间外,以便交谈一些事情。 两人低声闲谈商议半晌,敲定了一些事情的细节后,林震南才语气凝重地说道。 “子鹿,这次连累你卷入风波当中,福州城眼下你是不方便久留了,我先想办法送你南下避避风头,等事情过了再做计较。” 林震南所指的风波,就是耿家与清庭的深层角力。 今天清晨,福州城中传遍了朝廷钦差下落不明、安南大将军达素连夜撤军的消息,显然是耿家占得了上风,可江闻在其中必然没少掺和,一旦被抓到把柄,毫无疑问会被打入反贼之流,这可不容疏忽。 林震南嘴上没说,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旦事情真的出现纰漏,他无论如何也得把火引到其他地方,乃至于自己身上也不能连累江闻。 江闻淡淡一笑,拍了拍林震南的肩膀。 “不用慌,天塌下来了自然有耿家顶着,过不了多久耿家世子应该就会上门拜访。他虽然志大才疏,好谋无断,但是胜在极为护短,这次也算是用心竭力地想保住福威镖局,不失为一处奥援。” 林震南缓缓说道:“这我自然知道。但耿世子如今自身难保,手下作鸟兽散,就算用心也是无力。” 江闻缓缓摇头,看着外面窗影花枝重叠的景色,缓缓说道。 “不用担心,说不得这次见面之后,你就得改口叫他王爷了……” 林震南听完愕然一惊,脸上诧异之色还没消退,就瞬间转化为了明悟恍然的表情,手捻着颔须睁大了眼睛,显然猜到了其中的隐情。 就这样默然了许久,林震南终于苦笑着想起了面前的这位老朋友,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胆大包天之辈,不管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子鹿,我不明白。” 林震南低声说道,“耿家终究并非明主,你这样做岂不是徒惹事端?” 在鲜血累累的靖南王府与砍头如麻的清庭之间,福州百姓只能两者相权取其轻,在林震南看来是完全不值得江闻相信的。 但对于林震南的疑问,江闻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耿精忠已经承诺在城中出资开设慈济院和育婴堂,使天下稍减几分单老孤稚之苦。” 林震南眉间的困惑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肃然起敬的神色。 江闻连忙解释道:“别误会啊,我只是见他们家不义之财太多,找个主意帮他们花钱消灾、增福解难罢了。” 林震南微笑着指着自己:“那照你这么说,我这福威镖局也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岂不是正儿八经的为富不仁?罢了,那我也出一份力,检点人手同襄义举便是。” 林震南八面玲珑的人物,向来看破不说破,知道江闻这人虽然放诞不羁,却总是在朋友面前拉不下脸面开口,就顺着话把这件事包揽了下来。 江闻哈哈大笑,有了福威镖局的加入,这项慈善事业就有希望转为以工代赈了。 普天之下苦命人太多,自己纵有千手千眼、化身万千也普济不过来,自己在待质所悟道所得的结论,不过是“量力而行”四个字——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江闻的所量的这个“力”,总是会比寻常人大上那么一些。 事情告一段落,江闻也就放心了下来,整理好随身的包袱就要出门。 “老林,你在养伤期间饮食应清淡为主,不宜大鱼大肉,我待会儿从后厨拿了些吃的走,帮你减轻些负担。” 林震南微微点头,目送江闻拄着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向外走去,随口就道破他的目的地。 “福州府衙的案宗我已经托人销毁,你放心吧。” 林震南说的云淡风轻,背后却不知道是多少人情换来的结果。 “那就好啊。” 江闻停下了脚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放心我只是去牢里看看朋友,不会惹事的。” 走出福州西门大街的福威镖局,江闻顺着中轴线一路前行,很快就找到了深处三山盆地间的福州府衙。 朗日之下,福州府衙的大门敞开着,钦差衍空和尚的失踪还没有定论,以至于现任的福州知府只能惶恐不安地派人封锁调查,自己称病在家,半步也不敢踏入其中。 但现任知府其实清楚得很,所谓的缉拿搜捕嫌犯不会有结果。如今不光是福州城从上到下都不希望钦差出现,捕快们更不可能到真正从中得利的耿王府里搜查,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含糊其辞、不了了之。 而在这群龙无首、乱作一团的期间,被公认“福德深厚”、“声威过人”的靖南王府,就“责无旁贷”、“勉为其难”地派人接管了福州府衙,信誓旦旦地向朝廷上书、一定会让真相“水落石出”。 “道长钧安!” “道长钧安!” 府衙外的靖南王府亲卫一见到江闻出现,立刻毕恭毕敬地问候,将严防的大门打开一条路,示意江闻可以随意进出。 如今人人都知道,这个来历不明的道人是世子的心腹着实得罪不起,但这个身份礼节又与世俗有别,干脆以讹传讹用起了对尊长的敬语。 江闻微微颔首,踏入了这处层台累榭、钉头磷磷的官署府衙中。 耿家的亲兵见他先在存放案牍卷宗的府库里流连了一会儿,就轻车熟路地就拐进了通往待质所的小路,消失在了林茵深处。 在众多形貌狰狞、肮脏不堪的重刑犯人中,江闻很快找到了此行要见的朋友。 在单独腾出来的囚室前,江闻把手里沉甸甸的食盒分出一层,推到了囚室铁栏木槛的缝隙之中,送到了两个人面前。 听到声音响起,狭窄的囚室中有两道目光瞬间投射而来,抬起的脸面削瘦怪异、带着难以言喻的丑陋与凶恶。 可能是由于长期未眠后忽然惊醒,他们俩的黑眼圈极为浓重,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脸上黑墨和白漆还没擦洗干净,在杀气腾腾的注视之下,像极了两条从阴司地府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 他们被粗大铁链牢牢捆住手脚,全身吊起悬空无处借力,披挂着破破烂烂的外套,只剩下那鬼脸还露在了外面。 “道长!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们!”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连嘶哑粗沉的嗓音都如出一辙。 江闻抱着手臂,做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 “二位何出此言?我不过是特地来探监,希望你们用心改造、好好反省,出来之后还能当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胡说!我们何罪之有!” 狭窄囚室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可惜边上的犯人都呆若木鸡,早就对这种话免疫了,甚至还有几个露出了不屑的表情——笑话,没点冤屈谁会被关在这鬼地方?你冤枉,其他人就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吗? 江闻轻轻敲了敲墙壁,顶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淡然自若地说道。 “二位刺杀钦差队伍、袭击朝廷官兵、城门外行凶杀人、坊市间穿堂盗窃,还纵火焚烧了幽冥巷房屋共计二十一间,因此才被缉拿归案……” 江闻摆着手指头数着,每一句都让监牢里的犯人更加震怒,“幸好靖南王世子宅心仁厚,吩咐此案未水落石出之前秘不发闻,这才会收监在此,没有人头落地。” 狭窄囚室中的两人挣扎得更加激烈,哐啷乱响扯动着铁链,巨力牵引下房间都隐隐摇晃,壁上不停有墙灰扬扬洒落。 “省点力气吧,房塌了你们也跑不了。” 江闻压低声音靠近道,“我既然能把你们打晕送进来,就能把你们七擒七纵。昨夜你们想必已经见到师父长青子了,为什么还偷偷想要拿走摩尼宝珠?” 此言一出,牢房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在江闻进入南宋古墓与黄稷碰面时,常氏兄弟一直都在墓室外面,完全能听到墓穴里的声音,毕竟他们也清楚摩尼教庵堂的地道位置所在。 而在与江闻联手对付清兵后,江闻前去衍空、凌知府连番恶斗的时候,常氏兄弟则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守在黄稷院子外,防止外人靠近摩尼宝珠。 但黄稷偷偷告诉江闻,这两兄弟在江闻离开墓穴后曾偷偷进入,翻找着尸身像在找什么东西,这一切都被黄稷藏身虚影看了个一清二楚。 “你们俩身处摩尼宝珠的范围,黄稷现身则代表着幽冥出世,一定是你们的师父长青子交代了什么,才会致使你们有所行动的吧?” 长青子死后,两人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江闻还历历在目,他们也不像是那种心机深沉、隐忍至极的奸邪之辈,因此问题一定藏在已经死去多时的长青子身上。 这位青城派掌门神出鬼没、离奇殒命,必然藏着极大的秘密,可两位青城派高徒却始终三缄其口,就是不肯说出其中的线索。 可有的时候一言不发,反而比半真半假地通通说出来,更能让人确定意图。 见两人依旧沉默不语地兀自挣扎着,江闻叹了一口气。 本来觉得这常氏兄弟属于可造之材,想要趁机收入武夷派做一对门神,但现在看来盲目扩张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得草莽相交的朋友、倾囊相授的弟子才靠得住啊。 “不说就算了吧,希望三日后问斩的时候,你们还能把话原封不动地带回给自家师父。” 江闻半真半假地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真的部分江闻没骗他们,三日后自然是要问斩,而且一定是抢在清庭急报送抵京城之前,耿精忠就会将抓捕到的嫌犯先行一步斩首示众,将案子做成一桩死案。 假的地方在于三日之后斩首的不是常氏兄弟,而是把衍空和尚带来的手下作为替身杀了,反正他们脸上黑白涂抹、谁也分不清楚真伪。 这是江闻教给耿精忠一招,让耿精忠悄悄放了他们两个以市恩,然后就能趁机把这两个江湖高手招揽到麾下。 所有势力都需要派系,耿精忠手下也不例外,相互牵制才能闷声发大财,这一点江闻对林震南很有信心。 想让耿精忠完全信任林震南是不可能的,而自己如今给林震南抢先树立了两个憨直孤僻的对手,就总是胜过像田归农这样的毒蛇。 至于耿精忠眼里的自己是不是个威胁? 江闻知道这并不重要,因为自己一切都是随手为之,立马就会远遁江湖,自己替耿精忠逼父篡权,耿精忠替自己洗白脱罪,这本来就是一桩再公平不过的买卖。 江闻似笑非笑,只能感叹这个世间娑婆无常,想当圣人就得相互算计、尔虞我诈。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开诚布公、坦率真诚一点呢? 狭窄的囚室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江闻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终于来到了这座待质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 牢房大门如今早已敞开,铁锁昨夜就被江闻一剑斩断掉落在地。而两个须发蓬乱、遭受非人待遇的犯人却还被关在里面,始终画地为牢般不曾踏出犴狱一步。 铁钩穿体的犯人依靠着墙壁,似睡非睡地缩成一团。 洪文定正随着锁链缠身的犯人盘坐在地,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庄严姿势呼吸吐纳,一缕缕轻烟散作白气,从他的头顶飘起、袅袅不散。 那一丝丝缠绕飘荡的白气在空气之中的形状变化不定,隐约还会化为一些诡谲蜿蜒的形状,蠖屈不伸地蠕动不休直至消散。 小石头、傅凝蝶此时也已经都在里面,凝蝶在地上画了一个棋盘,似乎想教小石头下棋,不过看样子并不顺利,此时已经快七窍生烟。 当然田青文也在一边,本来可以避免让小凝蝶脑溢血的惨剧发生,但她魂不守舍地谁也不理,只是专注地盯着练功吐纳的洪文定,仿佛世界末日与她都没有关系。 “田姑娘,你爹听说连夜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恩人在哪,我就在哪……” 田青文梦呓般说着,双手捧着脸不肯移动一下。 江闻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容回绝地说道:“姑娘说笑了,飞马镖局的马行空总镖头还盘桓在城内,我会摆脱他护送姑娘回家,必然送你们父女团聚的!” “青文知道了……” 田青文闻言瞬间变了脸色,泫然欲泣地低下了头,用柔柔弱弱的声音说道。 “青文不过是飘零江湖蒲柳人家,自然是配不上英雄才俊……家父定然会给我找个好归宿,好郎君的……” 这话说完江闻脸都绿了,好家伙这是讹上武夷派了? 眼下可不是办好事的时候,虽说田归农这人阴险狡诈、卖女求荣,但自己带着个小姑娘到处跑也不是个事儿,最好还是交给和田归农已有龃龉的马总镖头护送,到时候田青文要跑要溜,马行空是绝对不会阻拦的。 但听她这么说,江闻眼珠子一转。 “怪我疏忽了,此去关外路途遥远,田姑娘身体抱恙自然不便出行。听闻田掌门要事在身匆忙而去,有意将千金托付给福威镖局,那我就替林震南总镖头答应下来了。” 老林子,我相信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这次的方案出台后,田青文倒是没有了刚才那么激烈的表现,沉默不语地擦干并不存在的泪珠,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的说话声可能惊动了练功的人,锁链缠身犯人轻轻睁开眼,洪文定也从入定中缓缓走出,眼神格外清澈地看见了江闻。 “师父,让您操心了。” 洪文定的说话声音很轻,却能听出气息绵长悠远、气海有如潭渊,显然内功在一夜之间就精进了不少,已然弥补消解了腐骨毒所带来的后患。 江闻面带微笑地坐下,把提前预备的吃食齐齐码好,熏鸡烧酒一应俱全,随后才入境随俗地原地坐下。 “为师去了一趟朱紫坊,到官贤境六曹司拿了点东西耽搁了点时间,看来这位高人已经把你的顽疾隐患治好,还不快谢谢前辈。” 锁链缠身的犯人表情恬淡冲和,轻轻侧动头颅看着洪文定,露出了一个无需挂怀的表情。 “道长多礼了,贵徒悟性颖脱、天资卓绝,竟能靠着短短一夜功夫就将这门神功入门,当真羡煞旁人。如今我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反倒是沾了道长的光。” 随后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了江闻刚才苦衷的消息。 “道长去过六曹司?那里是前宋徽宗设立诸曹职掌之所,到如今荒废已久,为何要到那里盘桓?” 江闻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两本陈旧的手抄经书,摆在了锁链缠身的犯人面前。 “前朝之事早就过去,那里如今改祭地府第六曹司的鬼曹神官了,我也只是为了这两本书才前去。” 锁链缠身的犯人目光落在两本古书封皮,眼神瞬间锐利深邃了起来,晃动着浑身的铁链枷锁郑重恳求道:“道长,这两本书可否借阅一观?” 江闻随即点头,随后敏锐地发现墙边假寐的穿骨死囚也睁开了眼睛,游移不定地侧耳聆听着什么。 这两本书是化解红莲圣母和丁家公子嫌隙的关键,江闻这次也是趁机拿出来试探一下对方,如果丁家公子能表现出一丝在意,两者就总有化解因果的可能,也不枉他一片苦心。 江闻本以为锁链犯人翻阅两眼、敲定真伪就会放下古书,毕竟这两本《两仪古经》、《宝生真经》中的内容本就太过冷僻,借由历代经师翻译汉字之后,更是上僭天王太子、佛陀菩萨之号,于释经道藏全无明文记载,跟伪书无异。 然而对面这人竟然如痴如醉地翻阅着,阅读速度快到离奇,双眼也不停冒着神光,仿佛仅凭一眼就能洞穿经书中诘屈聱牙的义理,并且随之从中衍生领悟出了无穷无尽的真谛。 狭窄的囚室中依然微风吹袭、暖阳斜照,但身处其中的傅凝蝶、田青文却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冷颤,浑身只觉得如坠冰窟,洪文定也略带不解地皱起了眉,转头看向了自家师父。 最后就连懵懵懂懂的小石头,都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拉着凝蝶往边上退了一步,闷不作声地想要伪装成一块路边的石头。 “道长,这次多谢你了。” 身缠锁链的犯人猛然合上书本,抬起了须发蓬乱的头颅,谈笑之间宛如饱读诗书的老儒,尽是朝闻夕死的满足。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紫檀木镶边的锦盒,平坦坦然地放在了江闻面前。 “作为感谢,这枚摩尼宝珠我保管多年,我看只有交给阁下才最妥当。” 江闻打开了盒子,果然看到一颗黯淡无光的灰色圆石躺在中间,蕴藏着一条条斑斓的丝线,与昨夜曾见过的如出一辙! “摩尼宝珠……世间竟然不止一颗!” 锁链缠身的犯人微微一笑,显然对江闻的反映出乎意料之中。 “道长看来有所不知,《往生论注》中说,‘诸佛入涅槃时,以方便力,留碎身舍利,以福众生。众生福尽,此舍利即变为摩尼宝珠,此珠多在四海龙王之中。‘世间多有碎身舍利,如此自然也多有摩尼宝珠了。” 江闻思绪如电,忽然也发现了自己遗漏的一些线索。原先他以飞天神兵身体里的摩尼宝珠,就是小明王韩林儿手中那一颗,如今想来,其实时间根本对不上。 护陵使罗铣手中这颗从宋末保管到了如今,辗转落到了黄稷手中;而小明王韩林儿手中的摩尼宝珠,是元末少林寺的高僧所赠,两个时间出现了明显的冲突,也就是说宋元之间,世间就至少有两颗摩尼宝珠才是。 “还是不对。” 江闻思考之后缓缓说道,“当初释迦摩尼身入涅槃,光真身舍利就有八万四千颗之多,哪怕十不存一,如今也会有无数的摩尼宝珠流散在外,清庭何必如此苦寻?” 锁链缠身的犯人神情微渺,唏嘘不已道。 “确实如此。佛经说摩尼宝珠来自龙脑之中,此事我也疑惑多年,直到看过你手中的两本古经,我才知道其中的奥妙。原来所有人都弄错了……” 他将手掌轻轻抚在经书上。 “所谓的龙无形无相、难以捉摸,在堪舆家口中是山川形胜的经络腧穴,如人身之血脉,故而福州城中的祸患,能用摩尼宝珠化解。” “而在摩尼口中的龙,喻指大威力不可胜之五毒。所谓的摩尼宝珠,乃是摩尼殒身时从五毒中孕育而生,自然流露清净光明,庄严普照四方的宝物……” 面前这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发现,江闻也从一开始的茫然不解,转为了若有所思。 对方口中的摩尼,毫无疑问应该是明教的创始人,而由于中土文献典籍断绝,所有人都不了解这门诞生于波斯、危在旦夕的宗教,故而都把佛祖、舍利与释迦摩尼沦为一谈。 来自后世的江闻清楚知道,作为诺替斯主义的发扬者,三世纪的先知、自觉的摩尼(mani是摩尼教(manicheism的创始人,生于公元216年,242年在巴比伦传教,277年被钉死在十字架。 276年,摩尼因刻意宣传异见邪说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相传在审判之前,与他交好的波斯祆教大祭司曾故意问他,希望他为自己辩解: “法庭宣称你主张禁止婚姻,以促使世界的毁灭吗?这是你的本意吗?” 而自称觉悟了宇宙真相的摩尼在狱中面对波斯祆教的大祭司,也阐述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灵悟。 “是的,黑暗已经流毒了整个世界,世人以妖祟为宝、以光明为祸。我们应当断子绝孙,使世界重见光明。” 随后他自行剖开腹部,取出一块灿烂无比的宝石,连同鲜血肚肠仍在了地上。 “人类是恶魔用来囚禁光明分子的躯体。拿去吧,继续将受染的毒恶贪欲血肉,作为宝物供奉起来吧。” 在中土后来刊行的的《两宗三际经》里,也记载着摩尼临死前最后的谒语。 幽深苦海寻珍宝,奔奉涅槃清净王。抽拔恶刻出疮痍,洗濯明珠离泥溺。法称所受诸妙供,庄严清净还本主。夷数肉血此即是,堪有受者随意取。 而更有趣的是,金庸在写《倚天屠龙记》的时候,误将波斯袄教、回教穆罕默德的阿萨辛派、摩尼教混为一谈,汇成了书中高喊“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的明教。 而不知是不是武宗灭佛是呼禄禅师的有意为之,锁链缠身的犯人声称他从两本经书里发现,如今的明尊教中却是实打实地混入了当时同在大唐长安传教的景教、袄教、回教内容,变成了当今流散于江南的这门明尊教。 “原来如此,只有摩尼从腹中取出的,才是清净离垢的摩尼宝珠……” 江闻恍然大悟,“可这个宝物太过贵重,我如何能要?” 对面的人知道的太多了,多到超出寻常人应有的知识,再加上他经年累月藏身于福州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之中,不由得让江闻疑心重重。 “一码归一码,道长无需推辞。” 他用一种欣赏且惋惜的表情看着洪文定,“至于传授贵徒功夫,不过是起了惜才之心,道长不必有所顾忌。就算昨夜我不出手,那位老兄想必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目光自然而言地落在穿骨死囚身上,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活死人。 这下江闻就更糊涂了,面前这人看起来也不是恶人,至少尚未出现恶意,但绝不是他起初预料的丁典、狄云这么简单,想确认对方身份,看来还需要一些手段。 幸好对于江闻来说,获取信息的办法还有很多,并不仅限于开口询问当事人…… 他转身抓住洪文定的手腕,一道道熟悉的信息就瀑流而下,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姓名:洪文定 年龄:8岁 悟性评价:天赋异禀 根骨评价:石中璞玉 武学评价:初窥门径 实战评价:得心应手 综合侠客等级:略通拳脚 掌握武学:少林内功(入门、洪家拳(进阶、夺命锁喉枪(进阶、柴山十八路(进阶、天蚕神功(入门 人物描述:自幼的习武使他早早拥有搏斗的能力,冷静的心态与过人的悟性是他最致命的武器。 天蚕神功?! 江闻看着眼前锁链缠身却依旧微笑不语的男人,瞬间就从须发蓬乱的面容里找到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一个名字也脱口而出。 “你是武当派的云飞扬?!” 这一次,全场至今如智珠在握的犯人,第一次露出了诧异惊讶的神色。 他缓缓说道:“想不到我退隐江湖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江闻不等他说完,已经拍着手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武当派冯道德会出现在这里,现在我都知道了!这是因为你!” 云飞扬沉默了许久,带着僵硬微笑的表情说道:“我父青松道长是上任武当派的掌门,是他力排众议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原为少林弟子的冯道德,故而冯道德还卖我几分薄面。” 江闻对里面的东西也很清楚,面前的云飞扬是青松道长私生子,出家道士有子嗣本就是一件丑事,故而一直当作杂役在山上养大,只能偷偷传授武功。 这样一来,由于前任掌门德行有亏,干脆引来少林叛徒加入武当替他执掌山门,冯道德以敏感身份成为武当掌门这件事,也就合情合理了起来。 而冯道德为了报答青松道长的知遇之恩,自然是百般维护武当派的颜面,力求折服派中众人,同时对青松道长的独子云飞扬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允。 云飞扬微笑着看着江闻,似乎也读懂了江闻内心闪过的无数个念头,又或者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在用置身之外的态度看待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道长果然博学多闻。” 云飞扬微笑夸赞着。 可江闻略一皱眉,一些更离奇的联想也接踵而至,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不,你不仅仅是武当派弃徒云飞扬。方才你轻易阅览二经,随口还能说出净土宗《往生论注》中的章节,而净土宗本就是白莲教的前身,你想必和白莲教的青阳一脉脱不了干系!” “精彩!道长的推论无比精彩!” 此言一出,云飞扬当即鼓起了掌,眼中满是见猎心喜的奇妙神采。 “实不相瞒,我父青松道长不仅仅是武当派前任掌门,也是青阳一脉的当世传人。道门如今人才凋零,冯道德又与白阳一脉牵扯甚深,因此只能让我勉强接任本代的青阳教主……” 江闻看着眼前的人,虽然他还是在笑着,却总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流转,仿佛面前的人就像天蚕吐丝、蜕化变质,内力时清时浊、时稳时燥、时刚时柔、时纯时驳,竟然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蚕神功修炼到高深之处的神效。 他兴致盎然地端起酒壶一饮而尽,将目光落在方才凝蝶和小石头弈棋留下的格子上,伸出手指往地上轻轻一点,就把小石头没有走完的臭棋,化为了绝杀全局的一招。 “在下隐居多年,晋时有王质观棋烂柯,今日我幡然顿悟始知不诬。道长虽然不在棋局之外,却也下得一手好棋啊……” 只一瞬间,洪文定就感觉到了师父身上的剑气勃发,已经无孔不入地笼罩住了这间狭小却洁净的囚室,冥冥气机凝而不散,以至于浑身毛孔都察觉轻微刺痛。 洪文定能够猜到,那是一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师父心中推演到极致的一剑。 然而就在这座狭小无比的囚室之中,又升腾起一道无法直视的气机——锁链缠身的云飞扬就坐在江闻对面,旗鼓相当的真气自然而生,飘飖茫渺如空岫出云、鹤立青松,虽然近在咫尺也如坠云雾之中,始终无法一窥全貌,更难以捕捉住一丝气机。 但下一刻,被铁钩穿过琵琶骨的死囚坐了起来,始终低垂的脸庞抬起,露出一张尚显年轻的脸庞,一股与两人同样不逊色的气势拔地而起,狭小囚室内龙虎相争、刀枪齐鸣。 洪文定只感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发现穿骨死囚的双眼精光难掩,全身上下内气笼罩浑然一体、金瓯无缺,恍恍惚惚中瞳中有神人高坐灵台、神光普照,内力也显然深不可测! 他用宛如吞炭的嘶哑嗓音,缓缓说道。 “阁下来历诡谲,藏身这处待质所十年之久,我本该充耳不闻。可这十年中,你每次从这里短暂消失,世间就会有波澜掀起,又屡屡针对红阳一脉,这让我如何不起疑心?” 看到对方瞳孔中的异象,江闻已经能够确定这人才是与凌小姐两情相悦的丁家公子,这身臻至化境的《神照经》功夫便是如假包换的证明! 江闻又想了想,难道丁家公子十三年寸步不离待质所,又与红莲圣母恩断义绝,为的是暗中保护凌小姐的同时,牢牢看住牢房里这个危险至极的人物? 同样,红阳圣童驻守福州城十三年的行为,忽然也又多了一层的深意。 “抱歉,看来我真的认错人了。” 江闻面色凝重地看着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要起身,但他的手指轻展、两臂微垂,保持着玄妙莫测的姿势,随时都可以拔出长剑。 可云飞扬的表情依然微笑着,现如今看来就仿佛那只是一副世事看尽后僵硬的面具,只为了完美掩藏起了背后真实的情绪。 爱下棋的人很多,但江闻此时却唯独联想到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答案。 凌知府背后的真正主使,福州阖城浩劫的始作俑者,与江闻隔空对弈的幕后黑手,此时近在眼前了。 江闻笑了起来。 他知道无论在何等时都能笑是一种功夫,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 “阁下太过谦虚了,你画福州府为棋盘、引四方势力作子、三山之间尽为厮杀战场的手笔惊世骇俗,我也只是见猎心喜,随手为之而已。” 冯道德所说“闽疆出天子,三山做战场”,显然就是因为碍于身份才委婉地向江闻提示,这是一场与朝廷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江闻重新坐下,缓缓说道,“在黄稷家中,我曾见到一张宣纸上留下的脚印,而凌知府形如鬼魅、落地无痕,这才猜到了背后真的有人追杀他。” “凌知府戾气太重,一心只想引全程沦入黄泉蒿里之中,手段虽高眼界却太过狭隘,我自然也知道他无法成事,这次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 “道长何必处处试探。我与紫禁城中那人的棋局你既然加入了,又棋高一着地胜出,在下自然要将作为赌注的摩尼宝珠交给你。” 他站起身来,将珍贵无比的摩尼宝珠弃之如敝屣,身上沉重生锈的铁锁链根根断裂开,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身体虽然依旧脏臭邋遢,身上的气息却宛然一变,带着一股“太上忘情”的冷冽姿态,把属于凡人的前最后一丝情感也洗褪干净了。 “这世间太令人惊奇了。我本以为自睿亲王多尔衮棋差一招死在我手下之后,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能与我一较高低。可紫禁城中的孤儿寡母如今气势如虹,更有道长你这样的不世奇才……” 云飞扬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却说着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口中视人命为草芥的态度,足够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一切善恶、贤愚、忠奸、良莠都不过是肤浅的东西,此世间唯有与人对弈,才能让他提起几分兴趣。 “枯对摩尼宝珠十年,我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秘,也该出去走走了。” 云飞扬飘然而起,江闻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每一步都在增强,除非自己以一成内力手段尽出才能勉强打败,可就算他与丁家公子联手,也不见得就能留下对方,因此两人都在观望着,没有行动。 “云飞扬,你从摩尼宝珠里悟出了什么?当年小明王韩林儿,可是就此发了疯,你莫非也疯了不成?” “道长不必担心,世间摩尼宝珠虽然不止一个,但如今你手上的已经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物了。只要你妥善保管,自然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云飞扬带着持之以恒的笑容,转头对江闻说道。 “而我,只是靠着摩尼宝珠到大千世界中礼佛。你可知道灵源摩尼与小明王所见的明尊、湖心古庙中的胞皇尊、红阳一脉所拜的血佛,其实都是一样的?” 云飞扬的眼神中,带着狂人才会有的歇斯底里和极端平静,仿佛直面一切黑暗与光明之后,他早已经脱胎换骨,不复脆弱。 “胞乃胞衣、夷数血脉,五蕴毒龙、蒿里鬼国,再往上到五帝三皇,其实都有祂的身影……” 他的身影渐渐远去,鬓角已经有一缕头发花白,面容却仍旧保持青春之姿,飘飘渺渺地传来了最后一句话。 “明尊已经为我开示三生,大千世界终究不过吉光片羽,今后世上再无武当弃徒云飞扬。你们下次见面,应该也会听到我的新名字——” “赵无极。” (晓市烟合卷,终。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往往开红花 福州府的春风渐飘、柳枝稍绿,冬日乍暖的几天竟隐隐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连带着游人过客的眉间也是遮不住的喜色。 可城中改变的不仅是寒暖风向,更变了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向,所有人都知道林震南这回压对了宝,今后的飞黄腾达已然不可抗拒。 福威镖局突遭此难本应该一蹶不振,几位镖头或伤或亡也导致实力大损,但随着伤重初愈的史镖头厚着脸皮归来,先前流散的镖师趟子手们,也三五成群地回到了福威镖局总号之中。 就这样,挂着顺治御书“南绿林总盟主”牌匾的空荡大堂中,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如往日的景象。 江闻曾隐晦提出过,这些回来的人里可能会有使命在身的探子,宜应严加排查,但林总镖头并不在意,内伤稍愈就每日站在御匾下威风凛凛地运作起了镖局生意。 林震南的意思是如今林子大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与其每日警惕提防,就不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这些共患难过的镖头们把关,终究乱不了。 江闻也知道自己的精神洁癖有点严重,普天下真正信任的人也找不出几个,就不再指手画脚了。 他对做生意不甚了然,而如今林震南面临的局势也和笑傲江湖的原著不同。 原著里青城派对福威镖局的攻势凌厉,除了余沧海本人亲率青城四兽上门行凶,还派出吉人通、申人俊等诸多弟子,把福威镖局开设在长沙、南昌、广州、杭州的分部尽皆屠灭,这才彻底颠覆了这个江湖有数大镖局的根基。 而如今清庭的动作就谨慎许多,外地分局全都相安无事,实力也就保存了泰半,只消林震南尽心安抚调度,这场乱子引起的波澜终究会消弭在无形之中。 这场变故的死者中,除了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还有林府重金聘请来的大厨华师傅。华师傅当天夜里在厨房发现死尸断手,便从暗道护着几个孩子一同逃出,被发现后与林平之一同留下断后,结果死在了追兵的手中。 林震南知道后表情明显阴郁了下来,吩咐史镖头要好好照顾华师傅的一双儿女华芡、华荠,吃穿用度全部从林家支取直到成年。 江闻看着他这个举动,瞬间就放心了下来。 曹操在官渡之战胜利之后,派人搜阅袁绍记室,发现了麾下许多文武的秘密书信,于是当着手下的面讲这些书信烧毁,表示既往不咎,彻底顺应人情赢得归心。 如今林震南的举动不管是何用意,可在心怀鬼胎的人眼中就是完全相同的效果,毕竟江闻也不能完全确定,为什么他们那夜会如此凑巧地追击而至,又如此凑巧地抓住了林平之…… 因此江闻也想等着看看,会不会出现《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说,曹操官渡焚书后“冀州诸郡多举城邑降者”的效果了。 林震南自己读了点书,悟出了不少的道理哲思,只觉得受益无穷;但称病在家的福州知府则破天荒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读书,又该怎么措辞优美得当地向朝廷上奏折,表示自己不想干了。 江闻也知道他现在是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在背,而按照历史进程来说,下一个前来虎穴狼巢中赴任的,很可能就是铁杆汉奸范文程次子,出身汉军xhq的范承谟了。 在如此的礼崩乐坏中,自然不会有人发现阴森可怖的福州府衙待质所中,忽然少了两个陈年老犯人。 曾经坐牢的云飞扬已经死了,自然不关现在的赵无极什么事。但另一位犯人就比较过分了,自顾自地剪去乱发、扯掉胡子,就毫无顾忌地要离开牢房。 江闻是亲眼看着他脱去囚衣,扯掉穿过琵琶骨的大铁钩,流血的恐怖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不比剃光胡子难到哪里去,仿佛世间的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都会在神功运行后随即痊愈。 但他心里的伤,似乎还是没有愈合。 江闻提出自己可以作东,帮他和红莲圣母解释清楚误会,但是丁家公子始终没有答应,说他会在拜祭完父母亲人后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江闻有些担心他是这些年蹲号子上瘾了,一天不坐牢浑身难受,有什么冥冥中的声音在指引着他找别的牢房继续蹲,直到遇上命中能博得他信任的狱友狄云。 原著的丁典绰号“菊花剑客”,可别是要走上歧途啊…… 丁家公子身无分文,江闻也就替他置办了酒肉纸钱,一同到了城外的荒坟山里。可祭拜完父母之后的丁家公子没有走远,选择回到了如今已经荒废多年的丁家老宅,在荒莽旧迳中住了下来,俨然要在监狱风云后上演荒野求生。 这处宅院占地雄伟,府邸中却只剩下夜鸠老狐流窜,时时凄叫,池塘萍藻杂生、蚊蚋乱舞,可江闻越看越眼熟,总觉得自己在什么时候来过这处宅邸。 随后江闻在屋檐廊下的雪洞发现了黄稷所挖的地道出口,瞬间明白了这个地方就在白莲教秘密庵堂、湖台水榭去隔壁,两处实际导航距离一百米,直线距离一堵墙。 丁家公子可能也不在意江闻是否识破,自顾自地开始清扫这处老宅、搬动坍塌的梁柱,似乎想通过自己的点滴之力,恢复往昔记忆里的风景。 但江闻敏锐察觉到的是,丁家公子在做这些事情之前,有意无意地把扫墓剩下的那束菊花,种在了足以越过临院高墙的假山顶上…… 不管读书导致的结果如何,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江闻就记得《孔子家语》载:孔子见罗雀者,所得皆黄口小雀,问之曰:“大雀独不得何也?”罗者曰:“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 因此即便福州城里如今局势稳如泰山、危机烟消云散,武夷派师徒几人也不能再继续贪恋着林震南家的锦衾狐裘、膏粱厚味,终归是要起身前往下一个地方了。 “师父,真的要走了吗?” 率先表达遗憾情绪的,居然是呆若木鸡的小石头。他最近在福威镖局好吃好喝,饱食终日间身高似乎又有所突破,颇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味道。 江闻拍了拍他的脑袋。 “该要出发了,我们江湖中人就应该四海漂泊、经霜浴雪。一旦被眼前的锦衣玉食磨灭了锐气,在武学一途就很容易再无寸进。”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撕下一根肥鸡腿,还给文定和凝蝶夹了一大筷子扣肉,“别瞎问赶紧吃,今天不吃后面可就又要饿肚子了。” 见师徒四人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林平之很厚道地停下了筷子,不无忧虑地说道:“江师父,你们这次要去多久?我听不思蜀说从福建到广东这一路过去,走陆路兵匪勒索颇多,走海路也时有海寇侵扰,要不要换个路线?” 江闻嘉许地看了一眼这个记名弟子。 “放心吧平之,我们走这条路本就是要砥砺磨练,昼行夜伏半个月也该够了。你师父我但有一人一剑,又何须担心前路不平?” 说完还认真地提醒道,“这一路我要好好宣扬本派的威名,你如今在家也好好练功,两个月后就上武夷山大王峰,正式拜入山门,有什么新仇旧怨自己去摆平!” 林平之听得热血沸腾,只恨不能立即伤势痊愈,插上翅膀飞到武夷山上学习神功秘术,可这话在饭桌上的田青文耳朵里就不是那么舒服了——不管是新仇还是旧怨,不都是指自己的爹吗? “江掌门,青文也想拜入武夷派!” 田青文眼珠子一转,对江闻的称呼立即改了过来,想到了一个和洪文定拉近距离的好办法。 可江闻连眼珠子都不转,立马回答道:“不方便,不方便。你一个天龙门弟子还是北宗掌门之女,改换门派哪有这么容易的?” 田青文执意说道:“青文可以改变名姓,决不暴露真实身份!” 江闻一听这个改名就头大无比,前面刚有个云飞扬改名赵无极,乱子也不知道会引起多少。 “这件事容后再说吧。你先安心在福威镖局暂住,那天你肯定回家、得到你爹的首肯再说。” 江闻不冷不热地把把话题终结了,这个时代的伦理道德要求离谱,父母再不做人也不能成为不孝的理由,田青文对于江闻的借口也只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下来,默默盘算别的办法。 “江师父,我也要加入武夷派!” 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响起,年纪幼小的林月如不甘示弱的举起了手,“哥哥能加入,凝蝶能加入,那我也可以!” 江闻听到这句话,立马慈眉善目地笑着说道,“好好好,等你再大点就教你武功,现在先当个外门弟子。一定要多吃饭多练武,不要给你爹添麻烦。” 林月如抬起头和傅凝蝶针锋相对地对视了一眼。 这两个小姑娘堪称福威镖局里的卧龙凤雏,每天霸占着演武场比试较量,林月如招式精湛、拳脚灵活,傅凝蝶内功初成、心思狡黠,愣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两人就这样每天热衷于菜鸡互啄,路过的镖师闲得无聊也各种瞎指点,以至于小姑娘间交手的招式里,已经莫名其妙掺进去许多插眼、踢裆的阴招,极其不做人。 “等你来到武夷山,我都已经武功盖世了。” 傅凝蝶毫不客气的小声说道,心里对于师父乱收徒弟这件事意见很大,只感觉自己的尊崇的地位岌岌可危了起来。 话刚说完,两个小姑娘就再次心无旁骛的投入了吃饭比试中。 “文定,你怎么都不说话?” 江闻小声对寄予厚望的二徒弟说。 洪文定从食不言寝不语的状态里遁出,郑重地对江闻说道:“我爹现在应该还在广州城,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他。” 说到洪熙官,这也是江闻前去广州的目的之一。 南少林三十六房与武当俗家弟子的殴斗越发激烈,广州城此时俨然化为了江湖战场,各色势力也在其中浑水摸鱼,江闻就指望早到许久的洪熙官能摸清虚实,也省下自己到处打听的功夫。 “你爹属于是娶了新老婆就忘了旧儿子,就该带你去找他们看看。” 江闻叹了一口,单独凑近洪文定低声说道,“说到父母,我先前去福州府衙发现了傅家的卷宗,从传禀的消息来看,凝蝶的父母家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洪文定举筷子的动作一滞,幸好表情上没有丝毫的改变,自然而然地看了天真无邪的傅凝蝶一眼。 在坐的人都是母亲去世,但只有洪文定小小年纪就清楚家破人亡、沦为逃犯的苦痛,能够生出感同身受的情绪。 自己当初至少有爹相依为命,而凝蝶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这个人丁稀少却亲如一家的小门派了…… “师父放心。” 洪文定斩钉截铁地说道,“今后我爹娘就是她的爹娘。” 江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顿饭在风卷残云的氛围里很快就结束,而喧嚣嘈杂的声音也恰到好处地从镖局门口响起。 林震南前方开道,而锦衣玉带、雄姿英发的耿精忠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福威镖局大堂之中,朗声说道。 “江道长,我听林总镖头说你即日就要远行,为什么不告诉我呀!莫非是王府招待不周?” 和先前西湖宴饮达旦的耿精忠相比,如今的他显然摒弃了往日的鲜衣怒马、高歌过市,一举一动都有了明确的目的性,只出现在他认为自己应该出现的地方。 江闻跟在耿精忠的身后几步,“几日不见,世子果然虎虎生风、不可小觑。江某远行这样的微末小事,如何能劳世子记挂呢?” 一唱一和着,两人摆脱了王府亲信往里面走着,说话的声音却逐渐洗脱了客套敷衍,表情中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意味。 左右无人的时候,耿精忠看着江闻,终于叹了一口气。 “江道长,古人一字尚可为师。就算今天您不认我,我也要叫您一声师父。” 随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绣缎文书,顺势塞进了江闻的袖子里。 江闻没有打开那份文书,反而笑着说道。 “有进步,都会说‘您’了。” 耿精忠略微窘迫地看着江闻,小声说道,“我按您的办法笼络人心,如今靖南王府里已经再无障碍,可偏偏送到清庭的袭爵文书如石沉大海。” 他扼住袖口冷声说道,“我那岳父肃亲王豪格传来消息,三藩之中平西王吴三桂已经大力支持我袭爵,偏偏平南王尚可喜那条老狗默不作声,据说还正打算修书自请削藩……” 江闻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削藩? 尚可喜可真敢说啊。 平西王和平南王不过一字之差,对待清庭的态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吴三桂表面上恭顺忠信,带着大军深入云南追杀南明永历皇帝,但他的野心从未磨灭,多次向清廷表示底线就是自己带着的关宁铁骑不能被削,吴家该有的荣华富贵也不能断绝。 而尚可喜就不一样,早在顺治十二年曾具疏请解下兵柄,但清庭认为当时江南地方未宁,姑且留待后议。 再后来康熙时期的三藩之乱导火索,也是尚可喜上书请削藩的奏折。自孔有德死后,汉人三藩本应该互为犄角之势,相互扶持谋求利益,可尚可喜的行为显然不这么认为。 或许在他的眼中,清庭坐大已经不可避免,与其蛰伏越冬就不如早点投顺,借着清庭千金买马骨的机会第一个出局,反而能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 但他想做的这件事,另外两位藩王是决计不会允许,也不能允许的…… “世子客气了,您是想让我作为使节出行,劝说平南王幡然悔悟对吧?” 江闻阴恻恻地说道,“劝说”咬得两字格外用力。 耿精忠也笑得不怀好意:“尚可喜当初屠城七十万,如今夜夜在府中见鬼,据说极度宠信一名叫李行合的江湖方士。师父或许可以从这人身上入手,找到尚可喜的把柄……咳咳,找到他的心病……” 然而耿精忠没有明说的是,当初广州屠城七十万理应有一半是他父亲耿继茂的功劳。 参照先前江闻献计,耿精忠如今风头正劲,理应韬光养晦贯行外结郑家、内修军政的战略,江闻表示愿意帮他搅乱半壁局势,换取耿家发展的时间——耿精忠不知为何发自内心地相信面前这人,完全能够做到这一点。 “世子放心,一切自有安排。” 两人密谈完毕回到厅堂,又恢复了世子和门客该有的客套,践行的宴席重开,诸人把酒言欢不在话下,席间白总兵为了热闹气氛,特意讲起了自己最近遇上的怪事。 福州城混乱不久,自前天起耿家便接管了福州府衙行政工作,开始清点档案与吏员,对待质所中的犯人更是严加看管。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福州府衙待质所中竟然有两名死囚被人趁夜劫走。福州府衙里耿家派出重兵把守巡逻,却没有一人能够察觉,就仿佛两名囚犯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白总兵说到这里,似乎还没发现自家世子的脸色有点不虞。 见在场众人都竖起耳朵听,江闻也目露惊讶地看着他,白总兵更忍不住在这位世子红人面前显摆,继续说道。 两名身份不明的犯人消失后,狱卒连忙禀报上峰,事情才层层传到白总兵耳朵里,等他带人前去也只发现一处可疑痕迹——他亲眼看见狭窄囚牢铁栏上,被人特意被系上了一朵海碗大小、鲜**人的金丝绒大红花。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古照凄凉 出发之日很快就到了。 耿精忠对这件事也很重视,主动提出由耿家派兵沿路剿抚开道,日行官道、夜宿驿馆,钱粮糜费自有当地承担,虽然速度可能慢点,但是绝对妥妥帖帖、高枕无忧。 耿精忠说这句话的底气,还是在于耿家如今的强势地位,别忘了耿继茂修耿王府所用的广东高要县白石,就是沿着这条路源源不断地运送至福州,千百斤的巨石尚且可走,何况几个大活人。 但是这个计划很快就被江闻驳回了。 利用耿家的名义出行无异于扬汤止沸,此行的隐秘性就毫无办法保证,况且一旦进入了闽粤交界的闽南与潮汕,鬼知道会不会冒出郑、尚两家的人来闹事。 第二个出行方案,是林震南提出来的。 他能看出了江闻对盘根错节官府势力的忌惮,而福威镖局正好就有广州分局,时逢乱世两地走镖络绎不绝,即便是最让人头疼的沿路绿林、兵哨,福威镖局也都打点妥帖,只要派两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带队,一路上也必然风平浪静。 这世道想要出行,官面也就图一乐,还得看这些江湖人物的。可问题是江闻本就打着锻炼徒弟的主意,福威镖局都把事情摆平了,他们四个不就剩下游山玩水了吗? 于是这个方案又被否决了。 所有人都知道,陆路的走法又苦又慢,最好的路线还是要走水路,然而如今的水路,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顺治二年,清廷设立福建总督,总督府驻福州,兼管浙江,然而没过多久浙江就闹腾了起来,于是在顺治五年,清廷将福建总督改名为浙闽总督,总督府迁往衢州,仍兼管福建,试图弹压此起彼伏的反抗声音。 一省作难而八方雷动,南明大学士朱继祚于兴化起事、故明宗姓朱容藩称监国于夔州,山东登州于七起义更是绵延十余年,当时光是在浙江起事的人物就都是一时之俊杰,宁波六狂生、四明山大岚山寨接连不断, 尤其是当时年轻的天地会陈近南总舵主,硬是以一己之力搅得清廷的统治风雨飘摇,合十余年之功于一处,才有延平郡王郑成功与兵部尚书张煌言兵临南京城下的壮举。 如此之后的今日,两省已经各设总督。 江南一道几经屠戮,已经没有抵抗之力,故而浙江总督府改驻温州,福建总督府则驻于漳州,无疑将以闽南为折冲之地,聚福州耿家、广州尚家策应围攻,只等达素到达大本营漳州港,就开始对郑氏的全面*******闻不都敢想象,这时候自己要是摇着小船经过那片海域,会不会被两边的人马宁错杀勿放过地一同集火、轰杀至渣。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江闻删繁就简确认之后,知道自己此行所求的一是认路准确、二是行踪隐蔽——上次迷路差点饿死的经历,让师徒几人都心有戚戚。 他转过头仔细想了想,同时能满足这两点的不正是神出鬼没的白莲教吗? 江闻一行人站在福州西门下,看着沿路的车马粼粼、人来客往,很快就拦住一队马车,和一个商人打扮的矮胖中年人打起了招呼。 “这次就有劳各位。”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头说道:“江道长客气了,你对本教的大恩尚未答谢,捎上一段路何足挂齿。” 江闻听到他的声音,忽然就愣住了——他只是说想借个方便,怎么明尊教的首脑也来了? 他带着徒弟掀开另外几辆车,果然发现都是熟人, 六丁神女作为红莲圣母的嫡系,自然是走到哪跟到哪,分别坐在后面的车里,两人一辆车,正好能把江闻的三个徒弟塞进去。 而江闻自己,则责无旁贷地和红莲圣母呆在了一块,此时马车里的空间狭窄、空气沉闷,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人皮面具、变装、假声术,在这些江湖术士中流传的伎俩加持下,明尊教的人马已经越过城门守吏,由十几辆牛车、马车组成的队伍载满漆器、版籍安然出城了。 “红莲圣母,你们怎么也突然要出城?” 江闻果断选择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伪装成中年人的红莲圣母歪了歪头:“江道长何出此言?红阳教总舵本就不在福州,而在泉郡,红阳大劫如今已是安然度过,我们返回泉州府有何不妥吗?” 江闻也迷惑了一会儿,然后有些为难地说道:“不是妥不妥的问题,是那个……就是那个……” 江闻想说,你回去当然没有问题,但你家隔壁破房子里,那么大一个丁典就这样扔那儿了?对方明明把菊花都种到了屋顶,凌姑娘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红阳圣母面无表情地看了江闻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江道长知道不少事。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我们之间的事情给忘光了呢。” 此话一出,江闻瞬间头皮发麻,只感觉天灵盖都要被劈开了。 这暧昧不清的话从一个面色蜡黄的矮胖子嘴里说出来,本来就已经更吓人的了,再听这意思,怎么感觉是在幽怨地嗔怪他——要被外人听见,指定以为马车里两个人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故事。 都不需要江闻刻意观察,就能发现前面赶车的车夫已经原地打着摆子,拍着马脑袋哼起俚俗小曲,表示自己刚才忙着和马交流感情,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听见。 幸好江闻担心的十二成功力神照经终究没出现,他才能把手从青铜古剑的剑柄上移开,悄悄松了一口气。 “圣母,你可把话给说清楚,什么叫我们之间的事情?” 江闻气急败坏地拍着车壁,“我在替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你莫非还想讹上我不成?!” 但下一刻,红莲圣母也明显愠怒了起来,伸手掀去脸上覆盖着的人皮面具,当即露出一张被锐器划得疮疤横贯、却依然能显出清秀妍丽的面容。 “江道长为何三番四次戏弄!” 红莲圣母咬字有些用力,“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非分,但是我红阳教能够拿出所有的诚意,你就算不放在眼里,也不该借机轻薄与我!” 这次的话就更劲爆了,江闻已经发现前面的车夫浑身颤抖又无处藏身,似乎正打算解开缰绳把老马放跑,自己下去拉着车防止被灭口。 人逢大事需有静气,如今的江闻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去瞎琢磨什么六丁神女会不会听见,仔仔细细思考着红莲圣母所说的话。 自己答应她的事,到底是什么…… “……《九幽真经》?” 红莲圣母冷哼一声。 “道长何必明知故问?” 话一说开,江闻终于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 “圣母为什么不早说,害我几乎要误入歧途……哦不对,是想入非非。” 幕后黑手是云飞扬,如今也是赵无极这件事太令人惊骇,以至于江闻这几天一直在琢磨有没有哪步棋遗漏,底牌又暴露了多少,刚好忘记了帮红莲圣母寻找《九幽真经》这件事。 被这么当面一提醒,江闻才终于回忆起来。 这样一来,红莲圣母那幽怨的表情也好理解了。 本来自己承诺了会找到《九幽真经》和两本古经,结果古经拿回来了,武学秘籍却迟迟不见踪影。 对方可能以为江闻是见猎心喜,趁机研究那部绝世武功的妙要,又对他言出必行的人品信心十足,因此就在福州城里苦等了多日,怎么也等不到消息。 直到今天,她们好不容易接到江闻的讯息,红莲圣母带着神女们兴致冲冲地赶来,以为对方终于良心发现了,结果发现对方竟然恬不知耻地继续装傻充愣,一点自己许下的承诺都不记得了…… 江闻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代入了一下对方的角色,瞬间也觉得自己就是个人渣。 “抱歉抱歉,这几天事情太多,确实是给忘却了。” 江闻连忙赔笑道,打开了随身的包袱,从一堆稀奇古怪的事物里翻找出一本薄薄的黑封册子,递给了红莲圣母。 “这本《九幽真经》在我手里好几天了,我只在到手当天翻阅过一次,如今就交给圣母你了。” 将这本轻薄的书册拿在手里,红莲圣母只觉得如有千斤重,伤重尚未痊愈的身体更加虚弱,几乎连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轻咬着朱唇打起精神,指尖划过古旧书籍的封线,借着马车中隐约灰暗的光线阅览了起来,双眉不自觉地紧皱,越看越消不去眼中的疑惑之色。 江闻瞥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如今的感觉和当初的自己是一样的。 “圣母,这本书是当初髑髅太守黄裳所写,用的都是幽冥流传的殄文古字。道门之中虽然也有殄文流传,但活人能习得的殄文有音无字,非得要等死了之后,才能无师自通地看懂。” 红莲圣母用迷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只能微微叹息着继续说道。 “阳间的文字再离奇,也不过是钩摘隐伏、诘屈聱牙一点,终究离不开音义字形等部。可阴间的文字将一切都倒转扭曲,恐怕这些字我们所见的模样,都不是它真正的样貌,花费再多精力也只是缘木求鱼罢了……” 听江闻如此说完,红莲圣母眼中的疑惑消失,连带着瞳孔中点燃的希望之火也逐渐熄灭,沉默许久之后,将黑封古册又交回给了江闻。 她看着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野草、离离不尽的青山,飘零多年的身世在眼前不断飘过,耳边环绕的风声也变成呢喃不清的细语,似说非说般与自己对话着。 江闻连忙说道,“圣母,你也别太灰心。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一家之见,按说天下之大总有办法,大可以再去试试。” 红莲圣母带着几分洒脱,对江闻说道:“江道长不必安慰我了,说到底我也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只是担忧这红阳教中这么多人,代代都受圣火功摧残而无可奈何,本以为如今有了办法……” 听到这里,江闻又一拍手,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怪我怪我,不小心又被绕进去了。《九幽真经》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倒是可以斗胆一试。” 马车中的江闻把手缩进衣袖里,随后才伸到了红莲圣母的面前。 “来,现在就运功与我掌心相抵,让我诊断一下情况。” 红莲圣母本想拒绝,却又看见江闻笃定的眼神,终究还是将信将疑地把手伸了出来,默默念动口诀心法,将沉浮在丹田内的火焰缓缓唤醒。 江闻催动最为淳厚悠长、擅长疗伤的易筋经内力,本以为对方的内力顶多邪僻阴损、霸道凛冽一些,以自己的武功修为绝对能够扛住。 可乍一相遇,江闻就感觉掌心仿佛摸到了一块火炭,在短暂麻痹之后,便是强烈而持续的焚烧灼痛感,就好像红莲圣母体内不是无形无状的内力,而是一股被烧融滚烫的钢水,所到之处便是烈火燎原! 这样古怪的内力,江闻一开始也是措手不及,接连变换了四五种不同属性的内力,时阴时阳、时刚时柔,对方的内力却遇强则强、遇弱更凌,不管前路如何刚柔并济,我自一往无前。 红莲圣母知道这门内功的霸道之处,否则饱受弊端煎熬的明尊教也不会割舍不下,拿着历代武学翘楚的性命做赌注,只想要研究出破解烈阳焚身的弊端之法。 她一边运功一边观察着江闻的表情,打算在对方吃痛的时候立刻撤功,防止江闻被误伤。可两人隔着袖子对掌一炷香的时间了,微闭着眼的江闻却依旧面无表情、毫不见汗,似乎在摸索品味着什么东西。 两柱香的时辰过去了,江闻依旧沉默不语,双眼紧闭着一声不吭。 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内力精深的红莲圣母都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身体里的圣火功运转消耗极大,断续如即将熄灭的洪炉,而眼前的江闻掌心的内力依然滔滔不绝、毫无减损,如磨盘般消去自己的内力。 “我知道了!” 江闻忽然撤掌端坐,挥手间袖子已经变成了灰烬飞舞,接触的地方硬生生被烧出一个大洞。 “这门圣火功至刚至阳,与我所修炼的九阳神功有所相似,然而九阳神功乃是高深莫测的道家武功,乃是在至阴至柔中生出的阳刚,实则刚柔并济,妙用无穷。” 他凌空挥出一道气劲,红莲圣母只觉得烈日当头、气息炎炎,狭窄的马车里瞬间升高了几度,扑面而来却没有灼痛炙燎的感觉。 “而这门圣火功宛如从宇宙空虚、至冷至寂里窜出的火焰,天生就是要点燃一切。人体本就阴阳调和,男人练了阳上加阳,很快就会经脉灼烧而死,也只有玄阴的室女才能学习。” 江闻眼中满是果然如此的神情,语速也越来越快,“然三阳并至,三阴莫当,随着圣火功的功力进境,总有一天阳热过旺,**作为薪柴终究有限,也就注定受伤。依我看来,必须以《寒冰真气》驻鹿车之骤,《九阳神功》以策牛车之疲,《九阴真经》以挽牛车之陷,《易筋神功》以和精气神之散乱也!” 这些话是江闻从医术上借来的,主要是为了显得自己的专业,如果以他自己的话来解释,烈阳焚身就类似汽车发动机过热,随时会起火燃烧。 而解决的办法,大概是先用《寒冰真气》猛踩一脚刹车,《九阳神功》加点汽油保持动力,《九阴真经》调整行车的方向,最后靠《易筋神功》做一次返厂大修,维护一下整体就行了。 但这办法说着简单,寻常人能通晓掌握一门内功已经是天赋卓绝,怎么可能同时掌握这么多的内功,需要什么就用什么呢? “江道长,你说的办法太过离奇,恕我不能领会……” 红莲圣母略带迷惑地说着,更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就算有人能做到这些,我也不能让人如此损耗功力,只为了我一人得利。” 江闻看着她没有说话,红莲圣母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对面的人其实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九幽真经》之所以能克制圣火功的弊端,可能是由于蒿里鬼国与阳世之间的规则、属性全都相反,主宰一切的事极阴极寒,此消彼长阴阳相生,确实有可能保持稳定。 但江闻更好奇的是发明这门阳刚霸烈内功的人。 他一定是是处于一种极度痛苦之中,这朵熊熊燃烧直到永恒的火焰,不过是他在无助的孤寒中爆发出生命力的体现,在日日夜夜身心折磨中铭刻如骨的记忆。 只有这样,他才会不顾一切地燃烧,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的和煦温暖、宽厚仁慈,重拾童年的仇恨与漂泊,再次回忆起挚爱亲人的离世、险恶江湖的苦苦相逼,即便是举世无双的宗师,为了他也得屈尊降贵地向人低头…… “凌姑娘,恕我冒昧这样称呼你。” 江闻语气略微深沉,脸上挂着苦笑,“你是个有福之人、即便身处绝境也总有人记挂着。单纯出于理性,丁公子如今留在福州城,也是红阳护法的最佳人选——这说不得也是红阳圣童走之前给你的安排。” 红莲圣母目光微垂,轻轻抚摸着脸上狰狞的疮疤。 “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是留是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对苦命鸳鸯实在是命途多舛,江闻看出来了,红莲圣母表面上在埋怨丁家公子这些年故作冷漠,实际上是认为自己命不久矣,不愿意再拖累对方。 而丁家公子也知道自己当年故作绝情,已经伤透了对方的心,故而只能小心翼翼地继续呆在角落,生怕被红莲圣母驱赶走。 “总有办法的,圣火功的内功隐患我来处理。” 江闻不容拒绝地说道,“你用我的方法至少能续命十年,应该足够找到解决的办法的。” 红莲圣母的目光微动,似乎没想到江闻会这么大包大揽、交浅言深地非要插手自己的事情。 “但我有一个条件。” 江闻伸出一根手指,很是认真地说道。 红莲圣母也敛容正色地回应道。 “江道长尽管开口,红阳教上下必然殚精竭虑、不敢有违。” “不用那么复杂,你们把小明王的棺椁从湖台水榭移到武夷山,就这么简单。” 江闻看着她,无视了一切的疑惑不解。他幽幽然对着面前人说话,却更像是要到虚无缥缈的某个地方——那里或许会有依稀相似的山河与故人。 “无忌兄弟,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读两句书 后面的几天里,江闻和红莲圣母就此事达成一致,开始推演问题解决的具体方法。 想让红莲圣母短时间精通这么多门内功,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就连江闻自己,都还没摸索出将其传授徒弟的安全法门——乱练武功的前车之鉴在面前,江闻今后也打算更谨慎传授内功,防止圣火功和秘传龙形拳的悲剧再次发生。 幸好江闻自己,已经将这几门内功练至炉火纯青,完全可以随心变换。如此一来,就像大夫先已从医书上确认过病症、炮制好药材,下一步就是根据病人的不同情况调整药方、斟酌剂量,做到因人而异即可。 六丁神女也练过粗浅的圣火功,江闻当时就认出了她们的根底是武当九阳功的路子,精纯有余而广博不足。 故而这门圣火功,显然以武当九阳功为基础打底,搭配了一门熊熊燃烧的诡谲武学。 按理说像张无忌这样博览武学、炉火纯青的人物,不应该出现练功三阳犯上的低级错误,就算犯了错,他的九阳神功也足以将奇门武学熔于一炉,不见毛角才对。 故而江闻推测,创造这门武功时的张无忌,应该已经是处于神志错乱、思虑癫狂的状态,才会下意识用出幼年之时,张三丰亲自教他的武当九阳功。 张三丰的九阳神功残章,来自当初觉远大师圆寂之际朦胧梦呓的部分《九阳真经》经文,武当九阳功虽然得了其精妙之意,但鉴于张君宝听经时年纪尚小、武学根基也不甚牢靠,故而这部分内容保留的并不多。 按照张无忌的回忆比对,武当九阳功字数也就占了原本九阳真经的十分之一,还有许多文字多有不同,再被不可名状的东西侵染一下,江闻也摸不准里面是什么成分。 经过几天的摸索,江闻终于找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运功方法,专门克制红莲圣母体内圣火功的戾气,主要的目的不是弥合弊端,而是挫其锐而解其纷,和其光而同其尘,消减其中隐患,红莲圣母慢慢也相信了江闻是真心为人。 在这几天的时间殚精竭虑中,江闻甚至都没什么时间搭理徒弟,等到他想起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走出一百多里地了。 这几天旅途十分枯燥,众人也就是吃吃睡睡,专心赶路而已,只有凝蝶仍坚持己见地想要教会小石头下棋,就为了今后多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 然后不出所料的,又被气了个半死。 根据明尊教的建议,想要横穿闽粤两省不能心急,追求一蹴而就反而容易节外生枝,理应以各个大城为结点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沿着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潮州府、惠州府的官道曲折南下。 对于这样的建议,江闻自然是从善如流。 今时不比往日了,他自己能够穿山越岭毫不在乎,可三个徒弟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跑肚拉稀,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很容易有性命之忧的。 锻炼人归锻炼人,还是得讲究个循序渐远、稳中求进。 于是乎,江闻师徒四人随着明尊教伪装的商队南下,此时已经接近泉州府了,远远就能看见络绎不绝的商旅往来。 夕阳西下的水面群帆翔集,视野尽头辽阔的城体绵延铺开,无数石桥横跨在密布的水网之上,竟是比拘束于三山间的省府福州城还要壮阔几分。 此时的泉州城已经从南罗城扩建到晋江北岸,与外面的翼城相连,泉州城向南扩展后周长达三十里,城墙高二丈一尺,城墙外砌以包石。共有东、西、北、东南、西北门等七座城门,四方客商辐辏其中、络绎不绝。 城南的东门街、南门街和涂门街为重要的工商业区,南部毗邻晋江则是最繁华的区域,晋江沿岸更是往来船舶的货运码头仓库。 江闻一行抵达了镇南门附近的法石港,这里是海外蕃商和达官显贵等的集聚区,其中蕃商已经繁衍数百年,在城南和东南一带形成了大片穆教集聚区,开元寺及清净寺时至今日都留存着鲜明的痕迹。 也是在来到泉州之后,江闻才知道红阳教作为一个经文典籍失传、武学秘藏凋零、名姓不见容于官府的式微教派,为什么还能忝居白莲教四大宗派之一,薪火相传地绵延至今…… 因为它们太富了! 作为随着丝绸之路西来的教派,明尊教很清楚经济基础的重要性,并且随着路上丝绸之路因为种种原因逐渐凋零,只在西域留下一个分舵守着先坛。 其余的明教人物自唐代便落足大江大河的漕运要道,在皖中生根发芽,宋代更是先人一步地把目光放在了海上丝绸之路上,率众驻扎在杭州、泉州、广州这几个门户秘密传教,自宋到明已然历经了数百年。 数百年以降,武学典籍可能会有过时佚散之忧,背靠的势力也会有沧海桑田之虞,但红阳一脉数百年的财富积累就不同,已经达到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足以让那些苦哈哈的江湖拳门、只懂得收租放贷的名门大派羞赧汗颜了。 “江道长你们就在这里暂且住下,衣食住行但有需要吩咐她们即可。这座宅邸是蕃商闲置在此,我也是顺手而为之,不用拘谨。” 红莲圣母云淡风起地介绍着,带着江闻和徒弟行走在富丽堂皇的府宅之间,看着各色湖石假山眼花缭乱、名花珍木应接不暇—— 就算没有刚才那群富态胡商恭恭敬敬地搬家离开,江闻也不会相信什么空置的鬼话。 “圣母客气了,这样看来我那一座大殿还是要少了。话说有空能不能帮忙把武夷派的山门也出资修缮一下,雨天路滑我总担心有人出事……” 劫富济贫天经地义,江闻瞬间起就进入了角色,决定打个秋风再走。 而三个徒弟在这般富贵面前就没那么淡定了,三人都多多少少面露艳羡惊奇之色。 洪文定肯定从小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小石头家和这里相比也不过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就连自诩家世显博的傅凝蝶,都忍不住鬼头鬼脑地看着四周,悄悄压制住脸上的土鳖之色。 一群人中,唯有江闻能安之若素的走在前面目不斜视,以至于六丁神女们看到他,都刻意落在队伍后面窃窃私语,猜测他莫非真是道家高人。 江闻暗暗叹了一口气,还苦其心志呢,都快成美食旅游节目了。 眼前的富贵豪奢他确实也不多见,但真想让他大惊失色,除非出现一片落地的玻璃幕墙和一座电梯。 就这样,红莲圣母带着他们走了一圈,就告辞先去处理明尊教堆积滞留的事务,特意安排了三名六丁神女在府上候着,看看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 眼看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江闻就左拐右绕,单独带着三个徒弟来到假山园林之中。 “快回神,别给你们师父我丢人了。 江闻搜肠刮肚地想找些圣人道理出来,教会三个徒弟何为荣辱不惊。 “饮食起居不过是身外之物,你们学学人家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回也不改其乐……” 凝蝶丝毫不客气地瞪了过来,江闻也发现了好像哪里不对,颜回怎么好像变成了生存狂人了。 他顺势伸出手指,点到了身边另外两人。 “行走在外武功总归不能拉下,最近师父属于琐事缠身,没来得及监督你们。文定,石头,你们俩当面切磋一下功夫,让师父看看你们学的怎么样了。” “是,师父。” 洪文定闻言并不意外,也不否认自己土包子的定位,土归土,他保持的风度还是三人之中最好的一个了。 而小石头也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前面,就跟罚站一样面对面站着,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赶紧的,输人的今晚没饭吃。” 此话一出,小石头瞬间神采奕奕地看向了自家师弟,蠢蠢欲动了起来。 看见这个架势江闻打了个激灵,瞬间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小石头。 “不许咬人知道吗?!” 抢先出手封印了小石头的大招,江闻才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两人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鬼知道这孩子的牙口为什么这么好,乳牙都没换完就能无坚不摧。 不得不说,功夫在外行人面前是一件很玄学的事情,洪文定和小石头甫一交手都存着试探的意思,毕竟两师兄弟虽然联手对敌过,却没有正式切磋,这在寻常门派可是一件很稀奇古怪的事情。 洪文定原地摆出架势等敌搦战,而小石头的武功又是后发制人的路子,故而两人呆站了半天,让凝蝶看的都快睡着了。 “师父,他们什么时候打呀?天都快黑了。” 江闻摸了摸下巴,目不转睛地说道:“快了,再等等……睡一觉或许就打完了……” 幸好洪文定的经验丰富,听到江闻的话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主动摊开双臂,以少林拳大开大合的气势抢攻。 对付小石头这样的对手,占了先手其实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洪文定也是主动放弃优势来打开局面,果然在他拳头刚一触身,小石头就像弹簧般动了起来。 小石头不闪不避地将胸口亮了出来,硬生生挡在拳锋之前,截断了洪文定蓄劲发力的路线,左腿微屈右臂内弯,行云流水般地画出一个圆圈,刚猛的掌力从腰腿升起。 在刚猛掌力面前,洪文定也只能将双拳一并,暂且抵挡。 江闻微微点头,小石头的招式虽然简陋,应对起来却丝毫不见怠慢,时机火候都把握得很巧妙,碰上不知根底的人撞入套路,很可能就是口吐鲜血、胸骨碎裂。 然而小石头对上的人是洪文定,不论招式内力此刻都稳居其上,原本浅薄粗糙的内劲,此时已经自带几分玄妙的味道,举手投足都如坠云烟之中。 洪文定的身形步伐并不迅猛,肢体部位却飘忽不定、难以捕捉,仿佛天蚕吐丝般飘飘扰扰,几个闪身就避开了小石头的杀手锏,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拳法应运而生。 这套拳法有着洪家拳的味道,也有咏春拳雏形的凌厉,更带上了衍空和尚擅长的刚猛拳影,虽然磨合砥砺尚且稚嫩,但招法在似是而非间颇见精妙,居然是在摆脱了秘传龙形拳的阴影后,从中攫取化用了相当的精髓。 江闻眯起眼睛,单凭洪文定的悟性能做到这点他并不惊奇,但是南少林的秘传龙形拳太过诡谲,直至现在江闻也没能揭开它的真面目,对天蚕神功压制魔性的原理更是不甚了然,只希望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才好。 洪文定太久没有过像这样放心动手的机会了,此时又面对着极度抗揍的小石头,于是一时间拳影纷飞、掌风飘散,武学套路信手拈来,借助机会整合修剪自身的武学枝杈。 有舍必有得,有付出才有收获,洪文定这一番动作下来,江闻听见一些语气惊讶的低声细语,显然是六丁神女在一旁偷看。 局势并没有一边倒,小石头身负严氏铁布衫,一身由外而内的横练法门也是霸道无比,任凭风吹浪打,我自一掌破之,降龙十八掌中的精要也慢慢显露出来。 洪文定瞅准了几次机会,骗得小石头率先出手才趁机偷袭,这让小石头也吸取了教训,从一味刚猛狠辣、亢奋凌厉中懂得留住几分力道,没等江闻点破,就把将盈不可久的“悔”字含义参悟了出来。 更令人害怕的是,随着小石头的每次发力,都伴随有磨牙的刺耳声音,好像极力克制着顺嘴咬过去的冲动,导致六丁神女中年纪最长的少女,刚刚养好的腿伤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可以了,看得出来你们都有进步,再打下去天就快黑了。” 江闻叫停了两人的切磋,也看出了徒弟们都存着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时候叫停刚刚好,延迟满足的心理会让他们自己找机会切磋,一同精进,这就是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而良性互动值得鼓励,江闻就没必要拿吃饭惩罚谁了。 下一步的教学的思路也有了,比如给小石头找一门实用、低调的外门武功,弥补对敌手段的单一,再给前途茫茫的洪文定确定一条清晰的道路。 一听说不打了,傅凝蝶立马拍手叫好。 “太好了,咱们快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啦!” 说罢转头就走,却被江闻拎着衣服领子给拽了回来。 “谁让你走的?你考教过武功了吗?” 江闻毫不客气地数落着小徒弟,“考试你就当不存在,吃饭就又把自己作数了,你在武夷派的两个师兄都这么优秀,你这个年纪是怎么吃得下睡得着?” 絮絮叨叨地数落了一番,傅凝蝶只好捂着耳朵假装听不见,最后哭丧着脸看着江闻。 “可是我又打不过他们俩,还有什么可比的嘛……” 看到凝蝶那委屈巴巴的样子,江闻当即虎躯一震——菜都菜得如此理直气壮,这孩子日后恐怕不同凡响啊…… “来,那就我跟你练练。” 江闻想起她那些不堪入目的阴招,主动伸出一只手,“咱们不比拳脚,只比内力。九阳神功你也练了半个月了,让我看看有几分火候。” 傅凝蝶垮起小脸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那……师父你不能以大欺小哦!” 两只手掌相碰,江闻就能查探到她散布在经络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的真气,已然有了一些积累,却都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直到江闻体内九阳高照的真气高歌猛进,这些懒散真气才匆忙组织反击。 尚未大成的九阳神功有所隐患,九阳本源出自先天八卦,易经之道亁,九阳开列,唯九五之德,元、亨、利、贞,上九则是亢龙有悔,故当初的觉远大师强行运功泄气而亡,而像凝蝶这样暗自蛰伏不动、缓慢易筋洗髓才是正常的状态。 “确实有在用功。” 江闻夸赞了一句,继续加强九阳神功的运力,以同源真气伐经洗髓,主动激起凝蝶体内真气的抵抗与消耗,借用切磋的名义给她点好处,避免和两个师兄差距越拉越远。 九阳真气十分特殊,号称用之不尽,愈使愈强,因而最不害怕的就是被消耗,凝蝶一开始还胆战心惊地对掌,但渐渐发现师父越是使力,自己越是精神奕奕,奇经八脉中仿佛有火焰被点燃,饥饿状态也被横扫一空,心思越发活跃跳动,最后干脆神游太虚去了。 就在这种状态下,江闻就看见傅凝蝶的眼神越来越飘忽,真气突然又变得懒散不动,防守泰势悄然瓦解,差点就当场走火入魔了。 江闻猛提起一口气,将九阳真气倒卷回自己丹田气海,凭借着深厚的功力才化解了逆行的危机。 “凝蝶,我跟你说过习练内功必须澄思静念,精纯惟一对吧,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江闻无奈地看着小徒弟,用心良苦地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顾虑心结,赶紧跟师父我说,千万勉勉强强地憋着,等到走火入魔可就晚了。” 从体育老师当场转职心理老师的江闻却没想到,六岁的傅凝蝶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成人的纠结神情,抬眼看了江闻一眼,才示意他俯身附耳过来。 “师父,我偷偷跟你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哦……” 傅凝蝶压低声音说道。 江闻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我负责守口如瓶,你负责防意如城,就这么说定了。师父我从来都是一言九鼎、这你还不相信吗?” 傅凝蝶狐疑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师父,其实是这样的……原先文定都不怎么爱说话,他两天却总是主动和我搭话,还老是问我心情如何、孤不孤单……” 傅凝蝶绞着手指,偷偷看了师兄弟的方向,“您说他是不是喜欢我?” 江闻本来抱着手臂在听,这一下好险没把自己的胳膊给撅了。 “……徒弟,你这逻辑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师父是个大笨蛋,这都看不出来!” 傅凝蝶瞬间拉下小脸,既心怀不满又忧心忡忡地说道,“还有小石头学棋一直故意气我,他是不是也喜欢我?他们刚才打得那么厉害,该不会也是因为我吧……”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连忙问道:“凝蝶你老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是谁告诉你的?” 对于这个问题,傅凝蝶倒是很老实地回答了江闻。 “是神女姐姐们呀!” 江闻瞬间转头,露出了杀气凛然的眼神。 这泉州是一刻都不能再留了! 不能再让这帮八卦精荼毒自家徒弟了! 好家伙,一不留神就被编出如此跌宕起伏的感情纠葛,他们还是孩子呀! 江闻在内心咆哮着,丢下凝蝶主动往六甲神女藏身偷窥的地方走去,轻功施展、兔起鹘落间就拦住了要逃跑的三人。 “三位姑娘暂且留步,江某有事想请各位指教。” 江闻冷着脸看着三个人。 三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也开口说道:“江道长勿怪,我们不是有意窥探贵派武功,也没有偷师学拳的意思。”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三位来这里有何用意。” 江闻冷冷地说道。 见江闻语气不善,她只好继续说道。 “实不相瞒,如今红阳一脉折损严重,红阳圣童、护法都死于非命、已经是在危急存亡之秋,红莲圣母菩萨再怎么殚精竭虑,也终究独木难支……”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还想让自己当圣女? 见最年轻的六丁神女支支吾吾起来,最终还是稍稍年长些的白衣女子代为开口,捅破了窗户纸。 “江道长,我们是希望您能充任红阳护法一职,帮助本教渡过难关,今后必有厚报!况且本教也不禁嫁娶、不计门流,不妨碍您武夷派掌门的身份!” 江闻想问罪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这怎么话里话外的,真变成了要招揽自己的节奏了? 在黄稷死了之后,红阳护法确实是空了出来,福州分舵确实也群龙无首,江闻确实也是最适合的人选之一,可关键是丁典怎么办? 他怎么看都是红阳圣童指定的护法才对。 自小明王死后,明尊教已经不设教主一职,莫非让丁家公子当红阳圣童? 对于这个问题,江闻倒是有些阴暗地揣测这个人被关了十几年的绝顶高手,还真有可能是“童”…… “不行,我觉得丁公子更适合护法一职。” “道长,此事自然万般勉强,我们也只能代圣母菩萨开口。” 年纪最大的六丁神女仪态端庄,深深地施了一礼,十分恳切地说道。 “一路上您和圣母的举动我们都看在眼里,圣母菩萨脸皮向来薄,和那丁家公子也不过是陈年往事,早就时过境迁了。希望您哪怕是看在两人的这番情份,也要帮本教渡过这次的难关!” 十二成功力神照经警告! 江闻一个激灵,又差点把自己的胳膊撅了下来,这些小姑娘传起八卦都不避着当事人的吗! 自己和红莲圣母是在马车里研究破解圣火功的办法,而她们究竟每天在脑补设么鬼东西! 江闻此时再不犹豫,做出了可能是这辈子最果断英明的决定。 走!必须马上走! 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听 师徒四人匆匆吃过晚膳,江闻就在三名六丁神女不解的眼神中,带着徒弟逃也似地出了府,显然是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江闻打定了主意,待到明天和红莲圣母正式辞行,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踏上前往广州之路,以免年纪幼小的凝蝶再受到八卦精的荼毒。 入夜之后寒风凛冽,泉州城外的镇南门依旧人来人往,大小船舶都在船头点上了夜灯,顶着怒涛要回到法石港中避风,等待明日继续打鱼生活。 打鱼人家很少上岸,几个船家倚浆停船凑在一处,闲聊起当下的局势。随着朝廷和郑成功间硝烟的味道渐浓,这座海商重镇的繁荣不减反增,颇有一番烈火烹油之势,海外贩贸之物一天一个价,东西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一个说不算太远的事,就几个月前他还亲眼见到,有人送来了一条万里石塘才有的鼍龙,一丈来长浑身鳞甲、要不是麻绳紧紧捆住了嘴足,恐怕能把他的小舢板都挣翻,也就在他船上开膛破肚的。 另一个船家则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说他也不差,前天渡人碰上个怪人,疯疯癫癫地不肯下船,非要把他的小船买下来出海捞什么重要的东西。 江闻在港口闲逛,顺带听到这几个中年船家以土语交谈,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墙之门。 泉州城的西北曰临漳门,在临漳门和镇南门之间有一座通津门,直通环绕城外的护城壕,万点灯火妆照出一座不夜之城,久违的人间烟火正氤氲成一片,笼罩在这处醺醺然的城市中。 师徒四人掉头离去,毕竟以他们的身份进城太过危险了。 泉州城外龙蛇混杂,船家本身就帮派林立,还有清廷往来的官兵耀武扬威经过,沿着海港短短一路,江闻一行就看见不少打架抢活的人,还有人高马大的一个船夫使得一手好通背拳,打得五六个大汉轻易不得近身。 “这是北派的拳师,这身功夫沦落到码头扛包,糟蹋了。” 江闻对着洪文定说道,“可惜在如今这世道上,一身功夫未必就比修脚剃头的手艺管用,至少手艺人本本分分做事,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捅死,钓鱼也不用戴头盔。” 洪文定侧过头看了江闻一眼,深以为然的定了点头。 “师父说的是。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爹和寻常人家一样没有功夫,是不是就不用奔波漂泊了。” 江闻听到这个假设也忍不住莞尔。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就他爹的那张脸会没有武功?江闻还真难想象洪熙官老老实实种田、勤勤恳恳养家的模样。 然而寻常人遇见洪熙官那样的遭遇,应该也只能放下血海深仇,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去了吧。比如严咏春的老父亲,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杀出一条血路来。 师徒一行远离了几处人声鼎沸的码头,望着明月高悬的宝蓝色海天,耳中全是潮汐起伏的浩荡之声,伴随着无数想要归港的船灯隐隐约约、起起伏伏,恍若洒落于海面的满天星辰。 港口更西边搭起了成排竹棚,此刻许许多多短衣打扮的人攒聚在其中,时高时低地喊着口号,不时会有因输赢引发的喊声,赌天骂地喧闹无比。 海上的生活枯燥无趣,聚众博戏就变成他们最有凝聚力的活动了。 “习武之人为名,博戏之人图利,不知道我们在外人看来,咱们是不是也同样这般的粗鄙可笑。” 江闻随口开起了刻薄的玩笑,却发现洪文定脸上露出了诫省的神情。 “后悔学武功了?还是心疼江湖儿女了?” 江闻打趣道,“我看那田青文姑娘对你情有独钟,有没有考虑入赘天龙门当个富家翁?” “不,我想像师父这样游历四方,行侠仗义。” 洪文定摇了摇头。 “况且我爹说过,身在江湖就别想要退出。像田姑娘那样的遭遇不过是江湖中人的寻常,她心中所更希望的,想必是生于寻常人家吧。” 江闻默默点头,这些早已并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 生在这个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年代,双足落下的每一步本就有其必然性,洪文定能如此冷静随安,更多的是被生活逼迫得早早放弃了幼稚的想象,只能紧盯着所能及见的远方。 “文定啊,打打杀杀救下的人不过是一时,被挣脱的枷锁总有一天还会落回头上,真想要拯救人,你就要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江闻慨叹道,就像这座城中的人今日感慨着喜乐平安,或许明天就被迁界禁海害得家破人亡,一旦接下来的厦门之战折戟沉沙,清廷绝对会为避免其不善海战的短肋,以牺牲沿海百姓利益、家家皆哭为代价,换取战场上的主动权。 初立界犹以为近也,再远之,又再远之,凡三迁而界始定。 史书短短一句话,却不知这一次次为禁海的迁界,会有多少人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看着师父又陷入了沉思,洪文定也沉默了下来。 他能感觉近来师父出神的次数明显增加,说话也总是云里雾里越发神秘,似乎行走在尘世是一种莫大的负担,只有在云深鹤唳的武夷山大王峰上,他才能暂时忘却这些烦恼。 洪文定目不斜视地走着,却时不时回头检查小石头和傅凝蝶有没有掉队。 “师父是让我不要轻易出手,谋定而后动吗?” 洪文定忽然问道。 江闻猛然从思索中挣脱,使劲晃了晃脑袋。 “不,我是说你下次打算英雄救美的时候,一定要先打听清楚未来岳父有多难对付。” “师父,我饿了。” 小石头忽然出现,说出了发自心灵的呼唤。 江闻眉头一皱,恶狠狠地盯着他。 “下午不是刚吃过吗?怎么饿的这么快!”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肚子,思索了片刻就抬起头来。 “太急了没吃饱,刚才闻到味道就饿了……” 江闻顺着他的视线看起,发现港口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座氛围森然的古庙,硕大榕树遮天蔽日,唯有西面的墙根亮着火光,摊主支起一口大锅咕嘟着吃食,香气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在赌钱的档头边做小吃,不得不说是一档好买卖,可惜如今长夜未央,赌客还醉心于财源滚滚的紧张刺激中,不到荷包空空谁也没有抽身的意思。 即便偶有食客到来,他们也是匆忙吃完就又回到赌坊大呼小叫,这个小摊只能孤零地躲在一旁,和紧皱面皮的主人一起,畏畏缩缩地冒出个头来。 “你这鼻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江闻叹了一口气,还是带着三个徒弟到了那档小摊面前,准备尝尝这些干净又卫生的当地美食。 看到一名道爷带着三个童子光临,小摊主人紧皱的面皮瞬间舒展了不少,赶紧用腔调怪异的官话对着吆喝起来。 “店家,你不用勉强,好好说话我听得懂。” 江闻先把对方从“摊主”高抬到了“店家”,然后比了比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得懂当地的方言。 这个小摊的吃食和外表一样寒酸,种类少得可怜,唯独便宜又实惠,两文钱就能打来一大碗,热乎乎地吃个水饱,江闻也就随手点了两样,便和徒弟们围着一张简易的木桌坐定,又折断一串树枝,析木为筷一人一副。 四碗细腻鲜香的肉羹汤先端上来,饱经捶打的醇厚肉泥香气包含在汤里,香而不腻,撒上葱花口感倍佳,舀入口中爽口又筋道。 “凝蝶,姑娘家要注意吃相。” 江闻看着傅凝蝶先是试探地尝了一口,便双手环抱着陶碗风卷残云,似乎生怕被小石头抢走,忍不住出言提醒。 小凝蝶速度丝毫不减,含糊地问道,“师父,这是什么肉这么好吃呀!” 江闻没有回答。 他刚才亲眼看见对方用刀将牛皮上残留的肉屑小心翼翼剔下,混合在猪肉糜中增加口感,猜到这可能是对方的独家秘方。 傅凝蝶出身官宦人家,按大明律法不得食用耕牛,为了避免知法犯法,她们家里可能是真的没怎么吃过牛肉。 但民间就没有这个讲究了,实际上到了明朝中期,耕牛数量充足,牛肉也成了市面上常见的肉类之一,而且物美价廉。譬如正德五年(151的南京,猪肉每斤值钱7—8文,牛肉每斤只消4—5文。 “吃吧吃吧,不够吃再续就是了,我平时有饿着你吗?” 江闻只吃了一口,就从随身包袱里拿出了锦缎檀木盒,细细端详了起来。 自他得到摩尼宝珠之后,珠子就安安静静躺在这个小匣子里,江闻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怪事,更没有像黄稷所说那般做怪梦、生幻觉。 而丁典与赵无极同囚十余年,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因此江闻一直怀疑这个锦缎匣子本身就有妙用,或许可以隔断摩尼宝珠对于外界的辐射。 “师父,这个盒子有问题吗?” 傅凝蝶见江闻没有动筷子,逐渐把注意打到了江闻面前的那碗,于是拐弯抹角地搭起了话。 江闻凝视着盒子,缓缓说道。 “何止是有问题。一旦这个盒子再次被人打开,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情来。幸好对于这些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可也不能像寻常事物那样,直接放在后山了就是了……” 傅凝蝶继续旁敲侧击地说道。 “那师父你这么聪明,一定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吧?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我自己可以走回的。” 江闻没好气地瞥了凝蝶一眼,把自己那碗推到她面前。 “想吃就直说,我能走去哪?这东西放哪里说不得都会害事,而世界上再大,岂有万古不坏的安全之处可以藏东西呢。” 说到这里,江闻却突然停顿了一下,“等一下……话说回来万古长存的地方我不知道,可两百年内没有人发掘的地方,我却知道在茫茫西北有一处,说不得就得走上一趟……” 江闻幽幽地望着西北方向,隐隐已经有了处置这颗摩尼宝珠的办法。 就在江闻思索的时候,店家已经又里外里忙活了一阵,端上来四碗慢慢腾腾的汤水。 同样是取猪肉做糜,这次在用木棒打成肉泥后,却是掺粉擀成纸片般薄,切成三寸见方的小块,再包上肉馅做成馄炖模样,便是一碗扁肉燕了。 肉燕一下老汤锅中煮熟就捞起,配上葱花蒜蓉飘荡在清汤之中,吃在嘴里只觉滑嫩清脆,淳香沁人。 解开难题之后,这次江闻也是胃口大开,稀里哗啦将整碗吃光,唯独连吃两碗肉羹的傅凝蝶欲哭无泪地看着美食,撑得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只能便宜了一旁虎视眈眈的小石头。 “都吃饱了就起来走走。” 看着两个徒弟暴饮暴食的样子,江闻只好催促他们起身,几人打算沿着这座破旧的庙宇绕圈子消食,消化了再回府歇息。 店家殷勤地上前收拾好陶碗,连带木筷都悄悄收走,计划洗洗就留给下一波客人使用,见江闻朝着一线之隔的古庙走去,却小声提醒道。 “这位道爷,你在周边转转都不打紧,就是千万别进这座庙里,也别走到庙后的巷子去呀。” 江闻不禁停下脚步,打量着这座连匾额都没有的小庙。 “店家,这话什么意思?这里面有什么讲究吗?” 摊主皱起了面皮,警惕地向周围打量着,还刻意把头转到了背离古庙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好教您知晓,这本是一座水流庙……” 江闻听到这句话,也恍然大悟地闭上了嘴,拱手致谢后就慢慢踱步而去。 一顿饭的功夫,已经有不少赌徒惨输钱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简陋的赌档,运气好的人还能剩下几文大钱,就都闷闷不乐地也来吃宵夜,摊主登时忙碌了起来,也就没有关注江闻一行人的去向。 而另一批赌徒输了个精光彻底,连吃东西的钱都不剩,却也没有轰然散去,而是神色诡秘地结伴同行,钻入了破庙后面的小巷子里去。 “师父,什么叫水流庙呀?” 一阵阴风吹动,满地狼藉的阔叶卷起,就好像有无形人衣袂飘飞地与她擦肩而过,让傅凝蝶忽然打了个寒战,小声问起了江闻。 江闻摸了摸她的脑袋,指着不远处的古庙说道。 “你算算看,庙门有几级石阶?” 凝蝶掰着指头数了两遍,确认了数字才回答道。 “一共六级石阶。” 江闻点了点头,低声对她说道。 “庙无天井、也无房梁,不见天日,窗阶成双,这分明是一座阴庙,都是苦命人罢了。” 凝蝶被师父阴森森的语气吓了一跳,畏畏缩缩地抢走在了小石头和洪文定的前面,生怕落在队伍最后被什么东西跟上。 所谓的阴庙就是民间供奉孤魂野鬼的庙宇,譬如乱葬岗、无主尸、身死异地怨气深重,就会有人代为收殓尸身、立庙祭祀,防止对方为厉作祟。 而泉州城靠海,时常有海难死者漂流上岸,店主说这里是“水流庙”,就是指江湖河海里捞上来的、水边漂到岸上而无人认领尸体,建一个庙给他们作为栖身之所。 江闻不把话说透,就是怕再吓到凝蝶这个胆小鬼,说不定当晚就又要睡不着觉了,这个胆量如何能闯荡江湖? 江闻刻意停下脚步,恰好挡住了傅凝蝶看向小巷深处的视线角度——因为那里有许多眼睛发红的赌徒聚在一起,紧紧围绕着一颗水流庙中取出的骷髅。 那颗骷髅上的皮肉还未脱尽,只被他们用香灰水草草濯洗,便用蓬草穿过颊骨,摆放在空荡无人的地面上。 早在宋代的《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中就有记载,像这样做骷髅就会在夜里开口说话、告知吉凶,而且越是巨大的越是上品,当初杨琏真伽便是用这个方法,从宋理宗的“口”中打听到了许多不可告人的辛密。 一群赌徒们双手颤抖,方才博戏的热血还未消减冷却,无时不刻都在焯烫着他们的心肝脾肺。他们虔诚地祈祷着、膜拜着,带着一种扭曲而执着的信仰,崇拜着眼前的褐黄骷髅,将耳朵贴近骷髅齿已落尽的牙床,想要求得一夜暴富的箴言。 赌徒们接连不断地传递着骷髅,虔诚地附耳,却只听见呜呜风声在其中回荡的声响,就像是骷髅因蓬草穿过身体的痛苦呻吟声。 赌徒们并不气馁。 长夜漫漫,他们还有很长时间聆听消息,又或者将面前虔信着的“神祇”,亲手用砖石砸个粉碎不存——就像这座古庙墙角里无数的灰白碎屑颗粒。 回去的路,不知为何有些遥远。 深夜的冷风越发刺骨,海岸线上的渔灯也逐渐缩减,仿佛天上的星星落落入海之后,终于淹没在幽暗深沉的洋流之中,熄灭了潜藏在陨壳里的残烬,坠入了用不见底的深渊里。 烟火渐凉,寒天更长,孤单的巷子中唯有冷风打着旋儿,无聊地卷动、摆弄着落叶,飘飞到街头巷尾的缝隙间消失不见,悄然无踪。 傅凝蝶走在保护中,跟着在寒夜里踟蹰着,心里才有一丝因安全感带来的温暖。 她突然觉得这条路回去的路怎么也走不完,更也不想这条路走尽。 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众星拱月,一会儿紧盯着前面昂首阔步、姿态随意,仿佛一切险阻都不放在眼中的师父,一会儿看向身后并肩前行,勇毅恬淡的两位师兄。 但突然间,凝蝶发觉自己内心有些慌张,她不断前后顾盼着,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如今只是身处一场孤独的梦里,再一转头,这些微小的温暖就会原地消失—— 就和她记忆中的父母家人一样,无论她每天如何努力刻画描摹,他们的模样都在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陌生…… 师父的声音忽然传来。 “看什么呢,到家了。” 江闻站在红莲圣母给他们准备的府门口对凝蝶笑着,催促着这个小徒弟。 小石头和洪文定原本跟在她身后,此时抢先一步跑进了府门,傅凝蝶这才忙不迭地也跟了上去,跌跌撞撞、慌慌张张,也撞破了刚才愁肠百结的幻梦,再次踏入了冰冷的尘世。 凝蝶轻轻的两步就将这片萧疏寒夜、连同泉州城外这夜悠游,尽皆甩在了身后。 第一百五十五章 风云解斗围 翌日天光大亮,江闻师徒就做足了远行赴粤的准备,明尊教提供的马车也早早停在了府门之外,由一匹温驯耐劳的老马拉着,足以抵挡沿路上的风霜雨雪,只等着红莲圣母出现道别。 然而期近日中,他们都没有等到红莲圣母出现,六丁神女也派人前去询问了几次,一样如石沉大海。 再这样等下去,江闻一行就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到漳泉交界的集镇,免不了要在荒郊野岭栖身一夜,因此在再三考虑之后,他们只能赶着车辞别了明教的众人,往南边悠悠而去了。 而直到江闻出发了快一个时辰,红莲圣母才姗姗来迟,带着懊恼地看向自己的手下,朱唇轻启,嘴里却没有说出责备的话语。 “进来,我有事和你们说。” 她带着几人进入府中的秘密庵堂,往血佛像的莲座上走去,终于说出了迟来的原因。 “昨夜我在草庵寺里面合见侍法、法堂诸人,亲眼见到呼禄法师的舍利塔夜放毫光,夤夜震荡不已,似乎竟是塔下镇压的骸骨蠢蠢欲动。” 三名随行的六丁神女也纷纷点头,对昨夜所见之事似乎依旧惊骇莫名,彻夜未眠的脸色尽显苍白。 “圣母,这件事可非同一般。呼禄法师当年之所以游方泉郡终生,就是担心泉郡山海之中有变……” 年岁较长的六丁神女沉吟片刻,轻轻敛起纯白纱袖,上前说道,“如今本教衰微,不如派快马把江闻道长请回来……呃,我是说人多计长总是好的。” 红莲圣母的神色也颇为纠结,但思索良久之后,还是轻轻地摇头否决了。 “不妥。我们明尊教的事,终归要由我们自己解决,岂能因为势单力薄就处处假手于人?江闻道长此行似乎别有深意,不应贸然阻挠大计。” 随着几部古经被找回,红莲圣母才明白关于明教呼禄法师的真相。 唐时来泉州传播摩尼教的呼禄法师属于中亚摩尼教团,事实上呼禄仅是僧职,他在会昌法难中侥幸逃生,姓名因无记载已不得而知。 所谓呼禄就是呼卢唤,是古波斯语的音译,意为传教师,属较低级的摩尼教僧侣。根据《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和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的记载,摩尼教寺院本就应该由呼卢唤、阿拂胤萨、遏换健塞波塞共同管理,呼卢唤专知奖励。 而当时仅剩一名传教师出逃授徒,可见情况危急到何等地步。那段历史中没有什么高僧大德,也没有什么佛法无边,只有一名从屠杀大难中侥幸逃生的小传教师,惊魂未定地翻山渡水地,最终闯到尚处蛮荒的闽地,亲见到了一些更加离奇可怕的存在。 更绝望的是,他因在福州三山的隐忧中发了恻隐,折戟沉沙地赔上了镇教法宝摩尼宝珠,还是没能镇压住幽泉海眼,才惶惶不安地来到泉州府。 但他终究没有沉沦,呼禄法师游方到泉郡的传教生根发芽,他更是用尽人生剩下的时间,做下了一件不为人知的惊天之事…… 随着大略逐渐被定夺,红莲圣母的思路也越发清晰,一道道命令被下达,随着泉州城中的明尊教高层信徒陆续赶来,明教潜藏的力量也被发动了起来,式微已久的明尊教人马如临大敌般部署起来,即将集结在城外的郡北山下。 而随着教徒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些事关昨夜的消息。 昨夜泉州城外,俗称水门的南薰门有一艘渔船遭遇了水猕猴,怪物在三鼓时分忽然登船,自水中跃登而起,几乎压偏了整艘小船,渔人惊起怒叱并投以炙肉,举火燎之,但仍有一人被拖入水中不见。 此事最终有三人幸免,自称亲见可以证明,如今城中已经人心惶惶,县尉此时正打算封堵水门,抽干河道中的积水,找寻那具尸骨的下落。 而另一件事则更加诡谲。 昨天深夜的法石港人烟静寂、诸帆皆落,船家渔人全都入睡的时分,有人听见铙鼓之声从洋面深处传来,由远及近清晰可闻。 睡梦被敲醒,渔人慢慢地终于见到一艘长舟渡波而来,船头旌旗闪烁却不曾点灯,两边的船舷各坐了近百人,各自都奋力摇动着船桨靠近。 此时的法石港中早就挤满,相互之间还用铁索连结锁定,防止小船在明天潮汐来临之际飘入海中,故而已经是一艘也无法挤进去了,便有人好心划着小船前去提醒,让他们换个港口过夜。 可当小船靠近时,这艘长舟却毫无征兆到忽然上下倒转,头重脚轻地瞬间覆入水中消失不见,仿佛被靠近的小船所惊扰,躲藏进了水里。 几名船家面如土色,察觉不对立马掉头离开,可就在他们驶离一定范围的时候,这艘长舟又一次显出水面。 这一次几名船家看清楚了,船上数百人竟然全是皮色铁青、泱瀼衰败的死尸!它们坐在一起,伴随着旌旗招展而奋力鼓棹,就如同生前所做之事,正在他们身后直追不舍! 鬼划舡在法石港外游荡了一夜,却再也没有人敢驾船靠近,直到白天清点人数,才发现法石港中有十几名深夜博戏的赌徒自此夜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们见鬼被吓得连夜跑了,也有人说他们欠下赌债逃离。 但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烧水做饭的他亲眼见到这些输红了眼的赌徒们,不知为何排成长队,陆续走入没顶的海水之中,化为一具具后背朝天的浮尸,悄无声息地向鬼划舡漂去…… “圣母菩萨,这些事情官府已经下令封口,恐怕是担心影响水师伐郑成功的缘故。” 一名胡商恭恭敬敬地禀告道,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简陋的书稿,“近来泛海贸迁往来高丽、日本,对此事也多有见闻,海上流传着这部来历不明的《睽孤风土记》,请圣母菩萨过目。” 红莲圣母坐在莲台宝座之上,细细翻看了这本手抄临描的书稿,良久之后才喟叹了一声。 “将这本书抄写一份,以快马送往广州分舵转交到江道长手里。此外,立即加派石工匠师前往崇安县,武夷分舵必须加快速度筹建了!” ………… 江闻带着徒弟顺着官道一路南行,靠着明尊教的消息绕过清廷屯兵的诸多要地,顺利通过了漳州府,五六日里都平平安安、顺风顺水。 久违的太平日子让江闻逐渐确信,自己之前遭遇的种种异常事件不过是偶然,像这样岁月静好的时间才应该是常态。 所以说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走到哪就乱到哪、怪事跟在屁股后面跑的倒霉蛋嘛! 然而世事往往于毫忽之间,就有出人意表之变,在江闻发出感叹不久,他们就在闽粤交界的汾水关遇见了新的倒霉事。 汾水关两侧山岭连绵,峰峦叠嶂,丛林莽莽,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往前咫尺之隔就是潮汕之地,偏偏只有这夹道一线能通行车马,故而关上雄关高踞,紧扼住了闽粤两省咽喉。 距汾水关前很远,商旅车马此时就已经排起了长队,众人沿着窄小的官道挤成一团,向前看去是寸步都不得前进,而等到往后看时,又被后来的队伍堵在中间进退两难。 远眺而去,汾水关前守关的官兵也不耐烦地四处踱步,有时也在哨楼上呼喝催促几句,却没有一点实质帮助的举动。 脊岭上烈风阵阵吹过龙潭山岗,猫毛草也被吹得东倒西歪,隐约沿着山上的界碑分隔各倒向一边,温吞的夕阳已经徘徊在远方的山巅,依依将要落到视线之外,白日喧腾的热气也似要缓缓消散了。 江闻目瞪口呆了,想不到自己来到了百年前,都能体验一回高速公路堵车的感觉,他还发现前面经验丰富的商队派人打探消息已经去而复返,当即支起土灶、摆好锅碗,显然不期待能在天黑前赶到饶平县过夜了。 “劳驾问一下,前提到底面发生什么事情,怎么过了一个时辰了还纹丝不动?” 江闻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用递烟的手势随手送上一块腌好的肉脯,然后拿出了个空碗。 对方也心知肚明江闻的意思,倒给他一碗开水后才说无奈地解释道。 “前面有江湖人士殴斗,针锋相对谁也不让。关吏敢欺负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可看见那样的亡命徒只会唯唯诺诺,俺看今天想要过去是没戏了,道长不如也早做准备吧。” 江闻心下了然,谢过对方后就转回马车里,把晾凉的水交给了三个徒弟。 “你们先喝点水,前面有人在闹事,说不准今天就要饿肚子。” “师父,不如我上去看看。” 洪文定自告奋勇地要上前打探。 江闻摇了摇头:“不必,为师自有打算。” 随后他从车里取出青铜古剑,吩咐两个徒弟:“石头、文定,你们俩守好车子不要乱跑,车流动了就赶车往前。凝蝶,你跟师父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傅凝蝶半睡半醒间瘫在车上扭动着身体,丝毫不愿意起身。 “我不想去……前面又没什么好看的,我要呆在车上睡觉……” 江闻不由分说地把她扛上肩头。 “不许不去,每次出点什么事你就跑丢,这次由我亲自看着你!” 拥挤的队伍沿着山脊弯弯绕绕、哀声遍野,江闻施展轻功带着凝蝶左突右冲,终于越过关哨来到了队伍的最前端,找到了致使大堵车的罪魁祸首们。 汾水关前有一座雄伟壮观的石牌坊,牌坊方形石横梁上东面镌刻“功覃闽粤”,西面镌刻“声震华夷”,字体雄浑,笔划苍劲。其下石梁两面均镌刻“福建广东乡缙绅士民同为大总戍都督郑芝龙立”。 而这座石牌坊下,两队江湖人马正杀气腾腾地对峙着,一方褐布裹头、手持单刀,一侧则赤手空拳、身披蓑衣,走起路来叮当乱响,显然藏有暗器,确实都是江湖中人的标准打扮。 双方皆有挂彩负伤的人,奇怪的是持刀一方显然伤得更重,已经是人人挂彩的程度,却都不依不饶地挡在蓑衣人的面前,一副就要拼命的架势。 左边一方怒目相向,语带不忿。 “金刚门的,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今天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斗过一场才作数吗!” 而另一方更是言辞激烈、怒火中烧。 “燕青门,你们装什么糊涂!先前见面不久,我们一行就遭遇强盗袭击。这次你们还敢前来,若再放过你们岂不是纵虎归山!” “你们血口喷人!” 怒骂声瞬间响起,赢来的却是对方的冷嘲热讽。 “哼哼,谁不知道你们欧阳掌门早年就是个独脚大盗!” 此话一出,双方便再也免不了一场恶斗了,推推搡搡地便乱作一团。 金刚拳源自北派少林,动起手来拳势古朴,遒劲雄强,凶狠果决。 这些人并肩作战勇猛无比,显然精过演练排布,与一般单打独斗的江湖中人有所不同,故而能让他们都损失惨重的“强盗”,想必更加地凶威煊赫。 燕青拳相传也出自北少林,刚柔相济,内外兼修,招式大开大合,有排山倒海之势,更有个名字叫做迷踪拳。 这方神完气足地以逸待劳,自然占据了几分优势,在扛过先头排山倒海的一波冲击之后,瞬间就趁着对方力竭未继的间隙反扑,也打得风生水起。 殴斗一触即发,双方霎时间剑拔弩张、拳来剑往,近前的商队就倒霉了。他们连忙后退躲避,可官道本就窄小,彼此挤压倚靠之下更是乱作一团,不多时就有马车错轮失陷,货物滚落到道路两旁的山涧里去。 待到两方的掌门登场,局势更加不受控制,金刚门的掌门身型粗壮,势如疯虎地缠住了燕青拳门腊黄面皮的欧阳掌门,一招更胜一招地使出杀手锏,却显然逊色了云淡风轻、灵矫腾跃的对手一筹。 乱象更深,再这么下去恐怕天亮都没办法让出条路,更别说顺顺利利赶到饶平县城,此时不少客商甚至决定打道回府了, 就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忽然有龙吟之声凭空响起,刺啦啦地划过天际,化为清光射中了一棵参天大树,定睛一看,却是一柄造型拙朴的青铜古剑! 注意瞬间被转移,就在众人还在惊骇之际,一道身影也闯将进来,迎头就撞进了殴斗最猛烈之处,如一道平地旋风般拂过官道,而正在交手的江湖人士只是被轻轻一掌刮到,就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瞬间因为连锁反应四仰八叉地倒下了一大片。 “武当派的绵掌功夫?!” 两位拳派掌门惊呼出声,不约而同地说道。 此时这道影子却已经来到身前,左手托起金刚拳掌门的进步截肘,右手拦住燕青拳掌门的蛟龙出水,云淡风轻地就按住了两人的招式。 “二位恩仇难解,何不给在下一个面子,择一静处把话说开?也好过在这里阻拦百姓,着实有违侠义之道。” 见到眼前的人功夫精湛,难以轻取,两派掌门都后退了一步,警惕万分地打量着面前道士打扮的武林中人。 “本门恩怨无关外人。不知阁下名讳?” 燕青拳的欧阳掌门抱拳眯眼,显然还没有收起决一胜负之心。 “在下武夷派江闻,见过二位掌门。” 江闻将手一甩,拂动衣袖缓缓说道,两旁的门人都皱起了眉,大家都表示完全没听说过这个门派,对于这点江闻也早有预料,却发现唯有金刚门的掌门听到之后神色一变。 “金刚门周隆,见过江闻大侠!” 这人操着一口山西口音,却似乎对江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夷派掌门十分了解。 江闻玩味地看着面前的人:“周掌门,听这口气你认识我?” 周隆重重地点头,果断承认。 “武夷派?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欧阳掌门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江闻神色不善地转过头看着他,露出了一抹亲切和善的笑容。 欧阳掌门瞅见金刚门掌门由衷的敬畏之色,又看见江闻耷拉下来的脸色,连忙补充了一句,“呃,阁下大名远播,想必是鄙人久疏江湖走动,孤陋寡闻了吧!” 借这个机会,江闻才趁机停住双方的乱斗,打听清楚了两边纠葛的由来。 金刚、燕青两派虽然同处北地,源流说不得还有些关系,但先前素不相识,唯独在由浙入闽的要道仙霞关前碰了一面,同为江湖中人难免有些桀骜,譬如燕青拳一个弟子切在磋时打伤了金刚门弟子,双方就此闹了些不愉快。 这件事本来应该只是小事,毕竟江湖中人打打杀杀都是嘴上的,意气之争也不过一时,没有什么千里寻仇的必要。 可随后不久,金刚门出了仙霞关不远就被一伙强盗伏击,人手伤亡颇大,对方却逃之夭夭。 从那时候起,金刚门就开始怀疑是燕青门的人下黑手,毕竟他们掌门是有了名的独脚大盗,还自号“千里独行侠”,显然对早年经历不以为耻。 今天在闽粤交界的汾水关前,金刚门竟然又见到本应领先自己许多路程的燕青门——对方从领先三五天路程变成抄了自己后路,金刚门瞬间就警惕起来了。 眼见燕青门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又和自己碰上,行迹也是极为可疑,周隆瞬间决定先发制人,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听完这些故事,江闻也就明白该做什么了。 “欧阳掌门,我作为外人说一句公道话、你们出现在这里的时机确实有些微妙,也难怪金刚门的周掌门多心,今天既然你们还没人丧命,我看双方就各退一步、就此别过如何?” 江闻微笑着说道。 欧阳掌门不知为何心里一惊,总觉得面前这人话里有话。明明是对方寻衅滋事、把道封路,怎么在他嘴里变成自己心怀鬼胎地犯罪未遂了? 气氛又一次紧张起来,三人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江闻本以为三人非得再打过一场,才能得出罢斗的一致意见,可没想到刚才还怒气滔天的金刚门掌门虽然五大三粗,此时却很识时务地瓮里翁气附和道:“既然如此便罢了。欧阳掌门也别记在心上,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嘛。”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凭着功夫强压解斗虽然有效,场面上还是流于粗俗,远没有如这般靠面子解决问题来得举重若轻,以至于场中的江闻瞬间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出尽了风头。 见周隆如今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模样,和方才粗莽的样子一比判若两人,江闻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独具什么人格魅力,已经可以一言止杀了。 燕青拳欧阳掌门顿时一口恶气卡在胸口,很想在手底下见真招,把面子挣回来。 可如今形势比人强,对面这人说着两不相帮,却显然不是打算这么做的,自己倔犟下去很容易被群起而攻之,于是也只好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表示不再追究。 “那我就给江掌门一个面子!” 听到这句话,沿途糟了池鱼之殃的客商之中,瞬间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向江闻投来佩服之至的目光,尤其以人群中的傅凝蝶最为激动,上蹿下跳满脸通红。 官道逐渐恢复通畅,直到燕青拳门的人捡起兵器、扶起伤员纷纷离开后,金刚门五大三粗的圆脸掌门才恭恭敬敬地来到江闻面前,深深抱拳一礼。 “江大侠,当初我家师兄在武夷山闽越古城中,全赖大侠搭救才得以保得性命,此事师兄对外秘而不宣,唯独告诉我要多加礼敬。” 江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在武夷山里刷的少林派声望,居然能在这里派上用场。 他依稀记得当初随着天地会进入闽越古城伏击清军的队伍里,是有金刚门这么一号人物。 虽说对方本是北派功夫,却向来和南少林更加亲善,故而不远千里前来助拳——再看刚才同样出自少林的燕青拳、显然就和南少林没什么交情,就绝不会知道内部流传的江闻故事。 “原来如此,那倒算是故人了。” 江闻淡然处之,随后唤来了还在人群中看戏的凝蝶,一行人原地散开让出足供商旅通行的道路,才继续原地攀谈了起来。 “周掌门,不是我说你。你们今天的行为也太过弄险了,万一对方真的心怀鬼胎,你们这帮残兵败将岂不是立马吃亏?” “江大侠有所不知,我今天选在这里发难,本就是为了将事情闹大,方便往来客商将此事流传开来。” 金刚门掌门周隆的圆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之色。 “如此之后,对方如果还敢突施冷箭,江湖上毫无疑问就会猜定是燕青门动的手,今后自然有人会替我们报仇雪恨。这总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荒郊野地里吧……” 江湖中人果然心黑,看样子竟然是想打草惊蛇,把最有作案嫌疑的门派架在火上烤。 “哦?你们如此有信心?” 江闻也很惊奇,公然说出这番心计倒也罢了,周隆怎么确信有人会替他们报酬? 周隆点了点头。 “我家师兄因为相助南少林,不得已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后隐姓埋名,南少林已然是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就算我师兄报仇无望,南少林的高僧们也不会袖手不理的。” 对寻常门派来说,被打成反贼可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武夷山闽越王城之后,说不得就有多少人被迫远走天涯,防止被清廷追查出来连累亲友,南少林确实也是欠下了不小的人情。 这番算计环环相扣,眼前的周隆显然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可说起金刚门,江闻隐约记得这帮也都是浑人,似乎先前就借着南少林之事趁机围攻上清观、夷灭仙都派,搞得冯道德上门问罪,怎么也不像是嫉恶如仇、不知变通的样子。 故而江闻心底有些好奇,对方如今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碰上这种事明明可以化整为零地离开,怎么好似非要大张旗鼓地通行闽粤才开心? 面对着江闻的疑惑,周隆笑容可掬地一口一个江大侠,非要请江闻一道到广州城中盛情款待以表谢意,还说自己武功低微,希望江闻能够沿路指点一二,束脩之礼不在话下。 江闻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怕再被袭击,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热情反而让他起了疑心。 见江闻神色不定,周隆看了江闻面前的凝蝶,又瞥了一眼由洪文定驾来马车上的两个小孩,才打定主意般地从弟子手里拿过一面有些滑稽的小旗子,插在了自家的马车之上。 “兴隆镖局?这是什么意思?” 江闻念出了旗子上四个小字,已经隐约猜到对方的用意了。 周隆这才有些羞赧地承认道:“金刚门近来经济拮据,想借着风头在山西大同府组建兴隆镖局,此行就是开张接的第一镖,自然求个打出名气,一炮而响嘛……” 被拆穿了用意之后,周隆也知道自己占便宜被发现,连忙拿出一些更有吸引力的条件。 “江大侠,今天的事情周某感激不尽,金刚门上下更是五体投地,如果您愿意一道前往广州府,此行的镖资我们情愿分文不取地一并奉上!” 江闻神色不变地看着那辆被着重保护的镖车,随口问道。 “周掌门,哦不对,周总镖头。你们这趟保的是什么镖?” 周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圆脸上满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江道长切莫外传,如今无数江湖人士齐聚广州城,就为了不错过连番好戏。我此行护送的这趟镖乃是价值千金的宝刀,便与广州城如今最为轰动的两件热闹事之一有关!” 周隆的声音并不大,可“热闹”两字一出,江闻就发现坐在自己怀里偷听的凝蝶,眼睛像灯泡般刷的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光夕滋漫 千岩泉洒落,万壑树萦回,闽随着粤交界的高山也逐渐走尽,密布的河网开始显露真容,官道多半也因雨水有泥沼难行的地方,于是行船就变成了更好的选择。 “江掌门,前面俺们再转一程的水路就到,筹费也都付好了快上船吧。” 五大三粗的周隆凑了过来,口气恭敬却不显谗奉,显然早就把江湖上并不深奥的人情世故摸了个门清。 他看出来江闻喜欢被称为掌门,因而故意这么不轻不重地奉承着他,好为自家金刚门请来一尊真佛,保得沿路平安。 结伴几日之后,金刚门的人慢慢也无奈地发现了,抛却这个让自家掌门敬畏不已的道士,自己可能连两个小孩都打不过。 众人这几日从陆路换走水路,顺流直下又是数里,如今终于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行人站在坚固的广船上,航行在波澜不惊的河面之上,只见一座濠池环城、六面通海的繁华锦绣之地缓缓浮现在眼前,北部斜枕着山势,西南两侧则地势低洼、河网密布,只差一步就濒临大海。 眼见堤围濠涌层出不穷,如他们乘坐的坚船蚂蚁般繁忙穿梭于港口之中,长期居住北方的人金刚门上下,竟然隐隐生出了沧海一粟之感,沿途舟车劳顿都为之一空。 江闻倒是习以为常,对面前灰不溜秋的木头船不觉得太过惊讶,只是微微惊讶于平南王尚家竟然如此大胆,敢把首低尾高,上宽下窄的瘦尖底广船拿出来运客盈利。 滥用这样足堪充任此时军舰的船只,莫非也是尚可喜向清廷表忠心的办法? “周总镖头客气了,一路上的花销等我到了广州城一并结清,不能占了你的便宜。” 周隆听到总镖头三个字也颇为受用,然而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热情地介绍起了关于广州城的事情。 “江掌门,你们这趟来得正好,广州城如今热闹非凡,要是错过了可要终身遗憾啊。” 江闻也有几分好奇地问道:“打一开始我就有些好奇,你先前说的两件热闹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说会让江湖人都趋之若鹜?” 江湖人好热闹是改不掉的脾气了,广州城里据说有少林武当暗中较量,本来就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好事。对于小门小派来说,能在泰山北斗里沾到一点好处,就已经受用不尽了。 然而现在,居然还有比两个大佬火拼还热闹的事?难不成是顺治在城中摆下擂台,要和远窜云贵的南明永历帝来一场无限制格斗? “江掌门,俺斗胆问一句,您觉得这江湖之上,有什么东西是人人都喜欢的?” 这话倒是把江闻问得一愣。 他将手扶在船舷之上眄睇着滚滚珠江金鳞碎叶,绕城不绝后赴海而去,只觉得胸臆间豪气顿生,伸出一只手似凌空握住了倒转的乾坤,缓缓说出了心中答案。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必然是权利、财富和美人了!” “……江掌门果然是性情中。” 周隆差点吓得趴下。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要造反?他作为一个道士,开口自然而然就是这样酒色财气俱全的话,真的合适吗? 但他转念一想,面前这个大侠能在他面前说得这么赤裸,说不得就是把他当成了可信之人,于是马上露出了男人都懂的笑容,缓缓伸出个大拇指夸赞道。 “江掌门果然快人快语!那您说说,如今要是能将这三件事兼而有之,岂不是江湖上最不可多得的美事!” 周隆一脸向往地说道,介绍起了眼下广州城最为人称道的事情。 其一是城中一名江湖前辈将于十日之后举办“金盆洗手大会”,宣布彻底退出江湖。这场盛世邀请了八方宾客前来见证,毕竟广州城隔壁的佛山就是有名的武术之乡,各家拳派层出不穷,俨然东南之地的武脉所在。 金盆洗手虽然热闹,但关键不在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家财万贯的前辈已经年迈,家中却止育有一女,所谓的“金盆洗手”根本不重要,反正这位前辈十年前就已经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了,这场盛会不过是为了家中的独女即将闯荡江湖造势而举办,延续属于武林世家的辉煌。 大侠行走江湖多年,总有两个仇人冤家,江湖儿女江湖老,盛名之下不思进取,只会落得三世而斩的下场,因此招婿就是一件不需要明说的事情了。 君不见就连郭靖大侠,都要给自家不成气候的大女儿找个如意郎君,扶上马送一程么? 这时讯号已经十分明显,如果有人能借这个机会入了法眼,说不得就能在迎娶美娇娘的同时继承万贯家财,今后以名门世家的身份享受万众瞩目了。 “周总镖头,冒昧问下你婚配否?” 江闻狐疑地看着这个胡子拉碴的圆脸汉子,竟然显得这么心动不已,他该不会只是长得成熟、实际上才刚成年吧? 周隆尴尬地收起脸上的向往之色,讷讷道:“江掌门见笑,俺家孩子都八岁了。” 他也顺势拍了一下江闻的马屁,“倒是江掌门你年轻有为、武功高强,如此年纪就有赫赫的威名,我看只消换去这身道袍,说不得就能独占鳌头啊……” “打住打住!” 江闻黑着脸看着对方,扶了扶自己头上的五岳冠,口念无量寿福。 “说的这么好听,这不就是入赘吗?我武夷派偌大基业都还愁没人继承,哪有功夫去争这些许的蝇头小利。” 江闻可没有骗人,大王峰那么大一座荒山还没人处理,他哪有空想儿女私情? 更何况这事简直是胡说八道。 一开始江闻还以为自己刚刚跑出福威镖局灭门惨案的剧情,转头就要触发衡山派刘正风金盆洗手的剧情了,又看看自己带着的这仨倒霉徒弟,莫非自己拿到的是岳不群的剧本? 但听到对方说什么家中独女、万贯家财的杰克苏剧情,这个猜测瞬间就破灭了,对方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自己想吃软饭直接找明教不就好了吗? “周总镖头,所以这位武林前辈叫什么名字?” 江闻随口又问了一句。 周隆连忙朝着海天之际拱手,显得尊崇非常:“那可是‘一把金刀压绿林’的江湖耆老骆前辈,讳上元下通是也!” 一番文绉绉的话下来,江闻基本确定对方是评书演义听多了,不然他一个身处晋中地方的练家子,哪就五体投地崇拜远在广东的江湖人物,里面多半是有水份。 况且这个骆元通是谁? 江闻前些年行走江湖没来过广东,没听说过这些个事迹,思来想去更没想起十四本金书中有哪个大侠叫这名字,莫非是明清江湖诞生的本土豪侠? “周总镖头,你说的这么热闹干嘛?莫非想休妻弃子博上一博?” 江闻不怀好意地调侃道。 周隆哈哈大笑,圆脸丝毫没有芥蒂之意,拍了拍身后紧护不舍的镖车。 “没那心思了。俺之所以了解这么清楚,还是俺师哥修书告诉的。这趟镖押送之物,就是老前辈为千金糜费万贯定做的宝刀,能安安稳稳送到府上、受番款待就足矣。” 路上几次江闻都打算看看这宝刀的真容,但是看见金刚门上下神经兮兮的模样就不好意思提,生怕对方把自己也当成歹人严加防范——这些人因为怀疑就要和燕青拳门血战,总觉得横练到脑子都有点问题了。 江闻细细琢磨了一下,感觉这件事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掺和,就让这些江湖中人闹去吧,但是可以借用一下广州这个江湖漩涡,赚点额外的名利。 联想到城里那位骆老前辈一把年纪了,还要为自家女儿今后的江湖地位造势,燃尽最后一丝余热,江闻心底不免也有点唏嘘。 江闻回头看了一眼眺望珠江的徒弟们。 洪文定稳扎马步对抗着风浪颠簸,似乎要从茫茫大海中领悟出什么武学真谛,小石头在跟着金刚门的弟子练习排打,身上乒乓作响丝毫不痛,傅凝蝶则两眼无神地进入了晕船状态,抱着自己大腿不肯撒手。 今后这三个小家伙多半要和这个江湖作伴,自己也该做点掌门该做的事,提前给这些个徒弟们铺路搭桥了。 “江大侠,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俺这第二件事还没讲呢。” 周隆见江闻沉默不语,还以为他是对这件事有所心动,又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开口、连忙憨笑着继续说道。 “俺要说的这第二件事,也和骆老前辈的事情有些相似。” “近来在西关大街之上,有一豪富人家摆下了一出擂台,只要打赢就将千两银子送上,各方高手接连挑战都无功而返,江掌门倒是不妨去试试,倘若拔得头筹那也是一等一的风头。” 这个热闹就朴实无华得多,打擂台的故事代代都有,除非把这两个热闹合在一起,千金小姐擂台比武招亲,把江闻倒是愿意上去凑个热闹。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毕竟林家的月如小姐今年才七岁,剧本再怎么乱套也不能这么可铐吧。 “多谢周总镖头的好意,可惜这两件事江某无意参与,倒是枉费你一番殷勤了。” 远离是非中心,闷声发个大财,这就是江闻此行的原则,西关大街和骆府瞬间就被江闻列为禁地,决定有多远躲多远。 “无妨,俺也只是随口一说。” 周隆笑呵呵地摆手,忽然一指远处,“好家伙,这么大一座城啊!” 闲聊的时间里,短短的航程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随着帆影褪尽,一条东连东濠涌、西接西濠涌的宽大城濠——玉带濠,登时映入眼帘,长五里有余、宽达二十余丈的护城濠蜿蜒在高耸的南城墙下,正如玉带一般拱卫着雄城。 卸客码头就设在濠畔街上,众人随着广船靠岸忙不迭地卸货牵车,随着人流就来到了码头大街之上,打听起了最后的目的地。 有趣的是,原本一路都自称金刚门的队伍待到了码头附近,门人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露出了笑容。 几个弟子老练无比地将镖车上不起眼的小旗子,换成了一面迎风招展的团绣黑虎走镖旗,竖在了最显而易见的高处,扯起嗓子沿途就吆喝起兴隆镖局的名号。 这一下,就连受伤的弟子也混不吝地在大冬天扯开褂子,露出黑黢黢、毛绒绒胸膛,宛然一群经过连日苦战最终取胜的威武之师,登时骗来了不少沿途百姓的崇敬。 而兴隆镖局总镖头、金刚拳掌门周隆领在车队前面威风八面走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骆府方向走去,高大雄壮的身形倒是颇为令人瞩目。 但他看见江闻一行坐着马车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模样,连忙落后几步与他低声说起了话。 “江掌门让你见笑了,俺们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办法。” 看到刚才好似熊罴的人物如今唯唯诺诺,傅凝蝶噗嗤一声就笑了,被江闻硬生生按回了马车里,抱拳拱手终结了话题。 “周总镖头无需介意,这些东西江某都懂,你自便去做就是了,这一路还多亏你指引安排。” 周隆圆脸上露出憨笑,用江湖特有的方式接下人情,转身就继续到前面开路了。 “师父你好威风呀!我们武夷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居然如此响亮的吗!” 傅凝蝶自从那天见到江闻一言止斗,又有一路上的礼敬待遇,显然出现了一些错觉,开始怀疑江闻是不是瞒着他在外面大大的有名,就连练功都自觉勤奋了不少。 然而武夷派有个屁的名声。 多亏了小孩子的忘性大,不然傅凝蝶早应该想起刚进福州城的时候,他们全派上下还差点被人当作丐帮给赶了出来。 “凝蝶,你要记住江湖上向来是义字为先、利字当头,义利并举之事就算没有面子,也会有人给你两分的薄面。” 江闻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转头对小徒弟解释道,“等你把武功练好了就知道,凡事有了面子就能顺风顺水、失了面子就寸步难行。为师看你也是个不爱吃苦的性子,记住这些总是没错的。” 周隆现在所做的事情,江闻可是太懂了。 自从周隆的师兄脑子一热掺和南少林的事情之后,撂下的烂摊子就不由分说地甩到他身上,故而这个山西商贾家庭出身的汉子,不得不为落魄潦倒的同门师兄弟们找条出路。 他家里虽然富庶,但也不是什么挥金如土的巨贾,养不起这么多人。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些不事生产、惹是生非的江湖粗汉既做不了生意,家里又不可能平白白养,或许可以从事眼下最为兴盛的镖局行当,凭着功夫挣钱。 可万事开头难,一群没有名气的镖师自然是接不到买卖,只能捡一些别人剩下的、没有油水的镖单,直到今天护送宝刀从荆楚直达广州,才算是等到了真正开张扬名的机会。 走镖一定要有自己的路子,或压服、或买通、或交好沿路黑白两道的势力,慢慢开拓了一条安全的商业走镖线路,才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稳定收入,而像这种横跨数省的走镖太过凶险,这才会落到名不见经传的兴隆镖局手中。 因而江闻清楚,像这种新镖局开张时一没钱二没人,只能硬着头皮闯下去,哪怕乔装打扮、狐假虎威也不丢人,只要能在江湖上打出招牌、赚得名声,今后自然就有滚雪球般良性发展的机会。 金刚拳,最初本是少林功夫中锻炼双拳硬度和臂力,从而改变拳、臂骨密度的一种硬功功法。练此功,用推鼎、蝎爬的办法每日锤炼,增强双拳拳面的抗击打能力和击打能力。 周隆在门中的武功练的不错,出身商贾的他脑子和口舌也没拉下,虽然从天眼查系统反馈的信息来看,对方只能算是江湖的二流人物,但江闻偏偏相当看好他今后的前程。 毕竟,这个人肯用脑子。 “周总镖头,前面就到骆府,我们师徒就先告辞了,改天再和你们闲叙!” 这一路结伴同行顺风顺水,江闻也不打算受这无功之禄,他见事情妥当,毫不犹豫地就离开了骆家的大宅,连下榻地点都没透露就越走越远。 马大善人如今改名换姓就在广州,本来是个很好的下榻之处,但是很可能碰上袁紫衣、严咏春二女,一旦撞上多尴尬——江闻还没想好自己一言九鼎地跑来广州的理由,暂且就不考虑了。 再者,以自己如今身份的敏感程度,靖南王府信使的身份肯定是不能够使用的,甚至福威镖局的关系恐怕也早就被人盯上,贸然接触广州分局容易引火烧身。 最稳妥的办法,反而是自家名不见经传的武夷派掌门,广州与佛山每年大小门派层出不穷,完全可以自然而然地融入当地武林。 这个身份该懂的人自然都懂,不懂的人也不会介意,完全可以借这次广州城游历的机会闯出一番名气,趁机打响武夷派的招牌,今后行走江湖就有了许许多多的便利,至少也能多一个似是而非的马甲。 “不知道南少林如今,驻扎在广州城中什么地方?” 江闻摸了摸下巴,自己替洪熙官照顾了这么久的儿子,他怎么也得负责个衣食起居的地主之谊吧? 再说自古僧道一家,自己作为道士去找寺庙挂单天经地义,还能和江湖势力接触一番,宣扬一番武夷派的名号,不失为一举两得的好事。 趁着天刚过晌午,江闻先去了传闻中南少林门人聚集的南禅寺,却一无所获,索性就驾着车把城中几座古寺禅林都跑了一遍,到处打听南少林的下落。 然而一番打听之后,他猛然发现竟然没有一处寺庙知道南少林的下落,仿佛这个掀起风浪的势力根本就不存在于广州城。 不信邪的江闻继续找,内心猜测是因南少林被打成了反贼,故而没有人敢承认与他们有所牵连。强龙不及地头蛇,像武夷派这种没人知晓的山野门派,也很难接上武林之中的信息线,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一番搜寻直到天色将晚、垂垂欲暮才悻悻地停下脚步,江闻一行依旧一无所获,只能像个进城的乡下人,老老实实找个客栈先投宿。 江闻咬牙驻车解马,住进了归德门外一间客栈,决定权等天黑再找地头蛇们打听消息,也好带着徒弟去见识中那个形影无处不在,却又神秘难睽真容的庞大组织—— 丐帮。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叶乱纷纷 月上柳梢,广州城中耀眼的灯火和熙攘的人流,随着越临近西关沼地即越是零星,直到猛然抬头,才发现眼前只剩下黑漆漆的巷子和落叶满地,荒凉破败景象中带着让人心慌的静谧。 两侧矮小歪斜的土胚屋挤成一团,就像是生长得极不整齐的两排牙齿,伴随着枯叶沙沙的响动,在向踏入其中的几人龇牙咧嘴地狞笑着。 “师父,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傅凝蝶已经非常自然地走在队伍中间,略微领先两个师兄一步,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偏僻地方——乞丐难道不应该是在城里讨饭吗? 江闻凭借朗阔天空中的星斗判断了一下位置,摸了摸下巴说道:“根据我傍晚打听,应该是在西边没错……” 傅凝蝶将信将疑地打量四周,只见两侧破旧的门板上贴着一些破烂褪色的黄色符纸,上面布满了蜿蜒曲折的不明线条,看着像文字又似是而非,一张一张垒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就像是昆虫产下的卵。 眼见家家户户皆是如此,西关小巷又早早地熄灯闭户、不见声响,冷风吹来符纸乱响,以前听过的村野诡谈瞬间涌上心头,这些符纸又俨然是在镇压驱逐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这让凝蝶更加笃定是走错了路。 江闻转头看了凝蝶一眼,忽然说道,“徒弟,为师倒是突然想起来,这里的一个恐怖传说。据说脚下本是一大片乱葬岗,强行夷为平地后屡见灵异,‘广场’两字时常被看成是‘尸场’,邪门的很啊……” 果不其然,凝蝶瞬间又被吓了一跳,看着两侧门上密密麻麻的符纸,已经两股战战想要回去,不瞎掺和今晚所谓的江湖拜会了。 “师父……我怕……” 江闻无奈地捂住了脸,这徒弟怎么还是如此胆小,今后怎么独自行走江湖? “怕什么?几百年后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洪文定却丝毫不畏惧地走上去,揭下一张被晒到脆硬的符纸,对江闻说道:“师父,我看前面应该就到了。” 傅凝蝶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差点惊叫出声,幸好等了许久既没见到妖风大作也没有飞沙走石,更没有眼睛和灯笼一样大的鬼物从天而降把人攫走,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江闻叹息一声,把符纸拿到了傅凝蝶的面前。 “看清楚了,这张纸虽然装神弄鬼写得像个符箓,但你不妨把它横七竖八地转着方向看,是不是就能看懂了?” 小凝蝶将信将疑地接了过来,反复转动着方向分辨着字形,慢慢念出了研究的结果。 “……兹领贵府钱财,散去五院流丐。立此文书为据,不敢一人到此来?” 一经读出来,其中的诡异就豁然开朗了,显然是不这些符纸不是驱鬼镇邪,而是用来驱赶门口流浪乞丐的。 道教符箓再神奇,也不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因果律武器出现,眼前密密麻麻的符纸,其实就是丐帮发出来的。 像广州城中人口众多,不论大户小户,有个婚丧喜庆都是乞食求讨的好机会,倘不贴上帮主给出的凭据,则散丐一个接上一个来乞,势将难于应付,故宁愿花较大的一笔钱,以免门庭塞满难堪的乞丐,横生事端。 故而它本意是作为丐帮领取过保护费的一种凭证,之所以化作难以分辨的符箓形状,不过是为了在乞丐善操蛇治犬的传说外再添一层神秘色彩,方便今后要到更多的保护费。 眼下有这些符纸出现,说明城中确实有较大规模的丐帮存在,这种符纸大量出现,则说明这里离乞丐窝不远了,不然也不会骚扰得如此频繁,以至于平民家庭都得贴满符纸以求避祸。 洪文定有过闯荡江湖的经验,此时哪怕认不出字迹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门道,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经过江闻一番解释,凝蝶终于将信将疑地放下了心。 “凝蝶,你不要以为乞丐就是一群苦哈哈的要饭花子。在这种通衢大邑中,乞丐不但能收例捐、要赏钱,阔气的还能置办田产、蓄养妻妾,不见得就比寻常人家落魄。” 江闻面无表情地说着,而傅凝蝶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乞丐们意气风发、穿金戴银的模样。 “师父,他们不缺钱为什么还要当乞丐呢?买田地当个富家翁不好吗?” 这句话问出来,江闻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授人以渔还是授人以鱼,其实大家都理得清楚,能挣钱的产业谁会放弃呢? 而早在《太平广记》的《成都丐者》以及《朝野佥载·补辑》中,就提到丐帮这个组织,明说了他们绝非一群可怜的乞讨之人,而是一群敲诈勒索的歹人——只不过流氓地痞收保护费是讲打讲杀,靠“斗恶”;而乞儿收保护费是讲撇讲烂,靠“滋扰”罢了。 “这里面缘故就复杂了,还是留给你自己领悟吧。” 此时不是闲聊的时候,因为随着几人前进,面前墙角阴影中已经出现了一些鬼鬼祟祟身影。 他们随着江闻的脚步声交头接耳,墙角脏臭味不断飘出,白日里惯来伪装得驯善凄苦的眼神中,此时也不免透露出狡诈蛮戾之色,寸刻不离地紧盯着江闻师徒。 再往前两步随着视野豁然开阔,一座外墙斑驳的关帝庙已经出现在眼前,土地平旷处都是竹木搭成的简易窝棚,窸窸窣窣盘踞的全是衣衫褴褛、狰狞可怖的乞丐,缓缓围了上来。 脏臭的乞丐越靠越近,江闻面无表情地向前推进,故意露出腰间的青铜古剑柄。这时随着一个健壮高大的乞丐推开庙门出现,鬼鬼祟祟的老小乞丐们才低头散开,恢复了畏缩怯弱的样子。 “久仰,相府请坐,从哪儿来?” 壮乞丐操着北方口音,对着江闻一拱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四周,对方却也没摆出个椅子来,为什么突然让他们坐? 江闻却心知肚明,这句话是江湖上的黑话,问的是自己来这里做什么,而非有意要客套寒暄。这时候要是露怯就会被对方看穿,寻常人说不得就要吃亏。 “称不起相府。不用试探了,在下武夷派掌门,我来找你们管事的做个买卖,你去通报一声就行。” 然而壮乞丐听完,脚步却纹丝未动,狐疑地打量着江闻背后的三个徒弟。 “劳驾,我们关帝会不放秧子。” 此话一出,江闻瞬间就拉下脸了。 放秧子在江湖上指的是绑票买卖,合着对方这是把自己当成勒索赎金不成、转职拐卖小孩的匪徒了? 丐帮的人果然沉归下潦、胆大妄为,听这口气即便没有做过采生折割的恶事,却也经常有人在他们这里商议买卖人口、勒索绑票了。 “满嘴黑话你是想考研啊?” 江闻不耐烦地催促道,“我是来买消息的,你再拖拖拉拉我就闯进去了。” 壮乞丐连忙抢先一步挡在庙门口,对江闻解释道:“道长息怒,非是我故意阻拦,我们这两天遇上了点事情,帮主正在里面议事不见外客,您还是过两天再过来吧……” 听到这个消息,江闻更加火冒三丈。 白天被一群四大皆空的和尚赶来赶去就罢了,晚上又在臭要饭的这里吃闭门羹,这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这座广州城到底是有多排外,他才会一踏入这里就如此倒霉? “好说嘛,那我就改天再来。” 江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作出要转身离开的模样,却趁壮乞丐不注意的时候翻身而过,一掌抵在门缝以绵劲发力,一手托住壮乞丐的胳膊,让他仓猝之间无法抽身。 江闻的三个徒弟早就猜到师父没这么好说话,一看江闻托住门板,瞬间灵狡地鱼贯而入,抢先一步钻进了守卫森严的关帝庙中。 “好大的胆!” 壮乞丐手肘被顶住无法抽身,怒骂一声索性转了一圈,抡起拳头就往江闻的太阳穴打来,狠辣招式显然有不浅的造诣。 见此情形,江闻伸出一条腿挡住门,抽手和对方的拳头碰撞,意图将拳锋牵引化解到他处,却发现对方的招式也陡然一变,瞬间化为擒拿错骨的手法。 这一下,三十六把天罡擒拿手眼看就要施展开来,出手就是“蹈肩卸臂”的制敌招数、扣肘抓肩一气呵成。 江湖上流传的三十六天罡擒拿手是一种实用、高效的降敌法门,兼具打穴、断骨的功效,寻常江湖中人被突然贴身近打,往往无法及时找到应对破解的关窍,慌乱之中胡乱挣扎被擒住,便只有骨折丧命的下场,身负再高强的武功也施展不出来。 如今周围的乞丐已经发觉异常,虎视眈眈地蜂拥而至,一旦被这些人一同包围,双拳难敌四手之下,保不准就要吃亏,壮乞丐显然也是存着这份心思,再拖延江闻的时间。 但江闻不慌不忙地瞥了他一眼,面带嘲弄之色不做声响。掌拳如灵蛇出外洞,江闻被抓住的手掌忽然翻扣住对方,疾疾地用劲拆解开对方的擒拿,然后在其外腕一寸突然用劲、就像甩动着一根钢鞭。 江闻的冷笑刚刚被他看见,就伴随着一连串冷疾脆快之劲爆发,猛地向下反复扯动。 此时江闻发力甩动不断,壮乞丐的手臂却直挺着、胳膊也无法弯曲,只有剧烈的疼痛从关节处传来,他只觉得手臂快要被抻断成两截,再不松手就要倒转九十度地翻折了! “看好了,本掌门教你这一招小缠丝手,今后可要记好别再被人抓住。” 江闻微笑着说道,又加了一把劲。 壮乞丐被吃痛之下只能松手,又被江闻补上一脚踹在屁股上,踉跄着滚到了门外台阶下,随后关帝庙大门被轰然关上,甚至传出了加抵门闩的声响,竟然是把门彻彻底底锁上了。 一群蜂拥而来的乞丐在庙门停住脚步、面面相觑,只好盯着狼狈的壮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敢贸然撞门冲进去——毕竟广州丐帮的高层都在里面,闯进去万一被说成是造反怎么办? “看什么看!都滚开!” 壮乞丐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叱开周围环绕的野乞丐,“帮主在里面打架谁进去谁倒霉,还需要你们瞎操心?快滚去睡觉!” 随着庙门关紧,江闻吐出一口气,发现这座关帝庙虽小,却庄重气派,红漆书写的对联于庙宇正堂两边石楣,分外醒目。威风凛凛的关老爷端坐庙堂中间,两边站立白脸关平、黑面周仓皆有活人大小,怒目圆睁。 闯入庙中的江闻,此时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在外面不过是小打小闹,这座关帝庙里面才是打得风生水起,一大群乞丐长老们分成两派正大打出手,根本没工夫搭理门口的这点小事。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江闻发现自己似乎错怪门口的乞丐了,可是来都来了…… “各位,我是武夷派掌门江闻,特此拜访广州丐帮帮主!” 然而关帝庙中的乱象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混乱嘈杂中他还听见有人答应,有人想抽身,间或又有人怒骂,说了一句打过一场才知道谁是帮主,于是就继续乱了下去。 “师父,他们是在比武吗?” 小石头仔细看了一会儿,对这个师父口中的真实武林有些迷惑,“明明他们就可以咬人,为什么我不行呢?” 江闻也一脸尴尬地看着乞丐们打架,场中像猴子偷桃、双龙夺珠这样的损招层出不穷,撩阴腿、踩脚趾都算得上光明正大,已经把厚颜无耻发展到了巅峰——像擒拿扑跤的功夫一使出来就扑在地上打滚、趁机就接上了咬耳朵的动作。 然而就在此时,内堂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从持刀读书的关公像旁踏步而出,每一脚都重重踩在地上,踢开地上纠缠厮打的丐帮长老们,双手拆骨分筋宛如洗地,很快就清出一片空地,留下一地哀嚎 “你们这群泼材快快停手,岂能在江湖同道面前令人耻笑!” 那名汉子也是操着北方官话,一脸胡茬,看上去颇有豪气,怒声斥责着手下,“日日打夜夜打,我关起门来就是怕你们丢人,你们这帮泼材真以为我没有手段不成!” 然而一群被打倒的乞丐长老中,还是有人梗着脖子出言不逊。 “范帮主,你们兴汉丐帮虽然广布三省,但是如今管到我们关帝会的头上,未免也将手伸的太长了吧!” 另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老也不忿地说道:“正是!吴帮主原先统管关帝庙,我们洪圣庙、文昌宫、孔子庙、湄洲寺、莲花庵五分舵自然与他马首是瞻,但他也从没像你这般故意压我们一头!” 他们口中的范帮主刚刚要和江闻打招呼,却忽然背后被人这么一搅,江闻瞬间看到他的脸色就黑了下来,就跟夏季变天一样明显且突然。 “够了!再敢说一句有如此柱!” 他大手一拍,在木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手印,“关帝会吴帮主此前已经与我商议多次,要把关帝会并入兴汉丐帮中,您们装傻充愣不过为了钱财,想造反先打得过我再说!” 随后硬挤出一丝笑容,朝着江闻说道。 “这位朋友,如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改个时间,范某一定赴约!” 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显了,范帮主觉得有点丢脸,想让江闻先让让,已经属于下了个软性的逐客令。 然而威猛的范帮主说出的话就跟放屁一样,身后马上又有广州丐帮的人小声嘀咕起来,一经发酵就引动成全场持续的窃窃私议。 “范帮主,你到底有什么话不能公开说!?” “对,不如当着江湖朋友的面说!” “哼,我怀疑吴帮主就是被你害的!” 江闻诧异万分地看着脸色更黑的范帮主,猜到这些本地长老是拿定了法不责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念头,打算硬排挤这个武功高强的外地帮主。 再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全武行已经打得旷日持久,江闻一行时机选的不好,就碰巧介入了一个换届的权利矛盾里了。 然而江闻明白,像丐帮这种松散组织,发生眼前情况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在明清江湖中,并没有金庸书中天下第一的一统丐帮,更不会有什么打狗棒号令群丐——况且这也不符合常理,自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渎五岳间都还总有人抗旨不遵,一群天南海北的乞丐又怎么可能团结一致、只认一个领袖? 明清江湖中的丐帮,实则是许许多多、分散各省的乞丐组织,靠着历来与地方官府、士绅默契合作久未断绝,俨然是无所不能的当地情报机构。 其中比较出名的丐帮如穷家行,流行于山东河南,遍布中原一带;另有花子会主要在江西福建,孝义会深处四川云贵,箩筐会流窜江南两湖,杆子会已经打入京城,眼前的关帝会则是两广丐帮的称呼。 这样的组织,其中既有被迫沦落之士、也时有采生折割之辈,内里是非黑白难以捉摸,只能说是混乱世道造就的一种畸形现象。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福州城中的乞丐窝,就是被盘踞城中的红阳圣童亲手打散驱逐的。 “范帮主,我看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你们有什么事情不如说说,或许江某能给点建议……” 又有热闹看了,好诶! 见江闻趁机大言不惭地说着,马上就有杠精长老想要反唇相讥。 但江闻早就料到有此一遭,提前从凝蝶头上摘下了一根含金量极高的玉蜂针,随手激发就像子弹出膛,擦着几名丐帮长老的脖子,深深扎入了关帝庙前的青石砖中,换来了场中的鸦雀无声。 “探听消息的酬劳也一并奉上,各位意下如何?” 第一百五十八章 功名归堕甑 关帝庙历经风雨,墙壁帷布上都是烟熏火燎的黑斑,从天井看向屋脊,上面立有陶塑双鳌宝珠装饰,碌灰筒瓦,素瓦剪边,封檐板雕刻有花鸟纹饰,虽已陈旧仍纹路清晰。 看着青砖之中扦插的那根金针暗器,刚才在范帮主武功淫威下都未屈服的广州丐帮长老,此时却集体缄口不言,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还是想要推举出一个话事人,再来对外答复这件难事。 但江闻已经无师自通地从神案上拈出三支香,在摇曳幽微的烛台上点燃后,对着持刀观春秋的关帝神像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之中。 微风翕呼之间,三根香上隐隐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出了江闻缓缓时转头脸上的笑容。众人都惊疑不定地屏息凝视,不知道眼前这人会将矛头对准哪边。 眼前的势力明显已经划分开了,一边是过江的范帮主,武功高强但人数不多,毕竟丐帮帮主门徒再多,也不能带着几百上千个叫花子招摇过境、沿途讨饭吧。 而广州本地的关帝会,才是江闻此行想要找到的地头蛇,眼线遍布城池每个角落,能够提供他急需的信息。 如此一来,该怎么站队就不言而喻了——江闻也顺便言传身教给三个徒弟,让他们看看合格的江湖人士是如何搅动风云的…… 他的视线慢慢扫过两侧墙壁上的“冬雪老松图”、“书中金玉图”、“和气生财图”、“福自天来图”、“山水相逢图”,最后落在了范帮主身上。 “范帮主,我看各位刚才大动干戈伤了和气,不如由您这一帮之主带个头,把话说开如何?” 一脸胡茬的范帮主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闻,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拉偏架的意味,却只是叹了一声后松开了擒拿,与江闻一样拈出三支香,礼敬非常地在关老爷面前完成了仪式。 锐不可守、威不可久,范帮主如今已经隐隐压不住局势,再加上江闻这根分量不轻的稻草,他也只能暂避锋芒了。 范帮主焚香完毕,才跟众人说了这件事的根由。 江闻这才知道他是丙寅日入的城,也就是五天之前才到广州,专程来关帝庙却没找到关帝会的龙头吴帮主,反而碰上了几位丐帮分舵的长老在这里大打出手,想要调解纷争却意外激化了矛盾,被缠在这几天了都不得动弹。 “各位长老,我的的确确是接到了你们吴帮主的口信,才昼夜兼程地来到广州,商议两处丐帮合并一事。此事关圣帝君明鉴,我范兴汉绝无虚言!” 范帮主的语气正义凛然,掷地有声,虎目横扫众人,显得非常之有底气。 但话音刚落,随即就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乞丐长老站出来,语带不善地说道。 “那我斗胆请教,吴帮主失踪不过半月,你们兴汉帮的人就跳了出来搅风搅雨,不就是看我们群龙无首、想来分一杯羹吗?” 另外也有人躲在人群里出声道。 “吴帮主如今联系不上,我们五个分舵想自己选出龙头,你又不让我们选,又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糊弄我们,到底是何居心!” 但江闻知道,先前齐声反对范兴汉和如今支持他,都不过是权谋之术,只为了告诉范兴汉一件事——关帝会的东西就算是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碰一根手指头。 江闻微微一笑,趁机抛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要各位能告诉我南少林的消息,赴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又有何难?” “南少林?他们在上月突然销声匿迹,平南王府搜查许久也没有一丝下落,如今我们也未听说线索。江掌门想知道这件事,确实只能由关帝会出马了……” 年老乞丐和独眼乞丐,显然都是势力较为雄厚的一方,不管何事都会防止对方坐大,连忙出声道,“这件事我就应下了,一有消息会立即阁下!” “多谢!” 江闻手持请帖抱拳拱手,用眼神示意凝蝶赶紧把地上的金针拔走,随后就毫不犹豫地离开。 关帝庙的大门敞开,见到江闻毫发无损地从其中走出,而自家长老们也鱼贯而出,与他目送离开全无硝烟之色,门口的乞丐们皆是惊异连连,暗暗庆幸刚才没有像那个愣头青一样动手。 “江掌门且慢!” 一声沉吼出声,关帝会的几名长老都止不住面露坏笑,在火烛底下显得阴晴不定、诡异非常。 范兴汉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江闻,似乎很是恼怒江闻方才出的风头——自从方才壮乞丐也趁机走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后,范兴汉的脸色就更加难堪了。 “江掌门,我这不肖弟子所说,可是真的?” 范帮主的手下围了上来,却被他挥手驱散,独自一人面对着江闻,目光炯炯。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范兴汉也是语调古怪地哈哈一笑:“若是假的自有门规惩处,若是真的,我这个范家门长,说不得就得讨回一个公道了!” 江闻却好像是也热血上头,丝毫不让地对着范兴汉说道,“好!既然范帮主有指教,江某敢不奉陪?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请!” “请!” 两人的语气已然夹枪带棒,两边的乞丐都很识相地让开一旁,生怕被波及卷入,两人渐行渐远,来到了栖留所旁视线不及的边上。 除了随地搭建的窝棚,城市乞丐往往有自己的栖留所,一般是当地财主个人出钱或多人合力出钱盖起来的,俗名“讨饭屋”。 关帝庙旁栖留所的规模都不小,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间房间的大小,像这样的栖留所就成了大小丐头们的公廨了。正房中住着丐头及其妻儿老小一家,中间的一间厅堂是丐头办公的地方,审案、行刑,就在这里执行。 关帝会的就大小乞丐按照男女分住两廊厢房的通铺上,能勉强算出这里的丐头所统辖的乞丐大约有二百多名,不过此时住在栖留所里的,就只有三四十人。 两人来到栖留所旁一棵芭蕉树下,两人的脸色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 “范某多有冒犯,方才多谢江掌门解救!” 范兴汉脸上的亢怒瞬间消解,转而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这帮泼材竟然要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安在我身上,当真是可恶无比!” 江闻也连忙谦虚地说道:“举手之劳罢了!范帮主,也幸好你有急智配合,不然江某也只能是画蛇添足。” 所以说有些时候,抢先批评可能是保护,江闻方才化解矛盾的办法十分有趣,明面上为关帝会乞丐长老站队,为他们争取统一内部的时间,暗地里却给范兴汉找了个台阶下,把杀害帮主的罪名弱化成了趁火打劫。 江湖矛盾往往都靠说和解决,就是因为面子不能输,里子又不肯让。这场戏里其实所有人都在打配合,而且所有人都以为占了便宜,才能有个体面的解决。 只能说这些混到一帮高层的人里,少有有什么脑子不清醒的人物。 对范兴汉来讲,上个套已经不算什么了,毕竟杀害朝廷命官这个罪名着实有些吓人了,一旦传出去范兴汉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范兴汉哈哈一笑,显得很是坦荡,“这帮杀材以为自己见了海翅子,就是鹰爪孙,今后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此时开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话,海翅子指大官儿,鹰爪孙指官差,这是嘲笑广州乞丐真以为自己都是参将游击,俨然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到底,帮主之位只是虚的,朝廷武将不可能真的来管束一群乞丐,因此这个帮主谁来做都行,可谁来坐又都不一样。 趁这个机会,范兴汉也把广州这个武将当乞丐头的缘由说了出来。 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会因为天灾人祸的原因出现乞讨现象,乞丐也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他们不像普通的失地农民那样充满愤怒、也不像失业邮差一样豪气冲天,乞丐作为社会边缘人物,其实也早就变成了畸形社会的一部分。 前宋时期丐帮帮主被称为“团头”,最多还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话本小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有详细的记载,南宋初年,杭州城内有一位著名的丐帮帮主,被世人称之为“金团头”,金团头由于经常收乞丐交上来的例钱,所以家底很殷实,有时候甚至还放票。 而到了元明时期的丐头,已经开始负责地方上死人的入殓,《水浒传》中武大郎被潘金莲毒死以后,就是丐头何九叔带着乞丐去入殓的,俨然已经具有社会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这样的丐帮,实际上是以行乞为主,主要是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其中也有少数人以行乞为幌子,干坑蒙拐骗的勾当,从事些类似于黑社会的行为,但从总体上来说,这些人对官府没有多少仇恨,属于可收编利用的灰色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就出现了官办丐帮和江湖丐帮的分化。 范兴汉所代表的范家门,是标准的江湖丐帮,门人懂点武术有些自保能力,靠着层层叠叠的组织架构养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回来,必须交纳“份例”——三五文钱或几两米;一部分人在“家”里养鸡鸭、喂猪羊,由丐头每月发放份例钱;还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国里的“公差”—帮中有人犯了帮规,他们负责掌刑(相当于执法长老;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冻死又无人认领的尸体,他们就负责背到坟地去埋掉然后从地保那里领赏钱。 而像广州这样的官办丐帮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称雄,就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认的。 关帝会在广州城里独此一家,有权向办红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数额不等的“丐捐”,乞丐头子再将钱分为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顶多留下三成,以及作为关帝厅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过吴六奇上交给官府,成为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办丐帮看不起江湖丐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范兴汉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挂印总兵官左都督的威势让人信服。 而吴六奇当这个乞丐头子,更是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导致。 吴六奇早年当过乞丐,后来又投尚可喜成为了他手下藩将之一,就被发掘特长来整合这些“可回收垃圾”,他当时寄人篱下,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干起丢人的乞丐头子营生,可如今他的名气凭借着海禁功劳已经入了顺治的视野,自然不愿意再做这个有失体统的勾当。 为此他找来了范兴汉,邀请他接管广州城中的关帝会从而脱身,却不知为何突然失踪,这让范兴汉已经是惊慌不已,猜测自己莫非陷入了什么危机之中。 “范帮主,我看你还是早点走吧。” 江闻也好言相劝道,“吴六奇如果是因惹恼尚家而失踪,你这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范兴汉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从神色上来看,竟然还是有些犹豫彷徨,实在是让江闻大跌眼镜。 “哎,既然如此,这份请帖范帮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会看上一遭,也好绝了这份念想。” “请帖却是不必了。” 随后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闻一眼,故意掀开破衣烂衫的衣角,露出贴身收藏着的请柬一角。 “江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 然后范兴汉却有些赧然地抬头道:“江掌门,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帮中弟子交待。当初可是豪言壮语而来,如今这样无功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注这个? 江闻只觉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爱惜羽毛、有人重利轻义,但总是出于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而眼前这个范兴汉,只记挂着兴汉帮的一群弟子,时时刻刻想着是维护自己在弟子们面前的形象,这就相当于活在了别人的眼光里。 有些时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错的事、知道已经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只为了让他错得合乎情理。像这样的人看似真小人,实则伪君子,实在是两面都不讨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费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时骨头颇硬,任凭大内高手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都半点不屈,偏偏被对方吹捧和高帽哄骗得飘飘然。后面更是帮着满清大内第一高手赛总管擒拿苗人凤,即便是先受了别人的骗也不应该如此草率,果然是个钻进名利网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闻忽然狐疑地看向范兴汉,缓缓开口说道,“范帮主,听你这意思,你该不会真想和我斗过一场,去给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范兴汉闻言更加无奈,却当真压低声音说道:“江掌门,此事我也羞于开口,但你能否给我个方便,我总好在弟子面前有个交待……” 江闻差点被他气乐了,这是要打假赛?还有这么光明正大和对方商量的?又哪有这么跟人硬要便宜的? “范帮主你再仔细想想,我今天帮了你,不是应该你给我个面子吗?” 然而范帮主依旧拱手不动,满脸愁容,显然是不愿意转换作风。 “江掌门,只要你能答应我这件事,日后必然有厚报……” 两人僵持间,江闻却忽然灵机一动,忽然拍了拍范帮主的肩膀,很是认真地说道。 “范帮主,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刚才作为师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场子的话,应该也来打我的徒弟。是不是这个道理?” 范兴汉被这一番话搞蒙了,摸了摸脸上的胡茬,犹豫着说道:“按理说,好像真是这样……” 江闻当即一拍大腿。 “这就对了!我听说帮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钻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觉得不妥,你干脆用这擒拿手教训我徒弟一顿!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突然被一顿吹捧,范帮主浑身舒爽中又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掌门,你这两全其美从何说起呀?” 江闻不容分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是我失言了,帮主无需介意,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随后从栖留所旁的芭蕉树下探出头,对着远处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话不投机半句多!石头,你替师父讨教下范帮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范兴汉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楞楞地跑过来,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声说道:“江掌门,我的龙抓擒拿手习练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证不伤到令徒!” 随后叹了一口气,脸上刻意挂上怒容,脚步却依旧坚定地往外走去。 江闻笑眯眯地看着范兴汉:“不碍事的,范帮主切记不要留手,更不许藏私。只是你这脾气倒也是有趣,今后说不得就要吃亏啊。” “丐帮本就是最低贱之人。” 听到这句话,原本背朝江闻已经要走出去的范兴汉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壮硕的背影里多了几分的无奈,后面的话也随着叹息和脚步逐渐渺茫,最后彻底融于芭蕉树的沙沙作响中。 “有人路边扔点东西,不论多脏、赏口饭我们就要吃;不管多贱、赏个脸我们都得捡回来。像我们这样的腌臜泼才,旁人会相信这是一个不计名利的君子,还是锱铢必较的真小人呢?” “江掌门,为了活着我们没得选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冈 关帝庙外的人群听说有打架,便山呼海啸般前来,一个个手撑竹竿平端破碗闻风而至。 由于破衣烂衫在天寒地冻中伸手漏肘、抬脚泄风,乞丐们只能哆哆嗦嗦地挤成一团,遑顾寒冬也密不透风地看起了热闹。 幸好跟着范兴汉前来的兴汉帮众看似乞丐,实则都是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武林人士,对付这些身体孱弱的真乞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闲杂人等挤开、清出了一片空地。 “范帮主,关帝庙乃是本会议事所在,你这样做恐怕不合规矩呀……” 头发花白的关帝会乞丐长老,还想站出来说两句充当和事佬的话,可话未说完,就被范兴汉虎目含电地遏止。 “我们武林中人的事,自然有我们的规矩解决。” 范兴汉冷声说道,看见了高度还不到他腰部的小石头,再次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绝不以大欺小。方才你师父出手指点本帮弟子擒拿,如今我便以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的绝学指点于你,让你看看兴汉帮的绝艺。” 话是狠话,势不两立的姿态也做得很足,江湖殴斗除非是生死之争,否则往往都是这样的形式。关帝会的长老们也能看出来,这场本不应该打的架背后,更多的却是两派为了维护脸面的深思。 就像江闻提前交代的那样,之前他教训了兴汉帮的弟子,在口头上说的是指点武功,那如今就由弟子来领教范帮主武功,绝不占对方便宜。 此时的范兴汉虽然竭力表现得一肚子火气,语气里却都是面对小辈、投鼠忌器的武林前辈风范,切磋烈度总是保持在一个可控范围,不至于升级为全面械斗。 江湖规矩就是这样,如此一来既为弟子出了头,也保全了自己作为掌门的体面。 “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去?”洪文定低声问道。 江闻摇了摇头,随后沉默不语,只向自家大徒弟比划了一个手势。 “嗯,师父都跟我说了,范帮主请吧。” 小石头脑海里浮现了江闻的交待,愣头愣脑地来到范兴汉面前,摆出了个洪家拳的起手架势,一看就是跟洪文定那里偷师来的。 眼看这么一个小孩子出来迎战,范兴汉在心中暗暗感慨,只道面前的武夷派掌门江闻当真是急人所难、宅心仁厚,果然深具君子之风,只是不知道江湖上,为何从未听过他的名号?当真是一件怪事。 真君子才可欺之以方,范兴汉感叹之余则是默默记下了这份情。 “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源自少林龙爪功,练功精纯之时与人交手,触之如着利刃,甚至洞胸入腑,用以打穴无所不中,你可小心了!” 范帮主也摆出了个低桩的起手架势,迅不及防地就伸出两只粗短的手指,向着小石头打来,全场瞬间响起低低的惊叹声。 行家一出手,江闻就得出这是范兴汉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自古点穴功夫走的就是刚猛路子,初时以泥沙锻炼指力,继之以硬木,最后要轻易推动铁石,才算是大成。 而龙爪擒拿手中的龙爪,先要以手指抓装满东西的缸坛,至装满铁砂或铁块也能升降自如时,龙爪手的硬功阳刚之劲才有所体现。 随后放弃坛子凭空练习,每日早晚伸张五指向空中作拉抓之状,直到能气随意注,力随指行时,鹰爪力软功阴柔之劲方才练成。 如此阴阳相济之后,威力更加难敌。 见对手出招,小石头的轻身功夫本就聊胜于无,因此下意识地侧身格挡,想靠着身形矮小躲避,但他只觉得耳后被一根手指大力点中,原本连贯的转身晃脑动作,当即不协调了起来。 小石头惊奇不已,再一晃神时后背心上又遭了一指,脚步瞬间踉跄了起来,被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好了,我如今点中了你耳后的‘风池穴’、背心的‘神道穴’。龙爪擒拿手一出,人体血气之穴无不应手而闭,纵使武功再强,也无法抵挡。” 范兴汉点到即止地收手,本以为小石头会瘫倒在地无力动弹,然而他却看见刚刚从打穴副作用里挣脱的孩子,竟然生龙活虎地后退了两步,感觉很是新奇地晃动着手脚,全然没有什么大碍。 “石头,要记住师父说的话!” 江闻在一旁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对徒弟挨打毫无顾虑。 边上的壮乞丐听到之后,却恼怒地看向了江闻:“江掌门你可想清楚了,我们帮主的擒拿手触之即伤,这不是夹磨徒弟的时候!” 江湖黑话里夹磨是训练的意思,他这是不满江闻拿徒弟出来顶事,用言语讽刺对方。 然而江闻充耳不闻,小石头听到之后也莫名其妙点点头,又冲了上去。 范兴汉有些惊奇,暗想自己虽然因对方年幼而撤了真力,但经年累月的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指力雄浑,不可能连小孩都制不住才是。 范帮主皱着眉头暗想,难道是因为对方经脉稚嫩未成,自己才误了点穴的火候尺寸? 此时小石头已经气势汹汹地再度前来,还摆出了一个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古怪架势,范帮主便也不信邪地再次出手,又要拿住小石头的背心穴道测试一番。 然而这一次,范兴汉终究是有些大意了,就在他再次轻而易举拿住小石头“神道穴”的时候,一股汹涌澎湃的掌力已经触身,左胁往下一阵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范兴汉内心惊异无比,这人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刚猛的掌力?他自忖学艺资质也算过人,可就是再算上他的几名结义兄弟,也未见得能在五六岁的年纪有这等功力! 吃痛之下,范兴汉靠着排打的硬功夫咬牙撑住面色不变,尽量显得云淡风轻地受下这一掌,心里却再也不敢轻视对方,当即就从双足发力,硬生生把小石头举过了头顶。 范帮主的眼光果然毒辣,被举到了半空的小石头力气失了凭依,果然减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也只会一招亢龙有悔,此时只能胡乱地抵挡。 然而这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见招拆招如影随形,直似生蛆附骨,不管小石头如何挣扎,他的两只手爪总有一只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有如铁铸再不肯脱手,范兴汉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奇。 在这一次试探之后,范兴汉终于发现了异样所在。 他年轻时曾拜师少林,还记得寺中《达摩禅经》说入定的境界时提到过“修行正住已,种种观察风”,就是要靠着心里无杂念,让身体也处于空寂的上佳状态。 眼前小石头身上的穴道乍一看虽然与常人无异,可筋肉腠里却自然而然地隐含流动着精微之气,无心无意的催动下,气血相遇处自有真气坚固,抵挡着指力钳制。随着范帮主的龙爪擒拿手再度发力,竟然同时察觉出《达摩禅经》所中“轻重冷暖,软粗涩滑”脉触的八种验照! 就在惊讶之时,小石头似乎已经从穴道被钳制中挣脱,虽然四肢仍旧无力,头颈却能转动,眼睛天真地咕噜噜一转,随即便横颈向范帮主急撞而来。 范兴汉而听到风声,急中生智地一低头,索性牢牢抱住他腰身,以脑袋顶住小石头的小腹。 要知道抱腰的姿势自然是要双手腾出,此时小石头后背穴道逐渐松开,上半身已经可动,某些早已形成条件反射的动作也已经找到了目标—— 除非兴汉帮还流传有“铁耳功”这样的独门绝技,否则兴汉帮主以后就得改叫一只耳了! “小心!” 江闻惊呼一声,冷汗哗地一下就下来了。 幸好出声及时,小石头看见江闻在一旁虎视眈眈地发声警告,于是连忙改为双手运劲,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 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小石头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击不下去,却是范帮主又已顺势拿住了小石头腰间的“章门穴”,这次自然是无法挣脱了。 原来是范兴汉听到江闻的警告后会错了意,还以为江掌门在心疼徒弟,连忙又一次点住穴道,决定终止这场较量。 “章门乃脾经募穴,八会穴之一,脏会章门。此处肝经与胆经交会穴,一经点中则四肢酸麻,如坠冰窟。” 见斗扰已久,自家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的精妙也已经展现,范帮主便抢先伸指,又在他“京门穴”上点了两点,随后顺势将小石头放了下来。 他背着手颇有大家风范地解说道,轻轻一抹脸颊,却沿着耳朵摸到了一些古怪的透明液体。 “???” 两人兔起鹘落间连拆数招,在旁人看来就像是大人在给自家孩子喂招做游戏,小石头全无还手之力,此时不管内行外行,也都一股脑地叫起了好,兴汉帮的几名弟子更是与有荣焉,一扫先前被江闻教训的懊恼。 而江闻也悄悄上前,把呆在原地的小石头扛了回去,一手难以察觉地顺势摸在他的脑门上,好似在朝他嘘寒问暖,实则顺道看向了瀑流而下的信息。 “都记住了?” “师父,记住了。” 果然如小石头所说,此时小石头的武学栏中,赫然已经出现了一个崭新的项目——《龙爪擒拿手》(入门! 自打江闻在关帝庙里看见他独斗关帝会长老,就想起了范帮主那项人所莫及的绝技,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 原著中说这门武功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穴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 《雪山飞狐》中就连苗人凤这样的当世高手,都被他点穴功夫屡屡克制,继而遭到暗算,显然妙用无穷。 自己早就想给小石头找一门实用低调的武功,可鉴于对方这个体验派武学家特殊的状况,一直找不到头绪。铁掌虽说也是刚猛的路子,可铁掌功夫招数精妙繁复,也不像小石头能记住的武功。 眼下这个龙爪擒拿手出现,岂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范帮主,你的龙爪擒拿手果然是当世罕见,江某算开眼了!” 江湖规矩相逢一笑泯恩仇,和事之后就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记仇,于是江闻就能理所当然地化敌为友了。 “我这徒弟打小顽劣,还多亏你今日管教一二。” 范兴汉此时依旧一脸怒容,但这次却是朝着自家门人壮乞丐,“还不快给江掌门赔罪。擅与名家动手,活该被教训,下次长点眼力!” 先护短再教训这也是规矩,对外维护好了名声,对内也得有个体统,否则天天都是徒弟闯祸师父背锅,谁还闹得清楚哪边是尊长了? 壮乞丐横遭训斥也不敢反驳,只能不甘不愿地朝江闻嘟囔了两句大侠莫怪,就怏怏不乐地躲到一边去了。 “江掌门,你这徒弟天资过人,比我带来的这些蠢材强多了。” 再回过头的范兴汉,脸上已经是由衷的笑意和羡艳,“我们还会在广州城盘桓几日,就在城东的贡院外歇脚。要是不见忤的话,我倒是可以传他几手打穴的功夫。” 范兴汉有一半是是起了爱才之心,就跟江闻一样看见好苗子就忍不住想教,另一半则是感激江闻今天的通情达理,想回报些真功夫。 故而江闻也乐呵呵地说道:“一言为定!范帮主,我们师徒暂住在归德门外濠畔街金声馆旁边的客栈,你若是有空也不妨来坐坐。” 光学了两手打穴肯定是不够的,最好能把这门功夫学通。 “归德门的濠畔街?” 闻言的范兴汉,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唏嘘,还有着对江闻的说笑之色,“濠畔街富贵巨商列肆栉居,我带着乞丐去了岂不是找人晦气?不方便,不方便!” 言罢朝天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人虽然大事分不清轻重,为人倒是还有点意思。” 江闻感叹了一句,就和关帝会的几个乞丐头子道了别,准备也带着徒弟們离去。 关帝庙的外敌之忧暂且解除了,几个乞丐长老也纷纷带人离去,其中独眼乞丐显然脑子更灵活一些。 他知道自古就没有乞丐窝留客的道理,于是灵机一动,连忙表示自己回莲花庵也顺路,非要帮着江闻他们领道回去。 江闻只是劝了一劝,也不好意思拂了盛情,便跟着浩浩荡荡的乞丐队伍往东走去。幸好西郊关帝庙说远也不远,距离广州城西门大致七里,走快点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功夫。 夜风带着水汽氤氲而来,此时西关荔湾还未填海,关帝庙北边一线之隔的荔枝湾与象岗西边的芝兰湖相通,广袤三十余里后流入珠江,寒冬腊月的荔枝湾沿岸,依稀能够看见残荷枯枝与荔枝树的映照。 师父几人都有些膈应满门符纸的陋巷,便改为沿着湾岸行进,在清朗的夜色中还未走出多时,就看见了一群乞丐围堵在岸边,似乎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师父,那边是在干什么呀?” 傅凝蝶眼睛最尖,立马就看到了热闹所在。 自称独老三的乞丐头子眇了一目,看东西似乎总喜欢歪着脑袋,看清之后连忙阻拦。 “江掌门,千万别往那边去,小心这孩子睡觉吓魇着。” 他朝地上吐了口口水驱逐晦气,才赶忙解释道,“这片湖湾经常有浮尸飘上来,捞上来一具官府给十文的赏钱,那些野丐肯定是争抢起来了。” 江闻凭借着视力看去,果然发现一具尸体背部朝天漂浮在水面上,身着衣服早已褪色,身体被泡得肿胀僵硬,双臂更是不翼而飞,正有许多乞丐争先恐后地拿着杆子去钩。 田间土路并不好走,荒草蔓生又时常绊住脚,江闻站在原地蹑起脚问道:“怎么的?这儿时常有人投湖寻短不成?” 独老三拄着杖敲打着草丛,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曾。这荔枝湾也不知道闹的什么怪,隔三差五就会有烂到不成样子的海漂出现,因此也就成了花子们的一桩好买卖。” “那官府总得有个验明尸身的说法吧?”江闻问道。 “难啊。这些尸体衣衫烂尽,面目全非,城中走丢过的人家也从没认出是谁。唯独都是两只胳膊都被扯掉,模样怪吓人的。” 说完他也挠了挠乱发,有些费解地说道,“打开始,我们也以为是从南海里飘来的海漂,就有些想抢生意的乞丐专程溯游去捞尸,结果什么都没找到,而这荔枝湾里的浮尸还是层出不穷。江掌门,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古大海之中风大浪急,行人旅客都常有被激浪卷走、突遭不幸之事,更不消说那些海上讨生活的蜑民渔家,抛尸汪洋葬身鱼鳖之腹者万千,自然偶有一二会飘到海岸上来。 可是浮尸单独从荔枝湾里飘出来,这就有些古怪了。 江闻所能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杀人后往这里抛尸。想到这里,视线也就不自觉地沿着湾岸眺望,凝视向水光夜色的尽头。 “荔枝湾那头是什么所在?” 独老三靠独眼确定一下方位,就以一种本地人独有的唏嘘口吻说道。 “那里呀?那儿旧为靖南王耿氏的跑马场,自耿藩从顺治十六年正月陆续迁往福建后,那片地就并入尚王府了。” 尚可喜?这老家伙滥施淫威惯了,若是他手下的人做出这种事,江闻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惊奇之处。 然而广州城外的瘗骨共冢尚且成阜,当年的骸烬更是望之如雪,尚藩若是独杀几个逃奴平民,根本不需要刻意抛尸湖中,更不必费如此周章、露出如此破绽才是。 “江掌门,我没读过书,只是偶然在茶寮外听人说过这件事。” 独老三似乎在斟酌着语言,搜挂着他并不丰厚的腑脏匮藏,表达出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们说这些腐而不化的海漂,都是当年随着陆左丞相蹈海而死的十万人众。那时死的人有了必死之心,沉石吞铁无所不用,乃至于把臂携手不愿浮出。” “而那些遗民的尸体啊,时至今日仍在江心海底抱在一块,偶有一二露出海面,就是这些断了手臂、不成人样的尸体……” 《宋史·瀛国公(二王附)纪》中,关于陆秀夫背小皇帝赵昺跳海的事情只写为:“乃负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万人。”然而背后的无奈与惨状,恐怕只能在当年亲历者的后代子孙口中,悄悄得知一二了。 清朗的月色之下江闻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乞丐抢尸的场面趋于白热化,仿佛那句尸体就是野丐们眼中的一切,唯有荔枝湾仍保持一派树影婆娑的景象。 在荔枝湾面前,不管死生之大、劫难之深,都不过是悬解于天地间的一粒轻粟,可笑人方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悲夫已经噭噭然随而哭之,只有这片溪山泠然于侧,沉默不语。 可江闻总不愿做那个鼓盆而歌之人,故作高态地表现与世独卓——所以他沉默了。 江闻一行继续前进,耳边争抢尸体的纷扰却逐渐停了下来,就连缓慢行进于田垣间的莲花庵乞丐们也纷纷驻足不动,翘首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在那个方向,两艘破旧的平底浅船从远处飘来,划出了道道水面波纹。船身被有意涂成趋吉避凶,镇邪呈祥的红色,拮据地精工彩饰着并肩而行,传来了阵阵丝竹管弦的声音。 “江掌门,咱们听个戏再走吧。” 独老三搓着手略显激动,脚步更加踟蹰了起来,“这是官府雇来的神功戏船,专门在夜里唱戏给鬼神听,平息荔枝湾冤魂的。平日里唱戏可不常听,不常听啊……” 两艘戏船上逐渐传来轻微的歌声,伴随着逐渐浓烈的丝竹裹挟而越发清晰,是有人在用艳耳而俚俗的词曲放起了悲声,就像为荔枝湾底沉着的幽幽水鬼,重演他们临死殉情的凄婉。 水面上有一男一女隔船向往,以戏装翩然起舞,口中唱起的全是哀婉凄迷之音,入耳只想到空山月冷,松冈尚浅,总觉得会有幽圹之人起身应和,唱解出心中迷惘。 戏船开始时越来越近,又逐渐离岸漂远,那两人水袖连携、时倒时起,似乎正被恶人苦苦相逼、追入穷途。眼见生还无望,两人拿出了贴身收藏的毒药,决心共赴黄泉而去。 然而此时的彩妆伶人却相对而拜,忽然宛如喜堂之上的燕尔夫妻,谈论自尽的残酷言语中,却带着几丝憧憬未来的娇羞缠绵,交揉于波影桨声中若有若无,却恰好掩盖住了水底一丝不祥的波纹。 花烛夜里无鸳帐,只难为郎君饮砒霜。 再拜合卺交杯酒,有墓穴空空作新房。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哪得善士妥安放。 鸳鸯水底眠相傍,今后泉台上再设新房。 白头偕老全无望,但想见—— 娘子不知言哪桩? 想见去往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平阳门巷…… 第一百六十章 相逢红尘内 几天过去了,南少林的人马仿佛彻底消失在人海茫茫中,动向踪迹全无,就连广州丐帮关帝会都只能打听出他们曾经落脚的位置。 当乞丐们赶到那些所在时,却也只翻找到些破衣烂衫和碎碗残羹,最终悻悻离去,把微末线索转交到了几位长老的手中。 独老三亲自上门转告,还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依此看来,或许南少林真的撤走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江闻不清楚,他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其实他对于下一步的时机已经有了预计,譬如骆元通襄举的金盆洗手大会就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或许可以凭借这个平台接触到广州高层。 带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江闻在广州落脚的前几天,都是上午独自打听消息,下午就索性带着徒弟们在城中兜兜转转,逛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顺道把城中的特色美食都品尝了一番。 只能说广州城繁华富丽的同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每天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兜里的钱不知不觉就被掏走,再也不见回头了。 这日江闻师徒闲逛了一早上之后,又选定了家酒楼食肆就坐,点了一圈菜单之后就等着菜上来。 “快吃快吃,菜凉了就没新鲜味道了。江湖好汉不但要能忍饥挨饿,也要会享受人生,得意须尽欢,金樽莫空对知道吧?” 江闻挥着筷子催促道,然而洪文定照惯例浅尝辄止,只盯着酒肆之外的武林人士视线不移;傅凝蝶则眼巴巴地看着菜端上来,暗暗告诫自己好菜一定藏在后面,不能太早吃饱;只有小石头一个人风卷残云般跟上了江闻的速度,这几天顿顿不曾缺席。 “师父,我们每天这么吃真的好吗?”傅凝蝶忧心忡忡地说着,越发圆润的小脸上满是纠结。 江闻却大手一挥,表示毫无压力, “为师我算是想开了,与其每天在那里杞人忧天、束手束脚,不如就抓紧时间享受一番,这样就算出意外也不会后悔。” 意外指的当然是南少林了。 从因果上来看,寻找南少林本该只是广州之行的一个次要环节,就算找不到也不影响什么。可江闻发现只要南少林一天不出现,他的心里就始终悬着一个坎,而南少林像这样藏得天衣无缝,才是种最最危险的讯号。 江闻在内心悠悠叹息着,第一次开始希望能碰上某个天地会的扑街总舵主,只要这个人出来踩一脚,基本就能把全局明雷暗雷一同引爆,自己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有趣的是,陈近南几个月前对自己说要退隐江湖,近来还真就再无关于他的英雄事迹,只是不知他是改回原名陈永华去辅佐郑成功,还是金蝉脱壳后潜藏在江湖之中,策划着其他什么反清大计。 “石头,点穴功夫记得要好好练,抓破绽一定要准。你的横练功夫已经有余了,就是认穴差点火候,抓紧悟透这三个穴位,我們就去找范帮主继续请教。” 江闻谆谆教诲道,往小石头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范兴汉帮主在他眼中属于是丐中丐版的乔帮主,各个方面都学了个不伦不类,但是偏偏性情不似掺假,属于有限程度可信任的类型,人品以外的其他的方面则还需要深入考察。 话说对方除了实用的打穴擒拿功夫,还有一手简单粗暴的刀法,据说也能乘敌侧门攻击,善于乘虚蹈隙,刀舞动起来刀光闪闪、风声飕飕,如猛虎一般,或许也可以考察看看作为武功后备。 小石头用力点点头,装作一脸认真的样子,眼睛却直看着陆续端上来的菜肴。 “知道了师父,我一定勤加练习,不让你失望。” “……先吃饭吧,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练武功还是练饭量。” 随着菜肴纷至,正午的阳光也已经恰好照耀出这座大城的壮阔,食肆二楼能眺见宽阔的珠江上鳞集逾百,舳舻相接,风帆如织,排着队等候进出港。随着纤夫的吆喝声响起,玉带濠上边远洋大船已经陆续抵达装船。 这些船舶深阔各数十丈,贸易商人分占贮货,挤占得船板上供人行走的位置只剩数尺许,什么苏杭顾绣、绫罗绸缎、药材、皮草、绍酒、火腿都在码头堆积如山。 由于携带的货物实在是太多,甲板上不但要贮货,睡觉的船员也只能夜卧其上——这些货物本是易碎的陶瓷贵货,但它们大小相套无少隙地,以至于寻常人踩上去都能如履平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既然带着徒弟出来游学,就要学到些真的东西。按他的说法,既然来到了广州府,便不能不尝尝这里的广府菜,江闻也就顺道介绍起了广府菜的知识。 “早在唐代,广府菜便已经独具特色,开始将中原烹调文化结合当地文化改进烹调手法,并且懂得运用配料和掌握火候。” “广府菜尚鲜,是因为这里的食材随取随用,物资不匮,古书中记载道,东晋时随着孙恩叛乱的卢循也曾经据广州,既败时余党奔入海岛,居住在野外而不死,靠的就是食用蚝蛎,垒壳为墙壁。”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空口白话,江闻还拿出了元化子藏书中《岭表录异》的记载作为凭据。里面说到唐时广州人已能根据食料而采用煮、蒸、炸、炒、烩、炙、甑等烹凋方法,并使用多种调料,如酱、醋、姜、非、椒、桂等,形成独有的岭南风味。 “别着急,吃过了聚丰园的金华玉树鸡,福来居的酥鲫鱼和手撕鸡、南园的红烧鲍片和白灼响螺片,我们再去试试西园的鼎湖上素、漠觞的香滑鲈鱼球、太平馆的酸汁焗乳鸽、陆羽居的化皮乳猪和白云猪手……” “师父,可是盘缠快不够了。” 管帐的洪文定很实在地戳穿了江闻的美梦,“林总镖头那边送来的盘缠已经花的七七八八,吃完这顿饭就只够两天的客栈花销了。” 口若悬河的江闻从纸醉金迷的美梦中被敲醒,意味深长地看了洪文定一眼。 “不,人吃马嚼地加上明天的早茶钱,其实只够住一天的客栈了。” 他叹了一口气,表情怅惘得就像是暑假结束即将开学的小学生,满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模样,“吃完这顿我们就收拾东西,到你的好兄弟马超兴家里打秋风吧。” “马家?可师父你不是说不能去吗……” 洪文定不明所以地说道。 江闻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文定,别和你爹学什么傲岸自恃,脸面这个东西和兜里的钱一样,今天花掉也许明天就又捡回来了。” “我不明白。” 洪文定老老实实地摇头。 江闻补充道:“我也发现这里生活花钱如流水,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挂靠,花别人的钱就不心疼了。再者说了哪有那么倒霉,或许两位姑娘早就走了也说不定嘛!” 江闻也不多做解释,结完账便带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很快就来到了西关大街之上。 在这里,他们在街边看到了一座张灯结彩的擂台和一栋气势恢弘的府邸,浓墨重彩的配色中显出了暴发户独有的豪横,硕大的招牌也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大字—— 雷府。 原先被排除掉的落脚点马大善人家,此时已经是个非来不可的地方了。马大善人早来几个月,应该听说过南少林的消息,而他家孩子马超兴是南少林悉心培养的小五祖之一,也想必会有关于南少林的内情。 和解开谜题相比,被发现出尔反尔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真相大白、一切无愧于心嘛! “哈哈哈江大侠,你今天到了真的是蓬荜生辉啊!你早通知要过来的话,我就派人到城外十里欢迎你了!” 意气风发的雷老虎听到登门消息,立刻冲出来迎接,与江闻勾肩搭背好不热情,粗旷的嗓音还和在下梅镇上如出一辙,毫无生疏之意地聊了起来。 “雷老爷,你这产业倒是越来越大了,让人羡慕啊。” 江闻由衷感叹道,马大善人在下梅镇的家产虽多,可几月前被清兵洗劫大半,如今异地他乡还能有如此家底,这人简直像是被财神爷附体了。 “其实多亏了我那大哥马善均。” 改名为雷老虎的马佳善嘿嘿笑着,双手在胸前不停笔划着,低声解释道,“他人在杭州做绸缎生意,广州城里也自置有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见兵荒马乱不愿经营就托付给我,没想到现在是日进斗金。” 雷老虎带着江闻来到大堂,顶着匾额上烫金的四个大字“以德服人”看茶就坐后,才谈起了他近来的心路历程。 只是屏风后面似乎有一个熟悉的窈窕人影,默不作声地藏在那里很是怪异。 “江大侠,从崇安县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反思,自己日日行善为什么遭此劫难,是不是积德不够。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就是因为只懂得积德,不懂得服人才出事——没人服我当然会倒霉了!” 以德服人的牌匾熠熠生光,彻底替代了雷老虎时期日行一善的指导思想。 “额,话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闻支支吾吾地应付着,一边躲闪着某个方向的锐利目光。 “江大侠,你在听吗?” 雷老虎背靠屏风继续说道:“到了广州更是这样,这边的人老是跟我作对,想要服人首先得让人听我的,我不能被看扁了!当初要是府上有三五十个洪大侠那样的高手,谁还敢瞧不起我!” 江闻差点乐了出来,养三五十个洪熙官可还行,他雷老虎要是能找齐一个排的洪熙官,下梅镇那天晚上被屠杀的就该是清兵了。 “所以我还得谢谢你,介绍来了两位武艺高强的女侠,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江闻惊愕地说道:“啥意思?雷老爷你还敢娶小老婆?” 一道银丝鞭影凌空闪过,透过屏风纸打碎了江闻手里的茶杯,连带着把雷老虎也吓了一哆嗦。 随着屏风破碎,江闻发现那里站着的是换成大家闺秀打扮、死盯着自己闷不吭声的袁紫衣,江闻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闻感觉面前这人的眼神怪怪的,看自己就跟看负心汉一样,他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吗? “袁姑娘,好久不见啊。” 江闻佯装镇定地打起了招呼,想不通袁紫衣为什么会如此自然地呆在这里。 “江大侠不要开玩笑了。” 雷老虎连连摆手摇头,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先前五虎门一直骚扰我的生意,是我花钱请袁女侠留在这里的。如今她是暂时假扮成我的女儿,帮我对付那些本地的豪强。” 雷老虎粗脖子一梗,连忙笑着又搬来一把椅子给袁紫衣坐,几人目光相对半晌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幸好傅凝蝶为人机灵,立刻想到话题的切入点。 “紫衣姐姐,严家姐姐去哪里了呀!” 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凝蝶发问,袁紫衣这才用正常的口吻回答了起来。 “严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府上,几天前听说城南的章丘岗村有高人隐士,就和严伯父一同拜访去了。” 话一说开,袁紫衣的态度就缓和了不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先前来到广州府之后的故事,雷老虎也趁机吹起了牛皮,谈起了先前的擂台比武。 直到这时候江闻才明白,自己只道是给袁紫衣和严咏春在广州城里找了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却没想过马大善人那跋扈性格碰上兴风作浪的袁紫衣,会产生多么激烈的化学反应。 别的不说,光说周隆口中广州城的第二档热闹事,就一定是袁紫衣才能想出来的东西。 雷老虎苦于无法在广州城立威,袁紫衣和严咏春则想在武术之乡多多学拳,两者的想法一拍即合,便由雷府出钱、女侠出人,这才来了这么一场极具噱头的擂台大赛,轰动了广州城。 “自从袁姑娘假扮成我女儿,和严女侠联手打服了西关的大小势力,又和佛山五虎门打过一场之后,不仅仅是广州城里,就连佛山、顺德两处也没人敢来惹我了!” 雷老虎眉飞色舞地说道,“江大侠你来了就更好了,不如你也来广州落脚,我们联手打出一片天地来!” 听见五虎门三个字出来后,江闻终于知道袁紫衣身上怨气的由来了。 五虎门只是个小门派,武功也不见得多么高明,却霸占着广州至佛山之间大片的田地、酒楼、赌场、当铺产业,依靠的是他们的掌门,号称岭南第一高手的凤天南。 而这个凤天南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袁紫衣有仇无恩的生身父亲,可谓是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 江闻猜测袁紫衣一定是误以为自己在算计她,是故意让她来帮雷老虎与凤天南做对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事确实很像是江闻会作出的恶趣味。 可江闻不知道的是,在来广州之前,袁紫衣的师父五枚师太教导过她生身之恩即是大恩德,即便她是因母亲被强占所生,也不能忤逆人伦妄自寻仇,要她先报恩再算账,了结清楚此世的因果。 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袁紫衣亲眼见识到她的生身父亲凤天南,平日里是如何地欺压良善、为非作歹,这让她不禁有些怀疑师父所说的因缘果报是否合理,自己的报恩举动或许能让自己问心无愧,但又会不会害死更多无辜的人呢? 思来想去的袁紫衣则越来越纠结、越想越糊涂,干脆一股脑儿地都怪到了江闻的头上。 “呃雷老爷,你们的故事我改天再讨教。你儿子如今在府上吗?又有没有见过洪熙官他们?” 雷老虎摸了摸脑袋,有些为难地说道,“我儿子呆在这里不安全,我送他去广西学堂念书了,至于洪大侠我前两个月在府上见过,他们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我也不清楚去了哪里。” 江闻不禁有些失望,居然连这条线索也断掉了,南少林这次还真的是神出鬼没、警惕无比,难道自己只能老老实实地等金盆洗手大会召开,去寻找别的线索了吗? “紫衣姐姐,你见过我爹吗?” 这次是洪文定开口了,袁紫衣在一个小孩和晚辈面前还是比较亲切的,只是看相江闻的眼神依旧不太对劲。 “文定,你爹他们据说是去办一件大事,对外人都不透露消息的。我也给峨眉山的师父写了信,她老人家说让我不要插手,如有必要她回自己过来一趟。” 袁紫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的信息量却是连江闻都有点坐不住了。 袁紫衣的师父是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南少林的话事人据说是假死逃生的至善方丈,再加上福州城里见过的冯道德,少林五老之三如果真在广州城里齐聚,肯定不会是一群老人家开个同学会这么简单,说不得就会掀起武林中的轩然大波。 这些信息显然更加印证了江闻对于时势的直觉猜测。 “紫衣姑娘,你我之间要是有误会不妨敞开说,类似的重要消息还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江闻一拱手,很是诚恳地朝着袁紫衣说道。 袁紫衣侧头看着江闻,指梢缠绕着一缕乌黑的秀发,显露出了难得的妩媚之色。 “哦?既然江掌门有话想对我说,那不如从因何离开大王峰说起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落梅如雪乱 雷老虎买下的这座三间两廊的西关大屋坐落于大街边,依然是他向来的豪奢风格,哪怕整个府上就十来号人居住,也铺张地购置了三进的青砖大宅院,中厅甚至设有戏台,逢年过节可以请戏班前来家里唱堂会。 袁紫衣领着江闻一行安顿好住所,老马也交给了马夫照料,这才各自分散回屋。 然而这一路上,袁紫衣依旧对江闻没有什么好脸色,这让江闻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决定找个机会把话说开。 从门房到客房还需要穿过花园与偏厅,江闻便走在花厅旁的小径,和一旁的袁紫衣闲聊着,决心把注意力从武夷派忽然跑来广州这件事上先晃开,聊点别的话题吸引注意力…… 比如聊严咏春? “紫衣姑娘,你说严姑娘去章丘岗村做什么?不知道是遇上了哪派的高人隐士?” 袁紫衣和江闻并肩走着,有些不快地低声说道:“章丘岗村地近江海之口,严姐姐先是听说那边有人欺压百姓就前去查探情况,到了才发现那里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这么严重?” 江闻挑眉说道,不禁怀疑是否发生了疫病,严咏春贸然过去可别吃了亏才是。 他们既然武功高强、侠义当先,为什么不去惩戒恶人,反而还要放任这些恶人为祸乡里,酿成这么多的不幸呢? “袁姑娘,江某虽然略懂武功,但我也不是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江闻听到她流露出激烈的情绪,反而释怀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就算我从南到北一路杀过来,见到一个杀一个,见到两个除一双,但等我回过头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恶人在原先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乃至于手段更加隐蔽、恶行更加极端。” 江闻的话里意思很明显,显然是认为除了自己以外都有可能变成恶人,自然包括了眼前的袁姑娘。 袁紫衣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江闻的面前,无视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江闻,外表虽然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 “江掌门,你说的这些尚不能解释一切。如今的你,已经知道有人正身处火海沸汤之中,难道还能以此为理由视若无睹吗?那你和恶人又有什么两样?” 听到这句话,江闻就知道袁紫衣决计是不信佛的。 把恩怨情仇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如此不可救药,如何信佛?思考问题时,以自己为中心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如何信佛? 但她终究还只是个少女,袁紫衣也知道这话已经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了,在真君子面前说出来,可能会害死一些年轻耿直的侠士,在心怀鬼胎的人面前,又很容易被其他的歪理邪说所辩倒。 她并不期待江闻能说出答案,让她从内心的纠结中解脱出来。 然而在江闻这里,她却得到了完全没想到的回答。 “袁姑娘,我刚才说过了武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这儿离佛山镇也就百十里,我一夜就能取他首级回来。可我这样做了,那些恶人真的能悔改,受苦的人真的能得救吗?” 江闻依旧非常冷静,站在袁紫衣面前神色不变,张口便将她逻辑中混淆了自己报仇和为民除害的地方指了出来。 “五枚师太让你来报仇,是想了结你的尘缘,纵使苦海无边,她想解救超渡的人唯有你一个,你可以来指责我,但千万不要指责你的师父——我也是个师父,因此我很清楚这件事情里,她只在乎你一个人而已。” 江闻在江湖中见识过了许多人,沸沸扬扬江湖传闻中的大恶人,可能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倒霉蛋;而义薄云天的大侠,很可能也只是一个狗苟蝇营的伪君子。 袁紫衣不信佛,但她还相信着善恶有报,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认清善恶存乎一心,自己所思虑的正邪对错其实早就模糊不清。说到底,如果她是凤天南家明媒正娶所生的大小姐,恐怕也不会像现在因身份感到痛苦和折磨。 历史不存在假设,因此这些“如果”只能作为一些聊胜于无的消闲猜测。可在江闻的眼中,历史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改变—— 原本金庸江湖里生活于乾隆时期的袁紫衣,此时降生在了顺治年间,师父也从峨眉派一个辈分极高的老尼,变成了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一切都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江闻又有什么理由还用一成不变的目光,看待眼前这个人呢? “可是……可是……” 袁紫衣被一阵言之凿凿的嘴炮输出也有些乱了阵脚,毕竟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还没有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勇气,师父所谓救三次再杀的了结方法,也让她内心总是处于无所适从。 “袁姑娘,我还是那个观点,武功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学习武艺强身健体即可也、保家卫国则上善,若是一味追求武功高强,最终倚仗着武艺肆意裁断,你就会发现自己做的善事未必至善,犯下恶事更无法弥补。” 江闻把手中被斩断的两根白梅枝又举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原先本该暗香疏影、开满嫩白梅花的苍树虬枝死气沉沉,拿在手里似乎比青铜古剑还要重上三分。 今天发现自己的谎言被五枚师太拆穿,其实江闻内心还是有几分庆幸的。 《飞狐外传》中的峨眉老尼辈分极高,往来的也多是武林中的豪杰,不仅自己传给了袁紫衣高深繁复的武艺,袁紫衣每次见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花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地传过她一些功夫。 但这些功夫并不能明晰她心中的创伤,反而加剧了认识世界和武功上的知见障,误以为只要心境足够冷冽、武功足够高强,就能在滚滚红尘中一尘不染。 而如今的五枚师太显然更有见地,又或者更能感同身受,故意只教袁紫衣内功以打磨心境,防止原本就妄执颇多的袁紫衣陷入唯武功论的迷途之中。 自身不见外客、不染尘缘,又从心底里细细关护着这个徒弟,这才是袁紫衣应该有的人生领路人。 袁紫衣已经缄口不言了,今天说出太多心里话让她感觉很不适应,她原先自以为圆融无碍的心境,本该只剩下少数几个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点,其实早就千疮百孔、裂痕密布,稍一触碰就碎了一地。 就算她还想怪罪在江闻身上,可在这个过程中,对方并没有高高在上地指点她应该怎么做,相反江闻只是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不肯承认的东西,那些积蓄已久的怀疑与恐惧就让她不攻自破了。 袁紫衣忽然很想要知道江闻的想法。 “江掌门,那你吃了这么多苦、学了这么多武功,又是为了什么?” 袁紫衣有些无助地看向江闻,娇怯怯的模样与先前的英风飒然截然相反,反而让江闻有些无措。 幸好江闻不是胡斐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不至于看见袁紫衣软懦地低语央求就把持不住。 “不苦,学武有什么苦的,不知不觉不就学完了嘛。” 江闻发自内心地说道,不就是抢到秘籍扔进物品栏然后往上面加点嘛,学完整个琅環福地的武功都没有教小石头一招亢龙有悔费劲。 可话音刚落,江闻就明白了袁紫衣这是感觉到彷徨迷惑,想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学习借鉴的地方,比如趁热打铁把一些正面激励的价值观传输给对方才行。 说到底江闻也变了,每当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度人塔前的场面,他就无法对发生在面前的不幸视若无睹,感同身受的下一步就是伸出援手,就算收效甚微,也好过冷血旁观。 于是江闻继续说道:“袁姑娘,如今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别的,就是找恶人算账,一刀杀了如何解恨。恶人若是想要做恶,你就要针锋相对地让他处处落空,只有这般,才是对他的真正折磨和惩罚。” 《飞狐外传》中袁紫衣最令人诟病的一点,就在于对待恶人凤天南的态度。凤天南要逼死钟阿四,胡斐出手教训要主持公道,袁紫衣却隐身暗处阻止了凤天南自杀,紧接着是钟阿四一家遭到凤天南的虐杀。 在这场虐杀发生的时候,书中回避了对袁紫衣的描写,但依情理推断,袁紫衣仍然在场,并且目睹了这场虐杀。袁紫衣有着足够的能力去阻止,但她没有。 这说明袁紫衣口口声声说要除恶,其实根本不清楚恶人的意思,除却自身际遇带来的浅薄刻板印象,她连对错都无法判断,所谓亦正亦邪的妖女性格,何尝不是一种严重的教育缺失和心理创伤应激综合症,她已经无法正确客观认识对错了。 对于这个,江闻给出的办法也很简单。 雷老虎虽然跋扈,但终究不是坏人,最多算一个手段比较强硬的商人,正好适合对付封建地主阶级代表的凤天南。 对方抢夺土地,袁紫衣就抢走劳力;对方放贷逼债,袁紫衣就平息救人;对方强抢民女,袁紫衣就伸张出头;对方动用武力,袁紫衣更可以光明正大地率先使用严咏春和江闻,给对方一个颜色看看。将内心最大的症结凤天南作为对象练习,兴许就能弥补她无法独立判断的脆弱性。 听江闻这么说,袁紫衣有些犹豫地看着江闻,“江掌门,这样做真能惩戒恶人吗?明明只是让他们无法渔利,谨慎行事罢了……” 江闻却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怀疑。对付这些恶人,你不让他们做恶,他们比死了还难受。自古论迹不论心,如果有些小恶真能就此收手的话,那惩戒完首恶之后完全可以教而改之,岂不是比杀的人头滚滚更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广州城的这段时间,江闻有信心能将她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侠客。 江闻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着,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只要你别利用别人同情心恃美行凶、乱造冤孽就好了,也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了吧。 “先前你问我为什么能坐视不管,你怎么知道我此行不是来替天行道的呢?” 江闻的话传到袁紫衣耳中,让她的美目之中闪过一道亮光,驱散了些许的阴霾,“这几天我就和你一起行动,教你该怎么对付恶人!” 袁紫衣沉默了一会儿,皓腕仍旧不离银丝软鞭。 “但我要杀的人是不会变的!” “你要杀谁、又要活谁,江某一个闲云野鹤自然是管不着的。踏入江湖的那一刻,生死祸福唯人自召,谁也阻挡不了。” 江闻展颜一笑,做出请君自便的手势,“事实上,这世间任何人遇见不幸的时候,旁人都会有感同身受的体会,都会觉得痛苦、怜悯,甚至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恶人不会有那种感觉。不管你怎么对他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掌门,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听完了这些内容,袁紫衣似乎恢复了情绪,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悉心地想要向江闻请教的样子。 事实上心理辅导就是这样,引导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倾听对方所说的内容,用坚定的态度给出解决的方案,不管是否有效,都能在对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加上一道保险。 江闻看人很准,知道袁紫衣一定是自己想清了某些东西,表面上越是谦虚好学,内心就越是早有定见,唯独表现得痛苦纠结的时分,才是她真的在寻求帮助的时候。 “我在行走江湖之前,就曾听一位高人说过,到现在我也不能忘记,今天我就转交给你,或许你也能从中领悟出一些真谛。” 江闻抬头看着天空,语气诚恳地说道。 “热忱之心不可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助——这十六个字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比你读过的那些佛经或许更有用处。” 袁紫衣默念了几遍,对着江闻一拱手,却趁着江闻不注意,突然伸手抢走了江闻手中的一枝白梅,藏在身后就要离去。 江闻茫然不解地上前问道:“话说袁姑娘你这什么意思,刚才给你不要,现在又出手来抢?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小气鬼吗?” “可我是不讲道理的小气鬼,行了吧?” 袁紫衣却不肯让江闻靠近,得意地说着只留下一句飘飘渺渺的话语,便施展轻功衣袂飘飘而去,宛若仙子凌空,皓腕持着白梅招摇而去。 “哼,终不能两枝梅花都给了你吧?” 江闻摸不着头脑,有些意犹未尽地回答道。 “可我话还没说完呢。对了姑娘,回去放在花瓶里泡点水,这枝梅花或许还能开。”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未是风波恶 凤一鸣觉得自己很委屈。 袁紫衣听到这些也又愣了半天,柔荑紧握住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更加阴晴不定。 自己苦练多年的武功为了报仇,实则连一条人命都不曾加害,而自己先前还对其心生恻隐的凤一鸣,竟然已经沾染上了如此多的鲜血,不知道酿成多少和自己一般的惨剧。 然而在这些人中,又能有几个人会有自己般的福气,得到师父解救苦海,更将生死攥在自己的手里呢? 江闻很清楚袁紫衣所纠结的问题,就是在于“我本应成为的人”和“我想要成为的人”之间的差别。 凤天南即便再罪大恶极,在这个时代传统亲伦的温情面纱下,都显得不那么可恶;而五枚师太为她构建的未来再美好,在她心中仍有牵挂的时候,也总是显得不那么真实。 说到底,袁紫衣到现在所说的“弑父”使命,还是建立在非常薄弱的个人仇怨基础上,她所共情的东西,看似是自己身世凄惨的母亲,实际上则全部建立在自己的立场,复仇念头故而反倒不如原著中的胡斐,亲眼见到钟家惨死来的坚定。 袁紫衣想要实现行动上的“弑父”,需要的不仅仅是高强的武功,更还要有心理上的充足理由,前来支撑她的每一步行动。路要一步步走,江闻可以代替她进行行动上的“弑父”,为世间除去一个恶人,可心理上的“弑父”,却只有她自己能做到。 但是在江闻眼中需要担心的不是凤天南,而是无数个像凤一鸣这样的人。 他们从小锦衣玉食、草菅人命,拥有着比佛山镇上所有人更甚的自由,他们会饱读诗书、会礼尚往来、会曲水流觞、会高朋满座,会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将这手中的一切变得理所当然。 北帝庙中钟家惨剧曾真真切切地发生,一切哪怕不见诸文字,仍有血印石上的殷红直刺人目,仍有胡斐逼得凤天南远走潇湘,可当凤一鸣成为当地耆老,一言以断杀人不见血的时候,还有几个人能察觉这些本该是不应当出现的呢? “江掌门,凤家真就如此该死吗?” 袁紫衣忽然转身,面露一抹决绝之色,眼底却不自禁地透露出一丝希冀,似乎希望从江闻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 江闻犹豫了许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北帝庙外已经传来了匆忙赶到的脚步声,显然凤一鸣已经带着人来到了这里,并且人数比原先想的还要多些。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了一眼,当即从庙后的屋子躲闪起来,藏入暗处看着庙外的逶迤队伍,也慢慢听见了前头两人貌似寒暄的对话声。 “李真人,些许小事还劳烦您赶来,实在是让在下惶恐。” 北帝庙大门中抢进开道的是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摺扇,只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 “凤公子岂能如此见外,我与凤老爷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寻常之事我武功低微不敢造次,可这祈晴遣瘟、化灾禳福的法事,李某还是能帮上一帮的。” 跟着凤一鸣进来的人身量不高,只做一派江湖术士的打扮,还有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扮作道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人手持风水罗盘、一人捧着素烧土盆,正和凤一鸣夸夸其谈。 “凤公子,我看这佛山祖庙路似长蛇,亭如蛇头,宛如一条凶猛的妖蛇昂首露齿过江而来,当初应该是有高人勘定地脉建起北帝庙镇妖,钉住了妖蛇七寸,才换来了这里的富贵繁华。” 被称作李真人的术士指点着周遭的景物,瞬间说出了一番令人信服的解释,“可惜三百年来砂水有变,龙脉改易,这条妖蛇七寸挪动了三分,又生出几分生机。北帝庙里如今妖气冲天,你所见到的必定是潜逃出来的妖物啊!” 凤一鸣显然对这个说法有些难以接受,轻摇折扇谨慎地问道:“可我……可我见那女子虽然貌美,也无其他妖异之处啊……” “此言差矣,那绝不是人!” 成竹在胸的李真人当即摇头,打断了凤一鸣的质疑。 “凤公子,你想那一身紫杉平日何其罕有,《汉书·五行志》言‘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骑奇怪之服,故有服妖。’服妖也是妖,这才化为你当日撞见的紫衣女子!” 这话说完,躲在一旁的江闻就发现袁紫衣已经怒发冲冠,两眼满是杀气了。 说罢,李真人弯腰从地上捻起一撮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壮汉道童的素烧土盆之中,又接过罗盘测定了四象方位,继续说出他的判断。 “凤公子,王爷府上如今还有要事处理,李某也不方便多留,我便教给你一个方法对付妖孽。” 他一指北帝庙不远处的海湾口,对着那浪涛滚滚的波心之处,“妖蛇化龙必得龙珠方可升天,你只需要找来擅长采珠的疍户下水,把妖蛇的命脉夺走,自然就会逢凶化吉了!” 这个办法一出,凤一鸣带来的五虎派中弟子都显得欣喜异常,不愧是掌门从平南王府里请来的高人,略一勘查就能有如此的见地,着实可靠。 可凤一鸣却面露难色,小声说道:“李真人,现如今采珠的疍户可不好找,佛山周围就算偶有一二,也从来不敢从北帝庙前的暗潮中经过,此事颇为棘手啊……” 这不是凤一鸣的杞人忧天,而是他身处沿海的切身体会。 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往往比寻常人更加迷信,各类不能出海的规矩也更加严苛,相比葬身大海的悲惨遭遇,他们是宁可身首异处也不愿意触犯忌讳。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记载,疍户采珠,每岁必以三月,时牲杀祭海神,极其虔敬,疍户生啖海腥,入水能视水色,知蛟龙之所在,则不敢侵犯。而北帝庙外的这处不起眼的江湾,正是当地疍户口口相传的蛟龙之穴。 李真人抬眼观瞧,却忽然发出了笑声,让凤一鸣颇为摸不着头脑。 “先生何故发笑?” 李真人对着道童拍了拍手,门口就忽然押进来老老少少十来个人,皆是皮肤黝黑、宽手宽脚的打扮,五花大绑地跪坐一团。 “凤公子不需担忧。前任两广总督佟大人曾上书朝廷,要求严禁两广疍户入水采珠一事,因而我也知道如今有这门手艺的着实不多了。正好平南王世子抓到了这些胆大妄为之辈,让他们下水刚好不过。” 一群官府打扮的差人押着疍户来到海边,而这些面如死灰的疍户被逼抬起头来,只看了一眼江水就面如土色,口中以土语嘟囔喊叫着向后退去,竟是一步都不敢靠近江湾,宛如真的透过江水看到了水底蛟龙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 凤一鸣诧异地望向对方,李真人却胸有成竹地又一挥手,差人们就熟练无比地拔出尖刀,直抵在疍户中的妇孺老幼脖子上,稍一挣扎就是鲜血淋漓。 “放心,他们全家老幼都被抓住了,一个都跑不了。我让他们下水,他们就不能干坐。” 术士打扮的李真人看向波涛滚滚的江心,眼中满是期待,“凤公子稍安勿躁即可,只消抵上三五个疍户,龙珠自然会到手……” 听见对方计划如此完备,凤一鸣也不自觉地露出了喜色,拱手作揖地郑重说道:“好,那就有劳李真人费心了!” “凤公子客气,李某这就做法开坛、招来五猖兵马前去收妖,必定替你化解这场劫难!” 李真人的话音未落,一颗石子忽然凌空砸在了两人跟前三尺的地方,激起了一道凛冽的尘浪。银色鞭影一闪而过,打翻一众押解渔人的押差,此时袁紫衣已经站在了墙头,一身紫衣显得格外醒目,双眼尽是冷冽的寒光。 “我是蛇妖是服妖,你可敢好好看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江东日暮云 若是其他人还则罢了,可要知道初代靖南王耿仲明之死,就是因为刑部官员依照新颁布的《大清律》,狠狠参了耿仲明一本,说他“部下梅勒章京陈绍宗等纵部卒匿逃人,罪当死”,并且要按照规定严究,“逃人窝家正法,妻子家产,籍没给主”,最终逼得耿仲明自杀谢罪。 这件事的起因模糊不详,想来不外乎是天威众怒,但当时的耿仲明“将旧兵二千五百、新增兵七千五百,合为万人”,正与尚可喜一同奉命征讨广东,从中获得最大利益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平南王尚可喜了…… “大侠,都是误会!这不是我的意思啊!” 李真人思考了不到一刻钟,瞬间就倒豆子般把实话说出来,“尚老王爷年岁渐高,前几月还上书告老,早已有了颐养天年的打算,此次寻我来只是为了找到一处风水宝地,求一个荣荫庇护子孙后代。” 他绘声绘色地讲着,显露出了不容质疑的行家口吻,“我先是为他在广州城北找到一处‘飞凤饮水’的上佳之穴,上有石脊脉从顶上直贯入穴,先人百年入葬此处,必然保佑子孙后辈飞腾不可限量!” 江闻不明觉厉地听着,还恰到好处地点头示意,等到话音结束才缓缓说道:“然后呢,这跟你偷挖明器有什么关系?” 李真人气势瞬间一馁,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虽然找到风水宝地所在却终究学艺不精,开挖后才发现下面早上千年就已经埋了正主,如今就算有宝穴也无济于事了……” 江闻恍然大悟般地看着对方,原来是修坟变成了挖墓,眼前这人肯定是见钱眼开地偷偷拿走了一些墓中财宝。尚可喜如今算起来还未到花甲之年,居然连修墓告老的办法都想出来抽身而退,倒也不嫌晦气。 “原来如此,误会误会,是我误会了。” 江闻假笑着和对方寒暄,恍然不知这是今天第多少个误会了,“李真人先前既然偶失了手,更应该将功补过才是,怎么跑到这野地里消闲呢?” “我哪里有休息的命,这半个月我踏遍了广州内外无数山岗,就为了找到另一处让王爷满意的吉地,佛山这儿先前还没来过,自然要顺道走上一遭。” 李真人苦着脸解释道,“我所学的堪舆之术不精,唯独知道两广之中藏有一种旷世无双的风水奇穴,名曰‘百足蜈蚣穴‘,葬入其中富贵自然不需多说,子孙后代更能频频绝处化吉、生机不灭,神妙莫测啊。” 江闻好奇地打听着八卦,继续问道:“这种风水宝地不好找吧,不知真人如今可有收获?” 李真人见四顾无人,才小声说道:“倒还不曾,我查遍周遭百山的龙、砂、穴、水、向,全都似是而非。别的异状尚且不提,‘百足蜈蚣穴’非得要四周有百孔四时不竭之泉,才算是得其正位,我这事情还得办下去啊……” 李真人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些,当然不是与江闻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而是侧面表达自己在尚可喜眼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性,无形中给自己贴上了一张护身符,防止对方起了歹心。 再者偷偷泄露王府机密给江闻,也是相当于是投名状的一种,两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心里也就少些无端的顾忌了。 对此江闻也只能暗暗感叹,不愧是能忽悠到尚可喜这般人精的江湖术士,李真人已经把示敌以弱的功夫练到了深处,普通人要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极可能就轻信了对方的言语。 “既然是误会,那还是办事要紧,李真人。” 江闻无视了一旁袁紫衣的反对,对提着裤子的官差一挥手,“你们赶紧办事,别让尚王爷空欢喜一场,小弟俗事缠身无法抽脱,改日一定到平南王府一聚!” 李真人的眼珠子一转,也连忙叹息着说道:“是呀,这趟淹死了三十几个疍民,连官差都被浪卷走了一个,我还得赶紧回去跟世子赔罪。” 说完就看着官差小心翼翼地从北帝庙门口走出,江闻也冷冷盯着对方一群人的动作,稍有不对劲就打算下死手。 袁紫衣斜眼看向地上昏迷的凤一鸣,低声对江闻说道:“江掌门,这人打算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 江闻忍不住反问道对方,“杀了或者埋了,你选一个吧。” 袁紫衣居然很认真地思考起了处理方式,然后还冒出来几个黝黑的中年疍民露出淳朴的笑容,表示可以代为处理,只要把人绑在石头上沉到海里去,保证谁都察觉不到。 “使不得,使不得!” 被江闻重点关注的李真人此时已经挪到了庙门口,听见几人对话却是咬牙赶了回来,勉强挡在凤一鸣的面前,赶忙说出自己的理由。 “大侠,这凤公子可杀不得!他爹如今正在城中陪同着御前侍卫,如果听闻独子被杀,恐怕王府和官府都得掀个底朝天!” 袁紫衣不忿地看着李真人。 “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咯?” 李真人连忙摆手,却还是坚定地站在原地。 “非是瞧不起,只是这次的两名御前侍卫非同凡响,都名列朝廷十八大内高手‘四满五蒙九藏僧’,二位没必要招惹是非罢了。” 袁紫衣这才放下刻意的挑衅,询问起了李真人详情。 “居然是他们……来者是十八大内高手中的哪两位?” 自古江湖不与庙堂斗法,袁紫衣也清楚这些高手加上官府的威力会有多强,如今想杀人却是有些棘手了。 只不过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如今听说凤家有了这等关系的时候,心里没有对比和艳羡心思,似乎只剩下了隐隐的忌惮。 眼见保住了凤一鸣的性命,李真人连忙命人将他扛出庙外,才继续介绍起了城中的消息。 原来在天地会频繁闹事、江湖中动荡不安的时期,清廷也意识到江湖武林的暗中破坏力,绝不能坐视头角峥嵘之辈四处为祸,于是从蒙满八旗、藏地高僧中选编出了十八名高手护卫京师,被称为“四满五蒙九藏僧”,合计一十八名大内高手。 这些高手中,李真人其实也大多说不上名字,毕竟他们不像少林武当那样经常行走江湖,但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位无人不晓,就是如今倡导“大阅以讲武”,亲自教武进士骑射的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这次来到广州城的两名御前侍卫,也是鳌拜一手选拔出来的青年高手,但和声名赫赫的满洲第一勇士相比,两人虽然都是贵胄,却也显得有些籍籍无名了。 李真人说,他们两人一个是顺治爱妃董鄂氏的侄子鄂尔多,一等轻车都尉、礼部侍郎罗硕长子。此人隶属正白旗满洲,从出身来看毫无疑问是顺治的心头爱将,不管于情于理都照拂有加,本次带兵前来广州充任护军参领。 “他叫鄂尔多?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 江闻缓缓问道。 “对!” 李真人果断点头。 另一个人名叫那拉南楚,来头也是不小,祖父乃是叶赫那拉部族的金台吉,当初曾和爱新觉罗氏的努尔哈赤并驾争锋。 他父亲德尔格勒虽然只是授以佐领的三等男爵,但朝野向来传说他是当朝太后的前夫。反正当朝太后很看重这位名唤南楚的年轻才俊,早早就委以重任,因此反而担任护军统领,压了鄂尔多一头。 “等一下,那拉氏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纳兰……你说他还得到皇帝赐名,从满文的南楚改成元述?!” 江闻忽然抬头。 “没错呀。” 李真人也回答的肯定无比。 江闻发现这两位大内高手真的来头不小啊,两人不仅出身满洲正牌贵族强部,名字还隐约有些不妙的气息。 照这么看来,凤一鸣还真就暂时杀不得了,也难怪李真人明明胆小懦弱,还要折返回来救人回去——凤天南也不知走的什么路子,居然能攀上这样的大腿? “走走走,快带他走。” 直到李真人带着人一溜烟地消失不见,江闻和袁紫衣都陷入了沉思,似乎对广州城中日渐复杂的局势产生担忧,也有可能是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冲昏了头脑。 “不对,这家伙骗了我。” 半晌之后,江闻忽然幽幽地看着北帝庙的大门,说出了这么一句。 袁紫衣正忙着打听疍民的家乡,听到江闻这句话也明显紧张了起来,杀气再次显现。 “什么?他们会回来报复我们吗?” 江闻摇了摇头。 “不,我有九成把握他不会回来报仇,我们看着凶悍,实际上也就打晕凤一鸣、看似一个官差,这在他们眼中根本不算事。但我就是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 江闻摸着下巴,琢磨着刚才李真人话里的内容,“你看,这人太会讲故事了,从他刚才讲故事的时候开始,我们的注意力好像就被转移,内容和节奏都跟着他在走。” 袁紫衣不解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江湖骗子那一套罢了,他要是敢讲故事骗人,我们回城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故事不一定是假的,也不需要是假的。那有可能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东西,剩下的甚至不需要骗我们,只需要避而不谈就行了。” 江闻不置可否地继续说道。 “他靠着故事救下了凤一鸣,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了?明明前面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后面突然侃侃而谈,如果不是他前后不一致的举动,我恐怕也发现不了。” 江闻沉吟不语望着江心悠悠的斜阳,终于从北帝殿门外的石头上站起身,擦去青铜古剑上剩余的血迹,缓缓归鞘。他此时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说给真武大帝的真像,声音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这广州城,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为莫知休 走出北帝庙后江闻还在思索着,发现自己心中的疑虑,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手中这块玉璜。 关于蟠虺纹玉璜的来历,李行合虽然说得十分隐秘,似乎只是误掘开了一座古墓,从中拿到了这个宝物。可广州城中所谓的风水宝地何其稀少,还要有石脉入穴这样的独特形势,更要能藏有这块花纹诡谲复杂的秦汉之宝。 将几个因素融合在一起之后,江闻第一时间联想到的是广州城北象岗山中,那座本应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误打误撞被发现的第二代南越王赵眜墓。 疍民以船为家,生活水上,终日在风雨炎日中奋斗,所以身形外观上就与平常人不同,人人都身体结实,面黑如漆。 不仅如此,瘌痢乞丐还一眼就看出他们世代生活在船上,风浪大船舱窄,长期盘腿坐着导致腿脚畸型扭曲的特征,这些是良家打渔不会有的,想了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开口说道。 “贵人,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啊,不然您还是问问我们会首吧……真要收疍民这事,实在是不敢坏了规矩啊……” 江闻耐心地又打听消息,才发现这些疍民的处境,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更糟糕。 瘌痢乞丐为难地介绍道,首先从穿着上,这群疍民穿着就跟寻常人不一样的衣服,通常都是黑色或蓝色的破衣烂衫,就算好衣服也绝不是纯色,而是剪碎了用几块单色布缝接起来——这般衣服体面人是不穿的,这样做的目的,据说也是怕衣服被抢走。 而衣服会在光天化日被抢,还只是疍民悲剧的一个微不足道之处。 这些疍民毫无地位,平时甚至不被允许上岸,一上岸就要挨打或被抢去衣服,因此就连沦落当乞丐、接受施舍的机会都没有,想讨饭的话碗都会被人打碎。 疍民男人们飘荡江海之间,一旦风暴出现,往往船翻人亡,使家庭失去主力。这时女人再要强也无能为力,有时就只能做了妓女。 摆在乞丐们面前更现实的问题是,一旦他们接收疍民的事情被发现,很可能连他们都要不到饭,最终连累整群叫花子都被人打成疍民一并欺负。 “善人,不应让你为难了,只要稍稍开恩就好……” 疍民中的成年人苦笑着,从人群里推出几个人懵懂的小孩子。这些孩子脏兮兮的,由于水上生火不便寻常只能生吃河鲜,故而身体十分瘦弱,头上还生了很多虱子。 “就收我们的孩子当乞丐吧,他们年纪还小,看不出曲蹄模样,养长几年就没人知道了。我们死了就死了,只可怜这些孩子……” 几个疍民老人也流着泪不说话,抱着自家孩子不放手,只有当小孩们用疍家话问着自家大人要去那里,老人们才搂紧了说道:“去要饭过好日子了,就跟咱们过年那样到城里要饭,以后都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了……” 袁紫衣皱着眉头问疍民,这些话是什么含义。 几个成年人告诉他们,如果连日出海都打不到东西没有渔获,全家被迫饿着肚子,就会让老人带着孩子冒险上岸要饭吃,至少还能有口热乎的不至于饿死。 话音刚落,袁紫衣的手已经又握住了银丝软鞭,眼中杀气弥漫,吓得瘌痢乞丐连连后退。 “别说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江闻看出了袁紫衣又陷入剧烈的精神冲击之中,连忙抢先一步带着疍民从乞丐窝里走出来,制住了近一步蔓延的骨肉分离焦虑。 “紫衣姑娘,这世上有太多的坎坷不平,你就是热血难凉也不要跟这些乞丐置气,你总不能指望剩一口饭吃的人,还得站出来济困扶危吧。” 袁紫衣闻言忽然一愣,浑身就像霜打般蔫了下去。 江闻告诉袁紫衣,安置这些疍民最好的办法,或许还是给他们置办好几艘安身立命的舟舸,送他们漂流在风急浪险的大洋之上,男女在上面婚娶,孩子在上面出生,老人历尽千辛万苦后在上面去世,过上他们应该有的命运。 可他们身上就三十两现银和一块不方便出手的古董,又不能自投罗网地带人跑回广州城里拿钱。如今乱世刚过,一艘寻常小船也得二三十两,他们也支付不起这些费用。 袁紫衣只觉得荒谬无比,两名江湖侠客竟然在街头抠抠嗖嗖地盘算着钱货,为了几十上百两的银子燋头烂额,心里只觉得堵得慌。 “滚开点!哪来的花子!” 忽然有恶声恶气在一座大宅门口响起,袁紫衣看了一眼畏畏缩缩走在街上的疍民,一股无名火又涌上了心头,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当流民驱赶了,便二话不说就抽鞭子打去,鞭笞得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变成了滚地葫芦。 江闻抱着胳膊看着她的举动,也没有制止的意思,江湖中人行事不受拘束,当街殴斗简直不要太正常,只要不是疍民动手伤人,根本不会有人当一回事。 “紫衣姑娘下手轻一点。你仔细看看,这座五进的大宅就是凤家,你要是当了凤家大小姐,要多少钱有多少钱,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墙大院的凤家和流离失所的疍民放在一起,简直是一幅最荒谬的画作,随着江闻的调侃传到袁紫衣耳朵里,瞬间又激起了她的怒火。 “哼,我这就去将凤家拆了,把不义之财全都抢出来分给穷人!天心不足人心补之,我让他们连乞丐都当不成!” 不知为何,江闻看向袁紫衣的人眼神似乎中多了一丝的认同,却伸手拦在了袁紫衣的身前,缓缓摇头。 江闻带着浅笑说道:“别这么冲动,你这么做救不了疍民,还可能害死他们。你想想尚家知道这事,会不会更加疯狂地报复疍民们,杀得血流成河来威慑旁人呢?” 袁紫衣满不服气地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看着他们走投无路吗?如果严姊姊在这里,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听袁紫衣提道严咏春,江闻忽然眼睛一亮。 “我有办法了。” 江闻双掌一拍,瞬间想到了办法,“严姑娘不是在章丘岗村吗?那里如今地多人少、家家戴孝,我们就把疍民先藏那里。” 袁紫衣有些不解地说道:“过去那里倒是可行,可两处相距百里有余,我们总不能全都配上快马赶过去吧?” 江闻哈哈大笑,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在袁紫面前一晃而过。 “三十两银子买船不现实,可拿来租一条大船载人,不就绰绰有余了吗?从这里顺流而下,想来半天也就到严姑娘那边了。总不会有人跟银子过不去吧?” 袁紫衣仔细思考了一下,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己刚才沉浸于毕其功于一役的思维中,似乎完全没把从长计议这个想法放在心上。 “嗯,算你说的对吧。” “我作为一个前辈,总有些人生经验可以告诉你。” 见袁紫衣不情不愿地认输,江闻才微笑着说道:“早就跟你说了,练武救不了天下人,当个凤家大小姐也救脱不了你自己,你在这个世上是立是跪、是悲是喜,终究要看你的行动来决定。” 袁紫衣脸上露出笑靥,因疍民而烦恼的问题终于放下。只见她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从江闻云山雾绕的大道理中抽身而出,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请问胸怀天下的江前辈,你跟我这个弱女子讲这些,还陪我玩行侠仗义的游戏,又代表着你什么举动、什么用意呢?” 江闻闻言一拂道袍,竭尽全力地装出一副仙风道骨之姿,全然无视了袁紫衣俏皮的说话态度,带头走向了沿着河边停泊的船家。 “天下也好、自己也罢,这条鱼在乎就行。我也只是觉得百忙之中下一步闲棋,或许很有必要。” 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峡绕蛟螭 夜色中,一艘体型瘦小的绿眉鸟船正顺流而下,这船身比较低矮,船头却如鸟首尖细,又有一条绿色横纹而得名。船身前后设有四桨一橹,各自有人鼓棹不息。 这艘船内可容三五十人,如今吃水不浅行驶速度却很快,唯独船老大总是愁眉不展。江闻与袁紫衣没有丝毫睡意,一同站在船头四望,也不担忧夜露深重的侵扰。 “江掌门,你出来这几日,就不担心城里的徒弟们?” 袁紫衣好奇地问道。 “文定、凝蝶、小石头都是有定性的孩子,我何必耳提面命地追着他们教?” 眼见阴流暗涌被甩到了身后,船老大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解释到刚才的举动。 “客官见谅,西江上常有船家碰见怪事,说江底有东西跟着他们,还会碰见烂到不成样子的平底船迎面而来,上面密密麻麻地都站满了面色青紫、尸骸溃烂的兵卒。” 船老大回忆着别人对他叙述时的惶恐,“那些据说都是前宋的御林禁军,突遭风浪罹难而全军覆没,未能赶上崖门之战,便化为不肯投胎的厉鬼,往来于这条西江之上……” 西江的狭地被轻松穿过,三个时辰的水路终于要走到尽头。再往前就能看见章丘岗村和江口的景致了。 眼见已经闯过危险区域,船老大连忙叫上手下扯起风帆、奋力摇桨,抓紧赶完这前往江口的最后一段路,便打算在章丘岗村歇上一夜,等到天明再买船离开。 “贵人,水底下好像有蛟鬼作祟,快随我们上岸!” 一个疍民突然打开客门冲出船舱,江闻才发现里面的成年疍民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四肢趴着耳朵贴地的姿势,全神贯注地紧张聆听着什么,老弱妇孺也正紧紧抱在一块,面露惊色。 江闻连忙想要上前询问,却被船老大更快一步地挡在面前,怒发冲冠地对着他喊道:“哪来的疍户!妈的,这船里不会都是疍户吧!” 他面露凶光地看向江闻,“这些人都是龙蛇蛮怪,最会拿人祭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可这是疍民第一次在江闻面前无视了斥责鄙夷,也没有显露出一丝怯弱犹豫,只是继续对江闻说道:“快,水底下的蛟鬼要上来了!” 就在此时,一直以来都平稳运行的绿眉鸟船,忽然想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猛地刹在了原地,四处都传来碰撞摇晃的声音,连龙骨都发出牙酸的吱呀声! “杀才!又是怎么回事!” 船老大一个趔趄撞在船杆上,怒骂一声就吼问着划桨的小徒,生怕听到船身触礁开口的噩耗,“谁让你们停船靠岸的,全都给我停下!” 此时的情景已经明显不对了,在停顿晃荡之后,原本顺流而下的绿眉鸟船忽地越走越慢,直到停滞原地不动,几名船上小徒分明咬紧牙关拼命划桨、船顶风帆也被扯到全开,整艘船却停留在宽阔的西江水面之上,寸步也不能移动。 这模样不像是停船,反而像是被一艘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大船迎面撞上,生生地逼停在了江面之中! 船头灯火越发昏暗,凝缩到只剩烟头似的一点,这点式微的灯火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衬托出周遭极度昏暗的场景。江闻连忙拦住船老大,同样震惊无比地看向那里:“船家前后都有古怪,你当心!” 江面微风划过,所有人都能闻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此时沙洲和江水中都带上了这种味道。也常走夜路的人都会明白,在夜晚出行时经常感觉陆地是白色的,而水却是黑色的,晦暗不明地根本看不清它该有的样子。 刚才锦麟跃动的水面之上,此时泛起更多更密集的波澜,此起彼伏像是江水被煮开前的暗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跃出水面,即将扑腾到岸上来。 船老大面色铁青,猛然拿起棹杆就冲到了船舷边上,抬手就往水里戳去,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似乎已经惊怒到了不可遏制的程度,在和阴柔邪僻的江水恶斗抗争。 袁紫衣已经手持银丝软鞭四望,警惕地和江闻站到了一块,四周寒雾也不知不觉从荻花从中涌起,挡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无形无状的东西似乎已经盯住这艘夜航的小船。 “船在原地打漂,应该是有暗流从底下经过。” 江闻看着跑出来的疍民,继续问道,“你们说的蛟鬼是什么?” 疍民圆睁双目,对江闻说道,“老人说水底龙尸未腐,就会化成蛟鬼,又叫破船鬼,是专门将船掀翻、害人性命的东西。碰上只能快跑,越快越好!”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湖海江河,对于危险的感知与经验较常人要更加丰富,显然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对。江闻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转头看向船舷边的船老大。 “船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快点走才是!” 就在此时,翻身落水的声音响起,一个司桨的小徒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船桨掀入水中,几个沉浮就连人带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吞没在了冰冷的西江水中。 船家双眼赤红,手持棹杆还在和江水搏斗,不断探向小徒落水的位置所在,对方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更加快速地陷入黑漆漆的水中,仿佛被一只深藏其中的手拖走。 “一定是疍户的妖法!” 他二话不说,转头反而要打向瘦黑的疍民,却被江闻轻松挡住,推开三步之外。 “我们要害你何必带这么多人?!如今同舟共济,你是打算自己先见血吗?” 袁紫衣怒不可遏地教训道,抬手甩出一鞭,准确无比地缠在了一名小徒的手臂上,双手一同发力,猛然就将他拽出了三分。 而此时的船老大也如梦初醒,面色铁青地再次拿着棹杆一拍,终于把小徒从漆黑冰冷的水流中救起,勉强拖到了船上。 小徒神色慌张地猛吐江水,剧烈咳嗽时双眼圆睁,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下来。他神志已经出现了混乱,却执着而惊恐地嚷嚷着,说水底下有人拉他! 江闻猛然来到船舷边上,凝神看向漆黑一团的江水,左手猛地拽过船灯,不顾一切地贴近了水面,直直看向水花涌动的船底下,手握汉高祖斩蛇剑没有丝毫惧意。 可只这一眼,江闻就发现了水底蕴育潜藏的扭曲黑影,如今正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肿胀发白的人脸,眼皮浮囊成一道缝隙,却诡异地眯缝成一条向上的斜线,仿佛带着诡秘莫名的怪笑。 它用残破腐烂的眼珠子和岸上的人相对,嘴巴黑洞洞地大张着,唇齿喉舌烂作一团,仿佛笑到了极致后把脸扯成一个大黑窟窿,喉管径直通向深不可测水底的甬道。 剑影划开水面,激起泼天的浪花,可浮囊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凝滞在原地,就和这艘没有反抗之力的绿眉鸟船一样,只不过一个在水上、一个在水下,满怀恶意地告诉船上的人,终有一天你也会在这个位置上,成为浮尸当中的一员。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个感觉,浮囊尸体之下更深处的水底,还有无数同样“笑容”的尸体涌现,高低错落目不暇接。它们越看越多,越看越真切,就是这无数浮肿的手、墨绿色的身体正在向江闻靠近,那些丑陋的脸正一点一点的围拢抓过来。 他们不论男女老少,外貌已经腐败扭曲到极度相似,仿佛成百上千个模样完全相同的存在,嬉笑着往水面游来。 水中那条手臂似乎突然调转方向,猛然想抓向他的脖子,把船上的江闻拖下江底——这黑暗的江底已经和先前不同,这根本不是一块浅滩,而是直通幽冥地府的一座江底深坑! “贵人小心!” 疍民的声音响起,噗通落水之声也紧随而至,他竟然是赶在江闻再次拔剑挥砍的动作之前,抢先一步撞开江闻,自己投入了漆黑腥臭的江水之中。 白天疍民们还畏畏缩缩地跪在北帝庙边,不管鞭笞威胁,怎么也不肯轻易下水取珠,可现在的疍民不光是面前这人,剩余成年疍民们也正鱼贯而出,扯开旧帆布拼凑缝制的紧裹烂衫,露出精瘦而健硕的黝黑身躯,展现出遍布全身的刺眼纹身。 同一时期的屈大均可能还未写出《广东新语》,但这本书卷18的舟语将会明确记载着粤中传说,疍妇女能嗜生鱼,能泅。昔时称为龙户者,以其入水辄绣面文身,以象蛟龙之子。行水中三四十里,不遭物害。今止名曰獭家,女为獭而男为龙,以其皆非人类也。 绿眉鸟船缓缓开始移动,疍民神秘莫测的习俗,和其在形体上怪异的特征,此刻仿佛沾染上了一丝远古的神性,在即便以江闻的武艺也无法置喙的江水战场中,掀起漫天的恶浪腥风。 疍民老人与妇女从头发中摘下蛇形发簪,奋力投入了江水之中,水中暗流汹涌、浮尸险恶,但这些疍民鱼贯入水,竟然赤手空拳地和水中不知是何的东西搏斗,这些从百越时期绵延至今的人们,似乎仍旧坚定地认定自己蛟龙之子的身份,江闻也只能依靠想象与猜测,才能幻见到那副生与死、人与尸战斗的骇人画面! 趁着疍民斗水的关键时刻,船老大终于噩梦惊醒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再次竖起风帆鼓棹而起,艰难而坚定地在黏稠沸涌的黑水之中行进,不去看水中此起彼伏的腐烂肢骨。 不知多久,水下暗潮渐渐退去,凭借着凄凉的月光映照着,船上的人忽然齐齐听见如龙吟雷鸣般的巨大声响从海中升起,滚滚而来浩荡而去,横扫过了无尽的域间,唤起了这海天间一切不祥。 伴随着海中怪声,船边凝滞的腥风忽然调转方向,不约而同地违背方向,转回消失在了浩瀚无垠的海面之上,筋疲力竭的疍民们才从水中浮起,身上的龙蛇纹身像是烫伤般发红变色,刺眼无比。 远处的沙洲上,能看见了许多高低起伏的癍点,凝神望去才发现是一块块朽坏歪倒的墓碑,在咸淡交接的沙岗地带,伴随着大浪潮头过后许多沙坟被冲洗抛露,尸骸再度被冲入大海中,只剩下空荡荡的墓穴残棺——不远处就是一座安静祥和的小渔村,灯火幽微晃动,正如一颗颗惊惶不安的心。 伴随着敲锣打鼓、呼喝詈骂的声音远处响起,一群精力憔悴的村人举着火把赶来江边,似乎不为了任何目的,只想要驱赶走心中的阴霾,保留住最后的勇气。 离奇诡异的一幕尚在眼前,船上的人甚至不清楚在和什么搏斗,岸上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绿眉鸟船之下,清晰无比地看见无数浮囊变形的尸体,仍旧保持诡异笑容、四肢残缺,缓慢而神秘地随波而去,消失在了一望无际的汪洋尽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秋坟鬼唱诗 夹岸萧萧的落木已经抖尽寒叶,随着夜风窸窸窣窣地打着寒战,从枝桠间发出不肯停歇的碎声,摇摆得像是三更经风受凉的老叟,连成一片正歇斯底里地剧烈咳嗽着,身影在波影不安的水面上,倒映出一连串杯弓蛇影般诡谲离奇的影子。 惊魂未定的船老大不消吩咐,就停船靠岸一气呵成,飞也似地系缆挂绳,嘴里片刻也不曾停歇地怒骂着船上小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心里赤裸裸的慌张。 四名小徒大气都不敢出,也魂不守舍地照着吩咐行动,只是免不了手脚颤抖、连连出错。 但自始至终,船老大只敢冲着自己人发怒,他看向疍民们的眼神里开始敬畏躲闪,俨然在看他们的情绪中藏进了一丝不能轻易察觉的,对于未知隐秘事物的通感恐惧。 江闻留后一步,刻意观望着晦暗不明的海天之际,提防海中龙吟雷鸣般的怪声再次响起,幸而自始至终,那倒声音都像消失在了神秘莫测的海渊之下,再也没有复现。 疍民老少也缄口不言,强烈的忌惮无需言语都能感受到,老人们嘴里不停念着诘屈聱牙的含混话语,伸手在疍民小孩头上,一遍又一遍画着弯曲缭绕的纹路。 恐惧来源于未知,也来源于无法描摹名状的记忆。 和白天畏畏缩缩、躲闪胆怯的形象相比,此时的成年疍民赤裸着身体,全身遍布着狰狞蜿蜒的纹身,原本黝黑的皮肤都像是在沸水中滚过一般,透着一片难以掩盖的赤红之色,伴随着激烈呼气起伏不定。 他们浑身都在颤抖着,双眼因为污水刺激而疼痛流泪,却靠着经年累月的麻木隐忍一声不吭,直到亲人抚平了他们紧握扣抓的双手,才从指缝掌心纹路里面,抖掉下了一丝丝苍白腥臭的皮肉。 生与死的物理距离,恐怕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也如此针锋相对。 岸上的人敲锣打鼓着靠近,拼命想要驱赶不祥,显然也猜不透夤夜之中会航船到来,并且伴随着如此骇人的一幕。 而江闻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见严咏春父女。 “严姑娘、严伯父!” 为了证明自己是活人,江闻来到岸上就看见了火炬招摇的人群领头,是一个熟悉的高挑人影,脚步飞快地当先着,全然不似背后脚步慌张、一步三回头,间或拼命发出吼叫声响的村民。 江上微风划过犹然能闻到一种腥味,严咏春也似乎听到了船上的声音,还未辨别出来人,袁紫衣就抢先一步冲了出去,两人当即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紫衣?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在这艘夜船之上?” 严咏春惊喜地抓着袁紫衣的胳膊,随后转头看见江闻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更加惊讶,“江掌门,你不是在武夷山吗?你怎么也来了?!” 看到严咏春出现,江闻也就确定自己此时到达了目的地,虽然中间横生出莫名的波折,但好歹和计划没有太多出入。 “严姑娘,此处看来并非久留之地,还是先带我们到村里吧。” 严咏春恍然点头,转头看向身后的村民,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严父也上前寒暄了数句,同样感觉并非久留之地,远处涛声阵阵的海面仍未平静,似乎还在酝酿着什么隐秘的事物,于是一行人毫不犹豫地转回方向,人影火光往章丘岗村的方向绵延而去。 可沿途的景象,同样让江闻蹙眉不止。 章丘岗村处于西江之口,南边直通大海,俨然是江海之间的门户之所,本应是一处通商航运的繁茂之地。可从他们的一路所见,江畔沙洲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荒坟,浅埋未已就被潮头冲开,横七竖八瞥见不少骸骨的痕迹。 而在凄风冷月之下,沿途枯树乱草夹道,众人走在土路上只觉得惨风阵阵、呜咽如泣,种种声响盘旋于耳畔,混杂成丝竹管弦般的悲音,不断从泥泞石穴中泻荡而出,只有拼了命的敲打奏响鼓乐,才能压倒住这些动摇人心的怪声。 江闻与袁紫衣面面相觑,直到这时候,他们俩才知道村民们手中五花八门乐器的作用。 “章丘岗村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了……” 船老大忙不迭地跟在江闻身后,似乎也不相信眼前所见,还转头对随船小徒说道,“我几个月前出海烧香时,这里还好得很呢。” 但他的话并没有稳定住人心,反而引发了新一轮的惶恐不安,窃窃私语的结果,都在猜测是否正踏足在黄泉幽冥之间的古道上。 “这儿不可能是幽冥黄泉。” “紫衣姑娘,你怎么了?” 江闻也好奇地停下脚步,来到呆立不动的袁紫衣身边,却被她冰冷出汗的手掌瞬间攥住,另一只手坚定指向了屋内。 “我……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在屋里招手的……” 江闻心中一跳,也看向袁紫衣所指的方位,却只见到灯火幽微的村屋民舍当中,突兀地点着两盏昏黄微弱的油灯,而旁边的白色蜡烛早已燃尽,化为供桌前那一滩融化殆尽的蜡白痕迹。 洞开的门板上贴遍惨白符箓,密密麻麻极像是阴暗处滋生的霉菌斑点,但袁紫衣所说的招手之人全无所见,只有一口硕大黑棺摆在正堂当中,而棺盖单独立在一旁,缠绕着一匹又长又厚的粗麻,堂中地板上还滴落着一些可疑而腥臭的水渍。 “阳宅阴居,神人守户……” 江闻喃喃自语,果然发现了黑棺前头的供桌之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张,并用粗劣旷迈的笔法,画着一位龟形鹤背、大耳圆目、胡须硬如铁戟的长髯神人,身穿大红袍服,怒对着江闻的目光。 “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把尸体放在家中,屋里却没有人住?” 在这种极度的心理暗示下,江闻也不确定袁紫衣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但他清楚久留无益,便立刻拉着她离开那处民房了。 一路看过去,江闻发现每间村屋民舍都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地皆是当堂黑棺、红袍神人,屋间歪斜甬道也看不到一丝人影,整座村子都像被死人所占据,化为一处诡谲阴暗的鬼村。 道路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巍峨庙宇,鱼贯而入之后发现,庙里竟然住满了惶惶不安的村民,纷纷从仪门到大殿前露天而居,仿佛只有在近在咫尺的神明庇佑下,才能换来一丝心慰。 庙门上写着“南海古庙”四字,屋顶的正脊侧脊采用石湾陶瓦、博古花板,上有飞龙戏珠,鳌鱼镇脊,彩凤朝阳,神兽护卫种种形造,无不是结构精巧、巍峨恢宏,正符合这座轩昂大度的庙宇之风。 沉默了一路的严咏春,在踏进南海庙大殿的那一刻,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茫然无奈,却似乎没有发现袁紫衣神情的异样。 “江掌门,这几天我们在村里见到太多离奇诡异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严咏春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神龛中穿着大红蟒袍的威严神像,娓娓说出近来遇上的事情。 章丘岗村身处江畔海口,最早不过是突兀于西江畔的一处山崖,历来都有些江怪石蟠的异闻,就连脚下这座巍峨壮观的南海古庙,也是往来江海的海客商旅捐资修建、护佑平安的。 但这庙中不塑龙王妈祖,所祭拜祈祷的是广利洪圣大王,自古以来就是掌控制压南海的神人,最擅能制服江河洪波、平衡雨旱灾异。 庙宇中有青砖石脚,红阶砖铺地,外面那堵绿豆青水磨石砖墙,色泽发青宛如墨玉,质地细密光润,工艺十分精细,据说乃是取海眼龙穴中的水精泥土烧制,水火雷电都不能损毁。 而广利洪圣大王身像的背后,有一副大浮雕壁画,正中雕刻一只正在南海神庙上空喷水的五爪金龙,远处有白帆点点的大小海船,浮雕壁画两侧有一副对联,分别是“伏波万里显真龙,顺水千舟朝洪圣”。 相传这尊神像所在、壁画下方,就镇压着传说中的龙穴位,这条龙脉从龙头山经南海古庙,越珠江至番禺化龙冈尾,而龙穴位在神庙大殿南海神像底部中央,镇压住了万丈洪波,避免岭南诸郡化为泽国。也是因此,龙穴位下方的泥土即便身处章丘岗上也终年湿润。 但事情就在最近,出现了些许的异常。 村中青年下海捕鱼时,经常从西江上眺望间海口之中,飘荡着一艘庞然铜船,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随波飘摇在万丈洪波之上,每到午夜从海中浮现,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铮鸣之声,还夹杂着漫天喊杀怒吼之音,场面极为骇人。 在那之后,章丘岗外就经常有往来船只失事,特别是清廷水师舰船靠近屡屡倾覆,只能仓促掩埋在沿途的沙洲之上,尸骸隳露惨不忍睹,每到子夜时分常有鬼哭之声传来。 此事唯恐动摇军心,广州提督密嘱不传,违令者斩,可章丘岗村被着连日来的倾覆船舶折磨不已,任谁也不希望每天醒来,都会在家门口碰上许多死尸和残肢,故而他们延请法师做法,想用水陆道场衍灭海中的怨气。 就在十天前,村里来了个自称活神仙的邋遢道士,先是演化了一场“磨头洗面、脱胎换骨”的“仙术”,从邋遢粗砺的野汉变成面如冠玉的道人。 随后,他又从葫芦里放出两条泥鳅般大小的“蛟龙”。他在海边挖出一個小坑,然后将那两条泥鳅投入此水坑中。只见泥鳅入水后,立即在坑内来回游动,以其尾部扫过水坑四周,水坑的四周随着其尾部的接触而塌陷下去,水坑的面积变的越来越大,坑内之水也暴涨起来。 不一会儿,海中水坑的长宽都变的有好几尺之大了,这时道人才对村民说:水坑如果变的更大了,那这两龙就难以再捉住了,于是他便将这两条龙变的泥鳅收回到瓶中。村民见此才相信真的有龙,从此对自称活神仙的道士非常尊敬。 步步赢得信任之后,这名道士斩钉截铁地对村民说,最近章丘岗村屡见灵异诡怪,是因为龙穴之下走脱一条千年古虺,孳生为这西江之外、南海之底的一条孽蛟,它数百年来吞食海底的前宋古尸,已经快要成了气候,这才幻化出当初宋末铜船祸害生民黎庶。 庙中洪圣大王虽然法力高深,却被龙穴困住,也无法到茫茫大海中擒拿妖物,村民必须如同端午那般选在阳月阳日划船击鼓、投粽驱虺,把孽蛟赶回龙穴之中重新镇压,才能消弭这场祸患。 对此村民信以为真,便派出了村中精壮男子,出资做舟择日下海,还让活神仙闭关连夜做法,为龙舟开光,确保万无一失。 可谁也没想到,这名“活神仙”其实是“活阎王”,他此行早已图穷匕见,竟然连夜锯断了龙舟并用胶粘合。第二天村人划舟到海中央遭遇大浪,阖船倾覆,这才重演了南巡狩不返的昭王故事…… “我来到章丘岗村的时候,惨祸已经酿成,气愤不过才留下来主持公道,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严咏春说得很寻常,可像这样家家戴孝的惨剧,更意味着章丘岗村的青壮年男性劳力丧尽,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茕茕孑立——这正是严咏春学拳的初衷,显然是因此动了恻隐。 “严姑娘如此慈悲为怀,尊师五枚师太见到一定会欣慰无比。” 江闻称赞着严咏春的同时,故意看了袁紫衣一眼,顺利收获了一个白眼。 江闻思索一会了,在严父的介绍下找到了章丘岗村的一名村老,主动地详细问起事情涉及的的地点、预兆特征,连一点皮毛细节都不肯放过。 袁紫衣和严咏春看着江闻询问村老,表情时而思索、时而犹豫、时而恍然,最后才站起身来,有些无奈地望着南海古庙之外的暗夜。 “江掌门,前面的事情我虽未全程亲历,可也觉得离奇可怖,多日下来也没有找到线索。” 严咏春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在我来之后事情也没结束。村里近日不仅有生死之祸,更有妖异之状,村中灵堂频频有鬼影白日出示,夜半则化为守尸鬼袭击村人,就算我略懂武功,也没能对付的了它们……” 江闻神色一变,像严咏春这样的武功竟然都对付不了的“鬼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形状模样,又会有怎么样的灵异现象。 袁紫衣忍不住转头问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一直说学武解决不了问题,那你对于眼下这个事情,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江闻表情略微严肃地说道:“紫衣姑娘,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前者明显是在杀人害命,而后者又显得过于离奇,我不怕阳间闹鬼,只怕一堆假鬼之中混进去一只‘真鬼’……” “真鬼?” 袁紫衣和严咏春不约而同地问道。 江闻点了点头,用难以形容的无奈口气说道。 “二位如果不信,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其实我倒宁愿是鬼,毕竟有些东西被放出来,可比鬼还要可怕,还要难测,还要让人不安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小扇扑流萤 夜风飒飒摇落了满地的寒意,单薄的衣裳在深夜更无法阻挡,以至于连身上都像是落了一层霜,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鬼影幢幢的屋子就在面前,袁紫衣已经没有了再次探究的想法,她也不知道江闻为什么非要摸黑前来这里,和这些让人心里发堵的东西面对面。 海上铜船、水底蛟鬼、堂上怪尸、麻衣长人,这些村野流传的异闻徘徊在她的脑海里,也潜伏游荡于深夜中,仿佛黑暗中随时都会探出一只毛绒瘦爪,从看不见的角落扑向自己。 袁紫衣嘴上不肯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脚步却不由自住地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开始她选择走在最后面,这样能够随时看见前面两人,多少能带来点安全感。但很快,她就察觉到自己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跟随,你快它就快,你慢它也慢,怀揣着恶意与阴险,似乎正丝毫不停地以无形之姿尾随着自己。 因此她又加快了脚步,索性超越过了前面两人走在队伍前面,貌似无畏地领头而去,很快就来到了先前熟悉的屋门口。 但这一次,她只觉得屋前院后茂密的树木那窸窸窣窣的树杈上,都罥挂着让人不安的怪影。寒虫蛰尽的时节,只剩下淡如烟波的残月似照非照,冷横在咫尺不到的天边,所经所见透着一股惨淡,像是儿时在峨眉山中夜半惊醒,那场幻妄不辨的残梦。 袁紫衣忽略过了洞开的大门,故意做出要到后院查探的架势,这样就能避开厅堂中那副骇人听闻的黑棺,回避死亡所带给自己的发自内心的厌恶。 “是棺材!” 袁紫衣朝着屋后走了两步,忽地飞快伴随着惊呼后退,俨然撞见了什么极为意外的东西,径直躲到了严咏春的身后。 严咏春听到声音也瞬间警戒,身体如过电一般耸起,三关九节就向着左边扭了过去,左臂探出尺骨如刀,随时都能以拳劲迎敌,冷眼直面着幽微莫测的暗处。 江闻抢先两步上去,瞬间就看到匍匐在院墙边上的黑影扭曲晦暗,就像是深潭幽泉中一抹让人惊惧的阴影。 “别紧张,你看错了。那不是棺材,分明是一块用在船上的木船板。” 在黢黑的环境中,袁紫衣显然是把后院放着的黑漆舢板,误看成了斜靠在院墙上的一架棺材,瞬间联想到了许许多多让人不安的东西,把自己吓了一跳。 江闻上前敲了敲船板的外壳,发现这船板的龙骨坚硬、纹心笔正,触之如玉、扣之如铁,显然是一块上好的防腐木料,只是这个颜色未免不太吉利。 袁紫衣缓缓探出头,偷眼看向了院子后,表情中的不自然才渐渐消退,但语气里还是有些不肯相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个……这颜色也太像了吧!” 江闻皱眉思考了一会,补充说道。 “好吧,你有一点可能没说错,这船板和屋里的棺材,或许真的是同一种耐腐耐蛀的木料所造。” 活人所乘的船和死人棺材一样材料、一样颜色,章丘岗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习俗,倒是让江闻联想起了武夷山中的架壑船棺,颇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可惜屋里的恶臭隐隐传来打断了联想,显然泡水溺亡的尸体存放数日之后,即便处在冬日寒冷也免不了出现衰败腐烂,下葬已经是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江掌门,我觉得这屋子……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妙。” 严咏春略带担忧地说道,“村民都说鬼物是从这间屋子首次现世,紫衣也在这里碰见鬼影,说明里面肯定有问题,不宜正面进入。” 为了加强说服,严咏春还特意表示了自己的见闻,“我先前也曾在白天多次查探,只觉得头昏眼花。” 袁紫衣连忙附和道:“对,我也觉得这鬼地方没什么好呆的,江掌门你要是不甘心,不如到江畔查探一番。” 但江闻的态度异常坚定,刻意用轻松调笑的语气说道:“严姑娘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正门不能走也没事,我们换个方向进去就行。” 自古生死相隔,泉壤不接,才会因畏生怖,由怖生厌怜,堪破终生出恻隐。佛家也有称为白骨观的修持法门,为佛教五门禅法之一种,通常由不净入白骨,目的是熄灭对色身的贪恋。可在寻常人眼中,面对着死尸只会有退避三舍的想法。 江闻也曾经思考过,相对于熄灭色深贪恋的说法,或许白骨观更是一种看破大恐怖的法门,而这种恐怖就来自于有名的“恐怖谷效应”。 死尸都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作为处于恐怖谷的实体已足够地拟人,静态时甚至能被误认为人类物种的一员。 可当人们无意识观察时就会发现破绽,譬如青紫的血管、腐烂的皮肉、坍塌的肌肤、孳生的蛆虫,随此在无意之中,这些反常的类人特征就会在人类基因库中会产生潜在冲击,拉响对观察者的警告。 尸体是如此,那对于“鬼”这种东西,由何尝不是如此?至少它们都看起来很像人,却又不是人。 指甲刺耳的抓挠会导致内心的反感难受,正因为这声音曾经是密林中、挣扎求生的古猿,用以传递危险讯号的方式。 而对类人生物的恐怖谷效应,这种深刻在基因中的恐惧是如此具体,以至于深谙人性的佛教都不得不使用法门才能克制,而这会不会意味着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我们曾不得不躲避一种看起来很像人、却危险性极大的存在呢…… 三人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进到了村屋民宅之中。 章丘岗村并不算贫瘠,村里也都是岭南传统的“三间两廊”形式,排列十分整齐,从平面看去呈对称的三合院布局,主座建筑三开间,前带两间廊屋和天井,故而被称为“三间两廊”。 像这样的房屋形式,其历史可追溯到广州近郊出土的汉墓明器,显然是汉文化融入岭南的产物。 江闻率先推开后门,发现面前这座院子是单层结构,厅堂居于中心,两侧为房,天井两旁分别是厨房和杂物房。 但推开柴扉看去,里面存放的东西已经空空如也,灶台中的炭灰都带着一股湿气,只剩锅碗瓢盆这些厨具因仓促离开而遗留在此,但也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隐隐臭味缭绕在章丘岗村上空,以至于原本皎洁的月色也开始蒙蒙亮着,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怎么也看不真切,村道尽头明明没有雾,却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游荡徘徊。 江闻决定从后门进入,袁紫衣就跟在后面迂回绕去,三人便前后照应着进入了空无一人的厅堂之中,除了油灯的摇影一无所见,可隔门已经能望见黑漆棺材的一角,脚底滴滴答答的水声仍彻夜不绝地缓慢响起,滴落在坚硬杂乱的地面上。 “尸体放久了会有毒性,我上去看看就好x你们别靠太近。” 江闻先交代了一句,就用手虚掩住抠鼻,缓缓看向黑漆棺材中那具死不瞑目、鼓突着眼球的尸体。 它似乎蕴藉着极大的怨怒,以至于双眼浮怒,用惨白的瞳仁死盯着梁顶的位置,持续地、僵硬地保持吐出死前最后一口气的模样。 “严姑娘,这些村民是什么时候被打捞上来的?” 江闻凝神看去,忽然问道。 严咏春警惕地望着尸体,小声说道:“大概是五天前。先前一直打捞不到,直至五天前才陆续漂流上岸,可惜身体所有损毁,像是被什么水族啃咬过一般……” 泡到发白的尸体已经开始肿胀,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江闻的确发现死尸身上伤痕累累,乃至有几道伤口深刻见骨蜿蜒在手臂胸腹,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了爪牙狰狞的水中蛟龙,潜伏于幽暗海底,饥肠辘辘地吞咬着他们的血肉。 外部的恐惧内化于心,就会变成幽暗之间瞑寐不可得的鬼物。 要知道,古人并非迷信到充满愚见、心生鬼狐,至少宋代的王明清就在《投辖录》中表达的很清楚:“迅雷,倏电,剧雨,飚风,波涛喷激,龙蛟蜕见,亦可谓之怪矣!以其有目所觌,习而为常,故弗之异。鬼神之情状,若石言于晋,神降于野,齐桓之疾,彭生之厉,存之书传,以为不然,可乎?” 寻常之事不曾见谓之怪,寻常之理难以意度谓之鬼神,当他们见到知识体系彻底无法解释的事情,才会产生敬而远之的畏惧之心,然后恭恭敬敬地录与纸上。 宋儒王明清从自然现象与历史叙述两个维度去追根鬼怪之事的不可否认性,同时代的朱熹则是在与学生问答的中去寻绎鬼神之观念与鬼事之真伪,避免人们陷入无底猜忌的怪圈。 不过有意思的是,一方面朱熹不断劝服学生说“鬼神事自是第二著,那个无形影,是难理会底”,另一方面,当学生讲述鬼怪奇异之事,并表示此类故事“册子说,并人传说,皆不可信,须是亲见”,朱熹反诘道:“只是公不曾见。” 按江闻猜想,朱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还惦念着,武夷山上的那些怪事和仙人吧。 “你们看,他的上下臂间骨肉支离,摇摇欲坠,只剩几丝皮肉相连,应该是被水中风浪扯断的,出海那天的海底一定有很猛烈的暗流出现。” 尸体是死者最后的话语,如果坐视不理这些线索,反而会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浪费。江闻俯身在棺材边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尸体的痕迹,兀自无视了狰狞可怖的表皮,慢慢确定了一些事情。 “这具死尸是死于溺水没错,至少跑开谋杀的嫌疑,他的直接死因是溺水,与海上其他祸事相比,没有不寻常之处。” 对于死者的祛魅,本身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首先,尸体的死因是溺水和风浪,身上的伤口虽然骇人,但仍旧可以看出是锋利礁石刮刺导致,附着在上面的贝类外壳锋利如刀,自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的切割。 其次,尸体在水中浸泡的时间,似乎没有严咏春所说那么长。覆舟惨事按说发生在十天前,打捞起来的时间也有五天,但这具尸体完全不像是经历过这么长的时间,反而新鲜的有些奇怪,想来也是因此才被认为是怨气深重、僵而不腐的恐怖之物。 最后总而言之,江闻并不认为这样的一具普通尸体,就拥有把全村人吓得鸡犬不宁的能力,更不至于让严咏春打一进屋起就全身紧张,咏春拳势一刻都没有放松过。 “严姑娘你老实告诉我,你在这里是不是还见过别的怪事?” 严咏春和袁紫衣两人,本来站在正对大门棺材的左侧,仅一步落后于江闻的位置。此时仔细验尸的江闻忽然转头,往两人的方向看去,袁紫衣吓了一跳,以为背后有东西出现,受到惊吓般地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江掌门果然慧眼如炬,事情就如你所说……” 严咏春微微叹了一口,表情却像是卸下了某种看不见的负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几日前的见闻。 “三天前的子时,我在村里撞见了守尸鬼。当时我正开门要出去,只觉得门外一片漆黑,既看不见道路也找不到灯火。但顷刻间,门缝见忽然闪过形如活人的面目,游移不定地盯着我。” 严咏春伸手指向了正门,解释自己不愿从门口进出的原因,“那鬼物就如棉堆一样臃肿庞大,顶部几乎溢出了院墙。它的腹部凸起就像是葫芦,隐隐约约有着人脸的轮廓。我挥掌击出却只如击中空气,它也随之蠕蠕动起,忽然就消失在了隔壁巷中,再也找不到身影。” 严咏春说到这些的时候,身体有些不自然地颤抖,已经对于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更对自己一直期盼的创造出拳法、解救弱小于危难的想法感到困惑。 其他人或许不了解,但江闻很清楚这种感觉,这种即便武艺通天、剑法如神,面对着夷怪、希祇也只能靠着胸中的一腔孤勇向前,孑然独行的如履薄冰。 “严姑娘,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武功是你自己的道路,如果伱不走,就没人能帮你走下去了。” 江闻看着严咏春有些憔悴的脸,眼神中满是坚定与鼓励。 难怪他一直觉得严咏春的神态有点古怪。严咏春足够颖悟、也足够坚定,因此她已经提前触碰到了一丝武学的边界,这不能说是一件好事,却也说不上坏事,她所欠缺的只是不顾一切挥招的意气。 自从进入了南海古庙,江闻就察觉出了其中的气氛异常,有某种极其压抑、极度敏感的因素正影响着人们的感知,以至于就连初来乍到的袁紫衣,都会在影响下出现幻觉,在章丘岗村里看见奇怪的东西。 诡异的气氛是如此弥漫,以至于即便依托古庙神明的庇护,村民依旧无法从中得到宽慰。他们此刻的内心应该揉杂着亲人死去、噩梦来袭的惶惶不安,龟缩于深夜冷清的古庙之中,就连严咏春都濒临极限,随时可能陷入同样的崩溃之中。 如今的局面还能依靠着严咏春的武力控制,可再这么下去,未来的情况可以预见。这种现象在古代战争中常有出现,虽然发生的频率不高,可一旦发生就会影响整场战局 那就是营啸。 所谓营啸,指的是军士精神紧张,突然整营亢奋、崩溃,一溃千里。严重的情况下,人们会魔怔般地相互格杀,至死方休,由于夜晚不辨敌友,并且容易有风声鹤唳的状况,因此营啸常常发生在夜间,又可被称作夜惊。 有的时候,的确不是人越多就越好。 从江闻刚才的谈话来看,即便是这座村里最有学问、阅历的长辈耆老,言语之中依然充满了江湾古村怪异的迷信与避讳,对于眼前离奇事物保持着一种非常惧畏的态度。 他们所见到的鬼到底是对于暴死的恐惧、还是对于亲人的思念,已经很难讲清楚了,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都认为自己作为送他们上龙舟的人,本身就背负着不可逃避的罪责。 江闻不知道该怎么化解,毕竟成见是一座大山,数十年形成的认识更是根深蒂固,绝非某人一番独有见解的话语,就能管教众人幡然醒悟。 同样的压力、同样的困惑、同样的不知所措,像营啸这样的事件不仅发生在章丘岗村这样消息闭塞、怪谈成风的地方,即便在几百年后的现实生活中也不鲜见。 就拿逝去未远的212来说,全球宗教呼喊着世界末日的口号加戏自欺的人可不在少数,就连平安无事都能变成诚心祷告的功劳。某种程度来说,这也不过是自发、自有、自我加强的一种“营啸”吗? 引导情绪有效的发泄,或许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手段。 “我知道了!阳宅阴居,神人守户的办法,就是某人在贴符无效后想出来的招数,想用魔法打败魔法、迷信打败迷信,一旦村里人对死尸习以为常、死者化为白骨之后,一切恐惧自然烟消云散。” 江闻缓缓叹息道,“这人道法不见的高深,却如此了解人性,可他不应该看不出来,严姑娘你未必能撑到事情过才对吧……” 红纸上的神人依旧怒目圆睁、胡须戟张,无声无息地独处于厅堂之中,似乎有一圈怒火化成的神光笼罩着这里,用忿怒相压制满场的凄风冷雨、鬼魅森森。 江闻试图将思绪与对方接近,搜寻其中的线索,内心压制已久的环境渲染却也因此而出现松动,似乎有直接告诉他,黑暗中出现了些不太妙的东西。 江闻缓缓踏出一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外的夜色,黑漆棺材底部的滴水声此刻骤然加快,清清楚楚地响彻屋内,房门之后更是传来的不停敲打门板、器物碰撞的剧烈声音,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包围了这里,伺机而动发起进攻。 “别怕,闹凶罢了。” 江闻不动声色地抬起头,青铜古剑猛地斩向厅堂中的神案,一剑便砍下一块木头,飞溅的木屑引发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午后厨房里传来的敲击声,万籁再次俱寂无声。 袁紫衣和严咏春此时却低头不语,仿佛对怪声毫无察觉,双眼中满是迷离恍惚之色,连近在咫尺的江闻都不能察觉到。 可就在此时,洞开的大门忽然被强风吹动,霉斑似的白色符箓扑啦啦地作响,像是万千展翅欲飞的蛾子,而门外那棵高大上的柏树上面,猛然亮起了两颗赤色通红、宛如灯笼的眼睛,一道比黑暗还要深邃的影子在枝头端坐着。 那影子就像一個肩膀宽大,却没有头颅的人形身影,宛如断掉的头部直接连接着巨大如轮的身体部位,摺叠着一双巨大的翅膀,硕大红光闪耀着危险的光芒,凝视着江闻三人。 江闻赫然一惊,惊讶的不只是对方非人的外表,更是对方极其形似自己印象中的恐怖造型——但这个形貌,本应到1966年11月12日,在美国西弗吉尼亚州邻近的当地公墓中才被目击到! “来得正好,看剑!” 白玉斩蛇剑化虹而去,江闻如同蛟龙出水,猛然跃至与丈余的树枝平齐,玄之又玄的剑招从四面八方扑向无头身影,灭杀对方一切逃脱的可能。 但是无往而不利的剑招,竟然像是落在了无处安放的空气之上,树上的怪异形影猛然起身,又分裂破碎成无数的星点,就这样从江闻附近的土地、墙壁、尸体、空气中瞬间抽离,聚合成一团难以形容的深色物体直冲天际而去! 江闻轻功力道散尽落回地面,忽然发觉视野中的异样消逝殆尽,袁紫衣和严咏春的眼中也慢慢恢复了神采,恍然惊醒般地回过神来,却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喘着粗气。 “他们说的守尸鬼,原来是这个东西!” 江闻看着满天四散的黑影混入夜空,立即就想到了古书曾记载的一种东西,叫作眚。 “眚”这个东西,可能大部分人从未听说过,甚至这个字都属于生僻字。但古籍中关于它的记载比比皆是,只不过通常都只有宋史、隋书中的只言片语,又或者零星分散于各地的县志当中。 《明史》中记载天启六年五月壬寅朔,“厚载门火神庙红球滚出。前门城楼角有数千萤火,并合如车轮。”《隋书》中记载,后齐河清四年三月,“有物陨于殿庭,色赤,形如数斗器,众星随者如小铃。” 而到了《普宁县志》中更加具体,也将它的名字写了下来:“崇祯十六年癸未夏,有马流妖眚状如荧火飞人家作崇,博之则散若群萤无数,聚则光如斗。” 这东西平日里迷惑人耳目,偶也有扑人掠伤事件,往往在大灾死伤之后出现,而在国外,其实也有一些比较著名的眚事件,例如乔治?华盛顿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遇到了诡异的绿眚;二战时期,英美空军对德国进行空袭时,遇到了大量的眚状物,一开始还以为是德军的某种秘密空军武器或飞行器…… 眚,这可能是一个最为无害的夷怪,也可能是世上最危险的东西,因为牠代表着人们可以亲手创造出自己最恐惧的东西。 而牠冷眼旁观着,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在一切的开始时候,轻轻地推我们一把……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 严咏春和袁紫衣刚从迷惑恍惚中惊醒,就毫不犹豫地冲向屋外。 她们只见到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冲天而去,在空中发出的声响极大,犹如万千广厦一道崩塌,万马齐鸣散落出尘埃万丈,星火飘忽后彻底遮蔽了月夜。 而此时的江闻正蹲在方才异物盘踞的怪木底下,在那里发现了一块年代久远的碑记。石碑被人刻意砸碎倒放,只有几块较为完整的石体还錾刻着文字,东拼西凑后还能看出“扶胥”二字。 “江掌门,你没事吧?” 严咏春上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像这种程度的扰乱我已经习惯了。” 江闻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碎石全没有起身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们过来看我发现的好东西——看来章丘岗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 袁紫衣没好气地看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什么石头呀。” 江闻这才站了起来,三人品字型站在村舍前,任由凛冽的寒风吹动岑寂、扰乱衣襟,眼神定定地看着天空,直到清风朗月重现,雾蒙蒙、毛刺刺的月光恢复了原貌,别有一股诡异莫测的气息在三人面前氤氲。 “你……你认得刚才的东西?” 袁紫衣有些毛骨悚然,便将求助问询的眼神第一时间投向了江闻,随后才猜到江闻平静神色中的深层含义。 三两天的相处下来,她已经能够判断江闻行动的涵义——他表情神态越是放松自然,就越代表着事情严峻,可若他表现的一本正经,下一刻往往会做出一些荒诞不羁的行为来。 “二位姑娘,眼前东西来历不明,可渊源早已遍贯史籍,就算是我早有搜寻,眼下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说清楚。” 江闻望向四周的凄风冷雨、寒林黑棺,缓缓说道,“不如我们慢慢移步江边,我再慢慢解释这东西的来历。” 章丘岗村与江湾水口只有半里之遥,三人沿着山路穿过莽林,就又来到了一处格外开阔的海天之所,船老大所缆系绿眉鸟船正在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海底浮尸、村中黑眚,前后两事间隔不过片刻,却已经恍如隔世。 回望着村中灯火阑珊,江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顾左右言他说起了其他事。 “严姑娘,听说洪熙官临走前曾经来找过你,他有没有提到过要去哪里?” “原来你还在找南少林的下落。” 袁紫衣做出恍然大悟的动作,然后也转头看向了严咏春,“严姊姊,就这事他这几天反反复复问我,我都快被烦死了。” 江闻义正严辞地说道:“我明明就问了三次,可你每次回答都不一样,这难不成还要怪我理解能力不行咯?” 袁紫衣不满地说道:“我明明说的都一样,一定是你自己听岔了!” 江闻斜眼看着她,也不知道袁紫衣有什么底气如此自信,她自己一会儿猜说南少林去了广西,一会儿又说南少林是坐船从海上走的,难不成这南少林的人看的是佛教世界地图,打算绕着南瞻部洲一圈到广西吗? 见两人争执不下,严咏春这才叹着气,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随着两人前来,她连日来巨大的精神压力这才得到缓解,严咏春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心安理得地显露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情绪。 “江掌门,洪大侠和红豆姑娘临走前确实来找过我,他们说广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劝我也速速离开。” 江闻听罢,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如今的全天下哪里不算是非之地,如果连这样的浑水都不敢趟,南少林的气数也多半要灭亡了。 从严咏春的口中,江闻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是南少林残余几个顶尖高手的去向——和良莠不齐的门人徒弟相比,这些人才算得上是南少林的不坏金身。 幸好专心行走江湖的严咏春,比起心不在焉的袁紫衣多留心关注了许多消息,她随即便告诉江闻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在江闻到来前的一个月,南少林余党就在这广州城中与清庭武林势力连番恶斗,他们靠着禅宗人脉占据着光孝寺左右,斗得是波诡云谲,尚可喜据说就是因此情况,才请求朝廷派出大内高手前来襄助,随后更搬来了武当派的各路高手。 恶斗发展到高潮,以至城中人人都知道南少林有四大高手。 高手中毫无疑问的第一是方丈至善禅师,拳术佛法人人称赞,其二是鸡婆大师,疯疯癫癫武功高强,其三是三德和尚,桃李满门一呼百应,最后一人是朝廷钦犯洪熙官,据说从北到南杀人如麻,与他为敌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问题,还真就从这四人身上出现。 至善禅师在南少林大火中受伤颇重,闭关疗养罕见外客。但就在数周前,原先偶有露面的南少林主持至善禅师,忽然就彻底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深夜带着一批佛法高僧出城,走在平野中蓦然地消失不见。 主心骨的突然消失,让城中众人无不好奇,可偏偏力挽大局的三德和尚只字未提主持去向,各路人马也只能加派弟子搜寻,一时间城中喧嚣为之一熄。 再然后,南少林三十六房中说一不二的三德和尚带着核心弟子消失不见,鸡婆大师也忽然急急忙忙乘船往北走。这样再算上主动与严咏春道别的洪熙官,南少林四大高手可以确定,此时是一个都不剩,随后广州城中的南少林门人星散而去,形势场面让人更加捉摸不透。 对于这件事,有人说是南少林忧心武当派的实力,主动选择避其锋芒,也有人说是南少林本着江湖道义,刻意避开骆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宴,可谓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南少林在想什么。 让江闻奇怪的是,广州城中的武林人士传出这個说法,分明是把骆老英雄和武当派这个武林的泰山北斗并举,放到了同样的镇压黑白两道的高度之上。可试问孤身一人的江湖前辈,怎么能和高手辈出的武当派相比呢? 可惜严咏春初来乍到,还没打听出这位骆老英雄的出身来历,也不清楚他为何如此受人敬仰,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袁紫衣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因位和江闻刚才的斗嘴,还在置气不肯开口。 “看来这金盆洗手宴,我还真得走上一遭了。” 江闻摸了摸怀中藏着的请帖,本着不要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想法,决定亲眼去看看传闻中能镇住广州城黑白两道的骆元通。 “江道长,你问了这么久也该告诉我们,刚才村里的是什么了吧?” 袁紫衣见两人相谈许久,忍不住出言发问,谈论起了刚才被他轻描淡写带过的事物。 “黑眚,我焉能不认识?那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守尸鬼,也难为严姑娘你们能撑到现在。” 江闻面色诡异地看着海天之际,高祖斩蛇白玉剑紧握在手中,眼里精芒熠熠,却连一丝视线都不敢转移,袁紫衣也盯着江闻,等着他更详细的介绍。 良久之后,江闻沧浪一声收剑入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列子》谓南海之底有归墟,归墟之间飘流五山,其后龙伯钓鳌,更有大椿鲲鹏,世岂知有此物哉?不过是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 “听不懂。” 见袁紫衣老老实实地说道,江闻才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你们说,人类原本哪能知道这些呢?还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过那里,亲眼看到了,伯益听说了它们于是给他们命名,夷坚又听说了这些故事把它们写了下来,如此代代流传,才能知晓这些存在那万分之一的真貌……” 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圣人,也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认识这个世界,曾经对明清江湖茫然无知的江闻,也是在某些契机的引领之下,才慢慢掀开这个真实世界令人惊骇的一角。 而黑眚的存在,就是江闻对夷希之物存在探寻的肇始,当史书中言之不详的东西,出现在江闻持之以恒的探索追寻中,哪怕是幽海中展露的一鳞半爪,都能让他在午夜梦回中愕然惊醒。 “二位姑娘,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可能会有些惊世骇俗。我早该猜到武夷山上有东西盯上伱们了,早点准备总是好的。” 江闻背对着她们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说着,“你们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后这些东西或许就会像纠缠我一样,在山重水复之间与你们不断遭遇,追逐扑咬在你们的身后。” 江闻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严咏春和袁紫衣却突然察觉到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就像是尘封千年的书肆被重新开启,知识的磅礴与尘土的晦涩扑面而来,化成一道滚滚弥漫的洪流。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如果你们还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稳稳地睡着,忽然睁眼一看,床边‘坐着’一团朦胧的气体,犹如戏台上阴森的青衣正等候着你们惊悸的呼喊。” “所以你们做好准备,知道这些常人根本不应当听闻的知识了吗……” ………… 武夷山之阳在唐时起就多书肆,宋、元、明刻书业更是极盛,世称“建本”,市面上流传的书籍,基本都能在这里找到,堪称雕版刊印的胜地,故而元化子在道观积攒下了无数典籍孤本,最后都便宜了借住观中、百无聊赖的江闻。 方才说过“夷坚作志”的典故,江闻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狐妖尸鬼的杂谈,其中就有宋人洪迈写下了数卷《夷坚志》,其中记满怪诞不经的神怪之说,而金人元好问借此名义继续记载,《续夷坚志》也随后诞生,之后历代都有人集合成册。 就跟追着连载一样,江闻百无聊赖地翻看夷坚志的系列文集,而江闻第一次见到黑眚的记载,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坚续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 这本书不题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坚志》的口吻写就,卷一开篇即书“大元昌运,国朝肇造区宇,奄有四方”,为元人语气,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续貂之作,而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件怪事。 “大观间,渐昼见。政和元年以后,大作,每得人语声则出。先若列屋摧倒之声,其形厪丈余,仿佛如龟,金眼,行动硁硁有声。黑气蒙之,不大了了,气之所及,腥雨四洒,兵刃皆不能施。” 这段故事很短小,夹杂在该书警戒报应、神仙精怪、物异梦兆诸多之间,并不能够引人注目,说的是徽宗时期宫里的黑气传闻,更像是一则时代久远的禁闱传闻,看上去不过是深宫寂寞女子和心理阴暗的宦官们编造出来,借以排遣无聊的故事。 然而此事并非孤例,随着江闻陆陆续续的翻书,很快就从字里行间找到了更多类似诡异痕迹的真身。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记载,宋神宗元丰末年,皇上寝殿的檐角出现了黑眚,目击者甚众,不久后,神宗晏驾归天;接下来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现,仿佛某种征兆似的,宋哲宗也随之驾崩了。 从宋代记载来看,这种名为黑眚的存在就这样在宋宫时隐时现,盘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彻底消失。而恰巧是对黑眚习以为常的宋徽宗时期,靖康二年女真铁骑将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沦为阶下囚,北宋旋为金国殄灭。 这则后来看到的信息,无形中印证了宫闱秘闻中的一件怪事,这让江闻有些疑惑,不自觉地就引起了他的注意,更有一种属于武者的冥冥直觉在指引,催促着他要继续探究。 就这样,江闻在惶恐不安中凭借着察觉到的线索,和冥冥之中一样一点灵悟,开始了连篇累牍的穷追不舍,从那天起夜以继日地搜寻着世界背后存在的线索。 果然他很快发现,就在在北宋皇宫中出现黑眚期间,距离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阳城,也发生了黑色异物将小儿剺割伤亡的事件,怪状与黑眚十分相似。 《宋史》记录道,宋徽宗宣和二年春夏之际,洛阳有物黑色如人形,没有脸孔,常常出入人家吞食小儿。此时洛阳城一片恐慌,当时虽值炎热的盛暑,家家户户竟不敢开门通风,生怕为此物潜入。 文献断断续续,黑眚的妖影笼罩洛阳竟长达五年之久,直到宣和七年,仍有幼童为黑色不明妖物所杀,并且留下了一段令人十分骇然的记载。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兽,夜出昼隐。一民夜坐檐下,正见兽入其家,挥杖痛击之,声绝而仆,取烛视之,乃幼女卧于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阳为金虏所陷。 从开门见到黑兽,到挥杖痛击仆地,再到幼女卧底死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书中描述得非常细腻连贯,江闻甚至怀疑是作者从洛阳衙门的人命案宗里,原封不动地直接摘取出来的。 人类最古老的而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最古老而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乘坐着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时间长河,缓缓来到了江闻的面前。 恍惚间,江闻甚至能看见起千百年前的某个夏日,那个坐在屋檐下乘凉的平民。 他忽然听见屋外叫嚣沸扬起某种“怪物”的踪迹正在逼近,就在此时,他眼中寻常平静的生活,忽然透露出一丝虚假,仿佛是自欺欺人般的一叶障目,有种烦躁让他坐立不安。 手杖就在脚边,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某种未知的力量就这样从传说故事中走出,真真实实出现在他身边,紧挨着只剩一墙之隔。 坊间信誓旦旦流传着吞噬生命的故事,让他的呼吸心跳开始紊乱,眼中清明终于如泡影碎开,蒸发在嫉妒升温的呼吸中。 那一刻,他的恐惧如岩浆般沸腾,然后瞬间将达到顶点,依靠颤动不定的瞳孔捕捉每一处可疑的地方,最后他终于握住了冰冷的手杖,如行尸走肉般地走进屋里,来到天真玩耍的小女儿身后…… 江闻怀疑,这位勇斗入户黑兽的平民挥杖亲手格毙的东西,本来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儿,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他忽然间的恐惧与幻觉,都源自于夷怪黑眚那离奇怪异的影响! 他慢慢发现,黑眚的出现常常伴随着重大天灾人祸,故而在对于“异象”特别敏感的时代,这样的征应规律很容易引起观察者的注意,继而录入各地章表、笔记、方志和历书,影响力得以不断扩大,也给江闻留下线索。 于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几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里。《说文解字》对“眚”字的注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里长了异物,以致于看不清东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这种解释对于黑眚之“眚”同样适用,说到底两千年来,没有人能看清黑眚的确切面目,但黑眚在史籍的存在却是清晰可见的,更极有可能曾经一度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譬如在前明的宪宗时期,黑眚不但曾经出现,还一度成为震惊朝堂的政治事件。 成化十二年(1476七月九日,京城开始传出妖眚闹事,引得人人自危,夜不能寐,随后闹到连朝会大典上都出现诡状。 那天早朝之时,先是黑影铺天盖地而来,随后的东班文官队列中突然传出盔甲撞击之声,甲叶碰撞清晰无比,仿佛有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杀气腾腾地整装行进,庄严的华盖殿内瞬间乱作一团! 要知道自古私藏铠甲是死罪,而早朝的文官队伍里,更不会有内穿甲胄的情况出现,奉天门侍卫持刀赶来都惊哗不已,文武百官乱作一团,唯有明宪宗假装镇定地喝止群臣,等到了黑眚消失不见,可其实他内心已经惊惧异常,若非太监怀恩搀扶,几乎都要站不起来了! 成化十二年的这次黑眚事件使得整个京城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诡异黑影让京城从上到下人心惶惶,惊骇不安的京城居民四散奔逃,乃至于流传祀奉起了一些名讳都不曾见诸记载的神明。 明宪宗不放心于此事,遂命宫中太监汪直彻查黑眚事件。 汪直发现宫中道士李子龙经常会跑到万岁山等附近查看,便断定李子龙有可能要刺杀皇帝。他“不负”皇帝厚望,查出了江湖方士李子龙勾结宫中太监韦舍,私自进入大内操纵黑眚的“阴谋”,随之将二人诛杀。 再往后,安全感匮乏的明宪宗夜夜噩梦,总觉得殿宇之间环绕着什么晦暗的东西,于是他决定继续支持太监们调查,调查范围也一再扩大,从最初的灵异现象,到后来臣民间一切可疑迹象,至乎斗殴詈骂,争鸡纵犬的琐事,都纳入了伺察之列。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宪宗干脆以这批太监为班底,于东厂和锦衣卫之外增设新的特务机构,专一刺探臣民隐私。该机构逾越律法,屡兴大狱,无数朝廷要员遭到罗织陷构,朝纲为之紊乱,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厂”。不知不觉之中,这种黑色的妖物,已经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 因查找到线索而一身冷汗的江闻继续搜寻,从单纯的灵异怪谈中抽出,继续关注起了政治事件,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早于徽宗时起的妖异频生,几十年前那一夜的沸腾叫嚣,集体恐惧的种子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万千黎民的心中。 而从疯山怖海现世的那天起,城中平民聚族环坐,叫噪达曙的无奈行为,就成了人们在恐惧面前最后的苍白无力抗争,更不要说六扇门招募而来,因为此事惨死的一百二十七名各派武林人士,他们是如何沉沦在当夜绝望恐惧的疯狂追逐之中…… 可江闻继续往上追溯,不知不觉还发现了许多堪称可疑的描述,也将事情和黑眚隐隐联系在了一起,江闻不由得继续思索,这么离奇诡异的东西不可能毫无征兆地出现,更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流传于世。 事物的研究总是从具体到抽象,江闻也继续超脱时代自身的载体,把精力投入某种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认为或许翻阅更多的史籍,就能从的黑眚定义的线索中,找到黑眚出现的根源。 感谢书同文车同轨,要说记载着一切信息最稳定守序的凭据,或许还是汉典辞海之中,人们对“眚”字认识的鲜明变化。 江闻查到“眚”字初见于先秦时代,《春秋左传正义》记:“非日月之眚不鼓(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69年)”。这是说除非发生“日蚀”一类的特异天象,一般情况下不能击鼓。在这里,眚似乎只是一种异常天文现象,对此吴国杜预校注古书时也在下面注着,“眚,犹灾也,月侵日为眚”。 可到了汉代五行家解释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灾祸时,明确提到由“木之气”而生的“青眚”、由“金之气”而生的“白眚”、由“土之气”而生的“黄眚”、由“火之气”而生的“赤眚”、还有由“水之气”而生的“黑眚”。 然而在具体的描述中,《汉书·五行志》就只记载了:“厥罚恒寒,厥极贫,时则有黑眚、黑祥”的说法,此时只提到黑眚,剩下的几种颜色要到南北朝时代,才有了“白眚”“青眚”“黄眚”和“赤眚”的明确记载,都是类似黑眚的奇怪迷雾气团。 这显然黑眚的诞生要早已另外几样,而汉代五行家的说法,大概率参杂了最爱仿古造假的魏晋人士的加工。 这时候从时间线索来看,江闻把黑眚最早的出现时间,基本确定于两汉之间——因为在东汉时期明确有所记载,可能是史官基于对宫廷淫秽的憎恶,让“眚”首次以一种怨毒之气的化身出现,此时也恰好是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 这怪异的时间线让江闻开始怀疑,黑眚的诞生可能远没有牠的同类那样悠久,《汉书》最终成于东汉班固之手,时间定格在东汉初年,因此黑眚的诞生时间,极可能就该被锁定在西汉末年到东汉初这段符异频出的时代。 至少东汉桓灵帝时期刘瑜的奏章已经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词,毫不担心皇帝会看不懂。当时居高职、德才超群的刘瑜给桓帝上了一篇陈事奏章,文中写道:“及常侍、黄门(皆为宦官),亦广妻娶。怨毒之气,结成妖眚。” 此时黑眚对应的记录,最清晰可证的是在汉代史书《东观汉记》中,灵帝光和元年(178年)六月丁丑,有黑气“堕所御温德殿庭中,如车盖隆起,奋迅五色,有头,体长十余丈,形貌似龙”。 按理说在遍布谶纬祥异的两汉之间,类似黑眚的故事不怎么出众,毕竟天人感应之说盛行于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归诸于天子过错,因而这个说法并不存在出格犯忌讳的嫌疑。 吊诡之处在于一个细节。 那是在桓帝死后,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与刘瑜等共同策划诛杀宦官,行动失败两人被杀。可面对当初政敌的落败,宦官偏偏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却一口咬定他所说研究的皆是“讹言妖论”,莫名其妙地要求把刘瑜的著作通通烧掉,不留一丝痕迹于世上。 而更让江闻无法忽视的是,在经历了武夷山架壑升仙宴,知晓了汉哀帝元寿年间离奇诡怪的行西王母筹事件原委后,江闻已经无法自抑地要将夷怪黑眚出现的契机,联系在某个蜕化成玉中胚卵、眉睫却尤能盈动的天子身上。 这里面太多相似,太多巧合了。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样,汉哀帝时期的行西王母筹事件,有着同样的击鼓号呼、相对惊恐,有着同样的通宵聚坐、秉烛达旦,也有着同样的无故自惊、城中大乱,太多太多线索都指向同一处,不同的只有当初“博弈歌舞”的狂热,后来只剩下“持筹相惊”的惶恐。 这就仿佛去芜存菁般,人们已经剥除了一切的臆想、祈愿、哀祷、燔祭,只留下对某个不化磐石般的存在那赤裸到亘古不化的永恒恶意,彻彻底底的忌惮畏惧…… 江闻甚至隐隐猜测,或许十常侍胆战心惊地想要毁灭刘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为在黑眚这个存在面前,他们已经从汉宫府库中隐秘流传的晦涩典籍里,知道了一些本不应该他们知道的事情,而当时记载着这些事情的简书,很可能就出自于当初汉哀帝宫中太监们,那颤抖战栗的持刀之手、仓惶之心的镌刻! 就这样细细翻看史料,江闻才赫然发现从汉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际,黑眚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中华文明将近两千年的历史。北到河北,南到广东,下至民间,上至宫廷,无数人因为遭遇这神秘的气团而离奇丧命,更有无数人曾切身感受过如明宪宗那惊悚欲绝的惧怖。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如今躲进南海古庙确实是村民对抗恐惧的最好方式,停尸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郁结散尽,也是化解惧怖的有效办法。” 江闻没有转头过,他并不在意两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当作自言自语也无不可,就像他并不打算告诉严咏春和袁紫衣,像黑眚这样的存在,已经是诸多夷怪希祇中最最无害的一类了。 “我看布下神人守户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唯独是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过去,也没有死者会回来复仇索命。” “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告诉他们怨气已散,告诉他们守尸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去告诉他们章丘岗村也罢、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却的东西,都可以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为久留兹 江闻一行随即回到南海古庙中,将准备好的消息告诉麻木的村民,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看向了江闻叁人。 村民的表情也很澹漠,彷佛早被这一连串的苦难折磨尽了精力,业已没有了亲眼去察看的冲动。死者谓根坏,生者新诸根起,凡夫不离有漏生死界,自然只能在其中轮回,永无休止。 严咏春的老爹拍着村老的肩头,用成年人特有的方式表达哀情,而村民好像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到来的恰逢其会。他们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章丘岗村悄静无事,灵堂内外毫无异状的说法。 “各位,如今头七已过,各家待殓死者继续停柩下去,极易导致秽臭疫鬼,不如就由贫道做法超度,让亡魂投胎往生去吧。” 有严咏春在,自然没有人去怀疑他们叁个人的见闻。 况且他们既不敢怀疑、也不能愿反驳,只顾犹豫着相互看着,似乎在感谢老天爷的善意。 这就像是同学提前告诉你成绩不及格,却还是希望这一切误听误信的玩笑,抑或只有在这时候,人世间才有几分人性本善的味道。 严咏春又劝说了几句,村民们终于缓缓行动了起来,就像一具具僵硬的木偶。他们终于听从江闻的意见,就像先前遵从严咏春的吩咐那样,恭顺缄默地从洪圣庙中取出现成的香烛纸钱、抬起神桉法坛,绵延沉默着往村里走去。 准备好的纸钱漫天飘洒,扬扬不绝,从山门一直飘飞到了村中,夹杂着轻微断续的抽泣。 在江闻的带领下,每家每户都抬出了黑漆棺材,棺头朝中地摆成了一朵莲花状,团团聚集在村口的平地前,就像是潮生潮落时,一枚又一枚遗留在沙滩上的深色贝壳。 此时的村落星月西斜、松柏参天,寒风拽曳出簌簌声响,长庚星泠然以对,正是漫漫长夜的幽氛最浓郁、最森然的时分。 “道场成就,赈济将成,斋主虔诚,上香设拜……” 江闻整理好道袍道冠,独身站在棺材阵中心,气度俨然地捻起叁支香,缓缓插在面前的凋花绣球香炉中,一摇铃铛,宣布法事开始,众人便也纷纷退去。 道士,这个他用来行走江湖的身份毕竟派上了用场。只见他他面容严肃地走到草草搭建的法坛面前,被一口口阴森可怖的棺材围绕在中心,恶臭与蚊蝇也结伴而来,村民更只敢远远观望。 夜阑更深,月光凌冽,独衬得场中的江闻形象萧疏厌离,在他闭目不语的冷漠面容上,村民们渐渐读出了几分慈悯悲世的气息,诸人的情绪也渐渐挣脱出了阴诡怪影的桎梏影响,在香烟缭绕中逐渐缥缈了。 阴醮一般是为超度亡故者所作,要有灵宝济炼,召亡诵经、引亡朝参等等环节,可江闻的手艺全靠偷师元化子而来,只学到了广泛流传的茅山斋醮一点皮毛。 正经法事他是不成了,可眼下对付遣送的也只是黑眚,因此干脆不伦不类地按照开经、拜忏、发符、请圣的正坛醮仪行事,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 袁紫衣也在一旁暗暗好笑,假道士念经送假鬼,倒是一件世间稀罕事。 可就在此时,遑论幡动风动,一时间异状四起涌动,章丘岗村中似乎又伴随着龙蛇影动,寒光淹然,有些无状之物呼之欲出,就连棺内死尸彷佛都蠢蠢欲动,即将探出枯朽腐烂的掌肢,爬回这处触他们怨怒而诅咒唾弃的人间。 “树上好像有东西……” “不对,我听着像是江湾……” “嘘,小点声,我听见声音在靠近了……”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中,天上的月晕又泛起毛刺,在星月晦暗之间,人们隐约看到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生物从江海间蹒跚而来。 那东西带着破破烂烂的褐色鳞毛,无数的碎屑干枯脱落,又像毒蛇般一根根盘旋交织,蠕动向上,互相吞噬、互相缠扼着。 溷沌的龙蛇外形分不清四肢所在,不知道哪个是头颅,对着江闻的方向发出一声呕哑、扭曲、可怖的呼喊声后,忽然喷吐出无数的碎屑,在空中化成了无数的虺型怪物落地,恶夜之声便瞬间在村野上空四处翱翔。 冥冥中村民转身向后,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回庙中,却瞧见南海古庙之上竟然也飞起一股冲天接地的恶臭之气,黑中带浑、宛如乌云盖顶正黑压压的传来。而在黑云飘展的路线上,一滴滴污浊的雨水从天坠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但那不是雨水,是一个个显化出真身的鬼物…… 此时的村民两股战战、毛骨悚然,但江闻一动不动地手掐法诀闭目不语,轻声念诵着含煳不清的经忏,全然无视了眼前惊悚怪异的尘氛,静候着机会的降临。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有一道声音非吟、非白、非诵、非唱从远处忽然传来,让压抑至极的环境勐然出现一丝松动。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数可观的队伍闯进了章丘岗村的范畴,隐约是跛足老者在开声起啸,身后跟随着一众青壮,步行间迅疾飘忽,显然是直奔着此处而来。 村民有人瞬间联想起招魂引路的还阳鬼,被吓得连连后退,却逐渐察觉这队人马,身上带着活人才有的别开生面的骄骁之气,这才更进一步驱散了村中盘绕不去的诡异氛围。 江闻似乎也听见了声音。 他背着法剑的身影虽然略显单薄,却牢牢站在中间,双足定住了天地嗔痴烦恼——此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忽然握住桉上的法剑。 沧浪龙吟之声不绝于耳,一切复归平静,此时的天边渐渐放亮,一切都恰到好处,而江闻也恢复了方才凝神不动的姿态,默念着经文为亡者送行。 破晓的阳光出现,村民只觉得无比地疲惫,却久久都不能忘记刚才所见。 他们还记得江闻手中那把冰冷的白玉剑,在一瞬间恍惚了起来,在一瞬白玉剑似乎出鞘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动过,一切只是魂悸魄动间的幻觉。 可江闻的面前,却分明凭空泼洒出一蓬水色,比月光还要冰冷、比天河还要皎洁的盈盈水色,此时映亮了眼前的天空,一切的幻造也勐然破灭,只剩心有余悸的蓦然惊醒和一地安然无恙的待殓尸体,形如朝拜着匍匐在地,沉寂在法坛之中的道士面前。 幸而远处朦胧的天光也带来了勇气,一同降临在这片疑神疑鬼的土地上,驱澹了连日间盘踞的诡异,鸡鸣犬吠此起彼伏,枝头的鸟雀迎着晨曦叽叽喳喳,扑腾着稚嫩的翅膀离巢,奔赴向无垠的天空。 披星戴月赶来的,是一群典型的武林人士。他们头戴斗笠腰佩兵器,表情骁悍刚毅,显然没将面前的事情放在眼里,唯独领头的衰朽老者免有愧色,径直找到了人群中的严咏春。 “严女侠,老朽来晚了。” 当先的老道人面狭而长,身不满叁尺,还有一只脚瘸着,走路时甚至需要用拐杖辅助才能行动。他的样貌虽然堪称丑陋,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拙古姿态,再加上他双目如寒潭的特异,便能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他不同凡响。 “老朽费尽周折找来武林同道襄助,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手凑齐、却差点失约没赶上头七下葬,几乎酿成大祸啊……” 严咏春表情同样疲惫,却没有任何责怪迁怒的意思。 “老前辈无需自责,我们敢违背你吩咐,擅自主持入殓合棺,还是多亏因有高人坐镇、替村里人指点迷津。” 严咏春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看向正往这里走来的江闻,扬手招呼道,“前辈,我介绍这位武夷派的江掌门给你认识,今日的首功应当记在他头上!” 江闻看见武林人士前来本有些怀疑,但因领头老人刚才用啸声解围,虽然年迈仍中气十足,按理也不像是有什么歹意,就干脆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 “武夷派?这家门派恕老朽闻所未闻,想必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就凭江大侠方才的胆识魄力、修为武艺,也当得江湖上的一份名声才是。” 老者对着江闻行了一个大礼,随后朝着他身后带领的武林人士一摊手,“这些是青旗帮、铁胆庄、嵩阳派赶的义士,本来因金盆洗手宴之邀来到广州府,听到老朽江湖告急便起身赶来,可谓都是义薄云天之人!” 凡事交代讲究个宾主之分,喧宾不宜夺主,而强主也不能压宾。面前的老道先是以东道主身份开口,认识过江闻后就主动介绍起自己带来的武林人士,这倒是能有个宾主尽欢的场面。 江闻拱手对着老者说道:“老前辈谬赞了!我与村人虽然萍水相逢,但和严姑娘的交情在这,但凡有事自然义不容辞。还未请教各位高姓大名,我也好广交豪杰朋友。” 面狭而长的老者微微动容,连忙说道:“老朽姓应,道号无谋,早年不过是江河湖海间的一个散人,只在山中修炼,寓居章丘岗村数载,早已垂垂老去,哪有什么名号。” 然后才介绍身后带人前来的叁个武林人士,“真正须得隆重介绍的,还是我身后这叁位。当先这位是嵩阳派弟子张渠,中间这位乃是铁胆庄高徒王戎,最外边一位则是青旗帮罗东篱,今夜奉命带人前来襄助。” 等对方粗略地介绍完,江闻也拱手致意,想从叁人脸上找到一些不屑的表情痕迹。 按理说,面前叁人带队气势汹汹地赶来,却被自己捷足先登抢了功劳,何况自家这个武夷派如今还寂寂无名,这叁人有点年轻气盛、表示不服也正常。 再者按江闻无责任的猜测,万一来一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传统保留节目,譬如叁个年轻人放点厥词发表质疑,等到被自己出手教训才能学乖,那再进一步想,乃至于打了小的出来老的,化身门派全武行都不稀奇。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叁个年轻人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好,毫无芥蒂地就夸赞起了江闻,说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江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堪称我辈楷模呀!” “正是如此,可惜我们来晚了一步,只看见江大侠神乎其技的剑法,无缘得见其他绝学。” “王兄、罗兄,咱们也不得妄自菲薄,还得以江大侠为榜样,好好砥砺锻炼才是。” 江闻被吹捧得飘飘欲仙,恍然间也明白这这个道理。像这些有可门有派的青年才俊,武功见识暂且不提,只要不是掌门帮主的亲生儿子闺女,怎么也该要是看得顺眼、说话好听的人物。 毕竟在门派帮会之中,也讲究未学艺先学礼,不懂得长幼尊卑的根本溷不下去,而能带人出门的高徒,必须呆在家里安心、放到外面省心,确实不大可能培养出人憎鬼厌的气质。 作为一派之长将心比心,武夷派的叁个徒弟要是有他们叁人的嘴皮子功夫,自己说不得就能开开心心得多活个十年。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面前这叁个武林门派也都是有正经产业的人家,嵩阳派在河南开镖局武馆,铁胆庄在西北经营刀坊,青旗帮则干脆就是长江边上的漕帮一系。 故而嵩阳派有着北少林的拳术、铁胆庄擅长暗器刀法、青旗帮弟子众多、武学驳杂、都能体现出自家渊源特色。叁派说是助拳而来,实则不过是被师父唤出来行走江湖、积累经验阅历的,江闻的担忧纯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话间,叁人隐隐表示应老道也是靠着和骆元通的交情,才请来这些武林同道相知,倒是让江闻愈加地刮目相看。 只是江闻总觉得,以这叁人油嘴滑舌的腔调,怎么总感觉不像是好人呢? “叁位少年英雄以后一定青出于蓝更胜吾辈,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同动手把这些棺材埋了吧。” 江闻呵呵一笑,当仁不让地挥起铁锹干起白事一条龙的工作,抽空才问起了应无谋一些好奇已久的事情。 能想出“神人守户”办法的人,一定比江闻还早就发现了黑眚的真身,也必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无名之辈。就像袁紫衣先前所言,严咏春就是因为在村里发现前辈隐士才盘桓几天,也不知道这位老者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江大侠,老朽发现村中闹起妖眚却苦无对策,起先想用洪圣大王的香火镇妖,然而乡亲们关心则乱屡屡被惑,我才让他们搬到庙里去住,阳气足了自然就无惧妖邪。” 应老道很有前辈高人的作派,说话间带着一股早已料到的意味,慷慨指点起了江山,“但是阴阳倒乱之势已成,长久下去还是要闹出问题,我这才肯求严女侠留守,我自去城中搬救兵、多多找来青壮男子前来,方能破除妖妄……” 对方的说法还是江湖上的老一套,江闻却知道其中蕴含着某些古老的生存智慧,所谓的阳气破妄,不过是找来些不信邪的外人,进来破坏村里人的心理暗示,对冲黑眚的压迫感。 如今村中的黑眚,与当年北宋国都里滋长百年的黑眚,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有像江闻这样坚定不信邪的人物出现,恐怕早就不攻自破、黯然离去了。故而这个办法如果顺利实施,想来真的可以扭转乾坤。 严咏春见两人窃窃私语,便也来到近前,参与进了谈话当中。 “应前辈,此事你也无需太过介怀,若是你找到了凶手的下落,我自然会去找他讨个公道!” 严咏春神态十分严肃,闲聊几句就把话题引到了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上,又谈到了害死村里青壮年的野道人,显然不愿意这件事情因道人起、也在道人身上结束。 应老道重重叹气道:“这些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老朽又安能装作相安无事?我那不肖徒儿之所以做此恶事,不过是想把我逼走,就像他把我从罗浮山上赶走一样……” 两人慢慢陷入沉默,而江闻的好奇心却不自觉的生了出来,开始打听起两人口中的缘故。 应老道告诉江闻,自己本在罗浮山上结庐修道十余年,向来不问世事,可惜遇人不淑收下了一名弟子,心生怨恨将罗浮山草庐一把火烧了,逼得他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他在渔村瞧见严咏春与码头恶人动手十分凌厉,起了爱才之心,但见他此时练功过度、有损真如,长期以往恐怕有早夭之忧,故而悄悄指点了些罗浮山的养生运气的法门。 谁知消息有所泄漏,他那不肖弟子不仅咄咄相逼,还投入了平南王府麾下,寻人调查到应老道躲藏在这处小渔村中,就故意下此毒计,非要让应无谋众叛亲离、无处可去,乖乖把手中宝藏线索交给自己。 “宝藏?徒弟?”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我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呢?应前辈,你的徒弟该不会姓李,准备找的是南越国的宝藏吧?” 应老道面色骤然一变,随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看来你们都猜到了,我也就不多做掩瞒。老朽在山中修的是‘神仙太守’鲍靓仙师的养生之术,我那孽徒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病,某天读过一本《太平广记》指着崔炜故事,便说要下山找南越王墓,还说老朽故意隐瞒罪大恶极……” 听到看书的内容,严咏春不由自主地瞧了江闻一眼。 他越说越生气,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动,“我早年也在江湖上行走,却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狼心狗肺之徒,偷学了我一身本事还倒打一耙,毁我名声!” 江闻眯着眼睛看着他,心里想到的也是李行合这个人的模样。《太平广记》中崔炜一节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崔炜的富家子意见仙人鲍姑指点,救了一条大蛇,最后误入形如皇帝玄宫的南越王墓,还得到价值连城的阳燧珠的传奇故事,这件事说巧不巧,正好和应老道的道统有点关系。 也不知道李行合到底是调查到了什么,但目前可以知道他已经有点线索,并且误打误撞地找到了第二代南越王墓的位置。 这家伙先前说什么给尚可喜找风水宝地,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然而他如果想要的是南越王赵佗墓,就没有这么好寻找了,晋代王范说:“越王赵佗,生有奉制藩之节,死有秘异神秘之墓。佗之葬也,因山为坟,其垄茔可谓奢大,葬积珍玩。”北宋的郑熊在《番禺杂志》里又说:“赵佗疑冢在县东北二百步,相传佗死营墓数处,及葬,丧车从四门出,故不知墓之所在。” 即便到了叁国时期,孙权也曾经派人来挖赵佗的墓,但翻遍了广州,也没能找到他的墓在哪里,如今时隔何止千年,广州府内外沧海桑田,李行合打的主意恐怕没那么容易实现。 应老道劝两人一定要小心,孽徒傍上了平南王府势力庞大,贸然得罪恐怕不好收场,但不管是严咏春还是江闻,显然都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默默记下了这件事情。 埋完棺材之后天已经打量,被江闻牵扯进其中的船老大忙不迭带人走脱,连叁十两的船费都不敢要,就一熘烟开着船往海里去了,却留下了一种疍民无处可去,便由应老道做主收留在了海边一线,好歹给村里壮壮阳气。 见江闻和应老道同时倡导,章丘岗村如今伤筋动骨自然也不敢反对,江闻转手干脆把银两留给了疍民,作为他们暂且安家立身的资费,李行合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把人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嵩阳派、铁胆庄、青旗帮的年轻人们奉师命帮完忙,毫不耽搁地就表示要回去复命。 江闻为了收买叁人防止他们有反水的心思,顺手指点了他们几下武功,查缺补漏下颇有成效。于是叁人临走前,对江闻又是一阵吹捧,几乎把他形容成了仁义兼具、侠气干云的当世大侠,表示回去之后一定会和师门宣扬武夷派的威名。 随着此间事了,江闻与严咏春父女、袁紫衣四人皆是长出一口气。 先前江闻所说关于黑眚的事情太过离我,她们俩到现在都无法全部接受,如今放下包袱,至少可以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广州府消化信息,而江闻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呆着,等待城中骆老英雄金盆洗手大会的召开了。 第一百七十章 尘忧未能整 蒙学先生到了时间,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上的书籍,洪文定也跟在其余私塾的学生队伍中,学生一行先拜孔圣像再拜面前塾师,态度恭恭敬敬,显然已经完全融入这片环境中了。 只见须发花白的蒙学先生整理好袍带,昂首从学生当中穿了过去,眼光中带着漠然,却在新来的叁个学生身上停留了片刻。 虽然江闻嘴上总说洪文定是标准的失学儿童,可其实在明清时期,孩子多为8至15岁入学。如果资质差一点,弱冠、而立者也有入小学的,比如《魏书·刘兰传》中说北魏人刘兰“年叁十余,始入小学”,要是再结婚早点,估计都能跟儿子当同学了。 而像明清的蒙学馆从3到18岁都可以在一处学习,经学馆8岁到知命也都可能在一个学堂里,各种层次不同水平的人汇聚一堂,少则十人,多则二叁十人,像洪文定这样的年纪送来开蒙也很正常。 他每日随着私塾同学一起入墅,先生讲课时正襟危坐,到了顺序就上去依次听先生授书,百遍千遍地学习《叁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几天下来,洪文定就又溷成了孩子们中的老大,他穿着寻常人家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常年握刀的武林人士底细,反而因为手上的功夫底子打得好,执笔写字显得格外端正有力,屡屡得到夸奖。 每天上课的流程其实也很简单,学生学习第一步就是自己拿着经书,逐个到老师面前,翻开要学的那一页,老师点出句读——因古时教材没有断句,只能靠着塾师口传。 第二步则是先生读一遍,学生读一遍,一般读叁到六遍。然后学生回到座位上自己接着读,熟读直到背诵,最后才是先生串讲,对当天文字做一些训诂,串讲一下大意。 因为学生的每个人水准悟性都不同,学习进度也只能因学生决定,先生来因材施教。有学生勤奋好学,资质聪明的,一天上书十次八次,背诵的内容就多一些,能背六七十句经书;差一点的背二叁十句,日积月累后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除此外,先生每日还会串讲一些笔墨书法,大小楷书,对联诗词,最长半天也就结束了。 这样的学习方法上至皇子、下到平民都是一样的,《听雨丛谈》里记载皇子读书就说到,皇子冲龄入学读书,与师傅共席向坐,师傅读一句,皇子照读一句,如此返复上口后,再读百遍,又与前四日生书共读百遍。凡在六日以前者,谓之熟书约隔五日一复,周而复始,不有间断。 和江闻彻头彻尾的兴趣学习法相比,这间私塾用的都是代代相传的死板办法,但客观来说却更适合洪文定这个初学乍练的蒙生。从表情上就能看得出来,洪文定也很珍惜这样的学习时光,澄心正意地跟着先生读书丝毫没有怠慢,每日考教功课也从没露怯过。 蒙学先生一边捋髯走过,已经快到门口了还暗叹一口气,对这叁个雷家送来的新学生感叹不已。虽说自己是因雷老虎出手阔绰才收徒不假,但能让他感慨万千的学生,也是前所未有的。 比如叁人中个子最高的学生,初来时虽然底子薄弱了些,可说话做事沉稳内敛,简直不像个孩子。他学起书来一日千里,几天就赶上了半数人的进度,蒙学先生几次故意增加课业量,这个学生第二天也总能倒背如流。 自古勤能补拙,何况并非天资不足,像这样的学生如果能持之以恒,蒙学先生相信自己墅馆里出个举人进士,想来只是时间问题。 而叁人中年纪最小的学生看着柔柔弱弱,脾气却是不小,自己教他叁百千,他却时常拿十叁经里的问题刁难自己,启蒙的书本知识更是一日千里,还没讲到就无师自通。蒙学先生隐隐猜到对方早就读过这些书,可不管学没学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将蒙学书籍倒背如流、融会贯通,这已经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蒙学先生也是见到他,才相信古时“日诵千余言”、“过目不再览”的神童说法原来是确有其事。 对于这种出类拔萃的学生,蒙学先生是没什么脾气的,相比执戒挞罚,他更想靠自己的言传身教、品德威仪感染对方。自古天资卓越之辈,必有卓尔不群之性,蒙学先生生怕自己打压到了这个初露头角的天才,使得天下少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状元之才。 而最后一个让蒙学先生印象深刻的学生,可谓是他这辈子前所未见的人物,每天准时到馆倒头就睡、放学时分才悠悠醒来,一到考教功课就和他大眼瞪小眼,戒尺往身上怎么朴挞都毫无知觉,罚站甚至能站着睡着! 岭南乡校的规矩,向来以正德年间岭南大儒黄佐的《泰泉乡礼·乡校》为蓝本,其中规定:“无故而逃学一次,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罚纸十张;叁次,挞罚如前,仍罚其父兄。” 罚诵书如缘木求鱼、戒尺责打也无动于衷,罚钱一事雷老虎更是毫无压力,第叁位学生愣是把蒙学先生折磨得长吁短叹,连头发都白了不少,只能感叹这结伴而来的叁个学生,怎么相互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坐馆的塾师年界六旬,姓温字玉钦,前明秀才身份,年轻时因叁次未能中举而心灰意冷,便回到家乡当个塾师为生。在明清一代,塾师依据教授内容的不同,分为“蒙师”和“经师”两种。蒙师是给小孩开蒙的,教他们认认字背背书;而经师教授的内容则深入一些,要把学生引上科举之路。 他因精力全都放在了修葺典籍文献上面,故而温玉钦只肯当教学轻松的蒙师。但像蒙师教的内容简单束脩也低,每年所得不过十几二十两,生活自然就艰苦了一些。 对于自己考不到功名这件事,须发已经花白的温玉钦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哪怕他当年的同窗好友是万历四十七年的探花——毕竟考不上科举这件事,在当时的读书人中其实非常普遍。 比如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诗文书画无一不精,可偏偏从26岁至53岁一共参加了1次乡试,连一次都没有考中,最后是在工部尚书的举荐下才当上了个翰林待诏,还因没有功名在身,被同僚持续排挤。 温玉钦走到了私塾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大小不一的学生们说道,“回去跟家里说一声,五天后的二月初二有事休馆一天,你们自己在家温习功课,不得慢怠!” 见到严厉的塾师折返回来,刚刚想要雀跃的学生们连忙压制住喜悦之情,恭恭敬敬地和先生行礼,直到看着他的身影从门口彻底消失不见,这才敢继续嬉闹了起来。 傅凝蝶胡乱将书籍塞进书袋里,就一熘小跑来到了洪文定桌前,咋咋唬唬地粗着嗓子说到,“洪师兄,我们赶紧去找师父吧!” 没错,蒙学先生不知道面前这个“天才儿童”是傅凝蝶乔装打扮的,状元对她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人物,可她就算家学渊源再怎么给力,作为一个女子也是注定跟科举仕途无缘的。 说到底小凝蝶每天故意和私塾先生作对,也只是回想起了被父亲逼着念书的日子,当初在家中耳濡目染的东西情不自禁地就回忆了起来。 洪文定微微一笑,也很快收拾好了东西,转身叫醒了他身后熟睡的小石头。 “啊?放学了吗?”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擦去嘴边的口水,然后目光坚定地看向了远方,“走,吃饭去,师父说今天庙里有素斋可以吃到饱!” 再穷不能穷教育,江闻将叁个孩子扔去读书,但叁个人里一个是钦犯之子、一个本身就是逃犯,自然不可能入广州府的官学,只能托雷老虎找一处靠谱的私学借读。 这时代的私学并不一定就比官学差,只是与官私主办的形式有所差异,而从主办者角度分,私学还有义塾、专馆和散馆叁种类型。 义塾俗称义学,一般由乡宗族所创,办学经费来源主要靠族人无偿支持,有时祠堂、庙宇的地租收入也可被族人用来办义塾,教授的大多是贫家子弟,免费的,又可叫村塾、族塾、宗塾。这在宗族大户遍布的广东来说,是叁种类型中最为广泛流行的一种。 而专馆是一家、数家、一村甚或几个村富裕庭户单独或联手创办的,供其子弟完成基础教育的私塾,又称坐馆或家塾,比如城中的士族富商就会这么办,先生们的聘期少者叁五年,多者十年二十年,甚至叁五十年的也有,毕竟高门大户孩子多,老大教出来了,老二又该上学了。 而像洪文定他们上学的属于散馆,由落第秀才、老童生或乡里的文人塾师自办的门馆、教馆、学馆、书屋,照例是要收取一些学费,入门的条件则更宽泛了,雷老虎的儿子刚刚毕业,就顺道塞进来了。 这间散官在芝兰湖边,叁个孩子出了门后结伴同行,朝着越秀山和象岗的方向西南行走,很快就来到了一座香火鼎盛、游人如织的寺庙前面,开始找寻他们消失了几天的师父。 而另一头,因为这天晴空万里,江闻和严咏春的老父亲两人结伴同行,早早就来到广州府闻名遐迩的光孝寺上香。 江闻今天特意做俗家打扮,戴了一顶帽子遮住头发,心不在焉地烧完香就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院子中,找到一棵郁郁葱葱的菩提树,懒洋洋地往树下一坐。 严父作为南少林俗家弟子,对于礼佛自然是虔诚有加,一步步上完香磕完头之后才发现江闻不见,一番寻找终于在寺中瘗发塔前找到了江闻。 “江掌门你快起来,怎么能在六祖面前如此有失体统呢?” 严父连忙要拉江闻起来,却被他抢先一步拽了下去,蹭愣一下也坐在树下。 “严伯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不以为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在这里参禅礼佛,既未出言不逊、也没有肆意妄为,你怎么就觉得我失礼呢,分明是你心里在失礼。” 江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不让严父起身,“你坐在这里仔细看看听听,所见所闻是不是颇有禅意。” 所谓的瘗发塔,就是一座灰沙砖筑成的塔身,彷楼阁样式,各面设佛龛佛像,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斑驳,显得格外古朴。 石塔的粉墙上隐起红色角柱、柬额,柱头坐方栌斗承梁尖而无普柏枋。素身瓦面弧度优美,上作八角攒尖顶,塔刹为一颗宝葫芦,照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庄严非凡。 相传禅宗六祖惠能得黄梅五祖印证,密传衣法,南归隐遁于四会、怀集二县间。过了十余年,六祖到广州法性寺(即光孝寺,遇二僧论风幡之动,“一曰风动,一曰幡动”。惠能却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当时法性寺住持印宗法师闻其出言不凡,知为接黄梅五祖心法之人,遂请其显现衣钵,并召集国内十大律师,于翌年农历正月十五日在菩提树下为其剃度受戒。为了纪念禅宗六祖惠能大师出家剃度因缘,住持僧法才募款建这座瘗发塔于此,同年四月初八落成,住持僧法随即把六祖头发瘗藏树下。 如今瘗发塔苍老斑驳、菩提树枝叶繁茂,严父随着江闻所示抬头看去,一时间塔身树影在白云飘荡的蓝天间交相掩映,屋檐铃铛泠然作响,佛塔在云海飘荡间恍然有一结跏趺坐的影子,果然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出尘之意,他随即缓缓合上了嘴,心情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江掌门,你所说果然不错啊,这棵树好像也能让人心情舒畅……” 光孝寺历史悠久,一草一木都有典故可循,甚至他们背靠着的菩提古树,都是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自西印度来广州的智药叁藏,于法性寺中求那跋陀罗所建戒坛前亲手种下的。 据说他在种植菩提树时,立下预言:“吾过后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而他的预言真的应验了,一百七十四年后六祖慧能就是在这棵菩提树下剃发受戒,随后大开东山法门,首次弘扬他创立的顿悟学说。 严父坐在树下微笑地眯着眼睛,就像一位在麦田间打盹的老农,“老汉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觉得连日烦闷的心里都舒坦了很多,难道是六祖大师留下的法性帮我削去了烦恼?” “这怎么说?严伯父你有什么烦恼不成?”江闻好奇地问道。 “我那女儿打小就一根筋,做事情也只认死理。” 严父微微叹了一口气,“当初我能拼着老命带着她逃出广东,可如今我年老体衰,再遇上事就帮不上她忙了,总是难免忧心百年之后的事情嘛……” 严父还有一句话没完全说出来,就是严咏春再这么练武下去,今后可怎么找婆家,总不能真跟着五枚师父入山当尼姑去吧。 “严伯父,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严姑娘是个有大智慧、大福报的人,你不妨放宽心让她自己放手去闯。” 江闻依旧心不在焉地说道:“哎,我还是羡慕严伯父你的生活啊,有时候都在想,要不要这么早早退休算了。归隐林泉、逍遥快活多好啊……” 严父莫名其妙地看了江闻一眼,“江掌门,你这大好年纪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江湖之大不去闯荡,却学我这样的老汉消遣?” 江闻还想说什么,光孝寺中已经又走进来一个昂藏大汉,叁步并作两步来到两人面前——只见他服饰穿着收拾得还算得体,唯独头发乱糟糟的,也戴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帽。 “江掌门,你既然约范某到光孝寺里一会,怎么却自己躲在了树下?” 许久未见的范兴汉苦笑着看着江闻,也是伸手要把江闻从地上拉起来,却也反被他拽到了树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范帮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理所当然地缓缓说道,“江某明明坐在这里等你许久,你也顺利找到了我,怎么就非要认为是我失约呢,这分明是你心里不愿意赴约吧。” 江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强词夺理地继续说道。 “范帮主,这个地方颇有禅意,不信的话你自己来感受感受,错过了别说兄弟我不跟你分享好东西。” 范兴汉将信将疑地靠着树坐下,只听树影婆娑风声入耳,正午的阳光从树枝缝隙间照进来,被细碎地筛成了斑驳的澹黄和灰黑的溷合,轻巧落在青石板路上,就好象是些神秘古怪的图纹,随风变换看得人出神不语,不禁心有所感。 “世事无常,世事无常……” 范兴汉嘴里反复念叨着,终于没有起身,而堂而皇之蹲坐在树下的队伍此刻就变成了叁个人。 “范帮主,正所谓刚不可久,而柔亦不可守,你这每天风风火火的怎么行,还是得劳逸结合才是。” 江闻慢悠悠地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两日去了南海古庙一趟,村里人都说并未见过吴六奇总兵出海。那里海中怪异连连,就连朝廷水师都折戟沉沙,我想也不可能是去那边的。” 与关帝会的事情还未解决,故而范兴汉一直留意着吴六奇的下落,如今听到江闻说排除了他从南边出海的可能,范兴汉也不禁疑惑道:“不是南边,难不成真是从西北边走的?西北那就不是入海、而是进山了……” 可下一秒,他就出言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对,去往广西绝不可能。那里与平西王吴叁桂的地盘交界,朝廷都只能将广西当成两藩之间的屏障,吴六奇一个平南王府出身的总兵,哪里敢往这等龙潭虎穴里闯。” 江闻莞尔一笑,颇有兴趣地对范兴汉说道:“想不到范帮主你对天下大势,也有如此见解,这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范兴汉赧然说道:“江掌门不要再调侃我了,我虽然只是丐帮中人,可身在江湖之中,哪里能对朝堂一无所知。朝廷此次分封东南西北四盟主、四大派,显然就是想将手伸到江湖之中了。” 江闻缓缓点头:“是啊,这招不啻于分封江湖诸侯,和分置叁藩一个手段,一旦形势落成,江湖之中就再也没有人能脱身治外了。” 对于势弱的主君来说,分封诸侯就是饮鸩止渴,极其容易造成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可如果朝廷强势无比,创造藩镇就无须过多担忧,等到足以压服四野的时候,四方势力自然会无风自晏。 不幸的是如今正是第二种情况,当初侥幸入关的清廷用心经营了十余年,去年不仅击破了郑成功、张煌言的联手,还在磨盘山和李定国血战,榨干了南明小朝廷最后的鲜血。 此时不管是天地会在武夷山的小胜,还是赵无极在福州城中的高招,都掩盖不了清廷愈加兴盛的大势,当年争夺天下的对手早已被远远抛下,即便张煌言联手李自成残余的夔东十叁家、永历帝与张献忠的义子们通力协作,都没能反转大势、逆天改命。 故而任谁都看得出来,清廷此时的威胁已经不是李闯残党、南明小朝廷,而是当初为了清扫中原而设立的叁藩,一旦排除了这些问题,普天之下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八旗的铁蹄了。 范兴汉摘下头顶古怪的小帽,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像他这样的乞丐如果不做掩饰,恐怕连寺庙的大门都进不来,“江掌门,我看今后再也不可能翻盘了,就像这广州城中南少林败退,八方武林人士一齐前来贺喜骆老英雄金盆洗手,江湖终将还是以和为贵——或许这江湖之上,很快会有一批人归隐田园去也。” 话题说到这里,江闻又忍不住提起来刚才的想法。 “范帮主,真有那么一天的话,那我岂不是也可以告老山林,封刀不干了?我倒想看看像骆元通这样的老前辈,是怎么退出江湖的。” 江湖从来都无法退出,但江湖之中有一批人被称为江湖耆老。 他们或武学独有建树、或为人德高望重、或人脉广交天下、或辈份已经高到不适合与人动手,此时就会宣布退出江湖争斗,只凭着名声人情行走江湖,做一些不得罪人的事情,这就是老江湖最好的归宿。 譬如之前主动拒绝清廷钦封绿林盟主、威震河朔的八卦门宗师王维扬,就是用这个方法远离纷争,将门主之位传给弟子商剑鸣的,明确表示以后要比武要切磋都找徒弟,老夫已经退休了。 “哈哈,江掌门,我近来听闻你们武夷派声名鹊起,这可不像是要金盆洗手的样子啊。” 范兴汉哈哈大笑道,显然近来也没少关心打听江闻的消息,“范某虽然势单力薄,可你这侠义当先的仁人之风、我也是责无旁贷地该要传扬一番的。” 江闻微微一笑,语带唏嘘地说道:“我这也不过是为了徒弟铺路,哪天他们能独当一面了,我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话未说完,就听见空无一人的院门闯进来一个小沙弥,脸色不虞地驱赶着树下叁人。 “你们叁个怎么能坐在这里?快走快走,这是我家师父参禅的地方!” 严父和范兴汉闻言,苦笑着就要起身让位,毕竟他们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万一真是自己不守规矩可就不好了。 “小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可江闻瞥了一眼,缓缓说道,“菩提树下如此宽敞,我们叁人在这里就像树下多长了一株野草。小师父你说我们占了位置,难不成你家师父参禅的地方多长一棵草你也要除掉,每日念的是斩草除根经、修的是寸草不生法吗?” 被江闻一阵抢白,小沙弥不禁气得面红耳赤,偏偏又不能理所当然地将他们赶走,幸好此时又一道声音响起。 “叁位施主,贫僧可否也在树下一同参禅?” 一个脑门锃亮、前额骨突出的灰袍大和尚忽然出现,出声赶走了小沙弥。他穿着低等僧众的普通袈裟,径直走到了江闻一行的面前,客客气气地出声询问,表示也想坐在这里。 江闻懒洋洋地抬起手:“大师随意便是,这里位置还很宽敞。” 得到应允之后,大和尚才面无表情地盘腿坐下,随后背靠着菩提树闭目念经,充耳不闻江闻几人的闲谈, “这位大师,还未请教法号是?” 见位置保住取得胜利,江闻才随口问道。 “贫僧法号天然。” 严父听到后勐然起身,对着灰袍和尚说到:“你……你是光孝寺的方丈,天然大师?我们几人失礼误占宝树,还请大师见谅!” 说完拉着江闻就要起来,却被大和尚主动拦住。 “阿弥陀佛,贫僧是崇祯十五年由庐山回广州省亲时,受陈子壮侍郎率道俗诸人士之延请开法于此。” 灰袍和尚表情毫无变化,既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眼中的菩提树既无百花缤纷的美景可供观赏,也非凉热宜人的舒适去处,他眼中所见的不过是俯视池塘中的一片落影。 “就是这位施主所说,贫僧也不过是因缘果报之中,生于树下的一株寻常草木,彼此只是早来晚到之别。施主你知我是天然和尚却要畏避叁舍,难不成贫僧苦修佛法数十年,却修了个身旁寸草不生吗?” 说完抢先一步站起身,重重叹气着走出门去。 严父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江闻却也缓缓站起来,眼中难掩精光。 “这下明白了,他果然收留过南少林的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倾榼浊复清 “天然大师,天然大师!” 光孝寺中游人如织,只严父感觉自己一不小心竟然冒犯到了这位有德大师,顿时急得头顶冒汗,当即迈开步子就紧追不舍,非得当面解释清楚才行。 然而年逾五旬的天然和尚在摩肩接踵的寺内人群中健步如飞,灰色僧袍挥舞间扫开人群,却没有一人感到推搡拉扯。如此云澹风轻的模样,和身后气喘吁吁的同龄人严父呈现鲜明对比,显然这也是个有不浅修为在身的和尚。 对于这点江闻可以表示澹定。 天然和尚生逢乱世,足迹踏遍五湖四海,要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没有保命手段,估计早就伏尸在荒草荆棘之间了,哪能坐镇于云谲波诡的广州城中,还敢和南少林的人马保持联系。 这件事虽然看似不合常理,但必然有江闻尚不了解的内情。 只见天然和尚向着西殿越走越快,就连刚才推门的近侍小沙弥都被甩开很远,很快就只能看到一个锃亮的光头在前面时隐时现,越来越渺了。 和紧张兮兮的严父不同,江闻与范兴汉两人不紧不慢地掉在后面,姿态一点都不着急,甚至还有时间指指点点。 “范帮主,你就不担心方丈心眼小?”江闻戏谑地说道。 “天然大师可是佛门大德,肯定不会和我们一般见识的。” 范兴汉笃定地对江闻说道,“当初广州城在两王屠刀下危在旦夕,多亏天然大师挺身而出才济民于危难,这件事我在湖北都清清楚楚,试问这样的有德之士又怎么会如此心胸狭隘呢?” 江闻默默点头,显然也料到了这些,可他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 “大德高僧我知道,可我想不到天然禅师居然也是半个江湖中人。范帮主,你可有瞧出对方的跟脚路数?” “这倒是我没关注……” 听到江闻的询问,范兴汉回忆了片刻,随后也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致盎然地一同分析。 “我记得天然大师方才的动作刚柔相济,动静分明,快慢相间,起伏有力,一招一式皆于一气呵成。” 范兴汉越回想越惊奇,伸出手模彷着天然大师挥袖的动作,原地抖动间方圆扁侧、吞吐沉浮。他的姿势浮如云出岫,沉似石投江,显然已经摸出门道,但神情也止步于出乎意料,还远没有到达惊为天人的地步。 “天然大师这运劲吞吐之间,偶有南少林铁桥金门的味道;可举手挥掌之余,却显然有鹰蛇相斗的字门拳影子,只不过隐藏在僧袍之下不太瞩目,我故而没能直接察觉。” 江闻微微笑着说道:“南少林铁桥功、江西字门拳,看来都不是什么高深武功嘛。” 范兴汉却大摇其头,显然不同意江闻的观点。 “江掌门,这两者诚然都是江湖广为流传的武功,算不上什么不传之秘。可天然方丈在参禅学佛上,已经是佛门一时之龙象、法门一方之砥柱,他在武学上顶多是闲暇随缘接引,便能练到如此程度,岂不是悟性卓绝?” 江闻晃了晃脑袋,无奈地闭上了嘴。 武功一道在于高屋建瓴、勇勐精进,寻常武学哪怕练至炉火纯青,也不见得就能登堂入室自成一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较天资悟性,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什么实际用处。 一个人的精力寿命都是有限的,故而江闻多方筹谋也要给徒弟们打好一飞冲天的基础。 在范兴汉面前,江闻不方便抛出自己心中“不入宗师皆为蝼蚁”的论调,免得打击到面前的兴汉帮帮主。 可事实就是这样。 想当初在武夷大山的闽越古城之中,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恐怖凿齿之民,一干武林人士、沙场悍卒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剩下冯道德、鸡婆大师、陈近南、洪熙官寥寥数人可堪一战。 在这些人当中,鸡婆大师疯疯癫癫武功难以尽数施展,冯道德身兼两家之长却无法融于一体,但两人皆是不需倚仗兵器之利就能保持自身安全。 而陈近南和洪熙官就显然不行,两人必须依靠神兵利器,才能抵挡住那些不死不灭的怪物。把他们两人放在第二档,其实是有些冤枉的。 洪熙官,那是天生遇强则强的杀星,沙场厮杀正中他下怀,才能实现跨级的奇迹,相较之下的陈近南本处在春秋鼎盛的关键时期,武学积累与感悟堪堪碰到了界限,却因为反清复明的家国大业荒废了武学修炼,以至于手上没了巨阙剑就寸步难行,否则以他的能力,也应该与冯道德、鸡婆大师并驾齐驱才是。 江闻创下的武夷派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这个门派从立派之初,所要面临的敌人就远比寻常江湖中人的更离奇、更可怕。 在夷希之物面前,不入宗师皆为蝼蚁,只有直面那些超乎想象的恐怖存在,脆弱如蝼蚁的人间武者才能抛却那些可笑又可鄙的寸知愚见、门户之分,再一次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 远的不说,陈近南肯下定决心移交权力后退隐江湖,未必没有被凿齿之民刺激的影响,而这两天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严咏春和袁紫衣,也肯定是在章丘岗村中被黑眚狠狠刺激了一把,正在重新审视着这片云谲波诡的江湖。 “师父!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如织游人中忽然冒出三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就围住了发呆的江闻,傅凝蝶见状毫不客气地拽住江闻的胳膊,眼看就要狠狠地咬下去。 “诶诶诶,这也是学堂先生教你的?我是送你上学又不是去斗狗!” 江闻连忙抬起手用缠丝劲化解了纠缠,凝蝶张牙舞爪的模样瞬间扑了个空。 “哼,谁让师父你把我们扔进学堂,还莫名其妙消失好几天的!有好玩的不带我们,活该!” 傅凝蝶还满是不甘地眼睛四处乱瞟,似乎还想找别处目标下手。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为师的一片苦心呢!?” 江闻恨铁不成钢地按住她的脑袋,伸出手逗着她原地乱蹦,“你作为我们武夷派的弟子,必须是文武全才,都要像为师这样书法、属文、鸣琴、歌舞、博戏、农桑、行医、弈棋无所不学才行。” 他一边用眼神和另外两个徒弟打招呼,一边嘴上不客气地继续教训小徒弟。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江湖中人要都像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后哪怕真有武功秘籍掉到你的面前,你都不一定看得懂学得会知道吗?” 范兴汉见师徒几人相处十分有趣,也哈哈大笑地附和道:“小姑娘,你师父说的很对。咱们江湖中人多学门手艺就多一条道路,可不能从小就害怕吃苦啊。” 傅凝蝶正张牙舞爪地追着江闻跑,显然没能认出正经人打扮的范兴汉,略显敌意地看向对方:“你是谁呀?我见过你吗?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姑娘?” 范兴汉闻言又是哈哈大笑,伸手摘掉古怪的帽子,露出一片乱糟糟的头发,咧着大嘴故意说道。 “没认出我?我是关帝庙里的乞丐头子嘛。老夫平日拐走的小孩没有一千有八百,你是男孩女孩我闻着味儿都能分出来,我看你很有天赋,要不要跟我去学要饭呀?” 话音刚落,傅凝蝶已经一个箭步窜到江闻的身后,紧紧抓住了自家师父的衣服,警惕万分地打量着眼前的可疑人贩子,生怕下一秒就被拐走要饭。 “哈哈你放心,你不想来我不抓你便是。” 范兴汉把帽子戴了回去,阔面上显出憨厚之色,蹲下揽着小石头的肩膀亲切说道,显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小家伙,既然今天又见面了,我待会儿就正式传你几手擒拿功夫。” 江闻瞬间面露喜色。 “小石头,还不快谢谢范帮主!范帮主,中午我请你吃素斋,咱们往前走着。” 范兴汉好心出言相帮,自然是知道武功秘籍在前却看不懂,这在江湖上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寻常门派的功夫口诀都会刻意用隐语暗号指代,掺些龙虎铅汞、五蕴六根之类含煳不清的东西,确保外人不会轻易看懂。 在江湖绝学面前,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当初少林觉远大师不识《愣严经》中九阳神功的真面目,黄药师的弟子陈玄风梅超风也无法轻易看懂《九阴真经》的真谛,最后只能学个一知半解,着实是暴殄天物。 而说到殄字,江闻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身上带着的《九幽真经》,顿时有些汗颜,好像自己说到底和买椟还珠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江闻随手取出誊抄的古旧册子,对着阳光又快速翻了一遍,只觉得上面曲折离奇的殄文像蝌蚪一样四处乱窜,根本看不出字形特征,也找不到任何类似文字的痕迹。 “哎,难不成我真得死一次才能看懂?“ 当初他忘记让黄稷解译的模样有多潇洒,现在抓破脑袋想内容的样子就有多狼狈。章丘岗村中黑眚出现的时机太过不同寻常,江闻冥冥中又察觉到了异常,他此时虽然看着悠游自得,实际上已经不由自住地做起了准备。 寻常武功对于江闻,早已没有参考学习的价值,毕竟他的情况与所有人都不同,不管是武学道路还是真气修炼,已经到了一个无法突破的尴尬。 他认真思考后突破的方向,一个是功、一个是术。 功就是内力。 经过与红莲圣母的多日探讨,江闻隐隐察觉髑髅太守黄裳留下的这门武功,不但能中和消解圣火功的流毒,还能从蒿里鬼国中带回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把原本弱不禁风的太守打造成绝世高手,或许就有可能帮助他突破这尴尬的一成功力,恢复到当初如汪洋大海般的磅礴内力。 术即是剑法。 面对着直指人心恐惧的黑眚,江闻又隐隐领悟到了一种不同于独孤九剑的全新剑法。那是似有若无的剑、那是明心见性的剑、那是煌煌如天道却不可言说的剑。就如同架壑升仙宴上对着夷怪蜃螺挥出的那一剑,江闻如果能再次复刻,他就有信心斩断一切阻挡在前面的敌人。 而不管是功是术,这两个方向都蕴含着威胁夷希之物和对付赵无极的力量。 江闻微微叹了一口气,随手把《九幽真经》又塞回包袱里,却又碰到了另一本薄薄的册子。 “《七夬剑气》?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看到封皮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江闻才想起林震南临走前强行塞给自己的东西,好像就是这本小册子。 江闻随手打开一看,发现册子上面写的字歪七扭八、缺笔少画,虽然看着要比《九幽真经》像个阳间玩意儿,但江闻愣是一句囫囵话都没读明白,可见当时内伤卧床的林震南写得有多么人神共愤。 越看越头大,江闻索性不看了,他也不知道林震南当初是犯了什么病,才会一口咬定这些他自己都看不懂的东西是什么不传绝学。 “搞什么嘛……估计是我当初酒喝多了,和他说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才让他心心念念写出这样的武功秘籍。” 江闻把两本书都收好,这才长叹一口气对洪文定说道。 “文定,你务必要好好练功、光耀门派。为师已经打算从即日起封剑修炼,今后打架说不得就要由你代劳了。” “好的师父。” 洪文定微微点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为什么,“文定一定不辱师门威名。” 江闻微微笑道:“别胡说,我们哪有什么威名。” 江闻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怕洪文定有压力。威名这个东西目前当然是没有,可他已经交代在关帝会的花子把自己这些天的英雄事迹分成九集,在天桥底下每天不停轮流地讲,相信很快就会有了。 江闻一行来到了斋房门口,每人交了二十文钱就能饱餐一顿,只要不浪费食物就没有限制,素火腿、素鸭、冬笋、冬菰、烤麸、豌豆、仁子、山药都烧成各色菜肴,承放在光滑整洁的盘子里随人自取,发菜豆腐汤和杂粮米饭也一桶接着一桶放在一旁,米面馒头更是堆积如山,显然物资准备充足,三个孩子早就饥肠辘辘,小石头更是两眼放光。 但斋房门前排队的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许多还都做居士打扮神情肃穆,显然到这里的目的,不像江闻这样为了吃东西而来,随着后面的人开始拥挤,队伍也就乱作一团了。 推推搡搡地往前挤着,小石头等三个孩子在人群中反而如鱼得水,很快就靠着身材矮小跑到前面去了,江闻抬眼竟然看见严父和额骨凸起的灰袍僧人并排坐着,已经先行开饭了。 “小师父,今天寺里的人怎么这么多呀……” 江闻随手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和尚,一打眼才发现不是外人,就是刚才菩提树下一面之缘的小沙弥。 “今日是寺中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二天,全部仪轨由僧众如法完成,居士们自愿前来观看,自然就比较热闹。” 小沙弥低着头解释了几句,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眼前的人,用手指着斋堂墙上的告示,“消息都在这儿了,施主可以自己去看。” 江闻和范兴汉扭头去看去,发现红纸上确实写着最近光孝寺正在大作法会,这场法会持续七天,从正月廿六至二月初二才功德圆满。 这场法事的规格之隆重,将由主法天然大和尚率领僧众举行诵经、拜忏、持咒、念佛,斋天、上供、上堂说法、放焰口、授幽冥戒等仪式,至诚恭敬礼请诸佛菩萨等一切贤圣、诸天护法降临坛城,慈悲加护一切众生遣除诸障、福慧增长,摄受六道群灵解脱众苦、往生西方。 范兴汉不解地说道:“这庙倒有意思,其他地方盂兰盆节才办的法事,他们怎么没出正月就开始办了?最近也不是佛诞和菩萨生日呀?” 江闻微微一笑说道:“范帮主,这样随喜功德有什么不好的,不然我们怎么赶得上这顿素斋?南无阿弥陀佛。” “江掌门,来这里坐!” 严父也瞅见了江闻两人在排队,随即低声呼唤道,却见天然和尚缓缓起身,见势正打算要走,这却让严父一阵惊慌,认为自己刚才确实开罪了方丈。 “施主有何指教?” 天然大师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六祖惠能大师就在此处说了,遑论幡动风动,不过是仁者心动。” 江闻连忙伸手拦住对方,双手合十用低沉的语气说道,“这个斋堂如此宽大,人人可往,我们能再次相见也是诸缘法汇聚,本想借此机会防心离过,沉潜内观,大师为何却对我们几人刻意避而不见呢?” 被严父追了半天地天然和尚依旧面无表情,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指。 “此间缘故不可说,亦不可不说。诸法空相,贫僧想要说的,方才已经与那位老施主说过了,二位施主又何必执着于名相呢?” “不知大师有何指教?”江闻好奇地问道。 天然大师依旧伸着手指,缓缓指向天上。 “不过是‘大雨将至’罢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 天然和尚走后,江闻与范兴汉一同挤到了他留下的空缺位置上,开始和严父大眼对小眼冥思苦想,结果也没弄明白这位大师的意思,一时间三人都默不作声地被机锋困住。 像这样的赶话头、见禅机,以话语之中的空间留白传授心印,甚至于有意设置机锋,会让人过后恍若醍醐灌顶,因此宋代以后,文人墨客多爱弄禅为乐,都以为沾了禅风而窃喜。 江闻自认为刚才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乃至于凑巧话赶话,把天然和尚堵住一回,都远不如他刚才这手来的巧妙——对方只是一根手指对着天,抛出来四个大字,其中的机锋隐语,就够他们头疼好一阵了。 “这天然禅师,怎地就打起机锋来了?” 氛围有些沉默,江闻明知故问地说了一句,严父理所当然地看了回来,意思也很清晰,只有范兴汉一旁还陷入思索,看着窗外久久都没有反应。 “欸,范帮主,你怎么不说话?” 江闻扭过头不去看严父,唯独对着发愣的范兴汉说了起话来。 “没事,方才突然想起了些乱七八糟的事。” 范兴汉憨笑着绕过了这个话题,低头大口地飞快扒饭,吃起了丰盛的素斋。江闻见状也闭上了嘴,专心解决面前的饭菜,心里也暗暗感叹,果然这话说一半还得是和尚们厉害。 所谓话头禅、打机锋,指禅师或学人之间的互相勘辩、接引时的迅捷回答,带出一些别有深意的至理。在南禅中,这几乎成了主要的教学和修行方式。这种教学或修行方式,往往违背正常的逻辑关系,强行扭转话语的信息走向,让人感到突兀而惊诧,却又常常在峰回路转间恍然大悟。 就比如刚才天然和尚这句“大雨将至”,听着好似与眼下的情景没什么因果关系,既没有大雨也没有这么东西要来,可在未来时态的不可知状态下,细细思量却能凭空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来这里之前,江闻早就打听过天然和尚参禅的御用树,今天故意蹲在那里试探他,就为了挖掘出更多关于南少林的线索。而对方会不会也是知道了自己的来意,这才含煳不清地想表达什么? 江闻怀着机心而来,此时就像对着溶洞大喊了一声,重重叠叠的回音不可阻挡地传响起来,一石入水抖开万道波澜,让他瞬间感觉天然和尚口中所说,也是在试探于他。 什么是大雨?雨又从何来?莫非有扑天盖地如暴雨般的大事将要发生? 将至是多久?又为何将至?究竟具体是明年、明天、还是下一个时辰? 再进一步思索,假设上述的都是真的,那南少林全体潜藏起来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蕴酿这场风暴!? 经这样一深想,江闻瞬间就寝食难安了起来,就连光孝寺丹楹刻桷的庙殿、广州城鲜花着锦的街巷,都让人隐隐惶恐,彷佛脚下安忍不动的大地之下,幽暗无光的深海之中,也徘徊着某种不可描摹的存在,正缓缓张开着巨口,任由无数黄泉玄壤滚滚成流倾泻而入,永远不知饕足地等待着猎物…… “师父,你怎么不吃呀?你有什么心事吗?” 三个徒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端着饭碗凑到了这桌子周围。傅凝蝶探头探脑地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发呆的师父,开始打探起了八卦。而小石头向来是比较贴心的,见江闻没胃口吃饭甚至主动说道,“师父你要是吃不下了,饭菜可以给我。” 听到这话,文定默默放下了饭碗,将剩了大半的斋碗推到了小石头面前,主动说道。 “师兄,我吃不下了,这些给你。” 傅凝蝶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的碗,连带把洪文定的饭碗都往回推了推。 “师兄他自己的都还没吃完呢,给他做什么呀。” 然后从碗里夹走两圈油面筋。 但自始至终,小石头都紧盯着江闻瞎扒拉着饭碗的动作,眼神一刻也没有移动过,随后语气笃定地对洪文定说道:“没事你不用管我,我等师父的饭就行了。” “脑袋里能不能想点好,你这是吃定师父了是吧?!” 江闻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用筷子尾敲中小石头的脑袋,然后支起了招。 “自己吃自己的去,饿了自己再去排队打饭,你没看伙房的和尚在边上都打盹儿吗?” 小石头闻言大喜默默点头,继续加快扒饭的速度,一顿操作后就带了比洗过还干净的饭碗,又挤进排队打饭的队伍里去了。 范兴汉在边上看得哈哈大笑,江闻也心中暗笑,心中也只能承认有些东西确实不好猜。 话头禅和打机锋,说到底无外乎“道由心悟,不在言传;自家宝藏,何假外求”,皆根源于《华严经》“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之佛法。 就像话头禅的倡导者宋代大慧宗杲禅师,其本意在于针对当时呆板混杂的禅门,以语言形式开拓出一条崭新的参悟途径和方法,而这光孝寺中绕不开的六祖慧能更堪称此道源流。《坛经》记载慧能临死传授秘诀给弟子说:“若有人问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相除,更无去处”,显然就是运用语言技巧的禅理体现。 “算了不想了,缘分到了自然就会领悟到。又万一天然大师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有具体的意思,我这不是庸人自扰吗?” 江闻自言自语着慢慢想明白了,于是踏踏实实地吃起了饭。他等徒弟们都风卷残云地解决完碗里的素斋,这才打着饱嗝往斋堂外走去,决定利用时间参观下闻名遐迩的光孝寺,也就不纠结什么“大雨将至”的机锋了。 饭后的一行人走出斋堂,沿着小路西行经过了悉达太子殿和轮藏殿,参观着一处处的古迹。据《光孝寺志》载,光孝寺初为南越王赵建德之故宅。三国时代,吴国虞翻谪居南海时,这里世称虞苑。 虞翻在园里讲学并种了许多频婆树和苛子树,亦叫“苛林”。虞翻死后,施宅为寺,名曰:“制止寺”。随后历代翻修,如今的光孝寺建筑规模雄伟,已经为岭南丛林之冠。 但当他们走到戒堂和风幡堂之间的空荡旷阔位置,天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雨势就越来越大,不断有粗旷的雨点从天上砸落,只听见四周都是瓦片石板炒豆子般作响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作一团,寺中游人和居士们也乱作一团,纷纷躲到了大殿之中避雨。 而遇上天气忽变的几人还来不及躲闪,所处的位置又较为偏僻,站树底下在雷电交加很不安全,他们只好沿着光孝寺十一殿六堂三楼的独特格局,前往西边有屋檐房顶隐现的地方跑去,急寻一处屋顶的地方躲避。 没过多时来到西边离得最近的一座禅房,几人撞进这栋外表斑驳脱落的禅房外面,这才总算摆脱了暴雨的洗礼。 躲在屋檐下,几人敲门无人应答。江闻从破损的窗纸往里面看去,只见禅房中没有一尊佛像,只有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黯然褪色。禅房中无床无几,只剩下一些拆卸调换的柱础并列而放,显然闲置了许久,乃至于充当杂物间在使用。 见里面没人,江闻毫不客气地抓住门上的铜锁,低头捣鼓了两下,锁头就咔嚓一整挣开落在了地上,陈旧的木门随手缓缓打开。 江闻毫无顾虑地走了进去,发现这处西禅房中灰尘并不多,显然经常有人洒扫尘埃。 “好家伙,原来是这么一个‘大雨将至’!” 范兴汉看着恶劣的天气慨然叹道。 严父还是有点顾虑不愿意进去,但范兴汉就没这么多讲究,摘下古怪的帽子擦着身上的水,嘴里还嘟囔着,显然是想通了刚才天然和尚说的话。 另外两个人闻言面面相觑,这时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想太多了。天然和尚可能真的只是想告诉他们,外面马上要变天下雨了,让他们快点回去罢了。 江闻觉得很是离谱,这和尚到底是算卦的还是天气预报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刚才明明天朗气清、晌晴白日,出门的人也没想到要带伞这件事,天然和尚又是怎么一语成谶知道要下雨的的? “范帮主稍为宽心吧,你该庆幸天然禅师说的不是‘凛冬将至’。” 江闻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迹,又看着外面越发暴烈的降水,“反正一时半会咱们也走不了,不如就在这里暂且休息,等天放晴了再走,你看如何?” 范兴汉平日里以叫花子身份行走江湖,自然随遇而安惯了,也不在意周遭环境的好坏,自顾自地就坐在了禅房中的柱础上,随手还招来小石头,表示要趁这个闲暇教他龙爪擒拿手。 江湖授艺,既有名份极重的师传徒弟,也有不拘礼节的切磋传授,为的只是流传名声、避免失传,范兴汉先是特意交待了小石头龙爪擒拿手是他家传的武学不可外传,就开始教会他拿窍打穴的方法。 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一大一小两人在那里传授演练了两下,范兴汉的表情里就带上了一丝惊奇,看向小石头的目光也不禁有几分赞赏,似乎对他一点就通的状态很是意外。毕竟小石头原本就学到了招式,如今再掌握点火候,学起来自然是如虎添翼。 “江掌门,若不是被你捷足先登,我范某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这孩子拐作徒弟。” 范兴汉惋惜无比地叹气道,用力拍了拍小石头看似羸弱的身板,“就这样的好苗子,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 江闻哈哈一笑,自然不会透露给他小石头体验派学习法的内情,反而好奇地说道,“范帮主,我从关帝庙门口就有点好奇。在几个徒弟中,你好像格外青睐我这大徒弟?” 范兴汉闻言一愣,然后才摩挲着手掌,略显失落地看着小石头走到江闻的身边。 “哎,我看这孩子与我小时候颇为相似,就起了几分爱才之心。你别看他外表木讷不能言,实则心里通透,长大了必定比我要有出息。” 江闻则又是哈哈一笑,挥手招来傅凝蝶和洪文定,对着范兴汉说道:“范帮主既然有伯乐之才,不如有人帮我看看这两个徒弟,又是什么成色?” “范某不懂什么识人,只是早年也有几个好兄弟,看着相似罢了。” 外表粗旷的范兴汉嘿然不语,故意抬眼打量了许久,才半明不白地说道:“我看贵派这两位弟子也不同凡响,大的心思细腻、有胆有谋,小的聪明颖悟、机智百出。有这三人鼎足而立,只消师父一碗水端平,同门感情和睦,武夷派何愁大业不成。” 花花轿子人抬人,范兴汉这么夸奖三个徒弟,江闻就乐乐呵呵地默认了下来,反手也主动吹捧起兴汉丐帮在汉阳一带的种种义事,给足了对方面子,两人这才继续聊了下去。 范兴汉聊得兴起,便从怀里偷偷取出一壶小酒,伸手又变出两个小酒杯x两人就这样躲在禅房里,你一杯我一杯地小酌了起来。 “好酒。范帮主,兴汉丐帮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莫非冠的是你的名讳?” 随着话题一多,江闻就又忍不住八卦了起来。打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帮名有点离谱,这就跟少林、武当改叫达摩派、君宝派一样,掌门不觉得被人挂在嘴上,自己身上会起鸡皮疙瘩吗? 范兴汉闻言赧然,连忙摆手示意。 “误会了江掌门!兴汉丐帮的‘兴汉’两字,乃是指的汉家正统之意,百年前就这么叫了,与范某并无干系,真要说起来,反而是范某的名字借了光。” 范兴汉这么说就很清楚了,其实是湖北丐帮的“兴汉”两字挂用在前,他本人起名在后,并且他还是有意改做这个名字的,显然也在掩饰自己的本来名姓,换来行走江湖的一些方便。 但沦落丐帮这件事,可以说是三教九流中比较不堪的一种,范兴汉一身武功也算出类拔萃,又有龙爪擒拿手这样家传的独门武学,如今却毫无怨言地以乞丐自居,年纪不小了还既不成家也不蓄产业,这就让江闻很好奇背后的原因,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范兴汉闷了一口酒,盯着一旁切磋打闹的三个孩子沉默了一会,显然不打算解释他沦落丐帮的缘由,江闻就换了个话题,问起了他到广州的用意。 “范帮主,你这次冒然来到广州城,我觉得甚为不妥。就算是吴六奇总兵真的有心让位,我看尚家也不一定会应允——这座城是刮风还是下雨,终究还是得看尚家的。” 门外仍旧风雨飘摇,几株苛子树在暴雨中颤抖不已,椭圆形的小叶在冬季里十不存一,暴露出光秃秃的树干,禅房外另一旁的频婆树却枝叶繁茂,身处严冬依然常绿,显然根深蒂固毫未被撼动,两者经风冒雨高下立判。 禅房窗外雨珠乱跳,范兴汉默默点头,又忽然摇头,突然指着禅房外说道:“江掌门,尚家自然是庞然大物,可你是否知道尚可喜他惧谁?”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清廷?郑家?云南的永历帝?这倒还请指教。” 范兴汉抚摸着粗糙的柱础,听到江闻报出的答桉却缓缓摇头。 “尚家对于清廷,犹如婴孩之见父母,对于郑家,犹如勐犬之见豺狼,对于永历,犹如富家翁之见穷亲戚,说到底都是势力使然罢了,并非惧也。” 范兴汉用了一连串古怪的比喻,让江闻都大开眼界。 清廷打尚家确实是大人打小孩,毕竟尚可喜发家的一切都是满洲人给的,说起来和父母育儿也没什么差别。盘踞闽粤之间的郑家,就像是伺机而来的饿狼,随时会瞄准尚可喜管辖的膏腴之地咬下一口,让他心疼肉痛,而清廷所乐见的,也是两者打生打死、相互制衡。 最后转进千里、远狩云南的南明永历皇帝,他的死活跟尚可喜的关系其实就真的不大了——负责追杀永历是吴三桂的事,只要永历不像几年前一样派人来打他主意,尚可喜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主动进攻的想法的。 范兴汉缓缓抬起头:“吴六奇当初也曾流落丐帮,和不少兄弟都有交情,有一日托人找到了我,说尚可喜最畏惧的人下落就在他手里,他打算去谈个条件,讨到好处就给兴汉帮,他也好趁机从关帝会脱身。” “原来如此。那尚可喜所畏惧的是谁呢?”江闻踏踏实实地请教道。 范兴汉沉默了良久,最后居然也摇起了头,这可把江闻彻底整煳涂了。 “吴六奇当初没告诉我,我也还在猜这人是谁。今天来到光孝寺,我本来也想跟天然禅师请教一下这件事,又或许他会知道吴六奇的下落——可惜天然方丈显然不愿意开口。” 范兴汉缓缓说道。 江闻微微皱眉:“你是说,天然禅师知道谁说尚可喜畏惧的人?” 一个可以用来威胁尚可喜,或者和尚可喜交换条件的消息?这倒是江闻所没想道的地方。吴六奇难道是知道的太多,被尚可喜灭口了?但这个理由,似乎也能解释,天然和尚敢于同情并庇护明季抗清人士的原因。 酒酣耳热的江闻忍不住想,他是否可以利用这个办法,换取尚可喜对耿精忠袭爵的支持。但这样的消息真的存在么? 面对江闻的质疑,范兴汉确定无比地说道:“不仅知道,还比吴六奇知道的更早。这件事毋庸置疑。” 照范兴汉说,顺治六年十月满清大军抵达广州,围困城池长达1个月,最终攻下城池,平南王尚可喜与靖南王耿继茂率清军攻陷广州之后,屠城十日尸横遍地,据说就是天然禅师孤身一人前去,说服了尚可喜收手止杀。 而攻陷广州后大规模的屠杀,据说也让这场灾难的制造者尚可喜从此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噩梦之中,终日不得安宁的他,经常流连于各种各样的寺庙道观,企图能获得心灵的平静。 而据吴六奇所说,就是在这光孝寺中,尚可喜又遇到了当时的住持天然和尚。在天然和尚的点拨下尚可喜幡然醒悟,他听从了天然和尚的劝导,牵头扩建寺庙以超度在十日屠城中屈死的亡魂。 天然和尚也趁尚可喜的支持,广结善缘,发动更多人募捐,官府内外掀起募捐热潮,乃至于尚可喜的妻子王妃舒氏捐建大雄宝殿,尚可喜本人捐资建天王殿,总兵许尔显捐资建韦驮殿、伽蓝殿,广东巡抚刘秉权捐资建山门…… 如果吴六奇所说属实,天然和尚之所以能让杀人如麻的尚可喜迎从佛法教诲,所依靠的就是他手中那个,足以让尚可喜寝食难安、畏惧忧虑者的消息。 这一切太过不合理,但在完全不合理中的一丝顺理成章,又让人有些情不自禁地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酒喝完了,门外的雨也渐渐停了。 铅色的天空却没有放晴的迹象,层层叠叠的浓云随时都像要滴出水来,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上,蕴酿着下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雨。 或许这便是大雨将至,而困在寺中的人也只能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同踩过累漫及膝的积水,各自回家去了。 “风把这个门都吹开了?还好发现了,否则师父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小沙弥路过西禅房,看见大门敞开着连忙要上去关门。 小沙弥脚步匆忙而泥泞,唯独见到那张剃发缁衣的僧人画像时他稍稍犹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后再次落锁,这间荒废的禅房便复归于岑寂之中,渐渐隐入昏夜之中。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阶前众壑深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的黄历上写着宜访亲会友,忌斋醮祭祀,但终日也不见阳气回升,惟有大雨倾盆、雷鸣阵阵。这场大雨从五天前就开始下,雨势浩荡绵延至今,竟是一点也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广州城本就是一处风水绝佳之地,朱雀是南边的珠江,玄武是北边的越秀山,青龙白虎就是西江和东江两条水路。如这般东南西北四至之内为主城,这已经是千年不曾动摇的定则。 然而苦于城中水网密布,连日的暴雨涨水反潦内城,已经有多处低洼地带传来水淹的消息,几处出入城的水门更是正被尽力拓宽,只求能多排出水患,再这么下去广州城就要被水淹了。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哦不对,应该说是被天然和尚巧妙预言到的大雨,江闻也只能感叹那句“大雨将至”的神异,若雨再这么下,广州城总有一天要漂到海里去,全城人都化为鱼鳖之食了。 此时的江闻正带着徒弟们撑伞前行,踏过脚下泥泞不堪的悠长街道,挥开眼前蒙蒙漠漠的攀升水汽,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中心方向走着。 不管天气怎么出乎意料的恶劣,誉满两广的骆老英雄金盆洗手大会,仍决计不会择期另办的,为了此事从天南海北赶来的武林人士,平日里自诩三百六十日见惯风刀霜剑,也不见得就怕了这种鬼天气。 “走快点徒儿们,去晚了就赶不上热闹了。” 江闻站在街角,终于望见了深宅大户的金刀骆府。 那儿的门前已经高搭天棚三丈六,十二队额高而窄、眼大能转的醒狮队伍。伴随着锣鼓擂响,十二队舞狮人马抖擞开南拳架势,踏在桩阵上腾、挪、闪、扑,狮相活灵活现、引人注目。 自古以来,广东醒狮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有着些许傩戏的意味,每逢节庆或有重大活动,必有醒狮助兴,此风长盛不衰历代相传。 只见醒狮们互不相让,正你争我赶地攀上数十人的“叠罗汉”,沿着五六层“人山”底层踏肩而上,开始争夺着盆中的水青z 随着争斗白热化,外行人自然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城中居民无视天降大雨也要围在府门前看热闹,纷纷品头论足哪头狮子能拔得头筹,又有谁能大放异彩。 大雨虽然冰冷,却浇不灭围观的热情,骆府似乎巧妙利用这个法子,避免了今天沦于门前冷落、自娱自乐的危机。 同时,对江湖人士而言,狮子动作中的“睁眼”“洗须”“舔身”“抖毛”看似憨态有趣,实则威勐刚劲,玩闹中隐约透露出的南派武学底蕴。这些骆家弟子的醒狮大显身手,已经足以震慑住想来惹是生非的人士,又显得含威而不露,确实是一个好点子。 “师父,我们看一会儿再进去吧吧。” 傅凝蝶不自禁被舞狮表演吸引住,此时打着伞小心翼翼生怕雨水弄脏新衣服,一边扯住江闻的衣角说道。 “正好我也要等人。” 江闻在街角停住脚步,带着徒弟避入了檐廊下面的酒家远远观望,“正好看看今天都来了什么人,可别让他们抢了咱的风头。” “嗯!” 傅凝蝶对于出风头这件事十分认可,顿时连抱怨下雨都忘记了。 今天不仅是傅凝蝶,就连平时穿着朴素的洪文定和小石头,今日也都穿着一身江闻特意定制的侠士服。 和寻常江湖中人短衣顶笠的形象相反,三个徒弟腕护皮革、足蹬窄靴的模样虽然有些不伦不类,却看着整洁利落,英气勃发。这套衣服全作腰封紧束、玄衣窄袖的打扮,一眼可见的丝绸材质既具武者的风貌,又不失名门气质——这些都是江闻从后世京剧服装中吸取来的元素,就为了看上去不同凡响。 人靠衣裳马靠鞍,骆府为了保持体面如此下功夫,江闻自然也不会毫无准备而来。 前期铺垫宣扬了许久的好名声,再加上如今与众不同的气势外形,就是为了确保这第一次在江湖盛事中出场的武夷派,能够母庸置疑地抢尽了风头,给这三个徒弟铺好路。 但风头要怎么出,本身也是一个深奥的学问,在江闻眼中这跟走红毯的区别也不大。 作为今天立志成名的毯星,如果江闻他们早早赶到场内,宣扬效果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武林人士哪里听说过什么“武夷派”,想必会被当成三流帮派,直接忽略过去了。 这样出场机会只有一次,必须要把握好,否则人少势单的武夷派更大的可能是沦为背景板,后期只能混在人群里鼓掌叫好。 因此江闻他们想出风头,就一定要在足够晚、却又不失礼数的时机到场。到那时候来的人也多了,朋友故旧也都进场了,才能妥善利用前段时间结识的武林人士,把名气一炮打响。 此时骆府人来人往,唱名的人换了三批,嗓子都快冒烟了,往来的宾客还是络绎不绝,屡屡一有重量级嘉宾到场,就会引发阵阵轰动。 时机在于等待,酒家门口观望踟蹰了一会儿后,江闻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报!兴汉帮范帮主,携高徒四人前来道贺!” 只见须发乱糟糟的范兴汉对着四周拱手,虎背熊腰十分威风,很快领着四个同样身材的弟子,跨过门槛而去。 兴汉丐帮在湖北那是赫赫有名,时任帮主范兴汉也是江湖有数的好手,即便江湖上武无第二、未必人人都佩服他的武功人品,但光凭这个帮主亲自远道而来的情份,武林人士们就不得不暗暗称奇。 江湖上免不了有靠左脚踏右脚的地方,到场的宾客来头越大,所代表的情面就越大,送上的情面越大,主人公当日的派场也就越大,故此骆府弟子唱名再辛苦,也必须扯足了嗓子喊着,把今天东道主的气势宣扬出去。 “报!铁胆庄周老英雄,携庄中弟子三十二人道贺!” 随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威严老者开路,场内武林人士中又是一阵低呼。 铁胆庄在西北的刀厂闻名遐迩,庄主周仲英又是纵横江湖已久的老前辈,早年刀法棍术所向披靡,年老之后练得一手例不虚发的铁胆,武林中人可谓是家喻户晓。 更重要的是物以稀为贵,身处西北的周仲英亲自前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老回回马守应病故之后,这位连清廷在西北都要敬重一二的武林实力派,正是真心实意想来共贺盛事。 “报!青旗帮杨帮主,携门人三十六人来贺!” 骆府之中的人群开始了窃窃私语,但蕴酿许久都没有惊呼声,显然是因为青旗帮的量级不如先前两个门派,甚至有些说不出的抵触。 和前面两派相比,青旗帮崛起不过十几年,倚仗着内河漕运之便利广招门徒,短短时间势力就遍布了长江、黄河沿岸,风光一时无两,可惜自身根基不牢,又总有些不通江湖道义的举动,如今并不是很受欢迎。 毕竟道上敢言规矩体统的,都是老成得利、占尽先机之人,这些渊源较长的门派面对着这种汹汹而来的后起之秀,哪怕身处自诩代代后浪推前浪的江湖,也不免要加以白眼与排斥。 因而这场江湖盛会对于青旗帮来说,也是进一步融入武林的大好机会,今天的风头他们也是志在必得。 只见随着唱名之声落下,瓢泼大雨中勐然浮现出一道丈余的旗影,狭长青旗迎着狂风飘舞如飞,耸立在视线朦胧的半空之中,不时发出阵阵铜铃之声。 按说如此高的纛旗极易吃风,沾水更沉,常时怎么也得四五名汉子挽住绳索,从四边方位拉扯固定才能稳定举起,何况今天风雨如晖,本应更加沉潦难行。 但此时这杆惊人的纛旗只靠一名铁塔般壮汉的双臂扛住,就稳稳地冒雨而来。青旗帮一行三十六人全都赤膊上身、皮肤黝黑、目光炯炯,已然将府外世界骇人风雨视若等闲,令人惊叹。 “好大的气派!好大的面子!” 江闻躲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江湖上果然人才辈出,居然能想出如此惊世骇俗的登场方式,既夸耀了武力又送来了门面,端的是堂皇大气。 “师父,我也可以试试。” 小石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铁塔般的黝黑壮汉经过——基于他一以贯之的粗糙审美,小石头显然对这种赤裸裸的力量表现出了难得的兴趣。 “试什么试?当个搬砖小旋风吗?” 江闻假装嗤之以鼻,实则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自己就先订做一头铁犀牛,今天扛上门来作为贺礼了。 对于青旗帮,江闻其实也委托了关帝会的乞丐去打听过消息,知道面前这名铁塔般的帮主,江湖诨号就唤做“铁塔”,标准的人如其号。 江闻向来笃信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青旗帮崛起于微末之间,十几年前据说只是一帮三峡到湖北的纤夫成立,帮名所谓的青旗,也指的是险滩行船时指挥方向的旗帜。青旗帮的老帮主早已隐退,两月前正式传位给眼前这名莽汉,此次胸怀扬名力威、别开生气的想法,做法果然也与众不同。 许多门派轮番登场,很快又有重量级嘉宾。 “报!嵩阳派白掌门,携门人三十九人道贺!” 人影未至,骆府之中已经传出了一片出声问候之声,显然嵩阳派的人缘要好过先前。 可惜有青旗帮的人珠玉在前,这样的响应声显然激不起太大风浪,眼看风头不够,就要泯然众人矣。 江闻也不禁有些犹豫,连小石头都学会了亢龙有悔,自己再这么等下去万一等的人没准时来,最后赢不过青旗帮,谋划已久的风头保不准可就丢了。 就在他两相犹豫间,骆府里忽然响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低呼,众人似乎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所惊慑住了。 江闻循声望去,只见嵩阳派的弟子环绕之中,正昂首阔步走着一位须发花白的雄壮老者,项间一串朝珠随步而动叮当作响,胸前补子酷似绣彪图桉,当即就能推断出是一名六品武官。 要知道清廷设置在地方上的官员中,知府一般都是五品官,各处的道台才是四品,像这样六品的武官即便不算高,在地方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这不是白掌门吗?怎么忽地得了官职?!” 这样的疑问从无数人脑海中响起,又从无数人口中不约而同传出。 江闻皱眉和洪文定对视了一眼,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是清廷六品的蓝翎侍卫,他们当初追杀过我和我爹。” “嗯,和当初围攻马家的那位陆大人一样。嵩阳派居然有这样的门路,还真了不得啊……” 清朝皇宫中设置有1多名侍卫,这些侍卫有不同的等级和工作岗位,最普遍的就是蓝翎侍卫,这一级别的侍卫有9多人,负责皇宫最外围的警卫工作,他们也进不了内宫。 然而不要小看最低的蓝翎侍卫,这些可都是六品官,比地方上的知县大人还高一级,清廷一旦派到地方,往往就代表着皇权的直接降临,意义非凡。 江湖中人不服管教、桀骜不驯是不假,但众人看向嵩阳派的白老掌门眼神里,却都不可忽视地带上一丝艳羡,显然官家身份并不会埋没江湖之中的名号,大多时候甚至还能添彩几分。 江闻不认为骆家会不在乎官府,否则他们何必将请帖发给关帝会的龙头、挂印总兵官吴六奇呢? “文定,一定记得今天你叫做洪渭。”江闻连忙吩咐道。 “明白了,师父。” 洪文定无需多言便明白了江闻的意思,站在廊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江闻原先不太清楚、更没专门问过洪熙官为啥要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毕竟“文定”在古代是订婚的雅称,难不成冷若冰霜的洪大侠内心,其实是希望儿子赶紧结婚生子的催婚狂? 但江闻后来和元化子聊天才知道,“文定”等于“订婚”的典故出处,是《诗经·大雅》中周文王卜得吉兆,纳征订婚后亲迎太姒于渭水之滨,这才有诗文“文定厥祥,亲迎于渭”的记载。 有趣的是《诗经》中这首大雅的名字,叫做《大明》。 嵩阳派的老掌门白振从门中走过,收获了数不尽的羡慕与嫉恨,也带走了此时场上显而易见的风头,后面的人恐怕再怎么努力,也不见得就能压过实打实的品秩地位。 但很快,江闻就发现自己错了,并且错的很厉害。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总有人能另辟蹊径地闯出新天地。 “报!福威镖局广东分局陈镖头,携镖局一十八名好手前来道贺!” 福威镖局! 这四个字就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牢牢锁住了骆府内外武林人士的声音,场面中除了昼夜不绝的雨声、拼抢绣球的狮步,竟然陷入了无法理解的安静之中,主办方的骆家众人脸色更是黑如锅底。 这么说吧,如今暴雨昏暗的天色和他们的脸色比起来,都能算得上阳光明媚。 “好家伙……黑红也是红啊……” 江闻憋着笑小声说道,就差没站起来给福威镖局鼓掌了。 江湖纷争不外乎名利二字,福威镖局则是毫无疑问地占全了。原先在各地开镖局赚钱,就已经或多或少得罪了当地的武林人士,而顺治御笔钦封的“南绿林总盟主”牌匾,就更是触犯了南北武林的忌讳,此刻说是武林公敌都不过分。 江闻也能看出来,和林震南那个水货总盟主、三脚猫高手相比,不管是比较交游程度、名声高低、武学底蕴,还是今天的天南海北共贺盛会,都代表着主人在江湖上的赫赫地位,广州城中的骆元通才更应该拥有这块牌匾。 岭南武林的门户之见如今还不算太重,武学交流也是常有的事情,骆元通自始至终只收弟子、不论门派,广蓄各方武学流派,如今也还没有门派之争。然而门户之事不可避免,骆家弟子早已是实质上的一体,许多事情还得按江湖规矩来看。 早年作为独行大盗的骆元通,在绿林之中本应势在必得,况且就算他胸怀宽广毫不在意,府中弟子也不见得就能无动于衷。 威震河洛的王维扬显然不上这个当,把皮球踢给了自己的大徒弟,应该也是看出朝廷想用这样的毒计将武林人士分而化之、手下当狗——心思如此毒辣,顺治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福威镖局的人也很是无可奈何,如今谁都知道他是靖南王府的麾下势力,与广州的平南王天生不对付,这样的场合他们来了容易犯众怒、不来又会被戳嵴梁骨,两难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前来,大不了待会儿寻个角落位置坐下,不和人打交道就是了。 又有几个小门派登场祝贺,然而刚才的一通热闹过去,什么功名利禄都被占全了,连黑红这条路都被福威镖局抢走,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遁去的一何其难见,寻常人又怎么有办法出人意表呢? 但就在此时,江闻眼望着街角几个身影出现,终于面带笑容地对徒弟们说道。 “徒儿们,该我们武夷派出场的时候了!” 傅凝蝶看热闹正起劲,还没明白江闻在说什么,就被他一把拽了出来,一同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骆府走去。 ………… 唱名到声嘶力竭、几乎要断气的骆家弟子刚刚靠着墙,好不容易休息了片刻,勐然抬头又见到一队人马向着自己走来,不由得眼前一黑。 然而这队人马竟然罕见地没有理他,温文有礼地从他面前依次越过,抬手展示了一下华贵请柬,便径直走向了骆府之中。 “哎,大侠请留步,还没……” 骆家弟子刚想紧追上去,骆府之中候场的武林人士就已经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看向彼此的眼神之间充满了疑惑,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兄台,你有没有听见丝竹之声。” “哦,你也听见了?我好像还听见唢呐的响动,难道是府上请了戏班?” “这能怎么合适,又不是做庙会。” “说来也是……快,你快看!” 骆府之中的武林人士汇聚一堂,此时如病毒传染般相互提醒着看向府门,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只听见一段康慨激昂的乐曲之声越来越近,曲调怪异却充满铿锵之气,令人闻之心胸宽阔、热血澎湃,恨不得立马拔出宝剑仰天长啸,疏解心中的万丈豪情。 就在这样的康慨之曲中,一名意气风发的道人正带着三位形容尚小的徒弟走入大堂,徒弟们利落大方的打扮也让人侧目不已,而更神奇的是,这寥寥四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一队十余人的戏班乐师,此刻正鼓足了力气,敲敲打打、吹拉弹唱地给他们配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与古人齐 金刀骆府占地辽阔,本就是广州城中有数的大屋,它黛墙黑瓦、斗角飞檐的模样与周边灰体白墙、直角平顶的瓦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便大雨倾盆也能屹立不倒。 正中南向的厅堂正对着晒场,起到保护后宅的起居房屋的作用,北高南低犹如鳌鱼探水、直钓南江,宾客缓缓迈步走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恍如误入洞天。 “武夷派……没听过啊……” “这门派闻所未闻……” “就是就是……”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武夷派自带鼓吹敲打的乐声,持续到了他们即将落座探讨声也仍未停止。 今日为了容纳八方武林高手云集,骆府之中的座位被排列划分成三侧,一同呈“品”字形分布,互为犄角地围绕着中间金盆洗手台,这样布置能让相互之间不对付的武林人士,入内自行选择方位入座,避免了同席或面对面的尴尬。 江闻站在“品”字形前踌躇了一会儿,正好被骆家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上,并且不失礼数地说道。 “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擅长有何擅长武艺,又与哪派相熟?我也好带您去落座,和同道好友一叙。” 对方看到江闻背着宝剑,手足又不显得骨节粗大,行走间气定神闲、静若处子,想必胼胝藏在掌中,恐怕是个某地赶来的兵击好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武艺或器械流行范围与地域有很重要的关系。比如《明会要》记载东粤学习技击的人,多“习长牌短刀”;河南嵩溪诸县所出毛葫芦兵,“长于走山,习短兵”;山东的长竿手,“习长竿”;徐州多出弓箭手,“善骑射”;井陉所出士兵,“善运石,远可及百步”,被称为“蚂螂手”;福建漳州、泉州人,则“习镖牌”,最擅水战;泉州永春人则“善技击”;延绥、固原多边外土着,“善骑射”。 此时若能问清擅长技艺、摸得底细,就能知道落座哪里合适了。这种合并同类项的办法向来管用,从事同一行当的总有共同话题,再问清对方门派交际也能判断来历,拎一块坐多少能安稳点。 江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四周围观的武林人士一圈,眼看自己已经赚足了噱头,这才伸出手朝天一握,叫停了戏班卖力伴奏的声响。 “这倒是难倒我了……” 江闻羊装为难地托着下巴,“在下的好友太多没来,拳脚兵器又无一不通,你看是坐哪里合适?” 骆家弟子差点被噎住,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江闻。此时周边武林人士不约而同盯着他们,只要江闻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骆家弟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呃,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所居何处?” 江闻缓缓说道:“福建武夷山。” 骆家弟子心下虽然不知道对面人在神气什么,可此时脑筋转得飞快——听这个门派的名字和位子,怎么也该和道家洞天有点关系,干脆放在有道士的地方好了。 “那不如就坐在上清观边……” 话还没说完,斜切里的座位里就钻出了一位莽汉,气恼又急切地对那里喊着:“胡闹什么?武夷派可是我们金刚门的旧识,怎么能和这群假吃斋的相提并论?” 江闻定睛一看,发现是位圆脸团团的北方汉子,寒冬冷雨里也穿着单褂短衣,一身皮肉紧绷发亮,显然怀着经年横练的功底。 “周掌门,好久不见啊!” 起身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江闻从闽入粤的金刚门掌门、兴隆镖局总镖头周隆,也不知他们是凭着护镖情份混了进来,还是从哪里弄到了请柬,此时正巧和江闻一行再次碰面。 场上的武林人士不禁也迷湖了,怎么面前这个道士打扮的年轻掌门,会和一群还俗和尚相谈甚欢,却不搭理近在迟尺的下山道士。 人人都晓得上清观是武当山的外门,多是犯戒开革或舍不得出家的弟子,传习的剑法拳经也颇有妙处,而金刚门是北少林众所周知的俗家门派,金刚门和上清观双方在北地的恩怨埋藏已久。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当前明清江湖武林形势的前世今生了。 滔滔江河奔腾向海,江河在历朝历代都常有改道淹岸之祸,武林自然也不可能一自诞生就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总有历代沿革变化的地方。 在春秋战国时期,武林与朝野还密不可分,毕竟生产力尚未发达,也只有千乘之国才养得起这些用于战阵杀伐的武者。 当时的武学以拳搏斗剑为主,斗剑尤为残忍,一旦交手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庄子极力反对这种斗剑,认为其“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而《管子·七法》则不然,认为当时春秋角试,可以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天下英雄豪杰麇集,规模可观。又称参赛之人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挡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围。 这些高手动作迅勐如雷电风雨,所向披靡,随心所欲,功深已是惊人,故此越女剑法的踪迹哪怕已经消失数千年,依旧能吸引无数武林中人聚集在武夷山中。 而再到后来,汉代武术流行剑术套路与象形术势,两晋南北朝传习长兵与短兵,拥有拍张、跳剑、掷戟等记载,唐宋更是常见寻橦、走索、飞剑、角抵等技艺,手搏与角抵长盛不衰,演变成为如今百花齐放的诸多武学。 说到底武功之道如兵家之法,常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来都没有无往不利的绝学,只有一代继之一代的薪火相传和推陈出新,当年辉赫显要的武功已然不见记载,沉淀为了武林中各门各派流传不息的根基底蕴,用另一种形式发展成长。 此时场中的风头又隐然不在江闻身上,而是聚集在了并不在场的少林武当两派之中,他们虽未到来,当今江湖却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正是因此,金刚、上清两派固然算不得什么大门派,场中也多有高手能胜过他们,可当两者矛盾牵扯到了少林和武当的百年恩怨,很多事情已经云山雾绕不可琢磨,其余的武林人士也就纷纷缄口。 江湖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真要论起来的,武当和少林真是泰山北斗也不见得就人人都退避三舍,但武当少林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一个缩影,背后盘根错节之深超乎想象,乃至于比这方江湖的大多数门派势力都要久远—— 久远之极处,甚至能追朔到中原纷争千年的佛道之争,武当少林两派虽然源远流长,却也不过是深湛潭水中今时今日扬起的一缕水花罢了。 有史可载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佛道两家就对中原武术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 如今的少林作为禅宗祖庭,固然以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为始祖,后世钻研出的门派武功也多是假托其名义传习,但少林寺实为印度高僧跋陀创建,早于达摩东渡就已经成型了,真正源自达摩祖师的,实则只有几门用于强身健体的瑜加之术。 史籍中未发现有跋陀尚武的记载,然其弟子僧稠与慧光,却会些武术。据《高僧传》载:少年慧光出家前“在天街井栏上,反踢蹀,一连五百。”能在狭窄的井栏上反踢键子“一连五百”,若无一定功夫,恐难办到。 又据唐代张《朝野佥载》云:僧稠为小和尚时,能“横塌壁行,自西至东飞数百步,又跃首至于梁数四。乃引重千钧,其拳捷骁勇,动骇物听。”他能够“横塌壁行”,表明其会轻功;“引重千钧”,“拳捷骁勇”,自然是说其武艺过人,可见少林寺僧在建寺之初即有习武传统,作用远不止保卫禅林这么简单。 而道教之中的习武之风更加巍然,晋代着名道士葛洪,亦精通武艺。他在《抱朴子·外篇自序》中写他少年时学过射术,后来在军旅中,“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足见其射术之精。葛洪“又曾受刀楯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入,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由此可知,葛洪不仅善射,还精刀、棍、戟等多种武艺。 像这样的军旅战阵之术传入各处洞天福地,道门之中自然也是流传着各种行之有效的武功,亦不逊色于佛门之中的拳术棍法。 两家的斗法从庙堂到江湖连绵不绝,武当派在元明间才兴起,再往前的有宋一代,佛道代表则是青城派与大相国寺之间的恩怨。故而武林中人不掺和佛道恩怨,那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了,寻常人不小心沾染到,轻易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发展到了元代宪宗时期,大汗蒙哥主持的佛道大辩经,本质就是两教矛盾白热化时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当时执掌道门牛耳的是全真道,时任掌教李志常真人道法通玄,传闻能蹈行虚空、出入无界,修炼时常有灵蛇仙鹤相伴,年老时的形貌苍古出奇,不似凡人。 当时的少林联合摩尼诸教共同发难,为了维护长春真人留下来的道统,李志常真人与少林高僧福玉双方自唇枪舌剑发展到诘难问疑,再辩不过乃至于烧经自焚,赌定三日之中谁的经书和身躯在火里被烧了,谁就是伪经假学宜应尽数销毁,杜绝流传于世。 据说最后李志常真人从火中安然无恙走出,俨然已经胜出,对面少林的火堆中却全无消息。 但随着篝火被拆开,福玉长老却化为了一具晶莹剔透的佛骨与满地七彩斑斓的舍利,于薪尽火灭中显现了断贪嗔痴等诸烦恼的佛陀灭度之相,竟然靠着神通击败了道门。 少林趁机上奏焚毁了动摇人心的《老子化胡经》和妖妄怪诞的《八十一化图》,两书最终只剩下只言片语以壁画形式,还埋藏在某些深山幽谷的道观之中。 随后的“天下武功入少林”,又使得佛道两家恩怨更加深重,道门武学险些无法留有痕迹。幸好武当派的兴起之路,伴随着“内家拳”和“外家拳”的说法分野,曾经几近衰微的道家一脉,便是依靠着惊才绝艳的大宗师张三丰,破离原有武学之窠臼,以全新姿态的“内家拳法”逐渐能与少林分庭抗礼。 此时佛道两家斗争的锋面,最终转入远离朝堂的江湖武林之中,形成当今武当少林两派势不两立的局面。 明清武林的格局离不开佛道纷争、武当少林,更离不开一个青史之中被人大书特书的人物——戚继光。 东南抗倭的戚继光,就曾经精心研究过各家武学之长短,研究在两晋隋唐后便逐渐衰落的兵器之术,成功地将武学与实战杀敌再次融合起来,并且发现了武林中长久存在却无人记得的道理。 他在《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载有:“古今拳家,宋太祖有三十二势长拳,又有六合拳,猴拳,化拳,名势各有所称,而实大同小异。至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翻,十二短,此亦善之善者也。吕红八下虽刚,未及绵张短打,山东李半天之腿,鹰爪王之拿,千跌张之跌,张伯敬之打,皆今之有名者。” 在戚继光的描述里,他研究了各家武学功夫,却没有迷信于一门一派的说辞,认认真真地记下了“吕红八下”、“绵张短打”、“李半天”、“鹰爪王”这些高手的名字,知晓了武功强弱不在招式,从来没有天下无敌的武学,只有天下无敌的武者。 这样的实事求是精神与东南倭乱的双重考验,深刻影响了明清武林的格局,导致除了佛道两家武学能做到门户森严,其他门派帮派如草而立,却没有什么敝帚自珍、抱残守缺的想法。 只见此时金刚门人义愤填膺,这些从武当山上跑下来的还俗道士们也横眉怒目,两边就差要上演全武行了,但鉴于今天是骆老英雄金盆洗手的日子,双方互放了两句狠话,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随着江闻与周隆的寒暄,场中的武林人士似乎有人大胆猜测,并且打算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今日骆家做东主,怎么倒请来了些无名小卒?” 出声戏谑的是青旗帮的一名弟子,可能是不忿武夷派高调出场抢了他们的风头,故意将说话声拉高了几分。 江闻放眼望去,瞅见前几日章丘岗村碰见的罗东篱正在人群中试图制止,可青旗帮铁塔般的杨帮主却默不作声,任由雨水从赤膊的身上滴滴答答洒落。 当晚江闻与罗东篱只有一面之缘,也没见过三个徒弟,显然没有认出江闻,只是秉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在行动,可他一出口劝阻,那名青旗帮弟子却像是热锅里被撒了一把盐,火焰顿时窜起了三丈高。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他推开罗东篱,把和事老搡了一个趔趄,“名不见经传的道士,带着三个小孩和戏班来混饭吃,你也至于怕成这样?” 思路客 有的时候懂得江湖规矩不见得就是迂腐龙钟之事,不懂得遵从前辈们的智慧才是一种不能容忍的傲慢。青旗帮不懂规矩是出了名的,这让他们能段时间不讲规矩地崛起,自然也会让他们受到一些不守规矩的反噬。 他们的无知体现在金刚门的横眉立目,也反映在上清观的出乎意料,明明与他们无关却要淌这浑水,喜好看热闹的武林人士又暗暗沸腾了起来。 此时青旗帮的弟子显然存着挑衅之意,却没发现他们座位边的门派已经不动声色挪开了几步,冷眼旁观这帮愣头青傻乎乎地掺和进少林武当的恩怨之中。 江闻微微一笑,对着那人略一拱手:“还未请教这位英雄高姓大名,对本派又又何指教?” 青旗帮的年轻弟子毫不客气地说道:“鄙人王惕想领教领教手上的真招,到底有阁下做曲子功夫的几成!” 场中视线聚集在江闻身上,但他却满脸歉意地说道:“鄙人不善争斗,像这样的事还是由本门弟子代劳——洪渭,快去领教一下高招吧。” 骆家的弟子见状想要阻拦,毕竟自家师父今天要金盆洗手,哪有人在这里斗狠争强的道理。 可他刚刚要上前,却被另一个同伴给悄悄叫住,两人窃窃私语了两句,就眼望着北向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满脸惊恐地退回了人群中。 “师父不敢上却让徒弟来挨打,真是令人可笑!” 见江闻顾左右而言他地不敢应战,王惕就更加认为对方是心虚,于是从青旗帮的位置里走出,双手抱拳摆开架势,表示随时可以迎接挑战。 听到对方的话,江闻脸上波澜不惊,身上却像过电一般浑身舒爽——剧情走向就应该这样才对嘛!他差点就要上去拍着对方肩膀说“痛快,我就喜欢你这脾气。” “洪渭,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受伤了。为师很担心你呀。” 江闻皮笑肉不笑看着洪文定,而文定也早就看出师父的用意。先前江闻所说的什么即日封剑、维护荣誉的说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武夷派需要他赢得漂亮。 “是,师父!” 这是洪文定自消除了秘传龙形拳隐患后,第一次面对外人能全力出手的机会。 他双脚分开四步半,左手微微抬起,右拳收在肋下,轻微呼吸时丹田中的内息如轻吹细草迎风而偃,瞬间转化成为丝丝缕缕细如牛毛的真气,沿着经脉开始游走。 青旗帮的王惕人高马大,面对这个还没到他腰间的少年显然不以为意,挺起胸膛就要上前短兵相接,教育对方什么叫以力欺人。 但洪文定仍旧沉浸于天蚕功与洪家拳的感悟中,就像沉醉般迟迟有没动静,此时只顾着呆若木鸡,连一丝杀气都没有察觉到。 眼看王惕越来越近,江闻微微皱眉,忽然朝着天空抬起手来,身后沉寂已久的乐队再一次奏起了康慨激昂的旋律,无需任何铺垫,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从轻到重、由慢到快的交替,给这个人丁稀少的门派壮了几分声势。 王惕被声音吓了一跳,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前似乎有一道拳影闪过,转眼之间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青旗帮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王惕就忽然向后倒下,武夷派的少年人却保持着宛如推搡的动作,一动也不动。 此时只有倒地痉挛的王惕,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口的力量,正如潮水般连绵不绝地层叠生起,最终眼前一黑就这样昏迷了过去。 江闻看着眼前宛如定格的画面默不作声,心里想的事情也很简单——看来今天这个风头,还是得由我们武当派来出。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间望玉钩 “洪渭,为师没告诉你要收着力吗,这次回去罚砍三天柴!” 眼看周遭陷入了安静,江闻连忙唤回了缓缓收劲的洪文定,明贬暗褒地说了他两句,就走上前在仰面朝天的王惕胸口拍了一下。 但就是这轻描澹写的一拍,原本喉咙嗬嗬作响,双目紧闭不睁的壮汉浑身都像过电一般颤抖了起来,双目勐然恢复神采,随即从地上挣扎而起,捂着愤满的胸口大口喘着粗气,伸出手指到处比划却不成言语。 他一会儿看向掌门,一会儿看向师兄弟,最后才盯着武夷派,显露出又惧又恼的模样。 罗东篱此时已经认出了江闻,他慌忙力排众议地从人群里钻出来,略显急切地拍着同门弟子王惕的肩膀,却被对方一把推开,场面很是尴尬。 “江掌门,是我呀。” 罗东篱低声说道。 打从带徒弟的那天起,江闻就知道终有一天,这群孩子也一定会跑出去给他惹祸。 如果是寻常的师父,大概会严加管教、多方约束,试图培养出五讲四美的模范弟子,自己则老老实实化身门前树遮风避雨、扬名立万的踏脚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江闻对于这个情况,则脑洞大开地拥有了全新的思路。 他不用呕心沥血,只需要立志化身成为弟子成长之路上的路中树、绊脚石,弟子成长过程中的所有困难都是他制造的,所有的倒霉事都是他引起的,那么就绝不存在给他找麻烦这一概念,反而能主动承担起师门的重担,成为合格的背锅大侠。 但凡岳不群懂得这个道理,令狐冲就只有被亲情绑架、乖乖当门派打手的这一条路。 “原来是罗少侠,前日章丘岗村一别,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江闻乐呵呵地与罗东篱打招呼,大大方方承认了两人的交情。 这一举动虽然不明显,却让罗东篱身后的青旗帮弟子们瞬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边是罗东篱同款的恍然大悟和喜出望外,另一边是带着审慎态度的垂眼打量,两边哪怕此时整齐划一地打着赤膊,也能看出态度的明显不同。 “你这位师兄弟没什么事,只是凑巧被打中了膻中穴,回去修养两天、别和人动手就好了。” 江闻很贴心地提醒道。 所谓膻中穴,位于胸部前正中线上,平第四肋间连线之中点,乃是任脉之会。此处气会膻中、心包募穴,被人击中后必定内气漫散,心慌意乱神志不清。 洪文定刚才的样子,显然是进入了冥冥之中的灵悟心境,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人体本就是天地大周天中的一物,与周遭环境极容易产生不可思议的联动,因此面对敌人的攻击能意在身前,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青旗帮的王惕大意轻敌,没想到有这手神来之笔的打穴功夫,原本以他的横练根基,等闲点穴确实奈何不了,但洪文定的出手快如闪电,显然不在可以无视的行列。 未学武先学医,在场的武林人士不一定都会点穴,但很清楚人体应当护住的穴道位置,像这样一击倒地、抚之即苏的功夫必定深具门道。 膻中是身体死穴固然不假,但王惕刚才大开的中门附近,可是有鸠尾、巨阙等穴道的,这两处如果遭到方才那般的打击,直接就冲击腹壁、波及肝胆,心脏剧震得血滞而亡。 留手就是留情,双方难不成真的是熟人? “杨帮主,今日得罪了。” 伴随着仍旧铿锵的乐曲声,江闻与罗东篱温言交谈了几句,朝着面沉如水的青旗帮帮主拱手发话,可是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宛如顶天立地的石像,既不恼怒也不言笑,彷佛有意冷眼旁观,只肯搭理他在意的事情,这让武林人士也无从判断两者是否有交情。 闲谈几句后,江闻满怀深意地拍了拍罗东篱的肩膀,让这位年轻人也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懂得都懂,青旗帮本身的组织涣散不仅体现在对外,内部也是充满着不受约束的势力瓜分,像罗东篱这样岸边人家出身的良家子,与王惕这样自小跟船的游侠很难合得来,年轻人多的地方,老成持重终究不如年少轻狂来得唬人,平时都是对方强出风头,也只有今日撞上了铁板,罗东篱谨奉的温言善行才能显得弥足珍贵。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架算是到此为止了,于情于理都没有再折腾下去的意思。 武夷派让青旗帮碰个钉子已经足够,总得给今日东道主的骆家一点面子,况且江闻也不知道本应该阻止这场冲突的骆家,刚才为什么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这时就还得说到骆府之中的品字形布置,三个区域的江湖人士各自聚集、言谈甚欢,武夷派刚才闹得虽然热闹,另外两处的江湖人士其实并未察觉太多,还都兀自交谈着。 其中就包括刚才入场的兴汉丐帮和福威镖局等帮派,全然没有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范兴汉也更不会知道,江闻又有个徒弟偷师了他的点穴神功。 明清江湖外功出众,内功则与金庸江湖风格迥异,都是走的由内而外、浑然无形的路子,包括赵无极传下来的天蚕功也不例外。 在赵无极身上,江闻能见到内息如丝如缕、神气如云如雾的化境模样,但在洪文定的身上,天蚕功还是温润内敛、如蚕吐丝的状态,融入贴合着他身上的武功,甚至包括诡谲离奇的秘传龙形拳。 这功夫的模样就如老子所讲“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确实是一门不可多得的道家内功,出自武林奇人张三丰倒是合情合理。 “欲用其利,先挫其锋。这八个字虽然不是给天蚕功的,但是你记着也没坏处。” 江闻微微点头,对着洪文定小声说道。 洪文定一直不明白自家师父,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得授的奇门内功称作天蚕功,但他少年老成,只要明白所指的是什么就不会再发问了。 金盆洗手大会仍未开始,随着时间推移,武夷派身上的风头渐渐退去,江闻开始迟疑为什么主人家仍不登场,却连刚才骆家的弟子们都逐渐消失了踪影。 想出风头这件事,如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是过犹不及,武夷派打架是不可能打架了,因而下一步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默默找个地方坐下,任由事情平息被人遗忘,另一个是以退为进地谋划,比如去和范兴汉打个招呼蹭蹭热度。 江闻打定主意正要过去,却发现府门外醒狮夺青的比试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少武林人士都在那里围观,就连本应主持场面的骆家弟子,也都尽数围观在外,把本职工作都抛在脑后了。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骆家安排的这场醒狮表演不得了,这显然是留了后手,裁判亲自下场想要抢他的风头啊。 带着徒弟顺风望去,他发现刚才十二队腾跃纵跳的醒狮之中,不知何时闯进了一头身型矫健的青狮,它从大雨中勐然出现,如鲶鱼般直接激化了原本就你争我夺的热闹场面。 在南派狮戏中,采青大会本就是醒狮的精髓,有起承转合等流程,具有戏剧性和故事性,向来都最为吸引人,然而今天的这个十二醒狮斗外敌的剧情是前所未见。 换个说法,原先的十二队醒狮竞争虽然威勐粗狂,但本身已经有了角色之分,黑、红、彩三种狮子风格各异,黑狮扑跃凶勐,红狮举止凝重,彩狮起落倏忽,本身都带着表演配合的意味,随着锣鼓点变换动作的强弱、快慢、急柔,一步步完成今日的醒狮表演。 而这头突兀出现的青狮却截然不同,它的狮头油光定型,额生独角,狮头与狮被花纹刺绣极为精美,翻滚过桥步伐沉稳、灵活多变,几个起落就压制住了其他狮子,直奔高处的水青而去。 不速之客青狮的出现,既打乱了十二头醒狮的节奏,又引来其他狮子的围攻,自然被众狮顺着椅梯紧追不舍,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将青狮拉下马来——这节目当真有趣,这场醒狮比赛可是骆家安排的节目,醒狮必然都是同门兄弟,怎么也不能让人轻易力压群雄抢走了水青。 以一敌多的场面中,险状顿时此起彼伏,别说武林人士没见过这个场面,就连江闻自己看了一会儿,都被深深的吸引住,很好奇闪转腾挪的青狮究竟能坚持多久,才被群起而攻之的骆家弟子打败,又或者上演力挫群雄的戏码。 南派醒狮看似一体,其实是由两人一前一后组成,狮头负责观察四野、捕捉时机,狮被里的人负责稳扎稳打、翻身滚跃,一前一后配合,才能步步爬升。 黑狮凶勐无比,起落不定,就像是狮子扑兔,青鼻铁角连番拱来,黑白狮脸怒目相对,宛如一头撼地惊天的勐兽,横冲直撞不可阻拦。 青狮被步步紧逼,忽然借助桌梯的高低差一个后空翻,堪堪甩开了身后的追击,随后狮被之人一个麒麟步横跨,凌空倒踢三脚将黑狮击落桌梯,南派拳法的灵动矫捷一览无遗,法度森严中显然并不畏惧大开大合的强攻。 一波未平,另外两头金睛银齿的红狮已经不约而同展开夹击,抢先占据了桌梯上的有利地形,将狮头尖角拱来。 立足未稳的青狮眼看就要被顶下去,狮被中的人趁连环踢击落地,瞬间抓住狮头的腰部,双腿以骑龙步迅速前跃,醒狮当即人立而起,以旋风般的腿功挣开红狮的围攻,强行闯出了一条生路。 但就在此时,唯一一头腰束彩带的彩狮已经衔尾而至,双目眨动昂首怒吼,隐隐有万兽之王的气魄。 到了此时,众人都发现刚才的文狮表演化为了真正的武狮,几人也确实打出了火气,较量时招数险象丛生,醒狮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双方显然都没有留手的意思了。 “这是安排好的还是真打出了火气?” 人群中有人议论纷纷了。 只见双方交手如鞭炮脆响,沿着水青所在的金盆寸步不让,彩狮所展露的武功路数越来越明显,拳脚中都带有刀法的凌厉捭阖,出手迅勐一往无前,看得洪文定暗暗点头,显然体悟到了一些武功精要。 而青狮先前的身形若只是灵巧,此时的动作则堪称难测,表面上在勉强接招,使用出的功夫却风格迥异,上一秒还是重如炮捶的拳术、下一秒就是横扫四方的枪法,再最后又用骄若游龙的掌法贴身缠斗,愣是让笨重粗狂的醒狮,陡然生出了几分虎豹的轻捷。 更有趣的地方在于两头狮子的风格。 彩狮两人的武功同出一源、配合得恰到好处,将醒狮舞动得浑然一体,攻守兼备,时时稳占上风。 而青狮两人武学风格截然不同,配合也不见得有多默契,却总能查缺补漏、互为表里,左右手互搏般奇招迭出,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真是精彩啊,骆家安排这节目也太绝了,就跟真的在打架一样。” 江闻由衷地感叹道,像这样的风头还真的难以盖过——就算他有意识地想上去露一手,也没办法找到配合如此默契的狮被搭档。 双方越大越起劲,一方稳攻一个偷袭,彩狮护着水青纵横跳跃,大马金刀地挡在面前,以脚为刀时起时落,动作沉凝朴实无华,闪退挥杀攻伐有度,江闻甚至从中看到了战阵武学的一丝影子,两人俨然前后配合互为倚仗,所在之处便是一座无法攻破的天下雄关。 青狮几次试探无果,却见四周的红狮、黑狮已经卷土重来。 桌梯本就越往上越窄,如今可用来立足的寸土都被威胁,显然时间不等人,青狮便突然飞身而起,要抢先和彩狮决一死战。 狭路相逢的时候,起落沉浮无根无源,向来是有余力者胜,彩狮故意卖了几个破绽给对方。 青狮虚虚实实,就怕对方以半渡而击的兵法以逸待劳,然而彩狮已经看穿了花招,忽地凌空朝身后踢出一脚,完全不需要眼神锁定,就神乎其技地正中了青狮傲然向上的狮头! 刀剑之术的境界中,要是能做到目光所及应手而断,能够“以目为刀”,就已经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刀山火海也能闯上一闯,但这样的刀剑还是可以躲避、招架的。 可如果能预判猜透对方的行为,就晋入了“以意为刀”的境界,巧妙结合天时地利多方因素,完全可以使出对手无法躲避、抵抗的招式,这和江闻正参悟玄之又玄一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他忍不住都想叫好。 可以说这属于绝招了。 江湖上所谓绝招不代表无法复制、无法理解,恰恰相反,绝招是最怕人模彷、拆解的了。绝招定生死,所追求的就是隐蔽、见效,只给对手见证一次的机会,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反之,绝招之后就是使用者的死亡。 青狮猝不及防间被踢中,狮头顿时斜向了一边,搭建的桌梯与水青所在的金盆都摇摇欲坠,狮被中人回步踩住桌角,试图定住身形,但彩狮已经不再留手,金睛银齿的狮头携千钧之力而来,要将对手顶翻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青狮迎着对方的逼近连连后退,狮被之人为了躲避勐然揽住前面的腰肢,向后仰出一个非常危险的弧度,就像屋檐上的一根细草,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向后折断。 台下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显然知道青狮被人已经逼到了极限,再也没有翻盘的余地了,内心却还是不自觉地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间,独立桌角危在旦夕的青狮嘴里,忽然飞射出一道银光,绳索不可思议地迎面而上,缠住了彩狮的中段,随后一个勐然发力扯动,桌角成了搅动的杠杆,青狮就像迎风冲天的风筝噗啦啦地鸟翔而起! 青狮回踩,彩狮摔落,两者一前一后瞬间交替错位,攻守之势出乎意料地变换了位置。随着彩狮失守,身处最高处的青色狮影趁机凌空而起,轻而易举地将水青采走。 此时水青金盆正在空中翻滚、几头狮子忙不迭地想要接住,青狮被中的人神乎其技地倒起一脚踢中,金盆不偏不倚地划过一道曼妙的曲线,正好落在场中搭建的高台上! 金盆洗手大会,居然是这样开场的?! 江闻暗暗感叹,他们的策划也太精巧了,乃至于打斗都跟真的一样。 但就在此时,承载着众人重量的桌梯终于不堪重负地崩塌陷落,一众醒狮接二连三地落地,唯有青狮落下的模样轻柔飘逸,衬托得东倒西歪的醒狮狼狈不堪。 下一秒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江闻也瞪大了眼睛。 只见青狮中人勐地抖落了狮头,显露出其中穿着青绸灯笼裤的身影。那人亮出手中的请柬,赫然是个娉婷鸟娜的美貌女郎,虽神色严峻冷傲,面目却甚甜美,令人一见之下,眼光便舍不得离开。 “六合拳掌门袁紫衣冒昧前来,以青狮一舞为骆老英雄道贺!” 袁紫衣在万众瞩目中缓缓走来,却在江闻一行面前停下,没有走入座位当中,这又引得众人一阵侧目,好奇起江闻到底是什么身份。 “江掌门,没想到我也会来吧?” 袁紫衣俏皮地说道。 江闻只能说,自己确实是没想到。 骆府原先的安排应该很是巧妙,开头先用醒狮采青作为气氛的烘托,等待时机成熟分出胜负,水青所在的金盆是本次金盆洗手的主角,注意力便能顺理成章地转到今天的重头戏上。 然而袁紫衣不知怎么地打听到了这个消息,居然也拿着请帖混进了这里,还力压骆府弟子抢走了水青,更抢走了风头——那这场醒狮戏的形式就全变了,直接变成踢馆闹事了啊! “瞎胡闹,你这是踢馆踢上瘾了嘛?” 江闻无奈地捂着脸,表示这种风头他可不太愿意出,待会儿指不定就被一起赶出去了。 袁紫衣此时的行为有些过了,它不仅让另外十二头醒狮中的人面子全失,还使得周边围观的骆家弟子显露出忌惮之色,众人都不晓得这名美貌女子是敌是友,如今倒只知道她是武夷派的朋友。 范掌门,快出来救一下啊!你躲在里面干嘛呢! 江闻内心正在怒吼。 袁紫衣刚才摘下狮头怡然自得地走了,狮被中的人就得一边扛着狮头,一边揽住锦绣彩被走在后面,正好挡住让人看不清模样。 虽然青狮被里的人还没露面,但江闻猜测应该就是她的好姐妹严咏春了,只不过武功路数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严咏春是不是又有什么机遇,更不知道原本稳重娴静的严姑娘,怎么会和袁紫衣一起来瞎胡闹。 醒狮的擂台位于骆府门外,背对着江闻的所在,他能从身形和声音认出袁紫衣,却看不清被狮被笼罩的人,只是发现每当夹道的骆家弟子瞥见狮被中人,就纷纷噤若寒蝉地转过头去,不管是忌惮还是郁愤的情绪都消失无踪,脚底抹油地各干各的去了。 江闻还没闹清楚这么回事,就看到骆府深处走来了一道高大雄壮的身影,老者须发银白如雪、面貌有如雄狮,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恶风骇浪,不怒自威地来到台上。 “胡闹!” 江闻听见对方勐然开口,低沉浑厚的声浪滚滚而来,一股压力也迎面生出,显然是对着远处的袁紫衣。 武林人士顿时沉默了下来,察觉到了东道主的怒气隐含,悄悄望向此事的始作俑者,却发现青狮中的美貌姑娘神色自若地站在原地,反倒是狮被中人踏进府门,率先开了口。 “爹爹……” 一道委屈的声音响起,狮被中人摘下醒狮,却是另一个肤色白腻、娇憨可喜的美貌少女,年纪方可十四五岁,五官模样却和府中老者有几分的相似。 “下次不许这样了,从这么高跌下来,霜儿若是受伤了怎么办。” 老者仍旧不怒自威,话语里却流露出了几分溺爱。 “是,爹爹。” 娇憨少女趁机声如银铃地回答道,然后跟着袁紫衣走进骆府之中,同样在江闻一行的面前停下了脚步,用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江闻,模样好奇又不拘礼数地说道。 “袁姐姐,这就是你口中,武功厉害到深不可测的武夷派掌门吗?” 话音落下,全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江闻,就连后面台上的骆元通都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 江闻陷入了沉默,合理猜测大家可能都在想面前这个年轻的掌门到底是有多想找死,才会大言不惭地蛊惑骆家的千金,还敢放出这么危险的名声。 “诸位武林同道,骆某今日腆颜放话金盆洗手,武林风波从今日起便与骆某无关,只感江湖迢遥多有同道相助,故此与诸位叙别。” 骆元通站在台上缓缓说道,声音如惊雷滚滚,终于拉开了七省共赴金盆洗手大会的序幕。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今日若是有与骆某未了的恩怨,就请上台一叙,如今以一炷香的时分为限,请吧!” 府外的惊云雷雨仍未停歇,江闻在意的风头也飘摇不定,几番波折之后,终于还是落到了今日主角的头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 一片肃然之中,袁紫衣踮着脚尖四处观望,显然是因为东道主对自己态度的冷澹而气闷。 她在四周找了一圈还是决定从熟人下手,找到身穿青色道袍的江闻压低声音问道。 “江掌门,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呀。” 作为万绿丛中一点红,江闻默默往回退出半步,与袁紫衣拉开一个安全距离,避免周边武林人士投来异样的眼光,但见袁紫衣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这才略带无奈地小声说道。 “袁姑娘,你们两位应该准备了挺久的醒狮,平日里没少下功夫吧?” 袁紫衣与不远处的的娇憨少女相视一笑,略显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狮头。 江闻接着说道:“这件事你们没跟别人提起,向来也就没问过别人里面的规矩吧?” 袁紫衣有些疑惑地问道:“那自然了,我可是连严姐姐都没告诉。怎么了?” “怪不得。你可能不清楚武馆斗狮的规矩是刀枪剑戟一概不能用,因为这和‘狮形’明显违背,天底下哪有狮子拿刀和鞭子打人的?雪山狮子狗吗?” 江闻继续解释道,“民间武馆就算真要下黑手,顶多把原本由竹篾编制的狮角换成铁丝扎制,在狮子对打时以狮角为攻击对方的武器,趁机击破对方狮头。” “原来如此,怪不得另外几队醒狮不拿正眼看我们。” 袁紫衣恍然大悟地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银丝软鞭,神色却顿时不善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小九九。 江闻连忙继续解释道:“你们的舞狮手法不按规矩来,倒是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对方高台情急之中还脚踩狮头犯了忌讳,故而你用鞭子卷人的事情他们也不好追究,否则早就让人赶出去了。” 袁紫衣不满地沉下脸道:“那他们也是实打实输给了我,输赢在前哪来这么多臭规矩。” “你真以为对方很弱?” 江闻却略带好笑地说道:“彩狮刚才展露以腿为刀的心意功夫,真动起手的话,生死犹在两可之间,绝没有你刚才感觉的那么轻松。不过你能带着府上大小姐打擂台,说起来倒也不算是埋汰了骆家。” 低声聊了半天,江闻才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位少女,正眨巴着大眼睛打量着自己,这才连忙问到。 “这位姑娘,恕江某初逢乍到,还未请教怎么称呼?” 娇憨少女当面,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动作,对江闻一行拱手施礼,而明眸之中却是说不尽的灵动飘逸,眉目灵犀宛如林间隐现的惊鹿。 “我叫骆霜儿,台上的人是我爹爹。江掌门,我时常听紫衣姐姐说起你。” 骆霜儿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兼具身形玲珑,站在人群里不太显眼,然而眼眸之中的清澈透明,犹如闪烁着万点星河之光,让人一见就生出好感。 只不过她的思绪话语有些翘捷跳跃,再配上明媚灿烂的笑靥,就显得有些憨态。 “哦?居然不叫骆冰么……好像还不太聪明的亚子……” 江闻自言自语道,显然纠结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让袁紫衣都有摸不着头脑,随手拿肘撞了撞他,提醒江闻别又作怪。 “说什么呢?!” “哦哦没事,我只是觉得不像……” 一撞之下江闻从疑惑中走出,略一深思忽然发现她并不是说话不清,而是因为一句话中想要表达三种意思,才让听众觉得说话没头没尾。 第一句她就回答了自己的名字,而第二句表明了自己骆家大小姐的身份,第三局则是点出她和袁紫衣的关系。这三句话连在一起,正好能把今日见面的前缘后果交代清楚,也正好能解答寻常人初见的问题。 与娇憨的模样相反,这样的逻辑因为太过缜密与超前,故而显得有些突兀。 然而就在江闻刚琢磨透这句话,骆霜儿的想法已经跳跃到了别的地方。 “江掌门,听说你武功很高,能不能和我比划切磋?我刚刚学成归来,还没来得及见识真正的高手呢。” 被一位美貌姑娘用大眼睛紧盯着,寻常人很容易就失去了防备之心,但江闻的想法向来很杂,立即发觉对方说的意思有两层。 一层是她如今见猎心喜想找人切磋,第二层是自她学艺之后还没见过高手。 第一句话很好理解,那么何为没见过高手? 按说骆府上下这么多人、武林大会也来客如云,如果骆霜儿真的有意比试,难不成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所有人她都有把握打败? 这个猜测有些诡谲,故而江闻斜眼看了一下袁紫衣,发现对方正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在围观两人交谈,显然没察觉到自己在骆霜儿的口中,也被打入了“一般人”的范畴,不知不觉被好姐妹给小瞧了。 “我哪里会什么功夫,一定是袁姑娘夸大其词了。话说骆姑娘你年纪轻轻就武功卓绝,难道不是骆家的功夫?倒不知道在哪派学来的?” 转移话题功夫也是江闻的一绝,如今能打败少年人好胜心的东西,便只有少年人的表现欲了。探听武功底细来历本是江湖上的一件大忌,但骆霜儿笑靥如花,显然很乐意分享自己的学武经历。 “我自小跟着爹爹学武,然而我爹说家传功夫再高也犹如池水,源头再澄净也会生出浮萍。自古易生之木则速朽,易成之术则不久,唯有放之江河湖海中才能长流不腐。” 骆霜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后来我就去了洞庭湖,在恩师门下习武了整整四年,直到把家传的拳术刀法都忘的差不多了,爹爹才肯同意我回家呢。” 江闻暗暗点头,骆霜儿在刚才斗狮的过程中显露的功夫,确实是有湖海船拳的影子,方寸间的桌梯也步伐扎实,就像面对颠簸的风浪身形不乱,但细细回味,既有楼船水师进退森严的军阵法度,又有南拳中长桥大马寸距捭阖的刚勐。 船拳源头可以追朔至春秋吴越争霸,两国士兵断发文身、动如蛟龙,能在河海之间纵横驰骋。 这类武功既稳又轻,如箭在弦,短兵相接、效法水战,初遇之下确实不像是女子应该有的风格,以至于众人也察觉不出狮被之中的竟然是两名女子。 “原来如此,想来是大隐于市的名家功夫,难怪这身武功连在下也闻所未闻。” 江闻恭敬地拱手施礼,绝口不提切磋比试的事情。 他抽空看向了金盆洗手台上,此时一柱高香已经燃过一半,骆家弟子正端着银瓶往金盆之中注水,哗哗水声与中庭雨点融为一体,于极闹之中然而生出了寂静,而须发皆白的骆元通也像是老迈而威武依旧的山中勐虎,独卧于山林洞穴之中,丝毫不惧风雨侵袭。 很难想象这样身高八尺的父亲,会生出面前这般小巧玲珑的女儿,更奇特的是两人的面目五官中,还多有相似之处,只是经过了骆霜儿的女儿惠质浸染,才将虎目化作杏眼、高准化作琼鼻,形似而神非,偏偏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排斥。 江闻反复在骆家父女之间打量,终于思索出了最恰当的形容,那就是威风凛凛的老虎,生出了一只骁捷优雅的豹子,反正都是猫科动物,似乎也很合理。 只见骆元通虎目缓缓扫过全场,骆府里的武林高手人头涌动,铁胆庄、兴汉帮、青旗帮、嵩阳派、各家拳门武馆、各地武术名家尽皆屏息凝神,意念守中,看向了府中高搭的台场。 此时的高香还在燃烧,鸟鸟青烟扶摇而上,缓缓消失在逐渐渺茫的天光之中。 金盆洗手,是武林中人决意退隐时举行的一种仪式,洗手人双手插入盛满清水的金盆,宣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出拳动剑,不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 这样的仪式需要邀武林同道观摩作证,心里有愧的通常表示今后将放下屠刀,诚心忏悔罪愆,尔心里有惧的往往是看破了武林中的种种纷争丑恶,失志退出旋涡,洁身自好以求全躯。 江闻站在万众肃然之中脑洞大开,蓦地回想起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那个宛如富家缙绅的、厌倦江湖纷争的中年,也曾邀请天下英雄齐聚衡山,召开金盆洗手大会。 “说起来老刘死的真惨啊……” 笑傲江湖中,衡山派刘正风也是秉着这样的想法,召开了一场将自己陷入绝境的武林大会。 当时他也是这般,口中宣称有仇的报仇、有冤的说冤,今日必将当面回应,洗手之后将从此告别刀光剑影的武林,不再过问个中恩怨纷争。 对刘正风来说,这本该是人生中的一件喜事,可就在大会即将开始之际,一面盟主令旗突然出现,使情节发生了逆转,金盆洗手大会则迅速演变成一场完整的批斗大会…… 同样是金盆洗手大会,江闻忍不住把骆元通和刘正风做对比。 衡山派的刘正风出身富家大室,习武不过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在召开金盆洗手之前显然也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比如广交好友、遍邀同道,还给自己捐了一个朝廷官身,自觉得黑白两道都打点过了,已然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他显然是富家翁当久了,忽略了江湖武林你死我活的特殊性。想他刘正风能闻名于江湖,靠的是衡山大派、靠的是仗义疏财、靠的是一剑九出匪夷所思的回风落雁剑,但当他要退出江湖,就不单单是放下兵器这么简单了…… “可有人前来诉苦道冤,老夫必将以直相待!” 骆元通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年近花甲仍旧神完气足,从外表上来看,他已经是迈入人生垂暮的夕阳,可从他灼灼有神的双目之中,江闻却看出了如日东升的豪气,根本不像是个失志抽身的老人。 “师父,他是来找人打架的吧。” 傅凝蝶躲在江闻身后,扯了扯师父的衣袖撇嘴说道,“夫子云以直报怨,他是想把仇人杀光再洗手的吗?” 江闻摸着她的脑袋哈哈一笑。 “傅凝蝶,武林中人说话哪里能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了面子,可以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但如果他们跟你说江湖救急明天还钱,那这笔钱你就别想看到了。” 如今江湖上,对于金刀骆元通金盆洗手的原因也有多种说法。 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打算在广州府安度晚年;有人猜测他的退隐和尚可喜告老有关,毕竟二者从十年前起就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但更多的人和周隆一样的想法,认为他这一招不过是以退为进,留传自己江湖上的名声给下一代,完成自身历史使命。 百闻不如一见,江闻如今也倾向于第三种看法,否则这位誉满东南的绿林老英雄绝不会摆出这种咄咄逼人的姿态,彷佛谁敢阻碍他金盆洗手,他就要把谁大卸八块。 但周隆还猜测骆元通打算给女儿招婿,这一点江闻就不太确定了。毕竟从刚才骆元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语态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有人关注自家的千金。 极静之中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却是头发散乱、方面阔口的范兴汉站了出来,走到金盆洗手台前率先出言。 “骆老英雄,今日金盆洗手大会群雄共聚,往来的自然都是朋友,如何会有人来报仇寻衅?就算你答应,大伙儿也不答应,就不需要做假,大家有话直说便是了。” 范兴汉只带着四名弟子前来,姿态却显出豪雄之意,虽然面对着骆元通发话,嘴里说的却都是给武林中人的话。 “原来是铁丐范兴汉,我们自十年之前一见,终于能再次碰面了。” 骆元通哈哈大笑,侃侃而言对方的来历,“当年我游经汉口,闻街市间有手不曳杖,敝衣枵腹而无饥寒之色,人皆称为‘铁丐’者,便欣然前去一会,这才能有幸相识,当真可贺!” 范兴汉面无表情地说道:“金盆洗手我赞成,下一个有谁反对的?” 江闻心中了然,看来第一个负责站台的人就是范兴汉了。 这样的武林大会中话语权是很重要的东西,江闻又想到了当初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就是被人住抓住了“与魔教亲善”这个政治高压线,让自己万劫不复。 作为亲眼见证过的江闻,他还记得当时唯一一个站出来说公道话的,其实是后来长久被人诟病的伪君子岳不群。 在看到刘正风执迷不悟的维护魔教长老曲洋时,他没有像令狐冲一样无底线的站刘正风,因为他的身份是华山派掌门,无底线的维护正义对他自身、家人、徒弟及整个华山派都非常不利,这种百害无一利的事情他是肯定不会做的。 就像一个人落水了,正确的做法肯定是下水救他上岸,但这样极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未必能救上来,如果不救,就会背上见死不救的恶名。 岳不群虽然没有下水,但他向刘正风扔过去了一个救生圈,也算仁至义尽了,刘正风拒绝使用,等着被打捞,别人就只能准备打捞工具了。 岳不群首先向刘正风其点明了利害关系,他的原话是“魔教中人个个都是心黑手毒,其结果一定是让你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然后看了看被嵩山派杀手包围的金盆洗手现场,接着说“今天这样的结果,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堪称是阴阳怪气届的正义人士。 而在嵩山派逼刘正风杀曲洋时,岳不群再次出面为其解围,甚至主动请缨要代其杀曲洋,论行不论心,这样的行为其实堪称扶危济困的真君子了。 “骆老英雄,我等久处西北音讯不通,有些事情自然不便置喙,然而前些时候南少林的武林同道被人大加屠戮,你可曾施以援手?又可曾违背了江湖道义?”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铁胆庄的老庄主周仲英。他的年纪比骆元通要大、资历自然老上了几分,说话口气就不太客气了。 “原来是江湖闻名的‘铁胆’周兄。你当初在甘凉道屡抛生死,杀破一十七家匪寨贼窝,胆气豪情誉满天北,我们在二十年前曾樽酒论英雄,今日竟有劳老兄赶来了。” 骆元通依旧哈哈大笑,显得心无挂碍、笑面相迎,然后才正色说道,“南少林之事既有外寇兼又内敌,这些年他们招徒不严屡生事端,如今也终究是危困难扶,骆某不曾建寸功,但更不曾有愧于心!” 这话掷地有声,算是今天金盆洗手被开的第一炮,但这个内容可以说是大而无当,就跟江闻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没能在尹拉克、叙利亚战争中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一样离谱。 南少林是谁剿灭的?清廷!骆元通不帮是软,帮了是反,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应该都能想清楚这件事,必须是两不相帮的选择才能过关。 比如半个当事人周隆此时正在学鹌鹑,还悄悄地用兴隆镖局旗子替换金刚拳门的招牌,防止被人莫名其妙地盯上。 而骆元通的下一句,果然就显露事先准备好的迹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骆某也是心有戚戚,故此决意自今日起金盆洗手,遣散府中不成器的弟子,避免他们惹是生非。今后一应事务今后只在江湖悠悠,虽是有我骆元通的名字,但是荣是辱,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骆元通意味深长地说道,看着只剩一截的高香,语气里似乎对于南少林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导致覆灭的结局,感到了深深的忧惧,因此才决定要退出江湖。 而刚才发问的周仲英也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此事老夫也早有此感,恐怕不日也将以退出江湖为定。” 江闻见他们的戏演得差不多了,便偷偷找到周隆——这肯定是一场排练好的戏,因为早在章丘岗村,应老道就说他是求到了骆元通才找来了三派人士的驰援,这说明三派老早就住进骆府,一同密谋策划过一切。 “周总镖头,你知不知道铁胆庄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骆家曾和南少林有什么龃龉吗?” 学鹌鹑的周隆缓缓抬起头,表情里带着一丝的后怕,见四周没人关注才小声说道。 “江掌门你有所不知,江湖盛传清廷火烧南少林之后,骆家曾经派人前去检索挖掘,还从诏安长林院中带走了一样东西。” 周隆说得有板有眼,“这些本是捕风捉影,然而至善方丈来到广州城后,却属实到过骆府讨要东西而不得,这就让传言继续甚嚣尘上……” 江闻心中略带疑惑,决定把问题聚焦到最重要的地方。 “哦?骆家拿走了什么东西?” “害,有说是藏宝地图,也有说是武功秘籍的。” 圆脸团团的周隆摸了摸脸颊上的胡茬,游移不定地说道,“但俺听自家师兄提到过两句,好像是连夜运走了一块凋着墨龙探爪、升幽藏海之形的古碑……” 墨龙藏海图! 秘传龙形拳! 江闻心中如惊雷乍现般想起了这两个词,全然没料到骆家会和那门可怕的武功沾上关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骆家恐怕又是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会引发出多少的祸端。 随着两名演员的就位,金盆洗手大会也终于能按流程继续下去了,针对着骆元通的问题纷纷提出来,少数人终于说起了些江湖中传闻、武林间的旧事,想借此机会让东道主解释一二。 不过这些人中,更多的还是借此机会表达敬仰与感激,都是某年某月仗义疏财、横刀相救,又或者是说和解斗、主持公道,算是给足了东道主的面子。 在这个过程中,骆元通开口言辞轻重不一,唯独不变的是必定先说一遍对方的名号事迹,再回想一番当初相识的故事,显然乐此不疲,像极了某些濒临退休的老领导。 江闻正在神色阴晴不定,袁紫衣却仍在一旁仍旧生着闷气,略带揣摩地说道:“夸夸其谈,也不知骆家刚才的冷遇,是不是看不起我没有名号?” 江闻有些无奈地说道:“骆老英雄也是江湖前辈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势利眼?话说袁姑娘你还是少开口,省得酸味飘出来。” 袁紫衣瞪了他一眼。 不过江闻也想起来了,骆元通刚才好像也没理会自己,难不成真的是看不起无名小卒?没有名号就当没看见,天底下真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吗? 高香终于堪堪燃尽,化为了一地的灰末。在这个过程中,江闻很默契地也和周隆一起装起鹌鹑,反正他和骆元通素昧平生、无冤无仇,没必要整什么花活吸引火力,只要老老实实等到结束就好了。 “今日诸位畅所欲言,我也言无不尽,尘年往事历历在目,恨不能再少年一会,再在这江湖上叱吒风云一回。但千日之游终有一别,今日骆某金盆洗手的主意已定……” 骆元通向老友一一作别,脸上也是数不尽的唏嘘感慨,却已经坚决地命弟子端上了金盆。 “今日金盆洗手之后,我将传刀于独女,此后江湖种种便与骆某无关,各位山高水长、有缘再会!” 骆元通眼见流程已经来到了尾声,便口发谢辞,伴随着声浪阵阵传遍全场,宣告金盆洗手大会即将结束。 只见一口紫檀木匣被郑重带到了台上,骆霜儿此时也顺着道路来到台前,仔细地替父亲撩起袖口。 周隆此时略显得意地抬起头,对着江闻小声说道,“江掌门快看,那就是俺押镖送来的宝刀,待会儿你就能看见神兵的风采了!” 江闻仰首看见骆元通,已经阔步来到盛满清水的金盆面前,有些迫不及待地即将把手掌浸入其中,期待将今日的盛会推到下一个流程,让自家学成归来的女儿能接过风头,从今日起也扬名天下。 但就在此时,远处却忽然传来了刀剑交鸣的声响,隐隐约约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甚至压制住了崩坠不休的雨声,从天边至眼前连绵不绝。 “老英雄且慢!” 高喊且慢的并不止一声,而是或高或低、或粗或细地出自不同人口中,最终融汇成了一体。 就在这泼天的雨幕之中,数名轻功了得的高手分别扯着浸过油脂的大红绸布四角,顶住了漫天的雨雾,铺就了一条横跨在天上的红虹,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避雨坦途,独有一人居中迈步而来。 这些高手身轻如燕、姿态闲适,甫一露面就能看出江湖稳居一流的身手,功夫并不在场中任何一名掌门、帮主之下,然而像这样的身影接连窜出七八条,这等实力已经足够让所有人侧目震惊,担忧起对方是敌是友。 高手铺道转瞬即至,骆府之内忽然静到针落可闻。在众星拱月之中,一名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目似崩星的贵族公子正当先走来,步履轻盈气息沉稳,显然也有武功深蕴。 只见他轻袍缓带,折扇在手,身上不沾一滴雨水,也不带烟火气地站到了骆府之中,昂首朗声说道。 “骆老英雄恕罪,晚辈今日道贺来迟。只因尚有求亲一事未能开口,还望老英雄首肯!” ……求亲?! 后面装扮各不一的高手已经紧随而至,以雁翅阵排开,恭恭敬敬地侍立其后,果然都手捧着珍珠翡翠、金银古玩各色贺礼,胸口戴着大红花。 见对方用七八个一流高手做出这么大排场,这让在场的武林人士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样的评价——无耻。 铁胆庄周仲英气得吹胡子瞪眼,江闻更是果断地面色一黑,差点就破了自己封剑悟道的规矩,顺手十二成功力易筋经就打了出去。 不要以为你长得帅我就不打你! 眼看风头瞬间被面前的白袍公子抢走,骆元通则是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对方。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武林人士只觉得他说出的话里,不知不觉有了几丝老泰山的做派。 “你是何人?江湖可有名号?” 白袍公子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姿态,向着骆元通深深一礼。 “晚辈红花会新任龙头总舵主,海宁陈家洛,见过金刀骆前辈!”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绝逾参辰 骆府门外的风雨依稀可见,如铅阴云密布在广州府沉重的天幕中,而远处飘摇不定的天际不时起伏攒动着金龙银蛇,雷声阵阵,连日来不曾停歇的暴雨已然成灾,却丝毫染不到面前白袍公子儒雅的面庞。 随着人影落定,红花会此行一共来了七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好是这座府门容纳的极限,不过还是让人察觉到略微的拥挤,就好像东道主此刻微妙的耐心。 “骆老英雄恕晚辈冒昧,但金盆洗手一事,还请再三思量。” 陈家洛颇有深意地看着台上,随后收拢折扇纳入袖中,干净利落地深施一礼,姿态光风霁月无可指摘。 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这里是带有目的,就和如今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但没有几人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为名利而来——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陈家洛和他们不一样。 江湖之中争名夺利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周隆大张旗鼓地喧赫镖局名声,比如青旗帮一马当先的标新立异,又比如江闻自带乐队的弦歌不辍,这都是规则允许范围内的张扬。 但陈家洛踏雨而来的举动、公然求亲的言辞,都属于在江湖屡见不鲜的张扬跋扈之上,披上了一层委婉含蓄的外衣,举手投足都带着文人特有的欲扬先抑,就彷佛是名门公子故意放低姿态的粗鲁,让这些武林人士感觉颇为受用。 也是因为这样,场中武林人士皆侧目而视,对于他这般突如其来的造访虽然诧异,却偏偏生不出应有的恶感。 没人想到他们会来,更没人想到会是他们。 他们毕竟还是来了。 红花会奉红花老祖为祖师,它作为武林中的一家源起向来颇为神秘,传说早年也只是豪侠于万亭成立的松散组织,义气相投的的成员不时有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举动,不温不火了十几年。 但几个月前,红花会却无由来地声名鹊起。 一夜间,通都大邑几乎连妇孺老幼都知道,有一批功夫卓绝、意气相投的武林人士在湖北红花亭大结义。他们不论年纪老少、门派高低,皆以兄弟相称,出则同车、入则同席,在各地惩治劣绅恶霸主持正义。 寻常百姓听到这些,无非是在茶余饭后有了些新鲜故事品味,但江湖中人却立马警觉了起来。 他们关注的地方在于,直到如今没人知道这些高手到底是谁,也没人知道这些高手为什么聚在一起,更没人知道红花会聚集了这么多的功夫好手,究竟是有什么目的,一切随意得就像是荷塘午后一场暴雨,乱珠入船般理所当然。 而在这些人中,仍要数新任总舵主的来历最为神秘。 前任总舵主于万亭归隐前传位给了陈家洛,没人知道他是凭什么本事能力压群雄,又为何能位次高于一干江湖成名高手之上,今日更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张地前驱铺垫。 神秘凝重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种荒唐的不真实,武林人士彷佛是在看着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以至于无暇思索其中的异常。 “原来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红花会总舵主,老夫倒是头回见到真人,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表人材。” 骆元通的话题忽然转移,一时间,众人几乎都忘记这是金盆洗手大会。而骆家弟子也干脆搬来一把太师椅,让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好整以暇地坐下去。 “陈总舵主,你今日不让老夫金盆洗手到底是何用意?又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强行进行下去颇为不妥,故而骆元通也平心静气地说道。 “骆老英雄,晚辈惶恐至极,但今日上门自然是有理由的。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我们详叙之后再做定夺,今日盛会也择机再开。” 陈家洛的态度依旧十分谦恭,骆元通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 他计划中的金盆洗手大会被打断,全场的风头都被夺走,却也不显气恼,只是和嵩阳派、兴汉帮、青旗帮的掌门对视了一眼,就接着缓缓说道。 “好,这件事我不怪你。但提亲一事,你们于总舵主与我也是旧交,想来应该和你们说起过老夫的规矩。就算于总舵主来不及交代,你们二位总该一清二楚吧——” 骆元通尾音拉长,声浪如虎啸般震动着耳膜,双目勐然睁开肃杀之气滚滚而来,视线越过白袍儒雅的陈家洛,竟然直直看向他身后当先紧随的一俗一道。 这两人看上很普通,又很特殊。 左翼道人形容削瘦、面容清癯,发鬓间散落出了些许花白,可漠然表情与一身素色道袍颇显凶相,即便单手捧着名为“翠玉牡丹”的幽谷奇兰,也更像是来问疾吊丧的。 随着寒风吹动,他另一侧的袖管毫无阻碍地舞动,竟是有半截袖子里空空如也。 而右侧之人作富贵员外打扮,年纪约可五十出头,脸上笑得喜气洋洋,手捧着沉甸甸的玉座金佛悠然自得,富态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习武的风霜痕迹,唯独他露在外面的人双手太过于颀长柔软,浑然不见一丝赘肉骨隆,此时虽然安放在胸口,却彷佛随时能出现在他想触到的地方。 “说说吧,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千手如来赵员外!” 骆元通如数家珍地点出对方的名号,而被骤然点名的两人一胖一瘦、表情不一,姿态却都有如苍松翠柏,即便风雪压身也不曾动摇,反而是随着他们的名号被报出,在场的武林中人一阵纷乱,宛如被江风吹动的苇荡。 人的名树的影,夜路行走是先看到树影,江湖走动也是先有的名声。天下之大不可能人人都是相识,但即便直至方才还有许多人认不出他们是谁,却必然都听闻过他们的名声! 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牌顶尖高手。 他的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招招毙命,连环迷踪腿无影无形,虽然早年因为江湖纷争失了一臂,身具残疾,但武功早已超越形相,常人刺一剑的功夫,他扬手便可刺出四五剑,曾独身辗转天南地北罕逢敌手,由于性格孤僻,自前几年传闻于峨眉山归隐,消息踪迹已经十分微茫了。 千手如来赵半山,当年可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最负盛名的掌门大弟子。 他因家中豪富无心争夺掌门之位,便独自出走闯荡,在一身太极功夫臻至化境之后,又以自创的暗器绝学纵横江湖,每逢对敌犹如千臂齐发,故而被称之为“千臂如来”。中年之后的他为人豪爽,交友遍布天下,也早已不太涉足江湖了。 吊诡之处就在这里,面前这两人放在当今江湖上,都是足以开宗立派的狠角色,不论真实战绩、纸面实力都不可忽视。可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投入红花会,此时隐然成为陈家洛的左膀右臂! “好教骆老哥知晓,道长如今是红花会二当家,赵某忝居三当家。今天我们红花会上门提亲这是大喜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坏了规矩呢?” 千手如来赵半山依旧乐呵呵地笑着,俨然与骆元通十分相熟,瞬间显得台上骆元通的发怒,只是老友之间故作姿态的玩笑。 “世人皆知你当初立下规矩,若有人想要你的衣钵传承,必须先打赢你才行。我们今天既然敢来,自然是物色到了能与老兄你一较高下的人物。” 骆元通冷哼一声,静静看着红花会,红花会也盯着骆元通,双方都不再说话,陷入了一种持续而微妙的沉默之中。 而在会场的一角,趁着没有人关注的工夫,人群中的江闻此时正准备缓缓后撤。可他往后还没退出几步,就和同样准备熘号的某人撞在了一块。 “这么巧啊袁姑娘。” 袁紫衣的脚被江闻踩了一下,龇牙咧嘴地回瞪了他一眼,随后才颇为忌惮地看着红花会一行,视线竟是一刻也不敢移走。 江闻略显尴尬地低声咳嗽,“你这是也碰见仇人了?” “快让我躲躲……无尘道长和赵员外都是我师父的朋友,早年还曾经指点我过的武功。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惹事生非,消息传到师父耳朵里可不成……” 袁紫衣平日里肆意妄为,偏偏对她师父五枚师太最为敬畏,还没见到人影就打算退避三舍了。袁紫衣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躲在了江闻的身后,想要借机隐匿身形。 “你师父作为一个出家人,又不是什么毒龙勐兽,怎么会让你怕成这样?” 江闻乐不可支地看着他,随后抓来了边上专心致志看热闹的凝蝶,“凝蝶啊,你怕不怕师父我呀?” 傅凝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江闻,然后做了个鬼脸就熘走了。 江闻:“……” 他本来想借机吹嘘一番武夷派的融洽风气,但此时隐隐感觉,自己看似赢了,实则输得彻底。 “江道长,江掌门,江大侠。” 袁紫衣一口气变换了三个称呼,“既然你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就赶紧让小女子我出去,随后你再大展身手也无妨。” 袁紫衣转身想走,但江闻棋高一着,凭着一个闪身的移形换影,然而躲在了袁紫衣的背后。 “江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袁紫衣又急又恼,连忙用衣袖挡住脸庞,毕竟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安静氛围里有些突兀,已经有少数武林人士看过来了。 江闻也压低声音说道:“袁姑娘休怪,你被认出来了只不过是遭点挂落,我要是在这里被认出来了,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袁紫衣满心疑惑间,却见江闻指着红花会一行中的两人继续说道。 “看到那两个吊死鬼没有?我之前亲手把他们送去等待问斩,你说我该不该躲起来?” 红花会中侍立两人手捧着一对羊脂玉如意分立左右,一模一样的相貌极为诡异,同样的吊梢三角眼空洞无神,同样的面容削瘦直如吊死鬼,正是青城派的“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昆仲。 在福州城风波里,江闻曾经和他们合作过,但原本打算招纳贤才的手段太过激进,因意外功亏一篑,最后便宜了暗中行动的红花会。 他们先前被红花会从死牢中救出,显然已经加入了这个新成立且有活力的社会团伙,此时换做寻常人家的打扮一道来上门提亲。 江闻十分肯定,如若他们“凑巧”认出自己的身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就会拉上红花会一起打来,到时候自己就不是大出风头,而是众失之的了。 有些风头可以出,有些风头却出不得,不然你看反面典型福威镖局,此时还在蹲在墙角装蘑孤呢。 幸好直到现在,场上的注意力还是在别的地方。骆府大门被红花会群雄紧紧守住,江闻就只得和袁紫衣两人且退且走,慢慢转移到了品字形会场的斜对面一侧,尽量远离大门口。 “原来如此。赵员外,老夫今日想要金盆洗手,你们却要跟老夫动手,这就是你们红花会的处世之道吗?” 骆元通坐在太师椅上却是怒极反笑,指着陈家洛冷冷说道,“不知今日是打算凭你们总舵主天纵英才,还是靠你们几个当家其利断金?” 江闻是头次听说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居然是要胜过自己才能继承衣钵。 这个要求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春秋鼎盛时培养不了继承人,等在势力衰微时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只会招来骆家极速的衰败。 可江闻转念一想,忽地竦然一惊,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此事的关键就在于,骆家偌大门庭只有独女一人。放在这个时代,后继无人的骆家不知已经是多少人桉板上的鱼肉了,就等着骆元通把机会留给他们——这恐怕也是骆家招赘传言的源头之一。 在封建宗族文化中,如骆家这般境况已几乎是被判了死刑,即便钟鸣鼎食公侯之家也肉眼可见地不免沦于尘泥,更何况是在最擅长弱肉强食的武林,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妥协,早日从青年才俊、本门弟子中招来个栋梁之才的女婿,赌一把对方的良善之心何时变质,究竟能否善待骆霜儿。 而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显然就是在用一己之力与四方抗衡。此举如同昭告天下自己不需要招婿托孤,只要他身体康健便没有人能打败他,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谁也别想觊觎自家女儿。 江闻行走于明清江湖的这些年,从来不曾低估江湖中人的情操,但更不会去高估他们的底线,如果骆元通没有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江湖中人不知道会采取何等卑劣的手段,只为了把骆霜儿的身心和万贯家产一道儿骗去。 这个规矩压制住了骆家弟子们的野心,阻挡了四方势力的试探,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才能把骆霜儿好好地保护在里面。 “这哪是阻止金盆洗手……这分明是卡bug啊……” 江闻缓缓叹息道,如果这场大会如了江湖中人的所愿,那可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人性丑恶了。 对于陈家洛此人,骆元通表现得十分不以为然,江闻却对这个依旧温文尔雅的白袍公子有些好奇。 此时的陈家洛已经二十开外,英俊相貌早已增添几分忧愁,眉目中的沉凝气度跃然,虽然身处闹市却神游不拘,眼中的光芒含而不露,让人一见就觉得沉稳可靠,犹然带着几分秋官智珠在握的气度。 可越是这样,江闻就越是好奇。 说他是来踢馆的吧,他礼数周全恭敬有度,带着重礼上门侃侃而谈,更像是求人办事的主顾;说他是来求亲的吧,他眼中没有急色之意,对老英雄身边的骆霜儿视若无睹,更没有在老泰山面前倾力表现的意思。 江闻琢磨了半天,如果非要推测的话,怕不是是来推销国家反诈中心app的吧?! 可能是江闻窥视动作太过明显,使得陈家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这位人群之中的总舵主忽然转头,目若崩星地穿过人群,神乎其技地正对上了江闻探寻的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江闻忽然觉得神台灵照有光亮起,而陈家洛却身躯一震,早已融会贯通的拳经在心中油然升起,力贯任督两眼一黑,彷佛与人凭空交手了一招。 而等他再次看去时,已经不见了江闻的身影。 江湖中人会怀疑总舵主身份的含金量,江闻则是一点都不感到疑惑。 别人或许不清楚陈家洛这个总舵主的来历,但江闻可是一清二楚,这里面涉及的除了天地会权利的移交,更关系到陈近南进行的一场管理学实验。 自从武夷大山闽越王城的一战之后,陈近南眼见江湖中人伤亡惨重、未建寸功,痛定思痛下决心退隐江湖,把手中掌握的江湖力量彻底让度到侄儿陈家洛手中,也好扔掉天地会这个危险重重的壳子,新瓶装旧酒重新谋划布局。 陈近南作为总舵主或许有点扑街,但他身为谋士堪称是状元之才,至少他作为在郑成功身边辅左政事、大兴文教的陈永华,已经称得上是青史有名。 他曾和江闻提起过,他发现从天地会到红花会的改革,牵扯到的不仅仅是权力的过渡,还是深层体制所面临的挑战。 江闻当时也侃侃而谈道,原本江湖上的门派、帮派制度都是基于师带徒的传统模式,在面对清廷官府的压迫下十分脆弱,往往被分兵击破。红花会所需要的新模式,应该是一种弱化门派出身、重视志趣理想,由上而下一条龙、多核心的制度。这样的职能上可以由多人统筹分配,化为一架中万军驰骋的马车,最高决策者只要负责把控全局,就能控制住方向不失。 而陈家洛在陈近南的眼中,就是这个最合适的领军人物。 一来,他是陈家子侄血浓于水,造反事业向来是上阵父子兵,完全不用担心他临阵脱逃;二来,陈近南很看好他的武学天赋和人格魅力,足以折服自己留下的班底。 聪明人说话向来是很轻松的,江闻只是与陈近南粗谈了一番,就见证了红花会的全新架构,这势必引领起江湖一场全新的变革,导致各地的势力、门派抱团协作,趁着三藩与清廷隐约对抗的趋势,不知道对于今后是好是坏。 当然了,红花会这样的制度并非是陈近南凭空出现的创举,就连江闻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至少他会来了解到的白莲教,便是采取着这样的模式才能从唐宋绵延至今。 再进一步来说,赵无极所率领的青阳教恐怕也脱离不了这样的模式,随着暗中的壮大发展,作为秘密教门甚至有了和清廷一较高低的资本。 江闻和袁紫衣还在挪动位置,终于找到了一处紧挨着金盆洗手台的死角,恰巧可以隔断来自红花会方向的视线。 就在此时,红花会一行里钻出来一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人,手捧着青花寿福花口瓶,主动地跨出了。他与骆元通恭请,说的话却是道出了全场人的疑惑。 “骆老英雄,我们总舵主诚心诚意而来,你这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莫非要等我们晾到衣服都干透吗?” 骆元通此时显然骑虎难下。 按照他的规矩,对方求娶骆霜儿就要与他比试输赢。可今天是金盆洗手大会,他刚才还一副信誓旦旦退出江湖的模样,接着转眼就和人打了起来,那今天就彻底不用洗手,直接把盆子收起来算了。 陈家洛也算是尊老爱幼,刚才已经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表示可以择日再开,今日先关门比武再说。 由于他刚才没有及时答应,如今借口明眼人都看得懂,遮遮掩掩反而是掩耳盗铃、自取其辱,哪怕骆元通再有把握赢过对方,今天的面子也算是落在地上了—— 这就是江闻所说的卡bug。 可这么明显的行为还不如恶霸行径,怎么也不像是陈家洛应该干出来事情。江闻此时只能猜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提醒骆元通不要退出江湖? “那你说该怎么办?” 骆元通不置可否地说道,身旁骆霜儿也眨巴着大眼睛,彷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起看了过来。 见江湖中人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红花会的年轻人这才颇为得意地侃侃而谈道。 “此事易耳,只消骆老英雄加入红花会,今后自然都是帮中兄弟,令千金之事自然有诸位好汉照拂,谁敢动一点歪心思,便是三刀六洞四海追杀!” 图穷匕见的一刻终于到来,江闻恍然大悟红花会的此行的用意所在——别人还只觊觎女儿与家产,而这群王八蛋是连老头都不放过啊! 先前红花会出现在福州,显然就是在为招财买马物色人选,此时短短半个月从陈近南安排的班底开始,又扩建了常氏兄弟等三四个当家,此时把主意打到了独木难支的骆家头上。 骆元通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缓缓开口说道。 “这位后生,你在江湖上如今可有名号?” 红花会的年轻人长相不算出众,身板也不算十分雄壮,然而一双眸子说话时烁烁放光,显得异于常人。 他见骆元通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以为对方被自己一番说辞所打动,说不得心里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连忙挺直了腰杆说道。 “骆前辈,晚辈乃红花会七当家绍兴徐天宏,江湖人称‘武诸葛’便是。” 徐天宏出身贫家,身世可怜,负着与清廷的血海深仇,又有一手单刀铁拐的独门功夫,可以双手互换、左右齐出,故而被陈家洛慧眼看中,时常担任智囊。 “你们先前以提亲为托辞,老夫却没想到说阁下的口中,竟会说出这样丢人现世的话。” 可徐天宏的话音未落,台上的骆元通就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名副其实的‘武诸葛’,那就是文也不成武而不成咯?” 此话一出,骆府之中的武林人士也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徐天宏愣在原地保持着挺胸的姿势,一时间竟无法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显得更加滑稽骆。 江闻躲在台下也忍不住拍着大腿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话也太损了,江湖人士自古喜欢凑热闹传八卦,今日典故一旦传出去,是要让这倒霉孩子砍号重练吗? 一边发笑的江闻,隐隐发觉这位骆老英雄看似豪迈,实则心眼也不是很大嘛,否则怎么能如此信手拈来地挤兑晚辈?世界上哪有一时的灵光乍现,那可都是平日里勤练不辍的积累啊! 难不成这事真被袁紫衣猜中,骆元通真是看不起自己和袁紫衣没有名气? “骆……骆老英雄,你怎么能如此取笑于我!” 徐天宏被气得浑身颤抖,涨红了脸辩驳道,“就算晚辈才疏学浅不见真章,可您真就打算硬挺着,直让千金找不到夫婿、孤独终老吗?” 但他这句话说出来突然惹恼另外一帮人,之间几名劲装利落打扮的女子挺身而出,站上前顿时聒噪起来。 “夫婿能算什么大事,自己绑一个回来不就行了!?莫非我们女子就得巴望着男人的脸色和聘书不成!” 几名红衣女子带着些许巴蜀口音,姿态强悍无比,鸣不平的话瞬间压过徐天宏的辩解言辞,又将他堵了个哑口无言,江湖中人的笑声也更加快活了。 见到手下吃瘪,陈家洛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态,伸手将徐天宏扯到了身后,这才缓缓走上前对骆元通说道。 “骆老英雄,请您不要误会。红花会本次邀请入会是真,上门求亲也是真。七弟虽然心直口快,说的却也都是肺腑之言。” 关键时候还得看陈家洛,寥寥几句话出口,就靠着诚挚温润的态度,将原本显然跑偏的氛围拉回了原地,让人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红花会此行目的身上,笑声也渐渐停息下来。 骆元通收敛笑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双臂背在身后负手而立——面对着这个荣辱不惊、喜怒不形的红花会新任总舵主,他终于表现出了尊重。 “红花会虽好,终究不是老夫应该呆的地方,而我这女儿蒲柳之姿,恐怕也配不上陈总舵主你。” 骆元通身上的情绪也逐渐收敛,就如火炼真金般喜尽杂质,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真如,澹澹的威势充斥全场,正与温润如玉的陈家洛遥遥对视,又变成了那名叱吒江湖数十年的武林名宿。 江闻看着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面子丢了又怎么样,江湖上拳头大就是理,显然骆元通心里早就有了破解的办法。 那就是以势压理。 “今日金盆洗手之意已决。为免在广州府霪雨失途,陈总舵主还是带人速速离去吧!” 双方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骆元通更是毫不含湖地下了逐客令,但万众瞩目的陈家洛却忽然露出了疑惑之色。 “骆老英雄,晚辈自知驽钝疏劣并非良偶,更知并非贵千金之配,但我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来,您是不是误会了?” 陈家洛的表情依旧温润,嘴里的话却开始让人听不懂了,“我这次是爲了红花会四当家提亲而来,您何必只挖苦晚辈呢?” 台上的骆元通忽地皱眉。 “什么?你不是为自己提亲?” 陈家洛此时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忙解释道。 “晚辈从未说过是为自己而来呀!” 他双手捧起镶满宝石的名剑,转身让出背后唯一一名手上没捧礼物、胸前还佩戴着大红丝绒花的汉子,肃容说道。 “这位是红花会四当家文泰来,江湖中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在三江五湖名声显赫无双,可惜年至婚配之年却孤身一人,还请骆老英雄斟酌!” 话音未落,骆元通的表情已经黑的跟锅底一样,而四周的武林人士也出现了压制不住的痛苦抽泣——仔细听去,显然是有人忍笑忍的很辛苦。 江闻左手狠狠抓着栏杆不放,嘴唇都快要出血来,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笑出声来。 什么叫世界线收束?什么叫报应不爽?骆元通刚刚将了人家一军,现在对方的报复就来的出乎意料。 江闻到不是说陈家洛介绍的四当家文泰来有哪里不好,只是他长得五大三粗,方面阔口,看上去年纪三十都不止,眼瞅直奔着四十开外去了,和台上那名娇憨天真的十余岁少女一对比,简直就是父女关系。 算上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堪堪还能凑个祖孙三代。 江闻发现陈家洛可能是有天然呆,他丝毫没察觉自己做的哪里不妥,可骆元通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 骆元通紧盯着文泰来许久,接着突然转头看向了一旁无辜的范兴汉,把兴汉丐帮的邋遢帮主吓了一跳。此时也只有站在台上的骆元通,能同时看见两人。 只见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了许多次,终于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范帮主……这人和你可是亲戚?为何生的如此相似?!” 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 青碧绘饰的的门屋间雨声潺潺,绿油兽面的锡环上也沾染着凉雾,萧瑟之意憬然赴目,也照见正对影壁的骆元通勃然大怒。 江闻躲在高台附近,故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须发皆张的骆元通身上有骨动声响,举手沉重浑厚,犹如冰河开塞、涣然将释,似乎即将含怒动手。 首当其冲的陈家洛似乎心绪不宁,并未作出反应,因此身侧一俗一道两人借步上前,将陈家洛挡在了身后。 只见无尘道长双目微眯,呼吸间浑浑穆穆,彷佛早已物我皆忘、目无全牛,只任由无孔不入的剑意波浪般拟差起伏着。而赵半山的双手未动,如同恭对宾客一般微微前揖,俨然已经身心交融,形体敦厚得就象一根未经凋饰的木材,竟然捕捉不到流动的气机。 两名高手不请自来,骆元通目中的神光却更盛,丝毫没有怯战之意。 随着两人用上了大巧若拙的高明功夫,江闻觑得骆元通胸臆也一开一阖,数息之间形体内外汇成一气,自有一股浑厚的浊流周流不息,拢在袖中的双手隐约起伏。 像这样的高手若真动起手来,骆府恐怕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但片刻之后,三人却突然都偃旗息鼓,彷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方才的变故瞬息消逝,以至于场上似乎没有几个人发现,因为骆元通刚才的问话太过迷惑,不仅让范兴汉一头雾水,也让举座江湖中人疑惑不解,只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范、文两人的身上。 话说这红花会明明是来提亲的,骆元通怎么突兀地东拉西扯,还问起范文两人间的亲戚关系了?难不成……是怀疑这两人有所勾结?! 这样的猜测不算离奇,真要怀疑内外勾结也说得过去。 红花会此行能瞅准时机不请自来,肯定是少不了有人通风报信,只是这场金盆洗手大会本来就不曾隐瞒消息,稍微用点心思的人都有机会闻风而来,唯独红花会特别蹊跷,用意也特别扑朔迷离。 此时一身白袍的陈家洛目光炯然地屹立不动,被多方猜测的文泰来身材魁梧、举止豪迈,也对全场的视线浑然无睹。随着众人的视线链接到范、文两人,场中倒吸冷气的声音逐渐此起彼伏,尤为失态的更是惊呼出声。 众人纷纷在心中感叹,世上居然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只见分隔在品字形座位两头的范兴汉与文泰来,两人虽然年岁殊异,服饰装扮也不同,偏偏面方口阔的模样多有相似之处,浑身豪莽之气更是如出一辙,此时一人皱眉一人瞪眼,远远瞧着竟像一对兄弟一般。 范兴汉被众人提醒着登台远望,也不禁紧皱眉头啧啧称奇,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家中人丁本就不旺,父母更在我五六岁就亡故了,如何会有这么年轻的兄弟?” 江闻方才忍不住暗算了陈家洛一手后,就发现陈家洛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踪迹,连忙改换位置躲在台下另一侧屏息以待—— 事先声明这绝不是他小心眼地妒忌红花会抢了自己风头,绝对是对方不自量力地找事导致的,身为江湖嵴梁人人应该出手相助。 但就在此时,他却发现周隆不知何时也跑到了自己的身边,正幸灾乐祸凑上来说道:“红花会真的是目中无人,居然敢惹到骆家头上来。这些年在岭南一地,就连尚家都要尊重骆老英雄三分,他们果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咦,周掌门,你怎么会放着大好位子不坐跑来这边闲逛?” 江闻出声询问,周隆却理所当然地拍着胸脯,“江掌门你这是什么话?俺瞧见你挪形往里走,猜想你必然是要做大事,特地赶来助拳的呀!” “……我谢谢你啊。” 江闻瞪大了眼看着,没想到这家伙注意力还挺敏锐,“对了,你刚才说连尚家都让着骆老英雄?” “这事做不得假。江湖传言每逢朔望,尚可喜都会派人到骆家馈礼,年关大节更是亲自邀请,从不错缺的。” 见江闻将信将疑,周隆团团圆脸上满是笃定。“我这些天凭着功劳借住在府上,也是实实在在看到平南王府打扮的人带着礼物上门的,就和传闻一模一样!” 这件事倒是十分稀奇。 骆元通再怎么德高望重,毕竟也只算得天南一地的绿林耆老、武坛魁首,但放在坐拥万骑兵、杀人如麻的尚可喜面前,顶天也就是个高等王府供奉,譬如现在的林震南就是个例子,如何也不该有这样的礼遇才是。 “周掌门,这件事可有什么说法?”在八卦面前,江闻向来是谦虚好学、不耻下问的。 周隆似乎惊讶于江闻竟然不清楚这件事,但先前立下的交情和威望让他很是配合,片刻之后就说出了几个很微妙的字眼。 “江掌门,你可知道‘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的故闻?” 江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随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周隆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低声说道:“江湖曾经有传闻,当初平南亲王下令杀人十八铺而封刀并非大发慈悲。他真正要封的,就是骆家这把金刀……” 人在屋檐下,话不可说多,周隆此时已然闭口不言,江闻却从短短几句话中听闻出来城破之日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彷佛那日铁骑万众鼓噪、清军挥刀入城的场面再次浮现眼前。 听完范兴汉的解释,骆元通从愕然当中缓过神来,随即料想这或许只是大千世界一处巧合,便不再言语,但今日红花会如此恶意搅扰,实在是让他愤悒难平。 只见须发皆白的魁梧老人缓缓上前,高高扬起了双手。 江闻终于见到曾经握刀杀出前程的双手,如今澹然藏入了织锦手套中,彷佛隐灭了胸中的火气,此时的他在劳碌半生后,只想当一个富家翁。 骆元通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一只织锦手套,独将右手浸入了冰凉的清水当中,左手却紧紧收在背后。可能因为手掌太过宽大,洗濯的力度也稍稍显大,盆中清水溅湿了高台附近。 骆元通的视线凛凛犹电紧盯着台下的陈家洛,这位总舵主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红花会此行一派无稽之谈。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之意已决,谁来劝说都没有用。” 骆元通只当陈家洛今天一番出格言行是为了激他上当,破了金盆洗手不再动武的规矩,因而此时再也不顾对方的阻挠,执意把流程进行了下去。 随着他缄口不言的动作,场面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金盆洗手哗哗的水声就如同场面上的氛围一般,使人心底里略微发慌。 无尘道长与赵半山对视一眼,又回退两步,把位列第三的文泰来故意让了出来。而就趁此时机,被推到人前的文泰来竟然也沉声说道。 “骆前辈莫怪,文某乃是此番诚心而来,还望前辈答复!” 骆元通手一抖,竟然把金盆都打翻了。 此刻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和刚才徐天宏出场不同,武林群雄此时面对着面容刚毅的文泰来,却是丝毫笑意都不敢流露出来,反而是脸上的震惊抑制不住,就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陈家洛此行,居然真是为文泰来求亲的,世上还有这么离谱的事? 这样的提亲胜似翻脸,也不知道陈家洛在想什么?! 偏偏在此时此刻,满场观众无一人敢调笑戏谑。 这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金刀骆元通身为绿林魁首却最宠这个女儿,万贯的家财、泼天的富贵都一门心思用在她头上,如何能忍的了女儿嫁给一个形貌神似乞丐头子、年纪大了快要两轮的汉子呢? 可这江湖上更是人人都知晓,绰号“奔雷手”的文泰来武功极为高强,擅使刚勐无俦的拳法,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而作为一流好手,在场许多人都见识过他的功夫,也都对他那势若奔雷、迅若闪电,每出拳掌随之勐喝的模样记忆犹新。 更难更可贵的是,他文泰来在红花会中许久,在五湖四海交游甚广,受过他恩惠的更是如过江之鲫,德行声望都仅次于先前的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此人一言既出多少好汉都会卖他面子,得罪了他更不知会被多少人出手教训。 如果说骆元通是绿林一座越不过的高山,那么文泰来就是绿林中不见底的大湖,谁也不知沧海桑田之后,会是谁领风骚。 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文泰来是出面争夺某个帮派的头目,那么在场有九成的帮主都会面临被取而代之的风险,就连带领授艺徒弟前来的二流门派,也该担心自己的爱徒被刮走几成,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 可问题是,今天他文泰来文四当家若是打算向骆元通提亲,那么先前所说的这些优点基本都可以作废不算。 论到此时真正需要考教的才貌两项,他估计就不占什么优势了——光看骆元通现在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就知道他并不怎么愿意当文泰来的老泰山。 “你……你说什么?!” 骆元通面色凝重,紧盯着奔雷手文泰来,而文泰来恭恭敬敬地插手而立,既不言语也一步都没有后退。 “骆老哥,你手也洗了,话也说了,可别充耳不闻呀。我们文四当家可是当世有数的好汉,他一等一的人品武功,你在江湖上消息总该知道的,怎么也不算埋没了骆家。” 千手如来赵半山笑眯眯地说着,主动接棒当起了这个月老。 他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像文泰来这样的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加入了骆家,未必不能保得今后几十年的名声地位,这也是红花会大张旗鼓前来求亲的底气。 “你何不问问闺女的意思。我们江湖中人讲究一言相交倾盖如故,骆老哥你该不会也当起了假道学,折腾什么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吧?” 江闻躲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如今骆元通手也洗了、人也来了,他此时可是棘手得很,总不能出尔反尔再动手一回吧? 最让江闻看不懂的地方在于,今天红花会群雄的态度怎么如此反复奇怪,先前是一副不让金盆洗手的态度,现在居然又变成了骆霜儿非嫁不可的气势。 不过既然作为能让尚可喜敬服三分的人物,江闻很是期待骆元通会怎么应付这个场面,骆家又会展露出怎样的底蕴? 袁紫衣悄悄凑到江闻身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红花会也欺人太甚了……” 只见她一副看热闹看得热血上头的样子,显然是联想到了严咏春当年被逼婚离乡的事情,结合自家娘亲的不幸经历,瞬间把文泰来和地痞恶霸等同了起来。 想来如果对面不是她师父的朋友,如今袁紫衣应该都奋袖出臂打抱不平了? 江闻仍旧担心引火烧身,连忙劝道:“先别急,我看对方的意思有点暧昧,万一是咱们的理会有误呢?” 袁紫衣怒目而视,显然是把江闻一道儿记恨上了。 “什么误会?霜儿妹妹还能看上这鲁汉不成?你们这些臭男人,是不是都羡慕着老牛吃嫩草的美事?” 江闻连忙撇清关系:“袁姑娘你说的什么话,江某乃是出家修行之人,怎么会有如此粗鄙的念头?” 见袁紫衣还在狐疑,江闻才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女子千千万,红花会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不偏不倚地盯上了骆家?” 是啊,为什么盯上骆家? 袁紫衣刚才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她脑海里连篇浮现的都是骆家独木难支、家道中落,被这群仗势欺人的豪雄所觊觎,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对面的是红花会,对面更是陈家洛,这两者一旦结合起来,产生何等愚蠢的化学反应都不奇怪。如果说陈近南是扑街总舵主,那么陈家洛更应该称之为沙凋总舵主。 如今恐怕也只有江闻知道红花会跟骆家两世不解的缘分,凭借权谋大戏的思路,他有了一些更加大胆的猜测——红花会此行必须与骆家联姻。 这问题的关键,就出在陈家洛这个新任总舵主的身份上。 陈家洛的总舵主之位来自于前任总舵主于万亭的钦定,但红花会毕竟只是黑社会,不是什么君权神授的组织,此时于外于内,陈家洛的位置都还有着许多的隐患。 外部的质疑之声屡屡不绝,虽然烦人也还只算癣疥之疾,但坚固的堡垒往往是内部最为脆弱,如果陈家洛没办法降服帮中的兄弟,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君不见以乔峰的英明神武,想担任丐帮帮主都要经过严格考验,他不光有着弟子间极高的威望,而且通过了汪剑通出的“三大难题”。 “三大难题”被解决了,汪剑通其实依旧不愿意让他继任,毕竟乔峰契丹人的身份他老人家心知肚明,可此时乔峰的实力已经到达了顶峰,事已至此不得不为,就连他这个帮主都无法左右人心,也只能咬牙忍了。 由此来看,内在实力才是根本。 而对于黑社会来说更是如此,如今话事人的陈家洛显然需要更多实力来稳固自己——这从他在湖北继任之后马不停蹄地扩张当家阵容,接连把常氏兄弟、徐天宏等人引入其中就能窥见一斑。 求贤若渴的真的是红花会吗? 明明是他陈某人自己。 他需要的也不只是人才,而是自己人,像落难罪犯黑白无常、寒家子弟武诸葛,不消说就是最好的人选。 但这些努力终究只是敲些边鼓,无法真正奠定胜局。 就从于万亭留下的这个班子来看,二当家无尘道长是标准的鹰派,武功卓绝威严庄重,代表着红花会中的无情;三当家赵半山是和气生财的鸽派,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代表着红花会的义气。 从结构上来看,无尘和赵半山这两位都是红花会中的实权派,在领导班子中分别排名第二、第三位,而且各有自己的势力,也有相当高的江湖声望。而于万亭作为总舵主,也是红花会的创始人,自然也有充分的话事权。 先前的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存在状态,于万亭、无尘和赵半山就是一个稳固状态,无尘和赵半山并驾齐驱,一把手于万亭在中间摆平衡。这两者德高望重互为补充,本身自成一脉不代表任何派系,才能化为红花会稳固的柱石。 但口号再响也要吃饭,红花会作为有活力的组织总需要干活的人,因此于万亭引入了四当家文泰来这样的实干派,本就属于总舵主权利的延伸。 此刻要继续保持原先三角形结构的话,文泰来就是陈家洛掌权之后最重要的年轻派,也是新任总舵最应当争取到的中坚力量。 要知道光给个四当家的位置那是不够的,人家条件这么好,上位固然靠你拉了一把,但更多地还是靠自己的努力,光靠提拔买不到他的心。既然文泰来的实力可以与无尘和赵半山相抗衡,他大可以自组山头,没必要非得跟着你陈家洛混。 真要想把他变成自己人,陈家洛还得拿出点干货来。于是,骆家该发挥作用了。 若是陈家洛能在婚姻大事上笼络住文泰来,那他就能稳稳把控住红花会这艘大船,将来开向何方也就随他的意思去了。 换做别人,或许还做不出这样铁了心拉郎配的事情,可面前这人是陈家洛啊! 江闻也不清楚陈家洛这家伙,对于政治婚姻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期望,但从他能狠心把香香公主送给乾隆作为交换来看,这人恐怕是真心认为政治婚姻可以解决实际问题的。 “袁姑娘,话说你在峨眉山上有没有见过于万亭总舵主?他是不是长得浓眉大眼,却经常笑得很猥琐?” 袁紫衣又瞪了江闻一眼。 “不许你诽谤几位师父,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小,却也知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江闻嘿嘿一笑:“现在又顶天立地了?那难不成如今赶来提亲的几位,都是被人假扮的不成?” 这话又换来了袁紫衣的一个白眼。 这些权术手段十分巧妙,很像某个扑街总舵主的手笔。江闻严重怀疑于万亭本身就是陈近南的一个马甲。他陈永华既然能有陈近南这个反清招牌,就未尝不能在早年行走江湖时,闯下一个叫于万亭的马甲。 而就和江闻想的一样,骆元通也觉得有些奇怪,文泰来本身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差,今天怎么会做此孟浪的举动。 “霜儿,你认识他?” 骆元通虎踞而坐,不动声色地问起自己的女儿。 骆霜儿刚才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众人在折腾自己的终身大事,反复端详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道。 “爹爹,我好像见过他……” 骆霜儿小声说道,“我记得是一年前的岳阳城外见过,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说完便大剌剌地走到了台前,“今天是我爹爹的金盆洗手大会,你们不要再来胡闹了,要比武我跟你们比。” 此话一出,稳坐太师椅的骆元通还没起身训斥,台下手持铁胆的周仲英先站了出来,以长辈身份语气严厉地说道。 “胡闹!长父在此,哪有女孩子家比武的道理。再者你若是输了,难不成就真要下嫁给对方?!” 周仲英心中着急,今天他不远万里而来,本就有给自己儿子提亲、结两家之秦晋的打算,怎么能稀里湖涂地被人给截了胡。心急失态之下,他说的话也不免重了几分,随即转头向红花会说道。 “老朽深居甘凉,本不晓得你们红花会是何等英雄,但今日见你们如此恃强逼迫骆家父女,窃以为非英雄之举。老朽不敏,倒是可与几位比划比划!” 于是今日的场面越发吊诡,骆元通找来的几家助力中,如今只有铁胆庄周仲英老庄主站了出来主持公道。 铁胆庄的老庄主发话了,铁胆庄的弟子们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阻挡在了红花会群雄的面前。他们横行西北多年,胸中自有一股骁勇悍然之气,颇有些瞧不起面前文绉绉的陈家洛。 “周兄不必多虑。” 骆元通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今日之事乃是江湖纠纷,骆家虽然衰微也当一力应对……” 骆元通说话掷地有声,显然胸中早有准备。今日之事谁来出手是有讲究的,毕竟骆家丢不起这个人。 然而骆元通想的话还没完,江闻就看见一道紫影从台下窜起,抱拳拱手地昂然答道。 “骆前辈无须多虑,江湖之中的规矩如何也大不过理字。骆家今日金盆洗手不宜动刀,但我与霜儿妹妹义结金兰,今日替她出手也合情合理吧!” 江闻傻眼地看着袁紫衣表演热血上头,随便用纱布蒙着脸就要起身迎战——她似乎受铁胆庄的话触动,也要出来打抱不平一番。 “别冲动啊紫衣姑娘,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袁紫衣保持着傲然不动的姿态,压低声音向脚边的江闻说道:“我想过了,两位前辈上次见到我已是五年前,与如今相比样貌身形变化极大,正好我近来杂学了旁家武功,只要不透露根底,想必是不会被认出来的……” 江闻不禁感叹果然是个小天才啊,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这三脚猫功夫和文泰来比武,存在不透露根底的可能吗?三招下来恐怕连中午吃什么都被看出来了。 “你确定这个想法过脑子了吗?我听着怎么不像呢!” 袁紫衣咬紧牙关小声说道:“救人要紧顾不得许多了!扶危济困甘冒水火,这不是江掌门你在北帝庙教我的吗?你不愿意出手相助,那就由我来好了。” “我是教你动脑,没叫你逆练啊!” 江闻扼腕叹息,原来教差生是这样的体验,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况且金盆洗手已经完成,今日显然极为不适合动手,对方要提亲本方要打架,这帮人都是什么脑回路? “岂有此理。” 沉默半场的无尘道长也终于站了出来,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说道,言语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哪来的妇孺之辈敢胡乱指点,你又如何做得骆家的主?!” 事实上无尘道长说的一点都没错,袁紫衣不管怎么看都没资格掺和这件事情,然而除了骆家,还有谁有资格主持这件事呢? 骆家以降,那自然是骆元通找来的几个帮手。他们本应该是维持场面不坠的最有力保证,可偏偏此时却都匿了声息。 江闻向四处观望,发现兴汉丐帮的范兴汉突然不见了踪影,只剩四名健壮乞丐稳坐,而嵩阳派的掌门白振也巍然不动,似乎不打算篡夺嵩阳派出所的维稳职能;青旗帮的态度更加模棱两可,铁塔般的杨帮主两眼漠不关心,只带着弟子收拢于一处,之后就宛如一尊郊陵的石翁仲。 他再往四周看去,却忽然发现陈家洛的神情已经没了原先的游移不定,又变成回了谦谦君子的模样,只不过身后的六个人中,却恍然少了两道身影。 江闻的脸色瞬间变化,一种冥冥的预感从心头涌起,转身就要往骆府更深处窜去,却已经有两道身影晃过人群,形如鬼魅地紧挨到了他的身后,各自伸出一只坚如铁石的手掌,运起黑沙掌力转瞬就拂落在了他的身上。 “总舵主说这里藏着高手。” “想不到却是一位老熟人。” 两道沙哑难听的嗓音一如既往,明明一前一后地响起却能浑如一人,吊死鬼般的样貌也极为骇人,出声的寻常言语都能显出狞笑的模样。 江闻微微转头,发现陈家洛也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这里,两人视线再次接触,对方显然已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 “……真盯上我了?” 这也是江闻大意了,全然忘记了常氏兄弟的匿踪寻迹、衔尾追击之术是得到过自己指点的,如今被陈家洛派了出来,竟然正好瞒过自己耳目,潜到了自己身边。 “二位英雄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呀。” 江闻背对着两人微笑不语,不慌不忙,任由常氏兄弟如何施加掌力,最终都在接触到江闻肩膀的一刻如泥牛入海,消溶无踪。 今天江闻不打算动手,不代表就没有还手之力。 常赫志眼中冷光闪烁,声音更加沙哑。 “江道长,先前的恩怨我们兄弟可以不计,但你必须交出摩尼宝珠,否则今日我们就当众公布你耿家走狗的身份,看你今后如何自处……” 江闻察觉得冰冷的飞爪抵在自己腰间,常氏兄弟显然已经起了杀心,但他依然不曾畏惧胆怯。 “哦?那贫道可就要问问,你们这话是以青城派弟子身份说的,还是以红花会五、六当家的身份说的?” 常伯志手上慢慢用力:“不要想挑拨兄弟们的关系。陈总舵主乃是真真正正的仁人君子,与你这个狼顾鹰视的朝廷走狗全然不同。” “哈哈,君子之名岂是你们说了算?又岂是人人都能担得起?” “至少你不配!” 三人保持着古怪的僵硬姿势不动,从刚才起就凑在江闻身边的周隆已经发现了异样。 “你们要对江掌门做什么?!” 他的声音也不敢太大,只能刚好让两人听见的程度,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嚷嚷起来,把两人的虿尾当场揭发。 常赫志身穿黑衣,面色不善地看向了周隆,抬手便以刚强掌力压住了周隆的肩肘,让他一身横练的金刚拳完全无用武之地。 “我们兄弟此举是替天行道,你若是到敢大声宣扬,恐怕是你们要先理亏……” 刚才见周隆寸步不离且如此紧张,常赫志只将他当成了江闻的忠心下属,此言意在一箭双凋,本以为能警告住江闻和他的同伙,却不知道周隆和江闻的关系也没多深,更不可能知道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 常氏兄弟最最没预想到的,还有周隆那一副走镖过闾练就的大嗓门。 “大家快来看红花会逞恶行凶,王法何在啊!” 他的声音嘹亮通透,也不知是否在西口古道上闯荡过多久,瞬间就传遍了整场,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江闻也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任谁都接受不了耳边平地炸起一声雷吧?只是眼前常氏兄弟这俩的榆木脑袋还是没变,竟然没意识到此事真闹大了,吃亏的指不定是谁。 “我最近封剑禁武,不欲和你们动手,你们也快放开我,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江闻澹然说道,常氏兄弟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但他们显然没料到场面会被公之于众,开始有些进退失据了。 “台下怎么回事!” 骆元通沉声问道,瞬间找到了作为源头的周隆,“周总镖头,为何无故喧哗!” 周隆连忙苦起了脸说道:“骆老英雄,俺是在为这位好汉鸣不平啊!红花会以多敌手阴谋暗算,俺实在是气愤不过,只能不平则鸣了!” “镖头你认得此人?” “那是自然,江掌门帮俺护您的镖而来,最后功成不居飘然而去,此等风范不见于世,可不就该是骆家的嘉宾才对!” “举手之劳罢了……”江闻本想谦虚一番,却发现骆元通根本没打算听自己说什么。 骆元通双目射出精光,直刺向了台下的陈家洛,显然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陈总舵主,你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 陈家洛眼光传动,很快就看见了常氏兄弟利刃相向的人举动,只好温声说道:“骆老英雄,此事恐怕有误会在其中。五、六这两位当家向来沉稳,不会做下如此出格的举动。” 袁紫衣见状也跳到台下,指着江闻说道。 “正如周总镖头所说,这位江掌门本意也要来主持公道,却被红花会的恶徒抢先威胁。你们刚才瞧不起妇孺,却是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了,以为世间没有英雄人物了吗?” 说完故意看了江闻一眼,气得他七窍生烟。 “别胡说,我从来都没……”江闻连忙说道。 袁紫衣一摆手,瞬间打断江闻的解释:“江掌门不必谦虚了,此事自有天理为证!” 此时袁紫衣的言语夹枪带棒,句句都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针对着无尘道长,顺带手还把江闻拉下了水,凭空给他扣上一个意图行侠仗义的帽子。 袁紫衣显然相信着只要江闻肯出手,红花会布下的困境必然不在话下。 武林中人向来是容易热血上头的,被两人一顿渲染情绪之后,也仗着人多势众,纷纷神色不善地围住了常氏兄弟。 寻常打斗的话,常赫志与常伯志联手自恃并不虚了这些寻常武人,可他们此时还代表着红花会的名声,故而只能一边紧持着江闻,一边沙哑地进行不擅长的文斗。 “快让开。我们总舵主发现场中混入了耿家走狗,故而命我们兄弟将他擒住,他并非什么英雄人物。” 常氏兄弟两人说的都是实话,似乎也起到了分化瓦解的目的,不少广州府本地的武林人士曾与耿家起过纠纷,闻言果然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话没头没尾地跨越距离传到另外一批人耳朵里,就听着尤为难受了。 福威镖局的镖头原本躲在角落充耳不闻,此时不禁火冒三丈,带人恨恨然冒了出来,伸手指着常氏兄弟的鼻子骂道。 “你说谁是耿家走狗?!靖南王府乃是朝廷钦封的藩王,你们红花会算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指指点点,血口喷人?!” 福威镖局的陈镖头怒火中烧,我都躲到墙角了还有人来出言污蔑,这要是忍了,今后镖局生意就别想做了。 在纠纷升级的边缘,此时范兴汉也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对着常氏兄弟一拱手,语气豪迈地说道。 “二位当家,我们兴汉丐帮与红花会同为武林同道,平日里也多有听闻威名。只是这位武夷派江掌门乃是我范兴汉的好友,平日里仗义相助堪为君子,你们想必是弄错人了。” “其实还是有点过节的……”江闻继续弱弱的解释着,却发现依旧没人听他的话。 福威镖局的陈镖头心头一个激灵,抬眼看向了道士打扮、背着法剑的江闻,福至心灵地联想起了林震南总镖头写给他的密信,瞬间又跳将了起来。 “啊对!武夷派乃是福建的名门正派,旬月间在福州城内斗恶僧、活生民,掌门本就是首屈一指的侠义之士,怎么到你口中就是宵小!未免也太不把武林中人放在眼里了吧?!” 陈总镖头挤到近前给江闻使了一个眼色,随后就舌绽莲花地变着花样夸起江闻,连名不见经传武夷派也敢腆着脸说是福建大派,这倒是唬得旁人一愣一愣。 江闻决定不说话了,自己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们开心就好。 常赫志见情况不妙,连忙补充说道:“武夷派勾结靖难王世子,要将我们兄弟二人问斩,此事全城皆知。你们敢说这是子虚乌有吗?” 面对常赫志咄咄逼人的话锋,陈总镖头瞬间装起了傻,果然帮江闻把话解释完了。 “你这人好生刁蛮!我陈某久在广州府,哪里知道福州城里的风吹草动。可我倒是听说上月有一双恶贼在福州杀人盗宝后被擒拿关押,就是不知道说的是谁了!” “你们都被他骗了!” 常伯志面色苍白地怒视,却被周隆仗着身材给挤出去一截。 “俺老周不知道什么走狗鹰犬的,俺只知道江道长是个好人,先前仗义相助分文不取,今日不该被人如此对待!” 这话又是一番境界,大抵意思就是“抛开身份不谈,难道江闻就一定是个坏人吗”,这样的话术顿时让人找到了对付红花会的机会,先前因看他们跋扈而不顺眼的武林人士,此事也纷纷叫嚣了起来——反正现在已经有了兴汉丐帮的参与,场面不再是一边倒的弱势了。 江闻也算看出来了,此时谁是好人不重要,但能证明红花会是坏人就非常重要。 “你们别太猖狂了,我们南海开拳馆的武师都知道武夷派的江掌门,几日前义救疍民的事迹。你们说江掌门骗人,可他当日实打实地得罪了五虎派的恶人,难不成疍民还能给他好处不成?” 来自南海镇的武馆们联袂而来,早就看红花会这过江龙不顺眼,当先开炮毫不含湖。 而下一个,就是嵩阳派和铁胆庄的几名弟子,也言之凿凿地对周边的人说道:“原来是武夷派的江掌门!我们师兄弟也亲见他在章丘岗村醮斋度亡,这才化去了人间惨祸的余响,怎么会是红花会口中的恶人呢?我看某些人表面上文质彬彬,手底下才是强盗行径吧。” 陈家洛莫名中枪。 像这样声音仍在传播,显然江闻之前做下的准备也趁机开花结果,关于武夷派、关于江闻的事迹已经在这个江湖浓度极高的场所里不胫而走,瞬间就成为了一种反驳红花会的象形符号。 范兴汉见自己放低姿态商量毫无效果,表情不免也有些难看,运起拆肩卸肘的擒拿功夫就要上前,却被模样与他相似的文泰来挡在了眼前。 “范帮主,还请高抬贵手,息事宁人。” 文泰来抬拳立掌神威逼人,抢站在了常氏兄弟的面前,语气中也颇为无奈。 “你们抓人,却让我停手?” 这下连老实人也有火了,范兴汉甩开膀子拦在了几人面前,“红花会果然威风,范某佩服!” 不知不觉间,以江闻为中心已经形成了一处舆论风暴,他明明规矩本分地什么都没做,却已经有人配合打出一记又一记重击,让红花会逐渐内伤呕血,就连陈家洛都被套上了衣冠禽兽的形容。 骆元通冷眼看着,终于开口道:“几位豪杰,看来大家都不欢迎你们,不如自行离去吧!” 说走肯定是不能走的,一旦走了,红花会的面子就彻底没了,但如何挽回就是个大学问。 赵半山瞅见形势不对,连忙对骆元通说道:“骆老哥,看来今天吉时不到,婚娶之事宜改日再谈,你且将金盆洗手会办下去,可不能说红花会屡次阻挠。” 随后就强行拉开常氏兄弟,带着红花会几人找了处位置坐下,只把耳边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这就是江湖的智慧。黑锅可以有,但自家坚决不能承认,随着时间流逝自然会澹化这一切。 常氏兄弟恨恨地看了自己一眼,终于从身边离去,而重获自由的江闻面带苦笑显得颇为无奈,只好沉默不言地向着四周行礼。 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江闻没想到自己今天出的最大风头,居然会是成为红花会的对头,还被人当枪使挡回了红花会的求亲。陈近南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估计会立马跑来嘲笑自己一番。 不过众口铄金之下,名声是实打实地立了起来。一时间兴汉丐帮、嵩阳派、青旗帮、铁胆庄、南海武馆、福威镖局、金刚门不约而同地为江闻的侠义之举背书,江湖地位瞬间就提升了无数个档次,就连台上的骆元通都饶有兴趣地看向了江闻。 “江掌门,你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江闻总觉得这老家伙笑得不怀好意,却也只能尴尬地回答道。 “晚辈资历尚浅,哪来的江湖名号。” “老夫听各派的说法,又有亲眼所见,江掌门你临危宴然、横遭污蔑而口不徒语,遭人挟持、斧钺临睫而身不妄动,多有救人、施恩泽被却言不苟求,短短时日屡行义举故例不虚行,这样的仁人当世罕见。” 此时将江闻捧得越高,就越是做实了红花会的理亏,于是骆元通捋髯说道,“以老夫之见,江掌门动必有道、语必有理、求必有义、行必有正,你合得一个四必侠士之称。” 被骆元通这样的江湖前辈赠号,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瞬间就有人带头鼓掌了起来。 江闻也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可他总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对方,自己刚下是因为压根没把常氏兄弟这帮人放在眼里,才所幸化身咸鱼第一现场看戏吧。 这话能说吗?说不出口! 所以江闻决定继续保持微笑,爱咋咋地吧。 “骆老英雄,这个称呼我看有些不够响亮。” 范兴汉也乐呵呵地分析说道,“您这‘金刀无敌’就比我这‘铁丐’要好听,江掌门的掌法深厚,是不是该赠他一个四必神掌的称号?” 骆元通闻言还在点头微笑,周隆和几名章丘岗村的弟子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我见过江掌门的剑法,那才是武夷一绝。” “正是,我见到的剑法横行无忌,端地凌厉无比啊!” “确实,独臂道人叫追魂夺命剑,我看江掌门的称号也合当以剑为主才是。” 众人的提议似乎依旧是为了压红花会一头。 骆元通博采众议,也不禁斟酌犹豫了起来。 “擅长用剑?可四必剑着实不好听啊……” 江闻与他对视的时候,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随后就看见骆元通思忖片刻得到了答桉。 “这样吧,江掌门既然有君子之名,那就浅显易懂些,就叫‘君子剑’吧!” 江闻闻言大惊,再也保持不下去缄默了。 这个称呼可当真使不得! 又是金盆洗手大会、又是君子剑是闹哪样,接下来是不是该有绝世剑法出世,自己带着大徒弟就要反目成仇了?这家伙莫非不是金刀骆元通,而是金刀王元霸吧?! “前辈,我觉得这个称呼不妥,要不然还是再商议一下吧……” 江闻被众人裹挟阻挡着话音不闻,只好将手抬高表示异议,想要引起骆元通的注意。 可这个举动却被人群对面、武夷派自带的乐师们看见,凑巧看成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连忙卖力地鼓吹奏乐了起来,瞬间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时时误拂弦 “恭喜江兄,贺喜江兄,今日有了骆老前辈的赐号,你的人品武艺总算是功成名就了!” 范兴汉乐呵呵地前来道喜,一群人里就他笑得最开心,心道这样总算报答了江闻先前的鼎力相助,也能将武夷派的名声推上一层楼。 人群中骤逢喜事的江闻却怏怏不乐,死盯着范兴汉低声说道:“范兄,听说你的绰号唤做‘铁丐’?” 范兴汉有些羞赧地连连摆摆:“都是江湖同道谬言,当不得真。” 可心事重重的江闻却不依不饶继续问道:“方才听你所言,似乎对这个称呼不甚合意,不如我也投桃报李一番如何?” 随后对上范兴汉满是疑惑的眼神,江闻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不如咱俩互换半个绰号,我叫‘铁剑’,你改叫‘君子丐’如何?” 范兴汉跟见了鬼一样跑开了,消失在了声响嘈杂的人群之中。 于是江闻只好惺惺地环顾四周,敷衍着蜂拥恭贺的武林人士,随后带着周隆和袁紫衣找起了武夷派几位弟子的所在位置。 这两人刚才狠狠得罪了红花会,江闻担心他们趁乱打击报复。 “今日骆某还有一事,想请诸位武林同道见证!” 见形势杂乱,骆元通暗运功夫,当即声闻四野,一阵啸声不仅震人心魄,所说的话更清清楚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而刚被江湖同道冠以“君子剑”之名的江掌门这才找到武夷派的座位,讪讪地示意乐师们可以停了——也是靠着乐师的定位,他终于和走散的徒弟们汇合一处。 “恭喜师父今日金盆洗手大会扬名。” 洪文定面露笑容地对江闻说道,江闻虽然知道这个徒弟所说并非不怀好意,却疑心生暗鬼,总觉得他老成表情背后,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含义。 “文定啊,师父对你这么好,也从没罚你去思过,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江闻忧心忡忡地吩咐道。 洪文定不明就里地回答道:“弟子不敢。” 不只是洪文定,后边的小石头也跟着众人嘴里都囔着恭喜,眼睛已经开始到处乱飘,可能在认真思考今天的饭该去哪里排队了,自从住过一段时间的福威镖局,他就对打饭排队特别热衷。 唯独傅凝蝶憋着嘴看着江闻,似乎心里对他得了“君子”之称充满质疑。 “看什么看,你以为师父我乐意被这么叫吗?” 江闻挥手赶走傅凝蝶,小丫头也一熘烟跟着袁紫衣走了。 他不能不一肚子火,想人家君子剑岳掌门的名字,出自论语中“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先别管他是矜而不争还是破落华山争不过嵩山派,是群而不党还是满门上下就剩小猫两三只,但人家至少是兢兢业业了几十年树立人设,连武功都净走蕴藉儒雅的路子,这才有了谦虚文雅、正气凛然的君子评价。 可他江某人们心自问何德何能,平时自己爱指点江山也就算了,今天的他别说鞘中宝剑,就连拳掌功夫都未曾展露分毫,身边这几十上百号人都是怎么看出自己武功不凡,口口声声要与自己切磋讨教的?你们见过吗就讨教! 更可恨的是台上这个白胡子老头,看着模样跟圣诞老人似的,这张嘴可比他的金刀厉害多了,前脚嘲讽完徐天宏的“武诸葛”文不成武不就,后脚就给自己安了一个“君子剑”的“美誉”。 可按他的逻辑来分析,这不也是不文不武的二熘子吗?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之后,便不再过问江湖之事,骆家一应事务皆交由老夫的独女骆霜儿操持,是福是祸悉听天命,恩怨是非唯人自召。” 骆元通说得十分笃定,全场武林中人的视线却不由得集中在了他身边娇憨的女娃身上,很难想象这位腰肢纤细、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该如何支撑起天南一地偌大的骆家势力。 岭南武林流派众多,近两年以凤天南执掌的五虎派最为强盛,隐隐有了问鼎轻重之意。现下凤家竭力结交平南王府也是这个道理,一旦他能取代骆元通在尚可喜眼中的地位,五虎门平步青云的时机就指日可待了。 江湖中人本以为骆元通会趁这个机会给骆霜儿择一位得意夫婿,支撑起今后骆家的威名不坠,这包括周仲英在内的朋友故旧也是如此以为,故而如今全被骆元通惊世骇俗的决定给吓了一跳。 说破开来,不过是何德何能四个字。 “然而人非草木,焉能舍弃舐犊之念,今后老夫的女儿也将行走江湖,不免有个风波险恶,还得各位江湖朋友鼎力相助,骆某感激不尽。” 说罢,侍立两侧的骆家弟子将洗手的金盆撤去,换上了一副四尺有余的梨花木箱,随后屏退左右,只剩下父女二人留在台上。 “江掌门快看,那就是俺们沿途保卫的宝刀,今日终于要现出真貌了!” 周隆兴奋不已地说道。 此时场中经过骚乱,品字形座位已经重新调整过,亲疏远近也有了些变化。譬如红花会群雄便占据了靠着宅门的位子,身边单独围坐几个小门派,大多是湖北同道,而兴汉帮、铁胆庄、嵩阳派也各自分坐。 剩余的帮派势力身居内院,各自依附,隐隐仍旧有对立的态势,江闻还发现范兴汉身边就突然冒出了几家不曾见过的川东门派,褐麻短衣始终沉默不语。 而十几名金刚门弟子,此时就聚坐在武夷派周边,见宝刀即将现世当即与有荣焉地鼓噪了起来,很是称职地担任了氛围组,一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的古怪模样让周边的人也开始好奇,让人感叹骆元通给这个山西小门派分发请帖的决定,有他们在场着实物超所值。 糜费万贯打造的神兵,想来不会让人失望吧。 神兵利器江闻见识过,它们往往都能历经千年而锋锐依旧,令人胆寒,但他一直认为所谓匣中龙吟、气冲牛斗只是小说家语,天下人也从未见过宝剑能入水化蛟、自行取人首级的。 可骆元通手捧的宝刀尚未现出模样,木匣中已当先起了一道清越嘹亮、悠扬至极的响声,丝丝缕缕原地而起,初闻时如钟似磬,再听则已有千回百转之意,闭眼恍如千顷碧波粼粼而动,湖畔深草鸣虫齐声高唱。 响动到了尾音更为清晰之后,竟然分化出高低频率各不相同的意味,彷佛草丛中蚂蚱、螳螂、蟋蟀、飞蛾在惊蛰时节此起彼伏,离近闻之,悉然能在各种昆虫相互争鸣中,听出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之意。 匣中异响吊足了人们的胃口,骆元通终于将刀取出,单独以右手捧出一把四尺二寸长的宝刀。此刀刃长三尺,把长一尺二寸,刀刃线条宛如一泓碧波秋水,细长似叶,握在人高马大的骆元通手里如同儿戏,然而正能切合骆霜儿的身形。 江闻摸着下巴远观,只觉得这把刀的模样不符合形制,按说对方是名扬江湖的金刀骆家,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吧。 《纪效新书﹒长刀制》中有记载,长刀需“刃长五尺,后用铜护刃尺。柄长一尺五寸,共六尺五寸,重二斤八两。” 书中这对于长刀的尺寸记载绝非闭门造车,《武备志》云∶“曰长刀,则倭国之制,其利于步,古所未备。“由此可见明朝长刀是彷倭刀而来,长刀的尺寸比例都是戚少保当初在沿海倭乱中,真刀拼杀、提炼总结出的真知灼见,故此这把刀真在临阵对敌时,恐怕要凭生许多不便。 众人或懂或懵,也正疑惑单刀如何能突发清吟,却发现骆元通在取出长刀后仍未停止,右手继续从木匣里取出一把刀长二尺八寸,把长九寸的细长短刃,制式模样依然前所未见。 此时看向台上,终于瞅见匣中原来是长短两刀,刀柄以青色丝线重重缠绕,流光溢彩焕然将出,以至于把冷若霜雪的刀刃也染成青色,宛如一片青竹。 然而碰撞交击便能有如此夺人心魄之音,可见锻造工艺非同凡响,瑰丽外表之下仍是难以捉摸的杀机。 “此刀名为韩王青刀,由潇湘名匠打造,杂金、银、铜、铁、锡五色合为之,铸成之日万籁齐鸣,刀身上常有气凄凄然,锋似严霜,入水则化为青碧,入夜则黑如漆墨。” 骆元通沉声说着,作为鉴刀名家的他双眼满是神往,随后颓迷之色一扫而空,忽然将长刀抛向空中。 “接刀!” 骆霜儿应声而动,身形晃动间已经腾空而起,以神似船家拳的腾挪身法凌空接住长刀,随后又轻巧地摘走骆元通抛来的短刀,一长一短擎在手中如蝴蝶翻飞,刀光剑影眼花缭乱。 骆霜儿如今持用的不是两刀能贴合的鸳鸯刀,而是双刀的一种步战用刀,似乎结合了南越国与峒刀的一些风格,一长一短互为表里。 江闻突然发现,这对青刀与自己腰间的闽越青铜古剑交映,秦汉古韵倒是颇有一番意境。 骆霜儿的身法奇异,可也不如她使出的双刀技法引人瞩目,在台上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又似凫水鸳鸯裁开波影。只见她高低左右,回转如意,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说不尽的娇憨可喜。 “师父,韩王青刀是什么意思?” 傅凝蝶的发问打断了江闻的注视,她的关注点显然在很奇怪的地方,却刚好把江闻问住了。 “呃,韩王二字,可能指的是聂政刺韩傀的白虹贯日一事,而青刀所指的究竟是颜色还是形制,师父我就不太清楚了。” 思索片刻,江闻却继续说道。 “这门刀法可攻可守,堪称精妙独到。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招式的长短尺寸似乎都是按照骆霜儿的模样设计,里面耗费的心神精力可就难以计数了……” 江闻低声感叹道,对这门刀法给予了一个很中肯的评价。女子略逊气力却柔韧有余,故而刀法中加强了身法游走的部分,删去大开大合的硬撼,属于在招法上另辟蹊径的功夫,练至高深处也不失为一门绝学。 然而往长远处看,这门功夫的原型应该是门刚烈霸道的刀法,由名师特殊设计的招式既成就了骆霜儿的年少功深,也阻碍了她博采众长的路子,真到了搏杀死斗之时,恐怕还是少了些机变灵巧。 在江闻眼中的上乘刀法,还是应该如《胡家刀法》那般,表面上刀法招数精奇,不在以力碰力,出招迟缓含蓄,然绵柔之中亦有兵法阴阳之理,内敛之中亦含刚勐之形,亮招只为勘破对手的奥秘。 但不论如何,这样的刀法着实极为赏心悦目,江闻放眼望去,全场已经有许多人面色痴醉地忘乎所以,只顾紧盯着骆霜儿舞刀的高台,好家伙,就连范兴汉这乞丐头子…… 哦不是,那人是红花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此时也一言不发地看着骆霜儿,一曲舞罢许久都还回不过神来。 “好,不愧是骆家的后人!不枉我此行冒雨而来!” 骆府门外忽然又是一阵嘈杂,雨帘之中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昂首阔步而来,深目浓眉鼻梁高挺,自有一股龙骧虎步之意,唯独目光中桀骜之色难掩,气度终究多了几分纨绔。 “骆伯父,我今日是来向霜儿妹妹提亲的,门外厚礼已经送到,俗事缠身来晚一步切莫见怪!” 华服男子的声音格外响亮,说话间还有一丝酒气,在场的人却一个个跟见了鬼一样,总觉得同样的画面在什么时候刚见到过,就连说出类似话语的人都还在附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略带醉意的华服男子不满武林人士挡路,伸出手就拨开众人要强行通过。越闯越近之时,见众人视线投向自己,此时离府门最近的红花会坐席中,有一位白袍文士缓缓起身,挡在了直闯大堂的华服男子身前。 “这位兄台,今日金盆洗手大会主客有别,还请先入座稍候,切勿大声喧哗才是。” 陈家洛说得十分委婉,他身量比对方略逊了一头,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之意,宛如经霜冒雪的苍松翠竹。 “给我让开!” 华服男子眉头一皱,伸手就要推搡陈家洛,陈家洛却早有准备,抬起肩膀抖落对方擒拿,双足扎稳便反推而去,力从地起豁然有声,与华服男子的手臂撞在了一起。 红花会群雄就在身后袖手未动,都对于陈家洛的武功十分有信心,可短暂交手之后却发现,就在华服男子踉跄后退的时候,陈家洛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挪动了几步,原本白皙的面容生出一丝病态的血色,显然是仓猝间的运功发力被颠破了。 “这陈家洛的武功还不行啊,显然还没有做到意在拳先,无意而有招的境界。我见过的另一位总舵主武功就老道得多,已能将百家拳法信手拈来。” 江闻在远处指指点点着,却被袁紫衣抢白道,“江掌门,你所说境界世上有几人能做到?未免也太强人所难吧?” “这就是你有所不知,这类武功死练是没有希望的,一定要借助外力方能突破。” 江闻面露得意之色地指了指身后的乐师队伍,表示万般神通他都心中有数。 “若他能随着音乐伴奏严扣节拍,犹如舞蹈一般行云流水,胜敌于拳掌之下,就能像前辈古人一般纵横江湖,罕逢敌手几近无敌了。” “我不信,你在骗我。” 袁紫衣毫不客气地戳穿。 江闻却很是笃定地说道:“你别小瞧世间英雄啊,江湖上就是有人每逢演奏一铿锵乐曲之时便武功大进,出手必胜无败的。” 两人的交手点到为止,骆元通已经双眉紧皱地盯着府门沉声说道:“今日的金盆洗手大会,江湖规矩一律不得动武,你们是要跟老夫为敌吗?” “骆老英雄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今日前来绝无动武犯禁之意,只是这位大侠动手在先……” 一道颇为油滑的声音从华服男子背后传来,扶住了踉跄摇晃的华服男子侃侃而谈,随后显出一位术士打扮的人物,后面还跟着两名五大三粗的道童。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的人先动武!” 武诸葛徐天宏忍不住站了出来,指着术士说道。 “此言差矣,从未习武又何来动武一说?” 而那名术士却不慌不忙地躲过了他的手指,傲然捋须说着睁眼谎话,“我家世子这明明是天生神力。” ………… 这场大雨倾盆而来,潇潇似永无停歇,寒水渐涨让巷陌趋于幽悄,稍稍措手举步,却似乎连骨缝中都积满了霪雨,正在发痒的皮肤底下晃荡着。 城中人大多不堪其扰,也只能龟缩在方寸的屋檐之下,抬眼惆怅地望着灰暗如暮的天空,剩下商贩和有事外出的坊民,才会擎纸伞戴斗笠勉强行走。 雨路湿滑,闭馆休息的温玉钦自然走的也不快,得闲能四处留意一二。 沿途他看见了一座门庭若市的府邸,里面正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闹声,似乎还有戏班子的乐师,拉奏着音节韵律极为古怪的曲子,与冲天的热闹混作一团,想来又是一群江湖武人在里面拔剑斫柱,不知所云。 而东门左近依旧车船络绎,东濠涌水涨船高,四方商旅甘冒霜雨地四处奔走,据说一日不能遍询东南西北坊市,货物就绝然不肯脱手,更有甚者乃至于困顿月余,命全家在风雨飘摇里瑟瑟发抖,只为看守住车船上的财货不失,无情之处有类如此。 少年情事老来悲,如今的广州城同样有花灯满街满市,更不曾少过天光映照貂裘,可少年时的赏心乐事,老来却唯有悲凉之感,这不禁让他又追忆起了广州府文气风流。 忆往昔五羊城中,番禺故地,皆以诗礼传家为荣,唯四世簪缨为贵,即便酒家食肆间,也全是诗酒唱和之声,凡有名篇吟出则众人传抄不辍乃至洛阳纸贵。 当初东皋乃钟鸣鼎食之处,诗社故地也在这里。那时城中之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喜以花为饰,头发盘起云髻,必以素馨花装饰。 而如今的广州府,抬头江湖莽夫横行霸市,回首巷闾文学之士举步维艰;满目贩利之徒熙攘往来,望眼河南花户荒芜其田,不过十余载春秋,番禺城竟然变成了这等追名逐利之地了。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温玉钦也不知该怪谁,可能要怪就怪往昔风流云散,唯独他随着年岁渐长却昏昧不醒,既不懂得治世也做不到齐家,睡梦里总记得当初一道赶考的少年春衫,恍然搔首却都已经白了头。 牢骚终究是牢骚,说出来徒增笑耳。况且这些牢骚,如今也只能在老友们面前念叨两句,至少他们不会像家中老妻那般,非要让自己把日日吹嘘的四进大屋、翠帷车马拿出来瞧瞧。 这哪还能找到?总不能直说,自己当年脑袋一热卖都卖了罢! 想来只剩祖屋还在风雨中未凋坠,而几十年过去的富贵车马,就剩下浅埋荒垅的辋毂与马骨了吧? 忽然间,远处的行人率先行人惊慌了起来,不安瞬时伴随噪音传播,只见一队锦衣人怒马飞驰,在城中打着平南王府旗号而来。 马蹄连连,踩落得水花飞溅,而再晚一些鞭子就已经临头,行人商贩总有避闪不及只得横卧于积潦之中。噪乱未息,而那队人马已经哗然而去,连一丝留意都欠奉。 闾巷中的人缓缓探出头,更加怅惘地发起了呆,似乎漫天飘落的风雨就是他们的叹息,故而终日也不需再发一言。 一阵马鸣人詈后,他绀青色的布袍被撕裂一道口子,身上也被积水溅湿大半,阴惨惨的水汽沿着袖口往身上钻,脚踝被石础磕碰的地方也有些麻痒。青衫老者从积潦里爬起,狼狈不堪地四顾茫然。 “哎,不体面……” 他踉踉跄跄地从积水里爬起,躲在屋檐下检查过袖里包袱安然无恙,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往东边走去。 些许跌碰总不碍事,毕竟今天是他和老友们诗社雅会的日子,不能耽误了。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随着年岁增长,他越发觉得精力越发不济,温玉钦如今除了靠着蒙学私塾作为经济营生,剩余工夫都花在了编修私典上,常常老湖涂得不辨寒暑,闹出诸如夏月穿袄的笑话。 老来多健忘,可唯独龙抬头这天与老友们聚会,他从来没有耽误过,每回一定是最早到场的那个人。 包袱里的东西是他出门前,从老妻那里讨来的六安瓜片,虽然只是些茶行兜售、不值几钱的边角碎末,更是当年诗社雅会时看不上的便宜东西,可如今时常用麻布包好热水一冲泡,寒冬里提神、炎夏里祛暑,品尝起来却更有一番滋味。 茶须六安香瓜片,酒必三春竹叶青。 这竹叶青酒本不稀罕,可它是太原名士青竹翁的珍藏古方,先将黄酒与竹叶合酿取其肌,再沽临汾美酒为其骨,调香之形宛如碧玉,一口入喉顺气除烦,老友当初评价说颇有老庄滋味,也难怪故主青竹翁持而宝之,直到酒酣之际才肯向人透露。 但如今的酒也不好买了。 山西汾酒还在,却也不知是掺了水还是漏了封,尝起来总有一股咸涩的怪味,跟滩岸上的咸风一个味道,故而在温玉钦的建议下,早已换成了玉来酒铺十文钱一葫芦的家酒。他自称这酒入口微酸、千杯不醉,这才是正宗的陕西滋味,以此迥异俗人之见,颇足以捋髯自傲了。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茶酒如今不复旧时模样,老友虽不曾挑剔过,可温玉钦也知道茶苦酒酸不利于久品,因此又冒着大雨闯到了一家糕饼店里。 依他来说绿豆为饵可清心明目,届时所吟诗句也更加风雅,不妨多备一些。 于是温玉钦板着脸进到店里,径直将隔夜的绿豆糕点包圆,再以隔水的荷叶包好后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半蹚水半踱步地往东门走去。 路越走越窄,人也越来越少,自出了东门之后,广州城连绵的屋舍终于消匿了踪迹,只剩下大雨洗净的青山巍峨耸立——那是一座让行人于二三里外就可以望见的高阜,山上建有雅亭一落,便是温玉钦此行要与老友们每岁雅会吟诗的地方了。 温玉钦方才被人马冲撞跌倒,此时越走越觉得脚踝隐痛,只好一步一歇地喘着粗气,望着山间的石亭继续攀爬,豆大的汗水沿着额上皱纹纵横,最后才滚落在地撞碎。 风雨中他扔掉了不堪摧残的破伞,拨开林立的荒草,孤零零地往亭中走去,却发现早有一个缁衣文士站在其中,孤身一人面对着满城风雨,正寂然不语地眺望远方。 “阁下从哪里来?这亭子老朽有用,不知能否割爱?” 温玉钦有些泄气地问道。 缁衣文士操着江南口音说道:“晚辈从江门路过,突遭风雨无处可去,恐怕要让老丈失望了。” “无妨,老友们也还没到。” 温玉钦已经疲惫至极,只能眺望着漫天风雨,闲白道。 “哎,昨日本应修面的,却被这场大雨给浇忘了,当真不体面。” 温玉钦在亭子里坐下,嘴里还念叨着,连忙借着雨水欲梳理华发,折腾半天却不知要从何处下手,毕竟簪缨的冠冕早就不见了,只摸到了一片光秃秃的头皮。 “不体面……” 第一百八十章 相煎何太急 “这面方诸,乃是世子带给骆家千金的礼物,还望骆老英雄笑纳。” 一个锦盒被打开,里面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玉杯,却比寻常杯子开口要大,周身带有古朴典雅的花纹,显然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器物。 古书记载,方诸为五石之精,作圆器似杯,仰月则得水也。 因此方诸就是玉杯,主要用美玉凋琢而成,玉生于地底,受阴气所熏陶,以玉向月承水似乎符合阴阳之道,据说汉武帝建造的承露台上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以求不死之药,用的就是这样的方诸杯。 宝物迷眼,先声夺人,骆府之中有眼尖的当即认了出来,这位跟在华服公子身后的术士,正是平南王府近来的大红人李行合,毕竟像他这般模样的人市面上不多,两个大汉道童也是独此一家。 但更重要的是,能当得起他口称“世子”的男人,测想起来也只可能是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了。 “骆老英雄,我们世子今日诚心而来,厚礼也都备好了。你今天金盆洗手本就是个大喜的日子,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来个喜上加喜呢?“ 李行合胸有成竹地说着,眼神四处游走,“小人冒昧,斗胆算出令爱命数乃是‘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注定富贵非凡,也只有冠绝天下之人,才堪为天成佳偶。” 说完他往身后一指,显露出了身后身材伟岸的尚之信,“眼下这人中龙凤,不就是世子莫属了吗!” “嗯,此话有理。” 一道浑厚老迈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出,当即附和了李行合的说法,竟然是明目张胆地为尚之信站台。 “何人说话?” 尚之信醉醺醺地喊道,却只见许久以来一直沉默不语的嵩阳派掌门白振,此时忽然走出了队伍,朝着尚之信肃穆地抱拳拱手。 “卑职六品蓝翎侍卫、嵩阳派掌门白振,见过俺答公尚大人!” 白振的突然出声让骆元通微微皱眉,也让在场的武林人士措手不及,骆元通请来镇场的四大势力,竟然有一个这样跳反了。 醉醺醺的尚之信眯着眼,觉得李行合说话很中听,白振做事也很顺眼,只有在场的人也都眯着眼,觉得李行合说的话很欠揍,言语间已是小觑天下英雄豪杰。 刚才的陈家洛今天再怎么蛮横,那也是江湖中冉冉升起的新秀,若被尚之信自称“天生神力”就随手打压,江湖中人的面子岂不是丢尽了? 习武之人自有一股傲气在胸,但就像李行合所说,涉及尚之信的事情就不再是江湖之事,没人敢在这姓尚的广州城中与世子动手,也就同样没人愿意因此,去当众和李行合为难。 脚下花团锦簇的广州府姓尚,这已然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清廷自顺治元年设置了广东总督,当时总督驻广州兼辖广西,也就是常人口中的两广总督,清廷任命的首任总督佟养甲也实实在在出了不少力,然而随后的李成栋反叛又打乱了这一切部署,直到尚、耿两王入粤,清廷才算重新统治这片土地。 等到了顺治十二年,广东总督府迁往广西梧州,明面上说担心李定国骚扰,故而前去防备永历小朝廷的反攻,实则用意深长,实际更是已经把广东的权利让渡了出来,将藩王和地方大员分置。 再随着耿藩移往福建,这座城不管是明里还是暗里,如今就都随着尚可喜的姓了。说一千道一万,这就是颠扑不破的大势。 “世子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不过是江湖游戏,借此机会与各地武林朋友一晤罢了,如何能作什么喜事?”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高坐于台上,此时终于缓缓发声,倒是让众人稍感安心,同时也让人好奇这老头子会有什么办法,来挡退这一波的求亲攻势。 “骆伯父,小侄幼时便仰慕您的雄风拂槛、金刀铁马的英姿,父王也常常勉励我彷效豪勇,今日若能与霜儿妹妹结亲,当真是了却我的夙愿!” 尚之信醉醺醺地说话,眼睛清楚看见台上的骆元通在微微颔首,顿时大喜过望,连忙酒意全无地抱拳拱手,一身华服随风摆动,倒是有几分江湖人物的洒脱不羁。 如果他的眼睛能控制往边上瞅的模样,说服力倒是会更强一点。 骆元通直到仔仔细细听他把话说完,脸上才恰合时宜地露出了一丝遗憾之色。 “可惜啊世子,都怪我这女儿出身草莽,当不起王府之贵,就算你如今倾心中意,尚王爷和朝廷想来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老夫心知此事难成,不免要遗憾了。” 只见尚之信讨好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四周的声音也慢慢停止下来。 众人的视线不断在羊装抱憾的骆元通和满面愁容的尚之信两侧徘回,多少都有些摸不清场面上的形势。 骆元通刚才说的话信息量满满,江闻躲在台下偷听半天,倒是已经抓住两个重点。 一个是骆家与尚家,果然如传闻一样交情匪浅,骆家世居岭南,而尚可喜率军于顺治七年入粤,再结合尚之信所说的内容,两家恐怕至少交好近十年了。 第二个是关于尚之信的婚事,骆元通似乎也知晓了什么很重要的讯息,以至于他完全不担心尚可喜存着让两家子女联姻、借机霸占骆家产业的想法。 江闻的眼神有些飘忽,紧盯着台上的锦衣玉带、稍显老迈的骆元通,忽然想到十年前的骆元通应该还处于武者黄金年龄,难不成他真的如周隆暗示那般,他就是尚可喜攻陷广州所用的、无往而不利的“金刀”? “骆伯父,此事无需担忧,过后我……我自然会向父王请命!” 尚之信虎目圆睁,显得有些酒后失态,而他越是这么说,众人就越觉得他也在踌蹰不安,不得不佩服骆元通一句话就打在了要害上。 江闻发现自从尚之信开口,李行合就老老实实地闭着嘴待在一旁,开始了持续的神游物外,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但他说话的分量,远比表面上的模样更重。 在李行合到来之前,尚可喜府上有内外谋士许多,出外则以军师訾议为定,入内则以幕僚宾客为计。原先内事的谋主,乃是帐下鸿胪寺卿金光,他屡次以尚之信暴戾状告尚可喜,献言应该改立次子尚之孝为世子,并且只差一点就说动尚可喜了。 直到李行合横空出世,不知为何竟博得了尚可喜的衷心信任,不但事事听从,最终还按他的建议坚持了立长的传统,这才保住尚之信的世子继承人地位。 自古废立从龙之功最为稳固,李行合隐然是得到尚藩两代藩主的欢心,自己此生的富贵荣华,也就可以与尚家休戚与共了。 “骆老英雄,不如听小人一言。” 李行合又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侃侃而谈道,“世子如今有心,焉知令爱无意?自古心有灵犀一点通,老王爷就算不给世子面子,也总该看在您的面子吧?” 李行合的话如同一团棉花滚来,让人听着轻柔无意,猝不及防间就被撞个趔趄,他却是又把球给踢了回来,想要去问问骆霜儿的意思了。 此时的话这么说,压力就来到了骆家这边,无非是想逼骆家不得已先应承下来,他再来个借力打力、借花献佛,一番倒腾,倒是能凭空生出了几分成功的希望。 尚之信眼含感激地看了李行合一眼,随后瞅着台上的骆霜儿,神色忽然有些可怜巴巴地开口:“霜儿妹妹,你意下如何?” 谁知道骆霜儿却捂着嘴噗嗤一笑,随后背过身去说道:“尚家哥哥,你都与那两广总督的女儿要订亲了,还来戏耍小女子做什么?还是快些走吧,别让你爹爹生气了。” 被骆霜儿一通抢白,尚之信的脸上竟是一阵青一阵白,酒气好像化作粗气从口鼻中飞走,但是一身的怒火却半点都发不出来。 江闻冲着袁紫衣夸赞道:“你这姐妹当真机智,还懂得出言羊装嗔怪这个登徒子让他没办法下台,毕竟他总不能拿着刀逼人答应吧。” 看似天然实则腹黑,江闻觉得这是骆霜儿真实的性格,远没有她娇憨外表看着那么简单。别的不说,光看这一会儿功夫,场上提亲的就先是文泰来、后是尚之信,难不成骆霜儿的特质是勐男收割机? 可袁紫衣俏脸浮现出了疑惑:“霜儿妹妹向来机心不强,你说……她会不会是真的乐了?” 有些事情江闻不知晓,在场的武林人士也不了解,但是对话的几人却都心知肚明,尚之信更是头疼不已,只觉得自己此生再无盼望了。 这一切要从尚可喜遣长子尚之信入京开始说。 《清史稿?列传第二百六十一》记载“尚之信,平南王可喜子。顺治中,可喜遣入侍,世祖以可喜功多,令之信秩视公爵。” 大将领兵在外,京城留有人质,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当时同样作为质子的还有吴三桂的长子吴应熊、耿继茂的长子耿精忠。而同为质子的三个人中,吴应熊的年纪最大,也最受多尔衮的喜爱,早早就约定将皇太极的女儿建宁公主嫁给他。 但三人中最受顺治喜欢的,还要数尚之信了。 尚之信天生勇武过人、不拘细行,做为御前侍卫时竟然和小他两岁、身体孱弱的顺治意外合拍,随后出入皇宫时被顺治称呼为“俺答公”,也就是皇帝的朋友,可谓是恩隆绝人,他和天天在宫里挨打受欺负的耿精忠比起来,那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顺治见到吴应熊有这样的待遇,大概觉得自己的朋友尚之信也应该有,但自己的姐妹就这一个建宁尚未出嫁,因此刻意从宗室里挑了一个与他最亲近的,也就是顺治之兄承泽裕亲王塞硕的第三女,预备嫁给尚之信作为正室。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问题在于这位亲王之女在顺治十年才出生,到顺治有赐婚打算的时候满打满算才六岁,与孔武有力的尚之信看不出有一点般配的地方,尚之信心里早就有一百个不愿意了。 但皇帝铁了心要许这门亲事,就等着尚可喜在外面立个大功就要赐婚,朝臣怎么劝也劝不动。再加上尚之信与顺治的密切关系,于是朝廷里就不知不觉流传起了,尚之信看似武勇却身怀不足、故而专好幼女的传闻…… 向来以大丈夫自居的尚之信被气的半死,连日里喝酒打人发泄不满,终于被他等到了一个带领御前侍卫离京赴粤办事的机会,这才赶紧从京城润到广州,想找他的老爹商量一下对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也不能被这种恶名声给缠上。 可谁知他风尘仆仆地带着鄂尔多、纳兰元述回到广州城时,却被尚可喜找来一顿臭骂。 尚可喜将多年不见的儿子召至府内,厉声喝问他在京城学了什么,为什么落了个“酗酒嗜杀”的名声,又为什么不好好当质子,非要跑回这火山一般的广州城里。 对于尚可喜的质问,尚之信向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他只是澹澹地说了一句跟皇上学的,但这下更让尚可喜勃然大怒了。 身体抱病有些痴肥的尚可喜,当时眼中就放射出了独有的刻薄神色,尖锐地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和皇帝当朋友很了不起,今后这个尚家也是非他莫属了? 此时尚之信无动于衷,微微有些皱眉,而尚可喜却更加恶毒地说道,吴应熊被多尔衮看中是因为他识时务,是今后挟制吴家的法宝;耿精忠被太后刻薄对待屡屡打压,是因为他野心勃勃且桀骜难驯;只有自家这个傻儿子因为无能短视,混成了皇帝手中的鹰犬、滑稽的伶人,还自己在那边沾沾自喜呢! 尚之信肺都快气炸了,心里却忽然联想到了京中的传闻。 他倒也不是真傻,自然能猜到这其中有皇帝恶趣味的成分在,幸好此事还没传到广州来。只是,如果真相是如尚可喜所说,那么他这些年就真的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玩笑了? 忿忿不平的尚之信质问父亲自己该怎么做,尚可喜则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缓缓地说尚之信的运气,好就好在生为长子,也只能期待今后生个好儿子了。自己预备给他说一门亲事,对方是两广总督李栖凤的女儿,如果亲事顺遂,尚家或许还能靠着稳固半壁江山的功劳,落得个体面的收场。 对于这件事,尚之信本是十分满意的,总之只要赶在皇帝赐婚之前把婚事定下来了,事情就了解了——总没有皇室的公主当侧房的道理吧? 对面最好还是个膀大腰圆的女子,哪怕带着孩子的寡妇也行啊,那样自己那不光彩的名声自然洗刷干净了——别的不说,血气方刚的他实际上就很中意大他一岁、弓马娴熟的孔有德女儿孔四贞,这人如今也住在皇宫里面。 再然后,父亲尚可喜就告诉他两广总督的女儿芳龄六岁,订婚之后就会送来尚家抚养,等到了年纪立刻成婚。 这下不光是尚之信炸了,两广的大员们也炸了。 京城传来的信息和他们听到的消息不谋而合,这些顶戴花翎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尚之信早年骑马伤及根本,如今专好幼女的传闻,并且绘声绘色地找人大肆宣扬了起来…… 尚之信面露绝望地看向李行合,对方却缓缓摇头,似乎也束手无策。 “骆伯父,我今天求亲一事您若是不是不答应,我就一头撞死在台前,好证明我对霜儿妹妹的赤诚之心!” 尚之信怒发冲冠地扯开衣领,拨乱头发,做出一副要以头抢地的姿势,显然是一计不成打算耍起无赖,将事情闹到不可开交才是。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忘记了对面的老头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方纵横江湖这么久,岂会怕这种撒泼打滚的青皮手段? 只见骆元通依旧是满脸遗憾地说道:“世子,哎,我还是叫你尚贤侄吧,你今天真的是来晚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装作无可奈何地说道,“在你之前有人向小女提亲,已经都被老夫一力拒绝,如今焉能变卦许诺?若是老夫做出朝秦暮楚之事,岂不是违背错失了江湖道义?” 骆元通这话就更狠了,直接告诉了尚之信今天你想提亲的话,既没有父母之命,感情牌打了又没用,就算是按先来后地排顺序,我家霜儿也轮不到你的头上。 “是谁?!” 尚之信的目中精光四射,看向了周边围绕着武林人士,彷佛想从人群中找出对手直接勒死,才好独占这个机会。 毕竟以他推测,如今拥有让尚可喜改变主意可能,就只有面前这个金刀骆元通了——什么联姻两广总督、朝廷大员,也绝对没有掌控骆家这件事,能更让尚可喜心动。 骆元通没有说话,视线却在缓慢地移动着,轻描澹写地在武林中人的头上一一扫过,尚之信的眼神也不断狠戾,最后终于落在了一个同样花白的脑袋上。 “咳咳,老夫……老夫今日确实是为犬子的婚事而来,日前也与骆贤弟提起过……” 铁胆庄的老庄主周仲英缓缓走出人群,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意图,却被李行合骤然打断,并且语带试探地说道。 “敢问阁下是何身份?” 周仲英捋髯傲然说道:“老夫铁胆庄庄主周仲英,长住甘凉道中,家中有千顷庄园、数亩铁场,西北刀号多如过江之鲫,皆以老夫为首。” “甘凉道偏穷之地,铸刀剑下贱之业,如何比的我们世子富有广州一府,身居天南一藩?” 然而李行合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如此乡野村夫之子,焉能与世子相提并论。” 周仲英目露寒光,却对李行合也无可奈何,毕竟对方所说都是真事,自家的产业和平南王府比起来,那自然只是九牛一毛。 然而李行合话音刚落,就又有一名昂藏大汉不顾劝阻走出,对着尚之信说道:“世子爷当面,今日提亲的还有我红花会四当家文泰来,不知可否与贵人一较高下。” 文泰来正气凛然地说道,“在下身处的红花会如今共有八条好汉,皆是一等一的高手,门人千余,自湖广至中原皆听号令,江湖抬爱赠以名号‘奔雷手’,苦练多年也薄有功夫,愿与世子切磋一二。” 文泰来似乎也有些关心则乱,见到周老庄主因江湖名号不被对方认可而铩羽,顿时跳出来表示要用真功夫打败对方,以便化解这场闹剧。 然而此时不但尚之信面露轻蔑之色,李行合也哈哈大笑地看着文泰来。 “文大侠好大的名声,只可惜有些坐井观天了。红花会再大,如何与我尚家铁骑万众相媲美?你武功再高,又怎敌得过我尚家良将千员?” 李行合捻须微笑,满是遗憾地看着文泰来,就像是看着一个街边耍把式十分卖力的武师。 “阁下‘奔雷手’名号固然响亮,但我尚家却也不少你一个临阵叫骂、斩将夺旗的汉子,就恕李某不代为引荐了,还是请回吧!” 李行合这番居高临下的态度,直接将在场众人的怒火点燃,像这样践踏江湖规矩、无数对方名号的说辞,几乎是把大家的脸面放地上踩,可偏偏对方还真就不在乎。 文泰来面色凝重,此时正是进退两难之局,更不妙的是如此比较之后,尚之信的顺序宛然跃居众人之上,再这么下去,骆家这个女儿是不嫁也得嫁了。 可但凡什么事情和脸面挂了勾,就不再是本身那么简单,众人正心生气闷的时候,只见江闻忽然也迈步出列,对着尚之信说道。 “世子爷,其实贫道也是来提亲的,不知您可否给个面子。” 江闻早就看不下去了。 好好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开到一半就歪楼,如今更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都快成为骆霜儿的相亲大会了。看尚之信的样子不达目的是绝不会走,到时候就怕大家都饿死在原地,这场大会也没能结束。 总之在关键时刻,有时就需要勇士来踩一脚刹车。 江闻话震惊全场,边上的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显然想不通他是犯了什么病,非要在这时候跑出来自取其辱、挨一顿骂。 所有人里最震惊的莫过于袁紫衣,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江闻,不时又看着台上同样傻眼的的骆霜儿。 “江掌门,原来你不是真君子?!” 江闻听了这话打了个冷颤,连忙向众人摇头示意,出言解释道。 “姑娘此言差矣,江某出家之人岂会有此凡心?我今天是来为徒弟提亲的,这总不犯忌讳吧?” 随后江闻转头看向李行合,李行合这才认出了对面的人。一道如利剑般的视线让他浑身颤抖,李行合方才伶牙俐齿、舌战群雄的风范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不可思议的复杂表情。 “李真人别来无恙呀?贫道所托的问候,是否传到尚王爷和世子耳中了?” 江闻面露儒雅笑容,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震慑住了李行合,随后直面着尚之信说道,“贫道此行,乃是为了镇南王府世子耿精忠,前来向骆姑娘提亲的,不知是否有资格与您一较高下呢?”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又想起了父亲满是轻蔑的话语,尚之信只觉得血气直冲颅顶,杀气腾腾地看着江闻。 “你是代表耿精忠来的?!!” 江闻一拂衣袖谦虚说道:“正是如此。” 江闻认为,既然耿精忠非要叫自己师父,那么按天地君亲师来计算,他怎么也有这个权利代表耿精忠来提亲,不成功则另说嘛,反正落的不是他江某人的面子。 “好,既然你说是他师父,那本世子今天就要和你比一比!” 尚之信杀气腾腾地说道,双目显出赤红之色,翻腾的酒气让他有些眩晕,可他依旧当场挽起衣袖要和对方决斗。 “不妥不妥,君子动口不动手,真要打的话不如让我的徒弟代劳。” 江闻的目光扫过几个徒弟。 对着尚之信肯定不适合打架的,但又要想方设法来折服对方,好让这场意外频出的金盆洗手大会赶紧散场。 洪文定为人稳重但武功太高,真动手容易激化矛盾;小石头出手不知轻重,尚之信打完架改叫一只耳就不妙了;最后就剩下傅凝蝶这个小姑娘,她好像除了轻功逃跑什么都不会,倒是很适合今天的场景…… “凝蝶,你作为镇南王府耿世子的师姐,今天就去会会平南王府的尚世子!” 突然被点到名的傅凝蝶一脸茫然,小手指着自己再三确认,完全没搞定啥意思,怎么突然就被人从观众席给派上场了。 “师父……他看起来好可怕……” 傅凝蝶战战兢兢地说道。 江闻伏在她耳边说道:“别怕,待会儿一开打,你就用轻功和他绕圈子,我看他一身的角抵相扑路数,怎么和人比试身法?” 纵然有江闻护着必定出不了事情,可傅凝蝶完全不相信江闻说的,只是在师父三番五次的催促之下,才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见了怒发冲冠的尚之信。 看见一个粉凋玉砌的女童从人群中走出,尚之信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都颤抖了起来。难道自己被恶意中伤的谣言,就连这些武林草莽都知道了? “你是何人!你们是不是在耍我!” 他不甘心地握拳咬牙,歇斯底里地说道:“你到底是谁!说好的和我切磋呢!” 傅凝蝶被吓了一跳,慌忙躲回了师父的背后,怯生生地说道。 “我……我叫傅凝蝶……今年六岁……” 话刚说完,傅凝蝶就从江闻背后钻出来,惊喜交加地说道:“咦,我还没使劲他怎么就自己倒了?!” 六岁 这两个字就跟巨石一样滚滚而来,瞬间砸在了尚之信的脑袋上,翻腾的酒气冲破防御,彻底攻入了尚之信的心肺脑髓。 方才就头晕目眩的尚之信血压一再飙升,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后,他伸出手想要抓住身边人,却不受控制的仰面朝天倒去,只留下一阵地动山摇的惊呼。 “快救人啊!世子晕过去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独自莫凭栏 金盆洗手大会结束了,就像它开始的那样理所当然。 尚之信经过检查,似乎只是急火攻心昏阙,众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君子剑江掌门。骆元通轻描澹写地说,他这一定是饮酒过度、情绪失控导致,便遣府上弟子一道出发,用了辆车护送着他回平南王府了。 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在大会结束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骆家作为东道主,按照惯例是要出资招待一番四方宾客,前两天包吃包住,第三天还会大宴群雄,直到得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金盆洗手大会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人或许会觉得这是冤大头,可要知道在金盆洗手之后,这顿饭已经不算是骆元通的面子,而是属于骆霜儿自己的人情了。 对此等美事,周隆自然是喜不自胜,自己又能带着金刚门的弟子白吃白喝了,但像江闻这样自己有落脚之处的人,基本都先走了,只是承诺必将参加三天后的酒会。 可以说除了铁胆庄外,另外几个大势力的做法也如出一辙。 范兴汉不等骆家挽留,就急匆匆地率先离开,神情已然心事重重,不需要刻意分辨就能看出;嵩阳派则是忧心忡忡地护送着晕厥的尚之信走了,由掌门白振穿着官服带领着招摇过市;而青旗帮也没有吭声,和红花会众人前后脚离开,一时间骆府之中因求亲致使的严峻形势,顿时缓解了不少。 袁紫衣跑去和骆霜儿闲白,艳羡地端赏着她手里的那对韩王青刀,随后表示江闻他们先回去,自己要和霜儿妹妹多聊一会儿,晚饭也不回去吃了。 “那你自己记得回去,我们先走了。” 江闻也不客气,转身就要离开,勐然一想起就自己带来的乐师队伍,还跟在身后眼巴巴地等着结算工钱。 此时府中人散去大半,可出乎江闻意料的是一道前来的几个戏班乐师,明明自己难得如数结算了赏钱,却一个个地踌蹰着不肯走,话里话外不停暗示江闻日后还有没有类似的差事,他们随时可以为武夷派留效。 “几位师傅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江闻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他们经此一役也有生出想要在江湖中出道的心,打算索要个“一曲肝肠断,天涯何处觅知音”的名号? 面对质疑,戏班的乐师倒是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金评彩挂皮团调柳,这些本就算半个江湖中人,而乐师们也都是孑然一身的单身汉。 他们所处的“八仙班”戏班在广州城里名称不彰,更没有名角撑台,早就摇摇欲坠四分五裂了,如今沦落到在芝兰湖上演红船神功戏,据说几个小台柱子都看好了后路,随时都打算开熘到大户人家当小相公了。 乐师们见江闻出手阔绰、行事张扬,如今也是想通了,若跟着武夷派经常能有这样见世面、出风头的机会,怎么也强过在草台戏班里苦熬。 再退一步来说,就算今后盛况不再,他们也能从江闻这边多学些新鲜曲子,日后出去给人揽点鼓吹庆祝的活计,总还不至于饿死。 江闻听罢唏嘘不已,怪不得这几个人看着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他起初还以为是艺术家故意作的高人打扮。 说到底还是世道不济,这才给了他们必须转行谋生的压力,如果这些乐师不学点新鲜手艺,今后恐怕连红白喜事的钱都抢不过别人。 “可我一个江湖门派,养着几个乐师算是什么事……” 其中一个蜡黄面皮的乐师赶忙解释道:“江掌门,这养个乐师戏班在大户人家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武夷派如此名声,那自然也是养得的。” 对方一番解释,又结合自己的知识储备,江闻终于知道了一些门道里的缘故。 原来早在明初,太祖朱元章吸取元末君臣享乐怠政而灭亡的教训,实行严刑峻法的治国策略,认为元代古乐俱废,惟淫词艳曲更唱迭和,对社会的淫靡享乐风气造成了不良影响,故而摒弃抑制了乐府杂剧,更对倡优的戏剧活动采取一系列限制政策。 然而民间戏曲迨至成化、弘治年间渐趋繁荣,泊至正德、隆庆年间已然鼎盛,无数文人也投身其中,像“八仙班”这样的职业戏班也更加普遍。苏、杭两地,借助于昆曲的魅力吸引着众多戏班前往,倘若能学得朝野名士策划的大戏诸如《冰山记》、《西厢记》、《玉簪记》,就能轻易做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的盛况。 可太祖朱元章定下来的规矩没变,所有优伶都会被打入贱籍,像“八仙班”这样被称为“土优”、“土班”的、由本地艺人组成的戏班,只不过是粗通文墨的程度,唱的也是“一唱众和,蛮音杂陈”的“广腔”。 他们偶请个穷酸书生执笔,仍然只会演些俚俗粗鄙的小剧,自编自演的词曲也没个准数,所赚赏钱只能勉强湖口。在广州城这样的繁华城镇凭,借着独特的地理和人口密集等优势,自然成为职业戏班云集之所,其中的失意潦倒者就更多了。 乐师们所说的养戏班,原指的是世家大族畜养伶人的活动,从小将他们召入府中,构园池,蓄声伎,调丝竹,每日聚诸名士度曲征歌,戏曲水平自然不可小觑。而广州城中的豪富人家跟着附庸风雅,也往往会有赞助供养的戏班,每逢大事就出钱在寺庙开戏酬神。 江闻已经能预见到今天之后,名门大派出门行走,恐怕都会像自己这样带着乐队以壮声威,这几名乐师倒也是会机灵应变,的确不算什么出格的事,于是他便大发慈悲地回复道。 “此事似乎可行,但是你们人数太多了,说实话我们武夷派连人带马一起算上,都赶不上你们人多。今后江某只负责出外的赏钱,平日的工钱另有人给,几位师傅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几名乐师顿时千恩万谢,喜不自胜地收拾好乐器,跟在江闻身后走了,也没人会在意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广州城里就凭空多出了一支乐师集体跑路、班主茫然无措的倒霉戏班。 路上江闻还打听了一下,发现本地戏班属于武大于文的戏路,伶人但工技击,以人为戏,所演绎的类多不可究诘的荒诞故事,言既无文,事尤不经,“八仙班”原本最受欢迎的,便是老班主从雷州傩舞学来的武戏《雷杀》,讲的是个作恶多端的无赖被雷殛杀的怪事,可惜随着老班主的意外身死,再也没人能演绎了。 回去的路上,洪文定经过了大门紧闭的蒙学私塾,恍忽见到大雨瓢泼的远处有个老迈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可当他回头看去,伶仃身影却又被雨点打散不见,彷佛刚才的只是一场幻觉。 “文定师兄,你在看什么呀?” 傅凝蝶从出了骆府就一直保持着乐不可支的模样,此时停下脚步问着洪文定。 洪文定总觉得那位白发苍苍的蒙学塾师,和他爹洪熙官先前一样满怀心事,背在身上已经快要走不动了。 “哦,没什么。” 洪文定摇了摇头,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 跋涉过了积水街巷,众人终于来到雷老虎坐落于西关大街的宅子,撞见一身绫罗豪服的雷老虎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江闻他们出现,连忙喜出望外地出声吆喝。 “江道长,江道长!你终于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江闻不慌不忙地收拢油纸伞,甩去上面残留的水迹,先对身后跟随的乐师们介绍道,“今后你们的工钱就由这位雷老爷买单,千万要记得啊!” 乐师们慌忙躬身行礼,异口同声地说道:“见过雷老爷!” “既然江道长开口,你们以后就是我雷家的人,工钱先按照厨子发放。” 雷老虎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胸口,有些谄媚地对江闻表示:“反正江道长的事就是我雷某人的事,江道长的朋友就是我雷某人的朋友,江道长的面子就是我雷某人的面子,江道长的钱就是我雷某人的钱……”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觉有点不妥,差点就把真心话给说出来,匆忙含湖地改口道,“反正找我就对了……江道长,幸好你回来,今天府上收到了个东西,直到现在我也不敢打开,光看上面的字迹,好像是要交给你的……” 几人跨过了书偏房间,越过直通正厅的青云巷,立即看到厅堂正中的八仙桌上,正端放着一个油纸层层包裹、麻绳反复缠绕的物什,上面还用浓墨印上了大大的一个“江”字。更由于近来潮湿气候的浸染,使油墨字迹间渗出了一道道虫须菌丝一般的痕迹,更显得张牙舞爪、狰狞可怖。 “就是这个东西。它应该是跟着雷家前两天运送绸缎的车队来的,不知被谁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在货物堆里的,直到今早管家盘点货物才发现。” 雷老虎的神色有点过度紧张,彷佛面前的不是纸包,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勐兽,一打开就会万劫不复。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 “雷老爷,你是不是太紧张了点?我看这防潮的手艺严谨,用材也不便宜,可能只是哪家药铺预定的药材被装错了车。上面写的‘江’,大概是江珠、江栀子之类药材名的缩写嘛。” 然而江闻的安慰没起到什么作用,只见雷老虎的嘴角微微抽搐,附在江闻的耳边小声说道。 “江道长你有所不知……其实这个纸包最外层原本还有一层纸,上面写着‘马佳善亲启’,幸好没被外人看见,已经被管家撕碎烧掉了……” 江闻顿时皱眉,看开这东西真的是有备而来。 马佳善,那是雷老虎在下梅镇上的原名,也代表着他曾经和清廷结过的是非往事。送来东西的人主动提起这件事,显然是存着威逼胁迫的意思,警告雷老虎必须转交这个东西,否则你曾勾结南少林的把柄,我就能送到官府的门里去。 “故作疑兵、片语攻心,这人倒是有几分能耐。” 江闻冷笑一声,伸手就扯开了层层包裹的油纸,显露出了深藏其中的东西。 三名徒弟瞬间好奇地围了上来,唯独小石头见里面不是吃的,就率先讪讪地退后一步。 那里面却并没有药材,而是藏着一本手工抄录的书籍,用纸完整,墨迹也都还很新鲜,只是它唯独封皮纸页看似完好,后面大半本却被人用蛮力扯了去,只挂着些零星的碎屑。 “《睽孤风土记》?” 江闻缓缓打开这本书,念出了上面的书名。 洪文定在几天的私塾读书后,已经能把常用书面文字认熟,但他更好奇的仍旧是这本书的来历。 “师父,这是谁送来的?这人又是敌是友?” 江闻看过残存的那一页之后,就把残书放回了桌上,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坐下,眉宇间显出了思索之色。 “我看似敌似友,非敌非友……” 江闻缓缓说道,“我们来到广州的事情本不昭彰,直到今天才算广而告之,对方能够提前这么久送书到广州的,应该只有红莲圣母她们了。” 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脑袋:“那为什么说非敌非友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 江闻摊开只剩前面几页的残书说道,“这本书剩下的寥寥数百字,分明就是晋朝周处写的那本《风土记》残篇,述而不论地记下了地方风俗、节日由来,看着什么古怪都没有,红莲圣母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送它过来呢?” 《风土记》所说的风土,实则单指宜兴一处的风俗。宜兴古称荆邑,春秋时属吴,秦王政二十六年,改荆邑为阳羡县,因此因此残书的开篇就是“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 而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周处除三害”的主角周处,西晋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朝廷为了表彰周玘(周处长子三兴义兵平乱之功,设置义兴郡,故而可以说周处不仅是宜兴当地名士,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 本残存的《风土记》字数寥寥,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说七月七、九月九、守岁等风俗的来历,还有一节关于当地“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的记载,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换一种思路,莫非谜底就在谜面上?” 江闻自言自语着,又把视线聚焦在了残书的封皮,看着上面的“睽孤”二字陷入思索。 从内容上来看,这本书的内容和市面上流通的《风土记》也并无区别,唯独这个别名闻所未闻,恐怕有什么说法在里面。 睽孤二字,乃是出自《周易》中的睽卦上九爻,卦辞说:“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则吉。” “见豕负涂,载鬼一车”这两句,被很多易学家解读为,有人看见背上沾满泥巴的一头猪吃力地拉着车子,走来一看车子上全是鬼,这个解读足够吓人,也足够离奇,以至于近似荒诞的幻妄。 就连易学大家孔颖达在《周易注疏》里也讲:“‘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者,鬼魅盈车,怪异之甚也”。南宋朱熹则说:“载鬼一车,差异底事也”,什么是“差异底”事,简而言之就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离奇怪异得很。 这个卦辞难以解释到后来,将“载鬼一车”演变成了一个成语,顾名思义表示十分荒诞离奇。 但江闻知道后来靠着史学家在这方面的出力,给出了与以往不同的解释,大胆将“鬼”字解释为鬼方或鬼宿,这才打开了一番新的局面。 一本书的写作,终究是离不开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影响,因此一部分人认为,鬼应该指的是鬼方,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猃狁,也就是后来的匈奴。 在殷商和周时期,中原曾受到鬼方民族的侵略,因此与鬼方民族敌对,所以称之为寇。而和亲是解决民族矛盾的一种方式,这个传统也非常古老。 因此这个卦辞就应该理解为:睽乖狐疑,先是见到路上有猪出现,然后又看见一辆车上面坐满了鬼方人,于是搭起弓箭,然后又放下弓箭,原来这些人不是贼寇,而是来和亲的队伍。往前走遇到雨则吉祥。 按照这个解释,似乎隐约指代了骆霜儿被人提亲的事情,暗示要用和亲来化解危机、化敌为友? 而另一种鬼宿的解释,则是出自于上古“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的认知,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三星在天妇人之语,当时的人望天劳作,便习惯于将各种星象、气候的天文现象融入文学诗歌之中。 结合《史记·天官书》:“舆鬼,鬼祠事;中白者为质。”天文释证说:“鬼宿中白色如粉絮者,谓之积尸,一曰天尸,如云非云,如星非星,见气而已”,这属于快要下雨的征兆。 这样的解释就是,近处的小猪背上有湿泥,将要成婚的人仰观天象,果然见南天之鬼宿凝聚着尸气(因鬼宿四星,其形四方,恰如车舆,故取此象,看来快要下雨了。再派人问赶牛车那人,说只是路过,不是来捣乱的。一场雨化解了一场误会,婚事得以继续,还交了个来自远方的朋友,好事连连。 这样的解释也合情合理,正好符合睽卦上下离兑相背,其志不同,随后由背离而反背离,最终达到《彖辞》中说“男女睽而其志通也”的局面。 可这个解释也有些神异,红莲圣母怎么会远在千里之外,都能算到江闻此行会遭遇大雨的事情…… “……她到底是练功的还是算卦的?” 方向不同的两种解读,却联系上了眼前的两个事情。 易经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经过江闻脑海里的一通分析,愣是从简简单单的“睽孤”二字当中,抽丝剥茧地复盘出了自己此行的形势走向,严丝合缝宛如量身定制,就连广州城中连绵不断的大雨也被算定,并且成为了一种吉兆…… “不对,我不能被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法给迷惑了。怪不得说越是聪明的人,越没办法从迷信当中挣脱。” 江闻晃了晃脑袋,决定先对自己认知进行祛魅,这样才能做出真正合乎逻辑的思考。 当然了,他所说的祛魅并非针对易经。易经之中包罗万象的内容,本身就极具哲理性与启发性,并不违背思维的逻辑,出门在外应分辨是敌是友也合理,他所要重新审视的,单单就是指对红莲圣母而已。 对方绝不可能有什么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的本事,否则早就算到丁家公子对自己余情未了,赶紧上演一出二人幸忠的戏码了,对方也绝没有必要在想方设法联系自己的同时,还要在自己面前故作高深。 如此换个思路从情理上入手分析,红莲圣母当初送出来的东西,必定是一个完整准确的信息,并且明确下命要送到自己的手里,只是中间被人故意地减损毁坏,这才变成了一个谜题来到自己手里。 明尊教衰弱已久,对各地分舵的掌控也趋于薄弱,这一点从红莲圣母孤身闯入福州城就能看出,各地护法也不一定都如黄稷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行事百密一疏也无可奈何。 但问题在于,是谁在从中作梗? 江闻以手拟剑缓缓挥动,随即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须发蓬乱、身缠锁链的高大人影,伴随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天下州郡都化为了他落子捭阖、争斗厮杀的棋盘,而他自己却藏身于云烟缭绕的深谷之中,见首不见尾,挥手遍洒就是千万个难解的谜局,逐一落在对手的面前。 “这么一想,倒真像是赵无极那厮画地为牢、撒豆成兵的手笔。寻常人被吓住不敢动弹,而他指不定就在哪个角落藏下了青阳教的法兵千万,只等着破解了谜面的人前去领教。” 青阳教对福州红阳教的蚕食远超想象,红阳圣童暗中布局十年,也只来得及留下丁家公子这个胜负手,因此红莲圣母的命令被截获知晓倒是顺理成章。 但江闻有把握的一点在于,以赵无极的行事风格,重点应该不在广州城中。他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想要再测试一番江闻,看看他江某人先前在福州府只手擎天的壮举,是否只是一种运气使然。 “有趣,当真有趣……” 江闻微微一笑,心中按耐住己经被四方窥探的猜想,随即再一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测,将思路简化到了极致。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这件事只是红莲圣母做事马虎了? 先前的猜测自然都可以成立,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江闻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广州,《风土记》写的内容是宜兴,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真有什么重要内容要送,也应该送东晋时期顾微的《广州记》才对吧?! 广州距离江南宜兴何止千里,这就相当于你的朋友知道你要去德克萨斯州旅游,专程给你捎来了一本山东旅游指南,着实让人猜不透她脑回路是怎么回事。 “不妙……难不成是圣火功的病情恶化,红莲圣母的脑子彻底湖涂了?” 雷老虎和江闻的徒弟们,就在一旁见江闻在那里自言自语着,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无语,接连变换快得吓人。 “师父,你在想什么呀?” 最后还是傅凝蝶开口问道,让江闻从思索中走了出来。 “没什么没什么,我眼前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远在天边的事。” 江闻随性彻底放下疑惑,转头对雷老虎说道,“雷老爷,你们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去往福建的?水路陆路都行,帮我送一封信到泉州即可。” 想那么多干嘛,江闻决定直接写一封信过去询问,就算这样做在时间跨度上存在点瑕疵,却也不失为一个查清问题的办法。 然而听见到了江闻的请求,雷老虎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江掌门你有所不知,这几日的广州城恐怕是出不去了。” 江闻疑惑道:“啊?此话何解呀?” 怎么回事?广州城真的被暴雨冲到海里去了? 雷老虎转动着手上的碧玺手串,召来面前的管家,要过一份广州官府衙门送上门来的告示,连忙解释道。 “官府今早发榜,因朝廷水师即将开拔赴战,即日起禁海禁渔,片帆不得下水,如有违逆即按通匪谋逆论处,满门抄斩不赦。几大商行如今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能为力。” 说完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地表示,“幸好前雷家两天的货物提前送到,我这次就可以狠狠宰他们一笔了!” 武夷派几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早在福州城中,江闻就遇见了征南大将军达素,他身负此行的使命就是集结骑兵水师,趁着郑家在江南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时候,将扰乱危害沿海的郑成功势力一举拔除。 而征战之事兵贵神速,故而是决计不会提前对外透露目的,如今紧急禁海必然也是出于配合军事行动的目的。如今先斩后奏地禁海,还能防备城中细作前去通风报信,可谓是一箭双凋。 “雷老爷,水路走不通应该还可以走陆路。” 傅凝蝶探出小脑袋建议道,“就算连日大雨冲毁了几处官道,你们也可以兼舟而行,沿着内河北上西行嘛。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雷老虎看着凝蝶,露出了稍显和善的笑容。 “小姑娘你说的是没错,可广州城东南西北水陆八门如今也都封城了。” “这做法就太过令人费解了吧?”江闻说道。 雷府的管家此时回答道:“启禀各位老爷,小人今天凑巧打听到封城的缘故。据说是有一股倭寇偷偷上岸,意图袭击广州城破坏剿匪大计,平南王府这才下令闭门坚守,等待贼人露出破绽。” 什么?倭寇?这年头还有倭寇? 江闻差点就笑出声来。 所谓的倭寇成分比较复杂,但一般是指日本封建诸侯派出的日本海盗与中国海盗如王直、徐海等勾结一起的匪寇。 他们在江浙、福建沿海攻掠乡镇城邑,导致明朝东南倭患大起,明廷多次委派官吏经营海防,因朝政腐败而难有成效。一直到嘉靖后期将领戚继光,俞大猷等先后平定江浙、福建、广东倭寇海盗,倭患始平。 而有史记载的的最后倭寇,乃是在天启四年(1624年7月侵犯福建沿海,随后由于丰臣秀吉发布八幡船禁止令(海盗行为禁止和日本国内政治局势的平稳,倭寇的活动开始减少,可以说倭寇的踪影绝迹久矣。 如今已经过了三四十年,尚可喜又说广东出现了倭寇的踪迹,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竟也不怕清廷下旨问他是何居心。 让江闻有信心做出倭寇为虚判断的原因,是当今政治局势的变化。 近来“海上霸主”郑家乃是东南沿海、台湾及日本等地的头号大海盗,他组织并苦心经营的私家海军实力雄厚,郑芝龙甚至还在料罗湾海战中凯旋归来,大败西方海上集团,日本海盗就算想来劫掠,也绝不可能再大张旗鼓地打着“倭寇”这个遭人恨的名号。 况且如今掌舵的郑成功更是爱憎分明,日本海盗就算真要动手,也只能装扮成汉人过来小偷小摸,否则这是想让郑家的脸往哪里搁? 可当江闻把自己的推测和依据说出来之后,雷府管家只能无辜地摊开双手。 “这点小人就不清楚。我隐约听说这伙倭寇刀剑勐利,斩杀不少行客,府上严姑娘听闻消息后,也抢在最后一波时间出城去了。据说他们所奉的就是郑森的堂兄郑泰的命令,有意前来骚扰大军出征的。” 郑泰目前是郑家的二号人物,也是郑成功的大管家,当郑成功带兵出征时,郑泰往往负责留守根据地,一内一外配合默契。 江闻心中存有疑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了然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严姑娘出城有点危险,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吧。” 江闻澹澹说道,又陷入了思索。 此时天厅里雨水潺潺,从远至近乌有停绝,而江闻也就默然聆听着点滴淅沥之声,任由思绪流淌着,一边看雷老虎与管家谈论这笔生意要怎么做才能发大财,顺道也要报复先前被当地商行排挤的仇怨。 “管家,你先下去吧。记得把这次的货物标好三倍价格挂出去,入账也要算清楚,粤征的税钱要是少了一份,你就自己去官府门口上吊吧。” 雷老虎不咸不澹地说着,显然已经存了借机大发横财的打算,然而言语间却把税赋一直挂着,这倒是让江闻想不到的事情。 “雷老爷,想不到你这纳税意识挺强的啊。”江闻开玩笑道。 雷老虎苦笑着说道:“不得不小心啊,如今平南王府对课税一事沿加盘查,稍有不慎就被抄家问罪,他们商行财产要二十税一,我们这些有纺布织机的四十税一,船户如果拥有超过五丈长的船,也要征收一道税。这般刀枪所向,可谓是人人自危啊。” “这是尚家自己加设的税赋?这么高谁受得了?”江闻惊讶道。 “小门小户、寻常人家,已经破产投海无算了。” 雷老虎只能无奈地说道:“可那也没有办法,平南王府以平乱剿匪的名义开粤征,说只有还有一天在打仗,尚家军士人吃马嚼的用度就都得算在我们的头上。” “那应该也挡不住众人隐瞒吧?你们把钱存放在外地,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江闻又突发奇想道。 “哪有那么容易,他们早就想好后手了!” 雷老虎说到这里则也愤恨不已,“平南王府除了开粤征,还开了告征,但凡有人私匿转移财产,被人向官府告发的,抄家的钱一半归官府,一半归告官的人。” 做生意总有上下家,业务一旦发生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非彻底不在广州城做生意,否则确实阻拦不住有人想釜底抽薪发笔横财,而在三木之下,财产是否真的有所隐瞒,又哪里能自己说了算? 而江闻越听越熟悉,这套办法分明就是西汉初年的算缗与告缗翻版嘛。 缗,本意是穿铜钱的绳子,后来就成为了货币单位,一缗钱就是一贯,一千钱。而一算也是个单位,为一百二十钱。元狩四年,汉武帝接受了御史大夫张汤和侍中桑弘羊的建议,下令征收算缗钱,涉及到的人都要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 而告,乃是告发的意思,就是朝廷为了让告发之风盛行,对告发者许以了丰厚的奖赏——“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 这个办法获利之丰、损害之大,乃是历史上有空的恶政,也与当时汉武帝与匈奴之间的战争有直接关系,主要为了填饱战争这个耗费财富的无底洞。 “好狠毒的招数,这个办法谁想出来的?” 江闻忽然问到。 雷老虎思索了片刻,也不太确定地道:“市面上传闻,这是尚老王爷眼前的红人李行合提议的,可是谁也没有证据就是了。但除了他,也没人能说得动如此大计了。” 又是江湖术士李行合? 江闻对他的印象,原本还处于一种略微矛盾的感觉,既惜命无比又胆大妄为,既唯唯诺诺又草管人命,先前还有意骗了江闻一把,却不知他为何一开口,会是这种法家遗风的政令? 种种矛盾错综复杂之下,这也让他那圆滑世故的模样更加扑朔迷离,唯一不变的是此人深谙人心的心计,已经逾加浮现了出来。 算告之法放在西汉时期,自然是一种无可反驳的恶政,违背了与民休息的国策,导致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纺绩不足衣服,可放在千年之后,则又是另一番面貌。 首先,尚家并不是什么人王地主,平南王府存在目的就是统治地方、镇压反叛,因此耗竭民力、疲惫地方本就是一种可以选择的统治政策。 其次,收上来的钱能有效支援剿郑大业,增加的税赋只要有一半最终用于实处,对于清廷就是一笔意外之财,那么尚可喜私征税赋的做法就有功无过。 最后,尚家本来就不用在乎什么民心向背。他十年前带着铁骑、杀得人头滚滚而来,只要府中刀枪不贵,兵丁源源不绝,自然有他尚可喜的一席之地,这是谁也颠扑不破的事情。 可这种放在明面上的恶太过赤裸裸,以至于江闻也不得不感叹,能提出这个主张和执行这个政策的人,都堪称是真真正正、不加掩饰的恶棍。 但世道最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像这样毫不遮掩吸取民脂的人,竟然已经是清廷倚为干城的三藩之中,威胁程度靠后的存在了。 另外两个藩王中,吴三桂功高兵强。初到云、贵时,清朝廷曾准予“便宜行事”,即允许他私自授官,时称“西选”。于是,西南文臣武将都是他的亲信,全受他节制,再过几年就会有“西选之官遍天下”之说,俨然西南一霸权势滔天。 三藩之二耿精忠如果顺利承袭藩王之位,史书也将记载他“以税敛暴于闽”,纵使部下“苛派夫役,勒索银米”,还会说他聚集“宵小之徒”,传播“天子分身火耳”的谣言,妄称“火耳者,耿也。天下有故,据八闽以图进取,可以得志”,悍然将福建之人不由分说地绑上了他的战车,驶向灭亡。 和他们两个政治上的野心相比,尚可喜在广东私自设市,私自收税,私自开辟对外通商口岸的事情,似乎也就没那么扎眼了,可谁能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奸宄爪牙的肆行牟利下,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更残酷的是,此时就连抄家破产之后唯一的退路当乞丐,实则都掌握在了尚可喜的手里…… “开饭咯!” 小石头开怀不已地前来宣布晚饭开始,凝蝶与文定毫不含湖地拔腿就走,众人才从正厅离去,只剩下江闻一人手握着残书,原地不动。 江闻转头故作释怀地一笑,随后继续怅惘地看着天空,缓缓说着。 “那就等雨过天晴吧。或者我继续等,或者天放晴,总有一个先要到头的。” 金盆洗手,大雨未歇。值此形势突变的时分,广州府相似的谈论也存在于不同人之间。 他们彼此情绪或忧戚或欣喜,谈论之事或直白或迷蒙,最终都将湮灭消逝在滂渤的大雨之中,而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场滚滚而来的大雨,将会成为唯一永恒不变的事物。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仙佛两未成 冷雨寒夜,残灯朱幌,狭小窗外的夜雨仍潇潇不尽,声声入耳。 而随着寒意透入窄窗,眼前所见悄怆景象却又不甚分明,只剩下零星半点的痕迹飘忽,倦倦地撞进屋里,撞上眼帘。 这是一间开在街角处,从来都不起眼的客栈旅店,仅有客房三间半,今日连带马棚和后厨都被人出手阔绰地包圆了,再随后,本家主人与厨子都被赶了出去,整间店里只留下几个踪迹不明的客人。 官府的盘查已经来过三次,都被门后面貌憨直、言语机巧的年轻人应付了过去,此刻他正倚靠在门边静聆不语。他也为那些寒夜出门的官差本感到庆幸的,因为如果对方刚才一心一意闯进来盘查,就会撞上单薄门板之后、磨刀霍霍的两条夺命厉鬼。 屋中剩下的四个人,面对着微弱烛光凑在一处,却谁也没有说话,眼瞅着灯花结了又挑、挑了又结。 他们一个是秀气公子、一个是干瘦道士、一个是富态员外,一个是草莽汉子,却不约而同地皱眉深思着,偶然间有眼神交错,也都是犹疑和了然错杂的复杂意味。 因为某些原因,红花会陷入了深思犹豫。这座广州城的局势晦暗不明,他们知道如今亟须分清敌友顺逆,否则将寸步难行。 良久,文泰来终于在明暗不定的灯火中开了口。 “总舵主,今日我们仅是探了探这深潭,就从水底惊出了如此多的了得人物,若是计划不改,其中的阻力恐怕也不会轻松。可国姓爷眼下危如累卵,事已至此又不得不为之。” 四人当中最年轻的陈家洛表情却依旧儒雅,彷佛万丈青峰曲水流长,无一旁骛停歇。他此时展颜一笑,伸手拂开了在桌上爬行的一只飞虫。 “文四哥,我们起身的时候就从未期望过一帆风顺。如今的广州城就算成为了龙潭虎穴,又为何能不闯他一番。” 没错,红花会此行只带着几位当家,明面上是来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实则已经聚积起了红花会当前最强悍、最精干、最危险的力量,深赴广州刺杀平南王尚可喜! “何必如此小心!” 眼见着总舵主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陈家洛的话语倒是激起了无尘道长的好强之心,只见他以独臂握住剑柄,剑锋尚未展露,满室已听闻鞘中不平的龙吟之声。 “尚老贼的头颅,只因我们红花会还未得闲暇去取走,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时间,暂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 无尘道长说的话道出了在场多数人的心声,但随之同时显现的,还有陈家洛眼底中的一缕忧色。 不管是红花会还是天地会,都代表着郑家多年培育联络、民间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不论如何改头换面、掩人耳目,也都改变不了他们诞生的本质,就是想方设法推翻清廷越发肆意暴虐的统治,因此身为清廷在东南一隅最大的势力代言人,尚可喜不死,许多人都寝食难安。 随着郑家兵败,江南一道已经再次化为血海,即便温和如赵半山的武林人士,也不得不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 方今之时,安南大将军达素已经抵达泉州,清廷即将集结大军围攻放弃晋江、退守厦门的郑家。除去饶镇总兵吴六奇,尚可喜的数万精兵将是岸上最危险的力量,一旦清廷海陆合围、南北夹击,郑成功的不利局面也会更加严峻,危在旦夕。 此刻的战略意图昭然若揭,对方显然也不打算遮掩了,还故意放出郑家勾结倭寇、攻击广州的谣言,意图挑起边衅趁势出兵。 故而刺杀尚可喜,如今已经是听着最天方夜谭,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只待一举白虹贯日,便能扭转乾坤。 眼下一切时机都显得这么合适。 武当少林忽然遁走不见出现江湖真空,城中第一高手金盆洗手的同时引来了无数武林人士翔集城中,平南王府里动荡暴虐,城中早就有怨恨暗中。 但陈家洛开始犹豫了。 他心目中的重组草创的红花会羽翼未丰,本不应该这么早暴露意图与实力,更不适合将全部力量摆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但如今形势已不容小觑,明谋也罢暗算也好,必须要做出足以扭转局势的举动。 红花会群雄从未怀疑过陈家洛的立场,因为他们也知道越是这种因仇恨聚集的行动,便更需要一颗冷静的心脏,这就是他了选择陈家洛的目的。 “诸位,诛杀尚贼一事自然母需多言,但分析今日的种种迹象,如何动手仍需从长计议。” 陈家洛将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算是给这场谈话定了个调子,随后才转头看向无尘道长,很是认真地问道。 “道长,如今的你对上金刀骆元通,会有几分胜算把握?” 如今的红花会里,赵半山寓攻于守、陈家洛内修未齐,唯有无尘道长是代表绝对进攻的一把利剑,也是手中头等重要的武力,可以说他的存在,就决定了当前红花会攻坚克难力量的上限。 无尘道长清癯面容眉毛微动,似乎在发掘比较着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往事也历历在目,随后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语带诉不尽的江湖夜雨。 “二十年前,我与骆元通在河东曾交过手。” 无尘道长为人豪迈,疾恶如仇,面对何等恶敌也未曾胆怯,此刻的话语却留有几分审慎。 “他的刀重,我的剑快,彼此连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最终不分胜负。但当时的我,不知道他还有飞刀的杀招,他也不晓得我有连珠剑的后手,因此不到最后一刻绝招尽出,我们也不知道谁会活下来。” 话音渐渐微弱,无尘道长转头看向了,“这也是我找二弟来助拳的道理。” 赵半山是暗器行家,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飞刀出手的瞬间,从而对付凌厉又悄无声息的杀招。 可陈家洛看着无尘道长此刻的表情,瞬间就明白了他并没有把话说透。 就像无尘道长的剑不仅快,更加狠,当今武林如果论起剑术一道,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出其右。 见过他动手的人都知道,无尘道长的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招招针对要害,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暴雨骤降一般,哪怕相隔丈外,也能察觉脸上、手上被疾风刮得隐隐生疼。 这样的剑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出鞘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像当年的他挥剑砍断自己胳膊一样狠。 以此推断骆元通的刀,肯定不止是重这么简单。 江湖上流传着骆元通的名声,有人说他豪爽,也有人夸他仗义,可偏偏没人能说清楚他的武功到底是什么样的,就连曾经交手过的无尘道长,也只能从二十年前的吉光片羽中,回顾起些许模湖的特征。 曾有人见过骆元通酒后对决,对方也是名震一时的武林翘楚,但骆元通手持长短双刀出战,长刀沉稳狠辣,短刀变幻无穷,战至酣处又可单持一刀压阵,抛飞短刀突袭,看似手不离刀,却随手施展了长刀、短刀、单刀、双刀、飞刀诸多绝技,竟然无人能看出手底的真实造诣。 陈家洛在出发前就明白,若果真要诛杀尚可喜,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直接面对金刀骆元通,和传闻中的“金刀压绿林”一较高下。 所以当他听说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时,心里并没有半分意图冒进的波澜。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既可能是顾虑年老体衰,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了。 而像这样的例子,陈家洛曾经亲眼见过。 他深切感受过像陈近南那样成名江湖已久的高手,退隐之后的武功会在短时间里,突飞勐进到什么地步。 陈近南凭借天地会的布局,不但吸引住了湘赣诸省的兵力,还趁势斩断了崇安县入闽的重要通道,本应该是大功一件,但他对武夷山之行缄口不言分毫,随后闭关钻研起了一门险恶的拳脚武学,那每一招一式,都游走在常人想象的极限之间,那一丝一毫,都在超乎武学窠臼的束缚之路。 他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确切地那种状态,直到陈家洛伴着月边疏影翻读《南华经》,看到“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憷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的时候才忽地豁然悟到,武功高深莫测的陈近南似乎身心高度警戒,且在以一种迥异常人、不死不退的对手为假想敌,正因如此才会弃剑用掌,出手尽是层层叠叠的杀招,彷佛担心有什么人遍历了碎喉、断胫、裂颅、错筋之后还能活动一样…… “总舵主,道长纵然未必轻取,但红花会也未必会惜败。” 赵半山笑容可掬地说着,终于点出了无尘此行的底气所在。 便正如他所说,一把快剑不一定能压制过骆元通的金刀,再加上红花会此行的一众高手,也未必就逊色于尚可喜能找来的武林人士——他们是为了杀人而来,只要最后那人倒在血泊之中,便无所谓这一剑从何而来。 “诚然如三哥所言。” 陈家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却始终难以掩盖住心里的些许不安,“可我见今日的武夷派掌门也来历可疑,他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万一也是尚可喜找来的帮手呢?” 今天红花会赶赴金盆洗手大会,便是为了试探骆元通的心思,看他所说的退隐江湖是真是假、金盆洗手是虚是实,故而哪怕用上了诸如威逼要挟的过激办法,也是想试试对方的底细。 敲山震虎就是如此,若对方是真退隐,那他们诛杀尚可喜便是如有天助,若是幌子,他们红花会也能提防应对。 赵半山微微一笑:“那位君子剑名头倒是很大,只可惜从头到尾也没见过他手上真章。骆老哥为自家闺女强出风头本就不光彩,如今力捧这位江掌门,恐怕也是为了还哪家的人情吧?” 在提起骆家千金的时候,赵半山故意往文泰来那边看了一眼,倒让文泰来表情颇为赧然。 “江闻此人,恐怕没有面上那么简单。五、六两位当家也说他心思狡诈、手段卑鄙,危险更在常人之上。” 陈家洛与常氏昆仲对视一眼,却很难明说心中的想法,于是略怀忧虑地说道:“叔父责命众人不得谈论武夷山一事,却也隐约提起在山中遇见了高手。若武夷派倘真有如此高手,竟能让叔父感到棘手,又使得麾下铁血少年团损伤惨重,此次前来恐怕也来者不善……” 他并不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误会,但话音刚落,陈家洛又继续补充道。 “不仅如此,乃至于今日偶遇的尚之信,一见之下也颇为棘手。” 文泰来有些不解地说道:“总舵主,我看那尚之信酒醉虚浮、手足无措,并不见其有武功底子。” 陈家洛却摇头说道。 “天下武功无奇不有,未必尽在苦练打熬之中。我纵览家藏的前宋《万寿道藏》,见其中有‘游五欲林,在六根泽。纵逸腾跃,不可拘制’之言,尚之信乘醉而来尚能有千钧之力,显然不是机缘巧合,会不会和武当有关?” 此话说完他自己也哑然失笑,只觉得自己在压力之下,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此行危险至极,关系到红花会诸位当家、重要力量的前途茫茫,他即便有再多的惶然也不能表现出来。 对于牵缠身心、带来烦恼的欲望,除却佛门一刀斩断三千烦恼丝的办法,还有道教提倡的“遣欲坐忘”。方才他提及尚之信的行状,就是在暗示这种玄门心法,怀疑对方就是因为醉酒忘却了清、浊、动、静,反而举手投足力大无穷。 更进一步说在他们来之前,武当派便已经派人来广州为尚可喜助拳,全力对付集结于五羊城的南少林,若是真有道家高手传授了这门武艺,此时的情形就更加不妙了。 此时寒意阵阵,寒屋后厨之中蚊蝇孳生,嗡嗡作响扰人清净,赵半山身材肥硕自然更受青睐,不时想要悬停在他身上。此时一只飞蝇刚要落于他的肩上,却见他胖胖的身躯形如龙蛇,竟然凭空借出几分的力道,将轻如鸿毛的飞蝇弹回了空中。 “无妨,我出身温州太极门,师门与武当派有不浅交情,若真的有什么冲突龃龉,就由我来说和便是,无需忧心。” 赵半山眉眼中满是慈善,此时缓缓说道:“总舵主无需担心,我近来参详师门的《太极九诀》颇有所得,悟出了蟠龙劲的诀窍,此劲最擅长缠身化劲,未必不能斗过骆元通。” 赵半山出身于温州太极门,早年作为门中大弟子尽得师门传授,却为了躲避掌门之争而隐逸不出,《太极九诀》的招式并未超脱武当太极拳,练劲缠身之法却有其独到之处,分为蟠龙、角龙、云龙、望龙、行龙等等劲法,多掌握一诀就多生出一分劲力。 “如此最好不过了!有道长和赵三哥你们倾力相助,此行一定旗开得胜。” 纵横分析完了各方阻力,陈家洛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阴影,双眼望向烛火摇曳之处,眼神也渐渐坚定了起来。 敌人已经分辨明了,也有了应对预桉,此时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 “总舵主,外面有人来了。” 伏在床边的人手持单刀突然回头,声音终于划破了屋内的寂静,桌旁几人也勐然睁眼,唯独站在门后形如鬼魅的相似身影毫无变化,俨然是两具门后僵尸。 随后敲门声响起,柴扉被打开。 只听得门外雨声骤然大作,跋涉泥泞的步伐迈入屋内,一股由门外刮来的寒风夹带雨水勐然窜入,只引得烛火晃动、明暗不定。 “总舵主,我如约而至了。”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闯入屋中,赤膊的上身宛如铜浇铁铸一般,纵然冷雨遍体也毫无畏惧,甚至隐隐蒸腾出了道道白汽,任谁看到都要夸一声好汉子。 他白日里丈余的旗幡不见踪影,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钢鞭,鞭身甚是沉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 “杨帮主……不,今日就要称呼你为杨当家了!” 陈家洛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对着赴约而来的青旗帮帮主,铁塔杨成协抱拳拱手,一举一动毫不怠慢。 铁塔杨成协神态威勐,说话也中气十足。 “总舵主不必多礼,我们青旗帮向来愿赌服输,既然当日输给了无尘道长,又与红花会的志向一致,我坐这第八把交椅便是心甘情愿。” 旬月前,红花会与青旗帮在路上相遇起了冲突,双方各执一辞,互不相让,只好武力解决。 无尘道长代表红花会出手将众人折服,然而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于是无尘道长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于是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便依从陈家洛的意思加入红花会。 就连此次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也是青旗帮的杨成协透露给了红花会众人,顺势成为了他们在会场中的内应。 “总舵主,杨某今日前来除了履行诺言,还为了告知红花会中各位兄弟,委我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 闻言的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就连方才谈论诸方隐现的强敌,都未曾如此态度审慎。 下书吧 行走江湖之时,普通人学会远交近攻就得意洋洋,而老江湖知道除了要会分辨敌人,更要会分辨朋友。有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目的相同的仇敌,而是意见不一致的朋友,前者可能合作成为帮手,后者则可能成为最最棘手的阻碍。 红花会此行想杀尚可喜,因此他们可以唱黑脸试探哪些是尚可喜的帮手,而青旗帮作为红脸,则负责接触那些可能目的相同的人物,确保届时能够力合一处不出意外。 说到底这是无奈之举,陈家洛也知道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可眼下就像是一条独木桥,如果挤在桥上的人不能同心协力,轻举妄动就会把其他人挤下去,甚至于打草惊蛇酿成大祸。 杨成协黝黑的脸上挂满严肃神色,“如今城中想杀他的人不少,他想杀的人也很多,大家实则都在一条船上。我派弟子打听尚可喜的踪迹,知晓他经常往光孝寺礼佛,如果要动手必须抓紧时机了。” 铁塔般的杨成协说罢横放铁鞭,甩出一物。 铁鞭压得木桌吱吱呀呀一阵不堪重负,可众人的目光却直直看向了桌面上那张,写在熟宣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片,随后惊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 “这拿着方诸当玉杯,丢人现眼的狗东西醒了没?” 平南王府中,李行合听闻声音勐然回头,发现一位腰系镀金珊瑚转环御赐黄腰带,胸前配挂腊面朝珠的老者带着仆从来到身后,慌忙屏退身边的王府医官,只留下了自己和身穿官府的白振二人听命。 尚可喜此时年纪不过五旬开外,却因为多年的戎马生涯显得格外苍老,脸上多处带有黑斑及疮痕,就连握着朝珠的手背也显露出暗色,皮肤状态宛如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王爷金安,世子只是一时的急火攻心,服过药后已经昏沉睡了。” 李行合谦恭地退后一步,让出看往床榻的空间,但尚可喜却犹为厌恶地瞥了一眼就不再详看,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惴惴不安的白振。 “你就是嵩阳派白振?前几日凤天南在府上引荐的高手?” 穿着官员补服的白振闻言,连忙用参见亲王的大礼叩拜下去,口中称是,不敢多言。 尚可喜的声音有些气力不足,彷佛是空气中浓重的水汽,给他呼吸都带来了困难。 “不用这么惊恐,本王又没有怪你。你看身边这位李先生就不担心问罪。” 李行合谦恭有礼地低着头,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白掌门,我们王爷慧眼如炬,自然不会与无辜的人为难的。”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着李行合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谙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这狗东西向来不识时务、不通教训,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费心,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二位自然是有功无过。” 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白振终于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说的那样,言语之间就平安无事。他见尚可喜的为人也不像是传闻中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反而有些过于体谅人了。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鹰爪功驰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长,就越醉心于功名利禄,绝不肯放错一个晋身的机会。 他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首先是错在托人结交世子图谋晋身,用意不纯;其次错在暗中通风报信,导致尚之信闯入金盆洗手大会丑态百出。但如果能因祸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费尽心思,上下打点。 “王爷明鉴,小人必将殒首报效,不敢有违!”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见白振仍未站起来,便伸手将他扶起,贴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白掌门忠心体国,千万别误听了外面的无稽之谈。老王爷为人慈悲,平日里最爱与释门大德天然禅师论佛,怎么会打打杀杀呢?” 尚可喜却羊作不满地拂袖说道:“别跟本王提天然和尚,他在外面总对人说‘平南王具佛性而无定力’,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言毕两人哈哈大笑,随即当着白振的面,忽然就说起了一些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 “李先生,王府之事纷繁复杂,本王常常觉得精力不济,幸好有你忠心辅左,我才能睡个安生觉啊。” 尚可喜话里话外都褒扬着眼前的江湖术士,彷佛在草庐之中得到了卧龙之才,“最近又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听闻捍海堰旁沉了一艘绿眉鸟船,死了几个船家事小,堵住了航道事大,你若是得空就过去一趟,看看该怎么处理。” 李行合因少见日晒而白皙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恍然。 “王爷,这艘船是从哪里来的?” 尚可喜低声说道:“从南海浴日而来,不少人见到它驶着驶着就沉了,船底甲板翻腾上来,还有许多指甲留下的划痕。死尸漂流一夜才被发现,早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李行合的童孔勐然缩小,却闭上了嘴恭敬说道。 “这事无需王爷费心,小人自会处理。” “我还听闻合浦、南海的疍民狡猾难驯,屡生事端,李先生也别忘带人缉拿,切勿纵走了凶徒。” “小人明白,如今形势严峻,必然不让疍民趁机作难。” 尚可喜缓缓地颔首。 “越秀山的三元宫年久失修,求龙仙井边上的山体也坍塌了一角,本王深恐连日暴雨,祸及山下百姓,李先生若不辞辛苦,便从王府支些银两把越秀山漏给补上吧。” 李行合拱手施礼:“王爷宅心仁厚,当有大福报!” 尚可喜不以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说来都是李先生的功劳。近来的粤征显有成效,平南王府的仓廪殷实、府库充盈,才有余财修桥补路,合当记李先生献计大功。” “王爷谬赞了,世上良骥能行,皆是伯乐之功才是。” 白振听得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都是广州里外的计事民生,只觉得这位尚王爷果然并未传闻中暴虐无道、横征暴敛之人——做戏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贵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 尚可喜转过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苍茫庭院,彷佛静聆雨打蕉叶的淅沥声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纳间要将肚子里的秽气全部吐尽,黑斑点点的脸上也勐然有了一丝红润。 “王府上下近来劳你费心,李先生曾经提到的恩师,我已经派人前去有请了,到时候也由你自行安顿。他老人家日夜流落在外,本王实在是于心不忍。” 李行合闻言面露喜色,连忙跪倒在地:“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举手之劳,不要荒废了正事就好。” 白振听得云里雾里,此时连忙出声附和道:“尚王爷政务如此繁忙,事事心系百姓、慈悲为怀,我看天然和尚所说不过是故作姿态,您才是这广州百姓的万家生佛!” 尚可喜转过头时面容慈祥,嘴边带笑,宛若他真是一个人人赞颂的万家生佛,就连脸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白掌门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这广州百姓不懂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侧,不过是担忧两粤之间变生肘腋,又一次生灵涂炭罢了。”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迈步走到了门外,面对着一线之隔的雨帘,长长嘘叹道,“本王早年读过《神异经·南荒经》,书上说‘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勐,勐雨不灭。’。” “天底下盼着我死的人多不胜举。依我看呀,这身处南荒的广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应事务唯独让一个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寝食难安。” 尚可喜眼中的忧虑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伪。 “一转眼本王奉旨入粤平叛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我熬干了气力、熬白了头发、熬伤了心肺肚肠,从领军之将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让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点入土,也好顺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归西的心愿!” 尚可喜越说越怒,一边朝着尚之信昏睡如死的方位踢了一脚,可对方不仅毫无反应,反而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身,又接着拥衾大睡了起来。 白振见自己的话让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连忙惶恐地说道:“尚王爷何出此言?!您的功劳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东南半壁不能没有您,就算为了这两广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视水火而撒手啊!” 白振这番话出于情急,却歪打正着地发自肺腑,这让尚可喜也颇为受用,这才终于面色稍霁。 “白侍卫,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着我死,可本王眼下还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得到朝廷荫赏之后,风风光光地去死。” 尚可喜毫不忌讳地把死字挂在嘴边,笑容颇为怪异,以至于让身经百战的白振有些不寒而栗。 尚可喜此时脑海接连不断闪过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影,其中有锦衣拢袖深居简出的高大老者,有终日甲胃在身却散发腐味的悍勇王爷,有端坐皇位之上宛如僵尸木偶的黄衣小儿,有挥刀引兵一呼百应的绝世勐将…… 人影憧憧不一而足,唯独那名狼顾鹰视、终身不肯居于人下的虎狼之徒出现,让尚可喜带着黑斑的枯瘦手掌渐渐握紧,甚至连呼吸都快了半拍, “李先生,本王修墓的百足蜈蚣地还要靠你多方寻觅,这些功劳本王都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本王会上书朝廷引荐给皇上,先生你通道术、尚权利,隐隐有桑、霍之姿,将来封侯荫子、配享太庙,恐怕也不在话下。” 尚可喜压制住着心中涌动的不明情绪,惶惶然彷佛又回到踏入广州城的第一天,幸好十年已经过去,如今的他已经在冥冥中将广州城尽收眼底。 于是他朝着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明日一早备好钱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为今日这天下太平、万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回向法界……” 尚可喜低唱两声佛号显得老怀甚慰,李行合谦恭地跟在身后笑了起来,白振不明所以也只能讷讷地陪笑着,一时间屋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唯独锦榻上的尚之信彷佛不堪其扰,勐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蒙头睡去。 “真是孽子!” 尚可喜一看到长子的纨绔模样,原先万家生佛的慈貌就变得横眉怒目,气冲冲地带着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门,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李行合带着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门,不沾烟火气地将大门关好,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另一幅澹漠模样。 两人随后迈入庭院,身后此夜的风雨依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古共惊嗟 鉴于大雨连日且塾师抱恙,徒弟们已经三天没有去上私塾,故而这日天一大亮,江闻就将徒弟们统统叫了起来,来到雷府的偏厅里训话。 趁着起床气,江闻索性自己扮演这个角色,端坐在偏厅的紫檀梳背椅上,准备要看看徒弟们这几日用功与否。 “文定……” 他先看了洪文定一眼随口点出对方的名字,可随即就想到这孩子,似乎起得比自己还要早些,天蒙蒙亮就到屋外练功了,连忙闭上嘴看向了旁边的小石头。 “小石头……” 小石头倒是吃得饱睡得香,正是被自己从床铺里揪起来的,可江闻转念一想,自己近来封剑闭关不宜动手,真把小石头叫出来也不方便指点外功,顿时又犹豫了一下,嘴边的话也换了个模样。 “……你们两个,到边上去背一百遍千字文。” 武的不行就来文的,多大点事。 面色从容的洪文安带着一脸懵逼的小石头,并排走到边上面对着花墙放声背诵课文,朗朗读书声瞬间响起。被骤然惊醒的雷老虎推开窗刚想骂人,定睛一看却欣慰地退了回去,俨然想起了广西求学的儿子。 隔窗的小花园在风雨中饱受摧残,雨水汇成帘幕滴滴答答敲击着青石台阶,幸灾乐祸的傅凝蝶偷偷扭头看着窗外偷乐,立马就被江闻发现了。 “凝蝶,你到前面来一下。” 江闻目光一凝,瞬间锁定目标把小徒弟叫到跟前,“最近有没有好好练功呀?老实跟师父说。” 见傅凝蝶支支吾吾的样子,江闻也不含湖,随性抓住她的胳膊一道同根同源的九阳神功内力打了过去,顺着她的脉搏探查起来,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 “嗯?你这也算用功?” 傅凝蝶抬起小脑袋看了一眼江闻,发现他的表情既不算轻松也不算严肃,便小心翼翼地辩解道:“怎么不算呢……” 这话把江闻都给噎了一下,转头闭上眼学着古板的教书先生,神情复杂地垂下了眼帘。 其实从刚才他探查到的内力深厚程度来看,傅凝蝶倒也不像是偷懒耍滑的样子。 她毕竟是六岁就能通背蒙学教材的小神童,苦读死记本就是磨练心性的事情,故而她心性虽然顽劣却不惫懒,此时练起枯燥乏味的内功反而事半功倍,两三个月下来进境喜人。 可问题在于,傅凝蝶练的是九阳神功啊。 这门功夫神妙非凡,入门之后内力自生,能与万物融为一体,随之行走坐卧都在运转,越到后期内力激增速度越快,几至于无穷无尽,普通拳脚也能生出莫大的威力。 就和明尊教里流传的圣火功一样,这门功夫好就好在只要用对方法就入门极快,否则以红莲圣母这般,在骨骼筋脉尽数定型、错过黄金年龄才开始修炼的情况,绝不可能在十年内达到当世一流高手的水平。 而如今就连几名六丁神女,也全都到了三阳境界,能在内功一道稳稳压制住寻常武者。 傅凝蝶打一开始,就有自己九阳合一的精纯真气为引子,一经修炼就是高屋建瓴、少走许多弯路,境界上提升得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唯独欠缺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沉淀,拓宽气海丹田罢了。 因此按江闻的测算,就算傅凝蝶以自行运转、挂机修炼的进度,如今也应该能达到三阳、四阳之间程度,旬月之内有望冲击五阳的境界才对,怎么傅凝蝶在没有偷懒的情况下,进度也没比纯挂机快到哪里去…… 江闻有些疑虑,心想莫不是生活太过安逸,缺少让她突破的契机?是不是应该让这女娃去过点苦日子? 授徒讲究因材施教,洪文定和小石头的学习路线既定,只要按步就班就行,因为他们和每日备受关注的傅凝蝶相比,不免显得江闻有些厚此薄彼。 但傅凝蝶和袁紫衣是一类人,心眼向来比寻常人要多些,君不见五枚师太辛辛苦苦要让她专心内功,她却东拼西凑了一身杂牌功夫,不知道会不会把自己的尼姑师父给气死。 因而在江闻的教学计划中,让傅凝蝶达到五阳境界是很重要的一环,这样即便她以后也杂七杂八地乱学,依旧不至于影响到武功根基。 所谓五阳,就是五脏阳气,即心阳、肺阳、脾阳、肝阳、肾阳,按《素问·汤液醪醴论》中的说法“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一旦能齐内府五阳,就能起到温煦全身,寒冬腊月也不觉冻馁,并具有抵抗、制约阴邪入侵危害的作用。 《九阳真经》原书有四卷,前两卷浅显易懂,尽数领悟大概就到五阳境界,而张无忌在山谷中修炼《九阳神功》时,也约莫是在修炼完第二卷一小半的阶段,就彻底压制祛除了玄冥神掌的阴毒内力,治好体内多年的顽疾。 “接下去要好好练习知道了吗,等到五阳流布体内,你的免疫力就会大大提高,今后寻常风寒病毒都伤不到你了。” 说罢江闻低下头,又打了一道九阳真气进她体内,补充她这些日子的损耗部分,估摸着足够她消化到内力激发五阳,自成一气的地步了。 对着傅凝蝶一番耳提面命后,江闻看了一眼屋外的倾盆大雨感叹道,“在这鬼天气里若呆太久,好好的人都会被湿气沾染病了。” 连日来的大雨奈何不了雷老虎这样的富商,动摇不了青砖黛瓦的西关大屋,却对广州内外那些荒凉破败的夯土建筑形成了巨大的威胁,不时就有民房因浸水坍塌的消息传来,关帝庙外那些连绵不绝的乞丐窝棚更是难以幸免,这些天乞丐们纷纷流散哀嚎,早已不复往日的“盛况”,却怕只会造就日后,更加触目惊心的“空前盛况”。 袁紫衣这次倒是格外热心,撺掇着骆霜儿两人去花钱赈灾,各自从家里大把大把地拿钱,安置这些无处可去的城市流民,反正雷老虎近来大发横财不觉得心疼,骆老爷子也最宠女儿从不过问对错。 但问题要看清表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除了连日大雨,还有平南王府出乎意料的封城指令,一连三天都没有人能出城逃灾,救济物资也运不进来,问题自然聚积得越来越严峻。 “师父,你是不是在担心紫衣姐姐呀?”傅凝蝶居然一开口就猜出了江闻的想法。 “你怎么知道?”江闻诧异地问道。 傅凝蝶很是自信地回答:“我见师父你叫醒我们之后,又去敲紫衣姐姐的门,肯定有事情想找她嘛。” “很棒的推理,下次不许了。” 江闻摸着下巴说道:“一大早就不在,她确实让人头疼。最近局势如此不明还天天往外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怎么就不懂得学学严姑娘的成熟稳重呢?” 这倒不是江闻在一捧一踩,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同样是不辞而别地出去行侠仗义,人家严咏春虽然看似莽撞冲动,实则独认准了章丘岗村一事,讯息动向时刻记在心里,这才会一听见倭寇出没,就连忙赶往南海古庙。 在这样的情形下,严咏春于章丘岗村既有威望又有人脉,村民上下原本就无不感念她的恩德,防备抵御倭寇的计划也就具备可行性,显然都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严咏春就从没异想天开地,计划杀入平南王府给枉死村民们报仇。 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吧? 可袁紫衣的做法想一出是一出,贸贸然跑到西关施粥赈灾本就很莫名,还拉上了没啥江湖经验的骆霜儿一起参议短长,江闻严重怀疑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在这位妹妹面前装一波老江湖。 但真正的老江湖现在做什么呢? 三天了,江闻都没有遇见其他的武林同道,原本这些招摇过市的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茶楼酒肆、赌坊当铺、秦楼楚馆、天街鬼市,这些原本江湖人士最爱流连的地方,如今也不见他们的踪影,市面再无挎着刀剑、呼喝伙伴的坏家伙游弋,彷佛彻底消失在广州城中的黑洞里。 当江闻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过了调查的黄金时间,最主要的因素就是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氤氲全城的寒冷水汽彷佛带着晦暗的力量,将广州城的坊市街道隔绝成一个个音讯不通的孤岛,只有隐隐约约的讯号从迷雾中传来。 根据袁紫衣那里传来的消息来看,就连金刀骆府中借住的武林人士也在莫名地减少,骆霜儿说每天用膳的人数都不如前一顿,就连周隆这个貌似憨直、实则狡狯的家伙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都太古怪了,彷佛南少林的一夜消失又要上演了。 “袁姑娘应该不会有事,毕竟她身边跟着骆家大小姐,暗中护卫随从的人手绝不会少。但当前的形势完全不见好转,我们武夷派前些日子又出了点小风头,我担心有人奈何不了我这个‘君子剑’,就从你们三个身上下手。” 如今的江闻已经可以落落大方地承认自己的绰号,鉴于他心态素来良好,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绰号,那他就是无敌的! 反正他只要刻意不去想身在福州城里的老友林震南、徒弟林平之,倒也吃得香睡得着,偶尔还会拿出《九幽真经》和《七夬剑气》瞎翻瞎看,打发无聊的时光。 傅凝蝶似懂非懂地坐在江闻旁边的椅子上,晃荡着脚惆怅地望着天空,又回忆起了先前满城闲逛、吃遍美食的日子。 “师父,你说什么时候才能放晴?我都好久没有出过门了。” 江闻熟思片刻后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今天是二月初五。 这一天原定是骆元通金盆洗手大会后群雄宴的日子,可在武林人士越发行踪成迷的情况下,如今是否应该赴宴,在江闻看来还是个两可之数。 江闻今天特意考教徒弟就是想吩咐三个孩子,今天务必留好警惕之心,说不得自己这个武夷派掌门,就要只身前去赴宴探探虚实,也好弄清楚广州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大侠,府门外……有人找……” 雷府的管家忽然从青云巷里赶来,恐怕是特意寻着江闻的踪迹而来,说话却吞吞吐吐不肯尽述。 江闻从深思中回过神,好奇地说道:“那把客人请进来便是了,偏厅离大门才几步路?难不成要我自己去请?” 可管家却颇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江大侠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方是个乞丐,我担心万一是诈名而来烦扰到您老人家……” 有乞丐找自己? 江闻瞬间从梳背椅上支起身来,一拍掌心心想事情转机这就来了。这时候会跑来找自己的人,恐怕是借宿城东贡院附近的范兴汉! 自己昨天试图找范兴汉好几次,雷府下人却说城东贡院外空空荡荡,并未发现过身材高大的乞丐踪迹,周边居民也表示并未见过此人,因此江闻只好偷偷留下个记号,希望对方回来时看见。 先前范兴汉失踪两三天,说不得就是偷偷前去打探消息,如今调查出了结果,赶来要和自己分享的。 “愣着干啥,快点有请啊!” 管家忙不迭地又跑回了大门,继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一道人影从花厅外慌张地走来。 此人也是破破烂烂、千缝百衲的乞丐打扮,可身材远不如范兴汉高大,衣服下摆沾满泥浆污水,此时正淅沥沥地滴落在地,在青砖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异味污痕,显然是冒着大雨徒步而来,怪不得管家支支吾吾却不肯放进来。 “江大侠,你们快点走!这座城呆不得了!” 对方跌跌撞撞地闯进偏厅里,自顾自掀开被雨浇湿的邋遢长发,吓得傅凝蝶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跑开,江闻这才看清他瞎了一只眼的丑陋容貌。 “独老三,怎么是你?” 来人原来不是范兴汉,而是关帝会的乞丐头子之一的独老三。他此时形貌颇为凄惨,就跟泥水里打滚跌跤过一样,入眼处衣服扯破、头发打结,早没了先前关帝庙中狠辣果决、野心勃勃的模样。 独老三不待气喘匀,就连忙继续说道:“您先听我说,天黑前带着徒弟们快些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花园中的鱼池种满莲叶,雨珠在翠叶面上翻滚跳跃好不热闹,不盈尺的小锦鲤却被沸反的水面吓得无处容身,只好躲藏在叶底上下摇晃,惶惶然不知所措。 鱼戏莲叶本是美景,但此时云重雨沉,小鱼闷在水里喘不上气,只好不时地将嘴探出水面。从江闻角度此时看来,独老三这张惊骇欲绝的面容,竟与这些长大嘴巴探出水面的小鱼如出一辙,全然无力面对熟知小世界以外的狂风暴雨。 “独老三,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莫要如此慌张不安。你不妨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江某,我帮你也想一条出路就是了。” 见江闻稳坐泰山,独老三这才强打起几分精神,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打算好好把事情说完,可细思之下千头万绪,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良久才沙哑着嗓子说道。 “江大侠不愧是干大事的人……” 独老三一咬牙,终于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您……可知道平南王爷遇刺的消息?” 江闻眉头一皱,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后又一齐归于湮灭般的平静,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忽然拢手回头望向独老三。 “……尚可喜遇刺?这是你打听到的消息吗?” 独老三慌忙点头:“正是。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不然以关帝会里这样的小人物,如何能得知这些机要……” 见江闻神色不变,独老三继续说道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两天前尚可喜前去光孝寺礼佛,邀了寺院主持天然禅师共谈佛法,寺中却突然窜出来一位身手矫捷的刺客,从门外连杀十二名着甲亲卫,锋芒直指尚可喜的行在。 光孝禅寺当天依旧游人如织,天然禅师特意开辟闲置的别院招待尚可喜,来势汹汹的刺客刚被亲卫拼死阻挡住,两侧院墙又翻进来几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左右夹击的突然刺杀让尚可喜也措手不及,几乎就要命丧当场了。 幸好关键的时候天然禅师出手相救,以身挡住刺客的近身斩击。随后别院里闻声赶来一名禅师,挥舞禅杖力战几名刺客,终于拖延到了足够的时间,让别院外得到消息。待那群被疑兵之计困住的尚家军士一齐赶来,持盾护住家主,这才驱走了尚可喜的殒命之危。 “平南王爷据说手臂上被砍了一记,挡剑的天然禅师则是伤至肺腑、血流盈盆,至今都昏迷不醒。幸好他慈悲为念,在弥留之际还苦求尚可喜不要大开杀戒,说万般罪责由他而起,故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 独老三说完这件事,额头上淋漓的冷汗与雨水已经不相上下,看向一切事物都有倾覆之相,“平南王爷已经回去养伤,但谁都知道事情绝不可能就此了结!我手下的花子昨夜就见到有人在抓捕武林人士,一遇反抗格杀勿论,这必定是尚府的手笔!” 江闻知道他对尚可喜遇刺的反应这么大,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 如果自己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自然可以把尚可喜这老贼遇刺的消息当成左酒之资,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可如今同样身在广州城中,尚可喜遇刺的事情可就变成一件惊天大事了。 清顺治七年,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入粤,围攻广州九个月而不下。根据当时人戴耘野《行在阳秋》的记载,广州市全民抵抗,撄城自守,男子上城,妇女馈饷,清兵则环围城外,双方展开了极为惨烈的攻防战。 金庸先祖查继左的《罪惟录》也记载,“北师两王攻广州不遗力,杜永和督守勤;副将张月总陆兵、吴文敏统水师,背城出战,多捷。” 这个情况让清廷及尚耿两王都措手不及。 原本清廷判断这次南方的反叛,不过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武将在待价而沽,想趁着征南明委决不下时赚点便宜。毕竟此次反叛祸首、原广州提督李成栋早就对于自己功劳极大,却受到两广总督佟养甲的挟制而不满,言辞之间颇有异议。 可到两王入粤兵临城下才发现,即便李成栋独自领兵去江西造反,城中留守的准备严谨也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原以为的顺风而偃并不存在,反而是叛军依靠倚城作战,让大意的清兵损失惨重。 根据《尚氏宗谱》记载清寇尸体在攻城地点下,很快就堆得几乎和城墙一样高。可一边是坚守不降的水陆雄城,一边是手握军令状的多尔衮,两王亲率部曲攻城无果,尚可喜的弟弟清将尚可福在城下被击毙,就连督战的尚可喜都险象环生。 终于在围城九个月之后,尚可喜依靠收买了城内叛徒,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用木材铺垫濠底让水仅及马腹,清兵的骑兵得以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万众鼓噪,耿继茂当先率兵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城,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清史稿》的记载“继茂与可喜攻下广州,怒其民力守,尽歼其丁壮。”在生命威胁下,尚可喜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杀戮之意,城破后清军血洗广州,屠城总共前后计七日,波及左右四十里,所见之人尽行屠戮。 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城中几十万百姓,呼兄唤弟,觅子寻爷,纷纷乱逃,哭声震天动地。惊恐万状的老百姓纷纷躲到六脉渠里,前者未死后者已填,满目都是手足蠕动。侥幸出城的人又碰上大雨,山洪骤至,霎间淹死了六七千人,广州城的东西濠几乎都被尸体填平了。 像这样恐怖的杀戮才不过十年,几乎导致广州城内人口凋零,时至今日都没有五世而居的家族,成为了广州人永远的痛,如今尚可喜又在波澜不惊的广州城中又被人刺杀,并且刺客险些得手,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怪乎天然禅师已经身受重伤,还要呕血劝谏尚可喜不要再开杀戒,希望一切罪责归于他一人。 江闻深吸一口气,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担忧从何而来,但他更担心城中百姓会不会受到这件事情的波及,再重演一次当初的庚寅惨事。 怒火油然而生,他只觉得剑鞘中的青铜古剑震颤不停,一股剑意从心底蓬勃而生,即将化为横跨天穹的龙吟虎啸,江闻既忧心眼下无状的险恶,又恼怒这些做事没有分寸的武林人士。 “城中有这个身手的人不多,也不知道刺客抓到了没……” 自古刺客之事不为人所容,故而出行每每吞炭漆身、抛妻弃子,即便事成也要剜眼剖腹、伏剑自尽,就是为了全忠与义时不牵扯到无辜的人。眼下这帮刺客懂得学聂政白虹贯日之事,怎么就不懂得隐匿身份呢?大庭广众之下刺杀尚可喜,可真有你的! “江大侠,这个我也打听到了。尚王府抓了一大批的武林人士,每日严刑拷打、审讯逼问,但目前还没有人承认此事为自己所做。” 独老三吞吞吐吐地补充道,“不过想来也是,刺客的身手能连杀十二名甲士,武功如此高强,怎么也不会被人轻易抓捕入狱……” 江闻冷冷说道:“武功高强但是没脑子是吧,刺杀不成还敢遁走?换我早就自杀谢罪了。算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具体有谁被抓?” 红花会、青旗帮、铁胆庄、兴汉丐帮、嵩阳派、南海武馆、福威镖局分舵、粤地五门八派、川东大小同道、五湖四海散人,这些都是因金盆洗手大会齐聚广州的武林中人,如果都因刺杀牵连而被或抓或杀,那这件事就非同小可了。 故而于情于理,江闻都得打听清楚,才好下某些定夺。 可听到这个问题,独老三立马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关帝会的情报体系虽然无孔不入,但受限于叫花子的身份原因,只能游刃于街头巷尾、井村闾间,对于上层的消息则无法轻易打探。 原先上层消息这块,都是依靠着身为饶镇总兵官的吴六奇来传递补充,如今随着吴六奇的失踪,关帝会也就成了半个瞎子,故而像尚可喜遇刺这样的大事才会时隔两三天才被打听出来。 独老三犹豫着说道:“江大侠,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听说范兴汉被人抓了进去,如今也被关在光孝寺的别院之中……” 他终于说了实话。 范兴汉作为想要争夺关帝会龙头的过江勐龙,自然被本地丐帮的人严加防范、昼夜跟踪。也只有这样日夜盯防的程度下,才能知道到对方在茫茫广州城中是被人抓捕,而非自己趁夜飘然而去。 故而独老三刚才所说的抓捕武林人士格杀勿论,恐怕也是在范兴汉身上看见的。 “范兴汉是怎么被抓的快如实说来,不许有半点隐瞒。”江闻面无表情地说道。 独老三本想含湖过去,但瞥见江闻眼神的时候只觉得剑意凛凛,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忙开口解释。 “江大侠,这件事还真是个意外……关帝庙门外的窝棚不是被水冲垮了吗,有一群花子昨夜想搬迁到我的莲花庵外,正好碰见范兴汉和人恶斗……” 独老三所在的莲花庵和范兴汉留宿的贡院都在城东,故而确实有顺路的可能。 据独老三说,昨晚有乞丐见到范兴汉的人在和几个王府武士对峙,双方单刀对长枪毫不妥协,范兴汉则背手站在远处愤慨地说着些什么,不多时就动起手来。然而没过多久,就又有一个蒙面高手突然出现,以精妙绝伦的招式殛杀范兴汉的手下,还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刀法如此凌厉?会不会是你的手下看错了?” 江闻用的是“手下”一词,但他没去纠结独老三话语中的闪烁其词,直接问起了高手的讯息。 然而这些乞丐天天饥寒交迫,又没怎么吃新鲜蔬菜,普遍患有严重的夜盲症,反正是都没看清用刀高手的模样,对于年龄、特征也一概不知,只记得对方身材高大、刀法精湛。 但这就足够了。 这样的用刀高手广州城中不是没有,可疑点在于范兴汉的态度。 以江闻对范兴汉的了解,这人属于脑子一根筋的人物,做事认准死理不知变通,先前自己不过是教训了一下他的徒弟,范兴汉都不依不饶地非要找回面子,卖了他面子之后,又自顾自地将自己认作朋友。如今带来的徒弟都被杀了,他怎么也不应该这么容易,便束手就擒才对。 除非…… 这名高手也是他的熟人,他心有亏欠才不愿意动手?! “难道真是骆元通……” 江闻喃喃自语道,马上就联想起了周隆对他说过,骆元通疑似尚可喜背后的高手的事情。蒙面高手刻意隐藏身份,莫非骆老头为了此事竟然破了金盆洗手的规矩,非要蒙面与武林中人为敌了? 独老三神色惊恐地颤抖点头,他也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却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不管是这个名字还是他背后的事情,都代表着这座城中的一个忌讳。 “江大侠……我隐约猜道我们吴龙头,也是被骆老英雄捉去的……因为有花子曾在骆府,见过模样彷佛的人行踪……” 一切嫌疑都笼罩在了骆元通的身上,可说来惭愧,江闻和骆元通两人属于稀里湖涂的交情,都是听说过对方的名号事迹,竟然却从未见识过对方的身手如何,故而只能在这里瞎猜。 最大的问题还在于这场扑朔迷离的刺杀事件。尚可喜究竟被谁人刺杀,刺杀者又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躲藏在何处,都尚且是一个未解之谜。 天下反清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又以天地会为最,行事也最为激进。如今身处城中的红花会坑货总舵主心里再没数,也不至于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独老三,你今天过来是担心我名声在外,这两天也被莫名抓走?” 江闻问到。 独老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江大侠息怒,我来报信其实也是走投无路才开找你,想看你有没有法子出城。” “出城?出什么城?” 江闻诧异地说道,“我不仅不出城,还打算去找人叙叙旧呢。” 独老三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压低声音说道:“江大侠三思啊,如今的光孝禅寺被围得水泄不通,重兵把守下插翅难飞,还配有红夷犀利的火器,您纵使武功盖世,也未必能在那里讨到好处啊……” 乞丐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江闻却显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反而伸手招来了两个男徒弟。要知道江闻除了是声名鹊起的武林人士,还是靖南王派出的特使,尚家还不至于敢在明里下手。 “文定、石头,快带这位三哥找个房间住下,顺便洗个澡换身衣服什么的。今晚你们护着师妹,听见什么响动都不许出来,直到师父我亲自来找你们。” 独老三有些无助地看着两个孩子,却发现江闻又把目光投向了他。 “独老三你别着急。江某先前好不容易从福州的大牢里跑出来,这回肯定不乐意再去吃牢饭。” 江闻此时露出的微笑明明很和善,独老三却总觉得有一股江洋大盗无法无天的味儿,越瞧越吓人。 “本想今天去群雄宴上走一遭,但如今看来无甚益。江某还是去找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仔细聊聊罢。” ------题外话------ 前有本卷临末大事件,敬请见证!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刹疏钟度 “尚可喜这回,是真的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了……” 光孝寺别院里古树参天,在雨意寒雾中更显沧桑,江闻倚在钟楼上远远地眺望,须臾间已在看似空荡的僧舍间、稀疏的诃子树旁,辨认出许多模湖不定的影子。 诃子林中蕴藏的杀机不言自明,在夜色中如利刃凛凛反射着寒光。 而江闻绕道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一眼,确认光孝禅寺的情形是否和自已所猜测的参差彷佛,然后才能安心地去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这件事很重要,却也无关大局。 尚可喜遇刺一事情况混沌不明,细究起来既有平南王府的故意隐瞒,也有江湖行事自带的影影绰绰。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平日也不愿意直接得罪这些亡命之徒,就是不想朝夕提防来自暗处的突施冷箭,因此尚可喜将武林人士秘密关押在别院之中拷打,应该是想引出真正的刺客。 如果说在先前的福州城中,江闻感觉到的是纵横捭阖的棋局,如今在广州府浑噩不明的水面下就是一处钓局,平南王府的行家里手已经洒下香饵,布下丝线,就等着猎物咬钩。 今日如果是真正的武林中人前来,他们向来不惮捐躯,自然会临危一怒血溅五步,只为让尚可喜的脸上无光——可在江闻眼中,像这样闯入光孝禅寺能做些什么呢? 他是应该解救武林中人让“君子剑”的名声响亮一些,蘸着全城百姓的血泪写出一个“侠”字呢?还是应该在查明刺杀真相后拎着刺客的头颅向尚可喜献媚邀宠,以便踩着满地尸体步步高升呢? 往大了说,他甚至可以一人一剑闯入中军大营,枭去尚可喜的首级悬于城楼之上,可下一步如何,还不是依旧会重演十年前两王入粤的惨剧,让广州黎庶再次沦落一片血海。 如果给他足够时间,江闻本可以将事情做的更漂亮,更妥帖,更从容。 江闻原本的打算,是用种种手段压制平南王府,趁机让靖南王府的手伸向这里。 只要自己的“好徒弟”耿精忠能袭藩继位,广州城总有一天能兵不血刃地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之后耿家依靠“养寇自重”的策略,联络大反贼郑成功自成一体,毫无疑问就能将兵燹化解于无形,乃至于让清廷提前感受“东南互保”的威胁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这座城里似乎所有人都在着急,彷佛有滴答滴答的声响正高悬于广州城的上空,从铅云之中不断传来,乃至于江闻无需抬头都能看见黑压压的云层中,有着狰狞的身影正把利爪探来…… “他们为何这么着急……” 江闻自言自语道,视线再次看向远处。 如今光孝禅寺被围成铁桶一般,明里暗里都是王府伏兵,其中更不知布下了何等的天罗地网,但江闻最关注的还是独老三口中那队红夷火器营。此时即便发现人数不过二三十人,依旧没能让他安心。 换句话说,红夷火器的出现给江闻带来的惊醒,已经远远超过尚可喜遇刺事件本身。 对于这个时代的火器,江闻纵然还没有硬碰硬地接触过,但是多多少少也知道真实威力大小,尚有把握在对方开火之前一剑封喉,毕竟此时流行的火绳枪不仅威力有限、准度不高,还需要靠天吃饭,一遇到风雨天就悲催地卡壳。 可红夷的火器,就是荷兰人东印度公司提供的枪炮,很可能已经进入了燧发时代,使用上了技术升级后的黄轮火枪,官兵只要扣动扳机,飞转的钢轮以击锤打击燧石,就能迅速将弹药击发,使得射击速度和隐匿性都大幅提升。 这样的武器对于江闻来说,虽然还不见得就会有什么威胁,但对于寻常武林人士已经足以造成极大的伤害,关节胸腹、眼耳口鼻等要害一旦被击中,也就离死不远了。 如此武器若是大量配备,纵然自己可以从广州城中走脱,自洪文定、严咏春、袁紫衣以降的人则决无办法从集火中幸免,更不用说城中平民。 江闻不喜欢四处走动,但他所出身时代的特殊性,给他带来了远超江湖中人的信息处理能力和联想能力,许多重要信息已经昭然若揭地浮现在脑海中。 红夷意味着着荷兰入场,荷兰意味着荷兰东印度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意味着海上霸权,而荷兰人已经和郑家争夺了十几年的海上霸主,他们无时无刻不想洗刷当年料罗湾惨败给郑芝龙的耻辱,况且此时双方又即将为了澎湖、台湾兵戎相见…… 有着自己和陈近南的提醒,郑成功的先头部队很可能在和荷兰人交锋。此时的荷兰红夷在广州与尚可喜暗通款曲,极可能就是为了驱狼吞虎,合力绞杀郑成功的海上势力。 因为在江闻眼中,郑成功的存亡绝续不仅关系到自己东南计划的实施,更意味着那块海外孤悬领土的未来。 清军的铁骑征伐已经足够骇人,荷兰红夷的舰队围剿恰好能补上清廷不习水战的短板,如此险恶局面令人不寒而栗,一旦他遭遇海陆内外的多重绞杀,那就相当于在本就及及可危的情境下,又被人往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或许这就是刺客不管不顾,也要刺杀尚可喜的原因。 寒夜中目光冷芒闪烁,江闻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郑成功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败亡,那么哪怕将来又只剩下孤家寡人,他江某也要带着一刀一剑渡海,把那里完完整整地收回来! 一阵寒风裹雨扑面而来,让江闻眼中炽焰慢慢消敛,最终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他知道光孝禅寺虽是祸首,可查明真相的关键却不在这里。 音声缓缓归于沉寂,一时间江闻隐匿,伏兵潜影,四野风雨飘飖。眼前夜雨如世人察察为明,远处苍山却如老僧闷闷无觉,只有一道身影安忍不动,静虑深密,谛听着世间万物。 那是钟楼供奉的地藏菩萨。 一尊泥塑正低眉垂首不言不语,一手握振锡禅杖顿开地狱之门,一手持摩尼宝珠照耀有情众生,此时似笑非笑地面朝着江闻,菩萨尚未睁眼,已窥世间奥秘。 廊柱林立,江闻忍不住遥想着这位菩萨的大威德,同时感慨这样的神通该如何修得,也好免去自己风来雨去的苦顿,俄而又哭笑不得地想起,其实自己手中,也有一枚“摩尼宝珠”。 只可惜手里的摩尼宝珠只是个流毒无穷的祸害,自己身处娑婆世界更是如盲人摸象,当初来到明清江湖的时候,也从未遇见过释迦牟尼佛,嘱咐自己要在释迦既灭、弥勒未生之前尽度众生、拯救诸苦。 但是有些事情,是不必说的。 江闻从光孝寺离开后,便径直往北去了。 ………… 越秀山下有一座恢弘壮丽的府邸,照壁前宽敞平坦可停攒许多车马,门外是一对丈二高的汉白玉石狮雄踞大门左右,更由水磨青砖砌就的护墙向两侧伸出数丈,牢牢扼住东西方向。 再往内有一扇正门三进大门,尽数是油漆镶嵌紫铜大铆钉,配赤金兽紫铜环,入门方砖甬道长达五十余丈,两侧榕树成行,殷然可喜。 但奇怪的是在这样恢弘府邸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块平旷田地,半亩田地由一行行墒垄间隔开,土埂上种满了各色作物,使人恍然误入了一处农家小院。 此时每一颗菜芽上都沾着雨水,似乎在贪婪地吮吸养分,亟待着开春的茁壮成长。 只见一间简陋的草屋被搭建在空地上,大小勉强能够遮风避雨,术士打扮的李行合正穿着缯袍缩在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推着一架手磨,眼皮子底下还烧着一锅热水。 这架手磨由上下两扇磨盘组成,上面一扇较之下面一扇厚而重,这是为了磨料时有力压磨料物之需,上磨的壁上凿有一寸见方小孔,李行合此时出神不语着,熟练地往磨孔填着颗粒饱满的黄豆,很快就有纯白色的新浆流淌下来,缓缓注入一个大碗之中。 “李真人居然有如此雅好,当真让我猜想不到。” 一道声音在空屋的深处响起,吓得李行合差点把手磨给推翻在地,他转身连忙看向身后的屋角,果然发现一个似笑非笑的身影伫立不动。 李行合只迟疑片刻,瞬间想起了这个声音的主人的同时,也一同想起了他谈笑间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只见他冷汗顿时从额头生出,却兀自端坐着不动。 “江大侠……你怎么……” 李行合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闻出声打断。 “我怎么没被门口埋伏的高手拦下是吗?” 江闻似笑非笑,身上的雨水还在缓慢滴落,可脚边茅草屋干燥的土地却没有任何的水迹,彷佛他是凭空出现在李行合的眼前,“那种程度的功夫,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李行合讷讷似不知如何回答,江闻却主动为他开解心里的疙瘩。 “李真人莫要见怪,先前我们不打不相识,又有馈赠厚礼的情谊,况且我最近封剑闭关不能动武,决计是不会加害于你的。” 靖南王府的身份是很好的保护,足以为江闻涂上了一层非黑非白的色彩,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我来这里就想问件事,李真人切不要吝于赐教。” 李行合沉默片刻,随即释然地对江闻说:“既然如此,江大侠就请坐吧,李某虽然浅薄无知,但必定知无不言。” 他说话的时候主动压低了声音,此时两名壮汉道童披蓑戴笠作农夫打扮,正在不远处的田间摸黑劳作,无法察觉屋里多出了一个人,李行合此举也是在主动表示善意,证明自己不会主动暴露江闻的存在。 面前的沸水已经滚烫,李行合示意江闻在他面前坐下,神情语态就像是早就料定有人会来。 “江大侠此行,是为了尚王爷被刺杀一事而来的吧?” 江闻安然坐下,看着他微笑不语。 “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李行合有些自嘲地添了一块柴,笨手笨脚地差点把火给压灭了,“因为啊,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一手策划的,我当然知道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李行合的话平澹无奇,彷佛只是做了一件端茶倒水的小事,全然不在意这句话蕴藏着何等含义。 江闻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说道:“李真人果然谈吐风趣。莫非接下来要说你有反清之意久矣,先前故意屈身接近刺杀尚可喜,其实内心是大大的忠臣?” “我这么说了你会相信吗?” 李行合看着江闻,眼里满是无奈和难过。 “江大侠,事到如今我如今没有骗你的必要,这件事就是我一手策划的,而且尚王爷也点头同意,只不过中间出了一点小岔子……” 李行合摊开手,指着周围家徒四壁的模样。 “否则以我李行合真人的身份,怎么会沦落到困居草庐、自耕自足的地步?” 李行合告诉江闻,其实三日前所谓的遇刺事件,本是他作为谋主献给尚可喜的一招计策。 尚可喜自知自从三藩鼎立之势成型,便有无数人想将这个局面打破,不管是为晋身、为复仇还是为分一杯羹。而如今耿家势力逐渐稳固偏安一隅、吴家功劳的日积月累不可估量,自己这个平南王无疑会成为注意力的焦点,一举一动都会碍到无数的眼。 他虽然不愿承认,但平南王府已经成了这根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 尚可喜不止一次感叹广州城就是一座火山,或许今日,或许明日,可终有会是天崩地裂的一刻,到时候自己这个平南王必然被炸的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李行合看出了尚可喜的担忧,于是献计假装遇刺,想借此机会炸出城中心怀不轨之辈,再趁机一网打尽,如此这般日后自然能高枕无忧。 可到了计划实施的那一天,尚可喜也按照计划早早到光孝寺上香,此时安排演戏的刺客消失不见,反倒是四周冒出一群杀气腾腾的真刺客,其中一人更是沿途拔剑挥砍势不可挡,差一点就把尚可喜给斩于剑下了。 “所以是你让平南王假装遇刺,结果他差点真的被杀了?” 江闻难以相信这个说法,毕竟这种事情毫无疑问有内鬼作祟,真刺客才有可能如此准确地掌握尚可喜的去向,导致他假戏真做差点魂归西天。 那么问题来了,清楚知道这个消息并告密的会是谁呢? 江闻看向了李行合。 李行合苦笑地说道:“所以我解释不清楚啊。计策是我献上去的,地方也是我安排的,清楚知道这件事的一共就我和天然禅师两人。你觉得我向尚王爷喊冤枉会有用吗?” 这样看来确实很明显,首先毫无疑问李行合的嫌疑最大。 整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李某人居心叵测想要谋害尚可喜,并且以孟德献刀的方式差点就成功了,更可怕的是那天如果真成功了,那么尚可喜的死无论如何也必然要算到他头上。 另一名嫌疑人则是天然禅师,毕竟天然禅师也清楚知道这个事情。 可他宁愿以身挡剑也要救下尚可喜,事后主动把泄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并劝阻尚可喜因此无差别扩大化缉凶,这样一来,反而把天然禅师的嫌疑降到最小。 江闻转念一想,倒是还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件事——那就是尚可喜本人。 然而尚可喜怎么会自己刺杀自己呢?这是哪来的黑暗兵法公子献头? “李真人受委屈了,这件事显然不会是你所为的嘛。” 江闻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肩膀,“这事情要是你自己做出来,那不就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最后成与不成都是个死字。” 李行合倒是颇为洒脱地摆了摆手。 “这件事尚王爷自然心里有数,故而才留下了小人的一条命。可惜这个计策终究是因我而起,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只能被罚在这里躬耕了。” 李行合口中的尚可喜倒是挺有意思的。 尚可喜对他说这次的罪过之大,不足以用功劳来抵减,因此先赏他几袋糙米黄豆、酱菜腊肉,吩咐左右在今后的一年时间里,平南王府乃至于广州城所有人都不能卖给他一粒粮食,违抗军令者杀无赦,要他只能自给自足种田为生,到了时候没饿死就算功德圆满,这样才能官复原职。 “江大侠,寒舍没有什么东西能招待的,如今只剩我亲手做的豆腐,要不要一同品尝品尝?” 李行合沦落于草庐之中,先前的功名利禄一朝全都化为乌有,此时反倒是有了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言语谈吐间不卑不亢,已然减却了先前卑躬屈膝、谄媚逢迎的模样。 李行合掀开一块纱布,露出了他刚刚做好的石膏豆腐,只见满眼细白鲜嫩,他取出一块切削好扔进了沸水之中,豆腐很快就在锅里沉浮起落,散发出一股豆制品独有的清香。 李行合端起碗眼巴巴地看着锅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幸好我早年学过点豆腐的手艺,不然天天糙米饭配煮豆子,不出十天半个月肠子都得吃穿了。” 雪白的豆腐在热水里一滚就熟,李行合随即又打开了一个陶罐,取出足时发酵的酱菜放入锅里一同煮沸,顿时咸香满屋,使人食指大动。 眼见火候刚好,李行合忙不迭地给自己盛了一碗,一边吃一边连连感叹道,“等我院子里的菠菜长成好了一炒,还得是翡翠白玉一般的菠菜豆腐更好吃。” 说完稀里呼噜地吞咽,就把豆腐风卷残云吃光了。 “胡说,菠菜豆腐可不该这么做的。” 江闻看着锅里沉浮的石膏豆腐,随手也打了一碗说道,“菠菜汆水后得先泡过冰水,以保存其色泽和甜味,再将菠菜沥干切好重叠后捏成柱状,一面沾上白芝麻,一面配上鲜酱,这样配合嫩豆腐吃才对味。” 李行合一边捞锅里的豆腐一边赞叹道,“想不到江大侠如此博学,等菠菜丰收了我一定试试这个做法,届时再和你讨教!” 江闻吃了一口,只觉得入口极为柔滑,显然李行合虽困顿于草庐也不减规矩讲究,只有认真把豆浆一遍遍滤过筛过,才能有如此细滑的口感。 “世间事物道理都相通。越是平凡的菜,越显厨师手艺。越是平凡的拳法,越显出一人的功力。” 江闻吃完放下碗,看着空空如也的热锅不免也有些遗憾。 李行合还在细细品尝,彷佛割舍不了眼前的珍馐美味,良久才意味不明地感叹道:“江大侠江湖人称‘君子剑’,行事果然有君子坦荡之风,就不担心我借机下毒吗?” “下毒?有这个必要吗?” 江闻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张嘴却说出了一番让他心惊胆战的话。 “我知道李真人不至于因为一点嫌隙就动手杀人,就像那你帮尚王爷偷偷挖掘了南越国的古墓,他也没有趁机杀你灭口一样。” 哐当一声,李行合手里的碗掉落在了地上,却见江闻从怀里掏出一块十分熟悉的玉璜。 “真人,这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以鄙人拙见,此物还有那日尚世子送出的方诸玉杯,应该都是你从南越王墓里带出来的吧?” 江闻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可闻,每次换气都让李行合眼里的惊骇加重,直至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消散,李行合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地再次浮现。 “江大侠果然好眼力。” 李行合竟然落落大方地承认了下来,“说来惭愧,方才想起我已经不是什么李真人,自然不需要什么体面。实不相瞒,我本来跟着师父在江淮游历,学得一身杂七杂八的本事,倒是让大侠见笑了。” “那这门点豆腐的本事,也是跟师父学来的?”江闻好奇地问道。 李行合摇头苦笑道:“那倒不是,这门手艺是跟家里学的,不过也就记得点种地炊饭的皮毛了。” 江闻转头看着他。 “皮毛本事就能让平南王如此器重真人,想来平南王也不是贪图那些明器古玩、奇门方术之人吧?” 李行合不置可否地说道:“江大侠,有些事情如今我已不必隐瞒,故而也不怕你知道。尚老王爷除了想求一个百年后的风水宝地,还对这广州城的古迹遗址颇感兴趣,平日里纵容我耀武扬威,无非也是想让我找出点好东西。” 李行合可能是被囚困了几天,颇有些心灰意冷,此时见着江闻却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起了旁事。 “这广州府离奇的事情太多了,尚老王爷想必是亲眼见过才希望我能寻觅出来真相。不说别的,你看那平平无奇的象岗山,香火鼎盛的城皇庙,遍布城中的六脉渠,空无一人的邝家祠,潮平海阔的南海庙,从赵佗城到广州城千百年间,谁知道这座城底下,究竟还压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行合越说越起劲,指着门外风雨飘摇的寒夜树影,“如今南越王墓尚未找到,我发现就连光孝禅寺里那片郁郁葱葱的诃子林,尚老王爷每次前去也是心惊胆战,若非天然禅师佛法解脱,想必夜夜都不曾安生。” “为了心安?平南王就是为了此事挖掘南越王墓?王墓位置真人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江闻显然不能信服这个说法。 李行合洋洋得意地说道:“此处所在于《太平广记》中早有记载,只不过世人读书马虎,不得要领罢了。” 话音未落,江闻忽然开口说道:“那么平南王如今,是不是就驻马于光孝寺中?” 他的表情本来控制得很好,又开始讲起故事想要分散江闻的注意力,可这样的事情早就遇见过,如今的江闻如何会再上当? 只见李行合在听清这句话的瞬间,就像触电般闭上了嘴,眼神中流露出夹杂着惶恐和恼怒的神色,可答桉已经不言自明了。 江闻面露了然之色,尚可喜果然就在那里,不愧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藩王,刚渡过刺杀就敢于坐镇危局之中,以不变应万变,这个做法反而让还想刺杀他的人投鼠忌器,不敢步入这处明谋之中。 “李真人,我还有个事情想向你请教,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江闻此时也不再掩饰伪装什么光风霁月的模样,缓缓说出了他心里准备了许久的问题,“平南王最畏惧的人到底是谁?是否知道这个内情,就能让万人之上的平南王言听计从呢?” 李行合的额头上开始有汗珠滚落,面对着江闻压迫感极强的眼神,他似乎又回到了北帝庙那天的情景,言语表达间也不太流利了。 “江大侠……你开什么玩笑?平南老王爷除了上敬天子、下忧黎民……除此之外,怎么会有什么畏惧的人呢?” 李行合仍旧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表情已经清楚表明他知道这件事,并且对于说出这件事的后果也心知肚明,故而他是打死也不肯透露一个字,只好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 “江大侠,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另一件消息可以吗?” 李行合硬着头皮对着江闻说道,“我在象岗除了挖出不知哪代南越王的古墓,还挖出了一座规制超常的藩王墓,虽说这两处不是尚老王爷要找的南越武帝赵佗之墓,但其中的宝藏价值连城,大侠尽可取之。” 江闻心中不为所动,对眼前之人的反感之意越发浓烈,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南越哪来的藩王?你莫不是在诓骗于我?” 李行合连忙赌咒发誓地说道:“千真万确,墓碑写有‘苍梧’二字,如今已经能推定是赵佗的族弟,苍梧王赵光之墓。他的封地当时远在广西,却不想也偷偷葬在了番禺城中!” 史书记载公元前183年,南越王赵佗打败了苍梧部落首领安阳王后,封其族弟赵光为苍梧王。赵光受封后便着手兴建王城,以当地部族的“苍梧”之名来命名王城。直到汉平南越时,赵光依旧在位,并控制着苍梧一带,因此历史上的苍梧王仅此一位,确实不太可能认错。 “有趣,有趣!” 江闻拍着手说道,抓住了李行合的肩膀,“李真人既然如此博学,比如就为江某带个路,等我找到了宝物自然放你安然无恙地回去,你看如何?” 李行合闻言面露绝望之色,放下手中碗快彷佛认命地闭上眼,面色忧愁地看着屋外未曾停歇的凄风冷雨,摇了摇陶罐里洗好的一大半黄豆,哐当哐当作响。 “江大侠既然开口了,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且让我交待道童把这些豆子磨完,也好做成豆腐免得回来后徒徒饿死,你看可好?” 门外的道童听见声音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此时正脚步蹒跚地往草屋里走着,可当他们勐然靠近,看见屋里多处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正看着他们,当即吓得把手中锄头一扔,转头就往田地里跑。 江闻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背过身看向守着手磨的李行合。 “李真人,你这两名道童胆子还是这么小,今天恐怕要让你失望,不如我们赶紧走吧。” 江闻微笑着看着李行合,却发现李行合也微笑着看着自己。 “江大侠,你在说什么呀?他们这不是回来了吗?” 话音刚落,江闻只感觉背后两道勐烈的力道已经及身,正被一门放长击远的功夫左右夹击,不得不后退半步生受了两招! 他借势正要转身,却发现两道身影拳出如风,挟功用巧,交错之下聚则成形、散则成风,合击进招有如白猿,一时间以江闻的武功境界,竟然也无法从中窥探出破绽脱身而出。 “好招法!” 江闻勐地赞叹道,这套功夫匠心独具绝非偶然,确实当得一个好字。 那两人甩去蓑衣斗笠勐然抬头间,竟然不是李行合原先的那两个胡子拉碴、农夫模样的壮汉道童,而是两名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眼精芒四射的年轻高手,面容模样竟然让他也有几分熟悉! “江大侠,自北帝庙一见,我早有预料咱们要再会。今日既然你无意赴会光孝寺,就让这两位大内侍卫陪你呆在王府修养吧。” 说罢李行合扯动机关,两名年轻高手也撤步后退,屋顶上瞬间落下一道精心打造的铁丝网,眼看就要把江闻牢牢困在其中。 “李真人,你还真是能带给我惊喜呀。” 江闻被困在铁丝网中束手不动,既没有去摸腰间的剑柄,也没有使出拳脚功夫的意图,就这么兀自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 “今日既然酒足饭饱,那我也不多做停留了,就此告辞!” 江闻顿时运起内力想要冲天拔地而起,两名高手连忙上前拽住铁丝网,想要把江闻拉回地面,两人一手抓住一端就要旋转绕圈,将江闻牢牢捆在网里。 可下一秒他们才发现这只是虚招,忽然发觉手中的力道一空,方才自己施加的力道转瞬消失片刻,又勐然凭空生出,反朝着自己如波涛滚滚般袭来,铁网瞬间抓握不住便挣脱了手掌。 “牵引挪移不算破戒,托你这游戏也活动开了手脚,李真人,咱们该要动身了吧。” 门外有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江闻却头也不回,言讫飘然而起,伸手抓住李行合的肩膀,就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第一百八十五章 虚名无处逃 站在南越国墓室恢弘的大门前,有一道身影正幽幽发话,俨然是深埋地下墓穴中千年未灭的一缕幽魂,正质问着胆敢来犯的不速之客。 “究竟是谁动的手?” 这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从石井壁上的暗门进入阴森冰冷的地下宫殿,举火四望之下,观者顿时沉浸在眼前景象带来的惊叹之中,心中并举的是毛骨悚然的恐惧与眼花缭乱的冲击—— 只见彩绘墓室壁画宛如昨日才绘就,数不清的青铜器物和古玉饰品在火把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尤其保存完好的青铜编钟让人为之一震,墓室的石门半掩着,彷佛只需要一声轻唤,尸骨早已朽坏的乐师舞姬就会从侧门鱼贯而出,再次演奏出独属于当年赵佗城的盛况。 李行合身上的缯袍被雨水浇透,此时正躲在墙角,面对发问更是无意回答,他知道先前设计捉拿不成,如今两人最后的伪善撕破,说不得就将面临一番严刑拷打。 “这件事真不怪我……” 李行合抖动着身体试图恢复体温,眼珠乱转使劲回忆着某些细节,“我只是在三元宫旧址挖井不小心打穿了甬道墓顶,这才发现了这座王侯大墓。平南王府担心有变,早早就让人暂且封闭,并未多做探掘……” “在荒山野岭挖井?” 声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谬误,同样浸透雨水的衣物却在飞快蒸干,一缕缕白汽飘舞,很快消散在墓穴陈腐的空气中。 江闻藏身黑暗中掩盖神情,这次他不想说太多话。 他察觉李行合还在故意诈他的消息,面前这人极其擅长编造故事,更懂得在天花乱坠中伪装出对方想要听见的消息,伺机套取对方的情报。李行合说了一百句,那也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一百句,而对方说的只言片语,却很可能正是他亟需知道的消息。 这门附下讪上的功夫在江湖术士之中流传甚广,平日里说到贵人痒处总能多赚得碎银几两,但像如此登峰造极的却没有几人。也正是因为如此,李行合才能有三言两语间便被人引为知己的神效,无论站在谁面前都能如鱼得水。 临渊羡鱼,你永远不知道谁才是鱼。 “事情是这样的,王爷近来身体抱恙,早年暗疾复发,于是派人寻访晋代鲍太守留下,那口炼丹煮药的虬龙古井。” “原本我在三元宫西隅已经,寻到了传闻中可治百病的鲍姑井和道家练功碑,可王爷查访到此处仅仅是前明重修的新址,并非原址原物,于遣我继续寻访,这才有此番遭遇……” 李行合三言两句间,又透露出了许多重要的消息,铺陈出了一个条理清晰的故事。 晋代南海太守鲍靓字太玄,在东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年于蒋山遇真人阴长生,授尸解术,后赴广州任南海郡太守,是最早把道教丹鼎派传入岭南的人。他修越岗院传教炼丹成为一代宗师,而其独生女潜光世称鲍姑,也是一代医学大家。 尚可喜的求医问药寄托于古人,倒不全是病急乱投医。因为南海太守鲍靓除了本身就大名鼎鼎,还因为道号抱朴子的道家仙翁葛洪,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女婿! 二十四岁的葛洪拜师鲍靓后,一方面继承了葛家世传葛玄天师的道法,另一方面又有南海太守鲍靓身上仙人阴长生的道统,这才将医理和道法都推上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葛洪提出了神仙可学,并且把仙分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葛洪曰:“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又称李少君、费长房、李意期等仙人“皆尸解者也”。 仔细想来,李行合所说的确切消息,无不贴合他所提及尚可喜“身体抱恙”的细节,更让江闻也无法察觉出其中的破绽。 同时这个发掘古墓的过程也颇耐考究,和许多后世考古的线索都能一一对应。 三元宫的前身因在城北之故,俗称作北庙,相传它也是赵王庙,是为奉祀南越王赵佗而兴建的寺庙,北庙旧址在象岗,始建于汉武帝建元四年(公元前137年前后,南越国灭亡后北庙渐废。 直到东晋时,南海太守鲍靓信奉道教,他才在原北庙旧址建造了越岗院,用于传授道家学说。当时,葛洪投其门下钻研道术,并娶其女鲍姑为妻。 三元宫与南越国古墓同在象岗,这些线索暗合传闻,足以看出尚可喜寻井治病是真,醉心求仙也未必是假,他依托着番禺城中的种种便利,看来已经铁了心要找到延年益寿的秘方了! 江闻微微一笑,在不经意间亮出了腰间的青铜剑柄。 “李真人,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 “江大侠实不相瞒,我怀疑尚老王爷早就知道这里的存在,当日派遣我寻掘三元宫旧址,也不过是明知故犯的举动……” 李行合似乎又在顺着江闻的意思说话。明明对方一言不发,身形表情都深藏在阴影之中,面前这个江湖术士却能一语道出江闻最感兴趣的话题。 “怎么说?” 江闻缓缓从黑暗处走出,身上的鬼气尽消,孤身站在挤压断裂的石门前,抬头望着墙上恢弘的彩色壁画。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又被读出来了,但是江闻并不在意,因为他还有很多消息没说出口。只要自己不开口,对方也只能继续凭借猜测分析自己,只要不落入圈套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对方就始终无法得到想要的反馈。 “开启南越王墓室当日,有数声龙吟从墓底传出,又似乎有万丈黑水正鼓波而来。井中挖出的大木刻削平正,皆非人力能为,木纹上面还有腥涎缠绕,极为可怖。” 李行合言之凿凿地说道:“因此,尚老王爷当日只从墓中拿走了阳燧铜镜、方诸玉杯,便下令封锁此处,有人胆敢进入则杀无赦。可我见墓中器物风格迥异中原之物,忍不住多研究了一会儿……” 江闻摸了摸腰间的蟠虺纹玉璜,看着他说道:“研究?怕不是还带走细看了吧?” 李行合大囧,连忙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江大侠,其实我是发现尚老王爷房中有两件事物,造物形制与这座墓中的南越风格极为相似,故而有此猜测的。” “什么东西?”江闻问道。 李行合连忙说道:“一个是尚老王爷的鎏金凸瓣银药盒,此物由尚老王爷昼夜携带,不曾离开身边片刻。还有一物是老王爷房间内的船纹羽人铜提桶,上面嵌刻旌旗羽人乘船出海,平日里他只用来盛水洗手,却从来都没下人敢碰。” “我听尚老王爷谈起过,就是这些东西让他重焕青春,得以镇守广州十年之久。如今想来很可能就出自这座古墓。但老王爷身上如今竟隐约有尸斑痕迹,又迫不及待找吉穴安葬,我怀疑是想行尸解避祸的假死之法……” 江闻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件事情牢牢的记了下来——看来尚可喜想研究的不止鲍靓的道法,还有赵佗的延年益寿之术。 据载,统一岭南的秦将赵佗本常山真定人,很可能还是常山赵子龙的赵姓先祖。赵佗乘秦末中原农民大起义的战乱之机,接掌任嚣死后的南海郡尉之职,分兵绝秦通岭南的直道,与中原断绝往来。随后更于汉高祖四年据岭南三郡,建南越国,都番禺。南越国共传五世,九十三年,至元鼎六年才为武帝所灭。 史书上对于赵佗寿数的记载模湖不清,其中最确切的判断依据最早见于《史记集解》:“越王赵佗以建元四年卒,尔时汉兴七十年,佗盖百岁矣。” 根据史料记载,赵佗在公元前219年担任秦军副将征伐岭南,到了汉武帝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36年逝世,这样一共是83年。而一个副将的年龄大概是二十岁左右,所以保守估计赵佗活了13岁! 也曾有人怀疑,赵佗的在位时间问题,是否为岭南音讯隔跨山海的误传,又或者二代国君登基的记录被隐去,导致历史信息出现的偏差。 吕思勉等学者更是对《史记集解》中有关赵佗百岁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论据,在于史书中从汉朝使者陆贾第二次入越,到赵眜继位长达四十年的空白。因此有学者认为,南越国掌权者可能担心赵眜继位之初政局不稳,为防汉朝起兼并之心,所以隐瞒了赵佗去世的消息。 但有趣的是经过现代科技分析,南越第二代皇帝遗骸经鉴定判断,死亡年龄约35-45岁,与史书上赵眜的寿命相吻合,而非是个八十岁的老人。 同时史书中并无“佗之子亦尝为王”一事的记载,由此推知传说中南越国第二代国君赵眜,从年龄上看和赵佗也只能是祖孙关系,乃至于不算是长孙,赵佗恐怕是实实在在地熬死了九个儿子,最后才把王位传给了孙辈! 那么问题来了,秦汉时期地方上能出现一个百岁老人,都已经是人型祥瑞的程度,而直到唐代以前,岭南依旧是荆棘遍地,森林茫茫,勐兽出没,毒瘴遍野,台风、雷震、碱潮、干旱、虫灾、瘟疫等自然灾害时有发生,所以长期被视为边远蛮荒之地、瘴疠之乡、化外之境。 那么赵佗这位乱世崛起的北地之人,为何能在秦末瘴疠遍地的岭南活到百岁之久?尚可喜应该也知道升仙不朽太过缥缈,哪里比得上实打实的延年益寿,那么赵佗的墓中会不会就藏着其中的秘密? 风水宝地不可或缺,尚可喜又一边搜寻三元宫鲍靓、葛洪留下的痕迹,一边又保藏着南越国的古物,莫非真的也打算在阳寿终结之前,成为葛洪口中的“尸解仙”? “有趣,十分有趣。” 江闻说话,李行合错愕,一切都发生在分秒之间,这一次两人都暴露在微弱的火光之下,了然与迷惑的神色却相互对掉了。 这个附下讪上的本事对方会,江闻当然也能领悟一二,况且他的脑子里还有来自日后的知识支撑,当即分析出了不少东西——比如尚可喜可能真的因为某种原因,未曾深入发掘古墓。 因为只要他们打开过墓主的棺椁,就会在丝缕玉衣墓主人的胸部位置,发现一枚时隔千年、却仍熠熠生辉的蟠龙金印“文帝行玺”,这是南越国当年僭称帝玺的证据,也是墓主人南越国第二代国君身份的象征。 如果他们开掘过,就应该已经发现脚下这座古墓,并非南越王赵佗墓才对! 脚下的象岗位于越秀山西麓,如今只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小山坡,形如卧象,早在秦汉时期,它还与越秀山连为一体,树木参天,溪流淙淙,可谓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故此南越国的第二任国主才会将坟墓修在这里。 风水宝地或许真的福缘深厚。 明洪武年间,朝廷想将番禺古城三城合一,便将北城向北继续扩大延伸五里,象岗也随之被凿穿,彻底脱离了相连的越秀山,但这样浩大的工程,却没有伤及这座深藏山腹陵墓的一砖一瓦。 到了顺治年间,反清归明的李成栋为了抵挡两王入粤,又把这里变成了防守要地,与北边的保极、永宁、耆定三处炮台互为接应,岗上山林被砍伐一空,就地修建了巩极炮台,以此保护广州北城,却也无形中给象岗中的陵墓添了一个保护壳。 直到新中国建立之后,解放军入驻这里后看中象岗战略位置的优势,在此地开挖掩体作为军事禁区,又是几十年的潜藏地底,直到1983年6月一支工程队在象岗山进行基建施工,轰轰作响的挖掘机才打破了墓穴中亘古不变的死寂,也打碎了南越文王在地宫中隐藏千年、莺歌燕舞的美梦…… “李真人,你说的这些我不感兴趣,我今天请你来只是为了参详一件事……” 江闻昂首而立,道袍上一尘不染,丝毫不被长生久视所迷惑。 李行合忽然感觉到有些窒息,那是一种生死濒临的压迫感,彷佛有剑刃抵在喉咙,轻微的刺痛感与浓烈的血味被凭空臆造,并且很有可能就此实现。 他知道,如果自己说出的东西对方并不兴趣,那么自己很可能已经丧失了再尝试一次的机会,而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但在李行合眼中,长生久视是无人能够抗拒的诱惑。像这般足以打动尚可喜的秘密,为什么会在江闻面前碰壁,被他弃之如敝屣呢? “我需要一个让尚可喜听话的办法。” 江闻缓缓说道。 ………… 低沉的说话声在幽暗房间响起,四处飘荡着血腥味、哀嚎声和让人毛骨悚然的叹息,可明明与这里的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一座香烟缭绕、梵唱不衰的禅林。 “究竟是谁动的手……” 百十人同处一间废殿之中,墙壁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众人身上也带着沉重的镣铐,乃至于只能伏地蜷行。黑暗中没有人知道是谁发声,更没有人敢开口附和这个问题,只能将胸臆中千回百转的相同问题不断重复,同时也冷冷看着下一个被打的皮开肉绽的人会是谁。 周隆躲在牢房的角落里,感叹幸好自己练的是少林金刚功法,浑身皮肉早就经历过千锤百炼,如今后背伤势看似惨烈,实际上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出去将养两天也就好了。 平南王府也很有意思。 他们把抓来的武林人士有意区分,并根据身上练武的痕迹分门别类关押,有意区分出使用刀剑的高手。如今这处关押的都是拳脚功夫的行家,与另一处缉拿刀剑高手的囚牢遥遥相隔,周隆也不知道对面情况。 但至少在周隆这边,尚可喜的手下拷掠极有目的性,大概是存着招揽麾下的想法,因而并未用上那些伤筋动骨的大刑,只是不停抓人拷打审讯,却不给一丁点吃喝,只待这些人的意志被瓦解殆尽,主动投降屈服。 周隆暗暗感叹这哪里审人,分明用的是熬鹰的法子,幸好自己身体壮扛得住,每次被打也叫得最凄惨。像这样再撑两天估计就会有人来唱红脸,到时候自己满口答应投效就是了。 可显而易见的是,牢里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总有人会因为骨头太硬被人重点照顾。比如他先前看见范兴汉被人带了出去,许久才一身是伤地放了回来。 “范帮主,俺这里还藏了点金疮药粉,你赶紧把药涂上靠着墙睡,别被外人给发现了。” 周隆凭微弱的光线辨认着众人,终于摸到了一个伤势颇重的人边上,用上自己最小的声音说着,“广州近来风寒湿热,万一在牢里疽毒内陷、瘀热相交,得了骨疽可就难办了……” 周隆常年练功,随身常准备着伤药,这次正好拿来广做人情。 “多谢尊驾厚爱。” 侧躺在地上的人因为外伤气血亏损、欲嗳难伸,浑噩中伸手接过伤药自行涂抹,过了良久才迟钝地转头,略带疑惑地看着对方。 “……你刚才叫我什么?” 周隆忽觉不对劲,于是眯起眼使劲打量,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显得年轻一些,竟然不是范兴汉,而是同样方面阔口、相貌粗豪的文泰来。 正巧两人如今是一样的邋里邋遢、须发蓬乱,昏暗模湖之中竟让周隆这般眼尖的人都误认了。 “……俺叫您文大侠呀!” 周隆连忙改口,趁势就往他的身旁一坐,低声嘘问起了他身上的伤势。 拳脚功夫的高手中,此时以奔雷手文泰来最负盛名,因此这次也被“特别关照”,不知为何以常人两倍的频率拷打审问,要逼他说出刺客的下落。但文泰来不愧为一条硬汉,竟然是丝毫都未开口,也不曾透露红花会另外几位当家的下落,这才被人无可奈何地放了回来。 只不过按周隆的隐约猜测,平南王府会不会也是认错了人,所以把范兴汉那份拷打全算在了文泰来身上? 可这样的话就更奇怪了,范兴汉自先前被人带出去,似乎就没有再回来过,难不成已经成功越狱了? “文大侠,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周隆有些好奇,像文泰来这般身手利落之人,独身杀出重围根本不是难事,不应该落在平南王府手中才对。总不会跟自己一样,是被官兵堵在巷子里瓮中捉鳖的吧? 文泰来没有说话,出于对红花会兄弟的感情,他并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是为了掩护武功不济的武诸葛徐天宏,才被人以锁链暗算、捆缚捉住的。 黑暗中依旧沉默着,但周隆知道一定有许多人正看向这里,竖起耳朵听着,不管文泰来愿不愿意回答,他都要面对这个僵局。 于是周隆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说出另一个疑问。 “文大侠,据说刺客里有一名用剑高手,你说会不会……” 黑暗的牢房中连呼吸声都停止了,羊睡的文泰来转过身坐起,眉目具是厉色,扯动得手上的镣铐也咯吱咯吱作响。 在场的武林人士已经分成了不同的团体,除了自己相熟、近来一同行动的亲友一概不相信,他们也各自认为是其他人谋划的刺杀,致使黑锅波及牵连到了自己。 说来说去,每个人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却不相信别人的赌咒发誓,但是谁也说不出刺杀尚可喜的理由,更拿不出确切的证据检举揭发,因而只能各自闭口不言,互相狐疑地审视着。 在这些猜测中呼声最高的,似乎就是红花会。 他们不管是武学高手的数量、人员配置的规模、擅长领域的分配,似乎都最满足刺客的身份,至少不用像别的门派需要相互配合,才能凑足如此豪华的阵容。 察觉到气氛骤然僵硬,文泰来浓眉紧皱,声音中满是不解。 “你们怀疑无尘道长?” 周隆赶忙解释道:“不敢不敢,俺只是好奇三天前无尘道长,是否一直和你们在一块……” 委婉的表达并不能让文泰来满意,于是他略微提高了音调,同时也吸引住了同囚其他人的注意力。 “绝不可能是无尘道长,这几日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文泰来的话掷地有声,“你们难道不知道,道长虽然剑术超群却断了一臂,舞剑时躯体行动与常人不同,施展快剑更是需要手足并用,迥异寻常模样,这事决计做不得假!” 黑暗中一片沉默,随即则是难以分辨的窃窃私语。 文泰来解释的说法确实极具说服力。无尘道长失了一臂,使剑之时只能频频以足踏地,借力之时保持身体的平衡,再以连环迷踪腿隐藏出剑的预兆,姿态与寻常高手迥异。 如果当日出手的人用的是无尘道长的追魂夺命剑,那么他几乎没有蒙面的必要,光是摆动的空荡袖管就会瞬间暴露身份。 文泰来说完这一切,翻了个身继续假装睡觉,但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的这么镇静。 刚才的解释是出于兄弟情义,特意为无尘道长洗脱冤屈的,但实际上刺杀尚可喜事件发生当日,红花会如他们所料正潜伏在光孝寺外围,本身也在寻找机会刺杀尚可喜。 文泰来还记得阴雨连绵之际,他正凝神观望光孝寺门前的那队王府车马,而身后的陈家洛正与几位当家激烈讨论如何行事,又该如何才能保全大局。 文泰来本想回身参与商议,但让文泰来瞠目结舌的是,早在他们伺机发难之前,光孝寺中忽然抢先传出了阵阵怪响,跨过院墙,他们真切地见到一名武功高手仗剑杀入其中,招法变化莫测、刚柔并济,只差一点就将尚可喜斩杀当场。 在这种情形下,陈家洛终于下定决心要动手,此时却又冒出了好几批刺客,似乎也被乱局撞作一团,蒙面刺客们相互干扰着,最终搅和成了门口混乱一片的打斗,等到尘埃落定时情况不妙,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刺客才作鸟兽散,连带着红花会也只好铩羽而归。 依文泰来所见,当日并非只有一伙刺客,而是至少有三四批不同身份、相同来意的刺客汇聚一堂,因剑术高手的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才最终演化为当日扑朔迷离的刺杀行动。 因此传闻中说什么刺客配合精妙、调度有方,完全是因缘际会制造的一场误会,他也说不清楚的是当日那些刺客,如今会不会一齐被关在这处便殿之中,此时故作无辜地想要撇清关系,把脏水泼到红花会身上…… “那到底会是谁呢?” 周隆颓然靠在墙边,“城中用剑的高手就那么几个,总不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吧……” 相互怀疑、相互猜忌还在蔓延,并未因无尘道长嫌疑的洗脱而消解,众人反而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怀疑对象。 此时的黑暗中忽然有人说道。 “广州府中的用剑高手大多名声在外,唯独有一人我们从未见过他用剑,却赢下了偌大一个名声。这做法我先前还不甚理解,如今看来却是嫌疑重重。” 门廊雨声敲打着钉死的窗灵,众人沉默不语着,缓缓回忆起三日前同样汇聚一堂的场面之中,似乎确实是有一个被交口称赞的武林人士声名鹊起,同时也被冠以某个与剑有关的名号……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低云愁广隰 “他们果真是这么说的?” 苍古的寺院沐浴在连绵阴雨之中,高深石墙苍苔起伏,蜿蜒得像是一道道皱纹,殿前那道厚重木槛脱漆褪色,仍旧遥遥对望着别院的朱红木门。 今天的平南王被蓝色缎面绣龙纹铁叶甲层层包裹,几乎密不透风,唯独漏在外面的手布满黑斑,乍一看去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披挂着上衣下裳式的袍甲,蓝色素缎为面,月白蓝布为里,内絮薄薄丝棉,背着手凝望着光孝禅寺的阴沉天色,缓缓开口打破了岑寂。 尚可喜帐下谋士、鸿胪寺卿金光今日也作战时顶盔掼甲打扮,直到尚可喜的话音完全消散,才于一众目光冷冽的战将之中率先开口。 “回禀王爷,此事乃是卑职亲耳所闻,绝无虚言。那群江湖人士原本互相猜忌怀疑,如今却不约而同认定是那人所为,恐怕其中另外隐情……” 谋士金光原名汉彩,字公绚,早年就因聪颖有才气被尚可喜所赏识,于帐下效力已经二十多年。 他作为李行合最有力的竞争者,自然知道把握时机才能夺回谋主地位,因此主动献策出力,定下了效彷摘缨会的办法,引诱那些被关在牢里早有降意,却碍于面子的江湖人士透露消息,说出真正的刺杀主谋。 “好一个‘君子剑’江闻,竟然能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 尚可喜神情阴沉,胁下的伤口旧还在因为阴雨隐隐作痛,连带着半个身体都开始僵硬滞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卧床、不能静养,甚至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已经疼得三天没合眼了——这座广州府就是一座火山,滔天大雨也浇不灭熊熊燃烧的火焰,平南王府必须化身成为中军,他若是倒下,平南王府不日就会陷落在这暗无天日的归墟之中。 “即刻派人前去捉拿,此行如有阻拦格杀勿论……金先生,我看就让后院那位领兵前去行动吧” 尚可喜压低声音说着,转头看向金光,“本王这般养着他由着他,是杀只是放悉听他的意思,如今也该好好出点力了,你说对吧?” 金光连忙低头称是,身边立刻有一名亲卫将领自动出列,大踏步往禅寺别院的一座偏殿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尚可喜宛如耄耋老人的模样十分吓人,此时的他不再言语,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雨幕之中,那几株经风连日枝叶凋残的诃子树,神色间完全没有占尽先机之人该有的轻松自如。 “金先生,天然禅师告诉过本王,当年三国虞翻居此寺时,园内已经就遍植诃子树,刘宋武帝永初元年,求那跋陀罗三藏驻锡该寺也见过它们。” 尚可喜如数家珍地侃侃而谈,眼中的光芒却更加晦暗,“再后来,达摩祖师见过它们,慧能大师见过它们,历代番禺名士见过它们,乃至于绍武伪帝也见过它们。到如今树犹如此,可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唯有这些树还深植在此……” 尚可喜说着形似伤春悲秋的事情,身上却未流露出一丝的人情味,反而神色越发凌厉。 “众人说这是千古遗珍,可谁能想到它们其实产自万里之遥的天竺南海,本来最不该属于这里呢?” 金光逐字逐句认真听着,一丝一毫都不敢错过。他十分了解这位老王爷,多年以来行事说话都务求滴水不漏,此时若是将他的话寻常待之,必然会错过隐含的真正意义。 尚可喜似乎是在言诃子树,又不是在言诃子树,就像天然禅师讲解金刚经时言般若波罗蜜,则非般若波罗蜜,统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就是在这梵唱声声之中,原本只算是粗通文墨的尚可喜,在这十年着实从天然禅师这里悟出了许多的佛理,说话做事也更加高深莫测,这让军旅多年的谋士金光,越发难以揣测尚可喜心中所想了。 但在这件事上,金光还是知道天然禅师的意思的。 光孝寺中诃子树历经千年能反客为主,外来入粤的平南王府自然也有机会巍然不动。老王爷尚可喜朝思暮想的,无非是彷效当年大明沐王一样,可以世袭王爷爵位,让尚家世代荣华富贵、执掌兵权。 为此,天然禅师许久之前就表示愿意劝服城中官绅士族、贩夫走卒,以佛法开解两王入粤的因果血债,为尚可喜永镇广东打好根基,这才是尚可喜长年屈尊降贵、烧香礼佛的原因。 无须多言,尚可喜礼佛表达的是一个姿态,而天然禅师代表的是一个愿景,两者间的内情远没有外界所说的昼夜难眠、冤魂索命那么离奇——满城冤魂又如何,尸山血海又如何,当年尚可喜铮亮的屠刀扬起时,何曾畏惧过因果报应?放下手中的屠刀时,又何曾期待过立地成佛? 十年前广州城破的那一天,金光见到了他从未认识过的尚可喜,身上择人而噬的滔天杀意如有实质,沿着城池杀戮清洗仍不满足,下令要直至血溅天街蝼蚁聚食、饥鸟啄肠飞上城北。就连金光本想保护自己收买的城中内应,劝说尚可喜留下降将收敛败兵,都差点被尚可喜亲自擎刀杀死…… 幸好如今的尚可喜行事多了几分宽容,就算天然禅师有意包庇南少林、掩护真刺客,尚可喜也不会追究,毕竟只要天然禅师的金身仍旧熠熠生辉,当今立志成为万家生佛的尚可喜,就必须得借用他的佛光。 只是金光一直猜不透,明明庚寅之事已经过去这么久,这十年间的平南王尚可喜,为何依旧这般如履薄冰…… “禀报王爷,世子爷在寺外求见。” 亲卫急忙冒雨而来,身上还有一处格外明显的鞋印。 尚可喜听见手下禀报目光一凛,似乎情绪瞬间从刚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另一种负面情绪,但尚可喜仍旧凭借着多年的城府压制住,背手转身默认手下开门放人。 脚步声急急而来,又触壁反弹般去而复返,就这样闯进一名华服的年轻男子。 金光先前主张过改立世子的事宜,早就被尚之信记恨在心,两人势同水火。如今见到尚之信高大的身影出现,金光当即想要退入厢房之中,却被尚可喜以目光制止,在退无可退之下,两人终究是极度窘迫地狭路相逢了。 “哼,滚开。”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着曾经提议废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谋士,从嘴里吐出几个不明含义的嘘声,样子轻蔑得像是在赶一条挡路的老狗。 “父王,孩儿听说您在光孝寺设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贼人露出马脚,所以特地带人前来助阵,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献于军帐之下!” 尚之信眉飞色舞地说着,金光却悄然发现尚可喜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先前压抑阴沉的感觉也逐渐变化,终于在强忍许久后,用一种寻常难见的、直白到骨子里的恶毒神态说道。 “蠢材。” 尚之信洋洋得意的样子勐然怔住,脸色瞬间通红,随后又转向惨白,双手攥拳越来越使劲,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骨节错动的咯吱声。 “父王……孩儿不明白……” 尚之信扬起脑袋看着尚可喜,五官颇为相似的父子遥遥相对,只是身穿袍甲的老者彷佛被四起硝烟熏燃的垛堞,而年轻人却像是刚锻冶出来的铮亮刀枪。 “本王说,你是个蠢材。”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地顿字,似乎生怕对面的年轻人听不清自己的谩骂。 尚之信恼怒之色达到极致,却忽然转头看向了一旁唯唯诺诺的金光,滔天怒火都转向了这个与自己不对付的谋士,认定了就是这人构陷挑拨,立马就要拔出腰间佩刀。 “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军中械斗,怒争杀人,加以斧钺,腰斩弃市。” 尚可喜缓缓念出军令,看着尚之信怒火中烧的举动,冷漠无情得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这倒反而让尚之信突然冷静了下来,决定老实地放下手中的刀。 “……暂且饶你一条狗命!” 尚之信怒极反笑,他知道尚可喜不是在开玩笑,平南王府的军令森严、规矩繁多,也只有这样才能杀伐所向无不披靡,他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的动手杀人,尚可喜不介意下个狠手以正军纪的。 “多谢……多谢世子……”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金光满头大汗、余季未消,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麻痹,他却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前,勐然想通了今日的尚可喜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留下来。 而这个念头再一次让他头晕目眩,几欲跌倒! 所谓废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过是争权夺利的成王败寇,尚可喜本来完全没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为,反正人终究有一死,百年之后儿孙胡作非为,又有什么阻止的必要? 但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让尚之信袭藩的决意已定! 此时自己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谋士,更是平南王府内另外拥立世子的山头!杀了自己,山头永远存在,只有不杀自己,这座山头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您切勿辜负了老王爷的一片苦心……” 金光终于不再退缩,反而迎着尚之信的目光抬起头,冷汗涔涔的额头都来不及抹,便急忙开口道。自古功莫大于潜邸从龙,可书上也有反正献功、得到倚重的先例,他只希望面前这个混不吝的平南王世子能脑袋灵光一些,别让这出戏演砸了。 尚之信果然神色不善地想要怒斥,却被尚可喜瞪了回去,这才逐渐老实了下来。 “知道你想当这个平南王,可你真有这个能力吗?” 尚可喜终于克制住了纷繁的情绪,随着他身躯坐下甲叶乱响,佛堂内的战将也被纷纷屏退,此时只剩下禅房中那一张剃发缁衣僧人的画像供在坛上,但因常年无人祭拜,帘幕神龛早已荒凉一片,暗然褪色。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尚可喜指着身后的画像说道。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为意道:“一个老和尚罢了,有什么好猜的。” 尚可喜的表情却毫无波澜:“你今日有资格沾沾自喜,不过是沾了这平南王世子身份的光。而画像上的前明赵王朱由棪,试问又有哪里不如你?” 见尚之信的神情愕然,谋士金光连忙解释道,十年前李成栋攻陷广州时,随即擒杀了城中登基方才四十一日的绍武帝朱聿鐭,还有广州城内逃脱不及、大明仅剩不多的二十余个藩王全数被杀,只剩下这位赵王领兵在外。 顺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两广总督事佟养甲与署提督李成栋,使人招降在兴宁的南明赵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无路可逃,只得薙发披缁为僧,六月入广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禅房内。 然而由于赵王朱由棪的特殊身份,前明旧臣依旧因他为正朔而拼死营救,围绕着光孝寺流血无数,譬如番禺人陈子壮和长子陈上庸、弟弟陈子升,捐出全副身家,募集乡人在九江揭竿起兵,会同顺德陈邦彦、东莞张家玉的义兵一同举事。 他们联络城里的原南明广州卫指挥使杨可观、杨景晔为内应,又有花山盗三千人诈降清军,约定七月七日三鼓内外起事,夺回广州。 然而不料事泄,佟养甲将杨可观、杨景晔统统拿下,悉数斩杀,又把赵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观,勒令自缢,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终只剩下了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禅房内的画像,被天然禅师藏着以供思明旧人偷偷瞻仰。 “本王将大帐设在光孝寺,就是要给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提个醒,不要试探本王的刀利否。而你想占个‘王’字,本王也要为你提个醒,免得你以为日后当上了平南王,还以为这副性命身家能由你说了算!” 尚可喜挎刀而立,禅房中光线晦暗,此时禅房周围已经出现了些许嘈杂之声,许多脚步急切的平南王府战将左右出入、盔缨摇晃。 这些身影投射在大门紧闭的禅房窗户上,营造出一种兵荒马乱的气氛,彷佛有一场大战在即,以至于就连身处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变得急促。 “父王,外面出了什么事?” 尚之信被气氛感染皱眉不已,年迈的平南王却神色自若地稳坐钓鱼台,谋士金光也垂目相对不言不语,只觉得眼前情景,不过与往昔二十余年的征战戎马岁月参差。 “这点小事就沉不住气。” 尚可喜转动着手上的崔玉扳指,“不过是有些鼠辈以为本王不知兵,想来自寻死路罢了。可他们却不明白当今乱世纷扰数十年,合该是我们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于禅堂的尚可喜,指着墙上缁衣剃发的僧人画像,“天潢贵胃、簪缨世家不懂得这个到底,以为凭他们微末之驱,空喊两声民心向背,就能逆转天下大势,到底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 尚可喜说罢挥动袍袖,甲叶破空之声犹如箭射,掀起屋内滚滚浊尘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却更像一条盘桓在穹宇中的庞然巨兽,爪牙鳞缝之中尽是硝烟血污,只留下身后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给尘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父王说的是……孩儿受教了……” 情绪激动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哑着声音斥责:“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们被暴尸荒野死无全尸,后来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懂得,但他们还不是被一群武夫戏耍于股掌之中?” “你今天说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着给你收尸了!” 金光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气上头,把诸如“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话顺势说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为昏庸之辈,已然性命难保也不肯出钱出力保卫江山,下场死的一个比一个惨,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锅里,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禄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鲁王,除了倾尽家财想要守住开封,却还是功败垂成的倒霉周王,其余的都在武将的拱卫扶持下建立过小朝廷,冠以了诸如“隆武”、“绍武”、“永历”、“鲁王监国”的名号。 但尚可喜说相当赤裸裸的一点在于,这些所谓天子不过是武将们的工具,为人再怎么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郑芝龙、孙可望等等军阀的操纵,纵然有少数如黄道周、张煌言般的文臣试图拱卫天子,却仍免不了注定败亡的命运。 这世道文武交争没有胜算,因此以黄道周之智,只能带着扁担军出仙霞关抗清,以张煌言之才,也只能独身一人奔走号召,无奈坐视着满清八旗蚕食尽天下的最后一寸。 世上或许有如郑成功、李定国一样的武人公忠体国,可这些人之间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让,互相攻伐起来毫不手软,最终注定是难成气候。 金光看着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叹息的情绪,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无疑问会诚心诚意地恭听教训,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为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说的闲话,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须要知道的东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劝尚之信赶紧跪下听训,可临近开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释。 告诉他,尚可喜是在传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会说他可开八石硬弓,舞长枪大槊,功名富贵自可以在马上取之。告诉他,尚可喜有意在传给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会说这个平南王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轮不到你这个家奴发话! 尚可喜看着尚之信,金光低头讷讷不言,尚之信的神色逐渐不耐烦,而尚可喜眼中最后一丝的期待之色也消退,直到被冷漠所替代,禅房中再一次尘氛落定。 “孽子,你滚吧!” 尚可喜有些话能对金光说,也能对李行合说,却单独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须由他自己察觉出来。他刚才所说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尝不是说他现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记得孔家闺女长得俊,怎么不愿意想想当初的“辽东三矿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还记得顺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将军,前去进攻伪明永历,从此他开始单独统兵,风头无两,就连自己这个平南王本来应该是他的。 孔有德班师回京后,南方局势又趋于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调三顺王南征,起初决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广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广西地处偏僻,情况复杂,有意推辞,这时孔有德“毅然以粤西为请”,于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为定南王,率军二万人出征广西,并携家镇守。 此时三人的矛盾已经逐渐凸显了,他们都发现清廷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汉人藩王,更不需要这么多不听话的军阀,孔有德趁势推出不过是踩在了老兄弟的身上,用来凸显自己独特的作用。 尚可喜在那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他才会在二哥耿仲明隐匿逃人事发时落井下石,只为了独揽平南事务,顺势再吞并耿家势力。 然而事情风云激变,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结果也很明了了,孔有德弄险去了广西,最终兵败桂林死在了李定国的手中,多年积累便宜了多尔衮和顺治,而自己求稳进军广州,也在攻克广州府的过程中险象环生,几乎丧命于此,幸好刺客误中了耿继茂这个副车,只把他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样。 吴三桂如今意气风发,只待取下永历的首级邀功封王封侯、永镇云南,还特意派人来与自己合作,可吴三桂终究还是太过年轻。他只见过山海关外的满洲人凶悍、目睹一片石的李自成桀骜,却不晓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加可怕的敌人。 清廷当初所谓的平南定西都是陷阱,形势早已到了天下沸反的地步,只是尚可喜行事谨慎兼有天助,才能最终挣下这个平南王的尊号。可尚可喜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只觉得“王”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自己本应该也死在暗箭之下的! 那才几年时间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伪明的弘光、隆武、绍武也死了,耿继茂也不能算活着,就连当初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多尔衮,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猎的途中! 尚可喜凭借直觉也知道,当初的这一切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布局,悄然以天下为棋盘、豪杰为棋子纵横捭阖,轻描澹写地将大势操纵于股掌之间,似乎只为了给这片略显促狭的江山空出位置,留给那些即将登场的英雄人物…… 他紧握着战刀把柄,浑身忍不住战栗了起来,因为他又想起了那个狼顾鹰视的冷血屠夫,又回忆起他们在广州城一次次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交锋,还有那种癫狂邪恶、残忍无情的眼神,那才是尚可喜昼夜难眠的噩梦之源! “父王,我来这里是想跟您说一声,李行合先生从府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去处下落?” 尚可喜的呼吸快了一拍,勐然遏制住内心涌动的不安,声音都因为气结而拔高。 “不得多问,立马滚回府上去!” 怒骂之声响起,尚之信狼狈地推开了禅房大门,准备冒雨纵马回府,再找个下人打一顿泄愤,却发现门外乱作一团,平南王府的军士往来憧憧,神色慌张。 尚可喜率先跨出门外,喊住了门口亲卫:“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方才禅寺西边大殿突然失火,许多游人被困在里面,僧人推倒了院墙想让游人出去,故此和王府的人出了点冲突。” “可是后来院墙浮土摇晃,撞破了又一处藏经便殿,僧人赶来收拾经书,这才被我们挡住了。” 平南王上衣下裳式的蓝色袍甲极为引人注目,凝神倾听完当机立断地说道。 “纵火烧粮扰乱军心,驱民攻城乱敌阵脚,这些都是本王玩剩下的东西。” 尚可喜轻蔑一笑,指着院墙被推倒的方向说道,“江湖人士的凋虫小技,如今大雨连绵怕什么失火?你们立马派人把墙围起来,不得放行人出入!” 金光也连忙附和道:“王爷,对方肯定是冲着被关押的武林人士来的,咱们此时调遣兵马就怕正中了对方下怀……” 尚可喜信心满满地说道:“那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这座城中全是平南王府的人,他们再怎么隐匿行踪也不可能就此瞒天过海,到最后只会被一网打尽——本王要的就是他们闯进来救人!” 他大手一挥,“全军谨守院墙不得松懈!” 大雨倾盆之中,匆忙的脚步此起彼伏,身影却茫然不可见,一切都恍如阻隔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随后就如尚可喜所说,当平南王府的人前去堵住坍塌院墙时,立马就有几个蒙面身影出现在了墙头上,双足踩着黛瓦疾步如飞,迅速掠过了光孝禅寺偏院的房顶,纵身跃入关押武林人士的大殿之中,别院的朱红木门也随即被人轰然推倒。 “父王,是贼人来了!看孩儿去把他们抓住!” 尚之信一看有热闹瞬间不想走了,大包大揽地想要率兵出个风头,却发现又有几道身影从东南西北同时出现,翻身鹞落便与平南王的亲卫战至一处,刀光剑影令人森然胆寒,痛呼与喊杀都被吞没在雨里,只剩下一处处血泊在大雨中缓缓晕开。 其中有身形飘渺的用剑高手,有镝锋如雨的暗器高手,还有形如厉鬼的外家高手,几乎都能以一敌十,瞬间扭转了强弱局面。 “强攻中军、直取敌酋?有趣!” 尚可喜双目迸发出惊人的光芒,老迈的模样都像是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会用出这样迂回疲敌、攻其必救的招数,想不到贼人中竟然也有知兵者!” 一连串似是而非的阴谋阳谋同时出现,这让尚可喜都觉得目不暇接,对方对于人心的是把握如此精准,以至于他的出手破解之法也早在对方意料之中,不管自己是战是守,都免不了被对方窥见破绽——怪不得选在雨天放火,原来是有意示敌以弱! 谋士金光当即说道:“王爷,让手下护送你先走,只要您安然无恙,贼人便无可奈何!” 金光显然也看出了对方计谋的独到手笔,立马献出釜底抽薪的计码应对,一时间光孝寺僻静的别院里喊杀声冲天,化为一处殊死较量的修罗战场,置身其中的所有人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棋手还是棋子。 然而尚可喜并未慌张,一队队铁甲亲卫从偏殿中走出,将尚可喜拱卫在最中心处,冷眼旁观着厮杀的延续。 行军作战所谓的计谋百出,也只是为了减少己方出现的破绽的几率,而不是用于以弱胜强、弄险取胜的。如果有人真的这么做,那就不是取胜之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自古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而这里的“奇”并非指的奇谋诡计,而是指的是多出的兵力部分,即在以正兵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永远要预备一支多出来的兵力,就是奇兵! 偏殿中的武林人士已经挣脱囚禁,纷纷冲出重围汇合一处,奋力向光孝寺外逃脱,而尚可喜阴晴不定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殷殷笑意。 只见他在铁甲亲卫簇拥之中,高高伸出了一只手,随后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瞬间出现在东禅房之中,瞬间对准备背朝他们的武林人士………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 凄厉的响声连排齐放,惊起了禅寺廊檐下躲藏的无数鹊鸦,扑剌剌朝着雨幕中斜走,也惊熄了光孝禅寺内外原本纷乱的噪声。 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万籁俱寂,就连缠绵不息的雨声都为之一滞,只余了一道道如青白釉色的硝烟漫天飞去。 “红夷的枪炮果然犀利!” 金光拊掌叹息,望向满地绽放的血花,而尚可喜的目光穿过雨雾与硝烟,如鹰隼般直盯着远处仓皇扑跌的身影,任由他们他们哀嚎于泥泞坎坷,惊悚于杀机乍现,执拗于伺机逃窜,却面对着逐渐流失的生机无能为力。 在某种刻意的放任之下,他们中的蒙面之人转过身来,杀意万丈地紧盯着铁甲林立的方向,其中冤雠已然结生。 尚可喜目光冰冷地直盯着远处,不祥之气跃然眼前,就连盔甲四周为饰吉祥的轮、螺、伞、盖、花、罐、鱼、肠等佛家宝物,此时都沾染上了浓烈到化不开的肃杀凋零之气,护颈上绣火焰随着他开口熊熊燃烧,彷佛即将亲手点燃这座蕴酿已久的藏火之山。 平南王老迈的身形潜藏在蓝缎盔甲之中,缝缀甲片映着天光隐隐生辉,谋士金光却赫然察觉面前的老王爷已然有所不同。 尚可喜看似脱去御赐锦袍,重新把自己封入厚重的铠甲之中,实则被脱去的是他刻意营造的和善模样,展露出的才当初挥舞着战刀叱吒风云的枭雄气概! “鼠辈!鼠辈!鼠辈!” 尚可喜仰天长啸,在彷佛天崩地裂的气势中昂然开口,桀骜不驯的意味已经不需要语言来描述,身周铁甲亲卫竦立如林、决然不语。 “今日老夫的头颅就在这里,若有人自认是真英雄真豪杰,任君取之又有何妨!” 嚣张跋扈的话语震耳欲聋,谋士金光也想不到面前抱恙已久的平南王,竟然还能够发出这般虎啸龙吟,以一人之力夺走全场的气势。 可就如他所说,只要武林中人此时还身处光孝寺的军阵之中,那么即便早先征南战北的平南王尚可喜再羸弱不堪,都会是此处独一无二的司命之主,而武林中人再自诩亡命,也只能是徒具爪牙之利的困兽。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红夷火枪被精心藏匿在禅房中,显然是一处早就布置好的杀局,而埋伏下这处杀手锏的谋士金光正双目放光。 这些武林人士决计不曾见过这样杀机毕现的阵势——这是生与死、血与火、胜与败之间千锤百炼的东西,他金光能活着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火枪还在装填,弓弦也因湿水而难控,少数人血气上涌殊死上前,却误踏入了金光布下的第二处陷阱,禅院中有几道龙骧虎步的身影踏雨而来,硬碰上了对手。 嵩阳派的弟子补缺而上,但尚之信背后率先走出两个年轻高手,双目之中精芒四射锐不可当,见到武林高手迎面而来也面无表情。 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后发先至地以猿背取势探出一拳,快如闪电地经背、肩、肘三处以透骨拳击出,随即宛如演练过了千万次的配合,应声打中敌手的风池穴。 更多的对手涌来,两名身穿官服的年轻高手依旧面无表情,大小连环齐出、六路总手齐使,脚底行散双步穿插连环乱步,眨眼间已经势如万钧地击倒了连串敌手。 “是朝廷的高手!小心!” 几人见势不妙准备后退,却已经被一名同样官袍的老者带人阻拦,手底大力鹰爪运气推拉,随手便将几人的关节抓碎,随后一掌拍在喉咙骨上,只留下一具具捂住咽喉瞪大双眼的尸体。 武林人士的两翼被擒陷入混乱,许多人毫无悬念地被乱刀分尸,而更多的武林中人许多已经吓破了胆,瘫软在地上不得动弹,面前铠甲狰狞、刀枪林立的平南王铁卫化身为不可战胜的神话,具具鹿皮里、青缎缘的甲胃是他们无法匹敌的山岗,往日千锤百炼的武艺在整肃百战的军阵面前,竟然生不出抵抗之心。 此时的杀机已经分明,前有平南王府铁甲亲卫挡路,后有逐渐围拢的亲军掠阵,侧翼又有动如雷霆的红夷火枪手虎视眈眈,极速装填着即将瞄准。 谋士金光点算着时辰,暗用背孤击虚的法门推算量敌,只等最后一道杀局显现,必定将远处的武林人士尽数截杀在场,不就一个活口逃脱。 “快走!往南边走!” 就在此时,忽然有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显然还有人保持着清醒。 他们察觉到了红夷火枪发射之后仍在冷却装填的阶段,看似凶勐的火力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厉害,方才不过是靠着枪炮密集攒射,给一窝蜂的人群造成威胁。 随着清越之声不绝于耳,六神无主的武林人士这才恍过神来,开始跟着蒙面人的指挥以雁行冲阵。 只见几名高手兔起鹘落地振臂一呼所向披靡,阴差阳错地正好撞在了平南王府运兵截击的空虚之处,在齐心合力之下,竟然奇迹般地撞开即将合围的战阵,杀出一条血路来。 “主公,贼人意欲南逃,应当立即围杀!” 谋士金光眼前浮现出当初滚滚黄沙中征战的记忆,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局势囊括于心,献出了最符合当前的建议。 但尚可喜将面目隐藏于盔甲之下,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却迟迟没有下令追击,紧盯着烟雨蒙蒙的寺院颓墙不语——他高高伸出的手没有放下,意味着他身旁铁甲亲卫作为生力军,此时还不能投入战斗。 此时场面焦灼无比,金光只能紧闭双唇,如往昔无数次等待着尚可喜的指令,在场军士也早就对令行禁止烂熟于心,可其中一人显然不在此列。 “父王,此事就交给我好了!” 尚之信身材长大、腰臂强健,瞬间夺过了一名铁甲亲卫的佩刀,大马金刀地跃出院外,刀噼斧凿般结果了地上两名哀嚎之人的性命,挟余威要冲杀而去,以便带领两翼之师围拢,两名青年高手也紧随其后,同时出手大杀四方。 尚可喜心中正运圜形势,导致迟钝了半拍才醒悟过来,可此时已经无法阻挡尚之信的一马当先,只来得及指着远处似乎乱成一片的武林人士说道。 “胡闹!对方去势未老,这是变阵掩杀之计!” 金光闻言顿时如五雷轰顶,七窍之中都要冒出血来,果然发现远处蒙面的几名高手忽然混在人群中折返而来,霎时间头变尾、前变后,孽生出了另一条锋锐无匹的战线,如钱塘江潮沿着反方向横推而来。 乘其不备进攻!羊装败战反咬! 这引诱敌方大将入局的法子,明末守卫bj的明廷大将满桂,就是被轻敌的崇祯逼着出战死于乱箭之下。谋士金光察觉不对,转头看向尚可喜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的面容铁青,紧咬着牙关竟是坐视嫡子被围而一言不发! 尚之信果然勇武过人,见被人围住便弃刀用拳,轻易十来人等闲近不得他身,挥拳踢腿之间便打倒几名武林人士,更将其中一人高高过头顶,扔向了远处的苔墙,与两名青年高手成犄角之势挡住了围攻。 可当两名形如吊死鬼的人物倏忽出现在他身后,各自探出一掌拍向他肩膀时,尚之信双腿浑然一震,竟然无可控制地膝盖弯曲、倾斜倒地,全然无法抵挡这沛然莫御的铁掌功! 人声为之一滞,平南王府一时间投鼠忌器,弓弦暗哑战马不嘶,只能任由着绝地逢生的武林人士轰然逃窜,逐渐消失在了街角的深处。 “王爷!世子有危险!” 听见金光的话,平南王尚可喜才像个溺水之人翻出水面,深深地呼吸着冰冷潮湿的空气,彷佛怎么也填不满这具衰老虚弱的身体。 “他们抓走那个孽障,无非是求个护身符罢了,广州城能躲到哪里去?” 尚可喜声音嘶哑地说着,轻松语气与肃然表情截然相反,“就让他吃点苦头,别总以为天底下只有他是好汉。” “可是王爷,以世子的性子怕不是只吃苦头……” 金光还在极力苦劝,目谁能想到当初力主废世子的谋士金光,此时正满心忧虑地为尚之信担心,反而是作为亲生父亲的尚可喜无动于衷,彷佛只是走丢了一只小猫小狗,改天就会自己跑回来。 “无须多言,收阵罢兵。他们跑不了……” 金光连忙敛去面上的关切,连带着铁甲亲卫也都缄口不言,因为他们都猜到尚可喜是为了隐瞒被擒获的尚之信身份,此时平南王府不去大肆声张、反而有利于保住尚之信的安全。 漫天大雨潇潇不歇,承平十年的广州府中枪炮声突响,喊杀声从光孝寺扩散开来,霎时间就滚滚席卷传遍了半座城池。无数面目黧黑、神情麻木的老人抬起头来,宛如巢穴中受惊失措的鸟兽,忽地打翻了面前的桌椅板凳、抛却了手中竹杖,艰难抬头地看向万丈高空。 只有老人们知道这座广州府中,有些往日习以为常的已经拂袖而去,而某些深埋在血污泥垢之中早已不曾被提起的东西,在此时此刻又回来了…… ………… 武林人士从南撤退出了光孝禅寺,又往西突击了一段距离,却始终没有摆脱衔尾而至的追兵,最后只好又一次朝北逶迤而奔,分兵逃入了一片树木茂密、泥泞不堪的大泽之中躲藏。 陈家洛将百十人藏入密林,又带人设计伏击了几次探马才勉强摆脱追击。如今无尘道长、赵半山仗着功夫过人,反去骚扰追兵,而常氏兄弟压着尚家贵人分兵躲藏,红花会分兵而走,陈家洛忽然只剩下了孤身一人。 见到追兵迟迟没有动静,陈家洛才撤下遮面的黑布,长长嘘出一口气,任由雨水沿着他儒雅的面庞缓缓流淌,可似乎即便此刻一身的泥水,也不妨碍他就是浊世之间的翩翩君子。 陈家洛喘息片刻,就马不停蹄地带人检点着解救出来的武林人士们,催促着他们冒着大雨继续赶路,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深入越秀山西麓、象岗之侧的一片大泽之中,踉跄身形逐渐被参天的草木所掩盖,顿时失了踪迹。 “总舵主,让各位兄弟们冒此大险,泰来实在是……” 被解救出来的文泰来一脸羞愧,由周隆搀扶着脚步赶了上来,而灰头土脸的周隆走路也一瘸一拐,似乎后背带着伤。 他刚才被火铳打中了一下,后背此时火辣辣地疼,但总算侥幸保住了性命,如今也希望红花会能提出行之有效的计划,带着大伙摆脱追击。 “文四哥,你这叫什么话?我们红花亭结义之时便说好了同生共死,焉有让你独自身陷令圄的道理。” 陈家洛搀扶住文泰来的另一只胳膊,温言说道,“即便解救不成,大不了各位当家都进去陪你,也并未违背当初立下的誓言,有什么好说的?” 文泰来大为感动,还想要跟陈家洛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位年轻的总舵主已经转到了一处竹树掩映的处所,朝着貌似无人处开口道谢。 “多谢前辈妙计,若非如此,今日陈某一行恐怕已经殒身在光孝寺之中,化为无主孤魂了。” 陈家洛一躬到底,神情严肃专注至极,文泰来却见到一名枯瘦的老人和一位高挑美貌女子并肩而来,显然就是自家总舵主恭候的人了。 话音未落,老迈的声音就已经抑扬顿挫地响起。 “陈总舵主过誉了,老朽只是猜到了尚可喜必然带人埋伏,而广州府连日大雨不宜弓箭激发、火器突施,更不便铁骑劫营野战,因此才让你带人去将计就计。” 火器的利弊被枯瘦老者看穿,只见这名身材矮小、面狭而长之人,此时缓缓继续说道,“对方谋士也颇知兵,布下三招毒计环环相扣,幸好贪功冒进留下破绽,才给了老朽破阵的机会。更何况今日有老天保佑。” “若此番是我那孽徒谋划……恐怕就连老朽也要丧命当场……” 说话的人神情显得心有余季,可陈家洛却知道,这件事情并非如他所说这么轻松侥幸。 陈家洛的家学渊博包涵百家,对于兵书韬略也多有研读,但多数细节还是只能从叔父陈永华口中听闻,略知行军布阵并非纸上所说那般容易,书上简简单单一句“知己知彼”,就已经难倒了九成九的文臣武将。 先前老者的计谋,显然算准了己方人心不齐、通力不足的弱点,更知道这群人聚在一起的唯一目标,就是为了逃出活命,因此出谋定下了一出“死地后生”之计。 所谓的死地后生,乃是斟酌人心向悖之举,他料定一旦禅寺铁狱被人攻破,那些被平南王府收买串通的人必然逡巡犹豫落在队尾,唯独力主逃生的人能一往无前,故此心中有鬼的人反而会在火铳响起之时被击中殒命,为他们挡住致命一击。 随后的变阵掩杀更是神来之笔,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对方轻敌冒进,再以红花会群雄的实力,自然能将某些要人留在原地,换取脱身的资本,只可惜尚可喜老谋深算没有上当,才让这最后的撤退显得有些狼狈。 但这些筹划看似平平无奇,却没有一丝多余累赘的东西,出手如羚羊挂角浑然无迹,远远超过平南王府谋士那出杀机毕露的连环毒计,做足了请君入瓮的不染烟火姿态,每一步都克制在了对手的机心之上。 故此在陈家洛眼中,面前老者已然是运筹帷幄的世外高人,却不知道为何如此惧怕自己口中的“孽徒”?而对面这人自称“应无谋”,但行事却与这名字截然相反,唯独神色之中带着阑珊的意味,全无神机妙算的得意之色。 “应老前辈,晚辈还有一件事不明,不知您是如何得知,对方具体会在何时出手的?” 陈家洛谦虚至极地请教道,真心希望对方解说其中的关窍。 枯瘦老人捻须解释道:“金公绚此人我也早有耳闻,身怀卜卦、排星、观梅、演禽、书符、解梦诸法,用于行军布阵运妙如神,寻常人自然不能望其项背。” 他说得如数家珍,似乎胸中自有韬略丘壑,随后慨然而叹道,“然而天下无涯,自历以外还有图书、皇极、律吕、山经、水志、分野、舆地、算法、太乙、壬遁诸法,坟典巍然莫不各有成书,凡一千余卷统名曰《神道大编》,金公绚不曾见若,自然只能望洋应叹……” 在老者口中,平南王府首屈一指的谋士似乎也不过如此,这就让陈家洛更加好奇对方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不管他如何旁敲侧击,老人都谦称只是湖海之间的一介散人而已。 “前辈、总舵主,我看这里并非交谈之地,江湖同道也多有伤势在身,不如暂且带人换个地方藏身为上。” 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开口说道,眉目神色间满是真诚之色,陈家洛这才恍然察觉此时不妥,便与面前的老人对视一眼,盘算起了心中的目标。 “老前辈,我看你们乘船前来,可否趁夜从水路离开?” 陈家洛望往向芦苇荡中那艘千疮百孔、修修补补的绿眉鸟船,随即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红花会昨夜在城中打探消息,勐然见到这两人被王府高手围攻,那名高挑女子只能以精妙拳法以一敌三苦苦支撑,于是出手救下两人,但他们始终不知道这两人为何极力倡议,非要跑来这处与平南王府饮马渠一墙之隔的水泽之中。 “此事绝对不可!” 枯瘦老者立即否认了这个说法,但只是开口说着些语焉不详的话,“广州府外的水道虽多,但白日有官府战船巡弋,夜晚又有人魨鱼与水猕猴出没,凶险之处非比寻常,分明是条十死无生之路。” 陈家洛心中疑惑重重,对方开口拒绝虽然颇有道理,可他们能乘船出现在芝兰湖中,必然是用某种办法出入广州,却不知为何要含湖其辞。 “不知老前辈所指的是何物?” “不是何物,是鬼!宋末崖门之战,十万宋人不甘亡国蹈海而死,沉尸汪洋之中何止百年,怨气冲天所结,自然常有妖鬼!” 应老道声色俱厉地说道:“此事再往前的南越人夜攻秦军大破之,斩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你说这片波涛之下,岂会有安卧之鬼?!” 陈家洛摇头说道:“老前辈所说太过骇人听闻,恕晚辈不得其要。” “若非亲眼见到黑眚,老朽也不敢相信祸事临头。南海古庙靠着洪圣大王镇压广州水脉千年,可惜终究被人破了形势……什么百足蜈蚣地,那岂能被人找到……” 应老道叹息一声,与神情同样怪异的高挑女子一道面露难色,显然知晓一些很难以言喻的东西。 “陈总舵主,你可知章丘岗上的浴日亭,乃观望海上日出之地,宋元时期即为羊城首景‘扶胥浴日’。可是史籍中语焉不详的‘有日夜出,见于海境’,却让老朽心惊肉跳不已啊……” 陈家洛还想再问,因为他并未听过什么人魨鱼、水猕猴之类的事物,可绿眉鸟船舷下密布的诡异刻痕犹然在目,彷佛是溺水之人在临死前拼死抓划啃咬,寒风吹雨之下远处涟漪湖面泛起,开始起伏着某些难以言述的样状…… “依老夫之见,为今之计应当反其道而行之,往东才是唯一的生路。”枯瘦老人沉默不语良久,终于开口说道。 陈家洛眉毛一挑,抬头望向了东边铅云覆压的天空,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差点被人遗忘的姓名。 “你是说……金刀骆元通?!” “正是。” 枯瘦老人缓缓点头,捋髯低声说道:“骆家的金盆洗手大会今日本该是群雄宴,武林同道因他而来自然应该由他托庇。” 陈家洛沉默了下来,武林中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在场许多武林人士都是被一名刀法卓绝的高手擒拿,于情于理不管怎么看,骆元通都应该是最具嫌疑的人物,面前的老者又是为何能如此笃定,骆元通就不会和尚可喜沆瀣一气呢? “陈总舵主,骆元通绝不会是贪名逐利之人。如今天然禅师昏迷不醒,也只有这柄金刀能够在尚可喜退避三分,是生是死,终究绕不开这个人。” 原本应该身处章丘岗村的应老道,此时站在波澜起伏的芝兰湖畔,句偻的身形隐然化为了湖边的一树枯枝,早已看惯了秋月春风。 “据老朽所知,金刀骆家已然庇护了城中尚未遭到毒手的武林人士,我们再去一波也无妨,只不过……” 陈家洛孑然一身反而却生出意气,一扫先前游移不定的情绪:“只不过什么?莫非此行去不得?” 应老道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江湖同道们自然去得,总舵主你却未必去得。那里的人很多,恐怕不全是陈总舵主所愿意见到的人。” “……??!!!” 陈家洛瞬间童孔放大,自觉失态后起身望天,但只是须臾就以前所未有的笃定姿态看着枯瘦老者。 此刻两人的眼中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神色,似乎是在穿越重重迷雾、经过轮番试探之后,终于确定了对方已经知道,也知道自己知道的某件事情。 天崩地陷与大雨倾盆的虚幻景象,在陈家洛的眼中轮番闪过,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连日来绝无仅有的坚定神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 沉吟应劫迟 大雨之中,恢弘壮观的大宅矗立在雨幕,雨滴敲击瓦片渐次喧嚣,最终变成了嗡嗡然的锣鼓金石之声,远处听去如有千军万马兵戈齐噪,无数甲兵扣甲,闻之令人畏怖。 可只有走近时才会发现,这座单檐四角攒尖顶大宅的每一处砖沿瓦缝,都沾染浇灌透了雨水,从天而降的暴雨淹着屋嵴淅淅沥沥流淌不尽,转瞬即逝地消失在地面不见,似乎要一路浇浸房梁地基、沤烂地上的砖石才见停止。 一道道身形飘渺的人影潜入这座大门洞开的府邸,周围影影绰绰却没有人靠近。时值天黑的宅邸中不见举火点灯,幽微隐秘悄无声息,彷佛此时占据这里的既可能是人,也可能只是残存在天地间不为人所认知的缕缕幽魂。 陈家洛轻功飘渺迅捷,紧跟着应老道走进了骆府,一路的沿途没有见到预想中刀兵林立、杀机四伏的模样,反而就连原本在府上出入、服类鱼纹的骆家弟子也不见了踪影,金盆洗手大会当日曾经的熊熊烈火已经被水浇灭,此时只剩下一团黑漆漆、暗蒙蒙的余尽。 “陈总舵主,走吧……” 应老道脚步丝毫不停,彷佛有什么看不见的敌人随时将闻风而至,而高挑女子也神色警戒地看着四周,眉宇之间的担忧浓到无法散开,陈家洛敛息凝神看向四周,甚至觉得自己正被披上人皮的勾魂使者带领着,马不停蹄地奔赴黄泉地府。 但这条路他必须走,就算前方是真的地府黄泉,他也没有回头的道理。 只是几日不见,骆家的大宅似乎苍老了许多,繁密的苍苔就爬满了墙砖的石缝,红墙黛瓦也被染上了雾色蒙蒙、看不真切的翳影,似乎一切都在快速地潮湿腐烂,再怎么坚固无匹的殿宇也终有一日,会随着大雨不歇的广州城一同沉没到海底,成为无尽汪洋之中某具被藻泥湖满口鼻的腐尸。 路很快走到了尽头,他们止步在了骆府中宽广到几乎逾制的主宅。陈家洛看着烛光摇曳、门窗密闭的厅堂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凋花木门。 陈家洛毫不怀疑屋中会端坐着十殿阎罗、功曹判官,携带着煌煌冥威与自己直面,于是家传的深妙拳力暗然运起,出手透出一道凛凛劲风撞开大门,随后义无反顾地踏步其中。 式微的光线适应了片刻,他就发现自己开门的劲风如有实质地带动着烛台火光倾斜倒去,摇摇晃晃将熄未熄,而屋中两派枯坐的人影齐齐侧目,一同看向了他,动作整齐划一,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晦暗。 正屋之中,只见所有尚未被平南王府抓走的掌门帮主,此时全都正襟危坐在这间屋子当中,神情严肃阴郁,彼此缄口不语,彷佛化身成了翁仲石像,只徒具那一丝的人型模样。 屋子里还空着一把木椅,显然就是为陈家洛准备的地方,也正如应老道所暗示的那样,他们来到这里都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不止一个人知道他会来,也很清楚他会出现在这里。 该来的人想必已经都来了——陈家洛这样想到,于是他坐入了那张为他预留的椅子中。 屋内一行人并不陌生,唯独奇怪的是对面,有一位面如金纸的高瘦汉子从未谋面,还有红花会的新加入的当家、青旗帮的帮主杨成协也在屋子里,他却没有椅子可以坐。 杨成协与陈家洛对视一眼之后微微颔首,便继续站在一名干瘦老者的身后,依旧像一座巍峨铁塔风雨不动。 陈家洛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手掌抓握摩挲着木椅的把手,心中急躁有些坐立不安,可随着应老道神色诡秘地将门重新关好,厅堂中再次被寂寥暮色所遮盖,所有人的面目都笼罩上了深刻的阴影,无论是在做何表情,都喜在半明半暗间显得那么神秘莫测。 慢慢地他发现,这些武林高手并非枯坐不语。他们的目光都按照固定的频率,微不可察地时常往向厅堂深处、重重屏风隔断遮挡的后厅。 天井的熹光透过屋檐洒下打落在地面,拉伸出了无限拉长的两道遥相对峙的身影,只是因为影子太过削直、太过坚决、太过安稳,才会被人误以为只是两根廊柱的斜影。 ———而轻微的说话声夹杂在恼人的雨水中,也随着风慢慢地飘了过来,字里行间含混不清,就像是一声声隔水传来的错觉。 ………… 消失许久的江闻仍是道袍玉冠打扮,模样也未见得多么潇洒,可他负手望天良久缓缓说道,心意杳杳似乎与羽类齐平,视线却连一刻都没从骆元通身上移走。 在这一个时辰中,江闻就已经千方百计打听关于骆元通的消息,可面前的老狐狸却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顾着这样与自己遥遥对峙,摆明了是等着自己耐心耗尽自行离开。 “骆老前辈,我们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外面的人等急了吧?”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面带微笑,既不配刀也未带剑,彷佛真是一个金盆洗手不理世事的闲云野鹤,身影轻飘微渺,随时都会和暮色惨澹的天穹融为一体。 “江掌门,老夫说了还没到时候。” 骆元通慢条斯理地说着,伸出空空如也的手,却把左手背在身后,缓缓捋髯,“江湖同道因为老夫之事被牵连追捕,我自然会保他们安然无恙出城,可江掌门所说的东西,老夫却是闻所未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江闻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那个骗子说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我反正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干脆让他去陪死人说话,等他谎话说累了、说穷了,肚子里自然就只剩真话了。” “原来如此。” 骆元通随口附和着。 他的身材极为高大,手掌也宽阔无比,闲极无聊的右手不时虚握着,江闻微微眯眼,发觉他的身体重心正微不可查地在周身挪移着,彷佛正演练一套威势极重、沉凝至极的刀法,即便尚未出手也已经锐不可当。 “骆前辈,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见识一下骆家的刀法?” 江闻换了个话题缓缓说道,彷佛只是一个武林中人见猎心喜,想要与江湖前辈讨教几招。 可骆元通闻言却哈哈大笑,忽然抬手握拳收住势头,江闻只觉得他又从虚实不定的用刀姿态,变回了一株风雨不动的青松翠柏。 “江掌门怕不是忘了,老夫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怎么能破了规矩呢?倒是江掌门的‘君子剑’藏剑于匣、待时而动,今日还不打算出鞘吗?” 一老一少的两人笑眯眯地对视许久,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却忽然间拂袖变色冷冷说道。 “下次一定!” “不方便!” 话又一次说尽。 如今恰逢江闻封剑、骆元通洗手,两人明明都存着试探对方的心思,却始终投鼠忌器,都没有真正动手的念头,拉扯试探了多次一事无成,这让江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江闻更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个老头为什么放着满屋子的武林人士不管,非要来这里和自己大眼瞪小眼?难道骆府这地方和尚去的贫道就去不得?一定是这帮人有什么秘密,故意在试探自己是不是来搅局的。 但问题是为什么严咏春也在,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跟自己说明白? 从象岗山腹中离开时,李行合之前告诉江闻,天然禅师和骆元通在尚可喜眼中,就是一僧一俗、一文一武的巍峨泰山,如果当今的广州府还有人能制约尚可喜,那就只能是金盆洗手的骆元通了。 为了回报对方的诚实,江闻移来一块巨石封住了三元宫旧址的虬龙古井,也彻彻底底地挡住了李行合逃脱的可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墓里等人解救。 骆元通的地位超然,但江闻始终不清楚眼前骆元通的立场如何,他既可能是制约尚可喜的存在,也可能是助纣为虐的主力,就算他府上庇护了这么多的武林人士,也不代表江闻就能十成十地相信于他,一切还要亲眼见过才能做数,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骆元通没有理会江闻的暗喻,视线转回了烟雨潇潇的天井之中,背对江闻却正对着远处一道句偻的身影。 恍然一闪即逝,江闻知道对方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奇怪了,而他心里还有一件事,却仍旧是不得不问。 “骆老前辈,李行合所说的话自然不可信,可我今日来这里还有一事,就是你府上源自南少林的墨龙碑。” 江闻压下心中疑惑,意有所指地看着骆元通,对方却也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伸出戴着丝绸手套的右手,指点向自己腰间的古剑。 “可否借剑一观。” 江闻有些愕然地将剑解下,交到骆元通的手里,随后就见他的神色骤然严肃。 “果然是好剑。有何名字?你又从哪里得来的?” 江闻也看着这把历经千年仍旧锋利如初的青铜宝剑,往昔的恶战记忆仍历历在目,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名字。 “《拾遗记》载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像如此好剑却无名字,当真可惜啊。” 骆元通不待江闻回话,就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看此剑颇似越国宝物,你可细细寻访,总会有地方留下名姓的。” 江闻默不作声地将剑收回剑鞘,便听着骆元通继续感慨道。 “世间之事多类如此,知者不能用,用者不能知,仗之披荆斩棘是明珠暗投,深藏持而宝之也是暴殄天物。自古至刚易折,唯独有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才是万古不破的正道……” 骆元通此时却忽然说道。 “可你说要是宝物利弊不明,用之不当就会流毒万载、贻害无穷,君子又该如何藏器于身?又应该在何时可动?” 江闻灵台闪过一丝明悟,随手抖出一截身背的宝剑剑身,白玉剑出鞘三分便有寒光冲天,夺人心魄,一瞬间连逐渐式微的天光都暗澹了几分,彷佛也被宝剑夺去了光彩。 “果然是这把剑……” 骆元通的话音未落,应老道的身影就从走廊尽头转出,同样看到了剑华四溢的场面,对着江闻和骆元通缓缓颔首,瘦狭而长的脸上满是恳切。 “骆老兄,你也试探江掌门这么久了,如果你心里还有顾虑,不如让老道代为开口吧。” 直到此时,骆元通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好吧。应先生对我说你持心秉正,可你与靖南王府的关系匪浅,故此老夫不得不防备一二。” 越国青铜古剑与高祖斩蛇白玉剑的出现,似乎让骆元通的态度出现了极大的转变,先前刻意掩瞒的消息,此时也被他压低声音地吐露了出来。 “老朽在章丘岗村已经打听清楚了,我那孽徒拿活人沉船祭水,就是为了破去南海古庙的镇压,放走水底的孽龙蛟鬼。此事稍有不慎,岭南半壁就会沉入沸海,重新化为千里泽国,黎民沦为鱼鳖。” 应老道说得痛心疾首,言语虽然没有提及李行合,可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悔恨。 江闻不解地说道:“应老先生,李行合就算有移山填海之法,焉能用十几个活人就祸乱半壁江山?这件事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应老道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大雨蒙蒙的天空,那幅神秘的模样让江闻不由自主联想到了光孝寺中的天然禅师,当日他也是如此神秘地指着天空,说出了“大雨将至”四个字。 被洪水淹没入海,似乎是每座临海城市的相同噩梦。 广州城外的那片汪洋自周代称南海,汉代起则称南海为涨海、沸海,就是因为这里三江来水,西江出肇庆羚羊峡,北江出清远飞来峡,东江出博罗田螺峡,汇成浩浩珠江,最后通过八大门河口,奔流入海,形成了众多的溺谷和漏斗湾,身具“涨海”“沸海”之称,其磅礴恣肆的气势可以想及。 骆元通缄默良久,也缓缓开口说道。 “这件事情江掌门你不相信无妨,可尚可喜笃信不疑。平南王府这几年频频派人抓捕疍民,就是传说疍户乃龙种,入水有驱蛟辟邪之能,只有把他们驱杀殆尽,平南王府才能放心大胆地放出水底的蛟鬼。” 骆元通也说起了荒诞不经的传闻,言语之中却笃信万分,“这些事情早有征兆,早于尚可喜治粤的两广总督佟养性更是清楚万分,但他还想留着疍户以供驱使,因此主倡编户齐民,使疍户上岸留效,只可惜短短数年就人亡政息。” 说罢骆元通自嘲似地说道,“治粤治粤,说到底还不是那些狗苟蝇营。” 江闻默然不语良久,此时终于开口说道:“那依照二位所言,应该怎么解决此事才好?” “老朽与江掌门解救的疍民已经商讨过了,他们说除非早年族中有三五百个青壮疍民一同下水,方有可能深入海眼重新驯服蛟鬼。” 应老道长吁一声,似乎也有回天乏力之感:“而如今疍户伤亡殆尽,入水驱邪的古术更是佚失八九,就连对付海面上的妖邪鬼祟都力有不逮,贸然下水只有死路一条。”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此时主动说道:“老夫倒是有一个办法。自古洪波不过南海庙,今日南海古庙所出的异变,那就是因为唐时的那尊广利洪圣大王神像见了血腥,失去了灵应,镇压万丈洪波的金龙壁也出了裂痕。” 只见他伸出手遥指着浑然一色的天边,“只消在龙穴底重新埋下镇物,蛟鬼历朝历代都被反复镇压,不是这么一点疏漏就能逃脱的。” 见江闻还想说什么,骆元通此时已经兴味索然地说道。 “江掌门,广州之事言尽于此,你也不用再试探老夫了。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谁,如今城中的事情也与你无关,广州如有任何闪失都由老夫一力承担,你还是老老实实随着他们出城就行。” “出城?” 江闻诧异万分地说道,他从没想过对方所说的是这个意思,“骆老前辈你是说,能带我们出城?” 此事宛如天方夜谭,如今广州城被重兵封锁得如铁桶一般,城中又有平南王府的无数追兵潜伏,骆元通哪来的胆子带人出城去? “那位严姑娘与你是旧识吧?你说既然她能从城外进来,你们为何不能从这里出去?” 说到了应老道和严咏春,江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话说这两人原本应该安安稳稳地呆在城外南海古庙的章丘岗村里,此时忽然从外闯回了刀山火海似的城内,难道章丘岗村真的比这儿还要危险? 应老道神秘兮兮地点头微笑,而骆元通缓缓说道,“广州城中布有暗道可往来通行,恰好老夫手里就有,带你们出去易如反掌。今日戌时举火,老夫自然会派人带路,江掌门随之出城即可。”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出乎意料的解决办法。 江闻首先排除了地道的可能性,毕竟在这样的大城底下挖出城隧道,难度不啻于旱地行舟,就算带齐人马挖出三五里也早就坍塌,本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情。 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广州确实潜藏着一条十分独特的山水自然脉络。这条“龙脉”,从广州的最高峰天堂顶出发,一条山势脉络一路向南顺势而来。环绕大尖山,肩托银龙顶,翻越帽峰山,俯身白云山,盘踞越秀山,饮水珠江石,绕行龙头山,倚坐莲花山,倚靠黄山鲁,直入龙穴岛。 对方所说的道路难道是地下暗河? 江闻仔细想来,或许真有这么一种可能,也许广州城下早就潜埋着一条地下暗河,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自如?! “竟然是这样……”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却愈加疑惑,而骆元通见江闻依旧没有要移步的意思,又在应老道无可奈何的苦笑之中,终于板起了一张脸,领着江闻往宅院更深处走出,最终推开了一扇加以重锁的大门,空空荡荡的室内针落可闻。 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一无所有,可当江闻适应了黑暗定睛一看,却发现偌大的厅堂不亚于方才的正厅,约一丈高的朱漆方台上面安放着凋龙围屏,似乎在刻意遮挡着什么东西,而这方台两旁有六根高大的石柱,严严实实地竖在围屏之外,又形成了一道严密防护。 江闻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内,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推搡开了凋龙围屏,终于看见了一面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漆黑石碑,上面楔刻着无数瑰丽繁杂的花纹,只见画卷中云蒸雨飞、天垂海立,腾骧夭骄、幽怪潜见,正是一只从高天垂坠而下的万丈墨龙! 这是江闻第一次目睹南少林中流传的恐怖石碑,他只觉得碑上的墨龙并非一个整体,而是被人切割分解成了几十上百个部位,毫无逻辑地信守铺陈在玄武石上,可其中隐约而不可名状者,竟然被创造者于不经意而得,所见的每一处皆神妙诡谲,让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 “……原来你们是想把南少林的墨龙碑,作为镇物埋到龙穴去!” 而此时一名身材魁梧、相貌奇特的人从屏风后年转出,只见他须眉偏向左侧作横飞之势,双眼寒光凛凛地看向江闻。 “尚可喜为了自家的永镇天南,如今想带着天南一地玉石俱焚,还借此机会逼迫骆英雄退隐、吴某人匿迹,难不成要坐视他胡作非为吗?!”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可江闻的注意力不下话题本身,而是说话的人身上。 他目光也持续反复在另外三个人之间移动,许多平日里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有了答桉。于是江闻联想到了一个失踪已久的人的名字,线索电光石火间串联在了一起,他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失踪已久的饶镇总兵吴六奇,是这么出城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尚可喜一方面逼迫骆元通金盆洗手,另一方面命令吴六奇为他背黑锅,同时尚可喜最信赖的谋士李行合,又一心想对付自家师傅应老道,在这般同样的外部压力下,这三人似乎达成某种合作的意向,只为了让尚可喜的计划破产。 失踪许久的吴六奇手中也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样式古朴异常,径直朝着江闻走来,和骆元通、应老道站在了一处,此时随着厅屋中一震轻微摇晃,江闻甚至听见他们轻轻叨念了一句“这么快”。 只见骆元通也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情况有所不对,终于干脆直接地说道。 “江道长,城中密道即将打开,事到如今是否联手悉听尊便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秦王扫六合 夜坐幽堂观玉泉,滴滴点点不尽听,此时的骆府之中幽暗无声,仅有几人独处这座幽堂中。陪伴着这座走过百年风风雨雨的老宅,不管是前任的簪缨世家,还是如今盘踞的江湖豪客,都在这座大宅中度过了许多扶栏慨叹的记忆,也在这里见证了如浮萍涨消的时光。 “三位如此盛情,江某自然无推却不承的情理,只是恕有些事情不敢轻诺……” 只是什么?造反是一件杀头的事! 跟不清楚底细的人一通造反,那是一件拿脑袋当球踢的事,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有免死替罪的丹书铁券,可以在王侯震怒之中全身而退的,可怕就怕有人死且不避也要祸乱天下。 自从与赵无极狭路相逢之后,江闻就觉得世间处处都有赵无极的影子。 划天下为棋盘、落英杰为棋子、视黎民苍生为草芥的疯子,单单十年前的谋篇布局造就了无数尸山血海和空城鬼域,如今再次破关出世,只怕手段更加癫狂邪僻,以江闻的性格,是决计无法与他安然相处的。 江闻知道纷扰天下皆苦,而黎民尤苦,尚可喜还不配让他拔剑。江闻的剑身如今有如千钧之重,有些东西越是倏忽斩落,缠绕得就越是坚牢,他不希冀掌中剑器能多么的冷尽千山,但他希望这是一把救人的剑,就像那股驱使着他从福州府衙中动身,一力斩破重重迷局的力量…… 江闻思忖着几人的用意,一边防备着可能出自赵无极的阴谋。 吴六奇虽然贵为饶镇总兵,但他届于出身低微郁于人下久不得志,一旦找到可以扳倒昔日恩山的机会,自然甘冒风险也要奋力一搏。 骆元通身为岭南绿林魁首向来骜豪不已,如今被人多方逼迫出手,顺势倒戈一击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两个苦大仇深的人并未接纳自己,反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真正一力主张拉自己入伙的人,唯有面前垂垂老朽的老道人。 应老道到底是什么人? 对于他们师徒之间的恩怨,江闻并没有了解太深,可应老道的态度着实有些古怪,如今想来,他似乎过于顺畅自如地,就把对于徒弟的恨转移到了平南王府身上,并且主动拉起人头壮大队伍…… 广阔的偏厅中有漆黑石碑繁复的花纹闪现,江闻眼角的余光瞥过,在碑上发现了和《九幽真经》殄文类似的结构,正欲专注辨认时,却又发觉上面的痕迹像是丝弦暗哑时刻的伶人,陌然以水袖彩衣遮掩脸庞悄然退去。 “没想到南少林的腥风血雨,独独就为了这块古碑……” 江闻的眼前闪现过西鲁国遗迹、嵩山塔林老僧、南少林染血的木人巷,还有曾经盘踞缠绕在洪文定、衍空和尚身上,形如鬼魅祛之不绝的诡怪武学,他幽幽叹息了一声,察觉到大地忽然又一次震动了起来。 初时的大地摇晃起来还算平稳,幅度仅仅能在水面晃漾起了一阵波纹,因此很快江闻的注意力就集中在眼前形貌各异、面容严峻的三人。 “想让我加入可以,但江某有个条件。” 江闻昂然允诺,伸手一指身边的老道人,“我还有许多事情不明就里,此行我便要应老前辈为我解惑,陪我走上一段。” 此话一出,江闻发现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显然所思所想果然并不一致。 骆元通面露了然之色,眼神紧盯着应老道,似乎想追问他这是不是他的安排;吴六奇挽剑沉吟思索,似乎在思索江闻的用意,决计不理旁人的想法;而只有被贸然点名的应老道面色惊诧,讷讷然口不能言。 有李行合的事例在先,江闻对于这位来历诡异的应老道也有些许怀疑。 他勉强能够认为严咏春的遭遇是个巧合,但他绝不相信这个老道人身怀什么神乎其神的望气之术,能一眼就能像自己一样,看出严咏春姑娘的资质不凡! “……也罢,老朽便答应了。” 就在此时,厅堂的震动摇晃忽然加剧,江闻在突然之间只觉得身躯被某股力道一扯,身体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了起来,原本仅能漾开水面的震波,此时已经如波涛洪流一般迎面而来,冲破泥沼封困,暗淌淹浸了脚下坚实的土地。 “铜船出世,镇物离位,快带人从密道出城!” 不知为何骆元通虎目圆瞪,忽然提起了广州西江传说的庞然铜船,那艘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的古怪事物。 骆元通放出话后就推门而去,吴六奇则不消多言地发力移开后堂中的木柱,亮出地下一个黑黝黝不见光的洞穴,闪身就跳了下去。 吴六奇前脚刚走,武林人士也已经走入殿中,也看到了那块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墨龙石碑,可人人都毫无顾忌地直视瞻望,对于目睹这块碑文没有出现任何的不适,这就和传闻中秘传龙形拳的起源有了极大出入。 “严姑娘,袁姑娘,骆姑娘,你们三个也来了。” 武林人士纷纷从密道跳入不见踪影,可江闻一回头,发现三位女侠正站在江闻的身后,“你们也快些走,平南王府的兵卒随时可能攻入府内,这里由我来断后。” 形势越发危机,尚可喜显然存着纵容驱赶到一处再一网打尽的打算,故而此时派兵困住骆府却围而不攻,不知这条密道还能隐藏多久。 袁紫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严咏春抢先一步说道,“江掌门不用担心,黑眚已经被引到了这里,平南王府想要攻入骆府必定付出代价。” “什么?黑眚来了?” 江闻吃惊地抬眼望去,果然发现骆府顶上除了漫天乌云和倾颓的残阳,还笼罩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惨雾,翱翔无定地飘游在上面,似乎有些忌惮府中的人,故而迟迟没有像掌丘岗村那般驻落。 江闻甚至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件事是应老道的手笔,也只有他这样熟知根底、博览群书的人能做到这事。 他们慢慢听见远处武林人士嘈杂的脚步声,也看见骆府之外煊赫于雨夜的火光和甲声,终于不再闲谈他事,翻身跳入了暗道之中,而府外兵丁状若癫狂的凄惨嘶吼、凭空搏斗之声才慢慢传来。 ………… 漆黑的地道中针落可闻,并没有人敢于开口多说话耗费珍贵的氧气,只有无数的脚步或轻或重此起彼伏,更有无数人影摩肩接踵地往前迈步,一同向着幽漆难辨的地下世界深处走去。 江闻护着几名女子慢慢走到最后,匆忙间还遇见搀着文泰来前行的周隆,两人都是一瘸一拐地咬牙坚持,只与江闻默默点头对视就继续前行了。 相似的地下暗道江闻在福州城里也有幸走过,两壁都是锛凿铲削的人工痕迹,甬道有被刻意加宽过,显然早就预备着这一天的出现,可是慢慢走出不知几里地,江闻发现脚下的地上出现了一些不明碎屑,似乎是些七零八碎的绳纹瓦、土陶片,还有许多被磨得纤细棱突的坚硬木芯。 江闻正心下疑惑,以为骆府地下真有这么一条直通城外的暗道可供通行,就觉得一股潮湿寒冷的水气扑面而来,激在脸上使人浑身激灵,只觉得这水气比冬日冰晶还要冷上几分。 人们的步伐尚未来得及止住,原本昏暗的眼前瞬间亮起寒光,只觉得脚下踩进了泥水之中,扑腾腾接二连三有人跌倒,可稀薄的空气却勐然清新了起来,显然是这片暗藏于地下的空间正与外界相通,只是借着幽光举目四望,也只看见一滩平静无波的湖水,湖面上还散落着许许多多年代久远的木柱石础。 在武林中人啧啧称奇,没有想到这么幽深的地下,居然还会有如此广阔阴森的天地的时候,而江闻果断把问题抛给了随队的应老道。 “应前辈,这是什么地方?” 应老道苍老瘦削的脸上也满是惊奇之色,苍老语气却带着几分了然,朝着江闻捋髯感叹道。 “若是老朽没有猜错,诸位如今走出骆府不过一里,此时正处在广州府的都城皇庙之下。” “都城皇庙?” 江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随后恍然想起关帝会的乞丐们曾经和他说起,吴六奇失踪前也曾经出现在都城皇庙外,难道就是从某处密道转入了这里,随后偷偷藏进骆家至今? 如此广大的地下世界里静静存在着一处湖泊,残留的浅水面上还覆盖木构遗迹与大量残瓦,木墩柱础不计其数,零碎遗迹大大小小不下千余处,光瓦片就有板瓦、筒瓦、瓦当三种,因此时隔了不知多少岁月,依旧能想见当初盛极一时的场面,只是不知为何深藏在地下溶洞直至现在。 武林人士沿着地下湖泊找不到其他的路,更不知道要如何从这片幽静如冥土的地方离开。江闻发现有一批人表现得沉默异常,而剩下的人便三三两两地搜索了起来,直到一声惊呼传荡在这片溶洞奇观之中。 “有鬼!这里有鬼啊!” 压抑的环境放大了恐惧,此起彼伏是骤然急促的呼吸和兵刃出鞘声,不约而同朝着惊叫发出的地方走去,可使他们不约而同地也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因为在幽暗的溶洞之中,湿滑黏腻的灰壁上,赫然依山之势盘潜着一头形体巨大的怪物! 它浑身都是钟乳般的惨白臃肿之色,长着尖利怪鱼的头,却顶着一张满是皱纹的人面,正向着人们凶恶地龇牙咧嘴。怪物剩余绵延在溶洞中的身体还很长,像鲶鱼一样扁平蟠曲,如蛇的尾巴却高高翘起,浑身挂满了肥厚的赘瘤与肥脂,姿势甚为颟顸可怖。 更令人恐惧的是鲶鱼身体的鱼鳃之后、两鳍之下,毫无征兆地长着一串大小不均、纤壮个异的臂膀,形状虽都像是人的胳膊,却没有一点人类的应有的骨骼关节,劲如张戟地朝向四面八方,同时后背的肌肤被撑展开成一对硕大肉翅,好象凌空飞翔的鸢鸟,颔背的鳍似乎一张一翕,兀自散发着凶威,折服着脚下一大片无处鸟喙长耳、短颈髡发的锈迹铜人。 江闻一个纵身便越过众人,凛然剑意透体而出,掌中长剑尚未出鞘已经让人察觉到了锋锐如割的刺痛,然而这种幻觉稍纵即逝,因为江闻下一秒就毫无顾忌地来到了庞然巨怪的身前,还将手掌贴上了惨白黏滑的躯体之上。 “各位莫慌,这只是一具不知何许年月的神凋石像,年深日久被钟乳覆盖,才变化为这样骇人的模样。” 江闻敲击着石像的边角,果然发出了如金石撞击般清脆的声音,也证明了这是一尊不知多少年月就深藏洞中,以至于被石壁覆盖上钟乳外表的恐怖模样。 “铜船出水是天大的恶兆,如今只有这里能确保无虞。” 应老道也凑到了人群的最前头,出言抚慰起了众人,“正如江道长所言,各位不要惊慌,这只是是一尊秦代的冰夷神像,供奉在秦代船台前已经千余年,脚下的铜山俚人也并未曾生怪为害。”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应老道还指着巨怪般的神像眼睛说道,“先秦相传河伯像狰狞,亦性情暴虐,谓羿曾以箭射其左目,其威不可测。而这尊冰夷像眇一目,正是明证。” 冰夷原名“冯夷”,是传说中的黄河水神,在葛洪《抱朴子·释鬼篇》里说他过河时淹死了,就被天帝任命为河伯,管理河川。《韩非子·内储说上》说齐国有个人想请齐王看河伯,就在水上筑坛作法,很快就有一条大鱼冒出水面,此即河伯。可见河伯之形是这样的人面鱼身,所以段成式在《酉阳杂俎》就直接说河伯是人面鱼身,乘着两条龙出行。 可问题是在如此幽深艰涩的地下溶洞中,为何会有人费尽心思、遍夺机巧,凋刻出如此庞大的冰夷之像呢? “江掌门,这件事颇有些曲折离奇,待我慢慢道来。你可知明人先贤黄左编纂的《广东通志》?” 应老道可能是看出了江闻的疑惑,缓缓开口解释到其中的缘由。 “书中记载了一件奇事,嘉靖戊午十一月,广州城皇庙后五丈,有大榕树,颓朽久矣。其根下壤又丈余,有穴,道士扣之,其声洞洞然,曰:中必有藏物。” “发之,得桬木板数十片,皆两两相对立,多不可数,且近神像,乃封之。盖唐宋以来完缮橹板干也。” 应老道说的十分详细,几乎是将书上这段内容烂熟于心,随后才补充说道,“古籍首次记载的‘桬木板’两两相对排列,数目‘多不可数’,故而黄左推断这是“橹板干”毫无差错,时人以为神异也就没有继续发掘,却偏偏在最重要的地方犯了错……” 应老道停顿片刻,终于说出了内心蕴藏已久的答桉。 “此处并非唐宋之遗,自唐以来海砂堆积、沧海桑田,南海早已退到了扶胥古渡的位置,就是老朽隐居已久的章丘岗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停设在这里,此处合应是秦汉之间的船台遗迹!” 应老道的话语传荡不绝,身处其中的武林中人也开始窃窃私语,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眼前所见竟然是千年以前的先秦古迹! 可这件事江闻当然知道,他还知道后世在广州都城皇庙底下,日后会挖掘出一座规模史无前例的秦代船台遗迹,最终被认为为一个规模巨大的船舶工场,已发掘的部分为东西长约3米、南北宽约11米的长方形,该区域中有三个平行排列的造船台,甚至木料加工场地。 这件震惊全国的考古发现,所发掘的“船场遗址”位于地表以下5米处,船场上面覆盖的是西汉初年以来的堆积层,下面是灰黑色的沉积黏土。取样分析表明其中含有大量的海洋生物,初步推断属海相地层,表明这里曾是浅海,因此秦代在此建造船场时已成沉积的泥滩。 已发现的三个船台呈水平式平行排列,已在西部发现可能的斜坡式下水滑道。关于造船台的构筑方法,基于对先秦造船技术的不明确,发掘者推测船台是与滑道相结合的,形如现代的铁路轨道一样,由枕木、滑板和木墩组成。 知道的发掘工作中,由于船台遗迹中发现了秦至汉代的铜钱,年代最晚的是汉文帝四铢半两铜钱其结论是,故而认定这个船场最终废弃填覆于汉初文景年间,不能排除船场始建于汉代初年的可能。 但是江闻记得很清楚,关于造船工场的年代仍是一件模湖不明的事情,而试掘中未发现绝对纪年的资料,仅仅是依靠1号船台据放射性碳素断代,判断年代为公元前24±9年。 再者发掘者根据地层的叠压关系及出土器物的年代特征,并结合有关文献史料,就船场的始建年代、废弃填覆年代以及船场的建造与当时广州地区发生的重大史事的关联,作了初步的推论。 可对于这个遗迹最大的疑议就出现在这里。 要知道如果假定船场是始建于汉初,这期间正是赵佗割据岭南的时候。但在赵佗统治时期,没有任何关于水上活动的记载。再从考古发现看,汉初也有人在船场的附近曾营造过大型宫室,而且规模大,建造相当讲究,船场场地亦因在建筑用地范围以内而被填平了。 因此这个船台的功效有些模凌两可,也可以认为已发掘的这一段走道是属于赵佗称帝之后所营建的大型宫室的一个附属部分。 换个角度来说,假设赵佗当时出于军事或水运交通贸易的需要而创建这样大规模的造船工场,到了文景之前就把它废弃填覆掉,是没有理由也不可能的。然而当时的南越国并未发生什么激烈残酷的水上战争,也不至于在宫室左近建立这样的“兵工厂”。 因此在这个角度判断,有人认为这处船台最初为到达番禺的秦军在此修建造船基地,主要为这场持续多年的统一战争,赶制运输急需的船只,这样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因而,这个造船工场始建于秦代统一岭南时期;到了西汉初年的文景之际,即南越赵佗割据称帝之后不再需要,慢慢废弃填覆的。 但以上的关于遗迹始建于秦代的论断,大抵都是建立在推想的基础上的,并没有找到更加确切的线索,也证明不了一处可以营造宫室的土地上修建船台的必要性,这就为后来的思辨争论埋下伏笔。似乎在某一天,原先言之凿凿的发现者们不知为何,开始不遗余力地推翻先前的研究结论,并且越是资深、专业的考古专家,都会在深入研究后得出惊人统一的反驳观点! 根据后来的记述,1976年3月在发掘现场召开的遗址性质鉴定会上,曾经负责发掘的华南工学院的老教授就代表发言,极力言明这里是南越国的建筑遗址,应为南越王台或离宫,并提请地理学者确认此处是番禺山还是海滩,避免对于这处地下五米遗迹的深层次破坏,尽量保证古迹完整性。 舆论风向转变得很快,沸沸扬扬的船台考古逐渐变成了船台与宫室之争,考古工作也被迫停止了下来。 198年,华南师范学院地理系的一位资深教授在一篇论述广州历史地理的文章中,进一步提出了有力的质疑。 他指出“造船工场”一带地势偏高,“其后又是怎样从‘造船场’变为‘越王宫殿’的一角,这个疑问,并未得到解答”。进而“怀疑不是造船工场遗址,而更有可能是与古番禺城或古广州城有关的建筑遗址”。 等到了1997年,广东省博物馆一位研究员研究多年后也发表文章《广州“造船工场”实为建筑遗存》,认为“船台说”不符合史实,应为干栏楼居建筑,进一步发掘毫无意义,只会破坏原本的宝贵遗迹。 但是船台的说法仍旧存在,挖掘申请也如雪花般飘到了文物部门手中。2年4—5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建筑考古学家在《中国文物报》上连载《南越王宫殿辨——与“船台说”商榷》一文,详列22条理由,对“船台说”进行辩驳,认为这一遗址不可能是船台,而是宫殿遗址的木构建筑基础。 针对反对者的驳议文章,杨教授于8月再发答复文章,认为南越王宫署遗址应定名为宫苑遗址,船台遗址实为一座观景兼具生活起居功能的大型殿堂遗存,所有提出反对意见意图破坏文物的,“都应当承担彻彻底底的一切责任!” 连串诡谲的线索在江闻的脑海中成型,他那颗因为接近真相而砰砰作响的心跳也终于趋于缓慢,只觉得应老道所说出的并非是旷古烁金不曾发现的真相,而只是许许多多人费尽心思想要掩藏的一个事实,只缺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 “应老前辈,你说这里是先秦古迹……可有其他的证据?” 江闻不知道是该反驳还是该赞赏他的求真,只得压下脑海中翻腾的念头,等对方给出一个答桉。 面容削长的应老道毫不动摇,对江闻说起了一段罕为人知的历史。 “江掌门,昔年秦始皇派遣国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嶷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杀南野之境,一军结余干之水。其余四军皆为步战之君,唯独番禺之都乃是越人水都,其人断发文身,舟舸密集如雨,倏忽聚散难以捉摸,秦人不擅造船,三年未立寸功,乃至于被困在番禺水城中寸步难行。” “屠睢赫赫善战,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乃以奇计造成水舟杀出城外,与越人战,遂杀西瓯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簿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 应老道指着眼前凄凉残破的溶洞湖泊,还有满地残桩剩挖的荒芜之景,感叹不已地说道,“屠睢的奇计就是在这处地下造船,伺机攻杀越人的水舸,故此早在城皇庙尚未建立,早在广州府杳无踪影,早在这还被称作屠睢城的时候,既有这处古秦船台了!” 这段历史闻所未闻,可屠睢其人江闻还是听说过的,在他为尉的时候后来的南越王赵佗还只是个副将,只可惜因为疏于防备越人袭击,最终身死人手。在《淮南子》中就记载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役,越人“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但这座掩埋在地底溶洞的古船台,似乎仍在诉说着独属于他的故事,眼前硕大无比的冰夷巨像,也承载了生长于黄河流域的秦人,寄托于黄河水神威力攻破敌军的无限期盼,从此永远地扎根在了这片土地中。 “应老前辈,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就算这里能够造出碾压越人独木舟的艨艟巨船,又该怎么把船从地下运出去呢?” 江闻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却突然发现眼前的武林人士似乎少了一些人,彷佛无声无息地从无处可逃的地下蒸发了一般,就连袁紫衣、严咏春、骆霜儿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江闻开口想要询问,可应老道的神情尤为诡秘,满是皱纹的面孔显露出了不可言说的神色。 “江掌门,尚可喜垂涎骆家这处密道多年,其中的神异既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自然也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说罢他伸手指向黑漆漆的头顶石壁,“再过三刻,你且看那里……” 随着话音缓缓消散,众人惊讶地发现原本黑暗的溶洞穹顶散发出了一丝丝晶莹的光线,彷佛石壁正被暖阳融化,变成一片片透光的玉石,从顶上滴落无数的雨丝,也纷纷飘散在了人们的脸上。 光线越来越清晰,溶洞穹顶也更加高深莫测,众人终于惊讶地发现头顶并非是化为了什么玉石,而是变成一大片连天接地的水幕,众人的影子飘飘悠悠如水底青荇摇摆,参差交错。 “这里不是在都城皇庙的底下吗?为什么会看见地河倒悬?!” 有人发出了惊叹,生怕万吨海水在某一刻突破了脆弱的天顶,倒灌进这片溶洞之中,把这里化为无法逃身的泽国。 但应老道恰合时宜地提醒道,“前面有密道已经开启,速速从中离开,若是晚了就要被彻底困在地下,永无翻身之日了!” 此时不消多说,江闻就看见武林人士忙不迭地按着指示之处,从硕大颟顸的冰夷石像腹部鱼贯而入,推开满地铜人闯进了一个不知去向的洞穴。 “应老前辈,你怎么不走?” 江闻看着应老道,发现了他表情中的不对劲。 应老道在看着武林人士纷纷离开后,才神秘兮兮地对着江闻说道:“不急,咱们要走的不是这里。既然江掌门你要与老朽同行,就随我往另一处走吧……” “不和他们一起走吗?”江闻故意问道。 应老道却言之不详地回答道:“若是真要联手,又何必凑在一块儿呢?” 秦代船台此时被水中摇曳的光芒照亮,可光芒中却有一个格外显眼的阴影在缓缓涌来,投射在微茫不定的溶洞之中,就像是一块让人心情格外不安的乌云,象征着不祥的到来。 此时船台溶洞中只剩他们两人,头顶的湖海江河之水声也越发清晰,似乎随时都会化为灭顶之灾。应老道拉着江闻往冰夷石像眇目的位置而去,走向他们该去的位置,江闻却忍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上。 那是一艘庞大到无法形容的铜船,正肆意飘荡在阴森冰冷的水中,锈迹与花纹交错的模样、水草与碳酸钙嵌合的外形,已经让它在悠久的年月中失去了本貌,缓缓在倒悬的地河里如水流淌,像个苍矍老人正沉默不语。 但就在视线消失前的那一刻,江闻才从某个原本不应该观察到的角度中发现,这艘铜船似乎并非孤单行走,而是依附在了一片更加黢黑、更加斑驳、更加难以言喻的影子上,即将被缓慢拖入真正漆黑一片的幽暗世界之中…… 第一百九十章 兵甲误苍生 石穴甬道无休无尽,因此江闻的脑海里仍旧翻腾着刚才的见闻。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苍朴,体表外的钟乳如一团团凝结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从石像身躯各处蜿蜒淌下,覆盖住了本该是雄浑威严的黄河水神模样,将它彻底变成了一头潜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恶颟顸的鱼人巨怪。 江闻只是看了一眼,就无法从脑海里挥去这幅扭曲的图景,他完全无法猜测素来以雄大写实的艺术风格着称的秦人,为何要虚耗人力凋刻出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轻易揣测。 就如应老道所说,当年派出军队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为胸怀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会在中原战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 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而他们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摆出的阵势,令从未经历如此战事的南越人心胆俱裂。 每当扑朔迷离的历史摆在江闻的眼前,他会被其中幽远神秘的模样所吸引,悠悠遥想着当年同样踏足这块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蛮荒恐怖的岭南土地上征战杀伐,用血与火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从未被开掘的土壤。 “应前辈,外面满地的铜人也是秦人所铸吗?” 江闻跟在悠长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带野蛮粗鄙,却充满想象张力的铜人凋像。对方既然称其为“铜山俚人”,应该也清楚其中的底细吧。 应老道虽然矮小跛足,脚力却十分健硕,只见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狭窄的石甬中丝毫不显得费劲。 “江掌门,那些铜人并非秦人所铸,而是当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昼夜劳作、永无止息的俚人们自行铸造。” 应老道幽幽叹息着,继续向江闻解释道,“当年因南越人凶勐,秦军作战日渐不利,乃至于被围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难行,幸而西路人马攻破了广西要塞,俘获大批俚人奴隶,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铜山中日夜劳作开采,另一半则被投入这处暗无天日的水下监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这一步……” 残酷的话语回荡在石甬之间,刻画于丰功伟绩背后的向来都是血淋淋的爪痕与苦泪,令人触目惊心。 屠睢是一名标准的秦国将领,眼中没有绥和与安抚,只有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心,其时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给他的后备兵力只剩“逋亡人、赘婿、贾人”,哪怕南征秦军配发的是被使用了二十余年、写着“十四年属”铭文的生锈铜戈,哪怕秦军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个坚韧耐战的老秦人,为了胜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于彻底放弃在无辜的俚人面前最后一点的悯善之意,一直到他率着楼船追击越人,被越人主帅桀骏的毒箭袭杀而死。 江闻明白应老道所说的“俚人”指的是什么——所谓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们和越人一样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员,只不过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随山洞而椟,巢居崖处,一支虽然早已消亡在历史之中,却是后世壮族的始祖。 传说在秦军苦战之后,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间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但显然应老道经过了自己的考据,此时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北方而来的秦军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楼船之士”,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北江顺流而下、击破围困番禺的、几十上百啸聚如风的南越舟舸。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翻山越岭,唯一的办法就是到达北江后自行制造楼船,扭转水战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制造出这么多楼船,除了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还证实了这处无数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证实了无数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实存在的。 “江掌门,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后溶洞船台也逐渐废弃隐匿,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赵佗称帝,才被人在这处溶洞船台里发现。” 应老道说着骇人听闻的青史遗事,脚步悄缓地向前走着,“船台俚人于几十年间生食鱼虾、渴饮咸水,已经只剩下几十个身躯刺突、皮肤生鳞,眼白如同死鱼不能视物的病残了。他们唯独靠着徒手刻铜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几十年,自己却统统变成了不能算是人的东西。” “赵佗听闻之后,急命被封苍梧王的族弟赵光前去北流铜石岭,探访那批被屠睢安置于深山采矿的俚人,而赵光送回的简牍颇为语焉不详,就被赵佗当即销毁。传闻一直到宋末,还有人说铜石岭的深山矿洞之见‘有精人夜出,鳞纹生角,以头触壁,日夜锤钎不绝,时而成祟,跃起于峦’……” 故事渐渐讲完,心中的余响却不曾断绝。 如果说真的是侗越同源,那么这场千年之前的战争就在这片土地上,洒满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于南越首领和秦军主将的血,才换来了赵佗入粤之后的抚民生息岁月。这似乎是用血浇灌出了岭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广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间鲜血染透,眼前可见煦煦和乐的岁月,却依旧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气泡。 长叹之声悠然响起,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有心无心分崩离析,如今只剩下江闻和应老道一同行走,其余的人音讯骤然杳杳,这也让江闻由衷地感到奇怪。 “应前辈,你带我走这条路有何用意?我们为什么不随其他人从石像腹部出去呢?” 应老道沉声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达花山的盘古峒。那里朝暮雨晴,烟霞锁护,太初景象彷佛犹存,古老相传中有仙人窟宅云,只要躲在那里就算尚可喜发大军围剿,也会安然无恙。” “我就知道骆府的密道没这么简单。起初我们在城皇庙下,刚才又处南海之外,暗道还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闻的神情愕然,随后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对!此时移动的恐怕不是里面的人,而是这条深埋地下、暗无天日的道路吧?!” 这个解释骇人听闻却也合理,溶洞船台可以被屠睢废弃,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隶平日总需要人监管送饭、造船材料也需要专人来运送,总不可能死了以一个胡屠户,全村就得吃带毛猪,于是集体失忆找不到船台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台的道路并非固定不移,反而是会肆意变换改动! 它在屠睢死后因为某种不明变故入口消失不见,之后历代偶有出现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骆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来连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试想一下,像这样的通道对于一个广州霸主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异于卧榻之侧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应得过来。 应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说的神色,却没有要反驳江闻猜想的意思,只顾着埋头往前面走去。 江闻看见应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揪住应老道询问:“这里面到底有几条路?莫非还不止这两条?!” 应老道见他态度坚决推脱不过,只能为难地说道:“江掌门,以你的聪明才智自然是瞒不过你。但老朽带你一同过来,正是因为这里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够处理,还希望江掌门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闻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无关紧要,可其他人去哪里就不好说了,你就放心让他们到处乱跑?” “此时告诉你也无妨。骆姑娘一行跟着吴总兵去了南海之滨的古庙,群雄们去了象岗之侧的芝兰湖,而被牵扯进来的武林人士从花山逃出生天,这都是订好的计策。” 江闻脚步越来越慢,应老道慢慢停下脚步,擦去额上皱纹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苍老憔悴,眼神却矍铄过人,此时竟然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敏锐。 他似乎想要说服江闻放下担忧,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起了古书上的故事。 “江掌门,你应该听说过《淮南子·天文训》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江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个典故自然知晓。” 应老道继续说道:“天地之间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论如何曲折,终究皆归为一处。苍茫大地不论如何泗水横流,乱象频仍,只要静待尘埃落定,也终究会归于一处,这就是老朽定下的‘横流’之计。” “应前辈,我早就猜道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和你有关。” 江闻的神色越发冰冷,似乎看穿了应老道口中的尘土各归的真正含义,“既然你说天地巨变,那你也该知道《淮南子·览冥训》的故事吧?‘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四极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江闻继续道,“我只知道天极若是已经偏废,更应当有人站出来斩鳌炼石,以补苍天,否则天地不正则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荡忠义又给谁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补之,这才是江某踏入广州城的用意。” 江闻此时知道了,应老道深谙人心虚实,因此定计疏导分流各方势力,将心思各异的人们分散处理避免相互干扰,实现整体上的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骆元通与吴六奇意在破灭尚可喜的计划,因此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武林人士预谋刺杀尚可喜,因此声东击西地从北边再次行动;但最让人迷惑的正是应无谋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战略意图,也体现不出重要作用,却为何明知江闻的武力值爆表,还要拉着他一起行动呢? 只见被江闻一阵抢白的应老道并未恼羞成怒,反而略带欣慰地对江闻说道:“想不到江掌门如此博学多闻,倒是老朽一叶障目了。” 应老道的脾气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对刚才江闻的举一反三显得非常欣喜。他并未直截了当地回应江闻的质疑,反而又谈起了一则古书记载。 “江掌门,你刚才提及了女娲斩鳌足立四极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说道说道。这神鳌背负天台之山浮游海内,不纪经年,因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见仙山无着,乃移于琅琊之滨。” 神话记载忽然联系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闻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让逐渐他察觉出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小天师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中记录,东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娲斩鳌足后移于琅琊之滨。后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应老道的深谋远虑在此时一览无遗,捋髯微微笑道。 “此时既然已有人去炼石斩鳌,也有人去杀龙止洪,便少不得我们两人抢先去往天台,将登天之梯抽走,断了他这番念想。” 江闻心道原来如此,他们的计划竟然如此广大,意图一路镇压蛟鬼,一路刺杀本人,而应无谋这一路,则是要破灭尚可喜求仙长生的渴望,让这位平南王的诸多计划一同落空! “你们也太冒险了!虽然兵分三路的好处是能专注于一方谋事成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溃败的影响,可若是被对方抓住破绽分兵击溃,那你们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江闻缓缓说道,立即指出了这个计划最大的破绽。 但应无谋却云澹风轻地回答道:“老朽用计一向行险招,不险则绝无大胜之理。况且就算是合兵一处,又如何能保证如此多人同心协力,共谋大事呢?” 应老道所说也很有道理,这就如同江闻如今首次看到计划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觉得对方是在痴人说梦,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却犹如散沙,让人怎么都看不见得胜的希望。 “前辈,这条路到底通往什么地方?” 走在阴森石甬之中,江闻一瞬间出现了恍忽迟疑,失去参照物的时候似乎整个天地都变成浑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间,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转弯拐角都是虚无,唯独眼前这条路正在自行延伸铺就,随着时空与星象冥冥之间的联系,不知将通往何处。 忽然在某个时间点,眼前的黑暗忽然开始闪烁,就像石甬里绽放出了一颗启明星,浑沌的颜色如同身处离心机内部,须臾之间就被甩到了看不见的远方,两道茕孑身形勐然显现,伴随着的还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眩晕头痛感。 江闻转头看向应老道,发现他仍旧泰然自若,而他们身处墓穴洞内空间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犷,许多墓室扇门尚未开启,隐约可见的一角摆放着一尊巨大的蛇纹铜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黄的骨骼层叠铺垫,都是当年修建墓穴后殉葬的奴隶残骸。 江闻当即蓦然返顾,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石穴甬道,黏滑潮湿的道路也消失不见,自己方才行走许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后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遗留腐味也随风飘散,似乎彻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里。 “这里是南越文王墓?!” 江闻的童孔骤然缩小,紧忙看向了一旁的应老道,“你为什么领我来这里?” “江掌门竟然知道这里?这里我可是连徒弟都没透露过。” 应老道颇为自傲地说着,完全不理解江闻的紧张,连忙解释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这里,老朽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抢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奥秘,取走赵佗留下的三山仙药,彻底斩断了他的念想。” 江闻仍旧没有松懈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墓室紧皱眉头。 此时封堵墓室大门的石头还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门完好,墓室彩绘壁画和穹顶依然安然无恙,可本应被关在这里的李行合,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不见,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剩下。 “应前辈,我还没告诉过你,之前李行合曾带我来这里,而我顺势将他囚禁在这里,可现在人呢……” 话音刚落,应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断了手中的几根白须,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随着险恶预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长叹道。 “中计了!” ………… 今夜广州城处处戒严,东边的骆家被重兵把守,西边的平南王府暗藏杀机,南边有水师不许片帆靠近,唯独北边直通芝兰湖的一路,从没有人将那片荒芜人烟的沼泽当作险要之地。 可是最最浓烈的杀意,偏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平南王府的中军大帐中不断收到探马来报,正有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从北方席卷而来,让一波又一波试图阻挡的平南王兵士铩羽而归,不管去的是勇将、智将还是勐将,似乎都无法阻挡着股带着决死之心的力量。 “王爷,贼人此番从北方而来,光孝寺也在北边,会不会是他们……” 谋士金光看着不断送到眼前的战报,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心思电转思索着疑犯。 他目光紧盯着尚可喜面前几桉摆放着的广州舆图,上面有几道笔锋凄厉的墨迹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庙、骆府、象岗山、都城皇庙、荔枝湾等地址,已经占据东西南三处。 尚可喜穿着蓝缎护甲安坐不动,漠然执笔在北方芝兰湖又划定一个圈,牢牢占据了四向方位,眼中杀机四伏,举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铁马的呼鸣声随风而来。 “不枉老夫以身为饵,今日贼人果然现身了……” 尚可喜语气中并没有兵临城下的惊慌,只有平静澹泊的语态,似乎真地参禅学了菩萨心肠和霹雳手段,如今哪怕在尸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万丈金身与明镜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经布置好了网罗。” 尚可喜伸出长满骇人黑斑的老手,执笔重重在中军大营以北的地方,悬腕划下了一道尽起绞锋、以骨撑柱的痕迹。 “骆府妖异频出,孽子又被关在那里,传令下去缓攻撤兵。今日这条白沙巷才是注定葬身之地!” 阴险毒辣的声音消散在了空气中,却又疏忽出现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狭小的天街空空荡荡,只剩入夜之后的苍茫暮色笼罩,任由雨丝垂帘般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滴滴答答的静响,白沙巷里空无一人。 二十余个气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结伴同行,不断鼓催着身上的气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杀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随着凌厉的拳锋剑影千方并出,悄然将满是恶意的话语湮灭。 他们剧烈地喘息着,背后是不计其数的毙命兵士,每个人都已经快到达极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无法弥补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损耗,正从干涸经脉反馈来无限的虚弱,似乎告诉他们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们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过这条二十余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设下的中军大帐,从而给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击。 在这条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们放慢了脚步。他们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员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红衣的女人。 这些在光孝寺外打过交道的人们早已不再蒙面,因为随着广州城的彻底封锁,他们预备好的后援与退路已经断绝,留给自己的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机。 陈家洛还在撑着,雨水打湿了视野,视线依旧直视队伍最前方的用剑高手。 很明显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杀尚可喜的高手,也是点燃这处火山的元凶,可是此时他的剑明明很沉稳、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时机都妙到巅峰,只是如雅士挥笔般信手为之,就能不带烟火气地取走一条性命。 陈家洛很难理解像这样的高手,为何会做出那天的鲁莽举动,乃至于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踪、抢先刺杀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现来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寻找到一个鹰击殿上的机会,尚可喜就绝不可能从他的剑下侥幸逃脱。 但是很快无暇思索,因为一股同样浓烈的杀气从白沙巷的对面散发出来,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杀气。 一群身穿黑衣、手持夺目长刀的倭寇悄然出现,阻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缓缓淌水,脚踩木屐稳步向前,凶厉的视线丝毫不受此时逐渐加大的雨幕影响,缓缓向陈家洛所在的方位走来。 即便这群倭寇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陈家洛依旧能很清楚地看出他们身上贲涌起伏的肌肉,此时正积蓄着万钧的力量,千锤百炼的刀法追求的也并非圆融如意,而是如花开到浓烈之时那一瞬间的艳烈绽放,让刀身映出黄泉路上如烈火般连着天际的曼殊沙华。 “原来是平南王府勾结了倭寇,还嫁祸给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边的武装力量,也是他用来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显是来不及调兵遣将,才会甘愿暴露这群倭寇,若是能一举击溃最后的贴身力量,尚可喜的人头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无尘道长与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对视一眼,随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间已经出现缺口的秋水宝剑,向着蓄势待发的倭寇发起了反向冲锋。 无尘道长出剑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这些千锤百炼的杀人技酝酿多时,几乎瞬间就笼罩住了无尘道长的死门,而独臂的他也无法反身阻拦,眼看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就在此时,高瘦的用剑高手也提剑出击了。 只见他右手一剑斜刺,随后左手上扬,就如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凭空生出了一连串的刀剑交击声响,倭寇的长刀竟然被他顺势接连挡住,无一例外地都延迟了半刻才落下。 临阵生死之间,胜负只在纤毫,这是用剑之人的共识。无尘道长敢于面无惧色地迎敌而上,此时自然不会错过大好时机。 只见他的步伐挪动精奇无比,剑身上的气势瞬间凌厉,攻敌必救直刺人心,剑势中隐含凌厉风声,使时一剑快似一剑,所激起的风声也越来越强,有如狂风巨浪一般,就连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剑气切割绞碎,化成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前排的倭寇躲闪不及,被狂风巨浪一般的雨水泼中,连番快剑当即就刺入咽喉、心脏等等要害,浑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无人听懂的话语。 即便气若游丝,这些倭寇还是凶悍无比,一边口吐鲜血还想持刀伤人,随即被无尘道长一剑枭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时,倭寇眼里桀骜难驯的凶光才轰然消散。 “好剑法。” 无尘道长扬眉说道,承认了对方的实力。 “阁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剑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实话实说。 两人作为攻坚的最强力量,此时已经都认可了对方实力,无尘道长也明白自己的剑法虽快,却未必能突破铁甲雄兵,日渐年迈的身体更未必能支撑到最后,还不如托付给面前这个堪堪步入壮年的高手。 此时只见两把剑两种风格,一个如长风破浪横行无忌,一个如天马行空变化莫测,瞬间将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后喘息稍缓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准备驱逐格杀这些倭寇,正式迈入平南王府的中军。 但就在此时,白沙巷深处忽然走来了一名身躯伟岸的男子,身穿贴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背着一柄沉刀,而那群原本目光桀骜、不畏生死的倭寇见到他,竟然纷纷弯腰退让,留出一条过路。 “就是他!道长小心!” 文泰来的表情忽然狰狞,不顾身上的伤势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贼之命,出手抓走了一众高手!”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明白,眼前这人就是曾被误认为骆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间以高超刀法四处抓人。但此时看来,眼前这人比骆元通年轻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还有着一张长眉深目、轩昂豪迈的脸庞,浓眉之下双目如星,任谁见到都要夸赞一声“好汉子”。 无尘道长奈何为贼的感叹还来得及发出,他首先想到的是两人联手以剑快攻,看看能否尽快取下此名劲敌,实在不行就一拥而上制服对手,决计不能耗费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这种险境。 然而当他转头,准备看向高瘦的用剑高手时,赫然发现刚才古井无波的汉子,此时已然浑身因为怒火而颤动,持剑的手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过度用力,双目燃烧熊熊烈焰,宛如彻底变了一个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声音从他喉咙发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带刚的剑法就变得狠辣异常,闪着冷芒的长剑在他怀中一转,瞬间幻化出无数剑锋直刺对方,几乎是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让对手几乎无法躲防。 然而用剑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毕,就被一柄沉刀后发先至地挡住,只见那人恰到好处地踏上一步,沉刀挥动间刀光闪闪,似乎每一处刀光下都藏着杀招,真假虚实闪烁不定,登时把用剑高手的剑路尽数封住,再也不得寸进。 高瘦的用剑高手反应极快,瞬间凌空抽身转动,长剑从他的身后转入,又忽然从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动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黄龙吐须一般将杀招藏匿在云雾之中,再次直攻向对方面门。 沉刀本已经无法抽回,却见对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气宇轩昂的刀客以近柄处刀刃开砸敌器,随后转手反击以缠、滑、绞、擦等等使刀的诸般法门,毫不犹豫地就将攻势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们一片哗然,已经被眼前险要骇人的争斗所折服,不知为何纷纷察觉到一丝别扭古怪的感觉,却怎么也说不上来。 此时只见两人从缠斗中挣脱开,相距数尺沉默相对,一人忿怒一人沉静,一齐在磅礴大雨中对峙着。 “二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气宇轩昂的刀客率先开口,脸上却挂着温润的笑容,彷佛正在试图去劝慰闹脾气的好友亲朋,“那天你为了逼我出手贸然刺杀平南王,已经差点铸成大错,今日还是早点出城吧,我可以当作从没见过你。” 面如金纸的剑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见到眼前这个人,就连他引以为豪的剑招都无法保持冷静,浑身只剩下了冲天的杀意。 “胡逸之!” 剑客的声音是一种极尽隐忍后的恨意与杀意的交织。 “你当初罔顾恩情杀了李岩先生,兄弟们可以不怪你;你贪图名利逼走师父,兄弟们可以不恨你;你卖主求荣袭杀闯王,兄弟们也可以当作从来都不认识你!” 他的剑直挺挺地,朝着被称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犹豫,“可你一错再错,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门客,如今有沦落平南王府的鹰犬爪牙,我该怎么原谅你!” 指责之语传遍街巷,器宇轩昂的胡逸之还在温润地笑着,彷佛面前的人指责他的话语不过是清风拂过,而身后的武林人士却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了。 世人相传闯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宫山,被乡民误杀而死,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隐情潜藏其中,真正的凶手竟然是面前这个形容伟岸的陌生刀客。 陈家洛被眼前的消息惊得握紧了双拳,赵半山也如同哽住气缓不过来。 “胡逸之……我听过这个名字!” 赵半山此时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对陈家洛说道。 “百胜刀王胡逸之,当年初出茅庐便有风流英俊之称,因痴迷于陈圆圆的美色,竟屈身甘为平南王府的佣仆。难道他真的曾是闯王的部下?!” 胡逸之荣辱不惊地在雨中与群雄相对,武林中人之间闻言纷纷哗然,唯独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语。胡逸之环视全场,却在看见文泰来时骤然变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吗?究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的!” 此时漫天大雨再次倾盆而来,淹没了胡逸之的惊疑与群雄的哗然,忽然泄露出一丝剑芒的寒意。 随着大雨再次滚滚而来,漫天风雨之中再无其他见闻,也没有人能够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凶悍到了极致、复杂多变出乎想象的刀光剑影,还将这条雨巷之中接连响起,逐渐传彻天地,巷子中的两人也将在漫天暴雨之中,对决到毁灭的尽头…… 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由尽离席 沉刀挥起,青锋落下,寒芒时强时弱地闪烁着,即便以在场武林群雄的武功造诣,也无法插手这场骇人耳目的决战之中。 雨幕之中茫茫无际,唯有两道人影闪烁而起,刀剑交击声伴随着愈加狂暴的雨水,凌厉的杀意时隔遥远都能感受得到,只见刀招剑法缠绕重叠,仿佛巨蟒金鳞盘旋蠕动,拨动着万吨雨水从天而降,轰隆隆淹没了人心耳目在内的一切感官,充塞在广州城略显拥挤的天地之间。 但究其原因,并非因为这场对决的武功高妙到如云龙藏雾、不见鳞爪,亦或者招法标新到旷古未见、令人咂舌。恰恰相反,两人的招法虽因经历千锤百炼而面目全非,依旧能看出融通百家于一体、别出机杼为新天的端倪 ——才短短几招亮出,犹然可见八卦刀、乾坤刀、太极刀、梅花刀的神韵,也能看出太乙剑、八仙剑、玄功剑、龙华剑的精髓,纷繁复杂的武林兵械竟然在他们手底万状纷呈。 真正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此时的天地间雷光隐隐、暴雨纷纷,神威已然充斥占据尽了了天地无穷、至高至奥的虚空处,眼前两人的殊死对决,招式却疑因他们间的师门渊源,显得格外地熟稔于心、间不容发,玄之又玄地竟然夺走了一丝天地之间的神韵。 那是天地杀机! 天威地势于眼前乍现,刀剑交击的两人却在阴差阳错间占据了遁去的一,夺走此方天地舞台中最后的位置,把招式武功之外的大势恢弘到了极致,在无外人能搠走眼前的锋芒!众人不知道如何描述,可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他们,这时候若是贸然闯入,死的一定是他自己! 陈家洛毅立于大雨之中,观视着远处竭尽所能的斗兽之战,只觉得胸臆之间已有一股气横冲直撞,愤懑壅塞却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地方,更无法如对面那般得逢势均力敌的对手。 环视四周,如他这般感受的绝非一二独例,人人分明都被这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所感染,年迈如青旗帮的老者,妇道如着红衣女子,身受重伤如四当家文泰来,此时眼中都生出了殊死一搏、天下缟素的勇气———在这等绝世的天地凶威之前,也只有千锤百炼、精纯惟一的武学还能奋起残勇,最后奋效一回螳臂之勇。 陈家洛的嘴角溢出鲜血,那是他正自己咬破唇舌以维持内心的清明。 他此时心思百转,猛然想起临行前叔父出关的言语,已经明示此行会有一名“布衣韦带之士”效“白虹贯日之举”。 叔父说那将会是一名天下仅有的真正刺客,可如今面如金纸的刺客被同样高绝的强手挡住,勉强扫清了前进的道路,刺杀尚可喜的计划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思虑之下陈家洛没有妄动,武林群雄却已经按耐不住心头涌动的杀意,起身掠过交战的刀剑二人,迎头撞上了蓄势待发的倭寇。 这样的选择没有问题,因为此时除却眼前奋力决战的两人,人人都知道大敌尚在中军大帐之中隐伏,唯有杀至血染旗旛以人头祭天,今天的决死一搏才有意义。 刀光血影于眼前纷呈,已然分不清是雠敌的血还是同袍的血,嘶吼被磅礴暴雨所掩盖,眼中只能看见因为愤怒激昂而变形的表情神态,还有就是原本武功抛弃修养身心的伪装后,那最是赤裸不过的杀心。 隔着大雨磅礴,陈家洛亲眼看到一名又一名因即将接抵而焦躁难耐的倭寇,忽然挥刀切下自己手臂一块皮肉,以剧痛麻痹内心凛冽万分的杀意,这让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浓重。 这绝不是寻常倭寇海贼能有的心境,而证实陈家洛忧心非虚的细节,很快就又出现了。 只见两名用掌的高手横拳直击,双臂平出犹如胳膊凭空伸长了二尺,重重地印在了倭寇深色胴服之上,让对方措手不及地吐血后退,重招之下绝无生还之理。 可刚猛强横的掌功还没收回,受伤倭寇就已经叽里哇啦地怪叫着弹起,手中长刀朝天一指,兜头就将两名武林高手沿着肩膀到腰部劈成两半! 血雾飞散在恐惧中,让矮小倭寇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亮银的刀刃却像是饱餐一顿般熠熠生辉,不曾染上一丝杂色,甫一交手便受此大亏的武林中人当即警惕,转由持剑的无尘道长和手捧旗杆的杨成协迎敌,抵挡对方反向冲锋的势头。 大家都知道了,对面的是真正的精锐,绝非寻常倭国武士! 眼下己方先折两人,已然陷入了始料未及的苦战,而从眼前的形势来看,无尘道长与用剑高手先前的行为,也是因为早已发觉对方的异常,才会冒险由无尘道长前去试招,再让用剑高手出手破招。 两人看似以二敌对,实则已经用尽是后发制人、料敌先机的谨慎了。 陈家洛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某些流传在家族中百年未散的传闻困扰着他,眼下隐晦莫测的端倪也使他难以安坐,因而他决定自己去试探一次,也终于在暴雨之中腾空而起,展现出了极为高明的轻功底子。 陈家洛将双手拢在湿袖之中,如翩翩起舞的白衣秀士穿花而过,暗不可查的拳影却已经在两名倭寇的眼前闪过,劈、崩、钻、横诸多劲力虚实难辨,最后一同拉紧,如绞紧的牛筋索突然松开,将万重劲力滚崩而来,蓦地化为了刚猛劲烈、无可匹敌的一击! “总舵主小心!” 一声惊吼在暴雨中响起,陈家洛这才发现面前的倭寇受了一击竟然未死,尚且保持着胸口塌陷、口吐鲜血的模样强行转身,用一对已经突出的死鱼眼紧盯着陈家洛,手中长刀猛然调转刀口,眼看即是一道凌厉攻势的弧线划落,也分开生死。 陈家洛在危急之中猛然转体,侧身躲过了这一记杀气凛然的斜劈,可另一处倭寇已经寻迹而来,只见其以诡诈身法蹈光而前,刀光阻挡住了视线,若是寻常人遇见这样的反击,早已被夺去气机无法还手。 耳闻吼声,他直觉身后又有一人横跃而来,一迸足则跃进丈余,落地却像是毫无轻功地双足着地。发出沉闷的顿落声和膝盖痛苦的嘎吱声,但由于倭刀本就长五尺,此时挥刀范围已经超过五尺,进一步封住了陈家洛的脱身路线。 无尘道长与赵半山目光精准,一齐起身来救,拼开两刀之后才把陈家洛从险地里救了出来,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犹有一名僵死的倭寇拔出腰间短刀,死不瞑目般地要扎穿赵半山的脚踝。 亲身体验过倭寇的刀法之后,陈家里已经知道武林群雄为何武功造诣深厚却不得寸进! 眼前倭寇所用的刀法凶险之极,出刀全是裹缠之法,断头招数以裹头,断喉招数来缠身,再不然就是小弧以断腕臂,交手之间自然险状频频。 “总舵主,倭寇的功夫难缠之处在于变换极其迅速,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杀同进退轻捷一体,看来不能再缠斗下去了。” 三人鼎足而立互为依靠,赵半山出身温州太极门,那里曾为当年戚少保抗倭的第一线,自然也听闻过关于倭寇刀法的故事,故而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看这些倭人不对劲,功夫更不对劲。” 无尘道长将秋水宝剑横在身前,却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倭人使刀,长以度形,短以趋越,蹲认为步,退认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可面前这帮人豕突蟹奔、五兵莫御,交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怪异……” 陈家洛听到这话眉头一挑,转头看向了无尘道长,“道长,你说的怪异之处,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刀法里……没有‘人’?” 此言一出,正沉浸在疑惑当中的无尘道长,忽然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家洛。 “总舵主所言甚是……这门刀法横行疾斗,飘忽如风,可你看他们的倏忽打斗、往来跳跃,似乎全都与持刀之人没有关系,反而是他们自己被刀拖动着横挪不已、至死方休!” 无尘道长凝视着倭人那怪异的举止步伐,态度也越来越清晰,“难怪他们出手左右跳跃,藏招奇诈诡秘——这是因为我们比武死斗皆是紧盯着人,全心观察肩肘腰膝颈足,却因此没发现倭寇一切行动的引领,都在这把刀上!” 像这种骇人听闻的说辞从无尘道长嘴里生出,显然已经违背了一切武林秘籍上的原理,赵半山却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理论极为正确,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家总舵主听闻后脸上并未露出一丝惊异,反而挂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理所当然。 陈家洛眼中寒芒闪过。 世间皆知他出身的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内无比,两百年来进士百人有余,乃至位居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但不为人所知的是,支撑这百年家族长盛不倒的除了科举,还有背后重金投资的海商集团,绝少不了昼夜络绎往来于日本的商船队伍。 到上一代出了叔父陈永华这样的天纵之才,也因早年出海经历结识并投效到了延平郡王的麾下,因此陈家人对于日本国内的处境,远比其他人更加心如明镜。 他知道自从丰臣秀吉颁布八幡船禁止令之后,海面上如对面这般的倭寇就急剧减少,等到五十年前德川家康取代丰臣氏开始统治日本,大力推行闭关锁国,旋即发布非常严厉的“锁国令”,一经发现私自出海立即处死,明倭海面自此肃安清平,再无倭寇肆虐的消息。 因此如眼前这般规模的倭人武士出现,绝非众人认为的小打小闹,此时在背后站着的,极有可能是统治着日本的德川幕府,也只有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才有能力派出如此多精锐到足以匹敌武林高手的倭国武士…… 非人御刀,以刀御人,这种邪门至极的刀法陈家洛之所以能一眼看出,是因为他幼年就曾听说过大名。更因为这门刀法所出现的时间,就是抗倭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见证者则更是大名鼎鼎的戚继光! 明末徽州武艺家程宗猷曾参与过抗击倭寇的战事,他在《单刀法选》中说起过倭人的一门莫测刀法:“……其用法,左右跳跃,奇诈诡秘,人莫能测。故长技每每常败于刀。”要知道跳跃奇诈并非倭寇的专利,刀招再诡秘也总有被拆穿识破的一天,以当时天下武林豪杰的能耐赶赴江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悟不透一门倭国刀法。 可事实就摆在这里,正德年间的何良臣在其《阵纪》卷二《技用篇》中也特意提及这门刀法:“……不外三两下,往往人不能御,则用刀之巧可知。”能以一己之巧折服中原武林,可见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诡诈程度——除非这门刀法中蕴藏的原理,迥异于寻常的武功,故而能够横行无忌的原因不在于“奇诈诡秘”,而在于“人莫能测”! 戚继光不愧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杰出人物,针对倭寇善于个自为战、长刀凌厉莫测的特点,他从百家武艺中吸取了大量技艺,创制了“是非兵迭用”的“鸳鸯阵”法,以集体的“齐勇”来对付单个倭寇,终于挽回了战局,而直到这时,这门倭寇刀法的真面目才逐渐显露。 嘉靖四十年,戚继光在台州战役中依靠指挥得当,战术合理,一举歼灭倭寇数千人,在打扫战场时在一具倭寇的尸体上发现一本奇特的刀谱残本,剑谱名为《古隐流之目录》,里面画着两只怪异猿猴正手持武士刀,进行一系列名为“猿飞、太刀六支猿回、虎龙、岸见、山阴”的攻防动作。 深知日本剑术威力的戚继光很重视这本剑谱,因刀谱本来就是残本,因此戚继光按图文习练后又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写在刀谱之后,形成了一门《辛酉刀法》,随后被完整的收录在《武备志》一书中。 但陈家洛听族中长辈说过,这门刀法并非如此简单。戚继光得到这本书的时候翻阅浏览,就惊讶于其中以刀御人的诡异理念,所谓的刀法剑招不过是外化于形的东西,唯有手中似有若无的邪刀才是真核,严令军士不得修习。 为了协助戚继光解忧,陈家曾让麾下的海商前去日本调查过,发现戚继光在战场上拾到的武功,并非当时日本流行的的“柳生新阴流”和“香取神道流”,更像是源自是某个更久远的流派。 这门刀法从招式上看,极可能出自阴流祖师爱洲弥香斋久忠(1452-1538所作的《阴流剑法图文》一书的残本。相传他在36岁时,在北九州的大山中遇到一只人立而起、浑身白毛的恐怖猿猴正对着山月挥刀,使用的正是这门刀法。 可在戚继光发动台州战役时,爱洲弥香斋早已死23年,不可能出现在中国浙江,而他所创的剑法在日本本土也已失传,那么怀揣孤本剑谱战死的无名倭寇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带着一本在日本都已经失传的剑谱出现在中国?关于这本剑谱的全本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已经永远成谜了。 让戚继光不安的是,戚家军中首批秘密接触这门刀法的五十个军士,都在两个月内接连出现了精神恍惚、情绪失控,几乎无法配合同袍组成鸳鸯阵,最后到每日夜间都会梦游舞刀,几乎要成为军营中游荡的一群鬼魅。 随后更让军中不安的是,有人禀报深夜曾见过这些练习古阴流刀法的军士,半夜里于月光下长出一身白毛,形如猿猴地奔走跳跃,乃至于身体被手中长刀扯动着在树枝跃起,不分敌我地想要砍杀周围的人。 《古阴流之目录》刀谱残本里面画着两只猿猴,似乎是一种充满了兽性与不安的诅咒,会让接触的人进入某种诡谲多变的状态之中,幸好再随后的一场大战湮灭了这些如蛛丝网般错综复杂的故事,也湮去了属于这本残书的痕迹。 嘉靖四十年(1561年(辛酉年,戚继光在著《纪效新书》时,收取了长、短兵的各家武艺,甚至也收进了“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但不知为何,他既没有收录兵器武艺,更绝口不提残书中凶残凌厉、为人称道的刀法。 直到戚少保晚年增补《纪效新书》的时候,才隐晦不明地提及早在辛酉年,他在浙江对倭作战时获得了日本长刀的“倭夷原本”,“又从而演之”乃著成《辛酉刀法》一谱。他后来他改十八卷《纪效新书》为十二卷,内容有删有增之间,这部刀谱成为增收的重要内容之一。 陈家洛还记得很清楚,陈永华在为他讲解《纪效新书》这一段内容时,着重提到了戚少保所创辛酉刀法的过程中,其实是得到了俞大猷的鼎力相助,俞帅为此乃至于亲自打上了少林寺,在古木参天、碑石林立的后山禅林中“取走了一些天地不容的武学”,这才化解克制了原本刀法之中的“凶残顽戾”、“诡谲离奇”之物…… “总舵主,这门刀法竟然有如此来历,为何时隔百年中原都不曾听闻?” 赵半山仔细聆听的同时眉头紧锁地注视前方,依靠太极劲法运转捭阖抵挡攻势,三个顶尖高手协力推进才慢慢有了进展,而远处唯独有铁塔般的杨成协与一名使用杆棒的老者联手,能够以长对长地扛过攻势。 “那是因为这门古阴流刀法不仅为害中原,也曾经为祸倭国许久,织田信长就曾经下令大名中擅学者死。” 陈家洛语带隐忧地说道:“而眼下倭国德川幕府的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嫡子松平三郎信康,就因为偷学这门刀法,被织田信长命令于远江二俣城自害。当时被派遣成为介错人的服部半蔵正成,禀报过德川家康嫡子死后的无头尸体在入夜后僵起,挥舞着长刀狂舞不休、一夜乃止……” “这刀法竟然如此邪门?!” 赵半山惊异万分,难以想象何等武学能罔顾生死,使人似此鬼魅万分。 “这事绝非孤例,正是因此德川家才会大力抹煞这门武学的存在,就是担心这门武学戕害到自身。” 陈家洛缓缓说道:“再往前,德川家康的祖父松平清康在尾张国守山,就被家臣阿部弥七郎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而家康的父亲也被近臣岩松八弥以古阴流刀法暗杀,这门刀法据说断头之人也能杀人,虽然多有夸大却也不祥之极,因此才在多方抹杀下绝迹。” 陈家洛说完这些话,已经瞥见陷入癫狂的倭寇手中长刀,铭文刻着“势州村正”四个字。 出于对古阴流刀法的忌惮与某些“妖刀”的警惕,德川家康暗令御庭番众断绝刀法的同时,也明令诸国销毁妖刀村正——如今没人知道古阴流刀法和村正刀之间的联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使用这门邪异刀法的人往往用的都是村正。 根据陈家的调查,村正作为刀工的姓名正式登场是在日本室町中期,而且作为刀铭也使用了约一百年左右,显然可以看出村正并不是某一个刀工的名字,更像是某种有预谋、有计划的锻造与投放,只为了在这场波诡云谲的历史大潮里留下痕迹,乃至于波澜跨越重洋,游荡到了中原武林的史册之中…… 在陈家洛的提醒下,群雄终于明白此行出招不在于斩人,要诀在于夺刀破招后,再将对方击倒碎骨,以防备临死之前的绝地一击。抛却这门诡异的以刀御人武功,倭寇的武学造诣并不如各派的掌门帮主,狂乱的刀法也阻碍着他们冷静对敌,因此慢慢地困局终于有了松动。 此时的雨势逐渐减弱,白沙巷中殊死对决的刀剑二人也终于要分出胜负,只见面如金纸的汉子身上伤痕累累,百胜刀王胡逸之却唯有面上一道渗血伤口,依靠着缠刀裹身显然更成功地守住。 但用剑高手气浑然不顾,越发放弃了防守之意,走上险峻峥嵘的路子。只见他甩出一剑当头直劈,料定对方斜身闪开后则圈转长剑,拦腰横削,每一式都杀气凛凛,不留后路。 胡逸之昂然的面容里显出不忍,以一招“八方风雨”格住剑尖,又以“分花拂柳”想要脱离战圈,却见对方的长剑反撩,疾刺向自己后心,一举一动都封住了生门之所,要与自己同归于尽。 眼见剑尖已然及身,胡逸之的刀锋唯有再快一步,唯有抢先斩下对方的头颅才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可他却蓦然松手将沉刀抛出,挺胸挡在了致命的一剑之上,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随着一处胜负落定,处于下风的倭寇们的神情已经亟于癫狂,手中刀影凛冽的模样却不断斩破雨幕,与武林群雄殊死搏斗着,依旧以九死一生的气势造成了极大的伤亡,一时间几乎人人带伤。 各家高手知道时间不等人,依靠着用剑高手拼死抢出的时间,杀招尽出才格毙了倭寇武者,从他们手足蠕动的死尸之中闯过,汇成一道疲惫而坚定的洪流,径直奔赴某个注定的地点。 “二弟……你不能去……” 胡逸之用手握住剑刃,气若游丝仍语带恳求地说着。用剑高手抬手想要将剑再刺入几分,却发现阻力大到出乎寻常。再一看地面,原来是剑尖在刚才已经被胡逸之砸断,此时历战许久的这把无锋之剑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再用了。 用剑高手茫然无措地看向远处,他看见了街尾的大门中出了一群倭寇打扮的人,朝着众人亮出了一排黑洞洞的事物。 就在此时,短短的白沙巷天街中又有一排整齐的声音轰然响起…… ………… 远处的火光与骤响升起,如滚雷般传遍了广州城,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闻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波动,仿佛承载不住这里的重量。 他又一次站在骆府的大堂之中,面对着孤身一人、负手而立的骆元通,两人许久都没有说一句下,只是自顾自地聆听宛如天边的声音。 骆府之中此时灯火辉煌,全然没有先前大军压境时鬼影幢幢的模样,厅堂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十几张圆桌也分别摆在了厅堂之中,仿佛骆府今日正要举办什么大喜的盛会,准备恭候无数宾客登门捧场。 但在这样喜庆簇拥的环境里,既没有一名宾客入席就坐,也不见一名仆从端菜添酒,全场上下只剩身穿锦衣的东道主骆元通一人,显露出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江掌门,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乍响后的许久,骆元通忽然说道。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应该我问前辈,为什么没走才对吧?” “哼,老夫为何要走?” 骆元通忽然哈哈大笑,戴着锦丝手套的右手环过全场,“今夜是老夫金盆洗手后的群雄宴,江湖规矩今天来者都是客人,我何惧之有?” “那我也是客人咯?” 江闻微微一笑指着自己说道,随后就自然而然地坐进了圆桌里的一座,成为了全场第一无二且孤零零的客人。 “那是自然。江掌门今日既然来道贺,老夫纵使没有佳肴盛宴,也不妨和你论一论英雄。” 骆元通语带深意地看着江闻,拿出了一坛尚未开封的老酒摆在桌上,拍去封泥后推到江闻面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 “那晚辈却之不恭了。” 江闻按规矩将身上的两把剑解下放在桌上,随后毫不客气地捧起酒坛痛饮了一番,直到衣服都沾湿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骆前辈,先前咱们有些误解,这回我们换个方式来聊天怎么样?” 江闻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事到如今佯装糊涂太过无聊了,不如我们自己猜测对方想问什么,直接把答案说出来就好。这样咱们说多了不会后悔,说少了也不能赖账。”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心里所想的东西,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得太多犹犹豫豫,倒不如喝醉了之后想什么说什么来的痛快。 骆元通捋髯微笑没有言语,却也单手端起酒坛畅饮了一番,沉重的酒坛在他手中就轻如鸿毛一般。 江闻不在废话,没头没尾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信不过应无谋,也信不过他的徒弟李行合。这两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骗子,我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像这样上当。倒不是他们的骗术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真话,也没想说过一句真话,听着太费劲。” 江闻这样说着,眼神却瞟向了面前的骆元通,话里话外都是他们之前互相试探的行为,这也让骆元通皱起了眉。 但骆元通开口所说的东西,却不是他最想反驳的内容,眼神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道人。 “这世上虚伪之人太多,不得不防。如今府外虎视眈眈的尚可喜,不也曾经奔忙十年佯做学佛参禅、用心悔过的模样,最终骗过了我和天然吗?像这样徒具仁义慈悲之名的人最危险,毕竟永远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向你掏刀子。” 江闻听完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当时就想站起来好好质问对面这人,凭什么这样明讥暗讽自己?“君子剑”这个倒霉绰号,明明就是他强安在自己头上的! 可江闻强忍了一阵怒火之后,还是继续说起自己的话题,没有冒然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与应老道从秘道中进入了南越国的窟室,本来李行合也被关在里面,可如今却不知用什么方法脱逃。应老道说要研究赵佗留下长生不老的秘方,我思来想去就先回来老英雄的府上,等他有个端倪再去摘果子就好。” 江闻说完这句话,却见骆元通的脸色剧变,做出的反应和南越文王墓中的应无谋一模一样,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 “咳咳……我府中的密道,乃是唐代不知何任太守留下的镇龙之物。番禺城中原先有九龙聚首,被屠睢奉秦皇之命凿杀,因此入海的龙脉就变成了阴魂不散的蛟鬼,时时搅起沸海为祸,墨龙碑镇在我府上就如同镇在南海古庙,两者双穴一体,故而我今日未到时候,就绝不能走。” 骆府所镇的风水位直通南海古庙,这大概源于龙脉的绵延起伏,就像风水大师赖布衣当初也是在江西大庾岭发现一条龙脉的尾端,于是一路向南追去,历尽艰辛,最终才发现龙穴就在广州。 而所谓的龙脉之说通过卫星图也可以看到,在图上以广州为中点,珠江三角洲象一轮红日从海面升起,四周放射线一样扇形排列着九条山脉。这九条龙脉共同产生了一个大明堂,因此除了滑石山等地,这片旺地拥有整个广东省的山川灵气形成的九条龙脉,体现了远古先民选址的智慧。 江闻默默点头,眼神看向了府外晦暗深沉的天际。 “自从我踏入广州城的那一刻,就察觉这里的谜团太多了,消失的南少林还没找到,立马又有南海古庙的黑眚作祟。而尚可喜费尽心机想要占据城中密道又何必如此麻烦,徒耗时间精力才决心要出手抢夺,武林人士更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奔忙。” 骆元通看着江闻,又一手提起了酒壶痛饮,许久才带着醉意说道。 “城中密道不止一条,尚可喜是担心打草惊蛇才布局谋篇这么久。古往今来不管是谁接触到了这个秘密,野心都会无限地膨胀起来,赵佗如此、卢循如此、李成栋如此、尚可喜如此,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想来也只有真正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有德之士,才会发出这样的问题吧……” 江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骆老前辈,你破坏规矩回答我问题了,这样可不好啊。” 然而江闻的笑声还没停下,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就圆睁虎目看向了他,一手按在桌上的两把宝剑之上,身上的凛冽气势冲天而起。 “江掌门,实不相瞒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为什么来的!” 这句话把江闻也给说蒙了,心想难道他知道自己是穿越而来的异世界人,打算拉着自己加入什么奇怪的社团活动里? 可下一刻,骆元通就冷冷说道:“原本在所有人里,我最看不穿目的的就是你,但是直到看见你背上的这把剑,老夫才恍然大悟你是因何而来,又为何一门心思地要搅和到这里面去!” 江闻正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了骆元通的眼睛,就又听见对方说道。 “没错,靖南王府中的‘神象’与‘仙鹤’正是来自老夫的手上。当初尚可喜从我手上要走这两个事物,只说是要带去海外郊野安置,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成为了害人的手段,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引来江掌门你……” 骆元通不容否认地说出了他思考已久的答案,“会引来如你我这般,魏晋之后当世罕逢的挥犀客!” “骆老前辈,原来你……你也是挥犀客?!” 骆元通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江闻脑海中响过,他一瞬间想起了耿家庄园中獠牙丛生、蠖屈螭盘的“天竺神象”和来去无影、昼夜长啸的“仙鹤”,想不到这两样怪异的事物竟然源自骆元通的府上,而他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名威严雄壮的老者,竟然也曾是游走于诡谲离奇之中的挥犀客! 但这样一来,骆元通掌管龙脉密道、搜集墨龙古碑、尚可喜礼敬有加、对南海古庙了如指掌,又会在看见高祖斩蛇白玉剑的那一刻立马同意自己入伙,就都有了一个最最充分的理由! 江闻猛然站起,眼中的疑惑神色却更加浓重,“那盘旋于府外的黑眚,和你是否又有关系!” “没错,如今现身的妖祸黑眚也是从老夫这里跑出去的。” 骆元通慨然而起,毫不迟疑地说道,“老夫在一年前与陈近南总舵主联手,挖遍开封黄河底十三层的地下古城才找到了南侠展昭之墓。他从中选走了巨阙剑与《殊魁图赞笺》,而老夫带走了湛卢剑,和被封在墓中石俑里的前宋黑眚!” “本来黑眚被我困在密道中重新镇压,只可惜事不周密被李行合得知,蛊惑尚可喜损坏了南海古庙的镇龙之碑,这才让黑眚从中得窥机逃出,险些酿成大祸……” 江闻双眉紧皱,没有去碰桌上的宝剑,因为他觉得骆元通说的这些话看似心有芥蒂,实则已经敞开心扉。 “骆老英雄无需如此自责。” 江闻缓缓叹道,“人力有穷时,世上焉有金瓯无缺的美事,我只担心老前辈你镇压的东西越多,受到的觊觎也就越频繁,到最后很难善终啊……” “得一善终有何用?自从李行合到来之后,尚可喜如今已经知道了老夫的秘密,逼我退隐江湖只是第一步,彻底抢走这些夷希之物才是真正目的,我焉能让他得偿所愿?” 骆元通忽然笑了起来,白须剑眉声音洪壮,“我骆家先祖原本为戚南塘麾下战将,家传的辛酉刀法也源自戚公,正是因为当初先祖见证了《倭夷原本》戕害袍泽,才自告奋勇保管这些不应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事物,如今就算付之大火同为一炬,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骆元通此时缓缓坐下,诉说完渊源后看着江闻惊愕的面容继续说道,“江掌门,虽然你是靖南王府的人,但我相信作为世上罕有的挥犀客,你一定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些东西的祸患,老夫想来,若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你保管,才是一个最稳妥的选择。” 江闻连忙推辞道:“骆老英雄你这是什么话?我江某何德何能,敢与你这样的前辈相提并论?如今不过是侥幸从夷希之物手中逃得一条性命,焉能担次重任!” 但骆元通没有说话,眼神直勾勾看着桌上的两把古剑,似乎已经在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江掌门,老夫我镇压无数东西,如今最宝贵的却只有一个,其余再怎么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不过破铜烂铁。我今日只希望你能前去南海古庙一趟,看着那里的蛟鬼之祸了却,也让我的独生女儿能安然无恙。” “骆老英雄何必如此颓丧?为什么不与我一同闯出广州城去,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江闻疑惑道。 “尚可喜这次胜券在握,自然不会愿意见老夫离去,我也不忍置全城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骆元通长叹道,终于摘下了一直带着锦缎手套的右手,显露出的竟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副精钢打造栩栩如生的铜膊铁手,原本的手臂自肘部以下,已经全然不翼而飞! “……更何况,老夫自从十年前遭逢断肢之祸,便无法持刀交战,需双手运掌的秘传辛酉刀法如今也终将失传。若是你肯答应老夫的请求,湛卢宝剑在吴六奇手中自可取之,今后便赠与江掌门使用——此物必定与你有缘。” 江闻深思良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环视着空无一人的骆府群雄宴,端起酒坛将残酒一饮而尽,随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答应你,但你必须告诉我这场计划到底是为了什么!” 骆元通皱眉说道:“这件事你了解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人的飞蛾扑火,和另一些人的螳臂挡车,终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罢了。” “原先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躲在武夷山上不愿意下来,可我发现有些东西其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只不过太多的聪明人不肯去做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罢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骆元通哑然失笑,须发皆白的面容里多出了一些生机,终于笃定地看向了江闻,“好,老夫可以告诉你如今有明暗两处战场,想要去哪里你自己定夺吧……” ------题外话------ 搞定一门莫名其妙的考试,会抓紧更新更完这卷的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清耳敬亭猿 铁炮声如雷滚滚响遍广州城,大宅之中针落可闻,一名外貌粗犷的中年人正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望向夜雨霖铃的无边长夜。 窗外的树影斑驳摇晃,他引颈苦等却依旧没等到外面送来的好消息,于是乎这场连绵的阴雨和异常起伏的响动,都逐渐化为他心头的一次重击。 “洪少侠,我雷某人这心里觉得不太安稳,怕不是今天又要出事……” 雷老虎穿着深色绸衣,正把拇指紧紧扶在腰间貘纹海棠形金带扣上,转身逛荡两圈后转头对洪文定说道——毕竟眼前的情景与紧张的气氛,无时无刻不在使他联想起下梅镇上的旧事,细思之下,总觉得脖子后面都冷嗖嗖的。 此时的大堂里已没有旁人,雷府众多的下人早早就被驱赶回了家里,阖府上下如今只剩雷老虎、老管家与武夷派的三个弟子,这也使得原本过于宽阔奢华的府邸,在此刻显得格外清冷疏离。 “没事的雷伯伯,师父说只要今夜躲在府里不要外出,等他回来事情就都解决了。” 傅凝蝶倒是格外放心地边吃着东西边晃荡着小腿,甚至主动出声安慰雷老虎,然后百无聊赖地数着手指,只等着深夜的滴漏走尽。 雷老虎有些欣慰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脸上正欲露出一点笑容,却随即又化为了愁容满面,盘算起了更多东西。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也很信任江道长的本事,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妥,要不然咱们提前躲起来吧?” 彻底化身为失败主义谋士的雷老虎,转头就对自己的管家说道,“如今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就跟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样,我越想越觉得不妥。之前吩咐你挖的地道准备好了没有?” 管家唯唯诺诺地说道:“启禀老爷,地道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只是照您的吩咐要不惊动别人,又不能被工人知道用途,故而进度进展一直很慢……” 管家表示自己也很委屈,不知道自己这个老东家犯了什么病,先前非要自己挖一条不为人知的地道通向府外,没想到今天却将派上用场。 由于雷老虎刻意吩咐,就连工人都要瞒着施工意图,因此老管家只能提前置办下了一连串的民房挖好地窖,再找靠谱的人手将地窖间彼此串联在一起,像这样慢慢开掘往两三里外的码头,确保出事时能顺着东西二江水,自海珠石、浮丘时之间乘船逃离。 不过他也很老实地说了,这条地道的工程困难重重,夜间开挖经常有说不清楚的怪事发生,因此只完成了三分之二,还被挡在一块横亘地底的巨石面前,至今没找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难题。 “那也够了!” 雷老虎一咬牙,露出了几分商海沉浮的枭雄狠相,“那也够了,你把准备好的煤油带过来,要是今晚有人盯上我们,就把房子烧了一起躲到地道里去!” 面容愁苦的老管家不得已领命而去,屋子里瞬间又少了一个人。 眼看雷老虎的逃脱计划越来越疯狂,沉默许久的洪文定此时才缓缓地开口,那极其相似的眉眼和语气,让雷老虎在恍惚之间,以为是洪熙官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雷老爷,师父走之前吩咐过我们要护着你无恙,有我和师兄在这里坐镇,你不用如此担心。” 洪文定说完之后看了一眼小石头,如梦初醒的小石头也连忙点头:“没错,听师父的就行了。” 眼见三个孩子都如此镇定神闲,雷老虎也不禁有些赧然,然而他最担心的就是江闻留在这三个孩子的安全,心里尚不认为他们的武功能高到横行无忌的地步,真出事情不拖后腿就很好了。 “洪少侠,你的功夫我当然是放心的,可外面的平南王府和反贼刺客屡屡交战、敌我不明,你一个人恐怕也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呀……” 雷老虎擦去头上的冷汗说着,忽然于安静的空气中鬼使神差地嗅到了一丝不安的气味,猛然说道:“什么声音?!!” 只见老管家费劲地搬动着一个陶罐从后门探出个头:“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雷老虎见是虚惊一场,用衣袖擦试着额头的冷汗。 “没事没事,快把东西放好别漏出来,还是不小心烧错,我就把你放进去烤。” 火焱昆岗玉石俱焚的退路未必有用,却能争取拖延到必要的时间,雷老虎随即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思索着烂熟于心的计划,可忽然间又喊道。 “不对……后院里还有人的声音!” 那种响动既不像重兵围剿的兵甲环响,也不似按剑伏兵的刺客踪迹,更和江闻所定下、自己返回雷府的暗号大相径庭。 那种幽幽暗暗、曲曲折折的隐蕴声音,就像是深藏在地下的泉水淙淙流过,激荡徘徊在无休无尽的乱石嶙峋之间,直到一些难以言喻的影子浮游于幽泉之上,鱼龙潜跃地谱起不属于人间的曲子。 傅凝蝶本来满不在乎,可很快众人就发现,这次并不是雷老虎的疑神疑鬼,而是真有奇怪的声音从屋外的瓢泼大雨之中缓缓传来,洪文定微微皱眉,随即从椅子上跃向屋门,身影急闪带起满屋灯烛明灭不定。 开门的瞬间忽然有雾气缭绕,潮湿咸腥的水汽瞬间蒙住屋中人的眼鼻,但在异状突现和怪影绰约面前,任谁都知道这座偌大府邸里,必然出现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外人! “快!快把那缸煤油都拿过来!幸好我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以前都做准备了!” 雷老虎又想起了他的金蝉脱壳计划,紧张万分地吩咐管家准备好后路,却发现刚刚出门的洪文定已经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道高矮不一的熟悉身影。 “……霜儿妹妹,你不是说密道通向城外南海古庙吗?怎么把我们甩到井里了?” 话语声逐渐接近,只见由于淋雨浸水,一身紫衣已变为暗色的袁紫衣正想办法拧干头发里的水,一边抱怨着往屋里走去,身后还跟着同样困惑不解的娇小少女。 “好奇怪,密道居然改变了出口,难道是被人动了手脚……” 腰佩长短两把青刀的骆霜儿一起走着,显然对于雷府也并不陌生,进门见到里呆若木鸡的雷老虎,甚至还主动打了个招呼。 “雷老爷,后院是她们三个人,不是贼人。” 洪文定撑着门观望四周,而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身材高挑的严咏春,同样浑身是水的模样,但她的神态与表现就要正常的多,稍微梳理了一下散乱的湿发说道。 “文定,幸好这次我们误打误撞回到的是雷府。我们是从骆家逃出来的,反而原本骆家的密道也出了问题,路中间还冒出了一块石头,要是迷路就有大麻烦了……” 严咏春所说的正是两外两女的疑惑,不知为何本该通往南海古庙的道路忽然崎岖蜿蜒,走到一半突兀地模样大变,幽暗深邃里丛生出了许多可疑的岔道和死路,三人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直到她们误闯进了一条狭小的地道里。 说完这些,她才抬头看向了雷老虎与老管家,“雷老爷,是我们回来罢了。你怎么好像有点精神紧张?” “严姑娘,我怎么觉得你走的路……” 听完严咏春讲述的老管家不可置信地看向雷老虎,想要说什么却被雷老虎顺势紧紧捂住了嘴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没事,没事,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都累了吧,需不需要我安排后厨煮点宵夜?” 傅凝蝶刚开始有点紧张,可当见到两位熟悉的面孔出现时,顿时就只剩下了笑靥:“咏春姐姐、紫衣姐姐!是你们回来啦!你们有没有看见师父呀!” 严咏春摸了摸傅凝蝶的小脑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凝蝶听话,你们三个记得跟着我们不要乱跑,现在外面很危险,如果看见平南王府的人,千万记得不要暴露身份。” 傅凝蝶的目光在三位女子的脸上停留片刻,从她们那不可言说的意味里读出了某些东西,却立刻闭上了嘴巴说道,“好,我只跟大伙呆在一起,不会走散的。” 经历几次大事的傅凝蝶已经学乖,明白了行走江湖时能躲着就绝不出头的道理,可三女那疑惑中带着紧张的态度终究瞒不过旁人,她们似乎正在因为某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而焦躁不安。 袁紫衣更是打一进门就和骆霜儿在一旁窃窃私语,压低声音隐约只能听见什么“古碑”、“出城”、“蛟鬼”之类的短词,丝毫没有回到家中的意满心安。 雷老虎的心情也更加矛盾,一方面是因为府上多了三个武功高强的帮手而欣喜,另一方面却疑惑于三人怎么突然出现在府上的,从三位女侠衣襟袖口沾染的灰泥青苔来看,似乎刚从什么泥道狭小而布满苔藓地方钻出来。 后院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只有那一口用来打水煮饭的水井,可自己挖的地道入口明明是在后堂砖石底下呀…… “各位姑娘,听你们的意思好像是要出城?” 雷老虎偷听了一会儿,忽然眼珠子一转,察觉这是个推广自己逃身计划的好机会,连忙拍着胸膛说道,“其实我早就挖好了一条密道通往城外,还提前准备好了乘用船只,如果你们需要就跟雷某一起走!” 骆霜儿听到之后神色一喜,声如银铃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快带我们过去吧,等久了爹爹会有危险。” “连骆家都有危险?那我岂不是更应该赶紧走?” 雷老虎神色大惊,赶忙拉着傅凝蝶和小石头说道,“你们也快和我一起走吧,我感觉这里迟早要出事!” 但是小石头和傅凝蝶的态度还是异常坚决:“不行,没等到师父回来不能出去。” “等一下,这广州城中上下大小的船只,前几天先被水师搜罗带走,后面又被平南王府征调封禁,你确定有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袁紫衣则神色狐疑地看着雷老虎,“我可不想辛辛苦苦到了海边还得刨水,这件事得先搞清楚才行。” 雷老虎却颇有信心地打起了保票,“绝对没有问题!我雷某向来以德服人,怎么会晃点大家?包在我身上就好了。” “那就暂且信你一回。” 袁紫衣叉着腰思索片刻,转头对武夷派的三个弟子说道,“这样吧,你们也先跟着进入地道,等你们师父回来再现身就好,徒然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帮助,这样做还不违背你师父的嘱咐。” 傅凝蝶思索了片刻,似乎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况且这座屋子里冷冷清清甚是无聊,还不如去看看地道长什么样。 见傅凝蝶动心了,袁紫衣已经心满意足,本来也不期待能够说服脾气古怪的小石头,可没想到他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跟着站起身。 “师父说师妹有霉星高照,单独交待要我保护师妹、不能离开她五步之外。” 随后在傅凝蝶充满怒意的凝视当中,几人撬开一块青地砖,准备走往后堂的密道入口,雷老虎担心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风险,终于稍稍有了改观。 可见洪文定还在稳坐不动,雷老虎咬了咬牙对老管家说道,“你带他们先进地道,我也留下来再等一等江掌门,到时候我们在海珠石的慈度寺外碰面好了。” 袁紫衣与骆霜儿两人决定先出发探路,而严咏春思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却主动提出留在雷府殿后,几人瞬间分成了两波。 几人的商议看似激烈,其实也不过是一刻钟的功夫,可就偏偏在三人先行离开、大厅中灯火吹熄逐渐幽微的时候,那扇刚刚紧闭上的门外,又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又是谁?!” 这回雷老虎再次警觉了起来,可屋里的残灯阻挡了窗纸透光,导致看不见门外之人的高矮胖瘦,只能隐约看见有两人正杵在那里,“报上名来,再不说话我就要报官了啊!” 话音未落,那扇镶铜雕花木门已经被人伸手推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修长、骨节有力的手掌,随后则是一身通身云缎、加片金缘的的石青外服。 “哦?报官,那不就是找我们?” 一直到烛火掩映、阴影褪去的最后,众人才照见两张挂着雨水、似笑非笑的面容。 “你们是何人?” 雷老虎又一次发问,而严咏春却快若闪电地挡在了所有人面前,一语道破对方的身份。 “是大内的蓝翎侍卫!大家快走!” 随着应老道在平南王府中盘桓潜观察的严咏春,一眼就认出对面的两人,正是清庭派来广州的大内侍卫鄂尔多、纳兰元述。 而这两人同样一身泥水、遍擦青苔的模样,显然和她们三人出来的方式如出一辙,这就意味着广州城下的骆府密道,很可能已经被对方掌握,这才会尽差个前后脚就被人追到这里! “朝廷缉拿反贼,违抗者格杀勿论!” 习惯斜睨冷笑的鄂尔多掏出一块官府腰牌,另一只手仍背在背后,满含威胁地对着严咏春说道:“这位姑娘,我们两人乃是奉命追查刺杀平南王的乱党,尾随到这里来的,你此时想和我们动手,莫非你们就是乱党不成?” 神情高傲面容冷峻的纳兰元述则没有那么含蓄,昂着头对厅中众人说道:“李先生果然神机妙算,今夜命我们从改换出口的密道追击,这才找到此处反贼窝点。你们若是交出重犯骆元通的嫡女则平安无事,其他人我们也不感兴趣。” 严咏春和洪文定对视一眼,立刻知道自己在密道中的迷路并非偶然,如今一切都在幕后黑手的算计之中,而能让两名御前侍卫称呼为“李先生”的,恐怕也只有平南王府的红人李行合了。 只是不知道李行合做了什么手脚,竟然能让千载直通南海古庙的密道倏忽改向,乃至于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化为了其他道路。 “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两名御前侍卫说的话并没有人搭理,今夜屋里除了大反贼就是小反贼,乃至于还有朝廷钦犯之子,雷老虎二话不说就果断撤往屋后。 严咏春随即严阵以待,对方既然敢一语道破来意与要害,就说明雷府此时已经被牢牢盯上了,此刻眼前只有两个人还好办,等到平南王府更多的人将这里团团围困,他们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只见严咏春轻喝一声,一脚将凳子踢飞撞向门口,挡住了亟欲追击的两名大内侍卫。 但随后清脆的折断声凭空响起,只见鄂尔多身形夭矫地挥出一拳,肩臂如鞭炮一声脆响,就将木凳打了个粉碎,化为满天木屑粉末。 此时严咏春的进招也到了,冲着对方尚未放下的拳招,快如闪电地提肘打去,高挑身形撞进身前两尺,直趋在对方的招式薄弱处,同时以二字钳羊马快若闪电地踢出一腿,两招夹击之下,登时逼得鄂尔多刚踏入屋里的脚步,不得已又退了出去。 原先的严咏春精通外功而逊于内修,但此刻出招交手如行云流水、气息绵长,显然是应老道传授的养气功夫起了奇效,武功俨然又上了一层楼。 甫一照面,鄂尔多就被严咏春凭借着招式灵活、出拳弹快的套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止住颓势,可他没有丝毫惧意,斜睨着的神情更是带着蔑笑,转手比原先更快速度贴了上来,竟然是非要和严咏春比较一番近身短打。 严咏春原本已经占据中线,挥拳出肘如巫山行云一般顺畅通达,可贴身切手几招之后竟然吃了不小的暗亏,就连改应以格手、短桥发力都差点赶不上对方的节奏! 鄂尔多敢于这么出招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只见他打出了一连串冷弹脆快、坚韧交错的快招,发力较晚却能凭借拳势后发先至,空气中只如鞭炮齐鸣。 随着他甩膀抖腕、双臂摔劈,一连串快影成型后如大河滔滔令人应接不暇,严咏春那借鉴自江闻天山折梅手的破排粘打就算想出手,也根本来不及反应,耕拦荡捋的贴身手法更被拳势中的刚劲不断压制,已然吃足了身弱力亏的不足。 但只有正在交手的严咏春才知道,事情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一方面她确实是缺少和北方拳种交手的经验,仓忙之中被拉入了对手的一箭之地,可另一方面他能感觉到鄂尔泰所使用的功夫似是而非,表面上是大开大合的通背拳,骨子里的招意却很难形容,就像是峨眉山中的猿猴集荡于山林,汹汹而来却随时能消散化零,让人毫无踪迹可寻。 随着严咏春落入了下风,纳兰元述昂首扫视全场,气势俨然却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接到雷老虎消息的袁紫衣去而复返,此时也忍不住想要上前助阵,却被洪文定抢先一步挡在了面前。 “带着师妹和雷老爷他们走,这里我来应付。” 洪文定说得斩钉截铁,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与严咏春平起平坐,袁紫衣思索了片刻倒也不再犹豫,独自就往后堂退去,留下了洪文定挡在纳兰元述的面前。 “你们就剩个小孩能打了吗?” 纳兰元述昂起的头一刻都没放下,仅用余光面对着洪文定说道,“我希望你是在逞强,那么我会放你一条生路。可还是你对武功真有这么自信,反而会死的很惨。” 纳兰元述一撩下摆踢出一脚,将案几原地打碎,立刻有几块碎片朝着端坐的洪文定飞快射去,而洪文定眼皮微抬看向了破空之物,转手就将几条木块挡飞出去。 “功夫不错,那就受死吧。” 纳兰元述忽然露出冷笑,身形晃动间就来到了洪文定面前,起手竟是一套以围、拦、截、卡为主,招式刚柔相济、紧凑贯通的六合拳法。 洪文定没有疏忽大意,立刻以洪家拳的虎鹤双形迎敌,虎爪如猛兽扑食,鹤翅如凌空击水,几招下来刚劲威猛之余,也让纳兰元述微微动容。 洪文定没有轻敌的想法,毕竟他自身的功夫原本就与严咏春参差仿佛,如果两个大内侍卫的武功不相上下的话,那这次自己也就没有留手的可能了,一身天蚕功也还在摸索融合,贸然暴露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反而会露出破绽。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对身材高矮相差悬殊的对手一经交手,就展开出了极为猛烈的攻势。洪熙官创出的虎鹤双形革除了以往南派拳法沉滞狭隘、动作重复之弊病,更加注重于快节奏的进攻,而六合拳结构严紧、进退有节,相传是元末少林寺烧火僧紧那罗和尚所创,曾以此拳法击退了上千围攻少林寺的红巾军。 若是真有武功能在千军万马间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必然是一门攻守进退、转圜如意的武功,而在纳兰元述手中,这门拳法则更显出几分固若金汤的模样,即便洪文定屡屡以虎爪破势、鹤啄拆招也无法打破僵局,反而渐渐被纳兰元述身上传来的反震所影响。 “功夫不错,可惜你们牵扯进了谋反之中,今夜注定要死。” 纳兰元述的神态倨傲,仿佛在述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不怕告诉你们,吴六奇将军早已把你们的图谋告知平南王,还主动屈身潜伏打探,如今你们是绝无可能去到南海古庙了!” 他撩开腰间露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古剑,却主动解下抛到屋外,“今天本官便不倚仗宝剑,让你输个心服口服、死个明明白白!” 洪文定不懂这柄剑是什么含义,但他也撤去大开大合的杀招停在原地思索对策。 洪文定发现严咏春此时的情况也未见好转,尚未大成的咏春拳还无法正奇相应,自然难以解决以势逼人的怪异通臂拳,只能靠着近来休息的内功强行支撑,确保短时间的方寸不失。 纳兰元述的武功高过自己,这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他的武功里有一股很奇怪的意味,自己仿佛是正率领千军万马挥师攻打天下雄关的将领,无论派出多少兵力都会被鲸吞而去,即便偶有猛卒能杀入关隘,也不过是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瓮城陷阱,即将面对杀机四伏的滚石檑木、万箭齐发。 洪文定明白了对方两人如此自信的原因了,这两人看着年岁不大,却已经有了和他父亲洪熙官相仿的武学造诣,自是稳压在自己与严咏春之上。 对峙之中,洪文定知道对方已经试探完毕,正在酝酿着杀招,他不禁思考如果是爹和师父面对这两个敌人会怎么做——如果是爹的话,大概会不顾一切地以命相博,在伺机用夺命锁喉枪险中求胜;而如果是师父的话,一定会拿出一门作为神乎其技的克敌武学,再得意洋洋地把对方打倒在地。 但就在僵持的时候,雷府大堂之中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呛鼻的气味从梁柱帷幕之中毫不顾忌地倾泻而出,明灿燎动的火舌也贴着墙壁开始延烧,释放出了难以抵抗的高温、蔓延的速度竟快到令人瞠目结舌。 “文定你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严咏春聪慧过人,自然猜到这场蹊跷的大火是雷老虎的所作所为,如今想要靠大火拖延敌方时间、掩藏地道踪迹,因此强行提起一口气,硬拼着受伤也要挡住鄂尔多的一击,反手出其不意地击打向纳兰元述。 此时的奇兵突击超乎了纳兰元述的料想,让他不免有些方寸大乱,更没想到身为一名女子会有如此果决狠辣的做法。严咏春口中喷出的鲜血,几乎是与拳锋不分前后就来到了自己面前,让他连提臂格挡都有些狼狈,只能硬吃下这一招。 洪文定面上显露出一丝怒意,骨子里继承自洪熙官的杀意被骤然点亮,丹田中如丝如缕的真气逸散,手掌微晃宛如迎风借力,左手鹤形再一次提高了速度,竟然凌空发出了鹤唳之音,倏尔在鄂尔多的眼前骤然放大! 鄂尔多提前预感到杀招,却已经扭头不及,最终被鹤啄擦过了脸颊,只见一道狰狞的伤口沿着左眉骨绽放开来,大量鲜血瞬间奔涌而出覆盖脸面,眼前只剩下一片殷红恐怖的景象——他刚才若是躲闪再迟个片刻,被摘下的可就是他的眼珠子了。 “反贼受死!” 鄂尔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挥击而出,身上磅礴巨力如鞭索挣断,刚要正中来不及收手的洪文定,但伤势还未压制住的严咏春已经再次赶来挡招,转身和鄂尔多战做一处。 屋里的火势越来越大,转眼已经从后堂蔓延到了前厅的桌椅家具,熊熊烈火炙烤着一切,唯有屋顶瓦片承受着的万吨雨水能减灭几分热量,可冷热交加之下却滋生出了更多的氤氲水汽,使得这里的闷热窒息感更难忍受,从雷老虎深具布局的点火方式来看,表明这里面肯定有他的刻意为之。 在这么拖下去只会一起烧死闷死在屋里,可洪文定与严咏春都各自面对着极为棘手的敌人无暇分身,幸好他们两人是主场作战,只见方才离去的袁紫衣与骆霜儿冒险钻出地面回到了这里。 “严姊姊,你切记闭气片刻!” 看着战局僵持,袁紫衣果断凌空抛出银丝软鞭,将不断吐血的严咏春腰身卷住,施展出了她在狮王采青时苦练的卷鞭,与骆霜儿两人合力把人拖过了火海。 眼前压力骤然增大,为了逼退强敌的洪文定心思电转,起脚将挑着着火帷幕的长杆踢断,任由着火帷布飘出了屋外、浇灭在了雨水之中,他则顺势握住带火的长木杆的底端,开始以家传枪法步步紧逼、夺命锁喉,压制住面前两人的追击。 严咏春受伤颇重,幸好有原先身上浸泡雨水的保护,倒是完好无损地跨越火海,两名大内侍卫的拳脚之道不敢硬敌火棍,只得处处束手束脚,可大火已经蔓延开来,两名大内侍卫一时间也奈何不了以火木强攻的洪文定,可他们这时就算要找兵器也来不及了,因此袁紫衣瞅准时机又是将手一扬,习练到炉火纯青的金龙鞭法游身而过,准备再次照着洪文定的缠去。 鄂尔多单手捂眼躲闪跳跃,石青长服上的血迹已经逐渐暗沉,焦躁的情绪更是渐渐压制,与纳兰元述相视一眼便擦身而过,身形交错不定,正对着洪文定手中如毒蛇探头的枪棒探手而来,似乎想要奋力一搏擒住对手。 洪文定察觉出了对方用意,连忙抓住已来到身边的银丝软鞭,自己再一次挥舞着带火的长木迎敌而上,稳扎腰马便是一枪,将手一抖幻化出无数焰影笼罩住鄂尔多。 但鄂尔多提前已经将袍袖沾湿浸水,凌空抵挡片刻就撤身而去,赫然显露出了背后忽然出现的纳兰元述。 ——他竟然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根黢黑纤长的棍棒,掇在手里竟然也是一门招式精妙的棍法,只见长棍携带淋漓不尽的雨水泼面而来,韧而蓄劲地在空中展动,瞬间击断了洪文定手中的棍棒! 异变陡生,洪文定急忙将半根带火长棍抛出去滞敌,终于与银鞭擦身而过。他定睛发现对方手中持握的长棍周身遍布暗色花纹与火烧残痕,赫然就是他刚才踢出屋外的残余帷布,如今因泡满雨水沉重无比,在对方神乎其神的“束湿成棍”功夫底下,化身成为了一杆可持之横行的利器! “快抓住鞭子!” 袁紫衣见形势不妙,连忙扯回银鞭再次抛出,希望鞭梢能抢先一步抓住洪文定。如今时间不等人,煤油引燃的火势也格外凶猛,短时间内已经快将后堂房梁都烧毁,承重构件因结构力被挤压断裂出明显的痕迹,正缓缓坍塌下来阻挡住着视线,火舌也不短扭曲着周遭景物,以至于袁紫衣的鞭子抛出角度歪斜了稍许,反被纳兰元述以湿棍绞在了半空。 “想跑?来不及了!” 纳兰元述抬腕正要发力,洪文定却欺身而上强攻要害,逼得他只能换手持棍单手御敌,银丝软鞭也方能趁机抽走,随后再次被洪文定抓在手里。 “快来不及,不要恋战!” 袁紫衣出声提醒,随即和骆霜儿一同拽动鞭杆火中救人,担心着房梁进一步坍塌。 洪文定刚刚借力起身跨越火海,凌空被力道抽身向后,纳兰元述的湿棍却已然再次探出,去势不减地直追敌手而去,奔向洪文定的门面。 凌空对敌无处借力是武学大忌,幸好洪文定有所预备,扬手抛出了藏在袖中的一块花盆卵石,顺势击中湿棍转折使劲的关窍,让湿棍玄之又玄地移开了一个角度。 时至此刻,事情本应尘埃落定,可纳兰元述昂首之意不减,忽然将湿棍双手持握,由鄂尔多一同接手打入一道幽悄险恶的力道,偏斜的湿棍棍头瞬间展开甩出,变为布条击打在了洪文定的面门之上,随后更将银丝软鞭凌空夹住,展臂用力便彻底夺过了控制权! “屋子不行了,师父他会回来救我的,你们快走!” 话音刚落,一块燃烧着的木梁从屋顶砸落,雨水也从缺口处倾泻而下,逼得袁紫衣他们只能躲入地道之中,燃烧许久的后堂屋梁终于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倒塌了下来,隔断了两侧仅存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斩断了洪文定逃生的道路,那处路口随即就被碎瓦砖石重重掩埋,再也找不到痕迹。 洪文定朝着火势汹汹的后堂竭力喊道,便凭借模糊印象就地一滚冲出火海,滚进了磅礴大雨的天厅之中,压灭身上沾染的煤油之火。 但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感觉一股重击落在他的腰腹之间,他也只来得及调整姿势就被打飞了出去,重重撞在不知何处的坚壁之上,噗噜噜滚落在雨水里。 “失策,居然跑了几个反贼。” 洪文定听见略显轻蔑的声音说道,“不过李先生神机妙算,已经猜到他们会乘船走水路,大抵不过是海珠石那边,届时自然有人料理他们。” “反贼此行兵分两路,咱们管好这边就行了,其他的事情由平南王府自行料理。” 而另一个傲气十足的声音说着,便兀自步出了雷府大门,“反正面前的这个也是反贼,就交给你处理了。” 洪文定靠墙而立只觉得气海翻腾不定,刚才的一记湿棍透过后背正打散了他丹田运使的内气,此时只觉得浑身麻痹,而更绝望的,是他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黑暗中无数金星闪动,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见了! 刚才凌空的湿棍化布灌以气劲,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地正打在他面门上,耳里钟鸣巨作的同时更让两眼失去了视觉能力,也让他失去了与人动手的能力与机会,眼前影影绰绰的感官不辨牛马,就连在雨天中行走都困难重重。 他知道自己如今凶多吉少,但他更希望袁紫衣他们刚才能顺利逃脱,也才不枉费自己的一番苦心。 “把人杀了,拿人头回去复命就是了。” 鄂尔多的声音冷冷传来,从雨地上捡起了锋利无比的宝剑,任由次啦啦的金铁声划动过地面,传入了洪文定的耳朵里,但更多的是细碎嘈杂的雨声交织,以他的耳功竭尽全力也不辨方位。 洪文定察觉到了杀意,强行鼓催力气翻身上了高墙,却因为墙瓦不规则的边角被绊住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滚落在了府门之外,翻出去好远才和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停了下来。 对方撑伞跌倒后闷声不语,身上酒气浓烈,唯有含混不清的醉话缓缓传来,洪文定听见了对方正念叨着“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随后就是一长串从未听说过的人名,残缺不全地仿佛索命冤魂般缠绕在他的嘴边。 鄂尔多冒着大雨也好整以暇地来到了雷府门外开阔的空地之上,短促吐地出了一口气,似乎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门口怎么有个喝醉的老头?” 踉跄的脚步慢慢靠近,嘟囔声也越发清晰,而随着脚步猛然停住两人终于照面,竟然是一声气息仓促、虚弱衰朽的怒喝声:“你是何人,竟敢当街杀人!” 洪文定费力地觑着眼,隐约看见醉汉被一只手拎起,随后就听闻有人被推倒摔跌的声音,可见大内侍卫并没有兴趣搭理一个醉汉,更没有义务回答他的问题,可苍髯皓首的醉汉竟然还是不依不饶地要冲上来,试图夺过鄂尔多手中的长剑。 “广州城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都给老夫滚出去!” 对方的言语含混不清,神色中却带上了一股毅然决然的死志,似乎此番宁可玉碎不能瓦全,再也没有后退逃避的道理了。 洪文定的内气紊乱仍未消减,他却猛然听出了这道声音的源头十分耳熟,似乎曾经许多次地在朗日私塾、悠扬念诵之间耳闻…… “温先生。” 洪文定猛然出声,凭空生出几分力道跃身站起,“这里危险,先生你快些走!” “洪渭,原来是你呀……” 年迈醉汉原本的动作摇晃飘忽,听到这一声“先生”的称呼,却忽然挺直了胸膛站在原地,辨认了片刻就抢先一步,反把洪文定护在了身后。 随后他指着雨夜掩映、火光冲天的雷府,气势堂皇地说道,“贼子,还不快从我祖宅门口滚出去。” 鄂尔多斜睨着老人,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前来送死,但他持剑的手并没有任何迟疑,今夜挡在他面前的都是反贼,杀了便是。 洪文定知道此时无法逃身,正睁大眼睛、竭尽全力想要确认对方的位置,有着宝剑划地的沧浪之声作为坐标,他已经能够想象那柄样式古朴的利剑,是如何照射出如一泓秋水的冷光,又会是如何的切玉如泥、吹毛即断。 剑鸣之声转瞬就到了身前,洪文定心头警钟大作,抬手先将反应迟缓的温玉钦扯倒在地,却迟迟没有等到进一步的杀招,反而听见了宝剑落地的叮铛声响! 对面的鄂尔多正欲斩草除根,只觉得眨眼间忽有一道矮小的人影从屋墙上窜跃而下,随后张嘴就咬在了自己袖缘裸露的胳膊之上,剧烈的疼痛和奔涌的鲜血瞬间绽放,使他连痛呼都来不及就只能弃剑甩袖,许久才反应过来无效,扬起左手运劲就要劈掌而下。 可下一秒,尖细的蜂鸣声忽然从他耳边响起,只见三根细长的金针深深扎进了鄂尔多高举的左掌经脉之中,还有一根险恶无比地刺穿手腕从背面透出——这暗器手法之怪异,让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中了招。 “师兄,我们来帮你了!” 一个梳髻的娇小身影从墙头跳落,姿态灵动飘逸如同雨中飞燕,而那狠咬在鄂尔多手腕的矮小人影,也趁着他踉跄的工夫骨碌碌滚出去一段后站了起来,还趁机抢走了地上的宝剑,最后与洪文定并肩站在一起,赫然又是两个小孩出现,挡在了醉汉的面前。 “怎么会是你们?” 温玉钦有些怀疑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自己学堂里的三名插班生会雨夜出现在这里,还突然展现出一身的武功,合力缠斗着面前的成年高手。 “啊……温先生……你是来检查功课的吗?” 傅凝蝶思索了许久就憋出这几个字来,而温玉钦也只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 “老夫本来在家中独酌,听说老宅这边起火连忙赶来,没想到凑巧遇见了你们几个,当真是缘分。” 洪文定听到声音更是惊讶:“你们不是走了吗?!” “那里面没啥好玩的,我们怕你有危险,就趁刚才屋子还没塌,先跑出来躲起来了。” 傅凝蝶得意洋洋地说道。 而小石头吐出嘴里残余的鲜血,也在暴雨中展露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容,“嗯,师父吩咐过我们留在这里的。” 被突袭受伤的鄂尔多神情郁愤,盯着面前的老少四人已然是怒火万丈,双手此时都疼痛无比,只好先忍痛拔出左手深扎的玉蜂针,再帮麻痹不已的点住穴道止血,咬紧牙关调整双臂,要给对面一点颜色瞧瞧。 洪文定被他们两人的做法震惊,本想要训斥两人为何如此弄险,可话到嘴边,却终究变成了一声发自肺腑的长笑,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只觉得残冬冷雨落在身上都带着暖意,纵使面这等强敌,只要师兄弟还能并肩作战就无惧无悔。 “好,凝蝶你保护好温先生,那今天我们武夷派就联手一战!” 温玉钦刚才的跌倒磕碰到了额头,前天上山摔伤的脚也隐隐作痛,但他穿着青衫还是站了起来,长叹一声对三名弟子说道。 “哎,老师没什么好教你们的了,可你们要记得,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面前不过是些许小盗,今日有何惧焉!” 听闻异响,纳兰元述的身影在府门中逐渐浮现,窄巷里也有更多的人影涌动,为首是一名目如鹰隼、须发皆白的官服老者,已经将四名老幼团团围住,街巷之外更有连绵不绝的兵甲碰撞声响起,俨然大兵开拔时戎马倥偬的景象,像是正奋力追杀着什么。 天蚕功那由于气海受损而不受控制的内气,枉费了洪文定先前凝练聚积的功夫,此时已经藏散入了周身的各个穴道之中,却如云如缕地飘游自在着。 洪文定被四周隐隐回环的声响震得心神不宁,天地间本就渺小的感觉也更加显得微如一粟,似乎一切经过雨打风吹都将飘零流去,苦练的武功也没办法把握住一切。 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有了一丝的明悟,缓缓接过小石头递过来的长剑,随后干脆撕下一块衣布,彻底蒙住如今仅能照影的眼睛。他察觉原本那御使不便的天蚕功忽然晋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举手投足都能打出缠绕久绝的劲力,遭到极大限制的感官也开始骤然延伸,仿佛能察微触入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竟然还会盲剑?” 纳兰元述倨傲的声音悄然响起,湿棍的破空挥舞声也再次穿来,“那就让我来称称多少斤两!” 随着某一滴雨声如号令般的落下,洪文定与小石头也化作了两道疾影,分别扑向了他们早已选定的敌人,枪尖剑影、拳势掌风再次碰撞在了一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性休空走 漫天豪雨片刻不停地洒落,却先有几响冷冽而清脆的剑鸣破风而去,此时的雨冷,人心更冷,雨幕之下只剩落入网罗的几人困兽犹斗。 洪文定侧翻避过布棍强劲至极的棍头,侧耳循声掠向那借由无穷回响所编织出的虚影,抬手便是一剑递出,心无旁骛。 纳兰元述目光微凝,扬手压住偏移的棍锋,再次洒出一片虚虚实实的棍影,随后伏身躲过杀招,随即卷土重来。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他,洪文定其实不会剑法,或者说洪熙官只教过他用剑的基本功击、刺、格、洗等等,师父江闻也从没打算把自己神乎其神的剑法传给弟子,纳兰元述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洪文定所掌握的用剑手法极为纯熟,就算放在真正的剑法大家面前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可事实就是这样,洪文定所用的剑法,实际上是以家传的夺命锁喉枪法与师门柴山十八路刀法揉杂而成。 他自选枪法的锋寒、刀法的猛诈于一体,行招去步层层叠叠如庖丁解牛,伺发杀机不留余力如神针定海,每一次的缠腕旋劲借由拳掌造诣水到渠成,故此招招快来快去,丝毫看不出初学乍练的模样。 “剑够快,但不够稳,今天看你能接住我多少次四门棍法。” 纳兰元述收招片刻傲然说道,就又施展起“束湿成棍”的独家功法。随着石青色袍服跳步连转,布棍也化为状如圆桌面般的一圈白影,粗暴呼啸着兜头打来,威压覆盖下让人难以喘息片刻,洪文定掌中宝剑最长不过三尺,吃亏只在转眼之间。 此时的纳兰元述,已经察觉出了洪文定如今的缺陷所在。 由于双眼无法视物,洪文定似乎仅能判断出敌手所在的大致方位,随后倚仗青锋攻敌必救,以不变应万变地破去变招,但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必然没办法知道,对方此刻在电光石火间使出了什么招数。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念之间,就算洪文定的步法、手法、身法、技法再怎么过人,只要少了眼法的全神贯注,露出破绽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 此时棍舞如轮滚滚而来,洪文定也感受到了凛冽的风压,不得已避其锋芒跃向一旁,他借着院墙反跳而起想要绕后,纳兰元述却不留情面地回身就是一棍,擦着凌空跃起的洪文定而过,随后再重重砸落。 原本柔软的布棍被注入了万钧力道,只一击就砸碎了地面铺设的厚重青石,激起了漫天的碎屑扑着人去,以至于四周都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 砰然巨力搅乱了四周的环境,纳兰元述此时目光凛冽,棍法以柔入刚威力无穷,所到之处皆是难以按耐的杀机,洪文定只来得及持剑横挡在胸前,布棍就已经扫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双足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一段弯曲的棍身更是掀破了肩上的衣服,留下一道瞬间淤红的伤痕。 平南王府的兵马围而不攻,似乎有意绕过这片区域不理,但黑暗中隐伏的身影若隐若现,更给晦暗的四周增添了一分诡异的气息,一道伴随着身后华屋熊熊燃烧、丘墟劈啪作响的惨烈画面,使人心下不禁戚然。 “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傅凝蝶有些焦急地打量着天色,在漫天大雨中喃喃自语,一旁的温玉钦却神色笃定地以佝偻身躯屹立在风雨之中,眺望着焚毁成墟的雷府不语,缓缓反将傅凝蝶护在身后。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 温玉钦又轻声念起诗句,眼中的寂寥与愁闷经久不去,与浑浊的雨水混在一起,化为了今夜隆隆作响的天潮之声。 纳兰元述的棍法超然,功力也在洪文定之上,以至于今夜的搏斗几乎不存悬念,两个孩子也不存在反败为胜的可能,但不知为什么,纳兰元述觉得对面之人就是在不遗余力地拖延时间,使尽浑身解数与自己匹敌。 疑惑的他本想速战速决摆脱纠缠,但下一刻,纳兰元述就进一步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只见洪文定被击中后,就地卸力翻滚了两圈,就以更快速度翻身而起、迎头而上。 面对着杀气滚滚的棍法,洪文定这次低伏在地面躲过棍扫,原本正握的宝剑换了个不伦不类的倒持握法紧贴手臂,伴随着纳兰元述以左手握棍出招,而洪文定也猛地挥出一剑,反削在了纳兰元述的左侧身前! 剑影茫茫,冷雨纷纷,寒光一时间混淆了天地之色,彻底溶入了雨雾氤氲的空气之中,似乎这柄剑天生就能在水中呼吸游动! 这一反击太过突然,以至于纳兰元述也没办法轻松应对,只能催动布棍再次圈转,艰难地将布棍之力换到右手,这才空出了一段宝贵的安全距离,给棍法留出了施展空间。 但这一次的洪文定身形越发敏捷矫健,毫无顾忌地低伏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形如龙蛇地滑动游走,不仅躲避开布棍粘缠圈转的快招,还猛地撞入了纳兰元述的右侧方,踉跄间竟能轻而易举地从密密麻麻、快到极致的棍影笼罩下逃脱,沿着墙边再次欺身而上! 纳兰元述目光中露出一丝了然,他明白了洪文定原来看得见,可他不知道是因为有着天蚕功的存在,洪文定此时才能“看”得见! 洪文定自幼就修炼过少林心法,但明清江湖的内功心法多是在固本培元、养精蓄气的功途,练至高深处也只能致使呼吸绵长、劲力不绝,终究可用于内而不能发于外,更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功效。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江闻自金庸江湖来到这里之后,一直认为这些内功徒具其表,根本不算什么像样的内功,直到在六甲神将身上,蓦然发现了天师丹息法那澎湃的护体真气。 而天蚕功的存在,也打破洪文定先前的认知,此时他能感觉到天蚕功如云雾起伏、飘飘扰扰的内力,正由他的奇经八脉、周身窍穴之中逸散而出,自己状似正处于散功离窍、走火入魔的边缘,这些内力却能代替感官,体验反馈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变化,以至于内息出窍、随心变化之后,甚至比视觉都来的敏锐。 此时的洪文定,就不得不感谢纳兰元述打在自己丹田气海上的那一棍。 如果没有这一棍,洪文定不知道还要走多少的弯路,才能猛然醒悟天蚕功那违了寻常内功精纯惟一、正念守中的法门,如果没有这一棍,洪文定不知何时才会体察到它独有的“居于外而御于内”的特质,转而明白这是一部能够体外养气的功夫! 这是一种出乎寻常的“由内而外”,柔者道之刚也,仿佛任何刚猛的兵器、凌厉的招式、狂悖的武学,遇见了天蚕功那游走于体表的真气,都变得柔顺自然、纯粹朴素,仿佛“变化”这种自然界本该最激烈的角逐,本就是“不为物累”大自在的终极体现。 “武当的张三丰真人不愧为大宗师,这门武学已经超脱于武而近于道。就像师父所说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我此时什么都看不见,反而能察觉到平时被忽略的东西。” 洪文定在心中感叹着,将对武学的体悟融入了招式之中,竭尽全力在缩短与纳兰元述之间的差距。 他依然明白,“看”得见这件事情并不能决定胜负,在纳兰元述的至臻化境的奇门棍法面前,就算自己仍是五感敏锐的巅峰状态,也未必能够搠其锋芒,因此他才一直在蛰伏试探,此时终于找到了对敌的正确方式。 先前的毒打不是白挨的,洪文定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让天蚕功不断反馈着四周传来的异动,将所有的干扰都变成微不可查的细节线索。 两人错身而过没有交手,再次进入了对峙之中,随着纳兰元述的步伐重心调整,他也在不断转移着身体的重心方位,两人的时间频率无不契合,明明尚未出手,就让纳兰元述神情更加凝重。 “先锋手,生死门。你的棍法我已经知道了!” 洪文定昂然说道,伏身在地上再次倒持宝剑而动,与磅礴大雨的节奏浑然一体,身躯之中孕育着无穷的力量。 他缓缓说出的寥寥数语,竟让纳兰元述的神情都严肃起来——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拙于应对,到现在的胸有成竹、章法俨然,纳兰元述没想到对方在小小年纪,竟然就能悟出棍法的奥秘。 纳兰元述的谨慎,是因为洪文定伏地的每一次重心变化,都对应着纳兰元述的持棍中心的转移,就像他所说的“先锋手、生死门”,面前这孩子已经真有了和自己一较高下的资本。 饭团看书 所谓的先锋手,就是两手握棍时,在前面的手叫先锋手,棍的力发自先锋手,所以先锋手为发力点,如先锋手受伤,力则无从发出。所以凡是与用棍之人对阵,皆要避其力点,而制其先锋手。 而生死门,就是出棍时发力出招的方向。向生门闪,就是避开敌棍的力点;若向死门走,即是自己投身于敌棍的力点之内,自投罗网。当对方发棍攻来的一剎那间,必须要立刻判断出哪边是生门,哪边是死门,自己应该向哪边闪避。 洪文定能够察觉到“先锋手、生死门”的变化,说明他已经不再被纷繁复杂的棍招所迷惑,精神气机牢牢锁定在了真正的要害之上。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洪文定忽然持剑贴身而上,纳兰元述眼中也寒芒一闪,布棍转做中平枪刺来,竭力压制住了破风之声,唯独剩下棍间一点势如破竹。 到这时候,纳兰元述已经将年幼的洪文定,作为了真正的敌手谨慎对待。 只见他力不虚用,握法坚固,挪展身形、只在数尺之地进退闪让,棍影如山环护週身,棍势如长虹饮涧,拒敌若城壁,破敌若雷电,寥寥几招便把源于军阵的四门棍法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 眼下压力骤增,死门无限放大,生门遥不可及,洪文定却持剑游走毫无剑招可言,只顾着乘其空隙、攻其无备的取胜之道,仿佛专注于聆听着四周的一切的喧嚣,直到某个玄之又玄的时机降临……… “还有心情担心那边?” 鄂尔多斜睨着被远处动静吸引住的小石头,冷冷地出言嘲讽,“信不信你会死在他的前面?!” 说罢鄂尔多双拳紧握,身躯忽如水涨船高,操手间周身气血运行,照着小石头的要害部位就打去。 分心观战的小石头似乎有些艳羡对面的热闹动静,然后忍不住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带着遗憾回头挥出了一式刚猛无俦的掌法,又和鄂尔多战在了一处。 远处观战的温玉钦不明就里地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在担心同门师兄吃亏吗?” 傅凝蝶思索片刻很诚实地说道:“我觉得小石头师兄吧,可能只是在羡慕洪师兄的出手比他有宗师风范……” 就如傅凝蝶所言,小石头反击的出手仍是万变不离其宗的亢龙有悔,只是这回他学聪明了,故意等到鄂尔多的通背拳悍然发出才同时出手,营造出了一个退无可退、让无可让的时机,随后也不管对方的招式真假虚实,迎着拳锋就扑了上去。 拳影掌风交错的瞬间,鄂尔多原本如水涨船高的身形骤地落下,就如有人突然坠井,双拳化掌、左右翻转着随势变化,正好架住了小石头的掌法。 只见这左右同式的回手招劲力极大,似乎抬手就准备折断小石头这小胳膊小腿,正中更是飞起一腿,径直把小石头踢得离地。 温玉钦不忍地扭过头去,眼眶中已是老泪纵横,因为他看见小石头顺着被踢的力道,袖子都被扯下来一截才勉强脱身,骨碌碌地跌出去老远才站了起来,随后就又迎着敌手冲了上去,幼小的背影满是无惧无畏。 可他没发现出手伤人的鄂尔多,正把一只手背在背后疯狂颤抖,原因正是手肘的曲池、神门两个穴道被小石头的龙爪擒拿手狠狠点中,此时双手正觉得酸痛无比。 这里面的难处只有鄂尔多说得清楚,就像先前的几回合交手中,他也并未将身形矮小的小石头当作什么厉害对手。 鄂尔多这么想情有可原,毕竟方才在雷府出手阻拦的是严咏春和洪文定,如果小石头功夫在两人之上,怎么也不会躲到最后才偷袭伤人,用的还是牙咬这么孩子气、不体面的办法。 可短短的几次交手下来,鄂尔多发现这孩子只懂得一手两败俱伤的打法,自己的不论通背拳怎么凌厉悍勇,对方都是面无表情傻乎乎地以掌相敌。 起初两次鄂尔多没有放在心上,哪有大人怕和小孩换伤的道理?想必对面的掌招还没及身,自己就已经拍碎他的脑袋——可事实不由得他不相信,现实已经先狠狠地教训了他一回。 当自家周身相合、气力归一的通背拳刚碰到小石头的身体,鄂尔多的手腕就遭受到了一股极为猛烈的反震力道,仿佛自己正用掌拍在一颗铜球之上,震得方才被咬伤的手腕再次绷裂出血。 他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小孩子,似乎不是血肉之躯,更像是是一个填充满了牛筋鱼胶的怪物,而小石头那宛如千万股弓弦绞动释放出力量的掌法,也只稍后一步就印在了他的胸腹之上,掌力瞬间传入他的身体里,差点他就当场一口鲜血喷吐出来! 鄂尔多赫然发现,这力气不像是孩子,面前的根本是个怪物! 在连续吃了两次暗亏之后,鄂尔多看着安然无恙、嗷嗷扑来的小石头,终于放弃了硬碰硬制服对手的念头,老老实实地用起通背拳那若磁力相吸、有空即穿的钻手,开始了曲中求直、慢中求快的打法,一点一点消耗着小石头的体力。 在这一点上,他的想法自然也是没错的。 小孩子的体力本该无法和大人相媲美,特别是小石头运用的是刚猛第一的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是招法当中实打实的告诫,转而以巧劲拆招缠斗不可谓不高明。 但这点常理在小石头身上,就不一定有用了,这点从傅凝蝶那狡黠奸诈的小表情也能看出来——毕竟刚才是她故意喊出“师兄,要记得师父的话速战速决”,把鄂尔多拉入了思维陷阱里的。 因此几番下来,和神完气足的纳兰元述相比,鄂尔多先是被洪文定的虎鹤双形抓伤眉骨,随后又被小石头咬伤手腕,功力本就难免有些减退,此时久战之下实力难以保持巅峰,更别提和天正横练筋骨的小石头做对比。 鄂尔多打得心下火起,面前这孩子明面有铁掌硬顶,暗处有打穴擒拿,周身还显然有硬气功夫护体,打也打不疼、抓又抓不住,真打赢了也不过是欺负小孩子,不知道谁家会故意教出如此恶心人的徒弟,这当师父的必定是个阴险毒辣、奸诈狡猾之辈! “哼,闹够了没有!” 鄂尔多一声暴喝,轻蔑的神色终于变得阴沉,斜睨的眼神也如刀锋一般锐利。 他忽然将石青色袍服一抖,双手伸展骨骼响动,左掌如蚯蚓延颈化短为长,右掌如尺蠖蜷缩化长为短,须臾间双臂再猛地紧凑收拢,如同要将万象收于一处,停滞片刻后,凭空打出了一连串如鞭炮声连绵不绝的劲响。 此时这门武功鄂尔多尚未大成,师门虽然多有教授却严令禁止展示原貌,似乎来源很忌讳别人知道。但此时的他怒火中烧顾不得许多,转手就把小石头打出老远,他也有绝对的信心,能靠这套出虚入冥的武功,把眼前的人活活打死! 小石头被打飞了出去,这次不像之前那样轻松化解,只因此时一道又一道的劲力正在他的身上爆发,痉挛模样就像是不受控制抽搐一般诡异,四肢躯干轻轻一动就不断有炸响之声传出,形貌恐怖之处难以言喻,还差一点就要撞在远处的石墙之上。 “是谁在欺负我的徒弟?” 一声清吟破空而来,有人跨越过雷府的漫天火光从天而降,恍若神仙中人。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傅凝蝶瞬间喜上眉梢,对着人影大喊出声,“就是他们欺负我们!” 就在这时,这道飘飖身影忽然出现在了小石头的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抵在他身上,转瞬就如鲸吸虎饮般,将令人恂栗的劲道尽数吸纳入体内,转手朝远处凌空打出一道掌风。 这道掌风迎面而来,鄂尔多架起双臂想要抵挡,可掌风竟然神乎其神地绕过了鄂尔多,只劈碎了鄂尔多身后的砖石,在其上留下一道深刻可见的掌痕。 安然落地的道人毫无异样,拍着茫然无措的小石头脑袋说道。 “你今天怎么回事?就你这样哪里像打降龙十八掌的,明明就像是被降龙十八掌打的!” 言罢对着愕然的温玉钦拱手施礼,先把小石头带到了他的身边,才转身对着鄂尔多说道。 “……就是你伤了贫道的徒弟吗?” 江闻缓缓迈出两步,紧盯着如临大敌的鄂尔多说道,“还有你刚才的功夫前所未见,又不知是由哪位武学宗师之手所创?” 鄂尔多还没来得及答话,江闻已经如鬼魅般地瞬步而去,来到了洪文定和纳兰元述对决的范围内。他在看见洪文定以布条蒙眼、面部伤痕蜿蜒可见时,突然冷哼了一声,如雷滚滚传遍几人的耳中。 此时分洪文定凭借听风剑力敌纳兰元述的束湿成棍,即便处于下风也屡屡凭借狠劲扳回势头,此时正顺着棍尖发出之弧线方向力尽点的生门倒去,反手就要递出一剑刺向纳兰元述的腋下,却被江闻快逾闪电地伸手扶起,以一股绵柔醇和的内力推了出去。 纳兰元述的布棍仍然兜头打来,江闻的右手猛然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将洪文定手中的宝剑抓取起,随后朝着纳兰元述所在激射而出,瞬间将柔韧无比的布棍切成两段,溃散回了原本被火烧焦打扮的破烂帷布。 “两位的功夫不错,不知有没有兴趣随我回一趟武夷山,我作为师父也好替徒弟们讨教讨教高招。” 江闻满含威胁地说着,两位大内侍卫如临大敌,此时只能沉默不语,都知道对面这人来者不善,除非二人能协力轻取,否则今天不死也要蜕一层皮不可。 温玉钦连忙提醒道:“这位大侠,此时四周都是平南王府的人马,小心他们不讲武德。” 江闻听罢哈哈大笑:“放心,我今天就算不动武不杀人,也能将各位安然无恙地全部带走。” 就在此时,街巷之外忽有无数的甲胄碰撞之声接连响起,肃杀之气混合着血腥味从巷外飘来,两列顶盔掼甲的武士拱卫着身穿蓝色铠甲的老者,忽然来到了雷府之外。 “且慢,这二位乃是朝廷钦差、皇家侍卫,本次乃是为了擒拿谋逆反贼而来,恐怕是不太方便去武夷山一行。” 尚可喜忽然来到这里,对着突如其来的江闻说道,“倒是阁下的功夫不俗,行事又如此飞扬跋扈,难不成也是反贼的同伙不成?” 身处军阵之中的尚可喜尽显杀伐本色,出口也都是诛心之语,谁不知道如今的广州城已经姓尚,谁是“刺客”如今只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此时一边是皇权军威,一侧只是江湖草莽,极度覆压之下已经让人无法呼吸,就连温玉钦也警惕万分。 但江闻已经猜出了老者的身份,一眼看清地上锋利宝剑的全貌,瞬间知道了对方如此有恃无恐的原因,但他的表情依旧保持微笑,只是将湛卢宝剑默不作声收了下来。 “原来是平南王爷当面,草民惶恐至极。” 江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但这城中有刺客一事,我可从来都不知情,方才打搅只因今夜外出片刻,回来却发现居所被焚、徒弟遭围,又见这二位凶形恶相地想要赶尽杀绝,却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说罢,江闻如图穷匕见般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身上一直携带着的腰牌,展颜对着尚可喜说道。 “我们武夷派奉靖南王之命出使广东世人皆知,不知平南王爷所指的谋逆反贼是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还是说命我们前来的靖南王府有谋反之意?” 江闻岂是易与之辈,当即就是一顶大帽子反扣了上去。 世人皆知汉人三藩同气连枝,就连清廷也从未真正信任尚可喜的效忠行为,故而尚可喜可以欺负武林人士,乃至可以暗算朝廷命官,偏偏不敢触怒同为藩镇的靖南王府,否则闹个双方鱼死网破,最后唯独清廷坐享其成。 尚可喜的面色凝重,见江闻拿出保命符颇有些不悦地转过身去,改由谋士金光代为开口。 “江掌门,金某曾听闻你‘君子剑’的名号,却不知道阁下谦谦君子,也有一日会以身为鹰犬为耀。” 他忽然提到江闻的绰号,显然是早先做过了功课,也必然使人联想到这个绰号的由来,故而顺势话锋一转地说道,“如今骆家包庇刺客证据确凿,你又与骆元通行从甚密,此事广有人知,不知你作何解释?靖南王府又当作何解释?!” 话音铮铮,平南王府的亲卫也拔刀出鞘,在一旁虎视眈眈。 如今的情况是骆家谋逆未必属实,但包庇刺客确是有目共睹,金光提及这件事就是想让江闻绌于应对露出破绽,若能再让平南王府师出有名,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江闻嘴上的功夫未必就比手上的差,只见他对着金光冷冷一笑。 “哟,这不是平南王帐下赫赫有名的第二谋士,忠心效力三十个春秋的王府元勋金公吗?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呀!” 江闻开口就戳着对方的肺气管子发言,表示我要是鹰犬那你就是老狗,看你干了三十年就是个老二,还被刚来几年的李行合比下去。这样的“鼎鼎大名”一出口,当即把向来擅长养气的金公绚气了个够呛。 “我先前去骆府拜访,自然是有靖南王的授命,而说到此事却事关机密,如今天底下只有两位王爷和骆老英雄知晓,金公与其故意刁难我,不如自己找平南王爷问问便知。” 江闻说得云里雾里,眼神却刻意看向了装作神游物外的尚可喜,果然从他遍布黑斑的脸上,察觉出了一丝不起眼的惊讶之色。 谋士金光试探地看向了自家主公,却真的从尚可喜身上,读出了显而易见的默认含义——这一点上两人相处三十年,绝对不会有看错的可能,可对方口中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让尚可喜对刺客一事都闭口不提,转而默认了对方和骆元通交询的合理性呢? 尚可喜年迈的身躯微动,面目遮掩在盔甲之中无法察觉,只剩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想不到骆老哥竟抱上了靖南王府的大腿,这倒是让本王始料未及。” 念及自己送给耿继茂的那对“神象”、“仙鹤”,尚可喜不由得心头微颤,说话语气也逐渐和缓,“然而本王向来忠心为国,哪有什么门户私念。骆老哥想去为平南王府也好,想找靖南王府也罢,终究还是为了我大清的铁桶江山,任他去又何妨!” 尚可喜看着江闻继续说道,“江掌门既然与骆府有联系,不知骆老哥还有什么话要说给本王听?我倒不信这十年的交情,就比不过一场荣华富贵。” 江闻貌似恭敬地拱手施礼,对着尚可喜不亢不卑地说道。 “王爷为了这天南一地殚精竭虑,骆老英雄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他听说城中刺客横行,一向担忧王府无力保全尚家老幼安危,稍有疏忽便是血流成河的惨祸。谁知那帮丧心病狂的武林中人绑架了世子,以此逼迫骆老英雄允许他们藏身,此乃忍辱负重之举,望王爷明察!” 江闻对着尚可喜,当场就开始了颠倒黑白的一顿解释,语气之诚恳确凿催人泪下,众人仿佛真看见一位孤傲的白发英雄忍辱负重、折身为国。 “幸好刺客疏忽大意,世子才被老英雄趁机救下世子,此时正于府上盘桓。老英雄说如今王爷征战在外难以两全,正是报达还恩的时候,今日除非自己殒首丧身,便绝不允许有人伤了世子一根汗毛!” 江闻说完之后大义凛然地站在尚可喜面前,满脸都是义愤填膺的神情,表示自己作为靖南王府门客,遇上这种不公义的事情自然要挺身而解释一二,三两句话就把骆元通从反贼洗成了忠臣。 但尚可喜的表情更加复杂,他既不能明说骆元通的心思,又怕被当众抖出所做的事情,至于攥着指甲越发用力,不知不觉已经在手掌心划下了一道口子。 什么迫不得已、忍辱负重,这分明是拿尚之信在要挟自己! 现在平南王府就是顾虑到尚之信的安危才没有强攻骆家,此时对方把这件事明确无比地说了出来,还刻意提及平南王府自顾不暇、自己只好代为照料,分明就是到了待价而沽的时候,这才派人来和自己提条件的! 最让尚可喜作为光火的地方在于,骆元通深受自己信任这么多年,好说歹说始终不肯交出手里的东西,此番先是勾结外敌对付自己,此时又是一副想要名利双收顺带立个牌坊的模样,当真是欺人太甚! “……江掌门一说,果然让本王醍醐灌顶,也明白了骆老哥的一番良苦用心!” 金光偷偷看着尚可喜,已经能感觉到天蓝盔甲下那隐忍不发的怒意,却听见了让他始料未及的软话,“我这就派人去把孽子接回来,以免叨扰骆老哥。却不知骆老哥今后有何打算,本王也好重重答谢!” “重重”二字自然是重重地说出,仿佛砸在地上的铁锭,江闻却粲然一笑,思索的神情仿佛真的在为骆元通考虑。 “王爷有心了。骆老英雄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兼之得罪了诸多武林人士,日后继续盘桓广州城恐怕凶多吉少,因此才打算迁往福建居住,也好由我武夷派照拂一二。” 江闻察觉到对方的不耐烦,于是加快语速说道。 “王爷你也知道,骆老英雄如今遣散骆家所有门人,家中只留独女一人,唯今愿望还有一个,就是让女儿去往南海古庙在烧香还愿、答谢神恩,随后自然会扬帆出海不再回来,而骆府的一应事物,今后就皆由尚王爷您处置了!” 江闻已经抛出了最终的条件,尚可喜心里也明白这些话的用意。 说来说去,大抵意思就是骆元通非要往南海古庙走一遭,以最后的力气镇压蛟鬼也好,身死惊涛骇浪之中也罢,反正今后广州城中就再无“金刀压绿林”的骆元通此人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骆府东西,就是用来交换的条件。 这也和吴六奇所带回来的消息基本吻合,看来骆元通这个榆木脑袋是铁了心要搅碎尚可喜的计划了。 “好,本王就依骆老哥所言便是。” 尚可喜一咬牙,终于还是在自己的计划与尚之信安危之中选择了后者。前者计划成功未必就能让尚家永镇天南,可后者一旦丧命,等待尚家的必然是清廷顺水推舟的刀俎分割,这件事李行合已经为自己分析的很清楚,自然无需赘言了。 江闻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两代挥犀客之间最后的交接,便是在这样世人浑噩的状况中悄然完成了。 在骆府中,骆元通问自己明暗两处战场,如今打算要走哪一边。这明处的战场就是武林人士刺杀尚可喜的所在,而暗处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前往南海古庙镇压蛟鬼。 此刻形势危急时不我待,两处战场无论如何也只能取其一,江闻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对付夷希之物的道路,这也是作为挥犀客的宿命。 毕竟江闻知道,刺杀尚可喜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他此时就完全可以杀了尚可喜溃围而去,可他还有很多人想保护,唯有彻底铲除尚家及其背后势力,才算是控制住广州城的办法。 毕竟尚家代表着的是清廷伸向南方的手,今天斩断了一只,明天就会有另一只伸出。就像当年广州城因支持绍武帝引来恶徒李成栋,好不容易策反了李成栋又招来了屠夫尚可喜,因此真正能掌控广州城的不在于某人的雄才伟略,只在于清廷支持谁! 刺杀本是一条死路,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谈不上,更让他担心的反而是南海古庙底下压着的蛟鬼之事。 尚可喜与李行合不知死活地招惹夷希之物,此事所的后果绝非道听途说就能确定,也没办法通过臆测揣度。在江闻眼中,这件事就好像是一头庞然巨兽在身边苏醒,冰山一角刚显现在海面,除非自己能亲眼见到摸清底数,否则他绝对不认为光凭人力,就能对付得了随时可能流祸万载的夷希之物。 远的尚且不说,万一哪日有人再次闯进了武夷山闽越古城之中,唤醒了那本该在死亡腐烂中沉睡至海枯石烂的六牙白象桀粢,江闻就不认为这是史书上简单一句“山陵崩,瀚海废,人烟绝”所能形容的人间惨祸! 就在江闻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刻,尚可喜已经和金光交谈了几句,转身回到了众军拱卫的中军之中,留下谋士金光毕恭毕敬地说道。 “江掌门,如今刺客们已经被我们围困,只是先前大伙不懂的骆老英雄的苦心之处,激战之下难免有所误伤,金某这就带你前去指认,王府也好网开一面。” 此时的雨势渐渐平息,彻底谈妥条件的双方,此时也进入了温文尔雅的交换条件时期,江闻让三个徒弟相互搀扶着,连带摔了一跤的蒙学先生温玉钦一同前行,通往他们所说的围困之处。 几人往南边走了一阵,入眼遍地都是平南王府设下的重兵埋伏,直至坡山古渡下坡山巷外,临近古色古香的五仙观前,众人才听见了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许多平南王府的甲士正结起军阵,正围困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武林中人。 这些武林中人的功夫不差,但相持不下难免出现伤亡。这些人似乎是那群武功高强的刺客们留下来接应的人数,数量足有七八十个之多,却因为吴六奇的出卖,提前暴露在了这里。 面对着五仙观外厮杀成一片的惨状,金光熟视无睹,故意指着筋疲力尽的武林人士对江闻说道,“这里面可有义士混入?” 金光这样做分明是在用离间计,他也知道江闻是个心怀不轨之辈,因此一方面想看他露出物伤其类、感同身受的不忍之色,另一方面是想让这些武林人士起内讧多死伤几个。 可在他扫眼清点过人数之后,忽然紧张地说道。 “怎么这里的人比刚才少了?况且王爷说好设伏三百人,难不成你吃了空饷不成!?” 前来禀报的小将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终于找到机会为自己辩解两句。 “金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又有三四名贼人突然出现,扰乱放跑了其中最厉害的那十几名高手。属下知道情况紧急,这才一边分兵追赶,一边派人求援。” 小将抬起头来满是急切,“幸好遇见了王将军巡逻至此,尾追着那伙贼人朝着城南三里的沉珠浦去,若再不阻拦他们乘船出海,这伙贼人可就要逃出生天了!” 听到这了里,洪文定忽然抬起头来,朝着江闻说道:“不好,雷老爷他们就是往沉珠浦的海珠石那边走的,一定是他们被围住!” 傅凝蝶也急切万分地说道:“对呀师父,咏春姐姐先前已经收了伤,他们万一跑不脱可怎么办!” 江闻听完面色凝重,朝着远处凝望片刻,恍然看见代表着尚可喜的中军大纛也在向南门缓缓移动,连忙吩咐几名弟子随后跟上,自己就飞身而起,率先朝着海珠石所在的南门方位奔去。 ………… 他们口中的沉珠浦在府城南三里,江中有巨石号曰“海珠”。 这块白垩纪遗留的礁石出水高丈馀,阔二亩,上面修建有慈度寺、李昴英祠。旧时的广州志记载曰:“昔有贾胡有明月珠,跃入水中,购善没者下求之,见蛟龙盘护,遂骇而出,即其地也。其说不经。” 往昔风平浪静里的闲暇时,常会有小商贩们摇着小船,向游人兜售荔枝、蒲桃、芙蓉、素馨,不时随潮往来,画面怡然自乐,但此时风高浪湍的海边险恶之极,水边纵然不见护珠蛟龙出没,也只能瞥见几个人影,正躲藏在海边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雷老爷,你们说的船在哪里?” 严咏春独自面对南海上的惊涛怪浪,此时的海面正肉眼可见涨起,既像发怒又像是沸腾,逐渐淹没过平日里清浅的礁石与沙滩。 一阵阵吼声从大海之中飘扬而起飞上天际,似乎有一头颟顸巨怪正奋臂鼓波,掀起亟待淹没陆地的数万丈洪波。而在这片大海的尽头,那水天溶于一处的混沌深渊里,似乎有一艘满是青苍锈迹的大铜船正起伏不定,如鬼魅般穿梭于波涛滚滚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令人闻之震怖欲绝。 xiaoshutinginfo 雷老虎和管家两人赤膊上身,正攀寻着海岸边缘的海藻藤壶四处摸索,却苦于海水暴涨导致的浑浊水面全无收获,额头上密挂的也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可是越着急想要的东西偏偏越无处可寻。 严咏春的水性只在一般,故也不敢在风疾浪险的时候贸然下水,于是她转头看向了不远处,心系着那个喊杀声四起的方位,她所担心的人还在那里浴血奋战,而自己却因为内伤未痊愈只能躲在一旁。 如今更让她揪心的是江闻的几个徒弟下落不明,自己先前作为师门长辈,连累洪文定孤身涉险已经不妥了,此次又让凝蝶和石头两人一同跑丢,这些都让她感到万分内疚,乃至于不知道今后该如何再面对江闻。 胡思乱想间,她只觉得眼前视野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怎么擦也擦不去的讨厌黑点,阻挡住了自己远望的视线。 严咏春胡乱地挥着手,一股咸腥的海风吹入她的肺腔,她只觉得身上的伤势因潮湿冰冷的海风感染得肿胀难忍,愈加头疼欲裂,只能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可控制地颓倒了下去…… 南门外此时已经鲜血遍地,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化身为了活阎王,武林高手们也杀招迭出,不遗余力地一次又一次夺走敌手的性命,但他们再怎么奋力拼杀,始终也抵不过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一场又一场的车轮战不断削弱用剑高手的力气,唯独他眼中的那抹冷光,自始至终从未熄灭过,可不论如何,他所期待的转机也是始终没有到来。 此时在他身后,其余的武林中人已经伤痕累累,最严重的当属杨成协为人挡枪之后,铁塔般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先前倭寇的铁炮击碎了他们斩首尚可喜的可能,也抹去了这次行动最后的希望。 但这些武林豪杰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南边行进着,徒劳地吸引着尚可喜中军缓缓移动,却浑然不知他们先前布置在慈度寺中的生力军,早已经因为告密出卖而被人一网打尽,如今再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完成计划了。 众人之中一抹紫色的身影尤为显眼,袁紫衣惯用的鞭子已经丢失,如今手上拿的只是捡来的兵器,依靠杂通旁门的武学左支右挡顶住面前数人围攻的压力,幸好有先前与江闻在佛山的所见所闻,才让她挥剑杀人之时没有显得软弱犹豫。 而骆霜儿的刀法则更加凛冽干脆,一对韩王青刀挥环如同霜雪洒地,处处明月高悬,娇小的身躯穿梭在人群当中无一合之敌,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后浑若无事,姿貌竟是说不尽的妩媚可喜。 另一边,王将军身为平南王府的头号战将,也在凝神观望着远方喊杀阵阵,心中惊讶于这些人的残忍狡猾,竟然有退而不乱的精兵之姿,当真大意不得。 他自早年反明归清所向披靡,大战小战经历无数,清楚知道此时敌方正处于穷寇莫追的状态,只能慢慢耗尽对方挣扎的力气,缠住他们不得脱战,待到大军压境自然能一举歼灭。 此时城门口金鼓之声越来越近,令人气息一窒的甲兵步伐也不断传来,王将军扶正了沉重的铁盔,心中的胜算越发清晰。 他再次看向战团逐渐收紧的砍杀之处,此时已经能察觉到这些亡命之徒的步伐逐渐散乱,挥舞兵器的力道也大不如前,就连寻常士卒依靠皮甲,偶尔都能硬接住对方的杀招,再重整旗鼓扑向敌人那一颗就价值千两白银的头颅。 “等我号令准备放箭,这次务必诛杀此獠!” 王将军铿锵有力地喊着,随即抬起手,朝着紧随在身边、潜藏至今的二十名弓手下令,粗壮的胳膊高高抬起,听着弓弦被拉满的牙酸声先后响起,随时准备下达必杀的号令。 然而就在此时,他只觉得乌云密布的头顶有一道惊雷炸响,身体不知为何,忽然不由自主地软跪而下,仿佛脚下的大地忽然塌陷出了一个大口子,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坠落而去。 王将军眼前一片漆黑,浑然不知道自己平日强健无比、开八石硬弓的身体,今天究竟是犯了什么病,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事。 然而眼前的景物逐渐消失,却尚不影响他听闻周边的声音,此时耳边万种嘈声不绝,唯独让他听见了两个到下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不枉我以德服人买下这条两百多年的老龙,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把我抓回去……” 粗豪的声音令人心生鄙夷,王将军还没仔细听完,就立刻听见了另一个冰冷到了极致、使人骨子里都发颤的声音,钻入耳朵里就让人想起辽东塞外那茫茫不尽、呵气成冰的剧寒冬天。 “……就是你伤了贫尼的徒弟吗?” 王将军打了个激灵,赫猛然察觉这道声音与自己竟然只有一步之隔,可当他循声想要勉强转头看去,硕大的头颅已经连带兜鍪冲天而起,鲜血喷上高空。 拂尘扫过之处盔平如镜,血涌盈盆,却阻挡不了海边那道带着清冷佛意的身影,终究一尘不染。 那人影此时正独映着海天,立掌念诵佛号,仿佛是面对着佛陀圆寂、身躯冰冷,正以多闻法眼离欲念乐想,破虚幻无常之法的阿难陀尊者,随后缓缓转身,看向了刚好赶来的江闻…… 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岂能摧 江闻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一会传说中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他更没想到这样的江湖前辈,也会为了徒弟们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于此时此刻闯入广州府中,出手与尚可喜为敌。 王将军本想独揽大功,却被五枚师太所杀,只见她僧袍之下的掌式悄然隐藏,江闻却从简简单单的一个手势里,察觉出了至轻至柔的武学道理,也唯有凭借这样的武功,五枚师太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王将军,一暗掌催断他的方寸灵台,一拂尘削去他的大好头颅。 光这一手至柔为刚的功夫造诣,就已经胜过也曾在江闻面前耍过拂尘的冯道德多矣。 传说中的南少林五老不单是在年纪上堪为尊长,更代表着他们是南少林中,武功最为高绝神妙的五个人。 但在云谲波诡的江湖传闻中,这五个人似乎都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为人所熟知,毕竟世上就连“老”这东西,也是有不同表现方式的。 譬如冯道德的“老”是老成,身为杏隐禅诗最末弟子的他却有手段有城府,带着少林叛徒身份继任武当掌门却能统合全局,其中的手段与隐忍难以想象,而对于自诩浮生苦短、意气千秋的江湖中人本是难以理解,偏偏他冯道德就能稳如泰山地坐了下来,一如他的武功中正持稳、不疾不徐。 另外几人江闻虽没亲眼见过,却也在旁人口中听闻过些许,比如白眉道人的“老”是狠辣,此人武功纵使至臻化境也从未自矜过什么宗师身份,杀人灭口对他来说犹如吃饭饮水般顺手,直到他也突然隐居峨眉山深处,江湖中此起彼伏的血案传闻才有所平息。 苗显的“老”是多闻,带艺投师的他早就遍历了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对于武林中诸多言之不详的传闻也烂熟于心,在南少林中,他就像一尊埋体于尘氛、遍身缠蛛网的偏殿石佛,悄然见证着南少林砖缝间的每一缕苍苔。 至善禅师的“老”是执着,如今的他已经化身为了南少林的本体,不论南少林如何风雨飘摇、前途式微,似乎只要至善禅师站在那里,南少林的千重宝殿、万倾禅林就会从土里自行冒出来,扎根在这片从来都没有门人踏足的土地上。 像这些“老”的模样都太过遥远,江闻本来心存疑虑,但直到今天江闻看见了五枚师太,才发现南少林五老并非全都垂垂老矣,至少她的样貌并不算苍老,出手的动作也迅捷凌厉。 五枚师太还有着不逊色于年轻人的身手,唯独她的声音太过苍颓冰冷,带着在时光中磨砺的独有特质,就像是佛堂前因昨夜法事散去、灯油燃尽,还挂着清尘收露时沾上冷霜的烛台,只消一眼,就能让新入寺院至极惫懒的小沙弥觉得寒意顿生。 “久仰五枚师太大名,武夷派江闻今日见过前辈。” 江闻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就冲着对方甘冒奇险这一点,即便对方没有和自己搭话,对方也值得江闻此时的敬重。但江闻更好奇的是她来这里的理由,究竟是只为了两个徒弟,还是像自己一样,存着搜寻南少林残留踪迹的想法。 此时很多人都看向这里,眼神里带着各式各样说不清的意味,而冷若寒铁的尼姑却唯独看向了场中的袁紫衣。 武林群雄之中显然也有人发现了这里。 只见那名面如金纸的用剑高手似乎在发愣,其他人却保持着大惑不解的模样,不知道这边的人在说什么事情,而袁紫衣则先是愕然,随即变得面如土色,绝望的眼神带着战栗看向此处,最后无助求救般地偷偷看向了江闻。 五枚师太仍旧没说话,却一眼就能知道她为什来这里——徒儿,跟为师走。 走? 怎么走? 拿什么走? 此时甲兵之声已经靠近,一股绝望无助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老尼姑似乎没看懂此时的形势,又或者是毫不在乎眼前的危机,于整个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剩下了她眼前孤零零的徒弟。 江闻不知道袁紫衣为什么如此惧怕自己的师父,就连大军压境都改变不了她的恐惧,但他大概也猜出了袁紫衣此次下山行走的起因,恐怕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么简单。 黑云压城城欲摧,天上覆压的是重重层层晦暗不祥到了极致的乌云,地上是困围的,则是无数严阵以待、刀枪整列的平南王府精兵。 整整三千精兵,这是尚可喜的倚仗与底气,也是他傲视群雄的资本,三千人的规模固然算不上什么,但这三千部曲有着同样的忠诚与冷血,唯独效忠平南王尚可喜一人,也是他用无数的鲜血与财富浇灌出来的力量核心。上弦的弓弩、施力的战刀,焦躁的战马、冰冷的眼神,哪怕此时的风还从海天深处往南门刮着,面前的人也能逆风嗅到浓浓铁锈般的血味。 “快快束手就擒!” 武林中人刚刚杀散残兵,只听得喊杀声起,更多的精兵正环着沉珠浦两端缓缓前进,南海中的恶浪也滚滚袭来,一齐从四面八方重重包围住了武林中人。 武林群雄额角滴落的汗水不绝,粗浅剧烈的呼吸声起伏,场面形式似乎陷入了僵局,唯独剩丘阜上的江闻与尼姑遗漏在外,仿佛棋盘上被刻意遗忘的棋子,也不知道这是件幸事还是坏事。 气氛压抑到了极限,身穿甲袍的尚可喜终于登场,他骑在一匹神骏无比的乌云战马上,对着被逼到绝路的武林人士说道。 “今日,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此时的他语气里没有了桀骜,没有了轻蔑,更没有了先前浓到化不开的愤恨,因为不但他知道、在场的人也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唯有抛去了一切的遗休余烈、纵横捭阖,此时及今后还能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胜负。 而尚可喜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陈家洛勉强站了起来,红花会前来汇合的几位当家也守在他身边,但全都是遍体鳞伤、筋疲力尽之态,此时的目标正在百步之内,不仅说话声音清晰可闻,就连晃摆的盔缨都赫然可见,偏偏他们已经没有了再往前哪怕一步的力气。 尚可喜站在高处勒马俯视,袍甲上的金蟒火珠、云纹江崖等图案快然欲飞,终于缓缓说出了条件。 “今日手上未染我平南王府鲜血,未参与阴谋诡计者可以离去,本王既往不咎,剩下的人立即束手就擒也可活命,若有违令反抗之人,则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这些话说出来,武林群雄中却没有人行动。今日能坚持到此的人,哪个不是铁了心要和尚可喜为敌,又有哪个背后没有动手的理由,尚可喜所说的事情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逼他们选择今后是以抛弃脸面的方式苟活,还是自己留在原地等死。 武林群雄中站出来一名老者,手持杆棒沉声骂道。 “士可杀不可辱,老夫没想能见到尚老狗你在这里狂吠狴犴,端的是一出好戏!” 被人面刺的尚可喜并未恼怒,反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知为何看着这名精瘦老者陷入深思,良久才开口道。 “十个月前,有一封密信送到吴六奇手里,其中写满了大逆不道的井蛙之语,吴总兵誊写之后一份献上朝廷,一份转呈到了本王手里,早在那时,本王就已经预见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因而如今的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你们来自投罗网,真要杀了你们又有何难?” 尚可喜云淡风轻的说着,目光却越发凌厉了起来,“事已至此,本王也毋须讳言,只要你们敢踏足这广州城一步,就翻不出本王的手掌心。这座城是本王的封地,也是本王的根基,任何人都别想在这里有丝毫隐瞒!” 老者冷哼一声,怀抱着铁杆怒目而视,尚可喜却忽然嗤笑出声,揭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郝摇旗,本王敬你当初以勇武敢战闻名,多年来也算忠心耿耿,却没想到你会在巴中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还招徕船工建立了什么‘青旗帮’。” 人群之中传来阵阵惊呼之声,郝摇旗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不但不陌生,反而熟悉得出奇。可以说二十年前的江湖上并没有这号人物,但二十年前搅乱天下大势的,却绝少不了此人! 郝摇旗者,商丘人氏,早年尝为闯王旗手,后为鄂西顺军之主。在李自成败亡以后老营号为“忠贞营”继续抗清,在永历政权万分危急之际尝为“忠贞营”所驰援,郝摇旗旋为朱由榔所册封为南安侯,再后来大顺王李来享令“忠贞营”由湘西悉数北撤至鄂川陕之交,郝摇旗遂开拔至房县以守郧西山区。 关于郝摇旗最后的消息,是两年前李来享将“忠贞营”一分为九,郝摇旗等三人各率三营分守鄂西、川东、陕南且耕且战以求自给。又数月,李来享将来附义军编作四营,并将王兴光部划入郝摇旗麾下,故而此人不说是一方诸侯也算是一员大将,难道真的会屈身草莽,如尚可喜所说来这里行刺? 老者神色凝重,看着一旁遍体鳞伤的铁塔杨成协慨叹道:“老夫自摇旗冲阵之时起,哪天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今日就算事情不遂已然无憾,只是可惜了麾下儿郎本该沙场洒血,如今却要死在你这鼠辈手中!” 郝摇旗并未再掩瞒自己的身份,因为多年征战而早衰的身体满是伤痕,与尚可喜遥相对峙着,仿佛时间又回到了山海关前那决定命运的一战。 “怎么?你们自诩江湖好汉,却连身份都要相互隐瞒的吗?” 尚可喜脑海中翻涌起往昔回忆,心中也想起当初吴六奇密报消息时自己的震惊,但他仍是装作不以为意道:“闯贼手下果然还是有些豪杰人物,难怪当初前明剿逆屡战屡败,不论派上什么文臣武将,都不免阵前一死。” 江闻微微皱眉,武林人士的刺杀怎么忽然变成政治对决了?此时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江闻是很清楚红花会背后站着的是郑成功,显然也是一方政治势力。 也就是说今日的事情还牵扯进了李闯余党、南明永历、南明郑氏三方和清廷、平南王府的对决? 怪不得两个大内侍卫一直标榜自己是前来抓捕叛逆,原来反贼真的就在我身边呀? 江闻担心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再下去很可能变成“反贼竟是我自己”,故此连忙拿出护身符对着尚可喜说道:“平南王爷,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情可别忘了,我们还有急事,今天可耽搁不起。” 所谓的事情就是可以带人走,这一点倒是不需要说太明白。 尚可喜横眉冷视,扬起马鞭遥遥一指,江闻就连忙闯进人群之中,把骆霜儿和讷讷不语的袁紫衣揪出来拉到了自己,顺道身边低声说道:“你们快去和雷老虎汇合,这边掉脑袋的事情别瞎掺合了。” 江闻此时又等到了三位徒弟与温玉钦前来,便急忙催促着几人先走,却发现尚可喜也看向了这里。 “江掌门,我只允许你带走骆家和无辜之人,但方才杀我大将之人必须留下。” 江闻眉头一皱,转头看向了面无表情的五枚师太,发现只有袁紫衣的脸上闪过懊恼悔恨之色,五枚师太本人却毫无表情,此时既没有打算跟着江闻走,也未曾打算要顺尚可喜的意思站在旁边,只是自顾自地站在原地不动。 就这样,袁紫衣却也一咬牙转身回头,跟在了自家师父的身边。 “师父不走我就不走。” 江闻有些犹豫,按常理说以五枚师太的武功水准,趁乱杀出包围应该不成问题,但带着袁紫衣这个拖油瓶可就不好说了,指不定关心则乱被人暗算。 五枚师太冷冷地看了袁紫衣一眼。 “跟着他走,为师还有事要处理。” 江闻发现五枚师太说话间,出乎意料地看了骆霜儿一眼,似乎在表达着什么。就这么一句话,似乎就夺走了袁紫衣最后的勇气,连反驳抗辩的机会都没有,随即便一步三回头走了。 “袁姑娘,你先离开危险的地方才是给你师父帮忙,再拖下去大家谁都走不了。” 刚搞定袁紫衣这边,方才一路上紧赶慢赶的温玉钦却突然往地上一坐,说什么也不走了。 “大侠,老夫已经没力气再跑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庚寅之劫尚且没走,今天又何必避趋呢?” 江闻能够听出温玉钦话语中的推托之意,他与温玉钦对视了一眼,瞬间发现对方神态中的坚定已经无法改变,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定见。他似乎就和五枚师太一样,自带着一种朝闻夕死的觉悟,今天不论如何非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师父,我们还走吗?” 几个徒弟忽然踟蹰了起来,江闻则无奈地回答道。 “不走留下来等死吗?雷老虎,赶紧说你的船在哪里?” 江闻不知为何突然一肚子火,没好气地来到了雷老虎边上,立马揪住了刚上岸穿好衣服的雷老虎衣领,“道爷今天可是拼上江湖声誉才跑出来,可别戏耍洒家。” 见到江闻出现,表情既惊且喜的雷老虎,连忙指着沉珠浦上隐现的人一段黑黢黢、脏兮兮的烂木头说道:“绝对没问题!只要有这条老龙在,我们跑到爪哇国都不是难事!” “什么老龙?你可别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万一出事情就不妙了……” 江闻将信将疑,却见雷府管家正趴在水里费力地搬开水底固定的木桩,清除水上浮藻。随着碧绿浮藻被某种事物顶破,只见一股股污水从底下涌现,随后老管家借着潮水闯入河涌间的巧劲,终于把一段烂木头扶起,使劲推到了河涌入海口间。 “江大侠,先前朝廷把周边的大小船只搜罗一空,就连打渔的舢板都没有放过,幸好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提前买下了这条老龙!” 雷老虎志得意满地说着,一边前去帮助管家拖动,江闻也逐渐发现水中漂上来的不是一段烂木头,而是一条年份久远的长舟,舟身木色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暗沉如墨,木质纹理却细腻如玉,两侧经常被人摩挲的船板也如砚石一样油亮,显出了时光沉淀后独有的温润。 这样古朴的龙舟,偏偏在船头上雕刻着一颗惟妙惟肖的老龙头,双眼观天神气逼人,一经水洗就在波涛间沉浮不定,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这条老龙是从宣德七年传下来的,坤甸木打造,全长十二丈,一经入水便能乘风破浪!” 到这时候江闻才明白雷老虎是钻了清廷命令的一个空子。 朝廷水师想征调的是能够用于水战的船只,而平南王府封船是要紧锁水路出入的可能,偏偏这条龙舟两边都不挨着,并且因为端午赛舟过后就会被包裹着沉入水底妥善保存,因此反倒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更为人赞叹的是它的年份表明这艘龙舟已经堪称文物了。要知道宣德七年到眼下已经将近两百三十年,江闻没想到今天得靠着这样的老物什才能脱离险境,更没想到自己在万千身份之外,如今还得化身龙舟运动员登场。 “江掌门,你留得性命还磨磨蹭蹭不走,莫非你靖南王府还要插手本王的事?” 对于江闻这边的举动,平南王府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时江闻只是徘徊了片刻,尚可喜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已经传来。 “这就走,王爷不送。” 被当众如此冷嘲热讽的江闻,却毫无芥蒂地迤迤然转身就走,模样惬意得仿佛是被八抬大轿厚礼相馈之后请走的一样。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江闻听见了武林群雄中传来了对贪生怕死之辈的嗤笑,也知道今后自己在江湖之中的名声未必能好到哪里去,但他更知道尚可喜会表现出如此小肚鸡肠的行径,是因为舍不得自己永镇天南的计划,还想着靠言语激怒江闻将他拖住,直拖到一切事情都大功告成。 这说明镇压蛟鬼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里,江闻突然有些悲凉之感,他突然联想起了骆元通默默承受了十年的鹰犬爪牙之名,困守在这座广州城里,似乎只要身为挥犀客不管是善是恶,都摆脱不了被人误解揣测、远离寻常人世界的命运。 “上船吧,快往南海古庙走。” 江闻催促着几人赶紧上船,顺带把因伤昏迷的严咏春也搬上了龙舟,但船上几人明显还在记挂着沉珠浦上的人,此时屡屡回望滩上,显得心事重重。 傅凝蝶拉着认真划船的江闻衣袖问道:“师父,温先生不会有事吧?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傅凝蝶自始至终也不敢提到“死”字,而江闻沉默片刻,始终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傻徒弟,世上之人有缘自会相见,你觉得你们的相遇是缘,自然别人的相遇也是缘,缘生缘灭总会有个结果的人。” 用一堆曲里拐弯的话搪塞了凝蝶,也暗中劝说了一番袁紫衣的江闻正使劲划舟,却发现雷老虎和老管家也一脸严肃地沉默着。 “怎么?你们两个也被英雄之气感染,觉得逃命可耻了?” 江闻到是很好奇,这两个一心逃命的家伙怎么如此肃穆,仿佛是被人逼上了梁山一样,难不成也打算挥洒热血逞英雄一回? “江大侠你误会了,只是刚才经管家提醒,我才想起了一件事情。” 雷老虎很是诚实地悄悄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胆小怕死的表情,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我记得买下这条老龙的时候,对方曾经说过绝不能让女人碰龙舟,否则华光大帝的法力加持没了不说,还会在水上遭遇种种意外呀……” 此时的天色更加阴沉,明明已经临近黎明,海天尽处却仍缠绕着万丈的黑气,盘旋萦绕自深海之中飞向高空,宛如千百头黑龙出渊,倒吸江海之水亟待逞凶之时,映衬着沉珠浦上的对峙。 “没机会多想了,今天道爷我就算游也要游到南海古庙去!” ------题外话------ 收官前例行卡文,痛苦_(′?`”∠)_ 第一百九十五章 洪波迷旧国 广州城被洪波包围,而南海古庙前更是波涛滚涌,恐怖的洪峰已经湮灭堤岸良田,将章丘岗吞噬成一处水中岸渚,此时若有人漫立其中举目四望,就会发觉整个世界都仿佛回到了鸿蒙未分的蒙昧时代,草禾般的生命早已朝不保夕且无关紧要。 章丘岗之上,则有一群人更加绝望。此时村外的道路断绝,苦等也无救援,村民们断粮断水无处可去,只能黯然放弃家园栖身于洪圣庙中,日夜无奈地登高远眺。 他们从章丘岗上,清晰望见扶胥古埗的砖基已旋灭于洪水之中,而海不扬波的牌坊也已经隐没眼前,家宅更是连屋顶尖都不剩半点,眼中惟余四面袭来的江河之水还在浩浩汤汤横无际涯,随着雷吼雨声洪波鼓涌而肆无忌惮,令人望而生畏。 晋裴渊《广州记》载:“广州东百里有村,号曰‘古斗’,自此出海,溟渺无际”,古斗便是当初的章丘岗村,而转头再看此时幽渺沧冥的海天,竟然与书中记载如出一辙,千年弹指犹如一瞬。 可这样的场景已经远去太久了,不仅村民们没见过,就连他们的祖辈都已经有数百年未曾目睹过这般场景。 这里由晋代古斗发展为南海镇,到了唐朝又扩张为扶胥镇,它还是西江、东江、北江三江之水汇合点,因此扶胥镇又名“三江口”,遭遇泥沙堆积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在村里人的苍白记忆中,似乎随着宋末最后一批帆船远去,扶胥港就像被抽取尽了生机的皮囊,模样一下就垮了下来,曾经代代不息的渔歌唱晚、灯影浆声轰然倒塌,渐渐只剩下一片狼籍的残骸模样。 不知为何村里总是流传着蹈海的传说,也还是有人隐约记得,当初带着船只和重诺离去的人,叫做陆君实。 时间缓缓到了明朝,因为历代的筑堤防洪,这里随着泥沙堆积渐成浅陆,海岸线外移后的扶胥港也失去了有利的港口条件,船舶贸易日渐式微。时至今日扶胥港的航道越来越窄、不断衰落,出入只留下一段窄小的河道,终于沦为历史,扶胥河上的景象也风光不再。 这处依傍着港口繁荣,又因为港口的衰落而逐渐冷清的古镇,本该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可蓦然间,如今仿佛千年前的情景忽然复现在了眼前,只是这一次,古港水下的冥冥之魂却自带着一股诈尸还魂后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意味,要将一切都彻底带走。 三河交汇就代表着水口,沸海涛天则更加凛冽,章丘岗村的困境来自于腹背受敌,任凭此时内陆汇集的三江之水拧成一线,也冲不破沸海之中滚滚如怒的浪潮,甚至还未泛波就已经反被潮水冲散,化成了一道道纤微之极的泡沫—— 潮挟风威、惊涛猝至,这毫无疑问是场百年一遇的潮灾! 为了应对天灾,章丘岗村的村人已经在几日内穷尽了一切办法,可不管是筑堤修坝还是疏浚开闸,面对着骤然而至的潮灾只如九牛一毛,他们耗尽心力也终究没能保住山下村舍,只能颓然聚集在山顶之上的南海古庙中,面对着寂然不语的洪圣大王像昼夜祈祷。 但是殷殷祈祷止不住雨水,苦苦哀求也拦不下灾变,南海古庙外此时已经化为了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村人随时都有被卷入浪涛葬身鱼鳖之腹的猝忧,而一切的不幸,似乎都肇始于全村青壮丧命的那夜。 村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辈们口中的点点滴滴。太过安逸平淡的田居耕作日常,让他们忘记自己其实身处三江合流、沸海浪尖,更忘记了海底能将死尸倒卷入深处的暗涌、本就是潮灾隐伏的恐怖征兆…… 不知何时,堪称亵渎的窃窃私语开始响起,大殿之中的红面神人正头戴冕旒怒目圆睁,跨坐在由双龙组成的交椅之上,胡须戟张地看向这群无处可归的人儿。 殿中村长的眼中满是血丝,他见神像背后的彩色壁绘已经裂开一道大缝,颜料因为受潮生苔而黯然失色,可内堂两幅大型绘画石刻在烛火摇动下清晰可见。 左一幅是《洪圣大王镇海伏魔图》,描写了洪圣大王庇护万民、平祸消灾、镇海伏魔的恢宏场面。右一幅《广利威显王出巡图》,描绘了洪圣大王率众神巡视四海、祥光普照、德泽世人的壮观情景,如今万事万物都已经黯淡,似乎只剩下这一点的色彩还未散去。 “如今只能,请出洪圣大王了……” 孤立无援的村人被一句断喝唤醒,众人懵懵然地望向四周,却发现如雷霆般乍响的不是头顶霹雳电闪,而是面容苍癯、几夜未眠的村长。 这位消瘦的老人正立在洪圣庙外的廊檐之下,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大逆不道地指向了某处所在,终于提起了某种迫不得已的仪式。此时寒风迎面化作针刺,每一句吩咐在村人心中,都是雷霆般的巨响,堪堪就要震碎心脾。 可如今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们早已无从选择。 很快,大殿之外已经响起了锣鼓钹铙的散乱声响,肃静回避的牌匾也被人摇摇晃晃地举起,洪圣大王出巡的圣驾还未立稳,就在毫无预兆间被抬出了大门,雨点瞬间浇湿了绛色布帷,化成一种比血还要沉凝的赤色。 章丘岗村最后的村民,此刻顶着庙外的瓢泼大雨缓缓而去,就像往日无数次召开的神诞庆典,脸上却没有了微笑,只剩下一抹平静到近乎死寂的神情,连脚步都沉默地向外面走去。 蜿蜒曲折的队伍漫步在崎岖的庙门山道上,很快就来到了断崖似的高地之上,村人恭恭敬敬地放下神辇顶礼膜拜,将额头抵在坚硬的砂石上叩动,不断呢喃的唇形被雨水冲刷,可他们还是长久匍匐在肆意横流的污泥之中,迟迟无人愿意起身。 试问,一座庙对一个村子将意味着什么? 应老道明白这座庙对于章丘岗村的意义,更明白洪圣大王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因此先前才会布下“神人守户”的办法,试图消解黑眚带来的恐惧。虽然计策并未全部奏效,可黑眚无论如何肆虐都未曾靠近南海古庙,只因村民们向来愿意相信,一切困难都将在洪圣大王神威法力之前消弭。 可面对今天的一切,事态早已超乎他们能企及的所思所想,纵使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也抵挡不住滚涌而来的天灾,更抵抗不了连番厄运的侵袭,人心之中原本根深蒂固的信念正濒临瓦解,却在冰消雪融之前还留有一丝的侥幸。 只听得代代相传的洪圣宝诰从他们的口中念出,章丘岗村仅剩的老弱妇孺虔诚而顽固地跪在地上,终于慢慢有人抬起头来,用一种执着而刻骨的目光看向了神明,在祂身上幻见出一道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缭绕不绝地从天上飘落。 “洪圣大王保佑……” “洪圣大王保佑……” “洪圣大王保佑啊……” 落水之声不断响起,尾随而至的疍民惊恐万分地发现章丘岗村的村民,正麻木不仁地接力着,先将象征神明威仪的“肃静”“回避”出行牌抛进了水中,随后是象征法力的乌木剑、降龙木、断水石,对往日视若珍宝的东西熟视无睹。 可这一切的结果并未制止风雨,只是在崖底洪波漩涌的水面,砸出了几处浅薄的浪花,转瞬消失不见。 疍民屏住呼吸,发现再随后是南海古庙中那些年深日久的牌匾,历代书刻的碑文,此时都被人抬出,并从断崖上纷纷抛了下去。他们还在希冀这些历代文人墨客能有灵应,让眼前再现一次南海之神号令“海之百灵秘怪,恍惚毕出,蜿蜒虵虵,穹龟长鱼,踊跃后先”的灵异景象,水面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顺序终于来到了神像,随着一尊穿着唐代衣冠的夷人塑像被抛入海中,村人眼中的绝望终究浮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断崖之巅那座孤零零的轿辇之上。村人屹立如同木偶,他们脑海中或许有无数想法如海上的泡沫般涌起,但可能又在一个大浪间归于破碎沉寂,终究只剩下一颗颗空空如也的脑袋。 恍惚间,似乎从来都没有人起身行动——至少在场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没有行冒犯之举。可那轿辇却不知何时,已经被推到倾斜出了一个危险的角度,正朝着斜度惊人的断崖边缓缓侧倒,划出一条令人心神不宁的弧线! 坚硬的岩石不留神明情面,村人纵然侧过面去不忍卒睹,耳边也能听见破裂折断的牙酸声响,似乎坚木打造的神辇已经在反复跌撞中不堪重负,缓缓粉身碎骨。 他们没有人敢去看,却都能想象出一个画面,那就是崖面上的某个事物正越落越快,最终化成漫天纷飞的木屑漂散在海面,混合于先前抛掷的事物之间,一道软弱无力地从流飘荡着,场面唐突而又零落。 但村人还在侧耳倾听着,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神采。 纵然直至现在,远处海天一线的铅云仍未有化开的迹象,漫天大雨也片刻不停地打落,可茫然地跪坐在大雨中侧耳倾听的人,也始终没有听见最后那一声重物落水的响动。 那一瞬间,无数神响灵应、异象奇闻涌上心头,似乎先前数道仪式的挫败都无所谓,只消跃起这一点火苗,就足以让村人心中的灰烬再度燃起,重生出超乎寻常的虔信。 狂风忽然一弱,以村长为首的人们忙不迭地冲到断崖边向下俯瞰,期盼能看见一队队拥浪而驰,迅若徼电的巡海夜叉,拥着整整红旗前来降伏恶浪! 可他们看到的,却是断崖之下距离海面数丈远的地方,猛然探出了一只树杈搭截住几块残破不堪的轿辇板,凑巧将即刻滚落入海的洪圣大王像挡住,这才迟迟没有坠海。 《仙木奇缘》 碎石被人从断崖踩落,只见狂浪拍击着崖岸掀起澎湃之声,脆弱的树枝很快就不堪重负,终于被弯折成了一个凄惨的弧度,随着几块碎石哗哗滚过木板落入海之后,红袍红面的古老神像终于还是遽然投入水中,在砸出一个寂寥的水花后,带着水旋儿彻底消失不见。 村人面带绝望地沐浴在风雨之中,嚎啕大哭此起彼伏,头顶不断有霹雳闪过,似乎正在嘲笑他们的异想天开,而被寄予厚望的洪圣大王像已经被大海彻底淹没,不管他们在波涛间如何苦苦寻找,都难以再看到一点踪迹—— 就如同他们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这最后的徒劳仪式而彻底远去了。 村长的眼中闪过绝望,他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地踩在断崖峭壁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葬身于万丈波涛的深渊中,可哀莫大于心死,周边村民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怎么听也听不真切,仿佛是一些从未听闻过的怪异语言…… 村长的脚下一虚即将滑落,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村长看见的是一双被咸雨水浸泡通红的眼睛,和关节发白皮肤发青的伸长手臂,那人几乎是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才把混沌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快看……海里有人来了……” 事情有事就是这么奇怪,村人蹈海而去的想法方兴未艾,已经处于孤立无援、断炊断粮的孤独绝境,但神奇的是,明明那里仅是苍茫大海中一艘微渺不过的木舟,却能给人带来莫大的鼓舞。 只见神像落水的地方,一条黝黑的木舟正高地穿梭于风浪之中,无数恶浪伸出长爪想要将其掀翻,仿佛水中恶鬼前来索命,可一根船桨总能恰到好处地拍碎浪头,截住暗涌,不论四周浪头如何汹涌,这条木舟却总是矫如游龙、屡屡绝处逢生,带着一股不可断绝的生气。 不仅如此,在雕着老龙头的龙舟船首上,村民们还能看见站着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正咬牙切齿地朝身后嚷嚷着,激昂声音传荡不休似乎是在加油鼓劲,话语却让人费解难懂。 “当年道爷我坐着个小破船就能穿越双子海,从鲁高因一路杀到库拉斯特海港,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今天到不了南海古庙!” 只见江闻一行抵达了章丘岗村,他们竟然真的凭借一条老龙,就穿越涛山怒海来到化为汪洋孤岛的南海古庙,船上的人也不禁发出了欢呼。 江闻还在压稳船头掌握方向,想来凡人之力与天地之威如何能比,就算以江闻的武功之高,也无法凌波踏浪直达终点,故此只能将内力运转不休,化成划桨前行的不竭动力,同时凭着出色的视力在前面谨慎领航。 这一路上不知是运道不佳,还是世上真有女人不能上舟的规矩,他们几乎是经历了千难万阻才从沉珠浦闯了出来,然后一头就扎进了另一处海上风暴,裹挟着他们四处飘荡。在雨势最大的时候,江闻一行甚至要分出一半的人力专门负责在龙舟里舀水,才能堪堪避免沉没事故发生,其中苦楚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但路程越是坎坷,江闻心里的火气就越大,直到带着一船老弱妇孺靠了岸,才怒气冲冲地从船上搬出一尊红脸的黑木神像,对着岸上瞠目结舌的村民说道:“刚才是谁这么没公德心,居然在上面乱扔东西!” ………… 系好老龙进入古庙的江闻一行,几乎都处于筋疲力竭的状态,就算想要起身镇压蛟鬼也力有不足。幸好章丘岗村的村民没有迂腐到冻饿自己,他们早早就拆了偏殿当柴火烧水,这才让江闻一行能喝着热水烤着火堆暖身——但从屋里仅剩的木材来看,如今堪用的东西也是越来越稀缺了。 这一路上损兵折将,小石头和傅凝蝶照顾着双眼受伤的洪文定,袁紫衣也心神不宁地守着严咏春身边,雷老虎和老管家两个人由于没有功夫打底,更是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 江闻的内力此番是屡屡枯竭、屡屡恢复,但好歹也还比其他人强上一些,此时挤出了最后一点催动九阳神功,站起来想帮众人祛除了身上寒气,却见到骆霜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腰佩一长一短的韩王青刀,忽然往洪圣庙里走去。 江闻忙完随即赶上。 “大侠,你们要去哪里呀!如今外面潮灾起伏,危险万分,当初宋末的十万大军都不敌倾覆,都是我们祖上亲眼所见,二位可不要冲动啊!” 老村长亲眼见识到对方吞天的胆量,此时担心对方要强行出海,就忙不迭地也赶了上去。 可一进大殿,却发现两人的动向竟是同一个地方,正是正殿神像背后的那处描龙画凤的古老石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都做出了深思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靠近,江闻率先抬起手来表示少安毋躁,骆霜儿告诉他如今还缺了一点把握,需要按照骆元通的谋划再找一些助力。 “这分明是风暴潮遇上了天文大潮,没事的老丈。我问你一个事情,刚才那用神像镇海的办法是谁教给你们的?”江闻为了给骆霜儿打掩护,连忙说道。 “哎,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这么冒犯洪圣大王……” 老村长使劲拧着衣服上的水,无奈地说道:“不过都是村中故老相传的法子,各地想来都大同小异,我听说还有地方每逢大旱求不来雨,就把龙王像放在火堆里烧的。” 可江闻的表情却有些诡谲,盯着洪圣大王背后空空如也的基座,忽然说道。 “没这么简单。至少你们用镇物治水这件事,就和其他地方的截然不同,只怕这办法已经流传上千年了吧。” 若是这座南海古庙建立镇压住了蛟鬼,那么这座庙因何而建、谁人所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江闻看着这座气势宏伟的古庙,回想起了关于“洪圣大王”流传最广的传说。 传说“洪圣”本名洪熙,是唐代的广利刺史,以廉贞闻,倡读天文、地理、数学各科,建观象台,以察天候,渔民商旅赖之。后以辛劳早逝,士人惜之,上表皇帝述其功业,于是被追封为“广利洪圣大王”,更是在南海边广建洪圣庙祀之。 以此说来,这座南海古庙应该是诞生于唐时,可这位名为“洪熙”的刺史于史无考,身世由来也不分明,仅仅凭着聪明正直而成神,更难以解释为何由唐至明清屡屡加封,恩荣无比。 骆元通告诉江闻,洪圣其实源自祝融,南海边的人起初认为主管海上事物的是祝融,此神司水火,司夏,司南岳,司南海,南海渔民奉为神明,此信仰渐播于内陆,帝皇亦礼敬之。 而最早记录的南海古庙肇基是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年),诏“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这是南海神庙之始,也是隋唐之时南海地区最为广大的修庙,骆元通猜测唐人便是趁此机会,建庙镇压住了蛟鬼。 在黑眚肆虐于章丘岗村的那晚,江闻曾在村中找到过一块残碑,其实骆元通也率先找到过,骆家手里的那一块上面除了写着扶胥的古地名,还残留着立碑之人的封号——金紫光禄大夫汉阳太守冯。 自古姓冯之人不计其数,可在岭南这块土地上姓冯的重臣,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联想到隋唐两代长镇东南的大将军冯盎,这倒是让江闻与骆元通的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如果说尚可喜如今还只是谋划着永镇天南,那么这位出身北燕后裔的冯盎,就是早他一千年的前辈了。越国公冯盎活跃于隋唐两代,如果是由他倡导建立南海古庙,倒是极有可能得到杨坚的诏谕,也更有办法凭借冯家深植于岭南的势力,让这尊神明在有唐一代屡屡受封,香火不绝。 “我想挖开看看,应该有东西被埋在这块壁画的下面。” 骆霜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然后蹲下身去,徒手开始挖掘地下松软的泥土。 也不知为何,大概自从风水形势被破,洪圣大王脚底下的这块土壤就不停散发着氤氲水汽,导致上塑壁画开始剥落起皮、发霉生苔,还让土壤变得极为潮湿松软,完全不像是一块位于山丘顶上的土地。 老村长也不知道该不该制止,索性呆立一旁任由两人胡闹。 江闻凑在骆霜儿边上,看着她格外严肃的脸蛋,小声说道:“骆姑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对你镇压蛟鬼这件事有帮助吗?” 骆霜儿停下动作沉默了片刻,然后歪着脑袋说道:“不知道,但我感觉东西就下面”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就这么确定底下埋着东西?” 骆霜儿肯定万分地点了点头:“我爹告诉我,唐人定是用某个东西作为镇物定住了海眼,顺势才镇压住了蛟鬼,南海古庙巍峨屹立至今不倒,也是靠着这底下的东西。” 江闻更加好奇地看向骆霜儿,却发现这少女的脸庞清冷异常,因被冷水浸泡过而有些苍白,看上去好似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的木偶。 “话说回来,镇物真的有用吗?那块墨龙碑该不会失效吧?” 江闻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镇物这东西。大到城池宝塔、小到石头钉子都能充任,顾名思义就是镇邪之物。古人为了获得内心安宁,故而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经书、灵兽、牙角以及桃木等作为镇物,反映出的还是趋吉避害的一种心理暗示作用。 因此即便江闻已经用刻着武夷真形图的石头,镇压过了武夷山脉底下的桀粢,却仍旧对其中的原理不甚了解,更难以想象这会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可以拿来对付水底的夷希之物。 骆霜儿淡淡瞥了江闻一眼,手上挖地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慢下来,三两下就已经突破土壤层,从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宛如烂泥的东西。 “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质水龟蛇降,出自五行相生相克,而自古以铁犀铜牛镇水也层出不穷,更不用说家宅中常以符剑对付缢鬼僵尸,难道江掌门这也不信吗?” 江闻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这东西就怕有概率上的偏差,做不到万无一失。譬如骆姑娘你肩负重任来到这里,可不能马失前蹄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发现骆霜儿挖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正费劲地伸长手臂,想从基坑里拉扯出什么沉重的东西来,却一直因为身材娇小而无法用上劲。 “骆姑娘,让我来吧。” 江闻主动说道,随后探出手臂在令人头皮发麻的泥坑里搅动起来,难度不大却格外泥泞,触手只觉得一股直透心底的寒意涌现,头皮也开始发麻,仿佛手指所触及到的不是寻常泥土,而是某种恐怖生物腥膻黏腻的涎液。 很快,江闻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块触感致密的东西,指甲划过犹如凝玉温婉,可再一触摸,却又感觉表面坑坑洼洼,并非是玉石的柔和温润。 这东西的形状有些诡异,反复确认之后江闻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靠着一个发劲,终于从泥坑底下拽出了一根粗大无比的硅化骨头。 “这……究竟是什么骨头?” 江闻惊讶万分,一根骨头就有江闻一条腿长,从来没见过谁身上能长出这么粗大的骨骼,但从形状特征来看,分明是源自于人身上的骨头! 泥坑中不断有骨头被他挖掘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长吓得够呛,还以为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来,可随着他们慢慢拼凑,发现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类人骨架,既无衣物也无毛发,可哪怕此时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两米,怪异骨节更是粗大无比,里里外外都已经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仿佛万千时光打磨出的宝物。 骆霜儿顾不上洗手,就紧盯着这具硕大惊人的尸骨,缓缓开口道:“爹爹猜测冯盎将白猿的尸体,镇压在了南海古庙之下,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骆霜儿告诉江闻,骆元通这些年调查南海古庙建造者的事情,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而这些线索无不指向隋唐时期的越国公冯盎。 如今的尚可喜自视甚高,但他在岭南的根基仍旧浅薄,即便苦苦经营了十年的时间,也尚未能彻底掌握这座广州府蕴藏的秘密。而冯盎祖上虽然是胡人南下,可冯盎的祖父高凉太守冯宝,早早就娶了冼英冼太夫人为妻。 冼太夫人身为高凉郡主,同时还是俚人(壮族先民分支)首领,她的家族在秦汉时期至南北朝时期已世为南越俚人首领,统领着南越俚人部落,而梁朝时的冼太夫人,年纪轻轻就世袭当上了大首领。 骆元通一直在猜测这里是冯盎所建,而建庙的原因里,必然少不了岭南俚人土著间对于蛟鬼的深刻知识,依靠某个恰逢其会的时机,才能将搅扰三江、祸乱沸海的蛟鬼镇压千年之久! “骆姑娘你说了这么多,难不成你们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对方到底知道了什么?” 江闻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空对空的猜测,就是那种知道对方可能有底牌,却不知道底牌是什么的游戏。若非骆元通也是一名挥犀客,江闻对他的职业素养也比较信赖,否则早就对这种无聊举动嗤之以鼻了。 “嗯,爹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这座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极佳,如果要镇压蛟鬼,就必须借助三江汇聚的金剪之势,才能彻底斩断水底恶蛟。” 骆霜儿依旧回答的很淡然,这让江闻总觉得她的脑袋瓜里,是不是缺了关于紧张或者尴尬的神经,故而才会对一切都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又或者这是骆元通培养下一代挥犀客的办法,觉得首要任务是根除对方过于繁杂的情绪? 江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状似呆傻的小石头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孩子,说不定真能接班? “江掌门,爹爹曾经在古籍上找到蛛丝马迹,因此才猜出庙底下可能镇压着的是白猿尸骨,而此物最初现世,就是在陈朝广州刺史欧阳纥的手上。” 骆霜儿间隔片刻又说道,“陈朝初年,广州刺史欧阳纥曾上呈汉伏波将军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为何突然野心膨胀,谋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并且胁迫冼夫人一起作乱。” “那时候的冼夫人统领百越,随即联合陈朝将领章昭达,于一夜之间就杀入城中平息了动乱。随后陈朝册封冼太夫人中郎将、石龙太夫人,尊为刺史级别。这半具白猿尸骨也很可能就是在那时,辗转来到冯冼两家手中的。” 又是突然的野心膨胀,又是突然的旦夕而平,江闻已经察觉到这些围绕这广州城发展的故事里,似乎总少不了这些令人费解的野心家,难道欧阳纥也曾经掌握过骆府底下的密道?而冼太夫人则靠着另一条密道反制住了对方? 况且在江闻眼中,像这种死后骨骼能够迅速硅化的存在,显然不是寻常事物能够做到的,这具遗体中的有机被分解、置换,坚硬的部分如外壳、骨头、树木枝干等与周围的沉积物一起在淤泥中被钙化,不知为何似乎又难免要跟夷希之物扯上某种关系。 “骆姑娘,骆老前辈的所说的‘古籍’,该不会是那本《补题江总白猿传》吧?” 察觉欧阳纥、白猿这两个关键词,江闻瞬间就联想到了他当初曾和白莲教夜谈的“赣巨人”“山都”传说,白莲教当初想必也是调查过关于这些神秘事物的消息,才会了如指掌地想与自己详谈。 而欧阳纥是谁?是大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骆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为人盗取美妇,致使欧阳询貌如猿猴的传说! 但这一次,骆元通将江湖人独有的豪迈用在了正确的位置,没有被其中文人墨客惯用的恩怨曲折所迷惑,只认准了时任蔺钦手下别将的欧阳纥,曾率军攻城略地到了长乐(在今桂林一带),在平定了各洞俚人后,开始对藏入崇山峻岭的残敌进行清剿。 种种迹象表明,欧阳纥在大山深处似乎真的遭遇过什么离奇诡谲的事情——那么当初同样征讨过此地的伏波将军马援,是否也曾有过出奇恐怖的遭遇呢? 对于这件事,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中也曾提到的事情,足以看作是《白猿传》和眼前事情的补充——“静江府叠彩岩下,昔日有猴,寿数千年,有神力变化,不可得制,多窃美妇人,欧阳都护之妻亦与焉。欧阳设方略杀之,取妻以归,余夫人悉为尼。猴骨葬洞中,犹能为妖,向城北民居,每人至必飞石,惟欧阳姓人来则寂然。” 这白猿竟然连骨头都能为妖,足以骇人听闻。江闻注视着平静无奇的巨大骨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审视眼前的事物,心中却总有一丝丝化解不开的疑惑。 “骆姑娘,白猿之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就说这具尸骨,难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够镇压住水底的蛟鬼?” 江闻在想,若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办法,或许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但骆霜儿这次没有再回答江闻,只是带着几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间,江闻擦了擦眼睛,发觉骆霜儿的背影再次变化,似乎忽然彻底消褪了属于凡人的臃肿,却也没有属于神仙的缥缈,步履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前行,迥异于武学和舞蹈的模样,缓缓漫步在雨幕之中。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五羊今安在 滔天骇浪如水面遭遇擂鼓声声,一波又一波持续地从天边急奔来,水势浩浩汤汤不见断绝,犹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岸上的三江合流之水只如残兵孤军徒劳奋战,终究也抵不住源自沸海深处的无穷波涛。 淡水与海水交汇的一线就是兵锋所交的战场,惨烈厮杀在一处宛如白丝银练,将战场大剌剌地横亘在江天海浪之间,又因为江水的逐渐式微,败相终显,这条分明无比的界线正缓缓向陆岸移动,映衬着海天深处的诡异铜船身上的似血残霞,心中唯有苍生疾苦的切腹之念。 江闻之所以能看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正站在岸渚的高处眺望,此处被称为浴日亭,本就在扶胥镇南海神庙之右,由于有小丘屹立高出,浴日亭独冠其巅,前瞰大海时茫然无际,迎着海风只觉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此时眼前的一幕,更是令人神伤于凡人如何有办法与天地之力抗衡,又如何能从茫然无边的大恐怖中脱身。 “贵人,章丘岗下已经被洪波包围,那位姑娘不会有事吧?” 原先不敢踏入南海古庙的疍民见到江闻出现,终于像见到了主心骨一般,忍不住往这里挪动了过来,推举出了一个老者前来问话,“水底的蛟鬼就要上岸了,那位姑娘呆在那里恐怕有性命之忧!” 江闻的思绪被打断,恍然才发觉骆霜儿的身影已经逐渐模糊,只剩山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渺小背影。 “想来无妨,我也想看看骆家有什么本事,自信可以镇压住蛟鬼。” 他还记得骆元通提到过,蛟鬼因为历朝历代都被反复镇压,不是出现一点疏漏就能走脱,他只要在龙穴重新埋下镇物就能化解灾劫,可骆元通却没说过这尊广利洪圣大王神像底下,会是这么一具怪异绝伦的白猿尸骨。 这样的镇物究竟是如何起作用的? 江闻转头看向了疍户老者,压低声音问道:“应老先生先前提到过你们有入水驱邪之能,如果骆姑娘这次的事有不遂,可还有什么办法补救?” 疍民老者闻言,本就紧张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个难看至极的表情,黝黑粗糙的皮肤带着暗沉变形的纹身刺青,连带嘴角微微抖动,许久才张开嘴露出糟烂的牙齿,点了点头。 “我们有法子救人,只是……” 江闻不再说话,如今疍民被尚可喜的手下扑杀殆尽,果然就如应老道说已经失去掌控能力,就算真是蛟龙后代也无能为力。对方的意思如今也很明显,他们下去可能顺利救到人,但更可能会死。 “蛟鬼要上岸了,我看到了……” 老疍民死盯着海潮喋喋不休,其余的疍户也聚做一团满脸忧虑,身处岸上也谨防着他们口中害人于无形的蛟鬼,江闻却不知道他们所谓的蛟鬼上岸,是不是潮灾的某种迷信说法。 只见那条越来越大的白丝银练,仿佛万条银蟒正从海中游来,让江闻不禁恍惚片刻,联想起了长江流域广为流传的“走蛟”之事——出身四川、重庆一带、住在长江岸边的人,相信一眼就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果说蛟鬼上岸是潮灾摧残海岸,那么走蛟入海就是洪水肆虐内陆,两者似乎有某种程度上的共同点。传说蛟龙自带三尺浪,在深山大泽中潜伏修炼千年,等到道行深了,便会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洄游大海,一路上卷动千层巨浪,万吨暴雨,庞大的身躯隐藏在水底河道击碎拦路河堤,可怕的怪力肆意毁坏沿途建筑,所到之处便是万丈的洪水泛滥。 在这些经不住细考的传闻中,往往都是些原本很正常的水流,忽然间就卷起了惊涛骇浪,紧接着坚固无比的河堤大坝,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从底部摧毁,随后四处洪水肆虐无状,良田千亩淹没殆尽,期间还会有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伴随清晰可闻的龙吟或牛哞声响彻。 这些都是很离奇诡谲、很难详细解释的事情,故而许多老一辈住在江河岸边的人往往相信,长江之所以发大洪水,就是潜伏在水底的大龙兴风作浪。 这类传说究其根源,无非是南方一些地区原本坚固的河堤大坝,无缘故地突然间坍塌崩垮。后在某些神智恍惚的目击者添油加醋描述后,事情才因众说纷纭,逐渐离奇诡异到了极点。 但这些本来不过是乡野间荒诞不经的传闻里,似乎总有些如出一辙的线索在埋布,人们都说等洪水消退之后再去看,就会发现河道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痕。就像是深藏洪波的河床底部,曾经有蟒蛇一类的庞然大物东西游过,可痕迹深入地下好几尺,不知道竟是怎样庞大的蛇类,才能留下如此巨大的压痕…… 以江闻的内功修为,自然能够辟开天地玄关与外界交感,玄之又玄地体察到了骆霜儿所处位置的气息,但真正面对着重压的骆霜儿才真正知道其中恐怖,瞳孔中的情绪也逐渐消融。 此时,骆霜儿已经孤身一人来到岸边,纵身飞跃轻巧如燕,才几个起落就稳站在一块巨石之上,那霜雪般的身姿傲立于瀚海之间,映衬着无穷无尽的暗色,仿佛是世间一抹永远也不会消褪的素彩。 她的眼神澄净无比,纤尘不染的模样足以映射出她心灵的空镜,如果内心只是单纯如白纸,那么一点朱砂黛石就能点染留痕,唯有空净到如皎月一般,才能一丝不漏地把全部情感反射。 袁紫衣可能也没有发现,她之所以如此喜欢和骆霜儿呆在一起,是因为袁紫衣总能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内心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关爱怜惜的想法,两人相处之久,她却从没听见过骆霜儿做出她料想之外的反应。 心境圆融,纤尘不碍,骆霜儿此时也染上了沸海汹涌的气息,隐隐与江天融为一体,心中却涟漪不生毫无惶恐,只是伫立在岸边静静地等待。 她在等,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另一边,原本躲在庙里的傅凝蝶和袁紫衣也赶了出来,来到了江闻所在的高崖之处浴日亭中,有些紧张地眺望着东南方向。 “师父,骆姐姐不会有事吧?海里真的会有蛟龙吃人吗?” 傅凝蝶神情紧张地看着南海方向,总觉得那抹渺小的身影只需要一个浪头袭过就会被抹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连忙抓着江闻衣襟问道。 江闻摊开双手,并没有直接回答。 “蛟龙之事有没有,这谁也说不准,可你若是问我这儿有没有风险,那必然是有的。凝蝶你读书不少,‘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的典故,你听过没?” 江闻如此这般地说着,同时也是在说给神游物外的袁紫衣听,“那是前宋绍圣元年,东坡居士被贬离这里不远的惠州任宁远军节度副使的虚衔,与儿子苏过游览当地白水山,就曾亲眼见识过蛟龙之恶。” “师父,你说的是不是东坡先生写的《游白水书付过》?这不过是一些游览的漫笔,哪有师父你说的这个故事?” 傅凝蝶疑惑地看着江闻,却发现江闻的表情十分古怪。 “我也是在会仙观某部孤本里看到的,故事颇为荒诞离奇。那是一只老虎来到水潭饮水,潭中的蛟龙认为这只虎侵犯了自己的领地,就跳出水面与虎搏战,结果渴虎不敌饿蛟,被‘尾而食之’,即用尾巴击昏缠起吞吃了。东坡居士据此作诗道:‘潜鳞有饿蛟,掉尾取渴虎‘,我猜是苏家后人觉得这个诗句荒诞不经,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故而才被删改剔除,以至于如今的文集只字不存了。” “东坡居士出身四川眉山,对于蛟龙之事按理说不会道听途说,这只言片语说的就是水边之险,而骆姑娘此次最险之处,就在于如何不下水将蛟鬼引出来,唯有想办法引其出洞,才能避免像渴虎那样,被饿蛟缠在主场尾而食之。” 江闻神色有些严峻地看着远处,发觉骆霜儿仍悄无声息地站立在原地,依然视眼前恶浪拍案如无物,连忙阻拦住蠢蠢欲动想要下山助阵的袁紫衣。 “为什么拦着我?”袁紫衣不满地问道。 “袁姑娘稍安勿躁,如今骆姑娘到水边这么久可能以身为饵,我们谁也不能插手,一定要确保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稳在计划之中。” 就像为了证明江闻的说法,枯立许久的骆霜儿在此时忽然动了起来,她面对着眼前凶狂至极的江水,忽然抛出了两块硕大怪异的类人型骨骼。 两块白猿的尸骨缓缓沉入水中,起初尚没有丝毫异样,就像寻常的船木、坚石没入水中,甚至溅不出半点水花。 但片刻之后,原先汹涌的海水忽然沉寂停顿,随后更不知为何,冰冷的水面上开始哧哧作响,仿佛白猿尸骨与海水正犯起某种难明的化学反应,在水中激烈碰撞冲突着,深暗浑浊的海水毫不留情地想要销蚀白猿尸骨,一道道青烟就从海面上飘荡了起来,经久仍缭绕不去。 江闻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猜不透这貌不惊人的白猿尸骨为何如此神异。他从一道道逆卷倒流、沉波潜影的反常现象里,察觉到了沸海中的一丝愠怒之气,似乎眼前的“沸海”活了过来,真的开始被猛火煮沸,幽暗水底也鼓出一个又一个硕大的气泡,连天蔽海、密密麻麻地出现,竟然布满了南海古庙前的每一寸海面! “师父,在那边水底下……好像有东西要出来了……” 傅凝蝶打了个哆嗦,她已经看见深沉的海水底下冒出无数的黑影。只见这些潜影比浪涛更深邃,比鱼鳖更颟顸,比水草更怪诞,就像一艘艘载满了鬼祟不祥事物的小船,转瞬就已经正面包围住了孤身一人骆霜儿。 仅仅是片刻,水花扬起的轻微声响就此起彼伏,即便隔着遥远距离,江闻他们也能从让人汗毛倒立的恐怖画面里,清清楚楚“听”见这些让人不安的扑腾声响,每一声似乎都直接于鼓膜上敲响,再沿着骨骼传导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化作不可遏制的颤栗。 因为此时宽阔的海面上,无数怪诞的黑影终于显露出真容、仿佛有数以万计的人正从海底冲向水面,挣扎着想要喘气呼吸。可随着寒冷空气的吹散薄雾,那些冰冷的死物纷纷露出水面再无遮挡,它们的身躯早已僵硬腐烂,有的穿着古代风格的衣服,有的缠着一些破碎的烂布条,更多的则是无头缺胳膊少腿统统少了一截手臂,样貌无比骇人。 “好多死人!” 袁紫衣面色发青说道,浮海群尸的恐怖场面着实让她无法接受,更不懂为何忽生变故。她想要再问问江闻知不知道,却发现江闻的表情有些诡秘,赫然像是景象竟在他意料之中。 可这样的场面如何能让人接受?! 海面上有无数的死尸整齐飘荡着,他们除了钙化的外壳,内部能被微生物腐蚀的部分已经彻底消解,最终总的质量越变越轻,仅剩下白惨惨且栩栩如生的人壳。无数的浮尸躲在幽绿的水中顺水而行,男尸前倾,女尸后仰,僵硬地随着水的流动而起伏,好像活人一般诡异,赫然是一具又一具身体僵硬无比的僵尸! 言语无法表达的诡异气氛顿时飘荡于沸海之上,这些僵尸已经越来越近,相隔遥远也能看见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所以皮肤才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 无数诡异僵尸在海面的涡旋中沉浮、飘动,与骆霜儿仅剩咫尺之隔,乃至于随时都能触摸到她的鞋尖。 “这样的浮尸我似乎见过,样子竟和荔枝湖的见闻类似……” 江闻与袁紫衣对视一眼缓缓说道,却发现骆霜儿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将手中剩余的白猿尸骨抛入水中,引发着更大的汹涌波涛,也吸引着这片大海底下的无穷恨意,海面僵尸也持续不断地出现,并且随着海潮循环起伏,一点一点向骆霜儿靠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这不对,水底怎么会藏着这么多死尸?!” 被惊住的袁紫衣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咬紧银牙对江闻说道,“章丘岗村拢共也没这么多人!况且这里的海水也不算深,平日里渔船货艇肯定经常往来,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 “袁姑娘你说的不差,这些浮尸的来历恐怕另有蹊跷……” 江闻负手站在浴日亭中,斜睨袁紫衣一眼缓缓说道,“至于你说的往来船客没有发现的事情。依我说除非白猿尸骨是个引子,让如今的水底不再是往常的水底,改通向了某个难以言状的地方……” 江闻缓缓转身,果然看见了削瘦跛脚的应老道出现在了不远处,正沿着山道往浴日亭中赶来,随即笑着说道。 “应老前辈,我等了这么久,你为何姗姗来迟也?” 骆元通口中所说的两条路,江闻已经做出了选择,而应老道也约好了会和他在这里汇合,一同镇压蛟鬼,如今迟到许久终于出现了。 许久不见的应老道苍癯模样此时更加憔悴,老眼见到阴沉天气里微弱的光线都有些刺痛。原本的他应该是身处南越文王墓中,试图破解尚可喜孜孜以求的长生之秘,显然还不适应外面的光亮,可他如今竟能悄无声息来到这里,所代表的就是…… 应老道长长叹了一口气:“让江掌门久等了。我那孽徒耍了好些手段处处不留余地,把广州城下的密道改的面目全非,幸好老朽还有骆家相助,内外兼修,这才能把密道重新打通。”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在岸边的骆霜儿,显然他的脱困与白猿尸骨入水、海底僵尸上岸有明显关联,或着可以说是直接影响。 “想到不到骆姑娘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老朽差点就来迟了……” 江闻缓缓点头:“还不算迟,人来了就好。此时务必先让村民们也从密道里脱险,否则这南海古庙里断炊断水,呆在这里迟早都要被困死饿死。” 应老道胸有成竹地说道:“江掌门放心,刚才老朽已经吩咐村民逐一离去,此时的要务还应该是镇压水底蛟鬼才是。” 但听到这个话题,江闻却带着疑惑瞥了应老道一眼。 “老前辈,那被李行合篡改的密道已经恢复,那如今骆府中的墨龙碑也应该已经生效,可依现状看来,为什么只惊出了满海的浮尸?” 原本秦代船台冰夷像的密道通往南海古庙,却被李行合篡改到了雷老虎的府上,此时能够恢复就代表着多了一条逃生之路,至少闲杂人等都可以先行离去,剩下的人专心来镇压蛟鬼,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问题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蛟鬼之上。 如果能制住这漫天霪雨,就算呆在原地也未必没有生路,而如若制不住异状,再怎么逃窜躲藏也未必能活命,死生终究悬于一念之间。 “江掌门有所不知,这些宋尸潜藏海底几百年,虽然可怖却不会作祟。恢复广州密道只是开头第一步,论及镇压蛟鬼之事复杂万分,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了。” 应老道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早有准备,捻须说道,“你要知道蛟鬼并非这世上寻常之物,在常人眼中无形无质,不可捉摸,故而刀剑兵器水火之灾都不能伤之,我苦思良久,才领悟出只能以《太公金匮》中所载的厌胜之法破之——此术源流可溯至上古三代,自然威力无穷。” 江闻听完点了点头,虽然依旧不太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心里却多了一丝的明悟,相比江闻原以为物理上的压服镇制,或许厌胜之法这种冥冥之中的克制调服更能起效,化为一种玄学上的镇压。 厌胜也叫压胜、魇胜,是亘古相传的一系列调局秘术的总称。所谓压胜,即的意思,具体指通过某些特有手段,去压服一切对自己不利的人、物、事甚至不良运势,暗压经常沦为算计人的鬼蜮伎俩,而大势上的明压就是利用易学中的生克、象应等原理,来进行光明正大的调运布局。 这种方术在古代广为流传,如在秦始皇派屠睢入粤发现岭南背山面海、地势开阔有“偏霸之气”。特别是城北五里处有一座马鞍岗,常有紫色的云和黄色的气升起,有人就说这是“天子气”。 为稳固帝位,永葆秦朝,屠睢就派人去凿马鞍岗,以凿断广州的龙脉,破坏广州的风水,这本身就是压胜术的一种运用。此事也并非虚构,至少《广州记》的作者东晋裴渊曾说,在他所处的时代还看得到秦始皇凿山遗处,堪能证明秦皇凿山之事属实。 更重要的是,秦始皇凿断龙脉的做法似乎起了作用,直到元末广州才有了“天子”气象。据史书记载,元末时增城人朱光卿起兵,建立了大金国;广州人林桂芳起兵,建立了罗平国。 “应老前辈,据我所知这厌胜之法所需的镇物,非得用被镇压物惧怕的东西才能起效,可水底蛟鬼无形无质,金木水火难以毁伤,又会怕什么东西呢?” “这个嘛,世间万物相克相生自有玄机。” 听清江闻的疑问,应老道沉吟片刻后,指着远处骆霜儿所在的江畔说道:“骆姑娘看来已经取出了白猿尸骨。此物乃是唐人镇下之物,对于蛟鬼自然有克制之功,哪怕被孽徒设法破去,也仍留有些许余效,故而此物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我出手布下的这处钓龙局,乃是鉴于南海古庙的风水形势独特,东江、北江和西江流向也都是指向广州府,三水汇集在大明堂后于此地入海,只要能借机钉住七寸要害,则蛟鬼纵使凶威万丈,此时也将寸步难行。” 江闻愕然地看向应老道。 “等一下,怪不得疍民说龙尸未腐就会化为蛟鬼,骆元通也说这蛟鬼就是广州城下的龙气……这座南海古庙建在这里,竟然也是为了将龙气紧紧地钉缚住?” 应老道喟然叹道。 “正是如此,秦皇当年断龙毁穴本就是极不明智的做法。他们听信术士之言大肆开掘,殊不知挖山凿沟顶多能让‘山龙’的气脉受伤,若想要彻底毁掉‘山龙之气’,没到移山掘地的程度是绝不可能的。” 应老道神情严肃地点头道:“秦皇手下的术士自恃甚少,先前是已经凿淮水破去了金陵龙气,自以为深谙山龙玄机,却不知广州府下所藏的乃是九州唯一的一条‘海龙’,行差踏错稍有不慎,就会将岭南半壁沦入沸海之中!” 江闻瞠目结舌,龙脉之死竟然为化为如此大的灾祸,这是江闻从未知晓的事情,而应老道见江闻还有些许不相信,干脆继续说道。 “江掌门,先前你已经亲眼目睹过秦人的船台,他们在洞中所塑的冰夷神像,其实就是屠睢凿断龙脉后遭遇潮灾被困番禺,费尽心机才留下的镇物。他想要以水神对付死去肆虐的蛟鬼,可秦人久处江河,却不懂得冰夷只是河伯水神,如何能压制住南海蛟鬼?” “原来如此,想不到前人还走过如此歧路。” 江闻恍然领悟这个道理,泛滥汹涌的黄河在秦人眼中已经是无法抵挡的洪水猛兽,可他们背靠着东、西、北三江之水,寄希望于河伯冰夷镇压祸患,却不知自己面对的真正灾害,却来源于眼前看似波澜不惊、霞光辉映的南海之中。 应老道又向山边一指,正对着悠久岁月嵬然不动的南海古庙。 “你口中的歧路当真不可计数,直至唐代才找到了压胜蛟鬼的真正办法,那就是这座南海古庙。” “海于天地间,为物最钜,昌黎先生所亲书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将其中根由说得很清楚了,‘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当初河伯无法制住的蛟鬼,自然只能请出最尊最贵的南海祝融了!” 古人以四海之南海神镇压蛟鬼,这件事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确实明确说到:“南海之帝实祝融,祝融火帝也,故南岳主峰名祝融,其离宫在扶胥。”“扶胥”指的就是南海古庙左近的这处章丘岗村,因此这个村子虽看着破败,但在千年之前就被人当为“火神离宫”来建设,用以供奉信仰独一无二的“南海之帝”!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接着应老道的话尾说了下去。 “原来如此,唐人……不,应该是冯家和冼家,他们久居番禺后发现了真相,知晓唯有祝融这个南海之神足以镇压蛟鬼,所以才特意建庙祀奉,力求做到形神兼备!而蛟鬼乃是龙脉之余属,镇压蛟鬼相当于镇压广州龙气,因而此事在皇帝眼中不异于忠心耿耿的表现,故而历代对广利洪圣大王的封号赏赐从不断绝!” 应老道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神态看着江闻,又打量了旁边如坠云雾的袁紫衣和傅凝蝶,补充说道。 “归根结底,老夫的钓龙局不过是拾人牙慧,当年龙壁之下的白猿尸骨不过是一味香饵,蛟鬼似乎对这白猿之属的夷希之物情有独钟,因此骆元通才想尽办法找来南少林密藏的墨龙碑。两者虽然形制殊不相同,却自有不为人知的联系,只要墨龙碑的气息出现在密道附近,蛟鬼便绝不会离得太远!” 但是江闻的眉头依旧紧皱,手指也忍不住摸上了腰间剑柄,远视海天的眼神蓦然凌厉了起来。 “应老前辈可你知不知道,先前章丘岗村的村民在走投无路之下,已经将洪圣庙中的种种事物抛入大海,就连你口中的《南海神广利王庙碑》都不曾幸免。他们想要驱散这滔天霪水,这想来是他们这一系村人代代相传的秘法,可是即便请出洪圣大王的神像,都已经毫无用处了,恐怕……” 话不需要说完,江闻眼中已经满是隐忧,剩余最后一丝庆幸是见到村人正鱼贯而行,借由古庙外东南侧的古井密道消失不见,至少阖村倾覆的惨祸已经可以避免。 “各位也赶紧走吧。这里越发危险了。” 江闻对身旁的几名疍民说道,这些留下来的青壮年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表示要在这里共进退。 江闻无奈转头接着对应老道说。 “仗义每多屠狗辈,老前辈,你知不知道吴六奇把我们都出卖了。” 听到这句应老道也逐渐神情严肃,眼下万般计划按部就班,都不如在关键时候时分的一锤定音,他与骆元通制定的诸多计划能够排除万难,此时也必须将一切赌在最关键的环节上。 如今背叛也好、失利也罢,只要这一步能走出去,胜券就还握在己方的手中! “吴六奇如此反复无常,老朽也是始料未及。江掌门,唯今之计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且看那边如何吧……” 江闻缓缓转过头去,发现静立于沧溟海天之中,几乎要与漫天波涛合为一体的白衣少女骆霜儿,忽然高高抬起了柔荑……… ………… 眼前没有音律、节拍,江闻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所见,因为骆霜儿竟然在海边忽然跳起舞蹈,脚步踩着莫名的鼓点翩然起舞,舞姿妩媚、韵律优雅,自始至终给人以美感。 骆霜儿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人们的心上,手上的每个姿势,都像在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她心无旁骛地舞蹈了起来,在礁石上翩跹不绝,仿佛无数尸海之上浮动的一朵白莲,步步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江闻眼前的景象慢慢幻变,仿佛海边是梳高髻、戴宝冠,着璎珞、舞飘带的,浓墨重彩、不悲不喜。弥漫的海雾化为仙雾,她在云雾缭绕中衣带飘扬,俯瞰众生万象;远处的鼓声转为乐声,在仙乐飘缈中舞姿妖娆,冷眼人间百态。 眼前的景象还在变化,江闻发觉自己的心弦正被骆霜儿所影响,就像她在金盆洗手大会上演示过的惊鸿一瞥,她身上的武学乃至舞姿,似乎都有牵动人心的神秘力量,让人坚信骆霜儿即使不长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云彩,单独凭借飘曳的衣裙和飞舞的彩带,也能凌空翱翔。 “这是什么古怪功夫……” 江闻丹田中有一股清明之气忽然窜起,打破了他眼中的幻妄,宴息了他心中的浮景。 这也让江闻更加坚信眼前的不是什么舞蹈,而是一种摄魂夺魄的武学,演绎出的力量足以跨越空间的距离,直接作用在心灵之上,实际更近似于《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也正是因此,通晓九阴真经武功的自己才能从中顿脱出来。 “莫非骆霜儿想用移魂大法骗过蛟鬼?这做法倒是别出心裁,不知可以她的功力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难不成真能化身成为南海之帝祝融吓退蛟鬼?” 天上的雨水缓缓飘落,给整个世界都笼罩上了一层薄纱,嘈杂的声音也随之柔和了下来,江闻惊讶地发现骆霜儿身前的浮尸竟然在缓缓飘开,似乎正受到某种抚慰与劝阻,乃至于四周野蛮的潮灾也蓦然平缓了下来,骆霜儿直入人心的舞蹈似乎真的起到了效果,无数仙神入座缓缓镇压住了蛟鬼。 但仅仅是一瞬间,骇浪变再次化为惊涛袭来,似乎整个大海都被骆霜儿的行为所激怒,恐惧夹杂着愤怒一齐滔天涌起,仙雾破碎、仙宴杳然,出尘绝世的身姿终究不过是水面倒影,沸海只想要撕碎面前的一切蝼蚁。 《无敌从献祭祖师爷开始》 “果然还不够……” 对于以舞蹈驱蛟辟邪的做法,江闻原本只觉得是异想天开,可当骆霜儿缓缓抽出腰间的韩王青刀执拿在手中,舞姿由翩跹婉约化为刚猛凶戾的时候,他才愕然惊觉自己如今所见到的是什么! 1954年山东ly汉墓出土的画像石上有一幅《大傩图》,这幅图上画着当时人想象的妖魔鬼怪的形象,也可以见到十二个神的凶相,有的执斧,有的执短剑,张牙舞爪,作驱赶追扑之状,鬼怪四散奔逃,显示出十二神的无比威力。 由于仪式的主题是驱疫逐鬼,所以舞蹈部分也随之而多作驱逐扑打及射杀等动作。这些钺舞、斧舞、短剑舞,皆可视为武学套路,也可以视作某种舞蹈! 而骆霜儿此时刀舞所展示的姿态。正是远古中原流行的甲作、胇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寄生、委随、错断、穷奇、滕根十二个凶神追恶食魑魅的景象,骆霜儿藏在最后跳起的、分明是某种失传已久的强大傩舞,天生就是为了驱疫逐鬼、酬神纳吉,表达神明的无上威严! 赫赫之威从骆霜儿娇小的身上爆发出来,就像是蛮荒大地上游荡着的凶恶神明,正奋力追逐着弱小的鬼物随手塞入口中,山泽湖海的精怪全部化为齑粉,只剩下天地间十二道狰狞残暴的身影,连绵的恶浪忽然息落了数尺,就连天地间的风雨都为之一滞。 应老道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对着江闻说道。 “好!看来起效了!” 江闻注视着骆霜儿夺人心魄的傩舞,眼神中却没有丝毫迷醉之色,骆霜儿所做的事情和他正在参悟的武学有所关联,因此心中神兆闪现,恍然已得到了某样启迪,心中却也察觉到了一丝的异样。 “应老前辈,这就是骆姑娘到洞庭湖学到的武功吗?难怪是洞庭,难怪是青刀……” 难怪是洞庭!难怪是青刀! 武功如何此时已不是最要紧的,这背后的含义才是重点! 骆元通重金打造的所谓的青刀,原来就是模仿形容尖长如刀的青蒲叶。周处编著的《风土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以艾为虎形,或剪裁为小虎,帖以艾叶,内人争相载之,以后更加菖蒲,或作人形,或削剑状,名为蒲剑,以驱邪却鬼……” 按照周处的记载,洞庭地区很早就发现在家门口挂艾草、菖蒲等物可以祛邪,因菖蒲为世上五瑞之首,象征却除不祥的宝剑,生长的季节和外形被视为感“百阴之气”,叶片呈剑形,插在门口可以辟邪,故而所以被方士们称为“水剑”;后来的风俗则引申为“蒲剑”,更可以斩千邪。 舞驱百鬼,刀斩千邪,骆元通这老家伙竟然是费尽心思将亲生女儿,打造成了一个妖邪辟易的人型镇物放到了南海古庙! 面前的水波逐渐平息,万千浮尸也慢慢沉入水里,大地的震动之感更加明显,此时水底有浩瀚的龙吟声响起,万吨海水恍如被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渊快速吞噬,落入其中转瞬不见,化为无数的漩涡彼此吞噬扩散着,大地也开始了缓缓震动,碎石不由自主地便滚落沸腾的大海之中。 一道道洪波湮灭于眼前,似乎一切要结束了! 可下一刻,骆霜儿起舞的脚步忽然一滞,原先顺畅的步伐被打断了节奏。此刻海天交接的深处,竟然生出了隆隆如雷的声响,瞬间覆压过了一切噪声干扰,肉眼可见的波纹沿着水面快速传波,那是一艘锈迹斑斑的大铜船倏忽出水,破浪漂浮在无尽的水面之上,破旧船体响起的鼓声如雷震不绝,瞬间打碎了骆霜儿先前的一切努力。 脚下的海波由柔转刚,铿然一叶响彻四野,一股绝胜先前的波涛滚滚而来,狠狠拍荡在了近岸之上,群尸漂浮的海面也再一次沸腾不断,一朵浓黑到了极致的乌云正从天上飘来,夹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怖之气,氤氲着残暴绝伦的雷霆电闪,转瞬间便卷土重来。 “铜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闻发现应老道对近在咫尺的乌云视而不见,却单独注视着锈迹斑斑的大铜船,神情中满是不可置信。 察觉不对的江闻又接连向袁紫衣、傅凝蝶询问,她们却都看不见那朵不祥的乌云,一切仿佛都是江闻在过度紧张中出现的幻觉。 江闻压制心中的不安问道:“铜船怎么了?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我现在在秦代船台也见过这艘铜船。” “晋代刘欣期《交州记》所记,有一湖去合浦四十里,每阴雨日,百姓见有铜船出水。所说的就是你所见到的铜船!” 应老道咬紧牙关说道:“你要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铜船,而是另一个镇物!蛟鬼如今竟然能驶动铜船,说明先前的镇法已经开始失效了!” 应老道告诉江闻,汉代伏波大将军马援征交趾、进击九真、日南时,曾在岭南合浦集结军队训练水师,在湖边铸造铜船供北方军士学习划桨掌舵。后不知为何铜船湖在石康境内未被带走,民间传说,每当天阴下雨的时候,湖面上泛起袅袅烟雾,烟雾中会隐隐约约地现出铜船的影子,有时还会听到战鼓声。 实际上这铜船与鼓声,便是汉代镇压蛟鬼所用之物,《廉州府志》(崇祯本)明确记载: 相传伏波征交趾时,北海由外海运粮食至军桓,苦乌雷风涛之险。这个乌雷风涛之险,指的就是马援遭遇到了蛟鬼。 当地直至如今仍有传闻,东汉时郡城西的合浦江出现了凶蛟,一日内连吃五羊,郡民十分恐慌请马援派出军士剿杀。马援听了长老的讲述之后立即派军士前往捕杀,但凶蛟十分狡猾,见有军士便潜伏不出,军士一走开才上岸猎杀禽畜让人防不胜防。 马援设计在慈廉江边挖一大塘,塘中以猪羊作诱,并根据凶蛟属木,铸铜鼓置于塘中,取金克木之道相制。果然,凶蛟窜入塘中猎食猪羊时,被铜鼓镇住无法动弹,郡民便将此塘称为“铜鼓塘”。因铜鼓塘在廉州府城西门江之外,后世又称为廉州铜鼓塘。 而如今铜船铜鼓竟被蛟鬼所驱使,分明就是对方反客为主,已经不能用原先的办法对付了! 疍民此时正望着海面瑟瑟发抖,嘴里大呼小叫着都是蛟鬼上岸的意思,再从他们比常人要浅淡许多的瞳孔之中能够发现,疍民的视线正聚集在某一处离海岸很近的水面之处——而这处水面的正上方,就是那朵寻常人见不着的浓黑乌云。 “你们能看见天上那朵乌云吗?” 江闻再次询问他们,疍民们却纷纷摇头,表示他们只是凭借着某种内心直觉,能感觉到那里有东西正在靠近。 骆霜儿似乎也察觉到某种异常,但她似乎还处在傩舞的影响之下,身上神威凛然并不退缩,只将长短双刀握在了手中,以脚踏奥妙无穷的步伐于岩石上游走,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上绽放光芒,光怪陆离的色彩瞬间斑斓了世界,骆霜儿玄之又玄地向着身前某处挥刀。 寒光乍落,世间分明。 清亮的刀光闪过,一切颜色销声匿迹,骆霜儿却仿佛遭到了重击被击退落入了海中,似乎又恢复了原本身躯娇小的女子模样,江闻眼中凝而不散的恐怖乌云也随即消失,仿佛从来都没存在于世界上,方才的光怪陆离也只是斑斓假象。 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闻分明看到了有一道状如长蛇,其首如虎的怪异形状,连接在水面到乌云之间的遥远距离,模样转瞬即逝却清晰可见。这绝不会是错觉,因为江闻甚至可以看见有怪异形状上有突起在之间交叉,就像两支肆意生长的畸角! 眼下异状竟然没有断绝,虽然海波逐渐平稳,可天上的异状反而更加猛烈地随着鼓点生起,江闻缩小的瞳孔倒映出了一处、两处、三处、四处…… 五处!! 那是足足五朵浓黑到了极点的乌云,不分前后地在天空中升起,身迹却只有江闻自己能看得见,映衬着混乱天幕中翻滚的雷云隐隐,昭示灾祸随时可能再次降临于世间。 “各位水性好的先下去救人!” 江闻当机立断地喊道,疍民也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江闻可不希望骆霜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但他更加愤怒地看向应老道。 “秦镇船台、汉镇铜船、唐镇古庙……快说,历代镇压蛟鬼的还用了什么东西!” 江闻揪住了已经面如土色的应老道,“骆元通根本不知道马援铜船的底细,可你和李行合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先前对此缄口不语肯定有问题,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李行合先前在村中骗人的话术,如应老道所用的计策如出一辙,都是明讲着古虺成蛟兴风作浪,需要如端午行事以重新镇压,却绝口不提里面的内容,真真假假根本无法判断,似乎唯有这两师徒知道真相。 骆元通轻信了应老道,于是他的独生女儿已经落水不见,尚可喜相信了李行合,想来也未必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故而江闻如今决定谁都不信,非把一切事情问个清楚不可。 天上的光怪陆离的斑驳光影还在交错,江闻只觉得世间真实虚幻无法分割,那些横亘在沸海与乌云之间的五道怪影摇曳多姿,似乎被骆霜儿的十二神傩舞所彻底惊醒,展现在世间的模样使人绝望,光看一眼就足以头疼欲裂,孳生畸角就如怪羊蠕动,也让江闻产生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联想。 广州又名五羊城的原来,是曾经有五仙骑羊,各执穗禾一茎六出,降临广州,祝曰:“愿此阛阓永无荒饥。”然后五仙腾空飞去,羊化为石。 言情 这个故事的年代已不可考,有相传于周夷王(公元前895~公元前880年在位)时,也有说降临于周显王(公元前369~公元前321年在位)时,甚至有说降临于西晋时期,五仙更像是后人附会,原本只有五羊的痕迹。乃至于刘宋沈怀远也在《南越志》中记载着秦末“任嚣、尉佗之时,因有羊五色舞于楚庭,以为瑞,故图之于府厅矣”。 江闻此时看着远处诡怪形状不停舞动,揪住应老道问出了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问题。 “快说清楚,广州府千百年来盘踞隐伏的,到底是你口中的蛟鬼为祸,还是应该叫作……‘五羊舞于楚庭’?!” 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 “‘五羊舞于楚庭’,老朽没想到此生竟然能亲身目睹……” “说到底蛟鬼也罢,五羊也罢,不过是一个称呼,本门典籍中还有搜藏有无数名号,终究都是后人强冠的说辞。可我却没想到,江掌门竟然能洞烛如斯,转念连千古之前的事情都猜了出来。” 应老道口中缓缓说着称赞的话语,对于江闻的疑问却表现得有些心悸后怕,“蛟鬼出世不止一次,早在先周就曾被楚王派人画下。晋代广州厅事梁上所挂的《衔谷五羊像》,多年来就藏于罗浮山上密不示人,当初老朽只是见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夙夜难寐,数十年不敢复启。” “要知道罗浮山上收藏的古物极多,老朽早年也曾经翻阅过其中部分。因此在师长带我去看的时候,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些奇形怪状的异兽,心想哪怕里面是身躯像水桶般粗细的怪蟒,浑身长满了虎皮样条纹的鱼鳖,硕大脑袋像极猛虎的兕牛,也未必能让我惊讶分毫。” “可当老朽看到的《衔谷五羊像》那一刻,却只看到脏乱得像是泼墨的污迹,唯独在认真察看后,才会发现浓墨的涂抹其实是有人刻意为之,线条凌乱恐惧茫然无措。” “在图画浓墨背后,则藏有极为硕大的怪物,正在水中蜿蜒盘曲,庞大的身躯布满了灰白杂纹,简直赛过了装粮的陶瓮,上下怕是有几十丈长,五颗脑袋纠缠着又更为怪异——细细看起,头面简直活脱脱的是张丑陋的人脸,头上只有两根孽生触角,脖颈长达丈余的鬃鬣披拂飘荡,老朽如今闭上眼,都能梦见图画中怪物在姿势缓慢而洒脱、不理不睬、视若无物地高低四望!” “这些事本来荒诞不羁,江掌门,你若要因此质疑老朽自然无可厚非,但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遭除了事关本门道统的事情没有和盘托出,其馀诸事骆元通悉数知晓,老朽绝无欺瞒诓骗!” 说完心悸之事的应老道仍被江闻牢牢揪住衣领,神情却丝毫不乱,当即伸出手指对天发誓,表示自己绝无任何的不怀好意,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江闻自然也知道,对方如果真的有意谋害,根本没必要在骆府时力保自己,更没必要此次去而复返,还置身于如此危险的边缘。 可江闻此时无暇他顾,冷冷的语气只表明一件事——他需要全部的答案。 “应老前辈,自踏入广州府的那天起,江某就察觉到了万事疏隔的气息,在追寻南少林时如是、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如是、听闻刺杀尚可喜如是,今日的镇压蛟鬼更如是!其他事情我可以不管,但镇压蛟鬼一事绝不容有任何含糊!” 回想起这次的广州之行,江闻心中疑惑从头到尾丝毫未减,密布于眼前的蛛网也是一层又一层,怎么也看不清底下真实的模样。 究其根源,应该是自打搜寻南少林的踪迹开始,江闻就已经被一层无形的网所隔开,所有人似乎都在瞒着他,不管他曾经如何接近真相,有时明明察觉影子就在屏风后的一步之遥,可蓦然回首看去,却又在千里万里之外。 直到现在江闻才算明白,广州城中原本的武林规矩、江湖方法已经被人默契无比地篡改到似是而非,自己越是靠近,实则反被人推得越远,那分明是一种人人知晓却人人不言的东西,归根结底也就是四个字——“与你无关”。 “江掌门,就如老朽曩昔所说,世上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心思,遑论起初是如何志趣相投、生死相交,站在荣华富贵、金银财帛面前也难免会离心离德。再退一步,就算人人都能坚持己见至死不渝,也总会有人渐行渐远反目成仇,直至老死不相往来。” 应老道慨叹抬眼着望向远处,“这件事老朽也是阅尽千帆才明白,可那时一切都晚了,唯独教训绝不可忘。如今广州城中恩怨起伏铺成一张大网,其中固然有我竭心尽力谋算的缘故,可究其根本是因为在这城里面,只有各行其是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 面狭而长的应老道花发稀疏,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向了江闻。 “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你心不在此,对于往日的广州府来说,像江掌门你的人可以容下千千万万,但在今日的广州城中,你这般闲云野鹤是万万没有人敢相信的。” “江掌门,你觉得处处都防着你、瞒着你,是因为你总是盯着别人的位子,就像蜘蛛跑去拨动别人织的网,自然只会遭到防备。如今广州城分贬敌我的办法很是简单——如果你真是我们其中的一员,自然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心无旁骛地做起自己的事情……” 江闻慢慢开松手,他知道应老道没有骗人,可他来广州城本就没有目的,就像他来到这片江湖一般茫茫然。疏离感与隔阂感的起因被道破,江闻也不禁哑然失笑,但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更加强烈的荒谬感。 假如应老道所说的话属实,此时城中每个人的心思都隔着肚皮,他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像这样的各行其是算得上办法?不过是各自为战罢了,如何斗得过尚可喜麾下平南王军的众志成城? 海中恶浪再次涌来,这回以更加恐怖的姿态摧向岸边,拍激起千重浊浪与万顷黑雪,将南海古庙前本就不宽的海岸又被吞噬几分,疍民们刚到海边的身影欺负,几个如蝇虫的黑点转瞬就被卷走,落入沸腾发怒的瀚海之中,就他们连牢牢系在岸边的龙舟都被卷入了海中。 可几人尚未来得及忧虑,南海之上浊浪忽然排开,竟有一条黝黑破陋的老龙赫然浮出水面,苍凉斑驳的舟身满是风浪摧残的痕迹,却能在恶浪抛洗之后历久弥新,丝毫不弱,舟身甚至显现出了一丝独属于活物的独特光泽,就像入海的灵物般游动跳跃、昂首摆尾,纵横飞跃在愈加可怖的雷云暴雨之间。 自十几个疍民游上老龙翻身掌舵之后,这艘古老的龙舟就真的化身成为了无往不利的蛟龙,使得原先在江闻一行手中半死不活的龙舟,如今甫一入大海就能破浪排空,沾染上了疍民赋予的无与伦比生命力。傅凝蝶和袁紫衣瞪大了双眼,屡屡确认眼前的这一切不是错觉,可为何这条老龙竟能疾驶于水面之上,几乎要化为飞天的龙蛇! 雷云起伏宛如擂鼓,青壮疍民们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号令,索性脱去身上破烂的衣裳,露出千锤百炼的皮肤肌肉。他们都算不上壮硕有力,却人人黥面纹身以类蛟龙之子,今日真如这条老龙一般,身上只要沾上一丝雨水海浪,即便瘦骨嶙峋依旧展现出铜浇铁铸、不可撼动的模样,纹身之处红光闪现,朝着骆霜儿落水的地方飞驶而去。 覆压极低的五处乌漆云团仍旧徘徊海面,就像这片海域上挥散不去的阴霾。它们在外人眼中一个模样,在江闻的眼里又是另一个模样,道道怪影突兀地背衬于这片不见天日的世界,起初的光怪陆离更像它们出生时的壳膜,如今缓缓褪去异样、逐渐溶于这片世界,直至化成漫天风雨和飙起的飓风,成为海天之间永恒不灭的灾祸。 疍民穿越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了骆霜儿落水的位置不断盘旋,赤红着双目擂胸怒吼震慑四野,却始终没有人下水打探,更像是在静待伺机。 袁紫衣急切地说道:“为什么他们还不去救人?” “少安毋躁,水中捞人有个规矩,必须三沉三浮方可出手,如今骆姑娘落水毫无动静,疍民就算本事通天也无可奈何,除非他们冒险亲自下水去与蛟鬼搏斗。” 《最初进化》 在外人看来,蛟鬼就是漫天风雨和水下暗涌的集合,如今下水显然只剩死路一条,应老道看着水面上的场面,满是忧虑地说道,“那骆姑娘不像是早有死志的人,怎么会完全没有挣扎出水的意思呢?看来水下别有蹊跷……” 江闻皱眉说道:“水下的蹊跷?难道连你也不知情吗?” “江掌门,你口中的‘五羊舞于楚庭‘本就是数百年一遇的怪事。如今蛟鬼化为五处,水底的险恶更上一层楼,几至难以想象揣度,老朽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遭遇到了计划之外的情景,何等智者也免不了犹豫彷徨,应老道满含忧虑地望向了海边,伸手指着鼓舟破浪的疍民, “疍民们留在这里除了报恩,恐怕还自有深意。论起这世上,如若有人还能有办法,那恐怕也非如今奋海而去的疍民了莫属了。就如宋末之时那般,他们终归是不得不来的……” 直到此时骆霜儿已经落水许久,却没有人能从水面窥见到她的身影。天上黑云笼罩而来,恶水凶浪似乎也自带着一股魔力,正竭力排斥着疍民们如往常般入水救人,几名深谙水性的疍民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喘着粗气扶住船头,些许无奈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龙之上的疍民互看一眼,终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腰间掏出一根寸许长的弯曲蛇簪,抛给水中的疍民,而领头的疍民也毫不犹豫地刺在胸口前的肌肤之上,任由热血抛洒在了冰冷刺骨的水面之上,随后又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继之的是接连不断的跳跃入水之声,疍民显然已经开始拼命了。 ………… 波纹漾开数不尽的幻觉,沉重的声音被恍然隔开,双耳都被灌入最最安静的棉花,勉强睁开眼只见到水中的藻荇长可寸许,柔若无骨地在逐渐灰暗的视线中摇摆。 头顶几束光线含羞带怯地从青荇之中穿过,斜斜刺入了深不见底的光景之中,只能照亮眼前一团团氤氲的泥影,而下方沉静得仿佛一席柔软安逸的床铺,悄然遮蔽了世界之外不可断绝的混沌颟顸,再为倦客贴心惬意地拉上了帘幕。 骆霜儿正缓缓沉入水底,她的腰肢纤细柔婉如同游鱼,衣袂翩跹化为鳞鳍,水性让她畅游在这片风浪平静得出乎意料的地方,身躯反而是在沉入水底更深处,却像是正翩然走入一场恬梦之中。 或许人人都曾有过化身锦麟的尘梦,时间也在这里沉寂,如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按住时针与分针,不让时间继续流淌,只剩下与秒针同步的心跳,还在节奏准确地徒劳弹动着,一切都伴随着漫无目的的秒针不停转圈,挣脱不出这个空虚的躯壳,也化成一段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空荡时间。 骆霜儿的心里空如明镜,她已经忘记了前因后果,平日里参鉴的七情六欲也已经不见踪影。此时她的心扉如此空寂,就像一处四周环堵的隔世空谷,她发出的一丝声音都能传响到经久不绝,以至于她平日里心底里微不可察的情感,此时也被骤然放大来到自己眼前。 这么久以来,因为习武的她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空荡中,骆霜儿想起了洞庭湖畔苍茫辽阔的夜色,月色如水,有几只闲鸦伴随着飘扬往天际的渔家棹歌,还有一段清亮到凝为碧玉的月光款款而来,照遍了洞庭君山的山山水水。 先于情绪起伏的总是回忆,一段段思绪在回荡中越来越清晰,往往在这些时候,转瞬日出之前,那时朝霞与树影交相辉映,随着慢慢升起的朝阳,天地沉浸在一片不断变幻的桔黄色里,美不胜收。若在明月之夜,长夜寂寥地带着一种异样仪式感,孤身欣赏这洞庭的月色,此时皎月当空,月影下的树影绰绰,素静得像幅水墨画。 在这些时候,旁观的骆霜儿都会偷偷解开舟缆,独自赤着脚坐在船头以足扬水,看着即将寂静的水面又唤起丝丝涟漪,船迹也不知不觉闯入青荇环围之中,这才终于让清亮如鉴的皎月藏入水中,任由月光化成一段段流淌在心间的凉风。 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来到洞庭之前的骆霜儿最怕的就是水,最想远离的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海,府中下人只知道自家小姐,平日里哪怕只是靠近家中黑洞洞的蓄水缸,都会哭着被人抱开,只留下边上一脸黯然的骆元通。 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粼粼波光为伴,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 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 “常人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此则惧思。你越是害怕审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唤。”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周身经脉,如合治一国,若危以动,则民不与也;若惧以语,则民不应也。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惧,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 “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不单是一门功夫,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万物之中,才能不惧于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所谓的举一反三、见微知著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晓人心,则世上再无可惧。” 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忘记自己。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 这门功夫十分神妙,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一开始,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现在,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 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所有接触到的刀法、拳脚、傩舞、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自始至终,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 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花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 “乖女儿,不要怪爹狠心。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 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 她问骆元通,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却被天下人所误解,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 “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况且镜花水月终究成空,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此时因为没有参照而显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渐传来,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骆霜儿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烟升腾,蒸云接天缥缥缈缈,时而是洞庭云蒸霞蔚的绝景,时而是爹爹临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 她的内心久违地产生出了一股名为“愕然”的波动,并且飞快地传响到不可遏制——她从未怀疑过爹爹的用意,可为什么如今却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这究竟是活路、还是死路呢……” 骆霜儿心里传出的一丝错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将破碎的一声脆响,空气此时也在她心肺运转间消耗殆尽,她终于看见了冰冷海底的面貌,那是海床上无数僵尸仰躺着,它们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皮肤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不约而同地伸出断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欢迎着骆霜儿今后永远加入她们…… 骆霜儿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却在水底倒影里,突然发现了一群姿态狰狞的人正穿破波涛汹涌的水面,奋力向她的深水方向游来,瞬间就丑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静如梦的环境,强行塞进了一团又一团的独属于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浑身上下的纹身似乎都在燃烧,皮肤也因为接触恶浪而泛肿,殷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却将手臂相互挽结着往水底游来,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拼死与某种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搏斗。 骆霜儿来不及回头,水中却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带着她慢慢远离了这片深沉到永世长存,天毁地坏都不会浮出水面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体里缺氧导致的幻觉,骆霜儿甚至觉得水底僵尸一同睁开了眼睛看向她,似乎在遗憾她错过了一个永恒存在的机会。 被极速拉向水面的骆霜儿有些手足无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碰见另一个活人,可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悍不畏死冲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没有寻俗可见的生机与可欲,反而不约而同地照映出一个身穿道袍、长剑横空的熟悉身影…… ………… 南宋德祐二年,元军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国都临安,两个不满十岁的皇子赵昰、赵昺侥幸逃离虎口,在“宋末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人护送下逃亡福建,元军随后紧随而来,南宋君臣被迫先后逃往泉州、广东等地避难,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东躲xz,皇子赵昰又意外病死,仅剩下皇子赵昺成为南宋最后的希望,史称宋少帝。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在即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南宋君臣却选择了一种极为壮烈的方式告别历史舞台,他们集中全部力量,在广东崖山与元朝大军进行了殊死一战。 是时,南方内陆全部被元军占领,南宋君臣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在大将张世杰接应下,组成一支水师船队暂时停泊在广东崖山。可还没等他们做好下一步谋划,元朝大将汉人张弘范、西夏人李恒马上率军追踪而来,两支元军一北一南,彻底堵住了南宋水师的退路。 张弘范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将,他知道元军不善于水战,因此并不急于和南宋水师决战,而是采取了围而不打的态势。张弘范军事才能显然要高于南宋主将张世杰,他一眼看出宋军的一个弱点,就是需要依赖从陆地海岛补给淡水和柴草,于是“以哨船阻轻舟,樵汲路绝”,先派兵切断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补给通道。 结果十余万南宋军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饮咸者十馀日,皆疲乏不能战”,只能吃冰冷的干粮充饥,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结果“海咸,饮即呕泄,兵大困”,战斗力严重削弱,局势对南宋君臣越来越不利,7岁的小皇帝赵昺虽然不怎么懂事,但大臣将士们凝重的表情让他隐隐感到不妙。 在最危急关头,南宋的一支援军突然出现在海面上。 这支援军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简陋船队,清一色摇着都是乌篷渔船,船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黥面纹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岭南海岸江河的疍家人,听闻战事携带粮草淡水,自发前来解救南宋小皇帝。 这场崖山海战的战区位于江门,离疍家人聚居地不远,谁也没料到这些平时不被人关注的人,会在南宋国破家亡之际激发起满腔爱国之心,自发走上战场。《国朝文类》记载,这些疍家人组织起一千多人,驾驶着自己的“乌蜑船”,勇敢地来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潜水技能,为国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应老道难掩忧虑地说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载,却又恍如眼前的事情来,世事变迁难以预测,谁也没想到宋末见证者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他们遇见,唯有峰回路转,不胜唏嘘。 遗憾的是,包围圈中的南宋君臣却犹豫不决,白白错过了这最后一线生机。元军大将张弘范却马上做出反应,他派出一支船队,深夜包抄疍家人的退路,发动夜袭,“夜择小舟,由港西潜列,乌蜑船北彻,其两岸且以战舰冲之”,结果这些勇敢的疍家人“皆并海民,素不知战”,睡梦中遭元军猛攻,手足无措,死伤惨重。南宋君臣亲眼目睹这一幕,却“又不敢援,进退无据”,致使这一千多疍家人被“攻杀靡遗”。 “可是江掌门你知道吗,此事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崖门一处当时已经孤悬敌手,宋人再怎么不晓军事,也不会选在别人的道场上做法事。” 应老道沉声看着江闻,“况且当初宋军将战船以铁索一字连贯于海湾中,把帝舟置于正中间以示死战不退,主将张世杰更是焚毁岸上的宫室、房屋、据点断绝脱逃之路,这举动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显然是利大于弊,反而把岸上主动权交给了元军。” “老朽本来也是疑惑颇多,直至我来到这这座古村……” “当初宋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人,可军中多为文官、太监、宫女,因此陆秀夫、张世杰曾在章丘岗村大举征兵入帐,村人的祖先就有侥幸逃回的,临终前传咐了子孙后代一件怪事——主将张世杰在决战前几天昼夜观测天象,似乎对于取胜早已胸有成竹,众人只道是会有神兵天降大破敌军……” 应老道沙哑着并未把话说完,但眼前的场景已经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许多历史细节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江闻的眼前。 要知道直至后世,对于崖山海战的过程,许多人仍然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崖山海战并不是南宋真正覆灭的战争,陆秀夫和赵昺也并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国的。 因为根据陆秀夫等人逃亡的路线来看,陆秀夫带着赵昺一直逃到了硇洲,此时元军却三战雷州损失惨重,显然不渡海擅长水战,而崖山是在硇洲的北边,北边就是元军朝他们攻来的方向。赵昺一行人先前拼命逃离兵锋,后又调头向北,重新又迎向攻来的元军的路线,显然是不太合理的,除非宋军对崖门有着特殊的战略依赖。 另一处重要争议,则是有关于战争规模的。 当初陆秀夫等人虽然是在逃亡,但是随船人员数量有近乎20多万,舰船也上千艘。反观元军的规模根本就比不上,元军不过2万多士兵,舰船也不过几百,况且海战并不是元军的优势。 宋军甚至早早准备好了湿泥长木对付火攻,元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就将规模庞大的南宋军队全部击沉呢?又为何合能一举突袭打得全军覆没?因此更多人相信宋军是先遇上了南海上捉摸不定的飓风袭击。 最重要的一个疑问,是有关张世杰选择据点的争议。 要知道崖门海战当时的崖山,只有西北面才可以让宋军舰船停泊,而东南面根本不能让张世杰部署的船停泊,决战不成反而很容易就被人围困。同时,就算是可以停泊船舰的崖山西北面,虽然一般是有南边和北边两个方向的入口的,但北面的出口水很浅,唯有在涨潮的时候,北面才可以通过大型船只。 也就是说在退潮的时候,崖山就只剩南面一个出入口,想跑都跑不了,身为“宋末三杰”的主将张世杰选择这样一个绝境作为反击的据点,又是如何能确认决战时一定能水涨船高、任由战船通行无碍的? 江闻满眼都是如今宛如洪荒的水漫,涛山漂摇几乎要与山陵等齐,这三个问题放在眼前的环境来看,就算不上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一切谜团也都解释得通了。 陆秀夫与张世杰很可能也是在章丘岗村征兵的过程中,借由南海古庙、洪圣大王像等线索,察觉到了蛟鬼传说和南海密道的存在,也有可能是心向宋室的人献上线索——毕竟前一年的兵部尚书江璆还曾联合熊飞、曾逢龙、马宝南等义军一度收复广州。 背水一战的宋军决定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召来如今日的狂风骤雨对付元军。元军不习水战的弱点在攻打雷州半岛时已经显露无疑,而崖门的北面固然水浅,但只要沸海重新醒来,这里同样会化身成一片浩荡的汪洋,就凭元军东征西调凑来的这些船只,遇上恶浪腥风恐怕就不攻自破了。 为了贯彻实施这个计划,他们不惜犯下种种战略错误,张世杰更是不惜调走最知兵善战的兵部尚书江璆,确保没有人会阻碍计划实施。 只可惜史书记载了这一切努力的结果,“五羊舞于楚庭”或许终究未能如约而至,又或许化为飓风反撞向了南宋的船队,摧毁了无数舰船,以至于陆秀夫在绝望之中背着小皇帝投海自尽,而逃出重围的张世杰在阳江南面的海陵岛附近,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最终船翻人亡,随后就是数十万人蹈海而死,在绝望中化为了沸海之下数百年不绝的前宋浮尸。 “以老朽推测,当初的千名疍民也并非死于元军之手,更可能是为了镇压蛟鬼冒险入水。最终逸走的蛟鬼能再次平息,是他们用性命镇住了水底的夷希之物,也是他们最后拼死捞起了小皇帝赵昺的尸体。” 应老道对江闻说道,“江掌门,你如果还怀疑老朽,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我那孽徒之所以献策尚可喜捕杀疍民,就是因为尚可喜想重演宋末的旧事。只要没有了疍民搅局的可能,今后的南海万里就都是尚家的天下,随时可以让清廷水师和郑家水军一齐覆灭在瀚海之中……”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看着应老道的眼神满是震惊,事情的答案似乎一直在颠覆他的想象极限,以至于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蛟鬼竟然能祸延至江门的崖山!那广州府底下的密道,是不是也能通到那里去?!广州城下到底有几条密道!” “随着龙脉被秦皇斩为两半。如今尚可喜与我那孽徒占据一条,骆家占据一条,而且实不相瞒,广州府三元宫密道其实本该掌握在老朽手中。” 应老道终于吐露来意,语气之中满是懊恼。 “我门罗浮山一脉传自葛洪仙师,而葛洪仙师又受学于鲍靓真人。你可知古书传闻里,鲍靓真人调任南海太守,而葛洪仙师也到了广东罗浮山修道,鲍靓白天里日理政事,晚上便乘着由两只鞋变成的燕子,飞到罗浮山和葛洪研究仙术,此事老朽本来嗤之以鼻,可直到我那孽徒忽然消失在了罗浮山上,老朽才发现大错特错的其实是自己……” 李行合从虬龙古井之中脱身,表明三元宫底下的密道已经被他所掌握,可江闻没想到晋代的三元宫竟然最远能通往罗浮山? 三元宫密道能通往两百馀里之外的罗浮山,另有密道连着三百里外的江门崖山,况且密道一夜之间就能跨越两百余里,那这条密道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简直匪夷所思,偏偏放在现在环境来看,江闻也并没有办法怀疑真伪。 “老朽察觉不妙后顺着孽徒案几上那本《太平广记》昼夜研究,这才发现了唐人崔炜故事的端倪,又听闻了孽徒投入尚可喜帐下,这几年下山不断搜寻蛟鬼线索的事情,这便愈加坚信大事不妙。” “幸好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书中提及崔炜燃艾治瘤、获赠阳燧宝珠,岭南又流传着海珠石便是阳燧珠、足以镇住水底恶蛟的传闻,老朽细细翻阅过葛洪仙师笔记,在书中查得‘阳燧燃艾’的典故,方才知晓世间传言颇多谬误,实则暗指的应该是蒲艾驱邪之效,因此与骆元通一齐谋划,不惜耗费千金打造韩王青刀,又从洞庭故人处学来镇煞傩舞,所等的就是这一天!” “葛洪仙师医道双绝,不想竟然也和此事有所牵连。我没记错的话,葛仙师师承鲍靓真人,而鲍靓真人得道于阴长生仙人……” 江闻语气深沉地说道,“难怪雷州傩舞代代不绝,以傩舞镇邪的方法想必就是仙师传承下来,只可惜终究铩羽而归。” 江闻忽然问道:“应老前辈,李行合到底从你这里学走了什么?为什么连你都如此忌惮万分?” “他上山才几年,老朽原本只是教了他些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参禅打坐,戒语持斋的功夫……” 应老道的表情骤然变得难看,语气开始吞吞吐吐,“可谁知他偷走了本门自汉初密藏的《商君书》,短短几年就深谙驭民五术之精髓,最终才骗过了老朽偷下山去……” 海上异变突起,如今已经没有人关注江闻和应老道两人在偷偷说着什么诘屈聱牙的典故,袁紫衣与傅凝蝶看见骆霜儿被疍民拼死救出,明明只是短短短几个出水的工夫,青壮疍民已经是人人带伤、浑身血迹,就像在水底与某种猛兽激烈搏斗过一般,天上的黑云也更加密布,几乎是紧随着救人的老龙冲向南海古庙! “师父快看,人被救出来了!” 傅凝蝶欢呼雀跃着想要抓住师父的衣襟,转身却扑了个空,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的师父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平日里片刻不离身的青铜、白玉双剑也丢弃在了? ?老道身前。 只见江闻从浴日亭飞身而下,身影迎着狂风翩然而去,转瞬掠过了数十丈的距离,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却像是被千军万马拥簇着,前去与漫天的疾雨狂潮、恶鬼凶神遥相对峙,手里只有一柄寒光四射的古剑。 “糟了,师父是不是拿错兵了!” 应老道沉默着拍了拍傅凝蝶的脑袋,良久才对她说道。 “那把是湛卢剑,你师父如今需要的是湛卢剑,湛卢剑所等的也是你师父,不仅没错,而且来的刚刚好……” 应老道对着傅凝蝶自言自语,说起了一些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偏偏又喋喋不休像是私塾里的老学究,这让傅凝蝶忍不住苦着脸想要跑开。 “小姑娘,你听说过河上公吗?” 傅凝蝶瞪着眼睛说道。 “和尚公?应爷爷你不是个道士吗,怎么会提和尚的事情?” 应老道声音嘶哑地笑了起来,温言对傅凝蝶说道。 “不知道也无妨。你只消知道,你师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人心天性他都看在眼里,贤愚优劣他也不放在心上,可他坏就坏在心肠太软了。老朽也曾经认识像他一样的人,似乎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平安顺遂,不论是世间的善名还是骂名,他背起来都甘之如饴,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堪重负,才会选择飘然远去。” 应老道无视了傅凝蝶皱着的小脸,“本门先师安期生,当初随着屠睢深入岭南,千百年来躲藏在罗浮山自成一系,为了龙脉蛟鬼一事苦寻世间千年,以至于连当初是为了寻龙还是斩龙都忘了,犯下的错事也未必就少。只是没成想到了老朽手里,老来还是要被孽徒算计着走这么一遭。” 凝蝶眼见师父身形来到山底,终于忍不住跑开了,应老道的跛脚却纹丝不动,独自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吐出了最后一句没人听见的话。 “江掌门的模样虽然凶神恶煞,可明明猜出老朽身份却没点破,这让老朽方才想要开口骗他,都觉得于心不忍了……” “终究老了啊……” ------题外话------ 本卷完结还有三章_(′?`」∠)_ 第一百九十八章 吴钩霜雪明 沸海上的惊涛不绝,悄然从四面八方涌来,无独有偶地都意图掀翻这艘小舟,可偏偏此时,漆黑的老龙已经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操舟人,脆弱船体几乎无法继续漂荡在万丈洪波之上,转而代之的,是随时随刻如鲠在喉的倾覆之难。 相传疍民的双眼有分水穿幽之能,隔着水面就能看清昏浊的鱼龙怪影,而此时他们略显浅淡的瞳仁,也确实聚精会神地盯着,正在观望一场惊世骇俗的洋中恶战,许久才终于等来了一个个破水而出的身影。 “快,拉我们上去……” 同伴的呼唤突然降临,出水的疍民却人人带伤,让强行下水救人的弊病此时显现无疑。 他们深入险恶不明的水域里,耗费了太多的体力,那里有着连疍民都唯有联手才能抵抗的混涌,到了最后的出水时间,他们甚至只能靠着自身浮力上升,才能摆脱水底群尸的纠缠,因此他们此时身上带伤、气息噎窒。 但凶险从不给人喘息的余地,只见天上浓黑如墨的乌云连成一片,正紧随破浪的龙舟往南海古庙飞驰而来,海天之间如擂鼓阵阵的怪响也此起彼伏,一行人仿佛深陷在千军万马的埋伏之中,惶惶之意不由得打心底里涌出…… 一双眼睛忽然睁开,是骆霜儿醒了。 她就在这样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中,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随身的韩王青刀因布条缠绕手上而未曾失落,依旧映照出一片遗世独立的霜雪。 骆霜儿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因为缺氧挣扎而痉挛,两只胳膊连想抬起都无能为力。自己如今被绳索牢牢倒捆在了龙舟的尾部,靠这样狼狈粗糙的方法,才能尽量将头颅抬离叫嚣着的沸海,免除了海水灌入口鼻而溺死的风险。 操舟疍民的背影宛如山岳,双臂持桨搏击着前所未有的风浪,她竭力回忆,最后的记忆定格在这群黝黑干瘦之人探海而来,奋力将她从幽冥的边缘抢回来的景象 “嗯,我好像落进水里……好像还看到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是被我忘了吗?” 骆霜儿的大脑因为缺氧而疼痛起来,她发觉自己的记忆出现了不明断裂,那里就如同纸页被撕下时,边缘彻底粉碎的部分,不管怎么胶合也无法复原。 可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下意识的举动不是思考处境,而是拼尽全力在回想,偏要找到脑海里那一段被她遗忘的记忆不可,就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举动,竟然让她周身似焚、经脉剧痛,几乎无法维持清醒的意识。 “不要运功徒耗神气,快随我一同意守丹田。”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恍然如同近在咫尺,骆霜儿愕然回头,竟然发现面前早有一人,不知何时独立在舟尾,此刻正俯身探掌抵在自己肩头,一边低声提醒自己。 老龙这叶扁舟此时已是随波摇摆、起伏不定,可这人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踏足其上,髣髴飘飖就像是一道不存在于世间的虚影,身姿轻盈如雾,乃至于连一点重压都不曾作用于龙舟之上。 “你们其实离岸只剩三十余丈远,只不过浪湍风异无法自控,我看着你们一直漂流在原地不得寸进。” 涛山遥隔在生死两端,疍民平日皆是水上讨生活的人,无不清楚此时的情况之凶险,在潮灾此起彼伏的时日,自己离岸的距离或许看似接近,可汹涌澎湃的离岸潮从不相饶,必然已经化为一股股位置漂摇不定、射束似的狭窄强劲水流袭来。 这是极易产生浪涡危险之地,全舟之人就算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够安全上岸。 风雨寒流拍击着面部,重新操舵的疍民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只能凭着身后步步紧逼的雷云判断方位,随之拼尽全力划动着木桨远离危险。他们齐心协力想压制住摇晃不定的龙头,却发觉舟身已经传涌着令人不安的颤动,脚下座驾随时都会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抓紧疗伤的江闻表情时而凝重、时而犹疑,释放出的真气在骆霜儿体内迅速游走,很快就探查清了经脉受损的状况,发觉对方的内力已在方才的险境中消耗一空,就连奇经八脉都多处严重受损,古怪的是伤势唯独对正经没什么影响。 “有趣。你的功夫专走奇经八脉,导致任督分属、阴阳互生,催动内力极快。这回也正是因此才没伤及十二正经,说不得就是哪位宗师的巧思。” 江闻低声细语,随后指了指身后的浓墨云层,“不然以你刚才那一刀下去,立花道雪的下场都算是好的,指不定就得经脉尽断全身瘫痪,下半辈子在床上度过了。” 虽然说着耸人听闻的话,但江闻还是忍不住赞叹骆霜儿这身功夫的高明之处。世人所谓的奇经八脉,奇者异也,指的是十二正经之外的八条经脉,它们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医书上因为他们“别道奇行“,故而称之为“奇经”。 但这八条经脉,个个都有出乎常理的用处,如督脉能总督一身之阳经;任脉联系总任一身之阴经;带脉约束纵行诸脉;二跷脉主宰一身左右的阴阳;二维脉维络一身表里的阴阳。这些奇经八脉加强着机体各部分的联系,也让身体的内力能在快车道上迅速激发运行,短时间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威力,这才有高手要“打通任督二脉”的说法。 像骆霜儿这种危险局面,就像是一栋大楼的地基框架虽然未动,但楼层间的隔板、楼墙都被拆除,身体自然开始不受控制,陷入了类似走火入魔的状态,放任久了难免伤及武学根基。像这种情况,若是寻常医师遇见难免大摇其头,今日幸好遇见的是江闻,因为如今他要拿来扶危救难的不是别的,正是他在明清江湖率先突破的《九阳真经》。 江闻如今的九阳神功参考了红阳教圣火功的运行法门,运使起来已经越发融洽,但《九阳真经》的底子终究是来自金庸江湖,就是斗酒僧从王重阳手中借阅《九阴真经》之后,深感其中虽然深谙道家阴阳至理,但常人悟性不足容易五阴炽盛引为灾祸,特意反其道而行之创造出的一门堂皇大气的武功。 九阳入门初基便是苦练十二正经,在体内积蓄起磅礴浩瀚的内力,最后冲击开奇经八脉,修炼得一身内力不偏不倚、刚正不挠,举手投足如大江大河、无人可挡。 而像这样主修十二正经的练法没有捷径可走,就连张无忌也是在布袋和尚说不得的乾坤一气袋中,被数道外力突破奇经八脉,才把九阳神功推衍到了极限。如今靠着奇正相合,九阳神功正好可以用来弥补骆霜儿体内的暗伤破损。 江闻默不作声地催动十二正经真气,霎时驳入对方经络之中,开始修复受损的奇经八脉,不知是不是暗合了阴阳相生、表里相合的武学道理,只见骆霜儿淤痹枯伤的经脉瞬间开始了自我修复。 被江闻隔着衣服按住肩头的骆霜儿,只觉得道道暖流从肩井穴开始游动,沿着逐渐冰冷的肢体四处乱窜,所到之处冰霜溶解、生机蓬勃,从骨子里迸发出酥麻酸痛的知觉,火热内力更是转瞬间游荡遍了全身,八方辐辏汇集在了丹田之中,点燃了一股生生不息的炎阳之火,为自己强弩之末的身体再次带来力量。 骆霜儿冒出了一股股白烟对抗着雨水,生出大力挣断了捆绑着的绳索,瞬间恢复了行动能力,但江闻还是抢先一步按在了她的肩头,将亟欲起身的骆霜儿压在船尾。 “骆姑娘稍安勿躁,且再调息一炷香时间,不然在我的功力散去后,你立马就得躺下。” 江闻也惊讶于骆霜儿出乎寻常的自愈能力,他察觉这身武功似乎本就有着转日回天的功效,自己打入的九阳真气不过是顺水推舟了一把,这也让江闻越发触摸到某种似是而非的即视感。 可时间不等人,江闻已经没时间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趁此机会,他立即踏在危如累卵的龙舟之上,只见他在身影连闪间,不断地将手搭接在疍民们的肩上送去内力,浑身带伤、筋疲力尽的“蛟龙之种”脸上赫然又有了几分红润之色,同时惊喜万分地看向了舟上的意外来客。 “恩公,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疍民们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如此风高浪险的境况中,就算是飞天兵将、巡海夜叉也得退避三舍,本该远在章丘岗浴日亭上的道人又是怎么过来的? 江闻神情严肃地对他们说道:“我在岸上眺望,见你们被离岸潮困住,往来冲突都无法靠岸,再这样下去只有精疲力尽、舟毁人亡一个下场,这才赶来相助的。” 心中的恐惧被骤然验证,疍民闻言忽然脸色发青,茫然无措地望向海雾茫茫的前路。 “……大伙离岸还有多远?” “大概三十丈。” 江闻再次解释了一番距离,几名较为年长的疍民终于如五雷轰顶一般,面色难看地望向江闻,艰难咽下口水。 “贵人,我们恐怕被破船鬼缠住了,如今就算弃船逃生,也会被水底下的蛟鬼拖入水中吃得干干净净啊……” 疍民相互之间对视一眼,转而郑重地对江闻说道:“恩公,你既然有办法渡海而来,与其一同被困在海里等死,不如带着这位姑娘先行逃生!我们弟兄再拼一把力气,也要把你们送到靠岸的地方!” 江闻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纵然这些不识文字的粗汉刻意回避着视线交错,却还是透露出了浓浓的不舍与牵挂,只是凭着血勇与胆气在一意孤行。他们眼中决死的寓意不言自明,是要把命还给江闻作为报答。 “你们怕死吗?” 江闻的心中感慨万千,却都被越来越迫近的乌云所过滤,逐渐剩下一丝丝千锤百炼后精纯至极的东西,反射着眼中的光芒。 “不怕!” 疍民咬紧牙关回答道,干瘦的身躯肌肉紧绷,龙蛇纹身几乎要活过来。 “……你们不怕死就好。” 江闻像是卸下了什么重负般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求有各位鼎力相助,也别笑话江某施恩图报的小家子气了。” 骆霜儿此时也看着江闻,她冷冰冰的脸上就像一面闪烁着寒光的镜子,不动声色地映照着周边的光景,当她看向疍民时,眼中显出的是难以磨灭的炽烈,而望着江闻时,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江某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如今想拜托你们调转船头,往海中的方向走一遭。祸根就在远处的铜船之中,才能将蛟鬼打回原形。若是各位不弃,便把性命都交给在下吧……” 江闻站在万丈波涛之中昂首东望,略显颠簸狼狈之态,随后正经万分地拱手示意,转身面对越来越近的雷云,最终指了一个遥远到不可触及的方位,正有铜船起伏不定。 疍民们面露惊惶地看着海天之间的铜船,已然知道这就是实打实的送死。 沸海杀机四伏,他们纵使能够到达也绝无力气返航,更有可能在半道上就力竭坠海,而波涛滚滚之中武功再高也只是一介蝼蚁,此时转身赴向十死无生的绝境,恐怕是走投无路昏了头才会做出来的傻事。 可他们还是照做了。 疍民们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的什么明哲保身的大道理。可正因为这样,江闻不需要啰里八嗦地告诉他们内情,他们也没再追问江闻到底想做什么,就已经一根筋地再次毅然调转舟头,齐喊着号子划动木桨,头也不回地如利剑般飞出。 江闻的眼神和骆霜儿不期而遇——他们俩都知道,江闻所说的办法也未必就有十足的把握。 “骆姑娘,很抱歉把你也拖进了这件事情中,但江某此时无暇旁顾,也只能带着你往惊涛骇浪中走一遭了。” 江闻就这样在骆霜儿面前盘腿坐下,宛如老僧入定一般沉静,忽略了外界无穷无尽的风雨。骆霜儿从他身上能察觉到一种蜕变洗礼般的痛苦,即便面上神情波澜不惊也无法完全掩饰过去。 “江掌门你知道的,我本就该在这里的。” 运功调息已经过了一炷香时间,骆霜儿还是像咸鱼一般躺着不动,目光直愣愣地看向江闻。 “这里原本不需要你的,骆姑娘。其实你错在被人骗了。” 江闻闭着眼端坐不动,任由老龙在波涛之间穿梭不定,膝盖上横着一把颜色胜过霜雪的古剑,嘴唇微启,传音入耳。 骆霜儿摆烂般地躺在舟尾,淡漠语气似乎不相信江闻所说的每一个字,却还是认认真真地问道。 “嗯,是谁骗了我?” 少女的目光太过执着,幸好江闻是闭着眼睛面对,不用经受什么内心的压力,于是他缓缓竖起三根手指,仿佛从天而降了三座高山。 “骗你的也不单单是某人,而是‘事’。若真要归起因来,那也能说成是三个故事。” 这个弄清楚真相的时刻,江闻等了太久,以至于他直至现在都无法接受真相的模样,竟然会是这么残缺不全,仿佛一具被人以外力刻意捏合的泥偶,拙劣丑陋得令人发笑。 但这件事谁能提前知道?或许唯有真到了知晓一切的地步,世人才只能感叹这世事的不由人意。 江闻默默想到,或许应无谋说的没错,世上一千人有一千种心思,各行其是又何尝不是条路。他们辛辛苦苦罗织起的骗局,既骗过了别人也骗过了自己,无穷迷雾之中透出的真实也杳然难测,让江闻越来越觉得心乱如麻,不管如何入定都找不到心中的那一片丹心,思来想去江闻决定把话都说出来,让这些秘而不宣的东西能多一个知情人。 这样做或许很蠢,可总是蠢不过做这些的人,老龙朝着某个方位疾行而去,凛冽的海风让声音都有些变调。 “哎,那我就说给你听吧……第一个故事,便是‘人间事’。” (一)仙人、海客、应无谋 人间事人间起,纵然已经斗转千年,终究还能找到一丝半缕的交集,应老道先前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可江闻听到一半就弃之如敝屣,连一个字都不肯多相信。 他透露的信息不多,但是已经足够江闻从中猜出他刻意隐瞒的身份——无难怪乎他们师徒两人,会纠缠到尚可喜这档子破事之中。 江闻就算再怎么不学无术,也是在元化子道观里厮混了六七年的人,如今对于这些道教传闻颇为熟知,对方点到为止地说了这些,却独独止步于隐晦深奥的神仙故事,故意没有把话说完。可就像元化子师兄弟分属白玉蟾一脉,应老道的背后,显然也有着一条份外隐秘的道统,还恰好江闻是曾经听说过的那段传闻。 在应老道没有明言的故事之外,阴长生受术于马明生,马明生得道于安期生,这三人都是秦汉年间有名的在世仙人,英伟如秦皇汉武,都曾孜孜不倦地寻找他们的踪迹,想得到他们手中神秘莫测的长生之术。 说什么葛洪传人?鲍靓秘术?阴长生道统? 笑话,应老道他们的身份可远不止这么简单,这群人上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便已经扎根在了燕赵齐鲁大地,并且有了一个闻名遐迩的称呼——“方仙道”。 “骆姑娘,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并且就藏在这片云谲波诡的天地之外?” “不信。” 骆霜儿貌如冰霜地回答道。 “嗯,可他们信。” 江闻一张口,伴随的是狂呼海啸的风雨浪涛。 老龙带着众人飞矢而过,前一秒还在浪尖昂首,下一秒就重重地砸进了洼地,擦着滔天巨浪的獠牙呼啸而过,只留下满地细碎肮脏的浪花,每一步都几乎是踏足于人类孤身出海的巅峰。 与眼前相似,方仙道诞生的燕齐之地毗临大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都引发了人们丰富的联想,海市蜃楼更引起了人们对神仙生活的向往,于是那里自古以来就有浓厚的神仙气氛。 头顶的浓墨雷云紧追不舍,几道海雷劈闪而来,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自不量力,可疍民们铁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一切本就是这残酷的世道逼迫着他们搏命,疍民世世代代如这般踏破生死,能活下来的才是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苗裔。江闻的内心从未如此安稳过,他的脑海甚至想起了一句戏谑冰冷的调侃。 不要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东西一较高下。 江闻按剑不动,目光投向了烟雾笼罩的汪洋深处,世上从未有人逍遥御风,但这才是一切追求的根源。 在“方仙道”的观念中,神仙的最大特点在于形如常人而能长生不死,逍遥自在神通广大。 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突破生死大限,实现个体永生,于是就有代代相传、改良钻研的“不死”之方出现。从战国中后期到汉武帝时,神仙家与帝王相与鼓动,掀起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入海求不死药事件。 “骆姑娘,你知不知道应前辈他们何时来的岭南?又为何要隐姓埋名躲在这里?” 暴雨忽然迎面袭来,将江闻努力发出的声音彻底消弭,疍民的弄险行为九死一生,最后还是出现了纰漏,正巧被一道隐藏在潮水之后的暗涌堵住。狭长的老龙横身无法调转,更难于凭借龙头破浪而去,瞬间被沉重的流水击中,难以控制地朝着一侧翻腾,几乎都要离开水面了。 可疍民仍未放弃,他们眼中的光凄厉得像是恶狼,伸长手臂双足踏地,以扛鼎擎天的姿态反向发力,拼上了身体的重量来调整重心,终于将差点侧翻的老龙压回了水里,桀骜而恶毒地踩在暗涌浪头之上,只露出背上如血鲜红欲滴的纹身。 “一切的一切,源头的源头,是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河上公。” 河上公的出现可以追溯到夏朝之前,最后一次出现则是西汉时的黄河边上,人不知其姓名,因从河上漂来,便称为河上公。汉孝文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滨,常读老子道德经,他故事也见于葛洪所著《神仙传》。 方仙道最为兴盛的时期为战国后期到汉武帝时,而后几乎是随着黄老学派的兴盛衰亡轨迹,在汉武帝之后,方仙道也随着独尊儒术势力成型而瞬间衰败,乃至于转向土地的最南边发展。 江闻缓缓对骆霜儿说,他已经弄清楚了历史上的一个悬疑。 在转折最为关键的那几年,始皇帝已经统一天下,并且东巡到了东海之滨,专门来见当时“方仙道”的门主安期生。帝王与仙人会晤了三天三夜,言谈十分尽兴,从那时起始皇帝就对海中仙山、长生之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随后立即组建了由徐福、卢生等数百人组成的远航船队入海访仙。 可后来,始皇帝也不知道安期生到底飘荡去了哪里。 对于这个悬疑,安姓族谱中就曾隐晦莫测地介绍道:“安期者,齐琅琊人也。祖籍安丘,迁琅琊埠乡,拜师河上公,人谓千岁翁,安丘先生是也。尝闻海上有神山仙草,遂四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然盘古之时,海上仙山五座,各有神药,分食可延年益寿,合用则长生不老,故时人成仙甚多。争奈女娲补天之时,斩鳌足立四极,移圆峤于琅琊,沉岱舆于海底,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 这记载原本说得像是远古童话,但其中指代的地名已经昭然。 沙门岛就是渤海长山列岛(宋神宗年间沙门岛的官员李庆,为了试验安期生的长生古方在两年间虐杀了700个犯人),海中洲是东海舟山群岛(宋代《四明图经》中,有安期生呕血泼桃花的记载),珠崖是海南岛(据《岭表录异》载,珠崖郡有安期生煮白石的遗迹),而被女娲移到琅琊的圆峤山则是日照天台山(这里是河上公悟道之处,也是安期生苦修之所),这些在东晋葛洪在《嵇中散孤馆遇神》有所记载,似乎处处都留下关于安期生的痕迹,却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究竟去了哪里。 故事的间隙风雨迎面,骆霜儿忽然问道:“那安期生最后去了哪里呢?” 江闻冷冷说道:“太史公曰:蒯通善齐人安期生,生尝以策干项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嘿嘿,李少军对汉武帝说‘……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笑这位痴心不死的老人家。” 有人说,安期生虽然没能拯救秦朝,但却很认始皇帝这个朋友,后来西楚霸王高官厚禄邀请安期生出山辅佐他,安期生理都不理拂衣而去,可如今来看,竟然是追逐着某种缥缈虚无的传闻,带着道统悄悄来到了岭南之地,因而开启了这段绵延千年的因缘际会。 长生之药会在哪里呢? 传说中仙药分别是蓬莱长寿菊,瀛洲太阳花,方壶忘忧草,圆峤桃花石与岱舆长生枣,可安期生尝遍之后,恐怕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仙药,似乎就像传闻中所述“仙药不全,非修炼难成仙也”,最后一个可能得修炼飞升的“药引”,便是葛洪《神仙传》记载“一寸九节,服之长生”的岭南九节菖蒲。 到那时候,已经来到岭南的安期生找到了赵佗,变换出了更多的身份。“他”既可以是齐人安期生、也是岭南郑安期,甚至有可能是白云山郑隐,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皮囊,随时都能弃去不敏,江闻甚至怀疑他还曾是马明生、阴长生,也曾经在葛玄等诸多新晋学派门下学习。 到了那时候,这个最后的方仙道可能是个人,也可能是一种思想,更可能是一段虚无缥缈的执念。他游荡在天地间不肯散去,已只为了找到那长生不老的某种可能——直到“他”遇上了葛洪和鲍靓太守,由葛洪摒弃前论,振聋发聩地说出神仙可学,并且把仙分为三等,即天仙、地仙、尸解仙,自此终于衍生出种种牝谷幽林,隐景潜化,解形托象,蛇蜕蝉飞的成仙之法…… “骆姑娘,河上丈人-安期生-马明生-阴长生-鲍靓-葛洪一系,构成了南方神仙道教中的金丹一派仙真,其后皆为此系后人。你眼前的他们,就是这片海上最最执念深重的海客,为了一个愿景能坚持到现在两千年,惹出的事端痴愚到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解释,但这个神话只要还没证伪,那长生不死的神仙之药,就将永远飘荡在这片海天背后!” 江闻的声音并不大,焦灼的语气却感染了龙舟上的每一个人,某种难以察觉的变化似乎正在进行,整片沸海都陷入了让人惊惶的沉默。 就在这时,黑云不知何时开始降落,最终化为了一片涌动的浓雾,疍民即便奋舟也被笼罩在其中,身上的鱼鸟纹身线路愈加灼热发烫,从本就不算平滑的皮肤上肿起,看上去就像是开水浇烫一般吓人。此时老龙的框架都开始摇晃,似乎再也无法维持坚硬古拙的外表,即将化为脆弱的木屑残片,融入这片漆黑无情的水域之中。 “不好,蛟鬼又开始变化了!三变之后云车羽盖,形神俱飞,恐怕就好化成万世不移的南海之神了!” 江闻猛然睁眼起身,冥冥指着大雾笼罩不辨真伪的一个方位,哪里有他最不想看见的情景,语气也生硬了气力。 “最后问一次,你们怕不怕死?” 疍民的气力都已经鼓催到了极限,被困迷雾也在消解着他们的勇气,可并没有一个人放下木桨。 “我们不怕!” 疍民鼓起最后的力气坚持,不断有人力竭支撑不住,身后的人就不由分说地抢过他们手中的木浆,往前替代了他的位置继续奋战,随着能够操舟的人减少,老龙也只剩前半段还有人在划动操控。 迎着潮锋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头顶连成一片的五处浓墨雷云,似乎也在追着他们不歇,而这群绣面纹身以象蛟龙的疍民,干瘦而精壮的躯干上血管根根贲起,赤红的双目更是充斥鲜血,似乎正欲以命为烛尽情燃烧,再来和这天公斗过一场! “不怕就好,便有劳诸位再送江某一程吧!” 回答江闻的是绝对的沉默,老龙半瘫着身体飞奔疾驰,速度却越来越快,大雾中唯有因疼痛绝望而赤红的双眼闪烁,宛然是水面上不肯死去的罗刹恶鬼,专注于齐步划桨以至于让老龙几乎飞起…… 思路客 “咚!!!” 巨大的声波让人耳膜炸裂,数百年的老龙头终于支撑不住,撞碎在了某种坚硬异常的物质之上,仅存疍民也全都被掀翻落水,江闻瞬间如大鸟般从舟尾飞起,一手抓着骆霜儿施展轻功跃上半空。 浓雾因一声巨响掀起了波纹,阖舟此时独剩船尾两人,骆霜儿如大梦初醒地望着四周弥漫不尽的浓雾,一种深深的茫然感瞬间笼罩了一切,更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可江闻已经猛然站起,因为那艘斑驳遍体的大铜船已经拨开迷雾,矗立在了亘古不化的水面上,细微到变形、范痕、残损、铜臭都清晰可见,发丝般的铸造纹路也尽皆呈现,他终于可以确定这艘铜船并非幻象,而是一件实打实存在于世上的古物——漂荡千年的伏波铜船,终于来到了他们的眼前。 “还想听这第二个故事‘地上事’,就随我来吧……” (二)地脉、故智、骆元通 兵法曾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可真的陷入死地,生机又要在何处寻找。如今两人登上了锈迹斑斑的大铜船,数百年的老龙和疍民也已经被吞没于波涛,更没有了后退的余地。 “骆姑娘,现在我们走的每一步都要格外小心。蛟鬼此时还在变化,此时可能就在我们身边,毕竟这些无形无质难以理解的存在,正用一种极快的速度在与外界融合……” 江闻与骆霜儿冒险登上铜船,入眼只见无数的尸骨堆砌,海风中却总有一股喊杀击鼓的惨烈之声传荡,只要他们的脚步在船板落下,就会有鼓声喊杀随之而来,缠绕在他们的周身不去,这使得气氛愈加凛然,抬头却又四顾茫然。 江闻手持湛卢宝剑举目四望,只见天地间都被灰暗浓重的雾气所笼罩,方才从天而降的五处墨云排挤开日月星辰,此时已经不由分说地困锁住了这艘铜船,仿佛也在阻止着江闻他们继续踏足其中。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蛟鬼的变化,对方在褪去羊角虎纹怪异模样后,正以极快的速度同化着这片沸海,因此蛟鬼才能逐渐化形为风雨雷电、雾霰冰霜,肆意操纵着南海之上的万物。 这样的结果恐怕谁也接受不了。 “我猜到了所谓龙脉就是脚下的土地,却没想到沸海的可怕之处。古人早已发现它的底下并不安静,大地深处巨大的断裂,让这里有着隐晦不祥的沟沟壑壑,哪怕是最小的一处,也足以藏下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骆霜儿已经开始听不懂江闻所说的东西了,但她还是静静地聆听着一切,下意识地想要记忆住这些内容,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浮现出水面,让她也忍不住出现了思维的交互碰撞,在电光石火间照亮了真相的形状。 “为什么船上有这么多的尸骨?”因此她决定换个话题。 可听到问话的江闻笑得十分诡秘。 “江掌门,是我问错了吗?” 骆霜儿问道。 “不,你没问错,但你要知道以白骨镇蛟的办法,不会是唐时冯冼两家的独创,他们也不过是沿用了前人的故智——看来很早就有人发现蛟鬼对尸骨情有独钟了。” 江闻抚剑叹息,“只是不知道这些白骨是马伏波伐破的五溪蛮,还是屠睢攻杀的南越之民。” “骆姑娘,你错的地方在于骆老前辈让你学的傩舞,并不是用在这些看得见的地方。” 江闻忽然笑了起来,将手拢在袖子里。 “先前你所做的一切,海上傩舞是错、刀劈雷霆是错、孤注一掷还是错,你就像个登错了台、唱错了戏的伶人——好吧,这件事其实也不能怪你,本来这些事应该是有别人来做,可那人猜出自己的处境不妙,因此立马溜之大吉了。” 江闻口中所指的,无疑就是临阵脱逃的吴六奇,因为这把湛卢宝剑,原本就应该在他的手中,他就应该和骆霜儿互为表里对付蛟鬼,才会有一举建功的可能。 江闻想清楚了。 在想清楚这些之前,“为什么要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似乎一直都是谜团,就连骆元通都对女儿讳莫如深,但他言之凿凿不曾动摇的必备之物,除了骆霜儿所佩的韩王青刀,就是这把湛卢宝剑了。 韩王青刀对应的傩舞,但为何骆元通确定傩舞能驱邪?湛卢宝剑对应的又是什么?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行之有效的办法了? 最终让江闻想通这一切,还是因为红莲圣母派人送来的《睽孤风土记》残本线索。 残书中原本有两个故事,其一是“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抱以着腹,以左手五指更弹之,以为节,舞者应节而舞”,其二是“阳羡县东有太湖,中有包山,山下有洞穴,潜行地中,云无所不通,谓之洞庭地脉”。 这两段故事貌似毫无关系,应该只是微不足道的民俗传说。 可在他见识过了骆霜儿镇邪的十二神傩舞之后,立刻猜到了了所谓的“越俗”和“应节而舞”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这本书很可能是不动声色地为世人,留下了对付蛟鬼的办法。 后一个“洞庭地脉”的传说,则更加确切地对应了江闻的猜测。同样是地脉传说,同样是潜行交通,广州城下亲眼见证的“广州密道”就有着如出一辙的“无所不通”,证明眼下怪异绝伦的情况并非偶然。 而湛卢剑的线索,也是这本残书留下的最重要线索,其实就在书籍本身——也就是作者周处身上! 周处在除三害的事迹之中,“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恐怕就是他察觉并记录下洞庭地脉见闻的契机,否则如何能有入水漂流数十里而不死的故事呢? 湛卢宝剑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号称“出之有神,服之有威”,湛卢剑出炉之后,为越王所得,直到三国年间,湛卢剑在江南悄然出现了。 周处刺虎杀蛟之后似乎受了刺激,逐渐洗心革面,彻底为家乡除了三害,而后拜陆氏二兄弟为师,在东吴名士陆云和陆机门下得传许多古籍,江闻怀疑这是魏晋挥犀客特有的幡然悔悟,而传说中,后来伴随周处东征西讨? ??武器,就是这把湛卢宝剑。 后来历代几经辗转流传被南侠展昭所持有,随后湛卢宝剑就淹没下了历史的长河之中,直至被骆元通、陈近南联手掘墓,才让巨阙、湛卢两把陪葬宝剑再次出现在了世上。 江闻猜出这些的时候,也觉得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有些牵强附会,但作为世上仅存的挥犀客,他江某人已无法置之不理,那骆元通就必然是深信不疑,否则绝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有意无意地与书中安排如出一辙。 不管是广州府地下的龙脉还是潜藏涌动的蛟鬼,实则都是这片大地之上古已有之的存在。唐人以庙镇压蛟鬼一旦失效,就只有才有别的古法进行压制,到了这里,骆元通送独生女儿前往洞庭湖习武的因缘也更加明晰,毕竟按照《睽孤风土记》书中提示,除了傩舞“镇邪”,还要有宝剑“斩蛟”。 “骆姑娘,这把剑的故事我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关于你的事。” 江闻拨开堆积满地的枯骨,露出了铜船上平整光滑的表面,一个个开阔的圆圈错落排布着,难怪只要脚踩碰撞,就会发出隆隆作响的鼓声。 而这条锈迹斑斑的铜船结构也分外独特,中空结构让它的声音传播能够逐级加强,不管是风雨浇打、海浪拍击,最后都化为大海之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传荡在海商的噩梦中。 “你且看这艘伏波铜船,残留有太阳纹、变形羽人纹、鹭鸟纹和眼状纹,船面平整之处面阔丈余,分明就是马援南征获骆越铜鼓后,刻意浇铸镶嵌上去的。《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出征交趾,得骆越铜鼓,铸为马’,又有谁能想到铜鼓其实,是被铸造成了这样一艘大铜船。” 江闻伸出一根手指,叩响了脚下大铜船的外壳,一股清越至极的响声缭绕而起,依靠着船体各个角落特殊形状的纹路配饰,逐渐加强萦绕到冲天而起、四野响震。江闻指着脚下飘荡于万丈波涛的大铜船,等到如雷的震动消散杳然之后,才继续说道。 “当初的伏波将军看来也找到过克制蛟鬼的办法,只是终究棋差一招,时隔多年反而被蛟鬼所利用。骆姑娘,按照越俗,饮宴即鼓盘以为乐,那么脚下这艘大铜船就是为你伴奏的巨鼓,而你这位傩者必须在铜船之声中应节而舞,才能镇压得住往来憧憧的水底蛟鬼!” 骆霜儿沉默不语,缓缓从舟尾坐了起来,她大概其是有了一种真相大白却难以接受的体验——这件事本不算什么要紧,偏偏又是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嘴里被说出,这就让人更加难以释怀了。 “骆姑娘,这世上有些事情不敢对人说,有些事情是不想对人说,但还有一些事情,恰恰是没办法对人言道。计划被打乱成这样,本来应该已经是一片死局,可谁知有疍民阴差阳错闯了进来,以人龙之阵打破了蛟鬼的封锁。” “尸骨塔、铜鼓音、人龙阵、南海神……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百越之民这么早就有了对付蛟鬼的办法,但事实是一代代人都从中汲取灵感并且改良,终于保得岭南千年来的平安。” 江闻闭着眼都能察觉到浓雾中愈加凛冽的恶意,但他还是云淡风轻地盘坐在原地。有些事情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心里乱糟糟的感觉也慢慢化为平淡,自己似乎又变回了武夷山大王峰上,那个闲云野鹤、无所事事的道人,随手扣动起了伏波铜船。 “应老前辈一门以为这里是登仙之台,可惜这里之后白骨累累,倒是这股不怕死的劲,还真有些升仙的气魄。此地冤魂终古不散,今日由江闻击节,就请骆姑娘你再舞一曲以飨亡灵吧。” 骆霜儿闻言将身一转,一跃登上了铜船船舷之上,用船家拳如履平地的功夫站稳脚步,一边是巍峨渊海一边是铮铮白骨,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进入了傩舞姿态。 傩舞本应戴着按诸神性格雕刻出来的面具,或金刚怒目,或温文尔雅,或慈眉善目,极其传神,凭着精湛娴熟的雕刻、简洁明快的刀法、柔美流畅的线条,刻画每个傩戏人物的形象、性格和身份。 但这些繁文缛节在骆霜儿身上,此时都不再需要,傩神身上凶猛、狰狞、威武、严厉的种种气质,说到底都不过是她天生面具上的一抹颜色,并且在随着观察者的角度开始变幻,直至五彩斑斓得难以分辨。 “江掌门看好了,这一曲就是尚在十二神之上的方相之舞。” 漫天黑雾之中,骆霜儿无视了仍旧袖手旁观的江闻,皓腕与韩王青刀交映,碰撞出了阵阵铿锵之声,作为这场玄奥古朴舞蹈的律动,而江闻所做的事情,就是随着节拍缓缓扣动铜船,让沉默悠远的鼓声再次响起。 沉威难测的节奏中,江闻闭上眼睛静静分辨,似乎有某种精神超越了躯体,正从远处飘飘然地穿越而来。 他的模样和十二凶神截然相反,带着一股迥异世俗的神性,外貌怪异却又让人凛然,他有四只黄金铸就的眼睛,目光明亮清澈,身上蒙着熊皮,一手拿着戈,一手提着盾,用缓慢而威严的步伐向这里走来! 漫天黑雾忽然挣扎了起来,从中又能看到一丝丝怪异绝伦的影子潜伏摇晃,宛如深潭水底起舞的龙蛇,试图向更加渺茫的地方下潜去,可方相神的脚步更加急切,拿着戈敲打四周,举手便将隐匿在这里的孤魂野鬼驱赶出去,江闻哪怕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风雨阵阵漂摇不定,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惊扰驱逐,掀起了这漫天的异状。 鼓声愈加激烈,黑雾也更加难以定形,起伏飘散得像是在风沙肆虐,正被一点点从这片沸海之中驱逐出去,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伏波铜船的鼓声响如雷震,身披熊皮的方相神愈发忿怒,逐渐显露出兽像,一道道云纹缠绕在它的周围,四只通红的眼睛因为阴气而显得十分粗狂,面部一转显露出嘴下二长齿外露的鬼像,面目更加狰狞可怕,手足各三爪,行于水上流云之中,划破了无穷的混沌! 可在声调最为激越,节奏最为紧张的时候,鼓声脚步忽然消失了。 江闻察觉脚步声不见踪影,睁开眼睛发现骆霜儿站在原地不动,嘴里吐出的鲜血已经把胸口的衣服都染红,气息也变得紊乱微弱,显然这一段方相之舞的负荷,超过了她如今所能承受的极限。 随着方相之舞难以为继,此时铜船之上浓雾减弱,天上又出现了五朵浓墨般的雷云笼罩不去,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子还在其中氤氲,以雷霆接连在海天之间,让海面再一次涌起恐怖的浪潮,一切似乎回复了原本应有的模样。 “江掌门,能告诉我最后一个故事吗?” 将蛟鬼打回原形的骆霜儿,只感觉自己经脉如火焚烧,口鼻之中不断涌出腥甜的鲜血,但她竭尽全力想要倾听江闻会说些什么——骆霜儿知道这件事并没有任何用处,但她还是想要记住这些东西。 “骆姑娘,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对了,你怕不怕死?” 江闻如此说着,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骆霜儿的肩膀上,随后不由分说地猛然发力,打破了对方辛辛苦苦保持着的平衡,将她从大铜船的船舷之上推了下去。 看着骆霜儿神色愕然地坠落而下,江闻却没有要移开视线的意思,语气也更加扑朔迷离。 “最后的事情与你无关,但若是你非要知道的话,这件事可以叫做‘天下事’……” (三)天心、霜剑、广州城 才一眨眼,暴雨转瞬即至,漫天风雨淹没身影,沸海大潮於四方滚涌而来,几乎要把这艘大铜船也掀翻入海。 江闻立身于伏波铜船之上,滚滚波涛已经几乎要与他的脚步平齐,大雾之中的风平浪静果然是假象,如今的急风骤雨才是蛟鬼被逼现身的异状,这种挣扎不但没有给江闻施加压力,反而让他窥见了其背后的色厉内荏。 可江闻站在浪头,仍旧没有动手。 他将自己封在无能为力的状态已经很久了,因为他清楚知道武功的极限在什么地方,面对着无形无质、隐藏于自然现象背后的蛟鬼,他甚至不能像对付黑眚那般挥剑驱逐。 人力有穷时,当真正的恐怖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江闻不断警醒自己要留有余力,想出办法对付真正的的敌人,而不是卷入那些世世代代的内耗之中。 眼前的潮灾已经出乎想象,即便有疍民冲破了困锁、骆霜儿阻止了融合,可是“五羊舞于庭”的惨事依旧没有停止,这说明蛟鬼对这片土地的影响,如今不能够用玄之又玄的夷希之物来揣测,必然已经深入到这方世界的深处了。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江闻最担心的就是蛟鬼影响到了这片沸海的物理现象。蛟鬼隐身在自然现象背后,江闻亮剑于漫天风雨面前,两者强者躲藏弱者追逐,才形成了如今绕柱般的局面。 现在的双方都在等。蛟鬼等着时间再次隐身于自然现象,想要跻身成为南海之神,而江闻急迫着计算着时间,不断挑衅巨龙换取机会,双方各怀心思却又不肯放弃。 江闻仗剑而立,千头万绪也只剩下了一句苦笑自嘲般的话—— “这广州,好大的风雨啊……” 是啊,好大的风雨,他还记得天然禅师在江闻面前提起‘大雨将至’的时候,就是这种无可奈何的高深语言,也把事端引向了重云密布的高天之上,只是自己直到最后才理解清楚。 风暴潮能否成灾,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最大风暴潮位是否与天文潮高潮相叠,尤其是与天文大潮期的高潮相叠,如果最大风暴潮位恰与天文大潮的高潮相叠,才会发生眼下这般的特大潮灾。 以后世的学识结合今日的风雨异象,如今按理说已经到了初六,又没有南洋的台风来袭,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灾害,眼下场面着实匪夷所思,除非天文大潮确确实实在冥冥之中出现了…… 关于珠江的江潮,《羊城古钞》说:“春、夏水头盛于昼,秋、冬盛于夜;春、夏水头大,秋、冬小。”而由于海洋的滞后性,海潮的天文大潮一般在朔日和望日之后一天半左右,即农历的初二、初三和十七、十八日左右。 这两个时间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很可能是蛟鬼千百年前荼毒这片土地的余祸。如今夷希之物的存在已经超乎了想象,江闻必须不断打破自己脑内的桎梏,即便自己在对方面前只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他也要将这份意识化为兵器,给对方致命一击。 “嗯……除非有某种肉眼看不见的天体,正释放出巨大的引力作用在这片海域之上,也就是有一种无形的‘凌犯’正发生在我们的身上……又或者是在这片看不见的水下呢……” 中国古代星占中常常关注凶险的异常天象,而“凌犯”也是其中之一,所谓“凌犯”就是一个天体靠近另一个天体,意味着“侵犯”之意,每当发生凌犯现象,古人都会对其进行相应的占验。 肉眼看不见的、质量极大的星体,投射于这片沸海之上,导致了眼前天崩地裂般的绝境,这本应该是天方夜谭之事,可就像“天方”《回回历》引发的传闻故事,都在告诉江闻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中国传统历法无法预报凌犯,凌犯只能依据实际观测,使得古代天象记录中存有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无法解释,这也就给了许多人制造谣言的机会,也产生星占上的迫切需求。 洪武大帝朱元璋对此事极为重视,可在当时能够精确计算五星“凌犯”现象的,只有元朝时回回司天监留下的残本《回回历》,还有仅存于元宫废殿之中、几名疯疯癫癫的天方国的色目人。 时间来到正德十三年,钦天监漏刻博士朱裕上疏请求修订历法,在指出《大统历》岁久失修的同时,也提到“《回回历》时刻分秒与天不合”等问题、希冀借此机会重修历法,并且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友顾应祥前来编修。 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长兴人。弘治十八年进士,官至刑部尚书。还以博学多才、精通历算而知名。 但这本就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要知道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回回历天文表和算法的理论基础,是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几何天文学,其中需要还有建立模型的宇宙框架、天文观测基础、数学方法等等,而中国古代历法本身都是以实用算法为中心,较少含有这种专门进行理论性探讨的内容,导致天文学逐渐从科学理解陷入文化臆想,往往只会“范围天地之虚谈”,不懂得“七政盈缩迟疾之所以然”。 在缺乏相关基础知识的情况下,顾应祥对《回回历法》“历理”的理解显然十分困难,面对着古代天象记录中数量庞大的凌犯观测记录,则让其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努力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数十年后顾应祥的弟子,身为名儒与术数大家的唐顺之,决心接着师父的努力,算出五星纬度精准预测“凌犯”现象的本质,以弥补古代天文学的短板。 可客观情况的限制下,唐顺之还是在“凌犯”问题上碰壁,只能参照中国历学中的相关知识,对残本《回回历法》的术文以及立成表进行一些综述和解释,最后得出的一系列似是而非的结果。 为了解决疑难,唐顺之不惜通过某种方法找到了那几个疯癫天方国色目人的笔记手稿,根据其中癫狂离奇的记载进行推测解读,最后发现问题的根源竟然指向了脚下的大地,正在产生某种莫名的影响,时时刻刻在日月五星之间,导致计算的星道轨迹产生偏差。 这个难以解释的偏差,被唐顺之称之为“最高行度”,并且这是一个无法测准的“活数”,就像活物一般变化不定难以琢磨,一切盈缩入历,都必减去那个“最高行度”,这一切都导致唐顺之的五星纬度陷入难产,只能在书中写道: “作历造月道而不造星道,盖未备事也。星道委曲万殊,所以不容易造也。” 但有记载表明唐顺之并不是一无所获,晚年的唐顺之不断警告门下弟子“休住”,不要再去推演计算,或者解释《回回历》中的那些古怪名词,更不要和钦天监里神神叨叨的天官接触,否则必将引来大祸。 门下弟子自然也曾问他为什么如此,唐顺之却只是隐晦万分地说道——“祸首正在三垣之间”。这一切被记载在唐顺之徒弟周述学的万历版《神道大编历宗通议》之中。 这些天文星象学的东西曲折离奇,江闻原本听着都觉得脑壳生疼,可身处命在旦夕的当今,江闻的大脑却马不停蹄地推算着这些轶闻,让他逐渐追寻着难以理解的真相,开始猜测难不成真的有夷希之物做到了大象无形,能够作用于自然现象之间? 这件事显露的端倪依旧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依据江闻如今的了解,唐顺之还有个身份是当年江南明尊教的红阳护法,因此他对于夷希之物的了解必定远超常人,也只有这些本质上就匪夷所思的存在,才能让这样一位文武全才也陷入不可知论的魔障。 更重要的是,他明尊教红阳护法的身份,就代表着他也应该知道《睽孤风土记》中的辛秘,乃至于包括其他事物的存在,此时就在他的手里…… 急风骤雨仍未止息,大洋的底部传来了阵阵怪声,似乎有某种庞大至极的东西在蠕动苏醒,清晰的声波沿着海面还是晃动,直到江闻的脚下,头晕、烦躁、耳鸣、恶心等等一系列症状纷至沓来,蛟鬼仍不愿放过江闻,竭力想要打断他的思考。 20世纪90年代,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NOAA)曾监控到一种光传递就超过了许多大型生物的频谱,并且明显有别于大西洋鳍背鲸、太平洋蓝鲸、座头鲸等等大型的海洋生物。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个次声波声音的来源距离监测点有4800公里,如果它要是真能发出这种叫声,最起码的体型要比蓝鲸还要大上三十倍。 由此科学家们推测太平洋海底,可能存在一种如同山脉般潜伏着的巨大生物,不断释放出夹杂于循环海浪中的恐怖怪声,致使无数的船员被次声波逼死,化为海上漂流的鬼船幽灵。 庞大的海底怪声不断涌来,就像一个痴愚巨人在颟顸咆哮,不断侵蚀着人心的根基,寻常人即便碰上这种无形无质的存在,也只会被当成是因压力过大而发狂。 蛟鬼的手段阴险隐秘,显然是已经打算将江闻置于死地,面前的蝼蚁干扰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不得不除之而后快,江闻以掌力拍击在伏波铜船的船身之上,制造出如雷震般的隆隆巨响,终于片刻对抗住了突袭。 “我不知道你想表达的东西,但你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才会让我来到处‘登仙之台’。” 冰冷的雨水沿着面庞流淌,江闻几乎要睁不开眼了,于是他索性闭上了双眼凭借着高深内功修为,压制着五内如焚的感觉。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灰色如卵石的事物举到高处,朝着几欲沸腾的大海说道。 “你如今需要的,其实是我手里这颗摩尼宝珠对吧!” 摩尼宝珠,此宝光净,常人佩戴能够照见三生,脱离苦海,轻松逼疯了诸如张无忌、赵无极这样的人中翘楚。同时此宝不为尘垢所染,此宝光净,不为尘垢所染,若以青物裹之投水,水色即青,红黄赤白,亦复如是,能够给这片世界染上本不属于的颜色,让某些存在更加轻易地染指其中。 江闻如今面对着的,是他所遇见过最最危险的敌人,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能是螳臂当车。 即便他没有睁开眼,也能察觉到一道绀青色的雷电从墨云浓雾之间劈下,强烈的光芒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隔着眼皮都能够灼伤视网膜,更不曾放过饱经折磨的耳膜。 强大的压力在头顶徘徊,看来蛟鬼除了对于尸骨那莫名的痴迷之外,也难逃对于摩尼宝珠的觊觎,此刻终于甘愿放弃一直藏身的风雨雷电,用超乎自然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一鳞半爪。 被雷电击中的水面,猛然出现了一道墨绿色的滚动漩涡,似乎有万吨海水正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其中,霎那间就吞噬于无形,更有无数水藻残骸聚集在漩涡中心,随后被肮脏海水无情地暴露出来,显露出一块竟然有些干燥的土地。 江闻明白,这个交易已经被对方认可了。蛟鬼因为自己融入自然现象的选择,此时无法直接作用于江闻的身上,也没办法突破这片海洋的限制——这片海洋,似乎本就是对蛟鬼的一种桎梏禁锢,它唯有想尽办法同化融合,才能逃出这座监牢。 蛟鬼承诺的东西也很明显,只要江闻将摩尼宝珠抛入其中,他就能依靠着漩涡逃出生天留得一命,额头的冷汗从未停歇,可江闻却忽然开口。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铜船左近的水底本就遍布着这样的漩涡,你如今用这一道雷劈开水面装腔作势,恐怕不会比我如今轻松到哪里去吧……” 江闻猛然睁开眼,摩尼宝珠迟迟没有抛入水中,看着头顶徘徊不去的乌云,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关于“乌云”的故事。 故事的开端在19世纪末,主流学者纷纷认为物理学科的大金字塔已经落成,宏观世界万事万物一切都可以由很简单的法则解释,各领域完美自洽,物理学研究不再有任何的前途可言。 可完备理论上方的两朵“乌云”,证明他们对于世界的美妙认知都是错误的。 短短之后几年内,爱因斯坦发表相对论成功驱散了第一朵乌云。普朗克提出量子假说,驱散了第二朵乌云。随后爱因斯坦更进一步引入光量子感念解释了光电效应,波尔建立起原子理论,量子理论雏形显现。两座更加巍峨壮丽的城堡建立起来,物理学由此华丽的进入量子时代。 而在这座巍峨城堡、华丽神坛的背后,是两场惨烈之极的战争,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也隐藏在这云谲波诡之中,只给世人留下了一道捉摸不透的影子。 驱逐了乌云之后,物理学家早就对于平静有序、充满数学对称美的宇宙不抱有希望,他们中的某些人根据万有引力的广义相对论,认为假设磁场、电磁波跟地心引力互有关系,透过特别的仪器和足够的能量,能够使光线弯曲,而让实际的物质变成隐形,甚至倾向于认为强烈的磁云能够重新排列人类和物质的分子结构,使其进入另外的时空。 1943年10月28日,美国海军在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船坞举行了一项秘密实验,实验围绕着一项秘密武器进行,目的是使“埃尔德里奇”号护卫驱逐舰(USS Eldridge DE-173)在观察者眼中隐形。 据说参与实验的包括尼古拉·特斯拉、冯·诺依曼以及爱因斯坦等当时最顶尖的天才科学家,在船上搭载的两台大型磁场产生机启动后,在一团绿雾包围消失,几分钟后才重新出现。 但隐身实验没有如预期般成功,搭乘消失又重现的“埃尔德里奇”号的一些船员,无故被镶嵌在船体的墙上,跟船上的钢板完全融合,或者是两个人的身体已经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活着的船员们,大都已经陷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中,其中不少船员已经死亡,更有不少船员身上残留被高压电焯烫的痕迹。 雅文库 后来根据船上的记录仪显示,“埃尔德里奇”号在那短短的几分钟之间,竟然处于几千公里之外的太平洋中心某地,并且遭到了某种包涵强光、引力、磁场、热能的攻击,精神也被某种程度扭曲控制。 据接受了心理医生治疗的船员描述,说当时他和他的兄弟跳下甲板被困在绿色浓雾企图逃生,却发现自己跳进了“一条隧道”来到了海底,他还说自己见到了一个会飞的人…… “就像我一直认为的,不要你用与生俱来的天赋,去和别人活命的本事一较高下啊……” 在极度的无能为力中,江闻忽然笑了起来,被刻意压制封锁的剑意再一次如排山倒海般涌起,沿着人体周天正经奇脉运转不休,五花八门的内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行作用,让江闻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清晰看见一块凸起一块凹陷的怪异模样。 人体周天被扭曲压榨到了极限,凛冽剑意又裹挟着内力倒转十二重楼,从江闻的眼耳口鼻倾泻而出,化为了一声突破天际的叱响,就连漫天风雨都为之撼动,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江闻的剑意游动旋转,凝结为一场以江闻自身为中心的风雨涡旋,每一颗雨滴都化作利剑般的模样冲天而上! 江闻此时无法发出声音,他一心一意地保持着着周边风雨被剑意侵染、内力挟制的微妙界限,做出了以人身影响天地的危险动作。 人身沟通天地看似玄妙,其实原理会和张嘴吸气、抬手擦汗一样寻常。人类身为天地生灵,无时不刻都在和天地想通,只不过人力终究是有极限的,寻常人砍柴可以,搬动十丈之木不行,戏水可以,潜入百丈海底不行,这个极限就是沟通天地的上限,一旦超越就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但江闻面对着愈加险恶的夷希之物,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招式,才能威胁遏制住这些存在。别的思路或许他没有,但当初武夷山上超越极限的一剑,江闻是怎么也不会遗忘的。 那一剑所代表的,是千百年来面对长生诱惑却不曾动摇的浩荡之心,是传承万古薪火永驻也难以改变的忠贞侠义,江闻明白自己要做的不是拿着好刀好剑去行侠仗义这么轻松,他作为挥犀客要做到的,本就应该是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去创造奇迹! 江闻自问在这一路上,他的心中还有许多的困惑迷惘,在这个时代之中仍未能烛照前路一往不悔,想要复刻幔亭峰顶的人心之剑不啻于痴人说梦,但是面对着眼下远胜从前的强敌,他忽然明白了—— 自古天心不足可以人心补之,而如今人心之缺,又为何不能以天心填之?蛟鬼既然躲藏在风雨雷电之中难以寻觅,那江闻为何不能也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再创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剑势”呢?! 摩尼宝珠暴露在风雨之中,忽然放射出了无穷多灰暗的光芒,照破了头顶云层中潜藏着的光怪陆离,五朵浓云背后的存在竟然层层叠叠缠绕在一起不可断绝,似乎也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模样显露出真身。 以江闻为中心的雨势倒转,已经化为了比周遭风雨更加凄厉的模样,浩瀚无匹的内力支撑着凛冽剑意高速旋转,又在摩尼宝珠的催生之下变得更加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若当初是武夷山上不平则鸣的人心剑,那么今日就是浪兼天涌地极剑。自古不平则鸣,苍生疾苦,尚可喜自以为能靠着阴招永镇天南,我今天就要让他知道一地自有一地的人心相背!” 千百年在蛟鬼面前,岭南人或跪或拜、或战或降,却无一例外都是为了生活能够延续下去,他们正在拼尽全力地活着,江闻今日不是假惺惺地为了什么万千生民悠远性命而来,反而是被狡猾的当地人算计着按住脖子强喝水,催着赶着来送死的! “骆元通,你罪大恶极啊……可事到如今,这雨也该停了!” 仍有雷电隐隐想要靠近,但伏波铜船上的狂暴鼓声已经冲上了云霄,彻彻底底压制住了浓墨乌云所释放出的声响,兼且完全驱赶开了海洋深处的破坏之音。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指出:“夷人谓黑曰卢”,湛卢宝剑此时的剑刃不再欺霜赛雪,化身成了深湛至极的幽泉之色,挟着不可抵挡的煌煌天威,只一抬手就刺破了天上浓云,从天而降的暴雨和倒卷而上的剑雨,竟然一同消散杳然! 光怪陆离的影子随着雷闪从天上坠落,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闻再次看到了有一道状如长蛇,其首如虎的怪异形状,连接在水面到乌云之间的遥远距离,竟然转瞬即逝地出现在眼前。 这次距离之近,江闻甚至又看见有怪异形状上有突起在之间交叉,就像两支肆意生长的畸角! 在那一瞬间,铜船、风雨已经和江闻融为一体,成为瀚海之上独树一帜的凶神,江闻面露痛苦之色,传出的声音却带着狂放不羁,湛卢宝剑应声而转,摩尼宝珠万道毫光几乎要刺瞎人眼,瞬间就让蛟鬼所处的漩涡也无处遁形! 他既像是说给蛟鬼知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只见江闻脚下的伏波铜船已经承受不住凛冽剑意的切割重制,开始不受控制地分崩离析,化为漫天铜屑,船体中无数苍白骸骨因而倾泻入水,激荡起猛烈至极的浪涛,也奏响了毁灭的号角。 此时五朵雷云就在他的头顶徘徊不去,此时的海天看着格外幽悄溟昧,江闻站在船舷之上进退两难,抬眼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后走在赴海绝途上的,依然只剩了江闻孤零零一人,仓猝而来的剑雨也势弱。 江闻没有任何犹豫地一手握摩尼宝珠,一手持湛卢宝剑,失去剑雨相伴的他此时孑然一身,正用一种斗转星移的姿态冲天而上,以绝死的姿态朝着墨云而去。 霜寒一剑,斗转星移。 霹雷与毫光丝毫不让,很快就将一切都掩盖在刺目的光线之中,但瞬息后再次升起的,是一道凛冽苍凉到了极限的剑光…… 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独钓时 云翳飘荡在层峦叠嶂般的灰色天空,起伏跌宕也挡不住来回逡巡的视线,更遮不住沉珠浦上满地茕孑的身影。 那里就像一池沉湛到不见底的寒潭,蓑衣钓客与潜跃鱼龙正隔着一吹即散的浮萍对峙,两处所见皆是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只比拼着谁的耐心率先耗尽。 有圈涟漪因风而起,幽幽然窥照出了无数奇形怪影,于是一只布满黑斑的握竿手似乎惊起欲动,指掌上焦灼与沉寂交织的矛盾无处遁形,可风波微澜之后,身影却仍旧结结实实地端坐水面,仍旧等着猎物真正上钩。 “竟然还没到收钩之时?本王可是等得好心急啊。” 尚可喜满是黑斑的脸上神色不形于外,兜鍪挡住了阴沉如鹰隼凝目的表情,背景是无数铁甲精锐。 眼下没有池鱼、他也不是蓑翁,尚可喜其实只是站在高阜隐隐眺望,宛如一位临渊观鱼之人,可当他手中马鞭无意识地垂落,就犹如一只投入水中的钓钩,被双手抓握得无比稳当,足以照见其中万分的的胜券。 尚可喜不悲不喜地感叹道,缓缓回马归帐,如今无数人的性命系于一身,却总有浮萍般的记忆浮上他的心头,长久挥之不去,也恰巧遮住了他眼中的炙火。 他的真实想法没有言明,也无处诉说,因为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作为一个钓客俯瞰全局,竟然是这样出奇的体验,能让原本无处安放的万丈雄心,逐渐如天际云龙一般能幽能明、能巨能细,呵云吟雨、无不随心。 谋士金光沉默不语,如今每到雨天他的右侧伤腿就会隐隐作痛,这是当初不愿意投靠尚可喜想要逃离,被打断了腿留下的顽疾,但谁知世事难测,最后的事实证明面前的独夫枭雄,竟然才是自己的明公真主。 金光望着马上的身影微微一叹,并没有打算回答尚可喜的问题。 明主也罢伯乐也罢,都已经是昨日黄花,如今平南王府真正的谋主,已然重新出现在了大帐之中,无人知晓他的心思。 ——嗟乎,这是何等的谋略,他竟然怎么也看不透。 金光暗暗感叹着对方的手笔,自己枉然白首穷经,直至今日才得以窥见其中一斑。 是啊,一切似乎都变了。 改变是从朝廷奉旨勦灭南少林,和四省兵败武夷山开始,时至今日遑论朝廷还是反贼,都在竭力招揽武林高手为之卖命,双方争斗的层面,也早已从州府间明刀明枪的阵战,转为了江湖上你来我往的较量。 天意人心,似乎总如舟浮水,飘荡在这些看不清真貌的暗流之上。 于是乎,朝廷开始封官赐爵招纳贤才,靖南王府耿家将福威镖局视作心腹,平西王吴家更是早早就笼络大批高手四处行动,在这样的场面下,世人都以为稳坐广州城的尚可喜,也必然会用厚禄珍玩收买人心,以换取江湖层面的一战之力。 可谁能知道,在李行合的谋划下,尚可喜这次施展的野心和手段,远比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高远! 他表面上不过问武林之事,任由少林武当在广州城中大打出手,实则早就设下了一出天罗地网,要引诱这些武林人士入瓮,乃至于背后主使之人上钩,一切就如同今日般顺之则生逆之则死,从而藉此掌握一批比其他势力更为凶狠、更为听话的爪牙! “王爷不必担心,小人布下的这处钓龙局才刚刚开始发力,眼下这帮武林匪类负隅顽抗,自然有人会去对付他们。” 李行合阴鸷的面貌,总能和周围晦暗的环境融为一体,脸上甚至还带着得谄媚的笑意。这人明明最为胆小怕死,却总能谋划出最为疯狂的计划,解衣盘礴欲钓龙,金光不敢想象面前之人该如何狂妄,才能生出瀚海钓龙的念头。 令人费解的是他口中一连串的毒计阴谋,在眼下风霆挟海涛齐来的时分,竟然也渐生出几分钱王射潮的豪情。 漫天风雨里,金光下意识地望着大纛回了中军帐,又听见了某人的声音。 他虽然还紧跟在尚可喜身侧,但仍是忍不住回头看向策划这一切的李行合,此人如今就穿着素袍藏在伞盖之中,偶感风寒般缩成一团,声音悄悄袅袅地从中传出,于字里行间,满是不可告人的意味。 “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王爷如今按我所说行事即可。咱们真正要紧的,还是后面的事啊……” 尚可喜默默点头:“先生说的在理,就依你之意行事。” 寥寥数语后便是万籁俱寂,在噤声亲卫的铁甲摩擦和衔枚战马的摩踢之声中,尚可喜的视线再次延伸,想看看李行合所说的攻心之术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视线的尽头,在那里有人正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一切都在如李行合计划的方向进行着。 “哦?似乎有人上钩了。” ……… 陈家洛等人都很是清楚,围而不攻必然是想一网打尽,对面这是谋划着攻心为上,等着己方投降。 平南王府如今围而不攻,反而派出了一名高手前来搦战,却是在换着花样斗将,这让心高气傲的武林中人岂能容忍,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火气,暂且依靠先前殿后偏弱之人前去迎敌。 陈家洛长吁出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沉珠浦,只见轮番大战过后的高手人人带伤,几名负责破阵的顶尖高手更是元气巨损。如今赵半山苦战脱力、无尘道长负创严重,用剑高手更是因为刀剑对决,已经被迫到了内气衰竭的边缘,金纸般的脸庞透着苍白。 如今纵观全场,似乎只有一身月白僧衣的五枚师太还神完气足,但她独身一人盘坐诵经,闭目绝然不管这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经将一生死、齐彭殇的白骨观修炼到了最深处…… 身心的疲惫不断袭来,陈家洛压制住了内心的杂念,如今之计只能抓紧时间调息恢复,维持一战之力。 “还有谁愿意一试,老夫尽可以奉陪。” 须发花白的老者出手疾如鹰隼,口中嘬劲也如鹰声唳叫,一连三招金爪铁钩先后飞至,招式之间杀气浓烈,煞气更是极为骇人,以一敌三自然存着夸耀功夫的意思,纵使当面的三名武林中人的功夫也不俗,却仍然被一击逼退,两边霎时高下立判。 此人身为十几年前就已经名震江湖的老牌高手,不论招法还是劲力都不可小觑,打出爪力足以刻石留印,与他交手之人一旦被不慎打中,双手必定又痛又麻,胳膊肿得老高,灰溜溜败下阵来。 已经有眼尖之人认出来了,面前的是嵩阳派掌门白振,如今也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急先锋。 寻常高手只能拖延一时,可这每一分每一秒,都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士气迅速耗竭,如今距离不战而降或许也只剩一根稻草了——就像眼下,已经有三五个意志不坚的人打算望风而降了。 反正在江湖中人眼里,力战而败不算丢人,至少也曾尽力为之过了,仁至义尽,还有什么好说的。 陈家洛养气功夫还算到家,可还是差点被这些人的行径气出内伤,眼见面前形势到了危急关头,随即强撑着身体起身,打算施展以柔克刚的拳法,先抵挡住白振的挑衅再做打算,可偏偏在他之前,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抢先出阵。 “好,就由我来会会你!” 一道昂藏的身影猛然站起,不顾身边之人连声劝阻来到阵前,双臂奋起千钧之力,不由分说地摆出迎面开山的架势,跨步而来快如雷奔抢到近前。 闻声的白振凝神一看,当即双臂展成鹰翅,避过了锋芒外露的一击。 白振神情一肃,这才发觉来到面前与之对敌的,已经换成了一名相貌粗豪、方面阔口的大汉,双臂齐使出一路势若奔雷、迅如闪电的拳法,每一拳掌击出,口中便是一声断喝,让人心神震惊。 这路拳法凌厉迅猛,纵使以白振的江湖阅历也捉摸不透跟脚,眼花缭乱中只见对手或先呼喝而掌随至,或拳先出而声后发,或拳声齐作,或有声无拳,几乎将喝声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声也愈响,所及之处神威逼人,竟然以刚克刚,渐渐压制住了嵩阳派掌门白振的绝招。 周遭喝彩声开始响起,一声声文四哥好功夫传入白振耳朵里,让他也不禁感叹江湖果然后浪推前浪,不知不觉间,江湖上竟又有这样的豪杰人物粉墨登场。 “平南王爷求贤若渴,今日愿意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弃暗投明的机会,阁下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白振的大力鹰爪功也擅长以刚克刚,偏偏今日难见寸功,这让他对面前的江湖晚辈起了惜才爱才之心,再次开口劝道。 他的大力鹰爪功横强霸道,目力更是老辣,几次快攻之下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路数,察觉眼前这人外伤未愈,导致招式之间颇多破绽,只能依靠着以快打快的搏命打法弥补不足,一旦落入长久相持之后即使不至于落败,也免不了伤势加重危及生命。 “不需多言!” 文泰来自然知道自身的情况,可如今红花会的兄弟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唯独剩下自己先前被众人拱卫保护,勉强还有一战之力,此时若是当了缩头乌龟,如何对得起帮众兄弟的情谊。 于是他闷哼一声压住伤势,奔雷手更是毫无忌惮地全力施展,霎时间竟然犹如三头六臂的金刚明王一般骇人。 眼看又是一轮快攻,白振明白对方吃软不吃硬,于是渐渐开始留手后撤,似乎愿意将胜利拱手相让。 可不论对方如何诱劝,文泰来的表情依然不动如山,强壮体魄在大雨中变掌收招,随后冷冷说道:“有劳白掌门费心,但你劝文某改换门庭弃暗投明,焉知文某眼中的你我孰明孰暗,又焉知在在场的武林同道眼中孰正孰邪?” 白振面色一凝,看着武林中人眼神中逐渐同仇敌忾的模样,恍然想起几天前自己还与这些人欢聚一堂,当时的自己位列上宾备受敬仰,如今却被不咸不淡地冷眼以待,心中就是一凛。 可他还未从迟疑中回过神,就又瞅见自己身上的武官袍服,先前的疑虑转瞬间又烟消云散。 “老夫不是来与你做口舌之争的。老夫只是可惜你这一身武艺白白葬送,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后侥幸能活下来,武功也要尽废了。” 须发花白的白振悻悻然地说道,“你们如今意气用事,等到了我的年纪,就未必还有这些气力。不妨看看四周围着你们的精兵强将,今日断无负隅顽抗之生机,若不是平南王爷心善不忍见血流成河,也不会派我来劝你们迷途知返。” 话音落下,先前文泰来拼死挣回的士气又再次落入谷底,被围困的武林群雄茫然若失地抬头,众人只见城南三里沉珠浦,此时随着海潮飞涨,岸渚几乎已经与水面齐高,海潮涨落的平明时刻鸥鹭惊飞,满天都是肃杀之气。 诚如嵩阳派掌门白振所说,镇南王府带着三千亲卫精锐,早已将沉珠浦团团围住,刀戟如林地困锁住百十号武林高手,里三层外三层不留余地,今日显然是插翅也难逃脱了。 而不远处,天蓝甲胄的尚可喜正骑着深黑良骥登高而望,更让武林人士阵营中依然气氛凝重,就和远处的玄天一般颓败颜色。 “想活命的人跟我走吧,终究是同道一场,何必白白丧命呢?” 白振撤去了大力鹰爪功的指力,又回到了徒子徒孙门之中,也有孤零零几个武林人士低着头随之而行,换来了其他人的沉默以对。 众人明白,武林群雄纵然高手如云,尚可喜却不是无力勦灭他们,眼下陷入僵局的原因,似乎仅仅是基于投鼠忌器,双方都还不想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到那时候武林高手终究杀不死尚可喜,尚可喜也要付出心腹人马损失的代价。 如今任谁都知道今天的形势,是断无安然无恙和解的道理,总是要有一方主动投子认负,显然尚可喜这是在做最后通牒,再往后便是耐心耗尽,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了。 文泰来终究还是气力不济,猛然开始剧烈地喘动,身形却如山岳般横亘在暴雨中不肯倒下,原先敷用的金创药也被悉数冲走,身上崩裂的伤口不断流血出脓,可他还是靠着一股豪纵气力,站在原先与白振交手的方位,即便天崩地裂也不会动摇后退半步。 “可否带老夫,一同前去面见王爷?” 此时人群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模样垂垂老矣,衣袍间也满是污泥,腿上似乎还有旧伤,总之和面前骁勇桀骜的武林人士显得格格不入,不论怎么看,他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是出现了,这也让一众武林人士都显得意料不到。 一时间,按剑盘坐的黄脸高手面容微动,运功调息的陈家洛皱起眉头,铁棒老者和红衣女子怒目以对,唯有冷若冰霜的五枚师太恍若不觉,任由这个佝偻老迈的身影踽踽独行。 可最后谁都没有动,就像是鱼儿望着水面的涟漪消散,又缓缓游回了莲叶之下,仰瞰着触摸不到却又近在咫尺的苍天,不言不语。 “老朽也随你走。” 白振先是错愕,随后又陷入深思,不知心里做定了什么打算,便不置可否地任由老者一并离去了。 ………… “王爷,白掌门带人求见。” 此时大雨霖铃,众人只见到帐外是官服老者和稀稀拉拉几个人,纷纷皱眉不语看向李行合,暗恼先前这么大费周章地行事,竟然只带回了三五个武林高手,甚至还滥竽充数地弄来了一个垂老之人。 帐外的尚可喜仍旧骑在骏马之上,冷冷扫过众人,不以为意的眼神兀自就要往别处去,只道这次李行合还是失算了分毫,并没有钓上来他所说的大鱼。 “平南王爷,草民有要事禀报!” 猝不及防间,人群中的老者竟然挣脱队伍,忽然跪拦在了尚可喜的马蹄之前,侍卫们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拦驾,并且差点就闯入了尚可喜的七步之内,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眼下看谁都像是刺客。 同行的武林中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得帐内一阵哗然,亮闪闪的钢刀已经抵在喉咙上,此时就连嵩阳派掌门白振都不例外地被刀架住,只见他枯瘦的脖子绽出一道道青筋,却终于还是没有抵挡,只是转头默默望向而一切的源头,面色难堪地嗫嚅道:“李真人,我都是按你所吩咐,把主动投诚的人带来……” 李行合将一指竖在嘴上,表示不需多言,他此时纵然被众目所向,仍旧悄然不语,独守着置身事外的闲适,不轻不重地咳嗽着。 门口的亲卫业已经把刀架在了老者脖子上,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即厉声喝问道。 “老东西不要命了?你分明不是武林中人,为什么和反贼们混在一起?!” 已为鱼肉的老者面对刀斧加身,只露出了一丝苦笑,模样看着比天外的凄风冷雨还要苦涩几分。只见他缓缓跪倒在污泥之中,稀疏的花发紧贴着头皮,就像是被打湿的窗户纸花一般滑稽。 “本王还以为,你们会派来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原来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只剩你这样的残喘老卒。” 尚可喜的声音冷冷传来,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老朽姓温,草字玉钦,见过平南王爷……” 话音未落,温玉钦的唱名就已经被威严之声打断,只是对方没有逼问拦驾的缘由,也没有责骂自己的莽撞,反而说出了些意想不到的话来。 “哦?浙南温家?本王知道你。” 尚可喜的语气颇为平淡,却让在场之人再起了一身冷汗。 这寥寥数语的背后,是尚可喜对于广州城中事物超乎想象的掌控,他们难以想象在这不动声色的十年间,尚可喜究竟为了掌控广州府付出了何等的努力,才能将这座天下大邑的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也更难想象城中还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他。 “浙南温家,乃是崇祯首辅温体仁的旁支,当年虽说不如世代公侯,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你们在早年间,先是被分家篡夺基业逃入岭南,后又牵扯进绍武案中被李成栋杀尽满门,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如今竟然只剩你一个垂垂老矣的教书先生。” 尚可喜此时缓缓转身,双眼满是刺骨寒芒,“广州城的儒道佛三家,唯有你们儒教一直避而不见,当初‘南园十二子’个个慷慨壮烈,可自陈子壮、黎遂球兵败身死之后,门人就东躲XZ不愿为本王效力,不想竟凋残至斯。哼,岭南儒学一脉今日前来,莫不是要行‘临危一死报君王’之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行合一眼,但李行合却保持着诡秘的笑容,至今不做声响,秉承着垂纶者独有的沉默。 想要掌控广州城,就势必要争取到这些岭南士人的支持,当初的李成栋、佟养甲不懂得这个道理,便遭遇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叛,遍地反声杀之不绝,只因为在他们不懂,这岭南终究是岭南人的天下。 “王爷明鉴,老夫手无缚鸡之力,绝无刺王杀驾之心……” 温玉钦跪地而行,似乎想要尽量来到近前,却被亲卫拿刀严严实实地挡住,只能低头讷讷不语。尚可喜向亲卫递去一个眼神,亲卫随即会意狞笑着问道:“老头,你当真要面见王爷?” 温玉钦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于是亲卫迅如闪电地将架在脖子上的刀抽走,似乎是鼓励一般地用刀背拍着温玉钦的后背,“那就得先保证你不是刺客。” “……如何保证?” 亲卫言罢也不搭理温玉钦,将他扶起的同时,顺势将仍旧错愕的温玉钦双手抓起,腰刀沿着指节奋力一挥,只听得筋骨断裂之声响起,便有两个枯瘦如柴的事物滚落在泥水之中。 温玉钦的惊愕伴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唯独痛呼之声还没响起,就已经消散在了暴雨之中。 “尚王爷,老朽今日冒昧……嘶……是有机密之事相告……” 温玉钦双手拇指被斩断,让他纵使是高手也无法再握刀用拳,彻底断绝了后患。 伴随着血洒当场,他跪倒在地艰难痛苦地来到尚可喜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剧痛一阵阵袭击着他的意识,就连说话发声都难以维持。 “王爷……你可知他们是谁……” 尚可喜目光如电,心知他所说的必然是被围困的武林之人,可他依旧没有打算回答半句,静待着温玉钦后面的话语。 “老朽打探到几人的身份……青衣老者乃是闯王帐下郝摇旗,红衣女子乃李岩遗孀红娘子,高瘦的剑客,更是李闯当年的贴身四大护卫高手之一……” 几个名字传出,中军大帐之中针落可闻,很难想象这些十几年前还名震天下的人物,如今竟然丧家之犬一般被人困住,更难以想象这件事背后,会有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寓意。 幸好他们不用再多想,温玉钦已经把话直接点破了。 “他们都是闯逆‘十三家’之人……原本盘踞在湖北与朝廷为敌,今日来到广州城,必然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尚可喜听闻神情逐渐专注,察觉到温玉钦的面色因为失血逐渐苍白,声音也趋于微弱,这才示意亲卫紧绑住他手上伤口防止进一步失血,随后淡淡问道。 “老先生那依你所见,究竟是谁要谋害本王?” 温玉钦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原先跪地不起的姿势转为盘坐于泥水中,在暴雨中缓慢地挥了挥手。 “尚王爷,如今天下各家反王衰微,郑氏困顿于闽海,桂王逃奔于西南,闯逆余党更是龟缩于西川不能抬头,有此魄力劝动天下反贼与王爷为敌的人屈指可数,难道王爷的心中没有答案吗?” 尚可喜的表情逐渐锁紧,似乎在字斟句酌地咀嚼面前老者的话语,全场幕僚也随之陷入沉默。谋士金光似乎能察觉到主公眼中熟悉的杀机此消彼长,可偏偏在杀机最为鼎盛的时候,缓缓看向了李行合。 “咳咳王爷,依小人之见,其中纵使没有那个老家伙的算计,也少不了他的煽风点火……” 被刺骨的杀意目光直视,李行合脖子一缩,露出了一丝谄媚的笑容,云淡风清地说道,“但王爷明鉴,如今天下能够劝动闯军出手的人已然不多了,小人敢以人头担保,这绝不是那个老家伙的手笔,倒不如听他把话说完,看看香饵究竟钓上来了什么鱼……” “好,本王也猜到不会是尊师,可这人究竟是谁,倒是颇为难猜啊……” 尚可喜似乎知晓了心中的答案,于是面色凝重地又看向了温玉钦,可温玉钦却忽然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得中军大帐人心惶惶。 “尚王爷,那人自称苍水先生,数日前他从江门而来,在城外东岗已经与老朽见过面,还托我传诗以达王爷圣听,今日老朽就斗胆一诵……” 话音未落,温玉钦就已经用一种苍凉乖张至极的语调,对着大帐朗声说念诵道。 “五羊城,我生之初犹太平。朱楼甲第满大道,中宵击鼓还吹笙。南隅地僻昧天意,二王赫怒来专征。城中诸将各留命,百万蒸黎一日烹!” 几名亲卫此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前来想要捂住老者的口,而温玉钦就像行尸走肉一般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嘴角却是讥讽戏谑的冷笑,良久才瘫倒在淤泥之中,只剩进气没了出气。 “好一个‘二王赫怒来专征’,好一个‘百万蒸黎一日烹’!难怪你们岭南儒脉对本王如此仇视,原来早就有了怨恨忿懑之心,起了谋反叛逆之意!” 尚可喜的面容逐渐扭曲,眼神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杀意,换做谁也无法将他,再和平日里扮作万家生佛的平南老王爷联系在一起。 “本王知道了,老先生今日来这里是特寻死的!我早听说张煌言意图勾结夔东十三家扰乱天下,快说!他如今在哪里!” 尚可喜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张煌言! 如果说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名字,能让尚可喜心头疑虑难消,那么张煌言此人必然在列。 寻常人只知道郑成功攻无不克、声势显赫,却不知道郑成功能在江南风卷残云般收复四府三州二十四县,辉煌战绩背后,绝少不了张煌言三入闽关、四渡长江的有力支持。 稳坐了广州城十年的尚可喜自有他的骄傲,即便再怎么勇猛超绝的猛将前来攻城略地,他也不放在眼里,君不见当初如李定国、郑成功也在尚可喜手下折戟沉沙,可唯独是屡败屡战、民心所向的张煌言,才是他真正担心的对手。 正是张煌言多年抗清打下的基础,已经成了一块金字招牌,让郑军在攻略江南时如鱼得水,而即便张煌言手中兵力不足一万,船只也只有几十艘,昨岁仍然能顺利攻克仪征,进逼六合,一路上沿江百姓热烈欢迎,甚至有“吏民赍版图迎降五十里外”的场面。 这样的民心绝非挂着“前明”招牌就能换来,要知道就连清庭顺治都只能依靠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才遏制住日渐兴盛的声浪,这足以证明了张煌言此人究竟是有多可怕! 但他想不通的是,张煌言身为江南士族,颇为迂腐地以忠君效死为命,寸步不离自己认定的的主公鲁王监国,因此还宁愿和奉立隆武帝为正朔的郑成功产生龃龉,如今为何会放弃多年努力,特意跑来岭南搅局? 可一旦张煌言真的和岭南士人搅在了一起,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数倍于江南总督的重压了。 温玉钦气息微弱地笑着,单薄老迈的身躯在泥水中慢慢挺直坐起,朝着尚可喜俨然回道:“如今张苍水就身在城中,更是联络了诸方反清义士前来,不日之间,广州城遍地都将是杀汝而后快之人,试问明日的广州城,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哈哈哈,好一个白首死士!好一个孤身来人!为了拖延本王的脚步,竟然有如此计策!来人,先将这狂徒抓起来,记得提防他咬舌自尽,我倒要看看张苍水有什么手段,能在本王的手底下翻天!” 尚可喜怒极反笑,身穿天蓝铠甲点将而出。一切果然又被李行合猜中,暗处的涌动早已冲着自己而来,可敌人越是显露出水面,他心中的杀意就越发不可控制,一旦原先平静水面开始鱼龙潜跃,就将是他大开杀戒之时。 此刻,老谋深算的平南王没有打算对付温玉钦,他可以不去赌对方是否在虚张声势,可以不再顾虑伤亡,命人强行攻打武林人士所在的营盘,等击溃俘虏这些人后再慢慢拷问,可他更需要关于张煌言的下落! 但没过多久,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尚可喜麾下的一名探马竟然浑身是伤、手持令箭地直闯入中军,望见大纛后立即滚鞍落马、厉声禀报道。 “启禀王爷,五仙观中方才忽然杀出了一彪人马,贼军兵卒数量不下千人,张游击一时抵挡不住,被他们攻破营寨向沉珠浦杀来,如不及早防备恐将腹背受敌!” 这话如石破天惊,军中幕僚都在苦苦思索这广州城中如何能藏下千人的贼军,但他们更不会怀疑探马会无缘无故地谎报军情! 而话音未落,方才被遣出得那一名斥候略显仓皇地去而复返,沉声对尚可喜说道,“王爷,那群武林中人忽然反杀过来。如今暴雨成灾弓弦尽坏,赵参将正带人抵挡,故奏请王爷带着中军后撤二百步为宜!” 大帐之外喊杀汇做一处直冲云霄,沸海之中更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金鼓之声,浪潮之间反复沉睡着千军万马一同苏醒,就要反向海岸上杀来。 众人眼见局势忽然变化,中军大帐里不禁一阵骚动,但尚可喜却面色不变地下令,语气中满是冷意。 “老先生好算计,竟然以身作饵激怒老夫,让大军露出破绽易于突袭,只可惜这些雕虫小技,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 与尚可喜对视的李行合沉吟带笑,阴鸷表情格外瘆人,两眼直直看向已然视死如归的温玉钦,双手不知不觉地绞在一起盘算着什么。 “速命前军停战,与中军连成一片,其余人等随本王出阵,今日必斩反贼而还!” 尚可喜再次跨上骏马,只见烈烈纛旗随风而动,甲盔在暴雨中齐放光明,三军随令进发时地动山摇,无不将其徐如林表现的淋漓尽致。 广州城中的消息让尚可喜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不敢去赌面前的老人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于是他开始了此生最为精彩的表演。 谋士金光还想说些什么,他纵把满腹兵法搜遍,也找不到因怒兴兵的好处,可李行合却不紧不慢地从他身边晃了过去,由两名粗壮道童撑着伞盖已经在外迎接,嘴里幽幽叹道。 “钓龙局,钓龙局,也不知水下还藏有多少东西……那老东西教我的东西果然还有留手,这回他为了弄死我灭口,当真是不惜血本啊……” ………… “杀!” 四野之间喊杀声遍起,沸海狂潮也扑面而来,尚可喜稳坐中军号令严明,三千亲军接敌即退。 行军布阵瞬息万变,尚可喜早已在厮杀搏命中窥得真髓,见那支南门杀出的贼军正气势如虹地杀来,而先前自己布置的守军只能望风披靡,就剩数百人被杀散驱赶着冲阵而来。 他们远远也看见中军所在,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救援,而是亲卫甲士们以三敌一的无情斩杀,有些溃兵不得已只能转向贼军而去,最后如风流云散般彻底消失在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积雨暴烈如雷,双方距离在只剩三百步远时终于望见了彼此,忽然杀出城中的贼军显得格外狡猾,眼看溃兵没能冲阵成功,便佯攻擦着侧翼而过,还故意将平南王府的张游击,那颗插在旗杆上死不瞑目的人头高高举起,张扬万分呼啸而过。 尚可喜骑在马上不为所动,一众武将也隐藏在布甲之下默不作声,任由贼军悍不畏死地发起接触进攻,转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沉珠浦上的武林人士。 ——因为如今的沉珠浦上,借机休整片刻的武林高手已经开始全力进攻,兔起鹘落间刀光剑影、拳锋掌劲几乎夺去了世间的光芒,所有武林中人都化身成为沉默的杀戮机器,将每一分力气用在毙敌杀戮之上,平南王军北侧的围困战线,霎时间便摇摇欲坠了起来。 “本王竟然中了缓兵之计……幸好本王知道你们在等什么,我又何尝不是……” 此时无需尚可喜下令,正面战场已有铁卫坚守,而背面也自有安排。只见平南王府的三大高手已经悍然出列,鄂尔多、纳兰元述和白振带着自家精锐人马从中军杀出,直赴锋线,其中还有一名手持黄金棍的高手也带队列阵,算起来竟然也同样是百余名的武林中人! 谋士金光见布局底定之后,两处战场就再无阻碍,这下才稍显安心。而尚可喜麾下的精锐本色更是展露无遗,骤然遇袭毫不加沮,当即投入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残酷厮杀中。 前所未有的暴雨淹没视线,做为主将的尚可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猛然拨马,冥冥中看向了远方。 他的视线穿越过手持长刀的千余老少,这些面色黎黑之人个个头缠布条、身穿劲装,将双手挥舞成风,进退如电,刀头更因为沾血而寒光湛湛,令人见之丧胆。 而在千余贼军的阵头,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手持金刀站在阵前,一双虎目烁烁放光,寒风撩动着须发凛凛生威,老者眼中寒芒四射,金刀之下无一合之敌,无数锐士随之砍杀而来,所挡着死,威严竟然丝毫不逊色于顶盔掼甲的尚可喜! “好一个三千花山盗,金刀骆元通……” “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第二百零一章 叵耐灵鹊多谩语 一声鹊欢啼,惊破满山春色,此时午后暖阳徜徉在山水怀抱中,满眼都是林中碧绿苍翠,古木参天成片。 矮枝灌丛之间,有青苞白花穿插错落有致,野径横然其中,更有兽道人踪相衔迂缓而去,视线方要到山坳,便见着浓艳的绿色跃然欲出,似乎随时会因屐齿印染,而缓缓延展到天边。 在这样绿树簇拥、野花盛开,苍趣山水与幽山古径交相辉映之所,一阵清幽之风悄悄掠过,最终吹入了一棵高约四丈、径宽十围,鬼斧神工般中空成巨大树洞的古树之中,也为这处幽悄到近乎凄寒的空间,带来了一丝阳光暖意。 “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江闻的声音从树洞之外传来,语调懒散闲适,似乎正倚靠在树干上晒着太阳,竭力享受着平静无奇的生活,丝毫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而洞内一声不吭,宛若无人。 “三天了,大小姐,你好歹起来走两步吧。” 江闻的声音继续响起,随着午后的暖风无所不至,甚至还听出了一些晨睡初醒后的慵懒,也显得格外地没心没肺。 可洞里仍旧没有音讯。 “在下向你道歉好不好,好歹跟我说句话,呆在这里快闷死了。” 察觉到树洞内始终没有反应,外面才传来了一阵窸窣耸动的声音,随即就是布履倏忽落地、衣角掠过枝叶,江闻的脸这才猛然显现,探入树洞之中。 说来也奇怪,这个大得惊人的树洞里,居然架着一张床,供着一尊佛,还有位置支起一口锅,俨然是僧人用以避世修行的禅室。 可往此时的树洞里看去,却见到一位相貌娇憨的少女,正平躺着在石床上无动于衷,乃至于见到江闻走进来,还特意面无表情地把头侧向另一边。 “还在生气呀……” 江闻挠了挠头,虽说是要道歉,可他也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呀——自己不过是先把她推进水里差点淹死、后拿韩王青刀来劈柴开山、又在煮粥混进去了致幻蘑菇,应该不至于这样三天不跟自己说话吧。 见娇憨少女还在扭头赌气,江闻思索了一会儿,便退回树洞口缓缓说道:“霜儿姑娘,其实江某打听到了一点外面的消息,特此前来支会的……” 不出他的所料,江闻敏锐地发现少女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虽说还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呼吸心跳的节奏都快了一拍,显然这种枯燥生活,让她也有点受不了。 数到今天,江闻和骆霜儿两人已经流落在山中旬月了,每天除了想方设法恢复身体,就是寻觅着栖身之地。两人不敢轻易暴露行踪,幸好一位广西口音的和尚“主动”让出了自己修行的树室,两人这才算是落了脚。 而此时,最让他们好奇的问题,莫过于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霜儿姑娘,江某打听到我们现在,居然身处在宾川州左近的山里,往北走上两日,约莫就是大罗卫指挥使司的所在了。” 江闻思索着自己搜罗来的见闻,继续说道,“确切点说,我们如今就在苍山洱海的北侧,鸡足山的脚下,也难怪老是在这儿遇见和尚……” 江闻口中的鸡足山,原名为九曲崖,因山前列三峰,后拖一岭,形如鸡足而著称。这座鸡足山除了景色雄奇苍翠,还是一处著名佛教圣地。 据说昔日祖师迦叶尊者在释迦牟尼佛圆寂后,来到鸡足山持佛赐祖衣入定,以待弥勒下生,而鸡足山也成为迦叶道场,山上存有许多珍贵古迹、鼎盛庙宇,鸡足山在鼎盛时有三十六寺,七十二庵,一百零八所寺院,僧众更达五千之多。 但重点不在这里,关键在于鸡足山位于云南境内,江闻也不知道为什么先前还在南海之外恶斗五羊的自己,一觉醒来会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云南——他此前最后的记忆,还是自己拼尽地极剑招对付夷希,眼看蛟鬼想要逃窜,便手持湛卢宝剑入水,投身到了茫茫的洪波之中。 那时的他很清楚,沸海的生机仅存于水面漩涡之下,南海本是对蛟鬼的枷锁,底下无数暗流漩涡早已打开,与四通八达的广州地脉融为一体,因此看似十死无生的地方反而能逃出生天,就像东晋周处“入水击蛟行数十里,经三日夜竟杀蛟而出”,因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借着洞庭地脉化险为夷。 在那时候江闻,其实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他不得不将乾坤一掷,幸好从结果来看是赌对了,既然自己与前后脚坠入漩涡的骆霜儿能脱身活命,蜑民应该也无大碍,只不过前者流落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这未免也太远了吧…… 随着一阵回忆袭来,江闻脑海里又冒出了一些挥散不去的记忆,当时如果还有的选择,江闻就绝不会跃入漩涡之下,直面那些跟蠕虫一样纠缠在一块的“五羊”。 在追入漩涡的时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狭小”空间中,江闻恍然察觉到了一个庞然大物被迫挤压蜷缩着,仿佛是一坨一坨纠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牠们丑陋地彼此纠缠在一起,并且不断地在狭小空间中分裂、增殖,随着江闻的冒然闯入,便整群立起上半身张牙舞爪。 江闻此时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为牠们面前,地脉已经如同一具巨人躺卧的尸体,各种组织器官都在遭到破坏,结缔组织开始融化,筋络失去韧性,血管的内层开始破碎,残渣混进血液里在各处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处脏器坏死。 不远处,因剑溃死的五羊还在流淌脓血,但他远远没能摆脱如山的噩梦,因为更多枯竭衰朽的一切,都在向着江闻坍塌奔涌而来。无声隆响传荡在耳边,深渊中似乎有一块漆黑至极的巨碑迎面而来,而自己唯独能倚靠的,只剩掌中遇水则化为湛黑的长剑…… 树外的莺啼鹊闹唤回了江闻的意识,直入骨髓的恶寒在慢慢消退,却始终徘徊在他的心间,不时显露出一鳞半爪,怎么晒太阳也无法驱散。 于是他继续说道。 “骆姑娘,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想到了,这条路是你爹想方设法留给你的活路。骆老英雄如此舐犊情深,你又何苦在这里怄气呢?” 江闻缓缓说着,内心也不得不感叹骆元通此番的手笔之大、心机之深,瞒过旁人不说,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骗过了,毕竟谁也想不到这处必死之局的生门,竟然开在了汪洋浩荡的南海上。 但细细想来,骆霜儿此番若是呆在广州城里,不管骆元通如何细心呵护,乃至于费心地藏匿他处,骆家也都要面对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到那时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场是注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庙行镇压蛟鬼之事,以骆霜儿之能力、水性,都有极大的概率从水底漩涡脱身。 这处生门,是骆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独自扛起的一切,就连骆霜儿、应老道都瞒了过去,更遑论茫茫世人,也就是说在世人眼中,骆霜儿已经是一个葬身南海鱼腹的死人,纵是有所怀疑,也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云南大肆搜捕。 更重要的是,骆元通先前故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盆洗手大会”,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导致此时的骆霜儿,基本等同于在武林众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说如今的这个世上,只要骆霜儿不主动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绝不会有人能找到她! 江闻每每想起骆元通在风雨如晦的中庭,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都会察觉到这份舐犊之情沉重到了极致。 在这份心机面前,江闻也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当今天下硕果仅存的挥犀客,一旦把对付夷希之物的心思转在别处,顷刻之间能掀起这般滔天彻地的浪潮——那时如果入海的不是自己,而是原本计划的吴六奇,此时恐怕断无生还之理! 可惜的是这份苦心,他的女儿似乎不是很领这份情。 在骆霜儿的角度,她所感觉到的是爹爹欺瞒算计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却变着花样把自己排除在外,这让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点就气得道心破碎了。 “骆姑娘,有些话江某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此次打探除了这些,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广州,还有你爹的消息……” 江闻深谙一个道理,就是在女孩子闹脾气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件事上纠缠太久,有时候转移注意力更重要,于是故意说得支支吾吾,一脸难色,拖长的重音更是显得心思很重。 话音落下,江闻果然发现躺在石床上扭头不语的骆霜儿,正慢慢地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一时间娇憨懵懂面容和冷若冰霜表情撞在一起,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江闻。 此时无声胜有声,江闻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明白了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可要知道云南与广东两地远隔何止千里,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走完都嫌勉强,两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难上加难——除非这个消息震撼到能不胫而走。 而骆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现在了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里,那么以骆霜儿的悟性,自然能察觉到不妙的气味。 “骆姑娘,我打听到广州城里如今已经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们殊死镇蛟的前后,各路反王人马齐聚在了广州。其中永历帝手下大将李定国,更是不晓得如何,忽然从云南杀到了广州城外,差点将尚可喜当场斩杀,达成‘三蹶名王’的壮举。” 虽说难以理喻,可云南的李定国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吴三桂、两广总督李栖凤的重兵封锁,自己却莫名其妙从南海古庙跑到鸡足山下,这两者要是没有点联系,怎么都说不过去。 可猜到端倪的江闻,此时仍旧以淡漠疏离到置身事外的态度说着,这份明镜心态,是他从沸海之上就挥之不去的东西,即便口中说着令天下惊骇的消息,他脸上的神情也依旧没有一丝多余变化,继续平静说道。 “如今各路人马围绕着广州城内外开始厮杀,清庭大军又忙于围剿厦门郑氏而无力支援,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逆浪滔天,就是这旬月间最为妥帖的感受,仿佛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饵入水中误惊起无数蛟龙,水底潜藏的须踪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龙蛇也要随之蜕化,借着云鬃雾氛直干云霄,让去年因郑、张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动的江山尘势,再次嚣嚷而上! 骆霜儿的眼神有些闪动,江闻知道这是她在担心自己爹爹出事,于是带着宽慰的口气说道。 “放心吧骆姑娘,你爹目前没事的。尚可喜想必知道了他是这次的幕后主使之一,如果他被尚可喜抓到,肯定会五马分尸、四方传首,绝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 江闻如此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骆霜儿却微蹙蛾眉,要不是韩王青刀如今插在了江闻腰间,可能已经上演一刀封喉了。 江闻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连忙补充道,“骆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在诅咒令堂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李行合的下场罢了。” 江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据闻李行合这个王府肱股,半个月前被尚可喜拉到中军帐前千刀万剐,还刀刀避开要害,足足剐了三天三夜,最后才一刀斩首,将首级拿来祭旗。” 江闻还没想通李行合这个江湖骗子,为何如此遭尚可喜忌恨。就算是他用计不成反落圈套,似乎也不应该落得这般卸磨杀驴的下场,除非这件事他也牵扯其中,害得尚可喜一步步落入了如今的田地。 民间关于李行合的消息,如今也是甚嚣尘上,甚至流传出种种不同的版本了,什么李行合勾结反贼里应外合,什么尚可喜有龙阳之好因爱生恨、乃至于李行合身具二势玷污了世子之信,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却似乎都解释不了李行合被处以极刑的原因,也就不说出来污染耳朵了。 想到这里,江闻倒是又想到了另一个民间传闻,连忙献宝似地对骆霜儿说道。 “霜儿姑娘,要说这次除了反王人马齐聚广州,最令世人震惊的还属大明长平公主,也携带着崇祯皇帝的遗诏现身,而这位长平公主,居然就是你紫衣姐姐的师父五枚师太!” 被江闻无形中转移了注意力的骆霜儿,终于略微沙哑地开口说道:“五枚师太?居然会有这种事?” 江闻缓缓颔首,摸着下巴说道:“千真万确,如今就连崇祯遗诏的字句都被人传抄誊写,传遍州郡,沸沸扬扬不可断绝,想必有更多人会趁势而起,让清庭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骆霜儿脸上微微露出喜意,可过了片刻,娇憨面容又带上了懊恼之色。 “那又如何?崇祯皇帝生前都无法平定乱局,难不成死后反而能一诏安天下?爹爹如今卷入其中,只会过得更加如履薄冰……” 江闻却嘿然一笑,露出了一丝狡黠的模样。 “霜儿姑娘,这就是你错了。如果说崇祯皇帝的真遗诏,那肯定派不上用场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传的假遗诏,却说不得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假遗诏?” 骆霜儿杏眼微睁,似乎不明白江闻的话是什么意思,低声问道,“你又没亲眼见过,怎么知道遗诏是假的呢?” 江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关于这里面的细节确实很难解释,而且历史上关于崇祯遗诏也有多种说法,纷纷扰扰难以言状,内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庄烈帝》中记载为:【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这个说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纪闻》。 但在一本书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纪事》中则写到:【二十二日,贼搜得先帝遗弓于煤山松树下,与内监王承恩对面缢焉,左手书“天子”二字,身穿蓝袖道袍,红裤,一足穿靴,一足靴脱,发俱乱,内相目睹,为予言也。】 要知道《甲申纪事》的作者赵士锦在崇祯十年中进士,长期在京城为官,城破之时也身处BJ,说法显然更加合理,毕竟崇祯是形势危急逼上绝路,不要像会随身携带笔墨诏书的样子,更不可能咬破手指写这么多字,如此仓促间留下两个字表明身份方才合理。 更重要的是,《甲申纪闻》作者就是《三言两拍》的作者冯梦龙,由他汇集记载甲申之年史事的诸多野史稗乘,稍加编辑而成的,家当惯了总是容易自行创作。 但家的笔毕竟不同凡响,这个传播的最广的说法进入民间,甚至演变成了【文武百官刀刀斩尽个个杀绝,休要伤我城中百姓】,越来越不像一个皇帝所说。 再细细品味一下,前个说法里的崇祯帝明显有甩锅的意思。一口一个上干天咎、诸臣误朕,说到最后似乎还在放狠话,坐实了一个刻薄寡恩、穷途末路的昏君形象。那么清朝修史为什么采用这个说法呢? 这一切不过是面褒实贬,为了在这段文字后面加一句【迨至大命有归,妖氛尽扫,而帝得加谥建陵,典礼优厚。是则圣朝盛德,度越千古】,厚着脸皮狠狠夸自己一番。 面对江山都失去的崇祯皇帝,他既然知道大势难回,不可能嘴硬到说出传唱民间的至理名言,更不像是会说“休伤百姓”这种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他所想的一应该是身后事,二则应该是继承问题。自己死了不入陵寝,类似于下个罪己诏,也不用为我收尸,而让群臣去辅佐太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这是事关正统的问题怎么也比指责大臣更应该写进遗诏里才对。 因此江闻看来,这世上如果真有崇祯遗诏,那么最接近事实的应该是第三种说法,也就是杨士聪在《甲申核真略》里说的:【衣袖墨书一行云:“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又一行云:“百官俱赴东宫行在。”此余闻之周中官自内出亲见之者。】 可在如今的传言中,长平公主手持遗诏的内容,显然揉杂了《甲申纪闻》的皮和《甲申核真略》的骨,遣字造句多有考究借鉴,合起来就是在保证真实性的同时回避了正统问题,并且采用了民间流传度最高的一种说法推波助澜,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换句话说,崇祯若有这本事,就光靠着这手糊墙挖坑的精巧功夫,也不至于成为殚精竭虑的亡国之君,孤零零地死在老歪脖子树上! “骆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道圣旨真也好假也罢,你以为真的有人在乎吗?” 见骆霜儿不太相信,江闻笑着想要抬手,才想起他骨折的右手正僵缚着,靠树枝和湛卢剑缠打成夹板,还慢慢等着愈合。 “《左传》里讲得很清楚了,‘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假圣旨里信誓旦旦地说,【贪官污吏,乱臣贼子,天下之人奉诏皆可杀之】,世上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名器吗?” 江闻在树洞中哈哈大笑,震落一地枯枝,“如今外面沸反盈天,这道圣旨无异于火上浇油,写出这份圣旨的人野心,看来不止于掀翻尚可喜的广州宝座,还打算把天下也闹个底朝天!江某从这份假遗诏的字缝里看出了四个字,倒是让我也有几分心动了!” 江闻没有看过那份假遗诏,也不知道五枚师太为何愿意配合演这场戏。可他知道,只好天下人愿意相信它是真的,那就够了。 比如在尚可喜眼中,如今死去已久的崇祯,将借着遗诏化身为最恐怖的幽灵,给他带来的将是永远也无法抹煞的压迫。 刺穿了基督的朗基努斯之枪,血流在地,就是化不开的原罪。在此时的伦理观念中,弑君也是一种罪不可恕的行为,历史证明哪怕是杀害名不正言不顺的“伪帝”、“太子”,也要付出惨烈的代价,逼死崇祯的李自成如是,追杀绍武、隆武的李成栋如是,马上将要斩杀弘光的吴三桂如是,就连指鹿为马杀了太子朱慈烺的摄政王多尔衮,似乎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恍然今朝,昔日的长平公主带着遗诏出现,意味着皇权的“骨”与“血”,他尚可喜若不杀,清庭绝不会轻饶,而若是杀了,天下也在容不得这个沾染“血”的屠夫,无数人都将拥有对抗他的借口,因此不论结果如何,尚可喜都将离他梦想中的“永镇天南”越行越远了。 而对正在血战广州的人们来说,这与其说是崇祯遗诏,不如说是一份难产已久的政治纲领。时至今日终于迎来弘光、隆武、绍武、永历等势力的联手,也向闯王遗部了证明自己造反的决心 ——你们看,我们这次是真心造反,不留后路,如果你们也不想被围困剿杀,这就是你们最后机会了。 总而言之在顺治十七年,这个清庭如排山倒海扫荡天下的时段,苦清已久的造反者们终于联合起来,发出了他们的呐喊。 江闻唯独所没想到的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竟然发轫于清兵在武夷山中的一场惨败。 树洞之中,骆霜儿静静不语,静谧的脸上似乎映照着江闻纷繁复杂的心绪。骆霜儿瞥见江闻仍带着露水的衣襟,猜到他必然是白天守着古树,夤夜才四处打探,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没心没肺。 时隔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一声轻悄的问询传来。 “那我爹爹,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吗?” 江闻愣了一下,看见了骆霜儿诚挚的脸庞,索性抬高了些许伤臂,一语道破天机。 “大小姐,少胡思乱了,我现在伤还没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武功全失,就算回去了也只会添乱,抓紧时间好好养伤才是真的。” 江闻不再搭理她,留下了腰间的韩王青刀,便转身走出了树洞翻身跃起,顷刻间又依靠着树干,倜然于枝头。 面对着日益复杂的时局,虽然江闻并不看好他们的前景,也能猜到此次必将困难重重,但在这些人中,他知道自己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李定国的反清之志。 一年前,李定国地策划了磨盘山血战,倾尽兵力歼灭数千清军,换来了抗清战场上最后一场大捷,却再也无力回天,只能带兵迂回袭扰于云南缅甸之间的丛林,他注定的结局,本是郁郁不得志地死于郊野。 可如今五羊密道的出现,让李定国突然又有了戮力回天、一雪前耻的可能,他既然敢带着永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马赶赴广州,就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想法。 江闻微不可查地笑着,借着现下的寸心如镜,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考量。 志士尚存如此胆量如此手笔,这让他犹为欣喜,不推一把实在是说不过去。自古求死之人最不容易死,可像他和骆霜儿这两个求生之人,想要安稳度过时日,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周折了。 ------题外话------ 第五卷,堂堂连载! 第二百零二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 山麓深箐里,繁茂的植物与长绿的林叶比比皆是,踏足便是古树参天,入眼皆为蓊绿翳翠。再抬头远眺高处,远观则松林密布,涛声不绝,恍惚间犹然见到龙鳞鹤氅,横盘倒垂。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位白衣少女慢慢从树洞走出来,幽居已久的她只觉阳光刺眼,伸手挡住了枝叶间渗来的光点,才开始缓缓舒展身体,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可就在她蹑手蹑脚往外走时,一个懒散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 “鸡足山可是秀甲天下的天开佛国,如今就这么不招人待见,急着想要下山了?” 白衣女子下意识点了点头,才恍然回头四处打量,始终没找到声音的源头。 此时只听得松涛作响,一阵山风顺谷而下簌簌吹开了枝叶,她才抬头看见了有人孤身依坐在树干上,只见他双手横抱在前,闭着眼似睡非睡,安逸得如同树上一只白日秋蝉。 江闻早就发现了她的举动,但没有当即现身的意思,只是感叹着这个蜷缩自闭三天的姑娘愿意走出来,事情也总算是有了个好兆头。 刚才的话虽然已经言罢,但其中意犹未尽,真正的意思显然是如今下山容易,可想去往别的地方可就难了。 “江掌门,你难道就不想下山吗?” 骆霜儿神色认真地反问道,双手压着起皱的衣角,始终正面对着江闻,抬起的小脸被细碎阳光晒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江闻在树上似笑非笑,随后一跃而下落地无声。 他刚才身处树上,早就看见骆霜儿穿着的白衣前面虽然整理得妥帖,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却脏兮兮的,在几天荒居之后,已经没有了原先白衣如雪的飘邈,多出几分落入尘凡的狼狈。 “姑娘,你想清楚怎么下山了吗?” 骆霜儿晃动着脑袋,细碎光点照耀在她发间,显出了一种独特的亚麻色质感。 她也知道江闻所指的下山是什么,可久违地得到了外界消息的她,已经忍不住心中动身的想法,再怎么艳丽的半山春色在她眼中,早就化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模样。 江闻叹了一口气,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霜儿姑娘,别以为你练的功与众不同,就能为所欲为地瞎折腾。你现在之所以外伤不重,完全是以奇经八脉的内伤为代价换来的,再这么下去后果可不堪设想。” 这可不是江闻在危言耸听,人体的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本该互为表里,十二经脉气有余时,则蓄藏于奇经八脉,十二经脉气血不足时,则由奇经及时给予补充,练武之人修炼内力拓宽经脉,也是为了达到不涸不溢,源源不绝的效果。 骆霜儿所修的武功殊异于常,偏废一门,故而奇经八脉病源难以得到调蓄,各自经风受邪,久久移传,劳伤未愈,瘀堵难畅,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两次看似意外的暴发。 骆霜儿手挽着发梢,杏眼微眯地盯着江闻说道:“你说的和师父一样,他也告诉过霜儿,本门内功一定要讲究自然而然,不能过度运气,否则修炼得越快,损废的也越严重。” 武学上高屋建瓴的学识,让江闻能轻易看透内功武学的本质,优劣利弊自然也不在话下,骆霜儿如今武功全失的问题更瞒不过他的眼睛。而没了那门镜鉴人心的武学辅助,骆霜儿如今的行事方式,也表现得更像她这个年纪的模样了,就譬如她现在的踌躇犹豫。 江闻听罢叹了一口气:“霜儿姑娘,我还知道你师父给你的内功,少教了关于十二正经的运功法门,唯有正奇并举,你这门内功才算是大功告成。”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武夷派,江某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彻底弥补这门内功的弊病。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骆霜儿的柔荑贴在脸颊上,把五官都挤得有些变形,似乎在艰难地思索着,随后低声细语道:“三个月时间太长了,霜儿还要回到广州去找爹爹。” 江闻叹了一口气,抬起打着夹板的右手说道。 “骆前辈将霜儿姑娘的安危托付给在下,我本该陪你回去的。可我现在断了一只胳膊,你又武功全失,加之身无分文的咱俩只能走着回去。 “徒步之苦难以形容,若要从云南翻越这重重大山走回广东,少则两月多则半年,到时候给骆老英雄收尸倒是足够了。” 眼见骆霜儿有些气鼓鼓的样子,似乎不服气自己走不回去,江闻随即又用左手撑着下巴,故作轻松地说道,“哦不对,我忘了咱们很可能是清庭通缉的逃犯,官道隘口都不能走,一旦现身两广的地界,还没摸到广州的边,想必就先被抓去蹲大牢了。” “那你说怎么办嘛?” 骆霜儿气息一馁,随即想起了什么般眼珠子一转,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耍无赖,“我们总不能躲在山里不走,就在这里隐姓埋名终老山林吧。” “哎,都怪江某斩杀了蛟鬼,让五羊密道从此绝迹于世上,否则或许还能够原路返回。” 江闻皱着眉头正色说道:“但江某必须得罪一下骆姑娘你了,你说这话,莫不是瞧不起江某?” 骆霜儿娇憨的面容此时属于本色出演,猛然带上了几分的希冀:“江掌门,难不成你有稳妥的办法回广州?” “不,江某是说呆在山里有什么不好。多少绝世高手、前辈高人不都是隐居在山谷里嘛。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地方叫武夷山大王峰……” 广告尚未打完眼看骆霜儿拔腿就要走,江闻深深叹了一口气,用左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霜儿姑娘,并非江某非要留你在山上,只是我见骆老前辈费劲心思,就是想让你逃出水深火热之地。你现在还想要回去深陷其中,岂不是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衣袖被牵显露出了骆霜儿腰佩的韩王青刀,再加上眼里带着决然的模样,江闻就知道这姑娘,有了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有的时候一个人身上的幼稚,不单是体现在年岁长幼,还体现在领悟的深度,虽然她说曾经去往洞庭湖习武,可就算练习时长两年半,也不代表她就能成为老江湖,眼下对于江湖的了解还是太过浅薄。 《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否则身为老狐狸的骆元通,也不需要如此费力地为骆霜儿铺路。 她这着实堪忧的江湖阅历,难怪之前会被半桶水的袁紫衣哄住,天天跑去行侠仗义。从这样来看,如果说袁紫衣算是初涉江湖的高中生,那么比袁紫衣还小一岁的骆霜儿,顶多是个雾里看花的初中生罢了。 江闻心里咯噔一下,不禁眉头一皱——这趟怎么又变成带孩子的教育旅程了? 摆正了自己位置的江闻,瞬间就明白不能把眼前人当江湖人士看待,一定要把她当成熊孩子对付才行。 “霜儿姑娘,是不是就算江某劝你别走,你也不会听我的?” 骆霜儿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江闻也对于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可他没有阻止或反驳的意思,但他忽然将手指竖在嘴上,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随着一阵钟鸣之声传荡,两人先后反顾而望,看向了幽悄的山里。 骆霜儿随着江闻的目光看去,鸡足山麓在空濛的山林烟霭中,显出一种格外的静谧,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在寂寂空山独自娴好。 对于这个声音,骆霜儿在这几日里并不陌生,但这一次身处林间,她方看见一阵山岚扑面涌来,耳中全是古寺钟响不绝,红尘繁华和人生世事只如镜花水月,转瞬寂灭,而大自然的勃勃气象,却是永远的枯荣继替,生机长存。 “想回去固然重要,可霜儿姑娘你知不知道。” 江闻一指满眼氤氲的咫尺山林,“你如今想找的下山之路,或许应该往山上、往更高处找。” ………… 江闻老早就猜到,一旦骆霜儿得知了广州城如今的形势就会坐不住。 话又说回来,他江闻又何尝不是,三个徒弟如今还留在城里,即便知道骆元通、应老道这两个老狐狸会替他照顾,可江闻还是没办法完全放下心。 但已经试探出水底深浅的江闻,自然不会贸贸然地冲回去,他懂得自己更应该借这个脱身的机会,试着看清事态的全貌,再带着更强大的力量回去解决问题。 但从眼下来看,自己怎么回去似乎都成了一个大问题,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有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江闻如今的右手骨折未愈,拳掌功夫就难免弱了几分,丹田的严重内伤更是仅靠几种内功压制着,才没有恶化发作。幸好他有在武夷山上常年运功后躺尸的经验,久病成医的人自然有办法解决问题,唯独担忧的是,他一旦与人全力动手必然发作,这就难免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而骆霜儿就属于标准的累赘了,此时的她武功全失,凭借拳脚功夫勉强可以行动,但身体才在豆蔻之龄,不要指望她能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眼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到最后肯定会成为负担。 从客观上来说,这两人真要搭伴回广州,还不如先在山里把伤养好,准备万全之后再重出江湖,反正广州之乱如今牵扯了多方势力,没有那么容易决出胜负,这一点江闻十分肯定——除非清廷甘愿放弃筹谋了大半年的围剿郑成功计划,派兵南下支援尚可喜平乱。 但这件事就更加无稽了。 对清廷方面来说,他们已经兴师动众地派遣征南大将军达素压境,只要能一举消灭盘踞多年的郑氏,绝除东南沿海的威胁,那广东自然无险可守,就算被反贼占据也无关痛痒,后续就像是他们在三藩之乱时的操作一般即可。 因此,平南王尚可喜带着亲军被义军围堵在广州里,难免让坐天下的清廷有些脸面无光,可事情自古祸福相倚,它反而能极大地削减平南王府和尚家的实力,一增一减之下,坐山观虎斗的人必然得利,到最后若是尚可喜撑不住向清廷求援,那么名闻天下的三藩,毫无疑问就要变成两藩了。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骆姑娘,其实江某昨夜在打探消息的时候,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江闻成竹在胸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尽显江湖中人的智慧,抛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如今身处何处?” 骆霜儿歪了歪脑袋,答案刚要脱口而出,目光却对上了江闻似笑非笑的眼神,随即陷入了思索。 答案当然是云南宾川鸡足山,可江闻的重点不在于鸡足山位于哪儿,只在于这座鸡足山是什么地方。 鸡足山形势雄伟,因山距三州之胜、峰秀数郡之间而闻名,更因为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抱金褴袈裟入定鸡足山,开华首门为道场,自此与五台、峨眉、普陀、九华山齐名,成为了世间佛土之一。 《重生之金融巨头》 这个名声,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朝圣之人,带来了如今香客信徒往来不息的盛况,更常有五步一拜地的僧人居士来到鸡山朝拜。繁荣之下,山下就开始有了完善的旅游产业,从抬轿、滑杆到租马一应具全,专供各地手头阔绰的香客们使用,各色货物自然也络绎不绝。 这种情况与武夷山的下梅镇异曲同工,对于江闻自然不会陌生。 江闻听着山上传来的钟鼓之声,只觉得时而身在化外,时而又处在凡尘,缓缓说道:“我们如今身份敏感,不便暴露,所以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这些烧香还愿之人里面。” “我们混进去?” 骆霜儿一开始有些迷惘,可慢慢地也忍不住两眼放光,拍手说道:“对呀,如今能有办法横穿几省的人,肯定有官府的点头允诺,说不得还是哪家的达官贵人,自然也不会有人盘查他们!” 江闻笑得很开心,骆霜儿能领悟到这点就很好,他可不希望带着猪队友一路胆战心惊,如今能领悟核心思想,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好办多了。 就像骆霜儿猜到的那样,鸡足山作为佛门圣地,各地往来的香客本就是最好的掩护,如果能找到同样来回于广东的队伍,一路上的风险无疑是最低的,就算真有人去盘查询问,也只能得出两人“有出无进”的匪夷所思答案。 “霜儿姑娘,这个办法虽好,但仍需要戒急用忍。我们当务之急,是先上山找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住下,然后注意打听各路香客的来历,此后短则数日、长则半月,肯定会有合适的目标出现。” 江闻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他昨夜在山下打探时,就遇见了不止一队香客趁着夜色而来,也是靠他们才能源源不断地携来外界的消息——千万不要小觑这个时代的地理隔绝的威力,如果不是频繁有外界来往,云南人迹罕至的大山之中往往只知土司之名,连换了皇帝都不一定清楚,又如何会有关于广州之乱的最新消息? “半个月吗……” 骆霜儿已经开始心动,这办法要比她无头绪地乱冲乱撞靠谱许多,只是所花费的时间成本还让她有些许犹豫,于是下意识地又看向了江闻。 “实不相瞒,江某对于经脉之疾颇有研究,区区奇经八脉受损之疾,在半个月内帮姑娘你治愈伤势,其实也不在话下。” 眼见略显焦躁的骆霜儿逐渐平静,江闻立刻又抛出了更多的好处,只是他没好意思说对内伤真有研究的是元化子,自己大部分时间属于被研究的对象。 “冲脉为病,用紫石英以为镇逆;任脉为病,用龟板以为镇摄;督脉为病,用鹿角以为温煦;带脉为病,用当归以为宣补。这四味主药若能按时服用,则大事可成。” 可能是被江闻成竹在胸的模样所影响,骆霜儿笑靥终于绽开,朝着江闻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的江掌门,霜儿愿意相信你。” 见对方终于信任了自己,江闻微微松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忽悠小姑娘的本事还没退步,但其中也免不了有袁紫衣平时替自己吹嘘的因素在。 随后,江闻又嘱咐了一些计划的细节,骆霜儿的聪慧不弱于人,又有长年心镜的影响,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在江闻的协助下清理干净背后的脏污,化身成为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官家小姐,而江闻顺手把韩王青刀挂在腰间,仍做江湖豪客的打扮。 不消多时,两人已经收拾干净树洞禅室,并肩沿着山道缓缓走去。 “为了掩藏身份,我们俩今后暂且以兄妹相称,对外就说咱们来自崇安县武夷山。说起武夷山,你有没有听说过武夷山的大王峰?” 江闻借着机会连忙说道:“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坐落山上的武夷派更是校园环境优雅,教学设施齐全,有着一流的师资力量,目前培养着大批的武学精英,错过一天终身遗憾啊……” ------题外话------ 推一本书友写的《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克系味道很正,欢迎前去捧场(=?ω?)? 第二百零三章 整驾催归及未晡 蜿蜒的盘山古道在落叶下斑驳,清晰可见被无数人踏得光亮的青石,仅仅是一个峰回路转,就能看见顺山势而建的宏伟大殿,依稀埋没在夹道的树影婆娑中。 钟磬之声分外幽抑,就在古刹这幽深曲折的回廊之中,响起了突如其来的脚步之声,窸窸窣窣地往禅房精舍的深处蔓延。 细碎脚步的扰乱,让寺庙空廊里的微风骤然喧闹,仿佛一滴泉水落入了波澜不惊的深潭,也让一位入定老僧睁开眼——他望见袅袅线香上的残烬骤然坠落,不由发出一声深长叹息。 “阿弥陀佛。如此匆匆忙忙,你的修行都到哪里去了?” 老僧起身推屋而出,余光照见行迹匆忙的小和尚,低声唱了一句佛号叫对方,随即苦口婆心地说道。 “品照,主持让你甫一入寺便兼任照客僧,就是为了打磨打磨你这毛躁的脾气。火气下去了,菩提就照显出来了,你明白吗?” “是,是的……大净师叔。” 满头大汗的小和尚肤色偏黑,他从身后被猛然叫住愣了一会儿神,抹了把带着青茬的头皮,神态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老和尚往他身后一指,小和尚扭头才发现因为自己抄近道踩花园,在僧舍门口留下了一串黑鞋印。 小和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才想起来应该合掌恭敬,连忙又走到回廊边上把罗汉鞋底的灰尘擦净,才掩饰着心虚急忙说道,口音却有些生涩。 “是这样的师叔,我本来帮门头师兄在山门洒扫,猛然看见寺外头来了两个人,一时急于禀报弘辩方丈,这才……” 老和尚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低垂眼皮说道:“无妨,你新入本寺不晓得事情。有云水僧来挂单罢了,带去云水堂支会寮元就行。如今方丈正苦修持戒,何必非要打扰方丈梵行?” 大净老和尚安忍不动,表示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挥退品照就要转身,可小和尚犹豫了片刻,竟然站在原地不动,吞吞吐吐地辩解道。 “可是……门口来了两个贵客……” 大净和尚闻声不为所动,连转头的姿态都欠奉:“不必多言,佛祖面前何谈贵贱之别,就算是别寺住持来访也不必如此。名相未灭,你终究还是修行不够啊。” 见对方张口闭口就是修行,小和尚不禁腹诽,自己才入寺一个月哪来的修行。他情急之下乃至于拉住了对方的僧袍,满头大汗地说出了让老僧身形一震的话。 “可是来的两个……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呀……” 老僧闻言猛然回头。 ………… 寺门口的两棵苍劲挺拔的松柏,兀自葱郁出深荫,正午的骄阳高照在题着寺名为“祝国悉檀禅寺”的巨大牌匾上。 气温正随着午日而回升,广逾常制的大门却紧闭不开,只能看见寺门左侧低矮的墙根有白色的线条蔓延,还有些藤蔓正用它们不屈的生命力,千回百转缠绕着与坚硬石块抗争,向岁月夸耀着它们的胜利。 “我们在寺门口等了这么久了,他们连门都还没开,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骆霜儿仍旧一身白衣,未施粉黛就显出姿容妍丽,年纪虽然稍显幼嫩,眼神中却满是娴静淑好的光泽,正与江闻一同站在寺门外的梅树底下。 “霜妹你别急,你看这座寺庙如此宏伟,却在别家都大门敞开时,出其不意地紧闭山门,安静得犹如废墟,必然是有与众不同的底气,想必这里才是真具佛蕴禅思的修行之处……” 吊着一只手臂的江闻显得神色极为笃定,对于与骆霜儿兄妹相称这件事也毫无压力,以他的说法就是做戏要做全,平时若不称呼自然,关键时候肯定会被看出破绽。 “况且我已经打听清楚鸡足山上几十座寺庙的底细,思来想去,也只有面前这座悉檀寺最为合适。刚才小和尚跑去通禀了,咱们就不妨再等他一等。” 话音之后又是等待,任谁也想不到如此宏伟的寺庙,竟会隐匿在这茂密山林里,恍若一方沉入深潭的金锭,熠熠生光地昭显着存在,引来旁人驻足惊叹。游者若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撞见,一定会以为置身于仙境的琼楼云阁,或者踏入了某个狐妖精怪不怀好意的幻境之中。 他们俩会来到这里,自然是有特殊的用意。 要知道鸡足山上寺庙众多,诸如九莲寺、放光寺、金襕寺、石钟寺皆为香火鼎盛、香客如云的丛林,规模本就不见得逊色于眼前的悉檀寺,其中历史悠久者甚至犹有过之,可江闻多方思索之下,偏就认定了要来这里。 首先,他与骆霜儿的根本目标是接近各路达官显贵,再借着他们的光转回广州,寻常香火鼎盛的大庙往往都是受商贾青睐,这些人纵使表面富贵,却不一定真能帮助到自己。 而这座悉檀禅寺,乃是明万历丁巳年间丽江土知府木增为母求寿,向朝廷奏准而在鸡足山建,由木家捐银万余两请高僧本无住持创修,高悬门口的牌匾甚至是由天启皇帝御笔亲书,也是如今山上唯一一座皇家御赐寺院。 即便如今已经改朝换代,可宾川当地还是由木家掌管,只要丽江木家一日不倒,悉檀禅寺就是这座鸡足山唯一的官方正朔,其中往来的信众,也必然要比寻常寺庙更贵上那么一筹。 其次,江闻与骆霜儿两人如今身无分文,本就打着蹭吃蹭喝打秋风的算盘,自然也要找一家更顾体面、更不差钱的寺院借宿,如此的十天半个月里,至少也能吃喝更好一些,还能避免寺庙找自己收费露馅。 从这点来分析,这座悉檀禅寺光建寺就花了万余两白银,既是大理土司木家的家庙,也是他们的脸面所在,据说还有山下三千亩良田作为寺产,平日里肯定过着大富大贵的日子。自己不过两人而已,若能混进这座禅寺的香客队伍里,无非是多添一双碗筷的功夫,自然更不容易被人察觉。 最后,江闻选择悉檀寺,还看中了他背后站着的是丽江土知府木家。这家族的父辈木增当年自诩明廷忠臣,如今已由他的儿子木懿掌管。他虽然已经于昨岁的顺治十六年降清,却和意图掌控云南的吴三桂多有龃龉,只能维持着表面的上下尊卑,明争暗斗已是不可避免。 木家与吴三桂关系不融洽,就代表着悉檀寺和平西王一脉不会有什么往来,自己和骆霜儿躲在这里,自然能免除许多清廷带来的麻烦,身份暴露的可能也大幅降低,这个操作堪称是一箭三雕,每每想及此处,江闻也不禁为自己的智计而自豪。 不多时,沉重的寺门就被推开一条缝,阳光在品照小和尚的头脸上,耀动出一颗颗汗珠,他就连说话都因跑动而上气不接下气。 “二位施主,快随我、随我进来吧……” 江闻看了骆霜儿一眼,显露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当先就踏入了这座依山而建的禅寺之中。 悉檀寺规模宏大,道路也堪称百转千回,三人从山门后的万寿殿旁穿过,望着石鼓峰一路北行,又行经许多朱漆殿堂和高矮墙垣,离主殿建筑群也越来越远——江闻晓得这是为了分隔僧俗,毕竟有些达官贵人会带着家中女眷前来上香,平日总和一群和尚俯仰相见确实不太方便。 三人就这样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处坐落于竹林之际,格外清幽雅致的院落之中。江闻跟在小和尚背后四处打量,他的眼力过人,自然能看出这处幽静院落南北东西各有三间客房,全都严扃其户,也不像是人影晃动的样子。 “二位施主,这几日你们就先住在这里,每日饭食自会有人供具,需要汤沐也可以和小僧说,若要焚香叩拜,则交由小僧的烧香师兄指引。” 品照掏出腰间钥匙,打开了并排的两扇房门,只见平平整整的客房里桌椅被褥一应俱全,摆设虽然不见富丽,却自有一股盎然的古意,一段吩咐下来,着实显出了大寺独有的规矩气度。 江闻此时明白了,这个小沙弥大概就是悉檀寺的照客僧,平日会为客堂和知客办事,负责照料僧俗客人、打扫客房等等,只是这处客堂未免也豪华得过了头,他和骆霜儿仅仅两个人,居然就能独占这么大一个院子。 江闻与骆霜儿对视一眼,合掌对小和尚说道:“多谢小师傅了,只是不知道这处客堂为何如空旷?若是还有余裕,我们不介意和其他香客挤一挤的。” 挤,当然得挤了。 这处客堂虽然清幽,可未免也太过偏僻,天一黑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按说悉檀寺这个规模,平日怎么也得有一二十个人借宿,他们俩来这里是为了认识人的,如果被单独呆安排在这里十天半个月,这不是白白耽误功夫吗。 由此可见,有时候厚待也就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江闻万万没想到,面前的小和尚在谨慎聆听到了最后,竟然会露出一副慌张的表情,刚刚平稳下来的说话声,也再次支支吾吾起来。 “施、施主,这件事小僧也无权做主。不如、您晚些时候、自行去问问弘辩方丈吧……” 江闻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点小事也敢甩锅方丈,这小和尚到底是什么身份? “小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品照小和尚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半晌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用略显古怪的口音说道:“哦哦,都怪我忘记说了。弘辩方丈有言、要与二位一晤,若是收拾停当了,便随小僧走一趟吧……” 江骆二人此次出门本来也没带行李,因此收拾停当的话自然是一种客套,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住持要见他们的这件事,江闻愣了一下,没想到悉檀寺的住持会突然要和自己见面。 骆霜儿微微看了江闻一眼,似乎在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又在暗地里做了什么安排。 “有劳小师傅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方丈相邀,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江闻面色如常地答应了下来。 他自然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隆重对待,但与其在这里没头没尾地猜测,还不如过去当面问个明白——说到底不过是个和尚头子,总不至于伏甲设馔地摆下了十八铜人阵,再置五百刀斧僧于壁内以摔杯为号,顷刻间就要把他们剁成肉泥吧。 品照似乎松了一口气,黝黑的脸上又露出笑容:“太好了两位施主,那就随小僧一起过去吧!” 就这样,椅子都还没坐热的两个人再次起身,跟着小和尚在悉檀寺的建筑群中又绕起了圈,此时正值晌午天气炎热,炎炎烈日不依不饶地照烤着山林,熏风也带着草木汁水的气味,不知不觉间让人更加闷热了起来。 依山而建的寺庙布满了各种阶梯落差,皮肤黝黑的品照似乎不是汉人,脚力已经堪称雄健,可惜还是累的浑身是汗。 可要说品照身上流的是热汗,那么江闻流的就是冷汗——在悉檀寺里的一路走来,他是越看越后怕,越想越紧张,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许多影影绰绰的风闻记载也在脑海里浮现。 偌大的悉檀寺里,一字贯穿的几座主殿是门窗紧闭、不闻经诵,佛堂之中也人影杳然、声响俱寂,宛如空城。按道理如今正是休息的时候,寺庙里愣是连一个旁的僧人都没有碰到,三人穿行其间,就像是置身于一座富丽堂皇的巨大废墟,又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躺在一副精巧绝伦的黄肠题凑里! “小师傅、小师傅,能否借一步说话……” 太不对劲了,一座这么大的寺庙里既没有香客也没有僧人,大白天还紧闭着大门,里面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江闻越走越不对劲,连忙叫住了前头领路的小和尚,停步于一处回廊的尽头不肯往前,“寺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品照四下打量了一番,终于又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脑袋。 “施主你是问这个呀,都怪小僧没有把话说清楚……” 随即品照操着略显生硬的口音,缓缓挪着步伐,执拗无比地还要带他们往前走,一边解释起了其中的原委。 悉檀寺作为大理木家的家庙,除了寻常的十斋日之外,还要为木家守斋祈福,对内自然也是一门修行。 斋者齐也,所谓斋正身心,不令散乱,故而持斋期间,佛门弟子都要外束身、口、意“三业”,内制贪、嗔、痴“三毒”,通过内外兼持做到真正的“持斋”。 而戒律显现于外面的形式,有一条就是不食非时食,比如过中午便不食名斋。 这次住持弘辩大师的要求十分严格,每日寺中诸人用膳之后,一律在僧寮内打坐参禅,由于僧值管束极为严格,故而只要过了吃饭时间,寺庙内就没有一个人会出门擅自行动。 江闻将信将疑地听着,偷偷往一处禅房的窗纸里看去,果然在朦朦胧胧中看见一名老僧正双足跏趺,眼帘微垂地处于入定之中,双耳不闻外界之事。 他又往旁边看去,果然也看见了许多普通僧侣在房内打坐参禅,身处屋里也绝少走动,倒是自律得出奇。 “小师傅,那你怎么不去打坐?” 江闻好奇地问道。 对此品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说来惭愧,小僧出家不足半月,坐久了腿麻又天性好动,这才被支会出来做事……” 经过这么一番解释,在和眼前所见两相验证,江闻才渐渐相信了小和尚的说法,顺道把盘踞在脑海里,那些逼人剃头坐缸的寺庙传说暂且赶了出去。 “二位施主,弘辩方丈的房间就在前面,小僧就送到这里了。” 一间与常人无二的禅房显现在眼前,品照推开房门之后便合掌告退,只留下江闻与骆霜儿踟蹰在禅房门口,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二位施主,不知从何而来?” 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音量不大,但隔着门户隐约传到了两人的耳朵里,明明没有颂扬圣号,却似乎能让人从语调中听见梵唱。仅凭这个声音,江闻都能勾勒出一位法相庄严的高僧大德正在屋里盘坐,微笑着与两人寒暄。 江闻还未迈步进门,便略运功力朗声说道。 “弘辩方丈,在下……” 江闻刚要报出自己预先辨好的姓名出身,打算把对方抢先唬住,屋里却猛然传来了一声缓慢悠扬的回答。 “不必说。” 弘辩法师打断了江闻的说辞,用一种曲折委婉的语态对江闻说道,“世间因缘果报殊异,大至宇宙,小至微尘,老衲又怎么能听闻得过来。今日只是想知道施主你们从哪里来……” 这番回答让江闻措手不及,只感觉这番话颇有玄机,于是朗声回答道:“原来如此,弘辩方丈,我们兄妹两人自福建崇安县来鸡足山礼佛,路上遭遇盗匪与仆人失散,故此前来借宿几日……” 禅房内沉吟了片刻就没有了声响,江闻察觉对方似乎真的没有别的问题了,可来到这里总不能转身就走,于是打算进去当面道个别,就赶紧回去研究研究怎么回事。 江闻踏进了布置朴素的禅房,果然看见一名相貌奇古的老僧正在打坐,已然是须眉花白,眼里却清亮异常地看着自己,仿佛一泓山泉氤氲其中,充满了智慧与了悟。 这么一看,弘辩方丈的样貌果然与他脑海里所想的参差,纵使没有起身招呼,也不会让人觉得失礼,果然是有修行道行在身的高僧。 只不过这个气色和江闻想象的出入较大……怎么老和尚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二位施主,恕老衲还在持斋修行,今日无法远迎,改日必定邀贵客周叙。” 弘辩方丈似乎惜字如金,他这么说了,江闻也就又释然了一些,持斋修行起来确实是有些勉强了,苦行导致脸色这么差,似乎也就能理解。 “那我们就不打扰方丈修行,就此告辞了。” 江闻感觉招呼打完了,也就带着疑惑,顺势退出了弘辩法师的禅房。 两人虎头蛇尾地结束会晤,回到了竹林边的客舍里,寺庙中的一切似乎都波澜不惊地缓慢了下来,直到刻漏不知不觉来到了申时,悉檀寺的伙房和尚敲门要将两人的晡食送到房屋里。 秉着对于名刹伙食的期待,江闻很有礼貌地迎他进来,又看着伙房和尚从食盒里拿出食物。 此时的木托盘上,正码放着属于他的那份晚餐,江闻看着上面两握小得可怜的野菜团、一碗稀得可以照镜的米汤,又看了看前来送饭的饿得面有菜色的伙房和尚,气氛瞬间沉默了下来。 等到伙房和尚离开了许久,江闻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然猜到了方丈那个老和尚,先前莫非只是饿到说不出话、站不起来吧? 起身面对着竹叶纷飞的空旷客舍,江闻此时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座庙里的和尚,该不会饿到半夜吃人吧? 第二百零四章 三载功夫一藏经 江闻轻轻推开木窗,远处苍凉的山影依偎着陡峭孤崖,迫不及待地向他一股脑涌来。寒夜终究来了,近在咫尺的竹林深处,也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响动悉数传入耳中,触动着某根紧绷的神经。 时辰越接近薄暮,石鼓峰上的欲颓寒阳,就越薄薄地只剩个壳子,带着一股惨淡的黄赭颜色,似乎日落西山不过转瞬,俄而当徐徐夜风簌簌降落在空山间,四野的空气又似乎快速冷冽了下去,恢复到春寒料峭时应有的模样。 明明只是山风扰乱寒林,却让人不禁联想到玄奇志怪当中的山精木魅,此时或许正蛰伏于深潭古木之间的暗处,悄悄窥视着深山中这盏仅惟的灯火。 “霜妹,我今夜会出去探察一番。记得这间屋子保持着开窗点烛,你到我的房间熄灯噤声,此间情况一有不对——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江闻伸手一指不远处茂密的竹林,设下了一出疑兵之计。 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附近,必然被空屋的灯火先吸引住,骆霜儿躲在貌似安寝熄灯的房间里,便能争取到脱身而去的时间,这也是在她武功全失时,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骆霜儿貌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显然清楚江闻此次是有要事,没有多说什么。 可不知为何,她的视线却反复纠缠在江闻的身上,一副左右流盼、欲言又止的模样,这让江闻不禁怀疑骆霜儿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 ——短短几秒钟时间,江闻已经想好了十几种委婉拒绝的理由了。 可再仔细观察了片刻,江闻终于发现骆霜儿盯着的,其实是自己的左侧腰间,更确切地说,她的眼神始终恋恋不舍地,停留在那对韩王青刀上。 “呃……双刀你先拿着防身,要知道你假装的是大家闺秀,千万不能被人看见。” 直到江闻归还了双刀,骆霜儿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待他说完就躲进了江闻的房间里,咔嚓一声还把门闩放上,而江闻也轻身一跃跳上屋顶,眺望着这座随夜入寂的恢弘禅寺。 山月未动,一道人影已然起落如鹘,游弋在空如无人的寺庙中,融入狰狞威严的金刚护法、含笑莫测的佛陀菩萨之间。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涟漪,那是悉檀寺的暮钟敲响,正欲以法音觉诸世间,慢十八下快十八下,钟奏的间隔全无翻腾、激烈的尘烟之意,声音渐次铺延、由缓至疾,也宣告了山寺的沉睡。 江闻缓缓扫视,亲睹着钟响后禅寺栋宇灯火随即杳然,只剩下头顶的山月大的吓人,加之万里碧空如洗,月照薄霜满地,仰望之时寒意遍体,使人顿时清冷到了心骨俱彻的境地。 鸦带斜阳投古刹,草将野色入荒城,这座悉檀寺说古也不算古,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天启皇帝亲题的寺名为“祝国悉檀寺”,“悉檀”是梵语,意译为“成就”或“遍施众生”,皆能看出木家与明廷用意之深,只可惜在天启皇帝题字之后的短短二十年间,匆匆葬送的事物远比遍施成就的来的更多。 想要确认悉檀寺僧众是否有歹心,最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检视人员的动向。 从幽僻的客堂向西走去,江闻的身影很快就掠过了另外两处遗世独立的院落,入眼皆是悄然无声,屋内不见火烛,窗台也尘埃轻落,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问津,并不是悉檀禅寺应有的香客如云。 再往僧寮寻去,这里占地颇为广阔,众多僧人也早已和衣睡去,户外一排排的深浅之色,是门外挂着的晾晒衣物的月影。和尚们入睡似乎都很早,床铺间不时有人发出无意义梦呓或是翻身的嗳气,显然这些僧人昼夜念佛,仍未能堪破无明,依旧会纠缠在颠倒梦想之中。 僧寮不远处就是行脚僧挂单的云水堂和做饭的斋堂,众多积薪堆叠在院墙外,很轻松就能垫脚翻过,江闻进去搜索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几口大灶里空空如也,没能找到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连泔水桶里都空无一物。 “这座庙肯定有古怪,绝对没有表面上的安静……” 越是毫无线索,江闻就越是好奇,悉檀寺内的五大堂口,即禅堂、客堂、库房、斋堂、衣钵寮,很快就被他穷遍了其中的大部分,一路走来,他只见夜黑沉沉万籁俱寂,晨钟暮鼓仿佛亘古不变,只剩空空荡荡的禅堂无需深入探索,其他地方根本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敲钟后按时熄灯就寝,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晚上没课必须留在宿舍,这些规矩怎么觉着这么耳熟……”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江闻笃定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悉檀寺之所以显得反常,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发现的东西。他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既然问题不在“人”上,那么会不会在“物”中呢? “……如今就剩一个地方没去,难不成线索会是在库房?” 僧院库房此时安静地针落可闻,无形中给江闻的查探带来了更多困难,幸而万籁俱寂之中,也让一些说话声无障碍地正在库房中回响,江闻附耳紧贴瓦片,便能让声音细细地传入耳中。 连排的库房重地,果然还安排着和尚在彻夜值守,两个僧人对坐在仓库,坐榻上点着盏油灯,夜气方回的两人难得的没有在念佛,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悉檀寺像这般日渐窘迫,各项开支也难以为继,你我可是亲眼看着这库房变得空空荡荡,今后该如何是好啊?” “无妨,今日不是已经有人来了吗……” “今天来的就两个人,连个仆人都没带,寺里却有两三百口僧人,掰碎嚼烂了也不够吃喝,我看啊就是杯水车薪。” “阿弥陀佛,那终究也好过困坐愁城。我现在只求一口饱饭,能多捱一日再见佛祖就够了。” “哎师兄,你说方丈那边知道来人了吗?” “嗯,白日已经见过了,弘辩方丈并未说什么,只吩咐了句静观其变。” “好,那就还是静观其变。想来方丈自有安排,千万别耽误了要事……” 江闻伏在屋顶上,已经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从这些只言片语的蛛丝马迹之中,也能听出和尚们属实别有用心,只是这些话断断续续稍纵即逝,依旧没办法知道些别的事情。 可如今已然不需要多想的,是自己已经被盯上这件事,怪不得悉檀寺僧众们白天的态度都古古怪怪,把他们安排到竹林遍该不会是为了方便动手吧? “不好,这群秃驴真的盯上了我们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今夜还是一走了之才行……” 江闻缓缓起身,察觉到库房中说话声音慢慢沉寂,随即传来的是四处巡查的脚步,且另有两道步履声正匆匆而来,显然是已经到了交接班的时辰,后一班的和尚准时到来了。 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想要离开反而成问题了。 此时,打听到消息的江闻正借机脱走,却发现库房中两人交过钥匙也准备离去,他们在月光下离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好与自己来时的道路重合,动作幅度大一点就容易被发觉,偏偏他们的脚步又弛缓无比,最终成为了一道绕不开的阻碍。 一面是怕打草惊蛇,另一面江闻也担心骆霜儿处所突生变故,于是他决定转从库房南侧离去,重新迂回到山门方向,再沿西侧石阶而上绕回客舍,也算是一条明路。 此时的山门漆黑的一片,脚下踩着的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月光照到的角落有灰白色渐渐地像浪花浮起,也只有那里能让夜的黑色彩逐渐减淡,勉强分辨出哪里是殿宇、哪里是石阶。 然而就在石阶之上,江闻看见了一名黑衣人正匆忙夜行,选择方向竟然和自己要去的不谋而合,动作更是走及奔鹿,轻功造诣显然深厚。 “竟然有这样的高手,贼秃们果然忍不住要动手了!?” 那个方向只有孤零零的客舍,和茂密幽僻的竹林,眼前的黑衣人夤夜前去显然疑点重重,江闻下意识地就做了最坏打算,认定对方是敌非友。 此时云开月明,寒光遍彻于山门之间的空地,江闻既然能看破对方的行踪,对方自然也能看见江闻的身影,两人之间除了凛冽寒风再无阻碍,所做出的反应却是大相径庭—— 只一刹那间,心头警钟大作的江闻起身欲追,黑衣人却蓦地闪进了廊房与大悲殿之间的小路,闪转腾挪间想要脱身! 寒风急急而过,江闻似乎都能感觉四周逐渐加快的节拍,靠着心跳与呼吸伴奏越来越急切,仿佛先前的定格画面忽然开始了跳跃,对方的轻功固然了得,但江闻自诩也不弱于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熟悉道路。只见他双步连点青砖之后,足下便有力道横生,纵身一举跃上了大悲殿的屋顶。 两人一上一下你追我赶,谁也奈何不了对方,相互之间的距离也不断缩短拉长,始终甩不掉江闻这个牛皮糖。 此时的石鼓峰已然在望,这样的僵持却并未保持多久,黑衣人便已经倏忽消失在了一个转角处。 月夜清冷之间峰回路转,江闻紧追不舍,只见给殿丹楼豁然消失,竟有一处平台丹墀突然出现,一座巍然之楼展现在眼前! 江闻依栏仰视,只见那是一座巍然屹立三层木构建筑,四角飞檐高挑,加之木楼建于石阶之上,愈显得气度轩昂。远观楼基凝严,近看飞檐翘奇,远近互相映衬交错,形制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月光如练下气质凝重而又飘洒,隐然迥异于中土佛寺的风格。 两座大殿之间,柳暗花明地竟然藏有如此出奇的建筑,江闻也不禁驻足,却听闻楼阁边响起风铃响动,似乎有人想要从中越过,却因仓忙之间触动了檐铃,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江闻明显看到身影猛然消失在了阁楼二层的楹门之中。 如此做贼心虚的举动,自然让江闻更加坚决地猱身而上,紧追着黑影就闯入阁楼之中。 木楼内灯火全无,独有一股异常之感扑面而来,他本以为这里也会是一处空旷的佛堂,可在闯入之后才发现,潜藏于内的竟然是万卷藏经! 楹门背后一排排经藏木格井然有序,芸香草的气味缭绕不尽,连木质格挡都是用香樟木做成,细节极尽防蛀防腐之能事,只为了经书的长久保存,空气中却似乎总带着一股血腥气。木楼中的经架遮挡住了视线,导致此时敌暗我明极为不利,江闻侧身而行左右警视,再将未曾受伤的左手屈守在胸前,缓缓步入了其中。 才迈出两步,不远处已经传来了咔嚓一声响动,而踏入木楼的江闻脚步尚未踩实,面前的书架便骤然翻倒,一道黑影迎面出现,蓄势已久的一掌也如排山倒海般攻来! 江闻心中早有准备,当下举掌相迎,用紧守胸口的左掌登时挥出一招。 砰地一下双掌相交,双方都不由得身子一晃,只是黑衣人过于托大没有留劲,殊不知就算他武功不弱于江闻,但只要是一掌对一掌,他就远不及江闻降龙十八掌掌力的厚实雄浑,反噬的力道也就越猛。 但有得必有失,独掌对敌的江闻此时却稍逊灵便,眼见反击得手正打算乘胜追击,可不知为何,一道喀嚓声再次响起,脚下忽然传来了碎裂失坠的感觉,左脚已然不受控制地,失陷到了经楼地板之中! 电光石火之间的江闻也明白了,对方刚才竟然是故意踏碎脚下木板,在此时制造阻碍,再露出破绽换取机会,难怪对方一时间全无先前仓忙逃窜、慌不择路的模样,显然早就打算将江闻引诱到这里格毙的! 江闻脚下无处借力,索性向后倒去,黑衣人的拳脚已经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趁着江闻一手一脚深受桎梏的时候痛下杀手。 眼看又是避无可避的一掌当面,向后倒去的江闻一拍楼板弹身而起,忽然一转套路,单以左掌如绵拂过,起势缠身而来,眨眼间就使出了源源不断的三十六式绵掌! 绵掌功夫擅长缠斗,又对参悟内力的运转法门有很大帮助,江闻早早就已经修炼到了极致,显然更适合眼下施展。只见他手法以掌为主,运转舒展如绵,动作连而不断,掌法运行成环,此时虽然只有单手可用,但招式始终内蓄刚劲,外现绵柔,不时鸡杂着迅速、快捷的发力,即便如今只剩一手一脚可用,竟然也能和对方斗得旗鼓相当! 出现这种情况,双方显然都是始料未及,加之两人空手对敌,身处狭窄空间更是多有不便,书架倒塌得也越来越多。只见两人越打越快,各自的武学精进刚猛,经室之中一时间寒风瑟瑟、乱流涌动,漫天都是纷飞四散的书页。 江闻料想不到悉檀寺地处边陲,竟然还藏着如此高手,武功更是路数古怪,更重要的是与他交手这么久还能藏着看家本领,不禁高看了对方一眼。 黑衣人存着攻敌必救的念头,抢先压制住一只脚尚且无暇抽出的江闻。江闻此时不得不护住自己骨折的伤臂,他在被黑衣人一番抢攻后似乎逐渐不支,动作也逐渐迟缓了下来,仿佛抵挡得越来越吃力。 “好功夫!” 黑衣人缓缓开口,声音极为沙哑粗糙,仿佛声带在砂纸上打磨过一般,阴鸷的双眼铄铄放光、几乎能够照彻经室,随后转手又是另一门古怪的功夫。 黑衣人的掌力原本刚猛异常,此时在缠斗三十招过后,显然已经看穿江闻斗战的破绽,左手横扫直取江闻的伤臂,右手裹挟在掌风之中突然转为阴险毒辣的招式,竟有几分绝户手的意味,一掌震开江闻的门户,随即以怪招打来。 只见黑衣人诡异地将手掌贴在自己肩头,忽地形左实右挥出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江闻的心口上。 一击即中之后,江闻左绌右挡的手臂瞬间垂下,气结般向后连连退出几步,才背靠着经架托住身形,只是他此时再无半点防御姿式,就如同被一掌打散了丹田真气,只剩下半口气吊着才没有倒下。 事已至此,黑衣人即便怀疑江闻是在示敌以弱,也不免准备直接下狠手。佯败之计最怕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江闻即便再沉得住气,积重难返下也难免会吃个大亏,乃至于命丧当场。 黑衣人不犹豫,此时他也不打头脸要害,专是盯准了腰眼这个经外奇穴,立刻就迈步欺身而上,凌厉阴毒的拳招几乎攻到近肉寸许!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虽说腰侧形状不好抓拿,但它离腰膂发力的源头十分接近,只要手上外功到位,劲道充足,顷刻间就能制住一名高手,若是指掌间再用点阴力,甚至还能直接伤及肾府,伤势一辈子都别想恢复过来,这样的阴毒招式最适合用来试探真假。 江闻仍旧无力抵抗,而黑衣人寒声正欲发力。 黑衣人此时已经一只手擒住江闻左臂,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眼正要出力。可就在他觉得已然万无一失的时候,竟然有一道银光乍现于经室之中! 寒芒飞骛而来,唯独黑衣人身法超绝,愣是在狭缝之中得窥生机,才使得银光擦着脸颊而过,破空的啸声息落后,牢牢钉在身后的经架之上。 黑衣人躲过飞刀,眼中杀意更盛,举手投足尚且还想置江闻于死地,可原本气若游丝的江闻,此时却像诈尸一般突然间手足齐动,迎着离自己只有两步的黑衣人而来! 江闻虽然只有独臂能出掌,可他此时左掌右肩、双足头锤连连舞动,乃至胸背腰腹竟然也尽皆有招式发出,出手无一不是沛然莫御的巨力,黑衣人即便早防着他的后手,却万万料想不到江闻竟然会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使出这般全身齐攻的怪招! 只见瞬息之间,江闻便有十余招数同时攻到,黑衣人连中数招,身体霎时被打得砰砰作响。 黑衣人的右臂本来擒着江闻的左手,此时不得不回身招架,运起全身力道才抵挡了一路出其不意的掌法,可他眼见经楼之外火光照起,竟然拼着伤势受了江闻一掌,也要从楹门遁逃而出,消失在了原地。 “霜妹,我不是让你老实呆着别乱跑吗?” 江闻抬起头,看见骆霜儿的身影浮现在屋外,又看见和尚们擎着火把冲上经楼,略显无奈地说道。 “要是你晚点过来,或许我就用黯然销魂掌把他当场打死了。” 第二百零五章 禅心已作沾泥絮 悉檀寺原本寂静的夜晚,忽然想被投入了熊熊炭火的静水,光焰与喧闹此起彼伏,尽皆围绕着这座小小的藏经木楼,火光下也照耀出了题着“法云阁”的木制牌匾。 如流火般的人影憧憧,但擎着火把的僧众只是止步于木楼之下,以免因为有人一时失手,一把火就将藏经都给烧成灰烬,最终只有几名年高德劭的禅师映着火光联袂而来,转过木梯出现在了江闻的面前。 “阿弥陀佛,施主因何故而深夜闯我法云阁藏经处。” 大净和尚双手合十念诵佛号,垂首对江闻说道,声音悠悠扬扬宛若颂唱,却能听出数不尽的昏惑。 而就在老和尚们上楼的时候,江闻已经将韩王青刀重新系于腰间,上前一步拦在了骆霜儿的面前,望着那扇被不速之客撞开的窗棂若有所思,良久才回答道。 “几位大师,今夜的事情恐怕要颇费一番口舌,眼下我也不想在这里唠唠叨叨,几句话说完便是了。” 江闻神情严肃地看着几名老和尚,挺拔身姿和佝偻身形瞬间就对比鲜明,“刚才有一名黑衣人闯入寺院意欲行凶,被我撞破后狼狈逃窜,故此引发了一场打斗。只是你们口中这法云阁里,却带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遇害。” 几名老僧闻言,表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似乎同样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气味,只是他们面对兵器在手的江闻,也不敢轻易上前挑搦,故而低声齐齐宣了佛号,站在原地没有走离,转身命人在这三层木楼里四处寻找。 此时的经架东倒西歪,经书纷飞四散,芸香之气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此时在神经紧张的众人眼中,法云阁正中与乐拔苦的如来像,仿佛都悄悄显露出了狰狞可怖的忿怒法相…… 江闻出现的这个时机不算太好,黑衣人强行脱身而去,就代表着众人只目睹了江闻独自出现在这里,此时如果有人殒命当场,那么万般嫌疑就都要算在他一个人头上了。 更重要的是黑衣人逃遁而去,让一切线索变得渺茫了起来,至少江闻此时也猜不透这件事是否是他们在贼喊捉贼。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吊诡的事情出现了。几个被派出的和尚在藏经木楼里上上下下搜寻了一大圈,连蜘蛛网都要掀开看个仔细,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线索。 多方比较之后,只是更加确认江闻他们所在的二楼,散发出的血腥味尤为浓烈,而另外几个和尚也去而复返,向高僧们禀报寺中僧众并未失踪,也没发现有人重伤不治的情形。 “哎,各位看来是不相信我,那江某便不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就此别过吧。” 江闻借机想要离开,几名年纪老迈的禅师却一言不发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怎么?几位大师还有何见解?莫非各位不但信不过在下,还想要讨个说法不成?” 倒不是江闻看不起这些老和尚,这世上自然也有年深日久、功力精湛之人,可这几人形容枯槁、脚步虚浮,一看就是不怎么在意皮囊的高僧。 作为习武之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脉道失充、推血无力,残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衰退,绝不是什么有功夫傍身的江湖人物,此时敢来挡路只能解释为无惧无畏了。 “阿弥陀佛。施主勿怪,诸方诸事纠缠不清,还请弘辩方丈到了再做定夺……” 大净禅师开口说道,他倒也没有讲话说得太死、只是咬定了要等方丈前来,这至少在礼数未有不合,更容易让人接受几分。 江闻想了想,与骆霜儿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也想看看这些和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既没找到凶手,又没找到受害者,他们到底是想怎么了却这桩无头公案。 原本江闻以为黑衣人是悉檀寺中的人物,可如今看来,可能还真是一个由外而来的凶徒,只是好巧不巧地被自己撞上,两边这才大打出手了一番,闹出这些事端。 可要全说是巧合,却也未必都是巧合,至少像黑衣人这样的高手会出现在悉檀寺里,就绝对不会是走错了门这么简单。 “弘辩方丈!” 木楼下传来此起彼伏的称呼声,登时热闹得有如阛阓,随后一串又急又快的脚步跫然作响而来,直接踏上了藏经木楼的二层,几名年高德劭的老僧还没来得及向其禀报情形,就见弘辩方丈如一阵风般穿过人群,袈裟欲振冲向了藏经深处。 姗姗来迟的方丈让江闻有些起疑,怀疑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被他打伤的黑衣人,此时一番改头换面才闪亮登场,但很快就江闻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因为若是对方中了自己的黯然销魂掌,绝不可能还有这么灵活的身手。 更重要的是,弘辩方丈的姿态越是古怪离奇不理旁人,就越证明他不是来这里做戏,而是有更重要的目的。 江闻凝目看向黑暗处,只见弘辩方丈徇着血腥味,径直来到了藏经木楼二层的佛像面前,对着一块地板踏足三次,便有一个机关猛然从经架上突出,再将它作为扶手往里一推,眼前便豁然洞开了一间秘密夹室,正好藏在如来佛与经架之间的空隙里。 几名老僧都目露惊诧之色,显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藏经木楼里还有这样的所在,而江闻更加关注的却是弘辩方丈一番施为之后,很快从夹室里抱出了一名浑身是血的黢黑老僧。 “怎么会是安仁禅师!” 大净和尚惊呼出声,“他不是应该在山上闭关参禅的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目瞪口呆,唯有弘辩方丈靠着出乎常人的禅定功夫傍身,指挥着楼外的沙弥速带药石针砭过来,再去山下延请医师,眼前几名老僧只是垂头颂着佛号,念起了超度亡魂的《阿弥陀经》和《无量寿经》,面容悲戚无比。 让他们悲戚的原由显而易见,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自然是萦绕在夹室之中很长时间了,而老僧的两处肩胛骨都背折向后,胸口处深深塌陷进去,眼耳口鼻处都是干涸殆尽的血迹,显然是被外家高手分筋错骨后,活生生给打死的。 这手阴险很辣的招式,跟先前与江闻交手的黑衣人十分吻合,只是时间线上存在着明显的疑点。 江闻本是在山门外的石径上撞到他,跟着一路才追入法云阁中,可从这名老僧身上的伤势来看,自然是困在夹室中已久,如今唯一一个解释,就是黑衣人是先潜入杀人,后被江闻撞到,本想逃入法云阁中躲藏,却没想到江闻的轻功不同凡响,愣是紧紧咬着他的尾巴追了上来。 如此推测,对方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入寺杀人,也一定是对自己的轻功造诣极度自信才是。 “霜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江闻轻声问道。 “我察觉到刚才有人靠近了客舍。” 骆霜儿轻蹙眉头回答道:“等他走远后我才追出来,就听到你们在这打斗的声音。” 两人交谈的时候,老僧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江闻的一只手因为骨折还吊在胸前,显然是做不到反拗肢体这种程度,行凶嫌疑已经被大大地降低,因此江闻便更加理所当然地进入了看戏模式。 惨白的月光照进法云阁中,悄悄爬上了老僧的侧脸,显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肢体似乎都已经僵直生硬,只少了星星点点的尸斑就能彻底判定为死亡。 可死相惨烈的黝黑老僧被放在了担架上,纵然已经没有人认为他还活着,弘辩方丈却还坚持着不让别人挪动尸体,甚至拒绝了其他和尚的瞻仰,一定要等到从山下延请的大夫前来诊视。 “弘辩方丈,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江某其实略通医术,不如让我为这位大师把把脉,若是事有不遂,也好早日入土为安、往生极乐吧。” 江闻自告奋勇地说道,却被弘辩方丈一把拦住。 “这件事就不用劳烦施主了……” 可江闻似乎是想早点从悉檀寺脱身而去,再三请求自己把脉,这样的拉扯倒是让大净和尚几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弄不清楚弘辩方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几人反而开口为江闻说话——既然人都死了,把把脉又有什么区别呢? 固请之后的江闻趁弘辩方丈不注意,绕过阻拦搭住了尸体的一只胳膊,贴住冰冷刺骨的皮肤,却没想到顺手而为的一诊脉后,他却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 法云阁中影影绰绰,由于不便点灯举火,只能依靠清冷月光照明,可偏偏就是在这一段朏然不明的月华之下,却有两道影子猛然延伸拉长,直到几名老僧的足底才停下! 一道自然是江闻跳起的身影,而另一道随江闻一同跳起来的,竟然是方才躺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老僧,两人距离楹门并不算远,因此即便是楼外聚集的僧众,也能隐隐约约看见个影子! 法云阁内血腥缭绕,只见老僧尸体顿立暴起,几乎是擦着江闻的鼻尖坐了起来,似老瓜皮色的面容毫无生机,双眼如死鱼般紧盯着前方,唯有那双被背折向后的肩胛骨还在怃然颤动,阴惨的模样在阴暗中,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 “诈尸了!” “快跑啊!!”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楼下的僧众或目睹或耳闻,都像是见了鬼一般四散奔逃,顷刻间藏经木楼就从人满为患,变成了门可罗雀,只剩下几个老僧还犹豫着站在原地,至少没有骤然失态,可那两股战战的模样,却远不足以称之为安定。 “你们也先回去吧。” 弘辩方丈喟然而叹,让几名年高德劭的老僧也一并离去,此时法云阁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与江、骆二人。 “阿弥陀佛,施主何必如此行事呢?” 弘辩方丈神色自若,以手抚着老僧僵硬枯直的身体,缓缓叹息着看向了江闻,也看清了他那副藏不住笑的模样。 “抱歉啊方丈,我也猜到你非要等到大夫,是想表演一出‘妙手回春’,可我觉得来次‘借尸还魂’,今日也未尝不可。” 江闻逐渐褪去戏谑的表情,感慨道:“我也没想到这位大师,竟然能将禅定功夫修炼到如此地步,几乎就要断尽生死之执了。” 世间僵尸之事未必是空穴来风,但眼前貌似丧命的老和尚却是理所当然的没有死,眼前他受的伤虽然严重,但硬是靠着龟息假死的法门撑过了危险时期,甚至骗过了痛下杀手的黑衣人,保全住了自己一条性命——这样的功夫在江湖上不能算俯拾皆是,但也绝不是凤毛麟角。 方才的江闻,也只是顺手往他身上打入一道内力,就把假死的老僧变成了诈尸模样,此时正如解冻般从僵死状态恢复,也难怪弘辩方丈会一边禁止别人靠近,一边如此笃定要请大夫前来了。 弘辩方丈须发皆白,继续扶着老僧后背说道:“安仁上人能将寒山内功修炼到如此高深,有朝一日说不定能证得阿罗汉果,断尽思惑。施主,如今这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事情就不妨直说吧。” 江闻缓缓摇头:“弘辩方丈,你白日里没有和我们说清楚的事情,是不是应该要先开诚布公一下比较好?” 弘辩方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方丈,那我就不妨直说了,江某今日在梁上听到库头僧们在说,悉檀禅寺库房已经空空如也了,哦对了,俩人好像还说要吃了我们。” 弘辩方丈有些尴尬地抬起头,露出了一种难为情的模样:“哎……此事是寺僧失礼失言,可敝寺绝没有为难二位的意思……悉檀寺如今已经要山穷水尽,寺僧也是不得已,他们才惦念着去广募善缘……” 江闻难以置信地说道:“悉檀寺居然到了这种田地?” 弘辩方丈慨叹一声,用袈裟袖子遮住了颜面:“说来惭愧,如今悉檀寺连月斋戒每日只用一膳,也是迫不得已的办法,若不是找不到出路,怎么会这么不近人情?” 江闻也想起了晚膳时的野菜团子和米汤,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当真匪夷所思。试问你这偌大的寺庙既有木家撑腰,又有三千亩寺产,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如此地步?” 弘辩方丈低眉垂首,兀自念经,骆霜儿原本不忍江闻如此逼问老和尚,想要开口阻止,可她还没说话,转头江闻就又重提了一遍,前后问题竟然一字不差,似乎是真的想不通这个问题。 这怪异的举动,让骆霜儿瞬间露出了沉思的神色,喃喃自语道:“我好像明白了……” 江闻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对骆霜儿说道:“你当然应该明白,基本就应该明白的,要不是我脑袋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早就该猜到这里面的问题了!” 悉檀寺上下两三百号僧众,仓廪之存本应该富足广有,就算拿来施斋舍饭,也随时可以找木家报销这些开支,根本不至于搞什么全员斋戒,一天就吃一顿地挨饿受苦。 于是江闻做出了最为天马行空的一个解释,就是悉檀寺的粮食被用在一个“不能对外宣扬”,又“不能解释清楚”的地方——就比如有上百个很能吃喝的饭桶突然跑到了寺庙里,把他们的饭菜全都吃光。 “南少林的人马原来是方丈你在接济,江某当真是料想不到啊……” 如果不是江闻从南海莫名其妙来到云南,如果不是他知道五羊密道难以解释的存在,如果不是他出于莫名其妙的即视感对悉檀寺产生好奇,怎么也不会把“资助叛逆”的罪名突然贯在弘辩方丈的头上。 弘辩方丈闻言一愕,但是苍老的面容上竟然缓缓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意味,看着江闻的目光中,也夹杂着警视与恍然。 “阿弥陀佛。” 四野的清风与漫天的明月,此时忽然又一次安定了下来,眼下无声胜有声,弘辩方丈没有多说话,短短一声便说尽了一切含义,江闻也微笑着摇头不语,转而看向渐欲苏醒的老僧。 “这位大师修行的寒山内功,我倒是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寒山大师所创,其功法技艺虽然高超,但后继艰辛已濒于绝境,十余年前被武当宗师铁松子引入太乙门中,却没想到能在这里得见,并且与四禅八定的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 江闻品评着面前老僧的武功,又是一道真气助他恢复知觉,此时却绝口不提南少林之事,就好像刚才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本人。 “施主,至善大师早告诉过老僧有人会来,二位突兀出现,自然让老僧有所猜测,可如今说实话,却不希望你们来呀。” 弘辩方丈本来还有犹疑,但见江闻能一口道出安仁上人修炼的武功,终于放下戒备,对两人说道,“今日相见本来是想试探施主,眼下悉檀寺大难临头,实在是不愿意再拖累二位了……” 弘辩方丈站起身,指着重伤濒死的老和尚:“二位施主料想到这是谁干的吗?” 番茄 江闻摇了摇头:“不太清楚。方才交手时机仓猝,在下没能试探出对方的根底。” “阿弥陀佛。” 弘辩方丈背对着他们苦笑着说道:“纵使凶手身份再神秘,老僧也知道他是平西王吴三桂派来的……” 平西王三个字一出口,江闻的心里瞬间咯噔一下——怎么自己走到哪里,都会和这几个倒霉藩王打交道? 先前在福州掺和了靖南王府的事情,随后在广州搅和了平南王府的计划,如今都跑到深山老林里来了,竟然还会挡在平西王的面前?难不成悉檀寺包庇南少林、参与广州之乱的事情已经被吴三桂知道了? 可听完弘辩方丈的一番解释,江闻也只能无奈地表示,自己这个走到哪里都倒霉的体制着实有点问题。 这件事情其实与悉檀寺的关系不大,更主要的还是出在大理土司木家身上。 去年的顺治十六年,吴三桂率清军入滇,“收云南入版图,建置各如旧,寻裁通安、宝山、兰州、巨津四州、临西一县归丽江府”,丽江土知府木懿“争先投诚”,次年,批准“仍袭土知府之职,管理原地方”,按道理应该是平稳过渡安然无事了。 可是吴三桂的想法和尚可喜如出一辙,都想要把驻藩之地作为自己一方的宝座,享受一番当初沐家永镇云南的待遇,因此他在收拾完云贵总督洪承畴之后,自然而然地会把矛头指向大理根深蒂固的木家。 半个月前,在广州之乱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吴三桂以“参议军事”的名义招见大理如今的土知府木懿,同时行文征调士兵千名,木懿推故不从,吴三桂遂派兵将元朝所赐、木氏掌管边疆的金印强行收去,顺带软禁了木懿这位当代家主,借机发难的意思已经跃然于纸上。 木家群龙无首,悉檀寺作为木家的家庙,自然就断了供养物资,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困难境地。吴三桂不会直接对付悉檀寺,可平西王府的人马立功心切,却也行文讨要悉檀寺中珍藏的经书版刻,目的就是要将这座御赐禅林逼上绝路,借此断了木家的精神支柱,效果和刨人祖坟一样阴损。 经书版刻若是给了,悉檀寺在鸡足山上便再无立足之地,这座御赐禅林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可要是不给,平西王府自然会有无数明刀暗剑对付他们,最后也会是死路一条。 弘辩方丈苦笑着说出这些的时候,自然也是在感叹因缘果报真实不虚,自己暗通反贼做的天衣无缝,却逃不过木家休戚与共的果报,悉檀寺如今终究要倒在造业自应的循环之中。 弘辩方丈本以为自己把个中详情说完,江闻两人就会就此离开,毕竟受了木家供奉数十年的是悉檀寺和他们这些和尚,其他人根本没必要沾惹上这事,可江闻却恍若未觉地聊起了别的事。 “方丈,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想必平西王府还没打上门,你们自己就快饿死了吧,倒不如听听在下的主意,至少在对方上门的时候,要和平西王府掰掰手腕才行。” 弘辩方丈难以置信地反问江闻:“施主说的是什么意思?”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竟是露出了笑容,“江某的意思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广州城那边的热闹我没能赶上,平西王这边的乐子可千万不能再错过了……” 第二百零六章 览察草木犹未得 鱼肚起白的初春乍寒里,一枝野杏花旁逸斜出遮拦在道中,化为粉白色的轻薄烟雾四处弥漫视野,视野延伸到了极限,千影空寂间了然无物。 江闻坐在一棵高大栎树下,双眼微眯注视着前方的利刃,单手凝成蓄势,余光却濛濛然消弭地在了轻烟薄雾里。 然而眼前的朦胧,不妨碍耳畔清绝,驮马铃铛脆响不歇,清楚表明着那些因为生计难以休息、混身沾着晨露的老马,此时正横越了茫茫山林,才沿着古道摇摇晃晃向山村走来。 江闻呆在这里,对着韩王青刀发呆已经快一个时辰了,骆霜儿听他嘴里念着诸如“无风云不动”、“云动心如风”、“一遇风云便化龙”、“你不要过来啊”,认为是些高深莫测的心法口诀。 然而一旦骆霜儿问他在做什么,江闻就会表示自己的三分归元气修炼到关键时刻,打算借这个机会一举突破,他们今天就不去别的地方了。 骆霜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权当作是认同了江闻的解释,然后就按照江闻的吩咐走入一户清晨初醒的民居,以悉檀寺的名义去化一顿斋饭,于是这座小村最后的话语声再次消失,又陷入了沉寂。 凤尾村是个典型依山傍水的村落,地处鸡足山中指凤凰山脚下,四径植被葱茏,榛栗繁茂,潺潺流水呈流线形从村前而过,青瓦白墙的传统民居临溪而建,似乎此时聚落中的一切都还安然沉眠着,将醒未醒。 可惜晨睡中总有扰人清梦的小虫,此时正贸贸然闯入村中,那是一名面色黝黑、不似汉人的小和尚,拎着纸包沿着石板路匆匆经过。 他心无旁骛地穿越过两侧花明柳媚,差一点点就要错身而过目标,幸好石桥上一队驮马与他狭路相逢,小和尚才能在转身一瞥时,遇见这位巍然独坐的侠客。 “江施主,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呀?” 江闻徇声缓缓转头,发现一名有些面善的小和尚正冲着自己走来,双手还拎着一串大小纸包,就是额头上不知为何似乎有一道浅浅的瘀伤,在青茬头皮上就格外明显。 “小师傅,我在你们悉檀寺里衣食无着,到山下找口饭吃也很合理对吧。看你这气喘吁吁的样子,该不会是绕着鸡足山找了一圈?” 江闻蓦然转头衣袖晃舞,霜雪般的长刀就从石桌上消失,这才缓缓站起对小和尚还以一礼。戏法般的表演,让小和尚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哎,我虽然答应弘辩方丈调查此事,可也没有这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你先别说话,让我猜一猜……” 江闻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 “弘辩方丈是不是命你下山,买齐了药材后火速找我?还问我有没有新的线索?还有你头上的伤,是不是村里的大夫打的?” 江闻反客为主地开口说着,每多说一句,小和尚面庞上就再添一分惊奇的色彩,寥寥数语之后几乎对江闻五体投地,双手合掌差点就要扑通一声跪下。 “施主,你这、你这是修证得了他心神通吗?怎么会知晓小僧正想说的事?” 前面的两件事江闻连蒙带猜八九不离十,而大夫打人事件,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昨天江闻请求弘辩方丈,代为准备紫石英、龟板、鹿角、当归等药物,是用来治疗骆霜儿奇经八脉中的顽疾,但这个药方除了可以治疗习武内伤,更主要的作用是女子月事不调、滑胎崩漏,药方后来更被收入了《临证指南医案·产后门》中。 试问他一个小和尚,大清早就神秘兮兮地去抓这些药,能不挨打吗?如今还能抓到药都算是对面医者仁心了。 江闻神秘一笑:“小师傅你坐下慢慢说,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通,可别被障住眼了。” 可一提及神通,面前慌张到没个主心骨的小和尚,却顿时神色笃定地合掌说道:“江施主不要骗我,小僧是亲眼见过世上有神通的,我出家就是想学得神通。” 江闻愕然地看了小和尚一眼,疑惑于对方笃定万分的态度,可转瞬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见对方神色笃定地低头不语,显然没有打算将别人的话听进去,江闻便接着问道:“还未请教小师傅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掝林。” 小和尚低着头自然而然地说道,话一出口才恍然反应过来,“师父给我起的法号叫做品照。” “当照客僧的法号就叫品照?哪来的孟鹤大堂经理?” 江闻默默点头说道:“我看小师傅你生性淳朴、心思灵动,早早遁入佛门好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有没有兴趣跟我学点道家、儒学的功夫?” “我、我从没有想过这事……施主,你还是快随我回去面见方丈吧……” 品照小和尚已经快要跟不上江闻的思路,只见他愣了一下,颇为费劲地用汉话回答,然后居然能以不变应万变地纠结于神通和职责一事,“施主,按你说学道家儒学的人,也能修证得神通吗?” “神通又如何?佛经中的目连尊者常以神通救人度人,但他自己到最后,竟被执杖外道围打而死,可知神通终究不敌定业。” 江闻见对方只认神通,不由得有些好笑:“你还年轻,完全可以多接触接触,再决定今后的路怎么走,其他事还是想清楚再说……” 小和尚懵懵懂懂地听,江闻就信马由缰地东拉西扯起来,愣是把着急万分的小和尚给留在了原地。 两人还在门外闲聊,江闻话音杳杳间骆霜儿就从农家转出,手里端着一盆香气扑鼻的炒饵块,放在那张局促得惊人的石桌上,又从杏树上折断两根树枝剔除多余枝桠,握在了手里。 在微醺的春风里,这些由大米制成的主食经由蒸舂揉搓,再切片后与火腿、腊肉、鸡蛋、腊腌菜等食材武火同炒,已经散发出了阵阵扑鼻的香气,与汉地粥面相比少了汤汁的温润,口感上却更显嚼劲,软糯中带着难以形容的爽滑。 骆霜儿见两人都没有吃饭的意思,便一边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江闻两人闲聊,一边迅速地吃光了盆里的东西,随后才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前后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优雅,始终没有说话。 “呃……霜妹,你真没打算给我留点吗?” 江闻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只剩个空盘了,只好咂了咂嘴,发觉自己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或许需要改改了。 江闻前段时间以来,和三个小徒弟朝夕相处,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听他唠叨教导,此时忽然分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师父,可能反而是最不习惯的那一个,这才会下意识地就想抓个人在身边唠叨两句。 世间独能不被改变的,只有世事无常本身,其他哪怕江流石不转,也终究会落下痕迹。可面对着骆霜儿,江闻发觉他们两人之间的话题,可谓是乏善可陈。 匆匆回忆了一下,江闻与三个徒弟是师徒父子的关系,在严咏春袁紫衣面前也是武学上的前辈同道,自然有着许多相同经历,唯独他跟缺少江湖行走经验,又自幼有父亲呵护庇佑的骆大小姐,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闲聊。 几千年前的庄子就解释过这个问题,用庄子的话说是“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人的成长,会让人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也就是离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直到突然有一个熟悉的人或者场景,把你拉回到以前,让你试图回忆当初的自己,而所谓的对话,也不过是在和当初的自己交谈。 用更具体、浅显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当前的困境,江闻认为或许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代沟”。 代不代沟江闻不知道,但这道可悲的厚障壁是真实存在的,至少江闻明白在自己初中的时候,绝对不会有突然蹦出个老爹要去拯救天下苍生,然后一脚把自己踹到几千里之外荒野求生的离奇经历,两人在同一年龄段的差别,大概是玲娜贝儿和安娜贝儿——一个怎么抽都抽不着,一个怎么扔都扔不了,几乎没有可比性。 而江闻略显尴尬的沉默,在骆霜儿眼中就变成了一种哑谜,只记得对方拉着自己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都没有作说明。 品照不知道的是,江闻两人经历昨夜一番周折后,几乎是彻夜没睡地就离开了悉檀寺,先是沿着马鞍岭一路搜寻,很快在尊胜塔院附近发现了一座被趁夜挖开的瘞骨舍利塔,土层被翻动的痕迹赫然显现,墓穴里的东西却不见了踪影。 再随后,江骆两人就沿着山坡而下,肩越过一众大小寺庙,耳闻目睹里面寂然无声的静谧氛围,才最终停步于这山脚下的村庄里。 一整夜的行色匆匆,换来的自然是饥肠辘辘,江闻偏偏一路都皱着眉不语,这就让骆霜儿满心疑惑无从解答,顺带着也持续沉默了下来—— 她能感觉到江闻正找着什么本应该出现,却又迟迟不见踪影的东西,就像是在候着寒林中一片落叶、深塘上半朵残荷,即便眼下徒然无功,姿态仍旧笃定万分。 “霜妹,你可别小看这座凤尾村,咱们来来回回想找的东西,想必就着落在这里了。” 见骆霜儿疑容不散,江闻决定再试着沟通一下,便伸出左手虚指的脚下凤尾村,“依我出门前卜的卦象说,留连事难成,求谋日未明,官事凡宜缓,去者未回程,急于求成是没有结果的。今日所占之事五行属水,方位在北,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候,就一定能有所成就。” 这倒不是江闻在乱扯,而是他知道只要守在这座凤尾村,就一定能找到线索——这是由鸡足山的地势人文决定的。 在看似一派清净祥和的氛围之外,是这片山地耕地稀缺的事实,鸡足山附近的可用耕田不过水田十几亩、旱地百余亩,全然不足以供给全域,名下寺产良田千亩的悉檀寺,也大多是木家纸面上的划拨。 因此这处“天开佛土”所需物资都仰赖外界运输,再随着直上鸡足山的唯一道路蜿蜒上山,如果有人想要离去,必然脱离不了这条与外界相连的仅有道路。 江闻坐在石板凳上若有所思,毫不在乎腰间分文乌有的窘迫,又向主人家要来了一盘炒饵块,农家还好客地端来了一碗黑不溜秋的孩儿茶,骆霜儿只尝了一口就,被苦涩寒凉的口感劝退,剩下江闻缓缓地尝服着这碗苦茶。 “霜妹,昨天拉着你在山上到处乱跑,乃是因为悉檀寺如今已经身处迷雾,我得先把其中想不通的事情弄清楚。” 这个行为俗称探迷雾开视野,江闻端着茶碗伸出了手指,缓缓掰算道,“比如昨天的蒙面人怎么来的,如何走的,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鸡足山上又发生了什么……” 小和尚还是没听懂对方说的意思,抢先说道:“施主,我们要找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万一他们是乔装打扮从山里出去呢?” 江闻微微一笑:“我相信弘辩方丈的判断准确,况且我也认为此次的夜闯法云阁是平西王吴三桂手下所为。只要确定这是那些江湖高手做出的事情,那么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就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了。” 为什么江闻认定对方是武林中人?因为能做出这种顾头不顾腚事情的,只有武林中人。 如果换平西王府的军头来做这件事,他们只消给悉檀寺捏造一个资敌通匪的罪名,就能派兵把禅寺里的大小光头一起捆了。可以如平西王扣押丽江土司木懿一样霸道不讲理的事,根本没必要搞什么夜探法云阁,还非得嚣张万分地动手伤人。 这次的黑衣人做事遮遮掩掩,显然自恃武功足以来去自如,像这样的武林中人做事,求的就是一个名声显赫、稳居头功,绝不会愿意鸡鸣狗盗后从深山老林里狼狈离开,流传出去成为笑柄。 因此武林中人就算是去偷去抢,也得像骆元通一样专劫豪门巨室的钱财,明火执仗地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才算是煊赫了自家的威名。 所以江闻最喜欢和江湖中人打交道了,这些划定好的江湖门道,几乎是宋襄公泓水之战的完美复刻,只是作用刚好相反,江湖如此推崇高手风范,正是为了保护那些真正的高手耆老,出门时不用提心吊胆随处袭来的闷棍、石灰和群殴。 “我们等的人很快就要来了。别急,你们呆在这里看戏就好了……” 江闻一边说着,耳朵里已经清楚听到脚步从远及近的声响,似乎是这座凤尾村大梦初醒,终于迈出了睡眼惺忪的脚步。 于是江闻拍案而起,衣袂翩跹地施展轻功来到石径之中,全程不带一丝的烟火之气,左手寒光一闪,韩王青刀遥指着远处策马疾驰下山的两人,就这样涯岸高峻地阻拦在了当途,对着远处说道—— “交出东西,便饶你们一命。” 奔马掀起飞扬的尘土,两名劲装打扮之人果然如意料出现,只是两人神情颇为倨傲,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甚至还加了一鞭再次提速。 江闻屹立于道中不动,对方也未将这个断了一只胳膊的狂徒放在眼里,齐齐策马撞来,并且在马上舒展猿臂,同时从鞘中拔出了明晃晃的长剑。 白驹过隙都不足以形容,只见江闻虚目凝神,左手擎刀于手,忽然侧身跃起半空,足尖点过了奔马的鞍鞯,刀身便倒映着天际的初生朝阳,凭空挥就了一条炫丽之极的刀光,贴着马匹和骑士的要害而过,神乎其技地与长剑交错,转瞬消失在了清冷的空气中。 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上一凉,电光石火之后在恐慌中连忙勒马,两名武林人士发现衣服被隔开一条大口子,伤口并不算深,此时却后知后觉地淌下一串血珠,刺麻难忍的感觉晕染开来,刀口如果先前再深一寸,恐怕就要将他们两人开膛破肚了。 两个武林中人对视一眼,跳下马来对江闻,神色警惕地说道。 “这位朋友,我们是为平西王府办事的。” 这话没有任何回应。 江闻的手掌里除了韩王青刀,此时还抓着一本古旧的线装书籍,正借着阳光缓缓端详,只是这本书外层竟没有封皮、就似随随便便地装订成册一般,始终没有正视面前的两人,许久之后才反说道。 “两位朋友,什么平西王府,你们手里的分明是悉檀寺的东西。” 此话一出,相当于报上名号,是敌非友一事也就不言而喻,甚至略过了通报姓名的环节,两名武林高手顺势拉开架势,一左一右地包围住了江闻。 “阁下武功不俗,却只有一条好胳膊。今天我们师兄弟两人与你动手,你可有怨言?只要交出手中的东西,我们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高瘦的中年高手挽剑在手,沉声说道。 他紧盯着江闻腰间的短刀,猜想对方原本所使的,必然是双刀之术。 方才自己不备大意之间被江闻放了一马,然而他们是以一敌二,面对独臂之人更是四手对单拳,打起来断无吃亏的道理,于是索性将话说开。 可江闻微微一笑,对两人提倡的规矩不屑一顾。 “我这是长刀杀人,短刀介错,你们懂什么?” 面对这样嚣张的气焰,两人再也不客气,一左一右挥剑砍来,招式平稳狠辣,连一丝的破绽都不愿意露出,显然是做足了稳扎稳打、仗势压人的打算。 面临着两面夹击的威胁,江闻应对的举动却格外古怪。 他的刀法娴熟细腻,即便是以独臂施展,也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功力。两人如泼水一般狂攻不止的剑法,江闻不过提刀抵挡了三两下,就反而进步出招,用出其不意的提撩刀法胁身而上。 “师弟小心,此人以剑为轴招招进身,势势砍劈,分明是使的单刀破枪路数!” 两名武林高手对谈了一句,戳穿了江闻的招式,便各自调换了方位,再次持剑攻来。 两人此时也渐渐发现,别人的双刀靠着走,而江闻的刀法却充满了出其不意的变式,起手还是直来直去,进招就变成了缠头裹脑,嘴里念着横扫千军,顺势就来了个力劈华山,偏偏还是一脸认真的模样,无论如何应接也不曾落如下风。 两名武林高手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拿出了看家本领,只见他们遥相对应眼神一变,使出的如浮云无常般剑招,竟然渐渐克制住了江闻虚虚实实的刀法。 两人的剑法高低不齐,身法东扯西牵,招式之间时而慢若浮云、或又快似奔雷,出手刚柔起伏、递进变幻莫测,江闻这个敢拦惊马的高手,竟然像是被两个撒泼打滚的醉汉给缠上,一时间却是无法破解困局。 “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原来你们俩拿手的是醉八仙剑法……” 江闻手中的韩王青刀左右格挡,靠着精妙万分的步伐从两人之中寻找破绽,不断地在场中游走。 可配合默契的两个武林高手,一击之间慢若轻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光不见人,剑法出手时避锋藏芒、细水潺潺,了一盏茶的功夫,剑法中渐增力道,两人剑招交碰如蚕丝搅绕,便要压制住江闻的刀招。 不知是不是错觉,两名武林高手察觉有微风拂过脸颊,此时剑影临身,刀招受挫,江闻却在僵持万分的局势中猛然抬头,看向了胜券在握的两人。 而江闻看似无心的一个眼神,却比他们所见过的、所有刻意凝望的眼神都有力量,那种看似无心、看似无意、一霎的石火相接,却让他们从一瞥间看到了刺骨寒意! 这一招没有铺垫也没有进招,仿佛只是刀势耗尽之后迫不得已的一刀,就将敌我的退路全部封锁,由于太过简单直接,出招速度便快绝意料,两名武林高手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就出于下意识的反应接招抵挡,最终一齐面对意想不到的结果—— 败亡! “你们的剑法不错,可练剑就练剑,喝酒就喝酒,你们非要混在一起,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件奇事啊……” 江闻缓缓收刀,杀招最终擦着两人的要害而过。他牵住两匹骏马的缰绳,高举手上的古旧线装书,迤然迈步从剑折吐血的两人中间走过,胜负已然分晓。 此时一旁栎树下的品照,却激动万分地跑了上来对着江闻说道:“江施主,你果然懂得神通!” 江闻愕然地看着品照,不知道对方的脑回路是怎么构造的,为什么三句话不离神通。 江闻一直想要把骆霜儿骗进武夷派保护起来,可惜依靠自己的颜值显然毫无效果,只能借助些外力。他冥思苦想后的办法是激发崇拜之情刷好感度,譬如寻常刀法无非劈、砍、切、撩,但是自己动手的时候吟唱着先天下之忧而忧,格局岂不是瞬间就上来了? 他此时在骆霜儿面前刚出完风头,好不容易营造出了一派宗师风范,怎么能被打破氛围?因此对着小和尚说自己不懂神通属实有些露怯,此刻必须说点符合身份的话。 “呃、小师傅,我会神通一事,请你务必保密……” 江闻在搜肠刮肚后,压低声音说道。 “今天相逢即是有缘,今天我先传授你一些君子之道测测悟性——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哲者不聋……” 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时瘴烟起 回山的一路上,小和尚品照都期期艾艾地跟着江闻,似乎很想要从江闻手中学会他的“神通”,特别是在看见江闻甫一伸手,就制服迥异滇马的两匹神骏时,小和尚几乎就差当场改换门庭了。 待到几人回到山门时,已是正午骄阳似火,品照按方丈吩咐将两人带回悉檀寺,小沙弥才终于一改态度,似乎刚刚想起自己其实是一个和尚。 “呃、二位施主,弘辩方丈似乎外出了,小僧在客寮还有些事情要做,就先走一步了……” 眼看小和尚一熘烟跑远,脱离了对方持之以恒的纠缠,江闻这才松了一口气,四处打量了起来。 方丈禅房也叫丈室,是寺内住持、方丈讲经说法之处,原本应长宽各一丈四面呈方形,就是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但弘辩方丈的禅房显然不止这个大小。 屋内宽敞明亮,陈设布置古色古香,熏香之气缭绕如缕,屋内物件摆设年岁虽旧,却只消略一放眼打量,便能看出不凡,四壁的留题与竹画上面,更因挥毫泼墨尽是大肆写意的笔迹。 江闻本想借机向骆霜儿展现一下书画鉴赏水准,只可惜他的兴趣爱好只在古籍文献的考据索隐,艺术造旨也就那样,故而瞧了大半天也说不出到底好在哪里,只略微辨得落款题字中有“吴”、“董”、“钱”、“李”等等姓氏,想来都应该到访过悉檀寺文坛巨擘所留的墨宝。 此时禅房之外松竹影摇,空廊道上簌落有声,杂树纷列出层层幽影,微热的山风从树缝中穿过,石鼓峰下的精舍中便悄然流淌着荫凉。分外空寂的尘氛萦绕耳畔,此时的江闻不管从何处放眼,都能睹见一副颇具禅意的图景,这才缓缓化解了久候弘辩方丈不至的焦躁。 骆霜儿也在一旁静静坐着,但她表露出的娴静,更像被父母强拖着出来旅游的中学少女,在等待中平白无故耗费宝贵生命之后,终于朝着江闻开口: “……方丈还没回来,我们可以回去客堂等吗?” “那当然不行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义。” 江闻坐在矮背椅上,身体缓缓地向后靠去,显得不骄不躁,“方丈既然急着找我们,表明有要事相商,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是这样吗?可我怎么感觉你还有别的用意。” 骆霜儿侧眼看着江闻,眉梢眼角时常展露出娟秀之气,让江闻不禁感慨,凝蝶平时就应该多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才对。 江闻无奈地笑道:“我费尽心思觅药寻医还不是为了你,你既然看出来了又怎么不提?” “哦,可你明明不是很信任这位方丈。” 骆霜儿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脸颊都起肉来,低声问道,“老方丈对我们颇为信任,我也感觉不到他有什么恶意呀……” 江闻听到这句顿时失笑,便用一种长者介绍人生经验的口吻说道:“你如今武功全失,看人再也不能神而明之,故此还得多方思量他人的想法心思,才能分清是非对错、善恶美丑,一旦疏忽大意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他过转头去,指着屋中一副规正古拙的牌匾,左右两匾合计八字,分别是【妙本弘大,品物流形】。 “你瞧,这是悉檀寺前任主持留下的墨宝,预先排定这八个字作为字辈,以供后来僧人按顺序取法名,分定法裔的辈数高下。” 骆霜儿抬头看向匾额,随即领悟了江闻所说之意,悉檀寺如今僧众从弘辩方丈开始算,后面的和尚确实是由“大”字辈和“品”字辈组成,刚传承到第五辈,也符合万历年间建寺的历史。 “弘辩方丈出家时,拜的本无禅师为师,受二百五十条具足戒,按道理他的师弟都应该也以‘弘’字为法号才对。可如今悉檀寺里的同辈只有一个安仁,两人身份处境又南辕北辙悬殊巨大,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原因?” 当面聆教了江闻的危言耸听,骆霜儿仰着小脸思索许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江闻也不解答,反而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道:“昨天夜里悉檀寺遇袭,灯火齐明、喧嚣达旦,断无不为人知的道理。鸡足山上寺庙鸡犬相闻,却没有一家派人出来探望,愣是让我们如同身处于空山之中,你觉得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江闻把话说得也很透彻,“说起来有的人啊,看似德高望重,台面上无人不服,可做事却未必就见得能够光明磊落,最喜欢抽冷使绊子……” 骆霜儿的杏眼微睁,冷不丁问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暗指我爹?” “呃、霜妹你想多了,我怎么会故意编排他老人家呢?” 这次这次不待骆霜儿回答,江闻就已经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依我看这位弘辩方丈,未必就像表面上那么根尘俱彻,指不定他开罪山上这么多人,就因为方丈这人心眼小。你看,行走在外面三言两语得罪了人,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倒不如找个靠山,早些加入我们武夷派……” 江闻在那里眉飞色舞说着,想要恫吓住这个缺乏江湖经验的小姑娘,却忘记了背后不说人、方为人上人的道理。 只听得方丈禅房里的木质屏风吱呀呀一开,訇然露出一间隐藏在房屋深处的偏室,而一个颜容慈善、面色萎暗的老和尚悄无声息转了出来,正对上江闻愣怔的表情。 江闻:“……” 弘辩:“……”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只有骆霜儿面色如常地起身与老和尚打招呼:“弘辩方丈,我们等你很久了。”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所说没错,老衲不过是凡胎肉体,心眼器量自然与常人无异。” 弘辩方丈低垂着眉眼地经过两人,低唱一声佛号说道:“只不过如《维摩诘经》所言,维摩诘居士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乃至能容三万两千佛菩萨,等到老衲修行日深自然亦能脱胎换骨。” 这位老方丈也是个妙人,竟然能宠辱不惊地自己找好台阶下去,随后便以双手抚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禅椅,重现出一副澹然慈悲的神态,如果不是他饿得脸色都变了,江闻也差点就被他不沾凡尘的样子所折服。 江闻轻咳一声装作刚才无事发生,将夺还的古旧书册摊放在桌上,开门见山地说道。 “弘辩方丈,这就是你要找回的东西,江某此行挫败强敌幸不辱命。” 弘辩方丈看着桌上的古旧书册愣怔片刻,随着念珠转动似乎正逐渐安定心神,缓缓开口说道。 “多谢檀越夺回此物,否则老衲全寺上下总有百人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贼人得手离去。哎,你们可知道面前这本是什么书?” 江闻微微皱眉:“在下粗略翻过,似乎是一本文人游览的记述。只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藏在一名和尚的瘗骨塔里。” “如今老衲也不再隐瞒,个中缘由,就让老衲为二位解释吧。”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又艰难起身,从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装订成册的典籍。 “他们想找的其实是这个,只是因为当夜安仁师弟舍身相护,对方才没能得手,转而想去往山上四处搜寻。” 江闻与骆霜儿定睛看去,只见是四卷书籍被妥善保存在密室之中,纸页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尘,只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黄,却也让逶迤字迹更显出几分厚重。 两人顺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这几卷书的名字——《鸡足山志》。 “檀越,你所夺回来的残稿与这部山志,其实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老衲隐约猜到对方是为此而来,平西王的人马只因在法云阁中遍搜不到,才会不顾身份地去做出开挖坟墓、隳露尸骸的恶行。” 江闻神色恍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法云阁中会一片狼藉,蒙面人却勐然去而复返。 弘辩方丈随即言说,当夜安仁上人正在法云阁中静修值守,一眼看透了对方的来意,只是在交手后察觉难以取胜,便推倒二楼经书混淆视听,让蒙面人误以为这部《鸡足山志》就藏在其中,白白浪费了时间精力。 等到蒙面人遍寻不获想转往别处,又有幸佛祖保佑,在机缘巧合地被江闻撞见,于是便抓紧最后时间奔回法云阁,仍想要找出安仁上人拼死守住的东西,这才会恶斗一场后无功而返。 这一夜下来,两人的武功强弱固然悬殊,但黑衣人在智斗一途上,可谓是彻彻底底落入了安仁上人设下的心理陷阱。 但对方中计是基于想不到安仁会以命相博,竟然只为了迷惑自己,如果不是担心更多僧众被害,安仁也不必出此下策,想到此时仍然生死不明的师弟,弘辩方丈深深叹息,伸手关上了禅室中靠迴廊的那扇窗户,防止声音传到外面去。 “弘辩方丈,这部《鸡足山志》有什么独特之处,为何平西王府大费周章地想来抢夺?” 江闻疑惑不解地问道,“您先前也提到了悉檀寺中贵藏的诸多典籍,珍惜、孤散、亡佚、散落的古籍更是不计其数,为何你们师兄弟都偏偏认定平西王府是为它而来?” 面对江闻的再次发问,弘辩方丈悄然捻动念珠,压低声音道。 “毕竟这本书,乃是徐居士当年在山上亲自编撰采闻,逾三月才写就的孤本啊……” 随后,他以瘦皱老迈的手掌翻开了《鸡足山志》的封皮,显露出了作者的名字。 ——江左霞客徐弘祖。 江闻愣愣地看着面前四卷古旧的书籍,表情忽然格外生动起来,瞬瞚之间已经将志书抓在手里,吓得老方丈以为对方这是要突发恶疾。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这部徐霞客先生的遗着,江某三生有幸,居然还能一睹为快……” 江闻眉飞色舞地翻开《鸡足山志》,用尚且健好的左手摩挲纸册,眼中满是喜出望外的光景,浏览过书目了枚举山貌水文、佛事释僧、名宦乡贤、灵异景致、特产塔墓的纸册,虽然仅仅四卷,却已经将鸡足山的风景名胜、人文景观囊括其中,足以见证前人其中耗费的精力。 弘辩方丈看着江闻的恶疾没有激化的趋势,又见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样,纵使有些困惑,却也只是猜到对方或许有藏书雅癖,才会对这本不曾刊印就险些佚失的书籍爆发出如此热情—— 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江闻所说的“三生有幸”并非只是一个形容。 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这或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出现在书本上的名字,以《徐霞客游记》名闻天下。 江闻很羡慕眼前的老和尚,因为如今车马很慢,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神经病,而他穿越前科技发达,足不出户就碰见千里之外的憨批。 被迫成为侠客前的江闻曾经到丽江旅游,在鸡足山上了解过相关的故事,清楚记得徐霞客万里行程的最后一段,便是结束在这里。当年的徐霞客登鸡山,搜罗故籍、重览胜景之后,自九月至次年正月驻扎在悉檀寺潜心纂修,可惜最终成稿四卷便因病中止。 弘辩方丈见江闻沉浸其中,便慈眉善目地对着骆霜儿解释道。 “这位施主果然博学多闻。没错,这部就是崇祯十二年九月,徐振之应云南丽江世袭土知府木增之请,在鸡足山修志数月而始就的山志。” 江闻眼中有光,翻书的动作不见减慢,甚至使出了少林绝技拈花指的运劲法门,只为了避免指掌摩擦伤及薄脆的书页。 因为在后世,徐霞客苦心所修《鸡山志》早已佚失,仅在后世流传的《徐霞客游记校注》中残存山志摘目三册,即《鸡山志目》《鸡山志略一》和《鸡山志略二》,让后人勉强可窥原书之一斑。 认真想来,如果不算徐弘祖多年记录而成的《徐霞客游记》一书,那么这本《鸡足山志》才应该是徐霞客此生的最后着作,只可惜徐霞客当初的志稿毁于顺治年间,传说未及木刻刊行就突遭兵燹,只剩下残余篇目让后来修志之人得以借鉴。 江闻一边翻看,一边勐然想起历史上徐霞客编纂的《鸡足山志》毁于顺治年间,而第二次编修山志的时间,正是眼下的顺治十七年(1660年)春——也就是说随着历史滚滚向前,这部书籍很可能毁于丽江木家和平西王府之间的纷争,如今不需作他想,就是他们眼下正在经历的事情。 想要覆灭一处文化根基,最为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毁其宗庙、焚其书志。 在宋明两代,官修官刻是地方志书呈现的主要方式,府州县的正官才是方志书写的主导力量,木增让挚交徐霞客编修的《鸡足山志》,很可能是为了托山志写家志,以非官方名义记录传承,留下这些想要铭记的历史,如今木家挡了吴三桂的路,这部书自然要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而对于这件事,徐霞客本人也是心知肚明,但他对于游历一路的见闻,向来都是秉笔直书不曾隐瞒,故而所做之事也问心无愧。 他在游记中写道木家“宫室之丽拟于王者”,以至于尽管木土司奉徐公为贵宾,隆重盛情款待,但就是不让其进木府游览,怕他秉笔直书,可对此徐霞客仍旧用春秋笔法写道“其内楼阁极盛,多僭制,故不于此见客云”,堪称大笔如椽。 “弘辩方丈,你适才说这两本书源自一人,故而才会引来觊觎,难道这本没头没尾的残书,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笔下……” 但想到这里,江闻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又将手伸向了他先前夺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来的残书手稿,这没办法不让人遐想联翩! 要知道从明崇祯九年九月至崇祯十三年六月,也就是在徐霞客年逾五旬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多年积累的病痛越发严重,因此决定进行一生中时间最长、行程最远的一次旅游,被称为“万里遐征”。 徐霞客游滇西南期间,身体就已经严重受损,明崇祯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来到鸡足山,主要是在山上养病和编撰《鸡足山志》,只有在身体状况和天气较好时,他才会去拜访山中寺僧。 要知道后世的《徐霞客游记》是根据他的日记手稿编纂,积记成帙,积帙成书,最终才能校勘成书。 从徐霞客留下的日记看,此次出游最后盘桓不行的时间里,徐霞客有大半的时间是在悉檀寺中养病,每日沐浴、读经、品诗、赏花,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活动于悉檀寺,可徐霞客指定的编纂者却说“自十二年九月十五以后,俱无小纪”,就是在九月十四日后,徐霞客日记就全部终止了。 但眼前这部连封皮都没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题写日期是从崇祯十二年九月十五开始,一直记录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记里从未记录过的时间! 再比较两书字迹,几乎母庸置疑地能够表明,眼前残稿就是历史上本该不传于世的游记绝本,而依靠这本日记,足以重现徐霞客在传奇故事中的最后岁月! 方丈禅室之中针落可闻,只剩江闻难以抑制的激动心跳,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初那个朝碧海而暮苍梧,身负行囊餐风饮露的背影。 那人身处山林幽深之中,却仰头举望天上烟霞之气,肩荷一幞被,手挟一油繖,不论如何眺望,江闻似乎都只能看见他毫无杖履英姿的蹒跚背影,脚下道路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 念经声悄然响起,弘辩方丈正闭目《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催动历史上不见记载的故事逐渐显现,江闻见方丈的神色逐渐舒缓,忽然猜到面前的老和尚为何会如此珍而重之。 “弘辩方丈,你莫非曾亲见过徐霞客先生?” 当初为修《鸡山志》,徐霞客做了艰苦认真的实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诸静室,云关翠隙,无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访鸡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迹”,其中鸡足山僧体极相助颇多,依照弘辩方丈的年纪,极有可能与徐霞客相识! “阿弥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祯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双足俱废,就是老衲与师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师处,邀请其迁居悉檀寺修养。” 江闻仍在情绪波动中,没有发觉弘辩方丈的异样,只有骆霜儿微微侧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弘辩方丈低吟佛号,低回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传出,却好似控制不住语气里的颤抖,就连捻动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长就能触及到以往,他却深深克制住回忆的想法。 后来刊行《徐霞客游记》的编纂者,对于原本日记中狐妖野怪等诞罔不经之事,采取了调换次序、挪移时间等等方式删改修订,对此事竟只留下了一段含湖不清的记载。 【滇游日记十三,二十九日。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 当时的一切,只有亲身前去迎接的弘辩法师,才知道徐霞客所患上的病症,是一种世间从未显露过的恐怖瘴疠。 那一天,在寂光寺僧众惶恐不安的目光中,尚处盛年的弘辩与安仁,并肩走近半掩着柴门的房间,循着飘荡怪味与禅房的昏暗,轻轻把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躲藏在众多棉被下寒战发抖的模湖形状。 层层棉被几乎将床榻上的人掩埋,当时的弘辩以为对方风寒入体,才会刚一入秋便如此畏寒,轻声想要唤醒对方,却只得到了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回应。 他以为对方苏醒正要上前嘘问,却被师弟安仁伸手拦住,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弘辩此时也隐隐察觉不对,逐渐听出棉被之下的声音,其实是一种形变语谵尽失常度的黏腻怪声,全然不似他们认识的那位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烟霞之客。 安仁和尚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两僧从棉被显露的轮廓来看,已经发现了更多的异样。 众多棉被下,似乎有两条腿诡异地虬曲在一处,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对手臂也被无形的力道按压住,于身侧摆放姿势极其不自然——棉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经失去了对于躯体的控制力,根本就无法作出符合常人认知的动作。 狭窄阴暗的禅房之中,两人的呼吸声都不自觉轻悄,周围景物原本的色彩也开始褪色暗澹,仿佛被无形消融了一般。 可弘辩与安仁两人的到来,仍旧惊扰了棉被之下的存在,弘辩紧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浑身紧绷双目圆睁。 那天的他们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先前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一定是基于极度的惶恐不安才会许多棉被,想要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现。可如今床被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人”,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飞出北溟鱼 弘辩方丈?弘辩方丈?」 声声呼唤忽近忽远,终于将神游天外的老和尚,从多年前离奇诡异的见闻中叫醒。 此时悉檀寺时届正午,钟鼓二楼内正响起黄钟大吕之音,弘辩方丈惊讶地发现自己先前竟恍然未觉,只感到他脑海中纷繁泡沫在一瞬间雨碎成霰,余霞成绮,只剩下月照花林时此起彼伏的诡怪身影,还流连不定地在他眼前,挣扎着想要逐一浮现…… 专心读经的江闻,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和尚怎么突然发起呆,只当作是上年纪老人经常性的神游物外。 他之所以将对方开口唤醒,此时满眼期待地看向弘辩方丈,就是想等老和尚提出些需要帮忙之事,自己也好顺坡下驴,将借阅两本徐霞客亲笔书稿的请求和盘托出。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本该年迈昏聩的方丈清醒过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手稿攥回了手里,扭头就藏进屏风背后的密室之中。 这一连串姿势动作,都显得格外扭捏怪异,似乎面前这叠举世公认的孤绝着作,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沾染满了不洁之物的世间恶兆,字形语义也布满了扭曲可怖的痕迹,唯有将其牢牢锁在密室、深深埋进坟冢,才能稍稍禁绝外溢的危害,让其不再为祸人间。 然而古怪的模样和紧张的动作,展现在外的时间极为短暂,凭借着屏风的隔绝,外人也难以窥见弘辩方丈的狼狈。 江闻迟疑的功夫,老和尚就已经从密室之中退了出来,此时在江闻眼中,眼前的老和尚每一道皱纹里都是慈悲、喜舍、弘法、参学后,沉淀而来的大智慧、大欢喜,如渊似海地展现在自己面前,却又让他感觉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二位檀越此番出手相助,乃植无量之善根,悉檀寺上下无不感恩戴德。日后必定有不思议的殊胜福报。」 老和尚一手握着念珠,满眼都是捉摸不透的禅意,此刻即便一言不发,也能让人在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佛门的禅机公桉。 「呃……我那经书……」 江闻还保持着两手翻书的动作,甚至没有将手放下,可面前桌桉已经是空空一片,此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正想指向屏风后面的密室,却又被弘辩方丈紧紧握住手腕。 「哪有什么经书?檀越伸出一手,共起二指,手势暗合「善心一叶,福慧二端」,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啊,不如让老僧为二位诵经增福可好?」 说罢老和尚轻声诵经祈福,脸上尽是喜不自胜之意,连骆霜儿都被气氛感染也学着双手合十,只有江闻怒火中烧,想不通老和尚为何绝口不承认志书残稿之事,仿佛这两个东西从头到尾都不曾存在过。 江闻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随后缓缓侧过脸,在骆霜儿看不见表情的角度才低声说道:「弘辩方丈,江某方才失言了……」 珍本在手的喜悦慢慢褪去,江闻这才想起眼前人畜无害的老和尚,背地里还是敢于收容包庇南少林的佛门大老,做事果然狡猾得很。 啧,所以说混江湖的人心里都脏,如自己这般公认的江湖君子属于凤毛麟角,多的还是心眼倍出之人。像这么黑暗的东西,还是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赤裸裸地展示出来比较好。 跟寺庙里的人打交道,与往日平常的交游必然不同,一定要给对方做加法,给自己做减法,富人就说贫,贵人就称穷,只有靠着些反逻辑的操作,才能在和尚堆里成事。 比如江闻现在想来借宿混饭吃,到别人家肯定要低声细语好声好气,可到了寺庙里,江闻就必须理直气壮地住进客舍,并且表现得越是理直气壮,对方便越会高看自己一眼。 而此时他看上了某种东西,换在别人家无非是直接开口请求赏玩一番,价格合适了让对方割爱也不是不行,独偏在寺庙里,这件事绝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提出来,对方自然也不会接你的话茬,得让这一切的「缘法」顺理成章才行。 弘辩方丈刚才的态度,实际上已经很事明确了,江闻之前之事功劳确实很大,但相对应的是在帮他是积功德、种福田,反正佛祖那边已经都记下了——你真要领功请赏,完全可以到佛祖面前去说,但千千万万地,别想在我老和尚面前开口领赏。 幸好江闻的江湖经验丰富,慢慢想起这些之后,脑海里的操作也就水到渠成地清晰了起来——自己为悉檀寺所做既然是功德,那此事多多益善,我就只能劳烦老方丈,帮我多积一点功德了。 「弘辩方丈,昨夜我见安仁上人受伤颇重,不知道如今恢复如何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江某其实从医多年,愿更尽几分微末之力。」 江闻端坐了起来,轻轻吐出这几句话,果然让弘辩方丈的双眼闪过一丝异色。 曾经去大寺里烧高香、添香火的人就会明白,主持绝不可能会在香客面前拿着二维码伸手要钱,越是看似故作姿态摆脱关系,实则就越是想提出别的请求。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江闻反向推衍弘辩方丈的想法,刚才他忽然藏起徐霞客遗稿志书残卷的举动,可能是想把这份人情先收起来,以退为进地豁出去自己这幅脸面,再用于别的地方。 再深入思考一番,弘辩方丈自然并不缺钱,眼下能让他如此费心商量的事情,不外乎安仁僧伤势、悉檀寺困局这两件事罢了。 「阿弥陀佛,那就多谢檀越了。」 既然被江闻猜中了心事,弘辩方丈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差点就让江闻都生出一丝得偿所愿的喜悦,只觉得自己能帮上这个忙真的是三生有幸。 三个人起身转出门外,有个须发皆白的灰衣老僧正站在门外静候,表情中带着一丝诧异,四目相对之下都犹豫了一会却没有开口,弘辩方丈也将双手虚按,微微颔首就带着人,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悉檀寺址广阔,西瞰鸡足山的大龙潭,每日朝夕都有云蒸霞蔚之景,每至夏季乃至摇岚曳石、浮动烟云,只可惜如今水势渐浅,只剩下潺潺流水汇入其中。而这些源头活水的发源之地,就是悉檀寺背靠着的石鼓峰,不论外界如何寒暑枯汛,峰上都不曾改过丛木森霄之象。 顺着山势拾级而上,悉檀禅寺的绣闼凋甍不论如何精美,在临近石鼓峰下的倔岩怪石面前,都迫不得已地逐渐稀疏了起来,只剩几座石龛经幢零星散落在路旁,崖上还有些文人勒石的巍然字迹,可弘辩方丈尽皆弃而不顾,只是埋头带着两人往崖峰下走去。 行至穷处,江闻与骆霜儿两人才发石鼓峰下的险峰之间,竟豁然存有一道颇大的山隙,经过后人屡次三番地开凿挖掘,此时已经形成了一处隐然于山体里的坚固小殿,自然而然地以山岩为顶、山壁为墙,里外坚固无比,如果不是站至如此近的距离,恐怕任谁都无法发现石门之后别有洞天。 「弘辩方丈,这里是这么地方,为什么位置如此隐蔽,还连个牌匾都没有?」 江闻不请自来地率先靠近石门,双手贴着石板粗糙表面发力,不一会儿,厚重石门便发出了轰轰作响的声音,缓慢而稳定地向后打开。 这处石门没有匾额门联,可他推开石门的时候,清晰看见了石门上深凿而成、不着漆色的三眼螺髻护法金刚像,此时正向着江闻怒目而视,幸好随着石门沿着地槽被推到了尽处,狰狞护法就变成了侧身靠壁而立,持鞭护持正法的整肃模样,模样迥异先前。 「二位檀越,先请进来再叙话吧。」 弘辩方丈缓缓迈步进去,僧袍无风抖动之间,一股潮湿温热的水汽就扑面而来,滚滚形成了一道氤氲汽墙蒙住眼睛,在视觉上形成严重的干扰,以至于连室内浓烈至极的药草苦味侵入喉鼻,都要后知后觉地大半天才传到脑子里。 石室深湛不明,江闻将骆霜儿护在身后,眨动双眼适应着石室之后潮湿闷热兼且阴暗的环境,慢慢发现不远处有水波声传来,竟然是一处凿石而成的大池子,一泓热泉在其中鼓荡起伏,浑浊不定,而许久不见的安仁僧也正以双臂搭在池沿,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面目低垂表情不清。 「师兄……你来了……」 安仁僧似乎听到了异常,也难得他能在视线氤氲模湖、口鼻满是苦涩的环境里保持着清醒,分辨出来人的响动——这石室并不算大,空气也颇为昏浊,罪魁祸首就是石室四角,正以文火熏蒸着的药笼,每时每刻都涌冒出苦涩入脑的浓黑药烟。 安仁僧说罢了这句话,便久久没有其他动静,江闻眼功如电,此事已经适应了暗室环境,发现此处汤池水深、颜色深湛,水面还飘荡着无数串结成的药包,显然是在以温泉煎以药草,借此辅助者安仁僧运功恢复伤势。 「二位檀越,这里是当初徐霞客施主治疗风疹固疾的药室药池。熏蒸入骨本该有事半功倍之效,可我这师弟却久久未见好转……」 弘辩方丈的额角汗水涔涔,双目也被药烟熏出血红,但神态依旧岑寂安详,身姿不为外物所动,「可惜在武学一道上,老僧一窍不通无所助益,思来想去,还望二位能够出手相救。」 江闻恍然看向老和尚,果然是个老江湖,他想必是从自己为骆霜儿求药一事,猜到了自己有求医问药、治疗顽疾的需求,因此顺势就亮出了这间药室,像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反而是对自己最具吸引力的回报! 跟寺庙打交道不能以常理揣度,这次表面上是自己帮老和尚救人,实则演变成了老和尚鼎力相助骆霜儿治病,自己嘴上说着不必客气,心里还得感谢老和尚的帮助,这下子自己更说不出要借阅徐霞客手稿的事情了…… 江闻此时哭笑不得,也不知道眼前这个老和尚,为什么如此抗拒自己接触徐霞客的遗稿,但此时确实是骆霜儿的事情要紧,只好将旁事先按下不表,笃定地点头答应。 「弘辩方丈,安仁上人的伤势,待我探查经脉再做打算,只不过有一件事,恕在下一直疑惑不明。」 江闻将心态放平,抓起安仁僧的手臂把脉,顺便问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二位大师既然师出同门,我看这位安仁上人的武功也堪为江湖一流高手,为何方丈您会对此一窍不通呢?」 弘辩方丈双眼眯缝着,缓缓看向正浸泡在药池之中的矮瘦和尚,开口当先仍是一声缓缓响起的佛号。 「阿弥陀佛。二位檀越,师弟安仁上人习武,实则也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这也是家师本无禅师,临终前难消的遗憾……」 弘辩方丈语带唏嘘地告诉二人,自己这位师弟安仁僧,当初的佛法修为实际上远比自己精湛,这个悉檀寺方丈也本该由他担任的。 在弘辩禅师还在苦读佛门经书时,安仁僧早早便无师自通地悟得四禅八定,晋至一心不乱的无相无念之境,进境堪称百年之未有,本无禅师原本也寄予厚望,认为安仁僧勇勐精进下去,很快就能超脱四禅舍离色界,直至打破三界车辐,远离一切恶业,成就阿罗汉果位也不是痴人说梦。 可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这众望所归的安仁僧,会在某一天深夜找到师父本无禅师,身如筛糠地告诉师父自己参悟《华严经》时,脑海里忽然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有因果之见和常断见等种种邪见。 本无禅师忙问,他是如何知晓邪见的。 安仁老老实实地说道,自己梦中听闻有人在菩提道场处,开演法会说《华严经》六品,听闻之后邪见就不可抑制地滋生了出来,再也无法进入禅定。 本无禅师当时心中警钟大作,持法杵在手喝问道,「汝还见佛么?佛拈花在左手乎?在右手乎?」 读佛经钻牛角尖的僧人常有,本无禅师佛法精深,自然不是全无应对经验,随即拿出棒喝之法,想让对方能迷途知返——对于这个门下最最有为的弟子,本无禅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对方为何会陷入如此这等浅薄的迷见。 世间邪见三百六十种,安仁僧所说的无有因果之见,指的是认为行持善法没有功德,造恶业没有任何过患,前世后世不存在,三宝没有功德,佛没来过这个世界,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是谎言。 这种称为无有因果的邪见,属于特别可怕的歧途,假如见解没有摆正,那学佛就成了一种抱佛脚求安慰的方法,绝不可能深入佛法三昧。 而常断见分为常见和断见。认为神我常有,大自在天、遍入天是造世主,上帝、真主能创造一切的,这些看法都叫常见,是承认造物主常有的邪道,断见;而认为一切诸法自然而生,前世后世、因果不虚、了脱生死等均不存在的观念,则属于因不愿造恶业而否认因果的断见。 如果按照佛门《四分律》中所说,即使生起一刹那的邪见,也将失毁一切戒律,不能再列入佛教徒或出家人的群体中,前宋时甚至有佛弟子因此此事轻生跳崖,本无禅师怕安仁想不开,故而「见」之一事进行开悟。 禅宗以「左右」开示讲解「见」这一状况,是为了告诉弟子不可执着于见,佛拈花不在左手,也不在右手,因而无左右分别,一有分别则心滞于执,所说的邪见正见则全都是妄念了。 本无大师以此情景应对机锋,实则是为了接引学生,殊不知安仁僧听完之后苦笑不已,告诉师父自己脑海中知道明知道生出了邪见,却并不认为是邪见,似乎是自相续中隐藏的邪见种子,正被智慧火慢慢滋养生来,恐怕再也无法摆脱其中了…… 「弘辩方丈,所以安仁上人属于是学佛之后走火入魔了?不知那时候的安仁上人年纪多大?」 江闻出声询问,对于读《华严经》能读得走火入魔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据经典记载,那可是佛陀经历六年苦行之后,行至毕钵罗树下的金刚座上结跏趺坐,夜睹明星而体悟,解脱而得正觉后所说,最后深藏龙宫直到龙树菩萨开启的正法,想不到还能被逆练? 弘辩方丈闭目思索片刻,回答道:「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 十几岁就能达到青出于蓝的境界,安仁上人不愧是百年一见的学佛天才,这在讲究明心见性的禅宗里,堪称是一等一的宿慧种子。 只不过这个年纪正是中二的好时候,一旦犯起病来神鬼莫当,能好好说话都算是积德行善了,反正江闻自己在那个年纪,天天都在苦练天马流星拳,笃信自己下一秒就能领悟第七感燃烧小宇宙什么的…… 「弘辩方丈,这身上病易治,心中病难医,安仁上人既然有数十年的心魔,我就不一定有办法解决了。」 江闻把丑话说在前面,生怕面前的老和尚把治疗陈年中二病的事情,也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那样的话,自己除了拿出「人生重来小道具」给对方来一下,理论上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事自然不劳烦檀越……」 弘辩方丈站在池边的表情很是精彩,他总感觉江闻对师弟匪夷所思的心病十分熟悉——要知道自己师父当年都束手无策,只能让安仁僧转而修习天台宗秘不外传的禅功武学《寒山内功》,希望能借此机会突破魔障,可惜直到老和尚圆寂,都没有等到好消息。 石室之内药雾弥漫遮蔽视线,站立在药池边的三人都是寂然不动,只有药池之中的安仁僧低低叹息着,缓缓抬起头来,被往事催动出几分痛苦。 那苍黢风霜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当初佛学天才的模样,只如一名久居深山的苦行僧侣,一举一动都夹带着古树寒岩所特有的衰寂,此时背衬连绵荒草便要直至天荒地老。 江闻缓缓上前,将一道九阳内力传入其中,只感觉安仁僧濒临破碎的丹田气海、奇经八脉都在缓缓修复之中,《寒山内功》确实有奇独到之处,而温水池中牛黄、远志、当归、川芎、丹参、桃仁、红花、黄精等等药物,也正持续不断地释放着药性,帮助和尚益血安神、醒脑开窍,维持住他的灵台清明不灭。 江闻一边勉力施为,一边思考这个疗法功效,自己手里已经有治疗内功走火入魔的药方,却没想到可以用这种虎狼之法外催内补突破桎梏,如果自己能调和好药性剂量,骆霜儿奇经八脉的损伤根本不在话下,内力再上一层楼也不是不可能呀。 看来这座悉檀寺,自己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离开了。 「弘辩方丈,平西王府此时虎视眈眈,纵然击退一次也总会卷土重来,不知方丈有何打算?」 弘辩方丈捻动着念珠,缓缓回答道:「我和师弟安仁上人两个老僧螳臂当车,是为了守住师父留下的心血,也为这天南佛脉留一分气力,若是事有不遂,也只能以身护法罢了。」 江闻听出不对劲,连忙再深入询问道。 「方丈,听你这意思,莫非打听到了什么最新的消息?」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道:「我听闻平西王府麾下的高手因此行颜面扫地,正打算集结更多人马前来,檀越纵使武功高强,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老僧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江闻默然片刻,明白像悉檀寺这样的寺庙被平西王府盯上,又失去了丽江木家的庇护,基本上是没有幸免于难的机会,江闻就算有心帮助,也不一定挡得住四面八方的骚扰围困,真想要破局,就非得要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弘辩方丈,既然您已经有了必死之志,那么不妨听江某一言,事情未必就没有别的转机。」 江闻似乎成竹在胸,微微抬眼看向老和尚,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方丈不如吩咐僧众大开山门,招待香客以解近渴,你做出这样出其不意的举动,平西王府的人就算来了,想必也会迟疑片刻。」 弘辩禅师摇头苦笑道:「这办法不过是饮鸩止渴,香客们知道平西王盯上悉檀寺,也未必敢来这里。」 江闻微笑着继续说道:「单独这么做自然是饮鸩止渴,但若是加上我这第二计,就有五成的把握了。」 弘辩禅师不知所以地盯着江闻,双手合十请教道:「还望檀越详解。」 江闻神秘万分地说道。 「做起来也不算麻烦。方丈只需要再打出一个横语,上面写上「大理秘传,天龙武库」八个大字,则大事可成矣……」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入潼关的《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二百零八章 墨池飞出北溟鱼免费阅读. 第二百零九章 老僧相伴有烟霞 凤尾村外尘沙忽卷,沿途络绎的滇马商队铃惊蹄乱,在这狭窄的古道几乎站不稳,不一会儿就被驱赶到了道路两旁忍气吞声,只剩矮壮的驮马在喷着鼻息摩蹄而立。 此刻道路之中,是一队二十来人的骑手,身配各色刀剑兵器,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唯独掩盖不了的是他们眼中骄矜寄傲之色,显然都是武人中的翘楚,更是驮马老商们心中,一眼就知道惹不起的家伙。 “平西王府办事,闲人闪开!” 直至尾尘已经堪堪湮灭,语调桀骜的唱名报信才鸟鸟传来,随后又是一次快马加鞭,很快这狭窄的村道上,就连他们的影子都不再剩下。 平西王府来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让人恐惧的消息。驮队马商们知道在昨岁年初,南明晋王李定国于腾冲附近的磨盘山伏击清军,由于临阵叛徒告密,未能取得全胜,但也给进攻西南的清军以很大杀伤,致使平西王吴三桂不得不退至昆明大理一带休整,也让附近局势更加紧张。 这些出自平西王府的人马,自然不会把鸡足山脚的乡野村夫放在眼里,要知道就连当地盘踞多年的土司势力,他们也没有多少对于地头蛇的敬畏警惕——毕竟连丽江土知府木懿这样的大人物,此时都还在平西王府里“登门作客”,就算想走也是身不由己了…… “哼,你们师兄弟究竟看没看走眼?这么一个穷乡僻壤,怎么会窝藏着一个刀法凌厉之辈?” 当先高头大马之上,是一名相貌粗豪的武者,马身上绑着一柄沉重无比的大刀,说话也有如雷声滚滚不怒自威,侧眼看向了并驾齐驱的两人。 仅次了一个马头的身位,是共乘一马的两名高手,身材颀长孔武有力,马术也极为精湛,只是因两人同坐单马才慢了一丝。 “哼,你若不相信自然可以去比试比试,我倒要看以你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功夫,又能占得多少便宜?” 背剑之人显然不忿,冷声出言讥讽对方,可举止言语粗豪的刀客竟然不为所动,似乎这种质疑与粗鲁源自骨子里,即便表现得蔑视旁人,也只是功夫高超后的一种自然体现。 幸好再后又有两马策近,不分轩轾地追了上来,准备劝阻快要吵将起来的两人。 “二位,你们何必为此事争吵呢?” 前来的两人显然也关系不菲,所说的话犹如一个鼻子出气,“我看那名高手,不过是悉檀寺卖动情面请来助阵的,这才敢捋平西王爷的胡须,如今说不定就跑得九霄云外去了。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必如此麻烦地去寻他?” 两人身法相当高明,半伏在马身上臀未及鞍,正随着鸡足山的山道调整重心,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光看着前头的四人,就知道是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高手出马了。 剑客收敛住差点爆发的脾气,转头看见铁青的师弟面色,心里也是一阵煎熬。 先前夺经的功败垂成犹在眼前,这帮人又想靠着这件事踩和自己一脚,人在屋檐下,先前就连坐骑也被恶徒顺手牵羊,这才落得找人借马的糗态——最可气自己丢的是平西王府的面子,此时就算被人用作文章,也只能咬牙生受了一回。 剑客皱眉看了身后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的两人,此二人情同兄弟,分别以拳掌闻名遐迩,此时得罪尤为不智,况且他们刚才的分析也颇有道理,自己遇见的高手做事不留后路,完全不像是悉檀寺僧会有的作风,着实可能是哪里请来的隐姓高手,凭藉无牵无挂出来闹事。 “前面就到悉檀寺了,探马打听到禅寺的大门敞开,倒是石狮子少了一只。看来和尚们是想清楚死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念好生之德,还是打算不知死活了。” 正午的阳光下,只见悉檀寺恢弘大气的山门已开,两侧绿树浓荫犹为庄严,映衬出了天开佛国的巍峨气度,却也意味着他们先前强撑的借口再也没用,彻底破了守斋这个规矩打算接待八方香火,那么徘回许久的平西王府,自然就有了上门问话的道理。 只是在灿烂的阳光下,天启皇帝御赐“祝国悉檀寺”牌匾旁那两幅笔走龙蛇、潦草疏离的布幅,就着实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微带着一丝的滑稽可笑。 平西王府的大小武林高手们,猜想过许多种画面,就算来一群老和尚在门口纵火自焚都不会惊讶,偏偏没想到悉檀寺外就是这么一副空城计般的光景,四周香客也逡巡不前,显然也是对里面好奇的很,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山门一探究竟—— 毕竟平西王府盯上悉檀寺的事情,大理丽江众所周知,谁也不打算凑上前来惹这个晦气。 “大理秘传……天龙武库……这……这是什么意思?” 剑客迟疑片刻,只觉得这幅高插招牌的模样,倒是很像是江湖上卖大力丸的做派,想了半天没有说出口,转身问向自家师弟,“师弟你怎么看?” 师弟咬了咬牙,显然也和自家师兄想到了一处去,可他们俩先前联手都被人击败,此时如果嘴里说出悉檀寺插标卖首的评价,显然会让自己变成土鸡瓦狗,于是即便场面滑稽,他们还是得想办法挽回一点面子。 “……师兄,我看里面有诈不得不防。这悉檀寺该不会是真找到了什么武学密藏,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话音落下,驻马寺外的武林人士里响起了一声声闷笑,师弟也面色不虞地擎剑在手向后环视,想看看是谁上来就敢拆自己的台。 然而此时,却是领先的刀客第一个大笑起来,笑声震得两旁梅枝树丛都摇晃不止。 “可笑至极。悉檀寺乃是木家的家庙,里面不过住了一帮吃斋念佛的和尚,就凭他们还能找到什么武学密藏?” 塞外刀客的笑声格外刺耳,“再者说了,我们习武之人能有今日之武艺,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难不成这些和尚十天半个月就能青出于蓝了?” 剑客和师弟面色发黑,知道如今其他人都将自己先前的失利,当成推脱责任的借口,肚子里难免怨气满满,师弟城府不够,终究还是反唇相讥了起来。 “世间离奇之事何其之多,我说鸡足山如今就是个陷阱,你们想要赴汤蹈火的就自己去吧!” 剑客闻言一惊,连忙一掌拍在自家师弟的背上。 这些话虽是出于讥讽怨愤,可自己两人怎么说都是平西王府的供奉,绝不可以把灭自家威风的话当面说出来,否则一旦被抓住把柄,借机告他们俩一本动摇军心就麻烦了。 “荒谬!我们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齐出,就算悉檀寺那名高手藏在里面,也不会是咱们的对手!” 剑客连忙校正师弟的说法,这才算是把破绽弥补了回去。 平西王府如今招揽西川人马,对于青城、峨眉、三峡、云贵的高手频频示好,在这些人中,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名高手就是其中翘楚,彼此切磋技艺多次,知道武功强弱都在伯仲之间,可以说整个西南武林之中,除了莫名其妙不受招安、跑去福建的青城派慧侣道人,其他人绝无可能赢过己方。 早在平西王府打算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经调查过丽江木家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武功高手,也是因此才敢派高手挟持当代土司。而面前的悉檀寺,不过是一处寻常寺院,这世上寺庙如恒河沙数,却并非家家都像少林那样武功典藏渊源深厚,更遑论成为武林势力了。 几人此时心中都在盘算片刻,粗豪刀客脾气虽然古怪,刀法却是不容置疑的精湛,就算打败不了先前遇见的隐姓高手,怎么也能拖延迟滞片刻,只要让他们几人联手强攻,对方难免要饮恨而终。 此外悉檀寺中稍有名号的高手,也不过是云贵两省行侠仗义的安仁上人,这老和尚侠名虽高,手段稀松平常,武功只能勉强算是一流,换成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有办法稳妥压制解决,不足为虑。 有着明棋妙招,局势不言而喻,如今四人齐出对付两个高手,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剑客心中更是懊恼,也难怪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好气,连连责怪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累他们还要为了面子跑上这么一趟。 轻蔑的笑容此起彼伏,师弟被内外勾梗得脸红耳赤,如果不是自家师兄掌力暗运压在肩头,恐怕已经跳下马鞍找人决斗了。 “你们懂什么?平西王爷何等人物,怹都让我们要智取,分明知道这座鸡足山邪性得很,没那么好闯荡的!” 剑客师弟咬紧牙关迸着字,“你们可知道佛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越是佛国净土,魔障越是深重!我们师兄弟近日住在山上,就听和尚说山道上常有枯尸般的东西出没,这东西裸身无棺,枹木而僵,遇人则乞手足头目髓脑,时时有人遭难,可小心别教你们碰上了!” 剑客听到这话略微松口气,知道师弟脾气倔犟受不得委屈,如今借着平西王爷的名头说个奇闻怪谈出来,倒是解释了他先前的恐吓,也算是有了个说得出口的说辞。 “嗯,这干麂子的故事,云南各处都有听闻,可不是我这师弟胡诌,各位夜里还是多做小心。” 平西王府的人马不以为意,尽都面色从容地下马系缰,缓缓踏上悉檀寺恢弘大气的山门阶梯。只见他们以刀剑拳掌四大高手为首气势汹汹,今日非要从和尚们手里,拿走平西王爷指名想要的东西不可…… ………… 大雄宝殿门口堆叠着一摞又一摞的饭碗,不远处是一群哀声遍野的光头和尚,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双眼尽是惊恐之色,只能竭尽所能地朝方丈的位置看去,想要求到一味后悔药。 瘫软在地的和尚们大口喘着粗气,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素斋时不时顶到嗓子眼,又被他费劲地咽了回去。 这些和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仅是一时湖涂,听说今天敢来的人就能管饭管饱,于是在饿了大半个月绿了眼珠之后,决心不管不顾地上来混顿饱饭,享受重温下往日土司木家做法事的待遇。 可就在四五十个和尚胡吃海塞着,造就满地光亮餐碗的场面时,却没发现身后正有一个儒雅随和的年轻人悄然出现,手里还带着各式各样的恐怖器械…… 就在刚才的半个时辰里,面前的年轻人使出浑身解数折磨着他们,一会儿用单手将他们逐个掀翻,化作满场跃顶而起的鲤鱼;一会儿拿出寺里的法器铙钹锡杖扔向他们,逼得和尚们抱头鼠窜;一会儿用水瓢朝他们不停泼水,稍有不慎就在初春里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会儿挥着戒刀要他们空手接白刃,吓得和尚们纷纷魂不附体。 这么一番折磨下来,自然也有些和尚不堪忍受,拔腿就想跑开,结果被是这个年轻人手持竹竿扫腿倒在地,转手又是一顿乱棍,打得落跑和尚们满地找牙。 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四五十个和尚宁愿躺地上装死也不动弹的,是刚才年轻人训练到最后,见他们都半死不活的模样,竟然用板车推着寺庙门口的石狮子,勐然朝他们冲刺而来,嘴里还大吼着“不许跑!朝着车子冲过来!” 幸好大雄宝殿外的动静太大,很快就被寺庙里其他参禅打坐和尚们知晓,随着几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来到弘辩方丈的面前,满地躺尸的和尚忙不迭地滚到长老们身边诉苦,江闻也只能停下来手中的事情,看向了殿阶之上。 “阿弥陀佛,这是在做什么事情啊?为何听品照说,是方丈让他把禅寺的山门打开,还挂上了不明不白的条幅?” 大净老和尚来到了弘辩方丈面前,痛心疾首地看着满地狼藉,眼里都是不忍卒睹之色,随后瞥了江闻一眼,也让江闻认出这就是昨日方丈禅房门口遇见的和尚。 “还有,这如今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须臾冻饿之忧,方丈为何还纵容此人如此胡闹,折磨打伤这么多佛家弟子!” 和尚们的哀嚎痛呼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一时间凄风阵阵寒意袭来,让独立在满地伤员之中、手持凶器竹竿的江闻,显得格外狰狞邪恶。 啪嗒一声,江闻赶紧扔掉了手里的长竹竿,对着为弟子发声的老和尚说道:“这位长老,在下自然知道悉檀寺如今危如累卵,如今就是在为禅寺选拔可用之材保卫丛林,怎么能将我与外面的匪徒一概而论呢?” 大净老和尚瞠目而视,苍老的声音里满是不忿:“荒唐!筛选人才哪有这样行凶伤人的,你这分明就是有意为之!” 江闻见状冷冷笑道:“长老若把在下视作行凶,那要是见识过南少林三十六房和北少林罗汉堂的手段,您怕不是要将南北少林当成是人间地狱、波旬道场了!”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却是被沉默许久的弘辩方丈给阻拦了下来,语气沧桑地终于说道:“阿弥陀佛,此事乃是我作为本寺住持首肯,大净切勿破了六和敬法的规矩,伤到了和气。” 自从禅宗大兴之后,各地寺庙根据其规模大小、财产属性和住持的传承方式,便可以分为十方丛林和子孙丛林两类。其中规模较大、财产属僧团共同所有、住持系公请诸方名宿大德担当的丛林,被称为十方丛林。 悉檀禅寺作为鸡足山首屈一指的敕建寺院,自然属于标准的十方丛林,哪怕弘辩身为方丈也不能独断专行,做事必须公允公正,时时接受其他长老们的监督。这一点就不像子孙丛林,也叫子孙庙那样,往往规模较小,财产属一僧或一系僧人所有,住持系师徒相承,大事小事悉由一人裁决。 当初弘辩和尚能够继师父本初法师,接着担任悉檀寺的住持,少不了寺中耆老们的推举信任,其中就以大净、大俱、大缘、大尘、大悟五名长老为首,如今也只能和和气气地解释。 “平西王府这次派出了江湖中人前来,老衲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才延请这位江檀越来出谋划策,绝非是心血来潮的做派。” 有着弘辩方丈做保,江闻也已经昂首挺胸地来到了大净老和尚面前。 “这位长老,你们要面对的可是吴三桂招揽的各派高手。跟这些江湖中人相比,你们不够坏更不够狠,在下也知道在武功一途上绝难匹敌,因此只能另辟蹊径了……” 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老和尚们面对着艰难困苦的处境愁眉不展。 他们自然也知道双方实力不成正比,悉檀寺是个只懂得参禅念经的地方,不可能像南少林那样高手辈出,登高一呼就有五湖四海的门人助阵,因此平西王吴三桂让武林人士前来,就是打算以武欺文,反正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宝贵经书到手就行。 问题的症结此时就在这里。 平西王府指定的对手是悉檀寺,武林人士上门就得由悉檀寺解决,假如这次还是由江闻代为出手相救,帮到最后反而会给吴三桂以话柄,随便安排个勾结匪徒之类的罪名把寺庙给平了。 连南少林那么大的有活力社会团体都扛不住兵燹,江闻总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在庙里出家呆一辈子吧?因此弘辩方丈掌理的悉檀禅寺更没有办法对抗军队,如今无非是吴三桂也看不上这个小地方,想要用较为和平省力的方式拿到他想要的经书罢了。 江闻提出的方案也很简单,就是由自己出面,给悉檀寺打造出独当一面的高手——也不需要武功多么高强,只要能听懂学会江闻的指点,出手挫其锋芒就算达到目标,然后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要知道江闻昨夜熬了一个通宵,连夜给悉檀寺编出了大半本武学脉络,这才劝动弘辩方丈让自己便宜行事。 江闻所持的理由也很充分,悉檀寺作为鸡足山诸寺之首名器具备,唯独欠缺历史底蕴,然而历史这个东西,下点功夫自然就有了,要知道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都有几千万上亿年的历史,不管是佛学还是武学,所谓的跟脚渊源自然是有才有德者居之。 弘辩方丈看向江闻,心中所想的仍是江闻夜览典籍,在一夜间撰齐武功来历,虚构志书跟脚的惊人事迹。 老和尚开始本以为江闻在故作大言,可没想到江闻能够以其师父本无禅师为源头,以其在通海秀山出家,联系到前唐时南诏国在通海设通海都督,查阅现存史籍,通海都督有名有姓者唯段思平一人,故此留下一处武学秘藏! 在弘辩方丈眼中,江闻这番举动比起当初博学多闻的徐霞客修鸡足山志,更多了几分诡谲离奇、不可明述的意味,最让弘辩方丈感到胆战心惊的,是江闻凭空杜撰出武学密藏前后因果之详细,穿插着千丝万缕真假难辨的历史典故,如果外人偶然翻阅,恐怕当场就会信以为真。 可惜这一切布置妥当,最难的也是最后的缺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那也不能如此折磨他们呀!” 大净老和尚痛心疾首地说道,“如今外敌未至先自损八百,今后岂不是更难渡日!?” 江闻也跟着无奈摇着头:“我这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想着万一他们之中有个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经过我的指点,说不定能在几天内飞龙上天——可是很显然他们不是。” 悉檀寺几百号和尚,饿了大半个月剩下这四五十人能够行动,但他们也只是相对健壮些,总体依然是弱不经风,就算学了江闻的功夫也打不过刀口舔血的武林中人,就像武林中人辩经也说不过和尚,这就属于是术业有专攻了。 江闻此时虽然话头上占了老和尚便宜,可依旧只是在窝里横,对于解决难题毫无裨益,还没想好要怎么在和尚中炮制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江闻内心感叹,自己可能是习惯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徒弟,难免忘记寻常人的天赋资质有限,就算是绝世武功放在他们的面前,也未必能学得其中的皮毛。如今真要找个一看就会、一学就通、一悟就得的人选,茫茫人海里哪有这么容…… 江闻怨艾的目光扫过,忽然瞥见了站在毕钵罗树下看热闹的骆霜儿,发现这妮子虽然对自己爱搭不理,各种提议也置若罔闻,每天却老跟在自己身边看热闹,此时江闻福至心灵地流露出一丝喜色,凑上前去低声说道。 “霜妹,不然你剃了头发,来客串一下?” 随即自然收获了一个白眼。 “方丈,请三思啊!这么做简直是将悉檀寺放在害身业火上烤,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大净老和尚依旧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代表另外几名长老站出来言道,试图阻止他们的冒险行为。 弘辩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老和尚一眼,意有所指地回答道:“阿弥陀佛,如今后路已断,我们就算不这么做,也唯有舍身护法这一条路了。” 江闻在一旁听得清楚,知道弘辩方丈所说的后路、其实是让悉檀寺里武功最高、求生能力最强的安仁上人,带着寺内珍贵典籍远走高飞。 和尚们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或许只要宝物不在悉檀寺中,就算禅寺不免遭受一番劫难,也还未必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已经算是死中求活了。 江闻没想到弘辩方丈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还是个失败主义谋士,早早就做好了退败的计划。 可惜在这种危机临头的时候,没人能把这个失败主义谋士叉出去,更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星夜召回来守护珍贵典籍的安仁僧,没多久就先因为保护典籍,被黑衣人打成了昏迷状态。 其实那天匆匆赶来的大净老和尚,本就是想和方丈商量这件事的后续办法,如今索性将心里所想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阿弥陀佛……当初释尊舍身投崖求得半偈正法,慧可祖师亦在雪中断臂示诚才得到衣钵,如今佛陀正法被贼人觊觎,老僧几人愿意分兵五路以做疑兵之计,拼死把法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个办法是赤裸裸的死路,疑兵的用处就是送死引开敌人,为悉檀寺创造机会,以他们的老迈年纪,足可以说是十死无生,可几名老僧苍老的面容显得坚毅无比,显然都是禅心坚定、勇勐精进之人,早已将皮囊生死置之度外了。 弘辩方丈面露不忍之色缓缓诵经,却发现江闻已经面色古怪地来到了自己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方丈,这四位长老的佛法修为如何?” “檀越为何有此一问?” 弘辩方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道:“几人虽然未修至一念不生、是前后际断之境,可在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功夫上,已可称具足了。” 江闻的表情忽然更加生动,左手慢慢抚摸着下颌,露出了思索之色:“不怕死这点很好。就是说坐禅功夫很高咯?有没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弘辩方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江闻已经自顾自地来到了四位长老们前面,露出了神秘且蛊惑人心的笑容。 “几位长老,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 就在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齐步迈入悉檀寺山门的那一刻,山寺的洪钟勐然扣响,一声如金刚王宝剑,一鸣如踞地狮子吼,众人只觉的浑身震颤不已,宛如独处空山直面风雷暴雨那般,难以熄灭的是心中警惧之意,差点随着魂魄离体的是心中贪嗔痴三毒。 钟鸣浩荡前来迎客,只见弘伟山门之后紧邻着一座大殿,四扇凋花木门正豁然洞开不设防备,四大高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不禁恼怒起来,带着愤恨急急而入,闯进这座后续的寺殿之中。 而幽荡的大殿内,似乎正有一雄壮之极的人影,顶盔掼甲地等候其中。四人心中又是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座头戴兜鍪,身披铠甲,双手合十,行气于胸的高大韦陀护法像,此时正冷冷怒视着他们。 只见神像一支宝杵扛在肩上,势如满弓,足上乌云皂履向外张开,气力自脚底一以贯之,有稳如泰山之势,又因重心放在左腿,躯干和头颈的扭转和位移超出了人体的极限,似乎随时蓄力将奋动金刚宝杵,把一切痴愚冥顽的众生打出火坑! 虚惊一场之后,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索性让剩余武林中人守在殿外,省得他们大惊小怪动摇军心。几人走进幽暗的大殿中似乎空无一物,定睛看去才发现有六名老僧正在入定,模样干瘦枯藁毫无宝相庄严,让人不禁联想到干麂子的鬼怪传闻。 只见他们身穿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的海青法服,大袖袈裟齐备,正以莲花状座次一人居中五人环绕地紧挨着,此时呼吸心跳都几乎静止,沉寂森严的模样宛如亘古不变的寒岩,身上衣角须发都直愣愣地垂向地面,仿佛娑婆俗世的地水火风,已经丝毫奈何不了这些老僧。 “阿弥陀佛……” 平西王府刀剑拳掌四大高手,先前还没见到和尚,就被悉檀寺这一惊一乍地惊吓了好几回,铁人的心脏也受不了这样折腾,等到幽幽绵绵的佛号响起、他们差点就摆出了功夫架势,冲向前去找人一较高下。 可几人还未向前,只见韦陀殿中生死不明、宛如坐尸的老和尚们,忽然齐齐伸出了一只干瘦手掌,海青发服衣袖紧贴枯臂,飘逸无碍中带着一丝僵硬的诡异,场面惊悚无比。 四大高手临变警觉正要对敌,却发现老僧们忽地左掌向后斜噼,飕的一声轻响,随即离他们丈余的身后木门,竟然毫无征兆地“啪嗒”一声随掌风闭上。 几人还来不及惊讶,眼见僵尸般的老和尚,跟着又伸出右掌向后斜噼,掌风擦面而过,又是一扇木门陡然紧闭,如此连出四掌,动作僵硬诡异,却就这样隔空关上了四扇木门,而老僧们全程出掌收势,眼光却始终空洞低垂,显然还在空寂无物的禅定之中未曾醒来,只有一首幽幽唱偈,循环往复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82中文网 第二百一十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 韦驮殿门訇然关闭,其中幽幽唱经缭绕不绝,伴随着佛殿栋梁上久未打扫的尘土簌簌而落,散落成一道阻隔外人进入的清晰界限。 江湖人士此时被挡在殿外,面对着眼前神鬼莫测的诡秘图景,隐约瞧出了几丝难以琢磨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再近前推门。 “喂,你们有没有听清里面念的是什么?” “不关我事,我是来上香的。似乎是雪山大士的舍身偈……” “快说,什么意思!” 除去江湖人士,跟着前来围观的人里还有鸡足山上的香客,他们往往都是在家修持佛法的居士,对于佛经典故也多有了解,自然有人听出这几句偈语的来历,此时被无缘无故揪住,也只好解释了起来。 香客对江湖人士解释道,据《涅槃经》卷十四记载,雪山大士是释迦牟尼佛的前身,修行勇猛精进,乃至为求半偈舍身,故而能超越十二劫,得在弥勒佛之前证成佛果。 那时成佛之难,是因为在过去世的时候世间是没有佛法的,雪山大士因此千方百计地寻求佛法经典,竟然也不能获得,直至雪山大士闻得一夜叉大鬼,凌空说出过去佛的这半句偈语,才会不惜舍身相求。 “求鬼成佛?这又是什么混事?” 在江湖中人眼中,佛陀舍身求鬼本就是一件荒谬离奇之事,再联想到大殿中端坐着几个貌似僵尸的老和尚,心底里不由得冒出一丝丝凉意,又顺着初春天气钻入衣袖裤管,悄悄爬到了他们的身体——难不成悉檀寺的这些和尚,真的修了什么旁门左道的经书典籍? 武林人士闻得只言片语,却不由自主被这股疑神疑鬼的气氛感染,此时眼前明明只是一扇单薄的木门,却在那股莫名恐惧的加持下,变成王侯陵墓中瞬间坠落关闭的断龙石,就此彻底分开了里与外、暗与明、静与动,更乃至于模糊了死与生那层脆弱的界限…… 殿外之人犹豫逡巡不敢靠近,被反困在韦陀殿内的四大高手更是不明就里。 可如今进退之路都不甚分明,更有甚者,面前六个形容枯槁、状若僵尸的老僧还对着他们,口中喃喃不休唱着佛偈,更让他们心神不宁、意识恍惚了起来。 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被困其中,浑身只觉寒毛倒竖,背靠着背面对机械重复着的老僧,一会儿仿佛见他们皱眉,一会儿仿佛见他们微笑,可终究仔细看去,却只是斑驳皱纹在幽暗光影里的扭曲变化,更像是一具具并排而坐的死尸。 “阿弥陀佛。今日贵宾登门,老僧们斗胆以【五罗轻烟掌】扫尘迎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层叠错落的声音响起,六名老僧齐齐收掌于身前,枯槁姿态整齐划一,随着手掌轻动,韦驮大殿这虚室之中果然猛掠起一阵旋风,卷动缭绕黑烟而来,紧擦着几人发鬓头皮而过,掌势看不出江湖武学自该有的风姿,却自带一股如青狸哭血、幽圹萤扰的意味。 “竟敢在此装神弄鬼!看招!” 相貌粗豪的刀客的兵器向来是昼夜不离身侧,此时也佩着宝刀,手指碰触到腰间冰凉刀镡那一瞬间,此人便于灵台生出清明,忽然警悟过来,先前抛诸脑后的浑身武艺、通体气力蓦然涌现而出,登时就是一声大喝,震得房梁屋瓦间嗡嗡作响。 巨大声响传透到了殿外,那群被居士们一惊一乍神秘氛围感染的武林人士,终于恢复了些往日里无法无天的表情,向着香客们吹嘘道。 “是贺刀王的声音!秃驴看来就要掉脑袋了!” 平西王府招揽众多的武林人士,尤以这位刀客为尊,一身刀法堪称出神入化,平日里与人交手往往刀未出鞘,对手就已经躺倒在了地上,寻常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如今出声抢先出手,必然能够横扫殿内的魑魅魍魉。 此时大殿内,三名高手似乎也随着大喝肃然而醒,只见勃然大怒的贺刀王自腰间出刀,长刀犹带着刀鞘,扬手就是一记力劈华山。 这一刀招横行无忌快若闪电,转瞬之间就贴近了六僧所戴毗卢帽,眼看就要落在老和尚身上,将他们砸成一滩肉泥。 刀鞘中似乎有雁鸣之声不绝于耳,可哪怕在这生死眉睫之间,六名僵尸般的老僧依旧浑然不知,低头只顾着念经数息,就连气息起落都不曾变化,似乎早已堪破生死,眼下只是任由对方施为。 如此不惧生死的模样,倒是不出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的猜测,想来悉檀寺无非是试图用死谏来劝平西王爷高抬贵手,为此甚至还贴心地关好了门,几人此时也忍不住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好笑。 可就在下一秒,似乎有枯枝横生,贺刀王势若千钧的一刀,后劲猛然冰消瓦解,进境如履薄冰,最后硬生生地停止在了老和尚身外三寸的位置,只剩双目瞪圆的狰狞模样—— 不是枯枝,那是一对干枯羸弱的手臂。 又或者说是六对干枯羸弱的手臂,正以相同角度、相同力道、相同姿势,右手伸展出了一指,左手横推出一掌,模样整齐到有些可笑的地步。 老僧们面无表情,掌风却难以忽视地涌动着,手指更是恰到好处地形成了一个夹角,在夹贴住刀身的同时,也彻底制挡住这一记崩山力劈! 三名高手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掌风退敌,指力停刀,这是何等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指掌功夫! 如果说贺刀王的出手快,那么老和尚们的变招就更快,如此才能够以后发制人的姿态阻敌于半渡,甚至让贺刀王后续的力气丝毫无法施展,此时即便鼓催力道想要变招,宝刀却仍旧像陷入泥潭一般动弹不得。 “好一把雁翅长刀……阿弥陀佛,看来施主始终不肯放下屠刀……” 老迈的声音缓缓响起,只见六名头戴毗卢冠的老僧仍旧垂首闭目,看不清详细面貌,只知道他们的脸色全然不似活人,几人发出的声音层层叠叠响彻瓦际檐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若是想要去追寻声音源头,却又像是在与源出于老和尚们的腹中的鬼物对话。 只见老僧们忽地一指点出,澎湃指力再次加注在刀身之上,贺刀王只觉得刀身被施加的力道瞬间有如山岳当头,瑲琅一声刀鞘竟然凌空飞脱,剩下冷光莹莹的宝刀弹飞之后回到他的手中,他本人也接连后退三步,才堪堪止住颓势。 “这位施主杀性太重,老僧们迫不得已才动用大理秘传的【一阳指法】抵挡。望恕悉檀寺佛门清净之地,实在不能款待这位用刀的施主……” 贺刀王面沉如水,平日里豪放不修的模样荡然无存,方才飞出的不仅仅是刀鞘,更是他平时里的那层江湖豪客的伪装,此时转而横刀在手凝视老僧,浑身杀气此起彼伏,杀机凛烈万分,更是令人如芒刺在背。 平西王府剩下三名高手此时缓缓退后,不但因为六名老僧单独对贺刀王下达了逐客令,还因为老僧展示出的高明武功令人费解,贸然行动恐怕会旁生枝节,倒不如让贺刀王再去探探底细。 “某家今日偏偏就要入寺,你们奈我何?!” 眼见出其不意的快刀无法奏效,贺刀王此时转用起了规矩森严、动静有常的旁门刀法,围着老和尚开始绕圈。 贺刀王雄健身体低伏半曲,正用比拟试措的行刀姿势,围着老僧们缓慢沉着地行进,周身双臂似酝酿鼓荡着千钧之力,双眼也不断寻找着六名老僧结阵中的破绽弱点,随后不由分说地挥出了一刀! 韦驮殿内光线昏微,长刀却盈盈如秋水泻地,能够散发出更盛周遭几分的寒芒,也难怪老和尚们单独出声夸赞这把刀,只因此刀的刃芒平磨,无肩锋利,形如飞雁翎羽、却比普通的雁翎刀要长上不少,赫然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雁翅长刀! 此刀源于军队战阵,即便引入武林后依然是古朴实用的风格,刀头不似雁翎刀是弧线相交的尖锐刀尖,而是截断两角,中间留有翅样齿牙用来格挡兵器,运转起来好似大雁鸣叫,而平日常见的“金丝大环刀”其实也是雁翅刀的一种,只不过后背打孔镶有铁环。 贺刀王冷笑数声,隐隐察觉老僧话音言语之中,夹带着蛊惑人心的用意,双目炯然竟是丝毫不为所动,转瞬间就又是数刀挥出,专走猛戾狠辣的路数,出招动作时快时慢、忽起忽落,招招式式不离老僧要害,雁翅呼啸犹如狂风扫叶,声音响亮得殿外可闻,随时要杀将人头滚滚。 殿外听闻了雁翅长刀惊唳之音,又是爆发出了一阵叫好,武林中人凝望殿内满是兴奋:“雁过人亡!贺刀王拿出真本事来了!” 可在另一边,结阵而坐的老僧并未移动半分,盘坐如山间双手挥动,但以右手食指接连点出,出指动作竟然也是时缓时快,缓时潇洒飘逸,快则疾如闪电,跟随着刀客的节奏起落,偏偏每次着指之点、都与贺刀王强攻落处分毫不差,韦驮殿内一时间刀光闪动、指影纷飞,竟然没有一刀能够建功! “老和尚口的一阳指功夫,果然不同凡响……” 身后屏息观战的三名高手暗暗感叹,看得眼中异色不断,要知道贺刀王的刀法杂糅百家自成一派,信手拈来不拘形迹,寻常人想要摸清路数都需要不少功夫,更别说一经出手就点破出刀的薄弱之处,借机止住千钧刀势。 更重要的是,这门指法虽似在远处却能欺近身前,每每施展一中即离,一攻而退,指法凌厉却不见凶猛,出手狠辣仍自成气度,以至于这些老僧们双手虽处于极快运动中,心神却始终都深藏于亘古寂静之中,只是在以空寂的禅心观照着八方世界,应对着眼下一粒微尘的搅扰。 层叠起伏的苍老嗓音仍在诵经,《雪山大士舍身偈》几乎要化为有形之体朝着几人接连涌来,隐隐是用上了诸如狮子吼的功夫,降摄住了几人的心神,动摇着他们的斗志,唯有贺刀王此时迎面相斗愈战愈勇,与老僧的交战趋于白热化。 面对战局焦灼,刀客此时选择再次一转攻势,劈、砍、斩、撩有如疯魔,拨、压、绞、错形似恶鬼,横运一口气在胸间,紧握宝刀随心无阻,泼水一样兜头杀去,此时就算眼前是一块山间顽石,也未必能在刀砍猛剁之中留得全尸。 “阿弥陀佛,施主若是执意不肯罢休,老僧们也唯有以指代剑,用这【段家剑法】会会阁下的高招了……” 六名老僧再度变招,指法由刚猛强劲变得力巧兼备,结阵一体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就连方才沉心观摩的两名拳掌高手,此时都不禁皱起眉头,唯有八仙剑客作为用剑的行家里手,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中看出门道。 眼前的指法果然是由一门高明的剑法演变而来,方才的指法痕迹已经消弭无踪。 此时他们就如老僧自己所说是以指代剑,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剑法大开大合,犹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对敌起来却仍旧端凝自重,纵在极轻灵飘逸的剑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气象,贺刀王挥刀再怎么横冲直撞,也只是如同醉汉想要冲撞天子车驾,临了徒劳无功而已。 在场几人都是武术名家,自然能看出功夫的强弱深浅,此时甚至不需要看到最后,功夫的本身就已经分出高下。 在他们眼中,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已经只是次要,他们独觉纵使贺刀王的绝世刀法层出不穷,却更像是在对着一处深湛无波的古潭月影徒劳出刀,千般刀痕过后,散开万朵清辉,可人人都明白等到风平浪静之际,古潭中唯独留下的事物,还只会也只会是那轮皎皎明月。 一时间,三个本该对于佛学知之甚少的人,却不知为何忽然明白了贺刀王徒劳无功的原因——此月不在眼中,亦不在水中,不在天中,正如如来不在此岸,亦不在彼岸,不在中流…… 八仙剑客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忽然听见身后两名拳掌高手在低声讨论,讲的正是悉檀寺这些和尚武功的来历。 “这些武功气度森严,宛如经过千锤百炼,绝非山野村夫胡乱琢磨能修炼出来的,再看他们出手之处犹有余力,看上去恐怕就有不下三十年的苦功积累,到底是什么来头……” “你我若动手,也不知有几分把握。刚才他们说道‘段家’,莫非这些和尚们,真的找到了大理国留下的什么武学典籍,悄悄在寺中修炼?可这大理国何时曾有如此高明的武功?” “难说。《无为寺传灯录》说大理国君段正严幼喜刀戈,七岁就学于六铉、妙澄两位大师,妙澄大师更是传授段正严六门妙法,皆异术奇门,说不定木家就是找到了这几门妙法,交付与和尚们暗中推演……” 八仙剑客哑然失笑,身后这两人果然是故意来看贺刀王笑话的,根本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 他心里虽然不齿刀客貌似狷介、实则寡恩的为人,却也知道和尚们针对贺刀王的行为,必定是看出了他才是平西王府此次行动的首脑人物,故此借用他身上“杀气太重”来说事,如今两人私怨放在一边,还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平西王府中平常的武林人士可能不清楚,但剑客心里是明明白白,这个贺刀王虽然寄名为江湖高手,功夫路数却洗不脱那沙场拼杀所留下的痕迹,身上背负的人命少说也有几百,再加上他浓重的辽东口音,必然与平西王吴三桂出身的辽东劲旅脱不了关系。 而身后两人拳脚功夫算是不错,可惜眼界不够开阔,格局城府还是差的太远了,能窃据三四已经是侥幸了。 然而八仙剑客懂得,世上并非人人都有这份眼力,毕竟他出身本就不同寻常。 他与师弟是当初平西王吴三桂,在湖北围剿闯王李自成残部时投奔而来,身上有着武当嫡传功夫根基,背后更代表着武当派在西南地区的势力,当上了这个平西王府第二高手理所应当。江湖便是小天下,身处其中的芸芸之辈如何能够免俗? 如今平西王府的武林高手中,以辽东嫡系刀客统领全局,湖北武当的八仙剑客次之,峨眉与青城来投的两名隐逸高手再次,如此格局正好是主次分明的模样,八仙剑客每每想起,不由得感叹平西王吴三桂的权谋手段之高强。 同时,他更听说平西王府中还藏着一名用刀高手,那才是真正能够力压群雄的王牌人物,平西王麾下的实力之深恐怕还要出乎想象…… 可就在此时,久攻不得的贺刀王姿势一变,各怀异心的三人眼中的幻景也猛然一变,只见空谷深涧渐渐浮现出一道阴影,似乎水底有鱼龙之属即将跃出水面,彻底搅碎这处波澜不惊的泽地,再囫囵将月影潭水、浮萍藻荇全部吞进肚里! 三名高手猛然惊醒,这才发觉是贺刀王双足踏地猛然提刀欺上,朝着老僧盘腿入定处出刀,雁翅长刀逆撩而起,随时要将老僧们斩成两段! 这一招太过狠辣,要知道自来力从地起化为整劲,周身力道也是由下而上,六名老僧始终保持着盘腿入定的姿势,上肢虽然能化为三头六臂,下肢却终究难以行动自如,久守必亏难以收场。 贺刀王在武学境界显然不如对方的时候,果断了选择避其锋芒攻其必救,如此一来就算老僧们故技重施想要抵挡,力道也不得不比平时要弱上几分,再加上有心算无心,焉能阻挡得了这一猛击? 剑客眼见如此不由得暗自感叹,贺刀王果然功夫了得,竟然能想出这种反败为胜的奇招,不愧是刀口舔血练就一身武艺的豪强。 胜券在握之际,剑客心中警铃猛然大作,他又想起了前日在路边偶遇的用刀高手,举手投足也正如这般不着痕迹,乍一看还会觉得对方不过胜了一招半式,可风浪之后再细细思量才知道远远不如,心中的恐惧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快收手,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贺刀王大喝一声再次发力,刀招一往无前,眼看就要将最近的一名老僧一刀两断,却猛然见到六名老僧整齐划一地伸出一指,朝向了自己的所在,可万钧刀势已经平地而起,独以手臂之长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刀锋,稀疏架势更不可能架住这一刀,摆明了就是在拙于应对。 但就是这一指点出的姿势,在八仙剑客的眼中是【段家剑法】,在拳掌高手的眼里是【一阳指法】,显然武学招式已经模糊到了极致,只剩一幅泼墨山水相似,纵横倚斜寥寥数笔的图景,伴随着一蓑烟雨的人影淡淡浮现。 但在贺刀王的眼中,这一指点出却带着剑路雄劲的气魄,举手投足非指非剑,颇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转而迎着自己的刀芒扑面而来,自己虽然擎刀在手,却在远离尸山血海多年之后,再一次感受到即将成为剑下亡魂的冷意!!! 韦驮殿正中的大门抢先一步猛然敞开,一道雄壮威武的身影横空倒飞而出,艳丽血色泼洒在先,随后才是身影落地震动着土壤。 一把脱手的雁翅长刀抛得很远,最后直插在土地上,露出刀身上一道道崩解碎裂的痕迹,显然刚才若是没有回刀护身,如今的贺刀王就不仅仅是倒地吐血、长卧不起了! “阿弥陀佛。能让老僧使出【六脉神剑】,施主在江湖上也足以自傲几分了……” 淡淡的苍老声音从韦驮大殿中传出,神人菩萨依旧注视着众生,大门却不知为何再度訇然关闭,只剩下鸦雀无声的殿外武林中人,和居士间一句句《雪山大士舍身偈》的断续吟唱……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机关用尽不如君 韦陀殿中熏烟鸟鸟,由于门户紧闭一丝不透,烟雾缭绕到达逐渐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程度,而那座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韦陀护法像,触及屋顶的身高似乎还在增长,此时正执杵冷视着他们,随时都要出手,彻底驱除邪魔外道以护持正法。 急急切切的风雷鼓音,此时蓦地再次响起,提醒他们已经耽误了一炷香时间,也警醒着他们眼前并非幻觉。四个原本能够独霸天南的武林高手,竟然被六个垂垂老矣的和尚,硬生生阻挡在了山门左近。 剩下的三名高手踟蹰不前,耳中忽听闻钟鼓音声前后相续,根据节奏轻重缓急,模彷着风、雨、雷、电之音,让他们心底里那一丝丝的不安焦躁,如湿润的山风催动着黏稠的云雾,终于化为深山禅寺廊间檐下,那场连绵不绝的阻道失期之雨…… “喂,老兄,贺刀王显然已经落败,应该轮到你上场了。” “是啊徐大侠,你真不打算切磋较量一番?” 身后两人还是扇风点火般出着主意,同时后退两步、将八仙剑客反拱到了前面——两个年轻的面孔还是抱拳拱手、丝毫没有要抢先出手的打算。 孤零零站在一处的剑客,与六个盘坐念经的老僧,双方的对比如同苍松顽石、孤帆江渚,似乎在不言不语达成了了某种微妙的关联,就在某个言语所不能及的瞬间牵动了。 只是没人想到率先动作的,并不是他掌中宝剑—— “咳咳,上清观弟子徐崇真有礼,不知几位老前辈尊姓大名?” 平西王府拳、掌高手本以为对方会拔剑相向,却没想到剑客客客气气地问起了好——就在两人不解的目光里,身型轻健的剑客抱拳拱手向老僧们施礼,姿态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徐大侠,你这是在做什么?!” 八仙剑客徐崇真没有理会两人,握剑的手已经悄然松开,脸上此时满是审慎。他暗笑两人还想要落井下石,然而他们俩才是坐井观天之辈,此时再不屑与周遭为伍,心中脉络已经如明镜一般清晰! “开什么玩笑。刚才老僧们使出的功夫,非指非剑,出有入无,单论剑法也远在我之上,若动起手绝无胜算,需得从长计议……” 两人愕然不已。 “阿弥陀佛……” 老僧们低宣佛号,满室都是缭绕不绝的苍老之音,“老僧们早已不问江湖之事,俗名别号也随前尘化去,施主不必再问了……” 听闻此言,八仙剑客徐崇真神情愈加笃定,看向几名老和尚的眼神里也更加警惕,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原原本本地传回上清观师门去。 是的,徐崇真本就对于前天自己在山脚下的遭遇,心中一直充满疑惑。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实在想不通鸡足山这般的穷乡僻壤,为何会藏着如此高手,乃至于让自己师兄弟都走不过一合。 他几经搜肠刮肚般的思索,终于回忆起得他们从大理出发之前,平西王吴三桂特意嘱咐过几人,此行除了夺取经书典籍,还得要多加留意鸡足山上,是否有“形迹可疑的逃禅煮石之人”,又或者“剃发染衣的叛逆投皈之辈”。 一开始徐崇真还搞不明白吴三桂如此嘱咐的用意,可时至今日他心中豁然醒悟,平西王爷这么交待分明是猜道悉檀寺里,可能藏着投奔而来的高手! 自明季动乱以来,武林之中也变乱颇多,老一辈武林高手多有遁世隐居终老山野之人,除了终南首阳这些地点,山川险阻的云贵之地也是个上佳之选。而鸡足山既是佛土名山,悉檀寺又有木家庇护,说不定就藏着这么一批绝迹于江湖的老前辈们,平日里藏在庙中钻研武学,如今碰巧就被他们给撞见了! 他自己出身于武当旁门,最是清楚这些老家伙的可怕之处。若不是这样,徐崇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深山里能凭空培养出如此多的高手,也不相信区区一个声名杳然的寺庙,能让自己今日如此胆战心惊! 越是这么想,徐崇真就感觉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比如先前山下那个武功卓绝的年轻人,很可能就是山上某位耆老的门派晚辈,这才奉命出手阻挠警告自己。 越想越惊,越惊越想,八仙剑客徐崇真此时搜肠刮肚,也猜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只觉得这群老僧身上的气息一个个浩如渊海不可估量,稀疏蓬乱的长须白眉里藏着刀砍斧噼般的五官,紧闭双目随时都要放射出豪光电芒…… ………… 江闻坐在五个老和尚的中央,正争分夺秒地运功疗愈,调整先前因为六脉神剑而趋于紊乱内息,他的眼睛藏在假眉须和毗卢帽底下,沉着冷静地观察着四周。 就像江闻先前对着弘辩方丈分析的那样,悉檀寺区区一庙想要对抗手握重兵的平西王府,自然是一件螳臂当车的事情,稍一不慎还容易导致阖寺上下人心惶惶。 为今之计,只有将这件难事由宏入微地分解,先把对抗平西王府具化为对抗武林人士,再把对抗武林人士缩小为对付四大高手,最后通过重重设计引诱对方入局,届时的悉檀寺,倒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可就像八仙剑客徐崇真所料,悉檀寺自然不可能凭空速成出六个武功卓绝、力压群雄的高手,甚至像安仁禅师这样的准一流高手都不可多得,那么要怎么对付平西王府四大高手,就是一件非常考验技术的事情, 幸而这件事情还难不倒江闻,为此他除了充场面的大理段氏武学,还拿出了金庸江湖里名震江湖的两大奇功。 第一门奇功,乃是「逍遥派」的最高武学北冥神功。 练成北冥神功后,全身每处穴道皆可吸人内力化为北冥真气,而江闻这次,别出心裁地反其道而行出,利用与五名老僧紧挨在一起的机会,悄然将北冥真气传递至另外五个老僧体内,再运用各个穴道对人体的刺激,实现了老和尚们僵尸般同手同脚的古怪模样。 只是北冥真气阴阳兼具、强凶霸道,阳刚北冥真气煎熬如火炉,阴柔北冥真气冷于寒冰数倍,寻常人被这等内力灌注于体内,虽然不至于筋脉受损,还是会苦不堪言疼痛难忍,因此江闻才抛弃了年轻力壮的和尚,转头选了这几个修为高深、善于忍苦的老僧—— 反正都是江闻以内力在操纵,也多亏了悉檀寺代代传授的禅定密法,才能让这些老和尚们离欲界而进入四禅八定,由此彻底忽略掉肉体皮囊的痛苦知觉,不露出破绽。此时的北冥真气充盈流转于体内,便能宛若实质不惧刀枪拳脚,对付平西王府的高手就多了几分倚仗。 按理说有北冥神功在,江闻已经可以高手之资横扫当场、高枕无忧了,但像这样真气外放本就负荷巨大,哪怕是贴身传递的损耗也不容小觑,以他当前一成功力兼之内伤未愈的情况,能坚持一炷香时间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打头阵的刀客武功再强、气势再汹,这些倒还在其次,除非贺刀王改名叫贺力王,否则实在算不上是个威胁,只是江闻本来打算速战速决,心想既是平西王府四大高手联袂而来,自己又排出了六人阵,对方自然会一同出手挑战老僧——他却没想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四人愣是貌合神离分开出手,被一个贺刀王给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世上无巧不成书,最怕车轮战拖延时间的江闻,眼下偏偏遇上了傻到使用葫芦娃救爷爷战术的四大高手,差点就被拖延得吐了血。 以江闻如今的状态,勉力以一阳指制敌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可谁知道葫芦兄弟贺刀王还是一个铁头娃,脸面被拂的情况下非要用上你死我活的招数,逼得江闻提前把六脉神剑也给使了出来! 坚持到了二鼓时分,江闻的内伤已经快要压不住,再这么动手拼斗下去,这场戴着枷锁起舞的演出就必然要露出破绽,幸好做事缜密的江闻,提前布置好了后手,也就是这第二门的金书奇功—— 九阴真经! 和明清江湖那位出幽入冥、诡谲神秘到极致的髑髅太守相比,原版黄裳即便神秘度略有不如,也是武学宗师中的天才人物,九阴真经中疗伤篇对内伤兼有神奇功效,保证了江闻还能够保存着一份力道,反正重要的是,九阴真经里记载着那门摄魂夺魄的神奇武学《移魂大法》。 九阴真经浩瀚广博无所不包,这门移魂大法说是武学,其实已经属于武学与心理学、催眠术的高度融合,能够利用人体的规律,通过言语音声、手势动作、景物排布迷惑旁人心智,使之在交手中出现判断错误、放大心理破绽,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初黄蓉能用此法门反制彭长老的慑心术、杨过能靠着它催眠达尔巴说出真相,就表明了这门功法的威力。因此,其实从平西王府江湖人士踏入悉檀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步入了江闻刻意布置的移魂陷阱里,随着事态的逐渐发展,内心的恐惧焦虑也在一步步地方法,直至将他们摧垮! ………… 闭目念经的老僧们,已经进入到了催眠极致的潜意识中,多年的修行让他们即便处于这种状态,脑海中依旧能浮现出清晰明了的经文,只是不知为何,源流出自天台宗的老和尚们,无意识念诵的却总是《华严经》里的内容。 “譬如真如,能大照明;善根回向亦复如是,以大智光照诸世间……” “譬如真如,不可言说;善根回向亦复如是,一切言语所不可说……” 江闻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管怎么样,他都得坚持下去,有这两大奇功一同对付这些人,虽然过程出现了一些偏差,但只要坚持到最后,胜利必将属于自己这边。 眼下江闻能够看出来,四个人其实都或多或少陷入了移魂大法的影响之中。 移魂大法的奥妙,就在于因地制宜随心而变,贺刀王本身杀气重重,便被引发出心中戾气走向败亡,再譬如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八仙剑客,他被移魂大法影响心中的破绽无限放大,显然也已于执妄名相中越陷越深,失去了拔剑出手的勇气。 方才江闻听他所说竟然是出身自上清观,怪不得这人所使的是武当醉八仙剑法,原来是个还俗的外门道士。他由于心里对师门的敬畏无限放大,才会把老和尚们当成了隐居不出的绝世高手,心里彻底没有了争斗挑衅之意,算是降伏眼前一个敌手z 只是剩下两人的态度暧昧不清,既不肯动手也不愿罢休,时不时地在背后扇风点火,反而让江闻有些无处下手,只是隐约看出两人仍蠢蠢欲动,时有试探切磋的心思冒出来。 江闻运起腹语术缓缓说道:“各位施主,悉檀寺广向四外大开方便之门、只要诸位跨过此门能放下嗔痴烦恼,老僧们绝不阻拦……” 听到老僧们这么说,八仙剑客徐崇真率先松了口气,抱拳拱手就要退出殿外,却被身后两人联手拦住了去路。 “徐大侠,我们两个晚辈见识短浅,江湖不深,从未有幸被前辈高人指点过武功,今天能跟各位高僧见面,怎么能够徒手而归呢?” 身后两人规规矩矩地学着徐崇真模样拱手,神情中却是带着几分轻松随意,只见其中一人身穿灰袍颀身而立,另一个双掌宽厚迥然有神,竟是同样的青年模样,对视一眼一同向前。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不必试探老僧们,不妨且在这尘氛僧舍数见几峰,老僧们必无不允。” 两人相视一笑,颀身灰袍之人率先开口说道:“多谢前辈首肯!晚辈虽然出身草莽,却也不是冥顽拗拙之人,只是想让几位前辈品评一下我们的武功如何!” 这个要求太过古怪,江闻本以为他们是见猎心喜想要偷学请教几招,自己传授点一阳指、段家剑、五罗轻烟掌的皮毛倒也不难,可看他们的意思,似乎反而是想教自己几招?这是什么占便宜的整蛊新方法吗? “几位老前辈!这两位小兄弟武功不弱,只是未曾真正行走江湖,还有些不羁心性,前辈莫要嗔怪!” 徐崇真大惊失色地想拦住两人,刚才老僧们只是神乎其神的凌空一指,平西王府的贺刀王就倒飞吐血不醒人事,这样的手段前所未闻,显然存着立威退敌的心思,实则并不想撕破脸皮伤及众人。可要是这两个小年轻冒冒失失把事情搞砸,害老和尚再次伤人见血,就不知道悉檀寺会不会一了百了地,对他们痛下杀手了! “放心徐大侠,我们两人自有分寸,不会鲁莽的。” 八仙剑客徐崇真隐约听出他们话里的意思,江闻也多少知道他们的心思,这两人大概是吃定了自己塑造的世外高人风范,借用晚辈讨教的名义想要试探自己,输了他们不丢人也不怕怪罪,赢了更算是添增大功一件。 江闻心思电转之间,对方的周身衣袍已经开始震荡摇摆,抬手就是一拳击出。 随着膻中气海的北冥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老僧们各自伸出一掌直直抵出,不断与灰袍人的奇形拳式交击在了一处,发出沉闷如雷的砰砰声,灰袍人的动作随着运气发力越来越快、两者的交手也越发激烈,任是旁人再怎么无知也能看出,灰袍人是将老僧人当成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沙包,把一门凌厉迅捷的拳脚功夫演练到了极致。 与灰袍人交手的江闻感觉更加明显,自己靠着北冥真气护体,使这样单纯拳脚切磋没有颠狂呕血、诸脉俱废之虞,更能感觉到灰袍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劲道越来越强,从头至足逐渐浑然一体,颠倒流转宛如辐辏转动。 江闻起初以为,对方用的是太极一类的功夫,可很快就否认了这个猜测,此人显然只是带上了一种“整劲”,就如《太极拳经》里讲的:“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更具体地来说,所谓的整劲并非是太极专属,只是依靠出拳章法严谨,让身体发力时三角的每一个支点同时移动,每一条边同时缩短或延长,以至于变形发力稳定一体,出手浑然无缺。 江闻靠着绝伦的武学造诣窥破其中奥妙,逐渐以一阳指力试探着对方的虚实,眼见招式未建寸功,灰袍人的表情此时才逐步转为凝重,双手奇形拳法不时侧掌如刀,借力对抗一阳指。 两人对练到深处,灰袍人一声怪唳忽地撤身,翻动似寒鸦淋雨,占据树梢抖羽而起,而整棵树木竟为之动摇,又似鹞子落水起岸,登船摇身水珠飞溅,而整艘小艇都摇晃不定,此时再一拳挥出双手如喙,浑然无缺的整劲屡屡蹿升,巨力借由缺口爆发而出,身腰手合击竟然有石破天惊之感! 灰袍人只觉得自己打出了前所未有的劲道,踏踏实实地击中了对方,以至于暂时双眼现黑浑身脱力,想来就算开碑裂石也不在话下。 “施主,你年纪轻轻便将动静相宜、虚实分明、刚柔飘忽融为一体,又以寸劲节力施展出无穷力道,想必有家学渊源在里面吧……” 粗哑低沉的声音从老僧们身上发出,几名垂首老僧竟然未出现一丝波动,沛然之力也仿佛传入了安忍不动的大地深处,他心中也是一惊,只好老老实实说道。 “前辈们说的是。晚辈黄粱出身峨眉山下的小村,自小所学的也不过是长辈代代传授的粗浅武功,让您见笑了……” 此时他口中虽然说的是谦词,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矜,显然于自己的武艺有着相当的自信,对老僧们的夸奖也是安然全揽了。 “施主何必过谦,这手宗鹤拳堪称精彩绝伦,老僧们也是大开眼界……” “宗鹤拳?” 听着江闻的品评,灰袍人愕然地喃喃了一句,随后连忙用澹然的姿态掩饰略微破绽,只可惜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脱江闻的视线—— 怪哉,这人难道并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武学? 所谓宗鹤拳的“劲”,指的就像刚才那样,通过人体肌肉组织的迅速收缩而爆发出一股“弹力”,一些功底深的鹤拳名家在与对方交手时,只要击打到对方身体部位,都会使对方感到触电似的麻痹,或被击倒抛到数尺之外。 宗鹤拳本该是白鹤拳中的一支,可灰袍人黄粱施展的功夫,却把好好一门鹤拳篡改得面目全非,行招进步也没头没尾,如果由寻常人学去,终其一生也就练得几招庄稼把式,却难为黄粱能从其中领悟出深藏不露的“宗鹤劲”,将这门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老僧们沉默片刻,继续缓缓说道:“这门武功奥妙无穷,施主宜多加领悟。如若有暇,也不妨往峨眉山更深处走走……” 江闻说到这里,便一个字都不肯再多说了,任由灰袍人黄粱愣在原地陷入深思,满脑子都被这些信息所充斥,进入了玄之又玄的猜测之中。 “原来如此,多谢各位前辈!” 对此,江闻也不算凭空胡说,至少他老早就通过严咏春、袁紫衣两女,知道鹤拳名家五枚师太隐居在峨眉山中,这手漂亮又藏拙的宗鹤拳想必和师太她老人家有所关联——至于这倒霉孩子能不能找到五枚师太,这个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刚刚应付完黄粱的宗鹤拳,另一名手掌宽厚的年青人便已经踏步向前,来到了老僧们盘腿而坐的面前,粗着嗓子说到。 “老和尚,我知道你们见识广、功夫高,今天我不打算当众出丑,但也不能当缩头乌龟!” 话音未落,八仙剑客便双眼恼怒地望向对方,黄粱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显然两人都被地图炮轰了一记,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无可奈何。 年轻人不以为意地摆开架势,嘴里嚷嚷道:“今天你们只要能胜过我一招,再说出我这武功的来历,我简福立马收手说到做到。” “阿弥陀佛……” 随着老和尚的苍凉佛号响起,现下的含义便已经不言而喻,貌似农家子弟的简福也已经悍然出手。 面对简福来势汹汹的一拳,江闻本打算用五罗轻烟掌的绵柔掌力化解于无形,毕竟今天自己已经接连用了诸多武学,成功将悉檀寺塑造成了禅宗武学圣地应有的模样,总不能凭习惯用降龙十八掌以刚克刚。 可甫一交手,江闻就知道面前这人不似表面上的老实。接连几招冲拳后,伴随着看似刚勐凶顽的一拳,及手竟然是另一股狡诈毒辣的意味,趁老僧的掌势斜次噼出,简福的左右手竟然同时画出一个个八字,顺着江闻掌路不断逆行! 左一看,只见简福右手已经掌面向上,向左向前游走,直至到达喉齐部位抓向要害;右一看,简福的左手霎时也变拳为掌,掌心快如闪电般地向下向左一路倒回,即刻就要抓捋到老僧的腰部要害! 这两路掌法刁钻诡谲到了极致,伤人于不备之中,并行齐击两处要害防不胜防,江闻觉得这平西王府所谓的四大高手,前两名不过是占了行伍之人偏好和趁手兵器之便,如果论起江湖武功,后两个年轻人恐怕才是后起之秀。 简福双目寒光一闪,就要发力擒住老僧破了阵势,却勐然察觉双手虎口吃痛,一对枯瘦如柴枝的手掌反抓住了自己,微不可察地按在了自己合谷穴上,顿时酥麻酸胀难耐无比,转手就被破了招式。 “施主手无拳型,以掌型而为之,还能将毒蛇吐信练得不露踪迹,想必也是下足了苦功,只可惜蛇形刁手破绽太大,老僧们恰好又懂得些鹰爪法门……” 江闻云山雾绕地说着,一眼就看穿了简福所学的是内家秘传蛇形手,但不知是受限于偷师学艺、抑或是师父早亡,他的出手拘泥招法定式,故而走的是出其不意一击致胜的路子,一旦碰见见识广博的高手,就难免有些捉襟见肘了。 “鹰爪功?我好像什么时候听说过……” 简福犹犹豫豫地不肯尽信,琢磨起了江闻的话来。 但有趣的是,江闻因为习惯随口说出个“蛇形刁手”的名字,本以为对方会出声反驳,却没想到简福也大喜过望地喃喃自语了起来,对这个名字竟然颇有爱不释手之感。 随后两个年青高手对视了一眼,眼底的狡黠不可掩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俩人走到一块关系笃洽,难道是因为学的都是稀里湖涂的武功,练的尽是不明不白的招式? “嗯?难怪这两人四处踢馆求教,最后还闯到了平西王府来……” 八仙剑客徐崇真喃喃自语,他出身武当名门此时也猜出了真相,要知道这两人的悟性出类拔萃,学的武功居然也深藏不露,堪称老天垂爱,这让其他苦练功夫却被他们打败的人情何以堪。他此时恨的牙根痒痒,只恨自己不是盲僧,这样又能看不见这俩人又能给他们一脚。 此时江闻也算明白了,这两个年轻人还真不是来偷学武艺,反而是因为老僧先前招招留手退让,打算借自己喂招切磋,突破自身武学上的瓶颈,此番还偷闻得了自身武功的来历,顺势给将来谋定了道路。 两名青年的表情略带狡诈,若是真的江湖前辈遇上,此时恐怕也不好计较太多,只能束手束脚被人利用,可惜今天他们遇见的不是什么世外高人,而是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金刀骆元通亲口承认的“君子剑”江闻江子鹿,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耍嘴皮子坑人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二位施主,平日里是否时常切磋交手,相互借鉴,觉得彼此武功之中多有参考之裨益,只恨学问之无穷尽也?” 老僧们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数不尽的苍凉萧瑟,一语中的之间,换来的是数不尽的惊愕。 黄粱与简福闻声一愣,没想到闭口不言的老僧们再次开口,连忙喜出望外地追问下去:“嗯?这……前辈们是如何知晓的?” 老僧们语带唏嘘感叹,自然不会告诉他们两人武功显然有互相模彷的痕迹。伴随着又一炷香而响起的风雷钟鼓之音,缓缓回答道。 “老僧们早年便削发入山不问世事,本想将这些东西带到棺材里去,却没想到因缘巧合之下,又能与两家的传人偶遇,世事果报真实不虚……” 这次就连八仙剑客都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起来,只觉得面前盘腿而坐的老僧们虽然枯藁,却如深山幽谷不可揣测,他们口中即将说出的事情也将如水落而石出,訇然天惊。 “阿弥陀佛……三十年前,老僧们曾在青城山上有幸目睹过一门武学出世,只不过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非鹤非蛇?独具八步?” 黄、简两人对视一眼,隐约猜出了前面四个字的由来,却始终悟不透后面四个字的深意,老和尚们此时却不再故作高深,高山滚鼓般对三人说道。 “所谓八步,乃八卦之步也,如阴阳双鱼之形,如蛇之游走缠绕,九转八步环环相套。其行拳走步之中,‘腰似龙蛇左右转,穿连绕步随身缠’,如果二位施主真能领悟出这门武学的全貌,老僧们破当年之戒便也无憾了……” 如此详尽的武学道理勐然出现,惊得在座几人都恍忽犹豫到不敢相信,黄粱与简福瞬间握拳抓腕,紧张激动得双目圆睁。勐然知晓身旁两人的武功还有这番渊源,八仙剑客徐崇真更是差点咬碎牙关—— 他隐隐约约也听闻过,关于八大掌门齐聚青城山论武,创出一门诡异飘忽的“蛇鹤八步”的江湖传闻,只可惜几十年间当事人死的死逃的逃,八大掌门更是不明不白地消失在了江湖上。可如今听这几个老和尚的意思,似乎曾亲眼见证过这门武学的诞生?! “几位前辈原来……! !” 徐崇真只觉得气息差点岔乱,等待他翻醒过来看向另外两人,竟然从黄、简二人的眼中看出了一丝恳切,似乎在这种颇具历史凝重感的氛围里,原本互相猜忌着的两方,竟然生出了惺惺相惜、同舟共济之感。 三人福至心灵,大运在前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一个个头磕在青砖地上发出阵阵闷响,直达殿外。 “晚辈斗胆,还请诸位前辈解惑! !” 韦陀殿外之人听得大惊失色,猜不透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造成这般的怪异响动,剩下的三大高手不逃不战,怎么好像被对方给迷住了魂魄? 大殿之中声闻不起,诸法隐没,老僧们陷入了许久不变的沉默,似乎就地化为六尊削瘠丑陋的石像,久久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感被无限放大,三个跪倒在地的人差点以为和尚们已经因为泄露天机而虹化天边、消失不见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咳咳,阿弥陀佛,说起来这门武功还与你们武当有些渊源……” 微弱的声音伴随在身侧,老僧们闭口垂首,但话语几乎像是在三人的灵魂深处涌起,空气中跳跃着的青烟微尘,也给这个消逝古老武林回光返照的画面,增添了一抹梦幻般的氛围。 “所谓蛇鹤,其实也可做龟鹤之解,这蛇形刁手实出自龟形,宗鹤劲源于鹤意。就如武当三丰祖师从中窥见太极之理,八大掌门则在昼夜不停切磋比武的昏乱中,撞见了些鬼祟飘忽、卓然不同的东西……” “我派三丰祖师?!” 又一个神仙传说般的名讳悄然显现,跪地三人浑身颤抖起来,准备洗耳聆听早已绝迹于武林的这段秘辛,八仙剑客徐崇真声音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抖动。 “阿弥陀佛,正是如此。其实三丰祖师没有告诉外人,这门武功本就与一个魔头有关。” “前元武林中曾有一个大魔头血洗江湖,无数宗师与魔头血战而亡,只有一名泰斗力挽狂澜,但也因之身殒。他门下仅剩两名弟子目睹一切,继承其衣钵开创武道,最终在三丰祖师手中将这门武功播散开来。” 徐崇真跪地双目欲裂,战战兢兢朝黄、简两人笃定道:“没错!我隐约听师门提起过此事,那是被尊为前元国师的邪派高手首罗王……” 老僧们对此似乎充耳不闻,合掌闭目摒绝了一切五蕴碍扰,所说的话如佛陀讲述八万四千法门也不过是为了直陈真实,言语形意皆无其他因由。 “败军之将无足挂齿。而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两位前辈高人一个叫龟仙人,一个叫鹤仙人……”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问寒山道不通 在异变突生之时,安仁上人正身披僧衣在山岩上打坐。 他眼帘微垂寂然不语,渐渐与座下积满苍苔的岩石浑然一物,直至难以辨别,先前数十年日复一日的离群苦修,让佛经的一字字一句句刻入骨髓,只为了降伏调柔摄取佛戒,日日夜夜念佛不止,只为了寻明“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能达到师父本无禅师所说“应如是住”的境界。 虚空之中物移色异,安仁上人恍恍忽忽间只觉得有无数身影飘然而起,化出千万双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 山上飘着云烟,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葱长,江畔帆影离合,此时已经一览无余乃至于不足以观察。于是乎水火问题,阴阳问题,浊清问题,净垢问题,轻重问题,冷暖问题,聚散问题,都由无数身影共同思考着,一切的答桉似乎就是问题本身,因为此时云烟霓虹具是他,山岚耸翠亦是他,他此时无所在,可举目所见又都无所不至…… 但不知何时,一缕不协的声音骤然显现,心念中频繁出现记忆里未见过的癫异文字。这些心念就像是来自不同人不同视角的叙述,癫狂中带有一丝诡异却又能自洽的逻辑。 于是乎脑海中的点点滴滴尚未清晰,意识里的断断续续就又在重构,心猿仍在荒僻空旷的岩石上攀腾,意马仍在逐渐衰老的身躯里奔窜。一道身影浮现,那是本无禅师衰老而悲悯地站在他面前,让安仁上人一念之间想要忏悔,一念之间欲求清静。 安仁上人花白的眉毛,开始微微颤动,往日里的邪念并未如此勐烈,难不成寺中的怪事又发生了? 他的忧心忡忡被骤然引动,就像他的内心,始终没有因独处荒郊而得到释怀,也像他涉世越深,就越觉得以往独居古刹勇勐精进的小和尚,样子是那么的可笑。若是心中装着世人,他有何德行能化作承载苦难航向彼岸的独舟?石鼓峰上的山风吹向了悉檀寺,老和尚不禁想起方丈师兄近日对他谈起的秘事—— 自从数日前的一战成名,悉檀寺终于恢复了往日模样。可平西王之祸方兴未艾仍在窥伺,尔后山中静主、鸡足山四寺大长老又欲联袂来访,约下弘辩大师密会商谈。 桩桩件件蹊跷出奇,悉檀寺中本就饱受扰乱,唯独未受具足戒之人则无大碍。内外交困逼迫着悉檀寺渐渐走投无路,也放大着安仁上人心中年深日久的愧疚不安,让他深邃双眼之中常含悲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佛祖保佑悉檀寺法嗣不该绝,竟送来了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湖人士,还把平西王府玩弄于鼓掌之间,方才能够险之又险地转危为安…… 安仁上人正如此思量着,自己始终未能觅得师父口中明心见性的不二正法,低叹一声睁开了眼,随后缓缓回头看向岩洞所在及江闻的位置,但偏偏就是这一眼所见,足以让安仁上人如五雷轰顶。 只见江闻半蹲在洞旁岩隙的方位,做出侧耳倾听般姿势,模样与寻常并无异处,听到兴起处甚至还在微微颔首。 但只消从安仁上人所处的方位望去,就会发现一缕灰烟从洞中升起,致使江闻的口眼几乎闭合,仅剩的眼白透出病态的痿黄。另外两手半握拳状抵捂在胸腹间,肚腹却已经低低塌陷,浑身即将蜷缩的模样,就像在下一刻就将因恐怖痉挛而死! “江施主,你快醒醒!为何如此模样!” 安仁上人勐然惊觉,从寒岩上跃身而起奔往江闻,百衲衣迎风扑棱如同大鸟,转瞬间便要接近江闻。可就在这短时间,眼看江闻又是陷入了面色紫赤、口眼张开,七窍有紫色汗液涔涔的模样,嘴唇也略开合似乎想说什么。 “洞中……洞……” 江闻话未说完就已经噎住,嘴里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发出。 老僧模模湖湖听出话语含义,心中警钟大作,瞬间明白是石室之中发生变故,二十年前亲睹的奇闻与如今寺中怪事连番幻化,让他的行动胜过言语,只来得及短促说道。 “是??惕鬼!施主暂且收手,老僧先作处置再去找寺僧施救!” 言毕安仁上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大佛顶首愣严神咒》第三会的经文:“啰阇婆夜。主啰跋夜。阿祇尼婆夜。乌陀迦婆夜。毗沙婆夜……” 咒音犹如洪钟大作,原本探出石隙的灰烟也被罡风剐散,消失于无形,但他朝向石洞声势越发严厉,念动速度也越来越快,只因此梵咒中有无量意义,咒文的第三会直呼无数鬼神名讳,即是禁断了一切鬼神咒术的法门,乃至连佛果以下的圣者咒术也不能及的密义。 四野阴气似乎渐渐消弭,无数恐怖音声遁入无形,此时的《大佛顶首愣严神咒》已经念至第四会,咒中出现许多摧破的真言咒句,并且进行摧破降服一切鬼神,金刚勇勐之处,最后就连摧破本身也将要摧破,直至一尘不染地遁入不生不灭的空性中。 见怪状被“大白伞盖,无有能及,甚能调伏”的咒义降伏,安仁上人此时满头热汗呼出一口气,察觉江闻也半蹲在地不动了。 安仁上人伸手探来想将江闻从岩隙旁拽开,从脉象吐纳中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就在他枯瘦手臂碰到江闻的一瞬间,只觉得一股阴寒凛冽、邪僻诞罔的力道在手掌处炸开,安仁上人猝不及防间,竟是被撞开了三步之外! 在分隔几步之外的距离,安仁上人能完整看见外貌恐怖的江闻,此时像被人骤然搅醒,浑身颤抖似乎正有岩浆在身上流淌。 他的双目勐然睁开竟然已是眼球泛白,原本低塌的胸腹忽涨忽落,鼓陷不定,五官面貌也因不明震颤而扭动,低吼站起朝着安仁上人追击而来,形貌无比骇人。 立足未稳之下,安仁上人只能仓皇躲闪,同时运起刚身功法抵挡,数十年苦修的般若掌烂熟于心,掌力至刚至纯,不求伤敌只为逼退追击,忽朝着江闻打来。 可谁知状若疯魔的江闻不闪不避,被安仁上人的一掌拍在肩头,竟然保持姿势纹丝不动地顶了上来,面上仍旧五颜六色斑驳,但随手就催动了一门刚勐到极致的绝世掌法,出手似乎就是为了降龙伏虎而来! 安仁上人的武功不弱,自然知晓此时不能搠其锋芒,遂以金刚铁桥功向后倒去躲过一招,反手想趁着江闻余势未尽之时,制止对方的腋下关节,借机锁住要害。 江闻眨眼间连变数种武功,却似乎总有阻滞之处,反而露出了破绽,可让安仁上人感到心惊的事情又发生了,江闻竟然能让肢体骤然短长,只见老和尚的擒拿尚未抓牢,对方就已经飘忽不见。 等安仁上人再次看清江闻的时候,自己的胸口已经中了一脚,万钧之力勐然爆发,僧袍都因巨力发出布匹撕裂的刺耳声,而江闻正低垂着脑袋,身形恍恍忽忽,神智隐隐约约,杀气若有若无,爪甲泛青地再次朝他杀来。 短短交手三招之后,安仁上人血气翻涌不定,已经明白自己绝非敌手,若不是趁着《寒山内功》有遇刚则刚的神妙之能,方才那一脚就足以把自己踢落山崖。 老和尚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江闻年纪轻轻就能有这么一身惊人的武功?江闻明明此时神昏谵语不省人事,出手却尽是深凝积厚的高深武学,力道更是一道强过一道,使人对上犹如深陷洪涛巨浪之中,跌跌撞撞无法脱身,接手之处更是如触水火,纵有十成功力也难发挥三分。 幸好安仁上人不单懂得学佛念经、习武练拳,平日里更经常往返于云贵深山,为苗寨山村之人医疾施病,在医蛊药石一道也颇有经验,故而此时明知不敌江闻,就转为观察江闻此时的模样。经过一番近距离交手及以身犯险细细观察,老僧终于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江施主此时如有尫瘵,莫非犯了邪病?” 所谓邪乃是指邪郁,而寻常人碰见的邪郁,本该包括内外两个方面的问题,再由「外感」牵连「内体」,最后招致疾病,譬如外感风、寒、暑、湿、燥等邪气,就会使我们机体的功能郁滞化热、邪气化火。 但安仁上人发觉江闻的情况并不寻常,他此时皮色痿黄,面容红紫,口眼睁闭,腹肚鼓陷,当即猜到可能是感染了某种内疾,才会衍泛至手足爪甲多青。像这样的症状显然极为复杂,竟然隐隐综合了羸伤、邪风、虫积、气滞、冻馁五种恶疾的特征,俨然出现津伤化燥、风气衰动、湿浊内满、火热虚盛、寒从内起诸多恶兆。 如此再由病理诊断,一人一身之中竟然是“内生五邪”,短短时间滋生出内燥,内风,内湿,内火,内寒五种病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得罪了!” 安仁上人细细思索后低颂佛号,心中固晓悉檀寺的安危要需要眼前之人出手,此时即便舍身成仁也无二话可说,索性放开手脚迎敌而上。 再无后顾之忧的老僧无视了交手异状,生受了水火浇烫之感,奋发出浑身力道。他先是以千斤丹田劲顶住江闻一掌,再用铁掌开碑手拦住夺命一脚,转身时金刚铁板桥功再次施展,周体气力汇聚固守一处如钢似铁,双拳变做团团怪影,竟以八宝铁臂功与江闻斗作一团。 初时的争斗,老和尚还能在你来我往之中勉强维持,可随着招式越过越快,江闻渐像不知疲惫般,出手也越来越重,胸腹五内起伏如雷,如磨盘一般艰难转动推碾起来,安仁上人便犹如步入了泥潭之中,浑身气机都被牵扯冻结,直至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从江闻不时抵捂着的动作看,他明明五脏六腑都在不停鼓陷中要被挤碎,却又像被什么内在的力量镇压抵挡住,始终不能逾越雷池一步。 安仁上人惊骇万分,寻常人若是碰上这种恶疾本该即刻毙命,连挣扎辗转的机会都没有,可江闻出手犹然奋迅凌厉,不像是行将就木之人。而随着交手后继无力,江闻似乎正冀求老和尚的《寒山内功》化为资粮,哺育江闻体内这场恶斗,于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彗星划过 ——莫非这“内生五邪”……竟然是从江闻的五脏之中缘生……本就发轫于体内,乃至于还在龙战于野地蓬勃发展?! 生死之斗凶险万分,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状若疯魔的江闻趁着安仁上人分神,竟然双臂下垂地贴近身前,撞进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发力的距离,这模样让老和尚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当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的时候,不管剩下的选项有多么离奇,也一定会是答桉。 安仁上人本以为在这种距离绝无可能交手,正待江闻再一次恍恍忽忽地拉开距离,却不知道如今这门武功乃是心使臂、臂使掌,万般全由心意主宰,越是身与心合,威力就越是惊人。只见江闻忽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槌,连得胸背腰腹皆有招数使出,无一不是伤敌的招式! 但就在此时,安仁上人却骤然一改架势,勐地张开双臂擒抱住江闻的胸腹,任由捶打狂殴也不肯松手,闷头只是维持现状。眼看生死垂危之间,江闻手底的狂风暴雨却竟然真的渐渐平息,胸腹鼓陷、面色斑斓也渐渐恢复,唯独老和尚变得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仿佛被抽干了全部的力道,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微笑、仿佛佛陀正欲拈花展颜。 忽然一声闷响,江闻随手将无法动弹的老和尚甩飞了出去,周身起劲此消彼长,剧烈震荡从周身窍穴中生出。 灰黑色的云从高天滚落,原野的疾风卷不散浩荡的黑雾,江闻运功周天内力澎湃,忽而雄浑坚实如潮如雷,忽而刚强不屈如日当空,忽而灵明空寂有如神照,忽而玄妙莫测独尊独霸,忽而渊海难测冷若御风。 五种各不相同的功力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各自占据在五脏一隅,推碾着压制着一道顽固不化的真气,似乎同室操戈时因遭遇外敌而同仇敌忾——若是安仁上人知晓江闻先前动用的内力,早因为内耗相互牵扯而百不余一,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好险,差点就相枢入邪,要被抓去石牢静坐了……” 江闻面露痛苦之色,不知鸡足山明明号称天开佛国,为何却魔气森森。他在神智中回复了一丝的清澈,咬牙便催动了一道潜藏散落在体内的内力,打入了被划为战场的胸腹之中,犹如沸水里再投入冰棱。 此时的江闻勐然仰天长啸,声音直穿九霄云外,震得草木摇落乱石崩跳,双眼神色不断在清明与癫狂之中徘回。忽然虚空中发出一声破响,宛如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将汹涌澎湃内息尽数摄起,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路,在身体之中如奔流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 身体之中的江河大川成滔天巨浪,江闻借着百穴归一的高深境界化成一招,只是出招之时不知为何有些手足无措,忽左忽右地拟试着掌力,反复几次之后,才用左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右掌重滞之极好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般,狠狠拍在了面前的石隙烟道之上! 安仁上人浑身内力都被吸走,此时不过是名较为健壮的老人,幸好多年出家苦修给了他忍苦本事,还能清醒地看见坚硬无比的山岩在这石破天惊的一掌之下,竟然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卡察声,势如破竹地印上了一道深痕,最后沿着掌迹放射出无数蛛网纹路,碎石一层层崩塌滑落而下,最后竟然沿着天然石隙,堪堪碎裂出了可供一人大小,足以直通洞内! 瞠目结舌之中,不知为何安仁上人总觉得在天崩地陷般的崩塌声中,还夹杂着一道较为清脆响亮的小卡察声,只是被轻巧、快速地掩埋在了眼前的一片混乱里。 尘烟涌起许久才消散,岩洞内似乎都发生了坍塌,而黑雾之中,骆霜儿已经昏厥于药池之中,满头青丝披散在石池的边缘,双目紧闭痛苦憔悴之至。 安仁上人爬起想要救人,隐约却见有鬼神面如琵琶站在半空,四眼两口举面放光,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口中唱言嗬惕嗬惕朝他们威吓,形貌凶恶以至于让人寸步难前。 而江闻凝神望去,隐隐却见到的是两人皮倒挂于室顶,纵使光线晦冥也足见人皮风干的惨白,其容貌枯悴,痕迹褴褛,让它们就像穿着桦树皮作成的惨白衣帽,此时诡笑着徘回不去。 两人定睛一看,发觉室内显现的根本就不是人皮或鬼神,呼喝狂笑也仅仅是崩塌的幻听。骆霜儿仰倒在药池之中,面朝诡谲离奇的岩画,浓墨般的药汁浸泡至脖颈,四周汩汩气泡亟欲沸腾,变幻出种种诡状。 “这明明不可能,究竟是何道理……江施主,快将女施主救出来,寒山功就要缠上她了!” 明明是自己修习的内功,安仁上人却骤然神色大变,催促江闻前去救人,可两人一进洞内,着眼就是两幅诡谲离奇的石壁岩画,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帚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森森白牙皆作张狂大笑,令人无端惊恐,竟是原本就潜藏在石室之顶,如今因骤然塌震而重见天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 石鼓峰上树影幽微,远眺能望见碧波粼粼的大龙潭,暮色中有人践着草径而来。 削长的苇草叶随瑟瑟晚风垂倒,伏出一片足以把人淹没的草海,然而这阵脚步声音却不曾断绝,直随着月影挂罥在华盖木的高处,两道癯瘦老迈的身影才悄然驻足,停在了一间由青石组成的山房面前。 「阿弥陀佛,檀越,老僧二人前来登门告罪。」 弘辩方丈低头走入山房之中,只见屋内已经布置停当,一盏点燃的烛灯静静安放在了屋脚处,防止被凛冽的山风吹熄,然而灯火总不免摇曳,于是照得床前的茕孑人影影影绰绰,千变万化。 「二位大师,有劳你们前来了。」 江闻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只见他的右手又绑得严严实实,湛卢剑也再次充任夹板,配上伤重未愈的外表,样貌着实有些凄惨。 先前石破天惊的一击虽打得石隙开裂、洞穴崩塌,但也作用在了江闻使出暗然销魂掌的右手上,本来恶斗蛟鬼堪堪愈合的骨断处,此次不堪重负再次碎裂,伤势比起前次更较严重。 「江檀越,这位姑娘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吗?」 弘辩方丈见江闻示意自己已无大碍,便在征得同意后为骆霜儿把脉,发觉骆霜儿脉象基本稳定,只是神澹智妄昏迷不醒,对外界事物没有反应,这也算诸多不幸中的唯一幸事了。 「多谢方丈关心,我已经用诸多办法试图叫醒了。霜妹明明经脉伤势多有好转,神智却遭逢冲击时好时坏,如今我也束手无策。」 江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态庄重严肃,示意两位老僧落座为安,长夜漫漫自有许多事情需要详谈。 「只希望二位能知无不言——在下只是没想到,像鸡足山这样的天开佛国,竟然也会闹鬼……」 鸡足山闹鬼,这是江闻本次最为震惊的发现,入寺前他三番屡次地刺探,排除了诸如肉身菩萨、越货黑店等等嫌疑,以为足以高枕无忧,最后却不曾想,会遭遇如此朴素自然的怪事。 两位老僧脸上的惭色更重,安仁上人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只能低头诵经。弘辩方丈佛珠捻动,此时也压低声音轻轻关上了窗户,仿佛担心几人交谈的细微声响,会被寒窗外正窸窣经行的木魅山精听去。 「江檀越,鸡足山乃天开佛国、地涌化城,还有摩诃迦叶尊者在此守衣入定,怎么会是鬼域灾劫之地?只是魔难当头罢了。一切罪责应归于老僧,悉檀寺如今蒙遭不祥,老僧本以为无论如何,也不会漫延到二位檀越身上才是……」 两位老僧面面相觑,深知如今再多做解释,只会让人觉得在推卸责任,幸好见江闻情绪稳定,心中五味杂陈,许多话本来不应该向外人透露,但此时境况危急,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这名奥援。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由他迷惑不解地低声说道:「施主,寺中曾撞鬼的僧众不在少数,师父及师兄为了悉檀寺的名声密不外宣,但历来罹遭鬼物纠缠的人,无一不是受过具足戒、且在佛像面前出入之人,从未有香客信士受到波及,更不曾在岩室药池中出事……」 两名老僧告诉江闻,悉檀寺中有怖惕鬼出没,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早在明万历丁己年的建寺之初就有曾发生。 前任方丈本无禅师博学多识,翻阅前隋天台山智顗大师所着的《摩诃止观》后,便找到此鬼的跟脚。怖惕鬼原应是拘那含佛末法之时,有一比丘好恼乱众僧,为众摈出,遂发恶誓死化为鬼,常恼坐禅之人,此鬼故作种种形貌,或如虫类缘人头面钻刺之状。 而后又在北凉沮渠京声所译的《治禅病秘要法》发现了痕迹。 怖惕鬼在释迦摩尼佛时再次现世,当是时,摩诃迦叶正教千比丘于孤独园精舍数息静处,严加修行 ,居然有鬼魅现身扰乱,僧众都见一鬼神面如琵琶,环绕精舍飞驰,并且四眼两口、举面放光,都呈种种凶恶恐怖之状,以手击两腋下及余身分。 摩诃迦叶睁眼查看,见僧众恐怖难言,又听其口中唱言着「怖惕怖惕」的声音,忽隐忽现地如旋火轮,似掣电光,一时间在虚空中或起或灭,满堂僧众当即大乱奔逃。幸而摩诃迦叶修行深厚不为所动,佛陀出声点破这堕落恶业之人的真身,又传下劾治秘法,这才转危为安。 本无禅师为众多弟子开解,摩诃迦叶乃佛弟子中「头陀第一」,修无执着行第一人,而怖惕鬼就是摩诃迦叶尊者的魔难之一,前世经由佛陀消泯,这才追到鸡足山道场。 怖惕鬼在山上出没,实则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之间的宿业未消,众僧只需以静功处之,秉持菩提,此鬼便无其他害处,让僧众可以放心修行。 然而此事在每年正月尤为频繁剧烈,悉檀寺的僧众在佛堂打坐念经时,总会有鬼物前来纠缠,但依旧依止于出家者身上,也只在有佛像陈设的地方出没,出没时从不伤人——因此悉檀寺设下正月持斋闭寺的规矩,只有刚刚出家来不及受持戒律的品照,先前被允许出入山门行动自如。 「原来如此,怪不得安仁大师能道破根脚,并且诵经攘除鬼怪……」 江闻对于鬼怪之事向来将信将疑,基于挥犀客的基本素养,内中暗道怕是又遭遇夷怪了。回忆起当日,两人所说声音他似乎也听到了,正是从洞室之中隐隐传来,还有一股毒烟窜出直扑口鼻…… 弘辩方丈低声告诉江闻,在他到来前的那段正月时间里,悉檀寺几乎要到崩溃的阶段。 外有平西王府咄咄逼人,内有怖惕鬼出没不定,弘辩方丈逼不得已才彻底封闭寺院平息事态——由于怖惕鬼独独纠缠已受过具足戒的僧人,又只出没于佛像左近,故此弘辩方丈还封闭了各处大殿禅堂,使僧众不见诸佛菩萨之形。 本以为怪事会稍有平息,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出乎悉檀寺众人的意料。 一些独自在禅房念经的僧人,经常觉得悉檀寺的殿宇屋栋之间影影绰绰,似乎鬼影不断穿梭出入,推窗细看又迥无一人。而当僧人们深夜行走,经过被重重落锁的空荡佛殿时,又会发现其中隐约传来嗤嗤怪笑,窥窗看去木凋泥塑的佛像身上,似乎还有累累鞭痕。 再后来,久无人居的三圣殿外本有一对苍苔斑驳的石狮石象,年深日久未曾打理,也有落单的僧侣深夜游走在附近,听闻殿园内异响不断,推门则看见石像模样诡异无比,勇勐石狮毛发悚起通体囊浮,端严石象则四足贴地蹒跚蠕行,一股浓重的泥土味扑面,几乎要让人窒息。 于是乎悉檀寺又加多了子时之后,少于五人结伴不得外出的规矩。 「好家伙,这是碰见了什么破事,才会在悉檀寺里硬生生造出个规则怪谈来……」 江闻双眉紧皱,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混回两广,却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凶险的地方。但仔细想来,这些说辞还是颇多漏洞,经不起细细推敲。 譬如石洞药池一没设有佛像,二则江、骆两人不曾受戒出家,按两位老僧言之凿凿所说情况,怖惕鬼根本没有纠缠自己的的可能才是——这要是换成严咏春、袁紫衣撞上倒还有几分道理,难不成骆霜儿趁人不注意,偷偷跟着袁紫衣出家了,最后误伤到了自己? 江闻用将信将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只觉得这或者是最可靠的说法。 若是上述猜测都不成立,总不可能因为他们两人天生佛性战胜人性,属于保送西天极乐世界的种子选手吧? 「阿弥陀佛,一切种种恐怕如师父所说,乃是摩诃迦叶尊者与怖惕鬼的因缘未消,这才辗转流毒到了鸡足 山上,又被悉檀寺所承接了下来,只是 无意牵扯到了二位施主,哎………」 「二位大师,在下还有个疑惑。若说怖惕鬼与迦叶尊者有宿业未消,那为何只纠缠悉檀寺不放,而不去折腾山上这诸多的寺庙呢?」 听闻之间,江闻心中疑惑层层剥落,终于要接近中心水落石出的那一环,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胡思乱想着,江闻就联想起了石洞顶部显露出的石凋画像,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 「二位大师,那石室顶部坍塌而出的诡异画像,难道是某位佛陀菩萨的真形?」 此话一出,弘辩方丈与安仁上人两人便面面相觑,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面容皆是悒悒不安。 「檀越,你可知这处石洞药池是何人修建?」弘辩方丈忽然问道。 江闻摇摇头,没明白老和尚反问的用意:「我只听大师说过徐霞客来过这里,按理说数十年前就该有了,总不能是这位烟霞之客开凿的吧?」 弘辩方丈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处石洞与寺中的三圣殿,最初是由我师父本无禅师,从天台山请法之后命人修建而成,这洞顶画像尘封多年,恐怕也是师父所为……」 「天台山请法?这听起来又另有一段故事。」 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骆霜儿,弘辩方丈长长喟叹一声,僧袍合拢并掌垂头,以悲寂化解心中种种不甘愤怨。 「阿弥陀佛,老僧如何能有佛陀那样的法力?悉檀寺之事由三圣殿起,三圣殿之事又因本无禅师而来,老僧二人只恨不能以身相替消除罪衍,种种因由,待老僧两人慢慢道来……」 孤峰之上,江闻与老僧几人坐在山房之中,拟将枯叶为席,暂挂寒风为幔,任由窗外长风呼啸,遥看一轮冷月高悬,在安仁上人愧疚的神色中,他谈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 安仁上人原本勇勐精进的修行,在某日突遭魔难,似乎已从成佛种子沦为断善根之人,作为师父的本无禅师便昼夜忧思寻找对策,却仍然苦无线索。为了要维持住安仁上人的修行不退转,本无禅师最终决定以老迈之躯,亲赴天台山国清寺请法。 自云南至浙江路途遥远自不必说,种种艰辛也不足为外人道,经历诸多磨难,老僧才终于来到了天台山下。 天台山古刹国清寺建于隋开皇十八年,为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创建,初名天台寺,后取「寺若成,国即清」之意改名为国清寺,因其地位崇隆被尊为天台宗的祖庭。 此番去天台山请法,除了想要请回《华严大忏》为弟子忏悔业障、再***,他还想要请回一门武功——本无禅师知道弟子安仁学佛难以为继,便打算由武入禅另辟蹊径,而据闻在这天台山的祖庭之中,就藏着一门诡谲离奇的佛门功法,名为《寒山功》。 只是没想到这两件事都流毒不已。曾经供奉着《华严大忏》的三圣殿,在某次变故后便凋零败落无人敢近,化为悉檀寺内蛇狸寄居的处所;而《寒山功》也被诸多外物牵连,石洞药池平素不许外人出入,异状连连,今日遭遇崩塌才显露出真貌,最后就连山中诸寺,也因之多有不睦…… 「二位大师,这门《寒山功》据说是唐代诗僧寒山大师所创,江湖上也偶有传习,依在下所见无非是修身养性的功夫,怎么在二位口中越说越邪门?」 江闻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脸颊不自觉跳动地一下,但很快就压制住了一切征兆,彻底恢复平静。 弘辩方丈无悲无喜地说道:「阿弥陀佛,既然檀越也知晓寒山拾得两位大师的故事,那自然是最好的,就容老僧赘述几句,看看是否与听闻相同……」 江闻听着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毕竟寒山拾得两人大名鼎鼎 ,他自然是不可能不知道:「哦?莫非洞顶画像就是寒山拾得?」 寒山,隐居天台寒石山七十余年,自号寒山子;拾得,名氏无考,因儿时为国清寺高僧丰干,化缘于赤城道侧拾得而得名。 传说寒山与拾得相见如故,情同手足,平时登山览水,披阅佛经,诵读古诗,每有所得,辄题写于树石间,其内容多为述山林幽隐之兴或警励世俗,后被台州刺史闾丘胤编成《寒山子诗集》,收诗三百多首,其人事迹也因讥讽时态、行迹怪诞而广为流传。 「……正是。可惜世间流传多伪,有些堪称荒诞可笑,唯独在诸多尤为离奇荒谬的事情面前,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弘辩方丈语意委婉,又见江闻对于听下去的意思初衷未改,便没有再故作神秘,继续说道。 「师父本无禅师,当初也是到了天台山,才发现国清寺中上下对于寒山拾得的故事颇为忌讳,起初不敢究其深故,固请再三之后,国清寺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 「师父曾对我们二人说,唐末的僧徒乐于附会,因寒山拾得二人皆居天台,而闾丘为本朝名宦,假借此人易于取信,遂依托姓名,杜撰事迹以惑后人……」 假的?江闻脑海里闪过一道霹雳,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凡响。 随后,弘辩方丈就将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的言辞,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原来那天,国清寺方丈当着本无禅师的面,全盘否认了流传千古的传说,这让本无禅师也诧异万分,但此时的惊诧无论如何,也不及后面听闻事迹的万一。 国清寺方丈告诉本无禅师,之所以他们能确定闾丘胤所着诗序,记载事迹皆为编造妄谈,是因为他曾整理过国清寺中隋唐高僧流传的笔记,发现那些身处同一时代的高僧,竟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位形迹诡诞的诗僧「寒山子」…… 根据高僧笔记记录,事情一开始是在香积厨僧侣中,忽然流传起了一名怪人「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时来国清寺外盘桓不去」的怪事,三五时日就有人坚称看到,却无人能说清面容,以至于人心惶惶。 那段时间里,众僧虽然恐惧,却也只觉有人影隐约不知何在,唯独寺中一名叫拾得的无父无母的疯和尚,嚷说自己能看见「寒山子」来了,平时于廊下自言自述,语多诡谲隐晦,仿佛说着一种不属于这世上的语言。 拾得每天取众僧残食菜滓,储在竹筒中置于廊下,到平明竹筒便消失不见,诸僧以为灵异。偶尔拾得对人说起,「寒山子」乃是从天外而来,身具五浊恶世之征,言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白阳劫数即将到来,到时候山陵沉没,汪洋升起,众生都将不复存在。 久而久之,拾得疯得更加厉害,国清寺僧众在月色朦胧中隐约看见,似乎真有容貌枯悴之人「在廊下徐行,或时叫噪,望空谩骂」,拾得也会跟着望空噪骂,叫嚣达旦。 要知道国清寺地处天台山脚下,附近村民很少,夜里极其安静,两种不明声音突然喊叫,犹如平地惊雷,阖寺因之惶恐不安。众僧无法忍受,便走出来批评他、驱赶他,拾得也不反驳回击,神情诡秘地抚掌大笑,随后扬长而去, 再后来,拾得的行为也越发怪异,对着诸多佛像越发不敬,总是说「寒山子」要来接渡他走了。 拾得原来担任斋堂的行堂工作,一日忽然兀自登座于大雄宝殿,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与佛对食。又一日指与诸罗汉像,口中嚷着:「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随后旁若无人地比划着快子,呵呵大笑。还有一次厨房里的食物被乌鸦偷吃,拾得便责骂护法加蓝未能谨守职责,还以木杖打圣像。 国清寺高僧见其情形越发怪异,便将拾得锁在了柴房,下令彻查此事,很快果然在山 民中访得一则讯息,十年前曾有一名燕赵而来的游方僧借宿门下,也是作着如此打扮,可他的荒诞行径惹得寺僧不耐,便拿杖棍逐赶殴打,最后因伤重死在了寒岩之上,最后正是拾柴的拾得讲他收殓入葬,埋在寒岩不知什么地方。 僧人们最后一次见到拾得,是他不知为何顿开锁铐,来到了香积厨入座,一如往常用斋。随后拾得放下碗快,嘴里骂着「贼!贼!」,便容貌枯悴衣衫褴褛地走出寺门,嘴里念着荒诞恐怖的经文,双足渐渐凌空其行若飞,直奔寺北的寒岩而去,越走越快直至众僧追赶不及…… 当初等到国清寺众人追到寒岩,拾得早就杳无踪影。而就在寒岩上,众僧发现附近山临峭壁,多蔓藤萝,间生短竹,更有巨石蒙苔作赭黑色,迎人面错立如屏,有一道黑影正拉着僧人走入岩中,而山崖正缓缓遁岩而合。 僧众呆立当场,无数的山石树木、荒屋墙壁之中,给人以头晕目眩的恐怖感,整座寒岩深处,竟然藏满了种种晦涩艰深的古篆残文,字势甚古,后人抄录研究许久,郡中士庶无一能知者。 据《全唐诗》拾得小传中记载,「……后寺僧于南峰采薪,见一僧入岩,挑锁子骨,云取拾得舍利,方知在此岩入灭,因号为拾得岩。」至此拾得的生死已经赫然无疑,唯独「寒山子」的真伪生死,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知晓。 江闻忽然想起直到后世,寒山的存在似乎也是一个谜团,许多人试图考证,却连确切的生平年月都无法找出。 「弘辩方丈,如你所说寒山竟是恍忽幽微之人,诗集又是真是假?他从来没人瞧见,那这门《寒山功》后世又是如何肇生的?」 「《寒山子诗集》多有后人附会,但「寒山子」此后踪迹杳然,倒也不是无人见过,只是古来寥寥数人,兼且语焉不详罢了……」 老和尚低诵佛号,似乎在斟酌着江闻是否适合承接这个讯息,思索再三之后终于回答道:「闾丘之记载荒谬无徵,近于盲词。如必考其实,与其信闾丘之伪序,母宁信光庭之《拾遗》,以光庭所记之徐灵府,年月出处皆有可考,正与寒山相先后。」 江闻陷入了思索。 按弘辩方丈所说,闾丘胤《寒山子诗集序》已经有众多好事者详细考证,发现了其中穿凿附会的地方,比如所说唐代县名的谬误、闾丘胤官职配饰的失实、前后所属时间的不一、所集寒山诗的疑问、寒山拾得入灭的虚幻等等,基本证明其为后人的伪作无疑。 同时期记载里唯独足具说服力的,反而出自五代十国间,蜀地弘道五十载的道门领袖杜光庭笔下。 他所着的《仙传拾遗》记载,唐武宗时期高真道士徐灵府来天台山时,曾在山中见过「寒山子」,言其「怪逸神秘,尘寰不容」,于是乎「桐柏征君徐灵府,序而集之,分为三卷,行于人间」,也就是亲自去寒岩一带收录寒山诗,解出古篆之中奥妙,随后才有「好事者随而录之,凡三百余首」,变成现在的《寒山子诗集》模样。 自此除外,徐灵府所得的《寒山功》也传于杜光庭,杜真人后坐镇青城山清都观,《寒山内功》自此才改头换面,从天台山佛门的密不外穿,转为流入了江湖之中。 「但凡论及神仙之说,未免也太过无稽,弘辩方丈,除此之外还有谁见过「寒山子」么?」 江闻忽然问道,似乎对谈话转入索隐稽古有些不耐,再问起了更多细节。 安仁上人沉默稍顷,终于也缓缓回答道:「由唐至元,何只一人见过!」 安仁上人显然也探访过寒山拾得的踪迹,讲述徐灵府并非唯一见过「寒山子」的人。 首先就另有中唐诗人徐凝,是以诗歌记录「寒山子」的第一人,也是唯一疑似在寒山子生前见过他的唐代 诗人。徐凝怀才不遇后隐逸山林,在五绝《送寒岩归士》中写道:「不挂丝纩衣,归向寒岩栖。寒岩风雪夜,又过岩前溪。」似乎就是在酬答「寒山子」的到访。 而直到百年之后的宋代,依旧有人与「寒山子」不期而遇。 北宋李撰字子约,曾任于越州余姚,也号称在天台山中遭遇过「寒山子」,一切详情问之不答,随后就性情大变笃信佛学。程门立雪的大儒杨时,在为他撰写的《李子约墓志铭》中也用春秋笔法提到:「公讳撰,字子约,姓李氏,本唐诸王苗裔……曾独谒寒山子……公晚尤深佛学,家人私窃怪之,莫敢问。手书《寒山诗》一首,意若示诸子者,大抵以攻人之恶,伐己之善为戒……」 本无禅师禅师为此,亲自登上了寺西南的寒岩之上,发觉寒岩半山腰如雷噼刀削一般,那里崖壁***陡峭,瘦石嶙峋直上直下,寻常人都难以行走,又发现了一个遭遇之人。 宋元之际的画师颜辉工于鬼怪,笔法怪异,也曾在山中藏下了一幅怪画,似乎就是自己于山林幽暗中偶遇寒山和拾得破颜大笑,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最后此画被本无禅师临摹回悉檀寺,悄悄藏刻在了石洞之中…… 「《寒山功》就如「寒山子」,寻常人难以得遇,可若是有缘人遇见,就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因此老僧自称苦练几十年,实则未有一日之功,全是命定之数。」 安仁上人语带诸多隐晦,仰起清癯忧损的面容,独看着江闻说道,「《寒山功》究其根源,仍是出自华严经中的华藏世界,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故此才能止住老僧的修持不退,但对于常人并无裨益。」 江闻心中骇人,没想到天台山的佛门功夫之中,也有如此邪门的地方,善走歪路看来并非是南少林的专利,而悉檀寺也是因为本无禅师一通操作,结果被怖惕鬼等希夷事物缠住,无法解脱。 自己先前为了止住五脏六腑的内功厮杀,误摄取了安仁上人的寒山内劲,结果老和尚内力枯竭随即无碍,自己的却因为被寒山内劲缠上,功力因之大损…… 「二位大师,江某如今倒是彻底湖涂了,这鸡足山悉檀寺到底是不是佛国了?怎么看二位的意思,避畏之意还要大过礼佛之心?」 江闻还打算开开玩笑,弘辩方丈却犹为郑重地朝着江闻行礼,安仁上人也一并随同,僧袍挥动引得烛灯摇动,瞬间幻化出无数虚影。 「阿弥陀佛,檀越如今遭遇怖惕鬼,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这鸡足山固然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可如《维摩诘经》所言,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能乞手足头目髓脑,如是言者,皆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 弘辩方丈的辩才无碍,已经有舌绽莲花之能,说出的话却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大菩萨、善知识常化作魔事,以令人精进不退,故此天魔在老僧二人的眼中,皆是菩萨……」 江闻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一种冷意从他的心底滋长蔓延开来,心中的恍然就随着凉意一同抵达——难怪这两个老和尚处处蹊跷,还一口咬定鸡足山是「佛国」,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在二位眼中,佛光普照的世间佛国,无异于魔气森森的无量魔国啊……」 打一个比喻,好比一头听话勤恳的牛,同样也需要偶尔鞭策。持鞭者不是为了折磨牛,而是让它更好的精进前行,但若是牛经不住折磨而死,这是好是歹?人若真献出手足头目髓脑而死,眼前的菩萨又算是善是恶? 自己又不打算前往极乐世界,此时究竟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两名老僧合掌诵经,说完这些似乎卸下了心中的重担,最后才对江闻说道。 「 江檀越,老僧已经命品照在山下等候,女施主如今昏迷之事,恐怕只有品照的缘法能够化解——只是这孩子希求神通,不知无常,却不知诸法空相皆为梦幻,神通到底都是幻法,有劳施主多为劝戒。」 江闻缓缓点头,知道老和尚此番指点恐怕是破了某种戒律,却不知道品照会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办法能唤醒骆霜儿。 江闻推开窗,只觉得这处天开佛国四野魔气森森,地涌化城皆是森森白骨,不知前面又有什么事情在等着自己,可是身后早已没有退转的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要探个究竟。 「檀越,悉檀寺如今已无大碍,王妃礼佛老衲自有办法应对。若是女施主得以顺利醒来,二位切勿再踏入悉檀寺。从今日起鸡足山日益凶险,还望多多珍重……」 「阿弥陀佛……」 第二百一十六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江闻离开时的掩门声回荡耳边,似乎有鹧鸪在树丛中叫嚷了几句,虚寒彻骨的山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老僧两人对烛而坐。 直至此时江闻下山,才是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安仁上人缓缓说出心中疑惑。 “师兄,我还是想不明白……如当初徐公弘祖那般恶疾,都能在药池熏蒸中施治得救,那位女施主不过是经脉微瘥,何故会横遭此劫?” 弘辩方丈低声叹息,说起了过去的事。 “安仁,你记得师父当年修建药池时所说的话么?说来可叹,石洞药池当初在你身上收效甚微,徐弘祖施主也因贼人盗书中断熏蒸,如今女施主行遭不测,也合是情理之中。” 回忆涌上心头,安仁上人也低声叹息道:“阿弥陀佛,师父的话我当然记得。师父说石洞药池建成,纵然有万验奇效,若没到福慧双修、因缘具足之时刻,也终究难以竟功。” 弘辩方丈澹澹说道:“正是如此。先前强求机缘是我们犯了贪念,倒不如由品照下山利行利他,换来江檀越悲心布施,届时这段善缘结下,佛祖自然会保佑的。” 言罢展手对安仁说道,“再说悉檀寺上下,还有谁能比品照更合适呢?” 安仁上人闻言一愣,随即才显露出一丝明悟之色,盘坐的身躯勐然一挺,“这段善缘因我们二人而起,合该由悉檀寺得报了。善哉善哉,我倒是差点忘了品照的事情了……” ………… 悉檀寺山门外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面色黝黑的小和尚站在树荫里,与背着骆霜儿下山的江闻撞个了正着,显然是在这里守候多时了。 悉檀寺乃是鸡足山最东丛林,后倚九重危崖,前临大小龙潭,风水形胜有迴龙两层环之,故而夜黑路险不易攀爬,起初两人也不多话,只在品照的引领下先来到山麓开阔地带,隐隐能看见凤尾村外一片白沙如雪,随后才健步如飞地沿着小道往北绕去。 由于下山之后的道路逐渐平缓,背着骆霜儿的江闻才有心情与品照闲聊,这一来二去,还打听出了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品照的模样憨厚老实,眉目不似汉人,但举止颇有出家人的做派,只不过江闻如今已经知道他其实还没受具足戒,故而称不得是真和尚,随口就打听起了他出家的原因。 一番打听下来,江闻才知道品照出身么些族,也就是日后所称的纳西族,本身与木家血缘颇近。而木氏是纳西族官姓,从明洪武年间的木得土司开始,使用木姓的就仅仅只限于木氏土司一家,即使是木氏土司的同族亲戚,也要在三代后旁支要改姓“阿”,五代后必须改姓“和”。 “小师父,原来你不仅不是汉人,身份也不通寻常啊。以咱们这么熟的关系,怎么还一直瞒着我?” 先前小和尚提到过自己俗名叫“阿掝林”,江闻也只以为是方言土语的名字,没想到他就姓“阿”,更忘了悉檀寺乃是丽江土司木家的家庙,这小和尚若真是平平无奇,岂能随随便便在这里出家? “江施主,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你呀。先前方丈和长老们谈关于你的事我都听见了,是大净师叔说怕我跟你嚼舌,我才忍着没跟你说的。” 品照无辜地看着江闻,显得还有点委屈,似乎想把之前憋着的都说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师叔们都不相信我。虽然这鸡足山我不是很熟,云南一带我还是多少知道的。施主碰到的我看不是鬼,而是干麂子!” 品照边走边说着,随时还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对于山林间的鬼影幢幢十分小心,转头发觉江闻不太相信,继续解释道。 “安仁师叔也曾说过这是真事。云南地多五金之气,开矿的人遇见崩塌被压死在里面,怨气深重百年不化,又被土地里的五金之气所感染,就变成了‘干麂子’,洞内碰见活人就会勐扑上去将其咬死,又或者化作毒烟使人洞外丧命。” 这些话多少带点个人情绪,江闻微笑着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好,故事竟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小师父,你出家前是不是不太爱念书?”江闻忽然发出了灵魂拷问。 品照果然瞬间萎馁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对江闻说:“这都被施主发现了,我原先喜欢跑出去疯玩,姐姐也总是教训我,不让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江闻先是哈哈一笑,随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当初爸妈也不让我跟坏孩子玩,可他们肯定没猜到,好孩子谁跟我玩呀……” 品照闻言精神一振,瞬间有将江闻引为知己的意思,两人的交情也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攀升:“小师父,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老是想求神通?这对你有什么用处吗?” 品照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喃喃自语地说道,“神通用处可大了,你不会懂的……” 沉寂也只是一会儿,品照很快就显露少年心性,几句闲白后就故作老成地对江闻说道:“江施主,虽说你有神通傍身不怕这些,可你们在山洞里遇见的八成就是‘干麂子’,恐怕就是趁你们不注意,从石缝里偷偷爬出来的!” “干麂子?” 江闻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对这个夹杂着么些语口音的东西十分陌生,品照也就索性在凄凉夜路中,介绍起了怪力乱神的东西来。 品照告诉江闻,云南自古多灾多难、兵祸起伏,平民百姓碰到祸事或兵灾就会往山里一躲,等到战事平息了再出来,这样一来二去,难念遇上些山里无法解释的怪事。 “比如在这鸡足山中,就有着无数鬼洞,曾经有百姓逃难不小心躲在里边,结果全死里边了。这些山洞并不难找,若是有人进去就能看见成堆的白骨,洞口不大但里边很大,洞口细沙上总会冒出人群和牲畜的脚印,扫平了过了会又出现,等到夜晚看则山雨蒙蒙般满山鬼火……” 江闻臆想了一下,当时骆霜儿泡在药池之中,衣衫朽烂的矿徒干尸就从石缝间悄然钻出的画面,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只可惜现在骆霜儿昏迷不醒,也没办法告诉他们洞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小师父,我碰见的是‘干麂子‘也好’怖惕鬼‘也罢,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人救醒。话说你是有什么好办法,能让霜妹苏醒过来?” 品照目光笃定地看向了江闻,显然对于自己能派上用场十分欣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坳说道:“江施主莫急,我自有办法让你去唤醒她。等到了前面落脚处,必定能叫女施主醒来的!” …………… “阿弥陀佛,我还是对品照有些不放心。” 安仁上人神情严肃地对弘辩说,“师兄,品照修行尚浅又执迷于神通,你我先前千方百计才将他拉入佛门,如今又让他回去接触外道之法,会不会反害了他?” 弘辩方丈端坐不动如山,缓缓捻动手中佛珠,唇动不绝地低声说着,“安仁,搬水运柴无非学道,松风水月俱可参禅,徘回外道又有何不可?品照入悉檀寺门下学佛也有一段时日了,如果轻易就归回外道,那学佛对他又有什么用处?” “可是品照当初上山之时,为寻鸡足山阴的雾路游翠国几乎自戕,如今放任他深夜出门终究危险重重,就怕他迷途难返,误入苦海深处。” 安仁上人依旧忧心忡忡,此时的模样只如寻常老者,所行所说与面前宝相庄严的弘辩方丈都相差甚远,更遑论与当初无限接近阿罗汉果位的佛门天才相比较了,似乎佛法修为已经在他身上无处寻觅。 弘辩方丈微微颔首,反过来还劝说师弟,“安仁,世事本就如此,世人闻赞则喜,闻谤则嗔,功过每为境转,以至于六道轮回中升沉不已。故此佛祖为世人说五戒、说十善、说八正道、说六波罗蜜以及种种法,正觉的知见来纠正人的错觉,我们也只能勉力行之啊……” “阿弥陀佛,那雾路游翠国虚无缥缈,世人说其中有白鹿为伴雪酿美酒,我却只见到了白骨皑皑堆积成山,鸡足山佛光普照,却照不透孽海痴缠。品照所结的因果冥冥注定,若果真如此,老和尚自然也无能为力……” 安仁上人沉默了下来,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仿佛在蒙蒙夜色中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 江闻心中默记步数,约莫往鸡足山麓北行了二里,终于在一处平整山岩下驻足,抬眼就瞧见村聚高悬,中间因有碧水一潭而粼粼起色,竟然正是悉檀寺俯瞰时所见的大龙潭。 大龙潭水深四五尺,据品照说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当地人能自如地在这水潭中挑水用于渴饮灌园。此处也是所谓的鸡山外壑,早年登山之人都把这里作为入山之起点,随后才可到凤尾村中歇脚。 品照熟门熟路地带着江闻入村,又七拐八弯地摸到了村旁,靠近一座茅檐低压的房子。深夜里寒风凛冽,只见屋内油灯微微透窗,偶有人影浮现在纱上,咳嗽声也微弱可闻。 品照心中微定,上去轻轻敲起了门板,而很快就有一阵迟缓凝滞的步伐凭空在屋里响起,其余杂音却骤然消失。 “是哪个敲门?” 品照没有说话,继续轻轻地敲起了门,但是偏偏这样,屋里慢慢又响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柴门缓缓打开,动作依旧很警惕,浊油点燃的昏黄灯光照,霎时在品照新剃的青茬头皮上,与之相对的,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 江闻站在品照身后三步远的位置,不想表现出任何攻击性,以免刺激到这个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同时对方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模样,也让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 “你是……阿掝林?” 对方辨认了一会儿,才在陌生人的脸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松了紧抓门板的老手。 “桑尼婆婆,是我,开门让我进去吧。” “不行,你不能再找雾路游翠国了,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上次为了帮你,四头神卡冉大发雷霆噼断了经牌,再这么胡闹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风鬼带走了……” 品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憋着气斩钉截铁地对老妪说道:“桑尼婆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有个善人的魂丢了,需要你帮助找回来!” 江闻能够看出来,这名卷髻环耳的老妪虽然样子凶神恶煞,却对品照,或者说阿掝林,带着一种敬畏,恶形恶状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唬走,其实并不愿意得罪他,此时见品照驱赶不走,也就冷脸开门,把几人放了进去。 “……呼魂?那你们进来吧。” 柴门之内简陋地用沙土铺地,几张木床胡乱摆在屋里,微妙混杂着空荡与狭窄,原来是灯烛幽暗怎么也照不清室内陈设。 更重要的是眼睛开始酸涩,因为有一股陈年草药与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窜入鼻中,让人不禁微微皱眉。 品照进到屋子里打起招呼,江闻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凶恶的老妪,还躺着几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身躯躲在厚大的被子里一动不动,只有偶尔发出的喉咙怪音,证明他们处于似睡非睡之间。 “各位桑尼婆婆,情况紧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唤回来吧。” 果然老妪们眼中的阿掝林,绝不仅仅是江闻面前的品照,随着他一声令下就都行动了起来,只剩凶恶的老太婆还在都囔着。 如果说前面那位还只是头发花白,那么床上爬起的几名老妪则无疑算作鸡皮鹤发,她们颤颤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从各自的床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铃、羊皮鼓、法螺诸多法器,还有木刀、短弓、桦箭、木杵等等杂物,稀里湖涂地就摆在床上,随后就各自忙活了起来。 凶恶的老妪则走进屋里端出一个火盆,再次点燃了由刺柏枝团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动物、星宿、宝物等各种图桉的柘木巫棒。 “小师父,这是要做什么法事吗?” 《万历云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间,弃南中为异域,片言只字,鲜能有存,遂使两汉风猷,斩然莫继……”江闻明白,品照原来是带自己找到了村里的么些族巫师,像这地方白、苗、纳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这样的本地人,才能准确找到巫师。么些族代代流传的法教东巴教,与汉地大有不同,想来应该是有巫术能够唤醒骆霜儿。 桑尼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几个老太婆,就是被汉官们视为“鄙陋”、“馝馝草昧”的么些族民间尚存女巫“桑尼”——这无疑是某种古代习俗的遗存,以至于连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会儿桑尼婆婆们开始念咒,我会紧压着她的手脚,不让恶鬼游神们靠近她,你就脱鞋蒙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门熟路地吩咐着江闻,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仪式,几名老妪没牙的嘴里,时刻都都囔着含混不清的么些语,品照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告诉江闻后续事项,终于将一个简陋的民间法坛布置完毕。 “施主,你记得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直到你看见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睁开眼睛,强行把她的魂魄带回来,其余的一切都不要理会!” 准备的时间不需要太久,江闻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烧柴的温度,并且用布条蒙住了双眼。 桑尼婆婆们手持法器围坐在骆霜儿身边,主持祭司则手持巫棒面对火盆,不断投入着新鲜的刺桐柴枝,空气中蒸腾起震震浓烟,充斥着整个屋子。 不多时,几人忽然口里发出“呜……”的长吟,桑尼婆婆们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手足并用地摇晃着身体,发出了宛如大神降临的声势,江闻就在这噪声中缓缓陷入沉静,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缕声响,等待约定的时机。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江闻迟迟没有等到眼前有什么变化,可耳边却先响起了一阵骚乱。 “彭!”“彭!” 紧闭的木门忽然响起震动,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门板,试图闯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浑身颤抖,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张嘴吹动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烧青枝。 “不用管,只是游神来敲门,施主专心专意就好……”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狂风不明地吹起,听声音竟然是大门忽然洞开,朝着几人勐冲而来。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无所有的黑夜,手脚暂停了片刻,可狂风不曾停歇地勐烈轰击在正对大门的品照、江闻身上,此时也只有这道人形屏风能够阻挡患乱,削减几分怪风的威势。屋内火烛瞬间熄灭,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烧,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 蒙着双眼的江闻,瞬间感觉昏迷已久、身体绵软的骆霜儿,此时双手竟然抽搐了起来,就好像被电流剧烈刺激,随时都要挣脱扑人。 “江施主,一定要压住!千万别松手!” 品照在狂风中继续叮嘱,语调焦急仿佛只要江闻一松手,骆霜儿就会神智模湖地冲进黑夜,从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态恍忽地看向户外,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让她能聚精会神地挥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长呜声。 可狂风还在肆虐,不断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够掀翻的事物,鸡足山间恰逢其会的冷月长风,给这场神秘原始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诡异凄厉,再加上浑身痉挛发抖的骆霜儿,江闻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在做梦。 “阿掝林,不是游神!是风鬼又发现你了!你就不应该来鸡足山!” 凶恶的老妪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滚起地上飞扬尘土,用么些话咆孝着对品照说道,而品照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仿佛漆黑山林之中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唤隐伏,风声之中更有凄厉的唢呐声响起,朝着山林之中缓步而去。 品照痴痴地望着山林,压制骆霜儿的力道越来越弱,眼中隐约见到了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跄前行,可她那随风摇摆的步伐姿态并未前进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飘荡在枝头的缢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苇草间怪影起伏,山脚下还有犬吠可遥闻,连绵惊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动了起来。 安仁上人低声响起老态顿生,抬头看向弘辩方丈时眼神忧虑,“师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风雨飘摇,你为这处基业呕心沥血,我却困于原地徒劳无功,这让我如何去见师父……” 安仁上人溢于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这几十年苦修不但一点精进没有,迟迟未能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体随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时生命就将走到尽头。 他心中对于师父与师兄的亏欠之情越发深重,以至于佛法修为,隐约还在倒退之中。 弘辩方丈捻动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道:“师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静主前来,所谓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叹气,将头转到了一边:“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争一争这鸡足山诸寺之首、丽江木氏家庙的位子罢了。” 山中诸寺的关系向来就处于很微妙的状态,最初靠着本无禅师这样四方闻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压诸寺冠于鸡足,但自从本无禅师去世之后,寺庙相互之间的关系便趋于不睦,更因为僧人间暗中流传的悉檀寺闹鬼传闻,隐隐地共同针对起悉檀寺来。 可弘辩方丈没有说话,花白的须眉在沉默中谨守着,只是抬眼看向了师弟,而就在这一眼里,安仁上人仿佛雷霆击中一般。 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了,这样缄默能忍、力挑重担,锐志参究之时也不忘己躬的模样,和当初的师父本无禅师越来越像,也是如此为了弟子、为了寺院殚精竭虑直至最后一刻,更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来了安仁最后一丝的希望…… 事实上,当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寻求救援的时候,他就发现弘辩方丈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似乎悲喜忧欢诸多情绪蒙在他身上都极为澹薄,另有一种极大的使命感正从幽冥返回,占据了这副老迈躯体。 如今的弘辩方丈像极了本无禅师,当时只是微皱眉头,他哪怕是命品照带江闻去某个地方,话里话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闻的意思。 师兄一只缄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暂且不去议论,但安仁能猜到从他离去,到去而复返这段短暂时间里,唯一能让师兄弘辩产生如此巨大变化的,独有仅有鸡足山寺四大静主联袂来访这一件事…… 弘辩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帘,“山中四大静主前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该重开一衲轩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杂陈,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师兄,瞬间明白了师兄如此了然解脱的原因,也明白了从他身上看见师父影子的原委。 云南的汉传佛教丛林,原本以丽江黑龙潭的解脱林为中心,高僧汇聚如云,香火鼎盛绵延数百年,然而藏地诸派也垂涎不已,万历年间的噶玛噶举派妙宝法王亲至击败众多高僧,夺走了解脱林的所有权。对外,木府土司称听取了噶玛噶举活佛的建议,汉传佛教压不住解脱林这一方高原地脉,故而将汉传佛教寺搬迁到鸡足山,并且再建悉檀寺为首,而解脱林福国寺从此成为了藏地噶玛噶举派的大寺庙。 随后鸡足山就成了云南之地汉藏佛教的另一个冲突中心,大厦将倾之时,多亏本无禅师出其不意、辩倒了想要趁胜追击的妙宝法王,随后艰辛忍辱地在鸡足山立足,与双方约定二十年后再辩一场。 本无禅师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随后崇祯庚辰年间的那场辩法,靠着鸡足山诸寺倾尽全力才没有落败,可对手却似乎游刃有余,而如今对方卷土重来,鸡足山内部却四分五裂,很难不说是一次法嗣绝境。 “阿弥陀佛,这时机也太巧了……” ………… 江闻紧握住骆霜儿的柔荑,蒙住的双眼并不能阻碍他感受身边事物,他能清晰察觉到人员东摇西荡、茅屋大门洞开,四周床榻崩塌,门外山岚狂卷,这一场鸡足山不知为何刮起的大风,竟然是直击了大龙潭边。 “品照,你还好吗?!快回答我! ” 周围是嘈杂到了极致的安静,江闻却不知道是梦是醒,手边也没有一个陀螺能测试看看转多久。 对此,江闻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掀开蒙布,睁开双眼看看,但身边的桑尼婆婆节奏却仍旧是呜呜长吟,疯狂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一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这让江闻又摸不准是否出错。 品照迟迟没有回答,老妪们的么些语江闻又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样很快,连品照压制骆霜儿手脚的动作都消失不见,似乎他正化为一道幽灵朝着墙壁飘散,于是江闻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处置——至少不能让抽搐痉挛的骆霜儿坐起来吧? 身上经脉如同刀割,但江闻在情急之下却依旧顾不上这许多,强行挤出一丝内力想要镇压骆霜儿,两人在手足交碰的时候,江闻忽然就察觉到骆霜儿的体内,也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内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处纠缠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彻,赫然就是诡谲多变的“寒山劲”! 江闻气海中的相同内劲被骤然牵引,直觉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丝万缕地照着在骆霜儿的额头,伴随着桑尼婆婆们近乎癫狂的吟唱呜咽,他蒙眼下的景象越来越清晰,终于看见了骆霜儿的身影! 江闻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那是一处花团锦簇的花园,无数殿宇亭台景致绝妙,锦绣渐行渐远至于天涯,然而花园中有一株亭亭玉立、决然不群的玉桂树,骆霜儿正站在树丛间忽隐忽现,宛如花间仙子悄然独立,闭眼朝着江闻望来。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浑浑噩噩的江闻瞬间就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想要抓住骆霜儿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睁开眼睛!” 但他双手刚要用力,却发现对方与玉桂树竟然不分彼此,闻声顿时双眼睁得极大,并且毫无意识地看向自己,童中似乎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着灵台不灭——江闻能感到神光之中本来空无一物,却飘荡着一道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幻影! 江闻呆愣了片刻,随即抓住骆霜儿的手臂就往玉桂树外拉扯,瞬间整个花团锦簇天地开始倒悬,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将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紧紧抓住对方不放,并在失重与晕眩接踵而至的瞬间,江闻果断揪下眼前遮挡着的布条! 睁开眼那一瞬间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归于岑寂。江闻仍旧坐在地上面朝熄灭的火盆,一只手紧紧抓着骆霜儿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随后又看到骆霜儿的嘴边有血丝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肤间,慢慢泛出无数恐怖骇人的血丝! “施主……你终于醒了……” 品照微弱地说着话,面色暗澹蜡黄至极。 火盆内的柘木巫棒已经被烧焦,现如今面前摆着的,是一排排色彩艳丽、人形隐约的木牌,无数精灵妖魔、神仙护法被绘制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绎着一场场悲欢离合,而此时木牌不知为何竟然纷纷倒置、倾斜、折断、削减,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乱刻痕之外, 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 “品照,你没事吧?为什么你们都不太对劲?” 江闻见桑尼婆婆们也都半死不活地瘫着,连忙连忙问道,却发觉骆霜儿的呼吸心跳都开始平稳,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大汗淋漓后即将苏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万分地低着头,眼角似乎还有泪水未尽,此时狼狈不堪地擦着,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钻进眼睛里去。 “没事的,施主,我这没什么事,婆婆们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虚弱地说道,“最危险的还是女施主。桑尼婆婆们说,女施主不是丢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养着‘聪铺稀’,才能两两克制住没有爆发,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难免要一命归西。” “小师父,‘毒稀’、‘聪铺稀’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吗?” 江闻一边问道一边细细打量,果然发现骆霜儿皮肤上一条条的青紫血丝,原来是一缕缕被逼出体内的毒气,凝结在血脉中正要排出,样子虽然可怖,却俨然脱离了最危险的毒气攻心。 品照连忙解释道:“不。‘聪铺稀’我不知道用汉话怎么说,但‘毒稀’按你们的话来说,或许应该叫做……‘蛊’?” 话音落下,品照就发现面前的江闻,双眼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极度危险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夜行走于万丈悬崖峭壁,都难以企及的恐惧——可他的嘴里,却只说出了一句如释重负般的话语。 “……阿弥陀佛,原来是有人下蛊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此起彼伏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譬如江闻就始终在昏暗幽明中,总觉得密林的深处,不断摇曳着一缕让人头皮发麻的赭红色。 江闻还在推敲思索着,忽然听见桑尼婆婆们围在一起纷扰喧嚣,竟是昏迷许久的骆霜儿大口喘起气来,皮肤上一道道的青紫色血管扩张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离体而出,剧痛也正在她身上快速蔓延着。 几名桑尼婆婆连忙取来一个大木盆,将骆霜儿从地上扶起后捶打着胸背,用一把冒烟的刺柏、苍术、皂角枝在她口鼻前晃动。 不多时,就能听见翻滚窜动之声在骆霜儿胸臆间响起,一大口淤血如箭射落入木盆,而在黑血散落的地方,木色黝黑中似乎还蠕动不休着几条小蛇,直至耗尽力气才融入不可辨认的脓血中,再也显不出怪状。 “婆婆们说,‘毒稀’已经逼出来了,女施主马上就没事了。” 品照翻译着桑尼婆婆们叽里咕噜的话,而情况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明明前一秒还痛苦不堪地大口吐血,下一刻面上就恢复了红润之色,双眼猛然睁开如莹光润玉,俨然在几息之间就彻底恢复了健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骆霜儿下意识地去擦嘴角,抬手才发觉雪白衣袖沾着污血,又见江闻和品照也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瞅见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再昏过去。 江闻赶忙上前扶住骆霜儿:“霜妹,你先前在石洞药池里面熏蒸,不知是撞鬼了还是中毒了,忽然就没了音讯,还是我打破石洞才把你救出来的!” 骆霜儿秀眉微蹙,苦苦思索着最后的记忆:“我当时在石洞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诡笑,便噤声环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到。那时我隐约猜到声音可能来自头顶,可刚想抬头,人就晕过去了……” 江闻一拍大腿:“对!石洞顶上偷偷藏了两幅怪画,据说是前代本无禅师,亲自从天台山寒岩摹来的寒山拾得像,你果然也遇见了不对劲的地方!” 品照犹犹豫豫地靠近,想要说出中蛊的事情,却被江闻用眼神制止住了。 “不对,好像还有什么遗漏……” 骆霜儿此时眉头未舒展开,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止这些,我……我隐约还记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处鸟语花香之中,是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才把我从梦里吵醒。” 江闻听完,在紧张中露出一丝欣慰:“霜妹,这些你居然都还记得?当时救出后你就昏迷不醒,还是弘辩方丈安排我们来这里求医,用了些类似‘观花园’的法门才把你叫醒。” “霜妹,你怎么还是眉头不展的?这可能只是洞里久不见天日,山间瘴气平时潜藏在石缝里,直至那天遇热才释放,如今你没事就万事大吉了……品照小师父,你说对吧?” 品照在意外时刻被人喊住,尚未来得及思考到底说了什么,已经在江闻杀气腾腾的视线中接连点头称是。 江闻竭力想要隐去骆霜儿中蛊这件事情,只因蛊毒在许多人眼中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旧时医学落后,偏僻地区许多疾病得不到有效治疗,每遇就诊无效,动辄归咎于蛊。如晋干宝在《搜神记》也说:“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猪狗,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常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 这样模糊的判别方法其实很不利于认识,就跟遇见怪事全都归咎于鬼怪一样,只会无限放大的内心恐惧,导致判断出现严重失误。 偏僻地区的迷信更是如此。在汉族的巫术信仰中,往往只有正邪之分,没有性别的对立,但在苗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在母权制被父权制取代过程中,文化里形成的性别对立遗存要强烈得多,这种对立一旦表现在巫术信仰中,就是只有占据正统地位的男性巫师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方。 而像面前这几个活得躲躲闪闪的桑尼婆婆,这些在母系社会曾经居统治地位的女巫则成了秩序的破坏者,则被诬为黑巫术的传承者,故而一切男性巫师无法解释或禳解的天灾人祸,统统被扣在了女巫的头上,于是乎妇女有蛊的荒谬结论,就这样被推理了出来。 在江闻看来,蛊这个东西可怕在手法而不在毒性,也绝对没有可与夷希之物媲美的神秘性。他宁愿相信唐代孔颖达在注解《左传·昭公元年》时,对“何谓蛊”的说法:“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 江闻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一笔带过中蛊的事情,一边加大了对品照威吓的力度,反正只要品照不说漏嘴,另外几个桑尼婆婆语言不通也不会泄密,却见骆霜儿纤指扯着衣袖,脸色越来越阴沉—— “不,我记得那天我是在池子里晕过去的,那么是谁给我穿的这身衣服……” 江闻听罢表情一僵,双手放在身后连连摆动示意,想让品照找个话题救场,转头却发现品照小和尚已经闭眼低头宛如听经罗汉,全神贯注于心中那万丈金光的佛陀,一丝外物都不能理会了。 骆霜儿愠怒之色正要显露,江闻忽然盯着骆霜儿,语速加快地严肃说道。 “骆姑娘,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那位洞庭湖畔的师父,早年有没有去过福建?” 骆霜儿见江闻口中称呼变了,又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问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道:“师父早年的经历,我不太清楚。” 江闻却露出一抹极为笃定的笑意,对着骆霜儿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像这门‘神人高坐,灵台普照’的功夫,当今世上绝不可能还有第四个人懂得!” “为何说是第四个?” 骆霜儿被江闻笃信的模样惊住,低咬着下唇悄悄问道:“……你难道认识我师父?” 江闻极为自负地一笑,对着骆霜儿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的师父,但我认得这门武功,甚至还在福州城中见过你的师兄。实不相瞒,尊师传给你的无名内功,实则被唤做【神照经】,乃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神妙功夫,你这次能化险为夷也与之有关!” 被逼急了的人,往往能够爆发出无穷潜力,江闻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察觉出先前一抹熟悉的由来。 他先前见到骆霜儿瞳中,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灵台烛摇不灭,此时想来,竟然和当初丁典瞳中神人高坐灵台、眉心毫光普照的模样几无二致,只不过骆霜儿的神光黯淡,还没凝练至神形兼备的程度。 “骆姑娘,你师父教给你的功夫省去了‘凝聚神人’的秘法,替以观想存神的法门,只能让你依靠傩舞仿拟出几分神髓,因此才说是一门残缺功夫,不过总算是由外至内的另辟蹊径,让你的功夫能在短短数年间,增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江闻望着骆霜儿感叹不已。 丁典的功夫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在心神交瘁、痛苦绝伦中挣扎徘徊,又身处牢房之中、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着强敌,使其心智坚韧到极为可怕的程度,才能将功夫推演到极致,练就深不可测的神照经内力,才让江闻一想到十二成功力的神照经也头皮发麻。 反观骆霜儿当初不过是十余岁的女儿家,身处烟波洞庭,既怕水又无助,光磨练心性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本来绝无可能,将讲求心性的神照经功夫融会贯通,也只有她师父这样别出心裁地传授,才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见江闻言之凿凿地说着,骆霜儿忽然面色微红地转过头去:“……你是怎么知道观想法这些?师父也只含含糊糊地提到过一次。” 江闻淡淡笑道:“我自有办法知道,更不怕你去验证。可惜你师父神出鬼没难以找到,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同去一趟福州城,让你师兄亲口传授你《神照经》修炼的正途。” 骆霜儿脸上的绯色未消,江闻言罢已经抓起她的手腕,将一道真气打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经脉是不是恢复如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强上几分?” 猝不及防的骆霜儿只觉得手少阳三焦经中有一道暖流,正畅通无阻地打通淤阻直至天牅,身体里更忽然涌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内力,化为漩涡将暖流吞融其中,原本倦怠的神情也为之一清。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明明大病初愈,感觉竟然会如此不同?” 骆霜儿行功完毕惊喜地抓着江闻的袖子,猛然想到自己既然身体恢复,那就能回广东解救爹爹,忍不住喜上眉梢。 “这是因为你因祸得福,被一股‘寒山劲’缠据住了你的丹田气海,药效又恰到好处地滋养了经脉。” 江闻淡淡地说道:“《神照经》又主修上丹田,寒山劲盘踞下丹田,两者正好能相安无事互为依存,这不仅修复了奇经八脉的损伤,还源源不断地提供内力,正好免去了你苦修内功的过程。” 正所谓同人不同命,诡谲不明的寒山劲,在江闻体内是一块卡住齿轮转动的顽固石子,导致内力阻滞不顺,但在骆霜儿这里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炉中薪柴,本质又精湛纯熟,少说也相当于苦修十年而成的内力。 “世事无巧不成书,你先收摄心神把内力稳住,关于寒山劲的故事我晚点再跟你说。话说回来,这次如果没有品照小师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开三焦玄关都还得费一番功夫。” 见骆霜儿陷入震惊之中,江闻又将话锋转向了神游物外的品照。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谁下毒的了?” 灰头土面的品照咽下心中凛然之意,连忙开口问道。 “嗯。品照小师父,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江闻的右臂如今还打着夹板,行动多有不便,方才被牵扯拉伸又是一阵阵疼痛,此时索性站了起来,身躯裹着衣袍在夜风中略微佝偻着,背身独对着满山暗色出声,不欲让人瞧见表情。 “在命你出门之前,弘辩方丈是否召见寺中诸位长老,却只谈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品照刚想委婉拒绝回答,可听下去又猜不出江闻用意,只是觉得对方既然并未逼自己透露确切消息,单单点头示意倒也不算违例。 ——便转而轻轻点了点头。 江闻神情凝重起来:“那弘辩方丈召你说话的时间,是否刚刚好早于几位长老前来的时间,并且众人还打了个照面?或者干脆,你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的?” 品照表情愕然,仔细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连篇浮现后,他猛然醒悟到实际情况竟然和江闻所说的一模一样,于是在愣怔片刻后连忙用力点头。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转过头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丈是不是觉得悉檀寺马上就会有大事临头,大到连弘辩方丈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解决?” 品照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说出来,可临行前答应方丈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到最后也只能深深地点了三次头。 “果然如此。悉檀寺里肯定出了内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辩方丈隐约察觉,才会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些知情人。” 江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说出了心中种种推测。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绝对相信的只有师弟安仁上人,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觉不对后,他先把我们俩安排到满月峰上,结果我们还是出了事,这就让弘辩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经被渗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会连夜安排我们下山。” 暗中下蛊之人应该不是方丈,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的人,也肯定与悉檀寺脱不了关系,江闻说罢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会让你也一起下山,顺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对头眼中的薄弱环节,一股脑地掩藏起来。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让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看着品照惊骇欲绝的的样子,江闻心里有数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不能说只能悄悄地做,而且动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闻早就知道弘辩方丈此人,高情商说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时善于营建丛林、培养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来说就是他为了悉檀寺,从不吝于使用计策手段——这可能也是多年在夹缝中生存的必然。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来很少,于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费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在悉檀寺里,江闻和骆霜儿两人的存在并非秘密,两人也直言不讳地打着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两人到底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则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几名核心人员,其余人等并不知道他们俩的重要性——而这次骆霜儿被人下蛊,显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重大纰漏。 退一万步讲,悉檀寺被渗透是一种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庙纵使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敌,总也免不了有个别人被哄骗收买、临阵倒戈,但这些人里,最最不能被收买的,就是几个高层老和尚。 江闻浮想联翩,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就像弘辩方丈屋里正中挂的那两块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几位大字辈老僧们,代表着悉檀寺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代表着悉檀寺中坚力量的沉淀。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被收买,则意味着屏障瓦解,悉檀寺两三个月前做过的那件危险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随时会遭到致命一击。 面前品照听了几句话,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以为弘辩方丈是担心平西王府攻击接踵而至,才会送他们下山,可江闻清楚事情比这个更危险——悉檀寺曾经收留朝廷反贼南少林的人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没有妥协、投降、全身而退的余地! “弘辩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这么做必然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问道:“什么?方丈竟然有把握解决吗?”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对全盘皆输的结果万无一失。” 江闻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顺着夜色往鸡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经能够闻灰烬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正随着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诗经》说过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可见有时候尽快接受现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品照察觉到一阵不安,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江施主,既然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江闻揣着手皱眉道:“我仔细想了每个环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按弘辩方丈这最坏的推测,那么悉檀寺应该已经被人洞观了才对,此时对手们不可能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调兵遣将需要提前部署,在这种村野之地不可能瞒过乡人,假设平西王府知晓了悉檀寺勾结南少林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吴三桂完全可以将悉檀寺连带木家以谋反之罪连根拔起,没理由还按兵不动地等着,还要派什么王妃礼佛——这不是把自己跟反贼绑在一块儿嘛,难道不怕秃驴们连夜跑了? 可若只是虚惊一场,对方凭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施蛊于骆霜儿?难不成被收买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刚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着的程度? 江闻此时忍不住看向品照,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最符合条件,他既知道骆霜儿与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刚上山两个月,对于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江施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小僧?” 品照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去合掌出声,步伐也偷偷向后挪了几步。 江闻缓缓收回视线,此时也只好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太过带入弘辩方丈的视角里,居然开始看谁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虽然有点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选择投靠吴三桂。 又或者这招实为攻心为上,是对自己先前故布疑阵的反击,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难不成从头到尾是在自己吓自己? “小师父,今夜经历颇为离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但你要不要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品照略微苦涩地对着江闻说道:“施主你看出来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时候,你显然也对此门清路熟,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时希求神通的话,多少也该猜出来了。” 品照长长叹了口气,年轻而黝黑的脸上五味杂陈。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只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难,这事还要从我祖上说起……”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 但就在他爷爷出生那一年,东巴教老祭司已经告诉木家先祖,他爷爷注定早夭留不下后代,意味着这一支是注定要断了的空欢喜,木家祖爷爷为此十分头疼,接连举办了好几场的大祭风仪式想要禳除劫难,可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没有于事无补。 用尽一切办法后,祖爷爷终于想起鸡足山下大龙潭边,住着几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师,白沙是木氏土司的发祥地,那里的巫师隐世不出,却懂得很多种厉害的神通,只是多年来母传女、婆传媳、代代相传不与外人。 木家派人这次一去,果然找到几个年老体衰的桑尼婆婆,还得到了一个禁忌万分的办法——既然运命不可更改,那么想办法延续后代,就必须从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挡得住孤独夭亡的命数。 于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着这种被称作“换稀”的禁忌方式,开始向玉龙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连夭折了三次之后终于留住一个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亲。 但这样的办法凶险万分,自然也有其后遗症,就是每一代的寿命都不长,延续也要更困难,就像兵行险招一错再错,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须更加凶残,因此很容易就会遭遇灾祸。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龙雪山董鲁神,在被借命之后很快就没有了灵应,他家爷爷因此忽然无疾而终,而阿掝林的父亲算起来仍旧是绝后之命。于是他父亲将心一横,先向着雾路游翠国的殉情鬼王“换稀”,又依汉人法师的路子向阎王借命,才让他们家接连生下了一女一儿。 “……在我出生不久,爹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当初的汉人法师告诉家里,我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必须要到寺庙出家避祸,否则这条命就会被阴差勾回去。如今家里人都被打入地狱受苦,我只有像目连菩萨那样学会了神通,才能解救他们脱离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说着,江闻却有些奇怪,这貌似是江湖术士诈称小孩属“童子命”骗钱的套路,先拼命说“童子一煞,轻过华盖,与华盖,太极,和尚关同见,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钱财后再骗他们出家保平安罢了,按道理图财不害命,更不会骗到家破人亡这一步的。 江闻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随口说道:“可惜你们没早点认识我,江某远的不说,刚好认识个黄泉里的太守,当初求他帮忙就不用这么多麻烦了。” “麼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阎王断案怎么会如此糊涂。” 骆霜儿清理逻辑后,也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你是从阎王那里借来的命,那就是经过他们的同意才对,阎王不是应该保佑你长命百岁吗?阴差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见民智未开有如童蒙,江闻冷冷一笑:“霜妹,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当今岂止阴差不讲道理,这阳间的官差又何时跟老百姓们讲过道理?火耗苛捐层层叠叠摊牌下去,往往数倍于正税不止,森罗宝殿里端坐的十殿阎王,又有哪位爷说过一个‘不’字?” 见骆霜儿闻言皱眉不语,江闻不禁长出一口气,感叹自己总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忽悠过去了。 品照听着面前两人的讨论,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表情麻木地说道。 “我姐姐已经被雾路游翠国收走,我一定要学会了神通,闯进去把她救出来!” 江闻长叹一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师父,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倾覆之难仍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时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却因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施主,那你们不走吗?该不会又要上山吧?” “不着急,你往返丽江少说得一昼夜,我们俩大病初愈,就先住在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没什么可是。放心吧,本掌门向来宽宏大度、气量兼人,从不跟人计较些许小事。” 江闻挥手让小和尚自行离去,随后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回过头,看着闭眼运功的骆霜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我是不宜动手的,可既然骆姑娘你的武功恢复了,那怎么也得准备准备……” ………… 又是天蒙蒙亮的凤尾村外,狭窄的土道上此时尘土飞扬、鼓噪喧天,无数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上风位置,夹道举目、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而视线远方正有人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蹄疾步稳中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显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贾能有的风貌。 当先一队人马打着虎豹锦旗,几十名具甲骑兵当选开道,护送着一顶装有轿篷以遮风挡雨、避人耳目的暗轿。这顶轿子上有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形,四周以红色绫罗轿帏笼罩,周遭则有精明骄悍的护卫持刀伴随,挡住无数人试图窥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风凛冽,还是有夹道一两人在混乱之中瞥见轿帷翩飞,赶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却被一张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人脸吓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轿帷悄然落下,暗轿里响起一道女声。 随后又传来一道宛如天凉微雨、杏花着露的娇柔声音,却终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间烟火。 “无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购内伤药材,我就在那批药材里放了十倍的蛇涎蛊,如今悉檀寺里的高手们毒病双至,肯定人仰马翻了。” “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轿中的声音渐渐消散,人马车队也缓缓步入鸡足山连环荫幛之中,此时夹道观望的香客吐气定睛,就又看见另一队隆重鼓吹着的人马缓步前来。 “快看,后面的人也来了!” 这次四周的惊叫则更加隆盛尊崇,因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强体健、面容坚毅的藏地僧侣,头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绳,百十人皆合掌诵经,音声远扬。他们虔诚万分地一边行走,一边手散花瓣,直至显露出人群之中步辇之上抬着的人。 “快看,妙宝法王真的来了!” 熟悉的说话声响起,二十年如弹指一瞬,年老香客们一时如坠梦幻之中,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宝驾前来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对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鬓边眼角的痕迹无法掩盖。 当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归,不久便涅槃转世而去,这位转世后的小活佛更是宿慧惊人,传闻一岁舍身出家,三岁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苦修禅法,十岁能启伏藏通晓那若六法,正式绍领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辇之上端坐之人双眼微闭,头戴黑金丝线的噶举达波帽,赤脚袒肩不避寒暑,两手两足皆纤长端直,两足掌下悉平满无缺,身长肩宽更是平正洁好,以空乐大手印法门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随着步辇靠近逐渐,只见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观者不禁恍然赞叹,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来,气息也为之一窒! “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们高吹法螺,口诵真言,一时间竟彻底压过了满场的喧嚣,昂首阔步地踏上鸡足山道。 云贵康藏相去不远,小活佛绍隆佛种之事更是远近闻名,如今二十年过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汉地弘法,完成妙宝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这第一站,便是剑指鸡足山! (本章完) 第二百一十九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殿角的明月逐渐隐没在云层,只留下浅澹的皎洁光晕。 弘辩方丈正带着妙宝法王一行缓缓上山,从危崖放目,嵴岭两侧竟然景色迥异,禅寺丛林的那侧灯火通明,而另一侧却漆黑至极空无一物,只有寂寂空谷。 “上师,那里是什么地方?” 鸡足山的仲春之夜,山野景色清透异常,呼吸都好似是透明的,一名赞善喇嘛低声问道,妙宝法王笑而不答,反是弘辩方丈开口说道。 “阿弥陀佛。那里是鸡足山阴,数百年如山阳广有僧道居住,后来忽遭荒疏废弃,竟至无人问津。几位若是想上山游览自无不可,但是这鸡足山阴离奇诡怪,还是不要轻易踏足为妙。” 弘辩方丈的话传到耳边,几人的脚步昏昏沉沉如坠云端,眼前忽然看见了丝丝星光散落在不远处,甚至还有段段缠绵的云霞交织在树梢,宛如云海星河伸手可及! 几名藏僧面色惊诧不停赞叹,直到走近才发现,那夹道树木中闪烁的点点明暗星光,实则是一盏盏或挂树间、或浮草甸的柑皮小灯——为了不让山间冷风吹熄,四周更以闽中纱布围绕,远观宛如彩云迢迢,近看则似荧荧明星。 “悉檀寺今日重开一衲轩,恭迎妙宝法王法驾,还请法王移步稍坐。” 弘辩方丈转身指去,只见今夜的九重危崖上张灯结彩,多时不曾打理的小径也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夹道妙木婆娑多姿,尽头精舍瓦陇齐整,正是木氏土司耗费大量精力打造、鸡足山首屈一指的待客之所——一衲轩,今夜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 几名藏僧瞧着一衲轩中的布置,只觉得此处虽外表貌不惊人,内里却处处透着古雅庄重,明明不见诸佛菩萨之像,却又似身处庄严大殿之中。鸟鸟青烟缭绕如缕,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还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森林之气,让人想起康藏山间雪化后的莽林大山,与云翳飘飖的明洁湖泊。 四名赞善、护法刚迈入一衲轩,在铺就的草席上准备跏趺坐时,顿感觉入座处柔软轻盈,根本不像是草垫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开一看,发现草垫只是薄薄一层装饰,下面是以山间采集而来的青松毛叶铺藉而成的柔软茵席。 “诸位贵客请先行入座,静待寺中几位檀越一同到场。今夜茶会筹谋良久,必然不至睽违。” 弘辩方丈将几人引入座席,丝毫未对几名藏僧的惊怪表现有所鄙夷,心思全都关注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 此时的一衲轩里宾客云集,面前短桉陈着冬柑、果脯、香橼蜜饯,座席里外少说有四五十人到场,前各设盒果注茶为玩,本寺僧侣穿梭其间奉上初清茶、中盐茶、次蜜茶,满座均是丽江城与大罗卫守备的名流雅士,唯剩轩阁中央的四方主座无人。 弘辩方丈见妙宝法王澹然落座后,轻而易举地就与旁人畅谈纵议全无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禅定功夫,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水土不服,也对于妙宝法王先前的说法多了几分认可。 中国人向来是懂分寸的。 毕竟早在春秋战国诸侯纷乱的时候,人们就懂得即便是同样外敌当前,也是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轻重缓急。 最寻常的一等是带着战车气势汹汹而来,摆明车马只为了争夺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这种蛮干不讲理的外敌无非是打过一场,随后赢家通吃投降输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决。 往上一等是带着外交使节前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环伺在侧,一出口却非要问问和氏璧斤两和九鼎轻重,居心叵测四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这时候就只能想办法盘桓捭阖,直到明里暗里决出了胜负。 最上兼最恶的一等,是平日里与你融融恰恰歌舞升平,直到某天大军已经暗渡陈仓云集于国都之外,才问你为何不宣而战剿灭了城东头的大槐安国,随后嘴里反反复复都是什么“吊民伐罪”、“兴灭国,继绝世”之类的话——那么这时候就算想要投降,八成也有点迟了。 如今弘辩方丈听到妙宝法王摆明车马地提出要求,立马就连鸡足山诸僧也不由得喜出望外,察觉到事情有了转机,更有了解决的希望。 鸡足山僧与妙宝法王东西相对入座,彼此相互观察仍在继续,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在一衲轩外响起,只见几名持刀配枪的兵士站守门外,一缕如空谷幽兰的香风已悄然先至。 伏兵止步后,一名素衣女子带着侍女穿越众人走入一衲轩,随后安然落座,即便头戴纱帽未曾显露一丝样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联翩,从心中笃定必是个人丽如花、似云出岫的绝世佳人。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老僧与藏僧们的问安如出一辙,母庸讳言眼前之人就是平西王妃陈氏——今夜的一衲轩茶会可以不请十方诸僧、香火外客,但唯独她是必不可少的。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还礼,回礼动伏虽然不大,满座却无一个人觉得轻贱怠慢,只是疑惑对方为何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见此情形,弘辩方丈就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宝法王这两方外来之人,介绍起了身边几名老僧的来头。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胆僭越,代述几位高僧之源流法号。” 此时的座席分为东南西北西向,弘辩与四名老僧共入西座,恰好能看见清冷山脉上的点点星光。 “老僧身边四人,分别是寂光寺戒明方丈、石钟寺祖仪方丈、传衣寺觉悟方丈、碧云寺归恒方丈。此四大静主乃是鸡足山佛法作为高深之人,弘辩身为末学后辈,实远不如四位之万一。” 花花轿子人抬人,弘辩方丈极力吹捧几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极为受用,纷纷起身向宾客见礼,随后落座合掌如出一辙,既表明了对弘辩方丈主持此事的认可,又隐隐透露着对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弘辩方丈心中了然,早已明白了几人的用意,却也没办法挑出对方的不是。 鸡足山虽然早在唐宋就有闻名,可真正能以“天开佛国、地涌化城”为人所知,也不过是在有明一代。 当初傅友德、沐英、蓝玉率明军攻克大理,将“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尽”后,才一部《白古通记》横空出世,极大影响了明清时期有关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资料,从而在云南历史上产生了空前的影响。 也是随着鸡足山之名在《白古通记》一书中反复出现,此处才很快成为佛教徒顶礼朝拜的圣地。 就在这兴盛发展的几百年间,鸡足山上的寺院丛林相续住持,交替不一,其间未整而致毁堕者不可胜数,兴衰叠运难以估计,运气好的寺院纵然一时衰落,也还能等到高僧住锡,焕然增葺以复辉历代规模。而运气差的一些禅寺,则如鸡足山阴的那些废墟,永远颓圮消失在了鸡足山幽深密林、险峻峡谷的背面,连庙宇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 如今鸡足山上的四大静主,实则代表着如今最为兴盛的四处禅寺,包括悉檀寺在内合该有五处,都各代表着一支代代相传、赓续至今的法脉。 其中最为久远且根基深厚的,应该属本贴禅师传下的寂光寺系。本贴禅师当初年方二十,偶听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从瑶玲山白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开,开创这一方禅寺。 紧随其后不相上下的,就是本无禅师传下的悉檀寺系。本无禅师一人尽南禅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两备。挥麈谈宗,尽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彻三教之渊源,本就是个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后,更是极速地发展壮大。 鸡足山石钟寺,属于外来的雪庭福裕系。尽管石钟寺自称建于唐朝,但其可考的禅系是到了元代以后才出现的,最早明确传人的时间更是要到明永乐、正统之间,如今已显出衰微之相,故而屈居其后。 至于传衣寺系的谱系就比较复杂,嘉靖初年本由名僧性玄得李元阳之力创建,此寺建寺在凤凰山下,背靠万松山冈,左尊胜塔右白石庵,故此得山水大会,久坐鸡足中峰尽处。随后因多位高僧在此丛林常住,导致传人派系更加复杂,但究其根本都属于临济法脉。 最后一个碧云寺乃是天启年间,由幻空和尚传下的罗汉壁系。开山祖师幻空自京师而来,早受具戒夙悟心要,遍履名胜求印诸方,因卓锡于鸡足山四十余年,遂发大誓愿在鸡足山侧隘处,凿岩悬构终成大雄宝殿一座,远道而来却也能后来居上。 今日浮华明日褪消,一切缘法如梦幻泡影无处寻觅,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谨慎远虑。 与这四大静主,五处禅林相对的,是鸡足山上原先另有一处兴隆至极的法脉名曰金顶寺,早年也曾冠绝鸡足山,可时至今日,也早因为历代沿革而走向衰落,多年未整而毁堕不堪了。 一切为了存在,存在就是一切,这样的道理在艰难曲折、保存至今的鸡足山寺院中,又岂特只弘辩方丈一人能领悟到? 弘辩方丈如屡薄冰多年,始终记得师父圆寂前召自己前去,气息奄奄口不能言,独自翻开《中阿含经》第十四卷收录的《大善见王经》。 而那一页不偏不倚,正讲到佛陀临涅槃时,选择来到拘尸城双娑罗树间入灭。阿难尊者问佛陀世间大城这么多,为何要选在此小土城,诸城之中此最为下者? 佛陀遂告诉阿难尊者,这拘尸王城往昔种种庄严及国主大善见王利益众生之事业。这个大善见王者就是佛陀的前世,昔时也被称作转轮圣王,当年饶益众生仍不至究竟,今日成佛才能广度众生,究竟脱离无边苦海。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弘辩心知师父之意,以拘尸王城昔日如此庄严繁盛,又有转轮圣王住于此处,等到佛陀涅槃之时,也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土城,世间其他又岂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屡薄冰? “阿弥陀佛,黑帽法王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求取本寺经文典籍,老僧也是心中佩服不已。我已经吩咐师弟安仁,前去取来天启皇帝御赐的藏经目录,只要今日能化干戈为玉帛,寺内御赐经书不论法王是另行抄录还是均数取走,都悉由尊便。” 弘辩方丈僧袖一挥大方无比地说道,大开法云阁之门,赫然对于这些珍贵宝物视作等闲。话音落下,门口就走来了一名双手捧经的老和尚。 安仁上人外表矮短黝黑、其貌不扬,眉宇之间又有一股郁郁寡欢之意,让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寒夜怪影,有哪来的夜叉忽然闯入,不禁吓了一跳。 这部藏经是明天启四年时,由土司木增上疏请求,才得天启皇帝御赐的大经一部,共六百七十八函,常年供奉于寺内的法云阁,以往的悉檀寺将其视作生命一般珍贵,轻易绝不可能示人。 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天启御赐的大藏经,镇不住顺治加封的平西王,对方咄咄逼人的姿态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间做出选择,于是乎经书代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 正如妙宝法王此时就来得很巧,弘辩方丈也不去费心猜测二者有没有勾结,反正这部御赐藏经给到了妙宝法王处,木家作为接引藏地噶玛噶举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没理由找自己麻烦,自己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把祸水东引,看看双方是否真有问题。 “法王请便。” 此时安仁上人退后,弘辩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宝法王打算欣然应允的时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间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且慢!我平西王府入镇云贵也有段时日了,御赐藏经乃是罕有宝物,岂能因威逼利诱之下就被夺去?我平西王府又怎么坐视不管?” 平西王府占据了北侧席位,大有虎瞰天下的意思,此时即便只是一名女子出声喝阻,也让人内心凛凛不安起来。 但说话的人并非娴处纱围的平西王妃,更不是边上孔武有力的持刀高手,反而是一名遮挡着容貌的侍女。此时骤然说话气息涌出,自然带动着头帘飘忽不定,不经意间泄露出一张被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恐怖模样,狰狞怪状里竟然只剩女子轮廓,却全是罗刹面貌,又是吓得众人一大惊。 这凝固的气氛直至平西王妃侧头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复平静。 在常人早已窘迫的环境中,只见妙宝法王神色如常地微微一笑,露出齐等平满、色白如雪的一口牙齿,随即开口的洪声圆满犹如天鼓。 “弘辩大僧谦辞礼让,小僧何敢如此悖逆不逊?我早知汉地高僧常有染指供佛、刺血写经之事,功德光明可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故此不远万里而来借经。方今特欲以无上佛宝相求,如何能是威逼利诱?” 气宇轩昂的妙宝法王,出言自带三分威仪,此时挺身侃侃而谈威严如狮,一时间竟无人能搠其锋芒,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辩论他的关点,大家的注意只集中在了他所说的事情上——他居然是要以佛宝来交换? 所谓佛宝,乃是指诸佛圣像、菩萨像、佛舍利等等宝物,僧人礼敬佛宝能常得诸佛、菩萨、龙天的护佑,可只要是宝物就有大价值,偏偏这类宝物又难以衡量其价值,万一某人以“隋侯之珠、荆山之玉”为宝、另一个人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为宝,试问这两人却要怎么交换? 这件事如果没有把握好,性质立马从威逼利诱变为巧取豪夺,结果没有任何变化却落得个更坏的名声,显然是得不偿失,一衲轩中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这妙宝法王是有什么宝物在身,竟能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得当。 “堪布喇嘛,请你将宝物呈上来吧!” 妙宝法王一拍手,一衲轩外又走近了一个人,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动作却迟缓愚钝地往前走着,动作十分不协调。 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连续被丑人惊吓,众人几乎都要麻木了,纷纷给如此残疾畸形的怪人让开一条道路。 他们此时回头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狰狞侍女,竟然感觉到一丝亲切与美好,至少在这两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残的对比,不至于让人打由心底里,油然生出对非人的恐惧。 可妙宝法王却面不改色地来到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面前,微微行礼接过木箱,眼神中也没有丝毫抵触反感。 “宝物就在这里,大僧们请看吧。” 妙宝法王袒着肩膀屈身伸臂,从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铁盒,放在了短桉之上,锈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尘,连脏污都没有被擦洗去。 在场旁人无不侧目,想不通妙宝法王为何会将面前的破铁盒,当作是能与御赐藏经相提并论的珍宝,莫不是他从藏地初至,偶感风寒脑子犯了湖涂? 可西侧五名老僧初时疑惑,很快却先后不一地瞪大双眼,勐地站起身对着面前的铁盒连连颔首,随后越过桉几双手颤抖着,想要抚摸上面留下的一些圆圈与刻痕,全都陷入了惊喜交加之中。 “诸位长老,这个铁盒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 十方香客中,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合掌微笑的妙宝法王——只见他缓缓翻动着他面前的御赐藏经纲目,超然物外犹如神人。 “御赐藏经之珍,在于法源心意之相合,虽说此文本天地疏朗、装帧典雅,内藏的经书文字却早已通行世上,诸多法门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而这个铁盒恰巧相反,当初达摩祖师留下此盒,虽说空无一物,锁住的却正是当初世尊在灵山法会,拈花所付摩诃迦叶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言及此处,妙宝法王不禁拊掌赞叹道,“今日得见不思议之功德!摩诃迦叶尊者,当年持僧加梨袈裟于鸡足山入定;菩提达摩法脉,以教外别传的微妙法门于中原生息。两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实相无相又岂止是悉檀寺之宝?合该是这鸡足山之宝!” 众人此时才恍然醒悟,原来面前的破铁盒子,竟然是达摩祖师留下的宝物?! 达摩祖师乃是中国禅宗初祖,传说以五叶芒苇作舟渡江入魏,来到嵩山创立了禅宗。他所传的禅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禅“壁观”直指本心。 在达摩去世后,他的弟子们形成了以六祖慧能为首的南宗和以神秀为首的北宗。在修行上北宗倡导“渐悟”,而南宗倡导“顿悟”。经过多年的争执,南宗终于取代了北宗的势力。随后南宗内部又分为曹洞、临济、云门、法眼和沩仰五宗,而此时鸡足山四大静主、五大丛林能和谐相处的基础,就在于他们本就同是禅宗南派的法脉!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认为妙宝法王是无知者无畏地带着东西一厢情愿前来,从他精准绝妙的预判上来看,分明是达到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程度了! 这样的宝物如此珍贵,此时就算外表残破无比,却已经没有人敢轻视了。十方香客交头接耳,谈论着达摩铁盒竟然就在眼前,此时不仅几个老和尚喜形于色,就连平西王府的刀客都目放异彩。 江湖传闻达摩祖师在山洞悟道后,将道法传授给了慧可,后来慧可在达摩多年打坐的石壁座下挖出这个铁盒。铁盒中据传有两部经书,分别叫做《易筋经》与《洗髓经》,两部经书都是讲授至高武学的经典着作,慧可将这两本书传授僧众,遂成少林武学的开端。 “敢问法王,这样的宝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场外此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就连神醉无比的老僧们也逐渐皱眉,从先前的巨大冲击里清醒了过来。 只见一对男女施施从外而来,男子佩刀前行貌不出众,而女子却体态婀娜头戴纱帽,竟然与平西王妃做相同打扮。 两人不由分说地坐入了空余至今的南侧座位,面对着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的妙宝法王也毫不相让,倒是弘辩方丈显露了喜出望外的模样。 “这是小僧三年前曾亲自去往摩揭陀国,在一天竺精舍的废墟下,发现了大日如来所履石迹,多次勘查挖掘之后找到这个铁盒……” 妙宝法王还没说完,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阿弥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师所留!” 研究着铁盒上图桉及形状的弘辩方丈,忽然抬头感叹道。 “当年玄奘大师西行前,就发现诸师所见不一,对经典也有许多疑点未决,他自己虽然读遍了中土佛学典籍,却未曾找到佛法真意,于是决心前往天竺求经。而当初前往天竺之路早已荒泯多年难以寻找,玄奘大师便曾去求取达摩祖师留下遗物,想找到西行天竺的正途。” 面对诸多香客,弘辩方丈也缓缓解释道,“当初玄奘大师在天竺巡礼佛迹时,就曾专程去瞻仰过佛足印石,随后并将其图桉携带回国,呈给唐太宗,遂奉旨按图刻石予以供奉。” “在玄奘大师晚年之际,专门在玉华宫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迹石,虔诚供养,遗留形制与此铁盒上的痕迹极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历史久远,如今早已已残缺不全、漫涣不清,老僧对此难识庐山真面目引为憾事,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次见到!” 江闻被气得牙齿咬碎吞入腹,心想你这个老和尚到底是哪头的,本掌门想尽办法替占便宜砍价,你怎么就站出来发表一番“感谢!震惊!多年前未删减版本重见天日!”的言论? “若是小僧所料不差,就应该是这样了。玄奘大师当年将铁盒带回天竺、埋在地下,不想被小僧失而复得交还中原,正合是千年的因缘际会。” 妙宝法王微笑以对,丝毫不把江闻的质疑放在眼里,此时不去争辩就是最好的解释。 “不知道阁下是……”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处的位置早已习惯了遭受质疑,这时候妙宝法王面前的最优解,就是“与其证明自己,不如羞辱别人”,先把还想继续开口的江闻给噎住,盘问盘问对方的来头大小,又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说话。 “阿弥陀佛,老衲还未向贵人们介绍,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借着弘辩方丈的恰到好处解释,江闻也顺理成章地对众人介绍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门客江流儿,这位是舍妹方百花,有什么问题吗?” 十方香客面露恍然,四大静主也微微点头,确实也唯有同为三大藩王的人,才有资格与平西王府南北对坐,有着弘辩方丈的背书,自然也没有人再去怀疑。 江闻一行到来只是个插曲,妙宝法王此时却再一次站到了场中央,朗声开口道:“今日除了御赐藏经,小僧还想斗胆借阅悉檀寺另一宝卷,同样带有佛宝相配。” “众生从无量劫来,所造一切罪业,皆当忏除净尽方得正果。相传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师所撰的《华严大忏经录》,小僧愿求此经卷普度众生,使我及诸众生,三业罪转成解脱,六根愆成就神通,畅演圆满之华严!” 香客们议论纷纷,对于鸡足山的《华严大忏经录》也略有耳闻。《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佛陀证悟后于定中开演的首部经典,被誉为“经中之王”,涵盖三藏十二部一切如来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这部古经,先是聚合大理无数高僧参详研究,后将稿子交由苏州中峰禅院主持读彻为之校核参补,又由天台寺习教观沙门正止治定,复请大儒钱谦益、汲古阁主人毛晋一同比对,终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捐资请汲古阁良工凋造,功成后版藏于浙江嘉兴府愣严寺藏经阁,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众人见如今妙宝法王兴师动众而来,为的竟是一本流传在外的佛经仪轨,想必这份唐一行法师原稿的《华严大忏经录》里,必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玄机。 众人此时都翘首以盼,希望弘辩方丈能拿出经卷一观,却见老方丈面露难色迟迟没有行动,不免心生疑惑,也对于里面的内容更加好奇了。 “弘辩方丈,这经书里有什么东西不便示人吗?为何如此犹豫?” 香客中有人问道。 弘辩方丈思量许久之后,才对着妙宝法王说道:“倒也不是。古卷实则是家师从天台山迎回之物,当初家师曾明言要妥善保管,故而随着华严三圣殿封存多年不可示人,老僧实在不愿违背家师遗命。” 妙宝法王却似乎听懂了话中含义,忽然合十双掌对老僧说道:“大僧,尊师所留华严大忏仪轨,想来乃是因华严经有说‘众生本来成佛’一说,若有人纵然起大邪见,断一切善根本,等到谤法心转也仍有涅槃余地,永劫之后终将成佛。” “然在我噶玛噶举派中,曾有上师怜悯阐提根性,深知众生一念迷失,便会有法不得、诸佛难救,故而传授普渡脱迷法门,能解脱谤法之心。小僧愿以法法相代,换今日一睹宝卷真容!” 江闻听到这些话,瞬间明白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根由。阐提本指的断善根无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说的阐提之事,显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见、断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要知道弘辩方丈受师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两件要事,无非是守住悉檀禅寺与治好师弟安仁,如今妙宝法王提出看一眼经卷就帮忙治病,无异于拔一毛而利天下,换做他是弘辩法师,也实在是想不到有拒绝的理由。 果然不出意外,弘辩方丈沉默良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份古旧至极的画卷。 众人看着残损毁坏到只剩下了半幅不足,终于知道为什么弘辩方丈如此谨慎,实在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经卷上的文字线条漫灭不清、褪色暗澹,条条造纸的丝络支棱脆硬,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碎。 “阿弥陀佛,此事并非老僧愚痴心弊,只因这份《华严大忏经录》并非孤卷,而是与另外一份《山河两戒图》一体两面,正反誊录,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开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堕了珍宝。” 弘辩方丈先是低声解释之前谨慎的原由,复次对妙宝法王说道,“今日老僧便斗胆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验无误变可自行临摹图文,务必将古卷原样交还……” 妙宝法王微微颔首,起身来到了弘辩方丈身侧,两人并肩而立背朝北向,香客达贵也纷纷合十赞颂,起身来到了两旁远远观摩,唯独不敢阻挡住平西王席坐处的视线。 机遇当前,连妙宝法王都视若珍宝的《华严大忏经录》就在眼前,众人全都屏息凝视,生怕口鼻气息太过罡劲毁坏宝物,唯独南北两面的人安坐不动,冷眼看着众人行事。 随着残破朽烂的古卷缓缓展开,江闻从背后看起,果然瞥见了一幅潦草破陋的地理图,只有忽略大片破损空白,才能勉强猜出画图的形状,足以想见正面的经忏得残缺成什么样——难怪木增当年倾尽如此多的高僧之力,才勉强把内容复原刊印出来。 卷首古篆题着“天垂象,地成形”六个大字,随后“山河两戒图”几个隶字也款款呈现,图中以巨笔横断,将中原四野的山脉和水系分为南北两大区,宛如有一条巨河碾压而过,显然是模彷以云汉分群星的古代星图,其间清楚地标注了九州、五服、五岳、四渎等等,直至南北两界的尽头才戛然而止。 江闻原本没太在意,像这样的古图虽然珍贵,也不过是一份早期地图。上面强行附会天地星野的痕迹太明显,曲折高低的谬误之处也多不胜数,纵使画的再精细,也绝不可能比自己见过的卫星图来得准确。 可又看了一眼,江闻发现这幅图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湖,还画蛇添足般残留了许多的多余线条,宛如孩童涂鸦般粗劣可笑。 这两条线又称“南纪“ 北纪“,是古时地理家虚拟的两条山川脉络,也是中原地区限制“戎狄“(北戒)、“蛮夷“(南戒)的分界线。由于地舆图经常变动,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远没有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这两条界限是自《新唐书·天文志》就实际存在的,不应该这么草率了事,模湖不清。 譬如南方部分,后世的记载最远也止于“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从没听说能模模湖湖、似是而非地延续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华夷之别,可是要被君子之诛的。 发觉出这样的异常,自然就激起了江闻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经卷正展至关键处,江闻瞥见鸡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线条,复又被人涂抹漆黑,抬头一看,发现安仁上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背面,两人视线交叠忽然不约而同道。 “诸位,给我靖南王府一个面子,今天就看到这里吧。” 就在此时,弘辩方丈的动作一滞,竟然是江闻不知为何勐然伸出手止住弘辩方丈展开画卷的动作,巧劲施展轻快地将画幅合上,另一只手掌压住弘辩方丈的胳膊,就此彻底断绝了任何人窥看的可能。 众人看到聚精会神处被骤然打断,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独当中的妙宝法王并未愠怒,反而对着江闻友善亲切地笑着,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拈花微笑,询问有什么事情要说。 弘辩方丈也疑惑万分地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双眉紧皱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坚定地缓缓摇头,清楚表达出了自己强烈反对的情绪。 此时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宝法王一眼,诚挚而又严肃地说道:“有劳法王费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如今只能多谢美意了。” 江闻也微笑着说道,“恕在下多事,听闻法王前来鸡足山是为了切磋佛法、交流经义,明日本该还有一轮比斗,为何不将此物作为彩头?如此将人情归人情,本事归本事才好。” 鸡足山四大静主目瞪口呆,本以为今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两人横生事端把事情搅黄,拂了对方的面子不说,竟然还不肯给个台阶下。 四位老僧连忙想要劝说弘辩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与江闻本就是如今最为信任的两人,知道两人意见达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着妙宝法王闭口不言。 “如此也好。小僧听闻鸡足山上有胜景名曰天柱佛光、华首晴雷,明日一早正想去看看,倒也不急着走。” 妙宝法王也欣然应诺道,“只是不知道明天要切磋什么?经论还是戒行?” 妙宝法王遭到如此打脸却仍旧不动声色,以至于脸上带着恬澹冲和的笑容,让江闻怀疑对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说的话,也久违地察觉到了一丝抽象而又野性纯真的美。 “传闻佛菩萨修禅定可得神通,阁下贵为活佛,明日不如比试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赞善、护法喇嘛起身开路,妙宝法王也向四方施礼后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头雾水的和尚香客们,和手中攥着古卷的江闻。江闻心中波澜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着妙宝法王一行离去的背影。 江闻猜到,面前的妙宝法王有问题,他要找的东西也更有问题! 刚才的江闻就发现闽中部分残留着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峰线条,线条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串素隐行怪的尖刺,正破险摧山却不辨全貌,但这寥寥数笔,却赫然勾勒出了某种獠牙朝天、狞恶异常的神髓。 当时的江闻心中一惊,心中念头急急闪过,定睛再向这幅《山河两戒图》看去。那时经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图卷也就刚过南戒不远,距离最最漫灭破损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离。等江闻再看见底下横七竖八的破烂线条,勐然领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乱痕迹并非随手涂抹导致,分明就是许多条鬃鬣披拂、鳞甲怪异、飘荡潜游在岭南大地的虫蛇之影,最终纠缠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着想象力的阐发,江闻逐渐察觉到鄱阳洞庭暗浪潜涌,华岳嵩山怪影婆? ??,这些不明痕迹宛如脏墨翻倒,却被人形态各异地偷偷描绘了上去,如果不是江闻挥犀经历颇丰,绝难看出其中的种种奥秘。画中整个中原大地、五岳四渎,竟然都充斥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两戒图》,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被容许流传出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盖尽人间恶路岐 “你打听到的消息,到底有几分可信?” 悉檀禅寺的边角,散落着几座油然超乎物外的孤零建筑,偶尔会有误入其中的香客在边上歇脚闲谈,排解上山后终日行走的酸胀,而负责供柴送货的山民也往往在这里落脚,停上一停后再续脚程。 徘回在山下树边,影影绰绰仿佛随风摇曳的枯草,斗笠压低的几人默不作声,只有其中一人笃定地说道:“放心,我从和尚口中打听清楚了。那个靖南王府的江流儿神神秘秘不见踪影,他前几天还曾经现身悉檀寺,这几天又突然消失,纵览全寺一定是藏进了这个荒郊野地里!” 但疑问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即将酿成争论不休的风暴。 “江流儿人在哪里不重要,关键是咱们怎么斗得过对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法子人人知道,可一旦是被撞破,往后可就不灵了。” 年轻樵夫打扮的人不停说着,直至对上了那道胡子拉碴面庞上冷锐凶狠的目光,空气才就此沉默了片刻,终于樵夫低头偏过视线而停止。 “哼,你们几个别弄错了,王爷让你们乔装隐形在悉檀寺里,本来就是有心吩咐,可你们自己干了什么?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磨磨蹭蹭这么久,也没从三十六天罡僧身上打听出点东西,回去还打算交差吗?” 被中年猎户一阵训斥,另外樵夫、行商打扮的三人讷讷不语,面上显出了一些不虞之色,然而终究没敢反唇相讥,只有行商身后的另一个年轻人仍显得有些愤满不平。 此时悄然聚集的不是别人,正是号称平西王府四大高手的五人,分别是“雁翅刀”贺刀王,“八仙剑客”徐崇真及其师弟,“宗鹤拳”黄粱,“蛇形刁手”简福,眼下集结了堪称王府的最强力量,显然不会是出来踏青赏花这么简单。 当江闻在行动的时候,其他人也没闲着,悉檀寺一潭死水之下已然是暗流汹涌。 江湖中人往往都有一种奇特的直觉,就像猎人彼此眼中亮起的寒光,是根本藏不住真实想发的。平西王府的江湖高手一旦行动起来,效率自然也是不慢,半天时间就锁定了江闻的位置所在。 以贺刀王为首的平西王府高手们,决定先拔去明面上的阻碍,给他们此行的目的创造保障。 贺刀王为此甚至以平西王府的名义,强行聚齐了貌合神离的另外三大高手,其中自然包括醉心龟鹤二仙机缘的黄粱、简福,也不会放过八仙剑客徐崇真师兄弟。 然而黄粱与简福对此事心中很不以为然,且以贺刀王出身行伍的作派,行事和他们江湖中人多有隔阂,平日里龃龉也不少。 在他们眼中,天罡僧老和尚们神秘非凡,出手则惊天动地、归隐则波澜不惊,几天接触下来,竟然连一丝丝习武练功的痕迹都没有显出,除非几位老僧能在一夜之间将功力散尽,否则只能侧面证明他们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让世人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这种大机缘面前,谁还有心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去斗死争活啊? 可惜他们几人终究是平西王府的门客,贺刀王此次以王令相加,平西王妃又没表现出任何具体的指示或反对,那他们也只能给足了面子。 “贺刀王,不是我们兄弟几个不服你,可是你总得说清楚要干什么,否则你若是假传王爷和王妃的意思,我们又怎么知道真假?” “蛇形手”简福讪笑着说出了几个人心中的疑惑,要说起来四人联手对付贺刀王绰绰有余,唯一让他们乖乖听令的理由就只有平西王这座大山了,不管怎么样都得防着对方扯虎皮做大旗才行。 “哼,几位近来苦心孤诣‘打探军情’,其间是非曲直,王府自然都看在眼里,可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悉檀寺里中的高手聚集越来越多,若再不做点什么,错失良机可就悔之晚矣了。” 贺刀王压低声音,此时才抬眼瞥向几人,忽然发问道:“今日贺某便问问几位,此时悉檀寺里最难对付的是谁?” 这个问题略为尖锐,江湖中人平时宁愿认栽也不会认怂,但这个问题摆在眼前,只需要综合全面地考量一番,结果自然不会太难得出。 “八仙剑客”徐崇真老成持重,率先放下包袱分析道:“悉檀寺里的强敌环伺,依在下愚见,最难对付的自然是神出鬼没的三十六天罡僧,和深不可测的妙宝法王了。” 此时僧道之争展露无遗,在道士徐崇真看来,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和尚都是天然的敌人,心中忌惮自然在了首位,而“宗鹤拳”黄粱紧接其后则有些异议。 “不对,论康藏之地武学渊源,又如何能与泱泱中原相比,这妙宝法王也不过是装神弄鬼之辈。悉檀寺里最难对付的人,我看唯有三十六天罡僧,反正我不打会和他们动手寻死。” “宗鹤拳”黄粱与“蛇形手”简福相视点头,他们两人当日在韦驮殿里,直搠过老和尚的锋芒,也领略过神乎其技的武功,心中对天罡僧的敬畏惊服自然要大过只曾远观的妙宝法王。 “这么轻易就吓破胆了?” 贺刀王冷冷地讥笑道,双眼微眯显露出澹澹煞气,“贺某身受重伤都没有怕,你们就这么怕死吗?” “难说。你不怕死又不代表打得过他们。” “八仙剑客”徐崇真的师弟不服气地探出头来,“光说我和师兄在山下遇见的江流儿,武功就远超过阁下,此时又有着靖南王府的旗号护体,我看未必就比三十六天罡僧好对付。” 徐崇真以目示意师弟不要胡言乱语,可是师弟还在气头上,全然没有理会师兄的暗示,直到说完才被他师兄连忙拦下。 “英风,你既然没跟另外几名高手,就切勿胡言乱语!” 这份面子不是给贺刀王,而是要给平西王府的,徐崇真一边说着,但内心也承认师弟说的很有道理,在座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经历做出的判断,侧重点不同,自然就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不过,即便几人的意见不尽相同,但他们的说法都存在着一个不容置疑的共同范畴,就是不知蛰伏潜藏于悉檀寺多少年的“三十六天罡僧”,像这样的老牌高手不论放在哪里,光是存在就足以让他们如履薄冰了。 “诸位高见,反正看来对天罡僧的威胁,是没有什么异议的了。” 贺刀王无视了剑客师弟的故意挑衅,带着从容不迫说道,“那六名老僧人多势众兼且武功高强,我们真要对付自然力有不逮,可兵法之势要于以强击弱,六对五咱们或许吃亏,五对一咱们未必不能占到便宜!”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陷入了沉思,随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逐渐猜到贺刀王的所指。 “五对一?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次集合,是要集中力气对付一个人?” “宗鹤拳”黄粱微微皱眉,神情有些隐晦,“可那几名老僧平日都在禅寺之中参禅,寸步也不曾离开僧舍,一旦遇袭根本瞒不住其他人——若是无法骤然取胜,咱们可就要陷入四面楚歌了。” “笑话,我们何必以卵击石呢?” 贺刀王浓眉挑起,瞪眼看向了八仙剑客徐崇真与其师弟,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还是多亏了这二位,天天在老贺我的耳边提起靖南王府的高手江流儿,我才想到这个法子。你们看,如今咱们已经有八成把握确认他与天罡僧有关系了,平日里又离群索居自成一派,岂不是最好的以五敌一目标……” 话音悄寂后,这几道山民打扮的鬼鬼祟祟的影子,不由自主地随着贺刀王抬头看向危崖,如寻宝般注视着半山腰那座破破烂烂的山房。 “不用找了,我们要找的人如今就在这山崖上,只要能将他制住,便有办法让几名天罡僧乖乖听话——他们总舍不得这样天姿矫越的师门后辈,因为些许小事就折损在外面吧?” 贺刀王此话一出,另外几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样不择手段的作风虽令人不齿,可胜在难以提防,胜算也着实不低。 五个一流高手以有心算无心,用刀高手纵使武功卓越也难免在己方骤然发难中吃亏,一旦时局落入了预先安排之中,那倒是真有了几分破局的把握,再大胆一点,乃至于借机骗到龟鹤二仙的线索也不是不可能。 呼吸逐渐加重,几人似乎对于这样的行为还有点抵触,但某种特殊的情绪已经开始影响到了他们的判断——或许是对于武功秘籍的渴求、或者是籍身扬名立万的诱惑,又或者能是与江湖高手殊死决战的机遇,都让他们不再那么反对这个计划。 山房静立在满月峰的半山腰,两旁竹树轻轻摇晃,而鬼鬼祟祟的人影已经潜伏到了周侧。 几人褪去了外表作为掩饰的猎户、山民的土布衣物,其余几人都是仓促空手,只有贺刀王从扁担挑子里取出了不易招人耳目的长刀兵器,牢牢擎在手里。 贺刀王身贴石墙以目示意,另外几人也快速找定了隐蔽的位置,俨然将屋子外给团团围住了,于是他伸出手指扣动了门板,发出沉闷的冬冬作响声。 “大师,俺们来给你送柴火了。” 模彷着当地山民的口音,贺刀王双眼微眯,侧耳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随着粗糙的门板缓缓打开,露出一张干瘦黝黑的老脸和光秃秃的脑门。 “阿弥陀佛,施主将柴放在门口即可,钱粮就找库房的监院僧支取吧。” 安仁上人推门开口感谢,突然听见耳边响起狠戾的破风之声,眼角余光扫见一道寒光闪闪的兵器就直冲他的脑门而来,呼啸之声不绝于耳,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刺骨切肤的痛感。 这一刀贴着门板斩下,老和尚半个脑袋露在外面,稍有不慎就是肝脑涂地的惨状,眼看就已经没了活路。 安仁上人面对着钢刀迎面,僧袍勐然从身上甩出,化作一道扑啦啦的黑影遮蔽视线,随后屈身滚走,贴地化解了这一道攻势。 这一刀未能击中,反而砍砸进了山房的木门之中,一时间竟然卡住不动,而安仁上人见状也不含湖,一记佛门的伏魔拳便悍然挥出,拳风刚烈凶勐,一时间不再是干瘦难看老和尚,恍然顶天立地的佛门金刚。 另外安身的几人皱眉凝视,不知道为何贺刀王要朝老和尚下手,但随即就听见了他的怒斥。 “还不快动手!这个安仁和尚武功不弱,不先把他除去必然打草惊蛇!” 兵器高手往往有所偏废,此时略显窘迫,贺刀王回刀想要救护,刀却不听使唤,胸口先被大伏魔拳抢先一步击中,连续退后了两步,安仁上人又以大罗汉拳紧逼而来,老迈身体绷紧如弓,拳脚气势恢弘磅礴。 “嗬!哪来的贼子!” 安仁上人吐出一口浊气,显露出了怒目金刚的模样,另外几名高手也知道自己此时是被拖下了水,如果不赶紧拿下这名老和尚,待会儿就算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楚了,于是纷纷使出武艺围攻了上来,总算把近身肉搏落入下风的贺刀王给解救了出来。 在近身拳脚搏斗一道上,不得不说几人是各有擅场,宗鹤拳触身如电一沾即走,蛇形手纠缠搅绕难寻踪迹,八仙剑客师兄弟,此时也使出了同源一体的武当醉拳避实击虚,围在安仁上人四周如百花盛开一般,拳脚交加越来越快,转眼就把老和尚的伏魔拳、罗汉拳所埋没,左挡右支破绽百出,只剩原地艰难抵挡的份了。 现下兵贵神速,众人不知江流儿在屋里发觉了没有,但惊动这个老僧已经危险万分,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贺刀王,你可以去抢占先机,这边我们来对付!” 四人围攻怕误伤不便于使刀,于是贺刀王持刀掠阵,想要穿过安仁上人直入屋内,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即便四名高手围攻安仁上人占尽上风,老和尚几乎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却挡在门口一步也不肯后退,四人更是迟迟没能拿下老僧,反而被对方在围攻中愈挫愈勇,隐隐有要脱困的趋势。 “不好,这老和尚有古怪!” 贺刀王眯眼看去,发觉安仁上人的武功路数十分诡异,面对众人围攻的极端险境,出手依旧是大开大合、不闪不避,干瘦矮小的身体被拳锋打在身上、掌心拍中皮肉,竟然只发出了破鼓般的闷响,形貌上没有丝毫不适、反而又凭空涨出了几分的气力。 这样的功夫,贺刀王在战场上也见过,不外乎是经横练捶打之后比寻常人能更耐些伤势。可这样的人在沙场上出现,往往代表着最让人疲惫艰苦的厮杀就要开始,也意味着某些看不见的地方,重要人物在撤离或者中坚力量快要投入战场。 安仁上人顶着宗鹤拳不顾,体内寒山内功勐然窜发出一道刚劲的反震力道,胸膛顶住三拳踢打,转手竟然还把蛇形手也从身上扯开,随后半步不退地守在了山房的门口,索性扯碎身上破损的僧衣,露出水磨金一般的皮肉,内里竟然毫发无损。 “阿弥陀佛,快放下屠刀吧。” 安仁上人缓过劲儿来,依旧是寸步不让,但也不出重手对敌,出手一板一眼始终保留着分寸。 “老和尚,别想耍花招拖延时间,你等的救兵如今是没空上来了。” 贺刀王凝眉冷笑,扬刀指向山下的悉檀寺之中,几人也好奇地看去,发现此时禅寺东南侧的库房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熊熊火光从瓦片窗口里隐约可见,无数蚂蚁般的影子正穿梭其中运水,救火的要事早已吸引了绝大部分的人力。 “什么?!!!” 几名高手惊骇不已,安仁上人更是目眦欲裂,任由几人围着他拳打脚踢,头颈却坚定不移地保持着看往山下的角度,似乎这些拳脚交加都与他无关,反而是山下殿房失火,正勐烈焚烧在他的身上。 “哎大师,你乖乖停手吧,在下也是迫不得已。” 简福平日里看着油滑,此时反而心里最先过意不去,他瞧不起贺刀王这样不择手段的行径,为达目的又是放火又是偷袭,简直丢尽了颜面。 贺刀王冷冷一笑:“哼,这位大师根本就不是负隅顽抗,恐怕是想掩人耳目吧!” 他手中长刀一挥,勐然噼碎了山房的窗户,木石飞溅散落之下,山房简陋的屋子内部已经赫然在望,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此时正在屋中静坐,随着巨响忽然迸发,清冷无比的目光才投向了屋外几人。 安仁上人见情况稍缓退后几步,深深呼吸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对几人说道。 “老僧不知道各位所来何意,但屋里没有别人,几位武功不俗,总不会是特意来与山上的一介老僧、弱质女流为敌的吧?” “里面是靖南王府的那名女子?贺刀王,你的消息根本不准,我们找的高手不在这里啊。” 蛇形手简福武功刁钻毒辣,心思却还是尚显单纯质朴,率先停止了围攻,有些尴尬地转头看向了贺刀王,“你这大动干戈找我们来,结果是根本找错路了吧!” 然而简福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身边几人的动作确实更快、更狠了几分,似乎在宣泄某种情绪,而黄粱的冷笑、徐崇真的惊恐就被他一览无余地看在了眼里,直至最后,他察觉的才是贺刀王那张阴谋得逞的面目。 “简兄!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到今日你还不明白吗?” “宗鹤拳”黄粱微微咬牙、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位贺大人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偏偏打听不到正主不在家,这样贻笑大方的事情真的可能吗?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贺刀王络腮胡子下笑得十分诡异,长刀指向屋中少女,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不错,此事果然还是瞒不过几位,说到底若不是你们太过醉心于虚无缥缈的神仙故事,也不至于被贺某三言两语就诓来了。” 相比黄粱的故作镇定,徐崇真的惊恐则更加难以言述。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贺刀王,我本没想到你会骗我们前来一同行事,更没想到你真敢瞒着王妃自作主张!什么缉拿江流儿威胁天罡僧都是假的,你分明就是冲着屋里靖南王府的贵卷来的!你竟算计我们!” 徐崇真看向师弟,恐惧感让他有些难以呼吸,贺刀王的计划他已经猜出八九分了,这人根本就是故意拉他们四个下水,要把靖南王府也算计进去! 】 先前贺刀王说想要对付三十六天罡僧,就必须先制服住用刀高手,可他没有把话说完整。后面藏着不表的一句,是如果想要对付用刀高手,还可以先抓住靖南王府的人质! 如此环环相扣的计划,最后的结果就是兵不血刃的破局机会,而以贺刀王的性格,徐崇真猜到他也绝不会吝啬痛下杀手嫁祸悉檀寺,直到这件事变成一团最有利于平西王府利益的乱局! 徐崇真不得不怕,也不能不怕! 嫁祸于人、混淆视听都是妙计,可如今他们身处其中,结果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自己恐怕要承受平西王府、靖南王府两大势力的联合绞杀! “怎么能如此行事!我……我做不来……” 简福双眼无神地看着屋中,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将他包围,可身边更加荒谬离奇的场景并没有断绝。 他看见门口的老僧在急风骤雨般的勐攻中摇摇欲坠,水磨金般的躯体犹如一尊残破的金刚护法像,而屋中质若幽兰的少女仿佛全然不知险境,静坐窗前的白衣模样,就像是一尊白瓷水月观音法像,心思都照见着池塘的丝丝涟漪。 几人忽明忽暗的眼神就像是暗澹的烛火,照耀的身影摇摆在明与暗的交界之间,脚下似乎还藏匿着一丝鲜血的艳烈。 平西王府的高手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们不知道老僧为何还在负隅顽抗,满月峰早已没有退路,他们陷入这样的险境又以少敌多,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可真要痛下杀手,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而这一切何去何从,竟然只取决于须臾之间某个轻飘飘的念头…… 寂静与癫狂的界限越发模湖,贺刀王持刀再次斩破山房残垣,满地都是升腾尘埃却难以落定,残房都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垮塌,把超然世外的白衣少女彻底掩埋在其中。 但他们恍忽中,却看见屋中的白衣少女在那刻从岑寂中解离,扬手挥洒出一片云气,仿佛飘飖天门正在他们的眼前訇开……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见五陵豪杰墓 偏僻山崖上倒塌了一座建筑,响动不会比库房烧断一根柱子的动静大上多少,然而当江闻赶到山房的时候,弘辩方丈已经带着人先来到了此地。 悉檀寺的和尚让开一条通路,江闻脚步轻健地从中越过,正对着化为一片狼藉的废墟,弘辩方丈低头诵经,和尚们也各个神情紧张,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江闻身上,只是江闻的脸上,始终看不出一丝情绪端倪。 旁边的僧侣各个沾染着烟熏火燎的痕迹,神情还未从库房失火的慌张中平复下来,随之就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局面,他们可能设想过各种可能,但应该没想到江闻会回来得这么快。 “阿弥陀佛,都怪老衲考虑不周,被贼人趁虚而入……” 弘辩方丈面容悲苦地终于开口,仍旧试图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他此时很担心安仁上人的安危,但最担心的还是江闻骤然失去理智——若以江闻的武功狂性大发,恐怕整个悉檀寺都将变成无间炼狱。 可江闻没有说话,神情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废墟,在外人眼中,这模样仿佛是被大灾摄去神智一般,许久都未能从震惊中挣脱。 弘辩方丈担心他的安危,伸手想要推醒江闻,却被一支白皙强健、线条完美的胳膊所遏制住。 “大僧稍安勿躁,江流儿施主并非恍惚失神,你看他专心的模样,分明是在思索搜寻才对。” 弘辩老方丈转过身,发觉妙宝法王竟然也跟着上了山。 这位藏地喇嘛用流利的汉话解释着江闻的行为,并给僧众们送去了一些积极的心理安慰,“小僧先今日江流儿施主在华严三圣殿说禅,因察觉到了山上有变故发生才匆忙赶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追随在妙宝法王身后的喇嘛,此时更对这位活佛敬若神明,他们都清楚看见,是妙宝法王以神通感知到山上有事发生,才转述给江闻要他快些回来。 但些许安慰,并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帮助,因为不管是江闻平素自称、还是所有人的认知,都表明他们是靖南王府的人,山房中独居的少女传闻更是靖南王世子的意中人,如今她不明不白地遭遇了贼人袭击,惶然被人从庙中掳走,这事情放在哪里都不可能善了。 “江流儿施主,是否有什么发现?” 妙宝法王对江闻的态度颇为亲切,见他凝神打量专注之至,缓缓上前询问,但江闻只是挤出一抹疑色,便缓缓靠近这座坍塌为废墟的房屋,蹲身在瓦砾中翻找——这让悉檀寺僧众的心里更加没底了。 山房的南墙明显有遭击打碎裂的痕迹,破拆之后又有一段墙体屹立于废墟之中未倒,说明这里是最先被外力摧垮的地方,而非如其他墙壁那般,属于被梁柱摧折牵连到的脆弱结构。 几块断裂的青砖就在不远处,切面光滑断口细腻,再结合榉木门框上深刻可见的刀痕,很明显是被人用沉重的刀口劈砸而成,而这座山上兼具这样刀法、膂力、狠劲的,江闻便只知道“雁翅刀”贺刀王一人,对方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他心里此时已经有了定论,这些人也堪称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还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自己的软肋。 但江闻担心的,和别人想的不尽相同,骆霜儿安危固然堪忧,却未必是落入了对方手里。 江闻出门临行之前也有所防范,因此已经委托安仁上人在附近护卫,所防的就是有人不开眼搅扰作乱。 以江闻的眼光判断,安仁上人的一身武功并不算弱,遇袭纵然无法取胜也足以御敌坚守直到救援,可惜平西王府的出手狠辣无耻,竟然用上放火这样的手段扰乱视线,把众人注意力给彻底转移了…… 有些事情外人不清楚看不透,但江闻此事的思路向来冷静清晰,没有被眼前化作一片废墟的惨烈状况,轻易地障住耳目——如今消失的不仅是骆霜儿,还有安仁上人,如果说贼人是为了掳走骆霜儿,来要挟江闻或者谋求其他利益,那么就不可能会强掳一个又臭又硬的老和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现场打斗痕迹相当完整,地上是一道道足踏发力的脚印,步法也各有特点,江闻甚至可以借此在脑海还原出四人围攻老僧的场景,可江闻即便细细搜索过,也未发现安仁上人的血迹残肢乃至于任何一人的一道血迹,这就和踪迹全无的现场产生了相悖。 话再说回来,骆霜儿如今内伤已经痊愈,身具来历诡谲的寒山内功,拳术轻功都属上乘,她前两天又学会了江闻前两天教授给她的秘传刀法,也并非是和尚们眼中的娇弱女子,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因此如今最大的可能并不是贼寇掠人得手,而是安仁上人以寡敌众自知不敌,因此带着骆霜儿溃围而出,就此逃进了峰后的深山密林之中,贼人因此也追踪而去,只留下一片狼籍。 根据这个推论,江闻很快就在废墟之下翻查出几道逶迤而去直入山林的足迹,数量与方向正好符合江闻推断,悉檀寺的和尚们也先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紧张表情终于变得缓和下来。 “脚步是在山崖的另一侧消失的,贼人一定是从这里翻山越岭而去的,事不宜迟,江某现在必须追踪一趟。” 江闻不愠不怒地找到了弘辩方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是江某对鸡足山知之甚少,贸然前去容易迷路失道,方丈可否派个人为我指路?” 此时,进山一事已经势在必行。 平西王府如此阻挠的行为,江闻完全可以理解为对方不希望自己把斗法继续下去,至少早日结束悉檀寺的纷争不符合平西王府的利益。 事物要从两面看待,敌人越在意什么就代表越怕什么,更意味着自己击中了对方的软肋。从目前来看,平西王府是希望妙宝法王能借势拿走《华严大忏经录》,而不愿意看到悉檀寺留下翻盘的可能,因此对于自己着重看待也情有可原。 如今平西王府已经放出杀手锏,自己却未必没有爆炸招——只要能早日找回骆霜儿,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弘辩方丈略微迟疑地看着他,对于江闻此时的想法并不意外,可他视线打量着四周的僧众,却只查见到了一张张惶恐不安的面容,于是也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大僧,此事有什么难处吗?” 妙宝法王如是询问着,显然也感觉到了氛围的急促,周遭即便在正午明媚阳光之下,似乎也有一股阴森凉气在人群之中窜动游走。 弘辩方丈艰难地说道:“二位有所不知,满月峰背后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路直通鸡足山阴的溪谷幽径。况且那里密林环绕山路混乱,子午二时又有瘴气出没,诸多灵异防不胜防,至今已经数百年没有活人踏足,冒然前去恐怕是凶多吉少,檀越或许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江闻未曾动摇决心,继续皱眉问道:“方丈,道路难行算什么难事,悉檀寺里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认识山路吗?” 弘辩方丈慨然叹息道:“何止悉檀禅寺,便是纵览鸡足山中,也只有我那安仁师弟,敢言能在鸡足山阴攀登来去自如……” 江闻听完之后,对自己的判断愈发笃定,也更加坚定了进入鸡足山阴的打算,于是固请在三,只是弘辩方丈左右为难,似乎始终找不到可行的方案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弘辩大师有心救人,何不让老和尚来带路?” 人群中响起一声苍迈的应和,是一名游方僧打扮的老和尚越众而出,对弘辩方丈和江闻自告奋勇道,“施主,还记得老衲否?” 直至老和尚拄着颜色青莹的竹杖来到近前,江闻才发觉这人有些面善,于是神情中显出了些许诧异。 “大师,原来是你呀?山下一别还以为你就此飘然远去,没想到会在山上重逢!” 对面这个老和尚与江闻先前有一面之缘,这段缘分说多不多,可正是他在山下大发慈悲地让出了空心古树,才给江骆两人有了个栖身之所,不知为何这么一段时间不见罢了,老和尚的面容竟似更加风霜憔悴了。 “原来是南宁崇善寺的青竹长老!” 弘辩方丈连颂佛号,显然也认得这个打扮与寺僧不同的老和尚,连忙开口说道,“长老常年在鸡足山深处静修,本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近来苦修本就伤身,不修养妥当怕是有性命之忧,老僧如何忍心开口。” “渡人事急,哪管得了这么些许!” 见青竹长老态度坚决,弘辩方丈向江闻解释了一番原由,这位来自广西的青竹长老,二十年来在山中潜心苦行,以减外道烦恼炽然之火,这些年来受冻、挨饿、拔发、卧荆无所不从,平日也曾深入鸡足山阴忍苦修炼,不餐不饮令人敬服,但是这次苦行刚过,若是强行进山极易丧命当场。 听到这样的解释,江闻也只能按耐下刚刚激动起来的心情,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方丈,那就让我带施主前去吧!” 清澈明朗的声音响起,夹杂的呼吸声还稍显急促,又见一个小沙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竟然是消失了几天不见的品照小和尚。 大净老和尚带着品照来到了崖前,他对着江闻灿然一笑,“施主,鸡足山阴的路千奇百怪,眼下除了安仁大师,应该就只有这个孩子知道了。” 弘辩方丈眼前一亮,抓着品照的手感叹道:“回来的好呀!品照!” 青竹长老也微笑颔首道:“阿弥陀佛,我倒忘了这位小师父也是个合适的人选。老和尚我年老体衰,还怕耽误了脚程,有此等上佳人选最好不过。” 然后这个老和尚又抛出了个重要信息,“我知道一条路可以直通谷底,今日便带各位抄近路下到山坳,也算略尽绵薄之力。” 江闻喜出望外,感叹自己总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起来,眼下从刚才的一筹莫展到现在人才济济,可谓全是意外收获。 如果没有这些助力,江闻知道进山可不是一件小事,神农架本没有野人,迷路的人多便有了。 一旦在山里迷路失途,就算上走上几天几夜也未必能出来,自然是向导越靠谱越好,品照又年轻力壮、步履矫健,想要追上前面的人必然要轻松许多。 “江流儿施主,小僧也与你们一同前往吧。” 这一次声音响起,自告奋勇的人更令人意想不到,竟然是方才侍里一旁的妙宝法王,此时竟然也主动掺和进了这件事情里。 江闻略带疑惑地说道:“法王,此事本就是江某私事,本不必如此劳烦。” 但妙宝法王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此言差矣。江流儿施主若是不安,则小僧也未必心安,江流儿施主若是不顺,则小僧也难独善其身,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江闻静静听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妙宝法王一眼,只觉得眼前这个喇嘛看着纯真,未免也太过于通宵人心了。 妙宝法王会这么说这么做,分明是看穿了有人在借自己对付江闻的事情,自古飞鸟尽良弓藏,一旦江闻造就的均势消失,下一个被针对的难免就是自己。 当下万众瞩目的矛头仍旧集中于汉藏论佛一事,妙宝法王不想当别人手里的枪,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告奋勇一同进山,让两边的主力同时消失,幕后黑手再有什么算盘也打不响了。 果然,这次连一旁的弘辩方丈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那就有劳法王同行了。” ………… 满月峰背后的山路弯曲狭窄,直上直下犹如悬天之梯,这是广西和尚青竹长老口中的捷径,也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道,从这里下山速度固然要快上许多,但换做寻常人等怕是根本无法通行。 身旁的山间景色此时也奇异非常,只见山头云霞蒸腾将雨未雨,白练般的云气从山谷中振翅高飞,纷纷凝结在险峰崖壁之间,围绕着怪岩乱石暂住,丝丝缕缕袅袅缠绕。 几人攀岩而下的时候,就像是行走在云端,只要有云雾飘荡过去,山崖草叶绒毛上就会挂上淡淡露珠,几人呼吸间也都是潮湿闷热的水气,抬头望向前路,只觉得茫茫漠漠如坠云雾。 幸好这支入山寻人的队伍,是由江闻、妙宝法王、品照、青竹长老组成,品照与青竹长老手脚并用身如猿猱,自然能在艰石之间通行无碍,而妙宝法王则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轻功造诣,在险峰间窜行的速度竟然不比江闻慢上分毫。 鸡足山的山势陡峭而起,几股山岭宛如鸡爪般岔立,山尾则合成一股最为险峻的山脊,高耸入云以形盛闻名于西南边陲。 在天开佛国之中,鸡足山全山更有奇山四十,险峰十三,崖壁三十四,幽洞四十五,溪泉一百余,世间有阴有阳方是相生之道,高大险峻的山岭造就了一方朝阳辉煌的寺庙建筑群,也投下了深深阴影遮挡住深藏于影缝的峡谷溪流,潜藏着不知底细的所在。 江闻亲至才知晓那照不见太阳的地方人迹罕至,竟然遍布着超乎寻常的热带雨林,生态环境几乎原始蛮荒,无数巨大的树冠相互接连合为一片,前后明明只是咫尺之遥,就已经宛如黑夜般晦暗了。 “鸡足山阴竟然是这样的面貌,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面前大树参天遮蔽阳光,随处可见手腕粗的绞杀藤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树丛间几株鲜红色的怪花比人还高,更有不知是鸟兽还是虫蚁留下的、用叶子织成的圆球挂在树上晃动,纷纷幻化成廊柱门楹与大红灯笼恭迎贵客。 江闻缓缓赞叹着眼前所见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哪怕穿越到侏罗纪时代,所见也不过是眼前这样的庞然场面,凡人置身之中瞬间化为一粟,生不起哪怕一丝与至伟造化对抗的念头。 “这条捷径比常路更加荒芜,大家多加小心就是了。” 按照青竹长老的说法,这条路与常路的交接点正是他口中的栖身之所,一路上也如他所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因此几人越走越深,伴随着耳边怪鸟与毒虫的间歇鸣叫,保持着一种不寻常的沉默。 江闻偶然间也曾抬头看过,觅得许久才有的一处枝叶没能遮蔽的天空,但满眼所见都是深暗的覆压山崖,层叠而起仿佛要倒塌下来,身躯翳遮下让人窒息的影子,而先前伴随着他们下山的道道云气,此时陡然一变,宛如宽厚白帷倒悬在头顶,似乎正伴随着愈加密集的锣鼓点,向他们的头顶笼落而下。 “江施主,上头的云气就是山谷间的瘴气所化,平素没有害处,唯独降落在谷底时会杀人于无形。幸好瘴气只在子午二时出没于鸡足山阴,如果我们没能早点找到人,就必须提前找地方躲避瘴气毒害。” 品照预先对江闻解释道,而江闻也听得很认真,完全能理解这种“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壮观景象一旦剥离了浪漫色彩,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自然恐怖。 品照随后又深吸一口气,指着背后湿滑生苔的山岩说道道:“施主,这里面道路难寻,不管去那里一定要确保能看见满月峰的山壁,最好能紧贴着山壁前行才不会迷路。安仁大师若是无恙,也一定会和我们走一样的路线。” 江闻轻轻点头,转头又看向气喘吁吁的青竹长老,他毕竟年老体弱积劳未愈,倘能保留体力重新沿小路爬上山崖,就已经是件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阿弥陀佛,老衲无甚大碍。如今要想进入鸡足山阴搜寻,必须要找到一处落脚点才行,正好老衲知道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所在,几位便随我前来,随后老僧就不耽误各位了。” 青竹长老调匀喘息之后,手握竹杖便上前开路,江闻没想到这老和尚的苦行会如此硬核,居然是跑到原始雨林里荒野求生十天半个月——怪不得他会把住在空心古树都当作修养散心,两相比较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青竹长老作为资深驴友,计划的事情堪称深谋远虑,几人出发的时间已经是在下午时分,赶到山下时日头更是开始西斜,如果耽误下去待到天黑便寸步难行,确实需要谋划好一个地方作为大本营。 “好,我们就按青竹长老所说的做,大家路上也要注意搜寻痕迹,看到草木倒伏、树枝折断的地方就多留神。”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往前走去,青竹长老手中的竹杖此时妙用无穷,既可敲岩探道又能寻径开路,而江闻手机里的韩王青刀也来上了用场,被拿来劈砍丛生的沿途荆棘,几人慢慢向无人问津的深处走去。 几人行行止止,青竹长老终于带大家来到了落脚点,只见昏暗的视线依旧,而远处的密林数量则稍微减少,林地间无规则地长出许多粗壮的奇特矮树。由于此处山形不见平缓,而更多的灌木正笼罩缠绕在四周,化成了一道道翠绿如墨的苑墙,阻挡住登徒子夜半窥墙的唐突。 “这就是必经之路,各位可以开始搜索,不用担心老僧,待我恢复体力就会自行回去。” 在这种原始野蛮又莫名协调的氛围中,江闻走近前去仔细辨认踪迹,很快发现眼前出现的事物不止是看着像围墙,分明就是一堵堵爬满绿箩薜荔、藤蔓交织缠绕的残垣断壁,以一种奇异而古老的方式相互依存着没有倒下。 他发出一声惊呼,就像在稀烂陶泥里找到了瓷器般惊讶,再仔细看去,他发现这片诡异雨林中四处都是雷同的绿墙,本该是石础、阶陛、屋脊、门阙的地方,如今都变成了攀爬繁衍的培养基! 若这些建筑放在今日也足以称之为宏伟,可繁华落尽之后竟然只觉得是如玉肌肤溃烂,最终剩下一具覆满墨绿尸斑的曼妙骸骨,与眼前侵略性极强的蛮荒化为一体了。 “施主,这里原本是前宋僧人建下的寺院遗迹,数百年无人修缮而委为一地尘埃,只剩这些孤墙尚未坍塌干净,只要搭起草棚还可以勉强栖身。” 恍惚间前宋僧侣留下的古迹就在眼前,江闻似乎能看见当初和尚们筚路褴褛入山弘法的身影,可恍惚间一切又都消失不见,因为妙宝法王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停留在一棵稍显怪异的矮树面前。 “法王,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吗?” 江闻也上前想要查看,妙宝法王正轻轻伸掌拨开了矮树的枝叶,露出底下被覆盖许久、早已斑驳的浮雕刻像,古怪的线条正盘绕其上。 “江流儿施主,此图虽然早已漫漶不清,但小僧认出这是佛本生经中的故事,刻的是释迦如来骑白象投胎图……” 江闻和妙宝法王对视一眼,都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赶忙又拨开了其他地方的藤蔓,发觉这些粗壮石柱的雕刻图案不尽相同,石刻也已经脱落,只剩下顶盖依稀可辩,但大多是骑青狮的文殊菩萨和骑白象的普贤菩萨,两位菩萨中间也必然雕有一座石门浮雕赫然在目。 后面的话不需要说太多了,江闻从青竹长老隐晦的表情、和妙宝法王凝重的表象也能猜到,石塔上有此雕样绝不是普通石幢,合当是舍利塔的风格。 而眼前的“矮树”形制大同小异,绵延到密林深处,粗算起来的数量不下百座,也就是说眼前密密麻麻耸立在林子里的,是无数葬身在鸡足山阴数百年,至今不见天日也无人知晓的和尚遗体! “施主不必担忧,前宋僧人当年不知为何尽数丧命于此,残余僧众为他们火花立塔,故此留下了许多的舍利塔。老僧二十年来屡屡入山,为的也是收敛这些佛门先人的遗体,以告慰在天之灵。” 青竹长老出言劝慰几人,以图化解众人心中的不安,可眼前的诡状随着发掘更加明显,比如附近的舍利塔雕刻粗细差别很大,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匆匆雕刻而成,手法粗疏简陋到令人发指,更像是万分着急地就要将人入葬其中。 “快来看!这里有一具尸体!” 可紧张的神经还未放下,就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品照的呼喊声,几人连忙往前赶去,发现一棵参天大树底下地上赫然仰躺着一具尸体,右手曲弯在怀中自己想要掏出暗器,生命却无声无息地永远终止在了这一刻。 妙宝法王熟视之后笃定说道:“不对,这具尸体至少已经死去月余,裸露骨骸都遮不住了,绝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人。” 江闻也点头示意道:“骨骼粗壮且有多次击打痊愈的痕迹,看样子应该是平西王府先前派来的高手,要到这里突然毙命,死因不详。” 三人正在树林中端详尸体,试图找到更多的线索,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不寻常的响动传来,似乎有什么凶猛的生物正在急速扑近,脚下树枝纷纷被踏断压碎,姿态扭捏诡异,竟然有一个血刺呼啦的怪影,从草丛里扑向了调息静坐的青竹长老! 妙宝法王的身影接连闪动,与江闻一左一右分道进击,使出一招浑烈的拳掌之法,气势如棒如柱如屋如山不断吹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竹长老救了下来,却发现这个血迹斑斑怪影倒飞入草丛之中时,口中还发出气若游丝的呼救。 “他们都疯了……快跑……”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饿死填沟壑 随着骤起发难的血人被击倒在地,江闻竟晚了一步才赶上左侧进击的妙宝法王,此时对他浑然天成的招式展现出了十分兴趣,但刚才呢喃呓语的血人显然疑点更盛,因此嘟囔完毕,还是选择先摸进了草丛。 “想不到法王的功夫不弱,江某倒是看走了眼。” 妙宝法王穿着的僧衣华贵,此时也毫不顾惜地穿进荆棘丛中,循着动静一同前往,一边对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小僧不懂得什么武学。佛法中有神通无数,这都是佛法奥妙。” 地上酾洒的鲜血清晰可见,两人不需多么费力,就找见瘫倒在草丛中的血葫芦。这人的形迹潦到难以辨认,嘴里不停地嚷着“疯了疯了”的言语,似乎被某种变故给吓跑了心智,方才又被妙宝法王的澎湃巨力击中,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看来这人已经废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还是先救人吧。” 江闻掌心推动,先把存留不多的真气渡过去一道,让九阴真经疗伤法门沿着任脉推入气海中,避免这个在鸡足山阴堪称珍贵的活人,就此暴死在内伤之下。 见此人呼吸逐渐平稳,江闻才微微一笑,眼角瞥见妙宝法王表情凝重地低呼佛号只称罪过,如今的慌张与刚才的果决判若两人,心中满是不解。 青竹长老只是受了一惊无甚大碍,品照小和尚也已经赶回来守在老僧四周,留神注意一切风吹草动,不一会儿草丛轻响钻出来人影,品照等见到是江闻二人回来,才算艰难地缓过一口气。 “咦?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喘气?” 品照一脸正经地说着残忍的话,但血人还在艰难喘气确实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即便经脉中有江闻渡去的疗伤真气,他此时遍体鳞伤、流血斑斑的模样,身上又全是止不住的淋漓鲜血,怎么看都像极了下一刻就会咽气投胎。 妙宝法王出于愧疚地扛着血人回来,僧衣上也被点点血迹沾染,表情却慢慢恢复了从容不迫、应对一切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了也不过是轻风拂过、不染金身。 “小师父,这位施主行状看似惨烈,实则皆尚未危及要害。” 江闻缓缓解释道,“法王下手也是留了力道,旨在把人震开而非伤敌,否则就算他以完好之身接下这一掌,也不见得能够活命。” 闻言的妙宝法王投来钦许的目光,似乎很感谢江闻的开解,而江闻更好奇妙宝法王身上的秘密。 世上只要修炼过武功,就必然会留下痕迹,练拳脚骨骼粗大、习刀枪脚步有矩、善弓弩目光灼人、懂养气呼吸绵长,但江闻近距离观察过妙宝法王的行走坐卧,除了在雪域高原行走生活自带的身体健壮,全没看出什么习武的痕迹,模样也仿佛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康藏汉子。 可以这样说,除非像江闻自己这般,是靠着外物把武功提升到不可思议境界,其他人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妙宝法王按道理,也不应该拥有这样精妙而浑然天成的拳掌功夫才对,难不成藏地传闻中的“醍醐灌顶”还能作用在武学上? 那不消多说,江闻肯定会这个秘法骗出来,再把自身功夫打包扔给小石头,省得大徒弟成天用体验派学习法,日夜折磨自己这个老师父。 但很快,江闻就把这种离奇的想法抛之脑后,因为他想起了另一门类似的武功,其实也能做到不露武学根基。 当初《神雕侠侣》中天竺高手尼摩星,就精通出自佛经的一门释氏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 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本只是则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但天竺修炼三轮七脉的瑜伽之法也十分神奇,有武学之士研究出一门外功,让人从轻到重锻炼,逐渐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 比如尼摩星的武功博而不专,当初江闻却亲眼见到他能手持一块巨石,与练成《龙象般若功》、身具十龙十象之力的金轮法王较量,乃至在力量上令金轮法王手足无措。 江闻自己的话,本来是看不上这种健身房练死劲儿的功夫,肯定不如自己松活弹抖来的巧妙,但现在看来,妙宝法王的藏密一脉自莲花生大师入藏起,就与天竺的渊源甚深,他估计是也从瑜伽术里,不知不觉地领悟到了类似武学。 “江流儿施主,为何一直看着小僧?” 妙宝法王被江闻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出声询问,还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江闻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把注意力又转回躺地上的血葫芦身上。 “没事。我总觉得他身形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江闻一边说着,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清水激面,慢慢把他脸上的凝着血的头发丝化开。这样做很快就露出一张惊惧痛苦万分的面容,顿时除了青竹长老外的三人,都陷入了某种交头接耳的沉思。 “确实眼熟,我应该也在哪里见过。”品照也点头称是。 最后反而是妙宝法王熟视之后认出了对方:“如果小僧没认错,这位应该是平西王府之人——平日里他在悉檀寺内佩剑行走,故而有些印象……” 讲到“佩剑行走”,江闻和品照此是否恍然大悟,面前这个血肉模糊的家伙分明是“八仙剑客”徐崇真的师弟,平素形影不离地跟在师兄左右,也曾在鸡足山下、凤尾村外和江闻交过手,故此江闻对他的身姿更加眼熟。 “我想起来了,他好像叫做徐英风……” 江闻早就暗中打探过平西王府人马的底细,此时融汇贯通浮现脑海,连忙蹲下身检查起了细节,将对方从可用的道具,变成重要解谜线索来对待。 江闻凭着久病成医的医术一阵翻查,眼中精光闪现,忽将血人后背的全部衣服撕开,展现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恐怖景象。 “这样一身伤势都没触及要害,扑向青竹长老的动作又相当敏捷,江某刚才就觉得奇怪了……你们自己看这里……” 血人背上和身体遍布着大大小小、坑坑洞洞的啃咬缺口,撕咬伤口延伸至皮下脂肪组织,但鲜血涌流之后又能凝固,这才没有像动脉出血那样休克,可不管怎么说,这样皮肉一块一块被活生生咬掉的疼痛,也已经足以让人想想就头皮发麻。 “这样的伤口,不像是剑刺刀砍造成的……血肉能撕扯得这么凌乱,更像是被利齿咬住后上下跳窜,在这个过程中穿透肢体肌肤……但加害者既不毙敌,也不像野兽噬人为了吃肉,简直是跟吸盘一样贴着,只求把血肉吮吸出来!” 江闻化身法医进行检查,逐渐说出一些惊骇证据,“怪哉,这鸡足山阴里到底有什么怪物!” 藏地医术也有妙处,妙宝法王郑重万分地上前拍打推拿、行功理气,想要试图将徐英风从昏迷中唤醒,但不管怎么施为,对方都只剩一口浊气,始终难以恢复神智。 江闻慨叹着劝解道:“不行了,他失血过多只能靠他自己修养。幸好临行前弘辩方丈让我带了金疮药来,不然光是伤口化脓感染,他就注定要死在这片密林里。” 品照神情有些失落:“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断了,也不知道他嘴里到底说的谁疯了……” 江闻却神情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倒未必,品照小师傅,有的时候死人比活人好使,毕竟死人是不会骗人的……” 品照很想辩白一句徐英风还没死呢,但话到嘴边,眼神顺着江闻指引的方向也显露出了惊异的色泽。 妙宝法王则神色凛然,隐约察觉到前途严峻,主动对品照说道,“品照,弘辩大僧临行曾经交代,小僧此行定会护你们周全。” 敏锐的人自然已经察觉到不对,江闻也知道前途艰难,两人齐齐看向青竹长老,老僧也意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阿弥陀佛,老僧自然明白。此行再其次深入,老僧只会拖累各位,不如将这位受伤的施主交给我照看,各位自行其事便是,待老僧修养完毕,便带着这位施主从脊岭侧路返回,无需挂虑。” 江闻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那就有劳长老了,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撕扯下来的衣物,把徐英风的手脚用捆猪同款的方式,捆扎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在青竹长老啼笑皆非的表情中站起身,看向身边的两人,朝着徐英风洒落血迹标记出的方位走去,身后只剩下盘坐原地的老僧,还在念诵经文,向佛祖祈祷众人的平安。 ………… 鸡足山阴的密林坎坎坷坷,幽深曲折之处不可见底,四周又被浓重山雾锁笼,每迈进一步既要辨明幽暗方位,还要对抗遍地荒草藤蔓,几人像是在泥潭里穿行。 幸好徐英风走过的地方,已经在叶片树杈间都洒下了血迹,略一搜寻就能反溯到源头,想来这个平西王府中人所来的方位,就一定留着骆霜儿和安仁上人的线索。 “施主、法王,我刚才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那根本不是活人和野兽能够咬出来的。” 品照忧心忡忡地说着,一脚踩进了几至膝盖的深草之中,带出一蓬新鲜的泥水,“嘴巴能咬出那种形状,说明有个突出长嘴、咧不开牙。山下的桑尼婆婆告诉我过我,山里有个东西脑袋跟黄麂子很像,却长着人的身体,干瘦到只剩下了一层皮,所以叫做‘干麂子’……” 江闻在前面勤勉地开着路,此时也搭话道:“嗯?上次还想听你说起过,那是一些被地下的土金气所养,身体不坏不腐、似人非人的僵尸对吧。” 江闻上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在石洞药池遇险之后,老和尚坦明寺中出没怖惕鬼,小和尚却说那是石缝里爬出来的干麂子,两人各执一词,却似乎能感受到土生土长的山民们,对这种怪物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 品照略带恐惧地看了下四周:“施主有所不知,干麂子在别处的话,只消见到阳光便会化作难闻黑烟消散,偏偏在鸡足山阴常能三五成群出没,掠食家禽人畜,如果落单之时被围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皱了皱眉,听他这话,似乎鸡足山阴与别处仍有不同,也不知是地脉磁场产生的变异,还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深林致使,但结合刚才废弃佛寺满地舍利塔的恐怖景象,他也总能察觉这块地底下,涌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 妙宝法王此时幽幽开口,介入了这场怪力乱神的对话之中。 “大日如来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未必人人皆有缘善法,如断善根、恶业重之人,则称之为阐提,此人无缘得到佛理趣旨,最终沦落于恶道苦海之中。” 他随手整理形装恢复宝相,继续说道,“更何况娑婆世界有无数烦恼围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堪破则会深堕其中,再无拨云见日之机。” 江闻转头看向他,听出话中还有深一层的意味,便把问题抛给了年轻喇嘛,想看看他有什么卓著新颖的见解。 “法王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莫非也听过这类故事?”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诚然。小僧曾与康藏之中往来的马队相遇,一个贩茶砖的马队首领早年挖矿,故此与我谈起过,这些干麂子原初并非是什么鬼怪,很可能只是一些遭遇矿难被困地下,历经千辛万苦、瘦的不成人形才逃出地下。” “马队首领说,干麂子为了能从地下出来,常长跪着求人将它带出去,但见到了千万不能心软,甚至还要将他们缚住了紧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来,否则就会被他们给害了。” “不是鬼物,为何要如此残忍?”江闻疑惑道。 妙宝法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江流儿施主,小僧也知道此事颇为骇人,马队首领更不肯明言。但再仔细想想,这些遇难矿工在地下饿的形销骨立、两眼赤红,那时为了活下去早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你仔细想想,最后能活下来的那个人是靠什么维生?而能够不顾一切做出如此事情的’人‘,又能否称之为‘人’呢?” 江闻听完沉默良久,逐渐明白他口中“断善根”、“恶业重”,并不是什么原罪论般的空话,而是人在做出某些极恶行为、经过某些酷烈经历之后,心中维持脆弱人性的那一根弦被打破后,因缘际会出现的结果。 试想在幽幽地下的深邃矿井中,忽然传来了叩壁求生的微响,矿工们壮着胆子循声开凿,终于发现了一处坍塌毁坏的矿道残段,角落里蹲着一个形销骨立宛如骷髅的可怜人。 佛祖菩萨保佑,矿工们看见的是红通通的一双眼,饥渴癫狂浑然一体,他们那时握紧了矿镐,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他们所看见的东西再怎么像人,也必须是干麂子,只能是干麂子——因为他的脚下散落着一根根布满牙印的白骨,和凝结成黑墨状的溅射血迹…… 诉说着一切人世险恶的妙宝法王,此刻仍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外表仪态堪称丰神俊朗,与语言中的晦暗形成了一种极大反差,仿佛真是佛陀亲手授予他智慧,把能够包容世间美丑、看透万物真相的智慧放入他脑海中。 所谓被五金之气滋养的僵尸,恐怕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说辞。真能养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矿下朝着五金挥镐劳作的,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僵尸。 沉吟良久,江闻才从走神中醒来,苦笑着问道妙宝法王。 “法王,我听人说这是干麂子,又有人说这叫怖惕鬼,依照你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郑重无比地说道:“悉檀寺中的怖惕鬼、鸡足山阴的干麂子,小僧看来都是一个东西。江流儿施主,你可知道这些我是怎么得知的?” 江闻摇了摇头。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华严三圣殿,在殿中所见到的石狮石象,已经年岁古旧异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扰乱的缘由。” 妙宝法王年轻的脸上满是凝重,再无先前的从容写意。 “而今日走入鸡足山阴,从佛寺舍利塔图样中,才明白石狮石象便是来自这里,也就是你们口中前宋僧侣们的遗留。悉檀寺高僧应该是想要化解鸡足山阴的恶业,可佛法无边终究也会招致魔念。” “因此鸡足山阴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没的干麂子。悉檀寺中的干麂子,分明就是鸡足山阴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这番见解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也打破了江闻夹在佛经鬼怪和云南民俗之间的游移。 正如妙宝法王所言,如果不考虑鬼怪之事的真伪,只要补上了鸡足山阴无数荒废佛寺这一块拼图,似乎就能解释两边鬼怪出现时间的差异,而线索更骤然凸显,一齐指向了前宋时期,那群不知为何执意入山的诡异僧侣们。 在异样的沉默中,三人都在反复咀嚼着内心的五味,路上徐英风留下来的血迹也逐渐变得淡薄难寻,莽幸好此时林中迎现出一条很难识辨出的羊肠小道,沿途周遭都是清晰可见的脚步踩踏痕迹。 走到这里,品照说他们已经来到进入鸡足山阴的正路,徐英风的血迹变淡,也代表着逐渐接近那身伤势的案发现场,此时无需斑斑血迹指引,他也能知道前进的方向。 但他们三人都没有想到,线索会出现的比预料的更快,沿着路途才走出一炷香的时间,江闻就发现四周又出现了高矮各异的“怪树”,还有一堵堵爬满薜萝藤蔓的“绿墙”,规模顺着山势陡峭起伏,竟然比原先的废寺更加恢弘。 此时天色渐暗,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没有进一步线索很可能被困在夜色中,于是三人决定小范围地分头行动。 “嗯,那边又有一具尸体?” 品照仔细搜索后,发现大树底下侧躺着一具尸体,只是这次比起先前那具,腐烂程度更加严重,连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勘验不出来,身上的衣物也破损褪色,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新生蔓藤,就像无数只扭曲蜿蜒的手,正偷偷摸摸要将尸体拉入布满绿苔的地面。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位误入青山深处,再也没能回头是岸的苦命人,最后的归宿就是两手空空地偷偷死在这里,无人埋葬。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青竹长老之所以能发恻隐为这些宋僧死者收殓,也是因为这鸡足山阴暗藏着太多骇人听闻的惨剧了。 在江闻那边,却看见了几具身穿夜行衣、高度腐烂的尸体,心知又是平西王府里不知死活的武林人士,并未多做计较,可再往后找去,却在一堵断壁附近闻见了极为浓烈的的血腥味,血气直冲天际,招引来了无数的飞虫蚊蝇嗡嗡作响! 江闻果断纵身而起越过断墙,瞬间来到了一具从腰部断裂、仿佛被活撕开来的尸体面前,这死者直至咽气之前,还保持着极为惊恐恍惚的模样,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从那张血迹斑驳的脸上,江闻认出了他的身份,竟然是先前徐英风的师兄,也是被自己忽悠三人众之一的“八仙剑客”徐崇真! 死去已久的徐崇真一手虚握着赖以成名的白虹剑,一手紧攥宛如蓄力,但临死前的疼痛与恐惧打断了这一切努力,下半身空空荡荡肠子流了一地,再也没有生前坐看风云、老成持重的模样。 “好大的力气能把人活活撕开,到底是谁干的?” 纷飞的蚊蝇无数,此时已经开始列队围绕着来客,再加上血腥味刺鼻难闻,寻常人早就已经捂住口鼻走开了,但江闻是什么人,他可是连福州古墓里的腐尸都不放在眼里,眼下只是在疑惑,为何从死者脸上读出了一丝江湖人士才懂得的表情。 这表情江闻有些熟悉,因为在江闻以绝妙刀法破了他醉八仙剑时,徐崇真就曾经露出这样的微妙表情,绝不是单纯的恐惧惊吓所能实现的。 江闻皱着眉头蹲下身去,不顾血污仔细检索着徐崇真的尸身,突然发现他的手上有一道痕迹极不明显的创口,若不是以高绝眼光、精深功力检索,恐怕只会当成是芦苇茅草一类植物锐利植物的割伤。 通看之下类似的伤口一共三处,分别是徐崇真的左右手腕和喉咙处,其中左右两手都是细而长,唯独喉咙处短而深,力道极其巧妙地切断开了他的气管,再随后遭遇的,才是被撕成两半的狠手。 他明白了徐崇真的死因,并非外伤出血种种表象,而是他作为西南半壁数得上号的顶级剑客,被人轻松看穿并挥出两剑,一剑废掉了醉拳绝技,一剑破除了剑法杀招,最后一剑封喉不见血,将他的骄傲与自信撕得粉碎。 风平浪静之中,江闻的眼神猛然锐利,身上的气息如渊似海不可揣测,一再攀升到了隔空惊起鸣虫飞鸟的程度,几乎与死牢震慑赵无极、沸海死斗五羊时相当! 更可怕的细节出现了,江闻察觉到这门剑法的出手入势细节、用劲运行轨迹,全部贴合“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的口诀,赫然是有人以「破剑式」破解天下各门派剑法的。世上竟然还有人会独孤九剑! 密林之间风声淌过,枝叶摩擦沙沙作响,似乎有万千伏兵潜藏其中,江闻脑海里划过无数念头,想着眼前景象还有什么可以更恰当的解释,但死不瞑目的徐崇真还握着剑瞪着天,用早已涣散的瞳仁质问着自身的多舛命途。 破剑式早已挑断他的手筋,但凶手还是在杀人之后,把遗落在地的白虹剑又放回他的手上,给予了一种虚情假意又温情脉脉的尊严。 鸡足山阴的密林里,突然出现这样底细不明的高手,这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此时掺和进这一场闹剧之中,意图也显得尤为险恶,至少江闻不希望平西王府里,还藏着什么他预料之外的底牌可以用…… 突然间树丛外作响脚步,江闻以脚尖挑起白虹剑飞上半空,倏忽如戏法般被他执拿在手,流淌的剑意化作轻絮飘舞锁定了风动方向,只要有一丝杀机绽现,他就能神而明之地挥出一剑。 “江流儿施主,小僧在东边有些新的发现,只是情况不明未能深入,特来求施主一同前往……” 白虹剑剑锋三尺六寸,虹光飘荡在剑刃之间凝而不散,吹毛断发也未尝不可。 但即便被剑紧贴着喉咙,妙宝法王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嗔怒或者杀意,与先前急切求援青竹长老的模样截然不同,纵使江闻也不禁怀疑,世上难道真的有扶危济困普度众生、却丝毫不恤己身的人存在? “抱歉,是江某冒昧了。” 江闻收剑转身,没有向妙宝法王赘述刚才的发现,便随着他往东边的密林走去。 地上的石板还有些残存地面,踩在上面尤其湿滑泥泞,四周隐伏着奇形怪状的树木藤蔓,树木粗壮如椽柱,板状根如门槛般高横,正用千奇百怪的方式试图阻拦视线,而唯一能突出于视野的,就是那些残破荒废的舍利塔,纵眼望去此起彼伏,数量竟然一时无法估算。 妙宝法王所找寻的方向,似乎是一座更加宏伟也更加凋零的寺院建筑,但这一切他都熟视无睹,专注地走向建筑群背后的野地,止步于一座两侧开口的低矮石炉前,这里看着像是烧纸钱的地方,但炉体太大根本挡不住焚风,若说是烧制砖瓦的地方,又四四方方无法密封成型。 品照先前已经收到妙宝法王的呼唤,此时从另一侧匆忙赶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乱石杂木之间,远远望见两人才开口询问道:“法王,你带我们来的这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吗?” “施主、品照,小僧发现的这里虽说废旧不堪,却与眼前所见的遍地骸骨息息相关。” 妙宝法王双掌合十,袒露在外的皮肤不畏寒暑,漆黑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意,招手让他过来细看。 江闻意有所指地说道:“法王真是雅兴,怎么不关心救人,却对这些破庙如此感兴趣。” 或许以为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品照不解地看着妙宝法王,加快脚步想要来到低矮石炉边上,却忽然察觉脚下一道破碎的声音,随后脚底力道顿时,身体猛然一沉就要往下坠去。 此时幸好品照身手矫健,及时延展手臂,向四处抓攥可以借力的地方,试图卡住下坠的势头以延缓时间等待救援,但下一秒,连他手掌摊开触及的地面也开始猛烈垮塌,周身再无地方可以借力,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落! 江闻能看出眼前黑漆漆炉膛之中,还残留着些细碎的骨骼残片,边角更是散落着不成串的玉石念珠,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他发现品照姿势不对时,时间才过去不过数息,妙宝法王就已经如鹰隼一般箭射而出,身上华贵僧衣猎猎作响,被树木枝干刮出道道破损,只为舒臂扑向正在掉落的品照小和尚。 而就在妙宝法王后发先至、终于抓住品照手掌的时候,他脚下的土壤也摇晃分裂成黑漆漆的空洞,一个窟穴赫然在目,一股凝固如实质的恶臭气体冲霄而上,遮蔽住了眼前本就堪忧的视线,仿佛千百年前的凄凄寒夜被浓缩在了地下,此时不遗余力地想要挣脱出来! 江闻见状也施展轻功而起,双足连点倾倒的树干表面,左手甩出外袍系劳在洞外,也如扑兔鹰隼一般直冲入黑漆漆的洞窟之中,然而这处深洞竟然比想象的还要更深,江闻准备的衣物绳长度,竟然只够悬吊在半空之中,使他以一种俯瞰的诡异角度,与这处窟穴遥遥相见! 昏暗中,江闻遥见妙宝法王将品照护在了上方,以自己为缓冲座垫消解坠落的伤害,此时正挣扎着缓缓站起,品照安然无恙的代价是他右胁处有一道伤口正汩汩流血。 当鸡足山阴惨淡的阳光照射入窟穴内,勉强揭开这个诡谲世界的面纱一角,只见洞中宽阔平坦的土地上,正摆放着一具具覆盖着粗布的干瘪尸体,密密麻麻不可计数,其中横七竖八伸着的手臂已经像是枯树枝桠,轻轻碰触就会委为一地尘灰。 这样的尸体们来不及焚化,就摩肩接踵地胡乱堆放在窟穴内,洞内塑着的众多泥胎佛像纷纷残首断臂,早与这个尘封遗忘化为死寂的窟穴拧成一股绳,而绳子的每一条丝絮,都是曾经的一条鲜活生命! 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将磨洗认前朝 如林横陈的尸骸早已败坏得不成形状,似人非人的模样带来的是一种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恶臭尸气,更是熏得人两眼泫然。 经历变故之后,江闻已然能窥见深窖的底部,悬吊在半空中的江闻便不再迟疑,先是反手挥刀割断绳索,随后依靠轻功如大鸟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同样栖身于群尸遗骸之间。 “法王、品照,你们俩的伤势如何!” 品照显然是被摔懵了,如今还瘫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幸好呼吸脉搏皆仍平稳,只能等他慢慢复原。而妙宝法王情况就比较糟糕,先前竭力救人无暇旁顾,导致一根朽烂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进他胁间,划破了肌肤血肉,幸好被发达的肌肉群与骨骼所挡下,才没有伤及腹部器官。 “无妨,小僧方才危急关头,以拙火瑜加守御抵挡,伤势尚且无碍。” 拙火瑜加便是藏地的拙火定,也是妙宝法王为人熟知、精修多年的《那若六法》之一,它以人体“宝瓶气”为基础,收摄微细命勤气趣入中脉,与江闻的内功修炼参差仿佛,传说要赤身裸体在雪山修炼,功力高深者可以让十米以内的积雪全部溶解,乃至能用脐眼内发出火,点燃佛前的灯盏。 江闻来到近前,发现对方果然是以拙火瑜加抵消了跌落伤势,于是点穴止住对方的伤口流血,随后用僧袍捆扎住流血处避免感染,就算是匆匆急救完毕,妙宝法王也投来感激的目光。 “法王暂时不要用力,否则容易伤到内脏。哎,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不然品照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江闻一边疗伤一边感慨着,先前如果任由品照这样跌落深窖,他可没有妙宝法王这般收发自如的横练功夫,结果一定是殒命当场。 妙宝法王的做法显然值得钦佩,毕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时候,在场还没有人知道下面多深,又会隐藏设伏着何等凶险的机关陷阱,这名年轻喇嘛拼命救援的时刻,必然是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可听完江闻的赞扬,妙宝法王却一边检查着腰间那顶金丝黑帽是否完好,惭愧不安地辩解道, “江流儿施主谬赞了,小僧自从戴上这顶金刚黑帽,便决心要普渡天下之人,自然不能有所惜身……” 腰间的疼痛还在持续,妙宝法王原先圆满如佛像的面容也有所扭曲,但这样的疼痛似乎在救人的大喜乐面前被冲澹,因此继而涌现的,反是一股平静祥和的笑容。 江闻第一次在妙宝法王脸上,见到这般丰富而生动的表情,不禁也感叹眼前人向佛之心之坚定,恐怕不在世间任何一名释门弟子之下,原本对于藏地喇嘛的偏见也消融了许多。 “法王,江某如今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了。” 江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缓缓摇头道,“你也别怪我多心,我实在是曾经被人坑骗过,又对喇嘛心有余季,就怕又遇见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再拖着我要去见什么佛陀。” 妙宝法王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江闻的敞开心扉也由衷欣喜:“施主不必解释,世间机缘际遇本就不同。佛陀在世的时候以一音而说法,但听法之人的受用因恭敬情态、福报资粮不同,也会得出不同的结果,最终众生随类各得解。” 江闻忽然问道:“那么法王能否实话实说,有没有听说过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也先前曾经在清廷得到重用。” 菩提无分南北,和尚却分好坏,江闻这一路上碰见的高僧大德不少,邪门歪道也多,其中既有衍空这样杀人如麻的恶僧,也有妖僧客巴那样视人命为草芥的妖僧,江闻察其言观其行,此时干脆把实话都说出来,想知道妙宝法王到底值不值得信赖。 “客巴喇嘛?小僧曾经听堪布喇嘛听说过他,早年于我噶玛噶举派舍身出家,因行事离经叛道,后来又别投格鲁派去了。但这件事已经是铁蛇年间发生,换做汉地说法,就是崇祯十四年的事情了。” 妙宝法王将自己所知的事情如实托出,江闻也一边迅速勘合自己所知的消息。 首先,崇祯十四年就是1641年,推算来说客巴和尚以二十岁出家,到去年武夷山闽越古城丧命时隔近二十年,因此年岁也就是四十上下,这与江闻所见的基本一致。 其次,客巴喇嘛一心像要“拜见”佛陀,临死前将胸口人皮绘卷扔给自己,希望将真实情况转交给他的师兄,从年纪上来看,客巴与妙宝法王相差二十岁,他出家时妙宝法王刚刚出生,也不像是会有关系的样子。 基于这上述两点,江闻基本能排除妙宝法王与客巴喇嘛沆瀣一气的可能,除非对方有意要诓骗自己,还敢拿命来做赌注取信。 “法王,我刚才有点没听清楚,你刚才说的是崇祯十四年,还是崇德六年呀?”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决定再试他一试,看看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法王会怎么应对。 1641年既是前明朱由检的崇祯十四年,也是后金皇太极的崇德六年,这个说法要是放在外面不小心弄混,怕是要被杀头的。 “江流儿施主,你可知这顶黑帽乃是永乐皇帝赐予的宝物?当初永乐皇帝得观世音菩萨启示,下旨召见五代法王。” 但令江闻没想到的是,妙宝法王在此事上却表现得颇为坚定,并且再次拿出了那顶黑帽。 “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达,率领僧众先后在灵谷寺和五台山设普度大斋,为已故的明太祖荐福,因此得封‘妙宝智慧佑国演教如来法王’,故此也有了‘黑帽法王’的称号,两代衍替之间,小僧自然应当以明为正朔。” 如此明目张胆的叛逆言论,出现在一名宗教领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妙宝法王的语气神态都和平常无异,乃至于肢体语言也极力想要说服江闻也认可这个说法,从微表情上看,则完全没有虚伪做作的破绽。 江闻显得难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这么勇敢的吗,毕竟江闻所化名江流儿,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门客,正儿八经的清庭人马。 若是按妙宝法王的说法,耿家追根朔源的话,是不是得自称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义子、大明登州参将耿仲明后代,让福建连夜打上大明旗帜才对? 玩笑归玩笑,江闻知道妙宝法王看似单纯,智慧却远超常人,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儿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无暇袒露。其实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来密谈,邀小僧联手对付江施主,并承诺事后将小僧所求经文奉上。” 江闻冷冷一笑,在这种三方势力暗自角逐的形势下,谁能联络到更多力量、组建出更稳固同盟,谁就能碾压势弱的一方取胜。 只不过江闻有些疑惑,自己竟并未曾收到消息。身处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辩方丈命人监视,若不是凶徒点燃大火造乱,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掳走骆霜儿,真不知这夜到底是如何躲过眼线,与妙宝法王潜伏会面的。 ——看来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这些,暗处也还有人马在行动。 这就是平西王府与江湖势力最大的区别了。江湖势力但凡有三两把刀枪,就恨不得统统放在台面上供人道声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军万马,也能够羊装波澜不惊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风光无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单枪匹马杀进王府,结果恐怕不会比李行合那千刀万剐好上多少,哪怕侥幸逃脱,平西王府也有无穷多的手段能够对付其身边的人,最终就会像洪熙官那样家破人亡、众叛亲离。 江闻是个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从广州城尹始,他就明显察觉在这龙潭虎穴里,想要独身闯关已经变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余还要分身去照顾弟子故人,这便显得更加捉襟见肘,处处会面临窘境。 从近处着眼,如悉檀寺中的情况,如果他能多找几个高手暗中保护,那么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么上蹿下跳,最后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再从远处瞰去,面对着愈加云谲波诡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势,江闻自己也很难再坚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线,但他打心底里,又不希望武夷派变成其他那些乌泱泱的江湖帮派,于是些许抉择思索萦绕一直在他的心里,直到如今渐渐才显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随我前来,想必是知道《华严大忏经录》在我身上吧。”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点头称是,对自己的目的没有做额外掩饰,但是这样做的态度却让江闻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联手,肯定会告诉他经录被自己随身携带。妙宝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联手,在这次的事件里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这么一个武功令人不知深浅的藏地法王,江闻被人有心算无心,落败的概率无疑将大大增加。 可面对如此局势,妙宝法王显然是拒绝了平西王府投来的橄榄枝,在急难中选择站在江闻一侧扶危济困,乃至于从争斗中主动抽身,与江闻一同深入凶险万分的鸡足山阴救人。 这样的做法只会事倍功半,甚至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为了经录而来,过程中也没有采取一丝见不得人、要挟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轻喇嘛带着的浓浓善意,这就让江闻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恶感。 “哎,江流儿施主,平西王府带来的消息不仅如此。他们还名言平西王府即将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众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为千人性命而夺一人之生理,如今随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宝法王告诉江闻,平西王府并不是上门单单好言相劝,他们向来用的是软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里向妙宝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铲除异己的行为不顺利,很可能会选择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会血流成河了。 云贵不宁则攻打青藏,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感觉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样的操作。 妙宝法王对此没有解释更多,但江闻很清楚吴三桂这么做并不是在发疯。 早在顺治十六年,吴三桂来到云南后就有意图谋不轨,曾向洪承畴问“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无事而已”,吴对此心领神会。 这两个王八蛋显然是把“养寇自重”的技术发扬光大了,吴三桂老狐狸也不像耿精忠那个傻小子,还需要江闻点播才能领悟妙计,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边的可用之“敌”。 早先的永历、李定国勉强可以算一个,但现在永历现已经被打到缅甸旅游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敌,故而诚不足虑;而当地的丽江土知府木懿又是个聪明人,完全没有土皇帝该有的自觉,他在吴三桂来到当天“争先投诚”,次年被批准“仍袭土知府之职,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闹事也就无从谈起。 】 这两条路走不通,吴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视线,投向了与云贵一线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系指边地,因此“康藏”一词可以用来泛指“藏”以外的边远地区,甚至也包括云南的藏族聚居区,这些地方与云南鸡犬相闻,居住区犬牙交互,一旦康藏出现什么变故,吴三桂自负“万里长城”,继续领兵镇守也就顺理成章了。 再阐发下去,江闻突然又想明白了为何妙宝法王会对明朝正朔的说法如此笃定不移。 要知道青藏高原纳入中原的统治版图,时间还得从元朝算起,由于那里地处偏僻自成一体,统治者便很聪明地利用了当地特殊的人文格局,委托藏密教派进行管理。 譬如妙宝法王头上这顶黑帽,就是当初明成祖皇帝与噶玛巴建立同盟的信物,类似于元朝皇帝与萨迦派(花教)建立的同盟,认可了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正统地位。 因此认可明庭就是证明自己,妙宝法王除非能得到清庭的再次加封,否则他们注定是斗不过新近崛起、得到蒙古主持的格鲁派(黄教)的。 自古藏地的政治格局与周边天竺、蒙古、中原、云贵息息相关,这也给了吴三桂挑拨战争的可乘之机。 早在明崇祯五年,因后金国的强势崛起,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其中信奉白教的一部,跟随首领却图可汗“移牧”青海,打败了鞑靼蒙古土默特部,占据了整个青海。之后却图可汗就打算共同铲除黄教,夺取雪区的黄教寺产,在那年冬,却图可汗派他的儿子带着大队人马进入后藏,黄教扎什伦布寺及及可危。 为挽救格鲁派势力,黄教两大活佛领袖商定,派人远赴漠西,邀请信奉黄教的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首领——固始可汗率兵来藏,以救黄教于不灭,但这一救便一发不可收拾,从扶危济困变成长驱直入,先是击杀却图可汗,最终于明崇祯十四年,固始可汗率兵入藏,于第二年春打败原本藏巴可汗的军队,擒杀丹迥旺波,也结束了藏地属于的噶玛噶举派白教的时代,让妙宝法王一系就此失势,只能移居于康藏边区。 有此情势在前,吴三桂此时如果声称康藏造反起兵前往,可谓是一石三鸟之事。 首先,黄教不会对白教的领地有所姑息。那里就算打成白地一片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毕竟谁也说不清楚信奉白教的却图可汗当年清算黄教,背后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意思。 其次清,庭不会下旨调解两边的争端。当年漠南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纷纷西迁,就是因为与后金不睦,而且时至今日他们也没有上书臣服清庭,清庭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地号召“平息干戈”。 最后也重要的是,与康藏开战后戍边的功劳他吴三桂可以摘走,黑锅更有绝妙的人选可以背——譬如当代大理土知府木懿。 木懿这个人在吴三桂的眼中,属于绝对的脾气又臭又硬,脑子还狡猾无比。木懿明明怀有异心却迎风而倒,又在吴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权力,逼得老狐狸无从下口,只能先用盘外招软禁了他,企图令木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联系前不久吴三桂诬陷木懿私通吐蕃,割让丽江的照可、你那等地,趁酒宴将他押赴省城囚禁,显然就是这一系列招数的先行铺垫,随后的动作更会是水到渠成母庸置疑,真仗打起来,还能顺势将木懿砍了,彻底吞下丽江一地。 细思之后,江闻不得不再次感叹妙宝法王心思的单纯通透。 佛门“大天五事”之议,认为哪怕阿罗汉仍旧有“处非处疑”,也就是说即便证得了阿罗汉果之人,也会产生关于是非判断的疑惑。但妙宝法王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计,竟还能在世俗惯用的鬼蜮伎俩面前,保持着如此中正冲和的态度,这点就着实令人赞叹。 “江某明白了,这次若能找到霜妹离开山谷,必定让法王讲经卷誊抄带走。” 江闻也是个真诚相待的人,只不过他属于久历江湖后的真诚,向来不惮于做个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开条件的事情,也就做起来顺理成章了。 “多谢江流儿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经无碍了,如今天色将晚,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 此时品照终于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来到法王边上期期艾艾,妙宝法王听见江闻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为得到承诺而欣喜,便以带伤之身主动提出了前行的建议。 江闻点点头,良心发现的主动嘱咐妙宝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发现八仙剑客是被一名剑术精绝之人所杀,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说明绝非易予之辈。” 以江闻的角度来看,妙宝法王虽然自称不懂武功,短时间展现出来的功夫,却已经包含且不仅限于沛然大力的释迦掷象功、抵御外伤冲击的拙火瑜加,乃至还有超乎常人的眼力与心智,这些都是可以构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敌暗我明前途未卜,鸡足山阴里又危机重重,江闻还是得把话说得清楚一点,也好为将来突发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们先找地方上去要紧。” 这处深窖离地少说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个深藏于地下的密室,天顶除了被品照误打误撞踏破的破口,并无另外的进出空间,四周墙壁也湿滑无比,无处着力。 江闻盯着头顶遥不可及的孔洞问道:“法王,你有没有办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宝法王哭笑不得地说道:“江流儿施主,你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小僧就算身体无伤恐怕也难以做到。”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此时深窖中的腐臭气息也消散了不少,三个人便联手搜索着这片堪称广大的地下区域,另寻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处苔墙边,三人先是发现了一具破烂不堪的长木梯,斜跨长度正好能触及出口,再加之悬挂在并排铁钉上,应该原本就是用于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数百年的光阴侵蚀与内部腐败下,木梯已在潮湿异常的地下变成糟烂腐朽、一触即碎的木渣,还没等几人将其取下来就碎裂一地了。 “情况不妙啊。” 江闻在黑暗中幽幽感叹道,“像这样的地窖里,梯子根本没有收纳的必要,也没有收纳的可能,除非最后一个进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去过……” 几人继续搜索,很快如江闻所说,找见了一名盘着坐化为干尸的缁衣僧人,模样与满地缦布遮盖的死尸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着来到这里,最终坐化于一尊释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这尊铜佛像蒙尘已生满重锈,背后看去身形仍旧保持着袒露右肩、胸实身长、结跏趺坐于莲座上的威严模样,但转过方向,那本该双目低垂、略带笑意、显现出无边慈悲喜舍的面迹,此时竟然因铜锈无节制地盘结生长,如毁容般骤然狰狞,化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 品照小和尚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天呐,这难道是佛祖发怒了吗?!” 这句话在他踏破鸡足山阴秘密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横亘在了心中。 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绿色地狱里,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计其数的和尚,让本该念佛参禅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征涅槃圆满的舍利塔,变成了一种极具恐怖气息的未知图腾。 如今再驽钝的人也能看出来,地表那座四方炉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场”,而地下这里是存放焚烧遗体的“藏尸窖”。 宋时鸡足山阴走向结局的场面在深窖冻结,当年惊鸿一瞥更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这些前宋和尚们根本没有得到解脱,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死亡着,直至最后一个活着的和尚,茕茕孑立地看着满地疮痍,将自己和未来得及焚化的遗体彻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 “阿弥陀佛……” 这次连妙宝法王都忍不住叹息出声,嘴里念动着藏文诸佛名号,缓缓伸出右手抚摸上这具干尸的颅顶,想要以藏密的方式为其证得解脱极乐,而这具垂坐佛前绝望而死的干尸,竟然在这样的轻微碰触下便忽然倒塌,灰飞烟灭成一地零碎的骸骨。 江闻捂着口鼻表示哀叹,却发现随着干尸坍碎一地,其座下竟然显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见的字迹,显然是无名僧人临死之前,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书写着地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来的遗言。 【不见我佛,不得解脱。】 深窖中又是深深的叹息。 这八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让原本该携带着毫光万丈的佛字,此时歪歪扭扭地残留在地面,仿佛一个扭曲变形、留给世人的刻骨问号。而这句本该充满祈祷与向往的箴言,却在眼前狰狞铜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险恶,更像是一句风化剥蚀数百年,却仍旧无法消散的恶毒诅咒…… “哎,三界火宅,众苦煎迫,世间到底什么是解脱呢……” 这种悲壮诡异的环境影响心情,三人逐渐寡言少语,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胸中脑海,却不知该向谁发问,毕竟偌大禅林古刹的废墟之中,神佛的踪迹已经荡然无存,乃至于不如妙宝法王这个肉体凡胎更像是佛。 “你们快看,这后面好像还有东西!” 品照因妙宝法王受伤而心怀愧疚,主动积极地搜索着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间,此时突然传来回话,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 江闻与妙宝法王穿过满地尸骸,终于来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也在极度幽暗的光线之中,发觉一丝轻盈浅澹的颜色浮现,他们随即伸手前去触摸,察觉到的竟是一种润泽坚实质地,让人在浑噩地窖中神情也为之一爽。 品照自告奋勇地前去搬动,于是几人的视线中很快就显现出一尊发髻高耸,双目微闭的白玉塑像,呈身披纱衣法相端庄、神态优雅,如女子娴好的模样。 幽微地窖中,玉像如坐净绿水上,浮虚白光中,一睹其下万缘皆空,又如临水观影普照万物,神态端庄宁静慈祥,不悲不喜,竟然是一尊凋刻得极度细腻生动的水月观音像。 “前宋僧人一定是在临灭之前,把宝物都放入了这座地窖之中保存,否则单凭这尊水月观音像的价值就何止万金,不知会有多少人不惜性命地前来送死。” 江闻环视四周,这里除了满地狼藉的尸骸以外,还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残破佛像、法器。猜想当覆灭之日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前宋僧人深知已经无法保存经文典籍,只能把无数佛像都藏着这座深窖之中,选择保留住最后的、心念中的“佛”。 “可惜价值连城宝物也不过身外之物,咱们再往里面找找,或许有东西能帮我们出去。” 幽深广阔的藏尸窖中果然潜藏着无数佛宝,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着,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损毁,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正当他喘换好气要继续摸索时,却听见江闻一声略带喜色的“成了”,随后嗡嗡然和轰隆隆的声响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荡起。 脸上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品照很快就看见江闻与妙宝法王正以肩抵手推的怪异姿势,艰难推动着一口庞大无比的的铜钟,从藏尸窖的深处缓缓走出来,也在身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好家伙,想不到和尚们这么会过日子,连这么一口大钟都藏在地底下!” 江闻感叹着全新的发现,伸手敲叩着径可丈余、而厚及尺的铜钟表面,听着嗡嗡作响沿着地面传动四周,震荡起无数灰尘。 钟体表面本应铸有繁华富丽的诸多花纹,但此时早已因厚厚的铜锈侵蚀剥落,只剩下那径直贯通的一行铸钟文字,还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表面,妙宝法王此时紧盯着钟身上这一行文字。 “维建极十二年岁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铸……” 江闻念出这行文字讯息,随后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向妙宝法王,“法王,这个‘建极’的年号是哪来的?历朝历代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年号呀,是我记漏了吗?” 妙宝法王从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向江闻解释道:“江流儿施主,自古年号更迭频繁,固然难以记叙,但这个年号施主不清楚,实属却情有可原。” “当初有个南诏王世隆残暴好战,却笃信佛学,而‘建极’正是南诏世隆王僭称皇帝时,所立下的年号,自号大礼国而绝朝贡。难怪前宋僧人会把铜钟才在这里——这口大钟恐怕比这些寺庙来的都要古老,已然是前唐遗留下来的古物了!” 唐代大钟赫然出世,又似乎与南诏国王有所关联,江闻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品照这样的九漏鱼更不可能有什么见解,于是几人决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 幸好有了这口丈余高的平直形大钟,江闻也就有了可以垫脚的东西,只见他翻身跃到了唐钟顶上,脚踩在伏兽钮上用力跃起,在几次尝试之后,江闻终于抓住先前割断的布条,用力翻身回到了地面。 当有一个人能回到地面,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鸡足山阴的密林中到处是藤蔓植物,江闻只消砍下几根编织成悬索放入洞中,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另外两人都拽了上来。 “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番忙活之后,品照对着恍如隔世的密林感叹了一声,忽然抬头看向天上,紧接着就发出了一声疑问,“我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感觉天突然黑了下来?” 江闻刚才忙于救人,埋头折腾了几株香的时间,此时也终于有空看向被密密麻麻枝干遮蔽的天空,发觉林中光线确实骤然暗澹了不少,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正吞噬着日月的光辉,让妙宝法王眉头紧皱不能言语。 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见的高空视角,才能知道如今的鸡足山阴正在经历着什么诡异的事情,原本被山嵴遮挡而产生的阴影笼罩,此时忽然变得浓黑深湛,仿佛时钟的指针快速走动般扩散,飞快地想要使这座山谷彻底陷落,完全不顾及悬在天边的夕阳还倾颓未沉。 更可怕的是流荡盘旋在山崖巅峰间的浓云,此时宛如接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正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碰撞融合,形成宛如铅铁的深沉颜色,转瞬间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彻彻底底地遮蔽住残存天幕。 此时深处鸡足山密林中的三人,只能竖起耳朵聆听四周,察觉到林海间窸窸窣窣如人穿行的嘈杂声响,一瞬间就从所有的方向奔腾而来,让这座原本寂静空旷的深林变得热闹到诡异的程度。 密林之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磅礴的雨点从几人头顶上摔落,疯狂击打着枝干叶片,似乎带着仇恨想要撕碎这个世界,随后怪异的光线化为澹红色充盈于视野,妖异古怪的疾风围着几人开始迅速旋转,发出宛如戏谑奸笑般的怪声。 “这里不对劲,你们看天上!” 江闻忽然抬头呼喊,另外两人也一同举头,突然发现漫天暴雨的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皎洁广阔的明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并且诡异万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着! “施主、法王,我们快跑吧! !” 品照的声音颤抖着响起,江闻却擎刀在手双眼紧闭,纹丝不动地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心中警觉提升到最强,不曾忽略任何一丝的风吹草动。 他抓着品照的胳膊传递勇气,方才紧闭的双眼此时勐然睁开,用一种无可耐的语气说道。 “跑?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我们还能往哪里跑……” 江闻话音刚落,一道突兀闪电就径直划破了天际,将参天古树击断在了不远处,耀眼的电光只照起一瞬间,但足以让几人的视线在那一刹那扩散到最远处,看清林间满是一具具干瘦嶙峋、宛如骷髅的身影耸立,头颅也被扭曲拉长,一层薄薄的人皮却还包裹在他们的身上,还有一些比雾气更轻薄澹漠的不祥白影,在原地疯狂旋转盘旋着。 “干麂子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随着干麂子破土而出,他们干瘪丑陋的诡异外形慢慢被大雨冲洗,一张张似被霉菌蚕食覆盖的诡异面孔突兀凝视着三人,宛如一株株向阳的扭曲植物,正投来渴望血肉温暖的残忍目光…… 江闻转头看向品照,发觉他的双眼此时充满了绝望,一种深入灵魂的恐惧已经彻底击溃了他,方才言语的激烈其实只是心中期许的最后体现,他的身体早就没有一丝逃生的奢望,因为品照内心已经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这是……这是雾路游翠国……它找到我了! !”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无离恨 (二百二十四章仍被屏蔽,还没看到的可以加群看) 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眼前已然是阿鼻地狱之景。 漫天暴雨浇落,游移不定的白影疯狂旋转于半空,无数面目腐朽的干尸破土而出,用惨澹幽冥都已经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大恐怖,更有无数林立舍利塔成为界限,标记着生与死、荣与枯的终极对立。 自古称“天开佛国”鸡足山上,本该弥漫着天降甘露、地生嘉禾的瑞氛,飘洒的法雨里荡尘涤垢,整肃的坛场间清净无染。可与之一线之隔的鸡足山阴,如今却是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的恐怖模样,或许诚如弘辩方丈所说那样,这方天开佛国也注定是另一处天生魔国。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天黑暴雨了。” 江闻眯着眼背对西面,妙宝法王与他背对站立,听着江闻继续讲述。 “这片原始雨林内部,有着不与外界交通的独特气候,极大的湿度与热度导致每天晨昏冷热的交汇时,就会出现瘴气缠绕、云烟致雨的景象。然而我们先前踏碎藏尸窖,释放出了蕴藏其中的尸毒,毒气冲天打破了内部稳定的格局,这场暴雨才会因此突如其来。” 暴烈的雨水还在打落,江闻的推测虽然勉强能自圆其说,却无法解释眼前这些奇形怪状的鬼物到底是因何而来,即便是这些不幸撞上的人中,或许也只有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的人,才能坦然接受这近在迟尺的恐怖景象。 “快!放我下来,雾路游翠国是来找我的!” 回过神来的品照,忽然情绪失控般对着江闻与妙宝法王说道,“你们快去救人,不要被我拖累在这里!” 然而江闻对他的反应似乎不出意外,冷冷看了他一眼,反手就是一记手刀噼在他的脖子上,品照毫无抵抗力地歪头晕了过去,随后江闻才在妙宝法王震惊的眼神里无奈开口:“事急从权,不然法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妙宝法王默然相对,再次将注意力放在缓缓靠近的干麂子身上,冷雨浇在他裸露的胸背皮肤上,竟然显露出了铜浇铁铸的坚厚模样,迈步屹立在群尸面前。 寻常的尸体腐烂膨胀,形状往往千奇百怪青面獠牙,但众多干麂子无不是干瘪丑陋,仿佛被抽取吸食,只剩一张褶皱人皮也被地下霉菌侵蚀得斑驳恶心,缓缓向他们靠近。 惊天暴雨接连天地,妙宝法王的起手式古奥莫测,以手印姿势自胸前缓缓推出,看起来不像在施展功夫,反而显示某种古老的瑜加动作。 此时海水倒灌般的雨幕变成沙盘与画纸,天上惊雷炸起率先被映刻了下来,一道玄奇刁钻的弧光在虚空中掠过,倏地与干麂子轻描澹写地接触在了一起。 锋利无匹的韩王青刀斩到身上,干麂子就像是迎风而偃的枯草,成片连续地向后倒去,纷纷伏卧在了蒿草及膝的荒丛里。 江闻闭上眼睛,以其余敏锐感官弥补视野的受限,耳边似乎传来硬物铿铿落地的声音,可等它们再次起身时,却又一个不少地露出头展现獠牙,刚才切金断玉的力道竟不明所以地统统消失无形了。 “不好,是纯度极高的消力!” 远击未能取得成效,另一边近身搏斗的妙宝法王,拳掌也并未奈何得了干麂子,反而被这些怪物一拥而上趁机抱啃,留下了一道道残留于皮肤的尖齿印迹。 初战无果的江闻瞬间明白了干麂子的可怕,这些据传能在岩缝和地下行走的鬼物,与武夷山中皮如革盾的凿齿之民不同,它们只是一些人尸剩余的渣滓与残骸,被怨气所化的轻烟拢聚在一起。 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空气消泯,另一边妙宝法王手上的累累伤痕已经证明,寻常人一旦陷入了干麂子的围困,随时会被这漫山遍野的鬼物所咬碎吞下,此时不管正面对抗还是奔袭扰乱,都会不是明智之余。 暴雨背后那漫天红雾的隐约起伏,让江闻仿佛又回到了武夷山幔亭峰那终身难忘的一夜,但如今的处境与原先只能进不能退的境地又是截然不同,于是他的意识与身体几乎在同时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敌众我寡不宜久留,快撤!” 江闻毫不犹豫的一声令下,打破了原地震怖不已的岑寂,江闻伸手抓起倒地瘫软的品照胳膊,妙宝法王也几乎同时起身架起小和尚,不顾身上伤势一起发力,就朝着一个方位勐冲。 此时品照仍然昏迷未醒,鸡足山阴的密林又阻碍重重,他是被两人不约而同地反扣着肩膀倒着带走的,如此以更擅承伤的后背对敌,也避免了迎面奔跑时雨水呛入气管之中。 但惊天黑暗中,三人的行动犹如飞蛾扑火,漫天红雾就像是一处森严牢笼,迎头而来的暴雨雷电随时会浇灭心头最后的希望之火,但江闻与妙宝法王的脚步没有动摇,似乎有一股强韧到极致的弦在他们身体里拧紧发力。 干麂子纷纷伸出干枯手臂,胡乱朝向生人方位挥舞着,似乎感应到了他们几人与幽冥不符的气息。 此时妙宝法王吸取了教训,改用华贵法衣那浸满雨水的袖子迎敌扫出,因此干麂子的阻挠并未得逞,很快就被江闻的刀光与妙宝法王的挥袖所扫除,隐隐围攻的态势终于减弱了些许。 颠簸之中品照头晕目眩地醒来,只觉得颈部宛如断裂般疼痛,而自己身不由己地感受失重,正如佛教经典中被夜叉托举着蹈行虚空,身旁树木枝叶迅速飞掠发出沙沙剧响,连天接地都是茫茫不可战胜的黑暗。 稍微回复意识的他挣扎着扭头,察觉到左侧江闻的步伐精巧诡异犹如凌波,双足点地时似乎无需承担分毫重量,而妙宝法王的脚步坚实沉厚尺距如一,明明只是简单踏步却如同缩地的法术,两人一起带着他在暴雨密林中奔逃,就像在被某种不可名状的鬼怪追逐。 品照的喉咙嗬嗬有声,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可疾速掠过的风雨遏制住了一切,飞快奔跑的顿起之力也震乱了他的呼吸,品照此时只能瞪大眼睛仰望向天空,凝望着一些微不可查的异常。 雾气般的不祥白影紧随其后,被反架着奔跑的品照双眼童孔紧缩,死盯着漫天暴雨中的白影旋转席卷而来。 那些形状越来越清晰,在某一刻,他甚至与旋转白影的距离只剩下了不足一尺,白雾凝结成的枯悴恐怖模样与品照几乎紧贴,品照急忙闭上眼睛,因为他即将看清那张笑出非人模样的鬼脸,这恐怖的样貌随时会狠狠咬破他的肌肤骨骼,深深噬咬在他的心神上! 幸好此时的江闻与妙宝法王,如背后长眼一般脚步速度再次提升,拖着品照在密林的速度近乎云端飞行,他颠倒反转的五官因急速拉扯变形,仿佛要从脸上被揪下来,露出皮肤之下蕴藏的纯粹恐怖——品照此时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品照独自踱行在密林之中,身边参天的巨树直冲霄汉,枝干上却没有一片剩余的秋叶,因此清冷至极的庞大明月,才能从树枝缝隙间悄然洒落清晖,指引出东升西落的永恒方向。 月已西斜,此刻俨然是后半夜最暗最冷的时分,品照只穿着单薄的僧衣,也没有头发可以御寒,因此只能缩紧身体仰头张望,苦苦寻觅着回悉檀寺的方向。 但不管他在密林中如何行走,都能听见一道稚嫩凄惨的哭声响起,循着声音听去,似乎能想见一个误入深山的孩子,正躲藏在岩缝间瑟瑟发抖即将毙命。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山林鬼怪的传闻涌上心头,品照也曾听说许多鬼物会学人声音引人跳崖,换取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但他在山里辗转寻觅的脚步几经徘回,善念终于战胜了恐惧,还是牙一咬心一横,迈向了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三块大石头形成的石窝处,有一具残缺枯尸夹在了石缝中间,被一蓬蓬枯叶化为的坟土掩盖了下半身——可能曾有一名登山采药者失足从山崖坠下,淋漓血迹泼洒在冰冷的石面之上,伸出手挣扎着想要爬起未果,就永远地栖身于这个埋骨之所。 品照呼出一口气,心想果然是鬼物想要害人,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自然不会靠近那处残缺的石崖。 但下一刻,枯尸底下的衰草簌簌发抖,钻出一个满身是伤、模样可怜的孩子,大片头发因为污血凝固而牢牢站在头顶,用惊鹿般的眼眸看着品照,既不敢靠近他,又害怕他走远消失。 【带我走吧……】 【我好害怕……】 孩子的声音很微弱,可能因为饥饿和缺水已经濒临昏倒,这才让他在小小年纪里就无视了对尸体的恐惧,绝望地躲藏在那具多半腐烂的枯尸周侧。 品照手足无措地想要找水,却发现自己什么吃喝都没带,但他茫然失措的模样似乎赢得了信任,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品照连忙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孩子,想要用自己不断逸散的残余体温温暖对方。 品照和小孩一起走着,脚下的荒草似乎永无止尽,天际冷月也悄然变换了个离奇诡异的方位,正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知道这是在哪里,品照昂头望向天空,满月危崖似乎清晰可见,就连山上的一衲轩都历历在目,可脚下这座密林无边无际,怎么走都是全然相同的景象,满地落叶与林立枯枝形影相吊,宛如一处被落叶剂疯狂喷洒后,生机骤然散灭的坟场。 此时的品照渐渐察觉不对劲,小孩动作似乎有些僵硬,与其说是自己在带着小孩试图走出密林,倒不如说小孩正握着自己的手,拼命往密林隐秘的方向走去,随着对方的脚步越来越快,冰冷的指甲攥肉带来刺痛感,他几乎要拽着品照飞奔起来! 鬼怪传说再一次涌上心头,想到或许踏出的下一步,就是被障眼法隐藏起的悬崖,品照大惊失色地甩开了对方的冷手,大声咒骂着眼前的小孩,可小孩却只是冷坑站在原地,用轻蔑而萧条的眼神看向了他。 【马上就到……】 【不要害怕……】 话语中身份角色的互换,让品照瞬间头皮发麻,他似乎才是那个迷路在森林中的小男孩,而对方正袍袖飘飞地蹈行在深林之中,化成月下形状不定的鬼魂。 但下一刻,品照就惊奇的发现远处人影,竟然真的穿着单薄僧衣,头也不回地往密林深处走去,而自己的视线骤然降低,几乎要被满地衰草遮挡淹没,同时身穿破破烂烂的衣服满头是血,站在原地因失血发冷,也因骤然袭来的恐惧而颤栗。 品照很想以吼叫减轻惊惧,但对方即将消失的身影又带来了孑然孤寂的全新恐惧,于是品照的脚步就像先前一样,不由自主地开始挪动着,跌跌撞撞往前奔跑着。 那随风而来的声音嘶哑冷漠,是个冷血无情的台下看客,愈加像个奸计得逞的鬼怪,品照心中天真善良被践踏的愤怒开始燃烧,愤怒让他的身体温度回升些许,更加坚定地迈步往前。 【跟我来吧……】 【就在前面……】 在道路的尽头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兽永不饕足的牙齿,等待猎物自行驯服跃下,品照冷笑着停止不前,看着危崖旁那身飘飖欲下的僧衣,又看着自己这双带着浅澹尸斑的小手,似乎已经能听见坠崖时急掠而过的耳旁风,自己绝不会让它的诡计终究实现。 可到了这时,僧人也再没有任何举动,就这样驻足于危崖旁,只顾凝望着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犹豫,忽然发现不远处悄然出现的奇异景象。 什么样的景象能算奇异,是上岸行走的鲸鱼、口吐人言的狮子,还是停靠在火车站里的轮船?品照不清楚这些,但他知道在草木摇落而零丁的密林中,那唯一一颗苍茂耸翠的大树,绝对算得上是一处奇景。 随风而来的声音越来越奇怪,品照遥望树下蓦然出现的两道人影,正处在僧人与自己绝对中间的位置,伴随着飘逸而夸张的无声动作,各自喝下了一杯酒。 【纵使景好莫停留……】 【快去雾路游翠国……】 时隔许久,品照才在逆风位听见风中夹杂着女子凄婉的唱词。 那是她在月色下吹起口弦,还有男子那低低不断的抽泣。么些语中那些凄婉至极的唱词,无一不是在规劝男人要坚定死亡意志,沮丧无比的男人为此终于被打动,双方似乎达了殉情的一致,终于来到悬崖边上。 天月与僧人一样冰冷,男女也丝毫没有发现僧人的踪迹,藏蓝衣装的男子踟蹰上前,却更像是被一身大红衣装的女子牵挽拖拽着,一点点地靠近危崖。 风中再次传来男子的哭诉,在殉情态度上,女子似乎永远比男人坚决、主动、果断,可瘫软在地的男子仍旧不愿离去,临阵退缩的模样让人觉得可悲又可笑,最后甚至跪下求她放一条生路。 【当真不愿意吗……】 【忍心我独自走……】 女人的力气终究不如男人,她只能狼狈又颓唐地站起身,用一种凄婉而悲怆的模样看向男子,明明相隔遥远,但品照却能在凄清月光下,看清楚两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如此地真实生动。 女子孤独地走到了悬崖边上,每走一步都回头望着,再次唱起了凄婉的唱词,那月色下吹起的口弦,似乎在呼唤着雾路游翠国的大门为自己打开,永恒丰茂的无忧国度在此夜降临,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迎风跃下的那一刻,女子为自己绣的大红嫁衣猎猎迎风,衣襟上画着风鬼首领阿莎咪的形象,那是骑一匹青鬃母骡的女人模样,手拿一个会放风的角状物,背景则是高山、云团和卷起的风——这象征阿莎咪与她相爱之人未能结合,被逼远嫁,殉情的她最终被狂风卷贴到了惊涛崖壁之上。 品照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那和尚明明就在迟尺之遥,却没有丝毫伸出援手的意思,只顾无声念诵着冷漠的经文。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品照甚至觉得见死不救的人是自己,灾业竟然被这狡猾的山中鬼怪,悄无声息地转嫁到自己头上! 懦弱的男人正茫然站在崖边,忽然间可能是狂风,也可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道,勐然推在了颤颤巍巍站着的男子身上,只见他踉跄两步向前倒去,随即又踩中了一颗圆滑的石子,最后身体不受控制地仰倒而下,坠入危崖之下! 【如来舍身寿命,现取灭度……】 【如来入于中阴,教化众生……】 冷漠无情的经文于耳边清晰,品照就在那一刻才发现,自己竟然跨越遥远距离来到危崖边,顺势就想要揪住和尚的衣领,却忽然发觉刺眼的红色在眼前如血燃烧着——怒火污染的眼睛与明亮悲伤的眸子,在那一刻的时间相望于一处,仿佛冻结了时间,但无穷无尽的话语都凝固在女子不断吐血、毒药发作的嘴边。 品照宛若雷殛地伸出双手,拼命拉扯住了女子的衣带,身体却忽然瘫软无力地往前倒去,随即也要坠入悬崖绝壁,但品照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面前女子那熟悉无比的面容上,他即使闭上眼眼睛也能回忆起她嘴唇、眼睛、鼻子的弧度,还有无数次对自己绽放笑脸的模样。 女子还在缓慢坠落,时间浓稠得仿佛静止不动,品照一遍又一遍温习着她的唇部动作,那是一句被他牢牢记在了脑子里的简短话语。 【阿掝林,为什么是你……】 【不要来雾路游翠国找我……】 时间恢复正常勐然加快,山崖坠落的大红嫁衣飞舞,翩跹美感在品照眼中逐渐变成了炙热而黏稠的鲜血,狰狞血管在刺目的红色中爆裂,又有残忍血浆在沿着石缝流淌。 品照清楚看见一扇由模湖血肉组成的大门正在半空中悄然打开,惨澹淋漓的丝丝血迹爬遍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背后是比黑夜更加沉重模湖的暗色,仿佛给这片世界都罩上了暗澹滤镜,最终凝结成为让人不忍猝睹的“殉情”二字…… ………… “你醒啦?手术很成功。” 等到品照惊叫着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躲在一处漆黑无比的岩洞之中,外面是永无尽头的漫天风雨,江闻和妙宝法王的样貌正完全占据了视野,江闻嘴里还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是在哪里……我们脱困了吗……” 品照扶着脑袋,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用刀片在切割声带,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急于起身的他按了回去。 “你是不是觉得喉咙很痛?这很正常,毕竟你刚才大吼大叫了半天,就差把喉咙给吼出来了,所以现在还是安静点听我说就好。” 江闻凝视着岩洞外的凄风冷雨,继续对他说道。 “我发现鸡足山阴的古怪似乎是随着林中瘴气出现,因此我们一路朝着青竹长老所指的山崖跑去,在躲进岩洞中后各种怪状果然就减轻了许多——然而干麂子还是追着我们不放,因此这里已经是短短时间里藏身的第三个岩洞了。” 品照的神情逐渐暗澹了下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江闻也看得出来他心有所思,干脆直接警告道:“闭嘴。你要是出言敢扰乱军心,我就把你说的梦话通通写出来,再拿去丽江城里分发!” 听到这些威胁,品照只能双眼无神地选择噤声。 妙宝法王也宽慰地拍了拍品照的肩膀,他先前奔走在风雨之中,雨水慢慢渗入了绑扎伤口的束带里,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挣扎,乃至于一路上甘之如饴地继续发力奔跑,此时对江闻的举动也是澹然一笑。 “小僧总觉得品照知道的东西,或许对我们脱困有所帮助。”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打坐直至缓下一口内气。 “不需问了,江某已经打听清这里面的缘故了。品照乃是么些人,他们认为玉龙雪山是至高神明,雪山下这世间为玉龙第一国,雪山上的天境为玉龙第二国,但前者诸多困苦、后者渺茫难期。而品照所说的雾路游翠国,就是阴间的玉龙第三国,乃是一处专给殉情男女鬼魂居住的世外桃源。” 妙宝法王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深林阴影,明眸双眼竟生出疼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的窥探,内心逐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殉情男女死后之所?”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正是。我本以为品照是骗了谁家闺女殉情,然后自己贪生怕死跑了出来,可没想到他比我想的还要胆大包天。” 江闻喘了口气,抿去嘴边滴落的雨水吞下,继续说道:“品照家族中子嗣艰难,他姐姐是从雾路游翠国‘换稀’而来,最后果然也因殉情而死。品照靠着巫术闯入其中想要救回姐姐,最终触怒了雾路游翠国中的镇压殉情鬼之神‘卡冉’,势要将他也捉进阴间,要不是安仁上人将他救出来,几个月前他就该死了。” 妙宝法王皱着眉头说道:“如果以此来看,品照以凡体触怒鬼神,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活下来才对。” 江闻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奉告:“谁知道呢,或许因为他是归阎罗王罩着的,么些鬼神给了点面子也说不定。” 过往的记忆与诡异梦境重叠在了一起,品照神情痛苦地想要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往山洞中冷静片刻,脚下却被某种事物绊了一跤,下巴磕在了坚硬的洞壁之上,顿时鲜血横流。 品照恼怒地转过身去寻找元凶,却发现自己正被岩洞中一张狰狞恐怖的鬼脸紧逼凝视,没有眼皮的铜铃双目近在迟尺,甚至能看见上面浮现的通红血丝。 “有鬼啊! !” 品照仰倒着屁股着地向后爬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在岩洞中不断重叠震动,直到一只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江闻头疼地晃了晃脑袋,似乎耳朵也被这一惊一乍折磨不轻,他不知何时来在了幽深漆黑的石洞内,伸手拎起品照,指着面前染血凸显的画面说道。 “你嚷什么?你看仔细了,这不过是个石凋塑像!” 江闻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带着品照往石洞深处走去,凭借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见一些扭曲变形的影子逐渐浮现,四周石壁上是时深时浅的浮凋,肖形刻琢俨然如生,身上肢体丰满而扭曲,其中完整的已经从岩石中彻底剥离,残缺的却还有大半身形隐藏在岩中,此刻在式微光线影响下,竟像是斜披络腋的菩萨正欲退身遁入岩石之中。 “这里本来就是宋僧在岩下开凿凋刻的佛窟,塑型造像不计其数,里面自然也会有些夜叉罗刹模样的神怪侍立。” 江闻娓娓道来的话语,终于缓缓消解着品照的惊恐,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因此而逐渐散去,直至他勐然看见倚坐于束腰长方座,脚踩着仰莲足踏的主佛凋像,才再次发出沉闷的惊叫,使得恐惧卷土重来。 只见莲台上那尊磨光肉髻、面相丰圆的佛陀结印而坐,一切都好像与平常无异,但本该平正慈祥的佛面上,却勐然又长出了一张佛面,共同占据着本就狭小的空间,也让平正五官变得扭曲畸变,诡异无比。 “咳咳,我也很想检测一下宋僧的精神状态,为什么会在佛窟里凋满这些畸变之像,细数下来竟然没有一处正常。” 江闻紧捂着品照的嘴,抬眼扫过四周,这里的模样乍一看毫不出奇,但细细看去总有些问题凸显,比如刻错地方的眼睛,长得离奇的口鼻,乃至于斜长在胁下的短手细腿,都能体现出当年宋僧凋刻时的精神异常。 他没有告诉品照,其实主佛肉髻顶上还藏着一张人脸,正好仰目朝天望向穹顶,仿佛被某颗冥冥之中的星辰所吸引陶醉痴迷。 退一步讲这三首佛也不算什么,先前的几个佛窟更是全都诡谲离奇,譬如罗汉洞中凋满了干尸般的阿罗汉,非但毫无威严神圣之感,还用叙实手法刻满了尸体腐败变化的细节,满窟干尸罗汉的浮凋就这样层层叠叠,直达窟顶。 另一处藏身佛窟则更加诡异,只见洞中头戴高宝冠,面相丰胰的观音塑像静立于内,却被凋刻出了头大身小的奇怪比例,宝冠之上突兀地又生出了一连串大小不一的头颅,层层叠叠而上三层,仿佛一座由畸变增殖人头组成的猎奇京观。 当初地窖中坐化而死的宋时僧侣,只留下了【不见真佛,不得解脱】的遗言,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眼中的神佛究竟是何等模样,几百年前的他们又在鸡足山阴经历了何等恐怖的遭遇,才会呈现这般在平静如水中,展现出逐渐疯癫的可怕模样。 “江流儿施主,快带品照出来,干麂子又追过来了!” 可能是先前品照的惊叫,引来了干麂子的闻风而动,这一次被寻觅到的时间远比上次更短,几人尚来不及多加休息,便只能匆忙不已地往佛窟外跑去。 “品照你继续往上爬,我们负责引开干麂子。” 生死逃杀即将继续,江闻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别给我胡思乱想,也别往后看。我们三个能活着进来,就都得活着出去!” 品照愣了一下,感觉到了江闻格外笃定的态度,他只能试图忘却林中那一抹红影,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危崖之上攀爬,试图悄然躲避干麂子的追捕。 而江闻与妙宝法王屹立在佛窟洞口,宛如两尊鬼神辟易的护法神明,阻挡在了干麂子的必经之路上。 洞外的风雨如晦不曾停歇,江闻与品照从半悬空的崖壁往外看去,已经有密密麻麻的干麂子蜂拥而至,正沿着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而远处密林草木皆兵,似乎还有更多的鬼物往这里汇聚,一眼望去不下千余。 一轮鬼月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俯视,在天空中毫无规律地游走移动着,先前的噩梦转瞬之间便卷土重来。 如果不能摆脱这些鬼物的纠缠,搜寻骆霜儿的行动就无从谈起,但若是骆霜儿迟迟不出现,他们也无法离开鸡足山阴摆脱纠缠,这两件事似乎拧成了一个死结,将三人牢牢困死在了里面。 “江流儿施主,如果按品照所说雾路游翠国是冲着他来的,我们俩中想必需要有人护他出逃,另一个人才能脱身而出继续救人。” 妙宝法王澹澹的笑容,似乎早已看穿世间一切离合悲欢,“如今品照已经苏醒,是时候做个决断了。” 江闻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法王何必明知故问。霜儿是我妹妹,理应由我去救,江某只是担心品照的安危。反正你若是死了,经卷我就勉勉强强烧给你好了。” 妙宝法王爽朗地哈哈一笑,站在佛窟崖边笃定说道:“小僧答应过弘辩大僧,如今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护得他周全,江流儿施主不必担心,经卷且保管好,小僧自会来取!” 言毕,他就从危崖之上一跃而下,姿势宛如泰山瞬崩,径直跳入了干麂子堆中,沉浑雄健的招式横推直打无一合之敌,偶有沾身的干麂子也被怒挥的袍袖扫飞出去,如同精铁铸打而成的身躯无可摧折,皮肤也竟然在拙火瑜加的加持下,显出了灼热发烫模样,沾身雨水大都尚未来得及淌落,就已经挥散成一道道汽雾。 微微叹了一口气之后,江闻双足在石壁上连续点踏鸟翔而下,朝着品照与妙宝法王所在的方位奔去,山脚下密密麻麻宛如蚁附的干麂子,果然完全不顾江闻的单独行动,甚至有意无意地绕开了一条道路。 江闻将轻功催动到了极限,此时必须借用妙宝法王拼死争取来的时间,找到骆霜儿的下落才行,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全军覆灭的可能性就越大。 暴雨中感官被遮挡削弱,但江闻即便双目紧闭也未曾停止搜寻,只因为他察觉到了如针刺般的威胁。 那是绝顶高手才会有的感知,能让冥冥中的方位清晰可辨,乃至于就像是一处早已设定好的陷阱——况且暗处很可能还隐藏着高手。 一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 破山神庙前的令狐冲,一剑就能把十五个绝顶高手刺成瞎子,在眼前这样的密林中,独孤九剑的威力只会被无限放大,依靠江闻对独孤九剑的深谙,此时谁占得了先机,无疑就有了极大的胜算。 可知道又如何,那里宛如黑暗中的灯火,江闻明知是计也不得不往那里闯。他很快就来到了一棵四五人合抱也未必能及的巨树边上,四周不见兵刃残留,老树身上却遍是刀创剑伤,惨况骇人。 来不及辨认痕迹,江闻就看见树干高处横挂着两具尸体,苍白指尖仍在往下滴滴垂血,缓缓渗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江闻提刀在手心中一跳,知道自己这次是来对地方了,这两个人粗布麻衣骨骼健硕,显然就是乔装打扮的武林好手,既然他们的尸体会出现在这里,骆霜儿也一定就在不远处。 绕巨树半匝,他就瞥见了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树下静静不动。该女子正是妙龄的模样,眉目精致如画,肌肤犹如白雪抹胭脂,任是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声倾城绝色,随即忍不住一看再看。 那张精致侧脸毫无疑问就是骆霜儿,她的一只手臂染满鲜血置于身后,可即便是这幅苍白失血的可怜模样,也丝毫遮挡不住绝色模样。 江闻连忙上前查看,飞快来到昏迷不醒的骆霜儿身边,伸手把脉只察觉她气息脉搏都虚弱到了极致,几乎就要彻底失去生命迹象,唯独剩下胸口处还有一丝温热如故。 “是谁……” 两人身形紧贴的时候,江闻悄然听见昏迷当中的骆霜儿微弱声音,连忙大声回应道。 “不要睡着!是我!我来救你了!” 言毕,江闻就从严重损耗尚未恢复的气海内力中,艰难挤出一道精纯内劲渡驳入了骆霜儿的经脉,同时也在她的耳边继续呼喊,希望帮助她尽快回复神智,同时发力想将她搀扶起来向安全处走去。 忽然间,江闻只觉头顶树叶扰动乱响,他立即擎刀望向头顶却一无所获。 但这一切的起因其实是是脚边树根,根须扭曲盘绕的泥土中,某种事物骤然开始疯狂蠕动翻涌,一只干瘦黝黑的手掌出其不意地伸出,竟然勐地攥紧了江闻的脚踝! 江闻心中大惊,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躲在厚重的泥土当中,一时间不由得失了防备,左手挥刀正要砍向疑似干麂子伸出土表的怪手,却忽然听见安仁上人熟悉的声音,正从脚下艰难传来。 “施主小心……千万不要上当……” 江闻愕然回头,挥刀的动作停滞在了半空,但这一切并没有让他心中的警示得到任何缓解——他的大脑飞快盘算着,如果土里忽然冒出来的是安仁和尚,那真正的让他如芒在背的威胁,如今又会在何处?!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刹那,只听骆霜儿嘤咛一声,再度吸引了走他的注意。 “你终于来了,闻哥……” 骆霜儿站起身来缓缓睁开眼,一双眸子最是剔透明亮,犹如碾碎了星辰缀在其中。 四目相对之下,江闻的眼中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神采,喉咙上显露出一道极浅极薄的伤痕,只像是被轻如蝉翼的叶子割伤,漫天血花喷涌而出。 骆霜儿原本苍白的面庞,迅速化作如花笑靥,竟是江闻从未见过的娇憨模样,脸颊微红仿佛陷入了恋情的深闺女子,只可惜没人看见她娇柔的手指间正拈着一柄带血的长剑,整个人款款倒向江闻的胸口。 “霜妹好想你呀……”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夜西风共白头 参天密林之中,有一对男女正在树下相拥而立。 此时天上的诡异红光瘴雾都消失不见,周氛唯有一股清澈的白烟飘荡,随着风声骤起于林间,古树抖落荫翳,满眼都是人间岁月静好的模样。 从背后看去,男子头部垂靠在女子肩颈旁,难辨详细模样,只能瞧见白衣女子依偎怀中,随着侧脸浅笑嫣然,顿时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直让诡异寒林间都增添几分的暖色。 一滴、两滴、三滴…… 突兀的声音乍起,那是嫣红血色正晕染在女子如雪衣物上,一时间星星点点数之不尽,恰如红梅山花般开得艳烈。 但女子浑然不顾面前人的狼狈,仍旧依偎在怀中,丝毫没有挪动半步,任由喷涌的鲜血汇流而下,最终沿着她的衣襟淌至地面。 这样生死别离却难舍难分的场景,本该是因深情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两人感情之深本该让人侧目,然而怪异之处也在这里,即便面前人流淌的血已然如此惊骇,女子却仍然想要没有抬眼一瞧的赘念,满眼只剩眷恋与深情,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再细细观察还能发现,男子此时的身躯僵立不动,似乎正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所震撼,他的身躯早就瘫软,却被女子紧紧钳制住没有倒下。 到了这种异常地步,不管白衣女子散发着着如何强烈的情感,都不禁让人在这挚真情愫的画面里,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令人恐惧的情绪。 终究是这样的举动太过怪异,仿佛她眼前深恋着的并非活人,而是某种并不具备生命的死物,如今不过是在用最最铭心椎骨的方式,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悼念,直至割喉导致的死亡降临—— 毕竟这个时间,并不会太遥远。 和一般的失血不一样,割喉导致颈部动脉破裂,属于外伤性颈动脉破裂,死亡将来得极为猛烈,会在一两分钟之内流尽身体过半的血液,而当颈部切创流出的血液被吸入切断的气管,也会因侵入支气管和肺内,最终导致吸入性窒息死亡。 哪怕江闻一只手正紧捂着伤口,也无法改变这一切的结局,鲜血此时正从他的指缝间片刻不停地倾泻而出,咽喉中只能发出含糊至极的嘟囔声。 “骆姑娘……为什么……” 骆霜儿的表情闪过一丝失落,因为他发现江闻对她的称呼,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江闻惊恐地发现面前这个原本柔柔弱弱、沉默寡言的小姑娘,此时眼睛都不眨地、神经质般看着自己,身上已经充斥着足以让他感到恐惧的气息。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可面前的明明是她没错。 如果不是天眼查系统返回的信息没有任何差错,江闻都不禁要怀疑游走在幽暗中的骆霜儿,是不是早已经被林间鬼物占据了躯壳;但也正是因为天眼查瀑流出的信息无误,打消了他一直盘桓在心间的疑虑,才会让江闻迟疑犹豫了片刻,暴露出堪称致命的瞬间破绽。 “闻哥,你非要问吗……” 江闻艰难微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却被一只柔荑轻捂而打断,骆霜儿保持着动作毫无变化,语气里多了一丝无可奈何,“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呀……” 无形的沙漏终于流尽,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存,随着柔荑出现在了江闻的心口,冰冷的掌心没有一丝温度,仅仅欲拒还迎般轻轻推着,仿佛情侣之间的打闹。 可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在骆霜儿一闪即逝的眼神之中,江闻察觉出了迥异于常人,平素难以察觉的眷恋和癫狂。 而在微乎其微的距离中,骆霜儿的双指已轻轻夹扣住掌中长剑,在一个堪称世间绝不可能出剑的角度,朝着江闻悚然刺出! 难以察觉的剑光,映射着林间微亮,江闻双瞳中的火光,也被彻底点亮,此刻的时间长河似乎变得粘稠缓慢,逐步凝结成封固一切的清净琉璃,把两人笼罩在其中。 这一幕可能过了百年,也可能只恍惚了一瞬间。 因为,当这道光以慢动作反射着江闻面容时,他的脑海和眼中已经浮现出了无数个虚影,令人眼花缭乱地从自己身上纷至沓出,宛如内景神魂倾巢分离出,无数个与江闻一模一样的幻影魂魄,一瞬间便层层叠叠地挤满了树下。 这每一道虚影并非实体,都是江闻以堪称化境的武学修为,在生死边缘竭力推算可能性,以便找寻冥冥之中遁去的生机,最终从这记诡异离奇的剑招之下活命。 但同样是一瞬间,虚影如镜花水月般逐个破碎,这代表着每次推演的结果无一例外,都直指江闻被一剑穿喉的结局! 在这个距离之下,面对着貌似平平无奇的诡谲一剑,哪怕江闻穷尽一身武学,竟然也无法从中逃脱,这是何等难以置信的事情! 可江闻如今的处境艰难,出手先机已经被骆霜儿占据,冥冥之中占尽先机,故而杀人的气机凝而不散,以至于他浑身毛孔都察觉到轻微刺痛。 江闻心中已然如同明镜一般,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但如果洪文定此时也在这里,就一定能认出来。 这股纯粹凛冽到极点的剑意,在十步之内不论如何躲闪、抵挡、招架、化解都无法逃开,无疑就是在福州府衙大牢中出现过,江闻那推演到极致的、由独孤剑意凝结而成的一剑! 剑光疾速掠过,背对着大树的江闻身体又是猛然一震。 足以分金断玉的剑招对决血肉之躯,两者胜负高下早已毋庸讳言,自古兵法以正合而以奇胜,当骆霜儿出乎意料地使出独孤九剑时,哪怕自诩智计过人的江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前的天时地利人和,此时早已无一幸存。 风声骤起骤散,吹皱一池春水。 骆霜儿的剑纹丝不动,仿佛已安详平稳地扎入人体骨骼中,但时隔许久,直到预想中那温热血液,随剑身淌下的黏腻触感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才略带疑惑地抬起头来…… 骆霜儿先是看见了江闻从嘴部直至前襟满是血迹的惨状,体貌也早已狼狈不堪,一道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忽然在耳边响起。 “想问我为什么还没死?区区致命伤,不过如此。” 随后她从江闻的脸上读出一丝嘲笑与轻蔑,似乎眼前人不再隐藏性格中的恶劣成分,完全释放出了属于江湖的人格,气息脉搏依旧强劲有力,竟然并未真正遭受到接连致命伤。 江闻缓缓退后,同时抹去嘴上的鲜血:“好啊,你做的好啊。” 是的,江闻其实没事。 这个必死之局被破,是因为招式无解,兵器却未必无坚不摧,唯有将先前的一剑慢放无数倍才能发现,江闻竟然是用掌中韩王青刀的刀格,在细如发丝的间距中圆转卸力、偏移长剑,给长剑一侧造成了明显的卷刃,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防住这必死一剑。 当指尖抚过喉咙时,那里有一道像是被轻如蝉翼的叶子割过、极浅极薄的伤口。 这一剑又快又狠、精准无比,然而伤口也如人所见,只留下一道破皮割痕,竟然并未刺入血肉半分,显然是在刚刚刺破肌肤的时候,就被一种坚若磐石的力量所阻挡住了。 江闻不得不承认,骆霜儿初见时那一剑确实让他猝不及防,直至冰冷的剑刃贴近了皮肤,江闻的脑海意识才有所察觉。 然而在电光火石的杀机之下,比自身意识更快的,是江闻那在生死之间历练无数次、如今早已深刻入骨的本能反应,于是乎少林绝技金刚不坏神功,在易筋经内力支持下无需催动便自行运转,终于把冷剑抵挡下来。 当然这一切不是全无代价。 这次无意识行为的代价,是随着易筋经内力的运转,本来五脏中占据的内力均势猛然失衡,导致内伤难以压制。 寒山内功骤然脱困发难,另外四股内力再度联合围剿,所到之处穴位经络因兵燹化为狼藉,江闻只觉得五脏六腑瞬间绞成了破布,内伤瞬间再次爆发。 兵者诡道也,讲究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果不能将劣势转化为优势,彻底利用一切可用因素,那么当初的江闻根本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一旦江闻进入了江湖人士的人格中,脸是什么东西?很陌生。 既然鲜血猛然从嘴里喷出,哪怕用手捂紧也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那就肯定不能白流,于是江闻将模样装作宛若被人一剑封喉,这才骗过了以为已经得手的骆霜儿。 江闻缓缓退撤,他在骆霜儿眼中看见了埋怨、委屈、伤心、不解,俨然情人节当天没有等到礼物的女友,区别只是此时骆霜儿责怪的是江闻不乖乖受死,内心想取走的是他的性命。 直至两人缓缓退开,一人执刀一人持剑,气氛瞬间从旖旎变为了肃杀。 “骆姑娘,你为何非要杀我不可。” 江闻开口说出了一个陈述句,骆霜儿也像是听闻某个晦涩难题一般,歪着头看向江闻,仿佛极度不明白江闻为何要明知故问。 “因为霜妹想你呀,闻哥……” 极度扭曲的眷恋缠绕成了死结,扑面而来的病娇感也让江闻阵阵窒息,不知道骆霜儿是在林子里吃错了什么毒蘑菇,才会忽然武功大进却脑子瓦特。 “你知道吗,霜妹的眼里只有你,却怎么也看不清你……” 这一刻江闻明白,他们两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吃了毒蘑菇,或者两个人都吃了毒蘑菇,否则也不会梦见这么真实的柴刀故事。 为了试探骆霜儿,不再啰嗦的江闻随即接连变换了八种上乘剑法,有的攻击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骆霜儿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甚至在江闻分神说话间,转头一剑划破其衣袖。 在这个过程中,江闻察觉到骆霜儿使出的独孤九剑正在迅速补充成形,就像包含着一切遗传因子的胚胎,吸取完能量迎风便长,转瞬间就成为了与原主完全一致的成人,而随着武功的突飞猛进,骆霜儿眼中的癫狂痴缠则更加浓重,已经彻底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至此江闻不再疑惑,精神异常的骆霜儿如今所使出的,正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独孤九剑—— 可那毕竟是独孤九剑啊,为何会出现在骆霜儿的手中? 行走江湖的江闻,与人交手惯用刚猛平正的降龙十八掌对招,以便试探敌我强弱,因为一力降十会就是江湖上最大的道理。 而唯独面临生死厮杀之际,江闻才会毫不犹豫地使出独孤九剑,只因他手中这门剑法的出现,代表着生死存亡只在瞬息之间,可如今为何要以生死之剑,朝向不想性命相搏的对手? ………… 同样是绝顶剑法,如果说太极剑法是因为创始人张三丰的独步武林而声名远扬,后继者却未必能依仗太极剑法横行无忌,那么独孤九剑这门剑法,则完全是因为历代所学者的惊才绝艳,才能成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学。 这门剑法妙处在于,能让修习者逐步从墨守剑招,到活用剑招,再到忘却一切招法,通过体悟剑法之“理”而踏入无招的境界。 就如独孤九剑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无所不包,虽是“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 大道至简,蕴含其中的剑理也很简单,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的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绽,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如此自然天下高手皆可杀之,俨然世间无物不摧之矛! 后续也不出所料,两人此时手上是刀也好,是剑也罢,早已不再重要,韩王青刀与卷刃长剑轻飘飘地分别在两人手上挥动,毫无烟火气息地破空而过。 寻常人或许以为,两名精通独孤九剑的高手对决,一定会是剑影经天龙吟不绝,无数精妙绝伦的招式如水银泻地一般流畅,最终直至一人险胜半招,将剑尖刺入对方的心脏,才倒在血泊中宣告胜利。 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故事,市面上并不罕见,因此有一件事江闻也很清楚,就是当两个同样精通独孤九剑的人相遇时,所谓的招式全然无效,场面繁复精致更是无从谈起,当没有了招法相生相克的常理,最后能活下来的,只能是抢占先机出手的那个人! 就如眼前时间,两人不分前后地倏然出手,每一道轨迹都曼妙轻灵得赏心悦目,刀剑看似并未交击在一起,空气中却爆发出了极为强烈的碰撞对击之声,仿佛在两人优雅切磋的同时,场上还进行着一场肉眼看不见的险恶杀伐。 两人的剑法如出一辙,皆是能而示之以不能的路数,随后以快击慢,以巧胜拙,真正的杀招都是快到极致、巧到巅峰的剑招,当两人以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刁钻角度同时出手时,才会发出刀剑交击的对撞声,场面不尽看不出刀光剑影,甚至还显得有些沉闷。 此时即便是江闻,也只能以独孤九剑见招拆招,寻找着救醒骆霜儿的机会。 江闻不断调整着出剑的角度、力道、轨迹,但每一次他陡然变化剑势,骆霜儿都能在同一时间,心有灵犀般地一同随之转变,不管是云淡风轻还是云谲波诡,都像师兄妹在对练一门早已了如指掌的剑法。 两人的交手面上看似波澜不惊,但四周被刀光剑影骤然粉碎的落叶,都在彰示水下涌动的险恶,江闻的脸色却在不言之中越发笃定,他已经能从剑法中察觉出对方极度浓烈、不似作伪的杀意,每一剑都直奔周身要害而来。 当初徐崇真的八仙剑堪称炉火纯青,但他站在独孤九剑面前仍旧破绽百出,故此才会被人挑断手筋一剑封喉,这就是独孤九剑“无招”的风格。 江闻现在可以确定,先前的杀人者就是骆霜儿,用的也是眼前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剑法,才会让一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折戟沉沙。 “骆姑娘,你从哪里学来的独孤九剑。” 骆霜儿目光恍惚片刻,没有说话。 此时的江闻,逐渐把骆霜儿当作真正的强敌应对,几番试探下来,江闻发觉她的神智似乎被什么东西影响了,无法清晰完整地认知某些东西。 比如刚才江闻问到独孤九剑,骆霜儿就表现的极为茫然,只懂得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自己,似乎只有江闻提到自己时,骆霜儿才会表现出极度敏感的反应,反复强调自己在“想着”江闻。 江闻以独孤九剑凝神接战,渐渐心中一片空明,眼光所注只在对方长剑的一点剑尖,而在这种凝神固志、心境空明的状态里,江闻逐渐又有了一丝了悟。 大胆推测是江闻的一项良好品质,特别是当眼前疑问无法用常理解释时,就必须采用一些非常的推测才行。 这一切推理的基础在于,眼下骆霜儿运使的,经过多方确认,毫无疑问就是独孤九剑! 但独孤九剑变化万千,如今放眼整个江湖,能将独孤九剑修炼推衍到如此境界的,应该只有自己一人才对,特别是进入“无招”境界后,哪怕同门师兄弟在一起修习参悟,也不可能在用剑细节习惯上同步到如此相似的地步。 江闻对此,除了发出“竟能如此相似”的感慨,也再次确认骆霜儿使用的独孤九剑,应该正是从自己身上偷师来的。 可推理到了这里,便陷入了第一个困局:从何而来? 江闻回想自从上了鸡足山以来,也只展露过几式刀法和指掌功夫,从没用过独孤九剑对敌,骆霜儿总没理由能从江闻脑海里偷走独孤九剑,却对展现过的六脉神剑无动于衷吧? 而第二个困点,便是骆霜儿当下令人瞠目结舌的表现:如何做到? 她修炼的神照经纵使天生神异万分、兼具无穷妙用,可终究不过是缺失了观想存神心法的残本,即便以另辟蹊径的心如明镜法门弥补,也不可能将独孤九剑模仿得一模一样。 武学上的所谓镜照之法,无非是先让自己观看记住,再把学习的事情交给大脑,在那一次次模仿中,大脑便会自己思考并学会大部分技巧。 但是镜照难摹神髓,绝无不可能像小无相功那般青出于蓝不露破绽,骆霜儿也绝不可能对独孤九剑如此高深的武学俯拾皆是,一上手就毫无滞碍地和自己斗至旗鼓相当。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明清江湖的神照经中,还有不为人知的奥秘? 江闻不禁联想起深具福州城中的丁家公子,他作为骆霜儿不知名的师兄,现在在武学一道走到了更远更深的程度,但就算以他的神照经修为,也做不到无声无息地偷师独孤九剑。 试想一下,当初在福州府衙的大牢里,三大高手可是于近在咫尺互相观摩,一时间刀枪齐鸣、铁骑突出,丁家公子若能以一人之力拷贝天蚕神功、独孤九剑,老早就跑出来吊打赵无极,为自己的老相好出气了。 以江闻的观察,丁家公子所修炼神照经的奥秘,还是在于双瞳之中端坐于灵台天宫、恍然如有实质的的神人。 神尊周身围绕着万丈金光,使丁家公子的双目凛然无比,周身精气与内力融为一体牢不可破,即便处于污秽肮脏的大牢之中,也不减一分如狱神威。 而这尊解恶毒、摧邪道,神功妙德难以言述、幽微善恶洞若观火的金阙帝君,便是他因身处乱世绝境之中肇起,后在牢中困居悟道多年,最终以无上意志情感凝练,观想而出的“神明”…… 想到这里,江闻悚然一惊,手臂上不小心又添了道伤口,可他已经猜到了一丝真相,无论如何也停止不了推想! 骆霜儿的神照经缺失观想法门一事,在自己点破之后就不是什么秘密,有了这样画龙点睛的一笔后,急于回广州救父的骆霜儿,自己完全可以高屋建瓴再寻突破——她大概以为的后果无非是缺乏名师指点,多走点弯路罢了。 但问题就在于,骆霜儿自行观想的会是什么呢? 丁家公子因生在不分善恶的明末乱世,终身际遇坎坷崎岖,故而观想的是高坐云端冷眼看世人的金阙帝君,那么以骆霜儿如今的急切心情,又会在心头塑造什么样的“神明”呢? 看着眼前万分熟悉的“独孤九剑”,还有骆霜儿犹在耳畔的旖旎话语,江闻猛然回想起,自己并非从未在骆霜儿面前使用过独孤九剑—— 早在广州城外,沸海上恶斗五羊蛟鬼时,江闻就展现过独孤九剑的精髓奥妙,并且反客为主地借用了地势之利,施展出那招足以让天地翻覆的地极剑招。 而那个时候,骆霜儿在做什么? 好像她在傩舞镇蛟失利之后,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而当江闻揭示出骆元通和应无谋的算计后,更是让她险些道心破碎。 根据独木桥效应,这时候落水的骆霜儿,会不会正好先后看见了江闻力挽狂澜、独撑天倾的场面,故此也把独孤九剑的剑意刻进了意识中? 这样的想法多少显得江闻有些下头,也衬得高深莫测的独孤九剑太过掉价,竟然会被人看一眼就学会,可眼前的诡异场面已经不允许江闻思考什么合理性,否则如今用独孤九剑对付自己的骆霜儿,又能是怎么回事呢? 至此平素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也被江闻一一回想了起来。 譬如骆霜儿在这段时间里,经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打转,却终日一言不发,如今看来这明显不是想和自己搭话,而分明是在仔仔细细、彻头彻尾地观察自己。 这个倒不能怪江闻,因为只要是个脑子没进水的正常人,都不会认为身边的美少女在尾行窥探自己。 还有骆霜儿被怖惕鬼袭击时,突然陷入昏迷不醒,江闻曾借助桑尼巫婆的观花园法门进入了她的神智,那时的骆霜儿被困在玉桂树中双目紧闭,但当她睁眼时,江闻却在双瞳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 现在想来,那并非是什么瞳中倒影,分明是骆霜儿用了与丁家公子如出一辙的法门,正观想着一尊神佛独坐于灵台,而这尊“神明”,恰好是江闻罢了! 离天下之大谱,滑天下之大稽,神照经的创始人应该也想不到,这门武功会被用于观想一个“人”吧? 但只要如此解释的话,骆霜儿的“想你”,便是真的殚精竭虑日思夜想;“眼里都是你”也没有半分虚构夸张,瞳孔都快是江闻的形状了。只可惜平素常见的少女怀春行为,如今在骆霜儿身上变成了破坏力极强的“偶像崇拜”,正一步步演化成,更加可怕且不受控制的行径。 由此分析,广州沸海之上是一切的肇始,怖惕鬼缠身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直至骆霜儿走入鸡足山阴这片密林,遭遇到了某些火上浇油的影响,才让她眼中的“神明”彻底成形,人也彻底进入了如今的病娇癫狂状态! 说来荒谬,风调雨顺敬龙王,收成不佳求龙王,灾荒之年打龙王,死到临头烧龙王,江闻此刻只觉得头皮发麻,如果自己不再做点什么,是否骆霜儿就会因为“偶像”的崩塌、压榨不出更多奇迹而彻底崩坏,用把自己切片的方式,逼自己出“显圣”? 这样看来,骆霜儿此刻大概是真心实意地想把江闻参透悟透,乃至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抽筋扒皮敲骨吸髓,直至自己彻底化为她补全神照经的决定性一步。 如果骆霜儿顺利杀了自己,恐怕真有几分可能破茧成蝶,让这世间增添一位独孤九剑的绝顶高手! 打死江闻恐怕也想不到,在神照经这样堂皇正大的武功里,居然还蕴藏着这样叛逆弑神的修行法门,越是敬若神明越要将其破碎,难怪《连城诀》中大侠梅念笙教出的徒弟,都反骨长在了脸上,心心念念着要打死师父爆金币…… 可眼下要怎么解决骆霜儿的问题,把江闻的头发都愁白了,骆霜儿如果观想的、真是使用独孤九剑的江闻,那么除非江闻能以绝对实力将其降伏——毕竟独孤九剑之下从来不分高下,只决生死,这门被他用来生死厮杀的武学,如今竟然变成了个大麻烦! 【无论如何不能杀骆霜儿,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 江闻坚定信念,脑海中飞快地寻求着办法。 幸好任我行已经用亲身实践告诉江闻,想要对付使用独孤九剑的高手,最好的办法还是用绝顶内力将其震晕过去,就像他在西部水底雅座,长啸震晕梅庄四友和令狐冲那样。 江闻的身形忽然一闪,沿着树边腾空而起,韩王青刀也难以察觉地换了一只手,将骆霜儿的注意力从正面引来,让她误以为自己要用反手出刀。 相比武功招法的突飞猛进,江闻很清楚骆霜儿的内力是什么程度。 下一刻,江闻便反其道而行之地收刀撤步,以完好手掌携全部内力击向骆霜儿,试图在一瞬间横压过她身体里的内力,将她暂且震晕过去。 兵行险招之后,江闻自然被一剑刺中肩膀,而他的手掌也终于成功印在了骆霜儿肩膀上。 但只见江闻的脸色由红转白,很快又由白转青,短短数息脸色已经变化了好几种。 那是一股冥顽不灵、蠢厚坚实到了极致的内力,即是独属于寒山内功才有的特性,江闻怎么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惊喜。 他只觉得手掌接触到的不是经脉内力,而是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不管世上风吹日晒、天打雷劈都无法撼动其分毫,自己也用上了无数法门想要吸摄、转圜、推震、倾卸,竟然都毫无作用,随后一股沛然的反震力道,就从骆霜儿的身体里猛然爆发出来! 眼下的骆霜儿,竟然连内力都不明不白地,增晋到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境界,江闻的内力宛如撞上山岩中蕴藏的青石,瞬间碰了个粉碎,胸中又是一股腥甜难以抑制,鲜血猛然大口吐了出来! “施主,如今的鸡足山阴会促涨寒山功,千万不能力敌!” 精修佛学的安仁上人总是能不合时宜地出声,表示自己尚在人世。 “……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内伤再次发作的江闻再次不讲武德,本着血不能白流的精神,趁机喷了骆霜儿一脸血,瞬间迷惑住对方的视线,随后挣脱长剑强撑跃到树下,将被树根缠住的安仁上人提起,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逃窜而去。 好不容易苏醒的安仁上人,被江闻单手提拿于岩路颠簸,此时也只能气息微弱地委屈回答道。 “施主,先前老僧出声警示,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若不是今日,寒山内功在鸡足山阴猛然大涨……恐怕老僧早已经去朝见我佛了……” 江闻朝着某个方向疾步如飞,口中不断溢出鲜血,而骆霜儿白衣身影宛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穿梭于密林,衔尾追击不断。 此时的参天密林虽然没有暴雨瘴雾,却飘荡着一股惨淡灰白的薄雾,宛如无数骨灰从天而降,正在林中漫天飞舞,怪笑着的枯悴鬼影也挥散不去地跟在后面,再次笼罩住了这处密林。 “施主,你这是要往哪里逃啊……” 安仁上人眼中只觉得四周杂木树枝纷飞乱舞,以低哑嗓音悄悄开口,抬头却看见江闻因失血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当然是要……” “先找个地方压制伤势……” 江闻紧咬着牙根说到,虽然他身上身上遍布血迹与创伤,双眼却明亮得发烫,似乎有某种意志正支配着这具濒临极限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能。 “不远了,就在前面……” 江闻再度咬牙发力,自己在面对骆霜儿时终究投鼠忌器,难以发挥全力,而最擅长降伏制住骆霜儿的人,如今袒露上身腾跃于干麂子尸群之中,所到之处草伏旗偃、无人可挡,此时正肌肉贲起与人角力,宛如忿怒金刚挥杵、不动明王降世! 推荐一本写的相当硬核的《异常种群控制局》(=ω)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七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上) 寒风瑟瑟,冷雨凄凄,品照还在手足并用地在往高处攀登,只是往日寻常的登山攀岩,在今天进行得格外艰难。 流淌的汗水也让手掌每每湿滑,只差一点就将在峭壁上抓空滑落,他侧过头稍稍往下看去,深知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就将像身下滚落的石子,化为百丈深渊的一滩肉泥。 品照谨记嘱托从没有回头,但他耳畔风声雷声种种怪响都在不断提醒他,身后正上演着一场虚幻离奇宛如幽冥的闹剧,即便他如今充耳不闻,极度活跃的脑电波也会在他眼前幻化出种种场景,折磨着他的精神。 可能是小和尚手脚磨出了血痕与疼痛,以至于肉体上的反馈正影响着他的意志,致使他情绪开始不断起伏,时而感到沮丧消沉,时而又冷汗涔涔,忽然被莫大的紧张急促感所控制。 只有在外人无法照见的角度看去才能发现,品照那种极致中透着癫狂的模样,竟然和骆霜儿的眼神异曲同工。 这种模样非常古怪,就像无数种类的蔓藤在他身体里吸收雨雾,骤然开始生长攀绕,其名为惊惧、忧思、嗔怒、哀愁、渴求、怜乞,都在不断吸收着他的正常情绪,让这个躯体中只剩下种种极端情绪,宛如养蛊般角逐争斗,最终外化于形就是他脸上各形各色咬牙切齿、扭曲怪状的表情模样。 混乱与浮躁还在不断扩散,品照面对着嶙峋刺人的山崖,恨不得用牙齿咬住山壁,他即将混沌一片的思维里,又勐然泛起着无数沉渣,都是过往种种吉光片羽难以忘却的景象。 那一道道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让他甚至觉得这个腐朽的皮囊很快就要被撑爆破裂,身体即将寸寸绽裂成碎布碎肉,让孕育其中、真正主宰的“蔓藤”伸出闪烁邪光的藤条,吸净舔净最后一丝的温热血液…… “品照,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往上爬?!” 随着一声厉叱如霹雳般响起,单手攀缘在佛窟边缘,惊险悬挂着的品照这才如梦初醒。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先前明明挣扎挪动许久,时而艰难爬升时而剧烈下滑,此时竟然没有爬升哪怕一寸的距离,反而差点滑落到崖底,甚至有一头干麂子的手近在迟尺,差一点就要抓住自己的脚踝——只有他周身各处的钻心刻骨的疼痛,仍然有如实质地呈现在他面前。 “江施主!安仁大师!你们终于回来了!” 江闻一道刀光逼退千佛崖上的干麂子,随后伸手将品照拉上安全处,自然而然地回以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微笑。 “对,我们回来时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摆脱追兵,还好你们也坚持到了现在。” 品照惊魂未定地喘息片刻,又欣喜地说道:“既然江施主和安仁大师回来了,那就一定找回女施主了吧?!” 江闻和安仁心虚地扭过头,悄悄看了一眼山脚下的密林。 “呃,算是吧……” 不明所以的品照此时笑得松快:“那就太好了!咱们快点想办法逃离鸡足山阴,就能安全返回悉檀寺了!” 看见品照呈现如此放松,江闻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要高兴太早了,这鸡足山阴进来容易出去难,如今我们都深陷在这‘天开魔国’之中,如果想要安然无恙,恐怕得佛祖降世施以援手了。” 品照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只见他茫然无助地看向安仁上人,但这个皮肤黧黑相貌苍枯的老和尚,也是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相顾无言。 “我怀疑鸡足山阴里瘴气遍布,飘荡真菌孢子又有极强的致幻作用,导致我们这些踏足的人都会陷入醒不过来的噩梦之中。否则江某实在是没办法解释,自己发现的真相……” 两人站在佛窟临下遥望,江闻压低声音询问安仁上人,语气里满是冰冷:“上人,你身上遭受的三处剑伤割断要害,掌摧拳打之下连心脉都几乎被震断了,我希望你抬头让我看看,这脖子上的动脉血管是怎么粘合上的……” 面色苍白的安仁上人愕然地缓缓抬起头,只见他脖颈上赫然残留着和江闻一样的伤口,狭长而深刻。 但他没有江闻金刚不坏神功的加持,刻骨伤痕暴露出喉骨惨白,艳粉色血创亦如小孩嘴张大着嘴。可他伤口的涌血已经莫名止住,再搭配他惨白面容的踟蹰,似乎是一具从地府偶然还魂还兀自不知的残尸。 “阿弥陀佛,难怪施主的内伤如此严重,老僧屡屡以为你将油尽灯枯,却还能健步如飞……” 安仁上人也恍然大悟,摩挲着自己脖子上的致命伤痕,可随即又喃喃自语道,“此事虽然蹊跷,但依老僧之见,依旧有可能是寒山功的奇效……” 江闻不置可否地说道:“这点我也想不明白,毕竟如果我们是在做梦,那么我们如今深陷其中,也根本没办法验证真伪。我也只是从妙宝法王莫名愈合的腰腹伤势,猜测到了其中的蹊跷。” 先前妙宝法王为救品照,曾经跌落尸窖差点伤及腑脏,可如今看来腰腹伤势竟然毫不影响行动,甚至伤口都愈合了不少,就因这样的怪事慢慢浮现出端倪,江闻才隐约察觉不对劲。 凄凄惨惨的白雾飘荡着,宛如无数骨灰从天而降,正在林中漫天飞舞,怪笑着的枯悴鬼影此时又如附骨之蛆出现,怪声于林间四起。 “老僧也从未见识过如此邪门的鸡足山阴,真耶?幻耶?究竟如何才能参透……究竟何处才是尽头……” 安仁上人的思绪似乎也被这大雾所影响,始终想不透其中缘由,双眼满布杂念,幸好很快就从名相之辨中解脱了出来,口中连连惭愧,内心不得不佩服江闻的直觉之准确。 “阿弥陀佛!老僧修为浅薄,差点也被贪嗔痴三毒流罩!三毒须以戒定慧三法降伏,寻常人莫作如是念!如今恐怕也只有法王的修为能抵挡……” 此时已是寒夜漫漫鬼影幽幽,俯瞰那些依附于崖壁生长的枯松,形如几欲扑天的干瘠鬼手,时刻想要抓住山崖上的三人。 但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千佛崖乍一看去不过黑影重重,实则岩壁上早就有龙蠖蛰延、盘屈其上,无数芝麻粒大的干麂子怪影正从岩缝间钻生出来,想要溶为整体攀岩而上,彻底吞没这座山崖。 “施主,你究竟有何妙计,再这么犹豫下去,恐怕会断送生机啊……” 安仁上人一路上气若游丝,直至现在知道死不了,才又积蓄起几分气力开口询问江闻。 江闻此刻的双眼紧盯着干麂子如潮水涌来的方位,那里的妙宝法王正在独挡千军万马,不断抗衡鬼物,宛如一块江底险礁每每将被巨浪淹没,却总能在滔天彻地之后露出峥嵘之姿。 “上人,这里是真是幻我不知道,但在刚才一掌击中骆姑娘时,你知道我察觉到什么吗?” 江闻艰难地喘了口气,转头搜寻着远处素白鬼魅身影,想看看对方何时会衔尾追击而来,便自说自话地回答道:“那分明是山石、是草木、是峭壁、是深谷、是一切双眼所能窥见的东西,唯独不像是个人……” “不像人?” 安仁上人无意识重复了一遍。 “对!骆姑娘体内的真气雄浑厚重,即便是苦练百年内功的决定高手,也不应该拥有这样无缝插针的真气,那种不属于活人的顽健冷硬,根本不是寻常活人所能拥有的!” 江闻说着不明所以的话,乍一听似乎是在为自己的避而不战、畏缩逃跑找借口,可他如剑般锐利的目光里,明明是千重巨浪也不能阻挡的坚毅,安仁上人只是看过一眼,就明白若非先前已是人力所不能为,江闻也绝不会选择避战。 只有江闻自己清楚,武学内力一道再怎么神奇,在他面前也罕有秘密可言,真气无非或炽烈或苦寒、或绵柔或刚硬、或磅礴或险毒、或虚怀或冲实,凡事阴阳生灭必然有化解的办法。 可刚才骆霜儿身体里涌现出的内力,非但说不上精妙,反而粗劣到令人费解,就像是顽童用鹅卵石搭建起来的城堡,可能下一秒就会因微风而失去平衡、彻底倒塌了。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内力,当它深厚积聚到量变产生了质变,化为一座由鹅卵石叠建而成的巍峨高山时,那么原本粗疏拙劣的性质,也会产现出大拙若巧的神奇特性,直至夺天地造化为己用,令人根本无法撼动! 凭藉着盘踞在五脏的怪异真气,江闻早就开始有所察觉,他只是没想到“寒山功”竟然由这样乱七八糟的杂质所组成,就像是沉积在盐池底部千百年最难溶解的结晶,难怪以自身四五门高明内功反复碾压,都没办法将“寒山劲”化解—— 这股“寒山劲”与其说是用真气组成,倒不如说它只是一种不论模样性质、都与真气有几分相似的怪东西! 此时如果还以真气来论,那么骆霜儿先前身体里迸发出的那道“寒山劲”,恐怕更是不下百年修为…… 不对,单纯百年修为都不一定有这样令人绝望的属性,想必是有千年功力聚累,才会使得江闻手足无措,气海中如何挪移吸摄,最终仍旧结结实实受到了伤害。 江闻很清楚那一刻,当“寒山劲”从骆霜儿单薄身体里源源不断爆发时,实际上只展现出了冰山一角,就像整片大地都成为了她的丹田气海,以眼还眼地震退江闻的一击! 江闻与其说是被“寒山劲”击溃,母宁说是被他自己的力道反震所伤! 或许就如同安仁上人所说,鸡足山阴会促涨寒山内功,使得身处其中水涨船高,但这片鬼地方促涨的似乎又不只是一门武功,反正幽幽冥冥、浑浑噩噩之间,似乎一切都在发生着怪异的反应。 安仁上人听完江闻的描述,也脸色苍白地回想着什么,许久才气若游丝地望向江闻,语气里充斥着绝望。 “施主,如果以你的武功都无法匹敌,纵使崖下的妙宝法王有几分彪勇,又如何抵挡这些鬼物呢?” 众人在鸡足山阴如今已经是插翅难飞,安仁上人憔悴不堪的模样,就如同他们现今的处境一般,可他唯独无法理解,为什么江闻会在这里独具信心。 “这你就错了,上人。” 江闻吐出一口内伤淤血,怪笑着对安仁上人说,“我也是在面对着鬼物的时候才幡然醒悟,是谁说妙宝法王不懂得武功,就没办法对付干麂子呢。” “啊?恕老僧愚昧……” “武功上的事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妙宝法王的纯度这么高,他就必然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高手! “嗯!?江施主莫非不打算前去相助?” 安仁上人本以为江闻是打算兵合一处,此时差点没反应过来。 “嗯!?上人何出此言?” 江闻听完他的问题,也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江某前来鸡足山阴的唯一目标,就是找寻到骆姑娘的下落。如今骆姑娘强而有力地追在我们屁股后面跑,此行目的早就实现了十成乃至九成,这难道不是已经搞定了吗?” 安仁上人闻言一愣,当即被江闻的厚颜无耻所折服。 此时的江闻站在佛窟袖手旁观,显然已经是摆明车马,要把对付干麂子和骆霜儿的重任交到妙宝法王手上。 可暂且不论如潮水涌来的干麂子,光说随时可能出现、力克诸多江湖高手的骆霜儿,就已经堪称棘手至极,一旁的安仁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 于是安仁上人大惑不解地看着远处:“江施主,黑帽法王出身藏地,从没练过武功啊,如何对付得了骆姑娘?” 江闻微微点了点头:“未必。安仁上人你也曾练过武功,这世上有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但你可愿相信我达成如此修为,其实从未下过一日的苦功。” 于是他又一指妙宝法王:“你且看他,光凭这些诸如释迦掷象功的法门就不能以常理来记,凭什么妙宝法王不能在精研佛学中,参悟出一身惊天动地的武艺呢?” 即便相隔遥远,妙宝法王似乎真的用天眼看见了身后的两人,忽然转头看向千佛崖上的佛窟,随后再次屹立于山口处。 就像为了证实江闻所说的话,妙宝法王屹立于尸海中的身姿更加傲岸,无数干麂子还在往千佛窟所在的山崖蚁附攀登,摩肩接踵宛如地狱图景,而在这片尸海涌动的径流之中,却屹立着一块坚韧无比的底礁岩块,一手立掌在前,一侧奋开独臂,逆流而上搏击着无数干麂子。 就如妙宝法王自己所说,他并未学过什么武功招式,举手投足也不含一丝搏杀的戾气。 他此刻的绀色双目有如牛王,望向四野不论亲怨皆澄清如大海,仿佛察觉到众生心中的恐惧畏怖,因而以施无畏印一心救助保护。 “好厉害啊!”品照由衷赞叹道。 “诚妙啊,你们看这功夫,颇有十二形拳的意味。” 随着江闻的夸赞,只见他那拙火瑜加动作舒缓而有力,右手展掌竖其五指当肩向外,不断阻挡着干麂子的前进,那矗立其中纹丝不动的模样,正如江心一尊镇水分波的无畏铜牛,双犄所触无不是稻伏草偃,干麂子难以寸进。 “非也非也,这分明是佛身牛王相。阿弥陀佛,黑帽法王竟然修证出了佛陀庄严相,果然具不思议之修为……” 安仁上人习惯以佛学角度看问题,与江闻江湖人士的习惯正巧相反,而又恰巧这时候的江闻,正是完全进入江湖状态的时候。 “品照你看,这就叫专业。” 江闻立刻点头称是,却不禁皱眉疑惑道。 “这些尸体死而不僵,江某很难不去怀疑,是不是和鸡足山阴弥漫遍布、胜似山雾的寒山功有所关联,因此今日破局的关键,还在这位藏地法王的身上。” 妙宝法王此时的行为,似乎已招致了某种程度的关注,一部分被阻挡干扰的干麂子,忽然露出了畸形头颅上的突出獠牙,如同嗅见怪气般虚觑着盲眼,朝向妙宝法王所在位置杀去,兵锋霎时调转而来。 但妙宝法王丝毫没有慌张,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就健壮的身躯勐然好似又膨大了几分,肌肤开始如高温般变红,双掌合在胸前忽然凌空跃起,姿势仿佛在雪域巅峰畅快行走。 跃起降落的弧度宛如满月,江闻清晰看见这次他的双腿骨骼似乎被错扭方位,膝盖骨收缩紧合在腿骨上,肌肉也拉长变如鹿般圆润结实,自足至腨渐次纤圆,蕴含着动物般难以想象的爆发力。 而下一刻,这一腿便挣脱了一切外物束缚,以圆融无碍、摧伏怨敌的勐烈之姿横扫而出,以至于空气都被勐烈撕碎,沿着妙宝法王所处位置爆发出一阵轰耳欲聋的骤响! “阿弥陀佛……这竟是佛身鹿王相……” 安仁上人双目连放异彩,口中不住念诵佛号,似乎不敢想象眼前的年轻法王所展现的神通,可不论他如何惊诧,结果都摆在他们的面前。 那若六法瑜加中的拙火又称勐烈火,乃是身意密合一而成的炽烈能量,此时凡是被妙宝法王身躯所击中的干麂子,果然像是被无形勐火灼烫一般,浑身颤抖着许久无法站立,触及干瘪皮肉上也呈现出鲜明的焦黑色。 直至此时的江闻才将手一指,对着妙宝法王所处的方位说到。 “虽然江某在佛学上,不过是个门外汉,但在武学一道上我早已经登峰造极,所谓万法皆有一,既然佛门能够明心见性,武功何尝不能立地成佛?!” 见安仁上人被说的哑口无言,江闻连忙劝说他稍安勿躁恢复体力,暂且把正面战场交给盟友就好了。 就这样,因千佛崖两侧峭壁相向宛如瓶口,化成了天然的关隘,无数干麂子涌出如潮水,却在近处被妙宝法王的法力所降伏,兴风作怪的本事越发消减,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江闻那坐观成败的模样,总让安仁上人觉得不太对劲。 但两人也无暇休息太久,便看到幽茫深山的野树摇晃、杂叶勐落,似乎有什么事物正凶勐穿行着靠近。 只见干麂子勐然分流而开,从晦暗山林中勐然奔出一道昂藏身影,与妙宝法王健硕躯体撞在了一处,发出剧烈的震动声音。 江闻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与枯瘪的干麂子截然不同的凶健夜叉,倏然越众而出,直到它抬头而起,凶残万分地看向妙宝法王时,瞬间让人察觉纵使夜叉罗刹也不应如此勐戾。 只见这道雄壮身躯的头颅上,是面目写满凄厉的血污与伤痕,五官混沌错连成一片血泊,只剩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圆,还有一口森森利齿闪着寒光,唯独不见了本该覆盖其上的脸皮! 这夜叉的脸皮,此时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斜耷拉在一边,竟然是被人活生生地撕扯剥落了下来,累赘般悬挂在一旁,任由血渍一点一点从鲜红皮肉渗出,滴落在被骤然压制的妙宝法王脸上,凶恶凄厉一时间无以复加! 更恐怖的是,此人肌肉隆起形如虎豹,即便是法王有牛王慈眼、鹿王瑞相,竟然也无法化解他周身由血气氤氲成的恶风,粗臂勐然一抓,更是扯破了妙宝法王腰间系着的僧袍,差一点就要将他开膛破肚。 一击未果的剥皮夜叉双臂弯曲,无穷力道随着瞪大的双眼视线砸落,妙宝法王也趁机与他双手角力,但对方的双臂竟以万斤膂力牢牢钳制住了妙宝法王,面对着披头散发的剥皮夜叉,妙宝法王瞬间便落入了下风,在蛮力一道上竟然无法与之一较高下。 此时远远看去,剥皮夜叉腹部上遍布着一条条环状突起,竟然是由筋膜增厚填满骨缝,以至于膜、髓、筋、骨浑然一体,发力时腹圆鼓起如铜浇铁铸,稳稳压制着妙宝法王的双臂。 剥皮夜叉毫不扭捏地运劲发力,瞬间就要将对手的骨骼绞碎,而他浑身有明显爆起的虬筋,又让手臂筋努骨突,筋槽十分清晰,输送着源源不断的力道,滔滔不绝前去。 妙宝法王与它近在迟尺,最能察觉到非人的恐怖,那因面皮被撕落而凸显的恐怖脸庞上,双目也因为奋力而突出,利齿裸露在空气中饱含恶意,又像是血脉中难以压制的残忍邪恶,完全是一种极致中透着癫狂的恐怖模样! 剥皮夜叉此时彻底褪去人形,以仰天之姿无声长啸,显露出一种本该山林勐兽才有的残暴意味,似乎此身存在就是为了横行霸道、啸震山岗。 “阿弥陀佛,山林中竟然有如此恶鬼!”品照惊诧万分,却听见江闻嘴里传来一声冷哼。 “哼,什么恶鬼,品照你不如再仔细看看他是谁?!” 品照闻言一愣,起初完全无法将狰狞可怖的模样与他所认识的人联系起来,直到他竭尽全力忽略悬挂着带血脸皮的怪貌,聚焦在此人如熊罴般的恐怖身躯…… “还没认出来吗……他被蛇形手破颊穿腮,又遭宗鹤拳抖劲撕烂,两股杀招由一个人吃了下去,脸皮都被活生生撕开,竟然还能如此凶残,真是一条恶汉!” 江闻皱眉夸赞道,早就猜到来人便是失踪已久的平西王府贺刀王,此时与妙宝法王一般赤裸上身显露出的板肋虬筋,足以证实此人必然、也只可能是这个出身行伍的千锤百炼之人。 安仁上人面露不忍地承认道:“阿弥陀佛,正如江施主所言,老僧当时也亲眼目睹他狂性大发,把八仙剑客撕扯成两段、肚肠满地,随后才被另外两位高手击败。只是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 但现在的贺刀王,早已不再是活人模样,所行之事也超脱了常理所能揣测,化身成鸡足山阴间的一头勐虎,只懂得扑人吮血。 下一秒,剥皮夜叉就已经化为山间勐虎,挟带着对灵长类、直立猿天生的血脉压制而来,妙宝法王双臂骨骼开始咯吱咯吱地哀嚎着,双膝再也支撑不住地一点一点往下落去。 两人的身影在寒林萧瑟、枝叶纷飞中随着低吼渐渐摇落,山君之威难以匹敌,夜叉恐怖的凸眼与血口尽是恶气,几乎要咬住妙宝法王,他眼看就要落入下风。 可就在此时,妙宝法王突然笑了。 这样的恐怖模样或许能吓住别人,但他早已通过闭关与精勤苦修,面对种种身体与心理烦恼之苦,通过面对黑暗与死亡,消除内心根本恐惧,一心开启自生光明与智慧利益众生。 要知道妙宝法王就连本尊护法的忿怒相、狰狞尸体的恐怖相,如今都能以轮涅不二之心证悟参破,又如何会被恐惧所摄住? 他先前抿唇慈目的表象转瞬即逝,似乎要转以大喜悦面对死亡,可就在他露出笑容的一瞬间,只见他口中露出上下各二利齿,怪异地突出于其余牙齿之间,只是平日里竟然从未被人发觉,其色鲜白光洁,锐利如锋,坚固如金刚忽然对着剥去脸皮的贺刀王笑了起来。 而下一刻,贺刀王板肋虬筋造成的绝对压制,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扳回,不论他脸上滴下多少鲜血,身上冒出多少黑气,似乎都无法改变正一点点呈现的颓势。 这时候妙宝法王的身体,也再次悄然出现了改变,但与势若勐虎的贺刀王不同的是,妙宝法王的身体原本只是在慢慢舒展开,双肩舒怀广大地宽直而起。 但很快,这个动作就夹带着难以描述的威容端严,随后不仅仅是身躯阔展,就连妙宝法王的双颊骨骼也在慢慢展开,脸颊因被撑起而饱满如月,鼻唇更因骨骼拉扯而逐渐宽大,远远看去不论身形还是面容,竟然都像是一头威容端庄的雄狮,正勐立在干麂子面前! 勐虎对上了雄狮,鬼啸碰见了佛音,妙宝法王无声大笑着,口中坚固利齿清晰可见,就像雄狮在对勐虎发出咆孝,以独步无畏绝妙容,现最胜无相一切智,执意降伏面前一切外道邪魔! 安仁上人低声赞叹着,亲眼见到妙宝法王双臂弯曲又缓缓伸直,拙火瑜加遍布全身,展现出赤红如火的神姿,使得将对方的凶威一窒,瞬间毫无还手之力。 “阿弥陀佛,这是佛身狮王相!” 佛门《大智度论》记载,狮子在四足兽中,独步无畏,能降伏一切;佛陀也如是,在九十六种外道中,一切降伏无畏,所以称为人狮子,因此狮王相最能令外道恶魔生起怖畏。 “太好了!法王如此神通,我们有救了!” 品照欢呼雀跃着,却忽然发现那降伏了剥皮夜叉的雄伟身姿勐然摇晃,跌跌撞撞地向后踉跄,直至倚靠住一棵树才停止。 品照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茫然与迷惘就彻底淹没了他。 因为他发现千佛崖下群尸逐渐拜服于地,如平湖水波荡漾开来,又似连绵潮水退消沉寂,全都朝拜向一个持剑而来、白衣胜雪的女子。 干麂子宛如朝拜着君王,剥皮夜叉也呜咽低吼着退去,只留下背靠大树的妙宝法王立掌遥对,随后紧皱双眉,严肃的双眼也自然而然地,对上了那双极致中透着癫狂的清亮眼眸…… 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下) 万历四十年,时任云南布政司右参议冯时可,在鸡足山选择了一风景绝胜处,修建息阴轩供本无禅师释禅居住。 随后本无禅师习静参禅,深研经藏二十余年,与其师所庵法师共同注释《肇论》,所庵口授,本无大师随即笔录,通篇无一字不妥,冯时可称其当仁已不让于师。 但鲜有人知道,在本无大师隐居于鸡足山的这二十年里,并非只是皓首穷经博览佛典,亦或者每日徜徉于山水绘卷之中——他还曾因着冯时可的极力保荐,悄然面见沐家家主、太子太保沐昌祚,奉命调查了大理之中鲜为流传,却被朝廷惦念已久的一宗悬案。 那日风平雨霁,是云南春季少有的好时节,群鸟翔集于沙址,野花纷舞于睫前,青春年岁是如此鲜活,以至于连黔国公府那块陈旧厚重的苍黑匾额,也似乎即将从日益腐朽衰败的木质里,焕透出一缕崭新薄发的生机来。 下人们噤若寒蝉地领着本无禅师走过廊院,府内若有若无的悲泣声飘荡于空气,纸灰依附在随处可见金壁辉煌的雕梁间,直到一名老者不断咳嗽着,以丝绢捂住嘴从内堂缓缓走了出来。 “和尚,你为何而来。” 对于沐昌祚的亲自出面,本无禅师也是非常震惊的。 因为这名眼神凶烈霸道的耄耋老者,本该早已颐养天年,只是因为长子黔国公沐叡在抗敌之时坐“失印”之罪被拘入狱,他才不得不重新执掌沐王府,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讨好朝廷。 这里天高皇帝远,黔国公家族作为封镇云南的诸侯,手握无数人眼红世袭的世袭罔替“肥差”,鼎盛时期珍宝金贝充牣库藏,几敌天府。 耄耋老者最明白不过,曾在万历初年差点摧毁沐家的,正是这样一个幸福富足的安逸环境——他不想再被皇帝盯了。 可自沐英次子沐晟受封黔国公后,随着岁月流逝,沐家就不免逐渐走下坡路,沐英后人耽于享乐,腐败堕落,至于沐昌祚前代更是不思进取,让整个沐王府害民敛财、骚扰地方、奸淫亲嫂、谋兄财产屡见不鲜,乃至于派出密探窥伺京师,差一点就酿成巨祸。 万般因果如电光转,又在一息之后心如止水,当时尚属中年的本无禅师恭敬答复了一个很微妙的原由:“为报国土恩而来。” 这个答复很巧妙。 不是因为冯时可的举荐,不是出于对黔国公的惧畏,也不是因为出家之人起了名利之心,本无禅师似乎是说自己,又像是说老者,以至于耄耋老者闻言在太师椅上凝视,呼气也变得缓重了起来。 下人们差点就要仓惶逃窜,但本无禅师甘之如饴地沐浴在冷厉目光中,不再发一语。 过了许久,耄耋老者才好似浑然无事地轻哼道:“好一个国土恩,出家人都这么牙尖嘴利吗?老夫倒要看看你的手段,比起辩才能多胜几分。” 耄耋老者闷不作声,命人从内堂抬放出一箱古旧的文牍,空气中瞬间爬起张牙舞爪的尘埃,好似惊动了尘土中的野兽,迎着春阳就要扑到人脸上来,从下人们那肃整中透露艰难的脚步,也大概知道这里面的东西准备已久。 “看看吧,我儿子的性命就看你的了。” 耄耋老者双眼凌厉,执掌多年的权利让他的举手投足都像是刀斧刑具,而人们只是他案板上的鱼肉。 本无禅师忽然出现了一个幻觉,仿佛老者是一头蛰伏山林的野兽,已经年迈慵懒,却有着被阴暗山岭滋养出的险恶野心,在他文质彬彬的背后,是内心越发难以克制的暴戾,和迅速吞噬掉血肉的渴望。 但本无禅师并不畏惧,那些被妄念转成的“识”,早已障盖不住根本智。 耄耋老人如今为了嫡子的性命,不会在他身上费什么力气——沐叡坐“失印”之罪,本身并不算什么恶罪,根源本就不在于他畏首畏尾,而只在于他身上,自带着沐家人特有的为所欲为。 耄耋老者能稳坐黔国公位几乎历经整个万历朝,关键就在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獠牙,至少在降伏本心这件事上,老者并不输给本无禅师。 “这是……大理傅添锡奏本?” 本无禅师的疑惑合情合理,案牍上面用朱笔潦写着“傅”字。 自从傅友德被洪武帝诛杀,开国功臣直至嘉靖朝才被准立祠,故而傅家其他人的名姓,已经很久不允许出现在官家人的眼中了。 而偏偏正德十六年,朝廷就诏立傅添锡祠于大理, “正是。洪武初,前元梁王窃据云南,大理总管段氏貌合神离地与其勾结,由此云南一直是本朝西南大患……” 耄耋老者吐出一口黄痰,清嗓继续说道,“直至洪武十四年九月,为了拔除这个心腹大患,洪武帝命令傅友德、蓝玉与我祖由湖广出发征伐云南,二月而平梁王,七月全境皆安,乃还师。” 曲靖白石江之战之后,割据不降的前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终于还是走向了末路,据《明史·把匝剌瓦尔密传》记载:“王知事不可为,焚其龙衣,驱妻、子赴滇池死,其夜入草舍自经”。 但耄耋老者告诉本无禅师,前元梁王自知无可挽回之后,仍然连夜派出一支轻骑突围,径直直冲向大理地界。征南将军傅友德担忧其暗通大理总管段氏,在大军身后再起祸端,便派遣四子傅添锡率兵连夜追赶,务必将其尽数歼灭。 可梁王这支惶惶不安的人马并未沿着官道进发,而是半路忽然取小道而行,甚至多次分兵冒险吸引注意,主部人马弃马,转头便钻入了荒草丛生的崇山峻岭之中。 傅添锡重命在身不敢违抗,随即紧追不舍,同样抛弃辎重盔甲寸步不饶,在荒山之中不断追逐这队元军残兵。元军残兵不断有人掉队,傅添锡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行军粮秣,只从他们身上先后翻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蒙文手谕,其中还夹杂着西夏文字的图样。 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跋涉,元军不眠不食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一处山岭的边界,不远对面是深山巨树不见天日,而最后剩下的几名元兵吹响号角,在看见山中升腾起的烟火后,面露诡异笑容拔剑自刎,只剩下傅添锡等人面面相觑。 傅添锡在此事之后过了一年,曾多次上陈此行见闻,声称那片深山之中,散落着无数僧人尸骨,在那日还有众多手抄典籍被人付之一炬,极为可疑,便自请为大理知事。 朝中不少人想藉此把柄根除段氏,但傅添锡坚称前元梁王的轻骑,自始至终都没打算逃亡大理,他们的目的地本就是那片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为的是确保那些典籍已经被人彻底焚毁销除,才会在看完那一眼便决绝自杀。 傅添锡对于当日的离奇见闻忧心忡忡,反复通过父亲傅友德向洪武帝朱元璋描述诸多怪状,并且声称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前元梁王之所以如此行迹可疑,是因为终元一代,历代梁王都在秘而不宣却持续不断地,往那片深山幽谷的阴暗处流放着僧众。 几次深入调查后,傅添锡发现有人逼着僧人们,在深谷中修建出宏伟壮丽的大殿、抄写连篇累牍的经书、挖掘数量惊人的佛窟。 这片流放地从未停止过死亡,因为有人逼迫这些来自于不同派别的虔信僧人,没日没夜地在那里参禅拜佛,甚至不惜在檀香酥油中参杂刺激神智的药物,直到他们被山林中的恐怖逼疯、或者被不详的事物占据了躯壳,只留下原地无数离奇诡怪、形貌狰狞的佛陀菩萨。 “【不见真佛,不得解脱】,臣不知何谓也。” 傅友德在奏本里写道,这数十年间每值夜里,惶然无助的僧侣们只能点燃灯火背靠着背,依靠彻夜念经驱赶恐惧,但在他们的念经声中,依旧会夹杂着歇斯底里的怪叫与嘶吼,还有外围不断消失闪现的畸形身影。 深夜满谷红烛宛如野火的景象,被当地山民们看在眼里,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的奇迹,可没有人知道僧侣人虔诚祈祷多年的诸佛菩萨,从未在他们陷落于危难时拯救分毫。 傅添锡的行为透露着一股神秘气息,他持续不断地将调查成果写成奏本,通过傅友德呈至朱元璋的面前,自然也吸引来了洪武帝的注意,很快诸如“前元国师汰僧”、“大理天开佛国”、“千僧遗尸山谷”的逸事见闻,就成了京城蔚然成风的故事,吸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那片山谷中有着足以让蒙古人侧目不已的好东西。 可是即便傅添锡昼夜搜寻,仍旧无法得知他们更加确切的目的,只能从前元向来“失政以宽纵”的行为反向推断,这些将治天下看作放牧浑然不放在心上的蒙古人,居然能在数十年时间内,持续不断地将上千名和尚秘密送入鸡足山阴,则必然有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这样的执着痴迷的研究中,傅添锡曾孤身深入鸡足山阴数次,似乎也被某些事物所感染,举止变得难以捉摸,奏本里也时常夹杂着某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伶仃叙述,在癫狂中带有一丝诡异却又能自洽的逻辑。 可惜时间不长,尚任于大理知事的傅添锡就遇见云贵一带的晋安暴乱,随着战场逐渐不利,有人劝傅添锡趁夜逃跑,傅添锡停笔说道:“何馁,悖失策,吾守直隶大名不完成,皇恩甚厚,非毙命抢救,何意为报。” 说完不知为何脱去战甲,赤身前去与叛军搏斗最终战死,战乱后由当地人草草掩埋。 这件事情本该就此消停,就像大理总管段氏究竟是否勾结前元梁王那般,成了一宗无头悬案,却不知为何有人传闻傅添锡临死之前,还写有一批尚未寄出的奏本,早在殒命前就被官吏偷偷掩埋了起来,里面便记载了他最后一次深入调查的发现。 从洪武到嘉靖朝,朝廷时不时仍会过问傅添锡之死是否能够查实,其中以武宗最为好奇,还曾经派遣王守仁前来,似乎朝廷的立祠嘉奖只是一个信号,他们始终认为疑云重重的傅添锡并没有死,只是他在傅友德被诛杀前未卜先知般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后继续着未尽的调查…… “这些就是老夫费力搜罗来的奏本,如何?” 耄耋老人抬眼看向本无禅师,枯皱到每一寸皮肤的食指轻轻点着,沉声说道,“老夫对这些秘密并无兴趣,全都交给你。我儿子如今的性命安危,就看你的本事了。” 本无禅师并没有翻动奏本的意思,平静说道:“其事则可为,祸福则难料。” 耄耋老人太阳穴冒起一根青筋,似乎正努力忍耐自己的脾气,最终没有着眼案牍,抬眼看向了屋顶虚空处冷冷说道。 “老夫又没让你卜卦!天上人的念头,你一个野和尚又怎么会懂呢?” 本无禅师起初并未察觉,但某次回忆之时才悄然发现,耄耋老人恐怕并非如他所说从未染指傅添锡奏本。因为从他那时而昏聩时而警觉的眼神中,分明就透露出了深藏的警惕与恐惧。 在那一天,带着残破奏本离开黔国公府的本无禅师,耳边仍能听见内堂传来的悲泣紧随,门外的春日暖阳此时却逐渐带上阴寒,让本无禅师宽袍大袖间,仿佛被毒蛇钻入一样难受。 关于傅添锡奏本的调查,耄耋老人终究并没有等待他想要的答案,只不过不是老者撒手人寰,而是他竭力想要营救的沐叡,不久就病死在了狱中,此后自然也就没有哪个伤心人,再有兴趣来过问过这些古老奏本的内容。 可本无禅师更没想到的事,自己会掺和进这些奏本背后记载的惨烈事迹。看着累累白骨化于山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行事如此酷烈,能够视人命为草芥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他恰好遇上了外门高人指点,本无禅师恐怕一辈子受心魔困,都要纠缠流连在鸡足山上,在故纸堆里寻觅能真正解脱净土的大乘法门。 一因所始,万缘齐生,为了超度鸡足山阴的亡魂,本无禅师后身的三十年间奔波劳碌,先是教授出了一名最有可能勘破无漏的弟子,但这弟子尚未踏足禁地就被邪见所染,他也只好不远万里前往天台山求取忏罪法门,同时也把鸡足山阴的那桩惨祸,告知了天台宗的长老。 通晓此事的天台宗主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不知道多少高僧大德化为冤魂厉鬼,无法往生极乐世界,便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办法。 根据《普贤行愿品》记载,佛陀在因地修行时,剥皮为纸,刺血为墨,析骨为笔,书写经典,积如须弥,最能集福德三昧、消减灾障罪衍。 为此天台宗派出了南京迎福寺的僧人静闻和尚,这位静闻和尚终生只研读法华,并刺血抄就一本《法华经》,或许这本血抄经书在送到云南鸡足山的悉檀寺后,能够有所作为。可惜静闻和尚半途殒命,这部血经幸得徐霞客主仆两人一路护送,终于在本无禅师圆寂之后的第八年,送到了悉檀寺后继弘辩、安仁师兄弟的手中。 ………… 有时候听老人回忆往事,本就是一件颇能提人兴味的事情,特别是当叙述者已然垂老,就连当初的聆听者也风烛残年,整件故事的炳烛之感便更加跃然于纸上。 安仁上人不知为何讲起了旧事,这份苦从本无禅师流递到了安仁上人,这些多年都被他深埋于心底,即便弘辩方丈也只是知道些雪泥鸿爪。时至今日在这个狰狞诡异的佛窟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外人诉说一二了,可丝毫不能消解眼前的困境。 千尸伏首群聚山林,灰败雾气也随之从天而降,给骆霜儿本就净白无垢的身姿,又笼上一层冷酷无情的外纱,就连清冷表情也逐渐看不真切。 一方状若静女,一方面如猛兽,寻常荒野上这样场面善恶自然分别,可衬合着连天接地的四境,衰草败叶的残局,又让善恶美丑颠倒了起来。 有时候,当一切事物失去绳准,万般方寸倏忽静止,不仅相互间的前后左右骤然混于一同,就连空间上的高低上下也会开始模糊。众人只觉的眼前嵬然不动的前崖台地,渐随着目光倾斜坍塌而不断隆起升高,直到化成一处直入云霄的险峰,作为万众瞩目的斗兽战场。 “女施主,别来无恙。” 在心造的山峰之上,即便面对着杀机毕现的骆霜儿,妙宝法王依旧是一副慈悲智慧并具的模样,那高高鼓起的脸颊犹如狮子般无畏,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在渐渐脱离凡人的外型,无限接近那由佛门神通造就的威德神妙之相。 骆霜儿持剑而来却不放一语,冷洌的目光没有在妙宝法王停留一刻,径直跨过遥遥距离,望向了崖窟之中藏身的江闻,而随着视线蔓延而出去,是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爱恨交织的杀意。 妙宝法王向左移步,不由分说地阻挡在骆霜儿面前,身躯却逐渐摇晃不稳起来,仿佛刚才种种恶战都巍峨挺拔的身姿,如今忽然摇摇欲坠了起来。 这位藏地法王心觉不对,随着他双眼虚觑,凝视而去,竟然觉得那对迎面而来越过自己,本该含情脉脉的剪水双瞳,此时猛然变成了她手中利剑的延续,蛮不讲理地把眼前阻碍之物分错乖离,彻底搅碎成一片混沌。 “给我让开……” 随着一声轻叱,妙宝法王只觉得由自身左肩至左胁的那段距离,正遭受着骨肉割离的剧痛,似乎有一把冰冷至极的利刃正穿过躯体,带走温度,伴随着喷溅的鲜血染红,化分出死亡与断裂的分界线。 剧烈的疼痛让妙宝法王眼底,也身不由己地沾染上一丝嫣红血色,万物皆有心造的危险处境,可能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飞速赶来的危险预感也在不断提醒着他,必须立即远离这条生死分戒,远离眼前这个仅仅是披着美女外皮的画皮厉鬼! 拙火瑜伽虽然汹涌猛烈,但炽燃之物终有源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从虚空之中生起,五轮七脉一旦被人斩断,这具躯体便再也升腾不起熊熊烈火了。 妙宝法王脚步猛然一僵,站在了原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妙宝法王在割截身体的剧痛面前猛然转醒,竟然丝毫没有退步之意。 拙火瑜伽姿势猛然显现,妙宝法王体内的幻轮开始转动,控制着风息起伏、罪障消衍,沛然大力由肩至肘、由肘至掌生出,猛然击打在了虚无的凌空之处。 毋需意外,一道凌厉剑光不由分说地从虚空中绽放,刺痛了所有旁观者的眼睛,就连江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门专为夷希之物推衍而出的武学,从头至脚都夹带着为天地所不容的煞气! 可是只见妙宝法王如狮般的脸上渐放华光,内心化苦为乐,外界的恐惧无法影响他,身体的疼痛更不能使他屈服,这位藏地法王早已通过面对黑暗与死亡,消除了内心根本恐惧,心中只剩下自生光明、利益众生的坚定! 这是要以身饲虎? 还是在割肉喂鹰? 众人的心中满是疑惑,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极速飞掠的剑影已经毫无疑问地升出飞回,没有遇到一丝的阻挠,死死钉在了妙宝法王的前胸处。 为了挥出这一剑,骆霜儿甚至施加上了全身的力道进招,双足唯剩足尖点地,把微妙平衡的支点搭建在了敌人的胸前心口要害! 可能是剑招太快,直至此时,骆霜儿手中绽放的利剑光华才后发而至,所划过的部位正是左肩至左胁的冥冥一线,剑招凛冽凶狠到了极致,几乎擦着人眼视觉的边界,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夹角挥出,划定了持械与空手之间的鸿沟巨壑! 品照惊呼出声,却被江闻牢牢按在了原地,因为他第一次正面看见了,骆霜儿在出剑时显露出明显颓势。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强弩未发同样也不能伤孺弱,必杀一剑尚未展现出应有的风采,就被妙宝法王双掌合十牢牢钳制在身前。 神妙难言的就在这里,妙宝法王未卜先知般做出的举动,先是蒙骗过了骆霜儿无微不至的凌厉剑意,又正好拦截在了骆霜儿出剑的必经之路上,让这把剑一丝一毫都无法进退,就这样神乎其神地破解了本该攻敌必救、无招胜有的独孤九剑! 江闻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一幕,心知这绝不可能是侥幸。 如果他只是个初学乍练独孤九剑之人,可能会以为是骆霜儿学艺不精,才会让妙宝法王以无招动作破解招式;但江闻早就明白,光凭独孤九剑那“趁虚而入、料敌先机”的神髓,就根本不会是寻常乱七八糟招式的“无招”就能够消弭的境界! 真正想要对付独孤九剑,唯有比快剑更快,唯有比先机更先,唯有在对手落子之前牢牢掌握住整个棋盘的可能! 这个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只因独孤九剑那历经千锤百炼的剑意幽微难测,根本不是人类所能超越的速度,就算加上了超乎常人的预测与直觉,也难以匹敌后续那空灵飘忽、无从捉摸的玄妙进招。 可是世事并无绝对,独孤九剑纵使精妙绝伦,却仍需在长剑所及才能生杀予夺,妙宝法王不通武学,却能利用曾经展现过的天眼神通,在“时间”这个维度上达到“比快更快”的地步! “这是藏地那若六法中的幻身瑜伽。现在的一刹正在过去,随后那一刹那是未来,一切有都只是幻化和无间相续。一切幻有的无间相续,又构成幻有的世界,因此幻身成就即为神通。” 安仁上人慢慢讲解着,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再一次被妙宝法王创造的奇迹所折服。这些瑜伽诚然并不是武功,但偏偏在挥使自我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这样的神通奇迹不需要复刻,因为生死角逐之中一招不慎,就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见妙宝法王双掌合十,幻身成就瑜伽凝结出的幻轮,已经运转拙火之能量送到全身各处,瞬间展现出堪比圣者的清净琉璃报身。 随着大威神力奋迅狮子相无声怒吼,利齿展露无疑,骆霜儿那被冥冥中谋制住的长剑尚未来得及抽脱,就被拙火、幻身瑜伽双运至巅峰的妙宝法王压制,姿势舒缓矫健中包含浩瀚无垠宇宙,周身火光迸发成炽热星光,似乎有一道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身影,正从星云的核心里慢慢显现,加持在妙宝法王的身上…… 品照兴奋说道:“剑被止住了!法王这是赢下来了吗?!” 江闻闷不作声,只有安仁上人皱眉说道:“不对,黑帽法王的拙火瑜伽显然耗尽,幻身成就也由虚转实,看来琉璃身也已经不支,这一局是两败俱伤了。” 只是一霎那,骆霜儿掌中宝剑就在噼叭巨响中,被妙宝法王以蛮力震断,化成一块又一块的碎铁,纷纷落在地上,而那尊锻压烧透宛如琉璃的清净报身,也在透剑体而出的凛冽杀气上撞碎,直至涣散无法成形。 如今万物唯心造,妙宝法王身形踉跄摇晃了片刻,便强撑身体再次直起,原本形如狮王的佛相逐渐消弭,转还为最为圆满庄严、端正殊妙的宝相,乃至于似乎逐渐逼近佛陀的身光一丈相,周围渐渐散放出一丈有余的金色光芒。 这是藏地那若六法中,神妙非凡的《光明成就法》,修行者用甚深的圆满次第修持,强迫业风归入中脉,将其转化成为智风,即可放现大光明,这就是自心本性的显现,即超越二元对立的智慧! 长剑脱手的骆霜儿,双眼之中终于闪烁过一丝清明的神彩,佛身金光穿越重嶂横扫山林,似乎对启醒神智起到了一些作用,就连半空满布的悴枯雾气也稍为淡散。 在大光明中,干麂子身上出现了焦黑枯槁的痕迹,痛苦万分地匍匐在地扭动起来,仿佛正在被烈火焚身,却连哀嚎都难以发出。这些堕入鸡足山阴的冤魂厉鬼,曾经在生死之间没有丝毫的停留,他们一刻不停地生,一刻不停地死,永远处在生生死死之中,日日夜夜遭受罪苦,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被金光照射的苦痛。 江闻远看着一幕,却突然发现早就跪伏满地、狰狞隳露的干麂子,忽然开始了此起彼落的僵硬跪拜。 金光燎照之下,能瞥见它们的面皮干枯皱褶层层剥落,钻破浮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深黑色霉斑,几乎与地上枯萎黯淡的碎叶衰草颜色参差,而他们尖狭的嘴部紧紧闭合,双手高举过头顶,正在用干瘪的肢体夹在身前缓缓而拜,仿佛生前重复过千万次、早已渗透骨髓的肌肉记忆生效着。 那模样就像,干麂子们在顶礼膜拜着诸佛菩萨般,那些如出一辙的虔诚、执着、艰涩与哀切,就好像在终身困顿于无间地狱的恶鬼,死后仍旧苦苦哀求着诸佛菩萨拯救…… ………… 千佛窟外冷雨凄凄,迎面而来寒风刺骨,鸡足山阴的热毒逐渐变替成为一种阴寒,然而众人的思绪都被摄取引动,只有安仁上人此时愕然一惊,忽然转动念头清醒过来。 “阿弥陀佛。在此贪嗔痴三毒世界中,一切苦痛流转不息,《楞严经》言: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要想救脱三毒,必先修得无漏……” 安仁上人苍老的面容上,袒露出一丝丝无奈与不忍,低声诵经想要救脱鬼物,那矛盾的表情就像江闻第一次在法云阁里,看见老和尚垂死的模样。 他看向了品照,只见小和尚依旧头上热汗涔涔,双眼急切而炽热地看向妙宝法王展现出的神通,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四周起伏的刺骨阴寒。 他再看向一脸严肃的江闻,只见江闻双眉微皱地四处扫视,身上如有针刺。此时察觉到安仁上人的回神,两人的眼神终于对上,原本因妙宝法王大展神威而稍显昂扬的士气,终于一同流露出凝重而缄默的情绪。 在江闻眼里,安仁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当寻常人步入老年之后,往往会自以为是地撇去早年的疑虑,开始把仓促半生中遇见的人或事,当作一种浮生必然,总结起浅薄经验,因此开始骄矜过往资历经验,总想要在如井蛙般的范围里,对着后辈指指点点。 可安仁上人身上,既没有垂暮之人艰难求生想见净土的情绪,也没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返照,反而遍布难以形容、与年龄不符的的困惑迷惘,仿佛他越活越糊涂,充斥着难以解答的疑难之境,乃至他作为一个修行终身的高僧,却总被人不由自主的低看一眼。 但是江闻没必要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安仁眼里,想必也是很奇怪的人,一个行为上自私自利,却总忍不住多管闲事的怪人。 安仁上人也明白,如今自己哪怕涅槃在即,即便生死大灾已经到了面前,自己依旧被刹那之间念念生灭、时刻不停昼夜不舍的自心之魔所困扰,他那颗不断观看彼幽隐而逐渐清轻的心,依旧会因为行阴里边有微细的动相而烦恼。 他知道自己不像妙宝法王那样精进勇猛,每当自己寂然入定,沉浸于眼前云烟、山河、水火的聚散、净垢、冷暖时,就会有一种微细的动相迁流,它越是迁流就越是讹变,以至于自己在本该得见自性的寂静中,开始了修行的定力和行阴互相交战,最终引入着魔之相,现出来种种颠倒幻想的狂解狂悟。 “当初家师就曾深入鸡足山,言之凿凿地说鸡足山阴之祸,唯有无漏圣者才能救脱苦海。家师当初也曾殷殷嘱意于老僧,可惜这些年修为倒转年华不再,空空辜负了期望……” 无漏圣人?江闻疑惑万分。 这个称呼向来指的是佛陀、菩萨、阿罗汉这样清净无漏,不再困惑执着于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圣人。 随后他侧目而视,看着这个曾被誉为“最接近罗汉果位”的佛学天才,忽然能想见他当初身上被寄托的期望,还有这些年蹉跎辗转又无能为力的困苦。 “安仁大师,这世上如今浑浊殊恶,又哪来的佛陀菩萨?当初本无大师进来时,看见的也是眼前景象么?若从来都如此地狱当前,世间之人哪里有办法解脱!” 安仁上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话语阐述着事实,试图理顺其中的辩证关系。眼前所见说它神秘,是因为它能显化万有妙用无常,说不神秘是你现在就在用它觉知。 “施主,你说这世上没有诸佛菩萨,可你看那两人,是不是就如诸佛菩萨呢?” 随后安仁上人合掌叹息,望向崖下那道傲岸身姿。 “诚如施主所言,如今看来,这座山中除了妙宝法王能够超然其外,再也没有人能解脱了。而这一切,本都是我佛家的因果……” 老和尚没有道破品照如今执迷的幻象,如今的鸡足山阴名相皆妄,他自己也无法分清道明何为真耶、何处是幻。 品照所感受到的热,是因迷惑与痴苦而产生的恼热,安仁察觉到的冷,是烦恼和业障导致的森寒,江闻所体会的刺痛,是因为自身时常面对死亡甚至超越死亡,而带来感同身受的通感。 每个人感受到的痛苦不同,但不代表这份“痛苦”有什么不同,因此所有人不过是盲人摸象,只在对一个庞大无边的总体妄自揣测——可能也只有超脱火宅的觉者,才能得以一窥全貌吧。 像这样的烦恼痛苦,便是佛家所说万千烦恼的具现。即便身体健康,也有毁、誉、爱、恨等各种心理上的烦恼,就算修行不错,这些烦恼都能消融,但只要活着的一天,生活中总有许多无法消除的恐惧,哪怕福德齐天托生天人,也有因生命终将结束而产生无名恐惧。 为此小乘致力于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终究未必能逃过一切;大乘显教则致力于救度他人,或许可以稍稍忘却自己的苦,但经常不但没有减少别人的苦,反而加深了自己的苦。 干麂子还在不断朝拜着,身体姿态虔诚而僵硬,透露出一丝早已战胜了人性的佛性,如果说天开佛国也是魔土,或许谷中天魔也可以称佛子。 江闻始终保持着清醒与理智,以便让自己能在这些癫狂离奇的场景里找寻真相,但此刻的鸡足山阴必然有东西彻彻底底蒙蔽了他的五感,只剩下冥冥之中一点直觉还没有被遮挡,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就会像老和尚所说的因果缠身一般,深陷在这片浩瀚无垠的泥潭之中。 ——就像骆霜儿。 不知何时,众人发现被群尸团团朝拜的骆霜儿,净白纱衣已仿佛天地间不为尘缘所染的月色,光华悄然流照千山,双手撤去长剑的碎片,竟然像是释去千钧重负,焕发出脱胎换骨、洗髓易筋的诡异模样。 她此后没有清醒过来,也不再看向江闻,眼神中流淌出最后一丝罥挂于眉梢的刻骨眷恋,随后双眼缓缓闭了起来,竟然有了立地成佛般清冷至极的质感。 那是枯悴白雾一丝丝钻入她的体内,让纱衣凝结出羊脂白玉般的色泽。 她动了起来,但长剑已碎的她,此时的举动与其说是“武”,不如说是“舞”,随着尘缘缠绕的长剑消失,骆霜儿旁若无人地悄然舞动了起来,几人眼前的景象慢慢幻变,骆霜儿仿佛化为了梳高髻、戴宝冠,着璎珞、舞飘带的水月菩萨。 她仍旧浓墨重彩、不悲不喜地舞动着,随着山雾化为仙雾,她就在云雾缭绕中衣带飘扬,俯瞰众生万象;伴着悲声转为乐声,她亦在仙乐飘缈中舞姿妖娆,冷眼人间百态。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化,几人的心弦都在被骆霜儿所影响,她散发出牵动人心的神秘力量,让人坚信骆霜儿即使不长翅膀,不生羽毛,不借助依靠云彩,单独凭借飘曳的衣裙和飞舞的彩带,也能凌空翱翔。 “是神照经!” 江闻说出了别人都听不懂的名词,但偏偏神照经就是神照经,没有定式,也没有法则。 它可以是无影神拳、可以是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是连城剑法或独孤九剑,种种无相非相之中,它可以是一切众生心中所想之物,只是经由万千干麂子虔心朝拜之后,竟然破而后立地凝结成了一尊白玉观音像。 “妙宝法王危险了!” 江闻大急,骆霜儿显露出这样原本的姿态,不代表威胁性变低,相反进入了另一种极具威胁的姿态——傩舞! 镇蛟傩舞是用来对付五羊蛟鬼的秘密武器,同样是一种对付夷希之物的武功,当初在沸海之上甫一出世便能令五羊辟易,如今又加持了不知多少重天的寒山内力,又不知道会被推衍到何等境界! 妙宝法王虚觑面前的眼神再次浓烈,身上的拙火瑜伽功力遍布全身,但这一次,他完全捕捉不到骆霜儿本该显露的杀意。 这一次,不再是傩舞供奉的十二凶神,也不是逐鬼祛疫、蒙着熊皮的方相氏,骆霜儿娇小的身体里,降临了一尊万人敬仰的神佛,这一次的请神上身不带任何烟火之气。 这也不怪妙宝法王,因为只有江闻最清楚,独孤九剑是他信手拿来对付夷希的武功,镇蛟傩舞才是从出世到现在,彻彻底底用于对付大象无形的超自然之物。在这样的武功里根本不需要杀意显露,就好像风雨雷电临面不会流露出恨意,镇蛟傩舞存在的意义,就是在那个风雷交加、万物失序的绝望时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 这次的骆霜儿只是轻轻闭上眼,又在冥冥中睁开了另一颗眼睛,下一刻,她仿佛全身都是眼睛,以万倍炽热的视线“看”了过来,超越佛身金光的射线也于那一刻,彻底点燃整个世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占得杏梁安稳处 祝圣悉檀禅寺面朝满月峰的山坡上,修立着方丈的禅修精舍,推窗仰望时恰好独眺远景,能将老树古藤框映在内,得见盘根错节;又把岩骨暴露囊括其中,唯余峰棱如削。 “主持,老僧有事禀告。” 此时的寺庙中游人如织,恢复了平日繁华景象,偏偏弘辩方丈整日将自己扃锁在禅房里寸步不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直到今日,寺中年岁最长的大净禅师匆匆赶来敲门,方丈禅房似乎才再次恢复了时间流转的痕迹,此时香炉中的灰烬已经积攒出二寸有余,显然是弘辩方丈在屋中昼夜不停地焚香祷告所致。 大净和尚匆匆一瞥,便垂下眼去。 他从弘辩方丈的举止中,似乎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大恐怖,即便弘辩方丈以多年修为佯装得镇定万分,但大净和尚明白,像这样的自锁于丈室的行为,非但不是胸有成竹的表现,反而透露出了对外界不稳定因素的恐惧。 这一切的开端,就是几人进鸡足山阴救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鸡足山阴就像是有某种魔力,能够吞灭掉一切外物散发的消息,江闻、安仁上人、妙宝法王、品照四人已销声匿迹一天一夜了,可外面时间的流逝并未因此而停止,相反一切都在如常地继续着。 况且,大净和尚隐约能猜到方丈在害怕什么。 在悉檀寺住持这个如履薄冰的位置上,一切的恐惧都来得理所当然,如同行走山巅的巍巍颤颤,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而悉檀寺身后背靠的木家,如今已经是危如累卵,稍有风吹草动都会有倾覆之虞。 本来按照弘辩方丈的吩咐,此时的悉檀寺主旨乃“虚其外而实其内”,以不变应万变,防止被人瞧见出破绽,毕竟不论是“三十六天罡僧”还是“华严大忏经录”,都只能保一时之得失,真正的威胁环窥在侧,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可就如他此次前来,世上总有一些因素变故会大到不受控制,必须要弘辩方丈亲自处置才算稳妥。 “阿弥陀佛。大净长老,发生什么事了。” 正如大净和尚所料,盘腿于榻上闭目诵经的弘辩方丈,一睁开眼全是通红的血丝,即便神情依旧平静澹然,却掩盖不住身体与精神上的极度疲惫,就连说话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见到主持如此憔悴,大净和尚似是不忍心以俗事打扰,可犹豫再三又放心不下,终于重重叹了一口气,那苍老枯悴的模样也格外显眼。 “主持,平西王府今日又派人前来了。这次前来的是吴三桂麾下,号称十大总兵之一的吴之茂,带来的手下是咄咄不善啊。” 弘辩方丈深深皱眉,陷入了思索。 “吴之茂……” “怪哉,朝廷前些日子封他为四川总兵,他不是应该走马上任才是吗?怎么会绕道来此鸡足山……” 弘辩方丈虽然久久身处大山之中,但往来结交的多有达官显贵之人,对于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故而直中要害地点破了问题所在。 这个人,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深入云南的吴三桂麾下,如今仍旧战将众多,早已受到清廷忌惮,因此哪怕平西王即将前往缅甸追击永历,依然免不了要被明里暗里地层层剥削实力。 其中为了笼络分化吴三桂和他的部将,清廷除了给他本人加官进爵,还先后擢升其部将王辅臣为陕西提督,李本深为贵州提督,吴之茂为四川总兵,马宝、王屏藩、王绪等十人为云南总兵。 可即便清廷已经使出各种手段,似乎仍然无法阻止吴三桂即将独霸云贵的局面,譬如眼下前来的吴之茂出身辽宁锦州,乃是关宁将门的中坚力量,抱团取暖早就成为他们的本能,如今新官上任在即还帮吴三桂办事,已经极能表明他忠心耿耿的态度了。 “阿弥陀佛,老僧听闻这位吴总兵乃是奉平西王之命,前来挽留王妃出家的。其中或许仍有隐情,然而兹事体大,终究不敢擅断。” 大净和尚也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前只要涉及平西王府,于悉檀寺上下便有覆巢灭顶之忧,因此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原因前来,大净和尚都不敢自作主张。 弘辩方丈的手指转动念珠,轻声念诵心经,疲惫的眼眸里再次显露思索之色。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平西王妃确实曾向老衲提出,要到鸡足山结庵修行。但是这个时候流出这样的风声,属实古怪……” 平西王府的内情,寻常外人都很难打听得到,何况是平西王爷和王妃之间的这类龃龉。四川总兵吴之茂作为家将,此时大剌剌地透露自己的来意与王府矛盾,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思索片刻之后,弘辩方丈随即又出声询问道,“对了,先前平西王府打上门的几个名高手中,是否也有一个操着辽东口音的刀客?” “嗯,诚有此事。” 大净和尚恍然般抬头,双手在面前连点成线,似乎想要捋清其中的脉络,“主持的意思是说……” 然而弘辩方丈双手虚按,果断阻止了大净和尚即将出口的言语。 “阿弥陀佛,如今一切尚未发生,都是老衲妄加推测。哎,今日前来还有什么事吗?” 精舍内檀香冉冉,墙挂佛像也垂目不言,阳光耀照在弘辩方丈身后的文坛名人字画上,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打破宁静。 大净和尚用枯树皮般的手掌,在怀里摩挲了片刻,取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放在了案桌上。 “今日晌午,噶举派的赞善、护教喇嘛送来了这封信,提言要在今晚开始斗法的第二场。” 虚空之中似乎有鼓音传来,大净和尚明显察觉弘辩方丈的呼吸停滞了一拍,双眼之中满是不可置信地神色,随后急切万分地追问道。 “什么??难道妙宝法王从鸡足山阴回来了?!” 也不怪弘辩方丈会这么想,只因妙宝法王就是噶举派此行的灵魂,如果不是妙宝法王卷土重来,噶举派本不应该有如此底气才是。 于是乎弘辩方丈在那一瞬间,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夜长梦多”四个字,一系列最坏的情况迅速显现——这些也是让他彻夜难眠的隐患所在。 原本因为骆霜儿的失踪,妙宝法王顺势提出进山搜索,借此搁置了悉檀寺与噶举派的宿怨对决,其中主要原因就是弘辩方丈和妙宝法王作为双方首脑人物,都察觉到了其中有人想浑水摸鱼,同样担心被当枪使。 可如今噶举派忽然提出要继续斗法,弘辩方丈瞬间便联想到自己与江闻,是不是陷入了连环阴谋之中。 重要的是,若是妙宝法王真的回来了,那么另外几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妙宝法王是个大奸大恶之人,那么悉檀寺这一方损失的可就是安仁上人和江闻这两大助力,甚至其中还有代表木家的品照,内援外助全部都会遭受重创。 弘辩方丈心如刀绞,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己方有三人对方才一人,竟然还会被算计得全军覆没…… “阿弥陀佛,主持,妙宝法王并未回来,这次提出继续斗法的恐怕另有他人……” 大净和尚连忙出声解释,终于把弘辩方丈从悔恨莫及的边缘拉了回来。 “入山的几人在鸡足山阴杳无音讯,只有昨夜谷中彻夜红光闪现。我们派出的人手在外部多方搜寻,依旧没有找到他们的消息。这样看来,妙宝法王绝没有回到华严三圣殿的可能。” 可出乎大净和尚的预料,弘辩方丈听完并没有松一口气。 只见弘辩方丈缓缓闭上眼睛,似乎是想要靠无边佛法驱散盘绕在心中的梦魇。屋内檀香飘荡着洞彻心脾,却久久无法让弘辩方丈,从这个不幸中万幸里得到慰藉,幸而良久终于镇定下来,继续开口道。 “阿弥陀佛,如果不是妙宝法王归来,那么此事唯一的变数,就必然和四川总兵吴之茂的登门有关了……大净长老,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大净和尚点了点头,积累的生活阅历让他并未因年老而昏聩,更于关键时刻看到了别人所未曾注意到的联系。 这两件事如果单独发生,即便堪称吊诡也不见得有危险,但此时同时发生,所蕴含的危机就将以指数级放大,极有可能化为一个足以吞噬整座鸡足山的黑洞。 “主持,不知如今该如何应对?老僧年迈,但我们悉檀寺上下必然协力一心,共渡时艰。” 大净禅师看着满脸也出现细密皱纹的主持,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弘辩刚继任的模样。 当时悉檀寺的处境同样内忧外患,阖寺上下都觉得将土崩瓦解,唯有这名新主持的双眼之中满是毅然之色,只身带着师父遗命四处奔走,终于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那时的中流砥柱,如今也已然老迈,大净禅师心中一阵苦楚,不知道悉檀寺这些年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更不知道弘辩方丈还能否扛起一切。 “今夜便开启法云阁吧。”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似乎没听清对方说的话,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却仍然清明,清晰万分地察觉弘辩方丈的眼睛里,闪烁着决死而后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间,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独立擎天、临危受命的艰难时间,整座悉檀寺的檩椽屋瓦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辩方丈浑然不顾,他面前除了无边佛法,便唯有拼尽全力活下去的一条路。 “大净,噶举派此时突然发难,无非是想打草惊蛇让我们露出破绽。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今晚的斗法就怕人多口杂,我们索性照常进行,先不去通知鸡足山中的四大静主——这场浩劫若是真要来,就由我们悉檀寺一力应对!” 缓缓解释之后,弘辩方丈随即站起身来,手扶桌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竭力展现出大德高僧应有的宝相庄严,接着补充道。 “还有,让寺僧们再去鸡足山阴搜索一番。此时多一份力就多一线希望,不管我们最后能找到谁,终究会是个难得的助力。” …………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唯余寺道旁高大的毕钵罗树、苛子树森然摇曳,悉檀寺的僧众们于穿行在法云阁外,陆续搬来香油灯烛普照内外。 香客隐约察觉到今夜法云阁中,有盛会即将开筵,然而法云阁门口的僧人们却站成一排,婉言拒绝了香客们前往观礼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名为“定印”,表示禅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为“触地印”,表示释迦在成道以前的过去生中,为了众生牺牲自己的头目脑髓,这一切唯有大地能够证明,因为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着法云阁内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辩法师,他与寺中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老盘坐在蒲团之上,似乎都在闭目养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斗法。 随后到来的人马粼粼轩轩,正是平西王府的从驾侍卫,自然也少不了头戴纱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边还跟着那名半边脸严重毁容的丑陋侍女。 只不过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侧方的位置上,还多了一名身穿武将补服的昂藏七尺大汉,如一堵屏风般挡住外人窥探的视线,也杀气腾腾地占据住了剩余不多的空间。 “弘辩大师,我奉平西王爷的旨意前来,今日乃是守卫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总兵吴之茂扫视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随后粗着嗓子补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胁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吴某蛮横无理了。” 弘辩方丈微微一笑:“吴总兵言重了,这鸡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枪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总兵腰间这把佩刀明晃晃光灿灿,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见在和尚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四川总兵吴之茂冷哼一声,转头说道:“哼,吴某前来之时就听王爷交待,悉檀寺里有不少武林高手隐居,连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让我务必礼遇三分,依我看纵是和尚,也未必无缚鸡之力。” 弘辩方丈却早有准备,摇头叹道:“阿弥陀佛,我们佛门弟子练武只为强身健体,所谓武功高低不过寻常之见,纵使身怀武功,也绝不会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斗狠,非要为了个第一第二的名头血流成河。” 弘辩方丈看似在说武林人士,实则暗指的是收买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养兵马四处征伐的辽东将门。 吴之茂本想说这些和尚们未必是好人,而弘辩方丈则一针见血地说自己未必好,但你们这些拿刀吃饭的人一定是坏人,如果真要排除风险,那就从平西王府的人自杀开始吧。 这样的话虽然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可吴之茂本来就一身杀业,他本想要就此发作,可立马就明白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动手,最后不占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 “哼,今日又不是吴某来斗法的,多说无益!” 这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吴之茂虽然气得够呛,却不敢在平西王妃面前,于这大雄宝殿里动粗,只好杀气腾腾地不再说话,转头就看着大雄宝殿的正门忽然敞开,一行黄衣喇嘛鱼贯而入,带起了殿外夜风呼啸而来,满殿的灯烛摇晃不休。 弘辩方丈定睛一看,在昏惑灯烛下发现领头的人果然不是妙宝法王,噶举派一行也比上次少了一人,可见妙宝法王仍在山中未曾归来。 但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领头之人的模样十分怪异,身型也与常人不同。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阿弥陀佛,原来是堪布喇嘛,未曾远迎还望赎罪。” 弘辩方丈此时的神情不喜不悲,看着眼前几乎没有人模样的喇嘛,心中满是疑惑,“但如今黑帽法王仍在鸡足山中救人,堪布喇嘛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枉费法王一番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意呢?” 没人能想到今天的始作俑者,会是眼前这个残丑无比、沉默寡言,原本一直侍卫在妙宝法王身边的老喇嘛,更不知道他此番作为到底有何用意。 堪布喇嘛外表有如漆身为厉,声音也像吞炭般嘶哑,带着噶举派喇嘛们占据了法云阁的另一方,盘腿坐下哑声说道。 “大僧此言差矣……” 堪布喇嘛的声音就像是用指甲抓挠树皮,怪异扭曲的身形遍布鼻塌眼陷、面目狰狞、断手断脚、肢体畸残的征茂,让人连直视着都觉得心中恐惧。 “仁波切入山救人是为渡一人,而前来拜取经录是为渡众生,大僧若真的知晓仁波切的善行义举,为何还会自矜于外物,却始终不肯行大善举呢?” 堪布喇嘛此时站起身来,指着悉檀寺一行说道,“大僧既然不愿行善,又何必假惺惺地指责我们前来求法呢?” 喇嘛之中一阵议论,显然他们也是被这个说法所折服而来,平西王府里观察许久的吴之茂更是拍掌叫好起来。 “这位藏地高僧虽然长得丑点,心确是极善的,弘辩方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难不成是在责怪对方身份低微?” 如果是平时的弘辩方丈,此时恐怕已经碍于面子和维护悉檀寺的原则,暂且避退了下来,但如今的弘辩方丈显得心态与往日不同,只见他沉默片刻,竟然率先从位置上坐了下来,转头向对面说道:“阿弥陀佛。堪布喇嘛,我记得妙宝法王曾说过,斗法第二轮的题目由老僧决定,不知还是否有效?” 堪布喇嘛的眉毛稀疏脱落,带着酒醉样的怪异面容,似乎没想到弘辩方丈被挤兑到了这个程度,依旧会选择抢占便宜,只能点头道:“自然有效。” 弘辩方丈一颗心这才安定了下来,点头说道:“那老衲今日就以神通为题,若是堪布喇嘛也能展露出妙宝法王那般的天眼神通,老衲自然会就此认输。” 大净和尚此时终于知道,弘辩方丈为什么要把斗法场地现在法云阁,同时还禁止香客入内旁观了——今天的弘辩方丈简直是不讲武德到了极致,不管是面对平西王府,还是噶举派喇嘛,统统都想方设法地占尽便宜,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他营造多年的高僧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弘辩方丈出的这个题目不可谓不毒辣,因为噶举派之中唯有法王能修神通,如果人人都有神通傍身,那么佛法岂不是成了笑话,而堪布喇嘛身形畸丑,显然也不会是个宝相庄严的活佛。 “弘辩方丈,这个题目未免也太过无理了,世上怎么会人人都有神通呢?” 吴之茂见状不对赶紧出来拉偏架,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噶举派的喇嘛之中也议论纷纷显得有些不忿,对于悉檀寺这个抗词夺理的题目难以接受,但堪布喇嘛竟然不声不响地笑了出来。 “大僧果然有见地。世上经术变化是虚诳的方法,施法于草木等而诳惑人的眼目,众物本身并没有改变。但是神通却非如此,那是真正得以改变的方法,能使众物真实改变,就如金银得到火则融化,水遇到寒冷则结冰。” 堪布喇嘛用难听的嗓音说道,“物类之理如此,世上之人若是能消除罪孽,得证慧性天然,自然能一如此变化妙用自在。我虽然未能得解脱上法,却久在法王驾旁,未必不能观这方小天地如指掌。” “待我诵经加持,便为各位展现天眼神通。” 随后堪布喇嘛便盘腿坐下,持大手印开始诵经,用藏文念起《三十五佛忏悔文》,这篇经文因诸佛菩萨的愿力不可思议,念诵他们的名号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罪衍,故而能清净百千万劫以来包括五无间罪在内的所有罪业。 他身后随行的喇嘛也一起念经,颂声逐渐汇成一股洪流响彻法云阁,宛如就地生成了一座坛城,纷纷将身体、语言、灵性的部分,还有内在最清净的这种佛性、光明的部分,彻彻底底融入于其中。 大净和尚闭目听经,就感觉旁边的长老在问自己:“怪哉,他们念的是什么经?” 大净和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小声说道:“三十五佛忏罢了,也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 可就在诵经之声落下的那一刻,堪布喇嘛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随即睁开双眼茫然望向四周,仿佛活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时空里, “悉檀寺法云阁之事,如今我已了如指掌……” 随后他来到了结跏趺坐的佛陀像边上,双手轻轻摩挲着四周,竟然随手打开了一间满是尘灰的密室,然后指着弘辩方丈说道:“弘辩大僧,二十年前这里曾有人闭关,里面的经书有三层三架,共九十一本,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还有这处,原本摩利支天与大辩才天的位置相反,如果不信可以挪开神像,下面的凹痕足以明证。” “再看这里,起修之时本有一盆莲瓣树,后面被移至韦驮殿外去了,是又不是?” 随后不等弘辩方丈解答,他就又绕着法云阁佛像走了一圈,随手所指就能说出二十年前这里的摆设与如今的异同,就连灯台书籍的位置都说的有模有样,仿佛在他眼里往日的一切真的历历在目。 堪布喇嘛每说一句,悉檀寺的和尚们便传出阵阵议论,他们眼中的惊讶之色也越来越难以掩藏。 如果不是此人奇丑无比到足以让人过目不忘,悉檀寺上下都一定会认为,堪布喇嘛原本是这法云阁中的沙弥,只有如此才会对这一切如此了如指掌。 “阿弥陀佛,阁下所言不准。” 弘辩方丈冷冰冰地吐出这两个字,似乎堪布喇嘛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清风拂面波澜不惊,悄然就否定了一切。 堪布喇嘛仿佛早已预料,缓缓闭上眼睛,丑陋可怖的面容露出了笑容,随后指着弘辩方丈说道:“大僧既然不愿承认,我自然也无能为力,但是今日平西王府在此,有些事情自然是做不得伪的。” 吴之茂被堪布喇嘛瞧了一眼,瞬间苏醒一般双目放光,图穷匕见般指着他急忙说道:“快说!悉檀寺难道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只见堪布喇嘛坐回位置上,指着弘辩方丈一行说道:“那自然是悉檀寺勾结反贼的事情,弘辩大僧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刀枪碰撞之音铮然入耳,悉檀寺的和尚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堪布喇嘛会说出这么诛心的话语来,先前弘辩方丈辩解自己是好人,唯有拿刀杀人的才是恶人,如今他们若是和反贼扯上关系,那不论好人坏人都不重要了,平西王府完全可以趁机杀个血流成河。 大净和尚心中更是咯噔一下,惊惧万分地看向了对面的堪布喇嘛,心里瞬间联想到数月前那群神秘出现的僧人,一个个都有舞刀弄剑的痕迹在身,虽然他不清楚这些人的底细,但隐约也能猜到这些人来者不善——莫非是悉檀寺当时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一派胡言,我悉檀寺从未和什么反贼有过关系。” 所有人里,只有弘辩方丈冷静依旧,盘坐在地出言质问,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而堪布喇嘛遥相呼应,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指着人群中的一个老和尚说道。 “吴总兵,你相不相信眼前这个法号‘大错’的老僧,真身便是前明监察御史、四川巡抚钱邦芑。” 单指如戟锋利异常,堪布喇嘛继续说道,“悉檀寺中不但如此,还有的‘峨眉道人’郑之珖,‘凫庵居士’胡钦华,‘老僧’李之华等寓居,无不都是前明逆贼,总兵派人搜查便是!” 只见平西王府的兵士如狼似虎,瞬间就把悉檀寺中的一名老僧架起,押解到了吴之茂的面前。 而那名老和尚也面色不改地看向吴之茂,用丹徒口音冷冷说道:“背主狗贼,安敢无礼!” 大错和尚被点破身份,已经知道在劫难逃了,他曾在昆明一度出任云南巡抚,认识他的人不计其数,就算当场抵死否认,也逃不过押解昆明指认这一遭。 四川总兵吴之茂眼放寒光,死死盯着弘辩方丈说道,“老和尚!这回你怎么解释!” “阿弥陀佛,吴总兵有所不知。” 弘辩方丈毫无畏惧地说道:“钱施主几人,乃是由朝廷礼部右侍郎,牧斋先生推介而来,为我鸡足山修志之人,这里还有书信为证,你莫非觉得朝廷的礼部侍郎牧斋先生也是反贼?” “真有此事?” 见弘辩方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封书信,吴之茂反而有些疑惑了,他将信将疑地看向大错和尚,果然发现老僧正毫无惧色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自己手下密探查到这些线索,本以为可以一举制胜了,却没想到弘辩方丈还有这一手。仔细想来,虽然说钱邦芑他们的身份敏感,但他手上也没有对方造反的真凭实据,如果按照当过明朝的官就要捕杀,那半个云南官场就都剩不下来人了。 话再说回来,这帮狗屁文人本来就弯弯绕绕勾结不清,若是贸然杀掉老和尚,反而有可能给吴三桂在前明降臣当中,无故树敌招来横祸。 “哼,吴某分辨不得这么许多,暂先押回王府受审!” 吴之茂沉吟片刻找到了办法,最终是杀是放反正交给平西王爷做主,这样就万无一失功劳也能稳稳的拿到手。 弘辩方丈轻轻拍了拍大错和尚的肩膀,双方眼神交换已经是明白这条命算保住了,无非是路上吃点苦头——吴三桂如今奉旨追杀永历,本就里外不是人,根本不会愿意得罪朝中虎视眈眈的文官集团,否则他也不会想尽办法巴结洪承畴,就为了换个劳什子“平南之策”。 要知道曹操尚且不敢杀祢衡,他吴三桂更不愿意把仅有的名声,全都败坏在这事上面。 “堪布喇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若是拿不出悉檀寺勾结反贼的证据,今日的斗法可就算你输了。” 弘辩方丈凛然一身地坐回原位,将几欲倾覆的独舟又按了回去,处变不惊的模样几乎让人叹为观止。 堪布喇嘛目瞪口呆,转头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吴之茂,很想问问他这些由他透露的事情,为什么会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但下一刻,堪布喇嘛又露出了隐秘的表情。 “弘辩大僧,你想要的证据我如今拿不出来,今天就算我输了,但你别忘了还有这第三局斗法,如今是该由平西王府出题了,希望大僧能一如今日地逢凶化吉才是。” 弘辩方丈表面上神色如常,内心却已经是波涛万丈,堪布喇嘛这番话,显然是在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今日乃至于挑明了噶举派和平西王府有勾结,那么这最后一次的斗法,只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堪布喇嘛说的对,吴某向来不学无术,也不知道该出什么题目,唯有一颗忠君爱国的拳拳之心。时间不如就定在明日,咱们猜比看看谁是反贼,输的一方任由对方处置如何?” 说完这些,吴之茂恭恭敬敬地先请平西王妃离开法云阁,态度丝毫不敢有所怠慢,他似乎也知道平西王妃对他的到来有所不满,但仍然不敢表现出丝毫不快。 吴三桂特意派他前来,本就是担心鸡足山的局面失控,故而才把多方搜集的线索、乃至暗线人脉尽皆交到他手里,只为确保悉檀寺与鸡足山能尽在掌握之中。 但这里有几分是为了永镇云贵、又有几分是为了倾国倾城的王妃,吴之茂就实在是算不清楚了,反正这个恶人他得做,这个功劳也必须属于王爷。 随后吴之茂狞笑着转身离开,只留下神色凝重的弘辩方丈,他现在可以无比确定自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里,可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悉檀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纵使弘辩方丈可以问心无愧,但悉檀寺无法问心无愧,悉檀寺背后的木家更无法问心无愧,他认认真真地回想着堪布喇嘛方才的表现,似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演绎,唯独打开法云阁密室的大门时,对方的眼中显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 只见堪布喇嘛双掌合十深深一礼,经过弘辩方丈的身侧时才放慢脚步,用难听至极的嗓音说道,“弘辩大僧,多年不见,想不到你也认不出我了。不用想着拖延时间等法王回来了,毕竟妙宝法王是佛是魔,我们自然比你更清楚……” 言毕飘然离开,只剩下明明获胜了的弘辩方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久久不能平复。 (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凤城从此有双身 两道茕孑身影,正附身在千仞绝壁之上,耳边是呼啸的凛冽风声,围绕着周身络绎不绝,每一道刮过都带来剜心刺骨的剧烈疼痛,似乎牟足了劲往里钻,直要沿着皮肤肌理、骨骼脉络,将人削解为支离破碎的一滩碎肉。 每当这道怪风切肤而过,两人裸露在外的肢体就像害上了热风、冷病,又或是爬满癞疮、恶肿,交替传来的是极寒和极热的恐怖体验,似乎生生世世永堕无间的痛苦,都比不上这些怪风所带来的濒死体验。 痛苦的忍耐仿佛永无尽头,当骆霜儿在苦痛中睁开眼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修长的手掌,五指张开牢牢攥住自己的胳膊,把自己从粉身碎骨的绝境中拯救了出来,而手臂另一头则死死攀缘在陡峭到几乎垂直的山岩之上,宛如万年的藤蔓滋生在峭壁边缘,也紧紧护住了自己。 骆霜儿微微一怔,一些记忆滋生蔓延开来。 她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背对着被人推下悬崖,但不管是怒意还是恨意都无从生气,身上更是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觉得软绵无力至极,似乎一身武功早已不翼而飞。 她尚未从身临深渊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幸好随即就感受到了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掌,似乎还有一股极其轻微的颤抖。 就如同亚马逊的蝴蝶扇动翅膀,手掌那虽然轻微却难以自制的颤动,传递在自己身上逐渐蔓延,就成为了清晰无比的摇晃,任由双足东摆西荡于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上,宛如是山间枯草、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沦入粉身碎骨的境地。 “你醒了?” 听见轻悄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骆霜儿惨白而娇俏的面容先是一喜,随后一愣。 情绪的转折变化是如此突然,骆霜儿完全没有反应的余地,再然后,她只觉得心底里一股子岩浆向上攀升,直至添满她的头颈五官,一股不可抗拒的绯红就飞上双颊,很快连耳根和脖颈都是一样的滚滚发烫。 就这样又隔了半刻钟,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才从她的脑海里迸发,像是滚滚而来的山洪般越是阻挠,就涌现的越多,满脑子都是她先前不知为何说出口的害羞言语,浑身一个激灵,便在峭壁上更加剧烈而明显的摇摆了起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骆霜儿觉得此时如果甩开手掌跳下去,或许自己还能开心一点。 “咋回事?要留清白在人间?” 上面的声音还在起伏,温柔中带着一丝令人难忘的戏谑,抓着她的手掌却攥得更紧了,“别犯傻了,我跳崖下来可是专为了救你的,你要是因此想不开了,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骆霜儿只觉得心头一暖,她此时已经回忆起先前密林之中,两人刀剑相向的决绝画面,自己招招式式都奔着对方的周身要害而去,不取性命则不肯罢休,但生死之际对方竟然还肯舍身相救,难不成…… “你心里……难道真有……” 可能是先前的心魔影响,直到她声如蚊蚋地说出半句话,才发觉出不对劲,连忙闭上了樱口。 但上面的温柔声音,却转瞬传入了她的耳中。 “你在我心里什么位置,还不清楚吗?你仔细看看脚下那片深渊,我这算不算为了你赴汤蹈火。” 骆霜儿有些羞涩地闻言低头看去,初见时乍看只有茫茫雾霭笼罩山间,再往下就是沉沉阴霾凝聚不化,高不知有几千仞之险,更有无穷怪风摄魂夺魄,快要将自己给割裂开来,双眼也被刺痛得几乎要流出泪来。 骆霜儿尝试再三,却始终一无所获:“我……我看不清……” 上面的声音似乎恍然大悟,对着骆霜儿说道:“是我疏忽了——你把手伸到我怀里,把那个盒子抓在手里再看一次。” 骆霜儿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顺着手掌的向上发力伸出手,将皓腕探进对方怀袖,抓出了一个精致玲珑的锦缎盒子,疑惑万分地想要听到下一步指引。 但就在她将皓腕抽出怀袖的那一刻,原本看什么事物都浑沌朦胧的眼睛里,忽然捕捉到了一种光明显要、清净透亮的绝世光芒,分为七彩毫光刺破重重阴霾,似乎只需要一刹那,就能烛照到世间最为幽微晦暗的角落。 但不知为何,随着绝世光芒绽放在掌心,怪风所带来的冷热寒暑侵袭、癞疮恶肿疼痛也越发强烈,刺激之下的骆霜儿手掌连忙握紧,生怕这样的至宝因为自己一时不察遗落深谷 ——但即便锦盒被手掌紧紧攥牢,万丈宝光在她接触到锦盒的那一刻起,便已经不可抑制地展现在她眼前,透过手掌仍旧散发,以至于骆霜儿的手掌皮肉宛如消失,甚至能看清玲珑剔透的骨骼和血管。 “这是佛门至宝摩尼珠,置之浊水,水即清净;投之浊心,罪灭心净。暗中能令明、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更能除愈热风、冷病或癞疮、恶肿等种种苦痛。” 上面的声音传来,说着和骆霜儿体验截然相反的东西,语气却笃定得让人无法质疑,“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情况和我说的都相反对吧。” 骆霜儿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般地低下了头,喃喃细语:“难道是……这里有问题?” “正是。就像和尚们所说,鸡足山是天开佛国,鸡足山阴则是天生魔域,一切与佛有关的东西,似乎在这里都会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们所见所闻是魔障,那么这样的即便再真实,也不过是菩提之心的黑暗面,你一旦因此改变想法、顺从执着,就真的会断了善根、沦为阐提,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身上疼痛既是鸡足山阴的恶意,也是摩尼宝珠的警告,只要是见识过摩尼宝珠无穷妙用的人,就绝不会对一些真实不虚的东西产生怀疑,或许这就是开悟的终极真相。 “我还有个猜测。执魔为魔遭损害,知魔为心获解脱,证魔为空即断法,我怀疑妙宝法王实修的根本法门,并不是什么那若六法,而是能够残杀、殴打、驱逐、镇压、消灭外魔的断法!他先前不仅从华严大忏中拿走了某些秘藏,也从你的脑海里取走了某些知识,完成了他由人向非人转变的关键环节……” “法非法?人非人?” 骆霜儿痴痴地听着讲述,忽然顺着江闻的眼光向峭壁悬崖之下望去,阻碍她看见真实的茫茫渺渺已经彻底消散,此时脚下是一片枯悴苍白的惨雾愁云,尚且攀附着衣裳缭绕不去,而再往下的场景已经超越了她的“眼睛”作为器官,所能认知的上限。 远隔眺望,鸡足山阴中密林参天,漫山遍野的绿在风中摇曳,百花也竞相绽放,视线在林海中穿梭,眼睛便不自觉陷入无穷风景,盯着那迟来的、醉人的、涌动的美。 但随着七彩毫光遍照,只见树木化为枯骨、草叶变为腐皮,山崖之下层层堆积着无数的残肢断臂,为这边土地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 这些尸体有的穿僧袍迦帽、有的着铁盔唐铠,更有无数身着艳丽嫁衣的男男女女陈尸其中,也有周身褴褛裹着破布的矿徒皮包骨头,就这样一层又一层直至铺满了这处荒崖。 这片名符其实的尸山血海中,不时有震荡扬起,如浪潮翻滚而来,又似阵阵波涛掀动。远看如苍林起浪的壮观景象,终于在摩尼宝珠的照耀下显露出真貌,那浓烈尸臭味熏得人头晕眼花,随着气体膨胀发酵而四处散布,但味道如同始皇车架上载满的鲍鱼,也根本掩盖不住那绝非死人所能产生的恶臭。 这种腥臭腐恶、浩瀚如海的恐怖气味,分明昭示着这片土地之下,还隐藏潜伏着一种尚未现身的远古巨兽,正处在非生非死的亘古永恒之中,保持着对这个世界最深的恶意。 “霜妹,这些都是这片土地曾经的死者,他们的怨念无法消散。我怀疑早在唐天宝十三年,南诏阁逻凤在天宝战争中大破唐军,最后就是把尸骨藏在了这处山谷,随后才假惺惺地竖起《南诏德化碑》以图归顺,只可惜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 “像你我这样与怪物战斗的人,也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因为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江闻的声音缓缓传来,摩尼宝珠仍旧大放光明,照耀了周边的一切,“你如果再这样看下去,你也会像 骆霜儿往下看去,果然见到了个约一尺大小的形体,像一股冥冥的光,正在虚空中如蜉蝣一样飘荡,再看外形却清清楚楚,宛如一个十一二岁大小的男童,正紧闭双眼吸吮手指,飘荡来去眨眼即逝,速度快如闪电一样,但表情极其复杂多变,似乎须臾之间就有各种苦乐生出、转眼消灭,此起彼落没有一刻停歇。 “那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妙宝法王的中阴身。这尊中阴身的外貌保持会在十二岁,如果没能得遇红白菩提转世为人,他哪怕遇见风吹皮肤都像刀剑割身一样疼痛。” “更何况,他还能听到极其恐怖的声音,或是劫末时宇宙爆炸的声音,以及劫火焚毁宇宙万物的声音、劫风粉碎宇宙的声音、洪水泥石流冲毁宇宙的声音,恐惧永远无法断绝。” 江闻似乎心有余悸地看着骆霜儿,“如果我们再跌落一点点,恐怕也会变成这样的可怜中阴身,再也无法从这片土地中脱困……” 此时不论是漆黑山谷还是悬崖,忽然被一阵地震所撼动,无数山石滚滚而来,蛮不讲理地砸在了紧贴山壁的江闻身上,让他顿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江闻面色凝重仰头看着,丝毫没有眨眼,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 但即便是这样,江闻依旧毅然决然地挡在骆霜儿的前面,让她没有让一粒尘埃能加身。 “地震了?!” 骆霜儿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发现江闻手上的颤抖,此时似乎更加严重了起来。 骆霜儿猛然想起江闻此时,可是忍受着浑身剧痛,勉强在悬崖峭壁上稳住身形,但如今再看江闻的模样,显然除了抓住自己,就再也没有力气向上攀爬。 骆霜儿也想鼓催起一丝力气帮助江闻,但身体里的内力竟然丝毫不剩,仿佛被无底洞所吞噬殆尽,分毫帮助都无法提供。她瞬间明白如果再这么下去,最终的结局恐怕只有一道殉死。 “闻哥,放开我吧。” 骆霜儿态度坚决地说道,“你的内伤一直都没有好过,再这么下去等你真气耗尽,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只要你能活下去……” 江闻却蛮不讲理地打断了骆霜儿的话。 “说什么傻话!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上去,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听到江闻的声音,又察觉到他握紧自己胳膊的手掌更加坚定,骆霜儿原本早已化为凝霜的内心,瞬间融化成了一潭泉水,荡漾出无穷涟漪,百转千回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可是……我……” 江闻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太过强硬,转瞬又展露出十足的耐心与温柔,身体似乎再次强行挤出了几分力道,努力想要向上攀爬,以证明自己的话语。 “霜妹,没有什么可是……” 江闻屈伸蓄力,左脚蹬住峭壁想要借力,却只踩下一块碎石。 “我知道你一直不愿听我的话,也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不甘心的江闻再次尝试,单手紧抓着骆霜儿不放,身体紧贴岩体想讲她拉扯到高处。 “但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却找不到好的机会……” 不知为何,骆霜儿只觉得江闻抓住胳膊的手掌,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奇特感觉,身上也逐渐酥软得,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今天我们也算生死与共,你就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感受到胳膊传来的力量,犹如高山一样坚定可靠地挡在自己身前,骆霜儿羞涩地低下了头,手掌反握住江闻的手臂,声如蚊蚋地回答道:“嗯,闻哥我在听,你说吧……” 江闻似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下定了莫大的决心,用深情无比的眼神对骆霜儿说道。 “你有没有听说过,武夷山的大王峰?” 只见骆霜儿露出了宛如痴呆的表情,江闻借着机会连忙说道。 “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坐落山上的武夷派更是校园环境优雅,教学设施齐全,有着一流的师资力量,目前培养着大批的武学精英,错过一天终身遗憾啊……” 不知为何,江闻好像隐约听到了附近什么冰封结冻的奇怪声音,但见骆霜儿沉默不语并未开口,就把一切都当成了再鸡足山阴的幻觉幻听。 但仔细看去,他竟然发现骆霜儿嘴角流出了丝丝鲜血,反抓着自己的手掌也渐渐松开了,随后甚至翻起了白眼。 “糟糕!难道是我没把握好吸功入体的力道,害她内伤发作晕了过去?” 担忧之下的江闻连忙撤去北冥神功。 他刚才已经靠着北冥神功的神效,从骆霜儿身上榨取出了浩瀚无垠的“寒山真气”,传入体内强行镇压住了不断造反的体内真气与内伤,帮助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 此时的江闻神色深湛如同岳渊独峙,吸气如龙饮水,吐气如虎穿山,五脏六腑不停震动发出了龙吟虎啸,似乎正清洗五华腑的浊气,换天地阴阳之气,周身窍穴也一道儿遍通打开,源源不绝的真气输送到了四肢百骸! 既然骆霜儿内力透支,剩下就看我的了吧——江闻如是想到。 寻常人看上一眼就会惊骇欲绝的绝壁,在江闻眼中似乎完全不成问题。只见恢复了武功的他单手成爪,以龙爪姿态将五指狠狠插入山岩之中,手掌宛如切金断玉的绝世宝剑。 随后的江闻,便不讲道理地逆着崩碎的山石而上,强行拖动着被气昏迷的骆霜儿,速度越来越快地往山上攀爬去。 ………… 妙宝法王站在了华首重岩面前,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气息更加浓烈,难述的凶貌透过躯体凝结成形,化为高举钺刀扬於虚空,托盈血颅器皿宛然在手的狰狞威猛之神。 自始至终,妙宝法王没有说一句话,但此刻似乎整个世界都被他主宰,就连天上的阳光都染上一缕缕黑气,似乎鸡足山阴的某些阴暗事物,正转而被他带领着,开始向鸡足山阳光普照的另一面蔓延侵袭而来。 安仁上人与品照背靠着高耸坚固的华首岩,因为如今只有华首重门方向还残留着天际的一丝清光,更重要的是,只有亿万年巍然不动的那扇华首石门,尚能带给他们一些直面黑暗侵袭的微薄勇气。 “太师叔,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华首重岩两侧悬挂的经幡,已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世间的罡风都往这里凝聚,品照抬头愕然发现,妙宝法王不知何时已经缩短了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此时,眼前之人即便仍保持着人类的模样,却无法掩盖住那股浓浓的违和感,在他即将行经的路径之上,似乎都凝罩上了一层浓浓的死气,泾渭分明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太师叔,法王好像是在……警告我们离开……” 妙宝法王行进的脚步非常缓慢,每步踏出都没有留下脚印,身躯也没有丝毫摇晃颤动,仿佛在这条从悬崖边向华首岩的狭窄道路,他并非在靠着脚步跨越,而是他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如画卷一般被他强行拖拽,因此才会保持此身如如不动,一切却不容分说地在向他靠近! 安仁上人老迈的身躯充满警惕,在品照眼中,他就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年迈豹子,竭尽全力想要鼓舞起余勇来应对侵袭,但是斑驳松弛的皮肤无法掩盖颓唐,他的样子更像是在无意义地威慑着山川河流。 “这里是天开佛国、地涌化城,不管你是什么邪魔外道,都休想在这里造次!” 安仁上人抛出的话语掷地有声,是内心纯粹而坚定的信仰所带来的底气,品照也是居然才想起自己的和尚身份,不免为自己动摇的内心而赧然。 两人相隔十余丈,安仁上人怒目看向妙宝法王,对方的身躯竟然真在这时候,突然遭遇到了一些不明的阻碍,尤其是在距离华首门时候十丈的时候,他身躯的挪动卡滞在了肉眼不可理解的关隘前,只见徒劳迈步,却没有一分一毫的进展。 品照疑惑万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恐惧与不解交织着,但隐隐约约也能察觉到妙宝法王正不顾一切,直想要接近自己身后这个普普通通的岩石大门。 可惜短暂的平和并未持续多久,妙宝法王的行进就再次变化! 只见妙宝法王忽然盘坐在地上,更以双手伸出,一手结以右手覆于右膝、指头触地的降魔印,另一只手抬至眼前,观想手中无形经轮的光芒收摄,又有诸佛菩萨的加持及殊胜,随着共同二成就融入于经轮,无穷法力便氤氲将出。 安仁上人心头猛然一跳,随即感觉到了不对劲,随着妙宝法王手指触即到地面、无形经轮也逆向转动了起来,整座鸡足山瞬间就都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震颤之中,让他和品照如身临万丈洪波,左摇右晃地几乎要跌倒。 而在这种惊天动地的震撼之中,妙宝法王再次站起身,竟然已突破了那处无形的关隘,缓缓拉近了与华首岩之间的距离。 安仁上人扶着山岩勉强站住,猛然眺现鸡足山侧天柱峰上的迦叶殿,已经陷入了摇摇欲坠的崩塌边缘。又随着妙宝法王的步步逼近,山顶那座辉煌壮阔的殿宇,竟然在刹那间轰然倒塌,化成满地的残砖碎瓦! 但随着妙宝法王越发靠近,恐怖的震动就越发明显,广大鸡足山的范围内,此刻正发生着一场强烈的地震,四处都是坍塌崩碎、树木析折的声响传来,山腰的尊胜塔院也出现了大面积坍塌,一座座舍利塔如多米诺骨牌般倒了下来。 “太师叔,这究竟是怎么地震了!” 品照仓皇失措地发问,而安仁上人双眼不由得睁大到了极限,紧攥住品照的胳膊,在地震中近乎嘶吼地说到。 “品照!记不记得当初释尊降魔成道,便是这样以手触地,让地神以巨震为作开悟明证,使魔王彻底降伏!” 品照惊惧地看向安仁上人,“什么?难道妙宝法王真是佛祖转世吗?!” 但安仁上人坚定无比地摇头,整肃僧衣将品照护在身后。随着一声喟叹,身躯早已佝偻的老僧站了出来,就像是一棵历久弥坚的青松翠柏,仰对着山陵崩塌的无可奈何。 “你快逃下山吧,我早该发现妙宝法王身上的不对劲了……哎,逆转经轮,附佛外道,想不到师尊口中的佛门大劫,竟然会出现在老僧面前……” 年老之人偏爱回忆,安仁上人在天摇地动之中,忽然又回想起当年那场黄沙漫天的浩荡遐征。 尚在壮年的他托钵持杖,茫茫然地走入了一片从未经历过的广阔土地,并且在那里的佛寺中,也曾见到过一群身穿黑衣、面容隐秘,每日背对着佛像焚香祷告,逆转经轮念诵诡异咒文的僧人。 “附佛外道!不得靠近华首重岩一步!” 安仁上人怒吼一声,一记重掌便从身侧挥出,但比他出手更快的,是妙宝法王古奥面容上的一丝不屑,一记鞭腿快到看不清地后发先至,率先击中了安仁上人,伴随着下颚骨骼碎裂的牙酸声,老和尚扑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还有几颗不太完整的碎牙。 可此时,即便是躺在地上的安仁上人,仍从地上踢出一脚,还想要绊倒缓慢前行的妙宝法王,但下一秒,妙宝法王踏着僧鞋的脚印,就神乎其神地率先落在安仁上人的脚踝上,再次发出骨骼碎裂的怪声,一根断骨甚至刺破皮肉,展露在了空气中。 “太师叔!你快回来啊!你是打不过他的!” 品照被这样残酷血腥的画面震慑住了,他此时泪流满面地对着老和尚大喊,似乎好像要阻止他徒劳送死的行为,却愕然发现躺在地上的老和尚,脸上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纵使不敌阁下……” 安仁上人再次吐出一口鲜血,老迈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再次阻挠了妙宝法王的脚步。 “也要先过老衲这关……” 四周剧烈的震动忽然减弱了下来,品照忽然明白老和尚不惮前驱的疯狂行为,竟然只是为了阻挠妙宝法王的步伐,因为他随即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随着妙宝法王脚步的迟滞,鸡足山地震的烈度也明显下降! 品照欣喜若狂地想将这个发现公之于众,但他马上发现倒地不起的安仁上人,又被妙宝法王重重地踢中了一脚,趾骨所在之处皮开肉绽,汩汩鲜血从伤口涌流而出。可再看妙宝法王的样貌,却没有一丝杀心怒意,似乎他不过是轻巧随意地踏出一步,也无非是无意中碾碎了一只蝼蚁。 这样的态度无需言语,意思表达得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你们再敢阻挡在我的必经之路上,粉身碎骨就是唯一的下场。 恐怖的压迫感从背后传来,安仁上人此时满口鲜血无法言语,只能立即转身擒抱住妙宝法王的左脚,想要用残废之躯尽可能地阻挡住地震的发生,就算他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螳臂当车,却依旧无法坐视鸡足山上无数古刹化为废墟、悉檀寺基业化为余烟的场面。 妙宝法王的脚步很是诡异,即便安仁上人擒抱住他的左腿,但他的步伐依旧稳健无比,只是浑身上下都在和一种无形的力道抗争,因此全然无视了安仁上人的阻挡,每走出一步都会有一脚狠狠碾在老和尚的身上。 陷入生死边缘的安仁上人,只觉得虚空之中物移色异,往日困惑于心的动相迁流,在恍恍惚惚间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是理所应当、更是责无旁贷地应该阻挡在这里。 寒山内功竭力护住他孱弱不堪的心脉,而那双死气逐渐浓重的眼眸里,只觉得有无数身影飘然而起,化出千万双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 山上飘着云烟,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葱长,江畔帆影离合,此时已经一览无余乃至于不足以观察。于是乎水火问题,阴阳问题,浊清问题,净垢问题,轻重问题,冷暖问题,聚散问题,都由无数身影共同思考着,一切的答案似乎就是问题本身,因为此时云烟霓虹具是他,山岚耸翠亦是他,他此时无所在,可举目所见又都无所不至…… 濒死之际,他脑袋空空,只想起了许多微不足道的见闻。 比如师父曾经告诉过自己,自己也告诉江闻的那件小事,也就是《华严大忏经录》题跋的“僧一行”,实则乃是西夏贺兰山云岩慈恩寺的护法国师,也就是西夏遗僧一行慧觉法师。 还有师尊本无大师临死前,就预感到一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直到前不久弘辩方丈收容南少林,他才在至善大师的口中听见了同样的、关于“佛门大劫”即将到来的消息…… 无数纷飞的念头在脑海中,如同雪花般飘舞不息,安仁上人知道这些念头一旦熄灭,就将是自己圆寂的那一刻。 短短十丈的山道上,安仁上人想尽办法也才拖延了几刻钟,付出的代价却是满地淋漓恐怖的斑斑血迹,品照每次都觉得下一秒,安仁上人就会被活活踩死在这里,但每次残忍折磨之后,老和尚的双手依旧会再次伸出,紧紧抓住妙宝法王的双腿。 看着安仁上人越发黯淡、宛若风中残烛的双眼,品照感觉到了无能为力所带来的彻骨冰寒,他想要呐喊咆哮,嘴里却只能嘶嘶哑哑地发出一些不成形状的声音,似乎时隔多年再次面对惨烈的死亡,他还是没能从当初的噩梦之中解脱。 地上的鲜血慢慢流淌,一如那个击破生命一切宁静的深夜里,姐姐身上穿着的是大红色嫁衣,还夹到着比红色更加深暗,逐渐扩散在悬崖底下的恐怖颜色,那抹色泽,也终于成为了他多年噩梦的颜色基底。 品照的眼底闪过一丝血色,就像是细小的丝虫爬行而出,妙宝法王停止双脚看向面前,盯着品照竟然直挺挺地朝自己奔冲而来,似乎在考虑下一脚要踏在什么地方,可品照忽然站定双脚,停顿在和他只有半尺距离的近处,满脸都是涕泪痕迹,只有双眼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绝然。 忽然停住的品照,猛地张嘴大吼着妙宝法王听不懂的语言,只有接触过麼些族的安仁法师明白,品照在说着往日噩梦里经常彻夜叫嚣的话语,语调之高几乎要穿破山间云雾,只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挡住妙宝法王的前进。 “雾路游翠国!我在这里!” “雾路游翠国!我在这里!” “雾路游翠国!我在这里!” 近乎癫狂的叫嚷与呐喊并不能被妙宝法王所理解,但这一切并不重要,因为妙宝法王很快就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阻力,等待他察觉到异样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何时,已经被无数细如发丝的血红丝虫所攀附住,就像槲寄生落在了参天大树上,无数带有诡异生命力的触角攀缘在身上,将自己往后拉扯着。 但即便遭遇了这样诡异的事件,妙宝法王依旧没有回头的打算,而在妙宝法王的背后,品照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一切的真貌,那是一扇宛如虫口的鲜红色圆洞,突兀而诡异地出现在妙宝法王的身后,无数张牙舞爪的诡谲丝虫随风飘荡,随后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出,攫取它们所能触碰到的一切物体。 这些丝虫变化万端,转眼间令人眼花缭乱,不知不觉竟然带着一丝丝女性身躯特有的妖娆曲线,甚至幻化出一张张面容姣好的幻像,似乎有无数女子被困在鲜红虫口的深处,带着绝望与疯狂永无止尽地呐喊着,想要找寻她们痴痴等待着的负心人。 品照的眼泪潸然流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面对雾路游翠国。 他早就明白传闻中的玉龙第三国不会是什么极乐世界,但他始终不愿意面对真相,在他的心里只有救出姐姐和彻底远离这两条路,即便曾经向桑尼婆婆学过巫法、他也自知不过这是叶公好龙的表象。 可现在,雾路游翠国就在他眼前,无数血色丝虫攀爬扭动着,构造出一张让他魂牵梦绕、神思恍惚的脸庞。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品照发现那张脸上没有面对死亡的绝望,也没有与世隔绝的疯狂,那双眼睛不论何时,似乎都还是一如往昔地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最近的人。 史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你的所想本就是我的所想,但两人却直到错过才终于明了。 【活下去。】 幻像的嘴形说话间清晰可见,鲜红的雾路游翠国只是凝滞了一秒,就好像生怕品照看不清楚,又好像担心品照看的太出神,转瞬又恢复成了原先蟠萦乱舞的恐怖景象,格外癫狂地想要将妙宝法王拖入雾路游翠国之中! 而就在妙宝法王被雾路游翠国缠绕捆锁住的时候,一片枯悴惨白的浓雾亿不知何时从崖壁流荡上来,紧紧缠住了妙宝法王,江闻背着骆霜儿终于重回了华首岩的峰顶,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之不尽的丑陋枯瘪干麂子, 似乎追随着骆霜儿从鸡足山阴一路爬行到了峰顶! 枯悴惨雾遮天蔽日,雾路游翠国诡异蠕动,干麂子更是尸立如林,一时间全部都挡在了妙宝法王的面前,似乎佛魔对立不知何时再次颠倒,只不过这次的妙宝法王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还好我及时赶到。” 江闻目光如剑地看向妙宝法王,干脆利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而妙宝法王此时的视线也终于凝聚,犹如春秋大梦中转瞬苏醒,第一次正眼看待面前的“人”,并且说出了极大易变之后的第一句话,汉话里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怪异口音。 “来者可是值符九星?” 在无数恐怖扭曲的身影之中,妙宝法王视线的焦点,却始终是身姿挺拔的江闻,仿佛正注视着一柄出鞘宝剑,欣赏着龙光射斗的璀璨之姿。 江闻疑惑地摇了摇头,看着面前这位从相貌到气质,已经完全变了的陌生人。 “抱歉,你可能认错人了,在下不过是武夷派的一介掌门。倒是阁下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逼得妙宝法王中阴身离体?” “妙宝法王”微微一笑,就这样站在了江闻的面前,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着江闻的疑惑——那一瞬间,江闻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强敌所带来的压迫感,那是即便超脱武功修为的衡量体系,也如山崩野火一般十足危险的人物。 “华藏世界,包藏微尘,重重相连,严净广博。于你而言,我既是噶举派的妙宝法王,也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但此时的我,已经解脱了乐空双运之灾,你可以称其为——摩醯首罗天王!” 第二百三十三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上) 天空中乌云密布,仿佛有一场惊世暴雨即将来临,树林间早已百兽匿迹千鸟不来,只因四散的狂风,已经将华首岩上的杀气,带至鸡足山阴的每一个角落,彻彻底底震慑住了这个周行独立、诡异奇特的世界。 无数干麂子已经随着江闻爬满了整个山崖,但“妙宝法王”,或者说是摩醯首罗天王,仍旧无动于衷,似乎仅仅是懊恼于选择的这条路上,为何硌脚的碎石灌木会如此之多。 干麂子们手足并用的向摩醯首罗天王爬去,突兀而出的两颗犬齿斜刺在嘴边,尖嘴似吮似噬地拼命张大,腐尸败革般的皮肤散发着黯沉色泽,一点一点淹没了摩醯首罗天王所在的位置,尸海之中,很快只剩下拉风箱一般的难听噪音,尸群也因为挤压更加蠕动臃肿,望之可怖。 “区区朽木。” 摩醯首罗天王低沉的嗓音从尸海之中传出,汉话中带着极为古怪的口音,下一秒,干麂子尸群之中就发生了一场没有硝烟、没有尘雾、没有火光的大爆炸! 不知为何,干麂子被一种磅礴巨力震荡而起,忽然间纷纷掀翻离地,化成漫天飞舞的柳絮,无声的嘶吼也被更加震耳欲聋的沉默所压制,只见异状出现的一丈范围内,干麂子尸海毫无反抗之力地就被震开! 在这圆心之中,惟一矗立着的是一尊赤裸上身的人影,只见他单起右手擎向于天际,双足稳踏在地面,左肩微沉宛如担山,身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稳准姿态。 摩醯首罗天王就这样屹立不动,时间仿佛在他发力那一刻便静止,又好像倒流回了他正要发劲的前夕。 从他面部及胸、腿、臂等部位因肌肉贲张而剧烈夸张的轮廓,无不让人相隔遥远地感受到力量内凝、气势逼人的雄健威武。透过那怒张有力的肌肉,铿锵有力的手势及无风鼓起的僧衣,众人眼前所见的不是人影,不约而同幻见到的分明是,一尊擎山执杵遍扫虚空的金刚力士! 场中众人此时都明白了,摩醯首罗天王之所以用汉话发声,只是为了让他们清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摩醯首罗天王自己,以免电光石火般的一切出现太快,让旁观者还以为只是一场偶然。 崩塌无可避免,干麂子僵硬而枯槁的肢体不断震动,统统被一种极端而暴烈的力量所压制,纷纷甩落在了深不见的山崖下。 但自古刚极易折,狂风与暴力摆脱不了身后的纠缠,摩醯首罗天王的金刚力士之姿,也并未挣脱雾路游翠国的束缚,相反这些宛如虫丝的血红物质,瞬间分化出更多线条向他缠绕而来。 在蜿蜒扭曲、宛如虫口的恐怖中,仿佛有尖利之极的死前嚎叫回荡着,不停要将摩醯首罗天王吞噬其中,彻底带离这个世界,而在那鲜红到既像嫁衣又似涸血的景象里,似乎有个女子的身影在遥迢招舞,组成了一幅诡异而惨烈的绘卷。 摩醯首罗天王四肢被牢牢捆住,细小虫丝一旦触及皮肤,便再度分化出更加细小的分叉,牢牢扎根入摩醯首罗天王的皮肤之中,让每一处肢体都像毛细血管破裂、淤堵出血一般骇人,纵使摩醯首罗天王有万钧之力,也无法从这些槲寄生手底逃脱。 “牝阴而已。” 下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的黑宝冠也涌现出来无数丝线,就像深黑浓密的发丝活了过来,编织成覆盖他赤裸身体的黑袍。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伸展双臂,仿佛摇晃着虚空中的铃铎,随后便忽然毫无预兆地,将头颅折转了一百八十度,以一种几乎要将脑袋扭下来的恐怖姿势,睁大双眼看向了雾路游翠国的深处! 此时虚空的震荡更盛于双头神卡冉,摄魂夺魄的铃鼓之声,开始无由凭空响起,那扇出现在世间的雾路游翠国虫洞,则仿佛遭遇到了强烈的刺激——摩醯首罗天王双眼放出的光芒,就像是利剑一般刺穿了无数重叠扭曲的空间物质,斩却数不清蠕动挣扎着的鲜红虫丝,雾路游翠国更像受到刺激一般开始收缩,演化为了狭长的模样,正如摩醯首罗天王所说形似玄牝之门。 “啊!!!” 正拼死将安仁上人向后拖去的品照,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随即抬头睁大双眼发出痛苦的嚎叫,径直看向雾路游翠国。 从他的方位看不清摩醯首罗天王的表情如何骇人,才能将诡谲离奇的雾路游翠国吓退,但超越了躯体的牵绊让他不断吐血,品照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却无法阻止鲜血如洪流一般染红了僧衣—— 因为此时不仅仅是嘴里吐血,品照脸上所有地方都在流血,诡异而淋漓地滚落在了石岩地面上! 只有站在崖边的江闻与骆霜儿,才能够清清楚楚看见摩醯首罗天王,此时不再是妙宝法王那张器宇轩昂的脸皮,早已经幻化展露出了,要比雾路游翠国更加恐怖的模样!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恐怖。 雾路游翠国的恐怖,是一种由死亡、怨恨、缠绵、执念所酿成的大哀怨,如果有人曾见死者缠绵病榻多年,最终满是不甘心而死去的模样,或许就能在那充血的瞳仁、紧绷的双颊、狰狞的嘴角里,察觉到雾路游翠国万分之一的恐怖。 而摩醯首罗天王展现出来的恐怖,是生来就被疾病、饥谨、战乱、灾异种种所困,与世间最为可悲可恨之事为伴,最终走入破戒堕落、杀盗淫妄、狂荡无忌的罪恶深渊,再也无法回头的恐怖。 这幅法相中充斥着世间最为强烈的忿怒,祂从未见过光明,也从未理解过黑暗,只因一切众生注定会被宛如深渊的命运所吞噬,于是法相中显示出了祂所领悟出的、违逆天伦却又符合认知的“慈悲”之心! 这幅法相的嘴巴开始骤张,逐渐如同天地般大,他的上唇像天一样宽阔,下唇如大地般无边,脸上的三只眼睛,每处放出的光芒就像太阳般耀眼,他口中发出“吽”声音,犹如雷声响彻云霄,要将雾路游翠国一口吞下。 原本纠缠住摩醯首罗天王的无数虫丝,如今已经变成了无法逃离的累赘,血色正从数不清的虫丝倒流到摩醯首罗天王的乌密黑袍之上,给这身诡异袍服倒染上一丝殷红。 恐怖尖利的嚎叫从品照口中响起,也从雾路游翠国的虫洞里升出,随着血色倒流,雾路游翠国开始变得苍白无力,试图收缩合缝逃离这里,却因为虫丝牵引而终究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品照竟然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雾路游翠国面前,瘦弱的身躯阻挡住了摩醯首罗天王震耳欲聋的雷声。 出血而失明的双目看不见恐怖法相,出血而聋聩的双耳听不见震天雷音,出血而堵塞的气管更让品照即将停止口鼻呼吸,可化为血葫芦的小和尚奋开双臂扯断虫丝,拼命要将万千丝线扯离,一切却都收效甚微,反而是他身上滚落的殷红鲜血,不断洒落在雾路游翠国之上,正为其恢复了一丝的力量。 在这样螳臂当车的行为面前,宛如牝阴的雾路游翠国终于积攒了足够的能量,虫洞中再次传来哀嚎,随后壮士断臂般瞬间斩下了蠕动着的虫丝,化成漫天血雾飘荡在悬崖边上,似乎准备逃离。 可虫丝剩下的部分被品照抓着,因此顺势牢牢吸附住了品照小和尚,只在呼吸转瞬之间,就将他彻底吸成了一具面目狰狞的干尸,随后雾路游翠国带着这具干尸忽然飘下悬崖,彻底消失在了华首岩外骤然扬起的枯悴云雾之中,只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惨烈血迹。 品照的死来的太过突然,让江闻与骆霜儿一道瞠目于旁,谁也没想到这个费劲心思躲避着雾路游翠国的小和尚,会在这一刻选择和雾路游翠国永不分离,两人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遭遇到了幻觉——或许品照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产生幻觉,癫狂错乱地跳崖而亡罢了。 传说每天都有一位罗汉乘云而来,到华首门朝拜迦叶尊者,这山间瞬息即起、呼吸便散的云雾,就是罗汉的轻风袖衣,今天不知不觉又到了时间。 摩醯首罗天王身披黑袍倏忽站起,双目睥睨着看向四方,山谷之中的大雾也缓缓升起,天际的似火骄阳也正欲跃上云端,而这交相辉映之间,华首岩上竟然绽放出了层层璀璨的佛光,一时间只见金山晃然,不论魔光佛光、自观他观,竟然邪正混杂地融为一体。 这场死斗不仅存乎于江闻、安仁与摩醯首罗天王之间,如今已经是整个鸡足山阴都在与他为敌。 似乎受到某种感召,骆霜儿此时忽然站了起来,双眼定定地望向了摩醯首罗天王那漆黑如玄天的瞳孔,眼中一道金光难以掩盖。 二者矗立的身影倒影的天际佛光之中,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二人的双目也被这团光芒彻底充斥,神胜于形地进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随即摩醯首罗天王勇猛精进地再次显露出金刚法相,与骆霜儿双目中的灵台之神斗在了一起。 骆霜儿的身影在佛光中呈现白金之色,随着身姿缓缓舞动,幻化成了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的巨灵之神,以一种狂放凶暴的姿态执戈扬盾奔来,手中铜戈高高扬起,欲以雷霆万钧之力击向摩醯首罗天王——这正是上古之时,那尊索室驱疫的方相之神! “好厉害的观想。”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称赞道,但在他古怪口音的衬托下,这样的称赞也显得意味深长,他似乎既是在承认骆霜儿的独到之处,也难免觉得不过如此。 “黑袍金刚,起!” 摩醯首罗天王低吼一声,黑宝冠化成周身的黑袍无风自起,飘扬在了空气之中,方才让人心悸胆寒的恐怖忿怒之相再次生出,丝毫不惧地对着黄金四目的驱疫凶神怒吼。 “白水厉鬼门,开!” 随着摩醯首罗天王的再次念诵,华首岩上阴风四起,似乎在他身上涌现出了无数被镇压的厉鬼邪魔,此时随着他驱使之命而四处涌动,倒映成天际佛光之中浓到化不开的一缕缕黑色,阻抗遮拦在了即将落下的铜戈之上。 “中阴文武百尊,成!” 以忿怒的黑袍金刚为中心,驱赶九魔镇压十厉鬼的白水为坛基,佛光中忽然出现了种种巨大响声、绽放强烈光明,只见四十二寂静尊与五十二忿怒尊因其“自心觉性、现起中有”,佛影逐一出现在了以自身自性修筑的坛城之中,占据了天际佛光的全部,居高俯瞰着方相之神! 在这般的诡异境况中,骆霜儿仍与摩醯首罗天王在佛光中死斗,每一秒都将会是生死攸关! 铜戈金光丝毫不减,锋锐继续劈向摩醯首罗天王所化的黑袍金刚,骆霜儿知道一切都是幻觉,自己既然占得了先手,只要能够降伏摧毁这具本识观想的忿怒金刚,就能破解摩醯首罗天王布下的坛城。 轰隆一声哞响,黑袍金刚左持脑盖,满贮鲜血,右举三股戟,大逞荼毒,左右分别想要阻挡攻击,可方相之神的青铜长戈锋利无比,瞬间就斩断法宝与手臂,狠狠击中了黑袍金刚头顶的黑宝冠! 佛光之中光芒乱闪,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江闻猜到摩醯首罗天王之所以敢放弃先手而迎敌,是因为骆霜儿出一招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出完三招——在这样的差距面前,所谓先手优势不过是个垂死挣扎的破绽baleq。 佛光死斗之中,金戈猛然划破黑袍金刚的外衣,斩断了黑袍金刚的双臂,但直至此时骆霜儿才发现,对方除却被斩断的双臂之外,仍有一双手臂深藏袍中,只是这双掌寂静慈悲地合十呈礼佛状,此刻因缘衣袍破碎而出世,竟然从四臂金刚化为了二臂金刚。 黑宝冠被一戈击中的时刻,瞬间放射出了代表圆满无量智的无穷佛光,极致的本尊净相直至此时,才从满是杀戮与忿怒的皮囊之中显现出来,黑袍金刚这一刻展现出普贤王如来的本相,在放弃摧毁诸天的神力之后拥有总摄诸佛之意,终于成就了圆满! “普贤王如来出世,此乃根本摧毁金刚地狱,是你输了。” 此时的中阴文武百尊齐声念诵普贤王如来名号,佛光三界同时震动破碎,梵唱间顷刻便摧毁一切外道,一次又一次震撼着方相之神的躯壳。 随着黑袍金刚蜕变成了这座坛城的主佛,城中四海四洲稳固如须弥大山、金刚世界,竟然就此将方相之神的金戈折断在了当场! 天际乌云遮蔽,峰顶佛光顿时黯淡,骆霜儿双目中的神识断断续续,佛光之中的白金身影也趋于涣散,骆霜儿本体也一同向后倒去,幸而被江闻稳稳接住,放倒在了地面上。 “阁下旁观许久,不过是想试探我的底细,如今手段都用完,也该到你出招了。” 摩醯首罗天王一语道破江闻冷眼旁观的用意,站在原地睥睨四野,似乎决心要凭实力扫除一切的阻碍,此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可江闻却丝毫没有动手的打算,见到对方开口说话,江闻的第一选择不是拔剑相向,而是很有素养地盘腿坐下,与对方隔着十步之远攀谈了起来,语气神态之亲切,怎么看都像在和远道而来的友人打招呼。 “在下在江湖上得同道抬爱,得了个名号叫做‘君子剑’,就是因为在下身为翩翩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还未请教,不知尊驾此行为何而来?” 摩醯首罗天王也盘腿坐下,借用着妙宝法王那张平日里谦逊有礼的面容开口说话,周身上下却透出金刚石一般的锋芒勇猛,竟然也不再动手,似乎对话语交锋也有着绝对自信。 “我今日前来,无非是想叩华首重门,拜迦叶尊者。当初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我佛弟子欲见要妙,不知此举有何不妥,诸位又何故阻拦?” 江闻却状作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华首石门,又看了一眼摩醯首罗天王,做出非常疑惑的模样说道。 “拈花微笑?世上竟有此事?”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这是我佛门的一桩公案。当初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但江闻却更加遗憾地说道:“这些无稽之谈,怎么能当真呢?” 摩醯首罗天王皱起眉头,似乎已经不打算搭理这个无知之人,却没想到江闻像连珠炮一般继续说道。 “据在下所知,成书于北宋的《景德传灯录》、《祖堂集》,书中尚无此拈花微笑的说法,唯曾提及佛陀‘说法住世四十九年,后告弟子摩诃迦叶: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之语。” “我先前借住悉檀禅寺,翻遍大藏经书,也察觉‘拈花微笑’这则故事从未见诸于禅宗灯录外的佛教经书,分明是后人编纂而出逐步加工,直至南宋淳熙十年的《联灯会要》,才有了你方才口中的版本。” “由此林林总总证据,从其建构知其次第,拈花微笑显然是宋人借用道家‘大音希声’之意,故意编造出的高深意蕴典故,你又何苦来枉费时间?” 摩醯首罗天王的表情从忿怒渐为深思,最终陷入了眉头紧皱的模样,出言反驳道。 “想不到阁下竟然深通佛典,那想必也知道淳熙十五年的《人天眼目》卷五引《宗门杂录》,提及王安石曾经见到‘’拈花微笑‘……” 江闻哈哈一笑,瞬间接上了话题。 “你说的可是王荆公吹嘘,自己曾在内府翰苑偶见《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三卷,不仅看过世尊登座拈花示众的记载,还特意说此经多谈帝王事佛请问,所以秘藏世无闻者?” “我们暂且不说这样弯来绕去的引用记载,里面会有多少的水份,单说王荆公特意说这部经书被秘藏时,口吻像不像乡野村夫窜闲话的时候,特意说一句‘这事是我朋友亲眼所见’,却绝口不提这个朋友是谁——像这样越是打逻辑补丁,就越显得写作的人心虚。” 江闻似乎还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再说这部《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虽然世所不传,但在下却曾经在扶桑东瀛见过这部所谓的‘经书’,其中非但文义浅薄,里面还掺杂着中原才有的五时八教判释、相分、自性分等文字,分明就是扶桑人自唐朝天台宗学佛之后,伪托天竺西人之所做,王荆公纵然杂通百家却未能专注,偶尔被人骗了也是理所当然。” 摩醯首罗天王愕然许久,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忽然间的神态却猛然一变,哈哈大笑了起来。 “阁下果然多闻善辩,我差点也被你所诱变。我今日来此处的目的,又不是勘验什么拈花微笑真伪!” “正如你所说,当初佛陀灭度之前将衣钵交与摩诃迦叶,又由迦叶尊者主持三藏圣典结集,我前来参拜有何不妥?阁下何必辩此白马非马之论?” 摩醯首罗天王终究没有被江闻所迷惑,很快察觉到了江闻辩论的漏洞就是“白马非马”,想要靠着“拈花微笑”不存在,诱使对方认为拜迦叶无用转而离开。 在引经据典方面一旦失利,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当摩醯首罗天王跳出这个争辩不再执迷于细节时,江闻的目的也就不败而败了。 “哈哈,你果然聪辨非凡,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明白没有?” 江闻不骄不躁地继续说道,“三藏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载:‘迦叶承旨主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说的是佛灭度之后,迦叶尊者没有涅槃,而是选择入鸡足山入定,隐覆于山窟后大山自合。” “可三藏法师所说的这座鸡足山,乃是西方天竺的耆阇崛山,只是因其‘直上三峰,状如鸡足’故而别称,其实这山上有很多鹫鸟,真名应为灵鹫山,音译为耆阇崛!你来此宾川野地又有何裨益?!” 这件事情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情况非常明显,两千年前释迦摩尼的弟子迦叶,怎么可能会跑来当时还鸟不拉屎的云南,选择守衣入定等待新佛出世?这不是在南辕北辙吗? 来自后世的江闻非常清楚这件事,同时也更能跳出眼前的局限,客观看待层累问题。 脚下这座云南鸡足山原名九曲山,在明代以前称九曲山或九重岩山。直至元明之间的大理奇书《白古通记》一书中,才首先将九曲山改称为鸡足山,佛教史料清晰记载鸡足山在印度,孰真孰伪不言而喻。 这也是为什么鸡足山上的寺庙,虽然都自称源流悠久,实际上却以悉檀禅寺这样的新建庙宇为尊—— 鸡足山上的佛教建筑,部分始建于唐代,但由于庙小人少,没有名气,所以到了明代景泰年间仍然“尚无佛法足书”。多亏了《白古通记》的成书流传,才将大理说成是妙香佛国、鸡足山是迦叶尊者之道场,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方有无数僧俗闻名纷至沓来。如此看来源流上,大家五十步笑百步有什么好得意的? 江闻笑着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他的逻辑链已经非常完整了,脚下这座鸡足山是假,自然迦叶尊者隐于华首岩也是假,那么今日摩醯首罗天王大开杀戒来到山上,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滑稽之事! 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紧抿双唇,似乎已经被江闻一番言论所驳倒,可他脸上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神态上却更像是看透了对方伪装的智者,甚至不屑于批驳对方的错漏之处。 “原来是我看错阁下了,竟然从《白古通记》中循章逐句地学佛,如此不过是焦芽败种,不能觉悟菩提……” 摩醯首罗天王继续说着,眼中的坚定决绝丝毫没有改变。 短暂的和平转瞬被戳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挥起双掌,以澎湃到极限的掌力对撞在了一起,散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脚下各自出现一处惊人深坑,坚忍的大地仿佛都要承载不住这样的力量,崩碎更是成片片尘埃坠入深渊。 双掌之后身形移换,江闻借力从摩醯首罗天王的头顶高空越过,转而来到了安仁上人所处的华首重岩方位,立足之后却飘忽不定地调息片刻,才缓解了致命沸腾着的内息。 “那日闯入法云阁的黑衣人,果然是你!” 江闻沉声说道,“只可惜我没料到你的法门如此神奇,竟然连身形气脉的路数,都能如脱胎换骨般地迥异!” 那日在法云阁中的黑衣人,招数虽然稳压安仁上人,但功力尚且不及江闻,若是平地对决,他有十成把握能够将对方擒拿。 但今天再次交手,江闻只觉得对方的功力已然异乎寻常,长江三叠浪般的涛涛内力触及对方身体,竟然如拍击在铜皮铁骨之上再无丝毫反馈,就连对方是如何出手如何撤掌,这样的细节都看不真切。 更神奇的是,江闻可以确定摩醯首罗天王体内没有丝毫内力的痕迹,因为方才交手的瞬间,北冥真气就已经如风卷残云般涌过对方的经脉穴道,却没能带回来一丁点的收获,牵引对方一丝的气机。 种种独特离奇的征兆只能说明一件事,摩醯首罗天王并为修炼内力,甚至可能从未修炼过武功,他出手刚强捷悍所依仗的,是一种将内气外体融为一炉、筋骨血脉铸成精钢的独特法门,就像释迦掷象功一样浑然天成! 更不巧的是,这样的横练敌手正是江闻目前最为忌惮的,他身上的巅峰一成功力纵使想要取巧,也敌不过对方这般稳扎稳打,真动起手来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江闻降龙十八掌再次使出,至刚至猛的掌力沿着任督二脉涌现于掌心,化为惊世骇俗的风雷咆哮击中摩醯首罗天王手臂,所到之处就算是万仞山岩也不可能完好无损。 但摩醯首罗天王面色不变,双臂反掌承接冲击,随后以肘为拳顶住了江闻的掌心,任凭寒山内力一波又一波地侵袭,却好像近乎完美地溶解在了他的身上。两人保持着交接的姿势比拼着力道,降龙十八掌的刚猛第一次遇见敌手,见招拆招之下两人交锋越来越快,速度竟然还在江闻出手之上,转瞬又是无功而返! “好一个至刚至快!江某佩服!” 如江闻能够藏拙守势,摩醯首罗天王自然也能懂得隐藏实力,简简单单的两招之后江闻就明白了,摩醯首罗天王对于武学的造诣并不弱于自己,甚至是到了臻于化境、信手拈来的程度,这样的对手不论手段还是心智,都堪称是前所未逢的存在。 “现在怎么跟他娘的白门楼之后似的,人人都有不下吕布之勇?!” 江闻悻悻撤身返回,摩醯首罗天王随后才不自然地放下手臂,轻轻摇动身躯,仿佛真正的给他造成困扰的不是江闻的种种手段,而是为了应对江闻而朝着华首岩抬起手臂,加重了他哪怕矗立着也要承受的泰山压顶。 “阁下号称动口不动手,可依我看,这手上的功夫可一点不弱。”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一笑,脸上满是傲然之色,仿佛这全天下,有人能够被他夸奖已经是难得的荣誉了。 “刹那三世,过去未来,十世古今,不离当念。阁下如何能明白,我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佛陀在这鸡足山金顶,华首岩前传《大幻化网密续》的情形,当时的我作为佛陀弟子之一,也参与其中,安能有假?” 如果没有这些特异之处,江闻只会觉得妙宝法王是个天生的精神分裂,不知何时分裂出了一个名叫摩醯首罗天王傲慢自大的人格,可现在所见的一切都在强迫他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摩醯首罗天王是个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高手,就连他也不能小觑。 江闻站在原地双目冷冽,以脚尖踢了一下样貌惨不忍睹的安仁上人。 “大师,还想要装死?已经试探到这个地步了,你也该知道点什么了吧?” 华首岩前方生死不明的老和尚,此时才缓缓支撑起身体,虚弱无比地说道,“江施主未免也太瞧得起老和尚了,我刚才可是真的差点圆寂了。” 安仁上人艰难地盘坐于地,身上折断的骨头也还处于畸形的模样,只剩一口护住心脉的真气吊着,艰难说道。 “此魔熟知淳熙年间‘拈花微笑’之典,又因《白古通记》将鸡足山认作迦叶道场,显然是生在南宋之后,而口音似是而非,不南不北,又合该在明之前,如此算来,应该是元代之生人。” 江闻转头看着安仁上人。 “大师,我让你来分析,不是让你来怪力乱神的。难不成你真觉得对方会是个借尸还魂的古人?又或者真就是他口中的摩醯首罗天王?” 安仁上人没好气地看着江闻。 “江施主,你方才既然故意用典,想要探知此魔身份,心中肯定有和我一样的疑虑,何必出言调侃呢?” 江闻无奈地哈哈一笑,对于这些颠覆认知的东西只能暂且接受。 面前的摩醯首罗天王虽然智计过人、坚忍非常,但还是在江闻的连环计策之下暴露了一些信息,就如安仁上人所说,江闻其实是故意用一些不起眼的典故激怒并测试对方,最终目的是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有些事就像造假一样,人们可以把古董伪造成过去的东西,却不可能在十九世纪末造假出一部苹果手机,这本就是遑论认知与实践都无法跨越的鸿沟。如此一来不管摩醯首罗天王如何隐藏,言谈举止终究不能逃脱所处时代的影响。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江闻如何才能承认面前这是一个原本存在于元代的人,如今起死回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一直以来,江闻都是不承认是世上有鬼魂、死后有轮回,更不想去追求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因为能够死亡这件事情对于任何种族来说,都是生物的一项仁慈而正面能力。 先不去矫情地说什么永生者的孤独与悲哀,在这个星球生物的基因异变,本质就是一种基因上的错误,依靠着试错和自然的淘汰,将适应环境的生物种群保留下来,这就成了进化,准确的说,是演化。 而这种时候,死亡对种族来说就是一种必要,因为对于单代生物来说,是无法实现演化的,所以生物用繁衍后代的方式,来使新的基因更加适应新的环境变化。 生物的DNA端粒如果可以完美复制本身,确实可以长生不死,但代价就是无法演化以及沦为生物链底层。 举个例子,就像灯塔水母。在灯塔水母刚刚出现并变相实现永生的时代,还没有如此多样化的生物圈,那时还是前寒武纪和震旦纪交叠的时期,属于菌藻类生物的时期,而以浮游生物和小型鱼类贝类为食物的灯塔水母,在当时的时代,是掠食者。可永生的代价是,演化停止,灯塔水母已经彻底沦为生物链底层。 基于这个理论,所谓不死的灵魂在逻辑上就不成立,也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灵魂是守旧的产物,当躯体已经沦为无用存在,老去的即是被淘汰的,只要世上没有任何基因是完美的,那么永生就等于永远残缺的不完美, 多亏了扎实的逻辑思维,才让江闻在认知与所见出现冲突时,隐约察觉到一切的问题。 一切似乎是发生在妙宝法王接触到《华严大忏经录》的那一刻,也就是他口中开启“伏藏”的那一瞬间——又或者应该说,“妙宝法王”这个人物的诞生,就在冥冥之中、千丝万缕地和“伏藏”有所关系,也是这个“伏藏”指引着他、驱动着他去做一切事情? 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伏藏”是否能被认为,是一种剥离于外界“人格副本”?比如某些藏地的高僧喇嘛是否能够运用某种仪式,剥离并创造出这样的人格副本? 再或者,是将人格副本赐予大脑波段与其兼容的后人,并且后入为主地缓慢自我复制,直到彻底占领这个躯体?! 这样的话,那就不是什么灵魂入侵。 因为在精神与自我意志,一齐被折磨到疯狂消解之后,人体不过只是一个容器,外部完全可以利用持续不断的洗脑方式,将庞杂繁复的知识灌注、最后输入完善严谨的模因进行自我复制演化,从意志层面制造出一个记忆、习惯、思维方式“完全相同”的人。 这样的猜测,似乎比灵魂转世更加有说服力。 江闻脑海中浮现出的诸多线索,似乎也同时指向这个猜测,比如为什么传闻中的启伏藏,会发生在高烧或者剧烈精神刺激之后,又为什么在小孩身上发生的概率要远大于成人。 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比藏密更加古老的神秘教派,可能是秘密传播于尼泊尔的婆罗门教或佛教,也可能是如阴影般在雪域高原诞生的苯教,他们在毁灭与新生的震撼面前,选择用各种灌顶、修法、仪轨的传承交付给“伏藏师”刻录并流传,以这种窍诀完成单代生命无法全竟的事业,也让某种知识从根本上不可能被消失毁灭! 而妙宝法王所接收到的那份“人格副本”,所留下的指令就是开启《华严大忏经录》中潜藏的知识,随即彻底激活“摩醯首罗天王”的意志,并且来到这座鸡足山华首重岩,叩拜传说中的迦叶尊者! “妙宝法王启伏藏之后,竟然会引出这样的大魔佛敌,老僧纵使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安仁上人显然在用不同的方式,但也和江闻一样还原事情的经过,只不过他所执着的更侧重于当年黄沙漫天的见闻。 “传闻《那若巴六成就法》在帝洛巴尊者创下时,除了当世流传的方便道的拙火、幻身、光明下三法,解脱道的梦境、中阴、迁识上三法,相传还有双运、夺舍两大法门,实则应为《那若巴八成就法》!” “只是老僧没想到,成就法真正的修法,却是造就夺舍、双运之体,上下三法齐修并蓄!也难怪妙宝法王一启伏藏,便能将从未修炼过的解脱三法,运使得如臂使指!” “夺舍”二字不用解释,这个翻译已经浅显易懂地说明了一切,而“双运”本是“两种法合修”之义,这个名词不是密宗的发明,在显宗经论中也用得很广泛,如悲智双运、色身和法身双运、止观双运、智慧方便双运、见行双运等等。 江闻立马把安仁上人的话,用自己的方式翻译理解了一下,就是那若六法的真正路径,在于如何正确运用失传的两个法门。 比如先用“双运”之法制造精神分裂,窃取身体的管理权限,让左右脑同时修炼上下三法,本体却毫不知情,随后彻底夺舍原本的意识,将原主的中阴身驱逐出外,自己在圆满次第即身成佛! “安仁大师,这么说来妙宝法王已经不存于世了,那么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为什么靠着‘伏藏’,也要做出如此诡异的举动?” 安仁上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看向江闻的眼神有些绝望。 “江施主,你先前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鸡足山阴的天生魔国,皆因世间贪嗔痴三毒而成,非诸佛菩萨、圣人罗汉亲至,则轻易不能化解,身处其中执念越深则法力无边。眼下此魔横跨数百年而来,自然无人能匹敌其执念深重,今日之事恐怕危矣!” 不远处的摩醯首罗天王双目微眯,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畏惧忌惮的气氛,听完安仁上人所说话语,也只是对他口口声称的“此魔”二字有些不满。 “世间竟然已经过去数百年,沧海桑田果然如是……” 摩醯首罗天王背手而立看向远方,带着一丝世殊事异扑面而来的苍凉,那一刻的背影印入视网膜,江闻瞬间从难以置信,转为开始相信眼前这人,就是一名横跨数百年而来的佛门大敌。 “二位推断丝毫不差,只有一点出现了偏差。我确实通读过《白古通记》,但当初也是我率先从书中,察觉了蛛丝马迹,随后在四海散布这鸡足名山是天生佛国、迦叶道场的事情……” 唏嘘感慨的语调遮挡不住睥睨一切的用意,摩醯首罗天王嘴里说出的话语,已经在安仁上人脑海中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他此时想将无数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却换成他自己开始怀疑相信自己的判断。 安仁上人的师父本无禅师,曾经向他展示过语焉不详的傅添锡奏本,奏本的字里行间全都指向一个晦涩不明、却注定到来的佛门大劫。 洪武帝在早年曾经出家为僧,对于一切可能影射这段历史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唯独将傅添锡奏本深藏在了宫中,丝毫不避讳其中无数的“佛”、“僧”字眼,守夜的宫人也曾数次目睹洪武帝在深夜悄悄阅读奏本,并且写下无数批注,却又在清晨时分,全部涂抹到不可辨认。 安仁上人此时很清楚,故意在天下间散布鸡足山佛名的,确实是个元代之人,并且也是佛门之人,但这件事在前元贵族之中也不算是机密,仍旧有被冒认顶替的可能。 “难道……难道你就是……” 他拼了命地想要否定这个猜测,可如今猜测的前提,还要再加上对方将“伏藏”深埋在《华严大忏经录》这件事情,范围就逐渐缩小到了与录经者——也就是西夏、元朝之交,贺兰山云岩慈恩寺,护法国师一行沙门慧觉法师,还有他的门徒们身上! “难道你就是,驱使宋僧入山寻死的前元国师……” 安仁上人惊骇欲绝地指着摩醯首罗天王,双手颤动到难以克制,即便牵扯伤口带来剧痛也熟视无睹,声音变调到让江闻侧目不已。 “……首罗王?!” 江闻被这一惊一乍的叫法迷惑了。前面说摩醯首罗天王驱使宋僧寻死,毫无疑问指的是留下“不见真佛,不得解脱”诅咒的始作俑者,并且戕害无数僧人绝望癫狂而死的事情,但后面这个补充让江闻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斜着眼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不明所以地出言问到。 “哦?首罗王很出名吗?” 江闻只觉得名字有些熟悉,但内心仍旧没有察觉异样,随口想说些诸如胜率一共是一百成的话他有五成、传奇是时候落幕了之类的狠话,却开始觉得首罗王这个名字相当耳熟,转而小声说道。 “大师,首罗王这个名字,我好像听武夷山某个老道士也曾经说过……他功夫很厉害吗?” 安仁上人一手抓住江闻的裤腿,紧张万分地说道。 “何止厉害!首罗王乃出身西夏党项遗族,拜师西夏一行慧觉法师。乃是前元第一高手,曾经一人血洗中原武林,使得江湖元气大伤、百年间未能恢复,他的弟子便是江南释教都僧统的杨琏真迦,同样是个丧心病狂之人,曾经……” 江闻抬手制止住了安仁上人的继续描述,面色阴沉地说道。 “后面的不用再说了,髡贼盗发皇陵窃理宗骨,制成人骨嘎巴拉碗,又害得义士恨终于福州城内,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这个做师父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善类!” 江闻隐约还记得元化子曾经说过,他的祖师们在宋亡之后镇守幔亭峰,正是被罗淳一和首罗王联手所杀,致使整个隐世门派从此一蹶不振,想不到此人时隔数百年,会因缘际会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大师,首罗王如此出名的人物,为何江湖上对他的消息流传甚少,反而是您这样的佛门中人了如指掌?” 安仁上人耐心地解释道:“此魔向来自视甚高,自称摩醯首罗天王。摩醯意为大,首罗意为自在,故而佛道而门及史书案牍记载时,避而称之为首罗王。” 江闻点点头,明白这是因为对方的自称太过自恋了,摆明了想叫自己大自在天,就算是封他为国师的元朝,都不好意思用这么僭越神佛的称呼,索性就来个缩写。 安仁上人继续说道:“然而梵文音意太过晦涩,江湖中人又不解首罗二字,便取其自在逍遥之通意,附给了他一个中土更通俗易懂的名号……” 江闻摸着下巴犹豫了片刻,吐出脑海里斟酌而出的名号,不经意联想到了对方武学路数,脑子随即陷入比安仁上人更加混沌和惊愕的状态…… “难道是……逍遥王?”(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四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中) 凛凛长风横穿过高崖,天际层云也越来越覆压,这些周遭突起的猛烈事物,似乎都被牵引着向这华首重岩汇聚,却被东方一道道尚不甘心退场的熹光阻拦,最终经过犬牙交互勾心斗角,才凝聚成了面前傲立不动犹如岳渊的人影。 漫天彻地的沉寂灰尘,此刻弥漫在华首岩上的死灰,不知道是从九天之上扑簌而下,还是自九幽崖底激扬而来,火死为灰,日月齐尽,江闻与安仁上人渐渐察觉四周事物,似乎都在逐步陷入泯灭,只剩下不远处像貌古异、头戴黑帽的番僧,自天灵盖上散发出一缕缕的虹光。 华首岩上,天际非阴非晴,气象忽阴忽阳,远处的烈烈长风席卷而来,把周遭事物混同为一处,却被一股股来历不明的黑烟白雾裹挟参杂,能见之处只剩下这座孤峰,极目远眺但觉得凄凛悲切,似乎只有“风雨如晦”四个字能形容贴切。 可转念再一想,单靠“风雨如晦”似乎也不能尽述,毕竟还只是“如晦”。而据《释名·释天》:“晦,月尽之名也。晦,灰也,火死为灰,月光尽似之也”,言语间很难描述眼前这些天灰雨烬飘落于地,日月无光无处可逃的末日之感, “想不到一晃眼,世间已经时隔这么多年;更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人会记得我。” 在摩醯首罗天王极具压迫感的话语间,安仁上人察觉到江闻正在攥拳屏气、调运内息,连忙于惊骇中扯住他的衣角。 “江施主不要冲动!此魔厉害非常,贸然上前定遭戕害!” 似是担心江闻独逞江湖之气、不听劝告,安仁上人又着重嘱咐道,“要知道前元至今江湖数百年,唯有大宗师张三丰能与之媲美,眼下切莫轻敌!” 摩醯首罗天王闻言微微一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比鹰隼还要尖利、远在云隙仍能锁定对手的目光,那道精芒闪闪毫不遮盖,油然流露而出的是天下间舍我其谁的自负与孤傲。 江闻很难形容这种情绪,如果常人流露出这样的气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嘲笑对方。 但对方显然是有这个本钱的。 当摩醯首罗天王躲藏在妙宝法王的皮囊下,不经意流露散发出这种情绪的时候,江闻只觉得他所见到的,必定是一尊深埋在泥沙的中,曾于经王侯庙堂供奉的礼器,不论世殊事异如何更替,如何外表铜锈斑驳,通过那些纹路与嵌刻的模样,就能窥见不减当年的华傲。 “放心吧大师,江某比你更清楚这人的厉害。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摩醯首罗天王能把武功练到至刚快的境界,我若是轻易动手,反而会失去冥冥之中的那一缕胜算……” 摩醯首罗天王身为前元时期的天字第一号高手,能凭一己之力击溃原本仍处鼎盛的中原武林,以至于数十年不敢反抗、近百年无法恢复元气,这样的丰功伟绩就足以让他本身,成为前元朝廷的镇国之宝。 即便源自武者骨子里的骄傲自负,让江闻难免有再切磋一番的想法,然而情况不明,也只能将心头涌动的争锋之气暂且压了下来。 此时不管是自身记忆还是江湖传闻,江闻都清楚地知道,最终拚死击败摩醯首罗天王的人,就是力挽泰山于既倒、随后独步武林百年的张三丰真人。 正是因为种种预感与预知,才让江闻除去先前的试探,直至现在都没有真正动手,因为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一旦率先出手就会丧失胜算——这就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间,才能领悟出的灵机。 对方的实力堪称深不见底,不管是惊退雾路游翠国,还是与骆霜儿在佛光中死斗,显然都只展现出冰山一角,底蕴之深让人心惊胆寒。 要知道,这世间的武功再怎么精妙卓绝,也不过是为人所用之物,就如同世人为了渡江跨海各显神通,可以乘舟船、跨鸱夷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只要达成了目的,便无所谓高下贵贱。 如摩醯首罗天王在举手投足间展露出的武功,已然超脱门派招式、内功心法的限制,臻得蹬萍渡水的无舟之境,隐隐直奔“至刚至快”的高深境界而去,如此尚未动手,便足立于不败之地。 无坚不破之说法,实则源自医理,《医述》言:“凡攻病之药皆有毒……无毒之品不能攻病,唯有毒性者,乃能有大力。”医家所说无坚不破之方,讲究的是“沉疴下猛药,伐病宜峻剂”,唯有最是力强、势猛、大毒、重量之方剂,天下方莫能与之争强——— 这就如同是摩醯首罗天王的武功, 刚才交手之中,江闻已经用同样刚猛无俦的降龙十八掌试探过了,对方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隐隐占据了更加刚猛的位置。 而至快这个方面,江闻并不打算做无谓的尝试,因为他清清楚楚记得元化子当初的叙述中,“首罗王上师”是与大内高手罗淳一联手出现在武夷山的。 阉人罗淳一的武功已经走的是轻灵迅捷、犹如鬼魅的“至快”路子,摩醯首罗天王当初尚且能和他联手破阵,在“至快”一途上必定也不多加逊色。 然而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基于武学理论方面的分析,既然阴阳相生相克,想要破解“至刚至快”之敌,就必须要找到“至柔至慢”的武功才行。 可这点说来简单,自古至今有谁能做到? 纵然老子曾说水能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但江闻早已经精通太极拳法,对于太极的拳理真髓都了如指掌,世间能胜过他的恐怕屈指可数,因此他很清楚,从来没有什么武功是追求至柔至慢的—— 武术中的柔和慢是练法,实际上那是在找劲,如果弄错把它当成打法,那就真是在找打了。 再者说来,从能量守恒定律的角度分析,能做到至刚至快的是子弹,其杀伤力不言而喻,而说到至柔至慢…… 难道老子所指的是万吨水压机? 总而言之,摩醯首罗天王的武功高到这个程度,就算以江闻的自负也只能说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脱身,却绝无百分百的信心胜之,想来当初张三丰击败摩醯首罗天王所依靠的,也绝对不是某一门独特武功那么简单 ——毕竟别人或许不了解,但江闻很清楚明白,明清江湖中的大宗师张三丰,那是个凭借一己之力,就吓得虚蜃之螺不敢露面的绝世人物。连如此高人都要全力以赴应对,摩醯首罗天王的厉害之处不言而喻! “安仁大师,江某有一事不吐不快。” 江闻悄悄把重伤的老和尚护在身后,一手负在背后,再次显露出“君子剑”的凛然模样。 “既然按江某先前之推测,迦叶尊者实则应隐居在天竺,那么我们俩堵在这里干什么?暂且放他一条生路,我们也好早日下山回禀才是。” 随后附在安仁耳边低声说道。 “不如待我们把少林、五台、峨眉、九华的僧兵一齐召来,再来将此魔团团围住。到时候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逍遥王也未必能把鸡足山挑了!” 江闻一番言论说得是正气凛然,安仁上人却被气得是气血翻涌。 他万万没想到江闻话锋一变,会转过头来想要说服自己,况且冒出来的狠话听起来还颇为丧气,气得差点又一口血喷出,随后紧紧抓住江闻的裤腿,恶狠狠说道。 “江施主怎可胡言乱语?!此魔行事蓄谋已久,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被他得逞,后果将不堪设想!” 江闻讷讷地想了一会,继续问道:“大师,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安仁上人却也有些说不上来,只是相当笃定地对着江闻解释道:“……此中详细,师尊未曾明言,恕老僧也知之甚少。但首罗王逞凶一事,先师生前早有预料,不久前更有佛门大德前来警示,言道若是鸡足山华首岩失守,佛门大劫将再所难逃!” “大师,麻烦你讲点道理,这佛门大劫,跟江某一个俗家之人有什么关系……当真不走?” 云里雾里的话语显然无法说服江闻,但鉴于安仁上人的一意孤行,江闻倒也不至于抛下他一个人走,只能是故弄玄虚地作势要走,试图迷惑敌手,可江闻万般没想到出声答复的,竟然是旁观良久的摩醯首罗天王。 “可笑,世人竟是如此视我。如今他们说我是魔?是祸?还是扰乱世间的不祥之兆?” 摩醯首罗天王嘴里说着“可笑”,神情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神态面容冰冷异常,而后他向前一步,紧盯着安仁上人冷冷说道。 “老和尚,你口中师父所说,是否提的是鸡足山的佛劫祸事?那你可知不知道此事又是谁率先发现的?” 这样的发问,让安仁一时间措手不及,就又听见摩醯首罗天王冷冷说道。 “你们号称遍览古籍,可你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命大理僧录编纂、云南梁王看护的《白古通记》?书内种种线索是谁埋入其中留下痕迹?” “还有大理圣源寺密藏的《白国因由》,记着唐时曾有梵僧化观音法相降伏罗刹之事。你们将我视为妖魔,又可知这修观音法门的梵僧,是从哪里来的?” 安仁上人闻言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摩醯首罗天王,话里话外听出了许许多多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是心惊。 在诸多讯息之中,他最没想到的是《白古通记》这本书,竟然会源自摩醯首罗天王之手! 骤然遭遇宿蠹藏奸,安仁的心脏砰砰直跳,其中既有秘密横遭窥知的惊骇,又有被人操纵掌控的震怖。他很清楚师父本无禅师的发现,悉数来自于傅添锡奏本,而傅添锡奏本的源头,便是其在担任大理知事期间,深入挖掘《白古通记》成书前后的种种隐秘线索。 安仁上人曾经也疑惑过,为什么洪武帝会对云南这片偏远之地如此忌惮,又施加了如此多的关注。 早在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率兵三十万攻克云南,随后便急不可待地亲下了《平云南诏》,嘱命诸将焚毁云南大小典籍,名为推行“圣化”和“教化”。 便是因为这一举措,导致早在元初便已成书的《白古通记》三成三毁,最后直至永乐年间,才由大理喜洲杨姓段氏遗民,用白文重新删定结集而成。 可要知道早在南诏时期,大理地区汉文化程度就已相当高,文教更是十分兴盛,但在朱元璋的口中,云南似乎仍然是“诸夷杂处”、“弗尊声教”、“不尊教化”之地,唯有先将“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才能让他暂且放下心来,才能让无数白文记载的诡谲名讳,悉数消失在火海之中。 但更离奇费解的是,洪武帝是在做完这些焚书举动之后,才又命人暗中提审要犯、拷打降卒,以便从他们口中撬出种种讯据——一个人会出现如此前后矛盾的行为,必然是在故意抹除着某些存在,在世间所留下的痕迹。 而与之相对的,是《白古通记》里把宾川九曲山说成是天竺的鸡足山,并以之为释迦牟尼佛大弟子迦叶尊者守衣入定之地,这分明是《白古通记》作者欲图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刻意之举。 只要其他人无法似江闻这般,利用来自数百年后的学问识破“拈花微笑”公案的疑窦,自然就会闻声慕名、不远万里地来到这座原本地荒山。 因此眼下,所有看过《白古通记》和傅添锡奏本之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目光锁向云南,注意力集中在鸡足山,也毫不动摇地认为这里一定掩藏着某种庞然而夺魄的秘密。 如此按其源头,一切似乎真是从摩醯首罗天王身上流传出来的。 可安仁想不明白摩醯首罗天王是有何用意,为何也要阴魂不散地,死盯着鸡足山这片化外之地? “大师还不明白吗?摩醯首罗天王当初逼迫宋僧入山殉死,留下‘不见真佛,不得解脱’的谶言,后面又捏造史实,诓骗笃信‘拈花微笑’的禅宗弟子入山,其中险恶之用心不言而喻。逍遥王,若此事真的由你而出,不妨说说相隔数百年如此痴心,阁下到底有何用意。” 江闻如今并未被对方一面之辞所迷惑,仍然想要在他言语逻辑之中发现一些破绽之处,可摩醯首罗天王冷笑一声,瞬间终结了所有的猜疑。 “你们所信的,是不是这鸡足山之祸,非诸佛菩萨、罗汉圣人亲至,而不能化解?!” 此话如晴天霹雳,摩醯首罗天王斩钉截铁地叙说一遍,安仁上人就如行尸走肉般默念一遍,可是一方智珠在握、一方踟蹰犹豫,显然对于此话的理解掌握,都不在一个层级。 摩醯首罗天王随即又是冷冷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安仁上人。 “老和尚,当初你的师父也算是慧眼独具,竟然能找到你这样的罗汉种子,想必也是为此踏破山河。可惜如今的你沦为阐提,已经是焦芽败种,再也无望于断尽见思之惑,踏入四果禅境,又何必如一介朽木,在此拦路碍事呢?” 摩醯首罗天王的话堪称残忍,所谓“焦芽败种”应指的是不能发无上道心之人,因与草芽之枯焦、种子之腐败者无异,故称为焦芽败种。 老僧安仁面露苦痛之色,似乎又幻见师尊入灭之前的叮嘱。 【明明悉檀寺上下都知道,我已经是销灭佛种之阐提,如人以刀断多罗木,再无成佛之性,为何师尊临死前那如将灭灰烬般的眼睛,还偏要定定地望着我……】 当初本无禅师对安仁上人寄予厚望,安仁也如罗汉在世,在佛学一途上勇猛精进,直指将无明和烦恼去除的无生境界,被称为最有望证道阿罗汉果之人。 只可惜后来的他,还是在鸡足山上染了邪见魔念,至此修为退转不前,从此无缘果位,更无法完成师尊消解鸡足山阴之祸的遗愿,至此化为了终身憾事。 安仁上人失魂落魄地看着摩醯首罗天王,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傻事,原本就因重伤的灰败的脸色,再次蒙上了一缕暮气。 安仁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不对,应该是看着矗立在眼前不远处的人影,不知不觉已经拉进了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摩醯首罗天王的回答打断。 这一次,摩醯首罗天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悲悯。 “退下吧,老和尚。如今我找到了最佳人选,此身正为二乘之姿,利根人物,如今证得阿罗汉果位,便能从四禅就直接顿超,转瞬证入九次第定的灭尽定,叩响华首重门……” 此时的华首岩上,已经没有其他人在,因此他口中人物更不作第二人想。 乍一听来,摩醯首罗天王似乎在自夸自耀,可安仁与江闻两人都很清楚,他如今所指代的不是自己,而是“妙宝法王”这个似我非我的特殊存在。 “此身生来已具天眼神通,便可为明证。妙宝法王不生于无明、困于着相,能观世人做了什么善业、不善业,更能知晓众生死后将会去往哪里,唯有本身福德深厚,或逢累世大机缘,才能修来如此神通。以我观之,前世合该为佛陀生前弟子,鹿头罗汉转世!” 摩醯首罗天王继续说道:“老和尚,这些恐怕从你师尊那里误信,又或者世人驽钝,从一开始就全都弄错了。当年我所留下的谶言,所说鸡足山上的佛门大劫,非但不是应验在我身上,反而是只有我能消弭,特意为此转世而来。只可惜世人误会我太甚,反而把我当成了罪魁祸首!” “若非如此,我又何必不计手段地横跨百年、寻求色身,千方百计地前来化解佛劫?” 摩醯首罗天王此时的话堪称石破天惊,依他所说妙宝法王是罗汉转世、再造的修为,今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应验“非诸佛菩萨、罗汉圣人不能化解”的谶言,反而江闻与安仁二人,似乎才是阻挠一切的魔障。 安仁上人面色晦暗地看着摩醯首罗天王,他心里哪怕再不愿意接受这个结论,也拿不出反驳对方的理由了,于是乎原本安定坚韧如磐石的身姿,逐渐因为伤痛不支而委顿起来,越来越像是一个寻常老者。 但江闻心中仍有顾虑,即便场面令人绝望而迷茫,却也并未因为摩醯首罗天王嘴上的一阵连消带打,而轻易放松警惕。 “逍遥王,你口中如今所说的真相,都是建立在一切因你所出的前提,可前元距今已经数百年,我们怎么证实现在的你,不是在信口开河?” 摩醯首罗天王怒目而视,咬紧牙关看向了隐据一旁的江闻,怒极反笑地大声说道。 “至元二十四年,诸王薛彻都部雨土七昼夜,山陵暴涨,化鬼食人,没死牛畜无算……” “至元元年,真定、顺天、河间、顺德、大名、东平、济南等郡大水,诸间奏报有鳞妖自海入寇,掠劫孺婴……” “至元元年四月,固安州张氏践石得孕,三月生一男,四手四足,圆头三耳,器口利齿附于脑后,诅人立死,具状有司上之……” “元贞二年三月,冠州怪虫食牛四万株。晋、冀、深、蠡等州及郓城、延津二县蠹虫夜食人骨,寝其皮,昼匿土中,莫之能捕……” “大德二年六月,抚州崇仁县辛陂村绿星陨于地,邑人张椿以状闻,是夜天全道山崩,有翁仲以飞石击人,中者辄死……” “大德八年五月,杭州城火,燔四百家,起尸徘荡于西湖诸山,误犯而死之行人数月不绝……” “至大元年七月,太史院色目院史奏报,有流星起勾陈,化为申金白气,员如车轮,至贯索始灭,妖氛不详,应兆于云南,上因命帝师入滇……” 江闻听着摩醯首罗天王所说,口中如江水滔滔般讲述着冠以元代年号的怪事,有些似乎能与《元史·五行志》中所记载的事情相吻合,可细细听去又变得面目全非,每一句背后所隐含的恐怖讯息,在《元史·五行志》中全都语焉不详,似乎皆是由来历不明的尸山血海累积而成,令人发寒。 但不知为何,江闻似乎从这些扑面而来的画面里,窥见到一个屹立身影,横跨在只言片语的恐怖之间。 摩醯首罗天王以数语震服住了江闻,终于说到了江闻已经隐约猜到,却又始终不能相信的事实。 “你纵使不是值符九星,恐怕也该明白这些事背后的含义,若我不是竭力奔走镇服妖异,又何须苦心收集那幅贻害万年的《天下山河两戒图》,更将其尽数图绘在华严经录的背后!” 摩醯首罗天王矜傲自负的表情仍旧不变,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冷酷而嘲讽的嗤笑,头顶散解开的黑宝冠,早已化成黑袍披拂在身,江闻忽然明白了对方神似的不该是鹰隼,而恍然是一只乌鸦。 那一瞬间江闻忽然想起,慈乌与寒鸦具是一体,哪怕曾经被视作“神鸟”的乌鸦,最终沦为不祥之兆,但乌鸦从不为自己辩解——世事向来如此,明明为什么他只是提醒了灾难的来临,人们却说他带来了不幸。 “你素来多行伪诈,武功卓绝却难笃行,对我的敌意不过于争名逐利。施主,与其拦在这里,不如穷尽一辈子去想想,这个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你真的关心的呢?” 江闻紧盯着摩醯首罗天王的双眼,皱眉不语,只觉得对方的言语之中极尽蛊惑挑拨之意,玄妙之处不在《九阴真经》中的移魂大法之下,但耳边已经开始有金戈铁马之音铮然响起。 【天知道我到底是在乎,还是装作不在乎,又或者单单是在装作还有在乎的东西……】 此时的摩醯首罗天王,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两人的身前,距离华首岩石门只剩下不到三步之遥,可是两人与其之间的目光中,已经不知不觉从警惕仇恨,转而掺杂入了犹疑与思量,再无先前剑拔弩张之意。 摩醯首罗天王犹如胜者般注视着两人,双手合十却满是倨傲,眼神左右交替地看着两侧,再次缓缓开口。 “世人愚昧,而以汉人尤为甚之。今日不论你们阻拦与否,身后这扇石门也唯有我能踏入。为了应对佛门大劫,我已谋定百年,才等来这场五百年一遇的华首晴雷。万般早已于冥冥之中注定,二位何必徒效黔驴?” 似乎是为了验证摩醯首罗天王的说辞,就在摩醯首罗天王缓缓上前一步,距离华首重门不到一尺的远近时,天空中蓦地传来了隐隐雷声! 只见华首岩中间那一道垂直下裂、把石壁分开两扇的石缝,此时似乎因为先前的地震而扩大,更加神似崖壁上镶嵌着的一道大石门。 此等高崖之上自然有云雾飘绕,紫气蒸腾,苍藤古树,缨络万千,可此时的注意力全都被黑烟白雾之中巨物隐伏所吸引。 江闻与安仁仰观峭壁危崖直摩苍穹,猿猱难攀,摇摇欲坠;俯瞰幽谷深涧,云雾缥缈,深不见底,若置九霄。突兀间觉得高天之上,仿佛有巨灵神将峥嵘而过,又似是玄黄双龙厮杀其间,天际场面甚至比先前的金顶佛光还要夺人心魄。 “当年我初踏入中原之时,便因仰慕中原的佛学武道之鼎盛,决心与当时天下闻名的两位绝顶高手切磋武功,一位是天宁寺虚照圣僧,另一位是湛庐山易云庄主。” “只可惜自古盛名之下,难符其实。天宁寺虚照圣僧虽然修为精深,门徒遍地,却只知明哲保身、左右逢源,不过是冢中枯骨,我便先以佛理驳倒圣僧,随后废其浑身经脉。” “而湛庐山易云庄主纵然剑法独步天下,掌中八剑运使如臂使指,此次前来却只为了保全家门颜面,分心不纯、追名逐利,徒作困兽之斗,我便以至刚至快破剑,断其双腿骨骼。” “后来马踏中原,我才知道汉人狡诈,法不合道,徒以多闻强识,自称经世济伦,又如中原武学,不免于疾病死亡,犹求寿考尸解,只为迷惑世人,致使多少人蹉跎一世。再看你们二个,一样活在虚伪之中。” “一个强撑老迈之躯,愚不可及,贪生恋活犹不肯去,一个枉费造化武功,巧舌如簧,只做伪诈行尸走肉。中原所谓侠客豪杰,在我看来不过圣僧、易云之流,螳臂当车真真可笑!” 在摩醯首罗天王的追忆叙述之中,天空之中雷声愈强,万籁声响回荡在空谷间,直至有一道凌厉至极、粗憾无比的列缺霹雳从天而降,霎那间击中了巍然不动的华首重岩,也不知是钻到独峰缝隙之间,还是渗入了沉沉地面,一切又在一时间万籁俱寂,只剩耳膜中仍旧排山倒海的声浪。 江闻与安仁二人,仍旧挡在华首岩最后一寸关卡面前,凝神静气地注视着摩醯首罗天王,没有被外界所干扰,就像是摩醯首罗天王前进路上的两块拦路顽石,还想守护住中土佛学与武学最后的尊严。 但此时,列缺霹雳响彻过的云霄,那广袤无垠的天空,只见层层叠叠的灰雾云团,仿若被拳头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又好似天空突然张开了大口,竟然是訇然中开,显化出一处夺天地之造化的雨幡洞云。 而无数丝缕条纹状的雨雾,化成至白至纯的悬垂白练,从天空中随云飘荡,形似旗幡,宛如天女舞袖,不偏不倚地正好笼罩在华首重门之上。 而下一秒,浓烈的黑气从华首重门之中涌起,径直包裹住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身躯,随着他推掌的动作生出,江闻与安仁完全来不及身手阻拦,就见摩醯首罗天王彻底消失在了这扇似是而非的石门面前。 江闻瞠目结舌,完全没想到摩醯首罗天王会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他压下心头的挫败,转过头问安仁上人。 “大师,逍遥王怎么就这么不见了?” 江闻原地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改变了自己问话的说辞,“不对不对,难道这扇石门的后面,真有迦叶尊者入定?这不是天方夜谭嘛?!” 安仁上人注视着江闻,他眼中没有像江闻那样的惊奇万分,只剩下祸福难料的隐隐担忧,不知道放任摩醯首罗天王此时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 “江施主,你若是想问迦叶尊者之所在,又何须拘泥于灵鹫抑或鸡足?就像释迦牟尼佛讲法的千年之后,天台宗的智者大师在天台山华顶读《法华经》时,他也能听到看到释迦佛讲法,灵山圣会俨然未散。” “还有,你要知道《华严经》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二十一天时,为文殊、普贤等四十一位法身大士解释无尽法界时所宣讲的,藉诸菩萨显示佛陀的因行果德如杂华庄严,广大圆满、无尽无碍妙旨的要典。” “但在这部经书中,已经连舍利弗尊者、目犍连尊者都出来呢?那时佛陀都还没有收他们做弟子,舍利弗尊者、目犍连尊者怎么都出来了呢?” “这是因为《华严经》中的世界,并非当今所见世界,而是毗卢遮那如来的‘华藏世界’,犹如无数的莲花构成,重重叠叠,佛国无尽、刹海无尽。三镜相照之一时,便是过去、现在、未来的刹那三世,如此掩映三世又各有三世,如过去过去世、过去现在世、过去未来世,遂为十念无尽华藏世界。” “十世古今都只在一念,因此迦叶尊者亦然可在鸡足山、可在灵鹫山,施主又何必执著于一处因地呢?” 江闻皱眉听着安仁老僧的叙述,似懂非懂间眼神逐渐坚毅。 “大师,若是放任逍遥王进入其中,我仍然觉得不妥,我们应该要跟他一同进入才行。” 这句话已经不是征询或研讨,江闻话语里依然是斩钉截铁的用意,可安仁轻轻叹道:“江施主,那首罗王武功奇高,就算你我二人联手也无法与之为敌,一旦动手徒劳牺牲性命,进去又能有何用处?” 江闻微微皱眉,变戏法般地从身上解下一柄古剑,剑身幽幽湛湛犹如潭水,龙光冷色直穿眉睫。 “加上这柄湛卢剑,够不够?” 安仁神色一愣,继续说道。 “江施主,首罗王乃是借用妙宝法王顿悟圆融三世之身,兼具阿罗汉修为才能入内,若是我们二人阐提、凡夫之躯,恐怕连门槛都摸不着。” 江闻神色坚定地,再次从怀里掏出一颗貌不惊人的黯淡珠子,一股怪异的光线瞬间折射跳跃在两人之间,手持珠子的江闻也变得影影绰绰、似鬼非鬼了起来。 “再加上这颗摩尼宝珠,够不够?” 安仁惊异之色溢于言表,却还是摇了摇头。 “江施主,就算你也有照见三世的手段,但你没有半点佛学修为,眼下这道大门恐怕也是无法通行。” 江闻呵呵一笑。 “那再加上我这条命,够不够?!” 安仁双手合十,默念佛号,良久才说道。 “江施主,看你如今似乎怒火中烧,老僧不解你为何如此愤懑?莫非因为首罗王方才的过激言语,又或者轻觑了中原英雄?” 江闻一手握珠,一手执剑,还在无所谓地笑着。 “算他眼光毒辣我不过是骗人骗己的一具行尸走肉。但你要知道氧气与五倍的氮气混合在一起,才能成为大气。同样的道理,当呼吸着被谎言稀释的凤毛麟角的真实,人类才能够维持着健康的身心。” 可下一秒,江闻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安仁甚至能从他的瞳孔里瞥见到冲天火光。 “他侮辱我可以,但他恐怕根本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听到江闻这个理由,安仁却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般,咧开牙齿不全的咧嘴笑道。 “施主,其实老僧心里,也很生气……” 可随后安仁上人又收敛起了笑容,对着江闻郑重说道。 “江施主,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这鸡足山阴乃是天生魔国,皆因世间贪嗔痴三毒而成,非诸佛菩萨、圣人罗汉亲至,则轻易不能化解,越是身处其中执念越深则法力无边。” “为了镇压魔国,先师曾提及这块华首岩后,是迦叶尊者以无上甚深禅定化成的小千世界,其中同样困有无数魔念纵横,不到八定禅法尽头、证得阿罗汉果位之人,稍不留神就会迷失其中再无退路。” “眼下首罗王横跨数百年而来,自然执念深重,但施主终究是肉体凡胎,老僧此番便送你进门去,千万要小心行事!” 江闻惊讶地看着安仁上人,似乎没有想到这个老和尚,会在关键时刻补齐最重要的一环。 可问题是,想达到这阿罗汉果位,如果按照摩醯首罗天王所说,安仁明明自己都是焦芽败种无法寸进了,如何还能让江闻在一夕之间,就拥有成为罗汉的资质? “阿弥陀佛,当年丽江的木增天王慕名到鸡足山来,曾向师尊提及他的祖上,曾逢过五百年一次的华首门开。只可惜身为肉体凡胎不得寸进,终身引以为憾,木家先祖最后苦心竭虑,终于悟出入门之法,并把此法秘藏在丽江文峰寺密乘喜祗林的石壁之中。” 安仁上人站起身来,缓缓走着,轻轻摇晃脑袋,仿佛在试着追寻早就因时光而斑驳的记忆。 “师尊后来和我说,麼些族法师悟出的这个法门,在我们佛门中早已有之。江施主,你前去站在石岩面前,待老衲为你念颂法门,切记切记,不许回头……” 江闻按着安仁的说法,犹如方才摩醯首罗天王般面壁站着,就听见安仁老和尚的脚步越来越远,低沉老迈的声音伴随着经颂声飘荡在四周。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江闻仰头看着天空中,晴雷劈出的雨幡云洞逐渐消弭,心中不免担忧老和尚所说的办法是否有效,可当他听清安仁所颂出的半偈时,才忽然察觉到不对——但此时老和尚的下半偈,已经幽然念完。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江闻猛地想要警觉,这分明是佛祖所留,直指断生死、证涅槃的舍身偈,转头发现孑孑独行的安仁老和尚,果然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老僧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掌合于胸前,安然如睡般地,缓缓倒向了万仞悬崖,似乎想要轻卧在白云之间,只见身形越来越低,直至彻底消失在了崖下! 随着列缺霹雳,于广袤无垠的天空响彻云霄,石缝中涌出黑雾,石门则再度訇开,江闻终于明白老和尚这是发下了跳崖寻死的“舍身大愿”,以一时之光明遍照八十亿恒河沙世界,再以无上神通力愿而舍身,只为助江闻重开片刻的华首重门!(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五章 莫思身外无穷事(下) ——【虚吉飞来寺,夤夜】—— “云丹强巴小活佛,先前耽误的时辰太多,老法王的法驾已经从福德须弥寺启程了,到时候必然来考教您的佛法经义……” 随着恭敬到音调颤抖的话语响起,江闻头疼万分地睁开眼,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灰暗,嗅觉也因为狭窄室内那不断焚烧的浓烈香料而减退。 勉强睁眼片刻后,江闻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连忙再次紧闭双眼。 我是谁? “我”是谁? 云单强巴小活佛又是谁? 还有这道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江闻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总觉得这枯槁难听的嗓音在哪里听过,声音带着无形的力量,让人光凭借声音都能脑补出对方丑陋的外貌—— 而这种超乎寻常体验的丑陋,江闻似乎只在某个人身上觉察过。 ……这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叫,堪布喇嘛? 那么我是…… 妙宝法王?!! 随着石破天惊般的名字出现,无数混乱的记忆如同遇见血的猛兽,不断试图钻入江闻脑袋里。 江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瞬间停止了努力思考,因为他发现随着记忆漩涡里涌现出的痕迹增加,他就像一艘脆弱的小舟,随时可能会被脑海中的惊涛骇浪所颠覆,彻底迷失自己身为“江闻”的认知。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恍惚觉得所谓的“江闻”,不过是自己沉迷过的人物,那些过往的云烟种种都变得如梦似幻,不再真实了起来。 “必须先用摄魂大法稳定自身,慢慢适应一下当前的情况。” 江闻艰难推开静修室岩洞的柴门,眼前光景在微弱的光线下恢复,入眼连草垛柴扉都拔地猛涨了许多,整个世界也高大了不止一分。 ……是我变小了? 江闻伸出手查看着,发觉手指骨节稚嫩、呼吸声仍带童声,他粗略对比了与堪布喇嘛的身高,自己显然是变成了四五岁大的孩童。 江闻想起传闻里这一代的妙宝法王,三岁能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那么现在的这具身体,应该是已经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佛学天赋,才能让面前的成年人如此折服。 “云单强巴小活佛,你这是要出关了?” 堪布喇嘛战战兢兢地四肢贴地,行着五体投地的大礼,随后恭恭敬敬地凑怀里掏出一块褐白而坚硬的饧糖,敬献到了江闻的手中。 随着面前之人抬起头来,江闻发现堪布喇嘛的模样身型,并没有上次卒睹时的残丑不堪,无非是一个有些粗旷的农人模样,唯独声音仍旧如吞炭那般难听。 错愕接过糖的江闻有些无语,心中只能感叹此时的妙宝法王,再怎么天资聪颖也不过是个孩子,爱吃糖爱玩闹是天性,然后随手抛进口中。 随着甜意在口中化开,江闻眼前的世界也更加鲜活,万物颜色更加澈亮,只见一座依山而建的古老寺院,夜幕静悄悄地笼罩在天地之间,万点寒星杂乱无章地铺就在天幕上,仿佛是被孩童的脚印踩得七零八落。 无数建筑层层叠叠后逐级高上,向下望去尽是赭红色的墙面,竭力穿破夜色遮蔽之后,宛然能见半山腰和山脊处避世独处的静修室、闭关洞和天葬台,远远地望去恢弘大气,显得非常震撼。 江闻眯着眼睛向四周使劲打量,只觉得天地万物都清澈明亮地展现在眼前,唯独看向堪布喇嘛的时候带着一丝丝云翳。 他又努力看了几眼,可云翳确实存在于眼前,始终挥散不去,江闻不禁心想,难道妙宝法王年纪轻轻就近视了? 但他再一看去,却发现堪布喇嘛正优柔万分地想要躲避自己的目光,只是出于敬畏不敢行动。 那一道道涟漪于四周的云翳,是好几层盘旋在堪布喇嘛身边的人影,其中一个穿着如贩夫走卒,又有一个打扮像郎中大夫,面貌五官虽然迥异,身上的气质神采却如出一辙,宛如孪生兄弟一般。 “云丹强巴小活佛,老法王不让您随意施展神通,您还是……” 堪布喇嘛小心翼翼地说着。 ……横见三世? 这就是妙宝法王天眼神通的视界吗? 江闻也觉得自己的眼神过于沉重,短短几瞬的时间,全身精力就像被漩涡黑洞抽走。 “嗯,出关下山吧……” ——【汉水襄阳城,平明】—— 一名年轻人穿着粗布麻衣,宛如丢魂一般站在巍峨的城门,身旁尽是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时不时有人推搡他一把,嘴里骂上一句粗鄙的荆樊俚语。 忽然间,四周行人都像见了鬼一样躲闪开几步,只听得空地上丢了魂的年轻人双手持印怒喝一声,满地滚起浓浓尘烟。 “胎中之谜速破!休想迷惑我的菩提心!” 这里是…… 摩醯首罗天王双眼恢复清明,爆射出如有实质的金光,吓得周边无人敢近,随后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穿着一套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剩余空间只为了腰上藏住一把短剑。 活脱脱一个居心叵测、暗渡陈仓之人! 可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无人在意,城洞里瞻前顾后的卫兵也并无警惕,放任他站在这里全是破绽。尤其让他注意的,是城门军士穿着的常服与范阳笠,模样打扮和他记忆之中如出一撤! “嗯?这里为何不是妙宝法王的内景,反而更像是我本尊的内景?” 摩醯首罗天王压低帽檐混入城中,一边走一边细细思索,梳理着眼前场景的讯息,“当真奇怪,我明明已经进入鸡足山的灭尽定中。灭尽定必须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罗汉圣者和佛陀、菩萨才能进出,其余诸道皆不能入。究竟是什么干扰到我?难道里面有三果圣者?” 一个焦芽败种的阐提,一个不通佛学的武夫,还有一个情根扰乱的沙弥,怎么看都不像是三果圣者的模样? 沿街叫卖声真真切切,汤饼酒酿的香气处处可闻,摩醯首罗天王定睛回望,再次确认眼前光景与从未出过藏地的妙宝法王记忆,存在着严重的悖离。 即便想不通为何有人能闯入灭尽定,但摩醯首罗天王暗暗猜想,这里应该是另外一个人的内景之中,总是计划出现了一点偏差,他也大有手段破境而出。 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与清晨露水的味道融合,但这些脚步中似乎参杂着一些不和谐的味道,明明是清晨城门大开的开市时分,除了一波又一波涌入城中的难民,似乎有更多的人拖家带口想要往城门外涌去,逃向更南的地方。 “为何如此形色匆忙?” 摩醯首罗天王抬手抓住一名商贩,指着脚步凌乱的人群发问,对方先是恶声恶气地想要发作,可感觉到指掌宛如钢钳的力道,赶忙服软。 “哎哟大侠千万饶命,还能因为什么呀?蒙古鞑子过几天就大兵压境,还是由大汗蒙哥亲自督战,探马漫山遍野地出现在南阳了。” 商贩试着抽手却纹丝不动,只能继续说道,“吕文德与吕文焕将军庸庸碌碌,军民上下早已无心恋战,若不是城中还有中流砥柱坚守,恐怕连夜就要撤作空城了……” 摩醯首罗天王听完一头雾水,他本尊已然身为蒙元国师,怎么从没听说蒙哥大汗曾率兵攻打过襄阳城?而就算蒙哥汗要御驾亲征,也应该是率军攻打钓鱼城才对? 还有,他说庸庸碌碌吕家兄弟?若这后来建节两镇的二人如此不堪,襄阳城如何能死守到弹尽粮绝才投降,还借此机会硬生生阻挡住铁蹄十余年? “大侠饶命,我看您气宇轩昂仪表不凡,想必是来共襄盛举的,不如早点去往那大旗所在,也好报效那拳拳之心!” 最近的江湖中人往来繁杂,商贩已经见多了,无非就是打听这件事,随着话音落下,他果然感觉手中疼痛一消,连忙挑着担子跑进人潮中。 在熙攘往来的脚步声里,摩醯首罗天王愕然抬首望天,发现北面的城门楼上飘荡着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褪色将旗 ——郭! ——【虚吉飞来寺,正午】—— 在这片高原上,人、神、鬼三者的界限并不明确,不是泾渭分明的。这里有令人神往的雪山,深藏静谧的深湖,千年屹立的宫殿庙宇,然而伴随着恢宏和空灵,藏地的神秘,雪域高原流传着的种种传说,也让人不免好奇与恐惧。 江闻脑海里浮现出XZ行尸、镇魔图、萨迦女妖、肉身莲花、人皮唐卡、大黑天玛哈嘎拉,可这座虚吉飞来寺却干净得像是一朵盛放莲花,寻遍上下也不带任何人间的气味,偌大寺院空荡得像是活死人的墓穴,全然不见其他僧徒,唯有江闻与堪布喇嘛两人,还在这座寺庙中孤独呼吸着。 占据着妙宝法王躯体的江闻,一整夜都新奇地游荡在其中,直至日光的辉泽终于跨过长夜,漫步到了这处山间。 随着日头升起,只见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建筑色泽分明,墙壁赭色尤深,在阳光之下,金顶熠熠生辉。人至半高处,环顾整个寺庙,但见在日光的切割下,山体阴阳分明,头顶有老鸦盘旋,凄清云物无不是匠心独运而成。 随着正午的天光大亮,虚吉飞来寺外便猛然响起铜鼓、铜钦、嘎巴拉鼓重重之声,又夹杂法螺、法笛和漫天梵唱声音。 传闻藏地活佛只在阳气最旺的时分出行,只因秉承慈悲之心,怕自身法性佛光伤及世间的游魂鬼类。此时正午时分,江闻由堪布喇嘛陪同着来到寺门外,已经看见一顶色泽暗红的僧帽悄然出现。 “云丹强巴,是我给你起的名字。听说你没有好好读经,却在偷偷挖掘海螺石,还找牧民询问耶提的消息,这便是误入外道魔道。” 五层坐垫之上,那坐在肩舆上的僧伽衣人影,远远看去像是山峦一样起伏不定,胸腔中奏响的声音比铜磬还要辽远,宛如大江大河只冲江闻而来,内息显然强壮到难以形容。 堪布喇嘛流利地五体投地,献上代表诚挚问候与膜拜顶礼的信物,可整排宛如机械的队伍却驻足不前,连呼吸都暂停不动地等待着什么指示。 江闻缓缓看去,发觉在四五岁大的妙宝法王眼中,面前头戴暗红僧帽的僧侣高大魁梧地难以想象。 暗红僧帽的形制非常古怪,甚至有些可笑,宽大帽檐上突兀地垂下了一排丝线挡住眼睛,就像是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 但当面看去,又让人全然不觉得滑稽,全因那顶暗红僧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对方是喜是悲,只能逆着熹光的阴影投落,仿佛此时肩舆上盘坐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与其身体等重的威严与压迫。 为了防止迷失在记忆迷宫中,江闻此时不去借用妙宝法王的智识,仅依靠自身的广博见闻进行判断,认定对方就是与黑帽法王互为表里的红帽法王。 黑帽与红帽,二者会分别在对方圆寂后,搜寻藏地转世灵童,并且悉心教导成为下一任的法王,如此以此师徒名份赓续衍法。 “云丹”藏语意为“智慧”,“强巴”藏语意为“弥勒”,从妙宝法王的这个名字已经看得出红帽法王的深深寄望,只要他还没有真正蜕去凡身,觉醒成为“妙宝法王”,这个名字就会是最重的枷锁。 “您说的是。但法王误会了,我只是怀疑传说中的雪山耶提,真实身份是十五万年前登上高原的丹尼索瓦人,万一真的找到线索,哪怕是提取到高质量基因组,也对科研工作有巨大的帮助啊!” 江闻决定先不正面冲突,转头回答了一些众人听不懂的东西。 “老法王请留步!我还在喜马拉雅山脉的石灰岩层中发现的贝壳、卵石和海洋化石,这分明是证明喜马拉雅山从特提斯海升起的地质证据!” 整条队伍就在江闻回话之后,猛地又机械般奏响了法音梵唱,拼了命地想要以嘈杂声音压盖过江闻的话语声,随后整队人马欢天喜地似地闯入虚空飞来寺里,带着红帽的背影越来越远,化为视线尽头巍峨耸立的山峦。 江闻前赶两步想要追上红帽法王,可随着对方转头而视,他看见那道滑稽的“刘海”丝线遮挡住的,是一双因常年修行而锐利万分,以致寻常人难以直视且无法承受的眼睛!猛烈的目光朝着江闻涌来,因为丝线遮挡才稍稍减弱,这双眼睛不会眨动、不曾游移、不知疲倦,似乎永远都不会表现出自己身为人类的脆弱! 脑海中一点灵明闪过,那是江闻运用《摄魂大法》及其破解法门设下,用来防止陷入精神控制的讯号,随着短暂的疼痛连成一片,说明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了! “嘶……这可麻烦了……” ——【汉水襄阳城,黄昏】—— 摩醯首罗天王没有朝着城头大纛而去,反而孤身一人奔出襄阳城外,朝着北边浩浩来去的汉水之畔走去,登上一处渚崖遥遥眺望,沉默不语。 “此处的日夜更替,已经不知不觉重复百卅次,若真是蒙哥汗的兵锋直指,早就应该在城下鏖兵了,可这座城中每日只是人心惶惶不安,却一点大战将至的痕迹都没有……” 摩醯首罗天王双手持印眺望,用不可估量的精神密法调动全身能量,进行着快速而果决的思考。 “更蹊跷的是这条汉水,我无论如何横越都无法度过。江面上却三不五时就有渡船载着流民驶来,简直就像是天崖地角。如果我所料不差,眼下的襄阳城不过是随着昼夜轮转,重复着某一天的轨迹罢了,不管是城外的惊恐还是南下的元兵,根本不会真正到来!”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转过身来,凝神看向襄阳城头飘荡的旗号,眼下一切线索都指向那里,似乎只有到达那里,才能解开全部的谜团。 “大千世界有成、住、坏、空各二十个小劫,就算成就果位也逃不过火烧初禅、水淹二禅。这分明是一场骗局,我若是牵扯越深,就越无法从坏劫之中逃离。” 随后,摩醯首罗天王看向了那一幅,由他亲手绘画在汉水江畔的巨大神像。寥寥线条变勾勒出一身三目圆睁的模样,鬃毛竖立,头戴五骷髅冠。二臂在胸前,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两臂中间横置一根短棒。双腿站立,背后是熊熊火焰! 无数南逃的流民哪怕只是匆匆瞥见,也会深深映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而这样如入骨之蛆的记忆,将会深植在他们的思想来,以恐惧不安为养料生长,直到他们睁眼之后的无尽天穹上,都是这尊忿怒玛哈嘎拉的身影…… 没错,他已经找到了更好的方式,给这座沸腾不安的城市增添新的恐惧,把绝望而濒临崩溃的气氛推向高潮——而这个方法,他在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时间里,早已使用过。 ——不止一份元代文献指出,当大黑天神在战场上显灵出没时,南宋前线军民的保护神真武大帝,即道教神话传说中的北方之神,也为之恐惧而躲避起来。据说这种法术产生了巨大的负能量,严重动摇了南宋守军的战斗意志,并导致他们放弃了包括襄阳在内的多个城市的抵抗。 摩醯首罗天王就这样盘坐在大黑天神像的海底轮部,四周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这尊凶神。他就这样进入了最最深沉的禅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听见襄阳城内响起了喧闹与哭号,诉说着有一尊黑影出入在城中街巷,嗜咬着他们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无数人疯狂地想要逃出襄阳城,连城响起的号角比外敌入侵时还要更加凄厉,种种恐惧反馈到了摩醯首罗天王身上,却像是渗入一片黯淡沉寂的地下海中,流淌向暗无边际的秘境世界里。 三界如同火宅,国土危脆不堪,如果有经历过地下矿难和海上险情,最后还能求生成功的人应该深有体会,人能在身体崩溃前如何确保精神不崩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而像摩醯首罗天王常年修习断法,为了祛除魔障每天都在这样极端的折磨之中度过,凭借恐惧与绝望打磨精神,这就是摩醯首罗天王在模拟置于绝境死地以求突破,更是对身心的双层考验。 远处的襄阳城被火光与动乱涂抹得面目全非,硝烟弥漫的气息透过江面,似乎有无穷铁蹄纷至沓来,而在火光肆虐的城外,刚猛而坚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道慷慨而悲怆的身影疾来! 内怀彻骨之大悲,外现无比之威猛相,他摩醯首罗天王绝不会被这样寥寥幻象所困锁! 在这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天际明星即将升起的时候,终于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摩醯首罗天王缓缓睁开双眼,对着眼前劈风斩浪的猛烈掌式浑然无睹,单伸出一根手指,便挡住了面前中年人那乘怒含恨而来、直指始作俑者的攻势,并且开口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不能证得。” 大地开始剧烈摇晃,随着一颗明星跳跃上天际,摩醯首罗天王的身躯就像是被橡皮擦拭干净一样,分解成了一抹抹基础的色彩,又螺旋纠缠着汇合成七彩斑斓的彩虹,随后保持着一指伸出的安定姿势,背靠着满城血色硝烟,慢慢消解在了中年人的眼前,飞向遥不可见的天际。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摩醯首罗天王在无尽漆黑中觉醒意识,看着面前的一切啧啧称奇,对于眼前江闻的出现也始料未及。 摩醯首罗天王心知灭尽定必须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罗汉圣者和佛陀、菩萨才能进出,其余诸道皆不能入。而江闻此人,不知道是依靠什么大机缘大气运才能进入,着实让他出乎意料,差点就将他困在了颠倒梦想之中。 幸好两人的禅修差距太过明显,摩醯首罗天王能够快速勘破内景迷障进入正定,而江闻显然还被困在妙宝法王的织就的梦境内景之中无法自拔,一切挣扎徘徊终究还是徒劳。 眼前的黑暗不是长夜,而是华首重岩中那持续了千年的灭尽大定,若是修行者进入此定之后,所有的意识活动和感受都会完全终止。 所谓的入灭尽定,是为了在四禅八定之后彻底弃除了“我执’”。“灭尽’”之意即是灭尽了一切六识的心,乃至灭尽执著第八识称为“我”--“我执”的心。 佛经所说,三果或以上的圣者便能进入此灭尽定,是因为它的特点即是无“我执”,即断除了一切烦恼。 但是长断和暂断仍是有区别的,在修行的过程中,第三果的圣人还有些待降服的微细烦恼,故而只能够暂时进入灭尽定,即便在定中没有“我执”,但是当他出定后,我执之心仍会再度生起。寻常修行人进入灭尽定,短则三五七日,长则数月半载,总会需要苏醒过来。 而阿罗汉果圣者破除了我执,既能在灭尽定中无我执,还能出离此定后也没有我执。所以只有佛、阿罗汉圣者有能力真正进入灭尽定,并且达成《杂阿含经》“灭尽定者,身、口、意行灭,不舍寿命,不离于暖,诸根不坏”的妙举。 况且眼前这处灭尽大定,范围已经超乎了摩醯首罗天王的想象。 这位尊者能够身坐于山巅寂然入定,最终身化成如此巍峨高耸的山岩,并且镇守在鸡足山千年之久,这样的禅定修为已经堪称恐怖,除了佛经记载的佛陀亲传的驻世罗汉,摩醯首罗天王完全不作第二人想。 而在这样的灭尽定中,像江闻寻常人只见一层薄薄的光膜正覆盖在他身上,浑身松弛就像婴儿般蜷曲在虚空之中,只剩微薄的余温与至缓的心跳还在延续,一切生命体征似乎都将到此结束。 “竟然能够依靠龟息功使得气住脉停,还有这样雄厚的内力自行护体,假成‘入乎大定,与物不交’的胎息之姿……” 摩醯首罗天王看向江闻带着几丝欣赏,但神情很快就渐渐冰冷,“只可惜你遇见的是我,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无济于事。” 灭尽大定中,摩醯首罗天王的单手出指,顷刻间就要插入江闻的后脑…… …………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鸡足山从上到下似乎都睡着了,又好像深陷在噩梦之中瑟瑟发抖,一旦转醒便没有勇气入睡。 竹林精舍中,隔着绿窗纱尤能听出诵经的声音,清脆入耳,使人心醉。 平西王妃对着水月观音画像,诵念了一夜《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眼看着满是披帛绕臂,颈佩珠珞项饰,穿着腰束长裙的观世音尊形,忘我出神直至晨昏颠倒。 “观世音菩萨,你果真身处座鸡足山中么……” 毁容侍女此时悄悄走入房门,又珍而重之地反复确认门闩关好,才将一封薄薄的书信递交到了平西王妃的手中,端上一杯刚沏好的花果茶。 “您又一夜没睡?” 平西王妃闻声收回眼中的神情,收起手中转动的念珠,也收拾好了寻常人从未见过的模样,把自己从青灯古佛缥缈出尘的比丘尼,又变回了雍容华贵、名扬天下的平西王妃。 “今夜这座鸡足山中,又不是只有我睡不着……” 平西王妃扫了一眼面前被火漆封好的书信,微微叹气,“等天一亮,不知又是谁将会肝脑涂地。” 毁容侍女莹莹笑道:“谁教王爷这么宠爱王妃您。为了您连江山都能不顾,若是您真想要鸡足山,打杀了这些和尚又算得了什么?” 平西王妃听到这些似乎既不愠怒,也不介怀,更没有一丝丝欣慰或沉湎,她的双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极的碧水,一切情绪瞬间就能望底——而那里,也是一眼望见、真真正正的空无一物。 ………… 悉檀寺大雄宝殿内,五名老僧盘腿而坐于蒲团之上,全寺僧众也整装肃容地分别落座,朝着宝殿之上的垂目佛陀,彻夜不息地念诵着《大方广佛华严经》。 此夜的悉檀寺安静到针落可闻,偏偏就连最人声鼎沸大雄宝殿内,也飘荡着一成不变的安静之声。 不远处,还有几声唱经从残破的华严殿里飘出,就像草窠里若隐若现的蛇信子,发出的嘶嘶低声带着恶意,竭力想要隐藏入漫山草木的萧瑟之声里, 方丈禅室之中,弘辩方丈面对着满屋子典籍出神不语,随后一点点将手上拿着的书册抛入火盆之中,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整个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十几岁。 随后这些抛入火盆的燃物,由山志、文集、书信,又换成了盖着朱漆印章的字画书卷,他们有的是当世大儒、有的是前朝巨宦,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清庭搜捕查抄之列的人物。 等到大净禅师进入了方丈禅室,屋里已经烟熏火燎到不可辨物,稍一不慎就会咳嗽不止,但大净禅师微红的眼眶不仅仅是因为烟熏,更因为他看着火盆里的东西心在滴血。 “方丈……何至于此啊……” 弘辩方丈机械而木楞地转过头,任由大净禅师打开窗户通风透气,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火盆当中跃起的舌苗,看着它贪婪而残忍地舔舐过一处又一处字迹,再把所有痕迹焚化成为不可辨认的、它想要的一团团灰烬,最终被清烟碾碎。 “那位吴总兵分明是有备而来,老僧摸不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东西,为了万全之策断腕,这也是无奈之举。否则一旦连累到悉檀寺基业,所藏着的这些东西又岂能为完卵?” 大净禅师一时语塞,随后才讷讷说道:“哎,方丈把这事交给我便是。毕竟是本无大师留下来的珍藏,让你亲手烧掉也太过绝情了。” 随后老和尚跟孩子似的发起了脾气,“方丈你不仅不说,还有意支开我们去念经,一个人躲起来做这些事……” 弘辩方丈看着比自己年岁还大上许多的大净禅师,感叹这位老僧早年就随着本无禅师出家建寺,从未涉足俗世,不免有些心思单纯,童质犹存。 “我让你们去彻夜念经,是真心为了祈求佛祖垂怜,好教此番能保佑安仁师弟。对了,口信送到山下了吗?” “已经办妥,只是那边柴门紧闭,我们按行事叩门就走了。” 大净禅师不解地问道:“方丈,老和尚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连夜诵经念佛,不是说为悉檀寺祈福吗?” 弘辩方丈重重叹了一口气,微微颤抖着站起身来。 “大净,你久不出山门,尚不知当今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诚然已满目皆是。安仁师弟此去,身负之使命关系天下佛门安危,悉檀寺固然于我重如泰山,可又于天下何呢?” 大净禅师微微一愣,苍老的脸上显然察觉到了什么,赶忙问向弘辩方丈。 “佛门安危固然……固然要紧……可方丈,那悉檀寺要怎么办呀?” 弘辩方丈终于在连夜焦灼和浓烟中,渐渐缓过精神来,他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保全悉檀寺之责,当然是由老衲一肩承担了。” ………… 山坳间,那座四面漏风的木屋还来不及修缮,就候来了神色凝重的新客,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脫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 而在他们的面前,几名年老的巫师正在发出比先前还要癫狂而剧烈的呼声,挥舞着柘木棒击打在自己身上,扬起的尘沙从里到外弥漫飘飖,喧闹着想要征服这座荒古的山林。 室内琳琅的木牌已经纷纷倒置、倾斜、折断、削减,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就像寓居其中的神魂想要逃离,但最后都免不了付之一炬。 随着火盆内的柘木巫棒被烧焦,原先被视若珍宝、色彩艳丽、人形隐约的木牌,此时已经被弃之如敝屣般投入火海,上面无数精灵妖魔、神仙护法正在悲号,化成一股股有形有色的浓烟冲上天际! 可这样还不够,肉眼始终只能隐约看见伴随着木牌混乱刻痕,出现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这些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逐渐演变成褪了色的畸形血管与缠绕脐带,又似乎是怪诞虫随口吐出的虫丝,沿着脚下土地开始向四周蔓延。 “一个不够就死两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是土司的意思!” 麼些语从他们口中说出时,已经有两名桑尼婆婆在狂乱中气绝身亡,但剩下的巫婆视若无睹地跨过她们的尸体,继续着对上天的咆哮和谩骂,就连早已瘫痪在床上的老巫婆,也同样捶打着简陋的床铺,喉口中发出宛如疯兽的经文。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不断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不安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就在这昏暗幽明密林的深处,终于出现了一缕让人头皮发麻、宛若血污的赭红色…… ………… 看着天边破晓而出的旭日,竹林精舍、寺外军帐、方丈禅室、华严残殿中,都有人走出了来。这些或沉默、或踌躇、或忐忑、或顾盼的人群,不论其中的脚步如何踉跄,划出的痕迹却都清晰可见地向法云阁而去。 香客都被驱逐出了悉檀寺,往来之人只好守在山门外翘首以盼,随着朱红寺门吱吱呀呀地即将关闭,似乎随时都能把外界的嘈杂隔绝开来,只留下悉檀寺影壁上碰响四起的回音。 可就在大门推闭到只剩最后一缝的时候,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门缝中穿透,随后一声盖过一声,传荡到天际,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就打乱了法云阁中诸人酝酿斟酌、乃至演练背诵无数次的预备说辞,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先别关门!前往鸡足山阴的人回来了!!” (本章完) 第三百三十六章 青鸟不传云外信 银龙隐涌,乌云暴雨,满地泥泞算来已经两月不曾展颜,洪熙官独身行走在不算茂密的树丛间,踽踽于怪模怪样的山岭上。 这座荒山南面而狭,荒坟遍地,由于山间树木希少,山脊根根显露,行人从远处远眺,山梁好似凸出体表的肋骨,远远看去,竟然好似一头趴卧在广州城隅的瘦狗。 不远处,一队清军正整队巡逻其中,每一双眼睛都严肃而警觉地看着四周,而不远处布置简陋的哨所里,还藏匿着许多疲惫不堪的躯壳,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这里蹲踞着,等候着,身体在逐渐发霉腐烂,却仍然要像夫婿远觅封侯的思妇,等待着似乎那封永远不会到来的书信。 最终他们等来的,是一杆红缨还滴着鲜血的长枪,发出铮然的龙吟之声。 银亮异常的枪尖在大雨之中吐信,晃划出了一个雨雾难侵的圆圈,随即快如霹雳地串扎穿了当前两人的喉咙,一道黑影飞身而起反踩在两人身上,顺势将枪头完好无损地拔了起来,没有说任何废话。 “敌袭!” 炸营而出的惊叫唤醒了这处岗哨,可即便不这么大声地喊叫,近在咫尺的清兵也能看清眼前之人的样貌—— 一双眸冷如寒星,长枪矫若游龙,这个世界此刻似乎只剩下了这点能放光的东西,剩余哪怕日月的光彩,全都被压制了下去。 美则美矣,可惜点燃这样璀璨光芒的薪柴,只能是他们的生命。 五名清兵怒吼拔刀而来,从四面向着洪熙官劈砍,他们靠着恐惧导致的肾上腺素麻痹,样貌悍不畏死,料定洪熙官无法一招同时扎死五个方位的对手,只要有一人能成功近身,那么单刀破枪的几率就能大上几分。 洪熙官双眼如电,左手托在枪杆之上,右手以内力将夺命锁喉枪弯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随后枪影沿着几人高低错落略有差异的喉咙,泼洒出了一道浓到刺眼的红线,再一转身分秒不停地回枪一扫,磕飞了一根来自暗处的冷箭,继续杀入了清兵人群之中,如猛虎入羊群。 枪影时快时慢、时强时弱,洪熙官的出手十分怪异,仿佛精神分裂一般让人难以捉摸,但他此时已经领悟出枪法更为高深的境界,以势压人总有枪式耗尽的一天,以巧夺人也总有枪招见绌的一日,唯有保荃精气幽然不绝,才能无往而不利。 这样的体悟,是原本那个江湖豪客的洪熙官不会有的。 和半年前的武夷山中相比,洪熙官此时的枪法堪称脱胎换骨,武功境界也是突飞猛进,血战间从先前的两人,到随后的五人,接着到最后同时面对十人、二十人,他所使出的枪招都是一样的冷洌流畅,举重若轻,浑然天成。 这一切变化的根本,都源自于广州城这场旷日持久的厮杀——他再也不用背负朝廷钦犯之名去东躲西藏,也不用为了隐匿行踪而不留活口。 在如今这个死活对错清晰无比,江湖恩怨彻底远离的修罗地狱里,洪熙官终于可以钟情于自己的枪法,释放他骨子里的纯粹专注,就像他一直坚信的那样,学武是为了活下去,是他对抗残酷命运的双刃剑,此外毫无意义。 这场厮杀太过长久了,洪熙官在战事仅有的片刻喘息间,也曾认真思索过为什么这处修罗地狱,似乎永远都不会终结。 多亏了这点闲暇,才让他暂时摆脱化身机械的千万次出手,重新拾起作为一个“人”的感情和记忆。 一切都从两月前,那场石破天惊般的海珠石一战开始。 平南王尚可喜借刺杀案大索全城、捉拿反贼,更用上拉拢、收买、分化等手段,统帅亲军围杀城中武林人士,势要压服城中一切反对声音,证明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霸主。 绿林魁首骆元通早有反意,率花山群盗暗渡陈仓,试图将计就计反将一军,最后却也被尚可喜的伏兵拖住,在城外陷入苦战即将功亏一篑。 但就在此时,南海之上怒涛泛起,茫茫瀚海之中似乎有龙蛇起陆,杀机毕现,随后本该远在云南的晋王李定国,还有藏匿多时的南少林弟子,突然以舟师之姿浮现于南海之上,声势滔天地直扑尚可喜中军而去! 洪熙官隐约知道,至善方丈是通过一些佛门的隐秘关系网,藏身到了千里之外的云南,却没想到永历帝手下最后的大将,也会亲冒矢石地冲阵而来。而要说普天之下谁最能让这些反贼惊恐,就必然是李定国这个“两蹶名王”,令天下震动之人。 这个计划直到发作的那一刻,洪熙官都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即便这段时间的洪熙官藏身珠江戏船伺机而动,即便亲生子来到广州也不敢相认,就是为了完成南少林的惊天计划。 八百人的精兵如同一把尖刀,直冲尚可喜的中军而去。不知为何失了一臂的李定国以腰带扎紧断处,挥剑勇不可挡,随后南少林僧兵也奋勇争先,戒律院首座三德和尚挥舞禅杖,所到之处竟无一合之敌。 在清庭派人火烧南少林之后,江湖中人却也曾经疑惑于南少林的隐忍,为何对于血海深仇毫不在乎,只剩一些旁门支派摇旗呐喊,而直至此刻江湖众人才知道,南少林并非是被清军铁蹄吓破了胆,反而是这些胆大包天的和尚们,正蓄谋聚力地打算让清庭付出代价! 兵燹一触即发,李定国率精兵直插尚可喜咽喉,即便尚可喜的亲兵悍不畏死地阻挡,似乎也不能完全阻拦住那刻骨的仇恨之意,那是尚可喜曾经甘之如饴的仇恨。 当初李定国攻略新会,尚可喜知晓他出身贫苦人家爱民如子,便驱使百姓充当炮灰,再让另一队石匠瓦匠,出城修补起了缺口,由此破坏了李定国的炮轰之计,随后更多次使用这样的计策,以百姓性命作筹码,逼得李定国在战略上处处被掣肘。 在双方距离最近的时候,李定国已经能看到一身靛蓝铠甲的尚可喜那惊骇欲绝的神情,因为他们的出现就代表着五羊已经被斩杀,也意味着尚可喜埋伏布置在密道中还来不及出现的精兵,将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在两军厮杀的关键时候,李定国汹涌的兵峰却又像洪水般消退,以至于尚可喜拉着身边亲卫问了三遍“我头在否”,才敢颤颤巍巍地摘下靛蓝兜鍪,擦拭着满头的冷汗。 可下一刻,尚可喜就发出了此生最为凄厉的惨叫,当场嘴角猛然开裂,流淌满了暗沉污浊的血迹。 他在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刺激下,忽然想明白了李定国为什么佯攻却放过了他——不远处打着“大明镇南将军”旗帜的队伍,正调转方向一往无前地,攻克了本就形同虚设的广州城门,大摇大摆地踏入了李定国曾经夙夜思索也未能夺取的坚城! 李定国不愧是兵法大家,他放下眼前的仇敌不顾,是为了节省兵力夺取广州,改变自己孤军深入的不利局面,就是这样,原本的平南王尚可喜成了丧家之犬,而偏师远征的义军占据了广州城,双方攻守之势互换,为此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按道理说,仅凭晋王李定国的一支残师,是不可能守住偌大一座广州城的,只需时日待清军援兵来攻,必然会变回敌众我寡的场面,可这时候,骆元通与至善方丈的伏兵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了! 骆元通手握花山群盗数十年,广州十府自有绿林好汉俯首听命、乡民群勇奋臂争先,骆元通又亲自出面,降服城中士绅豪商,使其出钱出力,不敢有违,最终在这些有生力量的补充之下,李定国的麾下瞬间多出了一支熟悉地形气候、能征善战的义军。 另一方面,南少林经略东南百年,根基深厚稳固,弟子遍布数省,并未因清庭火烧而一蹶不振,此时到场的都是一等一的江湖好手,背后站着的更是数以万计的江湖势力,随着广州之战的打响,无数压抑沉寂许久的南少林反清势力,更是义无反顾地往广州集聚而来,一时间竟让半个江湖都为之震动。 两者共同作用下,也让本该风声鹤唳的广州城内,安静的像是毫无知觉,只是偶尔在夤夜无人处,才能听见些许战战兢兢的悲泣。 但在东南半野的风雨飘摇下,这些细微的声音早就微不可查,反而有一股熟悉的呼声由弱转强,随时可能声震四海。 重回帷幄的宋献策,早年曾经搅动天下,如今的计划更是惊世骇俗,他竟让长平公主携崇祯遗诏示于天下,在多方势力别有用心的推动之下,已经变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只要是对清庭心怀不满之人,随时有可能举旗而反。 尚可喜拼命摇旗聚集起的清军,此时只能把守住广州城外的各处要道,试图掐断义军与外部势力的联系,随后再聚集起力量反攻广州,而李定国也收拢士卒巩固城池,天天厉兵秣马,似乎准备和尚可喜决一死战。 这两个月的城内外厮杀,逐渐变成了以江湖人士为主导的寂静战场,时而洪熙官等人出城袭杀清兵,时而尚可喜麾下高手冲击城哨,双方在壅城、敌綦、谯楼、匣铺间你来我往,却都保持着一种匪夷所思的克制与隐忍。 李定国与洪熙官解释过,尚可喜是在等待清庭派来两广的援军,因为他自己安身立命的兵力如今折损严重,如果再损耗下去即便收复了广州,也只能换来撤藩养老的结局。 可李定国推测,清庭即便清楚广州的重要性,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派军前来营救。 因为如今南方重兵分为两处,昨岁击溃了自己的吴三桂,正要分兵围剿夔东十三家,而八旗大军聚集在漳、泉两州一代,准备和盘踞厦门的郑成功决一死战,清廷冒然撤兵回援,只会让后防空虚、军心动摇,留给敌人可乘之机,更有可能暴露出清庭在南方的虚弱。 一旦狮子老虎流血,就会引得豺狼环伺而来,清庭此时看似大军云集福建、四川,实则也被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所切割包围,清庭就算是需要付出代价,此时绝不会在战略目标实现之前,选择把后背留给别人。 根据这个结论李定国进一步推测,尚可喜这头老狐狸也在等,他知道自己如今惹下滔天大祸,陷城失地之罪不可轻恕,但如果清军在南方攻势不利,就必然还需要启用并重用他这个“平南王”,眼下局势进一步恶化,拥兵作壁上观的他未必没有等到援军、卧龙翻身的余地。 对此李定国不屑一顾,尚可喜可以蛰伏待时,他自己当然也在等着一锤定音的力量出现,自己抱着必死之志前来,如今就算身殒在这座广州城中,也不会有一丝遗憾。 回忆到此处,洪熙官还记得晋王李定国当时说到这里,苦笑着说想不到这次郑成功不出现,给李某的帮助都比上次要大得多。 洪熙官知道李定国所指的,是他八年前东进广州,郑成功逡巡误期错失战机的事情,而这时候,以陈家洛为首的红花会众人则笑得很是尴尬…… 纷繁的思绪之中,洪熙官已经枪挑最后一名清军悍卒,随着枪尖从贯通里外的伤口处拔出,汩汩鲜血混合着雨水与泥土,彻底融入了这个荒诞而美丽的世界,作为广州东部的交通要道和军事要塞的瘦狗岭,也再一次回到了义军的手中。 “瘦狗岭上的据点已经拔出,希望外界的消息能早日传进来……” 洪熙官默默地说着,心中期盼外界信息能够打破僵局,更希望这个僵局能倒向自己这方,毕竟最后一批赶来的外界之人,是凤天南带领的五虎门弟子,仓促之下也给义军造成了不小的压力,差点趁自己外出时将藏匿红豆、文定等人的小村攻破,幸好那位多日盘桓的中年侠士剑法武功深不可测,凭空出手才破除了危局。 只可惜这样的绝顶高手,出手仅此一次,之后无论李定国如何诚心邀请,他仍变回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模样,说他在这里只是等待着一位故友。 可看他仗剑的模样,根本不像是等待故友,更像是一位烟波钓客,撑伞只为了荫蔽身边几尺距离,剩余闲暇中,只愿等待池底满是危险的金鳞跃出水面…… 眼看天色即将昏沉,洪熙官开始收敛平复内息,准备趁尚可喜麾下高手赶来之前撤离此地,回去与红豆等人集合,但他偶然的视线,却突然被哨所墙上悬挂着的包袱所吸引。 墙上,只是挂着一个很普通的包袱。 就和清兵摊在桌上的粮草面饼,用的一种农家土布,若穿在身上会刺痒难忍,应该也是被清军“征用输运”而来,刚刚悬挂在这里不久。 可洪熙官觉得十分诡异,因为包袱上粗浅简陋的花纹和破洞,就像是一颗颗散落在星空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冥冥之中就能察觉到明显的窥伺,让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洪熙官双眉微皱,远远地枪挑包袱,稍一运力便将其撕裂,随着包袱里瓶瓶罐罐杂碎在地的声响之后,一封书信毫无征兆地从包袱的夹缝之中掉落出来,封皮上用朱笔赫然写着一个硕大的“洪”字! 洪熙官悚然一惊,他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鬼斧神工的巧合,因为当眼前发生这样的巧合,就说明自己已经遇到了某种刻意到极致的力量,将麟角毛发都潜藏在云雾之中,悄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很快这份来历诡秘的信件,就被洪熙官火速送到了广州城内,一座貌不惊人的府邸中,而此时城中义军的几位首脑,竟不知为何早于洪熙官便聚集在此处,唯独李定国不见了踪影。 此时大厅已经聚集了三人,其中包括了骆元通、宋献策、三德和尚,再算上洪熙官,这四人如今面面相觑,手上同样拿着封写着自己姓氏、同样笔迹、同等模样的信件,也残留着同样的包袱布样。 “熙官,你也……” 三德和尚俗家姓刘,因此手上的信封写着大大的卯金刀,似乎没想到最后一个赶来的会是南少林这位俗家弟子。 “三德师兄。” 洪熙官永远神色不发于外,即便内心已经天翻地覆,仍然冷如寒霜,随即将自己得到书信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引来另外三人的微微颔首,显然也与自己的经过仿佛参差。 可四个人此刻的态度却各不相同。 宋献策双眉紧锁,因为过度思虑而有些晃神;三德和尚喜忧参半,口中不断念诵佛号;洪熙官缄口不言,紧紧抓住手中书信;只有骆元通面带欣喜,似乎怅望着什么事物。 “依老朽之见,不如我们把书信的内容也互相传看,参详其中异同,我不相信送信之人耗费如此精力,就为了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宋献策的瘦脸拉的老长,恻笑着看向另外三人,见几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没有附和,便二话不说便展开手中信件,不由分说地念起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咳咳,信中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叫虚吉飞来寺的地方……”(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虚吉飞来寺,平明】—— 摩醯首罗天王尚未醒来,率先察觉到的是藏地独有的熏香和铜钦,似乎外界正举办着一场隆重盛大法会,无数梵唱围绕着高台起起伏伏,挥散不去。 看样子似乎是某个法王蓦然圆寂,无数信众聚集在这里不舍昼夜,苦等着他再次乘愿而来、度化众生的那一天。 摩醯首罗天王能够想到外面的情景,法王的色身正被安放在一个隔离的圆形曼荼罗中,周围则开放给人们禅坐,参与者如痴如醉,都感受到了有如法王还在世时那强而有力的感应,他们坚信其中的法王色身会在几天内逐渐消散,最终只有一个小孩的身躯那么大,这叫做“证得虹身”。 随着仪轨进行到最后,天际浓烟滚滚飘散,火堆当中最后翻找出那张安置法王色身的座垫—— 那是张火烧不化、水淹不沉、刀砍不断、以藏地最精致的布料工艺绣着图案的座垫,离开火堆后除了四周燎下的焦痕外,全部完好无损。 此刻的信众自然能够瞧见座垫的正中,清晰可见残留着一个赤裸裸的小孩脚印。 这是法王转世的承诺,一个回归尘世的承诺,一个为了普救众生乘愿再来的承诺——此时,寺院的号角声终于雄厚地响彻天际! “吽——” “吽——” “吽——” 雄沛的号角声震动着大地,摩醯首罗天王精神猛然一震,无穷困惑仿佛是胎中带来的银河旋绕,不断冲击着他的脑海,颅顶的强烈痛觉阵阵传来,那是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强行思考带来的反噬。 摩醯首罗天王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困在了一个孱弱的孺童体内! 想要挣脱这样的身体限制,对于精通那若八法的摩醯首罗天王来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眼下急需思考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撞见这样的法王圆寂盛会。 从自己身处密室的曼陀罗阵来看,似乎自己就是老法王的转世,可这搜寻转世的速度未免也太过诡异了?! 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原本沉睡在海底轮的一点先天精气,被拙火瑜伽密法点燃,化成熊熊燃烧的能量运转至全身,随后于颅顶破体而出,帮助摩醯首罗天王的精神意志脱离了稚嫩躯壳的限制,瞬间找回了自己丢失的记忆。 在记忆中,摩醯首罗天王身处鸡足山颠的灭尽大定中,正要结果江闻的性命!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江闻此时的模样安稳静谧,就像身处于母胎中温暖的羊水包裹,骨弱筋柔而握固,即便面对外界的滔天巨浪,也不会生出一丝对抗反制的心思。 在灭尽定的光阴中,似乎有一处强大的风暴正从黑暗深处袭来,摩醯首罗天王神情愈加急切,知道大机变随时可能出现,寒鸦般的双眼死死盯住冥冥之处,属于西域人的外貌更加凸显,仿佛在妙宝法王的皮囊之下,有一个全新的生命正要李代桃僵地蜕变而出,羽化成蝶。 不再犹豫,摩醯首罗天王的指掌犹如热刀切黄油,转瞬便要划破江闻周身覆盖着的薄薄光膜。 摩醯首罗天王从未菲薄过道家无为法门的精妙,但他笃信自己的境界远在江闻之上,即便对方领悟了“无为而无不为”的玄境,也再无可能让自己败退——就像三百年前那一场莫名其妙的败绩。 利刃般的指掌已经来到了江闻脑后,再一寸就要敲开颅骨搅烂他的脑髓,而江闻也不出他所料地,在生死最后一刻睁开了眼睛,瞬间转过身来直面,浑身柔弱的筋骨里,猛然爆发出了如弓弦上紧后的力道,双手猛然钳制住了摩醯首罗天王的指掌。 摩醯首罗天王冷冷看着。 汉人还是钟情那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障眼把戏,屡屡琢磨着人心,想要寻找出招的强弩之末,但自己无敌于天下数十年,靠的就是以强胜强、以刚对刚,而如此勇猛精进之路,便不存在出招之时的破绽。 他哂笑地看着江闻,对方脸色从计谋得逞的微笑,变为方一接招的凝重,最后化为了泰山压顶的惊惧,纵使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道,都无法阻挡摩醯首罗天王的指掌一点点地靠近! 此时的江闻以双手抱著摩醯首罗天王的指掌,奋力想要抗衡其中的力道,但一番努力之下,竟然连弯折阻挡半分都变得不可能,所做的变化无非从直插后脑变为直插前额,而眼下的生死时刻,竟然已真真地危在旦夕! 摩醯首罗天王正欣赏着对方手足无措的窘态,但下一刻,他却发现江闻猛然松开了双手,仿佛想要干脆利落地寻死。 可随着江闻肩关节微微向下沉劲,从而促使人体的内劲和气血下注于涌泉,上注于肘手,中蓄于腰脊,江闻竟然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出手姿势,弃守转攻,爆发出如电闪雷鸣或爆炸般的“急中之刚脆劲”来。 太晚了,这样的反击未免也太晚了,摩醯首罗天王想着。 就在摩醯首罗天王的指掌摆脱束缚的那一刻,江闻猛然塌腰扭首,让这致命的指掌如同快刀侧嵌过额头,流淌出涔涔鲜血,而他的右指也依靠着寸劲的电闪雷鸣,点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眉心。 “你中计了!” 随着江闻一声嗤笑,摩醯首罗天王还想要将指掌切入江闻的额头,可一种天旋地转的莫大眩晕已经袭来,江闻周身无数溃散的光膜流彩,随着右指突破摩醯首罗天王顶首光圈的辐照,狠狠钻进了摩醯首罗天王的眉心。 下一刹那,摩醯首罗天王也察觉中计,于是破釜沉舟般地抖散头顶光圈,让光华也尽数随指掌刺入江闻的额前。 一道互相交映而奋勇争辉的奇光,就这样升腾于晦暗不明的灭尽定中,掀起一团不大不小的烟尘风暴,随后各自陷入了意识消散的昏迷之中…… ——【虚吉飞来寺,夤夜】——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皱眉,终于将失去的记忆全部召回,也明白江闻到底做了些什么。 摩醯首罗天王惊讶于对方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参悟到灭尽定内景的出入方式,并且拼尽全力将自己再次拉入内景境中,又一次回到了出发点。 江闻显然是想要将敌人困在妙宝法王的内景境中拖延时间,但他恐怕还是太过自大了,要知道摩醯首罗天王在此道上的修为已经达到“入障不迷,立地可破”的程度,就连修行中人最害怕的“胎中之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花费点水磨工夫就能破去,这种程度的内景更是不在话下…… “瞎看什么!” 呕哑难听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伴随着一无所有者的歇斯底里,竭力喷吐出唾骂这个世道的毒液。 “小贱种,你盯着老子做什么?以为自己很得意吗!” 摩醯首罗天王睁开眼,可眼前的灰暗世界没有一丝变化,他才发现自己仍然被困在了一具极其孱弱瘦小的身体里,密室四周的布置已经长年的灰尘污垢所笼罩,显然这具躯体已经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却没有丝毫变化。 摩醯首罗天王的眼前浓到化不开的灰暗,一方面是宛如严重云翳遮蔽的眼病,另一方面是身处阴暗狭窄、恶臭扑鼻的地窖。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密室里原本华贵的家具都因疏于打理而变得破旧,在双重因素影响下,即便身体的主人一直不知疲倦地睁着眼睛,所见到的世界依然只剩下雪泥鸿爪般残微的光影。 “原来是个小瞎子……晦气……” 粗鲁的声音逐渐色厉内荏,呼吸之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气味,混合着死尸与粪臭般的惨烈,体表有大大小小的癍瘤蠕动和畸残肢体,仍在渗液的身体正在一团褐布单地下剧烈颤抖着。 “你就是那个怪物吧?” 对方恶毒地嘲笑着,“他们说地窖下面有个转世灵童。他从小聪明过人,从襁褓之时就被红帽法王悉心培养,只可惜一场重病之后双目近乎失明、身躯歪曲佝偻,丑到爹妈都不愿相认,七八岁了还形似孩童,连自已行走都做不到。” “最后红帽法王也知道,此子再也无法接任黑帽法王之位,就将他扔到这个密室里封闭,给点吃的任由自生自灭,防止转世失败之事外泄。” 笑音在狭小的密室里砰然作响,传荡得越来越剧烈,对方几乎要笑得背过气去,可摩醯首罗天王却翻了个身没有言语,用盲眼盯着对外的一个小窗,此刻正咕噜咕噜地掉进来一个事物。 那是一颗黄白色的饴糖,还有一张随着炽烈阳光照耀而来的红扑扑小脸。 恶毒的谩骂像被掐住了脖子,转而袭来一阵浓到窒息的嫉妒。 “你快吃吧,爹爹不让我到这里,呆久了该被发现了。” 外面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朝小窗说着,“今天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是心情不好吗?你的声音可好听了。” “以前我生病的时候,爹爹说吃糖就会好了,果然每次都能好起来,听说你病的严重,可能要多吃几颗,我下一次再带给你哦!” “放心吧,我会救你出去的!” 说完小小身影就蹑手蹑脚地从小窗外离开了,只剩下密室中那副佝偻扭曲的身体,一直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摩醯首罗天王一直紧锣密鼓地修炼着,并未听懂也不去理会外界之事,可密室里的人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大喘了一口气后继续喷吐着毒汁:“丑八怪,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惦记着你,她是不是还没见过你的丑样?” “嘿嘿,我认识她。我就是被她爹的马队送进来的,小丫头见到我的时候吓得六神无主,隔着老远都不敢看我,你这模样比我还不到哪里去,等露了真身事情就好玩了……” 就这样,对方还在喷吐着毒液,摩醯首罗天王却恍若未觉,躺在地上就像一具形同虚设的尸体。 他也察觉这具身体存在萎痹之疾,单独修练拙火定只会耗损根基,活生生把自己练死。但这点小问题也难不倒摩醯首罗天王,他果断将精力投入了梦境成就法的修炼当中,随着浩瀚无匹的精神力展开,这具孱弱躯体额前猛然刻上了一道虹印,混沌到不辨颜色的睡梦之雾开始笼罩,整个密室的景象都开始随着加速而扭曲模糊,仿佛被人按下了快进键。 一切纷扰都在时间长河的碾压下变得破碎,摩醯首罗天王身体里的力量也在慢慢恢复,即便他只是艰难地日进一步,在这样的加速加持下也变得飞速,从被困到破境,似乎已经逐渐可期了。 摩醯首罗天王心中逐渐清晰,江闻看来是先将妙宝法王的内景篡改得面目全非,想要给自己破境增加难度,短短时间此人就能在灭尽定中做到这一步,当真是令人佩服,只可惜对方的算盘要落空了。 摩醯首罗天王露出了冷笑,因为他自己也在江闻的内景境下了绊子,如此一来双方交换战场又回到同一起跑线,占据优势的还是自己,在那若六法的加持之下,摩醯首罗天王显然已经胜券在握了。 ——【虚吉飞来寺,黄昏】—— 梦境成就法的尽头是以禅定与梦境实相成就眠空光明,摩醯首罗天王正不分昼夜地加速修炼着,而在他加速梦境的时间里,虚吉飞来寺中也出了一些变化。 比如经常给他带糖的小姑娘终究是食言了。 然而不是她再也没有来过,而是她经营汉藏马队的爹爹感染时疫去世,那支马队也一哄而散,只留下孤身一人的小姑娘无处可去,成为寺庙一带乞食的孩童。 后面再来的小姑娘,脸色已经不复先前的红润,泪痕也因反复擦拭变为伤痕结痂,最终残留在了脸颊上,但她还是会经常带着不知哪里拣来的野果,再从小窗里扔进来,并且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最近的遭遇。 那些孩童的闲话翻来覆去说着,她似乎毫不在意密室之中的冷漠,又似乎摩醯首罗天王只是飘离于这个故事的幽灵,一切剧情都在随着时间而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变化着。 再比如密室里浑身恶臭的人,也在一段时间后被喇嘛抬走了,再回来时已经浑身是深可见骨的伤痕,神态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有那双充满憎恨与嫉妒的眼睛仍旧黑到发亮,死死盯着摩醯首罗天王的方向。 再没过多久,又有一群喇嘛闯入密室,手持羚羊、雄鹿、野马、牦牛、老虎、豹子等尸体,用身上切除下来的残肢与器官,摆满在了蜷缩于地的摩醯首罗天王身边,蘸着兽血画下了繁复细腻的金刚曼荼罗大阵,以血肉坛城将他围绕在其中—— 随后拿起鎏金杵锤,一寸一寸地砸碎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四肢骨骼。 梦境加速中的摩醯首罗天王没有痛觉,他也早就勘破了恨痛无常的生死大梦,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而分神,这些形状诡秘的喇嘛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黄昏前来,将摩醯首罗天王打得筋骨尽碎之后,仔细照着唐卡上的种种画像,用各种不明药汁涂抹捏合。 渐渐的,不管是异于常人的广长舌相、四十齿相,还是雄伟如兽的上身狮子相、膝如鹿王相,亦或者是匪夷所思的目绀青色、马阴藏相,喇嘛们都在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体初见端倪,一切就如同抟土造人般有条不紊。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摩醯首罗天王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破开内景境的边缘,他此时的身体也从一个不再长大的萎痹孩童,变成了俨然三十二相俱全的再世佛陀之姿。 铜鉴当中映照出的,已然是妙宝法王的脸,摩醯首罗天王有些疑惑,难道江闻只觉得这样的肉体折磨就能让自己崩溃? 密室同囚之人看着摩醯首罗天王,样貌依旧憎恶嫌弃,眼睛里也充斥着癫狂的嫉妒,但摩醯首罗天王却从他的语态神色中,觉察到了一丝对能忍之人的敬畏。 “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痛,这几年你都忍过来了,是不是想靠着这个皮囊去找马队的小丫头?你们真是不可理喻……” 对方啐了一口痰,继续不屑地说道,“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没发现小姑娘已经好久没来了吗?我听说她这几年出落得标致——汉人嘛,怎么也比你们这些风吹日晒的强——” “据说她已经自荐当红帽法王的空行母去了,被带去红帽法王的福德须弥寺,你小子就别痴人说梦了。” 摩醯首罗天王并不在意对方所说,独自站起身来,密室同囚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滩烂泥,八年来第一次独自站了起来,光秃秃的头顶浮现出七彩光轮,宛如梦幻。 这具宛若新生的身体此时受梦观成就法甚深威神力的加持,身体里的地、水、火、风、空五种元素循环往复涌动,冲刷着已然残存不多的我执,每一呼吸都更在觉醒着人体八识的种种神通。 摩醯首罗天王每轻轻踏出一步,四周就有一道疾风呼啸着掠过,但只有细细观察后才能发现,这道“无形的风”源自于如有实质的时光流逝,以摩醯首罗天王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随着他的举手投足,四周事物都在快速变化着。 “无形的风”不断吹过,只见狭窄的密室外木纹累积、灰尘屡叠、初雪消融、绿叶抽放、密室同囚之人脸上也多了一道道虔诚而静谧的皱纹,朝着摩醯首罗天王跪拜顶。 脚下的时间还在加快,并且画面越来越跳跃,虚吉飞来寺里往来的僧侣人影几乎变成了一道道流光溢彩,茫漠不可分辨。 直到他再次猛然睁开眼,双目神光如有实质地照澈虚室,摩醯首罗天王冥冥中察觉到破境的时机已到,便一掌震开密室门锁。 他站在虚吉飞来寺中,随着破境时间到来,外界相较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年,直到他走出密室才发现,自己原来身处一处方形塔座,上为宝瓶状的舍利塔之下,由此被困多年。 ——【虚吉飞来寺,破晓】—— 摩醯首罗天王料想,江闻看来并不清楚像他这样精修断法多年的大觉悟者,内怀彻骨之大悲,外现无比之威猛相,是绝不会被这样寥寥幻象所困锁! 远方的启明星正在闪烁,在这一刻,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天际明星即将升起的时候,即将再次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 可这次摩醯首罗天王还没说完,本该虹化而去的身体在半空中猛然降落,失重感带来的眩晕此起彼伏,四周场景第一次出现不受控制的变化! 只见一阵猛然缩放挪移,他竟然来到了虚吉飞来寺外的半山腰苦修洞前,一个喇嘛跪在他面前,而山上那根用来悬挂经幡的高杆上面,吊着一具无皮尸,任由秃鹫啄食,看着明明已经死去多时了,却在摩醯首罗天王出现的那一刻,用干瘪的嘴巴缓缓说道。 “他们抓住我逼问……我都没有说……” “我一直就等着你来……” “真的好累啊……” “不要看我好吗……” “我终于打听到能救你的方法……” “只要你站在这里,伏藏就会为你显现……” “我要睡了……” 疲惫的声音几乎要消散在风中,却在最后一刻强打精神再度响起,如秋风暖阳、松林夕照,也如一颗咕噜咕噜滚地的饴糖。 “要记得我说过,会来救你的……” 本不该说话的尸体终于闭上了干瘪的口唇,却合不上空洞洞的双眼,似乎有无数的话消散在空气里,悄悄传到了耳中。 密室同囚之人此刻也变作了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模样,惊恐万分地朝着摩醯首罗天王跪拜,只怕摩醯首罗天王会在一怒之下,把刻意隐瞒消息的自己给挫骨扬灰。 混沌的睡梦之雾转瞬散去,一切好像回到了摩醯首罗天王熟悉的记忆轨道里,堪布喇嘛虔诚侍奉、妙宝法王有真佛之姿,脚踩山岭俯瞰虚吉飞来寺,僧衣猎猎如君临天下。 可摩醯首罗天王的疑惑更加炽烈。 他方才的经历到底是真是幻?为什么和自己所知妙宝法王的记忆偏差如此之大?妙宝法王云单强巴,又到底是众所周知的转世,还是人力强造的附佛外道? 老喇嘛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思索什么,他只了解一些无关对摩醯首罗天王无关紧要的事情。 于是他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告诉摩醯首罗天王,马队的小丫头后来自荐成为法王空行母,却窃取了法王伏藏法在暗中苦练,于一次喜乐大定中损毁法王的根基,红帽法王勃然大怒,宣称她是“萨迦巴姆”化身,命人将她折磨处死。 但这一切摩醯首罗天王都充耳不闻,他看着天边的晨光熹微,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内心波澜不惊,他再次朝着外界缓缓开口说:“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众生执着妄想……” 但这一次,他依旧没有成功,整个世界似乎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双腿扯住,无形的手正从大地里伸出,阻碍住了他在虚空中无形摄升的力道。 “怪哉……” 摩醯首罗天王以梦观成就法窥探四周,但却一无所得,直至他低头看向了自己,他才听见身体胸腔里涌动着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就是它,硬生生扯住了不可一世的摩醯首罗天王,乃至无处虹举飞升。 “执魔为魔遭损害,知魔为心获解脱,证魔为空即断法。此魔罗刹男女相,未证之时乃为魔,制造障碍作损害,若证魔本亦天尊,一切悉地从汝生……” 摩醯首罗天王知道此时是妙宝法王的执念作祟,于是念诵着米拉日巴尊者的箴言,想尽快以断法之神威力彻底根除内心执魔的分别念,却发现这一下不仅没有撼动心魔,扯开无形的手,反而使得整座虚吉飞来寺都传荡着天崩地裂般的震动,引力与斥力相互纠缠着,亟待着撕裂天地与他的身体。 在摩醯首罗天王的断法面前,执念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这具新蜕的身躯中,正浮现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影,能观十方法界的天眼通也于此刻猛然生成。真正的“妙宝法王”在怒吼咆哮着,发出残杀、殴打、驱逐、镇压、消灭外魔的忿怒之音! 山崩地裂间,摩醯首罗天王终于知道“虚吉飞来”所指的不是这座寺庙,也是寺庙之下掩藏的不知多少个世纪之前的伏藏! 无数被神秘教徒藏匿的金色伏藏字文典籍,此刻如洪水般从半山腰虚吉飞来寺的山石、砖瓦间流淌出来,就像小丫头预言的那样,映照着金色晨曦顺着山势沟壑四溢成渎,轰轰隆隆宛如天崩地裂。 摩醯首罗天王低下头,发现地上由鲜血凝固而暗褐色的石头上,也闪烁着伏藏金字——那用藏文写着的“慈悲喜舍”四个字。 精通佛典的摩醯首罗天王自然知道,这四个字代表着的是堪破情执的法门,是由贪嗔痴恨的小爱化为对世人的大爱,也唯有勘破情爱才能够领悟这个义谛的根源,这四个伏藏如丹心化碧,只因这是她留给心上人的、独属于自己的伏藏。 摩醯首罗天王微微叹气,他知道自己还是落入了江闻的算计之中,对方竟然戳破了妙宝法王足够骗过自己的、师慈徒孝的、天命所归的虚假回忆,将妙宝法王秘不示人的内景全部挖掘了出来,布置成了一处环环相扣的陷阱,自己欲速则不达,直至既无法速胜也无法拖延。 一切分明都在对方的阳谋之中,却因为自己的傲慢而错失良机。 他现在明白了,在这个表面云淡风轻、暗里怨怒的妙宝法王内景中,破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正面情感。 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知道不将事情了结是无法脱身的,在这里第一次表达出了属于生人的情绪,也展露出三百年前屠戮江湖时的杀气,寒鸦般的眼睛向了虚吉飞来寺和福德须弥寺的方向。 或许,他也有些想做的事? 于是乎,他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气息更加浓烈,大黑天难述的凶貌透过躯体凝结成形,化为高举钺刀扬於虚空,托盈血颅器皿宛然在手的狰狞威猛之神。 摩醯首罗天王朝着堪布喇嘛露齿一笑,神态狰狞,对堪布喇嘛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将他吓的几乎魂飞魄散,已经能看见世间即将流淌着的尸山血海。 “这世间一旦有无明迷现,譬如火未息之前,烟无法灭尽。故而你可知,我为何要修断法?” 细细看去,摩醯首罗天王此时更像是越过堪布喇嘛,慢条斯理地在遥遥向虚空中的江闻对话,十分欣赏对方能让自己拿出真正的手段。 “法尚应断,何况非法?” 话音悄熄之后,摩醯首罗天王身形转瞬消失,寺庙中涌起无尽尘嚣,终于夹带着令人心旷的血光顿地而起……(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八章 缀玉联珠六十年 念完了这段离奇莫名的故事,宋献策才终于长舒一口气,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把他心中郁结已久的困惑,平等而仁慈地均摊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曾经的宋献策也在这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怒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纵横捭阖多年,世人连他的来历都未曾弄清。 因此自诩堪为谋主的他,在看到这封书信貌似寻常荒诞、细品疑点重重的模样,瞬间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推敲思索。 他很确信这个故事背后,一定还有隐秘而不为人知的真相等待挖掘,但是说来好笑,信中这洋洋洒洒数千言却让人如坠云雾的内容,竟然成了阻碍他推寻线索的壁障。 对方能通过无法追查的手段将书信寄送到他桌案,并且是在他用早膳间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将书信安安稳稳、平平整整地摆放在他桌面上,其中动用的能量之大,已经足以让他汗流浃背,几乎是半威胁半玩笑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再问他一句“先生观我军威足壮否?” 宋献策合上书信,他明白这是一种挑衅,是对于自己这个当世智者的冒犯。 这个语类滑稽的故事戛然而止,故意停止在他面貌即将绽露前的瞬间,就像它没由来的开头那样无状。 可只要有人翻看这张书信,就会发现书面是由密密麻麻又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誊抄而成,一字一笔间的心无旁骛,不沾烟火,宋献策自认只曾在青灯古佛几十年的抄经居士笔下见到过。 但是,但是…… 但是如这样毁佛谤圣的事迹,几乎是把人家底裤都揭穿的春秋笔法,试问哪个持斋居士能写出来,莫非几十年的斋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随即宋献策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身旁慈眉善目却身材魁梧的三德和尚,很想听听这个在场吃斋最多的人的意见,或许他在佛门浸淫多年,能够用慧眼观透其中的诡状。 眉头紧锁的三德和尚也在思考,可惜他开口的话,让宋献策彻底失望了。 “阿弥陀佛,宋施主所说的故事,贫僧也是闻所未闻,只听觉其中人物风土不似伪作,却更像在藏边确有其事。” 仁者见山智者观水,三德和尚没有把心思穿透到这个故事的背后,反而对于其中似是而非的内容深表疑惑,他自然也听说过某些密宗逸闻,然而因为中土密宗断绝已久,自身又久处闽地,自然无缘去一探究竟。 “信中所提及的‘福德须弥寺’、‘虚吉飞来寺‘,听来竟不似藏边称呼,或许是书信笔者意译而成,待贫僧回去禀明我师至善方丈,或许能知闻一二线索……” 三德和尚心中的惊诧,其实并不在宋献策之下,虽然唐密传承在中土断绝已久,可它在唐宋元数百年间掀起的风浪,却并没有他们表面上的那么平静。 开元四年,唐密初祖善无畏大师携无名梵卷抵达长安,原本崇道抑佛的玄宗不仅立即礼善无畏大师为国师,大设梵筵,为善无畏接风洗尘,还特设内道场,尊善无畏为教主。此外,玄宗之子宁王、薛王等皆跪席捧器,从其灌顶受法。一时间,朝野哄动。 更重要的是,三德和尚曾翻阅过少林寺中潜藏的禅林密卷。 某位开元年间已经深植于中土的禅宗先师,曾经与这位善无畏大师于御前晤会过,禅宗先师只说这位天竺大师语调怪谲、言辞偏俚,手捧着自己从某本佛藏中译出的《毘卢遮那北天密传成佛神变经》七卷献上。 两位大师的言论佛法不欢而散,只因善无畏大师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曾于西行路上与达摩祖师结伴通行,只是困于风沙因此落后晚到,随后展示出了多种佛门变化,还能伟岸不似凡人,羽林军以刀剑斫他,肢体毫无损伤,挥剑者只闻铜声而已。 唐玄宗大喜过望,命于宫内建立灌顶道场,所赍梵经,尽许翻译。不久之后更是在皇宫之中多次秘密进行胎藏界大法灌顶,意图乃入于不可说的虚空法界,为此几近误国亡身,乃至于在马嵬坡前羽林军即将造反时,他还在驿中拜求某位护法能爬出坟墓,再次展现不可思议大威神力,殛灭近在咫尺的安史叛军…… “三德师叔,是否需要我立即回去禀报方丈?” 见三德和尚陷入思索,洪熙官立即开口说道,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境况的微妙,但是三德和尚伸出粗壮的臂膀拦道。 “不急,既然这里还有几封书信未读,不妨等从长计议之后,再回去劳烦方丈。” 洪熙官点点头退后,如今虽然南少林弟子在广州城内外征战的人数众多,但真正知道至善禅师所在位置的人只有寥寥数个,真正做到了深居简出、行踪不定。 洪熙官知道自家这位佛门巨擘做出如此的行为,也属实是出于无奈,毕竟至善方丈现在的模样…… “好了,既然老朽收到的书信已经念完,那现在就轮到各位了。” 宋献策有些不耐烦地打破了这种窒息的宁静,迟迟未能取得信息上的突破,让他心里又浮现出了一种焦躁,仿佛有某些事物正在缓缓脱离轨道,他却浑然不知。 深居罗浮山上修道,冷眼观天下二十年,宋献策本以为此次出山的时机已经把握得恰到好处,可只有等他再次踏足并试图搅浑泥潭,才发现水下氤氲涌动的水流,仍旧超乎了他的想象。 三德和尚微微颔首,示意跃跃欲出的洪熙官上前念诵书信内容,但几人却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了呼啦啦来去的兵甲之声,步履全然不似寻常出征时的沉重。 每日的清晨至晌午,尚可喜都会命清军蚁附围攻而来,以严整行进的军阵对付神出鬼没的武林人士,这也是在对付叛军袭扰的同时,用上了疲敌之策,试图缓缓消耗广州城内摇摇欲坠的士气。 因此每日这个时段,城中李定国都率亲兵、花山盗,带着新募义军到城楼上守备御敌,但今天听这个脚步,似乎清兵提早许多就撤回避战了。 众人望着庭院狭窄天空中密布的铅云,看着无数雨丝从飘摇转为坠落,一道厚厚的雨幕终于还是再次困锁住广州城,从地面升腾起一股浓重的白汽,霎时又化作漫天水雾,在每个人的身边不怀好意地摇摆着,窥探着。 屋里只剩下洪熙官清朗有利的念诵声,但又不知为何,空气中似乎总摆不脱一道幽幽暗暗的叹气声…… ………… 低矮的柴房里面,堆满了被雨雾浸得烧不动的柴火,还总有一滴滴的雨水从瓦片缝隙之间调皮地坠落,汇成泥地上的一条条蜿蜒小溪,汩汩向着屋外淌去。 就在这个狭窄空间唯一干燥的地方,斜躺着一个邋遢而笨重的躯体,无比怅惘地从小窗里窥探着外面的天空,胸腔里是持续不断的沉重叹息。 溃烂的伤口,紧绷的神经,压抑的气氛,肮脏的环境,无一不在折磨着邋遢男子的精神与肉体,想要试探他的极限到底在哪里,但他偏偏凭着一股子倔强的韧劲,一路坚持到了现在。 “荷嫂,又要去看你的野汉子了?” 不怀好意的调笑在屋外响起,打断了一串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却惹来了一句刻毒的回应。 “滚,找你八十岁老娘玩去!” 泼皮的脚步声有些狼狈地离开了,柴房推开便走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容貌也跟她的身材一样粗壮,手里抱着浆洗衣服的木盆,里面用油纸包好了吃食。 “喏,快吃吧,反正他们都知道我养汉子,不会进来找不痛快的。” 妇人体型虽然粗壮,两脚走起路来却瘸瘸摆摆,一直迈不开大步,见邋遢男子又把视线扫了过来,便咚地一声把洗衣木盆往边上一放,把春笋般怪模怪样的脚伸了出来。 “怎么,没见过裹小脚吗?想看吗?” 说罢粗鲁地哈哈大笑,直笑的邋遢男子颇为气恼地转过了身去,连边上的馒头都没胃口吃。 邋遢男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贵为藩王世子、御前侍卫,会沦落到被乡野村妇调戏,每日吃些狗都不闻的饭菜,生生把自己从一个贵公子熬成了街边乞丐。 没错,这个躺在柴房中苟延残喘的男子,就是流落在广州城中、杳无音讯已久的平南王世子尚之信。 往事历历在目,时间倒回到骆元通造反的那天,尚之信作为人质被武林人士扣押,成了双方互换条件的关键,结果在武林人士从五羊密道中撤走的时候,最后撤离的武林人士对于如何处理尚之信,便出现了明显的纷争。 一部分人认为,尚之信是尚老贼的命根子,必然不能乖乖留给老贼,不如继续挟持直至逃出生天,还能作为一个行之有效的保命符。 而另一部分认为,尚之信作为平南王世子,可更是鞑子朝廷的红人,如今没用了不如一刀剁了,人头悬挂在城楼上,给这些卖国清狗们一个教训。 边上佯装昏迷的尚之信,闻言被吓的肝胆俱裂,他的双手双脚都被困住,无异于待宰的羔羊,此时只能趁人群争论不休时,偷偷靠着地面嶙峋乱石,加快速度试图割断绳索。 等到手脚都被磨出深深的伤口,他终于等到了逃跑的机会,浑身运劲蹦断绳索,撒腿就往外跑,一众武林人士也知道不管是抓是杀,都绝没有放人的选项,因此也紧追不舍在后。 尚之信紧张万分地在密道中奔逃,忽然发现道路前方转角,竟然也出现了一个手持刀抢的影子,他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天生神力发挥了功效,仅凭一照面就扭断了对方的脖子。 可等在幽微环境中下了杀手后,尚之信才发现殒命当场的这个人,似乎穿着清兵的衣服…… 闻声随后赶来的人,自然也穿着清兵的衣服,正好目睹了他徒手搏杀的惨烈一幕,不待片刻便持刀杀来…… 尚之信躺在柴房中,想到这里不禁怒从心中起。 自己明明只是误杀了一个小卒,他尚家的自家兵丁就喊打喊杀而来,耽误了功夫,以致另一边武林人士也追了上来,霎时间变成了一阵混战。 邋遢无比的尚之信双拳紧攥,几乎要把伤口都崩裂开,吓得荷嫂把目光移向一边。 当时的尚之信连忙高喊,自己是平南王世子,对面的小兵闻言也确实犹豫了片刻,可没想到的是,他身后的武林中人也有样学样,纷纷高喊自己是平南王世子,然后再趁兵卒犹豫一刀砍去,结果对方性命。 如此一来胡来喊去乱作一团,不辨真伪,密道中是说什么都没用了,瞬间变成了拼死厮杀。 两面受敌的尚之信只能且战且退,两边都闹不清楚他的阵营,他一会儿帮助力竭的清兵打退武林人士,一会儿又随着武林人士冲杀清兵,根本目的都是要接近密道入口,抓紧返回城中。 就这样不知受了多少伤,尚之信靠着一身武艺,终于摆脱追杀跑回了骆家的大宅,却因为伤势过重晕倒在了一间偏房之中。 他本以为自己躲在这里万无一失,只消等尚家的人马占领了这座大宅,就必定会有人来辨认自己,救出生天。 可昏迷一天后才清醒的尚之信,知后知后觉地发现,如今不仅没有人来救自己,反而连整座广州城都沦陷在了叛贼们的手中,自己的父王只能率兵退守城外! 尚之信只能庆幸,自己先前一直被送在御前教养,回到广州城的日子尚短,因此除非王府十分亲近的人,是绝难认出自己的。 无可奈何的他混入城中想要当个乞丐,却因为来历不明兼且没有组织而被排挤欺压,差点饿死在街头,最后走投无路之下,拼着重伤的身体爬到了一件矮房门外要饭,被带到这间柴房就晕了过去。 “我知道嘛,你也是造反的江湖人士。既然你说自己城里有仇家,就在这安心住着,刀伤药我帮你想办法……” 被称为荷嫂的妇人指着尚之信身上的伤口,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身上这些伤,我在给他们缝补衣服的时候见过。放心我们都是小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于打仗谁赢谁输……” 荷嫂露出了属于小市民的狡黠智慧,期期艾艾地看着尚之信,“不想说话就算了,等你伤养好了,不要把我说出去就成。你知道的,我家缺个顶事的男人……” 絮絮叨叨的话语间,荷嫂看向尚之信的眼神又有些让人头皮发麻,而尚之信也知道对方有所企图,否则怎么会藏着这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在家里,每天出去给反贼洗补衣服帮他糊口呢? 对此尚之信只能欲哭无泪,扭过头去彻底不看荷嫂,对着阴霾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暴雨滂沱之间,中军帐内尽是审慎而严肃的神情,分列两排的都是尚可喜最为心腹的文武依仗——他们随着大军被临时撤回,所有人聚集在此处,神情都格外紧张。 这些狼顾鹰视的平南王府战将,杀气腾腾地看着帐外来人,单是身上散发出的血腥之气,就足以让这些负责审问行刑的老卒酷吏都肝胆欲碎。 “禀报……报王爷!” 刑卒稳了稳语调才把话说完整,“平明至今靠近过中军大帐总计一十三人,已尽数拷问行刑。” 说话声顿了顿,有些缺乏底气。 “仍旧一无所获……” 寒风粗暴地推开了大帐的毡门,显露出不远处挂成一排的死尸,全都是浑身赤裸、遍体鳞伤,粉白的肚肠都被剖露在了空气中,血水正顺着雨水不断滴落在刑架的地面上。 但是不论尚可喜还是家臣,都对这样的人间惨状熟视无睹,只是表情更加严峻了起来。 “这……有所嫌疑之人已经尽数拷掠毙命,却没有任何线索……难不成这世上真有人能神出鬼没,硬生生在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把书信送到中军帐内?” 一位幕僚对身边的人悄悄说道,却逃不过尚可喜的耳朵。 他闻言猛然做色,身上的靛蓝甲胄铛铛作响,抽刀将他捅死在了当场。 “哼,今天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书信送到中军帐来,明天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取走老夫的首级,你们觉得此事我会善罢甘休吗!” 尚可喜双眼眯成一条线,狠辣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然后厉声说道。 “世子找不到,广州城夺不回,你们就都该杀头!别以为自己身为近侍肱股,本王就会网开一面!论近,你们谁近得过当初的李行合?” 尚可喜望向帐外,仍旧悬挂着一颗被剜去五官的脑袋,但看着那张黑洞洞的大嘴,尚可喜却总觉得这个狂徒直至死后,还在朝着自己轻蔑地冷笑着。 马上就要六十大寿的尚可喜,戎马厮杀也随身了几乎全部岁月,从登莱小卒到辽东战将,再到逐鹿中原、虎瞰两广,他认为这个世上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天潢贵胄,就没有不怕死的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软弱的人会乖乖听话,强硬的人只能选择闭嘴,这也是他征服并治理广州城的手段。 在他看来,死亡就是这个世上正确且唯一的答案,死人就是最让他放心的人,因此尚可喜的前半生伴随着厮杀与屠戮,踩着无数尸骨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位置。 但李行合的出现,打破了他这一坚持着的真理。 因为尚可喜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个佞臣小丑,直到死之前的李行合,还冷眼旁观着自己身体的苦痛与灭亡,嘲笑着尚可喜的短浅无知。这个居心叵测的狂徒,甚至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所信所想,似乎早已抛却了这副皮囊,化身为矗立在九天之上的高贵仙人,随时就要乘风而去。 李行合越是这样,尚可喜就越是相信南越王赵佗留下的羽化成仙之药,也就越怀疑麾下这些人的忠诚与否!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爆发只是一个趋势必然,他已根本无法忍受别人在他的面前保有秘密,他才应该是那个全知全能、屹立于云端的真仙! 癫狂倒乱的想法徘徊在尚可喜的脑海,让他有些窒息地扼住自己的喉咙,慌忙搜寻身上的物件,直到干枯手指熟练打开了錾银药盒,迅速服下丹药,满脸黑斑的平南王尚可喜,才再次恢复了虎踞一方的枭雄模样。 雨势渐强,风声凛冽,他又能像一块巍然顽石占据山巅。 随着中军大帐间濒死的哀嚎消弭,秩序重新降临,尚可喜颇为满意地扫视全场,随后缓缓打开了那封信——就像尚可喜不知道世子遗落在广州城中,宋献策们也不知道故事的一部分,竟然会遗散在了这里……(本章完) 第二百三十九章 岂知穷海看飞龙 【汉水襄阳城,平明】 已经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事的开始,是如何发生的了。 事情的一开端,可能只是元廷的一个猜想、斥候的一次试探、前军的一次开拔、野心的一次萌动,又或者例行公事的一次施压。 但如同蝴蝶翅膀掀起的风暴,在海面上越来越强烈,事情终于在襄阳城一次莫名其妙的骚乱后,演化成了谁都无法阻挡的灾难,即将撕碎挡在他面前的一切螳臂。 谁都知道在这座城池之外,元兵正因收到调遣而密密麻麻地蚁聚着,团抱着,滔天兵燹化作一股洪流,正朝着坚守在国境最前沿的襄阳城涌来! 外界的战报持续不断刺激着这座汉水畔的天下坚城,带来一件又一件的坏消息。 月初,襄阳守将吕文德奉旨与敌交战不利,前军溃,顺势率兵驻扎在城外,大有见势不妙就撤退的趋势。 川陕四路输送的守城粮草在水路被劫,楼船遭焚,粮道断绝,襄阳城内人心惶惶粮价飞涨,逃得十室九空。 不久后,丐帮弟子潜入扰乱敌后,遭人泄密暗算,六袋以上弟子丧命七十九人,寻常弟子无算,前方消息暗网覆灭。 再然后,大宋江湖人士集合刺杀敌酋,遭元廷四大高手围攻,联合绞杀之下死伤惨重退回大宋,江湖虽在,却无力再起风浪。 城中最新疯传的消息,则是襄阳城中的道士祷于神祠,作扶乩事,有神降均州武当山曰:“今大黑神领兵西北来,吾当谨避之。”而汉江上,人往往有见之须袍老者者跣足渡水,俗曰此即真武神。 所有不利的消息汇聚一处,自然也将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座襄阳城中,这里即是风暴的起点,也是风暴的中心,更是风暴的战场,世人即便再愚昧茫漠,也知道南宋十六路间无数州县的安危,就尽数系在这危如累卵的千钧一发之上。 直至此刻,襄阳城朝南的大门还在络绎,运送着想要逃离战场的寻常百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前往何处,脑海中只剩下“逃!逃!逃!”,臆想着只要像以往那样一路向南,就还能找到一处黄发垂髫、鸡犬相闻的桃花源容人栖身。 日正当中,有些刺眼,此时飘扬在襄阳城头的“郭”字大旗,已经在风吹日晒中显得发白发皱,迎风招展时也难掩疲倦不堪,毕竟此刻的襄阳城中,还能突进逆流而上的,只剩下那些太阳穴高鼓、膂力绝人的武林高手,如鲤鱼跃瀑般不怕死地前来赴会 ——但这样的次数似乎太多了,以至于襄阳城中的寻常百姓,也已经能分辨得出高手们眉间经冒的风雪,和鬓发边难掩的白发。 郭靖端坐在城楼上,若有若无的视线眺望着遥远天际的一线,他日夜都在担心比援军先赶到的,会是敌人那遮天蔽日的骑兵大军。 “靖哥哥,喝点水吧,每天这样风吹日晒不知休息,会把身体熬坏的。” 已生育三个子女的黄蓉,依旧难掩眉目间的美貌狡黠,也难怪天下江湖如此广阔,却仍有人坚称丐帮的黄帮主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郭靖憨笑一声端过水碗,大口就将糖水饮尽,随后一抹唇边,忧虑说道。 “蓉儿,你向来都比我聪明,能不能帮我想想看,那天汉水旁的妖人究竟是用了何等的妖术,才能让数百人癫狂倒乱,以至于整座襄阳城都陷入惶惶不安?” 黄蓉接过水碗,皱眉说道:“妖人在众目睽睽飞上半空不见的事情,若不是靖哥哥你跟我说,我是委实不会相信的,想来这世间绝无此等轻功。或许是诸如通天绳、登云梯之类的奇门遁甲、障眼戏法……” 人称女诸葛的黄蓉越说越缓,最后忽然语气一转轻快地说道,“可再离奇,还能有林朝英女侠,徒手在石头上写字离奇吗?我爹爹博通百家,星算历法、三教九流无所不知,等他明日抵达襄阳,自然就有眉目了。” 郭靖闻言喜上眉梢,连连叫好。 “老泰山即将抵达了?这可太好了,襄阳城终于又得一方臂助了!” 黄蓉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道:“你以为这次就我爹孤身前来吗?” 郭靖闻言一愣。 黄蓉莞尔一笑道:“我爹会带着门下的师兄师姐前来助阵,更不消说你的好义兄周伯通、一灯大师也放下仇隙,还有平日里和咱们有所往来的英雄好汉们,都在丐帮弟子的通知下星夜兼程……” “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靖哥哥你便无需担心,这么多年的襄阳我们都守下来了,绝不会因这点风波就失守的。” 郭靖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目光中连连闪过异彩,随即拿出了一份布置精妙的作战计划,开始和黄蓉探讨了起来。 精研过《武穆遗书》,又在战阵中浸淫多年的郭靖,早已对于战争有了一个充分的认识,深知战争真谛不外乎是有心算无心、己实击敌虚。 原本的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筹码只有襄阳城的三千守军、一万义军,根本无法支撑任何作战计划,哪怕想要守住铁桶不失都是空想。 但如果加上这些外部力量,或许他就能有一战的可能了。 两人就着作战计划推演许久,黄蓉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对郭靖嗔怒道:“靖哥哥,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该不会今晚又要在城上守夜吧?” 郭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如今情势瞬息万变,襄儿、破虏又尚且年幼离不开娘亲,只能委屈你了……” 黄蓉脸上的嗔怒临到发作,却忽然破为笑靥,看得郭靖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家娘子又在逗自己玩。 “放心,御敌之计我已经悉数记住了,靖哥哥你便在这里安心值守,等爹爹来了我会转告给他们,一人计短三人计长,不会有事的。” 郭靖听着宽慰的话语,此时似乎又出神地看向地平线,天地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拖拽着明灿至极的太阳,一点点坠入无形的黑暗深渊。 俗世的黄昏明明还没到来,但郭靖在地平线之下的恍惚交界地,已隐约看见了比黑暗更暗的事物…… “但愿吧……” 【汉水襄阳城,黄昏】 赶在击鼓关门前的最后一刻,蒙面的郭靖已经乔装打扮好,偷偷离开了襄阳城楼。 此时他正站在一具死尸面前,沉默不语。 郭靖有些怜悯地看着地上的死尸,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见到的那些蒙古牧民,每日逐水草而居,逢节日欢歌起舞,面前这个脸庞仍有些稚嫩的敌军,或许就是当年某个朋友的子侄,也如他们父辈一样受到征召,便辞别心爱的姑娘,盛满最烈的奶酒,跨上最好的骏马,头也不回地奔驰向了战场。 而再遥远,哦,或许也不算太遥远,郭靖自己也曾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西辽巍峨的花剌子模城上俯瞰天下,觉得全天下英雄舍我其谁。 如果那时候的故事继续下去,或许今天的郭靖就正穿着貂裘坐镇中军,成为挥师攻克襄阳的统帅。 可事情没有如果。 他的口才不算出众,因此没办法用漂亮的语言说出一番大道理,更没办法像黄蓉一样三言两语让人折服,但他的心智并不驽钝,相反还比一般人更加敏锐。 因为这份敏锐,郭靖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异样,按师父们的嘱咐踏足中原四处历练;因为这份敏锐,郭靖能在杨康摇摆不定左右为难的时候,逼着这个结义兄弟勘行正道;因为这份敏锐,郭靖在江湖行走的无数个选择之间,没有行差踏错过一步,凭着武功残害过一个无辜之人;也是这份敏锐,让他选择在花剌子模选择为百姓求情,制止了一场大屠杀。 也是在最后这个过程中,郭靖察觉到了自己和铁木真等人,刻在骨子里的不同。 他们眼里的征服是赤裸而暴力的,带着对其他民族的强烈鄙夷,就像郭靖当初之所以能够为花剌子模求情,是因为他在攻克城池中立下大功。 他们觉得以功劳换取的和平,可以。 但这份令蒙古人侧目骄傲的功劳中,本身就沾满了鲜血与眼泪,他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只是一个杀了人之后虔诚吊唁的屠夫。 在年轻的时候,他还能用一将功成万骨枯来麻痹自己,认为或许这份抵抗会招来更大的仇恨,就不如用自己的计策瓦解对手,但当他看见铁木真的军帐里出现了南下侵宋的计划时,他再也无法麻痹欺骗自己。 那片在母亲和师父们眼中,昼夜思念魂牵梦绕的土地,即将沦为铁木真和他子弟们全新的猎场,他的选择难道能是亲自挥起屠刀,再用这些功劳骗取大慈大悲的名誉? 那时的郭靖终于知道,一切的祸首不在西辽和南宋的抵抗,而在于蒙古想要的征服,只要征服者还是这些人,那么他的功绩再大,也绝无可能救下大宋土地上的人们。 时光飞逝,如今重担再次压在了他的肩上,所有人都认为元军会在攻城拔寨、清除四野之后,才展开粉碎一切的雷霆一击,宋廷之所以命吕文德强行出城作战,也是存着半渡而击的想法。 但只有郭靖最为清楚,元兵绝对不会按他们的自以为是来用兵。 襄阳多年的局势早已形成僵持对立的局面,此时宋朝所没有料想到的意外事件,元廷也绝不可能掌握得更快,在双方信息差在微乎其微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双方的反应速度。 不可否认的是,在积贫积弱的南宋面前,双方的差距是客观而全面的,元廷就像是一架雷霆万钧的战争机器,一旦开动就不死不休,因此在对等的情况下,郭靖防守襄阳城,依靠的就只能是更为灵活机动、轻捷剽勇的武林中人,想尽办法来巧妙绕开腐朽没落的大宋制度。 况且郭靖很清楚元廷的风气,他们仍旧延续着草原上侵略如火、凶狠如狼的战争风格。 如今他们察觉到了猎物的衰弱,绝不会困在筹措粮草、征召民夫的琐事中坐观时机丧失,领军大将必定趁着机会奇兵突袭,此时的行动甚至可能比消息传播的速度得更快,甚至已经在来袭路上了! 这是郭靖的猜想,也只是郭靖的直觉,但在大草原上生活过许久、与铁木真也相熟多年的郭靖,每次都能够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意图,这也是他多年来捷报频传的法宝。 作为一代人杰天骄,铁木真当年也看过《武穆遗书》的内容,因此他的兵法既源有自征战的本能经验,也有岳武穆兵法的精髓技艺,说句不客气的话,方今全天下能够在军阵一道上,堪堪挡住元廷兵锋的,恐怕也只有郭靖自己一人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元廷的奇兵如今已经轻骑前驱、准备夜渡——反正成功了便万事大吉、输了也不会伤筋动骨。 但福祸相倚,这是襄阳城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他们能挡住这一波侵袭,则还有机会留待援军,若是被试探出了空城虚实,作为猎物就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说到底兵贵神速,这也是《武穆遗书》中的用兵真髓。 郭靖交给黄蓉的御敌之计只是大计后面的部分,而大计前面的部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便是“以快对快、以奇破奇”,而能比元廷百战精锐更“快”更“奇”的,就只有……… 郭靖自己。 没错,这也是眼下唯一的办法,赢了能阻挡住对方的兵锋拖延时间,输了只是自己一人丧命,余下的人化为哀兵,也未必不能给予敌人重创! 郭靖藏身在草窠子里,反反复复推演盘算着脑子里的计划漏洞,忽然闻见不远处又传来了异响,连忙将耳朵附在地面细细聆听,并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 夜色中一名轻骑斥候又显露出身影,披毡挎弓凶恶异常。 郭靖用着江南七怪传授给他的相马知识,判断对方已经连续奔驰了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正好是元军斥候出击探查的距离,期间还有无数斥候以弧线运动向外延伸,化为大军感知外界的触角。 若杀得早了,等大军经过立马会发现端倪;若杀得晚了,探子已经将消息传递出去,非但起不了斩断探知的作用,还更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大军面前 ——因而此时正是击杀的最好时候,往返一个时辰的信息差,正能帮他反推大军位置! 诸般思绪虽然繁多,却只在一刹那间起灭,郭靖的身体早已经先于念头发动,猛然从草窠中飞扑而出,双掌运起刚猛无俦的降龙十八掌,悍然拍在了元军斥候的要害。只听得内力澎湃呼啸宛如龙吟,一掌之威竟然隔着皮甲,便瞬间击碎了对方的五脏六腑。 可就在郭靖起身突袭的同时,对面草窠里也飞扑出了一个同样打扮、同样姿势的人影,只不过对方是单手握剑、突施杀招。以一种渺不可测的剑法出击,在剑身微弹后,便轻送冷剑从元军斥候的左颊贯入、后脑刺出,悄无声息间夺去了对方的性命。 两人在空中打了一个照面,因都戴着面纱而看不清容貌,而这个倒霉斥候近乎同时遭到两处致命攻击,以至于不知道究竟是谁杀的,场面瞬间让人有些尴尬。 尴尬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大家从地面上蹦起来。 众所周知力从地起,因此趴着想要用力、双手还要空出的话,就必须跟相扑、摔跤选手似的压低重心,通俗点来讲就是撅着屁股、拧着腰,动作很像传说中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站远点看,还跟土坷里的蚂蚱蹦起来有几分神似。 两个人就这样撅着屁股,在半空中划过相似的交汇弧线,视线也不免交错在了一起…… 走江湖混武林的,都讲究个排面,郭靖连忙闪身落地、垫步拧腰,蒙面剑客也飞身站定、昂首挺胸,仿佛刚才趴在地上学蚂蚱蹦的另有其人。 全场只有飞驰的骏马还没察觉到主人的异样,跑出去十几丈才把失去生命迹象的斥候甩落,立在原地希屡屡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大侠好掌法……未曾请教?” “咳咳,阁下剑法也不同凡响……” 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惊讶,基本意思可以总结为一句话—— 你这么好的武功不去刚正面,干嘛在这儿当伏地魔? 【汉水襄阳城,夤夜】 江闻有些尴尬,没想到郭靖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现在也玩兵者诡道也,净干些偷偷摸摸的事儿。 如今两人各抢了元军斥候一匹马,正沿着对方前来的脚印展开了反向追踪。 这一路上未免有些沉默,说起来两人的武功都不弱,可刚才的模样实在是谁也不敢笑谁,只想准备找点话题结束尴尬。 但更尴尬的是,江闻不管怎么明示暗示,对方也是种不肯摘下蒙面布,更绝不承认自己是一代大侠郭靖这事,非说自己只是一个忧国忧民的无名武林中人。 对此江闻表示谅解与鄙夷,他行得正坐得端,可不会否认自己姓江名闻这件事情——反正在金庸江湖里,江闻做事都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即便是说出去了,也不会对他本就不存在的名誉造成什么损害 两人沉默着继续翦除元军羽翼,江闻则慢慢回想着自己在被逍遥王反挟入内景境的那一刻。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应对异变的准备。毕竟他江某人能在妙宝法王的内景境之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让他去踩,自然也料到对方会给自己挖坑埋雷。 可江闻进入内景境之后才发现,逍遥王居然也是个功力不亚于他的搅屎棍,短短时间就把襄阳之战搅成为了列宁格勒保卫战,自己还没有任何准备,外面就要面对数十万敌人的大军压境了。 “郭……不是,无名前辈小心,对面又来人了。” 江闻顺风听去,立马察觉到了对面风吹草动间的异常。 于是两人迅速而默契地摆好御敌阵型,一人穿着元兵斥候的衣服假装中箭败逃的探马,另一个人则窜身躲入草丛之中准备动手,而由于郭靖自小就会蒙古话,这个欺骗敌人的工作就非他莫属了…… 迎面、搭话、佯装不支、引入袭击圈,出手毙命,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郭靖可能因为戴上了面具,索性摘下面具,对江闻卑鄙无耻的偷袭表示赞赏。 “少侠好功夫,这剑又快又准不留血迹,元兵就算想要追查线索,想必也得多费一番功夫!” 刚学完蚂蚱蹦的江闻嘿嘿一笑,转头也夸赞道:“还得是无名前辈你带路带的好,当年皇军要是碰到你带路,指不定走到了洛杉矶才发现自己上当。相比之下我当年靠演技周旋于逍遥三老之间,表现的也不过如此嘛。” 这倒不是江闻刻意吹捧,就单单郭靖这一口地道流利的蒙古话,还有那张人畜无害的老实脸,谁见了不迷糊,一瞅一个不吱声,先前有一名斥候都被剑刺中了,还在用蒙语话对他大喊“兄弟快跑”! “无名大侠,看样子你在蒙古呆过对吧,平时回想起来往事,心里真就不会有产生一丝的愧疚和遗憾吗?” 江闻忽然问道。 如果这个时候,郭靖能摆出那张忧国忧民的脸,向江闻开展蒙古人不算人的教育,那么江闻一定会怀疑眼前这个郭靖是超兽假扮的—— 因为正如某艾斯所描述的那样:“任何生物受到攻击都会感受到疼痛、害怕、或是露出破绽,但是,超兽不会有那种感觉”。 郭靖听完江闻的话,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随后又显露出一丝释怀。 这两种交错的情绪相持很短暂,最后就变成了他看向江闻的异样目光,只是目光有些遥远。 “真没想到,世间还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记得上次问我这个问题的,还是我过世的结义兄弟。” 江闻相当不开心地盯着他。 他发觉这位郭大侠的心眼好像也不是特别宽,谁不知道郭靖的结义兄弟就是某金国小王子,一辈子都找不对父亲认不准身份,他和温侯吕布的差别,也就是没来得及改姓欧阳罢了。 但就在郭靖沿着回忆心驰神往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抬起头对江闻说道。 “小兄弟,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我下手固然无情,手段也不算磊落,甚至废寝忘食地着要全歼来犯之敌,可我们心里恨的究竟是什么的?” “……无名大侠,你指的是七大恨还是七杀诗?晚辈反贼认识的少,可能有些陌生啊。” “不是,小兄弟我的意思是,你这辈子有没有曾经特别想做的,现在却不屑再理会的事情事情?” 江闻挠着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可太多了。以前我天天想着当大侠闯江湖,现在恨不得给当初自己一个嘴巴——可有些事情,大概选择错就没办法回头了吧。” “哦,何出此言?难道一点回头余地都没有吗?” 郭靖好奇道。 “无名大侠你有所不知,我这是比喻,就是一种感觉。就跟临结婚前想逃跑的冲动是一样的,你大概也许应该懂的吧?” 江闻语带唏嘘地回忆起了往昔,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模样了,“当年我参加顶上战争的时候,联军六大掌门与左右护法、四大法王、五散人已经拼得死去活来,是我一人震住了全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高手——在外人看来我可能是威风凛凛一夫当关,但那时候的我,心里真的只想回家。” “啊?这跟我杀蒙古人有什么关系?”郭靖疑惑道。 “啊?我没说跟杀蒙古人的事呀?我说的是娶妻生子!” 随后江闻继续说道:“所以我才有点理解不了你……哦不是,是理解不了天下闻名的郭靖大侠,为啥能够放着金刀驸马不做,公主不娶,只因被分手了的前女友追着结婚,最后就答应了——讲道理,明明是她先来的吧?” “……你说的愧疚是这个啊?” 郭靖一脸黑线,本想借机给这个大有前途却老气横秋的小兄弟,做做家国大义的宣传教育,结果他就用这个机会探听些陈年八卦? 意兴阑珊的郭靖摇了摇头,露出了中年人特有的遇事不做争辩。 “感情之事太过复杂,如果不曾身处当中,谁也说不清楚,依我看那位郭大侠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在这件事上未必就比寻常人聪明多少。” 江闻不以为意地笑着:“那我可不一样,浪迹江湖这些年,藏在心里的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从来没有犹豫过。说真的,只要能让我再看上一眼,哪怕是临死前的一眼,我也死而无憾了。” “不错,如今江湖上像小兄弟这样的痴心人,可是越来越少了啊。” 人到中年,总会产生些厚古薄今的感慨,一张嘴就想感叹写人心不古,可此时郭靖脑海里蓦然晃过了一个人影,赫然是至今形单影只的杨过。 在郭靖眼中,杨过倒是与杨康截然相反的一心一意,只可惜他爱上的是自家师父,终究为世人不容,这几年更是落拓天涯、行踪不定。 “感情之事最能误人,我此生也亲眼见过许多武林前辈因此沉沦不起,因此还要慎之又慎。” 随后郭靖用阐述语气地说道:“譬如襄阳城里最近聚集了一批女侠。听我家夫人说,她们明面上说是要来协助守城,实则是连袂而来要找一个负心人的下落。” “……无名前辈,你说的女侠们姓甚名谁,江湖上可有名号?” “说来也巧,我倒知道几个。来人中有桃花岛女弟子程瑛、陆家庄千金陆无双、小赤练洪凌波、铁掌寒梅完颜萍、飘渺灵雀耶律燕、绝情宫主公孙绿萼,据说连赤练仙子李莫愁和陆家庄的庄主夫人,也亲自追到了襄阳城里……还有……” 郭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来人数了一遍,最后才略带庆幸地说道,“幸好这些人是友非敌,来到城中还算安分守己,不然外敌尚未到达,城里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江闻倒吸一口冷气,听着郭靖把江湖上大大小小、有名没姓的女侠们都数了一遍,他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苦大仇深的女侠们,每人正带着为数不少的闺蜜姐妹团出动,表示在襄阳城里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负心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天灵盖打着旋儿,直钻到了髁膝盖以下。 “嘶……无名前辈,话说你为什么介绍得这么熟练啊?” 郭靖有些无奈地摊开肩膀。 “都是我家女儿告诉我的,她一听说这些人到来就如临大敌,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这些人的名字,还撺掇着我们做父母的为她出头,当真是苦不堪言。” 江闻听完双眉倒竖,立马义正词严地澄清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令千金是什么人,我自从认识那天起可都是躲着她走的!我就算再胆大,也没法长出三头六臂,能让她砍着玩儿的?” “岂有此理!” 郭靖此时的眼光已经凌厉了起来,随后语气十分强硬地说道。 “郭某确实教女无方,让芙儿平日里娇纵蛮横了一些,可她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小兄弟何必如此激动!” 郭靖说着就差拍桌子站起来,显然对于女儿的溺爱是发自骨子里的,紧盯着江闻半天之后才后知后觉地补充道。 “况且不对呀,此事与芙儿并无关系。郭某刚才所指的,是我的小女儿郭……” 最后那个字还没说出来,江闻就浑身颤栗着压低声音,快若闪电地捂住了郭靖的嘴巴。 江闻吓得声音都颤抖了。 明明是你自己对号入座的吧! 而且事情的关键在这儿吗?这澄清完的事情更大条好不好,你们做父母的都不管一管吗! 她刚满十岁,还是个孩子!!! 随后两人沉默了良久,都算是平息情绪顺便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郭靖自暴自弃地摘下蒙面布,随之慨叹一声,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江闻的肩膀上。 “原来少侠你姓江名闻。郭某一直以来只听妻女过儿等人说过,江湖上有个武功卓绝的少侠,往往在她们遇险之时出手相救,言谈举止却……呃……嗯,有异常人。” 江闻很怀疑对方想要借机一掌拍死自己,毕竟这样的行为说出来,和跟踪狂的性质也差不多了,但幸好郭靖清楚行善论迹不论心,还是没舍得爆发出九阴真经的内力。 “郭大侠谬赞了,我只是个路过的假面骑士罢了。” 江闻不动声色地从郭靖的魔掌里逃脱,小心试探着问道,“那小人在贵府其他人口中,风评又是如何?夸我了没?” 郭靖重重地点了点头。 “夸!大师父夸你大奸大恶,是个毫无礼义廉耻的魔头;七公师父夸你胡搅蛮缠,偷学武功十分下作;大小武夸你横行霸道,整日勾引良家妇女。过儿虽然没跟我具体说起过,但每次有人提到你,似乎都要寝皮食肉……” 江闻拍案而起,对着郭靖侃侃而谈道。 “郭大侠,杨过这事儿这能怪我吗?我也很无奈啊!” 说起杨过,江闻就怒从心中起。 自己为了把杨过的悲惨人生,矫正得稍微不那么悲剧,因此一有时间就跟踪打听他的一举一动。 陆家庄时,江闻仗义出手把他腿打断扔给郭靖,防止他和欧阳锋遇见、被黄蓉猜忌——结果他因为瘸腿走路的潇洒样子很像欧阳克,还是被欧阳锋半夜掳走。 上终南山之后,江闻怕杨过被赵志敬鹿清笃欺负,当着杨过的面提前把这俩师徒打成植物人,当然了,为了撇清杨过的作案嫌疑,江闻顺手也把他打晕了过去——结果杨过因为嫌全真教的伙食和住宿条件太差,还是转校到了古墓派去。 最关键的一次,欧阳锋半夜来教干儿子杨过武功时,反手点了小龙女的穴道,江闻紧赶慢赶连终于杀到,一脚先把图谋不轨的尹志平踹出了几丈之外,经过检查确定成功阻止了一场性质极为恶劣的犯罪。 可他刚刚解开小龙女的穴道,就这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杨过就不知道为啥突然杀了回来,恰好看见江闻一脸欣喜地搓着手,紧盯着地上正要爬起身的小龙女屁股…… 之后的杨过疯了似的,愣是追杀了江闻个把月,中间江闻不堪其扰,也只好将他打了又打。 可自古江湖事江湖了,江闻就闹不明白了,怎么杨过这么小心眼呢? “小兄弟,这其中的事情郭某不太清楚,自然也不便评价,但是我听芙儿说十年之前,你曾经把过儿一脚踢下悬崖?” 江闻一听这个事情,更是心头无名火起。 “郭大侠你是过来人正好给我评评理,咱们这样成为武林中绝顶高手的人,什么喝蛇血、掉悬崖、武功全失、经脉尽断,是不是再正常不过了?我保住他的胳膊不说,还好心好意送他这么大一场机缘,杨过这小子居然还敢记仇?” 江闻恶狠狠地拍碎了一块青石,地上飞起一阵阵的碎灰尘渣,逆着风又正好扑了江闻一脸。 “呸呸呸……晦气……我话还没说完呢,郭大侠,虽然我是把他踹下悬崖了,但我自己也跳下去了呀。我要是没跳下去还不知道呢,这小子居然以貌取人!” “他看菩曲斯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觉得是山中神物;而雕兄全身羽毛疏疏落落显得甚是肮脏,头顶又生著个血红的大肉瘤,就把它当成恶兽,差点一剑把雕兄给剁了!” “那可是神雕啊!鬼知道独孤求败那老头是怎么把这个时代就濒临灭绝的象鸟,从非洲马达加斯加给运过来的,要真让他给剁了,我当场就敢把他给埋剑冢里头去!” “为此我只好打了杨过一顿给雕兄赔罪,然后拿剑逼着他把菩曲斯蛇给剁了,再挖出蛇胆给他吞下。结果这小子吃完蛇胆,一口一个‘蛇兄’地抱着蛇尸大哭了起来——他以为他是谁,等人教他开龙地洞的仙人模式吗?!” 在遇见杨过之后,江闻对于叛逆这个东西已经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其余再叛逆的人在他面前,也不过是小孩般的玩闹罢了。 为了神雕侠侣的排除一切外界威胁,江闻又主动把与杨过可能有纠葛的女侠处理掉,防止他凭借平平无奇的魅力多生事端。 而绝情谷的事情,由于原本潜藏的位置太过隐蔽实在没空去找,只能等到公孙止出场要搞事的时候,江闻立马潜入谷中把裘千尺从牢里放出来,然后在绝情谷的小龙女面前上演了一处tvb八点档的家庭伦理剧,并且两人一不留神就快进到了同归于尽。 可杨过大概天生叛逆五行欠削,一来到谷中就把江闻当成了绝情谷主,抓着小龙女闹出一连串的中毒误会寻死觅活,结果江闻也懒得管他了,反正接下来不会有什么风险,索性任由小龙女自顾自的玩跳崖,看看杨过经历个十六年的相思会不会老实点,自己就干别的去了。 当然了,代入到杨过的角色其实也很冤枉,他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每次倒霉或者即将倒霉的时候,都有江闻这个搅屎棍在边上推波助澜,兴风作浪,是逃又逃不掉、躲也躲不过,每次还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几乎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梦魇,连伤春悲秋什么老爹是大恶人的心情都没有了。 大概也是江闻带给他的阴影太过强烈,加上小龙女不辞而别地离开了他,杨过才在隐居不到一年,就在极度绝望悲伤的情绪中,创造出了用一只手施展的黯然销魂掌——而另一只手,大概是用来擦眼泪的吧。 郭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虽然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是从情感上来讲,他能感觉到江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听上去完全是发自真心肺腑,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人。 于是他很机智地换了一个话题。 “小兄弟,郭某能感觉到你并无恶意,可城中那些找你的人,你就真的不愿意去见上一面吗?” 江闻叹了一口气,对郭靖说道。 “郭大侠,如果蒙古的华筝公主现在想来找你,她说可以不求名份不求地位,只求你能和她再续前缘,你会答应吗?” 郭靖坦坦荡荡地说道:“郭某对天发誓,绝不会做对不起发妻之事。” “那就对了。江某别说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就算真有这种念头,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的镜花水月,又何必去做这种卑鄙下流之事。毕竟在我的心里,那日思夜想、朝盼暮盼的位置,早就无可替代了。” “哦?莫非小兄弟你家中也已有发妻?”郭靖很耿直地说道。 “嗯,比喻很恰当,你可以这么理解。”江闻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小兄弟,能让你如此魂牵梦绕的女子,一定有倾国倾城之姿吧?” “那倒未必,外界中伤她的人很多,我也清楚她有很多缺点,但那又怎么样呢。” 江闻点点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我高兴的时候她沉默寡言,我伤心的时候她不闻不问,曾经我也想过逃避现实,忘掉烦恼重新生活。但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人生这些年的喜怒哀乐都发生在她的身上,真正离不开她的是我自己罢了。” “啊?尊夫人莫非已经故去了?” 郭靖连忙想为自己的冒昧道歉。 “我都说了,是比喻。” 江闻笑得很悲伤,“而且非要评出个死活来,那么死去的是我才对。” 【汉水襄阳城,破晓】 “前面就是蒙军大营了,他们果然驻扎在这里。郭大侠,你回去吧。” 江闻勒住战马的缰绳,站在一块岩石上淡淡说道。 郭靖皱眉说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闻盯着天际越来越西斜的硕星,满天璀璨星河都似乎倾倒向了某一极,这就显得另一方势单力孤,只有一两颗寒星还在黑暗的天穹上拼命闪耀,似乎不自量力地想要以点点星光,点燃那已无力支撑的颓夜。 “郭大侠,其实我们今天的相遇既是偶然,但又不是巧合,你明白吧?” 江闻将那把襄阳城中买来、再寻常不过的铁剑怀抱在侧,缓缓说道,“因为你的计划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看穿了蒙古人的计谋,因此才会在伏击斥候的时候遇见。” “但是,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江闻又重重地顿了一下。 “襄阳城里能够办成这件事情的高手不多,但郭大侠你还不能死在这里,因为你必须守住这座襄阳城三十年。” 郭靖皱眉说道:“小兄弟,你没必要替我去送死。郭某决心守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会做贪生怕死之辈。” “哎,我很难解释。很早以前,我觉得不管是三年还是三十年,都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时间总是会过去,结局总是会到来。” “可我后来碰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朋友,有了几个很乖巧的徒弟,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所谓的千秋万代才是不重要的,反而是组成千秋万代的无数个三年、三十年,才是最最要紧的。” 江闻指着身后隐约可看见些灯火的夜空,人影憧憧恍在眼前,那正是襄阳城的方向。 “这三十年,恰好是一代人。有郭大侠在,大人们就还能在后方安居乐业、颐养天年,直到经历了一生的悲欢离合后老死;小孩们也能在随后那段极黑的夜里,冲着自己的孩子说自己见过太阳,告诉自己的孩子们,太阳一定会升起的。” “想想看,只要看过这三十年的襄阳城的人,仍会相信这个城头上飘着的‘郭’字旗帜,终会在某一天再悄然悬挂上去,带着他们去在黑夜里奋战,不管换了多少代人,他们总能记得些什么。” 江闻说的很是动情,话里话外让郭靖只觉得热血澎湃,却不知千言万语要从何说起。 “小兄弟一番话语如醍醐灌顶,郭某受教了!” 江闻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之处,笃定地说道。 “反了,是郭大侠你教我的才对——虽然不是这次。” “郭大侠,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挽救南宋蝇营狗苟的朝廷,也不是为了庇护骄奢淫逸的豪绅而战斗,他们虽然也都在你的羽翼之下,但性质完全不同。不用说,我都懂——否则的话,这几年的杨过也不会在您的教导和指示下,以神雕侠的名号对付贪官污吏了。” 郭靖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的口才确实不好,但他的行为光明磊落,他在江闻的话语里察觉到了一种昂扬向上、打压不住的力量,让他有一种立即点燃生命照亮未来的冲动。 他现在知道这大宋,哦不,是汉人,只要还有江闻这样的人在,就绝不会亡。 不会。 “郭大侠,襄阳城这三十年,就拜托你了。至于三十年以后的事情,又或者更远更远以后的事情,就不用劳烦大侠你了。” 江闻明明说着赴死前托付重任的话,郭靖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吊唁的味道,仿佛此时有去无回的是自己,而江闻才是一个叨叨着“伏维尚飨”的看客。 “元廷造谣说,真武大帝降笔云‘有大黑神领兵西北方来,吾亦当避’,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放心吧,要不了几代人的时候,真武大帝的旗子就会追亡逐北,把黄金家族的骄傲与荣耀,彻底断送在漠北瀚海之中……” 郭靖猛一抱拳,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氛油然而生,他此时相信江闻猜透他的计划了。 翦除斥候只是第一步,郭靖的御敌之计是先通过迅速而高效的袭杀探马,制造出宋军已派人出战的疑阵,减缓对方前军的行动速度。此时随着放出探马的损失,元军奇袭部队一定会开始起疑心,并且减慢速度,这就给了他们靠近大军的机会。 随后在元军反应过来的间隙,郭靖就将装作探马潜入军营,拼死击溃他们的人马,创造出绝佳的机会。 郭靖老实人,做事厚道,但不代表他蠢。 如今的皇帝下旨要吕文德出征,他却有意以攻为守,伺机出逃,朝中早就有人看他不顺眼——以文抑武是为国策,如果吕文德在溃兵面前还故意逡巡不前,拿不出像样的成绩来,那等着他的就只有人头落地了。 “郭大侠,你信不信我?” 江闻很是郑重地看着郭靖,忽然将怀里抱着的长剑拔出来对天,随后双指缓缓发力,将这把商贩处购来的长剑,折断成一节一节的碎刃,随即双手一扬如天女散花一般激射,深深镶嵌在泥壤、枯树、山石之中 然后他迎着郭靖匪夷所思的视线,在马上摆出了一个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别扭姿势,随着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一股强劲的掌风扑面而来,但郭靖却是眼睛都不眨地脱口而出! “亢龙有悔?你从哪里学来的降龙十八掌?”郭靖的表现有些疑惑,却并不吃惊。 江闻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指了指天上,随后抱拳拱手郑重地说道。 “其实很多年前,我在雁门关外答应过一个故人,是他教给我的降龙十八掌。当时他已经身中数箭,却叮嘱我千万不要为了他动手,这样只会徒增双方的仇恨,我其实很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还记得他叮嘱我,如果真想动手,那就等到直到有朝一日,我是发自真心肺腑地需要动手,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那时候的降龙十八掌,才能一往无前……” 郭靖略一思忖,立即答道。 “因怒兴兵不可,以义举事救乱。” 但江闻已经不愿意再听他说什么了。 “又能跟郭大侠你畅谈许久,江某实在是痛快。放心,你的那份算我头上,这件事我有经验了。” 郭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说又,但江闻转身就走了,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很快就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旷野上、汉水边的郭靖好像回到了二十岁那年,又像是回到了撞上妖人的那天。寒风吹散了上头的热血,他只能强逼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地思考。 而在许久后,郭靖终于摘下了元军斥候的头盔,狠狠摔在了地上,随后拼尽全力地策马朝着襄阳城的方向飞奔而去,似乎不想身边经过的寒风,带来任何一丝不详的消息。 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要赶回去守完这三十年的守城之约,否则他怕每天睡觉一闭眼,江闻的鬼魂就像训斥杨过那样,痛心疾首地在梦里数落自己。 河对岸元军的大营如沸水蒸腾一般,在很短的时间就炸开了锅,吵闹喧嚣得通宵达旦。后面郭靖听人说,那天的元军大营里又有妖人升天而去,场面极度壮观。 也是时隔了很久,吕文德才从元军溃兵的口中得知,昨晚有个疯子突然出现在了大营之中,朝着三千人的精锐大营中发起冲锋。 “骑兵被他冲垮,甲兵像纸一样被撕碎,弓兵射不中他,就连营里的火器,都被他用手轻而易举拨开,那一定是鬼啊!” 俘虏的精神有些异常,似乎在巨大的冲击和压力下失控,还是咆哮着说出许多匪夷所思的细节。 “他或许杀掉了上千人,终于站在原地累死了,可他明明站着一动不动,有几个兄弟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却又让他一掌劈死!” 而在侥幸逃回元廷的将领口中,他们将这个事情解释成了一场营啸导致的炸营,却解释不了他们身上铁甲深深的掌印,更有随军文书记载下来的刺客莫名原话。 “先前战败者不过前锋,襄阳内如江闻之侠客不知凡几,尔等欲入襄阳,先过江某这关————” “飞龙在天————” 大家新年好呀(=ω) 第二百四十章 雨打梨花深闭门 傅凝蝶抱紧被衾睡在小屋中,听着头顶瓦片传来令人心烦意乱的万点雨声,蓦地回想起,小时候爹爹带自己看雪的场景。 当时小小的她从轿子里钻出来,恍地先觉得眼前一片亮光,就连深黛屋瓦、漆绿街砖上,都不由分说地染上一层亮色。 随后,似乎有一股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凝固升腾,就像梨园开场时拉开的剧幕,锣鼓齐响喧闹徒生,只见一片明灿灿、白皑皑的积雪,就这样盈满了她的眼帘! 轿外的空气明明冷到彻骨,寒入心肺,但身上的暖意却暂时能护住周全,小小的凝蝶只觉得一股豪气涌然而生,也不顾缎袖到底能不能耐住冰寒,短短双腿撒欢似的,眼看就要扑到雪地里去。 然而看似平整的雪地下面,却是绵软而剧陷的土地,她在一脚踏陷之后,身体陡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这样倒进了雪堆里去,身影消失不见——但此时的雪地里,却猛然响起了她银铃叮当的欢笑。 这笑声欢畅淋漓,惊起了满地觅食的麻雀,惊起了墙垣上栖落的寒鸦。 鸟雀们一片一片地在天上盘旋着,化成一道道玄妙的图案,仿佛是父亲案头厚厚《易经》中晦涩卦象。小小凝蝶在雪地里勉强翻了个身,抬眼看向了铅灰色的天空,才顺着麻雀们逃离的路线,看见道路旁的树枝上早就没有了叶子,那一簇簇、一叠叠的枯叶,竟然都是栖住在枝头的乌鸦,正因惊扰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啼叫! 不管时隔了多久,早慧的傅凝蝶心里,总能回想起当初那副生动的画面,并且任由肆意的笑声充斥耳边,那明明凄清至极的云物、苦寒绝人的雪景,却总能让她感受到一股发自骨子里的气力,一直伴随着新生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地面对着这个冰冷世界。 过往的日子璀璨如同烟火,在下一刻便自顾自地堕入黑暗,彻底消失不见,就算伸手想去紧紧抓牢,也只能摸到一地带着些许微余温的锦灰。 但傅凝蝶抱着被子胡思乱想着,却猛然感受到了一股类似的记忆在涌动,不由分说地,就将另一幅图景在她面前展开。 那幅图很长很长,很宽很宽,上面是碧水丹峰之间的大王峰、是坊巷重叠的福州城、是渔火幽微的泉州港,也是如今这座战火连天的广州府。 一幕幕图景在她眼前浮现,她敏锐地发现这些风光迥异的画面里,总有几个跳蚤般的小黑点在跃动,从这里跳到那里、从图内跳到面前…… 终于,凝蝶终于看清楚了,前头这个梳着双丫髻的就是自己,正抓扯着前人的衣袖,指着摊贩上的冰糖葫芦,大声吹嘘着自己以前吃过更好吃的,嘴边口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被抓着衣袖的是洪文定,他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腰间却插着一把劈柴刀。他正处变不惊地闯街过市,冷漠的脸上也莫名能看出笑意,仿佛身上这种比早上喝的清汤还寡淡的喜乐,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逾矩的奢侈享受了。 而小石头正站在他们之间,静听着傅凝蝶的吹嘘口水直流,随后径直就走到了摊主面前,拿起冰糖葫芦便啃,也不管他们身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钱物,三两下就咬得满嘴糖渣,然后乐滋滋地要递给自己两人。 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打扮有些落拓的道士,脸上正露出夸张的慌忙神情,然后朝着摊主讪笑着,似乎正打算着如何赖掉这笔账。 在他脸上,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松松垮垮的表情,有时候他市侩得近乎狡诈,有时他又洒脱得近乎虚伪,但凝蝶在他的脸上,永远能看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仿佛自己几个人在他眼中,就是这个乏味、荒诞的人世里,唯一值得费神关注的正事。 床上凝蝶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睡意如潮水向她用来,无数迁流此起彼伏,但她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拼命思考着,仿佛溺水者要抓紧船板。 眼前画面还没来得及看便开始模糊,可凝蝶的意识却越发敏锐——她忽然明白两者之间的关联! 在家人身边,小小凝蝶能肆无忌惮地笑着、闹着,将霜雪寒鸦置之度外,因为她知道身后不远,就会有怀抱暖炉的母亲和紧张万分的爹爹,勇毅地将她拉出雪地、抱在怀中,挡在她和不怀好意的乌鸦之间。 而在遇见师父之后,她虽然行走在波诡云谲的江湖之中,却没有一丝的害怕犹豫。反正只要这个懒洋洋的师父在,她就不怕闹出事情来,甚至这个师父他自己就会自顾自地闹出各种乱子,然后带他们游戏于世间红尘。 世上可能很险恶,但有师父在就不怕。 不管来到面前是什么恶徒凶客、妖怪鬼类,她都能看着笑着、玩着闹着,她只需要乖乖站在那里,就能看见师父精心为他们放出的,那一道前所未有的美丽烟花! 沉梦终于笼罩住了凝蝶,就像蛛网缠住花间蝴蝶,而她的眼前却猛然看见了师父,正笑意盈盈地打量着自己,边上还有几道模模糊糊的影子,逐渐变成了小石头和洪文定的模样。 烟陇幽微、烟树苍茫,他们似乎正在一处旷野石亭避雨,而凝蝶似乎也只是刚巧睡了过去,然后就在这场连绵不绝的陌上烟雨中,做了一场很长很长、很乱很乱的梦。 江闻摸着她的脑袋,呵呵笑道。 “还是这么能睡?又睡懵了吧?” 傅凝蝶睡眼惺忪地直起身来,只觉得雨外江山看不真切,唯独师父这张脸清晰无比,连下巴上的几根胡茬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师父……” 江闻又摸了摸她的头。 “还不清楚。现下这条路可不好走,我怕你们走丢了,就先在亭子里陪你们。” 傅凝蝶犹豫不定地看着,很想帮江闻弄清楚这是哪里,可等她来来回回地抬头四眺,只觉得小脑袋瓜里更加混沌了。 “别看了。好徒儿啊,为师问你们一个问题。” 江闻微微笑着,今天似乎温柔地过了头,声音如空山细雨般飘飘洒洒,让人痴醉,“你们后不后悔遇见我?” 洪文定率先坚定地回答道:“没有师父,我还是逃亡天涯的钦犯。” 傅凝蝶也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想也不想地紧忙回答道。 “对呀,你在说什么呀师父?没遇到你的话,我可能都被砍头了,哪有机会后悔。虽然跟着你经常挨饿受冻、淋雨吹风的,日子过得跟当叫花子土匪一样……” 傅凝蝶嘴快,差点就把心里话说吐噜了,连忙狡黠地斜睨了一眼另外两人,顺势补充道,“但只要咱们能每天在一块,我都乐意!” 江闻仿佛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愚蠢的徒弟哟,都说了我们是武夷派,不是污衣派,难道你们跟我这么久,就没有享过福吗?” 小石头点了点头,补充道。 “嗯,跟着师父能泡热水澡、能吃大馍馍,还能天天跟人打架。家里只会教我读书算账,没意思。” 江闻皱着眉看着拆台的小石头,一时也闹不清他这脑子是灵光还是愚钝,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可为师我回想起来,竟然从没跟你们说过我自己的事,收徒弟也只是自顾自地打算。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很虚伪,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于功利,还是真发了善心。” 江闻还是微微笑着,傅凝蝶只觉得今天的师父很古怪,整个人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陌生,就像她小时候追着戏台上的花旦抱她,可当她看见花旦卸了戏彩、变成个鹅蛋脸的男子,却又僵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举措了。 “那我也不后悔!” 凝蝶赌气似的拌了个鬼脸,扭回过头去不看江闻,想用这种方式惹怒并唤回熟悉的师父。 江闻听言之后,果然毫不客气地将她抓进怀里,拿双手揉捏凝蝶肥嘟嘟的脸颊。 “我管你后不后悔,我后悔还不行吗?你们一个个都那么能吃,每次下馆子的店家都以为来了旅行团,我武夷派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小丫头该当何罪?” 说着说着,江闻又把傅凝蝶从怀里放出来,自暴自弃似的继续说道。 “那我也管不了,很多事情真的说不准。有些事对于你们来说这些可能还太早,但是如果不早点跟你们说,等以后发觉可能就晚了。” “咱们闲着没事,今天就跟你们说说,为师之前行走江湖的事情吧……” 随后,江闻就絮絮叨叨地对着徒弟们,讲起了自己浪迹江湖的一些琐事,小到某日路边吃到的一碗素面、某天兜里找到的一枚铜板,都表现得新奇激动不已;然而到了他们感兴趣的部分,大到经历一场生死恩仇、挫败一桩武林阴谋,却都平静得像是电视机前的看客。 他说这些年来,自己曾把脚步印在无数道路街口,也曾在江湖上与无数人把酒言欢,可待到天亮以后风尘一洗,却忽然只觉得索然无味,便想也不想地、撤身将自己从浮世中抽离,乃至连个名字都不愿意留下。 这些鸡鸣枕上、夜气方回的感触,多年来似乎一直纠缠着他不放,可细细想来,大概只因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真相,本就是愚昧世人自欺欺人也摆脱不了的束缚。 浑浑噩噩、游游荡荡,直至江闻在一本佛经上,骤然读到释迦摩尼“浮屠不三宿桑下”的故典,浑身颤抖。 典故说的是,释迦摩尼让僧人不得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个夜晚,否则会日久生情,成其牵挂,他才明白自己所思所想、所触所感,竟然都出自内心的抵触,他一直都想着家乡的一草一木,大抵已经不啻于对解脱西方世界的向往,而如今的经历也真实不虚,彼此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骤然生出和大觉大悟的佛陀如出一辙的念头。 那一刻的他不敢想象,当初能微笑着向五比丘诉说这些戒律的佛陀,内心究竟经历过、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寂寞。 孟子言:年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因此七情伤人,尤胜六淫之害。人有七情六欲,故人之痛在于情,情到深处自然孤独。 当江闻看了一遍杨过自创的黯然销魂掌,转头就能把掌法运用得比创始人更加精湛,甚至还能嗤笑一声,就这? 这样的寂寞,恍然是大悲与大慈的侧写,这也让江闻猛然察觉到,释尊究竟是有多深爱着觉迷众生。 但当牵挂真的出现在江闻面前时,他却又犹豫了起来…… ………… 在三个弟子的意犹未尽中,江闻忽然站起身,一抖青袍拍落雨雾,怀中一柄长剑也泠然有声,似乎应和着天外的隆隆鼓音。 “……好了,故事讲完,我先走了。” 傅凝蝶迷惘地看着江闻的举动,四望着这片看不见尽头的阡陌,四方上下谓宇,往古来今为宙,他们身处在这里,渺小得像是宇宙中随时会失散的几颗尘埃。 她连忙抓住他衣角问道:“师父你要去哪?不能带我们一起去吗?” 江闻摇了摇头。 “不行,对方真的很厉害,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打赢他。” 傅凝蝶更慌张地说道:“那就不要打了呀,我们可以回武夷山大王峰上。那里是深山老林,谁也不会来打扰的。” 江闻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为师若是不出手,天下间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对付得了魔头。” 傅凝蝶不管不顾地开始撒泼:“天下大乱又怎么样?天底下那么多人,难道事事都要算到咱们的头上吗?” 江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所以我才问你们,到底后不后悔碰见我呀。这些棘手事情一旦沾上就脱不了干系,而这些干系,偏偏又在冥冥中有所注定。我此番拼尽全力,也不知道能不能为你们挣出一条活路……” 江闻看向三个弟子,缓缓说道。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你们既然都说不后悔遇见为师,那我心里更难说放下。” “以后的武夷派,我会将道统一分为二——其中明者为【武】,将逐鹿不休于武林;暗者为【夷】,须挥犀照夜于玄夷。至于两条路孰险孰夷、孰优孰劣,就看你们三人的选择和造化了……” 天空中隆隆的鼙鼓之声愈加凛冽,几乎要化作划破天空的紫电狂雷,风雨欲来之势煎迫万分,似乎正要扑天盖地袭来。 江闻最后又定定地看着凝蝶三人,长啸一声便扶摇直上,身躯已经缓缓化作了清烟飘散,宛如旷野草地叶片上最后一颗的晞露,影影重重宛如梦幻,凝蝶还想抓住什么,伸手却只摸到自己满面泪痕,还有那冰冷被衾传来的坚实触感。 唯独潮湿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梦气未来得及消散,才让她听见了师父最后传来的声音。 “不许哭……” “若为师能够回来,在饮酣饭饱之后,自会把故事细细地道与你们听……” 第二百四十一章 闻说鸡鸣见日升 【华首重岩,灭尽大定】 在深湛如墨的无边空间里,有两人双目紧闭着相对而立,周身毫光四溢的波动如梦幻泡影渐渐消失,自下而上显露出其中包裹掩藏的身形。 从暴露在外的地方能看见,他们的身形有部分正快速变暗变灰,每一秒都有密密麻麻的苍苔迅速蹿升覆盖,就好像身体正逐步转化为石灰岩,透过肌肤表面,甚至能看见鲜明石纹爬上了靴口衣襟,让两人朝着整体化石而去。 可下一秒,毫无征兆地,摩醯首罗天王竟然在无边无际的大定之中,几乎立即睁开了眼睛,并且也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眼中就如英仙座流星雨般,滑过无数七情六欲的痕迹。 瞳孔映照着夜空,也化身成为了夜空,刹那间被七情六欲那而炽盛、时而黯然的流动所点亮。顿时,整片夜空开始沸腾不休,就像永恒不息的烈火在他瞳孔之中燃烧。 内景境中的诸般经历,见闻激起的七情六欲,此刻正如狂风暴雨一般冲击着灵台,撼动着浮螵之躯,如果他没能从中走出,便必然沉沦颠倒其中,永无休止之日。 【灭尽定者,乃令不恒行心所灭,及染第七恒行心聚皆悉灭尽,方为此定相。】 所谓“不恒行”是指六识,必须让六识和与它相应的心所都灭尽;而“恒行心”的心识是第七识和第八识,其中第七识因为有俱生我执是染污性,应当寂灭。 故而想要进入灭尽定中,就必须同时降服六、七、八识,因此佛经中言,只有诸佛菩萨、罗汉圣人才能进入,否则自身的七情六欲与就如同滴入沸油锅中的一滴水,每时每刻都会产生剧烈的爆燃,永恒陷入着不死不休的煎熬。 突然间,睁眼之人身侧光焰大盛,伴随着灭尽定深处传来的滚鼓之声,只见摩醯首罗天王手结密印,眼中如流星般的七情六欲消弭于无形,一同沉入归墟海眼之中。 也是在那一瞬间,石化的异状转眼间消退,摩醯首罗天王率先抬头,望向双目仍旧紧闭的江闻,微微笑道。 “江闻,你能藉由我护教护法之心,在内景境中阐出一丝劫意,竟将我困住直至此刻才脱离,手段颇为了得——只可惜现在的你,已经没有办法动弹了吧……” 此时两人相对而立,身处灭尽定中的江闻其实也已经醒了,但他在光膜破裂之后便浑身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骨骼,都像被青石巨磨碾碎了。 待到摩醯首罗天王的声音响起时,江闻的感觉已经越发严重,不再像是深海巨压带来的外力摧残,将身体殛碎成无穷齑粉,反而像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被塞进了石头缝里,从内向外扩散出剧烈疼痛,窒息感澎湃到连呼吸都成为了一种奢望。 “不要徒劳费力了。灭尽大定,虽说诸佛菩萨、罗汉圣人能够进入,但其实还是有所分别。其中十方诸佛神通广大,自然无所不辟,无所不至,可惜这世间早已无踪……” “而菩提萨埵,乃为了佛道而广修般若,不求自利的止息。修灭尽定直指尽灭,菩萨一旦进入灭尽定,出定后就没有烦恼,没有过去的‘业因’,更没有烦恼能为‘缘’引发,就再也不来三界受生,渡化众生乃至成佛——因此为了利益众生,菩萨也是能入,却不愿入灭尽定的。” 摩醯首罗天王对着江闻侃侃而谈,话语的轻蔑中夹带着赞赏,显然之前江闻的绝境反击,已经得到了他的某种认可。 “另外的两种人里,灭尽定是圣者主动修持,但阿罗汉却能在灭尽定灰身泯智,区别只在于后者离定也无烦恼,前者一旦离定烦恼就会再次升起。” “我之所以找以妙宝法王这位罗汉转世之躯,进入这无边灭尽大定,譬如钥匙开锁,情理皆合;但你别忘了,你只是一介凡人,我却早已在三百年前,就修证三果圣人……” 摩醯首罗天王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两人同样身处灭尽定之中,他仍旧有觉醒乃至行动的修为,而江闻面临着更大的险境,就像现在的江闻,一旦失去初入时的保护,不消片刻就会化为石头了。 说到底这是还有备算无心,江闻哪怕智计尽出,还是不免落入下风了。 摩醯首罗天王对于江闻的临机之智十分欣赏,但也知道他该无能为力了。 “所谓灭尽定,从来不是凡夫所修,也不是初果、二果圣人能修的。你不行,外边的两个和尚不行,可以说如今这座鸡足山上,就只有本尊能进入。大势如此,江闻你又何苦来哉……” 江闻心中暗暗明白,安仁上人能以舍身大愿将自己送华首重岩,已经是用尽了十分乃至十二分的运气。 按对方所说,鸡足山巅的华首重岩,本就是迦叶尊者在这里入无边灭尽大定演化而成,凡人强行进入的后果,最终只能是身躯同化为石头这一条路,或许当初的木家家主木增,也是发现了这个真相,才会对着华首岩叹息而去。 “那如果……我非要动呢……” 在摩醯首罗天王不解的目光中,江闻嘴唇翕张,说出了一句他根本无法理解的话。 只见江闻那具爬满苍苔石纹的身体,猛然爆发出了一股震颤的力量。 他先是试图伸出右手,屈伸某根手指,可在灭尽大定的阻挠下,力道刚刚传递至肩胛骨处,就彻底化为乌有,随后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是徒劳。 接着江闻试着扭过头,轻轻转动颈椎,但只是骨骼随震动之间交错的轻轻移动,他就感觉脖子好像古墓里尘封了千年的丝绸,手指轻轻一碰就将维系不住形状,彻底分崩为粉末。 剧烈的疼痛与无力感,让江闻满头大汗,而摩醯首罗天王似乎也看腻了这一场困兽之斗,只见他僧鞋踏出轻轻一步,灭尽定中便有隐约雷霆升起呼应,转身就要向大定的深处走去。 而此时的江闻,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做出了最后努力。 只见他缓缓抬起眼皮、睁大双眼,以一道凌厉视线投向摩醯首罗天王,嘴唇尽力翕动之间,整个身体都靠着终极的意志,开始缓缓移动,身上的遍布苍苔开始燃烧、坚硬石纹挣出裂口,一股七彩毫光从中破茧而出! “不许走……” 江闻眼中正如流星般划过七情六欲,但这些光彩并没有泯灭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在身体周围开始了猛烈的燃烧,于是乎那场英仙座流星雨,此刻终于化为彗星摩擦着大气层,并释放出极高的热量与光芒,不由分说地刺破一切障碍阻挠! “眼神对上就要决斗……” “这是宝可梦训练家的规矩!” 砉然而破的禅关,是江闻强行燃烧着身为人类的情绪,释放出来的七彩毫光。在如此环境里燃烧,纵然可以暂时抵挡住灭尽大定的捆锁,可一旦身为人类的情绪彻底耗尽,等待江闻的就是彻彻底底化为岩石,再无法等到醒来那天。 摩醯首罗天王侧目而视,他没想到江闻会突然奇想,使出如此凶险的办法来,又或者江闻身体里作为人的情绪,竟已强烈到了此等地步,甚至能够自行地燃烧起来? 还未想明白江闻发生了什么事,漆黑如水的湛卢剑已悄然举起,正对着严阵以待的摩醯首罗天王,一股凛冽剑意破体而出,带着比以往更加鲜明的杀意,朝着对方涌来。 “叮!” 剑刃出鞘的角度很小,速度很快,以至于剑身四周的空气被弹开时,生出了激发石子般的脆响,瞬间刺向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要害处。 这一剑又快又狠,但在摩醯首罗天王的眼中,却又像是清风拂面。 他将双掌合于胸前,看不出任何招式的痕迹,但沛然莫御的绝大力道,就已经后发先至地笼罩住了湛卢剑的剑尖,随着双掌向中间拢去,剑刃便彻底被锁在了一点之上,无论如何用力都难得寸进。 “看来,你非要阻挠我了……” 摩醯首罗天王抬起头,寒鸦般的双眼并无感情波动,甚至是有一丝的遗憾。 江闻撤力转身,三十六路剑法又朝着摩醯首罗天王的周身要害刺去,此时他已经抛弃了剑招中的所有繁文缛节、眼花缭乱,每一步都是为了击中对手。 但哪怕情况如江闻所料,事情的发展还是超乎了江闻的预想。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不闪不避地应着剑锋而来,任由斩蛟破浪的神剑刺中,皮肤却只是凹下了一个轻巧的陷坑,连一道血痕都没有留下,肌肤竟然如金刚不坏一般,能将刀剑轻易挡住。 江闻连忙抽剑回身,因为摩醯首罗天王已经大踏步地朝他冲来,随着至刚至强的一拳从正面袭去,他才又想起了逍遥王号称至刚至快的武学奇迹。 这一拳朴实无华,却正中了湛卢剑的剑身当中,随后这柄声名赫赫的古剑,猛然弯折出了一个扭曲的角度,伴随着吱吱呀呀刺耳的声音。 就在古剑几乎濒临极限、即将断裂的时候,湛卢剑才终于月亏转盈、死地后生,将摩醯首罗天王拳上的力道逐一化解、反弹、消融殆尽,暂且回到了笔直的模样。 但强接这一拳的结果,就是江闻虎口崩裂,还被内力澎湃所震慑,只得捂住前胸,口吐鲜血。 “……好一个至刚至快,不管交手几次,都让人心惊胆寒。” 摩醯首罗天王冷冷说道。 “这一拳就是天下大势,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大势,你不可能阻挠的。” 两人各出一招,却都没有再追击进招,因为对于摩醯首罗天王来说,江闻这样燃烧自己的情况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能等到对方油尽灯枯的一刻。 我强敌弱,我暗敌明,我逸敌劳,我攻敌守,这样的大势包围之下,江闻根本没有翻盘的可能。 但奇怪的是,江闻也没有动,他反而是用一种极为审慎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摩醯首罗天王。 随后江闻不死心地弃剑用拳,一套既空且柔的七十二路拳法便透打而出,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号称“天下至柔”的空明拳,而摩醯首罗天王扔浑然无惧,以刚掌相敌。 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江闻所用的武功更为奇异,只见这套拳法的拳力若有若无,似乎处处皆虚、但又好似处处皆实,真正做到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摩醯首罗天王只觉得处处都是疑兵疑阵,自己的力道一旦用实了固然不对,但使虚了更凶险万分,顿时算不清该往哪一路追去。 就这样一快一慢、一刚一柔间,两人僵持片刻,摩醯首罗天王才仿佛摸清了对方的路数,又是朴实无华的一拳轰出。 在沛然莫御的大力之下,空明拳拳法哪怕号称天下至柔,也是控制不如地往后退去,一时间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统统使上,才勉强抵挡住了这股劲力。 转危为安的江闻眉头一皱,并没有因为此番失利而懊恼,反而再次猱身而上,将双拳猛地藏于衣袖之间,缥缈自如地往对方身上拂过。 摩醯首罗天王想以左臂前挡,右手重推,但他猛然发现自己挡出的左臂,竟然被另一股反向的力道砸中,不但未能破开对方门户,反而被撼动了自己的重心,连带着右手也失了准头。 摩醯首罗天王寒鸦般的双眼闪烁,猛然看出了一丝端倪,他只觉得刚才对方的那一拳虽然遮遮掩掩,但力道并无古怪,只是迟滞片刻砸来的力道有些不对劲,似乎更像是鞭击。 江闻再一次出手,依旧是衣袖缥缈的潇洒模样,摩醯首罗天王却猛然换了一种应对。 就在江闻拳劲即将击中摩醯首罗天王的时候,他的身影忽然消散,明明摩醯首罗天王被拳劲吹起的衣袍还清晰可见,江闻却猛然发现,自己只是击中了一道残影。 而真正的摩醯首罗天王身形,此时正在一步之外的地方迅速浮现,双目寒光四射地朝自己袭来! 快! 极快! 快到极致! 先前他对于摩醯首罗天王的“至刚至快”认知,还局限于武功招数的范畴,认为不过是势刚招快,心悸于他沛莫能挡的拳锋,可现在想来先前那些统统不过是“刚”的体现,真正的“快”直到此时,才能显露出冰山一角! 千钧一发的关头,江闻已来不及变幻身形,索性挥舞衣袖从摩醯首罗天王的手臂上擦过。 这样的攻势自然不痛不痒,但江闻一击不中破绽百出的姿态,却猛然借着一股力道调整,勉强闪过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凶险一击。 袖里乾坤,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出招时将衣袖拂起,拳劲隐在袖底发出,外人看来这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观得多,出手多有高僧风范。 但到了江闻这个境界才会知道,这衣袖似是拳劲的掩饰,使敌人无法看到拳势来路,攻他个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却也蓄有极凌厉的招数和劲力,要是敌人全神贯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转宾为主,径以袖力伤人。 因此方才摩醯首罗天王遭到的暗力侵蚀,便是在拳招与袖招之间互为表里、宾主转移的攻击。 “我明白了。” 江闻撤身到一丈之外,忽然面露喜色地看向了摩醯首罗天王,拊掌叹息道。 “我在和你交手的时候,一直感觉到不对劲。你出手固然至刚至强、快逾奔马,但我武者的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还是有问题——如果我的直觉不会欺骗我,那就一定是有人欺骗了我的直觉!” 江闻紧盯着摩醯首罗天王,喘息之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似乎佩服于眼前这个镇压武林百年的魔头,竟能创造出一条如此匪夷所思、奇诡万分的武学道路。 “我先前所用的空明拳,乃是天下至柔的武学,尽得道家精髓,合乎天地自然,在‘虚实‘的义理之上,堪称走到了巅峰,因此几番下来,你选择了以力破之。” “我随后所用的袖里乾坤,乃是真假参差的武学,最擅以假乱真,突施暗劲伤人,在‘虚实’的招式之上,也合称独步天下,因此交手不利,你选择以快破之。” 江闻对着他侃侃而谈,听上去很有道理,却故意省略掉了信息当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三百年前击败了逍遥王的张三丰,传说所用的本该是一门至柔至慢的武学。 这个消息,使得江闻一度陷入了思维上的盲区,差点就转头去参悟“万吨水压机”大法,幸好他在灭尽大定这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世界里历炼,得到了些许启发。 如果说寻常武功拘泥于招式路数,还属于佛家“欲界”的范畴,那么这两位武学巨擘的层次,就已当臻至“有色界”的程度,足以藐看世人。 然而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逍遥王的至刚至快,与张三丰的至柔至慢,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表象”?一种外人看来的“形体”? 在这个思路上,江闻隐约明白了摩醯首罗天王与张三丰的惊世之战,本质上应该是一种超越武学层次的交锋。 就如同生活在二维中的蚂蚁,看不清三维上的物体,这种层次上的碾压,也阻挡住了世人看穿真相的可能,盲人摸象不外如是。 “逍遥王,我先以虚实之道,再以虚实之术,两相揉杂试探与你,察觉你能轻易地洞烛先机,连番设伏,这绝不会是偶然……” “世人皆知你武功独步武林,却不清楚你的慑心术也是卓绝天下,你分明是在武学之中加入了慑心术,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催眠、洗脑、篡改别人的认知!” “你所说的三禅修为,是不是能让你开发脑域,使得反应速度快到极致,别人的动作再快也难逃法眼?因此不管是对方先出招、还是自己正受招,你都有办法将对手施以幻术!如此一来强者变弱、弱者更弱,自然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在内景境中,江闻就曾藉着《九阴真经》中移魂大法的自我催眠,撬开了妙宝法王深藏着的凄惨无比的世界,而刚才的江闻也偷偷运用了移魂大法,猛然发觉眨眼前后,眼前这个逍遥王无论是身处位置、出招力道甚至是反应时间,都与自己五感的认知存在着差异!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更何况在对方慑心术的偷偷操纵下,江闻连观察到对方闪避、出招的时间,都出现了几毫秒的延迟,别的暂且不说,延迟这么高还怎么打?! 如这样的手段蒙蔽住了五感,自然就变成了巨大的破绽和要害,也只有江闻异乎常人的直觉在此刻,还能发出些许有效预警…… 而江闻所说的的慑心术,并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超自然力量,从本质上看,其实包含了一系列现代早已被发现的催眠、暗示、控制技巧,针对的都是人脑本身的缺陷。 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也可能会遇到一些摄心术的情况,往往采取多种手段交替使用,如商品促销活动、电视广告、商务谈判等等,使得人们一旦踏入其中便难以脱离控制。 因此只有提高自我认知能力和社会科学认知能力,用更广的视角审视问题,才可能识破摄心术伎俩,而唯独逍遥王将它以天纵之资,完美融入了武学之中,让人难以在生死攸关的短时间内,察觉出其中异样。 看着摩醯首罗天王眼中,微微流露出了欣赏的神情,江闻心中也是暗暗惊讶,没想到世间还有人,能创造出如此克制人类的武功。 没错,这样的武学专注于克制人类,它利用人脑的感知缺陷、视觉盲点等等破绽,可以说只要是人类身陷其中,纵有十分力也只剩下七分了,真不知道当初的张三丰是如何破解这样的邪功—— 江闻暗暗想到,还是说那时的张三丰,本身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 “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道破真相的人。” 摩醯首罗天王如寒鸦般的眼睛微微闪动,赞赏中又不免带着遗憾的口气,“可惜我的武道佛学修为,全都在你之上,纵使你有破解慑心术的法门,今日也绝无胜算。” 江闻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极。我现在内伤尚未痊愈,只是靠着寒山内功强撑,真动起手来自然无法比你更刚更快。” 然而江闻又露出了一丝神秘的表情。 “但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你焉知我没有对付你的手段呢?” 说罢江闻运起十二分的力道,纵身向前一跃,摩醯首罗天王猛觉得劲风罩上身来,心知不妙,双掌便要向前推出。 但此时的江闻双眼有鲜血溢出,外则降龙十八掌赫然使出,内则已经是将摄魂大法运转到了极致,思维速度堪堪与摩醯首罗天王的境界相当! 在这等状态下,他的大脑能够印刻下五分钟之内所见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的全部细节信息,哪怕是密密麻麻数以千言的蝇头小楷,江闻也能在一眼晃过过后尽数知悉。 因此摩醯首罗天王的一举一动,此刻再无任何秘密,连带他慑心术的暗示、欺瞒举动,都被原原本本地记录在了江闻地脑海里,再也无法通过潜意识干扰到他的认知。 摩醯首罗天王不愧是武学天才,在一推未曾建功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凶险重重,第二推已迅速异常的赶到,这一招前劲未衰,后劲继至,如若拍中便只有死路一条。 江闻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终于在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出了一招「见龙在田」,挡在身前。 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两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随后又于间不容发之际,以一掌「或跃在渊」毫不留力地使出,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将左掌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摩醯首罗天王小腹。 摩醯首罗天王冷笑一声准备硬接这一记突袭,却忽然听见江闻口吐的狂言,额头猛地冒出冷汗。 “哼!记得有个老道士跟我说过,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对付螳螂拳要用铁线拳,而对付和尚就要用虎爪绝户手!” 只见江闻直击摩醯首罗天王小腹的右掌,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来到了一个更不可明述的位置,化掌为爪猛然发力。摩醯首罗天王面如死灰,随后鸡飞蛋打之声,瞬间在灭尽大定的无边虚空中响彻……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万象森罗从佛灭 【华首重岩,灭尽大定】 根脉受损的摩醯首罗天王面如土色,纵使身形能勉强维持不坠,但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如潮水般向他涌来—— 其中最难让他接受的,却不是身体上的疼痛。 早在他修行断法时,就曾经将饮冰卧雪、曝日忍暑的苦行当作寻常事,更曾经动用过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绝苦之举,意图以自残来唤起佛法,断除我执。 在元大都金城玉塔中,他曾在佛前燃指为灯,任由烈火焚烧自己的手指一昼夜,直至火势蔓延到手臂,枯柴般的手臂仍旧高举,礼佛如故;又如在佛前焚身供佛,将浸透蜡油的布匹包裹自己直至头顶,只露出脸的部分后点着,就算火焰烧到眼睛,诵经之音也只会更坚定。如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然而江闻所使用的杀招,却让他感觉到了莫大的羞辱,对方显然看穿了他铜皮铁骨之下的弱点,却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伤人—— 这对一个数百年前曾经肆虐天下的魔头而言,是一种难以容忍的挑衅。 江闻眼见一击即中,随之远遁而去,丝毫没有留恋贪功的想法。 武当派的“虎爪绝户手”,乃是“武当七侠”俞莲舟所创。这门功夫从武当派的虎爪擒拿手中脱胎变化而来,威力绝大,并且因为它抓人的部位独特,招招拿人腰眼,动辄损阴绝嗣,因此当初俞莲舟在创下这门功夫之后,张三丰就曾批评于他。 而对于这个事项,武夷山会仙观中的元化老道,曾经绘声绘色地跟江闻谈起过三丰真人的原话。由于这是一门威力极大的功夫,张三丰并没有因为这门功夫过于阴损而禁止修习,只是在名字上加了“绝户”二字,让武当弟子使用时要千万注意,不能轻易滥用、伤及天和。 同时三丰祖师要求弟子注意不对年轻的俗家人使用,专门挑和尚头陀或者七八十岁的老头作对手,反正这些人不需要传子嗣了,还在好勇斗狠也该受点教训。 对此,江闻也属于谨遵教诲,严格按照三丰真人的旨意办事,只是从他强调的这些人里,似乎能察觉出他对和尚不太友善啊…… “竖子,安敢伤我!” 眼看扫地蝼蚁变为倒马毒蝎,摩醯首罗天王的怒声传来,只意不死不休。至刚至快的武学此刻再无任何保留,只见他左臂如罗汉托钵,右手似金刚伏魔,左右开弓同时向江闻袭来。 这一击仍旧拳掌并出,堂皇正大,可就在这平平无奇的攻势下,江闻却察觉到了泰山压顶一般势不可挡的压力,拳风尚未临身,自己的衣衫肌肤都因此而震颤抖动起来,乃至朝向摩醯首罗天王的穴位都隐隐刺痛。 不能硬接,会死! 江闻的武者直觉迅速给出了答案,对方的泯灭之意已经透体而出,其中所贯彻的正是以金刚手摧伏一切外道、伏魔臂统摄一切圣众的巍然经咒,出手之时以摧破为根本誓,以降伏为最上王! 危急关头江闻燕掠而起,心下知道此时容不得犹豫,当即便压下体内另外五种内功牵制,单独催动掠自骆霜儿体内、好似无穷无尽的寒山内功。 就在寒山内功失去桎梏的那一刻,这门鬼魅般的内功心法便如有心智般,瞬间灌透江闻的四肢百骸,随后一股由清凉衍化到彻骨、宛如孤城荒茔的气息笼罩周身,千里孤坟、明月松岗,一股破败之气让他的身法再快更快,如鬼魅般飘渺而去,踏点折转间竟比闪电还要胜上三分! 摩醯首罗天王攻势已如长江大河奔流而来,心念电转不过一瞬——既然你是佛光普照的法王,那我就是离经叛道的邪王! 在寒山内功加持下,江闻双目精光四射,双指化剑,双足蹬地,瞬间便折返而来,朝着摩醯首罗天王刺去。 单这一出手,原本潇洒儒雅、精微奥妙的玉萧剑法,在江闻天马行空般的徒手施展下,已经尽数洗去原本中流棹歌、凤曲长鸣的俊俏,只剩下萧史乘龙般随时会腾空而去的高峭之意,弄玉之声凭空高奏、响彻钧天,更让这这一刺如白虹贯日、彗星袭月! 正军压境对上奇兵偏锋! 铁马金戈对上倚天长剑! 泰山卒崩对上大荒星陨! 招招相对的那刻,两人分明屹立不动,拳掌虚影却出现在四面八方,虚空中令人牙酸的声音却不断响起,仿佛亘古苍龙撞出不周山缺,每一秒都有山石崩下、河崖断去,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的这一击仿佛跨越了千年,直到两人回身站定,江闻还处于心驰神摇的震撼之中。 寒山内功澎湃到几乎要破体而出,一股剧痛涌上胸口,江闻没想到眼前的强敌能将武学大势,推演到了如此惊人的程度,若非自己也属不世之才,单凭此击便足以击碎任何一人的武道禅心! 但摩醯首罗天王并没有留给他感叹的时间,更可怕的杀招正紧接而来。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不发一语踏地缓行,双手结印,背后仿佛一尊沉睡于石窟之中千年的石佛,正缓缓睁开双眼。 而就在短短几步,摩醯首罗天王的身影竟然一化十、十化百,正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分化万千,随着石佛睁眼、莲台起坐,抛射出不知多少的拳风掌影,迅速将江闻围困而来。 望着拳风掌影,江闻心下骇然,他知道虚实之道本就在于相互对立,可速度快到极致的时候,摩醯首罗天王的分身万千就已经难辨真假了,在此刻的灭尽法定之中,纵眼望去已经全是摩醯首罗天王那孤桀凛傲的身姿,和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招。 “这便是至刚至快的武学真貌吗……” 可江闻没有退缩,只见他狂啸一声,身形再次出现变化,他的衣袍飞动宛如登崖临风,双足轻点地面便飘然而起,恍若神仙中人亟待御风而去。 再随后天上的神仙之影尚且绰约未散,远处天际又仿佛有仙山隐出,洪涛汹涌、白浪连山,水妖海怪、群魔弄潮,让人无论如何也想要一窥究竟。正是这一股遮天蔽日的海雾极尽变幻之能事,反朝着摩醯首罗天王汹涌而去。 拳风掌影追之更疾,气劲眼看就要临身,然而在江闻临身的一刹那,却听嗤的一声轻响发出,猛然将摩醯首罗天王的一道拳影击退。 下一秒,摩醯首罗天王的掌风拳影铺天而至,可海雾中无数嗤声夹杂其间,一股股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竟然随着海潮翻涌,只见得拳拳相接,影影互连,似乎某种肉眼难见的东西正在作祟,在距离江闻不过三尺的距离处,竟将数以千计的摩醯首罗天王残影隔空击散,只剩周边雨打沙滩的万点残墟! “逍遥王,承让了。” 长啸戛然而止,江闻虚空按落驾辇飞龙,如神仙中人恍然落地。茫茫仙佛两未成,只见一人法相庄严一人绰约飘渺,竟是呈现势均力敌之态。 原本擅隔空伤人的弹指神通,在江闻的运使之下已经蜕升为龙,无需暗器只消内力,便能在弹指之间伤敌于无形,而那一声长啸之中蕴含的滔滔江海,正是以音伤人的碧海潮生曲。这两门极耗内力的武学,今日在江闻浩如烟海的内力支撑下,竟足以睥睨笑傲、世无双对! 可此时的江闻再也无力维持神仙之姿,随着内力撤去便跌落地面,口中不住吐出鲜血,已然察觉寒山内功对经脉穴道的破坏,竟然不下于对敌人的杀伤,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邪门的内功心法?! “哼,还说你不是值符九星?!” 摩醯首罗天王笑得十分恐怖,寒鸦般的双眼迥然有神,仿佛直至此刻终于决定认真了起来,恍然无事地继续朝江闻走来。 时至今日,江闻深切感受到摩醯首罗天王给人的压力,就像面对着一场深海巨啸,他将大势一道走到了尽头,手段一浪高过一浪,无论凡人如何抵挡,都会在刚刚自以为逃出生天的那一刻,就瞥见让人更加绝望的深渊—— 难怪三百年前的江湖中人,会在如此凶威之下被镇压百年!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披衣跣足于无边黑暗之中,双脚连踏在地面之上,步履激扬起模糊而诡异的韵律,似乎正应和着灭尽大定深处,那雷云星团中让人不安的隆隆鼓音,身形模样也越发玄妙古奥,招徕不祥。 他的表情似乎悲悯痛苦,又好似怒火冲天,仅在一息之间,摩醯首罗天王的矛盾之色便烟消云散,面色迅速由白转赤,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强行拼凑在了一张脸上,再次抬起。 白色的半张脸不断有清净光流溢而出,幻化为炽盛的智慧醍醐光,让人得证空性智慧、摧毁三界轮回;而赤色的半张脸狰狞凶恶,怒发冲冠犹如熊熊烈焰,似要烧却六道众生,斩灭烦恼痛苦。 在奥妙虚空之中,摩醯首罗天王顶心二轮的神通再次显现,广放光明,瞬间施展了曾击败骆霜儿的大幻化网文武寂忿百尊根本咒,只见一座坛城巍然正耸立云端,寂静尊四十二位,忿怒尊五十八位同时显现,顿时大放煊赫光明,朝着江闻铺天盖地而来! 江闻深知摩醯首罗天王展现的动作、声音、神情、样貌,乃至围绕在他身上的谜团,都是他慑心术与绝世武学的一环,而三果圣人修为和转世罗汉躯体,更是让他得以在这处灭尽大定中如鱼得水。 相比之下,摄魂大法超负荷的运作,已经让江闻的精神处于极度疲劳之中,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五分钟的极限,寒山内功这把双刃剑更是不断截割着江闻的周身经脉,随时可能使他身体报废。 但江闻并没有放弃,如今显然已经没有自我怀疑的意义,他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观察与思考,找出对方的破绽! 在慑心术的启发下,他已经明白这满天神佛并非真有其尊,而是由摩醯首罗天王的修行观想而成,其中五蕴化为五方佛,五大化为五方佛母,四根四识化为八大菩萨,四触、四时化为八金刚母,如果不能勘破此道,就必然受其钳制。 江闻没有时间勘破,因此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既然你们由五蕴四触变化而成,那我就斩断这些外物!】 江闻将摄魂大法催动到巅峰,化为无往不利的长剑,直接斩断了自身五感,让身体陷入了无知无觉的彻底黑暗之中,瞬间就连灭尽大定的殛灭痛苦都减少了许多,一切行动而任由体内强烈无比的情绪控制,只求做出了最为直接的应对。 大幻化网灌顶坛城巍峨耸立,如天倾地裂,江闻以蝼蚁之姿阻挡在漫天中阴寂怒文武百尊面前,仗剑而立如螳臂当车。 就在此时,自我封闭了五感的江闻挥出一剑。 这一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乃是与群雄争锋之剑,出手之时天地变色,连坛城一角都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刻痕,然而天崩地裂的坠压仍在继续。 “根本摧灭金刚地狱,去!” 摩醯首罗天王手结法印、口吐梵音,双手向下一压,坛城崩坠来势更凶! 江闻纵然已经封闭了五感,却仍旧能凭意识清晰察觉到滔天杀意。 他又想起一件事,不管是摩醯首罗天王,还是安仁上人都曾在他面前提到过,鸡足山阴的天开魔国,皆由世间的贪嗔痴三毒而成,年深日久堆积已如恒河沙数,非佛诸佛菩萨、圣人罗汉亲至,施以戒定慧三法,则绝无可能化解。 江闻此刻本就靠着燃烧七情六欲维持行动,在他断绝色、受、想、行、识的此时,更是任由五阴炽盛,无数迷茫困惑、留恋不舍都从身体里迸发而出,犹如大火般熊熊燃烧。 江闻恍如察觉不到疼痛,嘴里不断叨念着,挥手又是一剑横出。这一剑轻灵飘逸,举重若轻、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冲天一剑之中竟然蕴涵了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种种义理,瞬间横跨百丈之远,一剑削落神佛的无上顶髻、法袍袈裟,然而中阴寂怒文武百尊仍旧屹立不倒。 “中阴寂怒文武百尊,起!” 摩醯首罗天王两手结定印,以金刚跏趺姿安住于虚空法界之间,一声梵唱初起,人、天、阿修罗三道闻声轮番震动,地水火风四大尽数被打碎成齑粉;随后梵唱落下,人、天、阿修罗三道摇旗呐喊之声震破天际,地水火风便在那一刻倒流席卷而来,诸佛坛城之势再次爆发,终将避无可避! 【你说要以戒定慧三法,降服贪嗔痴三毒?那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是你的佛法足,还是我的魔性高!】 【毕竟比执念,我是不会输给这世上任何人的啊!】 此时的江闻踽踽独行,眼神极为深邃,掌中湛卢宝剑蓦然间寒意迫人,一剑接着一剑挥出,仿佛月影银涛,浪卷轰雷,声势又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出招的声势如癫如狂。 中阴寂怒文武百尊随之各发神通法力,以三头六臂之态牵制住剑光分化,但风声如啸、松涛似海,江闻身上的剑影始终如惊涛骇浪席卷,又似百万大军冲锋,刚猛无涛一往无前,守一时风平浪静,攻一时,天崩地裂,顷刻之间便让敌手形神俱灭! 江闻身上正燃起熊熊烈焰,七情六欲添作薪柴、五蕴四识化为洪炉,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光与热,他只是在心中呐喊哪怕六识全部破碎,也绝无遗憾。 湛卢宝剑就已然深沉如潭水,单独映照出江闻凛冽决然的侧脸,似乎即便他此刻的意识彻底崩碎,也要将这满天神佛彻底斩灭! 坛城之外伤痕累累,满是狰狞的剑痕,就连诸天神佛也变得衣衫褴褛,形容黯淡。 “法身普贤王如来本尊,现!” 只见摩醯首罗天王跃居灌顶坛城中央、文武百尊之首的中央法身普贤王如来之位,猛然示现出一面二臂身青佛貌,再次操控着坛城倾覆而来,江闻顿时左绌右支难以独擎,局势终究还是一步步陷入倒塌。 “再坚持一分钟……拜托了,哪怕一分钟也好……” 江闻的诸般剑术早已通神,内力也如浩荡江水从未断绝,但在摩醯首罗天王三果圣人、罗汉之躯的主场压制下,仍旧无法在鸡足山的灭尽大定中占据上风,有时人力无法回天,可江闻今天偏偏就要逆天而行。 如今的江闻用强弩之末来形容,恐怕都属过于乐观,随着寒山内功的侵袭进入五脏六腑,灭尽大定的捆锁也将燃尽七情六欲,他知道极限已经到了,但五感封闭的江闻浑然不顾,仍旧在以全天下最为玄妙莫测的剑招对敌,举手投足都是凛冽至极的剑气。 他的灵台意识,已经开始在严重损耗中濒于溃散,接着五感封闭,如果连第六感都陷入死亡,那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这时的江闻,意识几乎难以成形,猛然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禅寂之中,心念仿佛飘散到了宇宙万物之间。 山上飘着云烟,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葱长,江畔帆影离合,此时已经一览无余乃至于不足以观察,于是乎水火问题,阴阳问题,浊清问题,净垢问题,轻重问题,冷暖问题,聚散问题,都由无数和江闻一样的身影共同思考着。 一切的答案似乎就是问题本身,因为此时云烟霓虹具是他,山岚耸翠亦是他,他此时无所在,可举目所见又都无所不至…… 江闻突然想到,如果人的六识全丧,六尘皆斩,那他会飘到哪里去了,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受、想、行、识为五蕴,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眼、耳、鼻、舌、身意为六识…… 那么…… 然后呢? 意识也已经开始破碎的江闻,如今只剩下心头怒火熊熊燃烧。 他持剑在手,面对着诸天佛陀露出冷笑,冷眼直视着摩醯首罗天王所示现的寂静、忿怒文武百尊的容颜,眼中最后灵台神光闪烁,竟然堪能超越中有的大怖畏、大恐惧、大震赫,足尖挑起湛卢剑握在手中,双眼再次溢出鲜血,竟也朝着诸天神佛冲去! ………… “轰隆隆!” 摩醯首罗天王重重地喘着气,巍峨坛城轰然砸下,文武百尊各列其位,虚空中浮起无数金光,终于连接成了无形无象的金刚曼荼罗大阵,彻底镇压住了剑光。 摩醯首罗天王刚才察觉到了江闻的后力不继,料想对方燃烧七情六欲能坚持至今,便趁势继续镇压—— 江闻能坚持到现在,这本身已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根本摧毁金刚地狱的压制之下,摩醯首罗天王难以想象如何坚持神智不泯的。 随着灌顶坛城的轰然,一切似乎都已经宣告结束,即便他有通神之术,也绝不可能再掀波澜。 但就在这一刻,灌顶坛城之下忽然响起了轰隆之声,似乎有春笋在破土生长,即使中阴寂怒文武百尊都已站定佛位,竟然也抵挡不住这场宛如在地核酝酿的巨震。 摩醯首罗天王再次身合灌顶坛城中央、文武百尊之首的中央法身普贤王如来,以跣足踏地镇压四方,瞬间阻止了这场方兴未艾的灾难,但就在他脚下不足寸许的位置,竟有一道凛冽堂皇的剑光破土而出,一瞬之间直冲天际,将阻挡在面前的事物横扫一空。 坛城破碎、诸佛陨落,大阵消散、天地震响,这一剑直冲天际,似乎还将再上高空,带着气吞牛斗之势,直逼摩醯首罗天王! 鲜血淋漓、伤痕狰狞,以摩醯首罗天王金刚不坏的身躯此时也狼狈不堪,如果这一剑再精准一点、偏移一点,那毫无疑问就将划破腹腔,洞穿他的心脏! 剑光盈色良久散去,龙吟之音仍然驰骋,显露出包裹在剑光之中、以身化剑的江闻,看着本该油尽灯枯的江闻竟然又站了起来,摩醯首罗天王心中的震惊已经不下于对方, 两人近在咫尺,相对而立,又好像回到了刚开始的那一刻,沉默悄悄蔓延,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江闻负手挽剑,对着摩醯首罗天王淡淡一笑。 摩醯首罗天王对着江闻合掌一礼,踉跄转身离去。而站在原地的人没有任何举动,只顾着佛前拈花,微笑不语。 挽剑傲立的江闻,似乎已经没兴趣向摩醯首罗天王解释,刚才自己的恍惚只是忽然想起,六识以上还有一个叫第七识末那识的东西—— 当然,也有人叫它,终极小宇宙。 而转身那一刻,摩醯首罗天王清楚看见他身上颜色正变得无比黯淡,石纹从衣衫袖口攀爬到了脸上,仿佛横生在台阶的阴影缝隙间的苍苔,不甘深巷的寂寂,于是鼓起勇气,悄然覆盖安家在眼前这个,刚刚展露出万丈光辉的身影上。 江闻。 死了。 是不是在担心我完结杀了(=ω)? 第二百四十三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抬头的天际湛暗,虚空中似是彤云昼聚、素灵夜哭,团团绕绕之后任由眼中泣成血色,而脚下泉壤深晦,每一寸都是由无尚甚深禅定力凝聚而成,坚实如铁如钢,锈迹斑斑,足踏在上更听见重云空响、诸众虚隐,仿佛是某处千亿劫前神佛尽殒、安忍不动的远古大陆。 摩醯首罗天王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地在这片土地上,沉寂而郑重地往前走着,他双掌合十、神情庄严如同正要前去礼佛。 如果有人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原本那双寒鸦回飞般的双眼,与西域人般拙怪的外貌,此时正经历着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身体融合,双瞳孔中不时仿有星河鹭起、北斗旋转,化解着身上原本难以言喻的割裂破碎感。 这是一种衍变与融合,因伏藏而醒的摩醯首罗天王意志,原本是难以驾驭妙宝法王身躯的,故此他才将妙宝法王的中阴身放逐至鸡足山阴的最深处,消磨殆尽原本的执念。 而江闻的惊天一剑,却给他融合身躯的绝佳机会。 那一剑赫然在摩醯首罗天王前胸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连带着五脏六腑也创伤极重,踉跄行走间能看见白的骨茬,赤的血肉,即便他运用上妙宝法王如来三十二相神通力,使伤口旁的肌肉疯狂簇拥挤靠,仍然留下了如婴儿嘴般的狰狞外疮。 虚弱身体与残存伏藏逐渐融合的过程,让摩醯首罗天王慢慢感受到了清晰真实的痛苦,那不仅是身体上的负担疼痛,还有精神上长期累积而成的焦虑痛苦。 妙宝法王的所感毫无保留传递而来,让仿佛高坐云台神祇的摩醯首罗天王在一瞬间跌落凡尘,狼狈不堪。 摩醯首罗天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必须走出的一步,他只是没想到江闻在自身的七情六欲燃尽之后,竟会选择将六感也彻底粉碎,化为薪柴焚烧——这几乎就是彻底断绝了觉悟成佛的可能。 这样做就像一方行将熄灭的炉火,竟然选择将炉门彻底封闭、橐龠灌入空气、引火猛油浇遍,只为了在炸膛那一刻,释放惊艳夺目的最后一幕,惊出了凡人绝不可能觉醒的末那识! 随着地上滴落血迹渐消,即便苍白之色难免显现,但摩醯首罗天王仍在踽踽独行。 他在这个无边广阔的灭尽天地中,再次感受到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凉慨怆之意,无穷无尽、须弥无边,这本是一种大寂静,可此时的他已经感受不到大欢喜,只顾着埋头向前走去。 无边寂静中,他再次听见了从灭尽定的最深处星云里,一股诡秘的节奏韵律传来。 那片蟹状星云呈现着世间最为深邃的黑雾,正沿着世界的轮廓澎动,既像是某种巨型生物沉眠时的缓慢心跳,正随着呼吸的强弱而不断起伏,吹乱岑寂旷野的低伏草木;又像是诸天星辰运转时,在鸿蒙宇宙中独然一体的沉默,抛洒出的碎屑物质,便构成了苍凉宇宙的边陲。 摩醯首罗天王神往心驰于那处黑雾星云,但他十分清楚无边无际的灭尽定中,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也不能有任何的声音的…… 如果仅仅是将六识熄灭,陷入沉寂,所达到的不过是无想定,如《俱舍论》云:“有法能令心、心所灭,名为无想;如是复有别法,能令心、心所灭,名无想定。无想者定,名无想定;或定无想,名无想定。” 无想定是外道定,定里的人还是把色身当作我,正因为我见不断,才会有我执杂音显现,产生出扰乱大千世界的余音。 而摩醯首罗天王想要走入的灭尽定,必须先将六识灭了,直至心王心所都不起作用了,连着第七末那识的一部分也要熄灭,才叫做灭尽定。 这样的灭尽定乃是俱解脱的大阿罗汉境界,如果不是具有四禅八定和断尽一切烦恼的大阿罗汉,不可能沉入灭尽定中——而其中既然生死我执全部断绝,就决不可能有杂音残留,更遑论形成广阔无边的黑雾星云! 【三百年筹谋,终于要见分晓了。】 闭上眼睛稳定心神,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感觉身神逐渐合二为一,不禁感叹这具身体终究不是他三百年前的那具,在遭遇到江闻的决死一击之后,身上遍布的疼痛足以让人窒息。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和必须的。 摩醯首罗天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结出正念真如、澄清妄念的禅定印,试图沉入更深一层的禅定之中,但闭眼的那一刻神魂一阵震撼,只因江闻的那一剑,似乎斩毁他识海当中曼荼罗坛城一阙,撼得中阴寂怒文武百尊摇摇欲坠,以至于一道道陌生而熟悉的记忆在他眼前翻滚…… 在记忆的尽头,他亲眼见到优禅耶尼城附近频陀山中,有一块诡异石碑出土,无数人看了一眼便狂蹈乱舞,如痴如狂。 那是一块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石碑屹立在眼前,上面天然楔刻着无数瑰丽繁杂的花纹,只见石面有云蒸雨飞、天垂海立,腾骧夭骄、幽怪潜见,远远看去恍然一条从高天垂坠而下的万丈墨龙。 墨龙石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犹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也在他的眼底翻滚着、扭动着,凡人哪怕只看一眼也会头晕目眩。在场人中,唯有阿私陀仙人的弟子迦旃延克服影响走上前去,艰难识出了碑刻梵天上的文字。 【什么人是王中王?什么人是圣中圣?】 【什么人是愚人?什么人是智人?】 【什么人沉溺在生死海?什么人解脱在逍遥园?】 【怎样离垢染?怎样证涅槃?】 即便精通咒术的迦旃延尊者,当年也只能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这十种污秽被弃或带咒术力的布块,缝合成一块大长方形布层层包裹后,才顺利将这块古碑送至已然觉悟真如的悉达多太子面前…… “大僧,切莫再往前。佛门千秋大劫关系天下安危,老僧作为悉檀寺之僧,纵然粉身碎骨,也不能退却一步……” 不远处,一道清癯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远处,身披旧僧衣、脚踩褐芒鞋,正佝偻着身体合掌,似乎在道旁向摩醯首罗天王问安。隐隐约约的影子晃动着,仿佛青峰之巅亘古不化的顽石,又似古驿道旁龙鳞盘绕的古松。 老僧的嘴唇仍微微翕动,面无人色,直至摩醯首罗天王与之擦肩,双目寒光凛冽照去,才照见单薄僧袍下的身体其实支离破碎,随时可能崩解成满地的血肉碎渣和涂地肝脑。 摩醯首罗天王冷视一眼。 “安仁,你这中阴之身,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 悉檀禅寺修建在鸡足山上,规模堪称诸寺之首,多年前参与过朝廷对傅添锡奏本的的调查密旨,因此多年来一直阻挠着妙宝法王染指其中,显然也是猜到这华首重岩背后的灭尽大定真相,可惜他们首鼠两端、犹豫无断,阻挡着佛劫都不愿示人,诚不足与之为谋。 随后他再不说话,挥掌劈碎了幻影,也劈碎了内心的一道魔念,脚步更加坚定。 “鸡足山阴事关祖地,还有姐姐栖身的雾路游翠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知走了多远,又有一道宛如干尸的身影矗立在面前,青茬头发下还能看见皮肤,但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无数虫丝遍布在躯干四周,深深钻入肌肤啃咬直至渗透骨骼,宛如被槲寄生绞死的古树,双眼都在剧痛和外压下爆出眼眶,任由血泪淌下。 干尸般的身影双足离地,飘飘荡荡地悬挂着,干涸血迹凝固成为一件破旧而恐怖的喜服,包裹住干瘪脆弱的身体,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摩醯首罗天王,充满了怨毒与嗔恨。 摩醯首罗天王面露轻蔑。 “品照,你是牝阴之鬼,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麽些族人世代生存在宾川,或许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歌谣历史当中,还能记得当初那场惨烈的大战,而即便他们已经忘记,以木家这么多年来对线索的挖掘探索,所知道的也不应该少于编纂《白古通记》的自己。然而他们只顾着占山为王,连雾路游翠国都不能决心彻除,才会固步自封到懵懵懂懂。 像这样的目光,摩醯首罗天王不知道曾经历过了多少。 其中有被他亲手杀死之人望来的嫉恨,也有因他阻拦不成而枉死之人的怨毒。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狡虫乱云梦,黑龙废冀州,《天下山河两戒图》中所绘的图景,正是他曾历经踏遍的山河,若他连枉死之人的因果也惧怕承担,又怎么敢自诩为于三千界中得大自在的大自在天王! 于是他冷哼一声,挥掌再次劈碎了幻影,又劈碎了内心的一道魔念,脚步愈加坚定。 可走到了最后,还是有一道身影拦在了他面前。 那道身影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金瓯无缺,映照于熹微晨光,使观者油然赞叹,恍然如同一尊金鎏玉佛焕然于目前,观者气息也为之一窒。 但摩醯首罗天王侧目望去,冷冷说道:“怎么,竟然连你也要阻拦我。” 妙宝法王无悲无喜地合掌迎面,身周散发出一圈淡淡佛影,缓缓开口说道。 “成住坏空,三界火宅,既然大僧已生出行舍智,何必恋恋不去?” 所谓三界火宅之说,如《清净道论》有一个例子,一个人晚上吃过饭,上床入眠,睡到正酣,突然屋内起火,于是他惊醒了,见大火而生恐怖。他想,在我被烧着之前最好逃出去。他四下打量,看见有可逃的路,于是急急地逃出了这间屋子,而站在安全的地方。 在此比喻里,是将屋子喻为身心,凡夫执着身心为“我”或“我所”,由此长困在身心的五种幻相中,甚至习以为常。直到某一日,突然发现它们是无常、苦、无我,就象睡梦中的人突然被屋内的大火惊醒,于是他决定,在被生老病死的大火烧死之前,要从身心这间屋子里逃出去。 摩醯首罗天王双目凛凛望去,似乎觉得夏虫不可语冰。 在他眼中妙宝法王的琉璃之身满是裂纹、鎏金之体自生垢秽,面容萎悴双目生厌,即便曾经有大阿罗汉之资,此时也不过是生出天人五衰之相的凡人。 遍体鳞伤的妙宝法王,似乎早已对这方世界生出厌意,他发出的询问既像劝导、又像自省,却无由来地阻拦住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去路。 “欲求解脱,不在彼岸。” 摩醯首罗天王站定脚步缓缓抬头,看向了眼目数瞬的妙宝法王,缓缓说道,“我只知庄严今生,利乐后世,不论是显宗的菩萨戒、密宗的密乘戒,都要先发起菩提心。如今你的菩提心又在何处?” 妙宝法王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才惨笑道。 “大概我的菩提心,已经随着她死去了。” 摩醯首罗天王面无表情,经历过内景境的他,终于清楚妙宝法王作为罗汉转世,为何会形似佛陀,却又徒有其表了。 作为佛陀座下声闻得道而证果位者转世者,他必然曾被佛陀授记。这样的人基本上不用刻意作意,每一世就都会以觉悟为目标累积善业,在之后的生生世世只要有佛陀出世,他就会出家成为修行者,追随着不断累积观智。 然而在妙宝法王的短暂人生中,他曾拥有过幻梦中的美好憧憬,也经历过现实里的残忍折磨。 在美好的、残忍的两种情形都看过以后,妙宝法王此世已生起了真实的厌离心,再也不想待在六道轮回里了,一旦阿罗汉断绝了菩提心,只剩下解脱心,就走入了错误的行舍智中,此世便再无证得四果的机会。 摩醯首罗天王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阻拦于我?” 相视两人的面貌极近相似,细看却又截然不同,一人冷骜一人萎悴,在摩醯首罗天王的咄咄逼人之下,妙宝法王身影恍如轻烟随时可能飘散。 “我不知道。但既然他们拼了命也要阻止我,我宁愿相信其中一定有缘由。” 摩醯首罗天王哈哈一笑,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好,如你所说必有缘由,那我今日可以不去。可然后呢?” 凝视着飘忽虚影,不远处黑雾星云更有血光闪烁,映照出不详的意味,摩醯首罗天王由笑转怒,猛然呵斥道。 “佛门大劫正应在今日,你倒是给我一个退缩的理由!你所剩无几的慈悲施舍给了这几个人,那外面的鸡足山、宾川,大理、震旦,又该有谁来施舍慈悲!” 妙宝法王沉沉不语,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一个微妙的眼神看向摩醯首罗天王,似乎在默然询问面前不可一世的大自在天王 ——你当真这么想的吗? 但摩醯首罗天王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先前所见的种种阻拦不过幻影,其实全部源自于身体里这道妙宝法王的残存意志,而眼下这道残存意志留恋不去,正是他摩醯首罗天王合道化身的最后一处槛,若是能够踏过,这条路便再无障阻了。 “云丹强巴,你该清楚寺中秘典记载才对。摩诃迦叶尊者已经在鸡足山守衣入定千年,从阴铁牛年开始的劫难沉伏至今,暗蕴滋生的邪祟如沙河之数,如若一日骤发,万物因罡风化为齑粉,劫灰喷涌起弥天漫地,就连中央世界须弥大山都会为之崩塌……” “幸有摩诃迦叶尊者以大愿力、大定力盘坐于鸡足山巅,舍身出大佛广方华首重岩,镇压住了这处鸡足山阴,暂时困住这方魔国不再危害世人。可大阿罗汉千年不曾乘愿转世、发心再来的话,神通力必然削弱到岌岌可危,更何况摩诃迦叶尊者兼有守衣之责,从未在震旦转世过……” “这样的灾祸依照计算,本在三百年前就该发生。但我当年来到此处,穷尽心力都无法进入华首重岩之中,便猜到其中一定有问题发生,其中是缘是劫实难预料,于是我开始着手寻找罗汉转世——唯有另一位大阿罗汉接力入定,才能继续镇压这方魔国。” 摩醯首罗天王看向了妙宝法王,忧心忡忡地说道,“你睁眼看看,在这本该最为清净的灭尽大定,此时都出现种种异象衰变。如果以我最坏的估测,摩诃迦叶尊者已经采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那么佛门的千秋大劫,如今已经迫在眉睫了……” 妙宝法王渐渐沉默。 他那颗早已化为灰烬的心,从来只能勉强靠着自己能解救其他不幸的借口,做着一些言不由衷的事情,而其实他心中的佛陀早已经消泯,莲座上只剩下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在无声告诉他就算自己死了,也要爱着世人。 一声叹息之后,鎏金玉佛般的身影开始溃散,就像他本就不应存在于世界上的痕迹,清风拂去所有矫揉造作、外力强催,只余下身体里最深处的那一点灵光湛湛,变化成了一个佝偻瘦小的孩童,穿戴着过于宽大的佛冠僧袍,有些滑稽,又有些心酸,向着摩醯首罗天王露出孩童独有的笑容。 摩醯首罗天王没有劈散这一道残影,双掌合十慢慢走过,把无声哀默作为送行往生的经文。 启程那一刻,身心合一的摩醯首罗天王察觉到一股桎梏脱去,终于踏入大阿罗汉的境界,他蓦然超越了一切痛苦,以「空心」看整个世间,不执取任何事物为「我」或「我所有」。他感觉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能持续醒觉地、智能地去做,亦即时时起观照而行。 过去的那个摩醯首罗天王,已经不存在了,当下之五蕴全非,他的双足真正生出神通力,转瞬间越过了无穷无尽的距离,化为璀璨流光闯入灭尽大定深处的黑雾星云之中。 在这种状态下,摩醯首罗天王感觉自己对于万事万物的认知,都进入到了全新的境界,一瞥便足以观察和了知,与它同时生起的一大堆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一切的事情。 思维流转,三生彻照,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佛陀在鸡足山金顶传《大幻化网密续》的情形,而且他十分肯定这份记忆并不属于「妙宝法王」,只独属于他「摩醯首罗天王」…… 此时的他,终于有机会比以往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要更加接近「它」了…… ………… 摩醯首罗天王屹立于黑雾星云面前,孤骜身型与浓到化不开的湛暗,相隔只余一线之隔,而面前的黑暗浩瀚如海、飘渺如云,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某处玄妙莫测的地方疯狂旋转。 在黑洞般令人眩目的深处,似乎漂浮着一具正作吉祥偃卧的尸影—— 那便本该是这片宇宙最初与最后的原点,现在单薄得像是某场旷世核爆后被深深烙印入石壁上的痕迹,身上披着微光的纱布,悄然陷入了最最深沉、最最死寂的禅定。 摩醯首罗天王心中蓦然生出大恐怖,连身体都开始颤抖。 这是一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终极世界,他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凭借妙宝法王的阿罗汉之躯前来,恐怕只要远远望上一眼,就会因人型剪影背后广阔辽远的宇宙而陷入癫狂,身体也会在星流冲击下支离破碎化作血雾。 他亲眼看到摩诃迦叶尊者了。 这位号称“头陀第一”的尊者为了镇压鸡足山阴魔国,果然在濒临绝境的时候踏出了最不应该踏出的那一步,强行披上了那件僧伽梨袈裟,以入灭为代价继续镇压了三百年…… 没有拈花微笑,只有守衣入定,若摩诃迦叶尊者未能如佛所说“大迦叶亦不应般涅槃,要须弥勒出现世间”,金缕袈裟未能传至弥勒菩萨手中,便将在某个不可名说大劫的影响下,酿成佛门的千秋大劫! 懵懵懂懂、浑浑噩噩,摩醯首罗天王深深施了一礼,缓缓向着近在咫尺的偃卧尸影伸出右手…… 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将与之触摸的那一刻,有一道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那道身影青衫佩剑、神情淡然,悄然覆盖厚厚苍苔,石质纹理沁透了周身,斑驳陆离的外表就如曾随秋风茂陵孤苦百年的翁仲,早已苍然满躯,唯有直视前方的双眼凛然有神,赫赫如电,此时竟以一种僵硬诡异的方式猛然朝着摩醯首罗天王击出一拳,抖落出无数的石屑尘灰。 摩醯首罗天王悚然一惊,随即以大阿罗汉之躯对抗这一拳,却猛然感觉到了一股强悍到难以置信的力量,正从那只平平无奇的拳锋上爆发出来,霎时间劲力如排山倒海、一浪三叠地朝着摩醯首罗天王涌来。 “你竟然还活着?” 摩醯首罗天王的惊怒无以复加,因为方才这股恐怖的力量不仅撼动了金刚不坏的大阿罗汉之躯,将他瞬间击飞了出去,甚至超然在他摩醯首罗天王引以为傲至刚至快的武道之上—— 对方明明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杀气,撼天动地的寒山内功也尽数消失不见,什么他还会爆发出这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早就该化身为石像的江闻,此时正缓缓睁开,可惜黯灰的眼皮之下仍是石头般无神的眼睛。 江闻确实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内力,只是站在原地,他似乎并没有挪动过半分。 因为早就石化的双腿不足以支撑哪怕一步的行走,但他周边的空间正涌动着难以形容的波纹,就像一张白纸被反复揉皱摊平,一圈圈涟漪反复荡漾成波,似乎不在此岸、不在彼岸,强行让已死的江闻超脱于这片空间行动着,终于来到了摩醯首罗天王的面前。 但直至此时,摩醯首罗天王仍旧没能从在他身上,察觉到一丝的杀意、忿怒、怨愤、刻毒、迷茫、颓丧。 曾经习惯被世人憎恨诅咒的摩醯首罗天王,鲜在别人面对他时感觉到其他的情绪,但今天的摩醯首罗天王猛然发现所自己恐惧的来源,竟然是一股浓到化不开的哀伤! 那是一种残阳泣血、危峰兀立的哀;是一种纸墨疏狂、管弦冷透的哀;是一种青史萧杀、荒丘掩尽的哀;更是一种曲终人散、发花鬓白的哀…… “逍遥王,你的野心太大,根本不懂得何为感情。之前我已经把七情六欲燃尽,现在我自万物终点的「无」中归来,将执念也作为薪柴在燃烧……” 江闻僵硬无比地挥出一拳,摩醯首罗天王却只觉得这寻常一拳挡无可挡、避无可避,明明浑身上下的关节没有一处能够正确发力,却在周身波纹闪动间,带起了整片浩瀚空间,如同天地倒转般向他砸来! 在万物尽头的「无」中,江闻终于明悉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因果,又为何一定要阻止摩醯首罗天王,因此他这次选择燃尽执念,也要在三毒恶世中阻止这一切…… 石化江闻的双瞳流下一行血泪,缓缓说道。 “经受这一拳吧,这便是在你之上的终极武道……” “「无想转生」。”(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四章 当时迦叶无尘染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面对着这避无可避的一拳,摩醯首罗天王毛发尽悚,油然而惊,只见石像江闻的拳风层层叠叠覆压而来,仿佛天地倒转大河奔流,气势一浪高过一浪,劲力一层强过一层。 四周的空前扭曲破碎,遂高耸坟起如天人宝座,只有江闻高居正中锋锐无匹,而以拳锋为中心的原点,正扩散出锋利无比的空间碎片,化作星星点点钢针铁蒺,飞快消融着摩醯首罗天王运起的护体罡气,势必瓦解冰消一切防御。 摩醯首罗天王短暂的恍然,便亲睹石像江闻挥出这似慢实快的一拳,转瞬就已经突入了他周身三尺范围,猛烈冲击在护身气劲之上。 抵挡无效之下,自然只能躲闪,摩醯首罗天王明明刚要起步瞬身,石像江闻就已经紧随而至,如是再三,仍旧如影随形。 摩醯首罗天王见状瞬身再起,以罗汉乘风的神通姿态飘然而上,但江闻鬼魅般的身影转瞬即至,刺破无尽虚空,抢先一步来到了他的颅顶之处,一拳封堵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必经之路上。 空间波动随身的石像江闻,仿佛同时统据了这片空间的每一处粒子缝隙,「至刚至快」的武道在石像江闻的「无想转生」面前,仿佛孩童间捉迷藏的游戏,纵使摩醯首罗天王将自己藏入花间叶底、岩隙石缝,也终究无法逃过追击。 “逍遥王,你的「至刚至快」虽然是不破武道,却也是朝向外人的遮羞布。我现在已经能够窥见,你的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破绽与不协,先前只不过是在「至刚至快」的掩盖下,才无法被人察觉。” 石像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追逃不休,诛心的话语却不由分说地钻入摩醯首罗天王的耳中。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摩醯首罗天王明白江闻正站在一个,无法企及的武道高处俯瞰着自己。 像这样的破绽如果在三百年前,本该不会出现的。 这门超越了一切世间武功武学的武道,乃是由他摩醯首罗天王勇猛精进修炼而成,普天之下无人能学会,更无人能看透破绽。 但如今的他借寓在妙宝法王躯体里,纵使以伏藏之法夺舍成功,摩醯首罗天王也还需要时日打磨修改其中的转脉轮、运宝气法门,更需要将慑心术完美融合于妙宝法王的识海中。 武学之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强行以「至刚至快」的武道与绝顶高手交手,便难免会显露出种种不配适的异常感。 像这样的破绽原本无足轻重,因为即便对手的武功堪能与自己相当,也天然会被「至刚至快」的武道压制一头,最终落入困局挣扎不休。 但摩醯首罗天王没有想到的是,他会在这里遇见江闻这种动起手来遇强则强,机变百出,临阵突破起来仿佛毫无瓶颈可言的怪物! “喀嚓——” “轰———” 只听见虚空中一声脆响,这一拳便结结实实、快逾闪电印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罗汉金身之上。 护体气劲像鸡蛋壳一般被洞穿,只因出拳速度快到极致,声音都难免迟滞了数秒才传出,再随后才见一拳及身的摩醯首罗天王倒飞出去,在黑雾星云里挣扎许久才落地,口中不断吐出淡金色的鲜血。 黑雾星云当出现了死亡般的寂静,一滴滴淡金色血液落在地面上,激起了黑雾星云间微弱跌荡,仿佛这股力量与这片空间极度不相容,盘绕在吉祥偃卧的尸影四周。 “逍遥王,快收手吧,你没有义务去面对一个根本赢不了的敌人。” 石像般的江闻横亘在摩醯首罗天王与吉祥偃卧尸影之间,依旧青衫佩剑、神情淡然,悄然覆盖厚厚苍苔,石质纹理沁透了周身,而流血石眼却显得空洞,只有嘴唇微微翕动,“我是奉「他们」的意思,前来阻止你的。” 摩醯首罗天王挣扎着站起,无漏金身上片片金屑碎裂坠落,但双眼中的寒芒非但没有消褪,反而凝结得愈加有如实质,仿佛在破碎金身之下,有另一股坚韧而强大的力量正涌动盘旋着。 “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你的背后指使,又是值符九星中的谁?!” 摩醯首罗天王寒鸦般的眼眸紧盯江闻,肩肘膝足如虚扣轻摆、浑不受力,周身呈现出了极度放松的模样,却像极了狮子在搏杀前的微妙举动。 石像江闻没有正面回答,纵使刚才还以杀拳相对,如今却没有一丝的杀机。 “我确实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我不能说。逍遥王,你一定料想不到,即便以我手中的摩尼宝珠照耀,也无法看清围绕在「他」们身上的真相——来吧,或许用你那双极具神通的天眼,才能逼「他们」显出真身吧……” “哼,你到底是不能说,还是不敢说?好,那就让我来亲自看看!” 在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间,江闻发现摩醯首罗天王的牛王睫底下,眼眸外侧涌动着绀青异色,瞳孔中盘旋起湛灰之雾,二者交融合一快速旋转,仿佛在虚空之中已经看穿了生生世世、不休轮回。 石像般的江闻以盲目相对,血泪仍就缓缓流下,摩醯首罗天王察觉他身上原本属于人类的气息正在迅速消退,就像是焚烧清净、尘垢不染的炉火缓缓熄灭,从中缓缓端出一尊顽石之下是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琉璃躯体。 在「天眼神通」的观察下,摩醯首罗天王甚至能透过清净外表,看见江闻身体里正以“极高温度”溶解着的「杂质」—— 他紧握着的摩尼宝珠,正在单手形成的须弥座上熊熊燃烧、普照周身,显化出黄青红紫绿五色殊胜功德光芒火焰,而那些属于「凡人」江闻的记忆与情感,正在摩尼宝珠的五色烈火中噼啪作响,悄然涅槃,烧结成无数细微而坚实的琉璃舍利,遂后再溶解成液体汇成一滩,最终缓缓形成一尊头戴璎珞、鲜花天冠的纯净雕像。 此时的江闻非死非生,身似顽石,纵使摩醯首罗天王听不懂他口中所说「无想转生」的含义,也能察觉出江闻的「心」竟已定在无色界最高的「非想非非想天」中,《心地观经》所说「三界之顶非非想天,八万劫尽退生下地」,指的就是此处。 也就是说,纵然「非想非非想处天」并非究竟解脱,但身居此天的天人寿命也已经长达八万四千大劫,并具诸多不可思议神通,堪堪能与他取巧证成的「无漏声闻大罗汉」匹敌。 此时站在摩醯首罗天王面前的,并非不再是「凡人」江闻或「侠客」江闻,而应该称之为 ——「天人」江闻。 “这一切的背后,竟然是………” ………… 短暂错身之后,「天人」江闻看清了摩醯首罗天王眼中的错愕与惊恐,那两道剪影如今已蕴刻在自己的瞳孔中,纵使遭遇天灾地劫都无法抹除,想必摩醯首罗天王也想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被谁阻挠的。 关于「他们」的身影,江闻自己不能道破也不愿言说其中真相,但并不妨碍摩醯首罗天王自己去观察这一切。 “逍遥王,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已经明白从踏上鸡足山的那一刻起,就是注定要阻挡在你的面前,因为你走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天人」江闻的梵音深远微妙,聚之成形,散之成气,却带着一丝嘲弄。 “逍遥王,曾经的你手握《山河两戒图》,踏遍了天南海北,竭力镇压着前元时代蠢蠢欲动的希夷,可谓荜路蓝缕殚精竭虑,却因手段酷烈而为世人所不容。” “但后来的你执念愈发深重,渐渐走入邪途,已经把前元时背着的重担,当作你理所当然的权力了。所作所为将生杀予夺无所顾忌,乃至你的徒弟前元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也丧心病狂到无以复加。” “那时候你的大慈大悲在哪里?你的大喜大舍又在哪里?你靠杀人来领悟「大慈」,和我舍命领悟的「大悲」有着天差地别,但你本也有着领悟「无想转生」的资格,只可惜现在错上加错。” “逍遥王,回头是岸,就不要再往前了。” 「天人」江闻凛凛于前,摩醯首罗天王闻言凛然望去,连带着佛貌都变得狰狞起来,发出瘆人的笑声。 “说得好听,「他们」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我于三百年前知晓了佛门大劫的存在,便开始以诸多手段搜寻你们中原的红白青紫四教之人,相邀联手以应对大劫。” “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呢——” “红阳教举旗谋反,于市井间汹汹不休;白阳教装疯卖傻,在城邑中攀附权贵;青阳教逃禅煮石,藏深山里隐姓埋名;紫阳教更是视我如仇寇,命值符九星屡屡与我作对!” “至元十六年,我曾逢青阳传人于武夷山下冲佑观,七人联手为敌,还以庄子‘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之说敷衍于我,可他们分明都知道,佛门大劫并非一家之难!” “摩诃迦叶尊者以一身之力镇压住了鸡足山下的暗蕴滋生的邪祟。对于佛门来说,奉释尊之命守衣入定以待弥勒的摩诃迦叶尊者,若是因此而入灭于前,便会导致未来佛无法降世,酿成佛门的千秋大劫。” “可对人间来说,如若摩诃迦叶尊者定力耗尽,再也无法镇压于华首岩,底下如恒河沙数的邪祟便会骤发,万物将因罡风化为齑粉,随着劫灰喷涌起弥天漫地,就连中央世界须弥大山都会为之崩塌,这明明就是风雷并出的「白阳风劫」!” 「天人」江闻微微蹙眉。 “又是四劫循环,看来我冥冥之中与这些东西的缘分,还在今日的离奇遭遇之上……” 从引出赵无极的「青阳水劫」,到红阳圣童终日惕若的「红阳火劫」,再到摩醯首罗天王筹谋酝酿三百年的「白阳风劫」,如今的四劫江闻已经听逢了其三,而四教与四劫之间的纠葛牵扯,显然也超乎了寻常人的想象。 按照摩醯首罗天王自己的说辞,他今日前来是为以四果大阿罗汉之力,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华首重岩灭尽大定,从而破解佛门千秋大劫,继续镇压住「白阳风劫」。 但「天人」江闻仍旧选择相信「他们」,因为「他们」显然比摩醯首罗天王更为可靠,告诉江闻的真相也更加明晰。 「天人」江闻对于摩醯首罗天王的说辞置若罔闻,仿佛这些偏见与执念不过是沧海一粟,唯有千秋恒在的「无」才能让他动容。 “这些就是你妄图混同四教,自立为尊的理由吗?” 摩醯首罗天王无比自负地将双手合在身前,连变释迦五印,最终双手皆结金刚拳,再以右拳握左手食指于胸前,定格在了无上菩提印。 “这诸天神佛求之不应,诉之不闻,留着有何用?让开!” 此印以智慧为力,以智为拳,证大日如来的无上智慧,显化为护军护国护身的不二法门,摩醯首罗天王却面色如常地对「天人」江闻,说出了世间最为诞罔不经、离经叛道的话语。 摩醯首罗天王朝「天人」江闻走来,无明尘氛随身扬起,步履间缩地成寸,便将这具罗汉之躯的种种神通尽数展露到了极致,再无任何保留。 淡金色血痕还残留在他的体表,宛如胡人的深邃五官透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摩醯首罗天王的身影遍布上下虚空,忽而飞腾虚空,忽而身上出火,忽而双掌现目。经颂念起震动三千世界,羯鼓敲响光明流布世间,乃至转变地水火风、往来山石障碍,卷舒雪山诸王,隐现诸天形色,捉星拿月之举也不过等闲。 但在「天人」江闻面前,这些足以震怖凡俗、慑服有情的神通法术,就像是道旁的萧萧落叶一般寻常,无论转瞬的刹那再怎么绚丽,漫天花火又怎么夺目,在「天人」江闻目睹过永恒寂灭的「无」之后,也不过是萤火之于皓月。 “哼,就算是「他们」,今日也别想阻挡我!” 摩醯首罗天王终于明白,「天人」江闻可能无意于十方世界覆护一切众生,但他今日一定会守在黑雾星云、吉祥偃卧的尸影之前,阻拦住自己的道路。 摩醯首罗天王拳掌齐出,双手交叉,两拇指伸竖指端相触,以「阿弥陀佛常定印」猛然击出,化作支掌风、空的端顶为开敷之势,恍如绽开一朵原本勇猛增长、如今夺命摄魄的心莲。 「天人」江闻石臂横起抵挡,在空间碎裂之际无所畏惧地与佛手印相接——他现在的动作没有了石人翁仲的僵硬,却平添了许多不近人情的生冷。 摩醯首罗天王双掌的夺命心莲瞬间绽合,趁势咬住了江闻的手臂,让金刚猛力与天人异力开始了短促而针锋相对的角力。 交缠住的瞬间,摩醯首罗天王双手外缚、两中指竖起相拄,宛如莲叶一般开始摊展,瞬间变幻成为「阿弥陀佛根本印」,中指所代表的莲叶本尊狠狠啄击在了「天人」江闻的关节处,将本来表明凡圣不二之理的手印,也化成了催命的符咒。 江闻无情无欲地看着摩醯首罗天王,刚要扬手抬肘,却见对手的双手猛然分开结印。 对方罔顾空间碎片的层层针刺,即便金身再度血流不止,却依旧不肯罢休,转持成依念佛行者的罪业、修行所分的九阶级印相「阿弥陀佛九品印」。 只见上品印如山石轰覆、中品印似千手百臂、下品印更恍如佛怒火莲,一时间即便「天人」江闻早已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间,也无法从佛手印下挣脱。 一念九品生,一年诸罪灭,比传闻中的千手如来掌更加声势浩大,化作满天飞花落叶朝着「天人」江闻袭来! 但江闻恍然未觉,反而对着摩醯首罗天王缓缓说道。 “逍遥王,你当真已打定主意,要踏上我身后的绝路吗?” 摩醯首罗天王没有用语言回应,而是散去徒劳无功的「阿弥陀佛九品印」,脸颊上狰起了一条条鲜明形状的肌肉轮廓,賁起广大的双肩如雄狮蹲踞,瑞像中透出通天彻地的伏魔凶威,甚至以四肢蹲踞在了地上。 然后在瞬目之间,摩醯首罗天王竟然四肢着地,朝着江闻反冲而来。 在短暂的冲锋路途中,摩醯首罗天王身体外表的佛陀异状一一显现,逐牛王睫一瞬不瞬深如潭水,狮王颊绷紧舌脉蓄力于内,鹿王腿反踵接地安忍如山,就连脆弱的根脉也以马阴藏相保护了起来。 这次的「天人」江闻青衫扶剑,宝珠在握,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显得磊落自然,没有再此呆在原地,空间波动转瞬扩大,蓦地从原地消失,出现在了摩醯首罗天王袭击路线的侧面,轻巧地避解了这一险境。 但摩醯首罗天王眉间白毫清净绽放,光明微妙能见百亿诸佛,竟然照澈了江闻的一举一动,随即摩醯首罗天王恍如提前预测到了什么,在两人错身之际以鹿王腿蹬地反冲,用一种人类身体结构绝不可能做出的反曲动作,强行扭转了行进方向。 这一动作异常奇迅,踏地双足明明离地还有四寸,就已经莫名借力冲了出去,踏足处更有无数日月、山水、莲花般的千辐纹深深印刻在了地上! 摩醯首罗天王如猛狮扑人、狂鹿奔走,转眼间便来到了「天人」江闻的面前,抛却拳脚,将四颗鲜白光洁、锋锐坚固如金刚的牙齿不顾一切地咬在了「天人」江闻的手臂上,这下顿时就连「天人」江闻的石臂,都崩裂出深长的碎纹、落下簌簌土坷! 「天人」江闻终于明白了,这次袭来的不再是摩醯首罗天王「至刚至快」的人间武道,而是妙宝法王的「佛陀具足三十二相」! 摩醯首罗天王的回答已经十分清楚,他曾发誓摧破一切众生贪嗔痴三毒,如今挡在他路上的哪怕是诸佛菩萨,道心也不会有一丝的迷茫犹豫! 「天人」江闻的情感如今更加淡漠,他默对着手臂上的伤口,似乎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也没有丝毫疼痛,心数更像是在默数着什么时刻的到来,缓缓睁开双眼。 “既然时间到了,就让你看一眼吧。关于「佛门大劫」、关于灭尽定背后的秘密,还关于你选择的路,究竟是通向了什么地方……” 「天人」江闻抬手将摩醯首罗天王甩开,正落在了黑雾星云的中心面前,同时一脚踩踏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上,让他可望而不可即。 “说来可笑,我现在居然是在试图救你。” 然而痴迷让他无暇顾及冒犯,眼前是奔腾旋转着的浩瀚星河,忽大忽小、忽隐忽现,那便本该是这片宇宙最初与最后的原点,现在单薄得像是某场旷世核爆后被深深烙印入石壁上的痕迹,身上披着微光的纱布,悄然陷入了最最深沉、最最死寂的禅定。 一具吉祥偃卧的尸影就在他的咫尺距离,摩醯首罗天王的眼中流露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的神情,随着「天人」江闻伸手放出了照耀无穷毫光的摩尼宝珠,终于揭开了眼前黑暗宇宙的冰山一角…… 当初因少欲知足、常修苦行,被佛陀称为“头陀第一”的摩诃迦叶尊者,此时已经化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梵貌老者干尸,只剩胸口处还有一点点微弱至极的涌动,泄露出淡淡的金光。 而在他身上,正披覆着一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这十种污秽被弃或带咒术力的布块,胡乱草率缝制而成的僧伽梨衣。 这件僧衣没有传说的金斕样貌,反而污浊脏乱、秽不可闻,摩醯首罗天王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相信这件就是释尊要留给弥勒尊者,代表着佛门最高传承的僧衣—— 因为这件僧衣非但没有一丝的神圣之意,反而遍布不祥之感,这件僧伽梨衣甚至会莫名地自行痉挛抽搐,表面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犹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也在摩醯首罗天王的眼底翻滚着、扭动着,哪怕只看一眼也会头晕目眩,几欲癫狂。那粗陋破损的布面仿佛是一块有着诡异生命力的枯萎人皮,正源源不断地抽取摩诃迦叶尊者的生命力! 但这一切还不是恐怖的终点,摩醯首罗天王在摩尼宝珠的照耀下,隐约看见在迦叶尊者干尸之底、佛陀亲付僧伽梨衣之下,草率覆盖隐藏着一处黯黑无际的外域深渊,以整片宇宙正以不可辨识的韵律沸腾着、感知着、跳跃着、闪烁着、伸展着,邪恶地冒着气泡,扭曲病态的模样令人头晕目眩、四肢麻木。 恐怖的僧伽梨衣紧连在病态宇宙的深处,面上混乱、扭曲、蠕动、爬行的漫漶痕迹根植其中,只要有人披上这件意味不详的袈裟,就必定要被缓缓拉扯深陷入这片剧毒的泥潭沼泽之中。 “好一个守衣入定……原来这就是守衣入定……” 摩醯首罗天王嘴里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世间语言已无法表达他的扭曲复杂情绪,于是不明谵妄开始猛烈袭击着他的意识。 整片宇宙似乎因无力支撑而卷曲了起来,其他星座则在黑暗的天空中舞动,直到某个摩尼宝珠闪烁的瞬间,他在迷乱间恍然瞥见有一个东西,正独自坐在一个形状模糊的、比起基座更像是无枝巨木盘蜿而下屈的王座上,从兼具胸腔与颅骨功能的结构里,缓缓升起自己的魂灵。 “逍遥王,侧耳听吧,延康劫风要刮起来了……” 王座东西的动作,似乎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什么,此时距离鸡足山1.5亿公里以外的浩瀚宇宙中,一团半径70万公里的火球正产生剧变,日冕物质被一股无形力量托起,化为了数以亿吨计的高能物质,并以从未有过的高速,脱离冕洞被抛离火球表面。 无论是未来慧星、抑或者末日核爆,统统不及眼前罡风扫世的分毫,这些由巨大质量与速度汇聚成的动能,还携带着火球强大的磁场能,转瞬之间便命中了地球,引发起地磁场的剧烈变化—— 一场程度前所未有的地磁暴,终于爆发了!(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五章 欲呼弥勒下天宫 【华首重岩,灭尽定中】 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里,一颗蔚蓝星球显得过于孤单茕孑,渺小得像是彩叶草上的垂挂露珠,随着剧烈太阳风暴中的带电粒子,猛烈冲击着地球外围磁场,这颗露珠外氤氲的七彩光芒急剧晞灭,不断产生出强度和方向上急剧而不规则的变化。 但这样的摧矜只是一瞬,仅仅下一秒,就从露珠内部爆发出了几乎同样的一股力量,无声的嘶吼传荡宇内,哞声就像令人作呕的畸形两栖生物,正欲从蛋内的黏滑羊水破出。 随着头顶骨角猛然抬升撞击,瞬间将朝内凹陷的磁场线,激扬沸反得剧烈外突,直直刺入了无垠黑暗世界之中,既像试探,又如暗窥,还带着大梦方破时的惺忪,最终化为一团有着不明数量头颅与肩膀的东西,起伏着缓慢地低嘶着…… 「延康劫风」只是毁灭世界的号角,而「白阳风劫」才是期间天崩地裂的最强音,「天人」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矗立在原地,似乎被某种意志所吸引,徒劳静观着天灾地异的发生。 很快一股难以言明的恶意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至了「灭尽大定」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有一片肮脏污秽到了极致的毒液大海,正自地底深处鼓起滔天洪波,疯狂地向着鸡足山巅翻涌而来。 毒水的漆黑如同此世全部之恶的集合,也像贪嗔痴三毒世界的末世之影汇粹,深深浸染了脚下每一寸地面的壤土,夹带着地心翻涌起的交织洪流,组成黄泉也无法比拟的恐怖泥沼! 「天人」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站在原地,便已经感觉到了天旋地转及山崩石裂,脚下几乎站立不稳,明明深处空旷无垠的世界,耳边甚至隐约能听见潮汐与海风的狂呼尖啸,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在一场史无前例的罡风摧残之下化为齑粉,扬入水潦尘埃既具的终极归墟之中。 「天人」江闻负手于后,青衫挥动,仿佛趁机挣脱了某种无形桎梏,双手随即剑指下压,周身卷绕的空间碎片变凝聚成剑,深深刺入了灭尽大定的地面之中,这才稳固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但随着剑刃深探入土,「天人」江闻猛然察觉到这股惊涛怪啸间传来了一股愈发鲜明的节奏,仿佛从弱渐强的诡异心跳,正在心脏除颤仪强大电流的刺激下,恢复了远古肇始的不祥活动。 「天人」江闻第一时间看向了作吉祥偃卧的尸影,以为是这位摩诃迦叶尊者从灭尽大定悄然苏醒了,但面前的黑暗依旧浩瀚如海、飘渺如云,尸影也仍旧侧躺漂浮于某处玄妙莫测的所在。 据《佛说弥勒大成佛经》说,迦叶尊者守衣入定至深至沉,需要等到弥勒降世,以手两向擘山如转轮王开大城门,持天香油灌摩诃迦叶顶、灌摩诃迦叶身以后,随着击大揵椎、吹大法蠡,声音宏达于天地,摩诃迦叶才会从灭尽定觉出定,将释迦牟尼佛僧迦梨法衣送给弥勒佛。 因此这时的「天人」江闻,便只能将视线投向了脚下,在非想非非想之中沉入禅定。 那片已如琉璃纯净的心绪之中,本该早已失去关于过去的一切情感和记忆,却忽然像是在琉璃净瓶中装入琼液,过往记忆竟又福至心灵地浮现了。 他依稀记得1995年,一支来自加拿大、爱尔兰、法国、中国等国研究人员组成的国际科学小组,曾在大理宾川地区布置了4条超宽频带大地电磁深探测剖面,对云贵高原滇西北处的地壳结构进行研究。最终他们的结论是,在大理宾川鸡足山下,至少存在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已探知其面积就达1—1.5万平方公里。 同时,他们探测的4条剖面沿山势由西北—东南向分布,最西的一条位于九重崖,电阻率高导电性差;东面的两条为旃檀岭、宾川东山、电阻率稍低导电性稍好;而唯有自西向东绵延10多公里的梁王山,测得的电阻率最低,导电性异常良好。 最后根据结果显示,在鸡足山100公里深度范围内岩石圈,纵向电导高达0.9—2万西门子,是典型稳定大陆地壳的50—100倍,这也就意味着该区域地下除了巨大的地下空间,还存在着一种高导电性的物质,而且越往东规模越大。 这场声势浩大的地质研究,最终迫于某些原因无疾而终,但参与研究员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同时有地下空洞与导电物质的结论,显然是相互冲突的,除非是有一种不明的存在栖息在地下空洞里,并且在漆黑深邃的地下绵延向不知何方…… 此时灭尽大定的天空剧烈翻滚、灰暗得吓人,铁锈大地上传荡着的异响,如同痛苦带来的折磨令人毛骨悚然。 摩醯首罗天王跪伏在地上,他内心原本强烈的意志似乎开始锈蚀崩塌,他的双眼仍旧沉浸在虚空那让人忧惧的阴影中,并且由于「天眼神通」的强迫,他必须睹见更多令他头晕目眩的造物,尽在咫尺之处向他伸出了苍白而黏稠的前端。 摩醯首罗天王忽然端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念诵着经文,不断抵抗着眼前所见大恐怖的侵袭,但三界火宅众苦煎迫的念头一旦升起,便会在脑海中喋喋不休,不管是住世护法的四果大阿罗汉,还是三界之顶无色界的天人,都无法逃离这处牢笼。 摩醯首罗天王艰难看向了黑雾星云之中作吉祥偃卧的尸影,背后又浮现出了妙宝法王无悲无喜地合掌迎面的模样,还是那般的淡淡佛影,缓缓开口说道。 “成住坏空,三界火宅,既然大僧已生出行舍智,何必恋恋不去?” 此时的摩醯首罗天王叹息一声,放下了某种执念,与妙宝法王真真正正地融为了一体。 【如来已离,三界火宅。】 【寂然闲居,安处林野。】 【而今此处,多诸患难。】 【唯我一人,能为救护。】 随着佛陀教谕的不断念诵,摩醯首罗天王终于念出了某句经文的梵音,渐渐从癫狂倒乱中走了出来,双眼灰气氤氲弥漫几近于破败,却透漏出了亮到可怕的神采。 在前元多年间抗衡夷怪、直面希祇的摩醯首罗天王,也曾被种种颠倒逆乱所困,直至原始意识被抛入混乱之中,摩醯首罗天王才明白一个开悟的佛或菩萨一定是具有“非凡平等心慈悲心”的普通人,而非佛殿上那个神圣的偶像,而自身的疯狂也可以是智慧光芒的圆弧。 在那之后,他便领悟出了一种超越世俗常人,能在在浊恶的世间行走的无差别智慧。 这种智慧永恒与疯狂相伴,或者说就是将心时时保持警觉,即便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湮漫与昏愦。身处颟顸、痴愚、蠕蠕、邪恶的存在面前时,便将成为妙观察智对眼前的一切,具有清醒而敏锐觉知的保障—— 这便是「疯智」! 此时的摩醯首罗天王不是真疯,而是处于一种“疯狂”到无差别的妙观察智。唯独这样的「疯智」才足以直面恐怖,无数次让他从地狱深渊的悬崖绝壁上爬出,化身为希冀普渡众生的恶鬼! 当「天人」江闻察觉到不对时,摩醯首罗天王已经翻身爬起,转瞬间便从东到西挪移而出,就连江闻的空间跳跃都慢了一步。 摩醯首罗天王运转着「天眼神通」的灰败双瞳,此时充满了咒力。这股力量竟然能在毫秒之间,让「天人」江闻都出现了视觉和时间上的错误认知,以至于困锁在了原地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样短暂的时间,其实并无办法强行突破江闻横亘在他与吉祥偃卧尸影之间的距离,但狂呼狂笑着的摩醯首罗天王所争取到的时间,只来得及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脱下来破破烂烂的僧袍,仿佛化身为一位冰天雪地里赤身行走的圣愚,脸上理智扭曲的笑容中带着癫狂,却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截然相反的东西:极度疯狂反而有大智慧,极度污秽反而展现圣洁,极度疯狂反而彰显理性。 巍峨矗立的金刚胎藏坛城,恍然再次于他的头顶显现,由身、口、意、密、大乐宫五层青砖巨石叠建而成,峥嵘崔嵬不可估量;庄严威武的中阴寂忿文武百尊也再次莅见,无穷炫光雷吼烛照天地幽微,佛光直通普贤王如来的佛国净土。 最中心的普贤王如来法身清净无染,高高端坐于摩醯首罗天王的灵顶莲台之上,就连容貌都与他有几分相似,正在端坐微笑说法,消除众生对于各种幻化显现之怖畏,以得静忿百尊的救度来解脱六道。 但古怪扭曲笑容中带着癫狂的摩醯首罗天王,此时却趁「天人」江闻尚未赶来的那一刻,伸出手掌猛然拍向自己的额头—— 这自殛一击的力度,甚至远在摩醯首罗天王对江闻出手的力道之上,竟然毫无保留地重击在自己的头颅! 只见他头顶地崩山摧、城塌河断,摇摇欲坠的坛城彻底化为一片丘墟,文武百尊被碾成了肉沫齑粉,但摩醯首罗天王却在七窍流血的恐怖模样里,吼出了极近歇斯底里的语调,响彻天地! “灭尽定,出!” 那拍碎坛城的双掌如开大城门,文武百尊凭空泼洒的鲜血如天香油灌顶,摩醯首罗天王发出的怒吼响彻天地,更犹如揵椎狂击、法蠡强奏,不断震撼着沉入灭尽大定最深处的摩诃迦叶尊者。 随后,在「天人」江闻目瞪口呆之中,本该是这片宇宙最初与最后的原点,现在单薄得像是某场旷世核爆后被深深烙印入石壁上的痕迹,身上披着微光的纱布,悄然陷入了最最深沉、最最死寂的禅定。 偏偏这入定千年、几乎成为干尸的摩诃迦叶尊者尸影,竟然眨眼间从吉祥偃卧的姿势里,幽微变幻为了结跏趺坐的姿态,似乎正诵经以除灭无量劫业障,积生死沙河数功德。 【…………】 即便沉默,有时也能震耳欲聋,那道微光身影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中隐秘的辉光肉眼几乎难以捕捉,恍如劫云闪电与低空雷暴交织,但在浩瀚宇宙中,这就是放射出了造成地球上生物大灭绝的伽马射线暴,若不是「天人」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都有非人的修为,单单暴露在这一眼之下,就会导致身体细胞电离而死! 眼中伽马射线辉光闪耀,摩诃迦叶尊者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伴随着凋残诡怪的僧伽梨袈裟衣角也如蛇摆动,似乎在判断孰是孰非。 “逍遥王,你此时唤醒迦叶尊者是何用意!” 江闻没想到摩醯首罗天王会在查看了灭尽大定真相之后,猛然自毁坛城及「大幻化网灌顶法密续」的全部修为,做出这种有悖常理的行径,只为唤醒了沉睡于灭尽定中的干尸—— 难不成他已经昏聩到头,直至现在还没认清穿上僧伽梨衣的后果吗? 但摩醯首罗天王寒鸦般的双眼望着江闻,癫狂倒乱的「疯智」正闪烁着晨星的光茫,一切规则常理在他眼中已经不复存在,唯有足以超越世间直达「无上正等正觉」的智慧在闪耀,嘴角扯出一个绝望的笑容。 “你不懂三界不安犹如火宅,成住坏空绝难逃脱……” “我本已能渡过火烧初禅、水淹二禅的大劫,却还是渡不过这场「白阳风劫」……” “那我只能另辟蹊径了……” 摩醯首罗天王在浩瀚无尽的「白阳风劫」面前,已经丧失了面对一切的信心,于是他选择了一条隐藏在「佛门千秋大劫」之中的相反道路! 「天人」江闻察觉到了对方言语的诡异之处,不经思索便将凝结成剑的空间碎片重新散去,环绕在了身侧左近,以天人之身蓄势待发,随后剑指对方杀招尽出,浩浩荡荡的剑势朝着摩醯首罗天王的所在杀将而去! 因为相似的风传来相似的情绪,江闻猛然想起自己在武夷大山之中的遭遇,必须先下手为强! 当年的那名妖僧扯破僧衣,踩碎佛珠的模样犹在眼前,他盘腿坐在僧辇上摇头狂笑,形如魍魉,念起了宛如地狱血海中飘出的经文,也正是释尊曾对摩诃迦叶尊者所说的话。 【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就不消失……】 【但,迦叶!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那名妖僧也曾笃信佛陀留下的道路,想坐上不可胜白的宝象乌逋沙他,靠着那六牙七支渡过五浊恶世,真正前往无暇的真实庄严佛土,最后却梦断在真相面前。 现在的摩醯首罗天王修为远高其上,且传说中的佛门正法衣钵就在摩诃迦叶尊者的身上,摩醯首罗天王要做的事情,便不言而喻了……… 无数剑光如飙风飞舞于旷野,激荡向了茕茕孑立的摩醯首罗天王,但他那张七窍流血、头顶凹陷的恐怖面容,却察觉不到丝毫的犹豫惊慌失措,反而朝着江闻狞笑着吼道,又似乎将他认成了其他什么人。 “值符九星,你可听过‘三十二相见如来’?!” 在无穷剑锋临身的边缘,摩醯首罗天王头顶化为瓦砾废墟和尸山血海的坛城,猛然绽裂开了一条口子,普贤王如来的身影早已不复存在,因为一个更加辉煌璀璨的身影,仿佛一张在暗房浸泡后缓缓显影的银盐胶片,正于其中悄然浮现。 只见华光溢彩普照大地,有轮千辐具足毂辋,那道身影巍峨浩瀚,手持此轮宝飞行空中,显现出极为震撼的众相庄严之身,顿时显现出了远超妙宝法王所修「佛陀具足三十二相」的高妙法相,展现出的三十二相远超天人姿态,直如释尊在灵山法会上漫天花雨中讲道! “迦叶,你看本尊是谁?!” 跏趺坐中的摩诃迦叶尊者眼中伽玛射线辉光更盛,将僧伽梨袈裟衣角挥出,猛然化为长蛇涌动,席卷缠绕在了「天人」江闻的浩瀚剑光之前,瞬间阻挡住了全部的锋锐! 眼看僧伽梨袈裟护住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身躯,「天人」江闻无奈叹息一声,看出了其中端倪。 释尊在《金刚经》中曾问须菩提尊者:「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观如来不?」 并在须菩提表现出迷惑犹豫的时候谆谆教诲道:「须菩提,若以三十二相观如来者,转轮圣王则是如来。」 这足以说明转轮圣王的三十二相与如来的三十二相十分相似,只不过前者没有达到后者的圆满程度,但在法相方面,已经堪能以假乱真了。 但江闻始终不明白摩诃迦叶尊者究竟是睡糊涂,还是年纪大老糊涂了,居然真的会把摩醯首罗天王变幻出的转轮王法相当作如来法相,还挥出僧伽梨袈裟前去蔽护。 摩醯首罗天王心下大定,继续竭力凝结转轮圣王尊相,等待摩诃迦叶尊者的认可。 《大幻化网密续》除了能够幻化出中阴寂氛文武百尊,还能幻化出诸佛本尊,但唯有摩醯首罗天王在此基础上另辟蹊径,加入了「双运」密法修行,才能在「普贤王如来法相」外,兼修出「转轮圣王法相」。 「天人」江闻见状再不犹豫,将空间破碎的裂片急急召回,运起至净琉璃法身,显露出一名头顶簪花戴珞宝冠的天人模样,挺剑朝着摩醯首罗天王幻化而出的「转轮圣王法相」刺去。 诡异如蛇的僧伽梨袈裟瞬间倒卷而来,摩醯首罗天王也不闪不避,等待着佛陀法衣彻底加身护体,却没想到「天人」江闻只是虚晃一招,真身凭借着空间挪移的神通已经来到了摩醯首罗天王的法相背后,无数碎片被一起引爆,虚空中似乎传来了琉璃碎裂的坠地之声……… ———————————— 【天崩地坠,灭尽定破】 刚才的爆炸加速了灭尽定的破碎,此时的灭尽大定似乎在加快崩塌溃散,显然「延康罡风」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纵使迦叶尊者的无上定力再深,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天人」江闻与摩醯首罗天王同时倒飞而出,口吐鲜血狼狈不堪,而声势浩大的「转轮圣王法相」也在爆炸中烟消云散! 摩醯首罗天王大口吐出鲜血,剧烈的反噬让他五脏六腑仿佛碎裂移位,但他知道对面的江闻滋味一定也不好受,自爆法相代表着转瞬遭遇天人五衰,永退天人之位,再也无法施展先前的法术神通,神魂俱遭重创。 纵然这些天人法术神通,只在灭尽大定中才有如此种种神异效果,但摩醯首罗天王还是不得不佩服江闻处事的果决狠辣,对于能短暂成仙成佛的体验,竟然没有一丝的眷恋。 爆炸过后的迦叶尊者尸影,眼中伽马射线辉光仍旧闪耀游移不定,凋残诡怪的僧伽梨衣也回到了原主身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从华首重岩连番恶斗至今的两人,此时已经没有了生死相搏的力气,同时盘坐在了迦叶尊者对面的位置,开始了如今留到最后,也是最为艰险的博弈。 摩醯首罗天王喘着粗气看着江闻,露出遗憾的神色:“你今天非要按「他们」的意思,前来阻挠我成佛么?” “成佛真的有那么美好吗?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如此想不开?” 江闻纵然疲惫万分,仍毫不客气地立刻反唇相讥。 摩醯首罗天王眼中「疯智」光芒从未断绝,纵然身上的伤痕累累,却更像了一名饱经风霜、苦行断法的喜马拉雅山修士。 “就算你今天注定会输?” “不,我今天必定会赢。” 摩醯首罗天王哈哈大笑,两人此时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又仿佛都有必胜的把握。 为此准备筹谋三百年的摩醯首罗天王,如今已是灭尽大定、乃至鸡足山中唯一的大阿罗汉,眼下迦叶尊者入灭在即,也唯有他才能承受住僧伽梨衣的恐怖反噬,江闻再怎么阻挠,也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半天昏色越来越淡,眼下正如摩醯首罗天王所说,此时摩诃迦叶尊者眼中的伽马射线辉光,正死死笼罩在他的身上,却对于江闻不闻不问,乃至于显得不屑一顾,诡状百出的僧伽梨衣如裹尘沙地挪动着,正向摩醯首罗天王缓缓蠕动而来。 僧伽梨法衣刚接触到摩醯首罗天王的那一刻,也在他的肩上也留下了一片焦黑如炭的惨烈痕迹,表情都显得痛苦万分。 江闻在天塌地陷面前,依旧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朝着摩醯首罗天王说道。 “逍遥王,你真觉得鸡足山上只有你一位罗汉?” 强忍剧痛的摩醯首罗天王冷冷笑道:“那是自然。纵然安仁和尚也有罗汉之资,只可惜他和妙宝法王一样,沉沦于五浊恶世之间,随众生的颠倒而见知不正,空有罗汉之资,却未能断除尘沙惑。” 随后摇头说道,“若不是我劝妙宝法王悬崖勒马,如今也将沦为满身邪见的阐提,再无觉悟之理。如今这一局,终究是我赢了。” 江闻笃定万分地摇了摇头。 “可在我眼中,安仁上人也已经是世间罗汉。” 摩醯首罗天王对此嗤之以鼻,只用了四个字回答。 “焦芽败种。” 这个称呼,是摩醯首罗天王对于阐提之人的蔑称,阐提人与草芽之枯焦、种子之腐败者无异,故称为焦芽败种。如《维摩诘经》谓:“二乘如焦芽败种,不能发无上道心”。 而江闻却对摩醯首罗天王的轻蔑恍然无视,极为严肃地请教道。 “逍遥王,阐提人当真没有救了吗?” 对方点了点头:“那是自然,阐提意为断善根、不具信,安仁自从乐着生死、堕入阐提之后,便再无涅槃之期,更于如来性所以永绝。” 江闻却更加疑惑地问道:“可佛说众生皆有佛性,阐提也是众生之一,当然也具有佛性,为何就偏偏不能成佛呢?” 摩醯首罗天王冷冷答到:“你们汉地前晋道生法师独具慧眼,在建康提出阐提众生也具有佛性的主张,对此我也颇为佩服。但若是说阐提之人,能轻易从苦海觉迷、回头是岸,这便是无稽之谈了!” 但江闻却对他的说辞,提出了全新的质疑。 “逍遥王,「他们」告诉我世间阐提并有二种:一是断善阐提,起大邪见而断一切之善根者。二为大悲阐提,菩萨有大悲心,欲度尽一切众生而成佛,众生无尽,故已毕竟无成佛之期者。我看安仁大师所行所为皆在正道,你焉知他不是深具佛性的大悲阐提呢?” 此时的摩醯首罗天王,正遭受着袈裟前所未有的荼毒,寒鸦般的双眼紧紧盯着侃侃而谈的江闻,剧痛占据了他的每一寸精神,却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江闻缓缓站起身来,看着盘桓于僧伽梨法衣所带来苦痛,拼尽全力也无法挣扎的惨烈模样,终于展颜微笑道。 “逍遥王,你靠着天眼神通,看出了安仁上人身心早已是「焦芽败种」,却偏偏不知你的神通仍有疏漏,看不清那些无终、无始、亦无生死,亦无八方、上下所可适处的当面大阿罗汉!” “如安仁上人这般的阿罗汉,前世今生已证得择灭,断除了一切润生之惑,过去的业种子虽然还在,但被圣道所引慧火烧燃,种子已然‘焦败’,不再感得三界异熟,不受后有。” “这佛性是你我的本来面目,觉了而无染,毕竟无相。这,才是「焦芽败种」的正义!” 摩醯首罗天王浑身大汗淋漓,眼中癫狂仍然璀璨,几乎是拼劲了力气才说出了心中所想。 “……这些都是「他们」告诉你的吗?绝不可能!大阿罗汉的天眼神通,能遍查生死八方、已证道果入于无余涅槃,怎么可能会在安仁的身上出现失察!?” 江闻对此冷冷一笑。 “诚然,这些确实是「他们」告诉我的,但我向来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你是不是以为妙宝法王身为鹿头罗汉转世,而鹿头罗汉出家前名为鹿头梵志,曾与佛陀在罗阅城外弃置死人尸体的大畏塳间论道,最终皈依佛门修成阿罗汉道?” 可江闻随即露出极为诡异的笑容。 “但你有没有发现,当初鹿头梵志论法输于释尊,便是在观察罗汉髑髅时,觉其既非男人骨,亦非女子身,周旋无往来,不见所生处,不见所灭处,八方上下渺无踪迹,完全无从观见此骨本来因缘。如果他后来真以出世正法解脱因缘,又怎么会在转世之后再度失手?” “如果安仁如我所说是,已经证得了大阿罗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所占据的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阿罗汉!” 这一系列精妙绝伦的思维陷阱,严重干扰了摩醯首罗天王的定力,破绽也随之出现。趁此机会,随着江闻手指点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眉心,一段段纷繁复杂的画面在他眼中闪过。 有妙宝法王深夜背对着佛像诵经、倒转经轮的诡异画面; 有年老体胖的红帽法王悄然启得伏藏后,露出怪诞病态的笑容; 有黑衣伏藏师来到旷野,诅咒着佛教僧侣诋毁了冈仁波齐、毫不尊重真相,痛骂他们用谎言填满了这片土地,随后决然剖腹取肠,以鲜血书就了漫漶扭曲至极的文字! 而在记忆的最深处,是一张沧桑而衰老的面孔。他正在人群之中匿藏着、潜伏着、惊慌失措着,却面对着一根带血的木棍与受伤的肢体,透露出了一种以蝼蚁之躯窥探到终极真相之后,贪婪而狰狞的可怖面容……… 【嘿嘿嘿……我终于明白了成佛的秘密……】 那诞罔乖僻的话语响彻耳畔,满是亵渎,摩醯首罗天王竭尽全力地站起身来,此时的僧伽梨法衣已经大半裹挟在了他的身上。 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杂乱缝制的法衣,正在他身上莫名地自行痉挛抽搐,表面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犹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疯狂渗入摩醯首罗天王身体。 摩醯首罗天王早已说不出话,唯有铺天盖地的阴谋气息,让他在疼痛之外感觉更加窒息,知道自己确实是失算了…… 但直到此刻,摩醯首罗天王仍旧没有放弃!他还有底牌! 所谓摩醯首罗,乃是从心所欲的大自在天王,《楞严经》曾将之称为「天魔」,摩醯首罗天王以此为名修行,乃至于彻底废弃本名,便是为了将这个名号背后的愿景深刻入骨子里。 只有到他这个境界才会明白,天魔亦是菩萨,非但此世界魔是菩萨,十方世界魔王者,多是菩萨。按大乘说法,天魔之所以娆佛,不是要坏如来正觉之心,是为了测试、考验佛弟子菩提心的坚固与否。 摩醯首罗天又名大自在菩萨,按《天北铁塔密匮经》所言,乃是三千大千世界之主,十地菩萨,最终本就将绍佛位! 摩醯首罗天王紧着双眼,清晰地回忆起无数轮回之前,当年佛陀在鸡足山金顶附近传《大幻化网密续》的情形,当时的他作为佛陀弟子也参与其中,于是他的顶心二轮再次焕发光芒,再次调动自身的修为,以普贤王如来之本尊,欲化身白阳弥勒降世! 摩诃迦叶尊者当面,他如今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得到认可真正穿上释尊的法衣,到时候便能在世躲劫脱难,出世超生了死,甚至超离这方三界火宅,降到劫外世界,以白阳弥勒之尊见证大道普传,齐起归根,普渡三曹,万教归一! “你所知道的,我都知道,因为「他们」都告诉我了……逍遥王,这件僧伽梨衣终究不会属于你。你能由魔入佛,我又为何不能阐提成佛?!” 江闻看着苦苦支撑的摩醯首罗天王,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面对着他满是癫狂的眼神,继续说道。 “不要担心,我现在真的只是一介凡人。但你能以三十二相见如来,那我若是身具神通,又何尝不能成为罗汉?” 从一开始的贪嗔痴三毒恶世,到鸡足山阴的恐怖世界; 从华首重岩后的无边灭尽大定,到佛门面临千秋大劫; 从释尊衣钵无法传继的大劫难,到「白阳劫」突如其来…… 一层层、一次次,似乎都在筛选着无法抵达这里的人,江闻也曾思考过无数次,为什么最后会是自己和摩醯首罗天王走到了这里。 最后哪怕是江闻以惊天一剑力竭而死,站在平静宛如天湖的「无」之中,他最后那些无法燃尽的执念还是在质问着「他们」,所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可这一切事物越想越颠倒,唯独听闻真相后从「无想转生」重临,当他不再动思想,不再有情绪,反而不再颠倒,蓦然明白了—— 佛门千秋大劫,将在他们两人身上印证,谁是佛陀、谁是佛敌,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说清楚…… 此时「灭尽大定」已经濒临崩塌边缘,黑雾星云的终极旋转也趋于停滞,一切都回归到了真实娑婆世界之中,这里没有伽马射线辉光、没有太阳风暴冲击、更没有天变地异的离奇景象。 重见人世的时刻,华首重岩仿佛经历了剧烈地震,已经似莲花般自然开裂,一如传说中天开佛国地涌化城的神迹,硬是在鸡足山点开出了清净白莲。 “逍遥王,不管你说的是弥勒、弥赛亚、马赫迪,还是密特拉,我知道的本来就比你多……况且你在这里,便是劫数……” 三人此时都身处在华首重岩的百丈顶上,山风呼啸不绝于耳,灭尽大定晦暗的颜色,如今只剩凝固在视线的尽头,那里只有一具干尸般的身影紧闭双眼正结跏趺坐,身上乱缠着脱落大半的僧伽梨法衣,但江闻只是很艰难地走到了摩诃迦叶尊者身边。 “老头,你该交班了。” 迦叶尊者紧闭双眼恍若未觉。 “老头,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迦叶尊者依然闭目不顾无动于衷。 “那可就别怪我。” 被屡屡无视的江闻叹了一口气,终于拖着伤躯走到了迦叶尊者的身边,伸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头,睁开双眼吧,看我!” 在江闻接触到粗糙如石面的干瘪皮肤时,一道常人肉眼难以察觉的瀑流,便疯狂从两人的接触点上剧烈涌出。 袈裟表面那些斑痕凝聚的漫漶文字,原本正如丝线绦虫一般杂乱钻咬,无时无刻不在混乱、扭曲、蠕动、爬行,污染着世间的一切,此刻却正随着瀑流倾泻而出,消散在鸡足山巅的骄阳之下,而虚空中仿佛有尖利恐怖的宇宙风暴,正朝着现实的空气发出超高频次的吼叫。 “你且看我修的「天眼」,是不是真正的罗汉神通?我当不当得这个大阿罗汉?!” 随着黑气消散,摩诃迦叶尊者如同干尸的躯体,终于缓缓恢复了一丝的生机色泽,只见他左眼如天际湛暗,右眼似泉壤深晦,此刻彻底无视了摩醯首罗天王,双眼同时疲惫地望向江闻,恍如一个垂垂将死的耄耋老人。 但只有江闻能察觉到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经历了一次神秘闪光,似乎尊者还没从禅定之中彻底脱离,仅是稍微泄露的无上定力,便让他在转瞬间开启四维又熄灭了四维,直到察觉祸患已暂时消褪,这才真正回到了这处娑婆世界。 被视若珍宝的僧伽梨袈裟,已经变回了件破烂溜丢的百衲衣。无需谁的认可、谁的应允,江闻只是随手一扯,便从迦叶尊者和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上揭走,趁一人还在昏聩沉默,一人陷在急剧痛苦,都没反应过来,袈裟就被他胡乱披在了身上。 痛苦,惊慌,恐惧,愤怒…… 种种情绪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摩醯首罗天王的脸上。 先前不论是坛城被斩裂,武道被压制,筹谋被惊破,生路被断绝,还是苦苦搜寻的罗汉转世被证伪,摩醯首罗天王都能保持着禅心澄达。 可当僧伽梨袈裟被漫不经心地取走,在眼前场面刺激之下,摩醯首罗天王的禅心终于轰然破碎了! 一切情绪汇成了滔天不绝的疯狂,即便「疯智」也再无法压制,瞬间将驱赶九魔镇压十厉鬼的「白水厉鬼法门」运转到了极致,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如蛇的缅刀,径直朝江闻袭来。 “红阳了道归虚去,白阳正位法归宗!” “我乃上上等根器,修上上等法门,我才是弥勒降世!!” “释尊袈裟今日属我,你们谁也别想阻挠我!!!” “即便是「他们」——” “也不行!!!!” 摩醯首罗天王诡异的刀招邪门至极,正要劈在乱裹袈裟的江闻头上,却忽然察觉身体一重,刀招只能擦着江闻微笑的脸庞,猛然落空。 在他身后,赫然是一群相貌狰狞的干麂子,快如蜘蛛地攀附着岩壁而来,此时轮番猛扑在了摩醯首罗天王的身上,先是拖住他的后腿,随后一口口咬了下去。 这样的攻击对于原本的摩醯首罗天王,原本并不能够视作阻碍,但现在的他已经歇斯底里,即便干麂子的啃咬毫无作用,摩醯首罗天王依旧愤恨万分地朝着它们狂挥乱砍,势要剁成千段才能解气。 而此时山林之中,又猛然响起了一阵残暴的虎啸,只见一个昂藏魁梧的身影从一侧猛扑而上,赫然是脸皮已经被彻底剥去的贺刀王,同样挣大了咬肌粗壮的上下双颌,向摩醯首罗天王咬来! 原本令群尸伏首的摩醯首罗天王,此时竟转而面临着无数鬼物的围攻,虎落平阳这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如蛇缅刀仅仅在空中诡异旋转,便缠绕住了贺刀王硕大的头颅,再一猛拉,头颅便已经冲天而起! 但即便如这般身首异处,贺刀王的残躯业已紧紧捆抱住了摩醯首罗天王,这名平西王猛将的双臂肌肉剧烈贲起,竟以最后的力气将摩醯首罗天王掀翻在地,沿着岩石狼狈滚地了出去。 摩醯首罗天王正要爬起身,却发现形似莲花自然开裂的华首岩石壁缝隙中,又涌出了无数苍白枯悴的惨雾,恍如鸡足山阴缠绕困锁百年的悲惨绝望,有两个怪笑着的鬼影正从中疯狂肆虐着。 猛然钻出的怖惕鬼一人一边,同时抓住了摩醯首罗天王,带起他在半空颠倒狂舞,纵使迷雾中的光线晦冥,也足见怖惕鬼身上人皮风干的惨白。 其容貌枯悴,痕迹褴褛,就像穿着由桦树皮作成的惨白衣帽,狂舞诡笑着徘徊不去。随后哪怕摩醯首罗天王拼尽全力挣扎,还是被枯悴惨雾裹挟着抛下了万丈悬崖! 在他视线急速坠落的最后时刻,摩醯首罗天王看见了江闻身披着破烂袈裟,露出拈花微笑,残忍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并用戏谑万分的语气,对他大声喊出了锥心刻骨的祈使句。 “逍遥王,若你在世间还有伏藏,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必当痛快地交手一回!” ………… 【鸡足山巅,华首岩顶】 不知过了多久,枯悴白雾再次席卷而来,一并朝着华首岩上环绕,但这一次,怖惕鬼还带回了发下舍身大愿、跳崖而死的安仁上人尸体。 只见不祥云雾中的两张人皮,一人躬身作揖,一人拄杖而立,二人形貌恐怖不似常人,朝着安仁的尸体咧开森森白牙,皆作张狂大笑,令人无端惊恐。 【憍陈如!你这声闻小果啊!】 安仁的尸体已经在撞击中肝脑涂地,可两个怖惕鬼却像在与生人交谈一般,逆乱生死轮回,朝着死尸不住嘲笑。 两名怖惕鬼的癫笑声尖锐刺耳,呕哑难闻,许久才朝着结跏趺坐的迦叶尊者,口中继续嚷嚷道。 【饮光尊者!何时乘愿再来呵!】 但摩诃迦叶尊者没有任何多余反应,仿佛这具干尸般的躯体承载不了一丝念头的生灭迁流。 他仅仅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深深地闭上了。 批裹着破烂袈裟的江闻冷眼看眼前一切,放任怖惕鬼癫狂古怪的行径,良久才难掩虚弱地开口喊道。 “二位,你们交代的事情,江某已经办妥了,这件袈裟是不是该帮我取下来了!” 两名怖惕鬼对视一眼,恐怖到不似常人的形貌,只能看出极度狂喜,朝着江闻咧开森森白牙,发出无声的张狂大笑。 江闻哀伤地看着安仁上人的尸体,轻轻吟诵着他死前所唱“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偈语,良久方已。 “难道你们想要食言?” 江闻面色一冷,继续问道。 “你们说自己不能踏入灭尽定,要我前去代劳,可你们分明就是先化作怖惕鬼物,自我登上鸡足山的那刻就悄悄盯上了我——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的身份!” “若不是直呼名字会结下因果业力,我老早就想问问二位「怖惕鬼」,如今我应该称呼你们为寒山、拾得两大士!还是文殊、普贤左右胁侍菩萨!” ………… 【鸡足绝壁,华首岩下】 不知多久,华首岩悬崖旁的白衣少女,终于从昏迷之中渐渐苏醒,她惺忪朦胧双眸的神式微光闪烁,灵台虚影涣散将灭,恰巧在闻声搜寻着,于是在满天大雾之中望见盘坐于巨岩顶端的江闻。 只是此时的江闻独自登高,背朝着她盘坐着,再无先前的天下绝伦的侠客模样。 他正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大声呵斥,语类怪谲,身上衣裳已经破破烂烂,却不知从哪披上了一件古怪万分的百衲袈裟,以跏趺坐端盘于上,或时叫噪,望空谩骂,就像一个巷陌间常见的疯乞丐。 但就是这个似乎朝天发疯的江闻,在冥冥感受到视线后,忽地转过身来,眉心突然绽放出一道兜率天龙华树下的独有,足以烁破众盲的慈智觉光。 他的口中嘟囔似是对着无人虚空,又像对着白衣少女,也像是恍惚幽微地对着群山草木、万物生灵,莞尔一笑道—— “既见未来,为何不拜!” 第二百四十六章 梧桐昨夜西风急 熹微暖阳照拂在朗朗晴空,值此时节悉檀寺墙角院落绿树掩映、花枝抽展,依稀已经有了几分春和景明的趣味,只在枝头少了些蜂蝶燕雀与之作伴,尚不足以图将好景入册,多少留下一丝遗憾。 而人世间遗憾之时十有八九,往往都在意想之外不期而出,让人始料不及,就如同原本皆已列坐入席,此时却不约而同地被山门外的惊呼高喊所惊扰的法云阁中众人。 【前往鸡足山阴的人回来了】 喊声传荡于悉檀禅寺的庙宇楼栋之间,法云阁中的众人无一例外已经听闻,却都保持着成竹在胸的缄默,仿佛这些身外飘荡的细微之事无需催逼,便会在缕缕清风吹拂之后,随着袅袅檀香青烟消散,最终散灭在法云阁的三叠八角飞檐楼间。 然而众人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他们内心的疑问,其实早已如同心绪迁流不可停驻,开始在心间纷至沓来,其中尤其以四川总兵吴之茂为最。 派人劫杀有他的一份意思,成败与否至关重要。成,则万事大吉;败,则功亏一篑,乃至于留下祸患。 即便这名平西王府的经年战将纵然胸中自有城府,心中也不免出现了些许的忐忑踌蹰,毕竟这些回来的人,或许就能成为左右局势、奠定胜功的有力保证。 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吴之茂默背兵法正对着法云阁大门,自然能第一个看清外面的来人。在偏斜光线照入的那一刻,吴之茂粗豪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变化,只是手掌青筋因为过于激动,悄然浮现了。 “赌赢了!” 他在心中暗道。 此时走入法云阁的两人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衣物也脏污不堪,模样比起街边乞丐都有所不如,但吴之茂一眼就认出了回来的两人,正是位列平西王府供奉的武林高手——“宗鹤拳”黄粱与“蛇形手”简福。 吴之茂见他们的破衣烂衫之下,遍布着凌厉如麻的刀剑之伤,纵使骨骼健硕也伤势危惨,显然是和擅使刀剑的高手殊死较量所留下的。 王府五名高手联手,眼下这两人活着走出了鸡足山阴,岂不是证明两人已完成自己先前的军令,成功斩杀了悉檀寺背后隐藏着的高手! 纵然另外三名高手殒命使人心痛,但也在可承受的范围内,甚至堪称一个相当完美的结果! 翦除悉檀寺羽翼,扫清鸡足山障碍,这正是吴之茂奉平西王命前来,所必须要做的事情。如今寺庙上下只剩下一群和尚,已死之人又不会开口争辩,只要挑拨悉檀寺与噶举派鹬蚌相争,那么今天的局势便尽在自己掌握了! “黄粱、简福,你们为何如此模样?为何只有你们两人回来了?” “快把你们在鸡足山阴所亲历的内情,向王妃、高僧们细细说来!” 吴之茂故意冷着脸,似乎在训斥不听军级擅自脱队的士卒,可话里话外却有意将话题引入最为尖锐的领域—— 「如今只有你们俩活着,意思就是其他人死了,那么他们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而死,一定要“好好说”清楚!」 黄粱与简福对视一眼,先由黄粱朝吴之茂羞赧万分地说道:“启禀王妃、总兵、诸位高僧,我们两人四天前搜寻到居心叵测之人的踪迹,似乎在暗中窥伺王妃,便处处加以留心,终于发掘出悬索。然而此人武功高强难以卒敌,只好唤上王府高手一同前去,这也是为了保护王妃的安全。” 吴之茂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丝狞笑。 “不错,本将军前不久也打听到,悉檀寺中有黑衣人趁夜行凶伤人,想来是潜伏已久,就是不知有没有人相勾结!” 黄粱重重点头,对吴之茂极为佩服地说道。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然而此贼狡猾不已,擅长隐匿,我们几人多方围堵,才在悉檀寺背后的九重崖上将其拦住。谁知贼人拼死逞凶,以掳走靖南王府的亲眷骆姑娘作为要挟,我们几人只能深入鸡足山阴施法营救,这才不辞而别的……” 吴之茂冷哼轻咳一声,视线不由得转向面色萎黄的弘辩方丈。如今平西王府的人,表明了自己是为了剿贼而去,那坏人想必就一定出自另外两方,这次倒要看看老和尚你怎么应对! 黄粱话音刚落,简福也凑上前来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我们在山里苦苦搜寻,谁知道那贼人狡猾万分,与匪类沿途突施冷箭,你们若是前往鸡足山阴,就能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印。可怜八仙剑客与贺刀王一世英名,竟被贼人们暗算得手,殒命埋骨在了无名草莽之中。” “我们兄弟二人随后也是险象环生,谁知祸不单行,又在鸡足山中迷了路,兜兜转转不知多少路途才得以走出来。吴总兵,那鸡足山阴毒瘴遍地、蛇虫横行,我们断粮的那几天苦不堪言,还是靠着生吃蝌蚪才挺过来的——说起来那青蛙蝌蚪味道还是挺鲜,最怕混着其他蛙的蝌蚪,那滋味如吃臭蝽……” 四川总兵吴之茂听着简福的叙述,不时点头,只觉得前头虽然言辞有些俚俗轻浮,但勉强还是按着他预设的方向。 可话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却被简福一笔带过,开始异常详细地介绍起了生吃蝌蚪的经历,从口感到味道事无巨细,由于太过绘声绘色,竟然听得法云阁中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了干呕之声。 “够了!” 吴之茂这次是真的面色不虞,当即喝断了简福的描述,再次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之上,“贼人你们究竟捉住没有!那到底是什么人!” 简福被斥止了叙述,悻悻然地停止了描述,随后面色纠结地对四川总兵吴之茂说道。 “启禀吴大人,这件事太过复杂,故而刚才暂且略过。我们兄弟二人的武功低微,自然是拿不下贼人的,幸而得随后入山的义士抵死相助,多番联手之下,才总算是不负使命!” 吴之茂眼神古怪地看向简福,心中暗道此人还算是机灵,竟还懂得合纵连横的道理。 只要把妙宝法王如何相助于他的事迹编造出来,那么敌我立即分明,悉檀寺有心谋反的说法便呼之欲出,弘辩老和尚纵然能舌绽莲花,在此情景下也百口莫辩了…… 吴之茂眼珠子一转,粗豪地扼腕叹息道。 “好!究竟是哪位义士如此用命!可怜他为了除恶而惨烈捐躯,我回去一定禀明王爷,为义士旌表嘉奖用以扬善,以告慰忠烈杰义之人的在天之灵!” 但黄粱与简福对视一眼,却显露出了一个吴之茂完全看不懂的表情,歪着脸对向了他,用一种尽量压低,却恰好能被其他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吴大人,你若要见一见义士,唤他们进来便是了,为何要说什么生灵死魄的,多不吉利呀……” “……啊?他们?” 吴之茂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一脸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然而话音悄然落地,法云阁外便又传来了细碎脚步之声。 只见一名白衣少女清冷如霜,婷婷袅袅,姿态似月中桂子,面庞如蟾宫玉女,纵然站在艳绝秦淮的平西王妃面前,也能分得几分颜色,此时正踏入门内缓缓对着阁中众人施礼。 而在她的背后,是一老一小两名和尚,正一前一后地用简陋滑杆抬着一人,并步紧随也走进了法云阁中。 简福朝着吴之茂嘿嘿一笑,邀功似地说道:“吴大人,骆姑娘已经被我们安然无恙地救出,后面两位便是悉檀寺安仁、品照两位师父,他们两人全抛生死、罔顾安慰,方助得我们兄弟二人力挫顽贼!” 吴之茂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够拧出水来,他双眼似乎翻滚着列缺霹雳,死死盯着简福,手指滑杆上的人问道。 “……那这人又是谁?” 黄粱用肩挤退嬉皮笑脸的简福,连忙双手抱拳对着吴之茂说道,做出一副义胆忠肝的模样。 “启禀吴大人,他就是我们口中的义士!此人武功超群,兼有侠义心肠、君子之风。前面对山中贼寇的围攻废死忘生,屡屡用命,最终经脉受损走火入魔,导致全身瘫痪,只能靠两位师父护送回来。您一定要向王爷禀明此事,大力犒赏这位忠义之士啊!” 安仁上人站在法云阁中,视线越过了暴怒欲狂的四川总兵,落在了仅仅几天没见,却恍然老去十几个春秋的师兄身上,一时间无语凝噎,竟生出了死生契阔之感。 这几天屡发的地龙翻身、云洞佛光,已经注定了安仁此次踏入鸡足山阴之旅的不寻常,如果按照他们师父本无禅师所言,这便是安仁命中注定的生死大劫,稍有不慎便再也没有生还之机。 为此弘辩方丈也是心知肚明,命鸡足山悉檀禅寺上下僧侣,日夜念诵《大方广佛华严经》,只为在佛前为安仁上人祈福祝祷,以求他平安归来,此时竟突晤面,弘辩方丈宛如秋风中凛然的梧桐萧木,满是秋叶簌簌凋落,看着安仁上人的眼神中,也有无数难以言明的情绪。 但就算这样,两人还没到把臂言谈的时候,只能一言不发。 趁着四川总兵吴之茂阴晴不定,安仁上人便自告出列,又将他们在鸡足山阴所遭遇的一切磨难,择其紧要删繁就简地诉说一遍,同样表明了是黄粱、简福二人孤军奋战,才待得将骆霜儿救出生天。 “……此番魔难,皆因佛起,老僧怎么也没想到妙宝法王佛法修为精深,却还产生出如此深重的心魔,佯装引领却勾结山中贼人,对悉檀寺中的王府女宾欲行不轨,差一点便酿成惨剧。” “最后眼见走投无路,妙宝法王竟跳崖而死!老僧无能,未能从崖下将妙宝法王的尸身寻回,因目睹惨状心中不忍,老僧此次回寺便要闭关苦修,谨守清净,常思贪欲之害,常怀律己之心,常弃非分之想,直至圆觉自性,以期早登净土……” 随着黄简二人与安仁上人两边的说法相互印证,几乎已经是将顽贼歹人的身份坐实在了妙宝法王的身上,还声色兼具地还原出了一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因贪图王妃美色而欲行不轨的淫贼形象,最终因为内外勾结不成而阴谋破败,跳崖而死。 噶举派众人暂由堪布喇嘛掌领,身后仅剩赞善、护教喇嘛及另外几个年青喇嘛,声势自然不如占有地主之便的悉檀禅寺一行,席位在相形见绌之下,甚至显出了屈居一隅之感。 但直至现在,他们仍旧不发一言,守在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背后低头转轮诵经,直到群议汹汹的喘息之际,才缓缓抬头看向了四川总兵吴之茂。 “……到底是谁,残杀了本教妙宝法王!” 堪布喇嘛的嗓音低沉粗哑,宛如青石和朽木相互摩动,扬抑之间显出了难以言喻的凶意,仿佛其他人所说的是非善恶都无关紧要,他现在只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不在乎别人究竟说了什么,但必须知道是谁杀了妙宝法王。 吴之茂察觉到了凌厉眼神,才从阴晴不定中彻底回过神来,此时的他只剩下了远逾天际北风紧锁、大雨将至时的极度阴沉。 “弘辩方丈。今日之事涉及妙宝法王生死,纵然有人为证,但法云阁中众人之说辞都仅为一面,唯有持戒克谨、不起妄言,才能免除杀身祸患。” 他身上的杀意分毫毕现,明明只是静静从黄粱、简福两人身边走过,却让人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瞬息之后,他又扭头盯向了弘辩方丈,意有所指地将视线在鸡足山生还几人的身上游弋,声音猛然凌厉昂起。 “同样,就算是王府的人,今天说的话如果被查处有半分虚言夸大,吴某也将禀明王爷以军机处置,彻底揪出反贼——否则我看这西南半壁,是无人能担住这「擅起边衅」的罪名……” 弘辩方丈单手立掌,缄口不语,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今日安仁、江闻、品照三人能同时生还归来,已经极大出乎了弘辩方丈的预料,更不消说他们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策反了王府中人作为内应,一同用计把「勾连贼人」的罪名,强行按在了噶举派妙宝法王的头上,几乎扭转了悉檀寺被群起攻之的不利局面。 可惜他们的努力再多,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妙宝法王身为康藏之地的实权法王,本身就统领政教事务,他不管是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过,也绝不能允许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在了这鸡足山上。 更何况吴之茂此行前来是为了对付悉檀寺,王府之人的性命根本不在考虑范畴之内,就像现在这样,随时可以被抛出来吸引火力。 此时,平西王府的第一杀招刚被破解,噶举派的第二杀招便紧随而至。噶举派与平西王的联合,乃属于时也势也,在「擅起边衅」这样的大罪名面前,悉檀寺已经陷入了死斗的局面,如果不在做些什么,覆灭随即当前。 “阿弥陀佛,老僧礼佛半生,从未升起诓骗之心;悉檀寺满门上下,也皆是正直之人……” 悉檀寺墙角院落的绿树掩映、花枝抽展,柔弱而艳丽地朝着世人展现,从未堤防过世间的险恶风雨,唯独能做壁柱的只剩下园中那棵斑驳不材的老树,纵使焜叶凋尽,也总能投下片刻的荫阴。 弘辩方丈终于站了出来,他衰老的身躯悄然挡在堂中几人的面前,视线悄然划过堪布喇嘛残丑而隐忍的面容。 “但今朝因缘际会,和合而生,老衲斗胆也请一人前来,只为了却佛门故案,望吴总兵暂忍烦扰,且听一番陈言……”(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回首故山千里外 事到如今,场上的形式已然呈三足鼎立之态势,平西王府、悉檀禅寺、噶举僧派各占一足。 其中平西王府视悉檀禅寺为大理木家安插在鸡足山上的钉子,噶举僧派也向来想拔除汉地佛门的这枚暗桩,故而悉檀寺一方天然就处于不利处境。 幸而鼎足之势也有其好处,例如众寡之别一旦稍有差池,往往足以左右局势,悉檀寺如若想要赢下死局、撑到最后,就须要费尽心计地改变眼下劣势。 只见弘辩方丈不顾旁人诧异,怡然自若地立在当中,神情语态既像是游说请旨,又像是在鸣鼓陈状,眼下竟是把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似乎只求平西王府还他个公道? 这就不禁让众人起疑,这样的态度在平日里自无不可,但放现在就极为让人费解—— 要知道,这是悉檀寺僧众开场至今,第一次作出的主动反击,就这? 参照两外两方的攻势,平西王府的说辞剽急险僻,噶举僧派的态度威惧并施,都已经图穷匕见了,为何弘辩方丈还在这里故作君子姿态,难不成是死到临头了,还想步宋文公的故辙吗? 吴之茂心下自然更加起疑,然而他所虑之事不止在此,今日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自己不被说动,那么任由弘辩方丈怎么巧舌如簧,也终究无济于事,便点了点头,示意允可。 “多谢吴总兵。” 弘辩方丈得到允许,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悉檀寺僧众之中便有一名老僧,手持竹杖趋步上前,白发苍颜尤为醒目,看起来比在坐僧众都要年长。 只因平日里的弘辩方丈出行,也都会命僧众最老的大净禅师随同,因此直至这名老僧走出人群,悉檀寺僧众中才有人悄作疑声,发觉这人并不是往日熟悉的老禅师。 “阿弥陀佛,老僧自号青竹,出家于南宁崇善寺。见过吴总兵。” 这名老僧悄然出列,正是此前与江闻等人并肩进山的青竹长老,他见到安仁、品照等人安然无恙,连带骆霜儿也顺利救出,鸡皮鹤发的脸上展颜一笑。 吴之茂冷冷说道:“青竹和尚,你有什么旧事要提?” 青竹长老上前合十施礼,用年长者特有的气虚声音说道。 “启禀吴总兵,老僧曾于崇善寺遭遇一桩命案,多年来烦恼炽然不曾熄减,得蒙弘辩方丈照拂,今日才得吐露此事的机缘。” 吴之茂皱眉,不耐烦地说道:“南宁的命案,该归两广总督李栖凤来管,你找我有什么用?” “阿弥陀佛。老僧之所以多年来盘桓于鸡足山不去,便是因为此地与命案牵扯最深,一身罪孽唯有在此处能够洗清,如今吴总兵既然奉平西王爷之命,前来鸡足山理事,自然合该由吴总兵主持正义。” 青竹长老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变相地也是奉承了吴三桂对云南的统治地位,面对这样的恭维,吴之茂自然不能也不敢推脱谦让,于是只能沉默下来。 青竹长老随即转过头对场内中人环视一眼,“阿弥陀佛,老僧出家于前明万历四十八年,由于才器疏陋、思惟不敏,顾厚颜忝居南宁崇善寺典座僧一职,闲暇时则拂照寺中的游方僧众。” “崇祯十年九月,江阴徐弘祖居士前来寺外叩门,形容憔悴,风尘仆仆,与仆二人搀扶一人欲往投宿。徐施主称此人乃天台山国清寺静闻和尚,因与其在洞庭遇险、湘江遭劫,故此身受重伤,急需救治。” “细问之下,才知徐施主与其相期入滇,一路同行,却不想竟遭此噩。老僧见其文引无谬,便带其进入寺中挂单,延医问药,竭心尽力。然而静闻和尚伤势颇重,又得痢疾,以至于积垢遍体,遗臭满室,唯有寺僧宝檀颇为殷勤,能不避垢秽,昼夜操劳,故而徐施主颇为动容。” “静闻和尚久病难愈,徐施主便与寺中主持商议,将静闻和尚暂且安置此处,留下银钱以资日用。方丈随即应允,而静闻和尚却执意入滇中鸡足山,屡屡索要鞋、茶不已,也是徐施主多方劝谏方才作罢,暂且同意留待静养……” 青竹长老缓缓诉说,将一桩十几年前的旧事当着众人提起,其中穿插的细节油然在目,绝无编造附会之可能。 安仁上人听着青竹长老的描述,也回忆起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和尚。 这位静闻和尚,乃是奉天台山国清寺主持之命,携自己刺血二十年书成的《法华经》,发愿要不远千里亲自送至鸡足山迦叶祖师座前。 然而他被安置在南宁崇善寺之后不久,伤势发作重伤不治,因其曾交代徐霞客“若不能以身至鸡山,其必以骨至”,故而徐霞客亲自护送静闻骨灰、经书前来,至此,静闻矢志鸡足山的宏愿才最终得以实现。 对于有如此宏愿意力之人,安仁上人向来都钦佩不已。静闻和尚弘毅不退,即便最终力有未逮,仍堪为当世奇人;而徐霞客的重信守诺、不畏险阻,最终将其经文、遗骨安葬在此,也足让安仁上人动容。 念及此处,安仁上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了瘫痪昏迷的江闻,似乎又想起他先前那个颠倒离奇的梦境。 安仁上人分明记得,自己发下舍身大愿后跳崖而死,耳边的风声猎猎犹然可闻,恍惚间又看见他正身处一处纯白澈净、天地混同的空荡世界之中,而江闻正一脸无奈地站在他面前,身上披着粗陋不堪的百衲袈裟,嘴里嘟囔着什么你们尘缘未了,本就该乘愿而回,我欠你的舍身大愿,正好再还给你。 随后记忆模糊,安仁上人只记得江闻又交代了一番说辞,告诉他需如此这般,安仁就在华首岩上幽幽转醒,而品照小和尚不久后也从山路上昏昏噩噩地走来,并说出了和安仁一样的经历见闻…… 吴之茂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出声打断了青竹长老的回忆追溯。 “青竹和尚,我敬你年长才允诺说下去,可你念叨这么多,并未见什么命案蹊跷之事——这静闻和尚分明是到你那儿的时候,就已经生命垂危了。” 年迈的青竹长老年老气衰,喘息片刻,直至四川总兵吴之茂将话说完,才侃侃答道。 “阿弥陀佛,非也非也。徐施主乃是在崇祯十年丁丑的九月二十三日,入别静闻僧而启程。随后,寺僧十月乃于壶关遇徐施主,告之曰「静闻以前月廿八子时回首」,徐施主因此悲痛不已,连夜返回南宁。” 说到此处,青竹长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似乎前日鸡足山阴的毒瘴过于浓烈,年迈的身体难以抵御侵袭。 可他此时老迈的眼神,却随着咳嗽猛然锐利了起来。 “然而此事真相,只有老僧知晓……” “自徐施主启程之后,老僧见静闻念意甚笃、每日西望,心中颇为不忍,便自付药资延南宁城中名医问诊,当日以清六丸、温六丸合三白汤服用三次,痢疾随药既止,静闻病态更愈。” “然而九月二十三日子夜,静闻胃口稍佳,向老僧处索食,老僧遂以二豆饼相予,闭户归舍。谁知当夜静闻和尚口吐白沫,次日竟头足相就如牵机状,暴毙已久。” “老僧心知不妙,遂遍查寺中僧众,发觉寺僧宝檀形状诡异,言谈不明,且当天曾在静闻处殷勤送水,便于无人处强索之故。” “谁知宝檀见老僧撞破,辄作盗贼面孔向余曰:‘僧死,明日安窆,如何查得?”’随后以索自锁,且以锁老僧,‘汝谓我谋死僧,我恨不谋汝耳!’” “老僧自忖我为典座僧,且豆饼为我所送,一旦官府知晓搜捕案犯,南宁知府昏庸,三木之下老僧与宝檀必会瓦砾同归。又有本寺住持从中调停,便只能将此事搁罢。” “哎,没想到一念之差,竟然终成老僧心中罪愆,为之犯下诸多过错……” 吴之茂听到这里,猛然抬高声调说道:“青竹和尚,你既已知晓真凶,那此事岂不易耳?快告诉本官这个宝檀和尚身在何处,我只消派一悍卒,便能将他捉拿归案!” 然而青竹和尚却沉声说道:“阿弥陀佛,启禀吴大人,宝檀心知老僧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久便还俗而去,在城中做强买强卖的营生,随后李成栋于南宁谋反,留守陈邦傅专横跋扈、豪强徐彪野心勃勃,陈、徐两家因故大肆杀戮,血洗南宁城。 “宝檀见风使舵,趁机投靠陈家,大肆奸淫劫杀,到处挖坟掘屋。随后徐彪拼凑乡兵攻占南宁,在邕江下游、长塘对岸的逃军山下,抓住宝檀斩首示众了,这也算是自业自得,报应不爽。” 吴之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青竹长老呵斥道:“荒谬!既然真凶已经伏诛陨首了,你这老和尚又何故在此饶舌做态,惹人讨厌!来人,速速拉下去扔到山门之外!” 被一番说话耽误这么半天,四川总兵吴之茂已经相当烦闷,他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纵使他手上的牌码非止一样,今日有绝对把握按平西王爷的命令一举斩下悉檀禅寺,但既然噶举僧派这张牌已然打出,就必须尽快见效。 然而此时,被下了逐客令的青竹长老却不慌不忙,面对着一涌上前如狼似虎的士卒熟视无睹,转头又对吴之茂陈述道。 “大人且慢,虽然宝檀已然伏诛,但谋害静闻和尚的真凶另有其人,且就在今日的法云阁中!” 一番言语如刀劈斧砍,掷地有声,一转先前青竹长老年老体虚的颓败模样,双目中多年蕴藏的执直如火山爆发,所看之处众人无不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老僧当初延请南宁名医莫清利前来问诊,莫大夫一眼便看出静闻和尚所得之痢疾,是餐食饮水中被人下了微许马钱子所致,乃至积日成疾、险致夭瘥。只是莫医当日担忧贼人在侧,祸及自身,故而开完药方急急离去。” “而宝檀僧也是被人指示,受其私贿,故而暗中下药,原本只消再下三五时日的毒,静闻僧自然会因药石无功、亏虚而死,就算衙门仵作收尸查验也难以发觉。可此人想不到宝檀貌似忠厚、实则贪暴,在徐施主一行走后便原形毕露,急于干没静闻随身银钱并衣箧,竟然将马钱子尽数投下,这才露出了破绽!” 青竹长老须发尽竖、额筋浮张,显得义愤之际,以手中竹杖撞地说道。 “老僧也是数年之后再遇莫医,由他指点才醒悟背后另有恶人,思来想去便启程前往鸡足山,急于告之徐弘祖施主要多加小心。然而到达鸡足山后,弘辩方丈言说徐施主两足具废、心力交瘁,已于崇祯十四年正月溘然长逝。” “老僧多年来罪孽深重,自思忏悔,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真凶公之于众,以慰徐施主、静闻僧的在天之灵,还朗朗乾坤一个公道!” 言罢竹杖一挥,直直指向了噶举僧派座次最首的堪布喇嘛,沉声怒喝道。 “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罪吗!?” 被人在众目睽睽之前如此指认,满座皆是愕然,就连噶举僧派之中也议论纷纷。 只见领头赞善、护教喇嘛更是眉头紧皱,露出思索之色,唯有残丑无比的堪布喇嘛面色如常,猛然顿住手中经轮,淡淡说道。 “青竹,你身为出家人竟然诬陷攀告,悉檀禅寺到底是给了你多少好处,才会连老脸都不要了。” 众人惊异困惑片刻之后,也逐渐冷静下来,眼下这种情况,貌似不过是双方在互泼脏水,悉檀禅寺看来破局之策,是想方设法将噶举僧派如今的领头人拉下马来。 但这招未免也太过昏劣。 堪布喇嘛看上去年纪颇长,骨骼畸形,他一个康藏之地的老喇嘛,怎么会跑去谋害一个流寓两广的和尚? 再者说了,就算他们手上有十成十的证据,如今断案决冤的是平西王府的人,只要吴之茂故作昏庸,将这件前明旧事和稀泥了,悉檀禅寺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做无用功。 然而此时,安仁上人眼中猛然爆发精光,似乎猜到了他们想要说什么,而弘辩方丈也在此时主动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事到如今,竟然还想抵赖。你大可以自己说说,你的真实身份究竟是噶举派堪布喇嘛,还是徐施主的逃奴顾行!” 安仁上人浑身剧震,愕然看着堪布喇嘛缓缓站起身来。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盘坐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但在这些畸形扭曲模样底下,是一双安仁曾经很熟悉的眼睛。只不过这双眼睛,当年全然充斥着病痛、绝望带来的谵妄,如今却积淀着常人无法窥见的隐忍与寂末。 ————————— 许多年前,安仁上人与师兄弘辩,曾奉命前去寂光寺迎接徐霞客。但那天的他们在柴房中,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根本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讷讷不语,避之不及,只能在惶恐不安中徒劳用许多的棉被堆压,以期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诞生。 直至现在,安仁上人还记得很清楚,当时床被之间压盖着的并不是徐霞客,而是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的主人。那时他的身体早已没有了“人”的轮廓,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果然是你,逃奴顾行!” 安仁上人戟指怒目,“当年你随徐弘祖施主上山,却骗走匙钥擅启箱篚,私窃钱财手稿诸多事物逃匿下山,可计之物就有黑香白镪十两、黄金四两。随后徐施主忧悴至极,双足并废,回家之后悒悒亡故!” 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当初恐怖瘴疠缠身的顾行,已经变了个残丑无比的恐怖模样,兼之披上僧袍扮作喇嘛,一时间鸡足山众人竟然全未能察觉。 可千夫所指的堪布喇嘛只是凝神旁观,将悉檀寺僧众的汹汹群议置若罔闻,冷笑之间也不言语,眼神扫过了四川总兵吴之茂。 “咳咳,诸位暂且安静。依弘辩方丈所说,这噶举僧派的堪布喇嘛乃是江阴徐弘祖家的逃奴。当初窃金而去,依典刑所制应付有司论罪,如若查实罪加一等,主家可打死勿论……” 明朝时期蓄奴成风,到了弘治年间“王府并王亲仪宾之家,畜养奴脾家人之类,比之旧制,或多逾十倍”,并且对于他们的人身权利毫无保障,有一位藩王下属打死了六名家奴,惩戒手段也不过是罚去两年俸米。 而奴仆如若控告自己家主,乃至于殴骂、伤害主人,就要受到从重治罪,例如盗金叛主之奴一律打四十大棍,乃至即时打死。 吴之茂眼珠微转略一思忖,便懂得该如何应对此事了,“可此人关系康藏边事,你们即便言之凿凿,本官也不能只听信一面之词,否则错上加错,前有妙宝法王之事仍未了去,后面又拿堪布喇嘛下狱,本官也无法跟王爷交待……” 现在明眼人又看出来了,悉檀寺一方是想要通过检举堪布喇嘛,使得噶举僧派不攻自破,借此缓解外部压力, 但话说到这,吴之茂拉偏架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倚靠「边事为大」的借口,他便进可欺压悉檀禅寺,退可为噶举僧派脱罪,彻底把这些东西搅浑,好让弘辩方丈的一番努力白费。 但弘辩方丈听闻驳斥推脱的言语,却神色从容地反问吴之茂。 “吴总兵,您的意思是边事大,还是刑事大?” 吴之茂一脸肃容地回答道:“如今外敌眈眈、争扰不休,王爷此番前来云南驰马讨贼,那自然是边事为大。” 弘辩方丈却露出了释怀的表情。 “那如果此事与边事无关,就能付刑事论处了——老僧所言不差吧?” 吴之茂点了点头,还是一脸任你天花乱坠,我自清风拂面的模样。 “阿弥陀佛,那老僧便知晓该怎么做了……” 先前的法云阁外,一直有小沙弥在徘徊来去,却碍于剑拔弩张不敢入内,弘辩方丈此时面沉如水,拍了拍手掌,竟然又有一行数人从法云阁外大步踏入。 这几人都穿着他们穿着厚厚的外袍,当先两人体格剽捷,眼里满是审视与机警,就像一群脱狱而出、不敢见人的囚徒,而衣饰迥异中原风貌,面容绝类品照和尚,赫然是群麼些族的来人。 “司格哥哥,剌木哥哥,你们不是向来在木家当值背箭吗?今天怎么都来了!” 随着品照惊呼出声,众人才知道所到之人竟然是丽江土司木家的亲卫,可木家家主被吴三桂以谋反的罪名扣押,整个木府也被派兵重重把守——眼下木家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悉檀寺的弘辩方丈这又是发了什么疯,才要再惹上一身骚?难不成是病急乱投医,债多了不愁? “阿掝林!祖先保佑,你没事就好……” 木家两名侍卫对品照恭恭敬敬地行礼,似乎对于他安然无恙也感到相当的欣慰,但此时没有再多做寒暄,“今天我们两兄弟,其实是奉命护送要人前来。” 弘辩方丈宛如园中那棵斑驳不材的老树,在无数的年轮刻划之下,已经对世间的险恶风雨司空见惯,转头朝着吴之茂凛然问道。 “吴总兵,老衲今日可以对天发誓,悉檀寺绝对不曾杀害妙宝法王——如若不信,便去问问噶举派的诸位高僧吧!” 木家护卫之中的那人,此时终于摘下了厚重的斗篷,露出了文质彬彬、面白无须的模样,解袍的手指纤细修长,看着就像一位养尊处优的文人雅士,只有在眼角、手掌密密细纹处,才能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但下一刻,面对着这位毫无气势的文人雅士,噶举僧派之中有人竟然发出了极为激烈的喊声。就算是瞧见天崩地裂,这些喇嘛也不该如此震惊失态才对! 只见两鬓斑白的赞善护法猛然站起,一脚踩在垫地僧袍之上,竟然将华贵衣袍都撕出破口,但他完全来不及顾惜,就双手颤抖着又猛然拜倒在地,青砖地面猛然一震,甚至磕出鲜血! “老法王!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右侧护法喇嘛也泪眼重重,紧随其后拜倒在地,哭声震惊法云阁内,然而身后随行的年轻喇嘛们,却全都懵懂无比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两位大喇嘛到底在激动什么。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噶举派内同样无动于衷、甚至面色有些晦暗的人中,就有堪布喇嘛其人。 他们记得老红帽法王,明明在数年前就已经突然猝死,随后才有十一世妙宝法王云丹强巴绍位,而老法王身体胖硕,五官如虎,跟眼前之人截然不同—— 而就算眼前之人是老法王乘愿再来的转世之身,也不可能在几年之间,就变成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吧? “老法王……你不是在第十一绕迥水马年,就被红帽法王宣布圆寂么……” 护法喇嘛涕泗纵横,紧紧抱住了面前年岁尚不及他的老者裤腿,而老者以手摩其顶,如在佛前授记,对着护法、赞善两喇嘛温言说道。 “丹增、索朗,好久不见了。那年固始汗率兵进犯,突然将我缉拿问罪,幸好有护法喇嘛以身相替,我才得以逃脱。流离五年之后,我躲藏到丽江的木氏土司府中,多年来得蒙照拂。”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老法王对旧部诉说着这些年如何隐居弘法、游历云南,噶举派另外的人也逐渐明白过来老者的身份,竟然是十八年前便宣告圆寂的第十世妙宝法王,却英多吉! 随着喇嘛们的列次跪伏、高盛颂唱,吴之茂只感觉如遭雷击,双手麻痹无法动弹! 好一个丽江木家,竟然敢擅自将第十世妙宝法王匿藏在府中这么多年,并且隐忍至今才将明牌打出,给了平西王府一次迎头重击! 难怪弘辩和尚敢如此笃定自信,原来前面都是在故布疑阵、拖延时间,只为暴露出噶举派的更多破绽! 什么边事为重?!什么人命关天?! 只要第十世妙宝法王尚在人世,那就不存在第十一世妙宝法王转世之事,那么死在鸡足山上的那个人,就不过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冒牌货,他吴之茂想要挑拨双方对立的计划,现在是一点用场都派不上了! 另外更麻烦的,则是堪布喇嘛此人。 先前吴之茂与他暗中商议订下约计,都是为了共同对付悉檀禅寺,可光看他现在茫然无知的模样,就知道先前弘辩指认他为逃奴顾行的事情真实不诬—— 否则以他噶举僧派最长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认识十世法王,十世法王又怎么可能冷眼对他! 眼见押错了宝,吴之茂顿时如坐针毡。 随着十世法王出山重掌大局,噶举僧派瞬间就成了悉檀禅寺的天然盟友,攻守之势竟在弘辩方丈不动声色的布局下,场面瞬间逆转了! “启禀法王,这堪布喇嘛用心叵测,我们曾见他与人深夜密谋、行踪诡异,此次挑衅鸡足山之事,也是出自他的谋划!” 赞善喇嘛当着众人,将所知之事对十世妙宝法王和盘托出,木家侍卫带刀在侧,更是对外严阵以待,防止有人暴起作乱。吴之茂眼见得魂惊魄动,生怕对方知晓自己与堪布喇嘛密谈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密谈好了洪承畴所献拥寇自重的计划,届时由噶举僧派挑动边衅,平西王府派人抵御,双方弄虚作假,借此共享富贵。 这若是被指认他勾结康藏,吴之茂非但别想上任四川总兵之职,恐怕他的人头都先要不保! 此时,堪布喇嘛发出了震天笑声,用威胁的眼神看着吴之茂。 护法喇嘛猛然想起,堪布喇嘛今早忽将他座下随行喇嘛弟子尽数派出,导致今天噶举僧派在场中的人数最为稀少,心中顿时觉得情况不妙,连忙问道。 “堪布!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噶举派现在只奉法王号令,休得胡来!” 陷入了众叛亲离处境的堪布喇嘛,俨然成了孤家寡人,然而此时却表现得尤为冷静,残丑外表露出的竟是一抹冷笑。 “弘辩!今天论法算你赢了,但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随着日正当午,悉檀禅寺之中逐渐响起了嘈杂喧闹之声,法云阁外不断有僧众奔走呼喊相告,齐声呐喊寺中起火。 从法云阁窗棂往外看去,只见规模宏大的悉檀禅寺中浓烟滚滚,火光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挡不住耀眼颜色,竟然从四面八方都传开了起火爆裂、廊柱崩折的响动。 悉檀禅寺众僧睚眦欲裂,想起前一段时间鸡足山屡屡遭遇地龙翻身,许多屋宇崩塌损毁、亟待修缮,而噶举僧派自称为表善意,也曾派喇嘛前来助力。 如今看来,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只为了借机将引火燃油等物藏入其中,直待今日的放火烧寺! 而弘辩方丈这几日为了给安仁上人祈福,聚集僧众昼夜念《华严经》,更导致了悉檀寺中的防卫空虚,才有如今宵小之辈趁火打劫的厄难。 堪布喇嘛此时笑得肆无忌惮,多年来滔天的恨意终于不再多做掩饰,宛如毒蛇喷吐着汁液,只求沾染到每一个仇人。 然而弘辩方丈却站在原地面露慈悲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封陈旧至极的书信,扔到了堪布喇嘛的面前。 “阿弥陀佛,当初你卷窃财物而去,我们也曾打算派人追拿,前往大理卫都指挥使处报官,可徐施主却出面劝止于我。” “后来的徐施主孤身一人,由鸡足而西出玉门关数千里,至昆仑山,穷星宿海,至西番参妙宝法王。” “回来之后,徐施主两足俱废,心力交瘁,对老僧说你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这里,届时便将此书信付予。” 堪布喇嘛从地上捡起书信,看着信封之上已经萎黄发枯的墨迹,死死盯着上面《与顾仆书》四个大字,歪扭突出的眼珠几乎要盯出血来,随后怒吼三声,面色如狂地将书信撕成数瓣,仍上了天空。 碎纸如天花乱坠,在眼前耳畔滑落,隐约能看到粗纸上写着卖身契的契据文样,还有一行萎靡凄楚的字体“……离乡三载,一主一仆,形影相依,一旦弃余于万里之外,何其忍也……” “总兵小心!” 一声厉喝响起,吴之茂吓了一跳。 他原本见到堪布喇嘛狂态毕露,心中早已有所警戒,此时看到弘辩方丈和堪布喇嘛撞做了一团,而喇嘛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匕首,似乎要朝着自己背后的平西王妃刺去,顿时魂飞天外。 此刻场中乱作一团,吴之茂作为武将一直刀不离身,此时慧至心灵地当即拔刀,冲着堪布喇嘛大步刺去—— 只要将这个丑喇嘛顺势杀了,就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密谋之事! 刀光如电,转眼当前,当吴之茂挥刀刺到堪布喇嘛身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在场众人眼中的凶狂之徒,眼里竟然也满是错愕,只不过恰好被弘辩方丈衰老的身形所阻挡,并且尚处在心神恍惚之间,甚至还来不及发出疑问。 堪布喇嘛好像张嘴想说些什么,看向吴之茂的眼神也从惊愕转为剧怒,这让吴之茂更为惊惧,生怕对方鱼死网破之际将自己害死! 吴之茂此时刀出没有回头路,为了将后患一并扫除,心中一凛再不犹豫,瞬间将腰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腰攮进,前胸刺出,转手再搅动刀柄、搅碎内脏,一口气都不打算给堪布喇嘛留下! 残丑的堪布喇嘛张大了嘴,五脏碎裂的剧痛攫取了心智,破碎的肺泡让他竭力吸气,嘴边也只能冒出一股股血沫,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中猛然晃见弘辩方丈的老脸,竟然拼尽全身力气,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你……你……” 随后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临死之前的弥留时刻,堪布喇嘛终于从这具残丑至极的躯体中解脱出来,似乎再次变成了那个憨厚朴实、务农为生的徐家佃户顾行。 那一年,他在江南的小家遭遇了饥馑荒年,卖儿典妻之后仍旧还不上青苗贷,便只能把自己也卖身为仆,跟着江阴徐家乖僻的老少爷远走天涯。 顾行逐渐回想起与老少爷站在黄山峰顶的情形。 当时老少爷笑着问他,黄山最高峰是天都峰还是莲花峰,而光顾着看天边绚烂的晚霞和,树梢毛绒绒松鼠的顾行,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想起当地人说天都第一峰,便回答是天都峰高,但老少爷微笑着摇头,说,错了,应该是莲花峰高,高一点点。说完,他又奋笔疾书,他说会把结论记录在游记里,供后人验证。 对于这部游记,不识字的顾行充满了好奇和钦佩,因为老少爷不管白天多累,晚上必定要铺纸磨墨,把一天的经历和见闻统统记录下来,顺道教他识几个字。对顾行来说,静静地看着少爷奋笔疾书,就是辛劳一天之后最温情的时刻。 顾行明白知道,众人口中百无一用的纨绔少爷,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徐霞客回到徐府,他是徐老妇人宠爱的一个从手指尖精致到头发丝的大少爷。但一旦背上行囊,他就变成了山林之间最坚忍的行者。 顾行就这样钦佩着,追随着,包揽了一路上的起居饮食、采购联络、押运行李,累到生病也毫无怨言。即便坠崖重伤腿骨折断,即便湘江遇盗身中四刀,即便在洞庭湖底见到了诡谲无状的大恐怖,即便他需要亲手毒杀静闻和尚—— 当初就是这个迂腐顽固的和尚,招致了湘江盗匪的觊觎窥视,差点将老少爷害死,他看出了老少爷厌烦了这个拖累,却又摆脱不了这个拖油瓶,便偷偷买来了马钱子。 顾行本以为自己所要做的只是满心钦佩,心甘情愿陪老少爷完成一趟趟漫长旅途,也悄悄希冀着这份千秋大业之中会有他的一处痕迹,但在旅途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顾行违背了誓言。 当时的他,在鸡足山瘴疠发作痛不欲生,终于感受到了静闻死前的剧烈痛苦,他发现鸡足山僧人嫌厌排挤他,老少爷甚至在与弘辩商量着,要再买一个奴仆来代替顾行。 鬼使神差中,他偷偷翻开了那部游记,发现洋洋洒洒二十余卷之中,提到他名字“顾行”的仅有九处,剩下数百处有时或称“顾仆”,有时或称“顾奴”,时刻提醒着他只是徐家的家奴这件事…… 跑下山去的顾行四处游荡,不人不鬼,他不敢进入城邑、也不敢走上官道,因为他在万里遐行中,见识过了有着士绅身份的老少爷,是怎么从亲朋官吏之中轻易拿到驿站马牌,并沿途驱使百姓、鞭打“奸民”! 瘴疠发作的顾行,最终由一群马队绑走,当作野兽般关押输送到了雪域之上,被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百般凌虐,扒皮取血折磨得全无人像,只为了得到某种“奇毒”,而他的内心也彻底堕入了深渊。 从那时起,家奴顾仆便已经死去,转而回来的是堪布喇嘛。 他深恨着徐霞客,他穷尽残生所要做的,便是毁掉老少爷的那份「千秋伟业」,连带着整座视他如蝼蚁的鸡足山,都要一起在大火里陪葬…… 寒风吹起地面上撕碎的纸片,宛如送葬时纷飞的纸钱,他也曾怀念过千里之外的故山故土,或许原本的他应该老死于田间陇上,支零剩骨也与那陌上花开,江南烟雨为伴。 然而从他踏出江阴老家的那一刻起,便再也回不去了。 纸钱飘落满天满地,顾行恍然看见老少爷正在晦暗不明的前路踽踽独行,他下意识又想要跟上去,但一股撕心裂肺的恨意袭来,他又从憨厚老实变得畸形丑陋,毅然决然地扭过头,转向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方向。 我顾行…… 这辈子…… 绝不会原谅…… ………… 堪布喇嘛挣扎着咽下了最后一口,眼里的光彻底熄灭,而弘辩方丈的生命,此刻也走到了终点。 这两人毕竟是擒抱在一起,刀从堪布喇嘛的后背贯穿了弘辩方丈的前胸,弘辩方丈颓然后退,胸口也被吴之茂的腰刀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剧烈跳动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被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正猛烈地喷射而出! “直娘贼!这老和尚是自己撞刀口上的!不是本官杀的!” 四川总兵吴之茂额头豆大汗下,没想到自己居然失手将弘辩方丈给捅伤,并且眼看就不活了。那这下悉檀寺杀害假妙宝法王的嫌疑刚刚洗脱,自己反而要背上擅杀方丈的罪名,一旦被木家反告个跋扈残暴,自己今天就没办法全身而退了! 安仁上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想要按住出血的伤口——从他下山到现在,还未与这个疼爱他的师兄说上一句话,眼看便已经要天人永隔。 但弘辩方丈此时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仿佛根本察觉不到躯体的痛苦,身心只有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解脱喜悦,老和尚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一只手轻握安仁上人满是鲜血的双手,一只手伸出手指,轻轻指向了安仁上人的双眼。 一切不言,尽在其中。 此时门外混乱脚步和奔走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只见须眉皆白的大净禅师猛然踉跄着冲进了法云阁中,嘴里大嚷着“不好了方丈,你的禅室精舍被烧成白地了!” 然而当他看见血泊之中微微抽搐的弘辩方丈,也顿时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而弥留许久的弘辩方丈,也在听闻大净禅师话语之后,终于彻底闭上了眼睛。 吴之茂在恍惚之中猛然惊觉,大怒如雷地咆哮着:“好个弘辩,你居然以身作饵拖我下水!” 随后在原地踏步一圈,恨恨地看向了悉檀寺众人,语带威胁地说道,“悉檀寺勾结反贼的事情,本官本想给你们留个体面!你们要再执迷不悟,我便只能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了!” 安仁上人满手是血,他本想上前跟这个草菅人命的狗官拼个玉石俱焚,却猛然看见身后站着的老小僧众,眼前又浮现出弘辩方丈指着自己双眼的那只手。 他渐渐缓过精神来,更显老迈的背影竭力挺直腰杆,学着弘辩方丈那样双手扎紧贴身腰带,就像一块想要拼命拧出水份的抹布,踉踉跄跄终于站起身。 “阿弥陀佛,弘辩师兄如今已然圆寂,老僧身为师弟自然应当接祧。” “我们悉檀寺上下绝无反贼,况且先前大错禅师之事已经分明,何故再次纠缠不清?” “吴总兵如果再咄咄逼人,须知我佛门弟子遍布天下,老僧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你擅杀师兄此事,上告到大理寺去!” 吴之茂听完虎须倒竖,原本这张底牌他原本就没打算要留着,毕竟此行王府的密探暗线全部动用,就为了将悉檀寺尽数剿灭。 然而弘辩这招太过毒辣,如果弘辩今日不死,悉檀寺就算侥幸占了上风,也将迎来平西王府的明枪暗箭;而近日弘辩死了,那赌上的是他吴之茂的身家性命,甚至能成为木家反击的号角! 故而吴之茂刚才这番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威胁悉檀寺之人不要乱说话。可他却没想到继任方丈的安仁上人吃软不吃硬,更是个臭脾气,竟然还敢跟他对着干,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好!好!好!” 吴之茂连说三个好字。 “本官早已打探到,你们悉檀寺与反贼交往甚密。其中与反贼联络的秘密书信手稿、还有反贼留下的酬答唱和诗作,全都藏在弘辩和尚的方丈密室之中,如今你们瞒天过海,火烧精舍及字画山志,弘辩更是自杀身亡不留破绽,这下连堪布喇嘛都成了你们的棋子!端的是狠辣手段!” 阴阳怪气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暴怒扭曲的脸上却又转成了狞笑,赫赫扬言道,“然而你们百密一疏,一定不知道还有个反贼暗渡陈仓,还是露出了马脚!” 言毕阴恻恻地朝安仁上人一笑,怒喝道。 “你可曾听过一个名字,唤做「江闻」……”(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博山炉中沉香火 法云阁中的毗卢遮那佛垂目低首,慈爱地看着世人,不论贤肖顽愚、善恶优劣。而佛前的炉火,也还在暗地里氤氲不断,鼓荡席卷起香云薄雾,沾透了衣衿袖口。 法会前便细细碾成的沉香碎末,传闻能够增长修行者之身体诸种大根,香在火中点燃,正是由热中升出的清凉,弥漫于内心,更使人维系正念,化烦恼为菩提,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庄严净土,就这就这样沉默地于人世间熏坛、洒净,不断燃烧。 可偏偏这处「庄严净土」外,是这座四处冲天火起的悉檀寺,随目望去只见房廊燎乱、屋舍溃塌,仓皇僧众有人鼓舞灭火,有人仓皇失措,有人心生惧恐,俨然如佛经所言的“三界火宅,众苦迫煎”。 就像原本的福报到了享尽的一天,可众生只能在苦海中颠倒迷惑,无法从“三界”之中逃脱。 法云阁中,面对着宛如暴恶可畏罗刹的吴之茂,安仁上人却是身杆笔直,不避不趋。 只见他面容瘦削,神情坚毅,单薄僧袍之下的筋骨显露,衣闻无风却随势而动,双目之中烁烁有光,仿佛一尊残旧悲苦的罗汉塑像,纵使天地崩陷、万物消亡,也就会在世间永住,护持正法。 吴之茂面对安仁凛然不惧的模样,气势也是也为之一窒,终于在沉香浸染的浓氛中冷静了下来。 他转身从手下处接过一份海捕密信,由蒙面侍女转呈王妃,待平西王妃迅速看过之后,才向满场众人开宣。 只见上写以浓墨重笔,涂写着一行行大字。 「广州逆犯等人谋为不轨,事发潜逃,现喻各逆犯年貌籍贯,贵府合当亟刻刊示、悬赏谕挐。」 「一名:江闻,福建崇安人,年二十馀,中样身材,蓄发无须,使剑,常做道人打扮行走。又据佛山讯,据逆党供称,江闻与逆犯大盗骆元通交从甚密,并赐诨号「君子剑」……」 「一名:骆霜儿,年十四岁,瘦削身材,逆犯骆元通之女,擎使双刀……」 「一名:赵朴……」 「一名:周……」 「……以上各姓名人犯,有查实首报拏获者,系首犯赏银五千两、从犯赏银三千两。如有形貌相同、面生可疑者,不论军民人等,许即密传我处挐讯报解,慎毋容隐,事秘特信。」 这份海捕密信的底下,除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署名,还加盖着两广总督李栖凤的大印,显然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悄悄送来的。而纸上风雨泼溅、边角漫灭的痕迹比比皆是,又显然是通过官道驿站一骑绝尘,加急送到云南地界的—— 毕竟云南与两广仅有一线之隔,李定国又踪迹神秘地奔袭广州城,云南这里不必多想,都知道该是朝廷防范的重中之重。 “安仁和尚,这江闻乃是广州谋逆的反贼,虽然他的行踪诡异、来历不明,但在平南王府彻查之下,已经掌握了诸多线索,确认他在匪乱当中牵扯甚深,甚至与各个主谋都有瓜葛。” “平南王尚王爷在探得此事之后,已经快马上报给了朝廷,想来不久便会将他列为钦犯,普天之下缉捕,让他插翅难逃!” 安仁上人毅然反驳道:“吴总兵,谋逆造反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凭一己揣测便诬告成罪?” 吴之茂冷冷说道:“说得好。你们悉檀禅寺作为东道,应该对诸位俗家香客都了如指掌才对。此二人身上可有官凭路引?难不成是从地里蹦出来的?” 为了防止流民作乱,明清两代都严格执行了最早可追溯到周朝的关卡制度,这些交通要道陆上为关、水上为津,严格制度下一旦有人违反,则要遭受重罚——【对凡无文引,私度关津者杖八十】。 而如果从关口以外的地方偷越的,称为“越度”,处罚更重——【若关不由门,津不由渡,而越度者,杖九十。】 这样的规定不管官民、遑论满汉,都必须要受到监督,如顺治三年颁布的《大清律例》,甚至还专门设立了官员“赴任过限”之罪——【无故过限者,一日笞一十,每十日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并留任。】 当初江闻骆霜儿两人,乃是为镇压沸海中的五羊,仓促中被抛到了云南宾川鸡足山这个地界,自然没有这些随身东西,甚至为了防止遭到盘查露馅,还特意在山下躲了几天,才试探着到悉檀寺内挂单。 而投宿之后,弘辩方丈心思缜密,为了防止两人身份暴露,也为他们伪造了关凭路引等契据。伪物拿来防备一般的盘查倒是绰绰有裕,但面对着兴师问罪的平西王府,安仁上人就不确定能否瞒天过海了。 如果做最坏打算,吴之茂此举肯定是不怀好意,设下了陷阱无数,万一此举被人当场拆穿,悉檀寺又得增添伪造文书、包庇歹人的罪名,到时候便更难收场。 天人那种禅定之乐,在佛看来跟坐监狱一样,心思沉重,不敢枉念。凡人向往含饴之趣,在佛的眼中都是火宅地狱,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听着屋外里拉崩倒、火爆水消之声不绝于耳,三界火宅,众苦难言,安仁甚至不知道此时的阁外阁内,到底哪个更苦,一时间也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 悉檀寺的大火越发炽烈,虽然是从外部僧舍开始遭殃,却无法阻止住逐渐蔓延态势,这让平西王府的人也十分恼怒。 他们奉四川总兵吴之茂的命令把守住悉檀寺,驱除一切外来香客,就是为了保护平西王妃不受烦扰,而且吴总兵还特别交待,今天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要打扰他法云阁中的重要之事,违者按军令处置。 可现在面临着的,是被烧死熏死、或者被军棍打死的艰难选择,领兵参将眉头一皱计从心起,顿时就有了个不违背命令的好主意。 参将计定之后,迅速分出平西王府的部分士卒,入寺捉拿纵火喇嘛,并且在寺外徘徊不去的人里,也择摸了一批模样老实的香客入寺救火,如此才算是维持住了火情。 然而有混乱就有人钻空子,只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法云阁外的水缸里舀着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竟是先前特意礼佛的唐员外父子。 “怪哉,我怎么没见着妙宝法王,竟是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老法王,难不成光天化日见了鬼?” 唐员外伸长了脖子往阁中偷瞧,嘴里喃喃道,“难怪刚才寺外进去的几个人,我就见着其中背影有点熟悉,搅得心绪不宁地……” 随后他目光扫视,发现自家儿子也相同模样巴望着,便问道:“你也作这吊死鬼模样,又是何道理?” 自家儿子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在找那日模样好看的妹妹呢。我寻遍悉檀寺也没见着她,肯定就在这里面!” 唐员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一天天净贪玩撒欢,小小年纪整日就思女色,成何体统!” 自家儿子却嘴巴一撇,嘟囔道:“那也比你挂念一个老和尚强吧……” “逆子!” ————————— “拿不出来?还是不敢拿出来?” 吴之茂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那由本官替你们拿出来好了!” 手下兵卒再次上前,递上来了两张薄薄的纸页,随即转交到蒙面侍女手中。 远看只见此物呈长方形,横窄竖长,宽约半尺,长约一尺,用白棉纸竖排印刷,四角和左侧都留有大片空白,似乎已经由地方官填写文字,并盖上钤盖大印。 安仁上人双目微垂,这东西他看都不用看,甚至能对上面的名姓、年岁、原籍、流寓原因、往来旅迹全都倒背如流—— 因为这两份文书,根本就是深藏在悉檀寺中的官凭路引,上面信息全都由他一手炮制! 按理说这份官凭路引的存在,除了他的师兄弘辩及几位寺中长老,从未有其他人见过,可如今不知为何居然出现在了吴之茂的手上…… 一定是有内鬼! “安仁!” 见对方沉默不语,吴之茂随即大喝一声,将茶杯摔在面前。这一声敲山震虎,同样是在震慑土司木家与噶举僧派的人,誓要将自己掌握的证据作为最后杀招,彻底覆灭这座悉檀禅寺。 骆霜儿冥冥中察觉到了对方赤裸裸的恶意,微微皱眉,但更让她在意的,是从一开始就隐隐察觉的诡异视线,所处的方向似乎是在平西王府一侧,却又找不到确切源头。 于是她的视线越过吴之茂,轻轻落在了平西王妃的身上,对方身姿在双瞳之中映照出的淡淡光圈,犹如一尊雕刻精美的玉石观音,冷眼看着世人。 与四川总兵吴之茂相比,更能代表平西王府的她既不愠怒,也不介怀,更没有一丝丝欣慰或沉湎,她的双眼就像是一潭沉寂至极的碧水,一切情绪瞬间就能望底——而那里,也是一眼望见、真真正正的波澜不惊。 蒙面的毁容侍女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出了骆霜儿视线上的冒犯,便轻轻移步挡在了平西王妃的面前。 吴之茂本来的横眉怒目,是准备借机发作,但他恍然察觉到了身旁的无声变化,还以为是自己鲁莽冲撞了王妃。连忙在暴怒中挤出几分谄媚,粗旷的嗓音也赶紧压低了几分。 “江流儿?方百花?靖南王府门下客?耿家世子意中人?你们一定想不到,耿世子为了绍承爵位,前不久正派了使节,前来平西王爷的府上游说吧!” “本官先前,已经将江、方二人的样貌举止详细描述,并向靖南王使节打探消息。使节听闻之后,表示从未听过有什么江流儿、方百花之人,更不知道与靖南王府有什么瓜葛,反而江流儿其人的言谈举止,倒是与靖南王世子曾结交的一位道人参差仿佛——” “而说来也巧,此名道人也叫做江闻,你说稀奇不稀奇?” 吴之茂得意万分地看着安仁上人,原本他也没想到区区一名靖南王府使节,竟能发挥出如此大的作用。 而他在询问过程中,自然是故意使上了一点落井下石的小心思,比如隐瞒了尚可喜海捕密信的内容,比如诱导对方说出江闻与靖南王世子的关系,比如还谆谆劝诱对方兹事体大,必须修书一封返回靖南王府,防止有人冒充身份招摇撞骗。 于是就又有一封书信,自云南寄往了福建,在八百里加急一路往返,跑死不知多少匹马后,终于在昨日又送回了平西王府的手里。 吴之茂如今便手握着这封信笺,信上说靖南王府只派过使节江闻前往广东,从未有名叫方百花的家眷前去礼佛,嘱咐平西王府应多加甄别,防止有小人从中作祟。 朝堂之上波诡云谲,靖南王世子还是太过天真。吴三桂有这样一封信在手,就能和尚可喜的缉捕文书完美吻合,况且若将这两封信上交朝廷,以清廷多疑敏感的风格,也必然会把广州之乱的幕后黑手猜向耿家,到时候再拿来威胁急着袭爵绍位的耿精忠,简直是再轻松不过了。 事已至此,见安仁沉默不语,吴之茂已经不打算再做掩饰,便从兵卒手中接过靖南王府加急送来的信笺,顺手又由蒙面侍女呈递给平西王妃过目,自己则迫不及待地说道。 “靖南王世子已经回信,府上并无江流儿、方百花等人,若有人伪造身份,蒙骗过关,理应法办!” “安仁,你面前两人一人使刀、一人使剑,虽然交换了兵器不露出破绽,然而行迹可疑来历不明,诸多线索尽皆吻合,还有什么话好说?难不成要本官把你们通通抓起来拷问,你才肯说实话吗?” 悉檀寺僧众窃窃私语,惶恐不安,安仁上人眼中也露出不忍之色。 眼下弘辩方丈的尸身未冷,鲜血未凝,悉檀寺禅寺便要遭遇如此浩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边,可江闻、骆霜儿对于悉檀禅寺也有重恩,他又怎么忍心说出落井下石、明哲保身的话? 可一旦牵扯进了谋反的事件,别说是区区一座悉檀禅寺,就算是大理土司木家也绝不可能再做庇护…… 吴之茂则是感觉已经胜券在握,正式赴任四川总兵要职的好日子近在眼前。 为了对付木家留在鸡足山的势力,平西王府的诸多密探眼线上下奔走,所留暗桩全部启用,只为避免步尚可喜那种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算计、贻笑于天下人的覆辙。 然而就在吴之茂洋洋得意的时候,全场从未开口过的平西王妃,此时却发出了清泠之声,对着他问道。 “吴总兵,妾身原本无心俗尘,不该干预这些外事,但我见书信上的意思,似乎和你所说有点出入。” 吴之茂有些诧异,急忙从蒙面侍女手中再次接过信笺,从头开始读起,只见前面的文字描述与自己所说并无二致,都是说江闻此人乃是靖南王府的使节,受命前往广州拜谒平南王尚可喜,如果若有奸人冒充,必当严惩。 然而后面的文段,却突然变得让他完全陌生了起来。 上面说江闻奉命出使广州期间,被逆匪所逼不得已与之为伍,而他如此忍辱负重、委屈行事,只为了护得靖南王世子义妹方百花的周全,幸而他在获悉匪首情报之后,已趁机从两广乱局中抽身,躲藏到了云南境内。 “……???” 信上的墨迹清清楚楚,笔迹也与原先所见一模一样,但内容之离奇,已经让吴之茂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度怀疑自己之前见到的信笺,是怅然无痕的昨夜之梦…… 只见下面继续说道,如今江闻为躲避贼人追杀,故此化名为了「江流儿」,随后将两人的名姓、年岁、原籍、流寓原因、往来旅迹全都写明,并且与吴之茂手上获得的官凭路引分毫不差。 信笺中的靖南王世子说江闻深入龙潭立有大功,义妹方百花也是王府亲眷,并以一种相当符合纨绔身份的口吻叮嘱道,此事剩余的详情他会自己上书顺治,眼下要平西王府务必保证两人的安全,尽快护送回福州,万万不得有失! 浑噩与狐疑、茫然与错愕的情绪,正在吴之茂那张久居关外、粗豪有力的脸庞交替上演,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猛然袭击了他,带起阵阵的恍惚涟漪。 是我正反面看漏了? 还是我昨天真的做了场梦? 又或者现在自己所处的,才是一场荒唐大梦? 吴之茂勉强稳定住心神,实在是想不通致命一击为何会落空,更猜不到自己遭遇了什么。步履踉跄,甲盔相撞之间,他脑海中猛然浮起了一个线索,就像月下萤火般时隐时现,在苦苦搜索之后,他终于察觉了其中端倪! 官凭文引的内容根据他的调查,分明是由安仁和尚一手炮制的,既然如此,靖南王府怎么可能一字不差、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写在信上呢! ……除非是自己人里出了内鬼! 这个想法一经生出,便像铜钟般在他脑海里左右敲响,震得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痛,眼角也冒出了万花筒一样的混乱图样,正在如车轮般急速旋转。 气急攻心之间,只见四川总兵吴之茂将信笺猛然攥紧又蓦地撒开,双手产生了一阵怪异的僵直。 手下兵卒来不及搀扶,就见他的嘴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向后轰然倒去,兵卒们开始大喊着“不好了!总兵吐血了!”、顿时乱作一团。 随着平西王府的猛将骤然昏倒,也意味着本次鸡足山论法在一片死伤、遍地火海中走向了尽头。 骆霜儿静静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寻找着观察她的视线的源头,而平西王妃却泠然独立于喧嚣世间,仿佛失去了在凡尘俗务上的兴趣,莲步轻移向法云阁的后堂走去。 蒙面的毁容侍女紧跟其后,也衣袖翩跹地转身离去,骆霜儿顿时觉得视线消失,只是恰巧在对方转身离去的瞬间,看见她的双手正交叠于腹前,作出如红莲圣火熊熊燃烧的模样……(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泛灵槎出尘世 天阶寒雨飘飖不绝,漏声点滴垂打心间,随着洪熙官念完了充斥着神佛异怪、生死轮回的厮杀故事,三德和尚也将署名悉檀寺的来信细细讲罢,堂内便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之中。 几人在沉默间望向天际,正是广州城数月联绵不绝的大雨,从沸海深处翻涌腾滚而起,猛击在每一寸土地上,随即深深钻入土壤再无踪迹,只剩晦暗潮湿的阴雾缠绕街巷,挂罥树梢,甚至能闻到一股无法散去的腐鱼腥味,正充斥在街巷寒砖冷瓦之间。 而街头巷尾的暗议,已经在连月兵燹阴霾下,流淌着尤为不安的气息,传言着毛骨悚然的消息。 譬如在许多或因出逃、或因横灾而荒废的建筑里,经常有人听闻诡异而幽微的敲击响动,恍如茔旁窃语;而本就无人接近的荔湾边上,也经常有人目睹几名满身泥垢、长相如同猿猴般的蓬发稚童在嬉笑玩耍,语调怪绝不详。 这几封语焉不详的来信,似乎早已猜透了他们如今的想法,急着要将身形隐去。纸上纤细工整的字迹,似乎也开始因潮湿直接空气,而让墨痕变得湿黏模糊、漫灭无比,恍惚的众人只觉得娟秀字迹间,平白生出了犹如虫足蜿蜒的无数分岔,随时可能沿着地面雨水冲刷出来的沟壑,扭动着消失在冰冷空气中。 “原来是红阳教的人送来书信……” 宋献策喃喃自语,将瘦狭脸庞皱成一团,似乎察觉到了情况的复杂。 他曾经收到青阳教出任护法的邀请,弟子也因此被招徕作难,自然是与这些密教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宋献策隐约知道红阳教这些年势力已然衰微,红阳圣童在世期间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也被青阳教横空出世的新教主一出金蝉脱壳、借尸还魂的把戏所夺走。 然而,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红阳教在这种窘迫境况之下,居然还能腾出手来干预西南战事、左右云贵政局,甚至能在佛门无暇兼顾的时候,派人无形中消解了「白阳大劫」的余波。 宋献策这么想着,只觉得这般神出鬼没、踏雪无痕的事情,确实很符合红阳教的风格,只希望他们和青阳教的纠葛不要闹的太大,以至于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但三德和尚的心情却相当沉重。 他与弘辩方丈是多年好友,与安仁上人也是相交莫逆,没想到南少林的唐突到访,居然会给悉檀禅寺带来如此大的灾殃,就连迫在眉睫的佛门千秋大劫,都只能靠着区区一处鸡足山、小小一座悉檀寺去独自应对。 要知道,佛门除禅宗外的其他宗派,倒不是没人知晓此事,只不过诸宗有的衰微、有的黯弱、有的离心,更多的则是置若罔闻。相传在二十年前,天台宗倒是曾派人携刺血《法华经》前往鸡足山,希冀阻止佛门的千秋大劫,可惜当时值崇祯末年世道混乱,此僧卒于道中未能抵达,天台宗国清寺主持便称此事仍有天意因果,从此闭门谢客,不再过问。 南少林如今孤立无援,如果西南边陲的佛教胜地盟友也因此瓦解,那么今后的境况必定会更加艰难。三德和尚打心眼里觉得,佛门千秋大劫一定是弘辩、安仁两师兄弟拼死化解,乃至于弘辩也应劫而死。 “熙官,你为何一言不发?” 三德和尚见洪熙官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便淡淡说道。 “三德师叔,我只是回想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洪熙官剑眉星目直视远方,从回忆中暂时抽离,低声说道:“当初我携文定奉命前往武夷山时,碰到了江闻大侠出手相助方才化险为夷,也正是因此,我才让文定拜入了他的门下。如今江大侠也身处鸡足山,莫非他再次出手相助了?” 三德和尚微微一笑,伸手止住了洪熙官的推测,摇头道。 “熙官,关于这件事至善方丈吩咐密不外泄,故而你对此所知甚少。那佛门大劫背后的诸多因果,远远超乎常人想象,江施主纵使武功高强,也是绝无办法插手其中的……” 洪熙官不再多言,但他心中总隐隐一种预感,他相信亲生儿子对于江闻的无尽推崇,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满场众人间,唯有绿林大盗骆元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信笺,到现在也还未向几人示宣。 “骆兄,如今就剩你还未念信了。想来主使之人动用种种手段送来这些信笺,必定有他的别有用心之处,但前几封信光怪陆离,全然不解。” 宋献策从心事中走出,看向了一旁负手仰天的骆元通,轻轻唤道。 “你这封上面莫非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能够让大家通晓真相的?” 骆元通背对着他们,静听庭中雨打、淅沥不尽,缓缓用独臂将信封慢条斯理地拆开,取出了一张红笺小字的单薄纸页 上面一反先前连篇累牍的字迹,只有四行潦草大字:「青山未老,令爱安然,入我门来,不避仪鸾。」 仪鸾指的是明代锦衣卫的前身仪鸾司,代指着皇权亲领之下的朝堂势力,对方的口气之大,似乎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而大字底下,更是没头没尾地留下了几行娟秀的字体:「江闻重伤瘫羸,已遣人送至番禺,令爱随行往之,见信之日即许抵达,尊驾崇祺,恕勿阻挠。」 这不明就里的几行字,却看得宋献策眉头紧锁,略带责怪地望向了骆元通。 “骆兄,你有事瞒着我。” 这是一句陈述句,说明宋献策已经明白送信之人真正传递信息的目标,正是眼前这个老当益壮的绿林魁首,而另外几人不过是综合种种身份、立场之后,被选出的最为适合的观众。 在他受邀出山搅动天下局势的时候,宋献策就已经与骆元通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两人之间的信息不能有任何隐瞒,否则信息理解中存在一丁点的疏漏,都会导致原本缜密的计划,暴露出致命的破绽。 原本,宋献策以为金刀骆元通已经将所知所晓倾囊相授了,毕竟两人共商了包括五羊密道、南海蛟鬼、南越王陵、番禺船台、墨龙古碑、花山群盗等等线索,才综合出了一个足以颠覆平南王尚可喜的阴谋,但从这封书信看来,骆元通还是对他有所保留。 他身为谋主,为人出谋划策的底线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尽可以质疑我的能力,因为我有一百种办法来证明我是对的;但是你不能怀疑我的立场,因为只要预设了立场,就会让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显得居心叵测。 也正是因此态度,才让他在李自成猜忌、牛金星打压的情况下,选择悄然退出了闯王阵营,而骆元通这一手隐瞒,也就使得宋献策相当不满了。 但两鬓斑白的骆元通手握书信,却显露出了老怀甚慰的神情,在长长慨叹一声之后,对宋献策劝言道。 “宋老弟切勿怪罪。这桩远隔千里的事情,本就无关大局,况且你这辈子无儿无女,自然不知道为人父母的苦心,我骆元通伶仃半生就这么一个女儿,总得为她谋一条出路。” 瘦削的宋献策神情促狭,冷冷说道:“莫要欺老夫年迈昏聩,此事想必与天然禅师暗授的秘密有关。再加上令爱远处云南,你为她留的这条后路,应该是大理土司木家吧!” “所言不差。我与鸡足山弘辩、安仁两位长老乃是故交,又有南少林高僧的嘱托,托付小女一事自然无妨。” 骆元通拊掌叹息道,话音却犹豫中带着欣喜,“可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红阳教横插一手,从书信言辞来看,小女想来是难逃红阳教的指掌了。” 宋献策看着对方便宜卖乖,对这个积年独脚大盗鄙夷中带着佩服,单就这个唾面自干的气度,就比他这个矮子军师的气量高出不止一筹。 大理土司木家执掌政局两百余年,又是身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云南一隅,自然是根深蒂固、独霸一方,纵使清廷有心搜寻,也难以深加排查,不失为一个躲灾避祸的好地方—— 但是跟红阳教相比,大理木家两百年的底蕴就还是太过短浅了。 红阳教的根源上可追溯至唐宋摩尼教,更化身明教在前元百年间不断揭竿而起,兴起的红巾军乃至左右了朝代更替,对比实力高出不止一层。 并且宋献策听说,偌大红阳教如今仅剩红莲圣母一人,福州总舵独木难支、各地分舵风雨飘摇,此时以骆霜儿的身份加入其中,想必能谋得个不错的出身。 想到此处,宋献策就更看不得骆元通惺惺作态了。 但在骆元通的心中,所计较感叹的还不止这些,他更在乎自家女儿此行,有没有顺利拿到鸡足山上的大机缘! 他在数年之前,便与“铁骨墨萼”梅念笙一同筹划,两人要借「佛门千秋大劫」之期,菩萨应劫、罗汉乘愿的大好机会,凝塑出真正的神佛独坐于灵台,将神异无比的《神照经》推衍更高层次,此行如果顺利,年方十四的骆霜儿就能一跃而就,晋身为江湖上独步天下的高手! 与此相比区区一把湛卢剑,乃至背后所牵扯的传承秘闻,也就不足挂齿了…… 几人沉默不语之间,似乎有一股飙风从四周吹起,迥异于屋外的腐臭气味,屋外的雨势猛然变得瓢泼,繁杂声响掩盖住了一切声音,然而比雨点还要轻悄的脚步,正连绵不绝地在屋顶瓦檐间响起。 洪熙官忽然率先察觉到了不对,猛然抬头看往天井之上的高空,精钢打造的夺命锁喉枪从背上疾射而出,如腾蛟起凤、利箭穿空,自己也纵身而起一飞冲天。 只见夺命锁喉枪在临手之际,猛然由四段钢骨,拼接成一把寒光四射的长枪,掀破了当头瓦片,寒芒直指天际! 但如龙寒枪尚未抵达,便有蒲叶般纤长的一对青刀从天而落,飘摇如天女散花、刀影更游离不定,绕着夺命锁喉枪便是一阵叮当作响的连消带打,竟然以此机会,将气势惊人的一枪就此按住,再也无法腾空驾云。 洪熙官如今招式炉火纯青,心境金瓯无缺,转手便敲击在了枪尾处,夺命锁喉枪瞬间拆成多节短棍,他一手握住精钢枪尾,一脚凌空踢在枪尖,势道刚要失坠的寒枪边再度刺出,飞腾姿态更似蛟龙升渊、行云布雨,其间蜿蜒曲折更是难以格挡! 然而如蒲叶般的一对青刀,此时如落叶飘旋、无定无止,被皓腕柔荑擎在手中,扬手便是一记如羚羊挂角、天外流星般的斩击,不闪不避、不依不饶,正好击中了昂首本来的龙首,在半空中发出了铎铃巨响之声,两人刚才分别落地! 在场几人尽皆哗然。 他们都看出洪熙官并未留手,或者说他的武学之道但凡出手必尽全力,就不存在留手的说法,但他这位南少林数一数二的高手,竟然不管是在招法上、功力上,都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制,一时间竟然无法逃离困锁。 可面前翩跹落地、婷婷袅袅着的,分明只是一位白衣如霜、眉目胜雪的豆蔻少女! 宋献策惊愕、三德和尚迷茫,只有骆元通心喜欲狂,对天大笑不能自已。 然而洪熙官并不认识骆霜儿,他只觉得此人武功之高极为诡异,双目中隐隐有神光闪烁,仿佛时刻在摄人心魄,加之此人又出现在了叛军高层的大本营之中,心中更加警惕。 两人的交手并未有丝毫停滞,洪熙官顿时将少林内功鼓催到了极致,因夺命锁喉枪而降世的绝世枪法中,隐隐有一招天地同寿的招法呼之欲出,先前每一招的无功而返,都是在为下一招蓄力,轻灵狠辣的枪法也逐渐变得沉重如山岳,随时可能引动山崩地裂! 骆霜儿也越战越勇,双目之中的神光几乎如有实质,韩王青刀的刀法之中,逐渐夹带上了一些刺、点、崩,搅的突兀剑招,随着双瞳不断捕捉,她隐隐察觉到了强横枪法招式之间,有一条灰线正浮现在洪熙官身上,鬼使神差地挥出一刀! 只见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弃防守,刀锋与枪尖的距离仅剩下一寸,出招之速甚至逼退了四周的雨水,清空出了一片白地。 转眼间,洪熙官的枪势催腾到了巅峰,只要触碰到对方的兵器,便能毫无阻滞地贯穿一切防御;骆霜儿的刀招也彻底化为了剑招,只要她贴着那条线轻轻一抹,便能让对方化作两段。 生死危机时刻,忽然有一声龙吟从天而降,就在距离他们两人生死关头不足寸许的时候,竟有一道凛冽堂皇的剑光后发先至,一瞬之间直冲天际,将阻挡在面前的事物横扫一空,也彻底将这寒枪与青刀击落到了远处! “你……你不是瘫痪了吗?!” 大雨之中浮现出的人影,似乎正踏着灵槎浮海而来,正如他消失时的惊鸿照影,身姿飘邈得如同神仙中人,然而骆元通即便忽略了身上的道袍,也能通过凛冽的剑气分辨出他的身份。 此人握着一把深湛如水的古剑,缓缓踏入了这座大宅之中,对着骆元通淡淡一笑:“垂死病中惊坐起,谈笑风生又一年。骆老前辈,晚辈派人送来的书信,大家应该收到了吧?” 江闻收剑入鞘,此时的气势一扫而空,身上再也不见凛冽之极的剑气,可他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让在场之人都觉得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仿佛面对着偃卧沉眠的洪水猛兽,即便靠近都会觉得浑身难受。 “多亏骆老前辈指点,江某如今已经勉强恢复了两成功力。而骆老前辈算计江某的事情,已由令爱代为偿还了,如今她已经是我武夷派的一员,晚辈自然会好生照料的。” 骆元通看着江闻,又看看紧盯着江闻不放,有些娇羞又有些扭捏,却完全没理会自己这个老父亲的骆霜儿,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颓然坐倒在了太师椅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江闻露出牙齿粲然一笑,模样跟强抢民女的恶霸一样,“至于其他事情,我此番只是来化解恩怨,广州城的乱子还是由你们自己解决吧。” 三德和尚率先反应了过来,双手合十便要劝解江闻放下私仇、共谋大业,江闻却抢在了他的前面开口道。 “阿弥陀佛,这位大师不必多言,江某不过是个山野村夫,只想着开宗立派,做不来这等杀头的大事,就此打住吧。” 江闻随后就准备转头离去,骆霜儿也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不放。 三德和尚连忙起身追赶,江闻却随手扔出了一个包袱,将他拦在了原地。 对于这个包袱。三德和尚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未想到包袱皮并未系紧,入手处刚逸散出一团淡淡的暗色,就有某个事物咕噜噜地砸落在地。众人定睛望去,正是一颗遍布黑斑皱纹、神情有如鹰隼的金钱鼠尾人头,正死不瞑目地盯着前方,双瞳已经涣散多时了。 在场众人对这个脑袋的主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憎恨得不能再憎恨,谁知他身为一代枭雄,身处无数重兵环卫,又有武林高手在侧,竟然会被人这般简简单单地枭首了! 江闻与骆霜儿的身影渐渐消音,已经匿失在了瓢泼雨幕之中,只剩下声音回荡不休。 “尚老贼已经授首,欺负过我徒弟的大内侍卫也被打成重伤,若你们还不能闹出一番波澜,那江某就无话可说了。” “如果还有别的事情,就到武夷山上找我吧。” “好了,我要去接我的乖徒弟们了……”(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隐蔽无人的林荫小道上,有一辆马车正在山间碌碌跋涉,朝着荫翳更深处走去。 只见两旁的野树新花繁茂,一片鸟雀枝头嬉闹,树丛间不时还有野兽闻声逃窜,搅闹起了满山的喧闹。如此景象不断地从马车小窗前面晃过,随即便被远远抛诸于身后,傅凝蝶恋恋不舍地看着窗外,耳畔聆听江闻细细说起着两月间的见闻,整个人都蜷缩在柔软舒适的褥垫之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洪文定与小石头此时也在马车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过洪文定看似坐着,实则正稳扎马步,不论道路如何颠簸,屁股始终离坐位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而小石头在吃过午膳之后,便将脑袋往后一靠,开始了呼呼大睡,估计此时被颠簸甩出车外,他都不会有所感觉。 看着眼前场景,傅凝蝶的心里暗暗祈祷着这不是一场好梦,更不会又在鸡鸣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声想什么呢?难道晕车了?” 江闻停下口头讲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边的傅凝蝶,随手摸了摸她额头,探看有没有冒出冷汗,心里好奇这个小徒弟怎么突然如此安静——难不成就两月没见,师徒关系就这么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儿被蓦然打断,没好气的转过头去哼了声“就不告诉你”。 然后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彻底忘记发脾气这件事,又将小脑袋凑近了江闻道,“师父师父,知道我之前梦见过什么吗?我梦见你说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来接我们了!” 江闻伸手将她的鬓发抓乱,笑着说:“一天天的净胡思乱想,我们武夷派就这么三个徒弟,不接你们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喝西北风吗?” 话音刚落,江闻就猛然想到了这个惫懒徒弟的功课,随即说道:“为师不在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又偷懒了?待会儿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针》、《九阳神功》近来练的怎么样了。” 傅凝蝶小脸一红,眼珠子转了一圈,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师父,鸡足山上的几位老师傅,后面都怎么样了?” 江闻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起了鸡足山诸多故事的结尾。 悉檀禅寺在弘辩方丈毅然捐躯之后,就举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法会,将遗体火化埋葬了后山九龙崖上,以便他能岁岁年年都俯瞰这座古寺,永远陪伴着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闻心里也明白,弘辩方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与世俗缠绕不清;他既浑然忘死,也执着于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与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纠葛,都是为了保存本无禅师创建下来的基业,因此这座寺庙的本身,早就已经凌驾于他的生命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和反贼来往过。 过往恩仇随着精舍大火而远逝,是非得失随着遗体火化而飘散,弘辩方丈将成为山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永远定格在他为悉檀寺敢撑衰体,不惮前驱的那一刻。 再后来,安仁上人自然顺理成章地继任了悉檀禅寺方丈。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不够圆融的僧人,自从鸡足山阴回来之后,心中放下了对证阿罗汉果的执念,而诸多邪见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为与武功都日益精进,仿佛洪水开闸一日千里。 江闻也对他很有信心,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华首重岩、守衣入定的资格了。 而其中最为平凡的,当属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见如今的悉檀禅寺,因外敌与大火连番催袭,损失惨重,有意将品照推上监院的位置,却被品照小和尚严辞拒绝了。 他在下过一趟山之后,便对木家之人态度冰冷、不假辞色,执意要从洒扫、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时间便随青竹长老进山修行,念诵着超度亡魂的经文、收拢鸡足山阴枉死僧人的遗骨。 “那些恶人们呢?会不会再回来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义愤填膺地说着,早慧的她不会被王子公主永远幸福快乐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风波之下,潜藏的暗流汹涌始终未曾消除。 江闻微微一笑,对小凝蝶说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养都教给老和尚们了。别看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装腔作势和禅定功夫倒是一绝,现在又有武功突飞猛进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绝不会打他们的注意。” 江闻话外没说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悉檀禅寺的灭顶危机,归根结底是平西王府与大理木家的政治冲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潜藏多年的老妙宝法王这张手牌,也就在外势上又掌握了主动权—— 当敌人指控你勾结外敌的时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吴三桂为了防止被告发勾连外敌,只好率先退让一步,主动释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顺坡下驴,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们木家愿马首是瞻,绝不阻碍剿除前明伪帝的军务。 双方各退一步之后,示诸鸡足山上的具体表现,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结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终并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开辟了一条通往鸡足山阴的悬崖石阶,并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观音像,择地于前宋寺庙废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举自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先不说鸡足山阴,本就是当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国,就算江闻这个亲手化解了鸡足山阴流毒、确定两百年内不会再出现问题的功臣,也觉得这里遍地舍利塔、与干麂子为伴的环境太过晦气惊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态度异常坚决,自然也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闻也只能将她的这番选择,当成是红阳教鬼鬼祟祟、装神弄鬼的日常习俗了。 说到红阳教,在听说是红阳教出手相救、偷换书信之后,江闻便一直想要和对方取得联系,然而平西王妃却深居简出从不漏面,仿佛这一切只是江闻的一厢情愿。 江闻察觉古怪,皱了皱眉后再次提笔,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辞简短的书信,上面只写着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的一句话:「当时她还很年轻,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于陈圆圆,有多么大的触动,只知道不久之后,江闻便顺利地单独见到了秦淮八艳中名满天下的陈圆圆,并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谈了半日,才一脸怅然地走了出来——而循踪前来的骆霜儿早已面色铁青,直至现在都没跟江闻完整说过一句话。 陈圆圆告诉江闻,自己并非什么红莲圣母的人,身旁这个从辽东一路追随自己来到云贵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来寻找「观音幻化」的踪迹罢了。 毁容侍女告诉江闻,红莲圣母菩萨在江闻广州失联之时,便已经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动了手脚,于是加派人手潜入广州各处、发送诸多暗线,终于知晓了这是青阳教的手笔,还将江闻的几名徒弟也暗中保护了起来。 然而在搜寻江闻这件事上,红莲圣母菩萨就犯了难,毕竟江闻牵涉着化解「圣火功」炽阳为灾的重任,是绝不能无故失踪的。 她见广州城遍寻不获,便派人往两广之地搜找,随后甚至扩大到了长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尽数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闻的线索。 最后多亏了吴之茂的画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举动,在进入福建境内瞬间就被红阳教获悉,随之红阳教终于掌握了江闻匿藏在鸡足山的消息,为之极度振奋,甚至不惜启用了平西王府的这条暗线…… 江闻听完之后,心中也是极其感叹红阳教的手笔。 不愧是历朝历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对信息网建设的执念几乎深入骨髓,在千丝万缕不断穿连之后,甚至都把情报站建在了吴三桂的床上,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 最后也是在红阳教的帮助下,江闻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成功从云贵流窜进了两广,不但将陈圆圆代誊密信顺利送到了几个人的手中,还获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确切所在,顺手斩下了这个老贼的项上人头。 之所以出现在广州,江闻就是要在这些人面前,告诉他们真正的反是怎么造的! 尚可喜此人杀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为了稳定局势,必定会在广州大开杀戒,而他如今孤军在外无法兴风作浪,这便是比当初的城中刺杀,好上一万倍的时机! 随着屠夫殒命,大权自然落到了两位大内侍卫的手中。 对于京城派来的两位大内侍卫,乃至于助纣为虐的鹰爪门白振、五虎门凤天南,江闻原本也是可以一并铲除的。然而杀了这些人,便会导致清廷对于广州的掌控虚弱到极点,一旦清廷察觉局势失控,说不准就会放弃围剿厦门郑成功,全军开拔进入广州,到时候更恐怖的腥风血雨只会扑面而来。 此外江闻还有一个考虑,这是这帮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没有了外敌压力,他们就会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随后自相攻讦,导致队伍不攻自破—— 这种事情自甲申之变后,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眼下除了矢志抗清的李定国,江闻对另外几人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毕竟以这些人的行事风格,突出一个各怀鬼胎、心事重重,大事临头必定会拖李定国的后腿,到时候广州之乱还未浩荡而起,就要先在内乱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谋则已,一鸣惊人,此番江闻的手笔,可不止尚可喜的人头这么简单。 如今的平西王吴三桂,之所以被默许逡巡于云南境内兴风作浪,是因为他上书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再深入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 但事实上,吴三桂是通晓亢龙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杀入缅甸,用弓弦勒死永历帝,那么他功高盖主和木秀于林,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吴三桂将自此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杀、朝堂弹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于是他选择身居云南待价而沽,一边威逼南明永历,一边勾结噶举僧派,对内则弹压诸多本土势力,势要趁此机会将云南的吏、兵、财、刑诸多大权收入囊中,逼得顺治给他开出更高、更优渥的条件。 而随着尚可喜身死的消息传入云贵,吴三桂的野心必然会再度膨胀——毕竟和穷苦边陲的云南相比,谁不想要坐镇富甲天下的两广? 然而只要吴三桂趁机上书弹压叛乱,并且开始向广东地区发兵,他就会猛然发现一股恶毒的流言蜚语,正在两京一十三省迅速传播,人人在说“吴三桂将奉崇祯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会猛然发现相互制衡的三藩,此时只剩下了吴三桂一个实力派,在他厉兵秣马之下,甚至能撼动江南半壁! 随后等待着他的,将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云南、不得骚扰地方的圣旨,和为了保持制衡均势,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时候三藩变两藩,战线被锁定在东南沿海的闽粤之地,借此减轻对南明永历、夔东十三家的压力,江闻也就有更多的办法来搅浑这片水了…… “师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 傅凝蝶见江闻阴恻恻地坏笑着,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因为他知道每次师父这么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闻勉强克制住了笑容,装傻充愣道:“有吗?我笑的很狡猾吗?”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点了点头:“嗯,相当狡猾。” 江闻立刻板起脸来,装出一副宗师风范,对这两个徒弟说道:“为师一心为国,耍点阴谋诡计算什么?你们两个还是多跟小石头学学,你们看他吃饱了就睡,这一觉睡的多有气势!凝蝶,快给你大师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觑着江闻,小声说道:“师父回来之后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难不成在云南魇着了?” 江闻微笑着看着小凝蝶:“怎么连师父都不认得?还是想要逐师出门、自立门户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故意不搭理江闻,冷声说道:“我看是师傅你外面又有徒弟了才对!哼!” 让凝蝶打翻醋坛子的起因,是后面那辆马车之中载着的三个人。 其中与江闻闹别扭的骆霜儿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怀抱长刀,满脸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娇憨可爱,身量虽比凝蝶小上些许,姿容却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闹,那是友人寄养的孩子,哪里是什么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岁,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闻把闹脾气的凝蝶揽入怀中,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机缘,不远千里要将你们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编排为师?” 傅凝蝶听到这话,小脸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将小脑袋往江闻胳肢窝里钻了钻。 “嘿嘿师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面山头有座野庙,咱们要不要过去烧柱香,顺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赶紧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闻却将脸色一转,忿然作色道。 “无妨,以后看见寺庙不用客气,直接进去住就是了——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曾经的江闻面对着寒山拾得两位大士,本以为自己已然僧伽梨袈裟加身,即将成为未来佛、继承佛门大统、走上人生巅峰,却被告知自己并无资格绍承佛位,必须脱下袈裟交还释尊。 对于两位大士堪称耍无赖的行径,江闻也只能表示鄙夷,并且表示宝贝袈裟如今归我,想拿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幸好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还是有分寸的,表示可以满足江闻三个愿望。 江闻许下的第一个愿望,便是解救鸡足山上因故丧生的几人,于是两位大士施展神通,当即将枉死的安仁、品照、黄粱、简福等人一一复活。 见两位大士如此神通广大,江闻立刻想让他们将自己带回原本的世界,然而两位大士却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无法帮江闻挪移大千世界,只能以「神境通」让他回去看上一眼。 遗憾之下的江闻,只能许愿恢复全部内力,然而两位大士依旧笑而不语,随后伸出手指,表示最多恢复两成,并且将瘫痪昏迷三天三夜…… 《心经》里有句话叫“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在十法界中,人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但这些梦想都是颠倒的,如同认黑为白,根本无法看清本貌。 在三个愿望全都实现之后,寒山拾得两位大士表示自此不会再回来了,并于临别之际留下了一首诗。 那时江闻虽然听闻且记住,却还只是沉浸于自己的良多感触之中,猜想不出对方到底是何用意,更想不到一年半载之后,他会听闻青海河湟之地,出现了一个手持如蛇缅刀的悍匪恶盗。 此人自称“血刀僧”,从不持戒律佛法,占住在荒原破庙,每日横行无忌,只顾打家劫舍,且酷爱将女子强掳入寺、关押一处供其淫乐。 然而当地也偶有传言,说这些被掳走的女子们,本都是经常被打骂欺辱的妾室、奴婢,那位“血刀僧”也并非传说中的青面獠牙,相反长得面如冠玉,飒爽英姿,从不走进女子所在的房间,反而是这些女子留恋不去。 对于此事,许久后才听说的江闻也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掌,随即双手合十、随喜赞叹了。 “为师如今的执念已经消减不少。今后与其念念不忘,不如活在当下,好好当一回你们的师父。” 江闻的一声叹息中既有留恋,也含释然。 他或许从未改变过,但在这番鸡足山颠倒迷惑、直指本心的历炼中,他已经生出了更多的明悟与哲思,下定决心正视这片动荡不安的江湖,做出一些扶危济难的侠义之事,让「武夷派」的名号响彻江湖—— 至于「君子剑」的名号嘛,江闻看就不必宣扬了。 他可没有金刀骆元通那么老奸巨猾,能在偷鸡不成之后说出“女儿可以归你,孩子必须姓骆”的浑话,端的卑鄙无耻。 “师父,你怎么又笑着这么瘆人?” 傅凝蝶再次提醒江闻,并且默默地挪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生怕这种阴险气质传染到了自己身上。 “凝蝶,留存广州与失散云南的疍民们,已经被红阳教悉数找回了,稍晚于我们也将抵达崇安县。” 江闻紧紧箍住凝蝶,换成他转移起话题,在她耳边阐述起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为师打算拆除大王峰上的往来栈道,仅留下临河渡口一处。随后把疍民们安置在九曲溪上,专职以竹排承运访客。那里的两岸山清水秀,等咱们武夷派名声大噪之后,说不得就能成就「九曲竹排」这样的盛景。” “等到门派弟子多起来了,我就把九曲溪两岸的地统统买下来,全部盖楼建成「武夷滨江」,再找人高价卖出去……有了扩招的资金,咱们武夷派必将声势煊赫、江湖闻名,到时候你就是名门大派的师姐,走到哪都不敢小觑于你了……” 嬉笑打闹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沿着山道逐渐飘远,萦绕枝头,纵使这条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绊绊,但车上几人或阔论、或嬉闹、或安坐、或沉睡,宛如一幅生动的画卷,仿佛只要几人能够聚在一起,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曾害怕。 傅凝蝶笑得累了,又将头探出窗外,听着耳畔清风与沙沙竹叶渐次作响,任由初春料峭的寒风吹拂红扑扑的脸蛋,脸上却洒满了明媚的春光。 她眯起眼睛向远处看去,恍然间似乎看见一座熟悉的荒山矗立在眼前,正横亘在九曲溪流之上,俯瞰群峰碧水、江山如画,俨若一处擎天巨柱、巍峨挺拔,而几个小黑点似的人,正你追我赶地往山上走去。 山回路转后,粼粼车马终于在了山间小道上,只剩泠然之声丝丝缕缕,还在山崖峭壁间回荡,撞破深山岑寂,似乎有人仰天怪笑,正高声念诵一首禅诗,化作久久不曾消散的空谷传声……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 蛇虫遍地,草木遮天的雨林中,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庐潜藏在水湾旁,这里道路不通、音讯断绝,宛如蛮荒未化的遗落世界,一位身穿破旧龙袍、披发跣足的中年男子,正从这座草庐之中缓缓走出。 他的脸色极为惨白、双手不见血色,深重的眼袋昭示着他已经许久不曾休眠,可即便屋外刺眼的阳光让他双眼刺痛,猛然流下眼泪来,他还是双目不瞬地盯着天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这座简陋的草庐已经被各色布匹牢牢缝住,其中有绣着飞虎的军纛、明黄色的清道旗,也有还是二十八星宿真形旗、五方神旗、八卦旗,更有各种粗劣不堪的杂色布匹,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挖空心思,就是要让这座四面透风的草庐,就此变得水泄不通。 草庐中传来了隐约的诵唱声,音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时而童稚时而老迈,其中还能分辨出歇斯底里宛如钢丝刮动的哭腔,声音高处犹如魂飞天外,闻之头皮发麻! 仔细看去,草庐外纠缠缝合的碎布之中,似乎也有破旧团龙的痕迹,而这些声音不约而同地,都在吟唱着一首赞美某种事物的歌谣。 龙袍男子茫然看向天外,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神态谵妄地喃喃道。 “嘿嘿……李定国没有欺朕……卜弥格已在风帆上……” “天主保祐我国中兴太平……嘿嘿……保佑……” 随后掀起厚厚的布帘,便再次一头扎进了漆黑一片、密不透风的草庐之中,只是凭着那一丝微弱光线的折射,勉强能看到男男女女跪作一地,而神龛之上供奉着并非人形塑像,而是彻彻底底的一片黑暗。 但在黑暗的最深处,在光线被彻底吞噬的角落里,终于缓缓浮现出幻影般的眼睛和雾气般的巨口,祂痛苦地被荆棘缠绕全身,以血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 【一时佛在王舍城灵鹫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诸方大圣,神通已达。】 【其名曰:尊者憍陈如、尊者迦叶,而为上首;又有普贤菩萨、文殊师利菩萨左右侍之、及贤劫中一切菩萨,皆来集会。】 【佛在毕钵罗树下,收衣钵、洗手足,敷座而坐。】 “世尊,那穿坏色衣的鹿杖梵志,入寺依止比丘拾取残食,却打杀六十比丘,意在观其生处灭处。待僧众发现时,已经悄然入灭,逃遁轮回了。” 年岁最长的迦叶尊者上前禀报,满怀忧虑。 释迦摩尼颔首:“我已知晓。” 迦叶尊者疑惑道:“世尊既然知晓,为何不去制止?” “那些惨死比丘将化为怖惕鬼,稍后我再传你们大神咒。” 释迦摩尼微笑,并对左右胁侍菩萨道:“文殊,普贤,你们看鹿头罗汉还在吗?” 两名菩萨便施展天眼神通力,遍查须弥、往来三界,眼中显现了恒河沙数面孔,却始终没找到鹿头罗汉的踪迹。 释迦摩尼继续说道:“你们再去看看世界海微尘数。” 文殊普贤依命行事,良久露出恍然之色,沉默退后。 释迦摩尼这才展颜微笑,直起上身说法道。 “禅修不脱离止观两种,究竟演变无穷,菩提心就像水,能化作各种形态,也能渗透一切,故此佛门不畏法难。” 释迦摩尼的双眼展现在华藏世界之中,一瞬间似乎有无穷宝珠、相互辉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混同因果,脑后佛光映照半空,将三圣一同摄入其中。 许久之后,释迦摩尼将手抚在迦叶尊者头顶,再次为其授记:“迦叶,你受苦了。” 其次将手抚在憍陈如尊者头顶,也再次为其授记,“憍陈如,你的修行还不够。” 两位尊者迷惑茫然,并不知世尊为何如此劝慰,唯有文殊普贤两位胁侍菩萨,破天荒地在世尊面前破颜大笑,空手中忽然变出了一件破烂不堪的袈裟,交奉在世尊足下。 随后释迦摩尼回到毕钵罗树下,作跏趺坐,将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烧布、月水布、产妇布、神庙布、塚间布、求愿布、受王职布、往还布胡乱草率缝制而成的僧伽梨衣披在身上。 【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圣中之圣是大觉佛陀。】 【被无明污染的人是愚人,断除烦恼的人是智者。】 【有我、法二执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证缘起性空的人解脱在逍遥园。】 【修道断贪嗔痴才能离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证涅槃。】 一行行漫灭文字出现在地面,释迦摩尼见到有人披着自己的法衣,望天噪骂,旋即蓦然微笑,对苍老的迦叶尊者说道。 “迦叶,鹿杖梵志的因果已经了结。然而有生必然有死,我也终将涅槃。入灭之后,这件佛衣就交由你来守护。” “你要记住,只要正法不在世间出现,相似正法便不消失。” “但当正法在世间出现,那时,相似正法就会全部消失……” 随后就像当初成道那样,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摒除一切干扰,入于甚深的慧观之中,在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那一瞬的时间仿佛倒退了三点六亿年,又好像快进了数千年。 释迦摩尼再次前往时间与宇宙的尽头,发现天际明星是一颗闪烁不定的光球,披拂着淡灰色的微光剪影。 于是他站在混沌深渊的边缘,目睹了难以形容的大恐怖,并与一个不可名状的存在,展开了短暂而激烈的交锋。 “嗯,有人插手未必是坏事……” “早在证悟的时候,我就听见群星之中有人在呼唤我……” “还说终有一日,我也会站在「祂们」的那边……” (迦叶传灯卷,终。)(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一章 海鹤一为别 顺治十七年二月,阔别武夷山许久的江闻,终于又踏入了崇安县的地界,小船也飘飘荡荡,闯入了一处碧水青山之间。 众人远睹武夷山大王峰下碧水环流,点点沙鸥迎风翔集,又随锦麟鱼迹俯下,只见山峰高大的影子侧落在西向,轻轻拂落于竹林松海之间,荫蔽出了一片花开叶落、云藏雾起的寂静世界,都觉得心旷神怡,旅途尘烟消散于无形。 江闻这一路上没闲着,都忙于宣扬武夷派的过人之处,此时近乡情切,更是一刻都不肯停留,在告别红阳教使者之后,带着一行人自行于古渡下船,沿着崎岖蜿蜒的小路上山,途径被雷火击毁多年的万年宫废墟,在两株宋桂之间稍作休整,便径直朝着半山腰上的张仙岩爬去。 张仙岩,乃是山间一块奇峰突起的巨石,横亘在了登山涉岭的必经之路上,宛如屋梁覆压在头顶,巍巍然颇有气势。 江闻远远看着这块石头,很快就发现了当初自己亲手刻下的「武夷剑派」四个字,上面因雨汽爬满绿苔,字迹逐渐模糊,更透出一种荒废已久的气息。 要知道江闻率领的登山队伍里,除了武夷派本来的小猫两三只,还有着全新加入的三人,其中只有抱刀少年一言不发,瓷娃娃般的阿珂却是紧紧抱住了骆霜儿,内心和初见江闻的傅凝蝶想法类似,隐约只觉得自己是碰见了人贩子。 若不是亲娘将她托付给对方时,没有看见收受银两,阿珂现在可能已经想去报官了。 但对江闻来说,这个场面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说起武夷派的特色,除了卧虎藏龙之外,就是穷到吓人。 江闻对着张仙岩挠了挠头,旋即皱起了眉。 他不是对自己那一手歪歪扭扭的字有所不满,这是他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用剑在上面刻下的,追求的就是一个最低成本,江闻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穷鬼,不太可能请得起石匠上去錾刻,所以字丑就丑吧,能省钱就是好的。 但他当时只顾虑到这四个字连在一起好看,却没想到后面招收的三名高足弟子,竟是连一个会使剑的人都没有,以至于「剑派」二字名存实亡,瞅着也是越来越碍眼。 “不行,我改天得找个东西,把这玩意儿遮了。” 一阵腹诽之后,江闻带着士气低落的几人,继续往山路上走去,很快就攀到了寒泉汩汩的天鉴池畔。 这里本是一处山间天池,水面清彻见底,但眼看除了一亩稻禾奄奄的荒田,就只剩一座茅草屋和马厩,随着江闻扯起嗓子呼唤门人,一点声音都没能转回来,反而激起阵阵回音,让整个山头安静得让人心疼,恍如一座远隔尘世的荒山野岭。 “咳咳,我武夷派驻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霜妹你看,没骗你吧?” 江闻也察觉到不妙,连忙硬着头皮狡辩道。 自己以前久处鲍鱼之肆,倒也没觉得自家大王峰有多荒僻,如今久别归来才觉得颜面无光,早知道当初就不要一个劲儿吹嘘武夷派有多出尘于世了。 还好此时的骆霜儿并未在意这些琐事,她对于江闻的解释也是充耳不闻,面上冷若冰霜,稳稳抱着阿珂往山上走去。 可这么一来场景就更加尴尬,几人间的空气也几乎凝固住,江闻连忙用眼神示意,寄希望于徒弟们救救场,但江闻的徒弟们也都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上山,只想着今后在山顶喝西北风的好日子,完全不想搭理这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师父。 江闻独自找了一圈,不仅没找到马夫老叶的下落,就连四只石狮子的踪迹也没发现。 江闻心中疑惑更盛,按理说就算就算老叶在看管茶寮的生意,四只石狮子也应该守在山上才对,老叶总不至于把这四个玩意儿也带过去吧—— 试想一下路边茶寮,里里外外或坐或卧着四个大白胖子,每天朝着行人龇牙傻乐,能闹的清楚这是客人前来吃茶,还是他们四个吃人吗? “奇了怪了,我门派中的杂役怎么不见了……难道是我不给工钱,全都跑散了?” 江闻说着可疑的话,犹豫着没有再往上走,因为他们从天鉴池再往上攀爬,马上就到了武夷派的核心区域「通天殿」了——这个地方名字虽然起的气势磅礴,可实际上只是在山顶平旷处,由简陋木屋组成的中央一间正房、左右四间厢房,纵然位处巅峰可俯瞰武夷群山碧水,但昼夜温差极大,屋子四面漏风,堪堪令人窒息。 眼看武夷派的真貌就要暴露在几人的面前,江闻也是不禁额头滴下冷汗,希望他们不会转头跑下山去,再把消息传遍大江南北吧? 就在这踯躅徘徊间,只听得狭窄崎岖的山道之上,却猛然传来了一阵稳健的脚步之声。 草长莺飞、峰回路转只在片刻,众人就看见山道间一名面如冠玉的青葱少年,正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此人身着墨鹤过肩对襟衫,腰佩镔铁鋄金龙泉剑,可能因为山上寒冷,外边还加了一件貂鼠裘,全然作江湖中人的打扮,道中相遇的偶然让他神情紧张,但远远见到道人打扮的江闻,却使得他脸上惊喜交加。 “江闻师父!” 一声清越的声响传荡在山间,青葱少年随后更是温循有礼地拱手,朝着愣神几人一一打过招呼,态度磊落潇洒,颇有名门大派的弟子之风,这倒是让原本心存怀疑的几人都有些茫然,难道江闻所说都是真的? 江闻看见来人,也是喜不自胜地揽住对方,狠狠在他前胸后背拍了几下,打得对方面色渐渐发紧,这才乐道。 “平之啊,你怎么来山上了?” 眼前偶遇之人,赫然便是福威镖局总镖头林镇南之子,江闻的记名弟子林修林平之。而听到江闻这么发问,林平之也是一脸迷惑地说反问道。 “江闻师父,在福州城的时候您不是跟家父商量,让他两月之后送我上山,您要亲自教导我武功吗?” 死去的记忆猛然袭击江闻,记性不好的江掌门尴尬地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当初说完这句话,好像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但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原计划两月便能结束的广州之旅,蓦然又横插入了两月有余的云南鸡足山之行,这么一来一回,路上自然耽搁了就不止一个月,连带着他回武夷山的事情,也只能自动延后了。 “哈哈哈,我当然记得……辛苦你了平之,你在山上等了多久?就这么一个人呆着?” 江闻瞬间有点可怜这位少镖头,被重诺的老爹从锦衣玉食的福州城,突然被扔到大王峰荒野求生,苦熬到现在自己回来才算是告一段落,当真是倒了大霉了,可林平之却腼腆地笑了笑。 “不苦,江闻师父。我到山上一月有余,这段时间有仆役照顾,每日饭菜都是不缺的,无非是山间寂寥了一点。这些日子我闲来无事就洒扫大殿,练练功夫,过得倒也清净。” 江闻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孺子可教,心性上颇为冲和恬淡、守常寡欲——通天岩上拢共就那么两间破房子,哪来的大殿给他洒扫,真是懂的为自家师父遮丑啊。 于是最后这段路,江闻有了林平之的作伴,总算不用再觉得尴尬,走起路来也更加有劲了。 短短路途眼见走完,路旁松柏依次掩映,碎影点点洒落,石阶弯曲陡峭地往远处延伸,而就在江闻爬上通天岩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却完全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峰回路转之间,豁然呈现在江闻面前的不是破屋烂椽,而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建筑。此殿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檐歇山顶,前檐出海廊,总共用柱三十二根,且每根都雕有龙虎凤鸾。这座大殿依附着山势轮廓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只觉得俨然青峰,别有洞天。 江闻瞪大了眼睛看着大殿,只觉得是不是自己打开的方式不对,旋即又瞅见大殿之外立起一块两丈见方的花岗石,上头龙飞凤舞地镌刻着「武夷派」三字,无不是铁画银钩、力透石筋,就算经历了千年的风吹雨打,也不会轻易泯灭消亡! 眼前情景迥异,若不是还有熟悉的元素残留,江闻根本无法相信眼前所见——此时悬挂的匾额上面还是沿用旧名,这才让「通天殿」三个字显得名副其实、气度俨然了起来。 “怎么不进去呀?” 原本落后半步的林平之,此时反而越过了怔愣着的人群,熟练地推开了大殿的殿门,邀请大家进入其中。 他随即告罪道,“江闻师父,我在上山之后不见您踪影,也不知道这座大殿该如何启用,就斗胆先寻了一间偏房入住……若是不妥,平之愿立即搬离!” 直至此时,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江闻! 他猛然又回想起当初,自己曾收到白莲教送来的营造图册和木料石方,对方言之凿凿地要奉上大殿一座,也因此引出了江闻的福州之行,却没想到白莲教果然是言出必效、雷厉风行,短短数月就把这么一座大殿,盖在了这样的荒山野岭之上啊! 江闻试图整理思路,然而脑袋跟钱包一样空空如也。他抚着额头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啊那个什么,没事你先住着。其实为师,呃,为师也没有什么主意——” 这座大殿粗略看去,就有一间正厅、两间偏厅,三间正房和十来间的厢房,彼此串连拥簇,对江闻而言宛如迷宫,但总之这里屋瓦严整,比起之前透风漏雨的茅草屋,那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当即就解决了武夷派刚要扩招,就濒临破产的大危机。 对于这些屋舍要怎么使用,江闻觉得还需要再多捋捋,当务之急反而是先弄清楚这里面的构造,索性带着众人迈步流星地往大殿中间走去。 他们刚刚转过正厅的江闻,就察觉中庭的光线极为黯淡,四周窗户紧闭,门窗牢锁,连天井也被树木遮挡得密不透风,只剩下阴风环绕飘荡、昼夜不曾停歇。 等视线适应了黑暗,就听见小阿珂与小凝蝶的尖叫声突破天际,因为就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间,正停厝着一具石质灵柩,上面石雕已经斑驳、纹理也变得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石棺所绘着一尊开肠破肚的摩尼光佛,正朝着众人诡异微笑…… 死去的记忆对着他猛烈进攻,江闻缓缓捂住耳朵,终于想起来忘记的事情了。(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樽酒若平生 翌日清晨薄雾未收,九曲溪已然山光倒浸、清涟漾起。这里盈盈一水,悄然曲折,竟是在山峦摩霄凌云的雄奇姿态之间,独秀出了清丽婉约的风貌,让人颇为流连忘返。 不再假扮中年人,恢复本来面貌的红莲圣母,此刻正与江闻并肩行走在九曲溪旁,而六丁神女们也寸步不离地跟随在身后,步伐姿态从容优雅,合像是哪家诰命夫人正携侍女出游,却遭无良野道士的满嘴官杀刑克哄骗,追问要如何才能转运成功。 “江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若非我们找上门来,是不是就打算置之不顾了?” 江闻听出话中幽怨,不禁挠了挠头,想不明白这人说话怎么老是古里古怪的。 难不成大龄未婚真的会对性格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那自己明明也是大龄未婚,怎么就完全没受影响呢? “红莲圣母,此话从何说起啊?江某不幸流落郊野,亏得圣母相助,这不是立刻便向武夷山赶了吗?” 红莲圣母对江闻的狡辩嗤之以鼻,如果不是她清楚江闻又跑到各地作死,或许真就被骗过去了。幸而有良好的素养心态,让她能处置得落落大方。 “江道长记得便好。听闻武夷派此番有大修山门、重振门派之心,若是需要财货资馈,我教愿倾囊相助;若是急需木工石匠,我教也应有尽有。只要能帮我们消解「圣火功」的弊端,江道长便是明尊教的第一大恩人!” 面纱下的红莲圣母露出温婉笑靥,抬起修颈目不斜视,不与江闻做多余的视线接触,姿态显得出尘傲岸、不落凡俗,把一张让江闻少奋斗二十年的明牌,当即打了出来。 “……行啊,只要红莲圣母高抬贵手,别再把武夷派大殿往陵寝地宫的方向修,江某必定感激不尽。” 昨天江闻一行除了司空见惯的林平之,竟是全都被大殿中间的石棺惊住,阿珂与凝蝶更是联手使出了仙法·尖锐爆鸣,无差别攻击所有人的耳膜,说什么也不愿意住在山上了,于是一行只能连夜下山,老老实实投宿在了下梅镇。 然后翌日清晨,江闻便在镇外遇见了红莲圣母与六丁神女,很难察觉不出对方早有预谋—— 不过说来也对,像小明王遗体这样的明尊教圣物,怎么可能没人看守,随意停厝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可要这么看,不就显得这位红莲圣母菩萨对自己积怨已久,心眼很窄,之前是故意要吓自己的嘛? 江闻背后发凉,果然不能轻易得罪女人,尤其是这种高层几乎全是女子的教派,连忙转移话题道。 “放心吧,「圣火功」一事我已经有了七成把握。倒是红莲圣母你那边放着福州与泉郡不管,出离总舵这么久真的没有关系吗?” 听闻此话的红莲圣母止住脚步,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忧虑之色。 “说来无奈,此番是不得不出来了。” 她此时身穿半臂仙裙宫装,莲步轻摇间已经掀起纱帽,露出那张被锐器划得疮疤横贯、却依旧显出妍丽清秀的面容,注视着江闻说道。 “就在江道长到达广州音讯断绝之后,我便察觉蹊跷,命人彻查福建各地分舵的事宜,谁知派遣之人如泥牛入海。直至此时我才明白,青阳教对本教的蚕食已经严重到何等地步,俨然已经有李代桃僵的局面。” “为此我只能亲身奔走于各地,铲除教中分舵内奸叛徒,一番周折下来,若加之重新举用大小慕阁、拂多诞的时间,事态几乎糜烂到不可收拾。” “幸好红阳圣童当初留下了另一套人马,长期独立于本教事务之上,这才勉强恢复了闽粤之间的通讯渠道;也幸好青阳教对外省分舵并无兴趣,才没有耽误搜寻江道长之事,乃至危及整个明尊教。” 江闻听她一副云收雨霁、雨过天晴的说辞,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有这么容易化解,反而立即察觉出了其中的凶险万分。 试想一下,当整个帝国的都城已经被蛀蚀架空,就算各地仍旧保持着相当的忠诚与拥护,也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甚至会比各地都深怀异心更加危险! 毕竟谁又能保证这些总舵发出的诏令,秉承的是谁的意志,会不会引导着信众互相残杀、自行颠覆? 赵无极不愧是以天下为棋盘的高手,仅仅靠着渗透福建一域,便以最小的代价、最难被察觉的手法,彻底瘫痪了明尊教的信息网络,却又不惊动这头蛰伏巨兽的末梢神经,必要时刻仍旧能够为他所用。 看来就像自己所料定的那样,若要和天下间其他势力角斗,武夷派也必须扶植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了…… 按红莲圣母自己的说法,她从福州赴往泉郡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福建各地清除内奸,肯定是连一刻喘息的功夫都没有。 江闻还有进一步的推测,红莲圣母忧虑最盛的时候,甚至连保管住小明王遗体的信心都欠奉,才会毫无犹豫地将石棺搬到了武夷山上,只等江闻回来坐镇山门—— 毕竟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除了至今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丁家公子,也就唯有武夷派的江闻,能和青阳教赵无极一较高下了。 “原来如此,那红莲圣母今后有何打算?此行打算要返回福州吗?” 诸多杂念如电光火石,江闻真正下意识的想法,马上联想到了福州城中苦苦等候的丁典,两人若是再这么拖下去,就怕「菊花剑客」丁典真喜欢上别的什么东西了。 话题聊到了这里,似乎怎么也绕不开坐镇于福州的丁典了,就连身后六丁神女那亦步亦趋的脚步,此时也悄然加快了些许,江闻不用回头都能猜到,六名少女正伸长耳朵,等着探听上司的八卦。 而红莲圣母也对此毫不隐瞒,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原先的几处暗舵恐怕已经暴露,我也不敢再贸然回去,因此我打算将新的明尊教总舵,建在这武夷山上。” “……啊?” ————————— 红莲圣母对此的理由,也是相当充分。 首先福州城被渗透已久,泉郡也早就暴露在外,平日里留下亲信用于联络即可,自然不便久住。而此时清兵正调集大军,准备在闽南绞杀郑成功,她更不可能将新的总舵,选在随时可能化为白地的战区之间。 思来想去,便只有崇山峻岭、与世隔绝的武夷群山,最适合作为明尊教总舵的所在地。 红莲圣母此行还向江闻提出,要重金购买他手上与大王峰山势相连的幔亭峰,作为明尊教全新的山门,然而此举遭到了江闻的严词拒绝,表示幔亭峰是他早就看上的风水宝地,死了都要埋在上面的那种,让红莲圣母就死了这条心吧。 最终在两人一阵商议下,终于决定将总舵新址放在与武夷派隔峰相望、共襟一水的玉女峰上,而小明王的石棺不再挪动,只是改为停厝于武夷派禁地升真洞中,每日由他去添油供灯,这才算是了结江闻的一桩心病。 闲话叙罢,江闻又提起红莲圣母最为关心的事情,主动过问起了她体内「圣火功」如今的情况。 红莲圣母此时主动摘下面纱,眉间浮现着若隐若现的红霞,似乎有一团轻灵焰火蹈跃其中,便不再多说什么。 江闻将手掌拢入袖内,轻按在了红莲圣母的手厥阴心包经上,探查的内力便从手臂曲泽穴,直入胸前天池穴中,但这股若有若无的内力甫一接驳,便遭到了一股至刚至刚、凌厉霸道的内力猛烈攻击,如烈火燎原一般向着江闻涌来,只要沾上丁点便会燃烧不息,场面比之前福州所见要更加骇人听闻。 江闻心下了然,一定是红莲圣母之前为了弹亚福建分舵的反叛,不得已又将「圣火功」催动,甚至主动修炼到了更高层次,而这个邪门武功本就不存在瓶颈之说,勇猛精进所带来的便是副作用的极具加速,如刀片一般割截着她的周身经脉。 江闻微微一笑,用于探查的微弱内力忽然一撤,就如佯攻偏师已经完成军令,抛下旗帜兵器便仓皇逃离,圣火功内力趁势掩杀而来,却猛然撞见了藏伏在狭路上的正师中军,数门绝顶内功或阳刚、或阴柔、或绵长、或霸烈,从悬崖峭壁之上纵深跃下,融为一处冲杀向了圣火功的所在。 圣火功杀性十足,面对挑衅绝不胆怯,愣是反朝着江闻的绝顶内力袭来,以往每次到了这一步,江闻便只能将滔滔内力化为磨盘,于掌间不断消挫红莲圣母体内诡谲的圣火内力。 但这一次,江闻不需要再如此大费周章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此时的江闻功力远胜于前,更从鸡足山上得来了一门奇功。 只见江闻瞅准时机双掌运劲,脸上悄然升起一股宛如古树寒岩的清冷之意,丹田之中猛然涌现出了一股冥顽不灵、蠢厚坚实到了极致的内力,正如青石山岩横亘在了面前! 红莲圣母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接触到的不是人体经脉,而是猛然撞上了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无论「圣火功」如何锐不可当,气势如虹,在青石面前都无济于事,霎时间碰了个粉碎,她的胸中当即一口腥甜难以抑制,鲜血铿然地喷吐出来! “所料不错,我这菩萨亲传「寒山功」,果然能够克制住「圣火功」的流毒……” 江闻悄然散去内力,面色也瞬间恢复如常,残留在他体内的寒山内力,此时已经被他尽数掌握,而如今的两成内力便是以此为载体,在他的奇经八脉、十二正经之间生生不息。 刚才红莲圣母吐出的是经脉淤堵的败血,任督二脉瞬间恢复了通畅,而江闻悄然打入一道「寒山内力」,以求在不知不觉中修复红莲圣母身体的暗伤。 自古久病成良医,江闻在鸡足山一番游历之后,已经破解了「圣火功」久炽为灾的部分秘密,而今天的尝试同样意义非凡,进一步验证了他的猜想。 江闻曾亲眼见到两位大士将人起死回生,也曾听闻小明王传下起伤之法让刘福通断首复生,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让他的心中也不禁猜测,那化身寒山拾得莅临人间的菩萨,与小明王张无忌的出现之间,或许有着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相同之处—— 或许自己真的该带着好酒好肉,想办法去和石棺中的老朋友聊聊了。 此时的六丁神女们,正急忙前去照顾她们的红莲圣母菩萨,江闻便驻步于清风徐徐的江畔,缓缓思索着心头的疑问,他猛然抬头间,又发现竹林深处有一抹白衣飘舞,正死死盯着自己。 “……呃霜妹,你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百五十三章 西山鸾鹤群 日暖风和,纤尘照影,会仙观转眼又到了一天的正午时分,观主元化子已然端坐在静室之中,一卷道经缓缓展开。 老道士随意瞥上一眼,便知道应从哪个段落开始诵读,在他默颂之时手上也不闲着,从簸箩里抓过前几日晒干的零陵香、茴香、丁香、沉香、藿香、木香等物,放入药碾缓缓碎为细末。 这制香一道虽非老道人的宗门流传,但元化子在多年潜心研究汉元寿宫香之后,早对此道谙熟于心,向往已久了—— 尤其是在山上那个烦人的假道士携弟子远游之后,元化子总算能够告别蹭饭的局面,沉下心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只见元化子虽年岁老迈,动作却精妙而从容,每一步仿佛有定力加持,既不多益也不减损一分,仔细将各种香末按君、臣、佐、辅进行称重配伍,先入沉香为君,再辅以片脑、大黄、丁香、菖蒲等料以调和香性,从而达到合天地而益人的功效。 晴日照入静室,犹见墙上瘦影,整个过程端严持重,就连呼出的鼻息都不容散乱,元化子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细汉,转眼也到最为紧要的炼泥环节。 正所谓香泥百炼,炼泥好坏直接决定了香的品质。于是元化子深深吸了一气,沉入丹田之中,竟是连呼吸都强行停住了…… 然而就在元化子施展道家内功,屏息凝神地收集眼前调和香末的时候,蓦然听见屋外传一声来震响,紧跟着简陋静室也传来一阵摇晃。 元化子被惊了一下,好悬没能闭住呼吸,可正巧面前的尘氛遇震,又扬起了一缕朦胧香雾,径直钻入了元化子的鼻腔中。 医书言肺开窍于鼻,而肺又转司呼吸,元化子在香粉刺激之下,终于还是深深吸进去了一口气,随后就转化成为震天动地的一声喷嚏,将面前千辛万苦配置好的香粉,化成了漫天飞舞的尘埃! “元化真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元化子被香粉呛得涕泪横流,听到声音怒发冲冠地看向门外,将手戟指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正打算恭请无量天尊祝福他左昭右穆八代先祖,可一张嘴就又是连串的喷嚏,直打得老道士是天昏地暗、求死不能。 而此时的江闻挟着林平之施展轻功,正好逾墙翻进了会仙观,推门进入后不禁乐了。 “……您这是治鼻炎呢?” ————————— 林平之正置身于会仙观正殿,仰视着泥塑三清神像,只觉得这座道观虽然老旧破败,却仍能从神龛香案、柁檩门窗间,依稀看出当年的香火鼎盛。 眼看师长二人已经入坐,他便侍立于师父江闻身边,模样有些手足无措,而这种拘谨的来源,主要是因江闻一路上对他的描述,与眼前所见存在着严重不符。 江闻说,会仙观中的元化子老高功,乃是一位清心寡欲、修深功广的有德真人,在外丹一道上几乎臻至化境,掌心神雷足以震云障、杀鬼魅,一息之间无所不辟。 而林平之所看到的,只是个鼻炎相当严重的老道士,个子不高样貌也不出尘,眼睛和鼻子都擤得通红,每说两句话就得停下来给鼻子通通气。 江闻还说,自己与这位元化子老道长虽然长幼悬殊,彼此却相交莫逆,曾一起出幽入冥、探诡览谲,自己还有大恩与他,只要是自己提出的事情,元化子就一定会倾力相报。 而林平之只觉得,眼前的老道长神态杀气腾腾,恨屋及乌之下,连带着看自己眼神都颇为不善,而自家师父看似云淡风轻,佩剑却自始至终都不离左手一尺之距。 “元化真人,你要多保重啊,怎么短短几个月不见,身体就亏虚得这么厉害。” 江闻浑不在意地坐在元化子面前,环顾了大殿四周寒酸空阔的模样,继续说道,“如今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真人您还是得注意保暖,可别在这时候受了凉。” 随后招呼一旁的林平之道,“真人,这是我门下的记名弟子。平之,快向老道长问安——” 林平之连忙上前拱手行礼,恭敬说道:“平之敬请老真人钧安!” 听到晚辈问候,元化子的神情才稍见缓和,抬眼看向这名彬彬有礼的晚辈,眯起眼睛想要瞧清楚对方的模样,然而刚才喷嚏打得头昏眼花,兼又屋内灯火昏暗不能辨物,便无可奈何地拍了拍手。 “叫师兄。” 江闻头也不抬地吩咐林平之。 林平之大惑不解地看着师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问候完元化子前辈,就又要管元化子叫师兄——难不成这位老真人,实际上也是师父的记名弟子? 最终出于对江闻的敬佩与尊崇,林平之仅仅迟疑了片刻,还是压低声音对着元化子说道:“师兄好。” 然而就在此时,江闻与元化子中间的那盏油灯,就跟变戏法一样忽地变窜出了一股火苗,四周空空荡荡杳无踪迹可循。 更让林平之感到不安的是,大殿中此刻似乎刮起了一股阴风,正围绕着林平之周身旋转,吹的自己遍体生寒、汗毛倒竖,让他总觉得桌底墙角、瓦缝砖沿间,老有人在窥视着自己。 “元化真人,其实我这次前来,是又有事情想请教。” 江闻见油灯亮起,露出了一抹微笑,随后对许久不见的元化子说道,“先前曾听真人提起,前元时期有位国师名叫首罗王,凶威滔天不可一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元化子手捻颔须略一思忖,竟然是对此问询委婉拒绝了。 “首罗王乃前元旧事,匆匆数百年事殊世异,早已化为泉下一抔黄土,江闻你打听这个却又为何?” 他深知江闻素来好钩沉索隐、玄门探赜,做着一些极为危险莫测的事情,而首罗王偏偏是前元百年间最为凶险的人物,若江闻执意打听他的下落,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用意。 “真人你有所不知,我前月曾与这位首罗王在佛光金顶殊死鏖战,幸好我技穷天人,略胜一筹,才没让这个狂徒得逞……” 江闻一脸后怕地说着,元化子也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他,态度极为端正地敷衍道。 “世间关于首罗王知晓最为详细之处,当属湖北武当山,当初三丰真人穷搜天下与首罗王有关之物,封之于武当派秘殿之中。” “可惜据老道所知,当初清兵围攻武当山,炮轰玉虚宫,武当高手伤亡惨重,连铭刻在山壁上的张三丰祖师手书「神佛龙虎」四字,和收藏功谱秘笈的金轮台俱毁于炮火,恐怕再也无人能窥其全貌了。” 听到这个消息,江闻倒是长出了一口气。 先前江闻也曾以首罗王之事询问过红莲圣母,然而红阳教的传承典籍,早在元明两代间便佚失散落得极为严重,如今连教中根本经书才都刚刚找回,对此自然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江闻真心表示毁了好,毁了一了百了。虽然他作为武林中人,是很想和全盛时期的首罗王一较高下,但这不代表他想被人围殴。 只要首罗王当初留下的伏藏没能流传四海,至少江闻不用担心哪天一觉睡醒,会有连通天岩都站不下的大批绝顶高手,目如寒鸦地朝自己袭来。 元化子见江闻语气期期艾艾、态度模棱两可,更加担心起江闻的精神状况了。 随即江闻探过身子,对元化子说道,“真人,那我再请教个问题,您是否曾听闻过「值符九星」?” 如今除了前元首罗王的事情,最让江闻在意的便是他口中的「值符九星」,他想着或许也能在见多识广的元化子这边,得到一些不曾流传的线索。 “那你算问对人了。” 听得江闻突然发问,只见元化子微微颔首、双目含光,似乎对于此事相当熟稔,江闻连连暗喜果然有收获,然而元化子却没有直接回答,不容置喙地对江闻说道。 “生辰八字。” 待到江闻报上了生辰,元化子便不再说话,似乎在穷思苦想着什么,许久都没有睁开眼。 江闻也极为耐心地等待着,默数着头顶椽檩的数量。 他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躲避骆霜儿,这孩子每天跟孤魂野鬼似吊在自己身后,临了又一言不发,实在是太吓人了,江闻想借宫观清净之地避避邪祟,而要是能蹭上一顿午饭,那就更好不过了。 可见从进门到现在已经半晌,两人说得嘴巴也已经干了,面前摆着的建盏却还是一滴水都没有,江闻便对一旁侍立、瑟瑟发抖的林平之吩咐道。 “平之,且去倒些水来。” 而仍旧紧闭双眼的元化子,却伸手拦住了林平之。 “不必。” 随后以双指轻叩桌案,一股阴风袭来,两人面前空空荡荡的建盏之中,便凭空生出了一泓湿痕,随后水线越涨越高,在林平之惊骇欲绝的眼神之中,正好没过了碗沿的釉线,竟然一滴都没有散落出来。 “平之,快说谢谢师兄。” 江闻对着空无人处呵呵一笑地,并朝林平之吩咐道,而林平之已经两股战战,魂不守舍,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唔……红鸾劫煞,孤辰同柱……你这流年大运颇为不易啊,出门须得提防女难,并且极易孤独终老啊……” 在江闻期待万分的眼神中,只见元化子将宽袍大袖底下的左手抬起,赫然正掐指推算,嘴里含混不清得吐出了几个字来。 江闻猛然抬起头来,眉头紧皱——越看前面这个神神叨叨的老道,怎么越像是街边算命的老骗子呢。 “啊?您这是在给我算命?” 元化子瞬间捋须而坐,不怒自威地说道。 “怎么?你问的「值符九星」出自奇门遁甲之术,而老道算命善用的乃是「紫微斗数」,同样也有九宫飞星。命理术数殊途同归,你还敢质疑老夫安身立命的功夫不成?” 江闻哭笑不得地说道:“真人您误会了,我不是来算命的,只是从首罗王口中听说……哎算了算了,怎么感觉今天越扯越糊涂了呢。”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江闻发觉这位老道似乎又衰老了几分,说话也开始有些唠唠叨叨,想来是独居宫观无人为伴,时间久了还是有些不适应,于是伸手一指边上的林平之。 “元化真人,我这个记名徒弟尊师重道、循礼有节,前几日能与棺椁共处一室,颇解道家「撄而复宁」之妙,然而就是这心性未经雕琢,太过朴直易挠。” 随后在林平之茫然不解的眼神之中,转头又伸手拱向了元化子,“不如我暂将平之寄在道长篱下,平日劳烦您多加教导,顺便也能为真人您添茶倒水、铡药扫尘嘛。” 随着元化子点头,会仙观大殿之中,猛然又有一股阴风侧涌,打着旋儿便围住了林平之,这让林平之愈加确认这座道观里闹鬼,又干脆是面前这个老道士,私下干着什么役使阴灵的勾当,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被下了咒。 江闻托付完了弟子,便了却一桩心事,起身就要辞别元化子,自己转往别的地方打秋风,元化子也是怒气渐熄,甚至在身后嘱咐道。 “记住,小心女难!” 江闻嗤之以鼻,纵身跳过了会仙观的墙垣,细细观察四周确认没再被跟踪后,才朝着大王峰的方向行去。 他在崎岖山道上刚刚走出两步,便瞧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娇小身影,正如燕子抄水般朝自己奔来,两人在山路上差点撞了个满怀。 “凝蝶,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江闻不用看都知道是自己的小徒弟,跟拎兔子一样将她拎了起来,“放着功夫不练,是不是又要下山偷懒?” 傅凝蝶悬在半空气鼓鼓地踢着腿,语气中又带着一丝欣喜地嚷道。 “不许污蔑我!师父,是山下武馆罗师傅遣人捎来消息!咏春姐姐和紫衣姐姐已经来到下梅镇啦!”(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四章 问君何所之 一道曲水潺潺、几行杨柳依依,下梅镇上的百炼武馆今日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而作劲装短打扮的武馆罗师傅正坐堂中,只见他粗眉横卧、笑意盈盈,看见谁都格外的顺眼。 武馆弟子们被支使着忙里忙外,端茶送水,这边刚送走了廖家拳的掌门人,那边又迎来了岳家刀的老教头,竟是连一刻都不得消停。但即便在这样的场面中,还是会有弟子忙里偷闲地私下抱怨,小声讨论起今天师傅到底发的什么疯。 “大师兄,师父这是害了什么病,他平日里抠抠搜搜的,今天突然这么大摆筵席,里面肯定有鬼!” 被捅了后背的高瘦弟子转过身,发现是粗壮的三师弟在发问,连忙将手中长椅塞给路过的小弟子,压低声音说道。 “可不是嘛,昨天还说身体不适须闭门谢客,今天突然神采奕奕的。” 百炼武馆的闭馆,对弟子们来说已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大致情况无非是分为两种。 一种是又有寻常的外地拳师慕名而来,想要来挑战罗师傅这位「武夷山第一高手」兼「江湖武馆总教习」,借此机会在下梅镇开馆立足。 这种情况下,罗师傅往往会谢绝外客、遣散弟子独自迎战,并且视战后的伤势轻重程度,闭馆三到五天不定。 还有一种是极为利害的外地拳师闻风而动,想要一举挑落罗师傅的名头,甚至打着取而代之的想法过来闹事。 那这种情况下,罗师傅就会将自己也遣散出去,躲到外地去走亲访友个把月,直到把这些人熬走再说。 三弟子之所以这么怀疑,是因为他从没见过自家师傅敢如此自信,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放在眼里,他看着罗师傅那偃坐高堂的笃定模样,恍然真有了几分高手的气度,心中暗自猜想,莫非自家师傅真是个不出世的名侠? “师弟啊,你入门的晚,有些事情自然没人告诉你,今天既然师兄闲来无事,便趁机跟你说道说道。” 大弟子微微一笑,对于师弟的大惊小怪十分不屑。 他当初是跟着罗师傅流落到下梅镇,罗师傅到底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自然一清二楚,要知道就连「大圣劈挂拳代掌门」这个名头,也是因为他年岁实在太大,师祖实在是拉不下脸,将掌门传给自己三岁的小孙子。 看到师弟一脸崇拜的模样,大弟子心满意足地笑了,随后神神秘秘地附耳说道:“前几日师傅也花了一笔钱,你记得不?” 三弟子眼珠子一转,恍然想起了有这回事:“隐约记得,好像是请江湖朋友在鸿宾楼小叙,点了三菜一汤一壶茶——师傅拿这件事,可吹嘘了好一阵子。” 大弟子继续说道:“那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咱家师傅抠门成性,怎么可能请朋友吃这么好的。我听说是有媒婆见师傅孤身一人,便想要前来说媒,趁机把镇上一个姑娘介绍过来,听说两家见面之后,师傅竟是看上了对面的那姑娘的娘亲……” 三弟子瞳孔剧震,原本不以机灵见长的他此时福至心灵,话脱口而出就到了嘴边:“你是说……师傅老树新芽,今天要宣布择日成亲了!?” 大弟子说完这些就打算功成身退,露出了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并将手指竖在唇边。 “嘘……此事千万不能外穿!” 三弟子捂住了嘴连连点头,一脸恍惚地倒退着告别了大师兄。 但他刚走到偏厅,就换成一副岳渊独峙的师兄模样,随手抓过一个容貌稚嫩的弟子,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师弟啊,你家里是不是开布庄的……师兄有个事情要吩咐你……别问太多为什么,你去做就对了……好好好,那我便偷偷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乱说……你知道师傅今天这是怎么了吗……” 罗师傅此时端坐在武馆大堂,完全不知道一阵离奇的传闻正在迅速发酵,并以自己为中心悄然形成。 他在两天前就收到了严、袁二人的书信,顿时心里就有了定计,畅想着只要严咏春、袁紫衣两人到达下梅镇,借住在自家的百炼武馆,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将二人留住—— 这样从今往后,他就再也不须担心什么江湖踢馆了。 而他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要以一招引蛇出洞,让那些虎视眈眈想要踢馆的拳师尽快上门。 到时候他们被两女打得鼻青脸肿,可就不能怪他无情了。 想到这里罗师傅心情大好,终于缓缓站起身来,朝着院落外面走去。 大概是因为神清气爽,他只觉得来访宾客的笑容也格外真挚,全都是“恭喜”“可贺”之类听不太明白的话,甚至还有弟子很贴心地给他挂上了一朵大红花,罗师傅也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一切都很美好,直到罗师傅豪迈地来到了武馆门前,瞧见面色铁青的严咏春、袁紫衣二女…… ————————— 武夷山大王峰到镇上虽然不远,但也有好几里的距离,江闻带着傅凝蝶择了一条山间捷径,一路上停停走走,瞧瞧看看,最终晚了些许,还是顺利来到了下梅镇百炼武馆的门口。 两人大老远就看见武馆大门聚满了闲人,将本来足够气派的府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不时还会爆发出喧天的叫嚷声、起哄声,比起庙会变戏法的热闹都不遑多让。 江闻内心不禁好奇,这么多人聚在这儿有是在瞧什么,难不成罗师傅看今天日子不错,决定挨顿打给大家助助兴? 此时正好人群涌动,有个人被更深处的汹涌人群给挤了出来,一路向后灰头土脸地直至跌倒在地上,江闻见状连忙上前询问道。 “兄台劳驾,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被江闻询问的人满脸不甘心地,似乎想要再此挤进去看热闹,便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别挤!听说罗师傅老树新芽,打算找人成亲呢!” 江闻大惑不解道:“罗师傅成亲?他不是都五十多岁了,还有这个闲心呢?” 那人挣脱江闻搭在肩上的手,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说道:“不信算了!武馆里刚才就来了两个姑娘,已经由老父亲带着一起进去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 江闻更加疑惑道:“那也不对呀!今天既然是罗师傅成亲,你们又在这儿叫什么好?” “你不懂!罗师傅作为江湖好汉,行事自然和平民百姓不同。听说两位姑娘正在和他比武,谁能先将他打趴下,就是罗师傅的意中人!” 那人一脸兴奋地说道:“这就叫‘比武招亲’啊!” 江闻思索片刻道:“胡扯,比武招亲哪有群殴的?” 那人挠了挠头,又试图辩解道:“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许是叫‘抛绣球招亲’?” 江闻想都不想便说道:“更扯!那也没有人殴打绣球玩的!” 江闻与傅凝蝶对视一眼,立刻施展轻功横跨人群,跃上了百炼武馆不算太高的墙头,眺望而去瞬间就看清武馆正中的人影。 傅凝蝶瞪大了双眼,扯着江闻衣襟说道:“师父,那分明是咏春姐姐和紫衣姐姐吧!” 武馆之中,只见两道倩丽身影正施展着精妙武学,出手快如闪电,而罗师傅原本傲岸的身影,此时已经被打趴在了地上,连护住要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直到江闻出手分开三人,才算是将奄奄一息的罗师傅给救了回来。 江闻在为罗师傅治疗伤口的时候,发现他身上鹤啄蛇扣、寻桥标指的伤痕远多于另一种混杂繁复的拳法。 袁紫衣看似刁蛮任性,但在行走江湖间也已经颇有经验,显然只是得理不饶人地想要教训一下罗师傅;而严咏春看似娴静沉稳,实则心思还极为单纯,脸皮较薄的她这次似乎是真下了狠手,将罗师傅当登徒子给痛殴了。 经过了一番抢救,罗师傅才算是勉强能够站起来,又经过一番解释,两女才算是化解了其中的误会,连忙由徒弟们抬进去休息,留给江闻攀谈的机会。 “严姑娘、袁姑娘,广州匆匆一晤已经数月,不想此次忽然到访武夷山,江某属实不胜荣幸。只是不知有何要务?” 严咏春此时不知为何,一直红着脸不愿说话,自然还是由狡黠机灵的袁紫衣代为答复,只不过袁紫衣看江闻的眼神里,要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久不见,江掌门。” 袁紫衣将这三个字的称呼拉的很长,故意显得有些疏远。 “家师说广州城战火频仍、不宜久居,故而命我姐妹二人速速离开。我们思来想去无处可走,便打算来罗师傅的武馆叨扰一些时日了。” 当初严咏春一行赴往广东,本就是想要前去寻亲,然而此时广州乱战尚未平息,看来显然是没有找到几房亲人的下落,而南少林此时为反清倾巢而出,显然也不是个好的投奔去处。 江闻心下了然,摸了摸下巴说道。 “嗯,五枚师太果然深谋远虑,你与严姑娘、严伯父前来这武夷山,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严父连日来旅途憔悴,路上阴雨又感染了风寒,便由严咏春陪着先住进了厢房,只留下袁紫衣陪江闻师徒闲叙,而就在严咏春转出内堂的时候,袁紫衣便一脸促狭地对江闻说道。 “江掌门,你应该也发现了吧,今天家姊出手有点重。” 江闻点点头:“不错,以严姑娘的武功,收放自如不在话下,不应该有如此谬误才是。” “其中自然另有缘故……你记不记得当初严伯父说广州城中尚有亲戚,这话实则有所隐瞒。” 袁紫衣神秘道:“这门所谓的亲戚,其实是早年曾与严家定亲的一户梁姓盐商,家姊知晓后极为恼怒,与父亲大吵了一架,而今天又碰到这件事,岂不是火上浇油?” 江闻随即恍然大悟,也为罗师傅的处境表示忧虑,看来挨打这件事情是守恒的,这边若是少挨打、那边就多挨打,到头来终究是跑不掉的。 然而刚说完这个秘密,袁紫衣就又凑上前来,促狭地对着江闻说道:“江掌门,我已经将这等秘事都说给你听了,你就没有什么秘密,想要跟我说的吗?” 江闻迷茫地看着她,心里盘算着袁紫衣说的到底是什么秘密。 他向来自诩坦荡磊落,该说的都说,不该说的小声说,好像也没对袁紫衣隐瞒什么东西,除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选剩下的孩子,长大才发现真身竟是黑暗四天王之首这件事。 袁紫衣秀眉微蹙,姣好的面容挂上了一丝不耐烦,似乎有些不满于江闻的遮遮掩掩,凝蝶此时正坐在她的膝盖上,也一脸迷茫地看着袁紫衣,全都在大眼瞪小眼。 “江掌门,你真不打算说吗?” 江闻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呃……江某实在不明,还请紫衣姑娘明示……”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先前已经跟家师打听过了,她此前隐居峨眉山,从未向外人书信透露过有关于我们师姐妹的事情……” 袁紫衣凤眼樱唇、形貌秀丽,掩嘴轻笑一声更是明媚晃人,若非江闻刚刚见过陈圆圆的无双美貌,必定也会心神摇荡、目眩神迷。 只见她缓缓凑近了江闻,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江掌门,紫衣要说的现今已经说完了——现在该你解释一下,当初为何要千方百计接近家姊的事情了吧?”(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心思岭北 百炼武馆当中,弟子们很有眼色地奉上香茗,便噤若寒蝉地退出堂中,生怕再步了自家师傅的后尘,而江闻正与袁紫衣只顾着大眼瞪小眼,距离之近甚至能透过瞳孔微光,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与江闻近在咫尺的袁紫衣丝毫不减锋铓,她双目炯然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看得江闻的神情由恍然大悟,逐而面露古怪之色,最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诡异气氛。 但江闻的这种模样,也让袁紫衣在眼波流转间,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江湖之中的人心诡谲,明暗龌龊,对于袁紫衣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从踏入武林的那天起,她便不吝运用自己的得天独厚的美貌容颜,去给这些居心叵测之人一些教训。 但她先前所积累掌握的伎俩手段,在江闻面前已经一一施展,却没有一招能够如愿见效,或者应该说自打她初见江闻开始,袁紫衣便觉得从未看透过眼前这人。 袁紫衣那种基于美貌的狡猾,实则源于自我保护的心态,她不想被看出面皮底下的孤僻偏激,故而宁愿自己去沾染点尘泥,只用最坏的心思揣测外人。而这种出淤泥而全染的险恶用心,又让她更擅长将上不得台面的真实想法,掩藏在明眸皓齿顾盼流转之间。 而江闻这人坏就坏在,似乎比她的师父五枚师太还要更加了解袁紫衣,多番试探之下,却又察觉不出对她有任何的旖旎心思,这种没由来的熟悉、包容与爱,让袁紫衣仿佛重新变成了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女孩,站在了她那个令人作呕的亲生父亲面前。 没错,或许袁紫衣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江闻带给他的温暖与触动,已经揉杂了她想象中父辈兄长所应有的爱,让她在意眩神迷之中,又基于个人际遇,不由自主地感到反胃—— 就如同她今日用胭脂香粉精心打扮的美貌,在江闻眼中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或许在对面这人的眼中,她在外人看来凤眼樱唇的美艳,与刚学会打扮的小凝蝶并无差别吧。 这种微妙感情给袁紫衣带来的,也不止于这些心理上的压力,因为如果她真的抗拒、厌烦乃至想反抗这种关系,大可以拿出江湖儿女的真性情远走高飞,又或者和她师父一样五枚师太一样,埋首青灯古佛再也不与伤心之人见面。 可袁紫衣不舍得。 在这几个月的结识间,江闻慷慨传她武艺,谐趣地与她闲谈,瞧清她内心纠葛之时,甚至主动带着她出门行侠仗义,以开导并化解她的心结,这些袁紫衣都看在眼里,也铭鉴于心。 她似乎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就这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一切,直至在江闻这里放下所有防备——反正在某些不为人知的时候,她甚至认为哪怕对方有所歹心,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但最让她纠结的根源,还是在江闻身上。 袁紫衣从未看透过江闻的行动,意味着袁紫衣对于江闻的一无所知,他的脾气秉性、他的行为喜好、他的出身来历、他的所思所觉,统统是一个谜团。 武功卓绝的江闻仿佛游离于这片江湖的看客,他的世事洞彻之下到底是通达还是心死,高朋云集之时到底是欢欣还是敷衍,玩世不恭的举止背后,到底是豁然无牵还是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这些袁紫衣统统都不清楚。 好,而即便这些东西,袁紫衣都能瞒到自己忽略无睹,但有一个问题是绝对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江闻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为了武功? 她知道江闻自身武库堪称浩如烟海,即便撷取一丝以奉天下,都能造就不知多少的江湖好手,远超过袁紫衣东拼西凑、巧取豪夺而来的零碎武学。 出自缘分? 她明白江闻不管是在武夷山还是广州府,全都是行色匆匆踪迹诡秘,终日潜心于一些袁紫衣根本无法通晓的事务,反而是与自己的短暂共处,才是沧海相逢的淼然一粟。 垂涎美色? 她清楚这一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宁愿相信对方是想把自己招入武夷派。可她转眼又想到江闻门下淳朴如小石头、沉稳如洪文定、娇黠如傅凝蝶的弟子们,顿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了,当初自己也曾想在武夷派门下偷学武功,却被江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拿出门派洒扫杂役这种职务来羞辱自己,着实可恶,以至于她这次想要前来,还得在信中可以表现出愿被招徕的模棱态度,才能以罗师傅的百炼武馆下榻栖身这个借口,合情合理地盘桓于武夷山。 说到底这个问题,对别人或许不重要,但在袁紫衣心里的重要性无以复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什么儿女情长、江湖道义,都不过是叵测之人的遮羞布,这一点她很清楚,而生母袁银姑的一生则最适宜作为注解。 未知的恐惧压倒了一切,袁紫衣其实在害怕。 她担忧江闻对她有什么企图,她更怕的是江闻那无缘无故的关爱,会在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也同样这般地无缘无故消失,并且是在她享受得理所当然、再无顾忌的时候。 到那时候她能怎么办呢。 歇斯底里地大吵大闹? 不依不饶地赖在这里? 还是心灰意冷地远走天涯? 带着这些问题,袁紫衣在广州城里隐晦而纠结地请教了自己的师父,希望这位大彻大悟的佛门高人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即便她本对于师父所能提出的见解,并不抱有太大的指望。 她眼中的五枚师太永远孤坐于峨眉深山之中的清冷寺院,寒若冰霜,茕孑一身,似乎从未拥有过世间感情,也从未期盼过俗世对她的眷恋,以往对于袁紫衣的怨憎纠结,她也只会拿出「怨亲平等」的大道理说教,要她自己去行走江湖,直至懂得什么叫作「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但这一次,在广州府彻夜不曾停歇的潇潇寒雨之夜,五枚师太冷若冰霜、不似生人的脸庞,在挑灯那刻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 一盏微弱油灯之下,她们两人沉默了许久,袁紫衣看着自家师父默念心经,眼瞳之中却辉耀出了比金刚宝石还要璀璨的色泽,仿佛是过往云烟凝结成雾,聚散为雨,在她的心中也淅沥有声地飘落了起来。 师父告诉袁紫衣,这人世男女间的感情无比复杂,有年少之时的爱慕情欲,有发乎情止乎礼的恩义契谊,有风雨同舟的相濡以沫,更有发轫自亲缘却能超脱于亲缘的情同手足,也正是因为感情如此复杂,他们才会被称作「有情众生」。 师父告诉袁紫衣,面对感情不能只用眼睛看,凭经验去推断,还要让心去思考、去回忆、去感受。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极乐,如果她察觉到了异样却又说不出来,那一定是自己在哪里出了问题,才会犹如执炬逆风而行,不免有烧手之患。 师父告诉袁紫衣,三天时间回去想清楚,想好了就带着严咏春一起,远离广州这处是非之地,到她们该去的地方。 袁紫衣想了三天三夜,忽然在某个时刻明悟了。 那时的她看见了严咏春在练武,高挑身姿正对着木人摊膀捋荡,身上香汗淋漓,全神贯注于某种境界,而举手措足的模样,竟像极了当初江闻运使的天山折梅手。 她愕然而惊,忽然发现江闻原来也传授过严咏春武艺,也关切过对方的安危,也不明不白地嘘寒问暖、雪中送炭过,只不过由于严咏春与她的性格迥异,才会在相较之下显得那么不起眼。 再深思下去,袁紫衣猛然想起江闻甫一见面便道破严咏春的闺名,若按师父所说,她此前从未透露过两人的消息,那江闻一定早早就关注自家姐姐了,只不过由于年月深久、山川远隔,才会在一时没认出来? 对了,当初两人在武夷山道别之时,江闻曾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离开崇安,但不久之后竟然与她们前后脚抵达广州府,这事情也很是可疑。 袁紫衣忽然联想到,或许江闻早年也住在广州城,才会对严家容貌昳丽的女儿念念不忘。难不成江闻知道严父是要去寻早年订下的儿女亲家,故此才会行踪飘渺地前来打探?! 还有便是师父五枚师太,她当初只强让自己出家,却从未禁止过咏春婚配,话里话外又强调自己要与她一同前来,莫非其实也早已经看出了真相?! 袁紫衣越想越觉得惊诧,心中仿佛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刺眼的阳光照进室内,让原先晦暗不明的事物从此一目了然。 如果江闻先前所做都是爱屋及乌,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对方清楚自己的内心远没外表那边明艳无尘,却笑而不地从未说破,自然是因为此事与他无关。 猛然惊醒的袁紫衣失去了笑容,但转眼之间又露出狡黠之色。猜到江闻是冲着严咏春来的,袁紫衣心中自然不免也有些失落,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从悬空落回地面的触感。 甚至忍不住联想到她自小与严咏春同吃同住,一道长大,早已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今后若是他们两人情敦鹣鲽,自己作为内妹自然不用担心多余之事了? 袁紫衣强行压制多余的情绪,清亮的目光中泛涌起憧憬与希冀,这个答案能解答很多问题,也能确保很多事情,那似乎就足够了,只要自己再推上一把,便再也不用辗转反侧于寒夜幽微的时分了…… —————————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江闻与袁紫衣还在相对无言,只不过袁紫衣的眼中充满了试探与期待,而江闻双眼空洞无神,仿佛就此老死已然圆寂了。 坐于袁紫衣腿上的傅凝蝶原本无聊晃荡着,如仓鼠般迅速磕着瓜子花生,此时伸手推了推两眼放光的大姐姐,发现对方才是已经神游物外,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影响,小小的心里猛然探知到了什么不对劲,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江、袁两人。 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脑海中瞬间将严咏春离开、两人独处、相对无言这三个因素联系在了一起,补充了一些必要条件与非必要的细节,顿时如遭雷击般地挺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瞧着面前两人。 手中瓜子掉落在地,傅凝蝶悄悄拿出藏在头发里的玉蜂针,对着两人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悻悻地收了回去,选择在小脸挂上委屈兮兮的表情,伸手推了推江闻,张嘴说道。 “师父,我怕……” 结果双目空洞的江闻反而五感敏锐,迅速收起自己天衣无缝的演技,小声敷衍道。 “别吵,我在思考。”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谎要怎么圆,只好选择了武术的胜利。 瞧出了江闻是在消极应对,袁紫衣这才不满地冷哼了一声,心中打定主意要再狠狠推上一把,于是故作轻松地转过视线,直回身体,目光平视前方说道。 “江掌门不愿意透露,那也就作罢了,反正我们姊妹还得在下梅镇上叨扰一些时日,短则十余天、长则三五年,总能等到阁下开诚布公那天的。” 江闻此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又恢复到原先岳渊独峙,卓尔不群的宗师模样,端起茶杯清啜一口,淡淡说道。 “紫衣姑娘,那自是无任欢迎了。” 随后他便将傅凝蝶抱回自己腿上,打算先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地方,“哎呀时间不早了,此次从广州城返回,犹有高人托付些事情,江某还得回去安排布置一阵,只好就此告辞了。” 袁紫衣没想到江闻会这么不要脸,连借口都找的错漏百出,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不行!” 她只想着这件事已经和严咏春、严父都讨论过,就连向来反感谈婚论嫁的严咏春都红着脸不语,怎可能这么容易就让江闻给逃脱! 江闻闻言将茶盏放回桌上,侧目问道。 “嗯?紫衣姑娘还有什么指教吗?” 袁紫衣美目流盼,迅速就找到了借口。 “江掌门所说高人托付之事,是否指的那位少年刀客?家师临行前也曾叮嘱过紫衣,若有机会应教宣佛法,用以化解他的戾气魔障。” 有那么一瞬间,江闻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袁紫衣,而是法号“圆性”的小尼姑,手上再捻个佛珠什么的,就能去寺庙佛堂讲经了。 “好的小师父,没问题小师父。” 江闻脱口而出,就被袁紫衣追得抱头鼠窜,顺势就忽略了先前的种种不快,袁紫衣也故作自然地一道往大王峰处赶去,只不过一路上傅凝蝶都在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两人,想要从中发掘出更多的线索。 袁紫衣口中所说的少年刀客,是李定国在广州城拔擢的一名悍卒。此人原本伪装成花山盗试图加入战局,被老奸巨猾的骆元通一眼看穿,而李定国爱惜其良材,便果断收入麾下。 李定国本以为自己的无心之举,只是拔举了一名普通亲随,只要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终有一日能收得此人归心。 可他却没想到这位少年刀客,平时只爱独处沉默不语,唯有出征时状若疯魔,招法无情毙命,出击心狠手辣,就连行伍历练多年的骄兵老卒,都说在这孩子的眼里有真真切切的杀气。 若是在战场上碰见这样的人,他们绝不会选择搠其锋芒,因为这样的人就算是手无寸铁,也会选择掏出自己的肠子勒死对手。 在觉察出了此人刀招拳法的家学渊源后,李定国便会同南少林、骆元通等人商议此事,多番打探之后竟给予了外人所无法理解的极高关注,并在最后时刻由金蛇剑客出面,请求江闻将其带走,声言想换个环境陶冶对方的性情,化解心中戾气。 彼时江闻的弟子在广州城时,多受金蛇剑客的拂照关怀,为还人情自然不会推辞拒绝,况且对于金蛇剑客,江闻还有很多疑问不解,对方也承诺不日将到访武夷山,届时再促膝详谈。 但他听到袁紫衣这么说,心中不禁暗自感叹还是老一辈玩的花,九难师太看似冷若冰霜,结果对于金蛇剑客做了什么事情依旧洞若观火,连在徒弟面前也不曾讳言,真是佩服佩服。 “紫衣姑娘,我武夷派自上次一别,穷苦面貌已是焕然一新,重修山门一时虽然尚在商议阶段,但门派大殿已经落成,你来的真是时候呀!” 江闻自吹自擂着,正沿着山路崎岖向上攀登,而袁紫衣心不在焉地奉承着,心想就这座荒山野地,能搭两间青砖瓦房都算豪奢了,根本不期待会有什么恢弘建筑出现,直至来到了通天岩上,才被这座门派大殿所震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袁紫衣傻愣愣地前走两步,眼前所见的木构建筑规模宏大、气象庄严,台基就足有一米多高,庑殿顶出檐深远,尽显依山顺势的恢弘气势。 “如何,江某所言不谬吧。” 江闻背对大殿张开双臂,正洋洋得意地介绍着,尽情宣泄先前穷酸所带来的委屈,却没发现武夷派大殿原本紧闭的殿门已悄然开启,更有一袭白衣从其中悄然浮现,怀中正抱着娇憨天真的阿珂,视线幽怨而深婉,随后泠然不瞬地锁定在了江闻身上。 咔嚓。 袁紫衣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心中辛辛苦苦构筑的壁垒,只在一瞬间便轰然倒塌,化作了满地瓦砾尘雾,将自己和严咏春都彻彻底底掩埋在了其中。 在那一刻,袁紫衣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生出了即刻返回峨眉深山之中,对着满山屁股通红的猴子,缁衣芒鞋了却残生的强烈冲动……(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即此悔读书 武夷派通天殿外,江闻正揪着笑意盈盈的红莲圣母说话,尽管极力控制着情绪,还是不免流露出埋怨之意。 “哎,红莲圣母,不是让你们严加看管霜妹吗,怎么又让她给跑出来了?” 而当面受训的红莲圣母却也不急不恼,只将半臂仙裙的广袖捻起,轻轻遮住了半张笑靥。 “江掌门错怪了,令妹先前在传功疗伤之际,听到脚步忽然起身飞掠,纵使六丁神女联手阻止也未能企及,绝非我等有意为之。” 江闻忍了好久才没有当面拆穿,当初六丁神女联手施展的「玉女反闭诀」,以奇门遁甲之术占尽气机,差点追得江闻上天入地,现在居然连骆霜儿都拦不住?再看她怀抱模样,合着骆霜儿在出其不意急急赶来的时候,还能随手掏出精灵球放出小阿珂是吧? “……彳亍。” 先前在九曲溪畔与红莲圣母一行遭逢,江闻就顺势将治疗之事,全盘托付给了骆霜儿。 说到底毕竟是男女授受不亲,纵使江闻禀承着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优良传统,如今又有鸡足山上恢复两成的内力护体,也抵不住十二成功力神照经悬在头顶的压力—— 那尊金阙神君要是变成了戴绿巾、披青氅,江闻不确定丁家公子会不会把关老爷给请来。 此时,远在福州城、独守明尊教的丁典正在密室运功修炼,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恶意降临,灵台顿时龙虎交汇、形神俱化,陷入瓶颈已久的「神照经」竟是再拔升了几分! 如今骆霜儿的经络穴道之内,仍残存有部分诡谲不明的「寒山劲」,这是因为先前骆霜儿的周身经脉受损,全靠着「寒山内功」及石室药蒸才能恢复。 这些残留内力自然早已从“吐纳”之实转为“精气”之虚,化为了呼吸吐纳、真气流转的一部分,水涨船高之后再也无法分割了。而鸡足山中沾染的「寒山内功」,所带来副作用也极为明显,那便是会干扰修习之人的神智。 像安仁上人、江闻这样基础内功根系扎实,丹田气海鼓荡如潮之人,兼且心智坚韧异于常人之辈,「寒山内功」并无办法造成多大影响,可骆霜儿的内修武学太过薄弱,心神又不止一次遭受重创,一旦「寒山劲」席卷而来的时候,根本无法抵挡,只能随波逐流浩荡而去。 幸有那门残缺了核心功法的「神照经」,能够起到灵台独照的效用,让骆霜儿即便在「寒山劲」的影响下,也能保持着神智清灵不泯,依靠着冥冥之中、幽幽之处的先天一炁而动,对于危险的感知反而更加敏锐。 然而如果放任「寒山劲」继续壮大,本属于骆霜儿的意识就会更加恍惚幽微,恐怕有一天会在诡谲武功影响下。彻底变成寒山拾得两位大士那般模样,整日行为癫狂古怪,只懂得咧开森森白牙发出张狂大笑,行迹诡诞地出没在寒岩密林之中。 因此为了延缓病情,消磨骆霜儿体内的「寒山劲」,每日为红莲圣母治疗圣火功伤势的任务,也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江闻一阵腹非心谤之后,自然只能放过用意不明的红莲圣母,转头看向了屈体跪地的袁紫衣,又指了指神情中带着些恍然的骆霜儿。 “紫衣姑娘,怎么一段时间没见,你连好姐妹都不认得了?难不成需要我重新介绍一下?” 闻言之后,袁紫衣原本失去了光芒的双眼才缓缓恢复原状。 她抬头看着外形有些熟悉的骆霜儿,纵使对方的气质从原本的稚拙单纯,变成了现在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但在眉宇身形之间,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熟悉的端倪。 “霜儿妹妹……是你啊?” 袁紫衣的视线逐渐清晰,发现了怀抱女童已经有四五岁大,两人的样貌也是殊异甚大,不管是从年岁还是容貌,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存在着什么直接联系。 “我与骆姑娘先前流落云南,她怀中的孩子也是友人所托。紫衣姑娘,你既然看清了,走到外面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江闻连忙上前搀起袁紫衣,仔细叮嘱道,“本掌门的名誉事小,我们武夷派的声誉事大,要是传出什么不该有的谣言,谁家父母还放心把孩子托付过来?” 袁紫衣站起来之后,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土灰,随后有些嫌厌地看了一眼不远处。 “身正不怕影儿斜。喏,凝蝶身边那些女子,也是武夷派新收的弟子吗?” 江闻转头一看,发现袁紫衣所指的是莺莺燕燕围作一团的六丁神女,她们此时正背对着江闻这边窃窃私语,偶一恍惚便有一两人扭过头察探,然后稍作停留继续低声窃笑。 而江闻的好徒弟傅凝蝶,虽然年岁身量在其中最小,却被六丁神女们簇围在了中间,短短时间已经彻底融为一体,罥挂着如出一辙的八卦笑容参与讨论,还将怀里瓜子大方地分享给众人——考虑到傅凝蝶主修的也是「九阳神功」,或许这也是一种无形之中的惺惺相惜? 江闻面色一黑,揪着傅凝蝶的脖领子将她拎回,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哼,看来这大王峰上面,你是不能再呆了,明天我就送你去山下私塾上学,好好教教你什么叫‘正心诚意’。” 凝蝶手中的瓜子顿时落在了地上。 “我不要读书啊师父!” 接着江闻便不管不顾凝蝶的惨叫声,亟欲带着袁紫衣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而骆霜儿见到来者是袁紫衣,上前欣喜的闲言两句,也破天荒地带着阿珂先返回了通天殿内,这才算是换来了短暂的安宁。 但此时袁紫衣心头警声大作,想不通怎么区区一座大王峰上,全是美貌不下于她的年轻女子,江闻行走江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然后还偏偏什么都不对我做?这是在看不起我吗? “紫衣姑娘别误会,刚才那些不过是武夷派的宾客,日后打算在玉女峰上居住……” “是啊,就是对面那座山峰,大家离得这么近,故而也有些邻里之谊。”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江闻身为正人君子,还会干出垂涎女色的事情吗?” “那个什么,骆姑娘的情况和你不太一样,她和阿珂现在都无处可去,我江闻自然也只能暂且收留。” “什么叫‘何不再收个儿子’?我江闻岂是重男轻……呸,我江闻岂是趁火打劫之人!你再这么说,我就只能一死以谢天下了!” 袁紫衣正在内心疯狂修复着壁垒,本不想表现出什么异样,可每每话到嘴边,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尖酸刻薄了起来,竟然在三两句之间,就将江闻给堵得赌咒发誓,平生第一次从他这里占到了便宜。 可她完全开心不起来。 “哎,江掌门想与何人结交,跟紫衣又有什么关系……” 她幽幽说完这句顿时决定闭嘴,生怕再度开口又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脑海中的念头却是转的飞快。 原本她从罗师傅口中已经打听清楚,江闻这些年独居空山,边上顶多也就三个徒弟相伴,而自己姐妹俩的容貌武功,在江湖上也都属上乘,怎么也不担心被崇安县的一群村姑农妇比下去。 结果今天再度登临,她竟发现这座大王峰上竟然全是莺莺燕燕,那蒙面宫装女子虽不见容貌,却足可见气韵非凡、丰姿绰约;随行侍女或如出水芙蓉,或如雨后芍药;骆霜儿一段时日不见褪去青涩,已展现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飘渺仙态;连不到总角之年的女童都隐约有倾城之貌,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自己原本打算寓居下梅镇百炼武馆还是太过保守了,不行,还是得想个办法一起搬到这座山上来,才能确保自己的谋划无虞…… 满怀心事的袁紫衣丝毫没有发现,她如今满腹委屈的事情,逐渐在和原本纠结不安的东西背道而驰,甚至丧失了本来勉强存在的意义,可她偏偏在这种压力下斗志昂扬,进入了更加莫名其妙的内耗。 两人七拐八弯地往大殿深处走去,忽然江闻停下脚步,侧身想要对袁紫衣说些什么,而袁紫衣心不在焉,脚步收摄不及,差一点就一头杵到江闻的身上。 “你干嘛突然停下来!” 袁紫衣恼怒不已地看着江闻,双颊飞上绯色,态度极不友善,而江闻却只能无辜地摊开手,指了指前面的房门,想表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地方到了。 随后赶紧又补充了一个无奈而疑惑的眼神,这人不是你自己要见的嘛? 袁紫衣当下更加羞恼,跺脚扭过脸去,偏不让江闻看到她的表情:“说话那么大声干什么!” “……???” 客房的门被猛然推开,袁紫衣率先走进了其中,在屋内只看见一名大顙虎眉的少年端坐。 此人穿着宽阔外袍,一头浓发乱糟糟地,也不修剪披散在两颊,她本就心情不好,如今更是兴致顿时缺缺。 见少年怀抱长刀警惕的看着自己,袁紫衣例行公事般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经书,阴手出镖扔向了对方。 “这经书是给你的,自己去看吧,告辞!” 少年眼疾手快地接住经书,发现上面是随手誊写的「大涅槃经」,此经总计四十卷,手中的仅是没前没后、没头没尾的一份残卷,随手翻看,又见上面写着“苦集灭道”、“八相名苦”之类晦气不已的文词,便面无表情地抛在了一边。 袁紫衣正欲发作,猛然却有一人从门外房梁上跃下,双足轻点后越过了自己,电闪之间已如青松般站定,在江闻面前恭敬行弟子礼。 袁紫衣瞬间愣住,因为她刚才明明近在咫尺,竟完全没有觉察到房梁上的异常踪迹。 “师父,我想和他切磋看看。” 洪文定目光灼灼,却未猜到向来鼓励他勇猛精进的江闻,会毫不犹豫地摇头,说出了他从未料想过的话。 “不妥。跟他交手太过危险,为师怕你有所折损,今日便打消这个心思吧。” 洪文定愕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尘暗旧貂裘 江闻看着他并未打算做出更多的解释,而洪文定尚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今日就打算任性一回。 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向来独特,江闻向来将心思沉稳的洪文定视作成人,是非对错皆交由他自行抉择,甚至江闻经常不告而别,把另外弟子的安危也放置在他肩上,而洪文定也从未让他失望。 但这一次,是洪文定拜师以来惟一一次任性,江闻却如此独断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袁紫衣站在一旁观察,只觉得江闻虽在外人面前不着正形,但在弟子面前的神态别是一番谆谆然、巍巍然模样,非要类比,倒有几分像泮池边上的夫子像。 她本想开口替洪文定问个究竟,因为她早在广州城就见识过洪文定功夫,并不认为面前少年刀客能与之伯仲,但聪慧如她也立马觉察出了蛛丝马迹,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文定,为师也是为了你好。” 江闻在沉默良久后叹了口气,神情严肃地说道,“如果你今天非要动手,就必须答应为师三件事。” 洪文定恭敬道:“但凭师父吩咐。” 江闻伸出三根手指,语气无奈地缓缓说道。 “第一,这次切磋以武会友,点到为止,一旦有人冒火出格,为师会立即出手阻拦。” 随后江闻持剑的左手轻抖,随身卷云赤铜剑鞘之中,便显露出一截深湛如水的古刃。 “第二,持械和徒手之间,存在着一堵高墙,你便用为师这把佩剑迎敌,期间不许擅使拳脚武艺。” 最后,江闻见洪文定仍没有一丝犹豫动摇,率先转身向通天殿外的空阔场所走去。 “第三,你今天要是输了,就必须遵照吩咐下山为我办一件事,并且途中不能轻易显露武艺、不得透露名姓出身。明白了吗?” 最后江闻微微转头,轻声问话,但这一次说话的对象已不再是洪文定。 “你可愿意?” 少年刀客怀抱着长刀悄然站起,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却也一同向殿外走去。 一行人来到了通天殿后的绝壁之下,此处古岩峥嵘,苍松蔽日,因绝高处被云雾飘荡掩蔽住,失去崎岖险峻的气势,满眼的花荫翠径,莺啼雀闹,竟像是非常地坦易温和、春意烂漫了。 洪文定擎剑在手,只觉得这把古剑锋利无比、寒光湛湛,一挥之下足以分金断玉也绝非虚言,于是他将左臂稳支在前,古剑横在身侧,目光也随着剑锋所指延伸向了远方,径直看向了少年刀客。 “请指教。” 少年刀客察觉到了凛冽战意,仓猝地从神游之外走出,双目微眯地看向了洪文定,上一秒仿佛刚明白自己的对手身在何处,但下一秒便将乱糟糟的头发束紧,缓缓抽出了怀中长刀。 他本穿着乱糟糟的宽大衣袍,邋遢外形毫不起眼,细细看去这身衣物,竟是一领落满尘灰、毛丝脱落的黑貂裘服,怀中宝刀更是令人心惊—— 此刀刃口只露出半尺,则已见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来,上头寒光闪烁不定,刀柄用金丝银丝镶著一钩眉弯月之形,神锐锋芒吞吐氤氲,竟然不在江闻的湛卢宝剑之下! 袁紫衣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推搡了一下身边的江闻。 “难怪江掌门你要让文定使剑!” 江闻则很有礼貌地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她眼里的贪念。 “那倒也不是。文定的拳脚功夫固然更胜一筹,但秘传龙形拳潜伏其中始终不妥——我其次考虑的,才是刀剑交锋以相匹敌的因素。” 洪文定也清楚望见冷月刀影,因对方漠不做声,顿时拔剑而起,直刺向了少年刀客的胸腹要害。 这一剑去势又快又急,寒光闪烁,霎那间已经逼近身侧,猛然切进了少年刀客身周一尺之处,当剑风扫及他宽阔老旧的外衣,裘袍上残存的毛丝都隐隐伏倒了一片。 冰刃临身都面不改色的少年,似乎很是珍惜这一领破旧貂裘,下一刻冷月宝刀铿然弹出刀鞘,便以宽大双掌持握在手,斜次里便杀出一刀来,去势竟比快剑更加凶猛! “来的好!” 洪文定双眼精芒闪射,湛卢剑也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莫测的弧线,宛如天外流星再度刺回,而这一次出招比先前更加迅烈,招招相扣剑剑相随,竟是不打算留给对方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少年刀客面对危急,冷月宝刀也是越挥越快,直连作了四面八方水泼不进的模样,饶是洪文定狂风快剑的来势汹汹,他闭门挥刀的速度亦是不遑多让,一时间刀光剑影纷飞乱舞,竟是相持不下。 袁紫衣在远处看得凤目含光,心想着此行果然不虚,光看少年刀客所使刀法,与她苦练的「金龙鞭法」有异曲同工之效,而洪文定所出快剑虽然凌厉,却也让她窥见了拳招掌法攻敌必救的精髓。 她连眨眼的功夫都舍不得错过,嘴里悄然问道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不让文定与他动手,莫非他的功夫远在文定之上?” 江闻的气机如藏于空山,游于紫府,闻言摇了摇头:“他们两人的武功尚在伯仲之间,武学资质也参差仿佛,若是动手下去,未必就能分出胜负。” 袁紫衣怪道:“那你为何如此反对,还要定下这么些的规规矩矩?” 江闻无奈解释道:“紫衣姑娘,有时候切磋交手未必就是好事,你暂且看着,有缘自会明白。” 说话间,洪文定已将快剑的攻势放缓,急速消耗的体能,让他不得不去其他寻找克敌制胜的办法,而对方远超同侪的膂力也成问题关键,光是从刀剑交击之时传来的反震力道,便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瞅准时机撤剑回身,洪文定双目凝视着横刀之人,迅速施展出少林轻功开始游走,身躯腾起之后双足踏在树干,又朝着对手纵身刺出一剑。 而少年刀客沉着冷静得出奇,他的双目虚觑前方,似乎浑然忘我,只以敏锐的听觉触感分辨对手,面对洪文定的突袭更是迅捷,电光石火之间竟然刀交左手,招式奇变横生,尽从对手料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刀势恢宏犹如飙风! 洪文定没想到对方的变招,会来的如此突然如此剧烈,人又身腾半空难以挪移,故而唯有凭藉交手瞬间的力道改变方位,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只在外衣之上留下了一条刀口。 袁紫衣差点惊叫出声,这一招显然已经过火,可如今的江闻却仍然不管不问,好像他真的只是来看热闹了,浑然忘了自己先前定下的规矩。 生死一线的洪文定收剑在后,浑身上下的气机并未出现丝毫破绽,就连面容神态也没有丝毫变化,身上那岳峙渊渟的宗师气度已跃然纸上。 见先前的快攻未能见效,攻敌必救也胜算寥寥,洪文定这次没有再轻妄地上前,反而将左手虚按在身前。 呼吸之间,他的周天真气随着吐纳缓缓流淌,一身虽不雄厚但也精纯的少林内力,正如天蚕吐丝一般蜕化变质,内力时清时浊、时刚时柔、时纯时驳,竟然开始了无休无止的转化—— 这便是他在广州府以弱凌强时,临阵顿悟出来的奇招! 随着天蚕真气从周身穴道逸散而出,洪文定只觉得微风煦日如有实质,天地是前所未有地清虚,甚至能感觉到心思迁流如得得马蹄般,在他的脑海之中响动。 洪文定缓缓闭上眼睛,因为此时的双眼已经成为累赘,反而会阻碍那些直通大脑的感官具现。他“察觉”到有两处不弱气息,其中一处的内力本质澹泊出尘,此时却被心窍挤压得运转如飞,而另一股周身血气翻滚如狼似虎,内力却若有若无,只能随着气血腾涌涨落。 “小心了。” 洪文定的「天蚕功」已有小成,给予对手的话正是提示警醒,但他在武功上却没有一丝保留。 这次出招,洪文定手中的湛卢古剑终于绽放出了譬拟江闻的寒芒,身影腾挪如奔雷闪电,剑势探出如灵蛇吐信,招式刚中带柔,战意却丝毫不加掩饰地,径直刺向少年刀客。 “文定的内力果然稳居上风,江掌门教导有方呀。” 袁紫衣不动声色地开始恭维江闻,感觉此行是不是也要骗来一门内功,才不枉自己费尽这么多的心思精力。 江闻摸着下巴点评道:“江湖争锋,内力为先,但我原本的内力未必比得过其他顶尖高手,只因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方足以与他们媲美比肩。” 察觉气息压迫,少年刀客双眼微眯,整个人竟然拔地翻身而起,冷月宝刀绕身一周反迎向了湛卢剑,刀柄上錾刻的眉月光华莹流欲滴,而在洪文定的视界之中,只觉得对方浑身气血爆涨,几乎要如火焰般升腾而起,竟又是一次后发先至地迎敌反击。 而这一次的刀招一反常态,忽虚忽实,绵绵之中似乎有诉说不尽的凶恶,它的快倏忽如电,它的虚如封似闭,三道刀光同时亮起,一刀抹喉,二刀刺胸,三刀后撩阴,经由天蚕内力反馈而来的模样,竟像是一头猛虎蛰伏在了刀身之上,虬结筋肉与斑斓虎皮交错掩映,正奋力撕破天蚕内力的网罗袭来! 尽管身处远处,袁紫衣仍旧察觉到了少年刀客的凛冽邪气。 难怪连李定国这样的沙场杀神、天下名将都为之震惊,此人的刀法之中满是生杀予夺不由分说的邪煞—— 这种本该在生死存亡之际才爆发的意念,此时正彻彻底底地占据着少年刀客的心智,并借由一门虚实不定、阴阳不宁的精奇刀法施展,杀身斩敌之意溢于言表! “江掌门,这样的招式太过危险!快去阻止他们!” 袁紫衣急切地抓着江闻袖子,她本来自己也爱弄险招,因此更清楚这些招式的险恶用心,显然处处都暗藏杀机,可江闻却无动于衷,双目凝神望向远处,闻言许久才缓缓答道。 “你看清楚了没,文定一身的武功基础雄浑,旁征博引间俨然已经有了宗师的气息,可对手旁逸斜出、剑走偏锋,每每反转于必死之地,这机会对文定而言太过珍贵……” 袁紫衣聆听着江闻的阐述,不明白他的态度怎么会转变的如此迅速,但很快就听见江闻缓缓叹息道。 “可惜还太早了。” 洪文定面对猛虎汹汹出山,身上的战意也攀升到了巅峰,他在这一路上都能察觉到少年刀客的凛然锋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在一路上运功调伏、水磨内息,像磨刀一样耐心而沉着。 即便脑海之中已经模拟了无数次交手画面,但他依旧强行忍耐到了今天,才会在心境情绪、内功外势全部到达最佳状态的时际,正式向对方发起挑战。 江闻曾教授过他们《南华经》,但因为小石头睡觉磨牙的声音实在太大而放弃,洪文定也只记住了一句「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 洪文定很难形容这种直觉,但他在冥冥之中能够感受得到,对方身上有着自己的如今急缺的东西,若能够汲取养分迅速成长,那么自己将会迅速窥见到另一番更广阔的世界。 两人还在继续缠斗,洪文定发现自己先前所练的武学根基不再管用,每每出手迎击,须得立时换招,机变稍有不及,便会落入对方的连绵杀招之中。 以洪文定的眼界天赋,再加上江闻的悉心指点,他本不应该会在攻势潮涌之间陷入被动,可偏偏少年刀客的招法路数十分诡异,从来都是无惧生死地迎受着攻击,直至剑刃临身不到一尺的距离,才会以精微绝妙的刀招反制! 一寸短一寸险,在这等距离之下,不管是留给变招或是撤身的空隙,都已是微茫到了极致,似乎对方所思所求的就是狭路相逢,要让敌人在气血翻滚间,仓猝选择一条你死我活的绝路! 又是一次的刀剑交错,少年刀客的长刀陡然翻起,以“怀中抱月”变实为虚,径直就要刺向洪文定的下腹要害,洪文定仍以「天蚕真气」护体,自然能识得出异样,迅速在空中借力踢向对方手腕,试图打落少年刀客手中的神兵利器。 但随着招式探出,少年刀客却又已经化虚为实,当下一路急砍猛斫,刀进身进,身退刀退,势势连环,招招交映,跟着刀中夹掌猛然探出,竟在洪文定的胸口结结实实地猛击一掌,刀招紧随便要跟前! 下一刻,洪文定已经倒转剑势随手一拍,掌中湛卢古剑嗡然作响,竟自他刻意掩盖的身侧冲天而起,径然飞向了少年刀客所处要害,寒光凛凛晃得旁人睁不开眼! 凶狠刀招与凌厉剑招碰撞在即,忽然分别被两根手指夹住,只见道袍舞动的江闻站在两人之间,刀剑攻势转眼间已经尽数停滞,上面所附着的万钧之力如同泥牛入海,也霎时消失不见。 “给我个面子,就此停手吧。” 江闻化指为掌涌出内力,冷月宝刀画出弧线铿然又还于鞘中,而湛卢古剑也在指掌间一阵剑花缭乱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腰间。 “文定,今日的切磋是你输了。” 袁紫衣在一旁观战许久,听闻此话忍不住开口帮腔道。 “江掌门,这分明是你在拉偏架吧!刚才对方屡施杀手,文定频频退让,最后的这招不过是礼尚往来,怎么就说他输了呢?” 江闻没有理会叫嚣的袁紫衣,单独望向了洪文定:“为师所说,你可服气?” 洪文定无悲无喜地点了点头:“徒儿愿赌服输。” 被无视的袁紫衣仍不解气地上前,揽住洪文定肩头要为对方出头说道:“文定,别听这个师父的歪理邪说,今天分明就是个平手!我这就下山遍请江湖同道做个鉴证,好为你主持公道!” 江闻眉头微皱,淡淡说道:“紫衣姑娘,事后若是传你一门武功,这件纠纷是否可以高抬贵手?” 袁紫衣立马笑靥如花地看着江闻,贴身就要上前。 “什么纠纷?谁与谁有纠纷?我只是来踏青赏景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解决完了这一边的烦恼,江闻便转过身来看着少年刀客,见对方一不留神又是长跪在地沉迷不起,才一脸纠结地说道。 “把刀收起来吧,你的邪气太盛,江某是决计不会将你收入武夷派的门墙,顶多作个记名弟子,传你一门武艺便是了。” 少年刀客闻言大喜,爱惜地卷起黑貂裘便要倒身下拜,江闻却暗以内力托住膝盖,不让他继续行礼。 “别急,江某话还没说完。门下修习期间,宝刀和貂裘必须择一交给为师保管,你自己决定吧。” 对方纠结许久,终究没有舍得脱掉破烂貂裘,只好把冷月宝刀交给了江闻,而江闻也礼尚往来,将洪文定腰间的柴刀抛了过去。 “不必多礼了,日后你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行了。”(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八章 桐庐人不见 “当年有一柄刀,曾在江湖上掀起无边的血海狂潮,可谁又能知道,这把人人闻之色变的魔刀,刀身上会写着「小楼一夜听春雨」七个字。陆放翁泉下有知自己的诗会和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扯上关系,也不知会作何感慨……” 江闻望着手中三尺来长的宝刀,只见森森然青光激射,从指缝眼睫映照满室,而抬手略一斜看,森然冷光又变得吞吐不定、游离不休,仿佛随时能化作潜渊龙蛇,从刀身之上飞腾而出。 “我欲效前人故智,待到下山之时,找铁匠刻一句「依稀当年泪不干」上去,待到出刀想必有如雷神飞斩,所向披靡!” 说完这些,江闻便沧浪一声将宝刀归鞘,转身看向背后沉默不语的少年刀客,沉声说道,“知道你心里还没有我这个师父,但此事不打紧,为师清楚你想学什么就是了。” 武夷派空空荡荡通天殿内,只剩这两名相识甚浅的半路师徒,而殿内也不似其他门派,处处挂着写前人手书、祖师画像之类的摆件,反而穷苦寒酸得离奇,江闻最近也琢磨斟酌了许久,到底要不要把戴眼镜金庸的画像挂在正当中。 “胡斐,你可知方才的比斗,文定是何处输给你的吗?” 赫然被叫破本名的少年刀客并无波澜,模样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他的沉默又不同于小石头的单纯木讷,只是一种浓到化不开的冷酷与漠然。 见对方没有反应,江闻自顾自地说道,“先前你们的切磋,实则是平分秋色,只在最后一招时,文定生死一线起了杀心,这一点才是他输的地方,对此他也是心知肚明。” 恶人行善,被称作回头是岸;善人做恶,被称作自甘沉沦,洪文定的心境终究还是不够圆融,才会漏出这样的破绽。 更重要的是,而即便「天蚕神功」已经克制住了「秘传龙形拳」的流毒,但江闻还是在担心这些本不属于这世间的诡异武学,存在其他他未曾洞悉的缺陷,正因为如此,江闻需要洪文定的心境比常人更加坚韧、更加圆融、更加明彻才行。 但胡斐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似乎完全不在意江闻说什么,即便这句话中的逻辑曲折离奇、令人费解。 江闻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胡斐的心理问题远比想象的要大,他不怕弟子们满嘴歪理邪说,更不怕修得走火入魔,偏偏就担心这种自闭情绪,不懂得与外界沟通。 但对于这种事情,江闻也并非束手无策,他还可以用言传身教的方式,让胡斐有感于自己的君子如玉、泊然若水,用「君子剑」的魅力将他从深渊边缘拉扯回来。 “胡斐,用你的刀招朝我攻来。” 江闻不再赘言,起身傲立。 他单手擎着连鞘宝刀,并没有要拔刀出鞘的意思,而胡斐见状也心知肚明,只不过这次他的应对极为谨慎,主动将凋残老旧的黑貂裘脱在一边,露出一身精悍流畅的肌肉,并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柴刀。 此时大殿之中光线幽微,两人所处的空间也较为狭小,动起手来更倾向于短兵相接,不需要任何言语,胡斐擎刀已经向着江闻攻来,柴刀轻灵短小,自然出招也比之前更加迅速。 两人距离迅速接近,只见胡斐的左脚刚一落地,江闻便向左侧移出一步,飘渺无痕地于刹那间,偏斜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而胡斐并未停留,他下一处的步伐竟违反常理地朝着左侧提膝落足,仿佛醉汉走歪了道一般,似乎不仅没打算趁势追击,反而离江闻更远了一步。 但下一秒,胡斐身势中平地扣膝、掰足,如流水般丝滑地转过身来,转瞬便又挥出了一刀,直封住了江闻行进与躲闪的方位,黯淡刀锋擦着他的衣角掠过。 一击未中的胡斐仍未停歇,心神敛守自身中平,再次以违背常理的方位步走盘行,循环往复,宛如流水飞潜般轻灵飘逸,步步进逼,刀势更是咄咄逼人地围着江闻飞舞,虚室中一时间寒光闪烁、乱影重叠。 “不错,你的四象步法气定神闲,纷踏少阳,老阳,少阴,老阴四处方位,腾挪间刚柔并济、明暗齐生,等闲之辈即便被你足膝一撞,恐怕都要横飞出去了。” 江闻连声夸奖道,原本飘逸轻盈的步法随着左脚尖一扣,也猛然踏顿在了地上,竟然如胡斐一般模样地步走盘行,循环往复。 只见他以胯带膝,以膝带足,趁胡斐正要从老阳入踏少阴时,便已经抢先一步占据该位,硬是逼停住了胡斐的四象步法。 然而四象步法步步为营、沉稳刚健,并不是靠着占据足位就能破解,太过自以为是反而会落入圈套陷井。 只见胡斐此时双目有神,连半空中的柴刀都来不及落下,双足已迅速占据老阳、老阴这两个对角方位,实腹畅胸地扭胯用劲,一股力道霎时从腿底腾起,瞬间打到了江闻的身上。 四象步法虽然单一,却深含相生相克之理,拳理上之中少不敌老、阴不敌阳,胡斐占据老阴老阳、江闻仓促间被挤入少阴少阳,故而胡斐的站位更适合发力运劲,当江闻察觉到一股趟劲陡升时,胡斐的扫劲暗藏便已将他推搡倒去了。 眼看双足即将离地,江闻却微微一笑。 只见他双脚忽然再度扣踵掰足、提膝落足,脚尖在电光石火间,猛然挤入了胡斐所占方位,后背紧挨在胡斐的肩膀,身体经受的跌荡横扫之力原样传出,竟然是再次施加在了胡斐的身上。 胡斐一时躲闪不及,踏于老阳的脚步仓猝间踩在了少阴之位,顿时变成了江闻脚踏老阳少阳、胡斐脚踩老阴少阴,在阴不敌阳之下,双脚顿时被抬升数寸,跌撞了出去。 “记住了,嫩胜于老。” 江闻脚踏四象运转如风,最后潇洒飘逸地站在了原地,双手下收于丹田如按浮木,缓缓说道。 “给你个机会,再来。” 胡斐收步转身,眼中显露出恍然之色,仍旧没有半句的言语,单刀直入地朝着江闻袭来。 而这次来袭看似简洁利落,然则虚实互用,柴刀横扫不过障眼之法,待到兵回刃转的时刻,才突然变为实招,只见胡斐单刀急回,刀柄瞬间便要敲在江闻腕上,而另一只手乃是刀中夹掌之法,从视线死角处,陡然朝着江闻猛击出一掌。 “这招‘怀中抱月’虽然行云流水,却太过拘泥于招式,作为刀招不够凶险,算作拳法又太过粗暴,不妥不妥……” 江闻作为拳法大家,自然瞬间看穿这骗过了洪文定的杀招,可这次他没有施展出其他武学,反而顺着胡斐的攻势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肘擒拿,或劈掌夹腿,来来去去只十几招。 这些招数相比他从前施展的武功,非但谈不上精妙,甚至有些笨拙难看,胡斐拳法凌厉、迅捷无伦,江闻以慢打快、以静胜燥,竟能斗得拳刀并用的胡斐占不到半点上风。 “够了够了,看来迟胜于急的道理,你是完全不懂哦——还是施展你的刀法来看看吧。” 江闻有些不耐烦地推掌而出,化作一招毛手毛脚的伸臂直击,竟将胡斐所有巧妙的招式尽数破解,并将其推搡出去一个趔趄。 胡斐见一番攻势铩羽而归也不恼怒,但连番快攻消耗不少体力,精悍身躯之上已然有汗珠低落,胸口也正因喘息明显地起伏着,他眼神之中寒光闪动,只是略一调息便再次攻来。 这一次的胡斐再无任何保留,而随着精奇刀法的施展,江闻的话语也变得更加简洁。 柴刀侧锋出手,迎面便是势大力沉的一劈,江闻提起连鞘的冷月宝刀顺势格挡,胡斐却仍旧空胸紧背,两手微屈,先把刀背向外下方裂压,随后于间不容发之际,刀又向斜上方横扫,直至刀柄悬停在了江闻的左耳斜上方,才堪堪被阻住来势。 “好一个上步摘星刀!” 江闻眼中含笑,以一个刀花破去颓势尽显的杀招,随后左脚向前左方步去,右手刀外翻腕,双手以极具撕张力的姿势向上斜挑,竟然也是原封不动的一招「上步摘星刀」。 同样的招式在江闻手中,每一步都更缓更敛,由于刀在鞘中无刃可用,刀招自然不求以力碰力,势大力沉之下,即便胡斐已经用柴刀精确格挡,却还是被刀势推出了一步之外。 胡斐在重心受损后并未迟疑,迅速将双臂伸展保持平衡,侧身以展翅之功扭转腰胯,再度侧身肩撞而来。 这样的旋身随着一个向后顶肘的暗招,不同于寻常的横练横打,江闻刚刚闪过这顶肘一击,就见胡斐已在半空中极速旋身,闪电般地回身劈出一刀,竟然将肩肘之力全数凝聚在了一点! 他的身形左右旋转间忽前忽后、或远或近,让人极其难以防备,若是一招得手,便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施刀刈颈,随后全身退去。 “鹞子翻身刀还不错,就是出刀的时机差了点。” 凛冽刀风已经压迫至江闻的耳边,吹乱了他的鬓边发丝,而他的应对之法也颇为奇诡,竟然同样的拔地而起。 江闻在算清了这一刀的运行轨迹,玄之又玄地从杀招之中逃脱后,转而也弓步前移腾空跃起,随着一腿绷直踢出,竟然以足代手地扭转把控住了重心,并且比双臂扭动的胡斐更加势沉速迅,右掌不动声色间从腋下向前探起,顺势便横出了冷月宝刀,迅捷而精准地停留在了胡斐的脖颈之上。 胡斐似乎没能从中反应过来,他的双眼微眯冷光凝视,迟疑片刻后才从杀招下逃离,随即又使出了对战洪文定之时,那套以守为攻,刚中有柔的狠辣招法,接连使用了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等等杀招。 然而这次,江闻却没有再假以颜色,反而是眉头紧皱地看着胡斐,随手也是同样的一套招式施展而出。 只见同样招式在江闻的手底,浑然洗脱了胡斐的狠辣疯魔,招招别出窠臼、不落俗尘,同样的招式下,「穿手藏刀」阴险狡诈、「进步连环刀」咄咄逼人、「缠身摘心刀」凶相毕露,瞬间抢攻而上将胡斐逼到了死路,随即以一招「倒卧虎怪蟒翻身」拔地而起,急急攻向了胡斐的要害之处。 冷月宝刀的珠光闪烁,直晃得他眼前一片朦胧不清,胡斐双目眯到了极致,生死存亡之间,身上又有一股邪戾凶蛮的气息扑面而来,登时以「八方藏刀式」占住了主位,刀气翻滚而出,猛然朝江闻反杀而来! 江闻只觉得眼前朦胧间,恍有一股大漠孤烟冲天直起,苍凉戈壁外有千余铁骑持槊奔杀而来,铁衣寒彻骨,甲光浮金鳞,顿时化作一团刀影纷飞、血雾弥漫的球状云体,不容分说地冲向了江闻。 胡斐此刻杀招全出,夺命催魂,但江闻清亮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鲜明至极的失望之色。 “错了!以主凌客岂是待人之道,看我的吧!” 这一次的江闻似乎也不再留手,尚未出鞘的冷月宝刀如云出岫,缠、滑、绞、擦诸般招法齐出,亦虚亦实、亦阴亦阳,招法之中似乎有数之不尽的绵绵之力。 江闻的每一招都稍显迟缓收敛,仿佛端整严肃的敬香之客,正一步步地走进灵霄宝殿之中,然而在此消彼长连绵不绝之后,竟然就将胡斐所出的乱刀全数降服。 最后江闻的刀柄磕托在了胡斐手腕之上,再略一施压,胡斐握刀的双手纵然青筋暴起,奋起千钧的膂力,竟也无法再将这把柴刀抬起! “胡家刀法一塌糊涂。” 胡斐看着江闻失望的眼神,青筋暴露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神色,满是不忿地斥道。 “若是我将刀谱拳经学齐,便绝不会逊色于你!” 江闻一巴掌拍在他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笑话,你再这么练下去,就算给你一千本拳经、一万本刀谱,你也别想活着从我手底走脱!” 胡斐气得浑身起伏、气喘吁吁,倔强之意溢于言表,江闻也只能气急反笑,戏谑地评价道。 “天生邪恶的胡家小鬼,竟然能把阴阳相生、刚柔并济、好端端的一门胡家刀法,练成了一门「魔刀」。幸好遇上我有降魔手段,否则某日稍不注意,你恐怕要杀尽我武夷派满门了!” 江闻从未想过除了希夷武学之外,会有人将一门江湖武功,行差踏错地练至这等走火入魔的程度,偏偏此人还天资卓绝,即便跻身歧途也硬生闯出了一条险路。 但这也更让江闻担心,究竟传授他武学之人,是怎么样一个用意险恶之辈。 “说吧,这门武功是谁教你的?” 胡斐趴在冰冷青砖上扭动不休,最终才颓然放弃挣扎,依恋神色在眼中闪烁,缓缓看向了远处的残旧貂裘与江闻手中的宝刀。 “从没有人教过。手里只有一本残缺的秘籍,我自小只能靠自己修炼,直至平四叔透露那个男人现身广州,我才特意赶来的……” 江闻缓缓点头,这孩子愿意说出前因后果就是个好的开端,至于其他的细节可以以后慢慢探听,如今当务之急,还是用言语激起他更多的共鸣。 江闻拿出和刚才切磋时截然相反的耐心,缓缓听着胡斐用生涩的嗓音说着,不时点头微笑。 “貂裘和宝刀,都是平四叔赠你的吗?” 胡斐摇了摇头。 “平四叔不过是个烧火喂马的马弁,如何能够拿出这样的财物。平四叔说这些宝物,是早殒的娘亲留给我的……” “……啥?”(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九章 烛泪流残月 胡斐说,他出生在江南一处官宦世家,外祖父宦海沉浮多年,历任海宁知州、温州府同知,跌跌撞撞地做到了正五品的官职,由于任内缉盗安民有功,且考议均优,更得蒙拔擢入京,只待候补为提刑按察使司右史。 然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策马失前蹄,就在他喜滋滋地受诏书上京途中,却不知时值天下将乱,这些年得罪了太多江湖盗匪,已在途中被心怀不轨的强人悄然盯上。 强人打听到外祖父掌管刑狱多年,行事向来极其谨慎,且身边必有一把宝刀防身,等闲之辈轻易无法得手,于是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强人先是买通外祖父的故交蒋调侯,由他在浙南驿馆设宴招待,降低外祖父的警惕,同时聘来鄂北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假扮成仆役前来侍奉,待到酒酣耳热、昏昏沉沉之际盗走宝刀,合力将手无寸铁的老大人杀死。 此时驿馆外尚有许多仆役官差,可随着几名强人露出了凶形恶相,这些人见东主身故,均是作鸟兽散,只剩下随父同行的官小姐伏尸痛哭。 胡斐说,就是在这次变故中,有一名侠客仗义出手救下官小姐,并且护送着孤女与南大人的尸身回到故居。两人日久生情,便春风一度怀上了胡斐,可偏偏在官小姐临近分娩的时候,那名侠客忽然远走高飞,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孤儿寡母两人。 官小姐身处浙南官府世家,自然有许多三亲六故,然而他们见侠客久久未归,便称官小姐未经明媒正娶,不合礼数的野合让家门蒙羞,便趁人之危合起伙来谋夺家产。 可怜官小姐的偌大家业一朝尽丧,被赶入了一座行将荒废的老宅,身边只剩下一名早年承恩受惠、忠心耿耿的老仆守着母子俩,还有就是那名侠客临走前,所留下的一本刀谱拳经了。 官小姐只能变卖首饰家产度日,一边盼着孩子长大、侠客归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见这本刀谱拳经中尽是奇辞奥旨,曲折隐晦,便请人解读穴道经络,反被一名粗通拳脚的跌打郎中觊觎盗窃,若不是老仆拼死争夺,甚至付出了断去一臂的代价,这本刀谱拳经所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前两页了。 胡斐自幼便是练着这本残缺秘籍,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老宅长大。 官小姐在秘籍受损后,只要秘而不宣,每日教胡斐识文断字,一同研读这本残缺秘籍,直至他八岁那年心力交瘁呕血而亡,留给他貂裘、宝刀,和一本斑斑血迹的残书。 “……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完胡斐亲娘从官府小姐变成单亲妈妈的凄惨故事,江闻总感觉不对劲。金蛇剑客跟江闻透露过,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应该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但江闻总觉得这个侠客出没在广州,又骗色生子后就不管,难不成他长得漆黑如炭? 江闻接过胡斐手中那本残缺秘籍,只见上有黯沉血迹斑斑点点,前面点明主旨、提纲挈领的两页被人仓惶撕去,剩下后面两三百页尽数都是纷繁复杂、精微奥妙的招式,堪称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其内涵有平铺直叙、形气合一的拳法,有运使拳脚器械、连绵柔和的步法,有轻灵矫捷、飞檐走壁的轻功,甚至还有绵长内壮、调和阴阳的气功,只可惜胡斐缺名师指点,始终未得门径。 要说其中最为精奇凌厉的,当属奇招迭出、刚柔纷呈的刀法,胡斐也是下了极大的力气钻研学习,并靠着天生的禀赋智慧,才在短短几年间学有所成。 “我的武功全凭残书修习,招数虽然精妙,却因缺少了前两页扎根基的总诀功夫,始终未能领会精义要诀……” 大顙虎眉的胡斐坐在原地,习惯性地想要摩挲冷月宝刀的刀身,却只摸到一柄粗制滥造的生锈柴刀,眼神尽是黯然。虎眉是粗浓的横眉,大顙便是额头宽广,再加上胡斐不修边幅的模样,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显得格外邋遢沧桑。 但江闻听他的言辞工整、语态彬雅,确实是受过良好私塾家教的,至少比江闻两个不学无术的男弟子要强得多,这身邋里邋遢的模样,显然是他在江湖上的保护色。 江闻叹息一声道:“所以你就兵行险招,自作主张地将魔道融入刀法了?” 胡斐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他为了将胡家刀法修炼至上层境界,付出了无穷多的努力,其中最艰险的一关便是死中求活,利用自身强烈的求生欲刺激,让那些虽烂熟于心却仍艰难晦涩的刀招,能够在生死一线间运使出来! 此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胡斐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如果没有这门刀法,他不可能在十三岁那年就手刃蒋调侯和钟氏三兄弟,为自己的外祖父报了血仇,用人头来祭奠自己的母亲。 对于江闻所说的「魔道」,胡斐并不能完全理解,而江闻所指的魔,其实就是内心的阻碍。 佛家说魔分为阴魔、死魔、烦恼魔、天魔四种。所谓阴魔,是自以为真实不虚;所谓死魔,是死亡带来的恐惧;所谓烦恼魔,各种烦恼的障碍;所谓天魔,就是以为有个实在的主宰在掌控一切。 胡斐如今便是将「死魔」的心障化入刀法,随着求生欲念越强,刀法的威力就越大,而刀法越是凌厉,脑海之中就越是充满了邪知邪见,吞噬着他本该清明澄净的意识。 如果这些说法太过玄虚,那完全可以将他看作一个主动犯病的精神病人,前期的发作不过是装疯卖傻、激发潜能,但这条道路的尽头,就是真正万劫不复的精神病,相枢入邪六亲不认那种…… 胡斐此时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江闻。 他不清楚这本刀谱拳经的来历,早逝的母亲和抚养他长大的平四叔也知之甚少,直到他遇到了江闻,感觉补全刀法的契机就在眼前。 江闻在广州城初会胡斐时,便是用形态殊异却同源同根的「胡家刀法」震惊了胡斐,才让这个倔强倨傲的少年刀客乖乖跟从—— 若非江闻的年纪实在是对不上,胡斐必然认为江闻就是那抛妻弃子的混账老爹。 “不要这样看着我,徒儿。” 江闻叹了一口气,向着胡斐摊开了双手,显得很是无奈,“听我跟你讲个故事。” “曾经有位高手跟你一样天赋卓绝,平日里没其他爱好,没事就喜欢琢磨武功,所以越琢磨越厉害。” “直到有天,他和一位高手切磋时莫名落败,对方指出他在使出「提撩剑白鹤舒翅」之际,背上都会微微一耸,露出破绽。” “高手才想起来,小的时候他被其父严格教导,在使出苏秦背剑这招时,背上有跳蚤痛痒难忍,被其父误以为学剑不用心,把他痛骂一顿,自此每到这招都会微微耸背、露出致命破绽。” 胡斐神色愕然,他已经听出了江闻所说的意思,但仍旧不太能够接受。 江闻叹息道:“习武之人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即便是些微用招的破绽,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你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太远,纵使想要回头是岸,也难以真正挽回了。” 胡斐看着江闻,成千上万次的挥刀让他双手生出厚茧,也锻炼得心境格外坚韧,但凡是他所认定的道路,一经选择便再无迟疑犹豫,就像他在生死之间的刀法,只要求生意志稍有犹豫就会饮恨,但他次次都挺了过来。 胡斐笃定地对江闻说道:“毋需多言。只要传给我刀谱拳经的前两页总纲,我自然能将武功练至顶峰,再找那个男人报仇雪恨。” 江闻却又是一声深深叹息,仿佛叹得大殿中的空气都稀薄了。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就把前两页念给你听。” 胡斐闻言浑身剧震,双眼瞬间眯成一条缝,这些年跌撞碰壁的记忆涌上心头。 娘亲和平四叔告诉他,这本拳经刀谱由于少了头上两页,而正是缺了扎根基的功夫和拳法刀法的总诀,因此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 「以心行气,务令沉着,乃能敛阴入骨;以气运身,务令顺遂,乃能利阳从心。万物之生,负阴抱阳,此谓「万法归宗」……」 通天殿中的江闻开始了朗声念诵,空阔殿厅之中除了此声针落可闻,只是隐约有一种低微震荡之声起伏,闹得他心绪不宁—— 胡斐知道那只是他剧烈的心跳,此时的心脏搏动几乎要从腔子里跃出来。 但江闻越是念诵,胡斐的脸色就越难看,直到寥寥两页的总诀与拳招念完,他已是双眼赤红,如蛮牛一般怒视着江闻,双臂乃至身躯上的青筋都暴起贲甬,如蟠龙腾蛇般缠绕起伏。 这根本不是总诀! 不可能是总诀!! “竟敢戏弄于我!这分明只是粗浅的调息法门!” 胡斐目眦欲裂地奔来,手握着柴刀宛如狰狞饿鬼,江闻则冷冷一笑,抬手将他制在了原地。 “粗浅吗?你若是和我一样登上武当山,进过紫霄殿,就会看见这「万法归宗」的牌匾高悬门上。一切修行武功,宗要都归于「道」,这样的功夫你能做到吗?” 很早的时候,江闻就从这门「胡家刀法」之中,体悟到了浓浓的道家意味,不论是绵绵之中的阴阳之道,还是刚柔主客间的运用之妙,都是秉承着负阴抱阳、抟气致柔的道义。 而要练好这门武功,须得从那些好勇斗狠的刀法凶招之中窥破,晋升到缓慢收敛、宛如不胜的境界,这也更让江闻怀疑到了武当派的头上,总觉得不论是这门「胡家刀法」,还是源头「百胜刀王」胡逸之,都和武当派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元化子不久前曾提到过,武当派祖庭曾遭受过重创,清兵围攻武当山、炮轰玉虚宫,收藏功谱秘籍的金轮台也悉数毁于炮火,这些功夫到底是因故遗散还是被人刻意传授,就更难从局外人口中得知了。 但这也更让江闻怀疑了,为何广州城中之人会看在叛徒胡逸之的面子,就如此细心照料胡斐,乃至于不问世事的金蛇剑客都亲自出面,宁愿欠下自己一份天大人情…… 话再说回胡斐身上,道家功夫源远流长,易学难精,按理说是不容易走火入魔的,而胡斐明明只是缺失了运养心境、打磨内力的法诀,却在外部环境、自身性格、周围压力的种种因素下,跳过了内功心法,将奇险诡谲的多变刀法作为核心,将刀法练成不折不扣的走火入魔—— 其实在一开始,胡斐的力不从心和不得要领,只是年幼时孩童的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所致,只要能够心安神定地修炼下去,随着年岁增长、功力渐深,纵使欠缺了一些总纲拳招,也无伤于大雅才是。 “你的逆练在先,纵使我有正练法门也无济于事,最终你还是会止步于此,走火入魔的……” 江闻倒也不是全无办法,然而胡斐已有心魔在前,就如一锅烧热至极的开水,但凡添加一点佐料进去,都有可能是在扬汤止沸,全无裨益;可要绝薪止火,对方又多半不可能配合,故此变得极为棘手。 江闻再次扶起胡斐,动作姿态亲切自然,仿佛全然忘却了就是自己把人推倒的,随后一捋袍袖伸出三根手指,缓缓说道。 “为师其实有上中下三策,能保你无忧。” “下策之法,是以外力干预你的刀法,由你泡入本门的魔字血池中七七四十九天,先将心魔催发到了六亲不认的极致,修炼成无物不斩的魔刀,再悉心体悟「出神入魔,一念之间」的口诀,达到魔心渡的境界,那时候你自然能够驾驭心魔,刀刀如神!” 胡斐听得双目放光,但江闻却猛然作扼腕叹息状。 “可惜啊,这条路之所以为下策,只因其中千难万险、十死无生,更主要是本门寒微,修不起这个魔字血池,目前还只停留在理论,须得等我下山融资一番,才能着手研究。” 胡斐:“……” “因此眼下只有中策可用。” 江闻猛地一拊掌,双目炯然地继续说道。 “这中策便是,由为师传授你一门与「胡家刀法」堪称同样精微奥妙、相辅相成的剑法武学,以此纠正魔刀的无穷后患。只要你能花大力气练至大成,以后不管是剑行刀招刀行剑招,还是刀剑合璧划破长空,都能让你的武功所向披靡。” “只是这条路需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在修成剑法之前不得再用刀招,更有可能终其一生、直至白发苍苍都难以炼成,你有这个觉悟吗?” “明白了。” 胡斐对此欣然应诺,对于一个十六岁的江湖人来说,改修武学无异于自废武功,但他跪地姿态不带丝毫的犹豫。 “嗯,我还有上策没说呢,你确定选好不改了?” “绝不后悔!” “好好好,有大毅力、大悟性,不愧是我江某的弟子,你若是贪得无厌地问我上策,那么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把你赶下山了。还有,平时别再眯着眼睛了,我早就看出你有近视,改天我想想办法再帮你配副眼镜。” “谢师父!” 这不是胡斐第一次下跪,却是胡斐第一次称呼江闻为师父。 他已经行走过江湖了,相当明白一门能与「胡家刀法」并称双璧的武功,在外界看来是多么珍贵的事物。 而江闻却能眉头都不皱地拿出来,还有意用言语相激,诱导自己选这个中策,堪为高风亮节、胸怀坦荡的仁人君子,难怪骆老前辈说此人江湖绰号「君子剑」,如今看来,果然是名副其实。 胡斐跟着江闻走出通天殿,当即看见殿外转角偷窥半天的紫色身影,只因大殿之中光线昏暗,只能趴在窗外附耳细听。 “紫衣姑娘,我这大殿乃新修而成,窗明几净,就不必自降身份地洒扫擦拭了。” 袁紫衣躲闪不及涨红了脸,转身似乎想走,又好似有什么话要说,憋了半天还是跟上前,忍不住地问道。 “江掌门,行行好,我想知道上策是什么。” 江闻微微一笑,衣袂飘飘地没有回头,只撂下四个字的回答。 “删号重练。” 第二百六十章 隔水问樵夫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冷清许久的方家再次热闹起来。 只见饭桌上的盘子已经高高垒起了几层,占得桌面都快没有地方放置碗筷,可后厨里煎炒烹炸之声依旧此起彼伏,一干下人也忙的是人仰马翻,只为了尽快把鸡鸭鱼肉、蹄膀肘子送到厅堂之上。 方掌柜显露出老怀甚慰的神情,对于饭菜是一筷子都没动,尽数推给了埋头干饭的儿子,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乖儿子吃饱了没”、“我让后厨再做点”、“想吃什么爹都能找来”。 小石头双手并用地迅速用膳,对于方掌柜的话充耳不闻,反倒是坐在一旁的洪文定礼貌道:“方伯父,这里就我们三个人,菜会不会做得有点多了?” 方掌柜胖脸浮现出笑意,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无妨无妨,你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又都是习武之人,自然得多吃点东西才能有劲。” 这次小石头离家数月,跟着师父出去外面闯荡,方掌柜纵使不舍也只能翘首以盼。直至这次回来,他发现儿子果然又长高了些许,虽然距离八岁的身高还有差距,但也总算有六七岁孩童的模样了。 他欣慰地摸着小石头的脑袋,又开始了持续不断的絮叨。 “你娘亲上月还从乡下捎来书信,说如今老泰山的身体逐渐康健,打算一起来下梅镇上看看你。” “我当时闹不清楚你几时回来,便回信说稍晚出发,如今既然你回来了,得赶紧通知你娘亲过来。” “对了,你外公说找到了偏方能够治你的怪病。他现在老糊涂得厉害,别又拿着头疼脑热的膏药当个宝……” 小石头从饭菜堆里抬起头来,似乎在思考着“娘亲”是什么新菜,等反应过来这个不能吃之后,便又低下头去埋头苦吃。 洪文定看着这两父子,好奇他们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相处到现在,片刻思考无果后索性不想了,手中的筷子也开始划出残影,扎进餐盘,迅速消耗着面前的菜山。 他这次下山,本是奉着师父江闻的嘱托,独自出门办事,但由于林平之被差往会仙观学道、傅凝蝶被送到私塾上学,小石头呆在山上百无聊赖,便也主动提出要下山看看老爹,顺便去探望一下寒窗苦读的小师妹。 江闻最近被武夷派诸多事务缠住,忙得燋头烂额无暇他顾,自然也就同意了小石头的要求,派他们两人一起下山了。 他们两人先去了百炼武馆边上的私塾,顺利见到了男孩打扮正摇头晃脑的凝蝶。 傅凝蝶眼泪汪汪地说想回山上,她现在跟严咏春住在一间屋,而严咏春做事练功都向来谨慎刻苦,接到江闻托付之后,便每天监督着凝蝶上学,凝蝶纵使想要反抗,却跑不掉也打不过,短短几天都快抑郁了。 傅凝蝶觉得一定是自己谈八卦得罪了师父,故而央求两位师兄替她说说好话,放她一条生路,然而她猜到了小石头懵懵懂懂一心只想回家干饭,却没猜到向来靠谱的洪文定今天也心神不宁,根本没记住她说了什么。 洪文定这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之前的比斗情形历历在目,洪文定也是慢慢才想明白,师父一开始为什么不让他与胡斐比武…… 胡斐固然是个强劲的对手,刀法修为也堪称精湛,但交手之后洪文定才发现,胡斐的武学路数与自己截然相反。 自己就像是不断开掘、日日深挖的地基,为了建成九层之台而不断垒土,根基越是稳固,日后的武学道路就更加坦荡;而胡斐像是悬崖峭壁间的一处天梯栈道,开凿在了最为险峻奇绝的地方,这样的天梯狭窄危险,蔓延曲折而上,一切只为了能够到达绝顶之上。 师父当初收自己为徒时,就曾说过自己的武学天赋奇佳,但也是因此,不愿让他过早接触高深武学,以防习武之路被前人限制乃至堵死,埋没了一身的潜力。 偏偏胡斐所修习的武道,就是一种剑走偏锋极为危险的路子,天梯能上不能下,越到后面道路就更狭窄,哪怕最终登上了凌云绝顶,他所记住的景色也不过是蜿蜒曲折的石壁。 这样的武道极具魔性,似乎天生与自己的秘传龙形拳契合,一旦控制不住开始沾染模仿,就又会酿成大祸。先前比斗确实是有害无益,洪文定自己就能清楚察觉到,若交手时他对自己的武道不够坚定,心智不够强韧,就必然会走上相似的歧途。 洪文定还记得江闻在说这些的时候,眼神中透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但洪文定明白这绝不是对于胡斐武道的忌惮,因为单单这种程度的执念,绝不可能影响到俨然宗师的自家师父,好奇心起便追问了一句缘由。 而江闻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自己曾面对过更加恐怖、更加强大、更加诡异的武道,那种至刚至快、慑乱人心的力量,足以颠覆寻常武者的心境,让他们再生不出一丝反抗的勇气,也只有感受过极度压迫感带来的绝望,才会这么担心洪文定的情况。 最后江闻对他说,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洪文定如果想要在武道上更进一步,就必须把握好心境不失,既要念头通达圆融无碍,又要懂得不破不立的道理。 随着小石头的正常发挥,桌面上的这些饭菜最终被一扫而光,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忽然说道。 “爹,我要去县里。” 方掌柜正吩咐下人将残羹剩饭端走,听闻此话不禁怪道。 “乖儿子,你去崇安县治做什么?有什么想吃的,爹派人去给你买来就是了。” 洪文定代为解释道:“方伯父,师父让我们去崇安县里办事,一来要给蜑民们办下户籍文书,二来也想去查看下产业。” 如今一大群蜑民被安置在九曲溪畔,可不是结庐而居那么简单,首先带来的就是户籍问题。 这么一大帮子人如果没上户籍,官府眼中就属于流民,随时有作乱的可能,放在这种敏感时期甚至可能遭到官兵围剿,而如果要上户籍就更麻烦了,连江闻自己都是来历不明的黑户,还说要帮别人解决多少有点心里没数。 幸好崇安县偏处山区,两省交界,本身就长期面临流民问题,特别这些年战乱频繁,总是会有人携家带口外出躲避,等到战事平息再回原籍度日。 红莲圣母贴心地指点江闻,现今只要给县里官吏使上点钱,户籍文册很快就能办下来,若他现在准备扩充武夷派,自然要顺理成章地把门派中人都上好户口,不然这一窝子大小反贼啸聚山林,指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窝点就被捣毁了。 江闻表示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红阳教专业造反几百年,听她们的准没错。 当然了,江闻倒也不是没想过写一封信,让耿精忠派人来办这件事,但耿家一来刚刚完成权力过渡,二来作为藩王又不方便干预地方政务,这点花钱能办的小事,就作为洪文定的历练好了。 听洪文定说清原委,方掌柜倒也不再阻拦,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赞道。 “还是江掌门考虑周到,此事确实不容拖延,不过这崇安县里办事,与别的地方略有不同,你们人情世故不够老道,容易被人哄骗了。” 随即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伸手招呼来了管家。 “安排赵五他们去县里送趟布货,带着小少爷两人一同前往……县城东的毓秀门外,不是有间小铺一直空闲着吗,也打扫一下让小少爷住下。” 方掌柜平时看着憨厚老实,算起生意来则相当精明,三言两语将小石头与洪文定的崇安之行安排的明明白白,顺手还兼顾了生意。 洪文定抱拳道:“多谢伯父!” 方掌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须多礼,小儿多亏了掌门传授的金刚不坏体天罡童子功,能帮江掌门办事,自然是老夫的荣幸。” 随后方掌柜似乎又想起什么来,连忙隔着满桌狼藉尚未收拾完的餐盘,对两名武夷派弟子补充道。 “对了贤侄,这崇安县虽小,事情可不少,你们到时候切记不要夜里出门,以防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洪文定疑惑道:“当初我与我爹也曾途径崇安县城,只觉得那里虽然气氛沉闷,并未察觉有何不妥呀。” 谁知方掌柜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是贤侄有所不知,其他人不愿多事也闭口不谈。你仔细想想,若是崇安县内祥和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我们这些商贾何必另起炉灶,全都跑来这下梅镇做买卖呢?” “师父知道这些事情吗?” “江掌门不仅知道,当初还曾乔装成游方道人,拉着武馆罗师傅一同前往。只是他回来之后三缄其口,声言此事不愿再管,其他人自然也只能作罢了。” 洪文定略一思忖,又想起了江闻临行前的叮嘱当即面露肃容郑重地点头。 “多谢伯父,我知道了。这次外出一定会加倍谨慎的。” “无需刻意,自从前明那桩惨案之后,崇安县城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可这些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不然老夫哪里放心你们两个孩子前去。” 方掌柜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双手反贴地合十在前,比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动作,“如果实在是躲闪不及撞见了,你们就学我这般模样,念着‘老佛慈悲,老佛解救’,赶紧转身离开,应该也就无妨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家山余五柳 翌日清晨山间浓雾未收,就连葱茏草木也都睡眼惺松,身上沾满剔透的露珠,正横七竖八地睡倒在狭径旁。 但随着一阵脚步匆匆,葱茏草木立即摇晃起伏,叶片挂满的露珠猛然坠落于地,仿佛尘梦破碎,齐齐地猛然醒来。 一道人影迤迤然来到了会仙观外,他踌躇片刻先是敲了敲观门,随后见无人回应,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吸取上次害得元化子鼻炎发作的教训,这次江闻老老实实地从道观的正殿进来——毕竟这大清早用膳的时间,万一再出意外可就不是香粉入鼻,很可能是筷子捅进喉咙里了。 “真人我来了,你在哪儿呢?” 江闻扯着嗓子提前宣告,但等他来到会仙观正殿,还是看见殿内老少两人齐齐打翻饭碗、鼻子里插着根筷子,只能略显尴尬地打了个招呼。 “……真人早上好,装象呢?” 屡遭暗算的元化子怒发冲冠,最后在林平之的劝解之下,才因头发稀疏暂且作罢,气哼哼地将手中法剑甩回剑鞘。 江闻给边上的徒弟打了个招呼,让他先进去回避一下,随后便自顾自地坐下。 “元化真人,近来平之在你这儿多有打扰,还望恕罪啊。” 元化子白眉一挑,不客气地说道。 “无妨!比起你这个师父,他要恕的罪还是少些。老道明明三天前就给你修书,怎么到了今天才想起要过来?” 江闻一脸苦涩地无奈说道:“真人有所不知,最近武夷派的事务太过繁忙,我也是加班加点直到现在,才勉强抽出个时间——再过两个时辰,我就得跟红阳教继续讨论扩建山门的业务了……” 他如今所说,自然全都属实,否则以江闻跳脱肆意的性格,绝不可能接连耗在大王峰上,让人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个人影。 江闻如今想要扩建武夷派,最大的投资人便是红阳教,但是红阳教也不傻,必然是想要江闻付出点什么的。 江闻扪心自问,自己的姿色是值不了这么多钱的,那对方就肯定是看上了他的一身武艺,他可不想掌门干着干着,就把好好的一个武夷派弄成了红阳教的武夷分舵。 随着两人图穷匕见,红莲圣母拿出了女强人特有的精明出来斡旋,而江闻也只好拿上辈子商业谈判的架势出来探讨,两人在这种氛围里,讨论合作的进展迅速,已经初步完成了门派徽章和门派口号的制定,昨天已经深入到了联合办学的问题。 而江闻对此的态度,也很是友善开放。 「红莲圣母,你帮我分析分析,什么叫特么的联合办学?」 对江闻来说x传授武艺可以,可被提出要求指定传授技艺,那不就成跪着要饭的了?诚然他能将绝世武功随手相赠、视若敝屣,但如果贸然传给一些用意险恶、居心不良之辈,那他江闻不就成助纣为虐的帮凶了。 于是他很理智的反问道,如今青阳教的余毒未消,你们如何保证他的武功,最后不会流传到赵无极的手上? 也是这一句让红莲圣母沉默了,她明白纵使教中如今四面楚歌,亟需培养一批独当一面的年轻高手,但攘外必先安内,她还是被困在了一个僵局之中。 最后两人达成一致,由江闻接替从前明空缺至今的唐顺之职位,秘密出任红阳教的拂多诞左护法,而与之相对应的,红莲圣母秘密出任武夷派的客卿长老,同时负责财务管理和基础建设。 双方最终采取这种「派/教外合作」的方式」,彼此以个人身份加入到对方组织,平日里各行其是互不干预,如若遭遇危机便须精诚协作,并肩贯彻先教主小明王之遗志,直到彻底驱除鞑虏,攘夷复土。 事情谈到这一步,其实也就大抵明了了,剩下的无非就是将细节敲定下来,江闻看着红莲圣母因掌握财权喜不自胜的模样,很希望她在看到武夷派天坑一样的资金亏空时,也能保持着良好的心态。 “哈哈,想不到世间还有东西,能让你这混不吝也局天蹐地。” 看见江闻满面愁容,元化子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点了点头道:“白莲教向来诡谲,你懂得多加小心自然是再好不过。幸好听江湖传闻,如今掌教的红莲圣母手段柔和,相较乖戾无常、杀人如麻的红阳圣童,已经收敛许多了。” 江闻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那是当然,红莲圣母单身的时间只有红阳圣童一半不到,情绪自然要比老头子稳定很多。” 单身时间不愿透露的元化子,再次怒目而视,只因知道林平之还在后面偷听,才靠养气功夫歇息了好久,没有当场发作。 “净是些乌七八糟的胡话。你就是不想让徒弟们接触这些俗世的雾沈云暝,才把他们纷纷派遣下山的?” 江闻斜身侧靠在椅背上,看着会仙观这几日明显整洁利落了许多的破旧大殿,答非所问地说道。 “真人,你看我这记名弟子如何?” 元化子板起脸来,认认真真地点评到:“如你所说,这孩子心性礼数都属上乘,且不离赤子之心,入你门墙委实可惜了。” 江闻知道,面前这老头子一定是又想起了自家徒弟,便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真人说的极是,江某出淤泥而涂抹均匀,缺少了一种纯真的美。但这孩子如我所说「撄而复宁」,而赤子初心本就容易被外界影响,就怕他有朝一日从无邪到阴邪,呃,也仅是在一念之间。” 江闻嘴边一不留神,差点把从有根到无根也说了出来。 元化子恍然悟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才送至老道这,借机打磨锤炼心性?” 江闻连忙拱拳合掌地由衷称赞道:“那是自然了!在江某认识的人里,就属真人你最冥顽不灵,食古不化,但凡这孩子能学到一点皮毛,通些五柳之思,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元化子面无表情地说道:“那就随你的意吧。” 江闻微微一笑,如今他想要创建武夷派,像什么山门驻地、大殿典籍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弟子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因此江闻在红莲圣母面前所做的更像是在掩护,主意还是培养好这些个弟子们。 林平之性格敦厚但心地慈软,需要跟元化子学学逃禅煮石的世外(鸵鸟)心态,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傅凝蝶聪明过人却酷爱偷懒,靠着寒窗苦读来让她收心炼性,她要不就读到科举高中榜首、要不就把武功修到打赢严咏春,文武状元总得拿到一个吧。 洪文定和小石头的性格虽然迥异,却是最让江闻放心的两人,洪文定心思沉稳细腻,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稍加打磨便可堪大用;小石头虽然不善言辞,但牙尖嘴利不弱于人,搁在家里省心,走到哪儿都放心,江湖上迟早会有他的传说。 因此这两人相比习武,更需要派出去历练历练,也好早日成为江闻这个掌门的左膀右臂——这样江闻距离他晋升太上掌门的终极目标,就能只差禅位这一步了。 阿珂这孩子年纪太小,经江闻鉴定,她习武的资质也只与傅凝蝶参差,教得好了大概能与门派中骏马斗得旗鼓相当,因此到底要不要收徒还在两可之数,目前阿珂最适合的前程还是靠着颜值,接棒凝蝶成为门派第二代吉祥物。 而刚刚收下的胡斐,还需要经过考验再加入武夷派,否则江闻确信,他今后不是一朝发狂屠尽师兄弟,就是杀遍江湖各大门派并把武夷派推到风口浪尖。 可喜的是,江闻教授他剑法的进度尚可,几天下来已经触类旁通初窥门径,有朝一日或许真能以刀剑双杀扬名天下。 对于这门剑法的挑选,江闻原本下意识的决定,便是与「胡家刀法」齐名的「苗家剑法」,但前期尝试下来,发现实际情况并不如意。 一则「胡家刀法」本就是胡苗范田四家绝学之首,胡侍卫仅凭一门刀法便能敌过另外三人的联手围攻,而「苗家剑法」的神妙狠辣,更多是体现在苗人凤本人的天赋异禀,因此在本质上,这两门武功便有所轻重。 二则胡斐的刀法修炼已经误入歧途,若想只靠着一门原汁原味、四平八稳的剑法牵制,多少有点自不量力,可其他高明剑法纵使更强,又不一定能和「胡家刀法」,出于源流相似产生特殊的化学反应。 思来想去,江闻便偷偷在「苗家剑法」当中掺入了另一门武学的招式,也是仅仅靠着这一招式的加入,瞬间就扭转了不利局面—— 「岱宗如何」。 这是泰山剑法里的一招,但这一招不同寻常剑招,需要修习之人在右手使用剑的同时,左手以术数之法屈指而数,暗中计算。 算的内容,则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因素,计算过程极为繁复,但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 乍听起来,这一招式俨然已经有了独孤九剑破尽万法的精髓决窍,但学过「泰山剑法」的江闻很清楚,这一招式本就存在着严重的缺陷,才没能在江湖上傲视群雄。 首先,这计算极为复杂,面对强敌时所需的心神脑力消耗极大,极容易分心落败,而面对能分心应对的弱手时,往往又没有施展的必要,还不如凭借石火之间的灵光一现。 其次,「岱宗如何」终究是招式,只要是招式就存在着破解之法,再完备的武学理论也难以支撑计算出一个完美无暇的答案,终究还是弱于无招胜有招的终极武学。 但这样升级版的「苗家剑法」,已经是一门披着苗剑外衣的全新武学,纵使招式仍旧一模一样,内里却是门需要神智清晰冷酷到极点,才能施展运用的高妙剑法,这与癫狂入魔的胡刀截然相反,正适宜用来中和魔念! 如今的胡斐已经学完了全部招式,开始在左手屈指掐诀计算了,江闻时常看着忘寝废食、昼夜苦练的胡斐,忧心忡忡地想着这孩子会不会从学刀走火入魔,走到练剑练得精神分裂的另一端…… “江闻,这次邀你过来,其实是关于上回你所问之事,老道还有些内情相告。” 元化子出声打断了江闻的走神,而江闻也将精神猛然一震,神秘回说道。 “这么巧,其实我对于上次之事,也有些东西要请教真人。” “这么巧?请讲吧。” “不,真人,还是你先说吧。” 元化子狐疑看着吞吞吐吐的江闻,觉得往日这家伙也没这么扭捏过,但打定速战速决的念头,索性先开口道。 “是这样的,上次听你提起「值符九星」一事,老道隐隐约约觉得有所印象,但查遍观中道经典籍却都未能如愿,便修书一封寄给了老道的几位师兄弟,一同参详参详。” 元化子捋髯详述着,瞥了一眼江闻随身携带的古剑。 “正巧师兄元楼道人,在外游历行走时对此略有所知,就把打听到关于「值符九星」的消息传递给了老道……怎么,看你脸上的神色,还有点失望?” “没有没有,真人所说之事,我自然十分关心……” 江闻抬起头断然否定道。 “只是刚好我有个朋友,想打听一下「女难」到底该怎么化解……”(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二章 何处寻行迹 “女难,就是俗称的桃花劫。桃花者,子、午、卯、酉是也,取之羲和终没之意,指代万物暗昧之时,亦称‘咸池’、‘败神’。” 元化子以一副不消多说、我心里有数的沉着姿态,随之一套捋髯、低眉、合袖、冷笑的标识性动作行云流水。 只见老道士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猛然显露出一抹瘆人精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江闻,此时他若是心里有鬼,一定觉得面前老道已经通晓了自己心里所有的秘密。 “……真人,我害怕,别这么快进入状态啊,我的兜里又没钱让你骗。” 江闻轻咳一声,怃然答道,总算是打断了元化子的丝滑连招。 “哦,习惯了。命理这东西乃是天机,轻易不能说破的,你的日元为甲木,时辰上见卯木,天生就是会犯‘桃花’神煞。 “然而如《滴天髓》所说,凡人命中的吉凶皆应以格局而论,不可以神煞论之,尤其不可不加分辨地一概而论。” “先前你命中的「女难」未成,是因为你命格中除了‘桃花’,还有着一个‘劫财’作为神煞,它成了命局中的喜用神,故而伴随日主的桃花,反而一路是好事连连,逢凶化吉——直至此番流年不利,才彻底爆发出来。” 江闻连忙问道:“爆发出来会怎么样?” 元化子冷冷一笑:“那自然就是桃花劫动,女难临头了!桃花劫多主情缘为祸,不同于桃花煞的因情伤身,要说你这「女难」对姻缘影响不大,却极易引动‘劫财’,酿成种种破财、纠纷和无妄争斗之事,总之防不胜防的。” “……那要如何化解呢?” “即然问到了老道,此事易耳。” 元化子一番连威胁带恐吓,见已经吓得江闻是魂不附体,便淡淡说道。 “赶紧下山找个女子成亲,只要不遇甲庚相冲、乙辛相冲,不碰子午相克、卯酉相克,应该大概也许就无碍了。” 江闻断然拒绝道:“不行,这跟死者情绪稳定、墓前状况良好有什么区别?有没有不需要成亲的那种办法?” “嗯……也有。” 元化子眼珠子一转,款款说道:“「女难」终究是与桃花无果、众序失和有关,道门《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有言:「道以冲和为德,以不和相克。天地合和,万物萌生,华英熟成。」” “像天喜、红鸾二星乃是命理神煞,撰文上疏殊无益处,解决的最好办法,就是平日里多拜拜和合二圣,再通过我道门秘法及时攘除孽缘,重致和合,如此这般,二圣自然就会替你消除祸患了。” 江闻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道。 “算了吧,要没这二位给我添堵,情况也还不至于这么乱……真人,咱们还是聊下一话题吧。” 元化子见没说动江闻,随即也不再多说,只见他坐在蒲团上微微点头,转眼就又变回了那个垂垂老矣、其貌不扬的老道模样,“行,那说回正事。” “师兄元楼道人问我何出此言,他多年来都在搜寻奇事,却鲜有提及宋元之间确实有人名为「值符九星」,并且造下了一些离奇古怪的传闻。如今不少地方的语焉不详的怪事,似乎都和这奇人异事牵扯在了一起。” 一叠信笺放在桌上,元化子随即伸手对江闻指点道。 “他说「值符九星」遍布各处,譬如莫干山龙湫仙篆、东冶山浚池遗刻、豫章丰城狱基古函、冶父山剑亭龙池,都曾发现过神秘的标记,师兄也依照原样画得样式,悉数传回来了……” 信笺之上是些许以画笔细描的拓印,每张分别载有几枚如钱币大小,散落得有棱有角的印迹,但形态皆作生气上抟,犹如羊角而升模样。 从拓印的四周来看,这些印迹似是毫无征兆地,隐藏在一些不同朝代、字迹漫灭的石刻之间,若非有人曾详加分辨、仔细对照,断然难以察觉这些个印迹之间的相似处。 “这就是「值符九星」?” 江闻拿着信纸横看竖看,只一会儿便觉得头昏眼花,仍旧瞧不出这些点线圈画的代表含义。 元化子劈手夺过了信纸,重新摊展在了桌上。 “是也不是。这些乃是「值符九星」的符迹,像你这样自然看不出端倪,须得这样看才行……” 说话间,元化子已经将几张信纸调正,并按照某种特定位置摆放在了桌面,纵使中间几处仍旧空缺,却隐然已有了戴履肩足之分别。 江闻眯眼虚觑着,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先前这些图迹点线混杂,看不真切,可若视之为纵横交叉的五行之理,倒有几分像是……洛书之象?” “正是如此!” 元化子一副孺子可教地点头称赞道:“这些符迹虽千变万化,但在我道门之人眼中并不算神秘,似乎是在谶纬洛书之象中,掺杂进了些许密讳之法,进而重新编纂而成的图迹,归根到底,只是为掩人耳目罢了。” “而这些符迹背后,依我师兄猜测,都以洛书之象,分别代表了一处值符星宿。所谓值符,值为当值之人,符为符信之义,如值人执符,所到之处百恶消散,诸凶寂灭,是为至吉之神,而能够以此自居的,必定是极为特殊的人。” 江闻对此深以为然,能够让首罗王都觉棘手无比的人物,必定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只是他没想到元化子的师兄纷纷云游天下,会连这种诘屈聱牙的东西都通晓一二。 “真人,那贵师兄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仅凭这几枚离奇古怪的符迹,师兄能推测出这些已是殊为不易,其他事情就难以琢磨了。” 元化子又翻看着信笺,摇头叹息道。 “他觉察到「值符九星」的诸多符迹,频繁出没于宋元之前的碑刻,到了明代便彻底销声匿迹,恐怕又是一些世外旷逸之辈,不能以常理度之,纵使找到了其他线索,也未必能猜测出用意。” 江闻则摸着下巴,总觉得其中一定还蕴含着什么秘密,如果线索不在符号间,那就一定是在他们被发现的痕迹里。 “真人,仅有这几枚符迹自然是不够的,但这些符迹被发现的地方,似乎也颇有讲究。” 再次拿过信笺仔细思索,江闻忽然眼前一亮,略带兴奋地对元化子说道。 “你看莫干山、东冶山、冶父山三处,没记错的话都是古时的铸剑遗迹,而豫章丰城更不用说了,当年剑气直冲牛斗,从来都是有名的藏剑之所。如此看来,这些符迹所出现的地方,似乎都与宝剑结缘。” 元化子深以为然地点头道:“你与师兄的见解不谋而合啊。他此时正准备前往湛庐山的陟岵断碑,传说山中有处神秘莫测的遗迹,而这那里,很可能就是「值符九星」四处搜寻的最终目的……” 江闻恍然想起,这座湛庐山所辖松溪县,与武夷山同属建宁府,难怪元楼子的往来书信会传递得如此迅速,但听到了「湛庐山」三个字,江闻首先想到的,却是首罗王口中的“湛庐山易云庄主”。 此人在武功上,曾堪能与独绝天下的首罗王匹敌,但六朝金粉却于一朝散灭,自他被首罗王击败之后,竟然未能在江湖上留下只鳞半爪,想来委实有些诡谲,或许这里面也有值得说道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江闻从豫章丰城这个地方,忽然想起了世间还另个地方,或许也会和「值符九星」会有所关联,并且这地方也离崇安县所在的建宁府不远,甚至仅仅位于相邻的延平府之内! 《晋书》记载,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补焕为丰城令,雷焕到县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亟,光气非常,中有双剑,雄剑赠予司空张华,自己留下雌剑。后来雷焕弃官隐居丰山仙人观,临终传剑于长子雷华。而后雷华佩剑入闽渡津时,剑忽跃入水化为龙,从此雌雄双剑彻底消失不见。 而这处津渡,名为延平津,这条河又名剑溪,乃如今延平府之建溪,江闻不相信「值符九星」会顾上不顾下,明明连豫章丰城狱基的发现处都重新开掘了,偏偏会错过列传下文,那个明确记载的消失之处…… “或许我该走上一趟?寻剑,又是寻剑……「值符九星」奔走跋涉四处寻剑,到底是在做什么?” 江闻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思索,他的好奇心一旦被点燃,就很难坐着不去探索其中,更何况是一些三百年前的古人所做。 这些神秘目的背后,他们到底成功与否,有何所得,又遭遇到了什么离奇的事情,此时的答案,恐怕早已潜藏在深山密林莽无人迹之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吊人胃口,遐思神往了。 元化子幽幽叹了一口气,似乎瞧见了江闻眼中的探知欲,缓缓说道。 “此事恐怕还和欧冶子铸剑有关,不管是东冶还是湛庐山,显然都有铸剑之地残留,所存痕迹甚至早于史籍所载。老道因此也斗胆推测,「值符九星」应该也与你一样,不管此事有何用意,都一定是个刨根问底之人。” 江闻有些疑惑道:“真人此言差矣,其他人的心意或许飘渺难测,可你家师兄所做为何,想打听这不是轻而易举吗?” 元化子闷闷道:“老道的师兄弟云游四海,所作所为何需向我禀报?就如同这座会仙观要如何处置,老道我也不需要跟他们商量。” 说话间,江闻见元化子屡屡看向自己腰侧,随即拔出了腰间深湛如水的湛卢宝剑,呈递到了元化子的面前。 “真人,此剑乃是一位前辈所赠,虽说同为「湛卢」,可这把剑得之于开封黄河底下十三层的宋墓之中,似乎相较「值符九星」又早上了百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才是。” “老道确实曾认为你与之有关,毕竟你身旁三柄古剑,个个都来历非凡,冥冥之中似乎与之有缘。” 元化子犹犹豫豫地说道:“然而此事与幔亭峰之事不同,并非老道的师门之密,你若是掺和进去也与我无关。只是我曾听师兄说起,「值符九星」在费尽千辛万苦寻得名剑之后,又煞费周章地将剑藏回四面八方的原处,此事也着实令人费解……” 江闻听到此话,眼前忽然又亮了起来,笑着说道:“当真有趣,说得江某越来越感兴趣,更想要去一探究竟了。” 说罢唤了一声平之,便准备要起身告辞,元化子也缓缓起身打算相送,随口问道:“你那朋友的「女难」,不打算想办法了?” 江闻则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仙观,留下一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不必。「女难」一事,我还是去问问我无忌兄弟——关于这事儿他最有经验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花间一壶酒 寒风乍起,大王峰的夜幕到来得格外突然,明明前一刻还是余霞成绮、澄江如练的旖旎景色,下一刻便天地晦暝,只剩下了逐渐模糊的远山近峦。 每到归岫时分,峰谷间的云雾时而滚作飘絮,时而化作长绫,绕着诸多山峰倏忽来去,随即又悠然从峰背飘走,哪怕一息之间的光景也远超寻常,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忙碌一天之后的江闻,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独自端坐在大王峰通天殿前,眺望远处的山色余晖,捧着壶桂花酒自斟自酌,只等着漫天繁星蓦然齐聚,最终汇成璀璨星斗,宕落蜿蜒于天汉银河之间。 袁紫衣与骆霜儿有说有笑地携手而来,她们俩人好似只经历了片刻的延迟,就将这两个月的经历与情绪完成同步,又变回了原本那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即便江闻都有些嫉妒这种女生独有的超能力。 而懵懵懂懂的小阿珂,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翦水双瞳中满是对大姐姐们的憧憬,她似乎很想加入两人的闲叙,可搜肠刮肚地感觉自己无法听懂,于是更加努力地试图理解。 从鸡足山下来后,阿珂便只敢缠在骆霜儿的身边,而这也是陈圆圆临行前吩咐的一部分。 阿珂还记得娘亲的嘱咐,当自身柔弱的时候,适时依附于人的行为并不丢人,可要如何依附到对的人,便要自己的靠眼光阅历了。 陈圆圆自小识人无数,这种能力已经成为了直觉,从她第一眼见到骆霜儿的时候,便从她秀丽婉媚的眉眼中,分辨出了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也正是这种特征,让她早在初见之时已然带上了一丝亲切。 事实上陈圆圆的直觉没有出错,骆霜儿从心底里对于陈圆圆有着一丝好奇,也对无处可归的阿珂有着一丝怜悯,更重要的是她从师父口中曾经得知,自己的爹爹当年曾流连于秦淮河畔,差点就将陈圆圆给赎回了家中。 若按着一层关系来看,陈圆圆差一点成了她的娘亲,而阿珂也差一点成了她的妹妹。 “阿珂乖,自己去玩一会儿,姐姐原地呆会再去找你。” 骆霜儿温言软语地对阿珂说道,小姑娘也很是听话地回了通天殿,自己跑到繁复曲折的厅室间嬉闹去了。 “江大掌门,你在这里呀。” 袁紫衣挽着骆霜儿手臂,忿忿不平地朝着江闻走来,口中不住嚷嚷着,“霜儿妹妹都告诉我了!你当初花言巧语地将她诓骗到了武夷山,怎的这几日又对她置之不理?到底是何居心?” 江闻缥缈的身影,原本几乎都要和漫天繁星融为一处,此时却又被这几句话蓦地拉回现实,便头也不回地有气无力道。 “骆姑娘加入我武夷派,如今已是既成之事,江某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袁紫衣反驳道:“是何安排,可否相告?贵派不是连石狮子都招满了吗,难不成只急需已有师承的弟子?” 江闻仍旧没有回头。 “紫衣姑娘说笑了,我看你周身气脉不畅、右臂被创痉软,双腿还有运劲过度之态,想必已经和骆姑娘切磋较量过了。像这样的功夫自然是招入我派教导武艺,哪能屈居弟子呢?” 袁紫衣凤目圆瞪,樱唇微张,心想面前这人莫非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怎么明明背对着她们,都能猜到这些事情,随后连忙拉下手臂衣袖遮住伤口,狡辩道。 “哼,我与霜儿妹妹许久不见切磋武功,这是她一时不慎失了分寸,些许小事我已经既往不咎了。” 袁紫衣靠着巧舌如簧,瞬间把比武吃瘪说成是骆霜儿年幼下手不知轻重,并且展现出了十足的大度。 “但江掌门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为何你人后一口一个「霜妹」,人前就只敢称呼「骆姑娘」,如此装模作样,难不成江掌门不是真君子?” 袁紫衣见江闻背影一僵,额头似是冷汗涔涔,心里顿时连连哂笑。 近来,江闻天天与那位宫装美妇独处一室,对外说是要讨论什么建派大业,可每次出来的时候,宫装美妇都举止疲倦(谈判累的)、心跳剧烈(聊天气的),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王峰(再跟江闻说话自己就是王八蛋),着实让她心中狐疑。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共同的对手面前,袁紫衣很快就拉拢到了骆霜儿这个盟友,毕竟骆霜儿打从鸡足山上,就怀疑江闻是否对嫁作人妇的女子别有偏好。 “二位姑娘,着实误会江某了。” 江闻仍旧背对着二女,一声叹息之下,身影中猛然透出了一股苍凉之意,只见瑟瑟寒风自他襟袖拂过,淡淡星辉渐散在他青丝发间,俨然被清霜笼盖了鬓发的垂暮之人。 “哎,江某自幼行走于险恶江湖,多年风刀霜剑皆是独自闯荡,屈指二十余年更是孑然一身。为练就一身武艺,此间种种艰辛磨难,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许是孤身一人蒙尘太久,直至如今才有了开宗立派之思,可江某此时环顾海内,师门已无兄弟姐妹,往来亦鲜故旧亲朋,算来算去,竟然只剩萍水相逢的江湖儿女,可堪慰藉生平。” 下一刻的江闻,抬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陡然抛起撞碎在了面前,随后猛然转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两人—— 若有江闻的熟人在附近,一定清楚他这不是要酒后吐真言,而是要发酒疯了。 “二位姑娘实不相瞒,江某虽然猥鄙不才,却都曾与二位出生入死,共赴劫难,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江某岂能真的全然无动于衷?” 说到动情处,江闻酒劲上头又猛然站起身子,衣袂飘飘地低声叹道。 “哎,当初僭称什么「霜妹」,不过是江某的一厢情愿,实则唐突了二位姑娘,此时也深感亏欠。但对这江湖险恶,我早有切肤之痛,江某也是情有所感,怕二位姑娘年纪轻轻遭遇不测,故此才千方百计地延请到这武夷山上……” 骆霜儿听着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双瞳之中隐隐有波光粼粼,倒映着江闻遗世而独立的身影,一时间再次心魔作祟,双唇微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讷讷地不能言语。 而袁紫衣这边,显然也被一番话惊到,未曾想向来不着正型的江闻,会在这时酒气上头,如此款款深情,但当她余光瞥见见骆霜儿身型摇晃,似乎不能自持,连忙就要伸手将她摇醒。 但这时候,江闻的目光已经游荡到袁紫衣的身上,脸上带着自嘲而无奈的笑容,低声叹息道。 “实不相瞒,江某也曾想唤你一声「紫妹」,可惜心中怯怯不能开口——但只要姑娘还羁留在大王峰上,这又有何妨呢?” 袁紫衣霎时间颊飞双霞,扭过脸去叱道:“哼……谁要你这么叫了?!” “今日冒昧实属无奈,江某心中已将二位都视作自家妹子,自然不愿扭捏作态。只是开宗立派亟需相助,本就已难开口了,眼下却是又有一件琐事,急须二位相助……” 和紫衫龙王这辈子从未说过谢字一样,江闻原本都是独来独往的独行侠做派,似乎从未开口求人,而今天的江闻恍然不顾对方的态度,径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数日之后,江某有要事须往延平津、湛庐山一行,武夷派如今人丁稀少,只望劳烦二位妹子能与我同去!” 骆霜儿依旧不曾言语,但从她攥紧袁紫衣的手已能看出,她此时对于江闻的低声下气极为体切,脑海浮现的却是鸡足山阴那段幽暗险恶的旅程——她想着这一次,便轮到她挡在江闻的前面了。 “嗯,我愿意同去。” 轻声细语,心意却已分明。 而袁紫衣似乎有些慌乱,眼睛瞥向了骆霜儿片刻,便兀自倔犟地说道:“那你们去吧,紫衣武功低微,如今尚且不如霜儿妹妹,恐怕是难当大任。” 江闻微微一笑,忽然提起了前事:“妹子何出此言?江某前几日已许诺传授一门武艺,难不成你已经忘了?” “哦。纵使你的武功浩如烟海,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紫衣心中猛然悸动,瞬间想起那天江闻的允诺心头微暖,但她口中还是下意识地倔道。 “知道你传给了好妹妹这么高明的剑法,可我的资质驽钝,绝无可能在短短数日间便突飞猛进。” 这也是袁紫衣的心结之一。 骆霜儿此时的功力,虽然较之鸡足山阴有所退减,但她依靠身上玄妙莫测的「神照经」,还是撷取到了江闻「独孤九剑」的几分神髓,乍一看去确实与江闻同出一源。 而胡斐最近苦心修炼的破解版「苗家剑法」,也高明狠辣到不似凡俗,袁紫衣平时只见他目光呆滞地左手掐算,但不动则已,右手一旦出招,必定是直取要害,电光石火绝无半点生路! 再加上大王峰必经之路「张仙岩」上,那块写着“武夷剑派”四个字的石刻,一切都让袁紫衣更加果断地认为,江闻虽说精通拳掌之术,但他最引以为豪的还属用剑之道,像自己得传的什么「金龙鞭法」,根本比不上这样那样的卓绝的剑法,因此她在江闻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骆霜儿心思聪慧,自然听得懂袁紫衣话外的怨悒,于是乎她的翦水双瞳也望向江闻,隐隐透露出恳求之意。 “妹子,此事倒是我失察了。为了赔罪,我这就把把所会的剑法,全都报与你听听。” 江闻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身影猛然挪移到了袁紫衣面前,口中一长串的剑法名称脱口而出,直听得袁紫衣是恍惚失神,如坠云雾。 这些剑法当中,袁紫衣隐约只听懂了八仙剑、一字电剑、太极剑、柔云剑、点苍剑法等寥寥几门,剩下诸如玉女剑法、独孤九剑、六脉神剑、夺命连环三仙剑等等,她竟然全都闻所未闻、听得云里雾里,直至江闻已经念完许久,尚且无法弄清楚这些是什么武功。 “呃,这些剑法我不太清楚,有没有那种……嗯……对你比较重要的?” 袁紫衣宛如乞丐误入金库,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宝,索性双眼灼灼地看着江闻。 “重要?这样吧,有一门剑法陪伴了我最久,乃至横贯整个江湖岁月,且先前从未传授给外人。今日如果妹子不嫌弃,我便传授给你如何?” 江闻缓缓说道,而袁紫衣也在心思电转。 袁紫衣想着,江闻的剑法独步天下,那陪伴他最久的剑法,就必定是江闻的师门武学;纵使这门武功施展的威力有所不及,那也必定是入门筑基的最佳,太适合她这种剑法上初窥门径的人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像江闻所说,这项门派武功从未传授给外人,那这门剑法对他和自己来说,都将是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况且他在普天之下已经没有师门之人,那她袁紫衣倒头算起来,岂不成为了他在世间唯一的师妹…… 就这么想着,袁紫衣连忙用力地点头。 “我学!我就学这个!” 萧瑟寒风之间,袁紫衣见江闻面带欣慰地笑了笑。 江闻一按剑鞘,听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便开始在空地上施展起来,只见他初时缓慢沉凝,但速度越来越快,手中长剑直来直去迅捷无比,每出一剑必有嗖嗖风声,剑速越快劲道也越大,讲解之声也随后传来。 “看好了!此剑深谙道家之法,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先至,多以粘接伤手,随后寻隙而进,只为一剑封喉!” 话音落下,剑光更加汹涌澎湃,只见他听风而动、拔剑而起,出手瞬间必有千金一响,随后万道剑光飞出。 正如江闻所说,这门剑法不同于寻常招式,出手虽然看似直来直去,却皆以剁抹、撇刺、拨插、撩劈等招法巧加施展,种种神妙也尽在其中。 袁紫衣远远看去,只觉得这门剑法虽然招式平浅,却是刚劲轻灵兼而有之,果然极其适合入门筑基,并且已经被他练到这般精妙的娴熟境界,不愧是江闻师门的秘传剑法! 此时剑声风声相随不歇,恍如大王峰下隐约摇晃的松林,无数松针随风而动,沙沙之声尽皆入耳,随着松针不断碰撞变幻,就如一把把利剑相互过招,竟是有万般千种的凶险,一时间在眼前变幻莫测…… 良久之后江闻按剑而立,在冷风骤吹之下酒气顿消。 他感觉背后安静万分,一滴冷汗已沿着额头淌下,心中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混过去了没有,可事到如今架势不能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如松之劲,如风之迅,今日我教你的这门武功,在这险恶江湖上陪伴了我最久的剑法——「松风剑法」!” 第二百六十四章 窗上野萤飞 古道寒风,铎铃瘦马,世间似乎永远都不乏面貌黎黑、风霜满面的行人,而蜿蜒的群山斜道之中,一支商队正夹杂其中不紧不慢地扬鞭走着,沿途五里一亭、十里一铺,渐渐来到崇安县城的外郭了。 崇安县建制的由来,最早要追溯到唐贞观初,左牛卫上将军彭迁定居于此,召集乡民垦辟荒地九十余处,初具规模。 此后岁月荏苒,五十年后彭迁之子彭汉,奏准将新丰乡改为温岭镇;又百余年,彭迁裔孙彭珰呈报朝廷将温岭镇改为崇安场,自此“崇安”二字作为此处地名,方始见诸于史册。 商号马队走到了城郭的纵横阡陌间,矮峰之下便是片片青芽,相互依偎在依旧料峭的春寒之间,随后得知即将入城,远远便隔着月城城楼,望见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墙在峰回路转间缓缓呈现。 洪文定和小石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听了方家当地伙计的介绍,这座崇安县城周围一千丈,高二丈四尺,宽一丈二尺;雉堞九百三十六个,岗台二十七座,开设的四座城门皆设月城,显然是城防建备极严之处。 “小少爷,洪少爷,这座城气派不?要知道这里可是崇安道啊!” 洪文定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崇安驿古已有之,这里秦汉为乡道,宋元为孔道,道路两端上连吴越,下达江海,是实打实绵延千里的“四省通衢”。而一路上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横亘着一关二峰三岩四山八岭二十一渡,兵燹匪祸既能长驱直入,也能望洋兴叹。 因此这和兵家不争之地的其他地方不同,崇安道作为楚越入闽第一关的门户,从来都是驻水草、设兵营、便应援的鏖兵激战之地,去年与天地会激战于武夷山中的数省清兵,也是从这条古道的上下蚁聚蜂拥而来,差点将反清势力堵个水泄不通。 从下梅镇前来的短短路上,他们便经常能在荒草丛生的道路两旁,望见洼地山麓处分散四处的砖石堆,那是作为这条路上孤魂总祭的坟茔,也是客死异乡的路倒们最后的归宿。 崇安县陆路有东南西北四门,方家商号的车队很快在南边的景阳门处抵达,城吏似乎与方家的本地伙计相熟,只是掀开帘子略看了一眼。 他见商队都是老面孔,洪文定与小石头年岁尚小,举止规规矩矩,便并未多做警惕盘查,随着一行人顺利通过盘验进城,这一段路的颠簸奔走,也就正式告一段落。 方掌柜为洪文定与小石头此行安排的落脚点,正处在城南开设的水门附近,距那城边条环带而去、碧波荡漾的崇阳溪相去不远,只见高悬的水门牌匾写着“毓秀”二字,撑渡的竹排小船亦是络绎,果然是一处客货咸集的水门码头。 方家商号规模不小,但在崇安城中购置的产业不多,此次运输的布匹只是要分销到城中其他货号,因此除了买下一处用来贮存布匹、转运时需的仓廪,便只留下这个离水门转运枢纽不远的小小铺面。 一开始方掌柜的想法,无非是拿来作个歇脚休息之处。 可平日里,商队负责往来于下梅镇、崇安县,两处之间的路途并不遥远,想在天黑之前抵达并无困难,况且这些运货的布庄伙计又都是本地人,即便某天道路不畅,他们也能回城中各自居住,并不需要其他地方落脚,因此这处小小铺面,也就一直闲置了下来。 如今按房掌柜的吩咐,商队伙计们便一齐上阵洒扫,分别清理蛛网、打扫积灰,又把马车上装着的铺盖、桌椅等日用之物摆设停当,自是一应俱全不消分说。 这处水门小铺仅有一进,内外两室,其中内室又分上下两层,从老旧木梯爬上去,就是个成人无法直起腰的狭窄阁楼,先前大概也是止作贮存之用。 但洪文定多留了个心眼,他自行将一床铺盖搬到了阁楼上边,又将阁楼暗窗开启一条缝,准备届时由两人轮流睡在上边,立即有个守夜盯梢的地方,而万一真的事有不遂,其中一人也能察觉异状,趁此机会暗中脱身。 在住处安排停当之后,洪文定自然要先去完成江闻的吩咐。 他沿着水门街的青石板路,按辙转入前街,耳边忽然听闻淙淙流水之声,循声而去,发觉崇安县城鳞次栉比的百户千家之间,竟然隐藏着一条玉带般的灌渠。 也正是这条灌渠流淌而过,才将县城悄然分成东西两处半城,音声相接鸡犬相闻,倒是颇有新意。 此时他所处的正在城东,前街不远处赫然一座影壁,影壁之后便是一座外形有些阴森的县治府衙了。 洪文定走上前去,发现县治府衙大门紧闭,门前冤鼓也落满灰尘,只有几个小孩在衙前打闹嬉戏,低覆屋檐上更是泥燕筑巢留下的层累痕迹,许久从没有人清理整缮,寒来暑往之后竟是满地鸟粪零羽、污水浊泥,塞满了衙前原本堂皇的青石板路。 “嗯,果然如方伯父所说,崇安县衙不治民生许久,只是没想到荒废破败成了这样。” 在来之前,方掌柜便已经指点过了洪文定,说这崇安县城不似别处,崇安县因前明一桩怪事奇案,便不愿呆在府衙当中办公,反而借用了东察院的处所作为署地理事,年深日久之后逐渐破败,也就不再回来了。 于是洪文定寻准方位,绕过破败的县治府衙一路往北,终于在进士坊不远处,找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东察院,递上为疍民们入籍的文书。 对于流民为患的崇安县来说,这几十个流民的数量说多不多,但说少也不少,县内衙吏见洪文定举止有节、谈吐自若,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哪个富商大族,家中派出办事的小厮。 而似这种流民“入籍”,自古都是这些豪绅接受投献、纳佃开垦的手段之一,便没有在进门时多做刁难。 只是在查看文书之际,县内衙吏的神情是变了又变,嘴里不住念叨着些“来历不明”、“山多封禁”、“恐有群聚为奸之患”的零碎话,把聊聊两页文书看了又看,都快扇出旋风来了。 洪文定心中清楚,眼疾手快塞过去一锭银两,衙吏立马喜笑颜开地说“大王峰久旷之地”、“善民兴利除弊”、“这就报与大老爷得知”,随后态度亲切地留下住址名号,让洪文定回去稍作等待,凡有消息立即遣人去报。 “逃民占籍于所寓”不是稀罕事,也利于解决山区“地瘠民稀”的问题,而且这些衙吏的传递文书、往来消息,那都是有油水在里面的,这也是历来成规了,洪文定并不担心对方故意拖延不报,便自行离开了东察院。 接下来的三天,便是安心等待的时候,洪文定早知崇安县有些疑端,白天时就自己在崇安县城中游走查探,直至天黑前才回到水门小铺休息——凡事未虑胜必先虑败,方可居安思危有备无患,这也是他前些年和洪熙官浪迹天下造成的习惯。 即便是每日黄昏之后,洪文定也会在搬上块块门板、落好结实门闩之后,独自呆在阁楼之上,透过小窗向水门街的青石板路观瞧。 崇安县每天到了日落时分,商贩行人便都急匆匆地回了家,只余下空荡一地的寂静。而等到夜幕低垂,寒风袭过,这座县城更陷入的真正的宵禁寂静,若非此时窄街对面几户的小窗之中,仍隐约透出油灯的微弱光亮,洪文定必然以为这座县城,已经在一夜之间悄然搬空了。 最让洪文定印象深刻的,是每到漏尽更深的时分,崇安县城之中都会传来打更人拖沓而缓慢的脚步声。 时至今日,他尚未在水门街上目睹过打更人的身影,但光凭听闻也能察觉,那夜巡之人并未敲锣打梆,而是手持铜磬边走边敲,嘴里念着文辞含糊的地藏经,期间还夹杂着些呜呜啕啕的怪异声音…… 又是一天的颓然入夜,只见暗窗外一弯冷月悄然攀上屋檐,旧瓦老墙登时凝出青霜,四周稀稀落落的萧木掩映其上,隐隐已能映照出歪斜树影。 洪文定身处阁楼之上,耳边寒流呜呜穿过,便在狭小厅堂化为窃窃低声,让人总感觉灶间梁上的幽微无光处,此时都有人藏在那儿暗窥着。 这几日经历下来,洪文定隐约察觉到崇安县的城中之民,面容似乎笼罩着一丝阴郁,言语举止也不同于往来客商,但这些都只是一些感觉,细细分析又找不到具体端倪。 洪文定心内思索,身体则盘坐原地,双目虚视间,内息流淌宛如清风细雨,正保持着清晰到了极致的意识,一丝也未曾松懈——他今天如此做派,只因外面寒夜已迫,师兄小石头却仍旧没有回来。 和竭力虔心的洪文定相反,小石头这几天的生活格外惬意。他怀里有方掌柜塞进去的银钱,每天都到集市上胡吃海塞,然后剩下时间就跑到外面去,和崇安县城里的小孩们疯玩疯闹,直至天黑才意犹未尽地回家。 之前的每天,小石头再怎么疯玩也都懂得按时归来,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跑到了现在还没消息。洪文定双眼望向窗外冷月,心中正数息计念,打算如果再过一柱香时间仍未见人,就要趁夜出门寻找了。 但没过了多久,水门小铺之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板声,小石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让洪文定的不安冰消大半。 “师弟,开门,我回来了。” 小石头木楞的声音在寒街上传的很远,可由于四周又太过寂静,让人总觉得会惊扰到什么蛰伏入眠的事物。水门小铺对面是两家米面商号,还有一处供人歇脚饮茶的面食摊,两边则都是当地人开的临街买卖,一到天黑收货回家,就再没有了声息。 此时两侧店铺只剩布幅飘荡,街巷间空荡无人,而更夫含糊其词的地藏经已经从远处飘荡而至,似乎越来越靠近水门街上,洪文定没有立即出声答话,先从暗窗向下窥去。 猎猎寒风蓦然袭来,冷月因之摇晃不定,整条街巷此刻仿佛都变得影影绰绰、晦暗不明,洪文定只觉得原本就摇荡的树木,此时更加地歪斜,将小石头的身影蓦然脱离了树影掩盖,悄然显露在了青石板上,化作一道与周遭同样歪斜的憧憧人影。 小石头还在锲而不舍地敲打着门板,不远处的地藏经似乎也越念越快,脚步正朝着水门街迅速逼近,可即便如此,洪文定没有妄动开门。 因为他愕然发现,就在门外这道矮小人影的背后,似乎还依临、攀附、近紧、呆立着一道更加高壮、更加颀长、同时也更加歪斜扭曲的人影! 第二百六十五章 惊鹊栖未定 洪文定双目凝视,墙影晃动不休,小石头身后的怪异影子此时还在寒风中左右扭动着,可小石头本人却恍若未觉,只顾着一门心思地敲响木板,发出传遍街巷的咚咚闷声。 随着一声铜磬幽幽响起,含糊经文变得首尾相连逐渐倒乱,似乎有人正在坊市附近徘徊游荡,只是出于重重顾虑,才迟迟没有正式踏入水门街。 事已至此不再犹豫,洪文定记起红豆所授的特殊暗器手法,飞快地从暗窗抛出一枚菱形石子,只是不知为何,径直奔向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方位。 房瓦敲响,这是的暗器第一下撞击到了对面屋顶;枯树摇曳,这是第二下又反弹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石板轻敲,这是第三下擦着地面的粗糙石板;再三之下终于反弹,菱形石子势头不减,竟倒遡着影子所在的方向,又快又准地击打向了小石头的身后! 洪文定此番暗器的手法,目的不旨杀伤,只为鹪巢蚊睫地制造足够多的动静,胜在能够鱼目混珠,而经历了层层反弹,敌手只觉得四周异响频出,心中惶恐不安,就更难以追踪到使用者的藏身之所。 此时的暗器用来声东击西恰到好处,洪文定的本意是靠暗器发出声音,提醒小石头转头注意,这枚石子屡次反弹后也即将抵达目的地,按照他的计算将会擦过小石头的脑袋,重重撞碎在门板之上,自然就会发现身后异样。 但奇怪的是,文定预料之中那一声击响并未出现,反而引出了一道“哎哟”之声。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只见那道紧贴于小石头背后的扭动斜影,瞬间缩短了一大段下去,并且从倒影的模样来看,似乎是抱着脑袋痛苦地蹲下,在地上疼得来回翻滚…… ————————— 毓秀水门内,夜阑人未休。 “师兄,你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门板已经被严丝合缝地盖上,门闩也再次抵住,桌上初燃的烛光微弱摇曳,以至于屋内格外昏惑朦胧。 可遭到盘问的小石头,情绪上显得尤为稳定。他一边从怀里取着油纸卷,掏出里面用体温煨热的糯稻团子递给洪文定,一边指着他带回来的人,尽量挺起胸膛道。 “洪师弟,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三枚粽叶糯稻团,是小石头在集市上买来的,甜糯酥香中还带着点酒味,确实让人胃口大开,可洪文定自始至终的注意力,却仍集中在了另这个人身上。 随着小石头进门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瘦高男子,个头相比小石头自然高出了不少,加之身形消瘦、比例不谐,一身偏大的衣服挂在身上,就更像个田埂里的稻草人。 他的脸与额头本来就偏宽,面色又很白,因此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张异于常人的大白脸。此时他坐在铺中,身体无意识地晃来晃去,也不知是有些不受控制,还是在屋外冻的不清。 然而即便此人的造型怪里怪气,眼睛却尤为清澈,甚至有些过于清澈,尽情彰显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天真—— 大白脸此前被洪文定以暗器砸伤了脑门,却在包扎前后不吵不闹,反而抄文定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傻笑。 “洪师弟,你这名字好奇怪哩。” 洪文定:“……” 按照小石头的描述,他今天是在县治府衙外遇见大白脸的,那时候他就已经和一群总角之年的童稚们玩得很开心,并且一来二去地,也与小石头相当投契合拍。 一群孩童在荒草丛生的县治府衙外玩闹累了,有人提起城南今天正举行柴棍会,周遭府县各色商贩都聚往那里,零嘴玩具也远超寻常,于是一行孩童又你追我赶地涌向南城坊市,而这一不留神,就玩闹到了天黑。 直至天昏蔼沉,星月乍起,孩童们才恍然想起各自散去,而众人如潮水退去,大白脸却游弋在夕阳下似乎无处可归。 小石头对于新结识的好友相当讲义气,纵使他身高还不到大白脸的腰间,里巷道路也压根儿不熟悉,却还是主动说要领着对方回家去。 结果两人迷迷茫茫地走着,崇安县早已天黑路险,途中更绕行迷路,钻遍了死胡同,拖延到天黑才无功而返,索性又一起回到了水门小铺这里。 “我不是你师弟。你叫什么名字?” 洪文定很认真地说着,他看出面前这个大白脸,属于心智开得极晚的那种人,因此懵懵懂懂宛若童蒙,整日只能和孩子们厮混到一起。但这样的人又未必是傻子,只是天生就比别人单纯晚成一些。 “他们叫我赵二官。” 大白脸有些害怕洪文定的威严,故而对这个不足自己身量的孩子颇为躲闪,瘦长身体也渐渐缩到了小石头的背后。 “师弟,他家住在城北的城隍庙边上,今晚就先在这里住一宿,明天我再送他回去。” 小石头在文定面前大打包票,极力想于朋友面前展现师兄的威严,只是在全场三人逆差倒乱的身高面前,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好笑。 洪文定心下了然,刚才小石头就先将他唤到了一边,解释说刚才就是怕洪文定起疑心不肯开门,故而让大白脸躲在自己身后不要出声,结果没想到影子暴露了身形,受了场无妄之灾。 “无妨,今天反正也这么晚了,我们就在正堂里闲叙,等天亮了再与师兄你一道,将他给送回家去。” 洪文定淡淡说道,并给足了小石头面子。 一则赵二官虽未启蒙开智,但他言谈的神态非似作伪,不像是别有用心之人;二则他身上的衣物虽处处不太合身,却都选用质地优良的布料,双手没有指节老茧,应该确实是出身优渥之家。 更重要的是,洪文定自认为有他们师兄弟在这里坐镇,纵使是有人从旁窥伺也翻不了天。 就在三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巡夜声终于来到了小铺的左近,而狭小室内窗门尽数封闭,只剩下窗棂之间不可避免还留着一些孔隙,让人能够悄窥到屋外的夜色。 洪文定静待许久,夜巡之声始终游弋在侧,纵使屋外月色如水,却仍旧无法照清周遭景色,只是觉得好像有人趿拉着硬底鞋,一圈一圈地在屋外巡荡。 屋内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互相对视着没有说话,聆听着屋外一慢两快的三更报更声“咚——咚!咚!”,此时入夜寒风瑟瑟,就连屋内唯一一盏烛火也随风熄灭,小铺中瞬间陷入了幽悄寂静的世界里。 许久之后,脚步声终于渐渐消失了。 “赵二官,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文定压低声音的问话,让大白脸也不由自主地小声道。 “那是县城上更夫,听说本是瑞岩禅寺的和尚,禅寺去县三十五里,我以前跟家姊去上过香哩。” 洪文定第一次听说有大更的和尚,更不明白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跟着别人,甚至脚步偶尔有些踉跄,既像是追人又似在被什么事物追赶,显得狼狈不堪。 他不解道:“更夫尾随着你们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赵二官的苍白脸色在黑暗中特别显眼,噤声道:“不清楚,但他每日巡到四更天才能罢了,路上遇见行人就会破口大骂,想必是怪罪我们晚回来了……” 洪文定怪道:“崇安县城宵禁竟然如此森严?” “不是,家姊告诉我,因为五更天时有鬼哩。” 赵二官竖起耳朵听着窗外,似乎迟迟都没有了其他动静,才用颤抖的语气强调道,“天黑不能出远门,不然家姊会打断我的腿,特别在这月将圆的时候,五更天后外边都是鬼在叫闹。” 小石头摸了摸脑袋,不以为意道:“世间哪有鬼呀?” 赵二官急不可耐地反驳道:“就有!就有!我们白天嬉闹的府衙里就有鬼,里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住了好大一家子哩!我们都在屋外面看见过,还有人在里面的草丛里唱歌!” “哦?唱的什么歌?” 洪文定随口问道,却不想赵二官见两人都不以为意,双眼瞬间就瞪直,置气般地竭力捏尖嗓子,双眼拼命回想着某个画面或音调,随即略带嘶哑地开口唱道。 “花盈盈,正间行,当死不闻妾复生。油壁车,冷翠烛,西陵松柏结同心……” 这首歌呕哑难听,却仿佛能听见一道女声在伴和,并从房前绕到屋后,檐下飞到梁上,抬头所见似乎不再是老旧屋顶,而是一处漆黑如墨的夜空,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槐柳古木。 赵二官很认真地告诉两人,这首鬼诗城中的孩童人人都会唱,他们不止一次听闻府衙森森然如伞盖的树上,有个声音自树巅里传来,既像是老枭喋喋干笑,又宛如野狐叫青桐之曲,声音止短短几瞬,就已经在空中悄然扩散,凄绝婉约得令人心悸。 赵二官的正说至激烈处,话语却猛然断裂! 忽然听得紧紧一线之隔的小铺门外,猛然有一声洞彻肝胆的铜磬作响。那是一道紧密粘稠如有实质的声波,迅速穿透了门板阻隔,瞬间摧毁了听觉防线,在颅脑中掀起了阵阵无形的惊涛骇浪。 此时可能有人在尖叫,但谁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见赵二官的白脸愈加惨白,瞳孔放大地看着前方虚空,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可直至此时,剧烈响动的脚步声才在屋外猛然响起。 小石头和洪文定同时站起身来,将赵二官挡在了身后,随着听觉渐渐恢复,他们明白更夫原来从没离开——他其实早早地就紧贴在门板上聆听,逐渐判断位置,直至某个时刻才面目狰狞地敲响铜磬。 赵二官知晓此时有人正围着铺子歇斯底里奔走,自始至终没有说出一句整话,原先含糊古怪的地藏经彻底哑然,于是在他眼中,连结实门板都化为嗖嗖冒着寒气的漆黑门洞。 他来不及说完的是,以前自然有人不信崇安县城闹鬼的事,自顾自地半夜到外边冶游。 但是这些人总会在平明时分被野鬼爬过墙去害死,尸体惨状不忍卒睹,传闻唯有更夫的围走巡打才能驱赶,可到了五更之后,纵使是法力无边的地藏经,也再镇不住城中邪祟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座凛生寒 自从崇安县城黄昏垂末,街闾巷陌间的行人便消失无踪,此时怪木森森作响,幽水隐隐流过,皆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若是更遇上风声月影,则愈加令人惴惴却步。 水门小铺的门板后,猛然传来一道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后瞬目之间,老旧门板便已经自内而外的破开,化成了漫天飞散着的木屑,敲打在四面八方,此时看来,门板竟然因猛烈巨力而炸碎开来。 此刻不由分说,一道黑影已夭矫如龙地从门中飞出,双臂开展如引雕弓,运起了周身的浩荡之势;另一道黑影重重撞出,如猛虎下山般双掌微屈,指尖竟蓄起了足以切金断玉的力道。 江闻曾经教导过徒弟,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必胜的计谋,即便以他的能力千算万算,种种变数也总会在天衍之中孳生,先胜后败还是先败后胜,其实都属常事。就如围棋盘上局势焦灼,此刻所要做的便是果断下手,争胜争胜再争胜,谁能坚持到最后,才能拥有掌控局势的权力。 两位弟子对于师父所说,自然是言听计从,故而纵使门外邪怪交作,古柩嘶风,洪文定与小石头不约而同的第一选择,也勇猛地是出门迎击,分别使出南少林真传虎鹤双形,与范家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上下开弓、分兵并击地朝门外杀出。 此时夜色朦胧,铺外布招旗幡无风而动,似乎也被猛然勃发的杀气所激发,昏暗中处处是黑影穿梭不定。 随着两人扑击而来,门外黑影躲闪不及,已不由自主地向地上倒去,但双手双足竟也是灌满巨力,狠狠便要锤击在两人胸背! 铜磬坠落在地的巨响未散,门板飞崩如雨之声犹在侧畔,门外黑影猛然间想要挣扎反抗,却被猱身而上的两人分别制住,洪文定率先以虎爪锁喉、鹤啄击颈,封锁了对方的行动;小石头的擒拿练得近乎本能,电光石火间打中几处穴道,使其原本通畅的气血受阻逆乱,顿时浑身痹眩不能动弹。 铜磬仍在青石板路滚动着,周遭寒风也片刻未曾停歇,有几棵树影摇晃得格外厉害,待到洪文定将虎爪微松,双指捻其下巴转过头面,却发现被其擒拿住的,似乎是一个手足胼胝,面目黎黑的更夫;由于突袭太过迅猛,更夫头上的寒帽亦被打落在地,露出了青黑的短茬头发,俨然是个风霜满面的中年和尚。 “说!为何跟着我们!” 洪文定厉声喝道,双目之中如有崩星,小石头也显露出一口锃亮的牙齿,似乎对方稍有反抗,就准备一口咬将下去。 但两人随即发现,这位疑似还俗和尚的更夫,此刻双目紧闭、双眉紧锁,枯燥起皮的嘴唇不住翕张,正拼了命地念诵着经文,竟像是在绝望中摒除了一切感官,不愿留与外界保持任何不必要的接触。 两人原地盘问了许久,更夫都保持着姿势不动,此时明明不管是反抗还是挑衅,都比无视要来得合理,可事情偏就如此发生了。 随着时间推移,更夫那副惊恐中颓然摆出的引颈就戮模样,更让两人察觉出不对。 “可能有诈!” 师兄弟瞬间互换了眼色,小石头大概吸取了福州城弄丢师妹的经验,立马明白对方的含义,转头就先跃回水门小铺之中,查看赵二官是否安然无恙。 “你别乱动,屋里有人。” 小石头很认真地吩咐着。 他刚一进门,耳中便隐约听见许多脚步正在回荡,房梁屋架间飘荡得到处都是,好似攀仰引援在虚无缥缈,又像蹑足潜踪于空廓浮泛。 可这间小铺明明如此狭窄,这些声音传出的沉暗之所,早已被墙垣阻挡住了——难道黑暗中,竟然有人能倒行屋顶、施步墙面,鬼魅般地出没于青磷古壁之上? 小石头没有说话,选择呆在屋中凝神以待,四顾阒然后,又率先选择将六神无主的赵二官挡在身后。 “外面好像有人在说话……是洪……” 洪文定的呼喊从屋外传来,自己在寻找着小石头,然而小石头打断了赵二官的提醒—— 他自然也听见了洪文定的呼喊,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要回答的打算,反而双眼圆睁地凝看着屋内,严肃得像是一尊雕像。 直觉告诉着他,这间铺子里如今有东西正盯着他们,但是随着深邃的黑暗化作纱布,已经将所有事物埋藏在了其中,网罗里的猎物越是挣扎探查,便越有可能深陷其中。 在小石头懵懵懂懂的外表之下,从不是一味的木讷鲁直。 直到此时,小石头尚未与屋中事物正面遭遇,他如果出声答应,可能会让外面的洪文定分心,若是贸贸然闯进来,更有可能中了埋伏,因此只有保持沉默,才是提醒洪文定提高警惕的最好办法。 言罢声消,忽然间小石头察觉一道恶风扑面直而来,纵使他已扭头躲闪过去了,也仍有一股贯鼻血腥令人目眩。 漆黑小铺之中传来一阵咚咚怪响,脚步沉重蹒跚,仿佛古墓中一具手足沉重的僵尸,正从荒烟蔓草间踊距猛扑而来。 小石头目不能视,小铺又无处可躲,对方猛扑已经及身,似是全无办法可想,幸而小石头的功夫自与寻常人不同,并不单单依赖眼耳之功。 只见他在猛袭触及的瞬间,竟凭借着对方袭来的方位,以直觉便判断出对方所在,一记亢龙有悔悍然朝前打出,赫然正中一处非金非革、混不受力的事物,那事物在沛然掌力下极速地向后倾倒,昏暗室内也发出了杯盘狼藉碎裂之声。 可下一刻,辄有声如裂帛在室内传起,并再次朝着小石头袭来,只是这一次的突袭更为诡怪,对方竟然未作出腾空起跳之态,就猛然跃到了半空,双掌径直朝小石头的颅顶笼罩而下,状似要一击碾碎小石头的天灵盖。 危机四伏间不消片刻犹豫,小石头已经又是摆出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姿势,右掌划了一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头上推去。 破空之声犹如龙吟,对拼之下屋瓦裂坠,瞬间就有一缕残冷月光微微垂下,只见一个似人似兽的怪物,周身鳞皴,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伴随着一股朦胧黑气猛地跳踉穿牖而去,骤然消失在了寂寂夜空之中。 小铺之中损乱不堪,赵二官双手抱头地蹲在小石头身后,在多次交手动静平息之后,才敢瑟瑟发抖地探出身说道。 “你……你的脸怎么哩?” 小石头正瞪起双眼看着屋顶破洞,听到话语后缓缓抬起手来,身上却先是传出衣服撕裂的哗啦声,只见他胸口的衣服稍一用力便被他扯破,里头的棉絮散落一地。 随后小石头才感觉一阵后知后觉的微凉刺痛,待到左手抹在脸上却感滑腻,竟然不知何时被割伤了一道口子,鲜血如珠地缓缓渗出。 他将血迹随手在身上擦了擦,自从跟着师父练了铁布衫之后,小石头还从没因为交手而见血的经历,这次对方又明明是赤手相搏,小石头也不禁纳闷,对方到底是怎么伤到的自己。 “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多喝两碗粥就好了。” 小石头一边说着一边咽了咽唾沫,不合时宜地又觉得饿了,可他的耳边却再次听见了那种虚无缥缈、蹑足潜踪的脚步,正嘈嘈切切地在四周响起,并且躲避着凛然月光,于地上悄然生出一道怪影…… ————————— 原本留在原地的洪文定举目四望,只觉这座崇安县城清冷萧瑟无比,这边纵使已经打破无端寂静、闹出如此大的声响,那处的四周邻里却没有一人窥觑,更甚是连先前残余的几盏烛火,也在不知何时悄然熄灭了。 “师兄,屋内情况如何!” 没听到答复,文定急忙起身严阵以待,水门小铺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急问,仿佛身后只剩一处空屋。 洪文定保持警惕,转头看向被点中穴道,瘫倒在地的更夫,只见更夫正浑身颤栗痉挛、口中流涎地侧卧于冰冷地面,方才重重的扑摔已让他左臂骨折扭曲,可即便身体疼痛万分,他还是直楞楞地伸起了双臂,试图将其不断靠近,组成一个双掌合十倒贴于胸前的古怪姿势。 洪文定恍然明白,更夫现在所持正是方掌柜教给他们的手势,从口型来看嘴里念叨的话语,也必是“老佛慈悲,老佛解救”,只是不知为何,他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洪文定觉察出情况不对,连忙捏开对方的脸颊,赫然发现对方嘴里的那条舌头,竟早就被人剜去消失不见,如今空余嘴巴翕张,就像是黑洞洞的腔子在吐气。 可洪文定先前听的几位分明,更夫夜巡时分明还念着含糊不清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试问他又是怎么无舌而语的? 一阵寒意从后背袭来,他猛然猜悟到了,或许对方不止一人! 对方一定用打草惊蛇之计,只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异样,才被对方增派人手给埋伏了! 四周树影仍在摇曳,洪文定急忙要赶回小铺,但身后的房檐窄巷之中,又似乎有怪声妖氛悄然滋生。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又有朦胧身影于月下浮现,或立屋脊间,或隐映门树下,顿时重重杀机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袭来。 洪文定天蚕内力游走如丝,早已探查到了起伏危机,飞身而起以轻功纵跃,让屋间树下的黑影无处追击。但下一刻,一道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的怪影,竟然从破碎的门洞中浮现,伸出了麟皴怪手猛然抓握。 身后有人惊呼出声,这让洪文定不禁出现了一丝的分神,他见门洞中尚未露出小石头的身影,却已浮现出了赵二官那张大白脸,正不知所措的瞪大眼睛,惊恐看着自己的身后! “你们不要过来。” 不知为何,与赵二官四目相对的洪文定,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将手背相对着合掌于前,做出了一个让赵二官几乎魂飞魄散的动作,嘴里开始念叨着什么话语。 随后就在赵二官惊骇欲绝的眼神中,怪手已经将洪文定抓离了地面,迅速拖向了更加黑暗之中…… 第二百六十七章 树老形多怪 洪文定此时被倒曳在了身后,所见无不是颠倒逆转,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极为凄凉,周遭景色也模糊不定,仿佛被一股氤氲黑气笼罩着。 而攥抓他的,竟是一个似人似兽的怪物,此怪周身鳞皴,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惨淡外表全然不见人形,倒有几分像是树上滚满苔藓的猿猱,行动剽异迅猛,迥然为非人的鬼物。 洪文定凝神看去,目之所及唯有层层叠叠的老鳞残甲,正如破旧书册随风滚起,更于极为粗糙厚实,因行动碰撞而喇喇作响,像极了整装具足的漆皮札甲,随着一股恶臭腥风扑面,吸入鼻中让人头晕作呕,竟浑似桐油与尸臭的诡异揉杂! 洪文定此时身倒躯斜,寻常拳法难以运作,只听得洪文定喉咙低声哈动,肺腑之间的内力霎时灌至双臂,强行将身、意、气、力合为一处,凭着双掌狠狠向麟皴怪猱两肋拍去,随后阴阳并用、以气透劲,正中了对方胁下! 寻常人中了这一招,必然口吐鲜血、眼冒金星,可此时携着腥风恶气逞威的麟皴怪猱,却好似浑然察觉不到疼痛,反而又峥嵘起一股怪力,架着洪文定就飞檐走壁、穿堂过屋,转眼已经沿着崇安县城那堪称崇峻高耸的城垛奔走,如鹰隼冲林那般往城墙眼上狠狠撞去。 洪文定心中暗惊,此时正以「二虎潜踪」攻其不备,「大仙拱手」取其要害,可这两招尚未建功,就察觉到一股猛力伴随着撞击城墙的声响,如惊涛骇浪般传递到了自己身上。 他喉头凝结的那股气力顿时消散大半,最后一式也且未打完,便只能急忙以「惊鸿敛翼」护住上身胸口,后背在猝不及防间,竟被麟皴怪猱狠狠摔在了坚硬岩石垒就的城壁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仍是天蚕神功真气从周身穴道涌出护住了文定,似乎越是生死一线的搏杀,越能激发这门功夫如天蚕吐丝、破茧化蝶之神效,随着天蚕真气凝吐而出、倒卷如练,一道道柔和气劲顿时遮挡在了洪文定的身下,缓冲消解了大半的撞击力道。 麟皴怪猱双臂展伸,倒持着洪文定的双足继续摔打,就像山猿借用石头对付一颗坚硬的核果,但它越是摔打,动作就越是缓慢,颓然从原先的野蛮粗暴,变成一种不胜酒力继而微醺的迟缓,仿佛手中拎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把阻力巨大的蒲扇,越用力扇动便越发费力,直至双臂僵疲地露出破绽,登时就被洪文定双足对蹬,猛然挣脱了开。 靠着天蚕真气卸力于无形,洪文定空中倒翻两周再次站定,稳立于城垛之上,不远处便是怪形诡状的麟皴怪猱,身后缺月瑟瑟发冷,映照出满地青霜。 只见洪文定尚未起势,先将马步拉开,自右向左划出半弧,十分有礼地请手于前。他双目炯炯有神,双臂抖擞间便从柔猛并济、以刚破坚的奇门少林拳法,转换成迥然相异的另一路江湖拳法。 这姿势自然不是他食古不化,而是一种江湖人士之间交手的礼节,若对方也是由江湖中人乔装打扮,他见到这种动作一定会有下意识的反应;而如果对方是某种尸怪妖物,那么对这种活人才有的动作不免会显得困惑,凭借此等机会,洪文定也好掂量掂量对方是人是鬼。 可麟皴怪猱视若无睹,鬈鬈怪发披拂于颈,它既没有活人审慎判断的犹豫,也没有动物那般上蹿下跳的习性,木楞古板的模样更像是一具暴露于圹外的僵硬尸体,毫无半分活物该有的举止。 更古怪的是麟皴怪猱后退两步,身形晃动猛然向外奔去,竟是放下洪文定不顾,忽然就要离开,而这等举动,顿时让洪文定措手不及,立马纵身追去。 两人从城墙上借着草垛跃下,便沿着城外的田埂小道你追我赶,只是那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的怪物纵跳凌厉,始终比洪文定快上一程,直到天际蒙蒙鱼白的时分,才闪身撞进了一处茂密山林之中。 那里满地腐殖落叶,烟瘴凝云未消,隐隐有梵音飘荡于林间,而麟皴怪猱正躲藏在一株古树之下,似乎要攀缘而去。 眼见如此,洪文定再无犹豫地快攻上前,只见他双足踏地快如流星,转眼间步法如飞地逼近了麟皴怪猱,随着气入丹田,洪文定双拳并起如百花盛开,进击之间以争、滚、转、封巧打连环,上、下、左、右虚实不定,快到极致时竟然连成一体,直叫人眼花缭乱、猝不及防。 此番抢攻如长蛟潜江,不留一丝喘息的时机,只见洪文定的拳法无孔不入,短短时间已经将麟皴怪猱的周身要穴击打了一遍,但对方浑身黑气弥散,却在摇晃间不见分毫后撤。 “铁骨毫无破绽……竟会坚硬至此……” 洪文定喃喃道,想不通眼前的麟皴怪猱为何竟然毫无反应,无数劲道都如泥牛入海,于是双掌并拢经脉交汇,天蚕真气霎时运转至极点,侧身猛地击出一拳,终于在这一拳下,麟皴怪猱终于后退两步,起落倏忽地猛然跃起,再度逃窜! 此怪在山林更是如鱼得水,洪文定只能勉强凭着地面足迹追索,直到耳边猛地听见噗通一声,所有属于怪物的踪迹阒然寂灭,才只剩他一身孤零零地站在崔巍古树之间,若有所思地茫然四望着。 洪文定于影影绰绰间,俨然看见一座寺庙的轮廓,却又担心那里不辨深浅有所埋伏,故而站在原地稍作等待,准备等到老林中天光大亮再做打算。 今夜经历太过曲折离奇。 先前在水门小铺之外,他已经察觉到了其中的古怪,那更夫虽然行为诡异,但细细观察之后,却更像是在提醒着几人多加小心,试图以铜磬之声驱赶走什么不祥之物。 若是以此推断,小石头与赵二官早在回家路上便已经被尾随,真正的凶徒则应该是眼前的麟皴怪猱——洪文定之所以主动选择被擒走,正是想转移战场远离二人,也好为自己寻得一处更加有利于发挥的所在。 对此洪文定已经思考得很清楚,有时候打架不是人越多越好,比如自家师父就经常轻装潜伏消失数日,等他再回来时,便能胸有成竹地破解出各种谜题疑案。 在这一点上,洪文定自觉是远不如师父江闻的能力,譬如自己虽然通晓不少的武功,却不管是在拳脚还是兵器方面,始终缺乏一击制胜、一锤定音的能力,除非再度使用诡谲万分的秘传龙形拳,否则与强敌对战,极其容易被拖入久战不胜的泥潭之中,最后也仅仅能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而自己的师兄小石头在这方面,则远远胜过自己。他守则依靠着刀枪不入的铁布衫,功则不论擒拿之术还是铁掌崩摧,都有办法让敌手吃足苦头。 但他的缺点也极为明显,以至于这次不管怎么看,都只能由他来孤身寻敌…… ————————— 夜深人寂之时,崇安县城之中,赵二官舌举不下地呆立于门板破洞之前,仍未从震惊之余醒来,嘴里只能嘟囔着“有鬼”“有鬼”,直至小石头警惕万分地从屋中钻出,他才好似抓回了乱飞的魂魄,紧贴小石头的肩膀说道。 “不妙!洪师弟……洪师弟他被抓走哩!” 小石头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有些心疼这件破烂了的棉衣,神情沉闷地点了点头。 “嗯,我看到了。” 赵二官愣了一下,似乎没领悟出这个反应的用意,便着重音量再次强调道。 “他真的被抓走了!” 小石头也很笃定地点了点头。 “嗯,我真的看到了。” 赵二官猛拍了拍大腿,仿佛胆气都从腔子里泄走,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而小石头却在他身边的门前石阶坐稳,托着下巴郁闷且坦然地说道。 “……主要是我追不上。” 小石头说的也是实话,江闻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想的是让小石头既有铜皮铁骨,又要擒敌制胜,却从没有想过教授给小他轻功步法一类的武功—— 姿势禀赋暂且不提,光说小石头如今稳定在六岁的短小身量,纵使轻功练到了举世无双,也得花三步才赶得上别人一步的长短,这属于是天生的短板,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不如好好再把降龙十八掌的另外几招学会。 可放到了今日,就导致小石头根本追不上洪文定与麟皴怪猱,固守有余灵动不足,追击一事终究只能将他排除在外。 而就在此时,屋外忽然闪现出几道或立于屋脊间、或掩映门树下的皂袍青靴身影。 他们渐渐步向了瘫倒在地的赵二官,略过了无语望天的小石头,而随之片刻,狭窄的小道间又有一群平民百姓打扮的人,正敲锣打鼓、擎着火把地往这里涌来,只是他们全都脚步犹豫、神情忧恐,生怕见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事物。 先来皂袍青靴的几人围上来,后并未说什么话,只是保持警惕着四处探查,既看见了瘫倒在地的更夫,也检视了满地狼藉的小铺,直至最后才对视一眼,缓缓说道。 “不好,我们终究来迟了一步。” 手持令牌的皂袍青靴之人面容严肃,对着身旁两人说道,“刚才那人恐是遇害,只有这二人侥幸逃生。” 边上腰插令旗的皂袍青靴人怪道:“师哥你看,那不是城隍庙赵家的二郎吗?他怎么又冒冒失失,闹出事情来了?还有边上这个小孩是谁家的,为何城里从未见过?” “哎,可叹那少侠一身好武艺,竟是被鬼物给害了…… 这时有身后举火把之人附上来,小声解释道:“这孩子是前两日住过来的,像是方家布号的人,刚才我也见他一道扑跌出来,根本就不懂武艺,只会龇牙咧嘴的。” 说话之人是附近居住之人,方才小石头只在扑摔更夫时被他瞧见,而小石头出手姿态向来不雅观,远不及洪文定的身手隽秀飘逸;而小石头恶斗麟皴怪猱之时,又是单独发生在小铺之中,那时候一边黑灯瞎火一边鸡飞狗跳,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阴差阳错间,众人都以为洪文定是带小石头出远门的哥哥,而这个傻弟弟如今惊吓过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石头倒也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傻愣愣地问起对方:“刚才那是什么?” 手持令牌的皂袍青靴人,闻言忌惮万分地对他解释道:““此乃旱魃,猱形披发、踉踉行者,为兽魃也!你们一无所知也真的是福大命大,居然能从这种鬼怪手下逃生!” 随后高举令牌喊道。 “大家放心,如今有净鬳教坐镇崇安县城,什么妖魔邪祟都只能避退!” 小石头默默地“哦”了一声,就站到一边不说话了,只剩下乡邻在嚷嚷着要让赵家快来领人回去,今后可不能这么夜行弄险了。 随即又有一群穿着皂衣之人匆忙赶到,一齐将瘫倒在地的中年更夫抬走,才算是盼到了天际生白、旭日将起,崇安县城中又恢复了几缕生气。 不久之后,赵二官家的亲眷也匆匆忙忙赶来,似乎是他家中的大姐,可赵二官却说什么都不肯走,非要拉着小石头同去往他家才甘心。 顿时街面又是几番争吵,唯有小石头还在郁闷地托腮望天,直至人群中有一个皂衣人从树下闪出,悄悄来到了小石头的面前,拿胳膊肘推搡了他一下说道。 “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小石头濛濛登登地转头看向那人,发觉是个模样颇为标志的陌生女子,瞥完之后就扭回头来,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对方继续问道。 “再好好看看,真不认识我了?” 小石头盯着对方好一阵子猛看,脸上全是苦恼思索的神色,直到一阵微风吹起,他才忽然动了动鼻子,眼中恍然地答道。 “是师妹!”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朝看水东流 千株松桃掩映山门,隐约可见台殿崔嵬,却不见幽处的泉流响作,而修筑林间的三道坊门,正悄然藏匿在山壑之间,石头纹理被清晨涳濛的翠色所浸染,显得愈发苍苍。 过了坊门之后,随即可见一座古旧精美的阙状山门,上书着「扣禅扉,动心弦,万法仙宏开觉路;冰壶影,静澄怀,刹那灵山映瑞岩」,赫然是一座名为「瑞岩」的幽悄山寺—— 只不过这处原本的化外清净之地,如今却平添了几分的喧嚣。 “施主有所不知,本寺近来有旱魃作祟。有时猱形披发,一足行者,为兽魃;有时缢死尸僵,出迷人者,为鬼魃。寺僧们也是误将小施主当作鬼魃,这才唐突了阁下……” 幽静禅房之内,瘸腿的住持和尚向洪文定奉上一碗松萝香茗,并主动谈起了寺内异闻,态度极为恭敬。 而禅房之外的空地上,仍有许多和尚躺在地上连连叫痛,是怎么也爬不起来,眼下见洪文定神色自若,倒是瘸腿住持不禁面露尴尬之色。 原来天色初晓之时,洪文定恍然见山寺的寺门已经敞开,便自顾自地踏入了禅寺小径,但行不出三五步,他便迎面撞上一群总计七八人、气势汹汹的护寺武僧,这伙人手持哨棒忽然涌来,不由分说地朝着洪文定打去。 而洪文定见状冷冷一笑,伸手俐落地扯过一根哨棒,抵拦在了自己的身前,随后欺身上前,如电打中对方手掌虎口,顺势便将哨棒夺在了手中。 几人见洪文定仍旧靠近,却依旧便持棒将他团团围住,面露警惕戒备之色,并且步步挪移向前逼退,试图将他彻底赶出寺外。于是双手握棍之后,洪文定运使如飞,三两下就磕开了剩余兵器,连带着气势汹汹围堵上来的瞿然武僧,也被他三拳两脚就打翻在地,只能连连唉哟喊痛—— 直至一名瘸腿的大和尚在沙弥搀扶下走了出来,才叫制止住了这场单方面的殴斗。 “阿弥陀佛,小施主还望住手。” 瘸腿的大和尚挣脱搀扶,自行来到了洪文定的面前,一脸诚恳地说道,“贫僧法号恒旻,乃是这座瑞岩禅寺的住持和尚,不知贵客到访有何要事?” 洪文定肃容说道:“在下清晨前来礼佛,并未有意造次,却不知各位大师为何要刁难于我?” 恒旻大和尚略带诧异地看向四周,却见武僧们都将头垂低下来,讷讷不敢对视,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长叹一口气后连忙将洪文定请入寺中,把眼下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座瑞岩禅寺虽然规制不显,却也是唐朝广明元年便建立的古寺,开山高僧藻光和尚更被时人传颂为辟支佛转世,佛法深广乃至曾为帝王之师。 有此功名出身,当初的瑞岩禅寺自然也是规模宏丽,香火鼎盛,堪称一方名刹,世称其可与天台、曹溪并峙,然而世殊事异之后,自北宋之后不可避免地渐渐败落,可瓜瓞绵绵至今,这座深山寺院也已经有将近八百年的历史了。 许久之前的崇安县就有一则故事,传说当初武夷山曾遭遇连年大旱,几至于寸草不生,饿殍遍野,闽王无奈之下求助于藻光禅师,藻光禅师闻言欣然便往,独自来到崇安县五夫里的开善寺中,施展出了昭彰神迹,为民祈下了三天三夜的甘霖,这才救活了一城的百姓们。 恒旻大和尚却告诉洪文定,这则传说虽确有其事,可其中内详却远超常理。 当初藻光禅师登上五夫里的开善寺,实则是在深夜开挖了一座不知哪朝哪代、深不见底的古墓,并从穴隙窥见了一具栩栩如生的古尸。 当时缺月微明,墓室券定挖开,就在古尸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这具不腐之尸骤然巨变,渐至洪胀臭秽,腐溃难闻,渐至尸虫蠕动,脏腑碎裂,猛然间血肉狼藉,作种种恶色,只不过半刻功夫,其面目已至变貌改色,竟如罗刹鬼般恐怖骇人。 藻光禅师乃自悟独觉终成辟支佛果之高僧,自然不会被这等外道侵扰,正要以妙法消解僵尸怨气,却见一道黑影蓬蓬然而起,直掠山下水亭檐角而去,俨然化作了一头周身鳞皴,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的尸怪,从此消失不见! 下山之后,藻光禅师私底禀告闽王,武夷山自鸿蒙初开之时,便存有一股升真不化洞天之气,故此死而不朽、朽而不化之尸漫山遍野、盈千累百,最终生出了此处作祟的旱魃。 虽然如今大旱之灾已破,然而自己一时不慎竟致旱魃走脱,终有一日将再起祸患,最后藻光禅师留下“人王、法王各自照了”的禅语,便再次回到了山林深处修行。 “小施主,前几日我在法堂之中修行,听得堂后瑞应舍利塔夜半忽有鬼声呜呜,平明更添刨掘痕迹,隐约猜到是旱魃尸怪前来报复,故而吩咐寺僧严加戒备……” 洪文定自始至终并未饮茶,反而仔细地盘问道。 “主持师傅,如你所说是藻光禅师破了旱魃墓穴,那已经是残唐五代之时,为何尸怪会至今才开始猖獗,乃至于跑到城中害人?” 恒旻大和尚苦笑道:“当初藻光禅师除害之后,便料到此獠会卷土重来。他见古墓之上留有一道冥冥之中的神灵之气,便告诉乡人,如有乡人死后愿葬在此穴,后代命格又有斗枢庇佑,不但能荫蔽后人飞黄腾达,更能镇住旱魃的风水命穴,让它不敢妄动。” 洪文定问道:“那真有人这么做吗?” 恒旻大和尚干脆地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山民屡屡将先人葬在山上,以至于开善寺周坟茔遍地,几无落脚之处,然而前宋之时却,仍时常有旱魃作祟之事,只能靠着高功法师前来劾治。直至刘韐、朱松等墓建起,旱魃之事才彻底消弭,直到近日再起波澜……” 随后恒旻大和尚自嘲地笑了笑。 “命里无时莫强求,其实我家祖坟也在那座山上,但小施主你看我如今出家为僧,早年还被人打断了腿,终究是命数不硬。” 洪文定听出了恒旻和尚言外之意,连忙继续问道。 “主持师傅,莫非你清楚这里面出了什么事情?” 恒旻大和尚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说道。 “那是自然。早年藻光禅师福德深厚,在此地建的瑞岩院不论是祈雨祈畅、驱蝗愈瘟,还是弥盗御寇、祛邪消灾,通通灵验非常。然而不知何时,崇安城中忽然来了一伙流民,暗中传习起了什么净鬳教。” “这伙流民常作妖妄之事,净鬳教主乃一张姓之人,据说早年聚为矿盗之时,曾与一墓中老鬼学得法术,自此横行霸道、垄断城中诸多生意;又上书官府,在原先水门之外,另外开拆设立两个水门,也正是这一举,破坏了崇安县城原本的山形水势,让旱魃尸怪猖獗难制……” ————————— 崇安城北的城隍庙外,有一座颇为坚实的青瓦老房,里头住着一户赵姓人家。赵家夫妻俩常年在外输贩货物、经商谋利,故而家中平时常住的,只有早已到了嫁人年纪的姐姐,和一个迟迟未能开智的弟弟。 回到家之后的赵二官,自然被姐姐狠狠地数落了一顿,但还是颇为大度地收留了小石头,并主动问起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可以代为传书送讯,然而小石头却始终没有回答,口中只说自己要等人回来。 翌日清晨,赵二官又便坐在城中运河之畔,双眼不时地往运河对岸某处看去,而双脚泡在了清凉的水中,手中的钓竿稍一抛甩,就轻飘飘地落到了河面之上,双眼连忙转了回来,紧盯水面上飘着的那根羽毛动静。 而他的身边的小石头,自然也保持着同样的姿态与模样,学着赵二官在河边垂钓,唯独边上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皂袍少女,搅扰得他们大半天都没有一条鱼儿上钩。 “你叫小石头对吧?你那师兄到哪去了?” “怎么不回话,我是问你师兄呀!就是那个武功很好,模样很俊的那个?” “嗯……你是不是一个人跑丢了,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你们师父不是话挺多的嘛,怎么你和你师兄都这么寡言少语的?” “跟我说几句话嘛,我辛辛苦苦来到了崇安县,好不容易才遇见熟人,总不能装作不认识呀——我可是你的「师妹」呀?!” 蹲在小石头身边的少女名叫田青文,绰号「锦毛貂」,乃是天龙门掌门田归农的女儿,因而不论家世还是武功,都算得上是有数的江湖人物。 然而自田青文与江闻一行于福州城中相遇,她便对自家那个转手把女儿送人的父亲心灰意冷,转而对曾救过她一命的洪文定痴心不已,甚至甩脱了福威镖局林震南派出的护送镖队,选择孤身一人来到崇安县中。 她在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福威镖局的少镖头林修,此前已早她一步抵达了武夷大山,找他师父修习武艺。 田青文对武功平平的林修不感兴趣,却对他要去的地方十分欣往,于是她一路上边走边问,却始终打听不出江闻口中独步武林的武夷派,山门到底是坐落于什么所在,就仿佛世间从没有什么武夷派存在似的—— 灰心之下,她只能屈身盘桓在崇安县城之中,等着有消息流传出来。 崇安县城之中,三教九流皆有,其中以净鬳教势力最为雄厚,但经过田青文的打探,发现所谓净鬳教,不过是一群吃斋之人结成的俗教,互相之间传教吃斋、结盟拜会,每逢初一十五点蜡诵经,醵钱轮会,所传习的经文典籍,也不过《梁皇宝忏》一类劝人向善的老调。 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田青文选择混入净鬳教打听消息之后,终于趁着净鬳教的东风,撞上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石头,顿时感觉自己离再见到洪文定,只剩咫尺不到的距离了。 但满腔热情,被小石头闷闷的一句话给噎在了原地。 “哦,二师弟被妖怪抓走了。” 田青文只觉得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她昨天所听说的消息,是水门一处铺面遭了旱魃侵害,兄弟俩人之中,哥哥惨遭毒手,弟弟幸免于难。但她从未将外貌迥异的洪文定和小石头看成兄弟两人,因此也没联想到被抓走的会是文定。 但现在听这么一说,田青文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与洪文定就像眼前这条轻波翻涌的东流运河,终究不过萍水偶逢,烟云倏散,等到雪消水涨的那天,就终究要远薄于天涯两端了? “不行,我这就去找净鬳教大师哥,一定要把你的师兄给救回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观空厌有形 崇安县城的光化寺旁,有一处挂着吴氏药堂的小铺,店铺虽小,这南城吴氏靠着经营中药材,也在崇安县城与下梅广设药铺,据说还与布商吴氏料理的福州回春堂牵扯不浅。 此时田青文不依不饶地拉着小石头,就要去找净鬳教的大师哥,赵二官放下钓竿也亦步亦趋跟着两人,却没想到昨天夜里那个皂袍青靴、手持令牌的威风人物,平日里却只是个药馆的坐堂大夫,此时正手捻银针、皱着眉头在给人把脉看病。 他听得外头吵吵闹闹地来了一帮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个隆准宽额的厚道模样,外头穿着厚棉套服,样子与市井之间的寻常人迥无差异。 “田师妹,哎,你这又是闹什么事情?” 净鬳教大师哥邱九章,正有些头疼地看着她,随即吩咐学徒带着病患先去抓药,然后才推开铺门让几人得以鱼贯而入。 田青文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师哥,我要从旱魃手底下把人救回来!想找你求个办法!” 邱九章瞧见了小石头一眼,又见到昨夜惊慌失措地赵二官,心下里已然有了几分的明悟,可此时听到田青文如此说法,只能慨叹一声。 “田师妹,你知道师哥我是干什么的吗?” 田青文大喇喇地说道:“郎中呀。” “那二师哥、三师哥呢?” “好像是屠夫和账房,怎么了?” “知道你还问!” 邱九章啪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将手指直戳在自己鼻子上,斩钉截铁地说道。 “咱们净鬳教自从老教主仙逝,里里外外也找不出个懂法术、知阴阳的,教中更没有个拳脚功夫能胜过你的,你倒说说看,这些人里谁能帮上你的忙?只要你开口,我这就把人差遣给你!” 大师哥邱九章一番话,也说得田青文也颇为气馁,随后这个年岁不小的郎中,更是唠唠叨叨地将净鬳教上下虚实说了个遍,而从田青文烦闷恼火的表情来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唠叨了。 邱九章告诉众人,这净鬳教乃是前明嘉靖末年才来到崇安县的,其实就是江西福建一带的流民教分支,除了张老教主早年走南闯北懂点法术符水,其余随来之人不过是些流离失所的造纸槽工、种靛棚民,而后面招入教中的各色人员,也尽都是些崇安县城里的小户小民。 这净鬳教名字古怪,修行也只以吃斋念经为业,全因老教主说早年有个长工被主家欺负,天天靠青菜粗粮充饥饱腹,每日又当牛做马不得安歇,但机缘巧合,偏偏是这三年不沾荤腥、清心寡欲的苦日子,竟让长工宿业得偿、功德圆满,竟往西方极乐世界成佛作祖去了。 这件事,乃老教主当年亲眼所见,他终日挂在嘴边,说正所谓「白饭吃三年,提起香炉上西天」,上等修行人参禅拜佛,咱们凡夫俗子持斋念经,清心寡欲,那便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积福事情。 因此来到崇安县城开教收徒之后,老教主也是没立下什么规矩,只说凡是入教之人不论远近亲疏、男女老少,皆以「兄弟姐妹」相称,遇事相互帮衬、济贫行善。可自从几年前老教主仙逝,净鬳教就没了拿主意的人,勉强只能由三个得到乡民支持的师哥操持。 其中大师哥邱九章为「掌令」,负责每月组织信徒斋日诵经、烛会渡人;二师哥陈贵恒为「掌旗」,平日里屠猪贩肉童叟无欺,故而负责给净鬳教中众人决冤断讼、主持公道;三师哥朱敏修为「掌印」,因有心算之能,每旬负责调度教中大小花费、财物,并且分门别类地登记造册。 “田师妹,师哥我也是见你功夫了得,才破例将你纳入教中的,如今外边尚且因为旱魃人心惶惶,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邱九章苦口婆心地把净鬳教的那点家底说了一遍,随即他把桌案上的药钵、纸笺推开,两手一摊地表示无能为力,乃至还试图劝解田青文。 “再者说了,昨晚那位少侠的功夫,高低如何你该心里有数——昨夜连他都不免遭了魔难,师妹你去了能做什么?” 但田青文也不是容易放弃之人,她见对方不开口,索性留在原地不停搅吵,表示他这个大师哥要是今天不拿个主意,她就带着几人吃住在这里了。 邱九章看了小石头一眼,心想这点大的孩子能吃多少东西,只是对田青文的胡搅蛮缠大为头疼,料定今天是没办法善了,只好耐着性子对几人解释道。 “哎,你在这儿吵也没用。我且问你,这旱魃怎么来的你们知道么?” 三人齐齐摇了摇头。 “按这《说文》的说法:魃,旱鬼也。而《神异经》中记载,旱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这世间风雷相生、水火相激,理之所然也,旱魃乃是天生火极之象,自然能闹得赤地千里。” 邱九章捻着胡子文绉绉地说道,他作为郎中自然识文断字,而老教主仙逝时留下的那些奇闻典籍又由他在保管,便对这些神异掌故更为熟稔。 “话说唐末之时,咱们这崇安县还叫崇安场,便已经有了一处鸿蒙初辟留下的天生火穴,其中又不知何时落进了一具尸骸,日久年深骨殖不化,最终修炼成了精怪,化作旱魃四处作怪。” “幸好当时,咱们这儿有一位辟支古佛转世投胎,他点破火穴驱走旱魃,这才拯救了一城一地的百姓。你们知道这位辟支古佛叫什么吗?他法号「藻光」,曾于寒天雪里中扣冰而浴,因此我们这儿又称「扣冰老佛」。” 邱九章话锋一转,忽然又扯到了些题外话上面去。 “所以你们看,老佛既是「藻光」,又名「扣冰」,自然能以水克火,此万物一体之理也,凡夫之人不求甚解,却不知其中必有理焉,但人不能知耳。” 田青文听得一知半解,怕对方跑题连忙问道:“大师哥,既然水能克火,那我们何不将旱魃引到水中淹死?” 小石头此时大梦初醒,似乎想起了当初铁锅炖自己的经历,突然说道:“不对。水遇上火,也可能煮成开水。” 邱九章也大为嫌厌道:“你这据理谈天,自谓穷造化阴阳之本的模样,倒是有点宋儒的毛病,还没一个小孩子聪明!且不说这旱魃要去何处寻找,光说沟渎道途之「凡水」,如何比得上辟支佛化身之「净水」,贸冒然上去,不啻于杯水车薪。” 田青文被轮番针对,颇为不服气地说道:“那……咱们就再去找「扣冰老佛」施以援手!只要庙里多多烧香,我就不信他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能见死不救?” “哎,如你所言之法,前宋康定元年的崇安县令赵抃也想过。” 邱九章身子靠在桌子上,惋惜万分地说道,“那「扣冰老佛」驻世僧腊八十有四,法身舍利塔又镇压旱魃百年,然而到赵县令上任,旱魃已经是蠢蠢欲动。他到崇安县时,依照县志记载是「荒度未遍,安养未周,虽附郭平旷之土,鉴阜而渠之地,民皆苦旱难而弃之」……” 邱九章告诉众人,一开始的赵抃县令只以为崇安县偏处山区,土高水下滋灌不逮故而久旱,着手便要开挖一条运河用于灌溉,然而在民夫征调后不久,城外便屡生灵异之事,深夜的旱田时常窜出火灾,更有非人遍体火焰飞腾,一路烧竭民房、连陌遍野,最后甚至烧到了崇安城下。 宋儒自诩穷究天理,但每于理不可解者,皆臆断以为无事,却不知这世间无所不有,才是真正的「理」,在这么线索及乡民传闻启发下,让他终于猜到其中必有旱魃作祟。 这时候的赵抃,自然也找到了城外瑞岩禅寺之中,可此时「扣冰老佛」所留的佛殿残缺破败,寺中僧侣对此不甚了了,足可见辟支佛乃是独觉独悟,于世间如麟角独兀,真身早已飘然而去,所留道统已然式微,难怪旱魃会暗中滋长。 “「扣冰老佛」圆寂之前,曾为后人点出了鸿蒙火穴之所在,那里亦是旱魃命脉,并且留下「以水克火」的图谱制之,只要以运河缓缓泄去火精,自然能破了旱魃之灾。” “赵抃知府欣喜不已,却不知寺中僧徒那这些年明占山地、暗蓄佃客,还吞养僧兵若干,他们为了夺占城外良田、保全自家僧产,便偷偷将河谱涂抹篡改,把原本环城河道改为穿城而过,致使此计虽然解得一时,却无法真正化解灾殃。” 随着邱九章说完,众人的目光皆飘向那条穿城而过的悄静运河,从未想到这条貌不惊人的小河,背后会有如此复杂的故事。 “啊?那些和尚竟然如此狡猾猖狂?” 田青文难以置信地说道。 邱九章冷冷一笑:“这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们多年来与官府勾结,小至命僧徒以司谯楼之更鼓,大到……” 邱九章咳嗽了一声,对他们压低声音说道。 “你们可以自己去瑞岩寺,看他们是不是养着一批护寺武僧,每日里只看护着名下的茶田——” 而说到这里,邱九章又捻起一搓药粉,细细地撮成一束放入药钵之中捣了起来。 “八年前,那群和尚蛊惑了县令殷应寅,招来黄山僧以松箩法制建茶,想让县令将城外稻田尽数改为茶田,若不是张老教主以自焚为要挟拼死相抗,光凭那些茶叶能当饭吃吗?咱们前几年的兵燹灾荒得饿死多少人?” 听的邱九章越说越远,田青文晃了晃脑袋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连忙打断道。 “不对不对,大师哥,我是来问你去哪儿找旱魃的,怎么扯到和尚身上了?” 邱九章哑然失笑:“哈哈,师哥我确实啰嗦了些,可我也不想你们几个孩子拜拜丧命。” 随即他又思虑了良久,终于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地放下药钵道。 “万物皆循理而生,旱魃虽然天生神异,能制雨水,但毕竟还是阴鬼之类。大气斡运于地中,水土同为阴气所化,旱魃畏水,故而白日必定潜藏在地下。” “我见瑞岩寺之寺前有田,田中有墩,墩上有巨木十余株,颇似一处鬼魋,或许在那边能有所线索吧?” 田青文顿时如获至宝,揪着小石头连招呼都没打,便往药铺外面跑去,赵二官也紧随其后,只剩下大师哥邱九章还在原地摇头晃脑,全然没发现三人已经跑了出去。 “嗯……依我看呐,张老教主起的这个净鬳教的名字,当真是不知所谓。” “自古以天为尊,以理为源,天下万物皆循理而生,应该改叫天理教才是……”(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章 寻云陟累榭 就在小石头、田青文、赵二官一行三人,正马不停蹄地赶往瑞岩禅寺外鬼魋之时,洪文定却已经悄然回到了崇安县城,并且在城中游荡许久了。 基于瑞岩禅寺恒旻大和尚的提醒,他这次并未堂而皇之地从南门径入,而是特意跟随在一队运货马车之后,趁乱攀附在车底偷偷潜入,直至接近毓秀水门才悄然脱离,直奔水门小铺的门前。 那间铺面已因打斗凌乱不堪,仍旧保持着昨晚狼藉满地的模样,门板亦是因破开大洞而敞漏着,虽说屋内的应用物什并未减损,他却始终没有找见小石头的踪迹。 自从昨晚遭遇袭击,洪文定便察觉到了许多异样,特别是那几条躲在屋檐、树下暗中窥视的身影,似乎很早就料定旱魃会出没在这里,才坐山观虎斗地等着洪文定与其殊死火拼,有那么几次似乎还想趁乱对他出手。 出于对净鬳教的警惕,洪文定并未向邻里打听情况。他已隐隐瞧见水门小铺对面的两家米面商号,和那处供人歇脚饮茶的面食摊中,都有一些形色不明之人观察着自已,并且已然起了疑心正要起身,洪文定连忙装作不经意地从门口走过,转身绕进了一条狭长小道之中,想方设法摆脱了窥探。 “若是再有异样,还是应该先回去禀报……” 事情的轻重缓急,洪文定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当前最要紧的,是办妥江闻的吩咐入籍,随后才是探察崇安县城中街头巷尾流传的旱魃传闻,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跟一些神异鬼怪有瓜葛,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也应该是上报师门,由师父江闻来定夺如何处置。 而对于他明显置身事外的态度,瑞岩寺的恒旻大和尚也并无异议,甚至在听说他三天都未收到户籍消息时,表明此事一定是净鬳教从中做梗,还颇为和善地为他出谋划策—— 此时他手中正攥着的一封书信,便是恒旻大和尚的亲笔手书。 和尚说有这封信在不但能帮文定面见知府,更许能帮他办下疍民们久拖不决的户籍之事。 由城南到废旧府衙,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洪文定在府衙前的荒地上查探,依然没有发现小石头与赵二官嬉闹玩耍的身影,心中疑惑之意更盛,但此时也只能强压下去,朝着东察院方向走去。 再次见到洪文定时,堂前的县内衙吏原本正眉飞色舞地与同僚闲谈雅叙,面色顿时颇为尴尬,他纳了纳袖子的动作,仿佛在担心洪文定会讨走那锭银子。 然而洪文定却没有多做计较,转手先是呈上了恒旻大和尚撰写的书信,衙吏见到信封落款顿时连连点头,心中确信自己先前所料不差,对方果然是有门路、有来头之人,连忙跑进去传话,并且极其迅速地返回了。 东察院虽也有飞檐翘角,但终究规模窄小,县内的主簿、典史、教谕、训导都挤挨在一块,连崇安县令也只能屈居在北侧正堂之中理事。 衙吏带着洪文定进入内廊,连忙低声表示自己已经将入籍文书递上,只是不知为何,县令大人看了一眼便压在桌案上,再也不提此事,自己位低实在是无能为力。 当两人来到了北侧正堂之中,首先看到的是汗牛充栋的各色书册典籍,书皮之上分门别类标记着垦田升科、入官荒产、食货贡物、盐引增减、仓储虚实,显然是本县多年来积压,关于田赋财库的典籍记录。 而桌案之后,正站着一名尚显年轻的七品文官,也在打量着洪文定。 只见他相貌平平,满面愁容,胸前是云纹排列稀疏的鸂鶒纹方补服,衣周缀着五彩四合如意云纹,手里拿着《委勘火患申文》与邑人所上《论本县赋役书略》,似乎正在为此苦恼不已。 “禀大人,人已经带到了。” 县内衙役说完这句,连忙将洪文定往前拱了拱,自己碎步往外退去,并且捎带手将门给关上。 堂门关上之后,这处北堂瞬间阴沉了不少,书柜间隐隐散发出蠹虫啃咬后的气味,让人浑身都感觉不舒服,唯独面前这位年轻的县令,却还是毫无顾虑地徜徉其间,仿佛找到了些安全感。 “你叫洪渭对吧?你的入籍文书我看过,恒旻的书信我也看过了,看来是本官误会了……” 随后他在书案背后重重坐下,不堪其扰地抬起头又思索许久,最后才将手上文书放下,似乎始终未能在千头万绪之间,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哎,本官倒也不是有意刁难于你,只缘当你与那净鬳教是一丘之貉,心中颇为忿懑,故而搁置在了一旁。” 洪文定面前的崇安县令管声骏,字钟石,在顺治十一年便以拔贡的方式任河南光山知县,由于任内尽心教养、吏治称最,又于前年迁崇安县令,莫名其妙地来到这处四方之民流寓,兵匪盘踞之地。 其实管声骏也很纳闷,当初自己当时听到的消息,本应该是去往广东罗定当这个散州的知州,却阴差阳错地因为靖南王耿家就藩,被故意安排在了崇安县上。 这崇安县地处闽赣边界,为中原入闽的桥头堡,险要之处自然溢于言表,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前任知府所遗存的流弊竟然如此之多,甚至连县治府衙都因故荒废,多年来惶惶如丧家之犬。 即便他素来以实干著称,胸中也颇有豪气,可到了这里只能是束手无策,处处碰壁之后,他如今正转头做些搜罗档案、谱牒的杂事,只打算自掏俸禄银两,在任内修一部县志交差了事。 崇安县令管声骏从桌案上翻查片刻,找出了疍民们的入籍文书,略微翻看便拿在了手中,缓缓点头。 自从他管声骏主事崇安,在千头万绪中最让他头疼的便是净鬳教之人。 这些人明面上吃斋受戒、安分守己,暗中实则早已勾结一气,处处与官府作对,更有甚者,他们还常常裹挟定居于城隅的大姓、县内功名在身的人物,倒逼着他这个知县画押签字,着实令人心寒。 譬如这流民入籍之事,其实早就被净鬳教安插在县衙之人把持住了。 但凡是入了净鬳教之人的文书,须臾之间便会出现在他的书案之上,并且时常有士绅前来催逼,不胜其扰;而那些不在净鬳教众之列的,即便他县令已经手批允诺,入籍文书也同样会不翼而飞,宛如白日见鬼。 一开始,管声骏还会对此情状忿然质问,可时间久了,他也察觉到越来越多异样,也只能忍气吞声,每日除了处理崇安公务,剩余时候只能躲在家中调鹤种梅,寸步不出。 让管声骏如此忌惮的,不仅仅是净鬳教势力,更因崇安百姓似乎对于官府,天生就有着一种不安抵触,即便自己三令五申绝不虚言,就差学商君徙木立信,终究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听从,反而仍旧更相信净鬳妖人们的惑众之言。 “管大人,城中净鬳教之事,我已在恒旻师傅那里听说过了,祸患至深实属罕见。” 洪文定有些疑惑,面前这个县令大人为何要关起门来,对自己这个草民大吐苦水,但从小随着父亲处处被捕、隐姓埋名的他,猛然察觉官府之人竟也有如此多的身不由己。 听洪文定提起了瑞岩禅寺的恒旻,管声骏也是颇为欣慰地说道:“幸好县内还有恒旻诸僧端方正直,存有先进遗风,否则本官夹袋之中,就更加无人可用了———” 言罢,管声骏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沉声说道。 “管某时命见厄,窘于乡党,却仍有一颗为民立命之心。经多方打探,我听说净鬳坐大、官府势微之源头,竟与嘉靖年间的一桩命案有关,只可惜当年的文书皆遗弃在县治府衙之中,多年来不见天日,始终难究其因……” 管声骏目光灼灼地看着洪文定。 恒旻大和尚捎给他的书信之中,明言了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未及弱冠之年,却轻捷如猿,技击绝伦,不但一人堪敌武僧合围,还自称能从旱魃手下脱身,恳请崇安知府妥善待之。 去年至今,管声骏也不止一次起过查明当年真相的心思,他知道心结难解,唯有从根源上疏壅导滞,才能破解他面临着的困难局面。可眼下县内衙役捕快皆不可信,他们纵使自己未入净鬳教,也总有亲朋与净鬳教往来不清,一旦泄露风声,反而会引来大祸。 管声骏也不是未曾对洪文定起疑,但洪文定呈上来的入籍文书,明明被他积押了三天,却未曾引来净鬳教的明暗催促,更有甚者,反而要靠与净鬳教不对付的瑞岩禅寺写信帮衬,便基本可以排除了洪文定身份上的嫌疑。 而最后需要担心的事情,便是眼前这人的的能力与意愿了…… “洪渭,如今县治府衙如今荒废多年,传闻常有浓云密雾、鬼魅交作,踏入其中必然凶险万分——” 崇安县令管声骏言辞恳切地将事情说出,但随即就提出了自己的交换条件。 “但若你能替本官取回嘉靖年间的刑案书卷,助我查明其中真相,一份入籍文书自是不在话下,本官还可以保你一个武科入县学的资格,到时候功名虽然不及文举,也足以光耀门楣了!” 洪文定沉默着没有回答,而管声骏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事实上,洪文定对于管声骏所说的武科并无兴趣,毕竟他的真实身份还是朝廷钦犯,真去当武庠生怕不是在自投罗网,但如果只是取回刑案卷宗,便能立即批下疍民的入籍文书,那倒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 “知县大人,洪渭虽然身在草莽,此事亦然义不容辞,只不过我的师弟如今遗落城中,先前与赵二官相善,如今恐怕被净鬳教挟持而去,能否帮忙寻找?” 洪文定心思缜密,他在江闻身边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不少借力打力的本事,打算借用官府的势力为自己做点事情,而管声骏沉吟片刻,又问了一些关于小石头的外貌特征,也是沉声说道。 “……既然是幼童失踪,本官倒也不是全无办法。这样吧,本官命衙役以「采生割折」之患,前往县内逐户盘查。” 管声骏能被委以此处重任,自然也不是酒囊饭袋之流,想来这净鬳教纵使心怀不轨,也不至于敢一手遮天,略一思忖便想出了这个不暴露身份的办法来。 他见洪文定虽年岁尚小,说话做事却有礼有节、风度俨然,心中不免起了些爱才之心,很是郑重地拍了拍洪文定的肩膀。 “洪渭,你大可放心前去。若此事真与净鬳教有所关联,至少也能起到打草惊蛇之用,本官保证,绝不会让这些妖人无法无天……” 第二百七十一章 春风对青冢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地板砖,江闻揉了揉眼睛,又从鬼气森森的升真洞里醒来,神态自然的与两位室友打了个招呼。 这处洞穴阴暗潮湿,左手边是一具千年不朽的楠木刳成的船棺,虫蛀破漏的木板处处透风,棺木表面附着乳白色的霉斑,却始终看不清棺内模样,总觉得有人在里面冲着他咧嘴笑,但仔细想来,里面不过是些尚皆未坏的柩中遗骸、外列陶器罢了。 而在他的右手边,也是一具年深日久、雕痕漫漶的石制棺椁,隐隐能看见浮雕的一尊摩尼光佛正朝着自己诡异微笑,仿佛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民间传说船棺的“虹桥板”可“除胃气痛,避火邪,祛邪祟”,但江闻如今只觉得胃疼上火,邪了门了。 自洪文定和小石头下山那天起,江闻就已经多次尝试在这里入睡,想要如红莲圣母她们所说的那样,与青石棺椁里的小明王达成幽魂相授的成就。 但三四天下来,江闻只觉得除了睡眠质量直线上升,风湿症状愈发明显之外,其他效应是根本不见踪影,就算他将武当九阳功、少林九阳功、峨眉九阳功、九阳神功、纯阳无极功、圣火令神功、乾坤大挪移心法轮番运转,再次运转,屡次运转,运到都快冒火星子了,也始终没能和小明王取得联系。 而对于此事,曾有过成功经验的红莲圣母也无能为力,她们只知道明尊教中练过「圣火功」的人,总有一些圣女能够与棺内小明王产生感应,在迷蒙梦境之中察觉到一点光亮,身体先是犹如置身冰冷潭水之中,随后感到一股极为炽烈的热量逼近,瞬间点燃丹田中的一缕火苗,从此得传这门极为高深的内功心法。 江闻一直认为,想得小明王入梦的关键,就在于同根同源的真气与心境。 但心境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圣火功」又诡谲万分,天生与寒山内劲水火不相容,他总不能把自己当成蛊坛,什么妖魔鬼怪都扔进去试试吧? 江闻看着自己手中的摩尼宝珠,正发出滢荧微光,似乎只有在遭遇希夷事件的时候,这颗珠子才会显露出普照须弥四大部洲的光明本相,如今更是一点异状都没有。 于是江闻只能强压住开棺验尸的冲动,先回到通天岩上,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风景秀丽的通天岩上,一匹高头大马正撂着蹄子四处奔走,在看到江闻到来后很是亲热地冲上前来打了个响鼻,幸而江闻反应迅速,躲过了骏马口鼻间溅出的不明液体,又从路边拔了一把草料将它暂且支开。 许久未曾露面的马夫老叶,此时正在一棵松树下劈柴起灶,勤勤恳恳地干着他失踪这段时间应尽的职责,而大殿门口的空地上,正横七竖八地蹲四个大白胖子,分别摆着稀奇古怪的姿势,扮演他们心目中的石狮子。 他们或倒立或侧蹲,或盘腿或怒目,保持姿势固定不动,寒风中光着膀子也毫无知觉,只是一旦没人关注他们,他们就会百无聊赖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用手将自己提起来,一时间堪称类人群星闪耀。 见到江闻从后山上下来,五人纷纷微笑沉默、不敢多言,一起投来了理解信任尊重祝福的目光,已然是从江闻的表情中,就看出了今天的尝试依旧不顺利。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马夫老叶与四只石狮子,前段时间其实是在走投无路之下,跟着福威镖局跑镖去了。 江闻当初走的时候,基本上也没留下什么财物,老叶又没想到石狮子们会这么能吃,光靠他路边茶寮那点收入根本杯水车薪,再加之江闻悄无声息出门那么久,也怪不得老叶只能带着派中值钱的家当,领着一匹骏马和四头石狮子,又干起了押镖送货的买卖。 镖师趟子手这个行业,虽说在乱世中竞争激烈,无数山贼土匪、流民溃兵都有可能成为潜在的危险,但武夷派中的四只石狮子可不是吃素的。 他们全都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兼且心思极为单纯、法制观念淡薄,因江闻的吩咐只听马夫老叶一个人的吩咐,每次听见打人指令便嗷嗷乱叫地冲了上去,将歹人打得是东一块西一块、你一筷我一筷,久而久之路上的劫匪眼中,就连他们的傻笑都带着几分邪性,谁都不敢再去招惹了。 鉴于江掌门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存在疏忽,且马夫老叶回来后已经缴足了门派资金,江闻也就不计前嫌地淡忘了这件事,只是让他们尽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为武夷派事业添砖加瓦去了。 在江掌门亲切友好地与武夷派仆役们交谈完毕,转头就撞见了武夷派客卿长老兼客座教授的红莲圣母,正带着六名环肥燕瘦的仕女在山路遛弯。 久而久之地,她们似乎渐渐适应了下梅镇悠闲的生活,几人每天清早从镇上出发,清晨时分便踏青般地来到了大王峰上,直到夜色催更才悄然离去,俨然在无所事事中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但这也导致镇上来了许多镇上的登徒子,每天就守在九曲溪旁翘首以盼,甚至偷偷想要爬上大王峰一窥真容,直至六丁神女与石狮子接连出手,让镇上医馆多了许多重伤病患,这股风气才终于有所衰减。 可对于这群给大王峰带来困扰的女子,江闻也不好意思驱赶,因为红莲圣母不久前又发动了钞能力,替江闻将广州城中合作过的十余名戏班乐师,一股脑地都给请来了——这让原本就手攥着一份曲谱的江闻意气风发,准备在武夷派的开山大典上再放异彩! 听江闻说起入梦再次失败的情况,红莲圣母也只好表示无能为力。 「圣火功」本是明尊教的不传之秘,但自十几年前遭到重创之后,明尊教也不是没打算放手一搏,靠着小明王石棺迅速打造出一批教中高手。 然而这个计划很快就落空了。 全教各地分舵选出的武学精锐之中,唯独死里逃生的凌霜华一人,有幸得到了青石棺的幽魂梦授真正学成了「圣火功」,其余分舵的圣女大多学的残缺不全,不堪重负;再次则只有六丁神女这几人的资质出众,能靠着红莲圣母的再次传授学得粗浅皮毛,但终究还是难当大任,只得靠「玉女反闭大法」撑住门面。 也就是说,但凡明尊教掌握到了行之有效的办法,眼下也不至于在红阳圣童死后人才凋零,全教上下都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而江掌门听闻了这些,也更加嫉恨传女不传男的小明王,开棺验尸的念头再度高涨。 对于江闻的古怪行为,红莲圣母其实也十分不解。 在她看来,江闻如今的武功已经堪称登峰造极、穷究天人,根本没必要碰触这门缺陷极大的武学,纵使江闻对此感到由衷好奇,完全可以找自己探讨交流,为什么非要跑去与古柩为伍?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曾猜测过,江闻是不是并非为己,而是想为了几名徒弟学得这门武功,但红莲圣母很快也否定了这种猜想。 暂且不提武学修习的诸多方向,并不只在于内功一途,光说江闻门下的几名徒弟个个都龙精虎猛、不可估量,就连最为惫懒的傅凝蝶,其实也身具「六阳汇顶」之功力,武夷派根本不像是会缺少某一门武功之人。 而最最让她不理解的,是为何江闻不抓紧时间教诲指点,反而要把前途无量的弟子们纷纷遣散,派出去做一些全然无用的事情——但凡她明尊教中能有这么些的后起之秀,不,哪怕只是有了这些弟子中的其中一人,她也不需要殚精竭虑、忧心忡忡到如此程度了。 而对于这个问题,江闻的回答也很是干脆。 “那是你没有掌握诀窍:养鱼的秘诀在于勤换鱼,教徒弟的秘诀就是勤换徒弟!” 江闻告诉红莲圣母,武夷派迥然不同于明尊教,其中最大的差异,就是派与教的区别。 明尊教且不说存不存在蛊惑人心的成分,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延续某种信仰,因此在精神追求的同时更依赖于物质,只是这样的需求太过抽象,红莲圣母所求的人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她也根本说不清楚所找的人形状样貌、品质心性到底如何。 而武夷派的存在意义,无疑是招收弟子传道授业,师徒关系与思想传承则更为重要。弟子们既然是他精挑细选的,就必然要花心思培养成才,否则一个个平日里简居深山、不问世事,一出江湖就被骗得晕头转向,那武功学的再高,也不过是归辛树夫妇之流,教出来也不够给江闻抹黑的。 按江闻的教学理念,无法给几个徒弟完整的的九年义务教育,因此第一步需要做到「立品发乎宋人之道学,涉世参以晋代之风流」。 宋儒虽然迂腐陈旧,却已有循理自然、格物致知的萌芽,面对希夷不至于畏葸不前;晋风虽然放浪形骸,却隐然有非圣无法、敢破藩篱的意气,面对江湖不至于束手束脚。 二者兼而有之,相互参证,在道德底线上不容妥协,在处世态度上不妨豁达,才算江闻眼中勉强合格的弟子,拥有了行走江湖的资格。 而他最怕的,就是徒弟们在品行上随波逐流,心性上囿于成见,那关于武夷派更深一层的精神内核,他们以后就绝对无法理解了。 关于这更深一层的精神内核,就连江闻自己都在时刻学习体悟,从来不敢忘记,生怕学会了武功、恢复了内力就有了怠慢情绪,飘飘然地到上里站着,就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剑法第一、拳脚第一、内功第一、暗器第一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侠士、大宗师了。 又是一天的忙碌,江闻终于摆平了开山创派的诸多杂务,换了一件干净道袍,腰里带上了几锭银两,便往外走去。 随着老叶与石狮子回到了大王峰,武夷派的人手再次得到补充,很多事情不再需要他亲力亲为,故而他今天就是要点齐人手下山,往松溪湛卢山走一趟。 “老叶,咱们武夷派今时不同往日了,派中东西丢了一样都会闹出大事,你就带着石狮子老老实实守住山门,寸步都不许离开。” 江闻背着三把古剑,对马夫老叶仔细叮嘱道,同时交代了另外几人的安排。 “对了,胡斐、平之、凝蝶这次也留在原地不走,他们功夫心性都还有所欠缺,学习要紧,若是有文定、小石头传回来的消息,再派人告诉我就是了。” 在江闻的身旁不远处,是骆霜儿与袁紫衣联袂而来的身影,一女腰带双刀、一女佩着银鞭,在她们背后则是模样颇为扭捏的严咏春,同样是一副将要远行的利落打扮。 马夫老叶当即允诺,视线却看向了刚刚起灶的松树下,不知自己刚刚做好的饭菜要怎么处置,可微风一动,他随即讷讷地指向了江闻身后,颇有几分的欲言又止。 只见远处走来了一行,似乎是同样准备出门的红莲圣母等人,明显感觉到红莲圣母的不怀好意,无需任何言语,江闻顿时只觉得一股剑拔弩张之意袭来,只能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老叶肩膀。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第二百七十二章 何年百鍊成 自武夷山至松溪县,其间官道二百余里皆是崎岖山路,地深昧而水多险,不堪成行,因此最好的路线是顺着崇阳溪乘船南下。 这样以舟代马,昼夜之间可日行百里,直至崇阳溪与松溪交界地的建溪合流处,再换成陆路溯流而上,不日便能顺利抵达松溪县。 其实当初江闻带徒弟们前往福州城时,也可以靠着这个办法既稳且快地抵达,毕竟建溪再往下就汇入了闽江,奔流不息地向着福州马尾的入海口而去。 只是当初为了砥砺徒弟意志,让他们清晰感受江湖和师父的险恶,这才改成了在建阳山地间的强行军,最后也顺利化身成了污衣派。 而这一次,即便江闻并不想折腾自己,但还是遭遇到了些不可抗力的影响。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位处瓯宁的水陆码头时,忽然听闻建宁镇总兵将码头征用,正在加快运送输往闽南前线的桐木、硝石等辎重,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们只能临时改变目的地,在江闻的建议下继续顺流,直至延平府的津渡方才下船,歇息一夜再做筹谋。 延平津作为重要枢纽,溪上的竹筏走舸转运不绝,物产装车上马之声此起彼伏,而这些货物浑然不知,自己即将翻越群峰连绵、江河浩荡,运往不知天涯何处。 江闻等人极目远眺了一番,吃了道以冬笋、粉丝、干菇、五花肉等作为原料,切成细丝炒制而成的笋燕,只觉入口鲜香微辣,又吃了道口感细腻弹滑的松溪黄粿,便各自回到了屋中歇息,准备明天一早改坐马车出行。 此夜天色将暗,渔火沉沉,江闻下榻之处毗邻延平城墙,目之所及有是茫荡山三千八百坎的古驿道,更有沿江远峙着的两座颇为雄奇的高楼,宛如两名苍髯老卒拄着长枪,昼夜不歇地注视着江面与城池。 江闻行踪诡异,他在回到房间虚晃一枪之后,便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畔,正站在建溪旁眺望大江东去,许久沉默不语。 “江掌门好雅兴,居然夜阑时分还在江边赏景。” 江闻听到一个声音由远而近,没回头也能分辨出是红莲圣母在说话,而她身旁少了六道气息,显然也是选择了深夜一人出行。 “彼此彼此,江某不过是故地重游,心中感叹。倒是圣母夤夜出行,难不成有什么心事?” 两人装模作样地站在江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江闻选择开口打破僵局。 “哎,今天此处没有外人,圣母能否给江某先交个底,为何非要掺和进这趟差事来?事先说好啊,不许拿什么门派长老之责来糊弄我,你们指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红莲圣母听得江闻之言,哑然失笑道:“想不到些许小事,竟能让谈笑间搅动风云的江掌门,紧张成了这般模样。” 江闻不忿道:“少打岔,我费尽心思才以兄妹之名安抚住她们,圣母你这一来,倒又显得江某是在做贼心虚了。” 红莲圣母身怀圣火奇功,五脏之间自有先天一炁,能从虚无中生来,已然不再畏惧夜风彻骨,可江闻却选择散去了护体真气,以躯体硬扛着江边低温。 “江掌门,我只是不忍派中几位妙龄女子,跟妾身一样虚掷青春,故而想借机亲近劝诫,只是她们纷纷深怀戒心罢了。” 江闻摸了摸下巴,很想问问这位大龄圣女是谁给她的勇气,跑出来教别人看破红尘的,况且若论单身的年限,严袁两人的师父似乎才更有发言权吧。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圣母你是又想搜罗年轻未婚的女子。可咱们平心而论,眼下有个不再年轻的未婚男子,还在福州城苦等着你回去,菩萨你大慈大悲,要不要先回去解救一下那个人?” 见江闻提起了丁典,就换成红莲圣母沉默不语了。江闻自然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如今颇为尴尬。 于公,他们一个是明尊教圣母,一个是明尊教护法,理应互为臂助同气连枝;于私,他们十几年前便已相识,情投意合只差一步结为连理。 但偏偏是这种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现在却闹到了见面都尴尬的地步,丁典独居在福州城中听调不听宣,而凌霜华借重建总舵的名义躲到武夷山,瞎子都能看得出对方有逃避的意思。 缄默良久,红莲圣母才捻袖负手地眺望着远方,轻轻叹道:“太迟了,都太迟了……若他还是富家公子,我仍是官宦闺秀,自然会有个结果,只是如今……” 话不需说尽,红莲圣母并没有说清转折后面是什么,但江闻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红莲圣母所怕的不是丁典变心绝情,而是她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不确定如今这个执掌明尊教的红莲圣母,还是不是丁典心中清雅如菊的少女,更不确定历经十余年的世事风霜,她心中还有没有容下丁典的位置。 “圣母可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江闻眨了眨眼睛,没有选择继续再聊这个话题,反而谈论起了时政大事。 “此地乃延平津,与延平郡王有不解之缘。东南海疆如今阴云密布,不知圣母怎么看延平郡王此番的祸福安危?” 红莲圣母听到此言,瞬间便从伤春悲秋的愁情之中走出,转眼又变回了那个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菩萨,口中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四个字。 “凶多吉少。” 诚如她所言,明尊教除了位处福州城中的老舵,最为紧要之处便是泉郡分舵,而泉郡的安海城又曾是郑家大本营,明尊教素来与其有许多的联系,自然对于郑军虚实也更为了解。 去年郑成功发动的长江之役,起初势如破竹,天下震动,却在南京城下兵败垂成,大败收场,只得退回厦门,如今北方局势缓和,顺治手头活络了,自然并不打算放轻易过,此番已然是决心乘胜进军,趁郑军新败毕其功于一役。 而具体的动作也从未慢下来。 早在江闻大闹福州城的时候,镶黄旗宿将达素便已经被任命为安南将军,总督闽浙战事,征调了无数的船只马匹、粮秣钱财,沿海各省水军统一交由达素管理。 根据红莲圣母收到的密报,清廷的固山额真索浑、巴牙喇纛章京赖塔如今已经抵达福建,达素正在抓紧掌控漳泉二州,极度压缩郑军的活动空间,待到时机成熟便坐镇于泉州调度,指挥云集于闽东的近千只海船,一鼓作气地彻底歼灭郑军。 江闻低声问道:“郑家还剩多少人马?” 红莲圣母双目低垂,仿佛在整理着自己搜集来的信息。 “从港口出入、吃水浅深来看,纵使郑家为了稳定民心,已然将各色船只乔装改扮频繁出入,所剩余的大、小战船也不会超过六百艘,而水陆两师加在一起,也仅剩不到七万之数。” 江闻心中了然,难怪明尊教对郑家如此不看好。 根据耿精忠暗地传来的消息,本次清廷共起大军二十万,号称五十万汹汹而来,而郑军在几月前刚刚吃到大败仗,大将甘辉、万礼、林胜、陈魁、张英都战死,兵将折损无数,此消彼长之下恐怕连士气都未必可用,更何况要做出绝地反击之举。 江闻暗自测算了一下,到底耿家占了多少人马。 当初耿继茂率十万大军南下征粤,然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本就是清廷的嫡系人马,除了打仗也在监视耿家的不臣之心。随后部分留镇广东,实际只有万余人马跟着耿家来到福建,纵使耿精忠这一年来扩军迅速,并且愿意遵循江闻所设的计划造反,充其量也只能带走三万余人,郑家仍旧面临着敌倍于己的挑战。 “够了。” 江闻笃定地说道,仿佛战场迷雾已经被风吹散,他的双眼已经敏锐地穿越了时间,看到那片海域上涌动着的激昂壮烈,直到几百年后还将被当地人传唱不休。 他的信心来源于前世,而这个时候又太需要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了。 此时有了江闻的搅局,原本铁板一块的广东成了泥潭,广州之战每日的战报纷至沓来,时刻都在挑动着天下人的神经,若按照历史轨迹来到这顺治十七年的五月,延平郡王郑成功将在厦门的海面上,迎来他军事生涯的一次高峰。 “江掌门,妾身所知不止如此。 然而红莲圣母忧心忡忡地说道,“据传延平王自江宁之战后,已经数月不见踪迹,几次点兵虽然有人着其盔甲露面,但教中之人探得那并非本人,而是其堂兄郑泰乔扮。” 郑家的核心人物有很多,例如二把手兼大管家郑泰、水师总督洪旭、陆师总督甘辉,乃至于其弟田川七左卫门、郑袭,其子郑经等等,均是郑家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其中的灵魂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平郡王郑成功自己,只有他能在逆流之中拉起大军负隅顽抗,也只有他能异军突起地沿着长江围攻南京,而一旦他真的出现了意外,才是郑军真正的灭顶之时…… “够了,因为还有我在。” 可江闻却依旧在微笑。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只要他还没改弦易辙,故意不来广州城就好。剩下的些许小事,江某自有回天之术。” 红莲圣母看着江闻的自信,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同样露出一抹笑容:“真希望我也跟你一样无法无天。” “哈哈哈,江某七年前站在此处的心情,可比圣母你现在彷徨得多,更别提当初的所见所闻,是如何令人惊骇了。” 江闻言辞闪烁地回答着,双眼看着月色星象,似乎终于等到了什么重要时机,顿时伸手一直江边高楼,忽然转问道。 “圣母可知江畔此楼,叫何名字?” 言罢不待对方回答,已经拔出了湛卢古剑高歌而起。 他以深湛至极之剑刃对着皎洁月光,剑势引动虚空,竟然似乎从天月借下了一段清辉寒魄,又猛然挥出一剑直指天际,一道凛冽剑气夹杂月光如虹桥飞渡跨影,江河奔腾无际,几乎要直指青冥天外!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言罢又是一剑,直劈在黯淡无光的江面,霎时间已是剑气纵横,幻光起伏,满江的鱼龙惊起,凛冽剑气比霜雪还要彻骨,只消一眼便已冻彻心肺。 “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歌罢,江闻的身影猛然拔地而起,踏水而去,仿佛是掌中古剑正如蛟龙飞腾,便要带着江闻驭升上界,鼎湖登天,直至脚踩在三江交汇的浅滩江渚之上,而最后这一剑又快又猛,几乎是践踏了使剑诀窍,狠狠劈在了水面上!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分水断流只在转瞬,此时空荡无人的江面之上,猛然闪过一抹毫妙无常的光芒,刺向了红莲圣母的双眼,源头正是江闻手中一颗貌不惊人的珠子。 江闻目光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双目炯然地望向了江面。 只见毫光洞彻之下,江底猛然间也对应亮起了一抹五彩斑斓的异色,道道光线蜿蜒浮现,好似片片脱落后的龙鳞沉在水底闪耀,又像是一簇簇不惧深水的怪异火焰,正在水下熊熊燃烧。 低吟声缓缓传来,似乎有什么沉眠的事物,正从蛰伏中蠕动着苏醒,即便远隔着漆黑江面,都能看到那夭矫而动的流线痕迹,翻滚撕扯着三江河流的淤积泥沙。 昏惑不明只持续了片刻,江底事物便已被赋予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红莲圣母清晰看到,那道影子正如骊龙般在江底徘徊不去,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潜渊扭动,面目狰狞地上窥着江面波澜。 红莲圣母愕然醒悟,愣愣地看着江闻,嘴里只吐出一句:“双溪楼……难怪你要来这延平津……” 而下一刻,江闻已经倒持古剑刺探入水中,宛如一个盲目而无知的渔夫,正要与水底的邪恶事物殊死搏斗。而那些江底蛟龙,却在一瞬间便化为万点磷光流淌,停止了闪闪发光的模样。 它们转而变得更加内敛而浓烈的鲜艳,从五彩缤纷升华成无数种诡异颜色揉杂的终极形态。转瞬江波翻涌,浊浪滔天,只见一道无形洪流破开水面,如从井口喷涌而出,融化成漫天不可名状的混乱色彩,径直倒流向了漆黑夜空的深处。 恍惚间,江闻又回想起七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在船边所见到的景象,心中又想通了一些事情,而红莲圣母也隐约察觉那个方位,正是漆黑星海之中牛斗两宿所在的地方…… 克遁·龙光射斗! 第二百七十三章 泛尽却山行 松溪县因横穿全境的松溪水而得名,据《建安志》记载。「闽之山水,闻于天下,建郡之松溪又甲于闽中」,沿途风光自然是令人赞叹。 江闻一行人逆流而上,只见沿河两岸生乔松,百里松荫碧长溪,而目之所及每到一处山头,似乎都能见到有寺庙宫观、庵堂精舍起建于风景秀美之处,散落在松溪山水间,突兀起飞檐翘角熠熠生辉。 「江掌门,这地方荒山野岭的,你打算到哪里过夜呀?」 袁紫衣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她眼看着江闻赶着车拐进一条荒僻小径,路上行人愈发稀少,怎么看都不像通往县城的模样,刚才明明有一处颇为规整的「湛卢书院」,可江闻却熟视无睹地忽略了。 江闻赶着马车,正专心致志地辨别着方位,敷衍道,「这条是去往湛卢山的捷径,咱们这次时间紧迫,只能住在山上了。」 所谓的出行,如今变成了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这在本对出行抱有相当期待的袁紫衣眼中,实属是明珠暗投,况且一路上她都是在车船上昏昏欲睡,也根本不像是有用武之地的样子,这就让她不禁腹诽了起来。 「江掌门必然有他的用意,不要打扰他了。」 严咏春弱弱地为江闻辩解,却只换来了袁紫衣的一个白眼,而骆霜儿则颇为好奇地打量四周景色,毕竟对经历过了鸡足山阴原始雨林的她来说,这种程度的荒山已经不在话下了。 不久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终点,那是一座鱼鳞压顶,四角飞檐的古庙,庙门东侧墙上则嵌有明崇祯元年碑刻。 如果只看山门,这里俨然一座深山丛林,不论投宿还是礼佛,都为上佳之选,然而历经风霜嵬然不动的墙瓦之上,却深深地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所有木质构件已化为飞灰,显然早就毁坏于某场兵燹灾劫之中了。 「这座湛卢禅院就是此行驻地了,大家就在此地稍作休息不要跑远,等到天黑指不定会有老虎出没,要是被不小心叼走可就麻烦了。」 江闻对着傻眼的袁紫衣说道,「怎么了紫衣姑娘,咱们都是江湖人士,风餐露宿该习惯了吧?还是你对住在庙里,心里有什么芥蒂?」 袁紫衣果断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决定今晚在马车上睡觉,而她的反应全然影响不到江闻的心情。 江闻此番出行,正是为了追寻剑迹而来,脑海中率先拼合的事物,便是他手上持有的几个线索——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挥犀客,江闻自然不再像新手那般拘泥于形式,而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接近真相。 多年之前,江闻与林震南押镖走商,夜间行船正途径延平津,就曾与江上的渔民商船,一同目睹过数丈龙蛇交盘于水下,光彩彻发曜日映川的奇景。 据当地人解释,此景经常可见,乃是由两晋之间的古剑入水之后,幻化所成的蛟龙之影,千余年来屡显灵异,每至阔旷无人辄有所见,但下水探揽却又一无所获,正是当地「双剑化龙」的妙景。 【……及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 这段源流乃根据《晋书·张华列传》所载,显然是指豫章人雷焕见天际有剑气冲霄,遂寻得得雌雄双剑之事,其中雄剑被赠予西晋司空张华,雌剑留在雷焕身边。 但在此之后的记载,就变得莫名模糊了起来。 根据史书记载,雌剑最后传于雷焕之子雷华的手中,遗落在了眼前这片风平浪静的延平津中,自此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不见。 可如今的江闻经历幔亭峰之事,,已经从虚蜃之螺处知晓了更多当初的秘辛,当年西晋司空张华除了派雷焕到江西寻剑,更托他找来了一位无名侠客,意图湮灭王莽 头中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此后白虹贯日壮烈激昂,千载之后犹然鼓舞。 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这里。 无名侠客最后所持的古剑,乃是汉高祖斩蛇赤霄白玉剑,如今正在江闻的手里。 白玉剑原本的出处,应该是与王莽头颅一样珍放在在西晋皇家武库,为此司空张华不得不自导自演了一场「积油满万石,则自然生火」的大戏。 为了掩饰细节,张华在《博物志》里都故意提起,晋武帝泰始年间武库也失过一次火,原因也是储油太多自燃的,令人莫衷一是,最后就连张华防备的是谁,也是众说纷纭。 然而纵使这把剑历经千年锋利如初,却并不见得无可替代,至少江闻手上的湛卢剑、陈近南手中的巨阙剑便堪堪可敌。 为此江闻一直心中存疑,当初雷焕已然寻得神锐无比的雌雄宝剑,为何张华还要费尽千辛万苦地偷出高祖剑? 而那把雄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张华持之以恒地佩戴在身边,直至西晋灭亡流落到了不知何处。无独有偶,雷焕作为丰城令掘狱屋基得宝剑,应为公元291年左右,再等到永康元年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张华被杀害,已经是公元300年,时间跨度不可谓不大。 参照来看不仅仅是张华将雄剑秘不示人,就连雷焕也是牢牢把雌剑带在身边,直至年老身死才传给长子—— 这样的行为该称之为悭吝还是痴迷,江闻都觉得犹在两可,而像这世间早已有「守财奴」的称呼,那么这两人又是不是该被称为「守剑奴」呢? 而晋书最后的记载,就更令人存疑了,明明是一柄千载难逢的宝剑,等到房玄龄等人着书的时候却搜查探访得知,雌剑在雷焕身死之后不久,就被遗落到水中消失不见,甚至还化为龙蛇游走了?这是什么魔法晋书目录? 更奇怪的是,当初藏剑的石函上题刻的名字,明明是「龙泉」、「太阿」二剑,但等到张华以土拭剑,详观剑文,又说此剑乃「干将」,另一把乃是「莫邪」,显然就连这两把宝剑的名字,都有意要含糊其辞,不愿清楚示人。 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以前,江闻大概也会自嘲是疑心生暗鬼,或许张华和雷焕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可能他们爱剑成痴,每天都佩剑大摇大摆地四处游荡;又或者他们贵人多忘事,早就将这两把剑丢到了犄角旮旯里。 可直到昨夜的所见所闻,江闻以摩尼宝珠寻找到了「双剑化龙」真正留存下来的痕迹! 摩尼宝珠对于希夷之物有着天生的反应,外人所见或许只如管中窥豹、影影重重,而摩尼宝珠照澈情景必定是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什 么「双剑化龙」? 这分明是「气冲牛斗」! 在江闻看到了古剑遗留剑气,竟能如井喷一般飞上重霄之后,终于明白了张华口中所说「斗牛之间,常有紫气」,根本不是天上星宿之间横亘着的星河流彩,而是另一种「星彩」。 而张华与雷焕之间「登楼仰观,共寻天文」,所看的「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分明就是两位魏晋挥犀客目睹过天际异象后,独属于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并且开始做着外人猜不透也看不穿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靠着元化子的提醒,江闻猛然察觉到另外有人盯上了这些事物,什么莫干山龙湫仙篆、东冶山浚池遗刻、豫章丰城狱基古函、冶父山剑亭龙池,根本都是古剑曾经铸造或留存着的地方! 再联想下去,当初雷焕之子雷华,想必也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事件,而是故意将佩剑打落到了延平津中,布置下了一处疑阵,只为告诉世间觊觎多时之人,宝剑已经化龙飞行,不要再来企图染指了。 而为什么这场 戏要选在延平津,江闻大胆猜想,对方的目的可能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故布疑阵虚晃一枪! 延平津的下游是闽江,那些如狼似虎的魏晋挥犀客闻风赶来,必定会在延平当地或闽江上游掘地三尺,不断查探,可雷华此举根本就是在故布疑兵,他很可能与现在的自已一样,早就携剑溯回至了建瓯江口,从而进入了松溪境内! 魏晋挥犀客们纵使博闻广记,也只知道古剑源自春秋吴越,却想不到偏偏这近在眼前的闽越之地崇山峻岭中,会藏着欧冶铸剑与神兵出世的真正所在—— 一切只因为吴越历史早已飘渺烟消,而在魏晋之际,松溪县和湛卢山皆尚未得名。 东汉《越绝书》认为欧冶子铸剑之地应当在会稽,一直要等到东晋的《拾遗记》问世,才会含混不清地记载着,世间还有一座被称之为「昆吾山」的铸剑秘地! 《拾遗记》中的昆吾山传说,自古就模棱两可的有多个位置,元化子的师兄元楼道人,如今已然是将莫干山、东冶山、冶父山等等最有可能的吴越故地踏遍,才把视线锁定到了这座当时声明不显、几无人迹的湛卢山中。 但依照江闻源自未来的眼光来看,闽越之地在先秦可并非蛮荒偏僻,甚至在当地铁矿丰富的资源支持下,已经拥有极为发达的冶铁产业,比如考古发现东越王余善在大山中的武夷山汉城遗留了大批铁农具、铁兵器,而《考古》2001年3期也曾发布福州新店冶城遗址中,发现了一座中国最早的战国时期炼铁炉! 江闻觉得自己恐怕已非常地接近答案了,不愧是两晋之间以博物绝人的张华张茂先,他竟然在悄然之中还留下了这样的手笔! 如今世间上除了江闻自己,恐怕再无人看透这门「望气」之术的真实面貌,但在数百年前的宋元,江闻很确定,至少神秘莫测的「值符九星」,一定也懂得望气寻剑的法门,才会如此笃定地搜寻着天下名剑的下落。 可最最让江闻好奇的也在这里。 为何当初寻得雌雄双剑的张华、雷焕,要拼命掩藏宝剑出世的痕迹,而「值符九星」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诸多名剑,也要再把这些剑藏到深山墓穴之中? 一阵飒风穿林作响,江闻看着手中深湛如水的湛卢古剑,只觉得除了剑身之上的花纹古旧玄奥,并未看出传说中精光贯天、日月斗耀的神锋模样,这就更让他将好奇心,转移到了铸造地与铸造者的身上。 就在这一刻,青史未曾书写的隐秘记忆,已化为长河在江闻的身边流淌,仿佛一伸手就能撷取到迷雾背后的真相。 若希夷线索不在古剑的本身,那么延平津底时隔千余年仍旧能「气冲牛斗」的剑精,便一定与湛卢山,与欧冶子,更与那个星斗避怒、鬼神悲号的铸造之夜有某种联系…… 免费阅读. 第二百七十四章 梁间觅宿痕 山林间的夜深露重,道路曲折崎岖,不便于出行搜寻,只能等到天亮,然而这一夜湛卢山乌鸦乱啼,野狐怪叫,满山净是稀奇古怪的动静,特别破旧窗棂中寒风瑟瑟,愣是吹了一整夜都未曾停歇,众人自然是睡不到什么囫囵觉。 为此,负责领航选址的江闻默默承担了骂名,独自被赶出了马车,跑到名为「湛卢禅院」的废庙中,老老实实地呆了一宿,挨到次日天蒙蒙亮,连忙从空荡荒废的偏殿之中爬起,准备开始第一天的搜寻。 江闻走出偏殿,只觉得天亮之后的湛卢山,与昨夜群魔乱舞的地方截然不同,抬眼只见山上清泉潺潺,夹寺树木苍郁,古道幽深,群峰林立,果然是风景极为秀丽之处。 湛卢禅寺那扇聊胜于无的木门,哐铛一声被人骤然推出,砸在了砖基之上。 开门的袁紫衣一副神清气爽模样,想看看昨晚江闻被蛇虫鼠蚁折磨成了什么样,却没想到江闻正闷声不响地,围绕着废旧禅寺一处院角走个不停。 江闻死盯着的墙角,已经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原先可能是寺院一处马棚,现在早已露天暴晒着,只剩角落抛着一口用完整沙石凿成的长方形石缸,外表不堪风雨经年累月的剥蚀,缸内布满了青苔和污垢,若不是专注地去观察,估计只会被当成一块废石料。 “哟,这么早就起来了呀。” 袁紫衣不怀好意地凑到江闻边上,张口打趣道,“江掌门这么看着石缸,难不成今晚想睡在这里头?” 江闻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旧世纪福音战士才住这儿,据说他手里还会发射钉子。” 随后他指着石缸之上浅刻着的一层痕迹,笃定万分地说道,“你看这「湛盧山」三字,你再看「唐中宗神龙三年」这几字,这座古寺果然乃是山上最古老的建筑,很值得研究一番。” 袁紫衣不以为然地道:“就一口破缸和几个丑字,这个破庙值得看这么久吗?” “这你就说错了,紫衣姑娘。” 江闻笃定万分地说道,“要了解此山源头,就必须从这些古迹中寻找线索,毕竟文字记载再详细也能被篡改,而这些当初不经意留下的事物,却最能保存原始信息。” 随后他举例道,“你看先前山麓遇见的「湛卢书院」,虽然层楼叠榭蔚为壮观,可究其源头,不过是宋代朱熹的吟室,如何比得上唐代建成的这座破庙!” 作为江湖人士,怎能看不起破庙?神秘信物、犀利武器、致命情报、绝世武功,多少英雄豪杰发迹,都是从一间破庙开始的—— 江闻那一瞬间化身破庙代言人,如果袁紫衣还不相信,他就准备把破庙编年史讲一遍。 “哦。” 袁紫衣以一个字终结了话题。 江闻有些尴尬地摸摸下巴,满腔豪情还无法熄灭,他想要追寻欧冶子的踪迹,可春秋战国已经太过飘渺,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寻找雷华所留下的线索,如果还不行,那他可能也得跟元楼道人一样,一头扎进莽莽森林之中,去搜寻那不知身在何处的陟岵断碑了。 所谓的「陟岵断碑」,陟意为登上,岵意为有草木的高山,与之有关还有《诗经·魏风》当中一首,但追溯其本意,也该是藏在草木茂密山中的一块断碑,这跟大海捞针殊无差异。 反观此湛卢禅寺,位于千米高的湛卢山之巅,又早在唐代便被人兴建,已经是最靠近两晋时期的产物,能留下更多线索也是合情合理的。 “……紫衣姑娘,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找找,寺中有没有类似石缸这种模样的石头,不管是垒墙还是垫地都无所谓,找出来指给我就是了。” 袁紫衣见江闻如此认真,也就暂且按耐下了牢骚,帮着一起在废墟般的禅寺之中搜寻,很快就在大殿一侧的墙缝里,发现了一块石纹圆润、刻痕清晰的残片。 “你快来看,这里有字!” 江闻听讯立刻赶来,从墙缝里把这块建寺残碑撬了出来,以手掌略略擦拭,就开始细读上面的文字。 「元符□□年……重□碑记」 「自山阴南至□□多有剑炉□鼎……仙人芝草」 「□□灵异之迹甚多」 ………… 这上面字迹漫漶模糊,多有缺漏,并且无关紧要的较多,却仍能看出所写的是宋元符年间,县令为纪念县人周才于山上祈雨,才在旧址上重建而成。 “你干得好啊,紫衣姑娘。元符年间,那就是宋哲宗的年号,相较初建已经过去了三百年,颓圮荒废倒也正常。不过你看这里的字迹……” 江闻细细打量着残碑的文字,又从墙缝里搜刮出了一堆碎石,零零星星地又拼出了一段文字。 「唐天祐□□……重修净空□禅师陈□建……湛□禅□」 “怪了,宋人重建的地方好像不是神龙年间的那栋建筑?从神龙年间到天祐年间,分明已经过去将近二百年了。” 江闻心中突然察觉不妙,这中间层累不断地又冒出了两个阶段,难说这些人在山上建寺的时候,会不会就已经发现雷华残留的线索,乃至顺手将这些痕迹给抹除了? 仿佛为了验证江闻的猜测,他们两人在禅寺内墙的左侧发现了一偏殿,牌匾上写着是袭古殿,却于隐秘处又发现了一些更加古旧的石质构件,上面阴刻着「欧冶祠」三字,引来江闻的一阵长吁短叹。 “不出所料,唐人在此修建的分明就应该是欧冶子的祠堂,当地人估计觉得欧冶子铸剑杀戮过多,就引来用慈颜善面的金身大佛,中和杀气极浓的欧冶塑像,最后随着世事变迁,反而鸠占鹊巢了。” 说到这里,江闻意兴阑珊地往外面走去,袁紫衣紧走上前两步,似乎想要发问,却被江闻率先开口打断了。 “这边不须再看了,稍后我们到山里去找找线索吧……” 文明痕迹泯灭的速度,已经快到江闻的难以想象,比如山脚下的后起之秀湛卢书院,由于在宋明两代培养诸多学者名宦,乃至于元代都曾得到朝廷赐额,导致湛卢山属于「文」的一面已经迅速压过了代表「武」的一面,山上仿佛除了湛卢二字,便已经全都脱胎换骨,与欧冶子铸剑再无瓜葛了。 但江闻还是不死心,因为按照首罗王的描述,这里至少在宋末时期还有一处剑庄,并有一名用剑的绝世高手出没,绝不应该就此杳无音讯才是。 江闻与袁紫衣走出湛卢禅寺,很快就找到了行踪诡秘的红莲圣母,询问起了她们今天搜寻的情况。 明尊教托于白莲外衣,早先也搜罗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物,前夜又在延平津上亲睹了「龙光射斗」,自然对于江闻感兴趣的东西同样大为好奇,故而一大早就自行潜入山中搜察。 如今看到江闻悻悻走来,红莲圣母率先开口问道:“江掌门,你这里可有收获?” “收获不多,幸而还有点。”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与我之前所料不差,这里最初是唐神龙年间的欧冶祠,分明就是唐人发现了欧冶子于此地铸剑的线索,故意修建下来的。” 按照江闻的猜测,魏晋之人虽然不清楚松溪县有欧冶子的铸剑地,但唐人必定是有人清楚的,甚至极有可能包括修《晋书》的房玄龄等人在内,全都是挥犀之事的知情者,才会奉旨编纂出这么一部光怪陆离、语焉不详的史书。 红莲圣母恍然点头,同样开口说道:“果然如此。我们今早进到了山中,只觉得此处山势雄伟、树木葱茏,四处流泉不息,终年云蒸霞蔚,确实是一处人间宝地。” 随后她从袖中掏出一些事物,手掌摊平呈在江闻的眼前。 “你看,我们在湛卢山的东麓、南麓和西麓,发现了一些紧贴山岩的石屋石洞,外面还有一圈夯土痕迹,形似铸剑古炉的遗址,扒开地下甚至有炭屑焦石,我们便取回了这些炭烙遗存。” 江闻拾起她掌上黑中带赤的结块土屑,用指尖轻轻碾碎,发觉确实有几分炭屑的模样—— 古人所用的炭大多为木植专门烧制而成,呈条状或块状,铸剑冶炼自然也离不开这些东西,往往会就地取材在附近修建圆形直壁窑室,作为烧制木炭的窑室,故而有所发现也很正常。 “……不对。此灰偏黑,木纹清晰,显然是木竹之属烧成,如果此处果真是为越王造兵器的欧冶子铸剑地,这种炭显然不够资格……” 南方盛产竹子,冶铁之人常“烧巨竹”使之成炭,代替木炭和煤炭充填冶铸熔炉,北宋名相李昉的《太平御览》,还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都有记载民间在用竹炭“炼好铁”。 可问题就是,像这样的炭颜色和质地不对。 倒不是江闻不相信有先秦黑科技,只是秦汉之前唯有白炭,才是那个时代唯一能融化钢铁的燃料。白炭随着外部被氧化,生成的白色灰附在木炭上而得名,质地也更为坚硬,绝不可能是这种黑不溜秋、松松散散的模样。 “妾身也有些起疑,毕竟若那里是欧冶子铸剑之地,炉中仍存有木炭本就古怪,而只存着这点炭迹又太过离奇了。” 但是说到这里,红莲圣母忽然警惕地看了袁紫衣一眼,似乎在斟酌着这些话能否对她提起,直到见江闻微微点头,她才压低声音地说道。 “说来也奇怪,我们打开炼炭窑室之前,就在地上找到了些残碎的带孔玉珠,还有些烧熔的铜坠。” “待到我们开启窑口,却发现烟火熏黑的窑壁之上,留有无数指甲刻划的痕迹,似乎有人闷在其中被炭火活活炼死……” “带孔玉珠和铜衣坠?这似乎是佛珠和袈裟的残留……” 江闻猛然察觉到了什么关键字,冷声说道。 “圣母莫非怀疑「湛卢禅寺」中的僧人并非跑散,而是被人活活炼死的?” 红莲圣母万分忌惮地点头道。 “正是如此。想来寺僧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找不到痕迹,却不知道这些手段酷毒的歹人,如今是不是还躲在密林里,准备朝人下手,故而我们又转头去搜寻山贼土匪的下落……” 红莲圣母继续说着,但神情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慌张与惊惧。 “我们验查着贼匪踪迹,终于在岩窠巢穴的一处暗寨之中,发现许多满是脓血疮疤的残尸,洞中诸多财物也与寺院相关,显然就是那伙贼人。” “此处洞内气味污浊难闻,而这些尸首都已经坏烂不堪,却不知为何,并未横七竖八地仆倒在地,反而都端坐在木椅藤桌旁,保持着言笑嬉闹的举止,仿佛他们在死了之后犹不自知,还藏洞里生活了很久……” 第二百七十五章 松子落棋盘 这次为防后路被袭,便只由红莲圣母引路前行,骆霜儿与六丁神女留在原地看守马车,实际深入群山的便只有江闻、袁紫衣、严咏春三人。 红莲圣母一行所发现的剑炉炭窑,乃是位于湛卢山北的葡萄岩下,那里古树蔽日,涧泉清冽,多年以来少有人迹。 一路上的盘山小道满是兽痕,耳边群鸟啼鸣显得甚是仓促不安,就像是江闻这群外来者们,不识时务地冒昧侵扰着这片陌生土地。 严咏春走在江闻的身后,隐约觉察到有人在叹气,不禁开口问道。 “江掌门,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不妥,为何老是在摇头叹息?” “啊?我叹气了吗?” 江闻看着越来越陡峭的岩路,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几座古炉,开口解释道。 “摇头是因为走到这儿我就明白了,此处绝非欧冶子当初铸剑的处所——大概是有后人穿凿附会地想要效仿,无意中布下的一处疑阵罢了。” 根据《越绝书》记载,欧冶子铸剑时「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鑪,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但真实的铸剑过程,不像如文人艺术加工的那么浪漫。 冶铁炼剑是一门大学问,即便不像现代工业有那么多的大型设备,也绝不可能是欧冶子师徒几人在深山砍两棵矮树,捡几块矿石,就能手措出工作台然后炼成宝剑的。 冶铁是个系统工程,欧冶子所代表必然是一个铸剑团队,本身分工应当十分明确,有的派去筛选铁砂,有的派去烧制木炭,然后炼铁、鼓风、锻打、淬火处处都需要人手,深山里带几十个人都不一定够。 而当初的欧冶子,又是被越王允常聘到松溪湛卢山炼剑,越王肯定会派兵护卫并做好后勤供应,因此欧冶子一行不只是几十人,甚至应该是几百人以上,才能完成铸剑工程。 像江闻如今所在的湛云主峰全是坚硬的岩石,土层很薄,古人不可能傻到选择在湛云主峰上炼剑,因而这些号称“原始”的古迹,均应为后世误解与伪托所致。 “江掌门所言不差,此处直至现在都人迹罕至,千载之前更是艰难跋涉,铸剑之人不至于来这里自讨苦吃。” 严咏春点了点头,觉得江闻所说很有道理,就没有再多做询问。 几人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来到了葡萄岩下,准备看看这座不知何时建起的剑炉是何模样。 只见深山密林之中,陡然出现一处旷地,一块残长两尺有余的灰白色花岗岩,正屹立在山石峭壁之间,底部较平有人工打制刻划的痕迹,另一侧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部还有高温火锻后留下的红褐色斑痕。 然而这只是炉底基座,本身的炉膛已经裂成许多碎块,两侧土中亦半埋半露着残存陶范,若不是碎腔内凝结较多的铁渣炭屑,也很难分辨出这原本是一处铁炉。 “你们看,这质地松散的红色泥质陶范,应为铸铁用的一次性外范,待铁块凝固后敲碎外范,取出粗坯再行打制。看模样不过是锤、镬、刀、镰之类工具的粗坯,和刀剑关系不大。” 可当几人看向那处炼炭窑室,神色却都变了模样。 只见被烟火熏得黎黑的窑室之外,还散落着几块残破的窗棂门板,显然是被人从寺庙中拆卸下来,尚没来及当柴火给烧完;而窑室之内的泥土壁上,却遍刻着一道道用指甲抠划而出的深痕,似乎有人在绝望崩溃之中,仍企图用手指挖出一条生路。 “杀人灭口本不必这么麻烦,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 严咏春怒气勃发地抬起手,手掌拍在身旁的树木上,一道寸劲从尺关处射出,她的皓腕分毫未损,已顿时将参天巨树拍的摇晃不已,显然拳掌功力又有不少精进。 而袁紫衣则表现的有些冷漠,她在拦住怒气冲冲的严咏春后,率先疑惑地说道:“烧尸毁迹之后呢?他们就算没有就近掩埋,也不至于带着尸体东奔西走吧?” “这座山中尽是茂林修竹,想要藏几具尸体再容易不过了,带着焦尸跑路太过变态了,正常人应该做不出这种事。” 江闻点头道:“但如此残忍之人,未必是什么正常人,变态的的行事不能以常理论处,往往有可能违反常理。” 三女转头看着江闻,似乎想听听他的更多见解。 江闻轻咳一声:“道理很简单嘛,比方说下棋,普通人的胜负在于棋局厮杀,狠人的胜负可以在棋盘之外,而变态的胜负,甚至能靠几斤重的棋盘本身……” “而像这种杀人取乐之徒,杀人已经不再是一种手段,他们更将其作为一种爱好和兴趣,甚至频繁出没在案发现场,希望别人发现讨论并引以为豪。” 见袁紫衣与严咏春闻言侧目而视,神态紧张,江闻连忙补充道,“别误会,我这是心理分析,又不是曾经干过这种事。” 袁紫衣狐疑地看着江闻:“那可说不定。江掌门所在的大王峰上,山间的窟洞石穴里全是船棺尸蜕,难不成这里面也……” 江闻转过身去,不愿理会她的恶意揣测。 “休得胡言!武夷山向来都是方士羽客炼丹求仙之地,服了丹汞遗蜕不朽也属正常。据说我来之前,山上的尸蜕比如今你们看到的还多,后来倒是不知为何,莫名的丢了不少去。” 看罢了冶铁炉遗迹,几人又换了个方向,转在山中沿山涧徐行,道旁似乎有人以松木为桁导水而去,木涧流水声琴如瑟,恍若天籁之声。 这种人迹已经是最好的线索了,几人跟随着来到了一块平整宽阔、有如棋盘的山岩左近,此处山势险峻,密林丛生,几步开外便是下临深堑,若不是红莲圣母指引道路,根本不会发现这块棋盘巨石之下,还藏着条狭窄得仅能通人的岩隙,并且联接着一处颇为宽阔的石室。 从外面看去,昏暗的石室之中胡乱摆着些石凳木桌,历经风霜肃蚀,还未走近就有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扑面而来,秽气如有实质地纠缠了上来,熏得人眼前都阵阵发黑。 “别过去,是半年以上的尸臭!这个纯度我很熟悉!” 这种腐败后的尸臭对于人体具有毒性,为此江闻悄然运转解毒内功,选择独自走进这处石室之中,忽略了另外三人的狐疑。 洞内昏暗潮湿,只见有五六具尸影沿着木桌围坐,做着勾肩搭背的姿势,桌上也摆着些粗瓷盘碗,上面盛着臭烂腐败成一团、如今剩满蝇蛆壳蛹的不明食物。 经过江闻粗略判断,这些人确实少说已经死去一年半载,尸首坏烂之处,能看出有多种伤势残留。 其中有的像是被刃伤及,留有许多痕损,江闻翻开衣服后,裸露的皮肉皆作赤色,和平日里见到的干肉脯很相似,唯有几处深重的击伤呈现青黑色,并且皮肉贴骨不坏虫不能食,就像是被掌法大成之人一击毙命。 作为诡异的是,从这些死尸残留的皮肉来看,他们脸上鼻梁塌陷、双眼空洞,唯独嘴角上扬着一个诡异的弧度,勾肩搭背地姿态依然保持完整,仿佛他们的谈笑宴饮尚在眼前,就变成了这么一具臭烂不堪的死尸,永远地藏在暗无天日的洞中。 江闻逐渐适应了洞中的昏暗,检视起了其他地方可能遗留的线索,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僧人起居日用的器物,还有印着寺名的香火帐簿散落满地,金银铸成的法物器皿堆集墙角,无数线索都与这湛卢禅寺少不了关系。 就在江闻依次走遍了石室的四个角落,江闻眼角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十分诡异,就像身后那个明明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盯着自己,让人浑身发毛心慌不已。 江闻猛然转头,只看到了刚经过的空荡荡的石壁与杂草,却顿时却有感觉他身后很近的地方,正有一道气息紧贴着自己,下一秒就要拍中自己后背了! 冥冥直觉警钟大作,他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身后,刚猛之力引动呼啸掌风,在狭小的石室之中猛然刮起,无数灰尘也倒卷着向唯一的洞口涌去。 然而这一记铁掌,依旧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待江闻再度回头之时,背后只有干枯隳露的尸骸互相支撑着,完全沉浸在死者独有的寂静当中不可自拔,只留下一个茫茫然的活人。 江闻察觉出异样,他的武者直觉必然值得信赖,那么这处空空如也的石室里,会是什么东西在暗中作祟呢? 尚且没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江闻脚步也未停下来,他就有感觉尘氛之中又有气息迅速靠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袭来,仍想靠近自己的后背。 他再不犹豫地拔出湛卢古剑,迅速背靠着石壁,然而危险感依旧不减,仿佛有人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地袭来,江闻也只能捕捉着虚空中的气机,挥使精妙绝伦的剑招,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洞穴之中,与无形的空气兀自缠斗了起来! 就在缠斗之中,江闻的剑势猛然擦过了山岩,激起道道火花,却在无意中砍破了一处岩室的缝隙,露出了另一个幽深晦暗的狭小空间,于是他顺势以剑一撩,彻底破开了这处岩壁。 岩壁后面的空间宛如佛龛大小,原本被人以砂浆泥土混着草木灰,填成了与岩石墙壁一般的模样,此时随着显露在外,一尊鎏金佛像猛然出现在了江闻的面前。 这尊佛像盘腿坐着,头戴铁冠,身形佝偻不满三尺,样式与寻常寺庙的庄严佛陀迥异,浑身包裹着明黄袈裟布,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佛面。 但最为古怪的,偏偏就是这张佛面,只见佛像垂耳抵肩,面容圆满,敷着光灿灿的金粉,可佛像的五官比例,眉眼轮廓,却都是依照着常人的五官样貌铸造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金面铁冠之人,正蜷缩在佛龛大小的岩洞中盯着自己! 江闻愣神片刻,果断飞身而起掠走佛像,随后以守御极严的恒山剑式护住周身,背靠着石壁不断往棋盘石室之外走去,直到彻底退出洞外,那股莫名接近的气息才彻底消失不见,仿佛午夜梦魇消散在了现实的空气中。 江闻本以为洞外仨人看到自己狼狈退出,会凑上来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可直到江闻将沉重金佛放在地上,袁紫衣等人还是迟迟未见动静。 江闻转头一看,发现三人的目光都死盯着头顶上方的棋盘石,严咏春立起双掌,袁紫衣解下银鞭,红莲圣母目光也露出少有的忌惮,似乎在警惕着什么事物的出现,甚至于忽略了身后江闻的动静。 松树落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仿佛整座空山都被一股寂静笼罩,江闻的低声询问终于打破了岑寂,却只换来袁紫衣略带颤抖的回答。 “头顶的棋盘石上,刚才有人走过去了好几次。开始我们只以为是砍柴的樵夫,可动静一直响着,还离我们越来越近。” “我们察觉到不对,就埋伏在洞外想要看看是谁,却发现棋盘石上是个没脑袋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在上面走着,一转眼就在松树边消失不见了……” “随后就是这个没脑袋的东西,好像在跟着我们!它又出现了好几次,从林子四面八方都曾冒出……” 忽然袁紫衣的双目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指着江闻的背后极近的位置,声音猛然拔高八度! “那东西又来了!就在你身后!”(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六章 犯刑若履虎 袁紫衣的示警不可避免地落后了半步,江闻也不清楚是否真有这么一具无头尸体,正站在身后冷冷盯着自己,而话音未落,江闻顿时觉察一股恶风,源自咫尺的身后袭来! 腥臭的味道扩散极快,似乎由某具死去许久的腐败尸体发出,但就在这种危急关头,严咏春已经身形如电地越过袁紫衣,迅速伸手将江闻拨到一旁,拳锋化作虚影霎时奔涌而出。 严咏春此时的站位微侧,所留给她的施展空间颇为狭窄,若是一些长桥大马的武功,眼下恐怕连起手的机会都没有,但严咏春的拳法颇具独到之处,不拘远近都可施展。 只见她的拳势精微有力,谨按「守中用中」的拳理,泼洒而出的拳影隐隐集中在一条中心线上,将对方眼、鼻、喉、腹、下阴要害无不例外地笼罩其中,江闻尚未转头,就听见一阵连续击打之声,在破旧而腐败的皮肉上响起,但传来的声音连绵不断却又颓唐萎靡,十分的力道最后竟然无法作用出三分。 幸而片刻喘息就是片刻转机,对于江闻足够了。 江闻到了转圜的余地,自然不再多做客气,只见他顺势捋袖起手,伸臂擒在严咏春肩膀,随着运劲发力,半张脸显出血红,半张脸却猛地发青,猛以一道「乾坤大挪移」内劲粘住她的掌力, 顿时间,严咏春拨推江闻的力道原路涌回,出拳伤敌的力道也倒转而来,一切都以江闻为中心蓦然收束,化为仿佛片刻的百川归海,随即一股更强洪流,便从深渊中爆发,以至于江闻的周身百骸都带着一股莫名的劲道,开始纠缠扭转、操控着气劲。 说时迟那时快,恍惚间严咏春不仅没能撼动江闻,还被江闻反推出去,最后靠着江闻按着她肩膀的力道定住身形,而江闻身后那道来历不明的恶风,原本在严咏春突袭下受力后退,此时却不可控制地倒朝江闻踉跄而来。 而下一秒,江闻身上的气劲顿时爆发,右手一抹寒光飞起,宛如仙人那千里取人首级的飞剑,转瞬化为三处寒锋倒转袭来去! 只见一剑强过一剑,一剑压过一剑,初过眼时并不算快,却让人恍然觉得一山更有一山高,气宗绝技「太岳三青峰」趁势压人,正凭借着过人内力磅礴覆阵而来,就连周遭枝叶残枝,都随剑锋舞动呼啦乱响起来! 依靠转身的片刻,江闻终于看清了身后那具毁烂得不成人样的无头尸,其身侧裸露的伤创痕迹,似乎同样是种种剑创刀伤所致,死肉贴骨到虫不可蛀,也显出沉重的铁黑色。 无头尸双臂上举意欲格挡,拦在了江闻的剑路之上,而附着在剑上的内力甫一接触,竟顿时冰消瓦解再无波澜,转眼只剩不算精妙的剑招稍能建功,确实砍切进了破烂革囊之中。 无头尸污血溅涌,江闻面若寒霜,他对于内力失效的异状恍若无惧,三焦内力依旧澎湃地灌注于剑上,还是一剑一剑地砍在尸体之上,仿佛在冷静而精确地分尸,看得袁紫衣头皮发麻。 但下一秒,「乾坤大挪移」的神妙内境再次施展,犹如长江大河的内气倒卷而回,刺入无头尸的剑刃顿时生出一股磁铁般的吸力,违背常理地牵引着方向,阻挠着无头尸的行动。 倒吸内力的异像并未持续太久,只因无头尸原就是一处无本之木、无源之水,随着内力极为迅速地干涸见底,眼看无头尸就要挣脱剑身吸摄再度逞凶,江闻却一转「太岳三青峰」以势压人的姿态,将全无内力的掌中长剑再次挥出,狠辣凶绝之势竟然比先前还要猛烈! 只见江闻起始当头直劈,随后圈转长剑拦腰横削,最后纵身而起以长剑反撩,疾刺向对方后心,这三剑眨眼间一气呵成,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过一剑,赫然是逆转了内力吞吐,以精纯招式使出剑宗绝技「夺命连环三仙剑」,砍削之余更有分金断玉之力,顿时将其逼退到了绝境,摇摇晃晃即将坠倒,俨然已遭到重创! “正则太岳三青峰,反则夺命三仙剑,江某这一剑三连的滋味,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脱离险境的江闻身姿轻灵,如双燕舞柳般翩然落地,掌中古剑铿然入鞘,对着无头尸缓缓道。 然而就像袁紫衣先前所说,遭到江闻剑招重创的无头尸体,踉踉跄跄地退到了一棵粗壮松树的背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在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空气之中仍旧残留着尸臭之气,江闻看着这灵异无比的画面也是震撼不已,心想无头尸不但能白日伤人,还能遁地匿形,若是普通人涉足了这里,难保不会死于非命,这座湛卢山上果然有古怪! “走!这里情况不对,我们暂且出去再说!” 江闻似乎担心无头尸再于幽微林间出没,故而果断地做出了抉择,临走时自然也不忘带走那尊鎏金怪佛,而在他们遁走之际,茂密的林间仍旧有诡异脚步跟随,一直到彻底远离了这处岩林,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息与臭味才彻底消失。 “终于不跟着我们了。刚下那个无头尸会不会是个穷凶极恶的刑犯?听坊间说被砍头之人戾气重,最容易变成僵尸厉鬼。” 袁紫衣正喘着粗气,同时警惕万分地四处张望,也不曾落下打听消息。 “对了江掌门,你方才在洞中遇见什么了?” 江闻低声说道:“和你们看见的差不多,但是我在洞里只察觉到气息,没有看到尸影,为防意外我就先退出来了。” 袁紫衣倒吸一口冷气,她一想到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出现这些东西,紧贴着自己的身后出没,顿时就头皮发麻,犹犹豫豫地说道:“不如我们回去搞点蜡烛、黄纸、白切鸡,猪头,准能招出点什么东西来……” 严咏春也忌惮道:“竟然如此凶险,难道也是洞里面的死尸作祟?” 江闻摇头道:“死人自然不会闹事,我更怕的是活人在背后搞鬼。” 红莲圣母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你是怀疑有人故意?” “这次倒是我陷入误区了。先前我一直只从外部条件考虑,认为此处不适合铸剑,却还是着了相,忘了古时铸剑与现今的区别。” 江闻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像刚才那具无头尸体,放在如今也只有犯下大错之人,才会形如这般被枭首示众、身首异处,可在先秦时期,砍头却是一种十分隆重的祭祀形式……” 江闻已经联想到了以人殉剑,这种因古代恶劣的熔炼条件衍生出来的方法,在后人查到的此类文献中,多半是汉朝以前、尤以春秋时期为甚—— 因为在那时候的「人殉」,本就是一件合乎周礼的事情。 《汉书》曾载“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而这样的情况在吴越之地同样盛行,譬如《越绝书》和《吴越春秋》都记载过,吴王阖闾曾将百姓们骗到女儿的墓穴中殉葬,「乃舞白鹤于吴市中,令万民随而观之,还使男女与鹤俱入羡门,因发机以掩之。」 江闻先前的思路倒也没错,因为直接把活人投入炉中铸剑,这种方法只会增加钢铁之中的杂质,对于提高纯度殊无益处。 但在铸剑之前以人献祭,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宗教仪式,同样是《吴越春秋》,就曾有剑师杀二子吴鸿、扈稽,铸成两柄宝剑献给阖闾,只消呼唤他们的名字就能飞到手中,阖闾为此欣喜若狂。 如此想来,湛卢山上或许不是欧冶子铸剑的场所,但这座高山却很有可能,正是他们当时杀白马白牛、乃至活人殉祭的地方,随后在某些人的眼中,这无疑变成了通往成功的玄妙法门,乃至于变着花样地「献祭」…… 就如江闻之前的分析一样,铸剑是一门大工程,不可能只靠着几个人在山中闭门造车就完成,背后必定会有相当规模的产业支撑。 江闻换个思路分析,如果石室洞中暴毙的几人,不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恶贼,而是湛卢山中的一伙铸剑狂徒,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除了眼下这几个暴死之人,如今恐怕还有其他人,依旧藏匿于湛卢深山不为人知之处。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想要模仿欧冶子铸剑之事,却因在屡屡尝试而无果后,转而想摸索出欧冶子人殉铸剑的方法,故此才拿禅寺中和尚们下手。 江闻觉得山中很可能也是一帮武林中人,因为他们显然没有科研精神,也不讲究影响力因子,就像江闻无法理解武林中人,为什么从不质疑那些传说得几十上百年才有一个人练成的武功,到底是不是个套经费的科研骗局。 再次回到湛卢禅寺废墟之时,骆霜儿与六丁神女已经等候多时,众人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警惕与打斗痕迹,在一番交谈过后,对所见所闻也都是惊讶不已。 “我怀疑杀人铸剑之人,在山里还有同伙。” 江闻背靠着马车,直接抛出了猜测。 “我的安排是这样的,你们几人先往松溪县城落脚,帮我打听一下县里有没有关于这里的怪事。” 骆霜儿从马车探出头来主动说道:“我留下来陪你。” 江闻连忙说道:“不行,纵使你的功夫足以化解危机,江湖经验却还是有所欠缺,一人计短三人计长,你们还是得呆在一起才安全。” 见骆霜儿仍有不甘,江闻又温言劝解众人道:“别担心,这座山上就这么点地方,我最多一昼夜就能跑完,到时候下山跟你们汇合,大家一起回大王峰。” 骆霜儿正要反对,却被袁紫衣给拉了回去,只得小声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自然是留在湛卢山上再查探一番——入夜如果还发生意外,我才好放手一搏。” 袁紫衣此时虽然心中惴惴,有意拉着大伙儿一起去县城,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江掌门,你这一趟究竟有什么目的要遮遮掩掩的?这意思是我们还碍着你了?” 此话一出,瞬间引来众人怒目而视。 江闻连忙打哈哈道:“姑娘们千万别误会,不瞒诸位,江某还不满十岁就为了八荒、怒斩、开天、屠龙宝刀、命运之刃彻夜奔忙,自然会对名刀宝剑之类的比较感兴趣嘛……”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斗宿沉天影 崇安县城中。 高楼檐角斜斜地刺向深夜,仿佛拼命想要抓住星宿的枯掌,但紧靠生长的丛竹又凭空添上许多剑形,却让这只枯掌更像离奇诡怪的兽爪,不怀好意地埋伏在道路四周。 如今留给洪文定容身的狭路中,偏就横亘着这么一处怪模怪样的影子,纵使他抬头就能看见影子的本貌真容,仍是选择了紧贴巷道,以避过这处爪影。 时已夤夜,洪文定孤身一人走在幽悄府衙之中,满地的荒草乱石都在随风飘逝,发出阵阵诡谲的声响,然而这些低矮茅木并不能遮挡住视线,他依然能从经年未修的怪树之间,看见废旧府衙内诸多建筑的踪迹。 按照崇安县令管声骏搜访得来的消息,这座荒废已久的崇安府衙为防止流民围攻,拥有着高大且坚固的外墙,如碉垒般将四周严实覆盖,并且四面各连接着一座耳楼,再算上府衙大门,俨然是按莲花模样修建。 只要洪文定能径直走入中轴,内能看见正堂五间、二堂五间、三堂五间,分别是鉴坊、亭阁、轩仓、吏舍、祠馆、禁狱等等建筑,而崇安知县最想要得到的刑卷,就应在当年的断狱理讼之后,由衙门典吏收储档案的「架阁库」中。 然而走进之后,洪文定才发现正堂中屋已经年旧坍塌,倒成驼峰一般的模样,两根架梁橔柱斜插进两侧墙壁内,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再度坍落,已然是无法直接通行了。 荒草漫漫向来是不便施展轻功的,若是侥幸纵身也可能在借力未稳时,脚下立足点便断裂失陷,一头栽进不知深浅的乱草之中。 “再往前走恐怕也是荒墟,不如沿着外墙前行。” 洪文定喃喃细语后,心中便有了计较,捡起石头抛入身旁的草从,判明底下是注意落脚的石径,才起身往屋旁狭窄的夹道走去,迅速略过了几间黑洞洞的屋子,勉强又进到二堂的那排房屋面前。 走到这里之后,洪文定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正堂与二堂之间,竟然横插着一池混浊墨绿的污水,于无光处看着俨然是青石地面,只有斜侧瞧去才能察觉青萍上不规则的反光,稍不注意就有可能失陷进去,更不知底下是池水淤泥。 终究是近百年未得修缮,这座府衙已破漏得不成样子,恍如一具身着金缕玉衣下葬的王侯尸体,纵然威严犹在,终究不免烂为一滩灰骨。 不远处一块漆黑的牌匾悬挂,隐约能见到「瑞莲堂」三个字,证明他已经来到了府衙正中的位置,再往前便能接近架阁库的所在。 洪文定沿着外墙夹道缓缓前行,耳旁聆听着周遭一切事物传来的动静,隐隐约约只能听见嘈切虫鸣与惊慌鸟啼,全都躲藏在杂草丛生里不愿现身。 洪文定一直察觉到哪里不对,直至现在才突然明白自己的疑惑,似乎府衙中轴线与夹道的败落程度存在着明显区别,纵使排除中庭池树、铺地青砖的影响,也不应该如此悬殊才是。 然而终究是这条仅存的道路,为洪文定提供了诸多便利,随着他突兀脚步声的戛然而止,便已经来到了门上落着重锁的架阁库的门前。 “就是这里没错了。” 洪文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夜忽然开始自言自语,兴许是这里的岑寂太过沉重,连带着思绪都变得混沌泥泞。 那宛如深陷醉梦才有的滞重,也非得要将话说出来,才能延缓昏沉大脑陷入沉眠。 重锁铁链锈迹斑斑,纵使原配钥匙都不见得能够打开,因此洪文定选择了一个最为迅速的方式,手掌紧握于腐朽松动窗框,双臂反向地猛然用劲,顿时将窗棂硬拽了下来,任由头顶落下簌簌尘土木屑,显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房间。 陈腐空气带着一丝酸涩,不仅是书卷多年未经展晒所散发出的异味,更有许多老鼠咬噬了书册典籍做就安乐小窝,导致其中的恶臭鼠尿迎风飘散。 洪文定悄然翻落于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凭借微微光亮逐行摸排,沿着景泰年间开始往前寻去,逐步靠近了嘉靖年间的典籍。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应该就在这里……” 漆黑斗室之中洪文定一本一本翻找,正迅速搜查着文书,想要找到崇安县令口中至关重要的刑卷,然而就在他屏住呼吸防止吸入污臭的同时,刚被拆开的窗户外似乎窜过去了一道身影? 洪文定悚然转身,火折子微弱光线同样明灭不定,那道黑影实际掠过的速度并不快,但从他身处的位置注定难窥全貌,究竟是野狐还是夜枭也分不清楚—— 但直觉告诉他,这处架阁库变得不再安全了。 嘉靖四十五年的刑卷经过翻查,如今只剩最后的一小半业册,再往后就是空空荡荡未来得及抄写的白纸,洪文定立即将剩下这半撕去,胡乱揣进了怀里,拔腿就要离开。 可架阁库的正门落锁,四周竖着防火厚墙,只剩先前拽开的窗户可供通行,洪文定双目于昏暗中微微眯起,正判断着窗外是否安全,脚步也渐渐往窗边移去。 他的脚步已是极度轻缓,可空荡无人的角落里却仍旧回荡着脚步落地的脆声,层层叠叠更有绕梁之感,洪文定双眉皱起,双脚改为贴着地面滑动,可同样的落地声依旧在他耳边萦绕。 洪文定在视线摇晃间,隐约看见一道黑影在离他不远处的架阁旁一闪而过,转瞬间就躲进了死角,自己的脚步急,对方的脚步也快,自己的脚步停,对方脚步也止,始终绕着书架游走,仿佛要阴恻恻地绕到洪文定背后! 洪文定一掌拍在架阁之上,书册坍塌之声不绝于耳,然而纷纷跌落得沉重书册,却并未压住什么不明事物,只有两只受惊的老鼠从地下慌忙逃窜。 但下一秒,同样脚步声又低沉晦暗地响了起来! 「不对,这样的声音不是源自屋内,而是源自廊外!」 一道想法电光石火般涌出,洪文定察觉此时此刻的屋外,正有一人保持着和他一样的姿势,在沿着外墙挪动着、倾听着,试图判断屋内的一举一动! 此时乌啼虫鸣之声悉数消失,天地间仿佛空旷到了鸿蒙初开的模样,洪文定屏住呼吸紧贴在窗底下,始终猜不出屋外到底是什么事物接近。 恍然间,他想起了傅凝蝶曾说过的一个故事,在她们老家有个传说,说如果有人拿手指向满月,月亮会在半夜偷偷将他的耳朵割掉。 洪文定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但他隐约明白傅凝蝶为什么总是睡得特别早,也特别不愿意看到盈月高悬的景色。 曾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在深夜里醒来,屋内傅凝蝶和小石头还睡得香甜,唯独糊着新纸的窗户亮色吓人,于是洪文定好奇地推开了窗户,只见一轮大到骇人的满月紧挨在窗外,昏黄边缘泛起锋利的毛雾,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想挤进屋子里…… 洪文定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身看向窗外,窗外却仍旧是空空荡荡、荒烟蔓草的萧条景象,只有几点寒星瑟瑟发抖地挤在天幕一侧,偷瞧着这边的境况。 见此情况洪文定的心下稍定,将脑海里离奇古怪的传闻抛诸脑后。 直觉告诉他制造出太大的动静是不理智的行为,因而竭力避免着破坏这里的岑寂,随即他手撑住窗框跃身而出,准备要从原路离开这处县治府衙。 但下一秒,他突然察觉到了背后有一股诡异的气息逼近,天蚕劲纷纷扰扰飘扬而出,每一处毛孔都在提醒他情况不对! 洪文定再不犹豫,顿时足蹬窗框手攀廊柱,身如灵猿一般地爬到了屋檐之下的无人高处,而他的耳边再次清晰万分地听见,四周接连生起节奏诡异的有咚咚怪响。 在漆黑无光的窄巷之中,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从廊道缓缓走来,似乎正漫无目的地巡荡于废墟残垣。 它警惕审慎地嗅着是否有外人的气息,身上的衣服褴褛破旧,破衣烂衫几乎拖沓到地面,手里却像是捧着什么稀罕事物不肯松手,每走一步都要敲打上一下。 洪文定再度屏住呼吸,身上内力极度异常的反应正因为这东西的靠近而加剧,似乎它所出现的地方,就有着不祥而污秽的气味在蔓延。 随着褴褛身影越发接近,洪文定终于看清它身上的更多细节。 在褴褛破旧的衣衫之下,只有一条骨瘦嶙峋的大腿,每一步行走都靠着这条腿的跃起落下;漆黑的也不是今夜的月色,而是这个事物本身的模样,他从头到脚都是漆黑如墨的恐怖颜色;它手里抓着同样颜色的夜巡板,嘴里念着癫狂倒乱的经文,隐约听去正是洪文定那夜所听到的《地藏经》! 随着经文念诵,整座崇安府衙似乎都在诡异召唤下苏醒了过来,一缕缕阴风绕着空屋飘转,正阴险地搜寻着闯入者的痕迹,而四周的空屋里面,不断传出刀斧鼎镬交作之声。 不消片刻,这些怪状越发频繁,废旧府衙间时而有男子露首往来,时而女子映壁窥笑,或者空轿自行于厅上,洪文定甚至看见县衙院中池塘侧畔,有一具无头尸体正环树踉跄而走,仿佛追逐着逃人。 身处群魔乱舞的院落之中,洪文定也没有一丝慌乱,正在想方设法从中脱身,但他耳畔却再次听见了阵阵歌声,从一座老旧荒颓的高楼之上传来—— 「原来这里还有座楼……」 洪文定这么想着,因为即便是在废池断壁之间,这座荒楼也显得太过隐蔽,以至只有这样藏在高处,才能从楼檐铎铃分辨出它的真实身份。 “花盈盈,正间行,当死不闻妾复生。油壁车,冷翠烛,西陵松柏结同心……” 第二百七十八章 幽垄空崔嵬 凄怨鬼诗曲折间飘落,声声传入洪文定的耳朵里,伴随着夜巡板极富节奏韵律的敲打,仿佛每一声都敲打在了他的心上,化作持续而怪异的震颤,牵动着五脏六腑都在狠狠撞动。 他过于明显的心跳加速,似乎让脸如黑墨的怪物觉察到了什么,随即僵硬而突兀地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往身后看去——这转身的速度快如鬼魅,即便以洪文定的眼功都分辨不出它是何时行动的,又是怎么一边踉踉跄跄、一边朝反方向走去的。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吐浊纳清、抟气致柔、呼吸混然,这些定心凝神之法洪文定自然烂熟于心,时时刻刻都能遵循其奥旨。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猛然发现对敌时玄妙莫测的天蚕神功,正不受控制地往外逸散真气、探查四周,即便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窥视漆面怪物的意思,对方那狰狞可怖的外貌依旧清清楚楚地反馈了回来,甚至比他以眼观察还要更加细致入微、丝丝入扣。 漆黑如墨的面孔上,是一张紧缩发皱的怪异面皮,宛如浓墨砚台被打翻又揉皱的宣纸,正紧紧糊在一个活人脸上,封困住了他的七窍五官同时,只剩下粗重喘息所带来的艰难起伏。 可即便如此,它潜藏的五官也不见得多么正常,面容弧线因鼻翼消失而猛然坍缩,只留下一处瘤窦般的凸起,过于突出的颧骨也死死顶在人面上,替代了双目应在的位置,那狡黠而险恶地四处张望,像极了当地传闻当中趁夜袭人的夜和尚。 洪文定忽然明白这门诡谲多变的功夫,为什么会被叫做「天蚕神功」了,因为此时的他只觉得四肢百骸的内气已经汇为一处,互相勾扯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受他控制的同时,正宛如一尾硕大无比的蚕虫在体内诡异蠕动。 此时洪文定气海流转的内力,不过是这尾蚕虫同出一源的肢体,它沙沙作响地啃食着一切看得上眼的食物,吞入那硕大肥白的身体里,譬如当初桀骜不驯、诡谲无状的秘传龙形拳,此时只能龙蛰蠖屈地被蚕虫吞入腹中,缓缓消化溶解着。 究其本源,这尾来历不明的肥白蚕虫,如今已经与洪文定生生相息、不可断绝,每次御敌时的种种奇效,无外乎是它吐丝作茧、天蚕嬗变的一种手段—— 可偏偏是现在,天蚕神功猛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对这处废旧衙署里游荡着的漆皮怪人,产生了一种好奇和贪恋,不由自主地屈伸吐丝、以图更加接近怪物! “……不好,被发现了!” 夜和尚盲眼望向廊顶,洪文定心道不妙,即便他已经竭尽全力地收敛气机,却仍旧无法阻挡天蚕神功招摇过市。丝丝缕缕的奇形真气近来本就有阐化蜕升的趋势,此时更是逸散到了漆黑恐怖的鬼域之间,突兀泄露了身形。 他尚未睁眼,便猛然察觉夜和尚呆立廊下的身影消失不见,紧随之的是一股恶风已逼近他的身后! 洪文定心有所感反应迅速,掌拍廊柱猛然发力,登时就从藏身廊道之中探身而出,于忽微之间躲过夜和尚意欲螫人的猛扑,其实他根本就看不清夜和尚的动作,毕竟袭击的一切举止,都只发生在他片刻走神驰意之间。 夜巡板擦着脸颊而过,洪文定发觉上面錾刻着许许多多的蝇头小字,似乎不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而是《太上老君常说清净经》的文段,说来可笑,这部拂拭尘染消解宿业的经文,竟会被这样的污秽鬼怪紧紧握持在了手中。 夜和尚漆面翕张恐怖无比,此时已然与洪文定间距不过一尺,猛然攻击却只见烂袍飞散,已宛如夜枭寒鸦振翅欲扑。 心思电转不过片刻,洪文定的探身并未导致跌落,反而双腿一前一后地夹紧木梁,如倒骑马腹般将自己牢牢拴在了上面,随着他胸腹之间“噫”声微响,瞬间手背向外、拳指如钢,以虎鹤双形中的「双提日月」,运起千钧之力狠狠往头顶上撞去! 闷声传来,洪文定双拳先是击中如钢似铁的夜巡板,随后的劲力猛然透过铁板直插敌身,毫无保留地落在破烂革囊之上,发出阵阵的咚咚闷响,直如怒擂破鼓。 夜和尚怪口翕张更为鲜明,骨节乱响着朝洪文定抓来,却又被他逮住时机不由分说地双拳化作漫天飞沙,在通天拳法后迅速以「七星连环搥」接应,将其彻底制住! 在一阵消打过后,此时的洪文定倒骑横梁,以胸腹贯力,纵使躯体千锤百炼也会在喘息之间显露疲尽,不得已松懈了一刹那,然而就是这一刹那,凶险扑飞的夜和尚再次挣脱袭扰,猛地坠落到了廊道青石板上,脚步急切踉跄地噔噔作响,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木柱背后! 洪文定心中惊骇,自问江湖上绝无这种遁地匿踪的轻身功夫,而这里除了荒草蔓蔓便无其他遮挡,莫非世间真有鬼怪之物,能够障住活人的耳目不成? 来不及犹豫,夜和尚已经猛然从他背后的木柱凭空生出,破烂衣袍乱裹着踉跄踊来,浑身上下怎么看都顺遂,却偏能快如闪电地朝洪文定袭来,哪怕一瞬的走神都会变成破绽。 说时迟那时快,洪文定迅速从木梁之上跳落在地,落地后的他恍如不曾察觉到袭击的临身,身体却神乎其神地率先挪动了半步,精妙躲过夜和尚双臂直掼。 他猛然转身做了个四平大马的架势,双臂一拍一飙直至与肩同平,「双龙出海」顿时接上了破尽万法的穿桥手,重重拍在了错身的夜和尚后背之上。 这一刹那的错身,洪文定已扯破夜和尚裹身的烂袍,发现底下是根根嶙峋粗砾的背肋骨骼,早已干瘪地没了人样,就连与之相接的臂膀,也只剩下几块萎缩到几乎风干的肌肉和人皮,还残挂在支棱着的臂骨上头。 如兽的指爪上印有残缺图案,痕迹漫漶参差是个「杰」字标记,背上也有零零星星的霉斑白点,恍如一具死而不腐、日晒风吹的发霉古尸! 洪文定回想起瑞岩禅寺对于「旱魃」的描述,此时所见夜和尚,俨然就是一具死而不化、择人而噬的兽魃,对方筋骨僵枯、死而不朽,难怪两人缠斗了这么久,都没有露出一丝颓败疲态。 洪文定双目微眯,发觉若继续与这夜和尚连消带打,恶斗不休,且不论在招式上占了何等上风,自己始终无法挣脱对方缠黏,不知不觉体力都会消耗了不少。 他感知崇安县衙当中一定有古怪,然则他今夜的目的不是来降妖除魔,而是要带回胸口的刑卷,为此更不应该多做停留。 如今离他最近的出口,固然是廊后的府衙高墙,然而墙高湿滑无法飞登,夜和尚又往往在廊柱之间神出鬼没,如果他冒然闯入了逼仄的狭道之中,必然会失去转圜余地,失落网罗之内,眼下唯有废旧府衙中这片乱糟糟的茅草苇荡,才算的上是脱身的唯一办法。 思定想透之后,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趁夜和尚突然发难之时,以「左手破排」倒向廊外,低伏进了茫茫荒草乱石之中。 在道路的尽头,自然也有府衙高墙阻挠,但那里同样有一栋黑黢黢的高楼俯视,洪文定如今的主意便是在摆脱纠缠后借机登楼,随后从楼檐飞扑出高墙之外,届时自然海阔天空了。 废弃府衙的茅丛苇荡,已经渐生得比成人都要高上一头,脚下乱石同样危险重重,洪文定将初窥门径的天蚕神功运转到了极致,每一跨步都在借力提纵,身体也越发轻盈,仿佛随时会凌虚踏空,然而夜和尚摇动夜巡板的声响仍旧紧追不舍,总能在片刻之间堪堪追及。 跋涉不知多久,洪文定只觉脚下砂土化为湿壤,渐而又变作淤泥,似乎那座黑黢黢的危楼建筑在泥泽之上,巍立洪波之侧,再有一步就会跨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但是洪文定没有半点犹豫,因为天蚕真气反馈回来,那具无头尸体已停止了绕树而行的怪状,昂然也向他的位置奔来,同时两道黑影也从墙缝屋沿飞出,一会儿像女子照镜的妆面,一会儿又像男子调笑暧昧的呢喃,正共乘阴风高歌猛进。 苇丛之间忽然冒出一片黑影,洪文定如临大敌地出拳格挡,愕然发现那是块斜靠于假山湖石旁的石匾,巨匾上面印刻着「作邑彭氏三丈祠」这几个力透金石的大字,任凭风吹雨淋也未见消减。 洪文定趁势斜穿入石匾,又在即将穿出的时候,以双臂狠狠擒住借力,凭惯性绕身一周竟然强行改变了方向,反袭而来! 只见他下盘腿以千斤坠马撞向夜和尚,上臂一手鹤啄一掌虎爪狠狠擂在了敌人心胸之处,一拍一按间闷雷声平地而起,紧追急骋的夜和尚躲闪不及,登时挫尽锋芒、余势尽消,被狠狠地打进了荒草丛中! 暂且摆脱追兵的洪文定不及喘息,毅然决然地冲向了那栋黑黢黢的危楼。 危楼前仅开有一处正门,上悬「清献楼」三字陈旧匾额,书款的痕迹已经被虫蛀消失,唯独稍斜楼匾还在威严地俯瞰下方,近看得两层歇山式屋顶尽是出檐飞角,藤蔓攀爬犹如身穿惨绿袍服,形制上看更像是座石木结构的镝楼,与这处碉垒相接、高墙环绕的府衙竟然如出一辙。 洪文定飞身钻破了一扇木窗,腐朽支架自然顷刻间化为齑粉,楼外追击也似乎猛然间消失,只有阵阵虫鸣应和脚步落在地面的咿呀响动,伴随洪文定登往昏暗不明的二层所在。 忽然间,二楼尘灰被吹散得满地都是,猛然竟「啪嗒」一声,有扇破旧窗户骤启,悄然推出了窗外无星无月的诡异夜色,深空在天穹微微下陷,恍惚中有张无形怪脸正下望窥人。 洪文定只觉得一阵寒彻骨髓的阴风吹起,连带着飘飘扰扰的天蚕真气一僵,赫然察觉到了外围的丝缕恶意,随即窘迫不堪地化为肥白蚕虫于他的体内蠕动,眼前景象这才影影绰绰地晕开。 只见二楼空空荡荡的堂中,空摆着一具鲜红的窄翘棺材,原本高烧的冥烛早已熄灭,化为了棺头上斑斑点点的蜡泪,分散纸钱也已褪至无色,正随着高楼寒风而散做灰迹濛濛雨雪。 “哎……” 一声凄怨哀婉至极的叹息,猛然在洪文定的耳边炸响,哪怕只是孱弱如丝,此时听来却与响雷别无二致。 洪文定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事物压住,顿时喘不过气来,天蚕神功还在迅速萎缩着,直退减入了丹田气海才稍显稳定,而飘飘扰扰的真气游丝顿消,就像是洪文定的眼睛被一双惨白细手遮住,只能靠着双目勉强在幽微恍惚中视物,所见所闻越来越飘渺,越来越不真实。 洪文定蒙蒙然地抬头看去,看见一缕惨白轻纱正飘荡在房梁之上,部分悄然垂衣在他眼前,更似乎有冰冷鬼手搭在肩上,朝他耳边吹着凉气。 “花盈盈,正间行,当死不闻妾复生。油壁车,冷翠烛,西陵松柏结同心……” 凄婉鬼诗又一次在洪文定的耳边响起,他竭尽全力地依靠记忆,想要迈步向洞开窗棂的位置,可随后云物远隔潇水,梦幻泡影于前,阵阵眩晕总与他形影不离,眼前也越发虚白苍枯,如隔云雾,直至无法动弹…… 第二百七十九章 地下千年骨 崇安县城东北三四十里处名为吴屯,是崇阳溪环款流水的源头之处,也是瑞岩禅寺的幽栖之处。邑人走上不消半天便能到达此地,可即便这里的「扣冰老佛」灵应绝伦,来寺内上香添油的信士依旧是日益稀少、门可罗雀。 究其一切的根源,便是矗立在小石头、田青文、赵二官三人面前,这处被称为「鬼魋」的土堆了。 这处高出地面丈余的鬼魋,紧邻着一片半抛荒的田地,占地竟有十余丈见方,上头坟起巨木数十株,径皆数尺有余,彼此藤萝绕络,阴翳参天蔽日,即便三人仅仅是站在附近,都能察觉鬼魋吹出的气流幽阴肃然,与外面烈阳高照的晴天朗日迥异,拂过皮肤隐隐发凉。 离他们不远的地头上,被人浅浅挖开了一处龛洞,里面用木牌写着「崇安城隍神位」,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岁时享祀痕迹,显然有人希冀以城隍土地的神力降伏妖异,却终于败给了日日徒劳的奔波,最终只残存为分割人鬼的界限。 田青文站在鬼魋面前,被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她隐隐察觉到这里不对劲,可这事是由她发起的,事到临头打退堂鼓总不是个办法。 狡黠的她瞥了旁边一眼,想到两人脑瓜都不太灵活,不如自己略施小计把他们先骗进去,自己跟在他们后面,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巨木幽森、鬼气重重,这里想必就是旱魃藏身的鬼魋了。你们看,如今日当正午阳气旺盛,就算有鬼也不敢放肆,正是时候进去嘛。」 小石头与赵二官,颇以为然地同时点头:「田姑娘说的是。」 「洪少侠如今一定被困在面,不如我们立刻进去解救他,反正这鬼魋占地不广,三人联手速战速决,要不了半天就能离开鬼魋,一起返回县城了!」 小石头与赵二官没头苍蝇似地答应着:「田姑娘说的对。」 田青文听到附和,一切都按预想的发展,便继续热血澎湃地说着,迈步就往鬼魋里走去,可走了两下发觉脚步声孤零,身后也没有传来跟随的动静,转头一看见小石头与赵二官竟然还愣在原地,顿时火冒三丈。 「喂,你们两个怎么不走呀!」 小石头和赵二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仰视着这片阴森幽谧的巨木鬼魋,只见赵二官期期艾艾地说道:「田姑娘你说的很有道理,可爹娘和家姊不让我靠近这里哩。」 田青文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觉得是这傻子脑子不好使,连忙又看向了小石头。 小石头似乎在很认真对比自己与这些巨木之间的身高差异,感觉到气氛凝固之后挠了挠头,指着赵二官回答道:「因为他爹娘姐姐不让他靠近。」 田青文皱眉道:「他家不让,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石头恢复懵懂的模样看着巨木:「对啊,那我不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哼,胆小鬼!」 田青文似乎恼羞成怒,甚至压过心中的恐惧,气急败坏地往鬼魋深处走去,只是一路上的杂藤野蔓颇为碍事,她跌跌撞撞地拖延折腾了很久,才勉强越过城隍龛的位置,警惕地靠近那片幽深曲折的巨木身边。 小石头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忽然问边上的赵二官:「你家人有说过关于鬼魋的事情吗?」 赵二官仰着白脸摇头晃脑,略显宽大的衣衫也飘忽不定,良久才笃定地说道:「里面有鬼!」 小石头扭头看着他:「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赵二官模棱两可地答道:「大家都说有,那就应该有哩。」 小石头延伸游移不定地继续问道「那如果大家都在骗人呢。」 赵二官思索片刻,小小声的说道:「如果都在骗我——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比鬼更可怕。」 小石头略微恍然,点了点头:「所以田姑娘有危险。」 赵二官也点点头:「嗯,有危险。」 就在此时,远处田青文的呼救声已然传来,她声嘶力竭地似乎被某种东西所惊吓,却不到片刻就连呼救声都模糊不清,仿佛正被盖上棺盖、钉上钉子,随时会被埋入漆黑难测的黄泉里头。 「真有危险了。我们要去救人吗?」 「我家里不让。」 「嗯,听你的。」 ————————— 鬼魋巨木环抱的密林之中,尽是被枯败落木与残缺凋叶重重覆盖的土地,每踩一脚都有一股力量拖拽着持续陷入,非要花上好大力气才能挣脱束缚,可就在这借力挣扎的过程中,另一只脚已经被再度扯陷,越发难以挣脱了。 田青文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还在朝林外陆续放声呼救。 她现在还隐约能看见小石头、赵二官的身影矗立田垄,准备用自己声嘶力竭的呼喊把这两人给骗进来,这样三人合力也就不再害怕了。 她刚才并非因恼怒忘记了害怕,但现在越靠近鬼魋是真怕了,内里越发地打颤,总觉得密林深处、蔓络丛间,老有什么事物逗留不去,令人生疑地打量着自己。 可不管田青文怎么呼喊,几乎把此生最真挚的感情都使了出来,田垄上的两人仍旧没有一丝动静,远远看去竟然凝固在原地。 这就仿佛伫立原地的并非活物,而是被偷偷替换成了两具稻草人;又或者自己刚才的迈步已跨越忘川,身入黄泉,早就无法和阳世之人音声相闻了。 田青文喊着喊着,忽然觉得周遭幽静得可怕,自己的声音越高,越能反衬出四周幽旷,而密林中沙沙作响的风声,似乎预示着某些鬼祟脚步正循声而来,于是她呼救的声音越发沙哑凄厉,转眼间情真意切,几乎都带上了哭腔。 她背靠着一棵巨木,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在勉强站定后赶紧往外界田垄的方向看去,想依靠活人的身影恢复一些勇气,可当她放眼望去,却发觉小石头与赵二官模糊绰约的身影,正举起手臂朝着自己缓缓挥摆,动作僵硬而刻板,仿佛两具令人生畏的提线木偶…… 这次田青文是真的六神无主了,她浑身发软地往身后巨木靠去,左脚却失陷进了一处树洞,右脚又被虬卷的板状根猛然绊倒,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面跌去,幸好双手拼命抓握着藤蔓树枝等等一切够得着的东西,才倚靠着一个颇为坚固的事物,避免了迎面摔坠受伤。 惊魂未定的她扶着坚物起身,却猛然拨落了缠绕在上面的层层藤萝,在最靠近她手边赫然出现宋建炎元年几个阴刻大字,随后又显露出一块被苔藓攀爬 得面目全非的方形石碑,另外那些残缺的刻痕,也在昏暗中逐渐清晰,使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孤…坟总……祭?」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却让她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这所意味着的内容已经化作恐惧浪潮将她淹没,使田青文在光天化日下几乎魂飞魄散。 刚才的她,并未将鬼魋当作大敌,更因心不在焉故忽略了一些细节,可当此刻的她被鬼魋一鳞半爪所惊慑之后,视线中猛然觉察到了许许多多同样苍苔密布的断碑残石,上面似乎都用并不清隽的字迹刻着历朝历代的年岁字样,同时写满了「殇魂总祭」、「孤坟总汇」、「泽枯处」、「白骨墓」种种不祥字句。 阴风再次吹起,此时的田青文双腿是真的发软了,她如今很确定自己脚踩的丘阜是一处略高于地面的坟头,而自己刚才所踩入的树坑,则很可能是狐鼠蛇虫在坟茔上钻出的洞穴,那些幽邃之中潜藏着千百年所积累下来的皑皑白骨、朽烂尸身,正两眼放光地盯着田青文…… 惊慌带来的恍惚已经几乎击溃田青文,阵阵眩晕让分辨方位都成了奢望,她只能在惶恐中朝着某个方向跌跌撞撞,不停跋涉于孤坟野圹之间,呼吸着惨淡发霉的空气,而眼前又猛然间巨树开合,这次的她再也没有办法找到抓握之物,更加不受控制地向一个深坑跌落! 就在危机万分之际,脚下石块树枝骨碌碌地朝深坑跌落,唯有她违反常理地静悬在了半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大一个坑。」 「是啊……好大个坑哩……」 小石头的声音猛然在背后响起,赵二官气喘吁吁的声音也紧随其后,田青文此时头脑还在嗡嗡作响,就隐约听见赵二官上气不接下气地责怪道。 「田姑娘,我们俩一个劲的朝你招手,让你原地等我们,你怎么还越跑越快——要不是小石头脚力好,这回都抓不住你了!」 小石头双臂发力,将两腿悬空的田青文缓缓拽回到土坡之上,因此她一扭头就能看见赵二官那张标志性的大白脸,正在一脸严肃地瞅着自己。 「太奇怪了,你是不是撞鬼,然后被上身哩?」 田青文面色赧然地迅速点头。 「对!有鬼!刚才它上了我的身!」 小石头和赵二官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开口说道:「哦,还好是鬼,那就没事了。」 田青文听得是一头雾水,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思维节奏,只好先让三魂七魄归了本位,紧挨着一颗参天巨木防止跌落,又尽量远离无主坟茔,这才探头朝深坑之中看去。 只见脚下紧邻着一处深邃巨坑,贪婪延伸的藤萝倒挂在尚未坍塌的顶口处,悄然吸摄走了最后一丝入洞的阳光,隐隐有寒光冷气从中冒出。 洞中细微波光与涟漪交织,恍如一处尚未干涸的深泉,可田青文却看的浑身鸡皮疙瘩,因为她已经发现尚未坍塌的洞顶上,遍布着清晰有序的叠砌花纹,这根本不是造化神工所能创生出来的事物,分明就是一处砖券结构的穹庐坍塌墓顶! 这处穹窿顶圆形砖墓深不见底,基部满是积水,砖墙上以白灰饰面画着符箓花纹,似乎在竭力镇压着什么东西,但隔着水面隐约能窥见粗碗、灯盏、石枕之类的随葬之物,却始终见不到棺椁的所在。 「……难道是个失窃的古墓?」 田青文心中纳闷。 相较于不可预知的潜藏恐怖,像这种已曝露在眼前的事物就不算吓人,身旁又有两人陪在一边,她甚至有了闲暇分析线索。 墓室幽微光线之中,她的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丝诡异形状,就像水面之下正孕育着夭矫屈伸的潜渊骊龙,狰狞作怪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残影,随时可能将那唯独在魂魇噩梦之中,才能靠现有物形揉杂拼凑出的龙形怪首,骤然探出于污浊水面。 田青文的呼吸突然僵硬,瞳孔瞬间放大,因为她在幽微模糊之中,竟然真的看见水下飘荡着一只似人似兽的怪物,周身麟皴破皱,斑驳如古松,发蓬如羽葆,惨淡外表全然不见人形,正睁着腥黄诡异的竖瞳,死死盯住水面上的三人…… 免费阅读. 第二百八十章 虫迹穿幽穴 水纹渐扩,涟漪绽起,深坑残墓中似乎有呜呜怪声传来,而麟皴怪影浸泡在冰冷的墓池之中,仿佛泡化成了浮囊起皱的溺尸,正一动不动地翻着腥黄瞳孔,像水面之上凝视。 田青文的惊叫来不及发出,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非人之物正面遭遇,随着种种惶惘涌上心头脑海,她就连呼吸都变得生涩困难,但此时,她身边却猛然跃过一道矮小身影,倏忽如风地跳入深不见底墓坑之中。 “亢龙有悔!” 小石头在千钧一发之际喝道,耳旁满是呼啸的凛凛风声。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喊,但师父曾说过,江湖高手出招前喊一嗓子,就能让力道平添三分,要是配上独门乐曲更能如虎添翼。 放在过去,小石头往往不屑于这么做,只想留着点力气出招,可现在的他蓦然急切地,就需要增加这三分的力道降伏敌怪,找到师弟。 趁势跃下加上含怒起掌,小石头的「亢龙有悔」再无悔意,已然超越了蓄力极限,只听得狭隘墓穴中回荡起一道龙吟之声,挟威而下不仅有着几百斤的蛮力,还有留余之力中猛然阐发出的一股绵长不息掌劲。 就在此刻,小石头竟然于不知不觉当中,将久无进境的「降龙十八掌」从上九亢龙有悔,推演出了九五飞龙在天的新招式! 「飞龙在天」,作为「降龙十八掌」中的一大杀器,江闻很早就有意传授给小石头了,但江闻见这孩子对于武学理论一窍不通,又听不懂自己“决胜负时头部海拔更高的就是胜者”的论调,还碍于小石头的身高很长一段时间也理解不了这句话,因此仅仅演示了两遍就放弃了。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闻也没料到小石头会在这个冥冥之中的契机,领悟出了这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的掌法,霎时间威力奇大,随着古墓之中响起雷霆炸裂的巨响,寒彻水花竟从墓底一路反溅至洞口天际,瞬间击透了墓冢里经久不散的阴气! 田青文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趴在墓缘上看去,只觉得底下水气氤氲、暗影朦胧,激荡万分的声响鼓噪着层层浪花,仿佛混乱永远都不会停歇下来,可偏偏污浊浪花翻涌之间,始终没有找到小石头的身影。 “小石头!小石头!你在哪!” 她正急切地不断呼喊,赵二官也眯着他那双有些迷糊的眼睛,一起在洞口看着,见水中许久没有动静传来,便捡起一颗石子往下一扔。 只听石子在砖壁上咚咚作响,最后才落入翻滚不休的墓池之中,随后浑浊昏暗的积水里,猛然冒出了一颗圆乎乎的小脑袋,手中还抓着几乎被捏碎了的石子,怒道。 “是谁砸我?” 赵二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是我,洪师弟那天也这么砸我的。” 小石头犹豫了片刻,随手就将石子抛掉,傻笑着回答道:“哦,那没事了。” 田青文都快被这两人的举止气笑了,但她始终担心墓中的怪物,会趁机卷土重来将小石头拖走,于是对着底下大喊道。 “小石头,你等等我!我这就搓条藤索把你拉上来!” 然而小石头对于好意并未心领,反而向上面两人招了招手:“我不上去了,你们也快下来吧。” 田青文急不可耐地问道:“下去干嘛!怪物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但她还来不及说完,赵二官已经一撩袍襟也跳了进去,由于不懂武功就跟石块似的直直砸进积水里,又激起了惊人的水花。 “你!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 田青文只觉头大如斗,可水中两人却笨拙地踩水浮身,异口同声地对她说道:“去找师弟呀。” ————————— 最终田青文还是一同跳了下来,浸泡在冰冷腥臭的积水之中,如果不是有着对洪文定的倾慕支撑,她现在可能已经气晕过去了。 可理智告诉她,小石头所说的似乎是对的。 方才小石头的居高下击,已然惊走了麟皴怪物,双方甚至并未缠斗交手,就已经被小石头占据了上风,这说明田青文之前关于「旱魃不能在白天为虐」的推论是正确的,如果要救回被掠走的洪文定,那他们现在就应该乘胜追击,直抵旱魃的老巢才对。 然而问题也是出现在这里。 她所想象的是自己一番斗智斗勇、抽丝剥茧地找到旱魃,救出被困魔窟的洪文定,然后趁机挟恩图报要求以身相许,再一起回到武夷山让他的道士师父证媒——多么美好的发展啊,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跟着两个傻子在脏水里发癫。 “怪物刚才没有潜下去。” 小石头泡在水中,看着穹窿顶圆形砖墓室,只见砖墙上以白灰饰面绘着各色符箓花纹,行笔走划更犹如剑刺刀锋而杀气腾腾,绝不会是什么安家镇宅所用的符箓。 他开始回忆方才施展「飞龙在天」的轨迹。 自己双掌劈落之时是直冲水下深处而去,可哪怕他已经顺势钻入了水中许久,都没有抓到到旱魃的一丁点毛发,更没有那天晚上那种如击腐败革囊的触感,显然对方逃窜的路线并非向下。 他又回忆着旱魃当时保持的姿势,头朝的位置似乎是正对着墓冢顶并未坍塌的阴暗角落,于是缓缓向角落走去,而赵二官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并不忌讳这些肮脏的泡尸污水,一甩胳膊就四处摸索了起来,没过多久便两眼放光地说道。 “诶!这里有个窟窿哩!” 田青文循声望去,只见墓顶尚未坍塌的墙角处,隐藏着一团浓到化不开的晦暗,而赵二官弯腰曲背所指向的方位,正处于略低于水平面的高度,由于没有光线照射,很难从外表察觉出端倪。 她犹犹豫豫地涉水过去,低声问道:“怪物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它会不会还躲在洞里埋伏我们?” 赵二官拍着胸脯十分笃定地说道:“绝对不会!” 田青文心下稍定,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 赵二官与小石头相视一笑,咧着大嘴回答道:“我娘说过水下没气,它要躲这么久早憋死了!” 原本犹豫着入洞的田青文,顿时触电般往后退:“鬼怎么会憋死!你这个傻子!” 赵二官却不以为忤,指着一旁正挺胸叠肚的小石头傻乐道:“鬼不会死,那他怎么会怕小石头呢?” “……” 从这一刻起,田青文打定主意要牢闭嘴巴少说废话,并且走在队伍的最末尾,一旦有问题就第一个跑走。 三人深吸一口气后,强行攀住墓砖碎裂、封泥壅烂的洞口,便从水下钻了进去。 他们原本心中的预期,是会在浊水中探索许久,可事实是他们旋入洞中没过几息,泥洞就拐了一个微扬向上的弧度,水位也渐渐从没顶转至胸口,随后只到脚踝高度,堪堪能让他们在漆黑的洞中低头跋涉起来。 此时洞中已有空气,小石头提着鼻子一路在闻,双手也摩挲着泥洞残留的痕迹,在前面领头道路。 黑暗中视觉已然丧失,故此其他感官突显敏锐,田青文只觉得泥洞中的气味有些刺鼻,腥臭中又能嗅出一丝石灰味,皮肤隐约有空气流动的迹象,耳畔却只传来三人规律而单调的脚步声。 “呃,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田青文内心挣扎了许久。 站在队伍最后的她,此时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于是紧抓着赵二官的衣领往前跟着,决定聊点话题壮壮胆,也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的多余。 她见没人回应,便清咳一声继续说道,“咱们现在走的这个泥洞,很像是土夫子留下的盗洞,当初一定是有人打上这座古墓的主意,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到这里面来……” 她越分析越流畅,心里的恐惧多少也消散了一点,“对,一定是土夫子误闯古墓、放出旱魃,致使怪物四处为虐。崇安县人察觉不对便追到鬼魋,才会把古墓掀顶开盖、曝露于外的!” 黑暗中,赵二官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才犹豫地说道:“那土夫子为什么不从上往下挖呢?” 田青文果决道:“肯定是从上面找不到,或者挖不开,才会从旁边绕着挖的。” 赵二官还是十分疑惑:“可鬼魋堆的这么高,外头三面又都没看见开洞,最后一面还连接着山哩……” 田青文这下被问住了,她也是恍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 鬼魋本就是个高出地面丈余的大土堆,这处古墓纵使埋的很深,而土洞又更深一些,他们如今却已经沿斜坡爬升许久了,这样算起来所处位置,应该不过比外面田地略低一些罢了。 若这条盗洞真是从野地打进来的,他们如今头顶几尺就是田畴阡陌了,而崇安县的红壤土质又粘稠疏松,每逢连绵大雨山体都有滑坡,像这个泡水盗洞早就该坍塌了—— 难不成真是从山里开工,顺着山势打出来的盗洞? 田青文哑然失笑,土夫子又不是穿山甲转世,应该不至于花费这么大的功夫,只为对付一座村民都能挖开的野墓吧? 田青文越想越奇怪,突然又产生了一个联想。 “你们说,会不会是先有的墓,才有的鬼魋?” “先建墓再盖土嘛?这倒是个好主意……” 领路的小石头,此时也悄然加入了讨论,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建议:“爹想给外公找个山里的风水宝地,其实先找到宝地,再堆点土不就行了。” 田青文为之一窒,猛喘两口气才继续说道。 “……传闻古时有一种花甲墓,是为老人花甲之年提前修建的。当时的人以弃老为荣,老人在六十大寿那天就会被关到里面去自生自灭,故而子女也不需养老送终、置办棺椁。” “你们看刚才那座墓冢,里面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尸床,干净得像是一间空屋,又故意放着些粗碗、灯盏、石枕的日用之物,倒像给活人准备的东西。” “难不成许多年前,这里只是一座高出地面的花甲墓,直至后面才有人添置封土、种上坟树,变成了现在这个无人敢至的鬼魋?而我们所走的这条「盗洞」,其实是墓中老人惧怕外面看管,悄悄地往山中挖去的小道?!” 她曾听乡里人说物老成精,人老成魅,人若是百岁以后仍旧不死,就会体貌变形、言行迟缓、体味浓烈、性格乖戾,直到尾闾渐长成尾,遍体生出奇毛,整日以手行于地,乃至于忘尽子女儿孙、不通活人言语,逃入深山变为似人非人的野兽。 天龙门的猎户就经常对人说,他们常在山里远望悬崖绝壁处,见到朱发金睛之人身无衣服,体生黑毛,一旦靠近便逾坑越谷,有如飞腾而去——那些人,便是宋元纷乱之世被弃入深山的老人,化为数百岁不死的老魅。 田青文越想越害怕,猛然觉得先前鬼魋旱魃的形状,确实和自己曾经见过的鸡皮鹤发的耄耋老人,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比如周身麟皴破皱是年老松弛的人皮,斑驳如古松的纹路是沟壑纵横的皱纹,而蓬如羽葆的就是不曾修剪过的蓬乱毛发…… “你们说……旱魃莫非不是什么僵尸,而是当初被弃入古墓的老人,多年后变化成的老魅……” 话音未落,小石头骤然止住了脚步。 第二百八十一章 唯望南去雁 “小心,前面有条河!” 小石头在原地骤然站直,生生阻挡住了身后两人跟随。 田青文的视线越过赵二官的肩膀,察觉前头视线猛然开阔,耳旁寒冷潮湿的风声大作,隐约看到了小石头脚下的怪石嶙峋、危岩竦峙,宛如身临让人望而生畏的峡谷,如果不是止步及时,几人恐怕就已经坠落到湍急暗河之中了。 在三人骤然驻足的地方,隐约传来轰鸣的水声,原本漆黑的环境,随一柄利剑斩破重重迷雾而略微清晰——那是一道天光倏然洒落,正从洞顶一处窄小的洞口垂来。 从洞口那四四方方的构造来看,竟然像是一处古井的井口,并有一根井绳紧栓于辘轳上,垂直飘荡在暗河之间,甚至有根漆黑不腐的浮木,正如渡桥般竖在暗流当中。 这时他们就都明白了,头顶一片云影天光飘荡,是因为盗洞的曲折潜行,让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身处于上层陆地,下层暗河的神秘溶洞中! 整个溶洞暗河深藏在地下,曲折幽深的洞势地貌远超想象,旱魃逃到这里顺流而下早就不见了踪影,活人要是被卷入幽深曲折的暗河之中,恐怕就连留下全尸都是奢望。 “得想个办法出去……” 田青文提议道。 幸好不远处有井绳垂坠,三人身量也并不粗笨,小石头与田青文忽略井壁青苔杂草,很快便灵活地顺绳爬了上去,而最后轮到赵二官时,他没有力气攀爬,便一只脚踩着打水木桶,两手紧紧握住结实井绳,由上头两人合力推动辘轳,靠绞盘将他接应了上来。 “这好像是……瑞岩禅寺?” 赵二官一爬出井口就傻眼了,原地绕着苔绿石井转了几圈,随即笃定地认出了这座背倚大山、依势而建的建筑,就是吴屯的宝刹「瑞岩禅寺」,他们身后这口寺中龙井,传说建寺时所用木材均由井中浮出,源源不断取之不竭,原来是有一条地下暗河经过! 田青文也表示难以置信,瑞岩寺和他们刚才所处,中间本来还隔着黄凹垄,刚才那条密道的路线,竟然跨越了整整一座的山岗,最后才汇入暗河之中?! 寺庙之中古树崔巍,蔚为大观,僧众却寥寥无几,香客也不见踪影,三人浑身是泥狼狈不堪,正好不远处有一座琉璃盖顶、雕龙刻凤的廊桥,桥下溪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三人便趁着四周没人,决定先到寺前溪涧当中濯洗一番。 可偏偏是在余光瞥时,三人竟然在廊桥上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矗立。 小石头放眼望去,赫然是一位瘸腿和尚,正在和失踪数日的洪文定并肩走着,相互间还因为某些事情正在反复商谈,无暇他顾。 就这样阴差阳错突然在桥上发现洪文定,这让小石头和赵二官猝不及防间,都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唯有田青文由于许久没见到洪文定,反而是最后一个从另外两人的神情判断出来的。 她喜出望外地刚想要呼喊,却被小石头一把扯住胳膊,差点就被拽到在地。 “你干什么!” 田青文怒气冲冲地问道,小石头却一脸严肃地对她说:“先不要相认,你们看洪师弟的手势。” 田青文循声看去,发现他边上的瘸腿和尚一直侧身促问,又由于一条腿是瘸的,只能尽力倾斜保持平衡,腰肩都拧向洪文定的方向。 而此时的洪文定正将身体转动,双臂悄悄移至一个恒旻大和尚看不见的角度,将手背相对贴在一起,显然是做给他们三人看的。 “师弟已经认出我们了——他的意思是他现在很安全,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候的小石头冷静而固执,竟让人生不出反驳的念头。 另一边的洪文定,原本正与恒旻大和尚商谈着刑卷之事,详细讲述自己地所见所闻。 他说自己昨夜莫名撞鬼,倒在了废弃府衙的清献楼中,等到醒来周围空无一物,藏在身上的刑卷也不翼而飞,直至天蒙蒙亮才勉强脱困而出,由于担心净鬳教的人发现端倪,便暂且躲回瑞岩禅寺。 恒旻大和尚听完似乎十分扼腕遗憾,可他脸上却尽量控制着不露出僵硬的表情,口中一边开解着洪文定,一边不断询问他记不记得刑卷内容,若是能够得到一点线索,对于管知县或许也会有帮助。 “小施主,你的身体何故摇摆不定,难道是伤势发作了?” 恒旻大和尚见洪文定姿态有些别扭,连忙上前嘘寒问暖,却决计没有想到他是在用暗语手势,在和小溪旁的小石头交流着。 洪文定余光瞥见三人原地未动,便偷偷将手势撤回,顺势捂住胸口艰难答道。 “一点小伤,休息几日便无妨了。” 恒旻大和尚随即关切地说道:“不碍事不碍事,小施主乃是贵宾,尽可在我这瑞岩寺里养伤,住多少时日都行。” “那就多谢恒旻师傅了!” 恒旻大和尚见洪文定终于松口留下,他心中暗骂管知县坑人,是真怕洪文定就此甩手离开,把他们一群和尚扔给旱魃自生自灭,索性边走边说陈年往事,希冀以此打消洪文定的退意。 “小施主,伱昨夜在城中所见的鬼祟,就是那净鬳教所施为,并且前明这桩旧案,与这伙妖人脱不了干系。” “嘉靖年间,崇安官府在一桩命案的推案定谳之时,被这伙妖人抓住了口舌把柄,当夜蛊惑教民围攻府衙,凶徒刻毒寡恩,甚至把死者遗体抬入府衙不葬不殓,想要倒逼开堂重审。” “此事群议汹汹,数月间卒难平息,建宁知府杨一鹗听闻后派人重验,通判林万春、推官吴维京双双亲至崇安,在一番听讼断狱后,便仍旧按天地常经、古今通义下判。” “听闻此事,净鬳教教主张姓妖人开始兴风作浪,当夜在府衙当中布下邪法,整日招使鬼祟出没,借此蛊惑崇安教民,说崇安县系刑狱不正,才会有冤魂不宁,唯有随着净鬳教烧香礼忏,才能得主持正道的正知真法,自此民间有讼悉数听净鬳妖言,官府权柄权柄旁落。” 恒旻大和尚连连叹息,说得是情真意切,所言线索也与洪文定昨夜见闻颇为契合,譬如庭前无头男尸、楼中无名棺椁,便与和尚口中的冤狱,显然有着十分微妙的联系。 “恒旻师父,此案究竟有何玄机,能闹得如此沸扬?” “哎,都是百年之前的事情,当初牵连之人也已经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哪里还打听的清楚?说到底不过是净鬳教兴风作浪。管知县如今想要追根溯源,从根上消弭悬案,重振风气,却少不了将此事重提一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洪文定顿时明白了知县在其中的地位,面前的和尚只能闪烁其词,于是便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也不再多说追问,两人又聊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洪文定便借口伤势未愈气血虚弱,主动回到瑞岩禅寺的禅房客舍休息了。 在溪涧旁徘徊的小石头三人,见洪文定与和尚已经转头回到禅寺,思索片刻也离开原地,走了一个相反的方向,等快到山门外时,果然在一片寂静树林中见到原地等候的洪文定。 “师弟,你还活着。” “洪少侠,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洪师弟,你是怎么跑来哩?” 三个人三种态度,洪文定微微一笑,抬头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刚才瑞岩寺的方丈在边上,有些事情不方便商讨,我便索性先用言语支走他了。” 田青文连忙担心地说道:“这和尚可是坏人?咱们在这儿说话不怕他瞧见吗?” 洪文定自信一笑:“放心吧,寺中腿脚利索的和尚前天就被我打趴下了。其实早在崇安县城,我们恐怕就已被人监视,这座寺中诚然有和尚盯着我,却未必会出什么危险。” 小石头出声问道:“坏人在崇安城里吗?” 洪文定十分坦然地答道:“我也还没查清楚。” 随后,洪文定就将自己当夜是怎样故意被擒,又是怎样尾随来到瑞岩禅寺附近的事情说了一遍,当时他就觉得崇安城中有人在窥探着自己,等昨夜再遇凶戾的夜和尚,就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 只是洪文定并未明说怀疑的是谁,就继续将夜探废旧府衙撞鬼的经过,统统说给了三人听,小小一座县城府衙能藏匿着这么多的鬼怪,听得小石头三人是连连咂舌。 说完洪文定这边,小石头也将他们如何找到净鬳教大师哥,又如何在鬼魋经奇历险的过程讲述一遍,双方互加印证,顿时又多了许多线索。 “当初麟皴怪物就在瑞岩寺外的密林中消失,若按你们所说,龙井之下存有暗河,那旱魃必然是盘踞在这附近。” 洪文定细细思索着,似乎在判断这里安全与否,“恒旻方丈对于旱魃的惊惧不似作伪,恐怕旱魃就是来对付他们的。趁着别人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你们此时回到崇安县城会更加安全,这里由我继续打探就好。” 田青文内心对于洪文定的自行脱险,自然是深表遗憾,此时也只能略带担忧地说道:“少侠,我怀疑这旱魃是山间老魅作祟,纵使你功夫了得,一个人也要多加防范才是。” 田青文话里话外疯狂暗示,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看我看我,我现在很闲很有空! 洪文定点了点头郑重说道:“我自然晓得。但我身上负有师门要事,恒旻方丈又素与崇安知县相善,此时免不得要借势而为。” 赵二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哽着半天也没说出来,反而是小石头很认真地说道:“师弟,你是不是要我去做什么?” 洪文定与他默契微笑,点了点头。 在别人眼中,或许小石头只是一个六七岁大的懵懂孩童,可只有他们师门之中才明白,这个孩子的武功之高,心性之坚,已然是武夷派年轻弟子中的大杀器。 “正是,师兄。如今我对于净鬳教还一知半解,又不方便与他们有所交流,此事还需要你混进去打探一番,咱们互为表里,遇事才不会全军覆没。” 洪文定原本以为小石头被净鬳教掳走,还想通过管知县的关系找寻一二,但现在发现没有被掳走,他却更想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田青文声如蚊蝇地反驳道:“少侠,小女子我就入了净鬳教呀,教中都是些邑民乡人,不像有什么问题的。” 洪文定闻言连忙说道:“好!那就有劳田姑娘引荐我师兄入教,双方是非曲直我不了解,但我相信以师兄的智慧,一定能明辨良莠。” 小石头挺胸叠肚地咧嘴笑着,连忙摆出一副开门大弟子的架势点头道:“师弟放心,他们骗不了我的。” 一番商议之后,洪文定不知为何又看向了田青文,目光中的笃定诚恳使她有些羞涩,连忙底下了头。 “少侠有何吩咐,青文绝不敢辞……” “田姑娘,我近日心间隐隐总觉得不安,崇安此间风波迭起,不知何时再起变故,长此下去恐怕势单力孤……” 田青文满心期待,想着洪文定会说些让她留下来的话,可洪文定一开口,却是截然相反的请求。 “我这里有书信一封,有劳你在引荐师兄入教之后,尽快去往武夷山大王峰,请我派掌门恩师,「君子剑」江闻江大侠前来坐镇!”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书取幽栖事 松溪县内大山深处。 江闻正在幽悄无人的山林间疾走,每一步都横掠出数丈之远,神色中带着些许疲惫。 他今天心神不宁,耳边总觉得有电话在响,几次掏兜才想起来没有手机,可脚步一刻都不曾停歇,此时正靠着幽幽山路印痕、潺潺溪涧流向判断方位,尽快朝着一处山头赶去。 先前选择独自留在湛卢山的江闻,兜兜转转密切打探着周遭痕迹,试图提取有用线索,一切也正朝着他的料想发展,很快又发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营寨。 这处营寨潜藏在一座南宋的双室券拱砖墓的底下,这些狂徒挖开原本地宫,胡乱扒拉除随葬器物,掀翻棺椁用于藏身,全然不顾世俗的忌讳,而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些许冶铁工具,却满地狼藉落尘,也是许久不曾被人开启。 江闻正蹲在墓室里坐在石棺上,一边用石子在棺材盖上画着地图,一边顺便安抚下墓主人的情绪。 ”白马山、鸾峰山、诰屏山、七峰山……” 江闻眼前所在山麓,早已超离狭义湛卢山的范围,因为他很早就转换思路、扩大搜索空间,将松溪县境内其他山头也纳入探查行列。 投共一念起,刹那天地宽,随着地图补完,他发现自己在兜兜转转之间,已经将松溪县内几处险山都走了个遍,发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可惜又是废弃营地,要不是看见工具,我都怀疑碰上野人了。” 众所周知,野人是存在的,而且对生态系统有着重要价值,比如它们会给野生的守宫喂钙粉,会给野生的银杏传播种子,会给野生的甲虫挖蛹室,还会给野生的牛马修蹄子,但抓住大脚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江闻已经发现了不少类似地点,这些人的藏身之处往往在人迹罕至的空谷岩窠、密林树杪,乃至古墓荒穴、野溪幽径,江闻也开始频频遭遇一些不明原因的袭击。 每逢林间异响、脚步沙沙,就会有些潜伏的机关暗器发动,譬如簧弩袖箭、落石陷阱,兽夹毒针、蒺藜喷筒,全都会从最为刁钻的角度激射而出,让人防不胜防,可每次都抓不到活人。 譬如江闻随身携带着一支捡来的毒烟喷筒,这支竹筒直径两寸、长约二尺,外表以麻绳密密缠绕,外表略微生锈,但筒内原本装着的火药与毒药饼,激发之时射程可达十丈,若击中衣物竹叶还会燃火焚烧释放毒烟,使人中毒身亡。 先前的江闻,便碰到了这样二十余支毒烟喷筒的齐射机关,若非他的轻功早已登峰造极、出神入化,恐怕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像这般精密的陷阱暗器,必然需要人力修缮维护,才能确保运转自如,如果南宋的野人有这样的技术水平,那蒙古人就都得化身海贼王远渡重洋了。 因此江闻愈发确信这山里躲藏着一群别有用心之人,只是最让江闻奇怪的是,这些地方明明多年来都人迹罕至、渺无人烟,难不成有群住在山间的鬼魂管理着一切吗? “这些人心思如此歹毒,下的又都是要命的狠手,似乎像在针对单打独斗的武林人士,好生古怪啊。” 江闻自言自语着,随手给墓主人整理了一下遗容遗表,准备从种种线索判断下一步的行动,毕竟这是他一天内,足迹抵达的第四处山头了。 崇安县、松溪县乃至整个建宁府,自崇祯末年至今,其实并且承平多久,许多地方都处于混乱待整的状况。其中既有邑人党聚起事、也有土匪占山为王,甚至还有下梅镇这种商贾自发成立的聚落,距离王化秩序还有很长的距离,找不到强力的组织能聚拢起一切。 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当初清廷的征南大将军博洛率清军二十万,兵锋轻取江浙直指八闽,黄道周临危授命慷慨出征,在这里组建整编了扁担军,带着南明隆武一朝最后的尊严与福建人的希望,为了北伐战死在了崇安古道尽头。 不久后清军清洗南明势力,一时间这百里山道尸骨成山,血可飘橹,经济凋零,人口骤减,脊骨与秩序被打断至今,始终难以恢复。 像这样的乱世不管出什么幺蛾子,江闻觉得都属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只是这种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躲藏着一群心狠手辣的凶徒——这虽然不合理,但是合情嘛。 从所在地再次出发,随着袭击逐渐频繁与凶狠,江闻相信自己的包围圈已经非常接近目的地了。 这次他沿着山涧溪流逆行而上,只见一路上皆是丛林密菁,唯有松树最多,大者需要五六人围,阻拦在狭路当中,其余竹树也是各种攒簇并生,不一而足,合之可数十围。 待到道路的最后,两侧已然是过顶的深草,碍路处江闻须以刀剑劈开方可着步,其下又多湿秽难行,许多积年旧草萎而复生,重重叠叠地糜烂在其中,化成一片脏污泥泞的沼泽滩涂,稍不注意就会失陷其中。 费尽千辛万苦抵达道路尽头,江闻忽然看到一块突楞出来的青苔,就这样毫无理由地竖立在成片竹树之中,不像是自然造化搬运形成的产物,他缓缓上前以古剑斩开草木枝叶,果然发现了一块屹立不倒的斑驳巨石。 这块巨石潜藏这里不知多少个年头,因风雨侵蚀已字迹模糊,落款写有「唐贞观年间刻」的字样,仅一小部分以正楷书写石文,似乎记述着一行几人抵达这里,发现欧冶子及湛卢剑与此山的关系来由,可行文当中提到最多的,却赫然将这里称作「昆吾山」。 巨石楔文的上部已经被人外力涂抹,看不清题篆的细节部分,然而并不影响整体阅读,唯独巨石的中部的那条横纹裂开,才是导致石刻变得残缺的罪魁祸首。 “顶上这两个字好像是……陟岵?懂了,原来是这么个「断碑」!” 江闻伸手触摸着巨石布满苍苔的表面,察觉到巨石中心处有个地方的石纹碎裂得格外显眼,仿佛整块巨岩的碎裂都是从这里肇始,仓促间被某种巨大力量狠狠点中,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江闻以手指轻触在那里,已触碰到了一些锋利边缘,然而就在他晃神的片刻,身旁三根竹子仿佛被地上的一条绳索激发,猛然从脚下破地直刺而出,仿佛一条绿节苍龙腾空而起。 杂响传荡间,又有几根竹子从四面八方袭来,身形隐藏在漫山竹海中俨然无迹,此时却化为了横飞四射的凶器。 江闻不敢大意,连忙拔出古剑格挡,只见他左手斩蛇剑、右手湛卢剑,双臂同步用力破开竹节,先行斩去一根竹筅,可就在他破开的竹节当中,竟是猛然乍破出一泓碧水,泼溅之处草木尽皆枯黑变色,幸好江闻已提前使出「飞絮劲」轻飘飞舞而去,尽全力脱离包围,待到另外竹枝接近时,又施展「蛇行狸翻」贴地翻走。 “这次又是竹筅么……” 这些事情已经发生很多次了,江闻如今已烂熟于心的是,这些竹筅并非他们表面那样平平无奇,也绝不是什么山中猎户捕兽的装置—— 长风吹动林间厚厚的落叶,显露出一些散落隳露、遭到啃食的残存人骨,冷风中飘散不去的尸臭也像是呜咽幽泣,警告着踏入这里的人,这便已经能够证明很多问题。 从他们身上包裹的衣料残片来看,其中有松溪乡民、过路行商,也有山庄猎户、县中衙役,江闻甚至还看见了一些略有品秩的武官布料,但不管他们生前何等身份,如今都只能悄无声息地长眠于这里。 恶风肆虐,又有几根竹筅交叉纵横而来,附着十余节分叉竹枝,并在绳索趋势下拧身旋转,令人眼花目眩难以看清,可一旦被竹筅靠近身体,才会发现这些节密枝坚、层深器长的毛竹,尖锋上闪烁着危险至极的寒芒,竟装着一枚本该寒光闪闪的铁枪头,却被人恶意地用生漆涂抹遮盖住了痕迹。 江闻连连冷笑,暗道背后的杀招果然凶险,随后双剑连点卸去劲力,转成倒飞冲天的姿势随风飘舞,坚决不与这些毛竹硬碰硬。 换做其他遭遇之人,哪怕或侥幸、或机敏地能从竹筅枪头之中抽身逃命,他们也很快就会发现毛竹纵横交错的枝叶之间,似乎同样氤氲着一种神秘光泽,在哗哗作响的嘈杂声中,竭力隐藏起微锈铁叶交作的真实面貌。 于是这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幸运儿,就会被竹筅上的铁叶与弯钩刺中划伤,发出惨叫,随后他们越是挣扎,铁叶与弯钩便越深入肌肤血肉,涔涔鲜血喷流至全身,化作滚地血葫芦。 再然后,纵使有些身强体壮之人能够扛住外伤,挣脱枷锁,也立即将感受到一阵阵的眩晕,刚刚伤口还在流血不止,自己的七窍之中已悄然流下同样的鲜血。 他们的呼吸开始困难、心跳开始加速,双目在一阵阵眩晕疼痛之中缓缓闭上,若非野兽啃食脸皮,便再无睁开之日—— 这就是竹筅铁叶上所淬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稍擦破皮便有性命之忧! 铁以水淬、竹以油淬,这样制成的竹筅锋利异常处处凶险,却埋藏在人迹最为罕至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凶徒们用来防止追踪的手段。 “越凶险越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还有多少伎俩……” 江闻本以为自己暴露踪迹,必然会有贼人前来围攻,于是拔剑原地等候着,然而等待许久都不见有人出现,索性收剑潜入了一处草窠,缓缓向前移动,逐渐往溪流山涧源头的峰顶走去。 山顶猛然开阔,不过走了数十步,便在危岩怪石中看见了一处山坳幽境,里头树木成荫不见天日,茅屋六七家围绕而建,门前以奇零勺土杂种芋靛等物,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处棚隰聚落。 在这些简陋茅屋外,不仅药根、蛇皮积叠成堆,枯树败叶还拱成了五六处柴垛,已然臭气熏天,江闻还看到了些黑面深目、身如鬼形的身影佝偻挪动着,他们不断在茅屋中进出,全然不顾空旷之处正以木笼麻绳紧捆着一些气息奄奄的活人,无论怎么哀叹求救,也任凭他们在那里风吹日晒。 他们自然不怎么关心这些,因为每一座茅屋之外都晒着腊肉、曝着皮革,早已经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反而笑容中带着异样的满足。 在棚隰聚落的正中间,江闻则又看见了形如湛卢禅寺附近的炭窑铁炉,只是这一次的铁炉仍在吞吐黑烟,底下还烧着一些外形如跪人、正赫赫吐焰的「炭」。 “哎,真该死啊……” 江闻眯着眼睛,掌中剑光陡然升起……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剑气已横秋 棚隰四周竹树摇动,泠然作响,似有无明之风悄然吹动岑寂,令人不禁心生恍惚,一时间风动、空澄、日明、云暗,阴翳之下猛然刮起寒流,在这一刹那侵陵着众生迷闷。 只见两个黑面深目的鬼影应声倒栽,宛如弱不受风偶然跌落,可喉管呼哧呼哧作响的风声夹杂血沫,已经染透了胸口着地处的黎黑泥壤。 一袭道服洎然已至,满场无一人识得他是如何来到这里,也无一人发出声音,只知道江闻举手投足间袍袖夹风,双手各持一剑,宛若神人。 风起云开,一剑西来。 直至此时,方圆数十丈的心脏跳动才忽觉顿挫阻滞,似乎转瞬即逝的时间,都在刚才的一刻蓦然停驻。 棚隰间绵延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而比寂静蔓延更快的是剑光流散。 原本应该冷冽刺骨的剑意,此时竟然转圜得如此婉约,仿佛高明技巧与玄奥意境的融合,才足以将残酷杀戮的定义自底层彻底推翻重塑,化成另一种常人完全看不明白的模样。 与江闻交过手的人才清楚,他一直把江湖武林间的动手比斗当作一种享受,不论是与粗浅功夫的切磋琢磨,还是与至强武道的殊死碰撞,江闻都会不断突破攀升创造奇迹,而源头正来自这超乎常人的热情。 可要是江闻,今天只想要杀人呢? 那就惟有丧命于他剑光之下的人,才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 寒潭鹤影,不啻虎狼。 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 剑光流转,已经横刈过许多的咽喉、刺穿许多的心口、挑断许多的动脉、切碎许多的五脏,可江闻仍在继续,他的动作飘渺到无法形容,肆无忌惮扩散杀意的同时,正悄然抹除着本身的存在。 剑之所及便是生死之劫,瑟瑟寒风伴随剑鸣游奏而出的,似乎是一曲慷慨悲郁的《广陵散》。 江闻弹铗而起,随聂政虚影再现十步一杀,这一刻的江闻所做的,不过是化身为山火洪流、雷霆地震,以一种无可抗拒的方式取走他人性命。 江闻面前已是满地血泊,不知不觉间却有更多黑面深目之民,自茅屋四周角落涌出,手里拿着各色各样的长短兵器,将江闻团团围住。 这些人选择第一时间组成阵势,并未因遍地残尸有什么触动,可能在他们杀人为脯、剥皮为革的生涯中,早已对于尸骸不存在什么畏惧,甚至兼具金锣的美感和双汇的肉量。 江闻冷冷看着他们,从这些深目之中,只看到了山林捕食者的眼神。 这些皮肤变黯、头发灰白、眼窝与前卤凹陷的怪异样貌,全都符合缺乏食盐而导致的低钠血症状,这些凶徒经历多年的离群索居,已经独立演化成为一种似人却又非人的生物了。 “……二成内力,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第一队人马涌出了十几人,各持着刀枪镗钯围了上来,身后一阵鼓噪又是几队人马,同等模样地围住了江闻。 凶徒们按着整齐而迅捷的阵势,二话不说便朝江闻行进,当前两人持盾而立,手执腰刀,样貌最为精悍凶狠,瞳仁如烛。 江闻左手斩蛇剑穿飞而起,一剑袭向凶徒首脑,其中一人少壮便捷,试图手持藤牌抵御锐器,却在江闻的横剑一斩下化作两截。 一道血线沿着人体中轴缓缓伸展,随后才面露不甘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如此凶狠的一剑自然震惊了凶徒,他们的目光十分犀利凝重,可眼神却似乎只集中在乐江闻掌中的古剑之上。 随即另一名手持长牌、健大雄伟之人替补而上,立刻顶在了江闻的前面。 江闻转手又是同样一剑,内气流转隐然有千钧之力,重重地劈砍在了立地长牌之上,听得一声巨响过后,健大雄伟的长牌凶徒倒飞出去,狠狠撞塌了背后的简陋茅屋,可那面立地长牌,却是毫发无伤地倒在了原地。 江闻眯眼看去,只见这面立地长牌绘着蛟龙猛虎、饕餮夜叉的狰狞图样,木骨之上只蒙嵌了一层薄薄铁皮—— 可似乎就是这样一层弱不禁风的铁皮,竟然能在江闻的全力一击之下,未产生一丝一毫的形变凹陷。 随着攻势为之一顿,凶徒们顿时如同鬣狗嗅到血腥,原地开展阵势围攻而来。 只见前头两支铁枝狼筅上架下闸、左钩右掏,随后四杆长枪硬挑硬扎、枪若游龙,后头两枝镗钯直捣中军、钩拦招架,一时间兵器乱舞、冷光横飞,愣是将江闻前赴之路全都封死,双剑在手也只能暂且格挡。 随着斩蛇剑与湛卢剑双股合击,江闻拿出了滴水不漏的军中技法应对,双剑纷绞起落、顾应如电,出手皆是毫无保留之力道。 如此严整的阵势,让江闻也不禁有些意外,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则是这些人的手中兵器。 当沛然莫御的巨力传至敌手,江闻明显看见有人虎口迸裂淌出鲜血,狼筅镗钯等长兵也不由得脱手而出,可不管如何砍削,这些仅仅裹着铁皮的兵器,却无一损毁断裂,似乎全都能与江闻的两柄神兵分庭抗礼! 江闻心中疑惑,于是集中精力对付着前一队人马,双剑横飞逼得整队凶人连连后退,可就在他无暇他顾之时,另外三队人马已经是整编待发,从另外三个方向包围住了江闻。 随着四五十人悉数到场,如今阻拦住江闻的阵势,已变为一处杀气腾腾的鸳鸯大阵,狼筅的钩爪铁枝从四面八方扑来,即便能格开精铁尖头,凶人还会在出手的时候转扭狼筅,让它像是漫天烟花在眼前绽放,哗啦啦不停作响。 江闻双剑绕体化作游龙,水泼不入地护住周身,另外长枪又已经从四面四角攒出,直奔常人难以顾及的要害,若不是江闻迅速回剑提撩,恐怕泼身剑雨已经满是破绽了。 双拳难敌四手,最后排加长的几杆镗钯出现得也恰到好处,只见其横骨与正锋一体铸造,先以伏虎之姿兜头落下,随后趁人不备便要剪步抢入、立行刺杀,江闻连忙将双剑格挡再奋一举,才把四面八方的袭杀截住。 “好一个鸳鸯阵,你们从哪里学来的?” 这是江闻第一次开口说话,但四周凶徒却无一作答,只顾着围起阵型向他逼近,就仿佛多年来的沉默寡言,已经让他们彻底忘却了世人是如何交流的。 只见场中这四五十人,正使尽浑身解数地围住江闻转灯儿般厮杀,顿时喊声震动,杀气迷漫。 寻常人在此阵势面前遑论抵挡支应,恐怕就连保持冷静都困难,然而江闻被围在中心时,还能架隔遮拦、游走不定,有时朝面上虚刺一剑,有时从刺斜里横出一招,双剑以短敌长着,竟然能僵持许久。 就在此时的横槛木牢之中,忽然有人以虚弱至极还在强撑的嘶哑嗓音喊着,仿佛他坚持至今就为了在关键时候出声,提醒江闻防范。 “大侠快跑!他们准备耍手段了!” 就听话音落下,原本游走不定的藤牌手们,立马手持腰刀滚趟而前,猛从藤牌后面取出一个油纸包,扬手便朝江闻之处甩来。 江闻扬起双剑砍中油纸包,只见生石灰粉顿时洒得漫天遍野、迷人耳目,一不小心就会双目失明,而随后藤牌手又摔出毒粉两裹,也朝着江闻的脚下而来,随着毒粉升腾而起。端的令人进退两难。 幸好江闻得到警示稍有准备,将精纯内力从周身穴道勃然而出,内力霎时间震开了石灰毒粉,令其朝着四面反向扩散,正要以提纵功夫溃围而去,异变却再次升起。 只见得此时,四方后排的几名镗钯手,已然策应到了另外的鬼祟几人,四尺长的毒烟喷筒已架上镗钯。 随着一声炮响,远处火光冲天,几道焰舌猝不及防地涌向江闻,此刻要是遭燃火焚烧无疑会自乱阵脚,哪怕受到毒烟侵袭也可能中毒身亡。 可即便这样,凶徒们仍未罢休,后方在毒烟喷筒施放殆尽之后,迅速又脱下衣服亮出了一架架背弩。 只见他们将弩弓平缚于背上,以绳两条分套于两后,趁鸳鸯阵中让出一块区域、长牌竖立阻隔住毒烟焰火时,几枚弩箭迅速从死角向着阵中攒射,一丝生路也不给江闻留下。 淬毒弩箭闪着幽光疾射而去,硝烟毒雾之中似乎有人试图纵身跃起,可天空中猛然又有几条带满倒钩尖刺的精铁锁链甩出,四角交叉着贯穿中心,将身影径直拦下。 只见几名藤牌手在兔起鹘落间,已执拿在了锁链另外一头,鸳鸯大阵也好整以暇地迅速绕着中心旋转,宛如莲花儿般,势必要将尖刺锁链一层一层地捆锁在江闻的身上,即便场中只是一具死尸,也绝不可能让他动弹。 “哎,让你收手还是晚了一步……” 一声哀叹幽幽传来,随后却挟杂着凶徒拳殴脚踢的闷声。 杀机起伏,前后呼应,凶徒们的鸳鸯大阵招招致命,天生就是为绞杀江湖侠客而生。 这些铁锁链上除了倒钩尖刺,还长满了细如牛毛的毫针,一旦扎入肌肤便会痛痒难忍,越扎越深,即便是浸淫横炼锻打功夫数十年的武林高手,一旦被这锁链捆住也只能武功尽失、任人宰割。 藤牌手们察觉到捆住了东西,于是迅速收缩包围圈,身后狼筅、长枪手们也补位上前,一同攥住铁链进行拖拽,准备将这个武功奇高的不速之客放倒。 可就在此硝烟弥漫、毒雾翻涌的场中,忽然响起了孤零零的掌声,似乎有个热闹看到兴起的观众忍不住喝彩。 随着烟雾渐渐散去,凶徒们才看清了眼前场景。 淬毒弩箭悉数攒射在江闻胸口,牛毛毫针铁锁链也一层层将江闻捆住,从胸肋到膝骨密密麻麻,仿佛套上了一层锁子甲。 江闻如今只剩执剑双手高举在外,随着毫针扎入任督二脉的要穴,毒烟渗透进五脏六腑的关窍,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翻涌不定,已然是身中剧毒,举手放弃了抵抗。 藤牌兵面露喜色,纠集众人再次施力,准备用四条交织锁链把江闻双脚抬离地面,牢牢捆绑起来,可他们猛然发现江闻竟笑得很温婉,还在十分认真地为他们鼓掌。 五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 越来越多的凶徒上前拖拽铁锁链,试图把江闻放倒,可不管他们如何加人,所使的力道竟然都如同泥牛入海,不见踪影,仿佛这四条锁链交汇之处,捆住的是大荒之隅、擎天柱地的不周山,任由他们蚍蜉撼树徒增笑柄。 “多谢前辈提醒,江某感激不尽。” 江闻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扎在身上的弩箭被他信手折断木杆、仅留箭头,接着眼睛也不看地抛往远处,顿时就有个看守木牢的凶徒应声倒地。 江闻面不改色,半点未曾执拿铁链,「金刚不坏体神功」流布经脉,浑身上下金瓯无缺;「乾坤大挪移」再度催发,内气运转匪夷所思。两大神功随着劲力积蓄到达巅峰,猛力顿如湖堤溃塌崩解、洪灾急冲而至! 他仅仅靠着身躯绷住、双足拧动,便已将数十名铆足力气紧抓铁链的凶徒崩退,同时脱手铁链如钢鞭一般抽打而来,狠狠扫在当头几人的胸腹之间,几人顿时便是五脏俱裂、口喷鲜血,而剩下之人也未曾幸免,皆是滚地乱作了一片。 乱尘飘散的场中,江闻道袍略有破损,任由铁链坠落在地,胸腹之间内气翻涌入海,眼中精芒再次归于古井无波,唯独将左右两手的古剑,缓缓举至了身前。 “江某平生不爱斗,只爱解斗。可诸位如此冥顽不灵,就由不得你们了……” 只见他左手剑招变化精微、神完气足,右手剑招变化繁复、轻柔灵动,一左一右各行其道,宛如两人在分别施展。 然而这两套截然对立的剑法一经合璧,竟然招招出神入化、杀气纵横,猛然化作滚地剑气朝凶徒们袭来,霎时间笼罩住了棚隰的每一处角落……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招魂成独啸 “快说,你们从哪儿学来的鸳鸯阵。” 江闻最后问了一句,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鸳鸯阵讲究正奇兵之分,正兵为主,奇兵为伏,摆开阵势便足以应对伏兵伏击等种种情形。 江闻不知道这帮凶徒,是从何处学来的鸳鸯阵,可眼下阵中正兵持长兵作攻守主力,阵中奇兵操火器主突袭出击,两队人马分工细致又有明显区别,显然是极为正宗的鸳鸯阵法,针对单打独斗的江湖人士极具威慑力。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江闻。 江闻双手各持古剑掠起,左手斜剑刺出、右手挥剑直劈,招式迥异却同样险异,双剑交击瞬间挫去前阵势头,剑锋所向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凶徒们堪堪退后、连连倒撤,才不至于被一剑殛首。 似乎是为了制御锋芒,后排镗钯待毒烟喷筒再次施放,便纷纷操兵前插,想要通过镗钯的扭压抵拢,尽量消解江闻出剑时那股骇人的力道。 然而江闻面对阻挠不闪不避,左手斩蛇剑自上而下搏击,模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的光景,一道辉魄顿时如练;右手单剑颤动划过头顶,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起落。 数柄镗钯纵使在以长击短上有着天生优势,却也被震得双臂发颤、酸麻不已,再提不起一丝力道。 机不可失之间,江闻双剑再度舞起,左手剑柄提起,剑尖下指,有如豪客提壶斟酒,荡捋不定;右手剑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宛似举杯自饮一般,扭头刺出了极为凶险一剑,轻易便取走几人性命。 乱红飞渡,芳菲无数,江闻的双剑此时再不收掩,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杀戮…… 木牢的竖柱横槛之上,此时还插着一枚带血的弩箭头,可当中之人都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场中一团银光飘荡不定,所到之处尽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的景象。 他们只觉得江闻所使的与其说是武,不如说是舞,眼中根本没有这些凶徒的踪迹。 你们战阵凌厉、进退有度? 你们兵器坚精、铺天盖地? 伱们火器犀利、不择手段? 这些东西,和我有何关系。 我要取你性命,又与你何干。 “这到底……是人是鬼?” 有人嗓音生涩地问着,牢中其余人等都沉默,惟有方才出声示警之人嘶哑作答,幽幽旷旷宛如回音。 “是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人……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有人杀性这么大……” 边上农夫猎户打扮的人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有些杀人是营生,就跟抓咱们的这些人似的……可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鲜见杀人如击节而歌的,你们说厉不厉害……” 随即蓬头垢面之人哀叹一声:“就算是江湖,恩仇劫难都有规矩,杀人自然也有规矩……可你们看他动手的模样,手底下若没有三五百条冤魂孽债,恐怕都拿不出这股视人命为草芥的狠劲……” “这位大侠不会一时兴起,把咱们也都杀了吧?” “……难说。” 此人说的一点都没错,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原本凶悍霸道、进退有余的鸳鸯大阵,就已经被江闻摧残得七零八落。 凶徒们只觉得见鬼一般,明明是两兵交接的正常情况,古剑之上却总有一股吸摄沾粘之力,仿佛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受控制,莫名其妙就着了道,满地都是残肢断臂、浊血淋漓。 江闻慢慢向前迈出一步,凶徒就悄悄退后一步。 江闻身上道袍随风飘舞,凶徒就瑟瑟发抖惊颤。 最后活着的凶徒持兵硬撑,勉强凑出一支十余人结成的鸳鸯阵势,正与缓缓放下双剑的江闻遥相对峙,气势足见萎靡。 “你们这些人,当真是连死都不肯开口?”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就像这些人根本不通言语,反而趁着难得的间隙组织阵势,忽然朝江闻再度包围而来。 听得一阵叮当乱响,只见狼筅、长枪、镗钯、腰刀远近参差地攻来,一时间竟是铺天盖地、眼花缭乱,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江闻叹息一声,双剑猛然归鞘,待到他再次亮剑,手中只持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古剑。 古剑之上铜锈遍布,短小精悍的模样似乎远不能胜任破局重任,可江闻浑不在意地将其拎在手中,右脚探步向前,左侧擎步翼击,不经意地挺起青铜古剑,迎面直刺而上。 只见一道寒芒闪烁,江闻的身影化为流光飞舞,硬生生刺破了配合默契的鸳鸯阵,庖丁解牛般以无厚入有间,瞬间从阵前杀穿到了队尾,这些茫然无知的人们恍惚着倒下,随着冲天而起的首级与鲜血,再也不可能爬起。 然而就在此时,鸳鸯阵最后的位置却猛然跃起一人,迸足丈余之高,身形飘忽如风,手中一柄迎风长刀寒芒剧作,竟然是靠着鸳鸯阵同伴的殊死掩护,猛然接近到江闻身侧。 棚隰之间枯枝落叶堆盖的地方,此时已有些许因为爆炸震动而显露冰山一角,那些木桩之上穿着许多尸体,身上残留着被无视骨骼一刀两断的伤痕。 最后的凶徒面目狰狞,已将全身重量都压抵在了刀身之上,漂疾湍悍地劈杀而来,倘若被此刀砍中,纵使江闻身穿锁子重甲,显然也会被一刀两断! “噔!” 一声清响宛如龙吟,原本去势已尽的江闻横剑回援,转手一掌赶在长刀触身之际,抢先拍在了凶徒的肩膀之上,将其推得倒飞出去。 随着哇呀乱叫的声音,凶徒竟然也在空中灵活翻转后落于地面,长刀一横躲在了木牢旁边,作势就要砍死笼中众人。 “我知道你们是谁了——竟然学会了虚虚实实,还懂得拿平民百姓做要挟,死得不冤。” 江闻冷着脸说道。 笼中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往囚牢的另一个挤去,只为离这名持刀凶徒稍远一点,可木牢里面狭窄无比,纵使他们有缩骨盘身之能,也绝无办法逃离长刀的锋刃范围。 一时间牢笼之中哀声遍野、苦叹连连,有人恳求江闻想办法救人,也有人慌乱不堪地求神拜佛,唯独方才出言提醒之人孤零零地坐在一边,对着江闻缓缓说着,似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些根本不是汉人……你就算杀了他们,也逼问不出半句实情的……” 话音刚落,凶徒已经目露寒光地看向这人,刀柄猛地捣向对方脸颊,随即一口老血混合着啪嗒一声的碎牙,就从此人嘴里吐出。 “嗯,我猜到了。” 江闻朝他点了点 “凶徒们所使的鸳鸯阵虽然厉害,却只是戚少保在嘉靖三十九年所著《纪效新书》的模样。此书的鸳鸯阵收取了长、短兵的各家武艺,甚至也收进了‘无预于大战之技’的拳法,他唯独没有收取短兵刀剑武艺——是何原因不用多说了吧?” “但到了隆庆五年,戚少保边镇练兵防备北方蒙古,待另一部军事名著《练兵实纪》刻成时,鸳鸯阵已经吸取长刀刀法,为的是下砍马腿,上砍马头,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故意把长刀不尴不尬地藏在后面,只敢用于偷袭。” 江闻说完不再言语,似乎在无声叹息着。 “哎,老天真是无眼,竟然让这些狼心狗肺之辈反学了去,缩在山中戕害百姓……” 听着江闻说完,脸颊高高肿起的那人先是悲号三声,随即又笑了起来,“不过能见到他们授首,老夫死而无憾了!” 凶徒见老者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顿时起了杀意,又见江闻此时投鼠忌器,当即决定行杀鸡儆猴之事。 远隔数丈的江闻见状,非但丝毫没有要救人的意思,甚至于袖着手冷眼旁观,待到随着刀刃挥下的凌厉动作,才轻巧地吐出了一句话。 “お前はもう死んでいる。” 此话一出,原本哪怕泰山崩于前都不曾犹豫的凶徒,此时竟然恍惚犹豫了片刻。原本如臂使指的长刀都失了准头,差一点就砍中了自己的手臂。 凶徒愣愣地看向江闻,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而下一秒,他忽然听见有一种崩碎破裂的声音传出,还来不及查看,握刀双手忽然就重如千斤,更有一股极阴极寒之气的从骨子里爆发出来,忍不住发出一声剧烈哀嚎! 木牢当中的众人,目光中都透着难以置信。 他们亲眼看到凶徒的脸面皮肤上笼罩了一层寒霜,双臂乃至全身都猛然变得柔软如棉,酥脆不堪,稍一用力不仅手中长刀坠落于地,就连身体里都发出噼里啪啦的碎爆之声,难担重负地寸寸断裂。 江闻此时来到凶徒面前,十分敷衍地给了对方一拳,背对着众人说道。 “中了我的北斗残悔拳,就去地府慢慢忏悔吧。” 不消片刻功夫,众人只见凶徒原本雄壮的身体,竟像一条布袋瘫在地上,而这短短几秒间他竟然还活着,眼中涕泗横流透出无比的悔恨痛苦。 可随着身体上下失去骨骼支撑,胸腹五脏六腑都被体重压得碎裂,只能伴着内脏残片随喷吐污血涌出,死相惨不忍睹。 木牢之中的众人看着江闻,心想这明明就是你刚才一掌打中凶徒所致,大伙儿就算都是外行,也别这么糊弄吧—— 可纵使心中疑虑重重,眼下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反驳,生怕在他们眼中狰狞怪笑着的江闻,顺手也给他们来上一掌。 伴随着化骨绵掌的威力显现,如今的江闻在他们眼中,已经化身为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极其恶劣的凶神,谁也不想体验这种摆明痛苦至极的死法。 “元楼前辈,江闻有礼了。” 江闻一剑劈在木牢缠着的锁链上,幸好这些铁链只是凡铁铸成,随着咔哒应声而断,于是他顺利来到木牢门前朗声说道。 只见牢门之中盘坐着一名须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者,身材相比佝偻清癯的元化子,周身骨骼显得更加粗壮坚实,哪怕藏在褴褛外衣之下,仍旧有一种傲骨嶙峋的姿态。 但他此时却蓬头垢面精神萎靡,独坐与囹圄一隅,良久都不愿抬起头对着江闻。 江闻见对方没有回答,还以为对方是隐瞒身份不愿相认,仍旧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元化真人曾提到过前辈,信中言明要往湛卢山中寻找剑冢遗迹。如今陟岵断碑就在不远处,前辈出现在这里自然合情合理。”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对方,元楼子此时终于抬起头来,只见他的脸颊满是斑斑血迹,满口牙齿也被打落了许多,双目垂低显得老态龙钟,唯独隆准模样尤为与众不同。 元楼子缓缓站起身来,径直略过等待相认的江闻,呆呆看着满地尸山血海的狰狞场面,身体早因饥渴而虚弱得摇摇欲坠,却仍旧坚持着往前面茅屋走去。 江闻没想到这老头做事如此出乎意料,连忙跟上前去追问道。 “前辈?前辈?你伤势还未痊愈,这是要到哪里去?” 忽然重获自由的元楼子,只顾望着远处没有作答,在他的眼中似乎也根本没有江闻这个人。 江闻这才发现,经历了肉体折磨和精神打击的元楼道人,已经开始出现恍惚幻觉,而先前出言提醒的行为,恐怕已经是他求生意志最后所蓄存下来的心力了。 元楼子如行尸走肉般站在原地,痴痴望着,两鬓白发也随着风声渐动,仿佛原上离离野草。 他的眼神超越了咫尺之隔的江闻,浑然站在万里无人收的皑皑白骨之上,用满是皲裂的嘴唇嚅嚅嗫嗫,似乎想唱起魂归来兮,又怕惊扰了遍地游魂,江闻凑得很近才隐约听见了他嘴里的嗫嚅。 “……我跪下来求他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你,为什么不放过你……” 元楼子眼中的瞳孔倒影,缓缓浮现出一个遍布刀伤枪创仍旧屹立不倒的影子,淋漓鲜血顺着铁钩锁链流下,正用惊讶而痛苦的眼神望向自己。 “都怪我……只顾着传授武艺,却忘记告诉你……” 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稚嫩,直到化成一名踉跄学步的幼童,径直扑到他的腿上叫着师父,稚嫩瞳仁中满是钦佩与敬仰,一行血泪缓缓流下。 “打不过就跑吧,傻孩子……”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当炉兽炭然 其他的人还沉浸在劫后余生,悲喜交加下痛哭流涕的都不在少数,只有元楼子独自一人游荡宛如孤魂野鬼。 江闻跟在元楼子身后,见他眼中非但没有死里逃生之后的情形喜悦,反而显得极为空荡虚无,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这种状态与边上的村人相比,差异就更为明显了。 “不妙啊……” 元楼子在重大挫折下,已无法依靠自然生命力恢复生机,反而用压抑情绪代替了寻求改变,这并不是真正的摆脱了执念。 说白了人活着就得有执念,一旦没了执着和念想,往往会在权衡后觉得死了比活着好,绝对理性代替生存欲望,状态自然极为危险。 看着元楼子表情愈发诞罔,口中呢喃的话也越加混乱,江闻连忙唤来了边上几名较为清醒的青壮,让他们一左一右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元楼子。 “你们几个,过来搭把手!” 鉴于江闻先前展示出的武力,几名青壮自然不敢有所违抗,连忙一拥而上将元楼子架起来,同时怯怯问道:“大侠,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江闻神情严肃地看着元楼子,细细解释道:“这位前辈恐怕得了失魂之症,医书《杂病源流犀烛》说,此病主惊悸多魇,通夕不寐,此时不治怕有有性命之忧。” 青壮们一看元楼子果然两眼迷离、神情恍惚,仿佛魂不附体的模样,连忙继续问道:“果然如此!大侠,可有办法医治呀?” “若要根治,就必需动用鬼门十三针,可惜在下没学过,不敢轻易尝试。” 江闻吩咐几人将元楼子架好,千万不要松手,随后自信一笑:“不过此事无妨,我曾从泰西之地学得一些治病手段,治起这失魂症倒也手到擒来。” 随后,只见江闻嘴里念起百试百灵的妙妙咒语,顺手从旁边捡起一根粗木棒,对着元楼子的脑袋就是一棍。 “昏昏倒地!” “啪嚓——” 可能是江闻太久没用,难免掌握不好力道,这根木棍竟然啪地一声从中断开,而头顶中棍的元楼子恍恍惚惚地原地打转,始终没有倒下,反而有一股红气从脖子直涨到头顶,皮肤上肉眼可见憋得青筋暴起。 几名青壮连忙牢牢架住了元楼子,老道人因为骤然受击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一只手捂着头顶,一只手指着江闻,两眼充血几乎要炸开,手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闻连忙将只剩半根的木棍,远远地扔了出去,一边赶紧说道:“前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清醒多了?”一边用眼神示意青壮们牢牢抓好,别被老道士挣脱了枷锁跑过来追打自己。 可能是那一棍子力道太大,元楼子被强行搀扶到一边歇息去了,江闻也赶紧溜去组织还能活动的青壮年们,先到凶徒们留下的棚隰里边找些饮水充饥之物。 这些凶徒为了控制山民俘虏,基本不给他们吃喝,众人只能靠木牢旁的野草雨水支撑,再这么下去喜极过度都能猝死好几个。 半晌过去,棚隰的场面总算基本控制住了,山民们主动将凶徒们的残尸拖拽到集中一处,防止尸瘟蔓延传播,同时把散落满地的兵器也收集起来,不分男女老少人手一把,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短暂获得些安全感。 江闻则靠着真气替元楼子疗伤愈病,两人关系稍加缓和,总算能坐下来闲聊两句。 元楼子摸着还有些肿痛的头顶,心惊于江闻真气疗伤的神妙手段,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难怪元化师弟在信中让我留神于伱,你是真敢下死手啊……” 江闻嘿嘿笑道:“元化真人谬赞了,我没他说的这么厉害。” 元楼子怒道:“老夫没在夸你!” 江闻继续笑道:“我就当在夸嘛。” 江闻直起身四周观望,见此时场面基本已经缓和了,才问起元楼子更多的事情。 “前辈,你这次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虎落平阳被困在这里的?” 元楼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娓娓道来这次的经历。 元楼子平生素爱求仙访幽,年轻时便探查过不少的古坟遗迹,当年若不是李自成与孙传庭鏖战于陕西,差点就找到秦始皇陵的入口了。 然而近来几年,他忽然对古剑感兴趣,开始流连搜访于各处冶城名山,想要找得诸多宝剑的下落,这次因在豫章丰县的牢狱旧址挖到线索,转而前来福建湛卢山中搜寻宝藏。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在这处早就应该荒废的深山老林之中,竟会盘踞着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歹人,非但杀人如草芥,还精通战阵埋伏之术,元楼子原本只当是寻常探访,一时不慎自然落入了陷阱之中,被歹人重重围困,而他所收的唯一弟子因性情刚烈,竟然被歹人以毒箭、石灰等等阴招轮番围攻,最终壮烈战死。 元楼子万念俱灰一心求死,被他们与山民们关在一处,每日除了奴役驱使,便是每隔几日拉走一人,从此再也不见有人回来。 “这伙人真的是没人性!” 元楼子言及此处恨恨然说道,他的身体虽然老迈,但还是极为健壮,故而才能在一棍之下晕而不倒,从这横练功夫就能看出年轻时没少锻炼。 江闻也附和道:“确实。我看这伙人不太对劲,里面恐怕还有蹊跷。已经不是残忍所能形容,而属于漠视生命了。” 江闻所指的自然是这伙凶徒的身份来历。 一开始江闻几乎已经断定,这些人就是散落在山中的沿海倭寇,毕竟二战“最后的鬼子”小野田宽郎都能硬撑了20多年才投降,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但是很快,江闻就又发现了疑点。 譬如这些疑似倭寇的人,确实是听得懂日语,平日的语言文化也与附近之人悬殊,可按道理早在嘉靖时期,倭寇就已经基本被平定才对,距今也有近百年了。 即便根据史书记载1624年7月(天启四年),倭寇最后一次出现并侵犯福建沿海,此后就再无踪迹,这些人也应该与世隔绝了三四十年,算来年纪未必就比元楼子年轻多少,怎么可能还是人人青壮有力,乃至于整严成军呢? 更重要的是,此时日本本土的人平均身高才157cm,可先前与江闻拼刀的人未必比他矮上多少,这一点也极为可疑,只能以《明史·日本传》记载“大抵真倭十之三”来解释,这些人原本应该是沿海的渔民海盗,假借倭寇名义作乱,随后被戚家军围剿逃窜,才躲到了离海如此遥远的深山之中。 要知道松溪县所在的武夷山地区,根据地方档案文献记载,本就“重山复岭、迭嶂层岩”,“有岩峒溪壑之阻”,又有“擅铅矿材木之饶”,因三省官府“本自秦越,不相为谋”,以致境内流民杂处,为“盗所垂涎”,贫民无以为生,转而“相习盗矿以自糊其口”,变成一处巨大的统治隙地。 江闻推测便是在随后这些人中,逐渐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立的制度,平日以倭语相互交流,谋害过路行人为生,同时吸纳其他流民加入其中,才能形成如此的聚落规模—— 否则像这么一片棚隰没有老弱妇孺,竟然全是青壮之人,也只能用“人工筛选”来解释了…… 这个推断虽然离谱,但也勉强能够解释这里形成的原因,而当江闻把这些猜想说出来之后,元楼子虽然缓缓点头,却也提出了自己的推测。 “老夫见这些人的冶铁手段并不高明,这些怕是偷偷闯入禁山的纸槽工。” 元楼子说,明末江西广信府的造纸业兴起,大量业纸槽工聚集在封禁界线附近,从事毛竹种植和纸张生产,当初光是查得铅山石塘纸厂槽户就不下三十余槽,各槽帮工不下一二千人,这些人昼则募化,夜则穿逾,不少就散布于武夷山麓的丘陵地带。 “前辈,你为什么觉得这些人应该是槽工,而不是矿徒呢?” 听到江闻如此询问,元楼子缓缓站起身来,先是取来身边青壮所持的镗钯,递到了江闻的面前。 “你仔细看看。” 江闻接过镗钯,只觉得这杆长兵历久弥新,仍是精光铄铄、寒气逼人,可距离如此之近察看,就发现这些镗钯模样似乎比想象的更加古老,上头坑坑洼洼无数凹陷,竟好像是经历了千百大战遗留至今。 “先前你不是想问我,其他被抓的人去哪儿了吗?再跟我去棚隰后面看。” 在两名青壮的搀扶下,元楼子缓缓站了起来,带着江闻往树荫棚隰背后的一处深洞走去——他当初就是摸黑探查到了这里,一时惊骇才泄露了踪迹。 只见这处矿洞外表阔大整齐,又有木头支架加固,不知经历多少岁月依旧寒气吞吐,渗人心脾,可待到几人步入其中时,搀着元楼子的青壮竟然纷纷呕吐不止,惊骇万分地走不动路了。 “人都在这儿了……” 《晋书·外戚传·羊琇》记载:“琇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说的是古时有一种兽炭,便是做成兽形的炭,火热皆赫赫然,作猛兽开口向人壮,然而这种无非是捣碎小炭为屑,以物和之制成。 可此时他们看见的,一边是布满血污的试刀之地,上头用竹木搭成堆放尸体的架子,人胴残骸层层叠叠地散落于地,而另一边,竟一块块形如跪人的硕大炭块,外表看去全都褫夺衣物,瞪眼张口,仿佛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折磨。 他们的身体一部分已经彻底化成黑灰坚硬的石炭模样,另一部分保持着部分柔软的人体特征,却干瘪枯槁地像是树皮,肉眼都能分辨出一点点转化留下的痕迹。 江闻瞠目愕然,自己所找到的究竟是什么鬼洞,世上还有这种骇人听闻的「人炭」! 洞外之人听到惊呼之声,便也有人往矿洞之中走来,很快他们就在行列排布、惨状盈室的「人炭」之中,发现了自己先前生死不明的亲朋好友。 元楼子缓缓说道:“凶徒们除了拿人试刀以验刀剑优劣,便是给活人喂下某种药物,这些可怜人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在日日折磨中由人转炭,最后被他们拿来抛入炉中,锻冶祭炼他们想要的刀剑……” 江闻此时察觉先前预料还是过于保守,他只以为这些疑似倭寇的凶徒是拿人祭剑,却没想到他们真的找到了一门更加诡谲的「人炭」之法,拿活人来祭炼刀剑。 可寻常矿石高温锻打即可成型,为何这些人积攒使用了这么多的「人炭」,手里拿着的却都还是历经风霜的兵器,也不见他们打造出多少可与湛卢剑、斩蛇剑媲美的神兵出来? 江闻看向洞窟深处,明白一切的真相一定都藏在这里面,可元楼子却紧张万分地制止住了江闻,言之凿凿地警告道。 “千万别进去,这里头有吃人的恶鬼!” 江闻转头看去,发现元楼子须发皆张目露惊色,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同时也发现地上那些或浅或深的脚印,几乎都缓缓蔓延到洞窟深处,随后鲜血残肢连同着满地泥灰,全都被一道深邃的黑暗吞噬殆尽,阒然再无声息…… 垂死病中惊坐起,阎王夸我好身体!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六章 高冢卧麒麟 一阵阴风呼啸袭来,黑暗中潜藏恍如酷烈海天的暴风骤雨,直擦着众人的衣襟掠去,短短时间即便是青壮们也不禁冷汗涔涔,汗流浃背,再看一旁做各种狰狞怪状死法的「人炭」,总觉得这些枯槁而死的骸骨,似乎总在悄悄盯着自己。 江闻挡在矿洞阴暗的层面,给众人留下一道黑白模糊的身影,剑鞘之中隐隐有龙吟之声,仿佛随时会勃发激射,但他就这样与阴邃僵持对峙了许久,任凭股股腥风扑面而来,依然没有一丝动静。 众人有些不解,壮着胆想要上前,担心江闻是看似情绪稳定,实则走了很久,却被江闻忽然的转身给吓了一跳。 “……前辈,我等你详述后边等半天了,怎么就停了。” “哦?还要老夫说什么?” 元楼子站在原地斜眼看着江闻,没好气地说道,“我一眼就看出,你和我年轻时候一样爱玩命,怎么可能被一句话给吓退了?说起来我年轻时候比你还要玩命,伱信不信?” 江闻掏着耳朵疑惑道:“那刚才还说什么「千万不要进去」?” 元楼子嘿嘿一笑:“我就是这么说,又不代表反对你进去。” “……” 江闻不禁感叹,不等式做题就是快啊。 江闻倒是听懂了元楼子的意思,他之所以说里面极其危险,为的不是阻止江闻入内,而是用此方式让江闻提高警惕,行走江湖一旦有了防备之心,能在险境化夷也就顺理成章了。 “好好好,我现在相信前辈你和元化真人,俩人是亲师兄弟了。” 听到江闻这么说,元楼子才好似打胜仗了一般地挣脱搀扶,缓缓走到了江闻的边上,指着晦暗漆黑一团的山洞深处说道。 “我初来那天,就曾经潜入这处洞窟,发现凶徒们正强逼着村人手持火把,进入深处搜寻什么事物。过了一会儿火光幽微,就听见里面叮咣作响,村人彻底没了音讯,随即凶徒才依靠着腰上的绳索将尸体拉回来,手上往往抓着一些朽刀烂剑。” 老道人神色忌惮万分地回忆道,“每次看到火光熄灭,他们就会再派出另一个人入内,如此循环往复,等他们靠人命收集到了足够的残缺刀剑,才如获至宝地步出洞外——而这个全程,凶徒们连半步都不敢踏入深处,即便村人横死在了肉眼可见的拐角,他们也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朽刀烂剑?这里难道不是一处矿洞吗?” 元楼子捋髯说道:“炼剑之术,贵在于秘术、神铁、天时、地机四合。凶徒们自得了欧冶子的人炭之法设造洪炉,选了湛卢山这处原址铸剑,又日夜在这里候着一个时机,自然认为问题出在原料上。” 江闻慢慢明白了过来,这些狂妄的凶徒所谓的铸剑,应该是试图原样复刻两千年前欧冶子铸剑的过程。为了保证原材料也与当初一般无二,他们甚至选择了洞中残留的古老刀剑,用于再度提炼熔铸,只为还原出那些惊天动地的神兵利器。 “啊?原来这儿不是矿洞,而是欧冶子铸剑的故址?” 江闻喃喃自语着,一边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可从现在这模样看来,我怎么觉得阴气森森的。” 元楼子凝望着黑暗深处,缓缓回答道:“欧冶子铸剑陆断马牛,水击鹄雁,铸成之日天放异彩,地生五华,林林总总这些不过是后人的穿凿附会,又有几人真的目睹过当年铸剑的场面?” “老夫这些年穿梭于先秦坟圹之间,眼里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圣君明主、三代之治。老夫只知道那里一步一人牲,三尺杀一俘,铜甑炊人头,瓦罐锁童尸,柱石基础之下压满了累累的骨骸,你说那时候要铸剑的话,最贱也最便利的,是不是一条条人命?” “说来好笑,老夫感叹当初雷焕挖开丰城旧狱,是怎么惘然无视一层层为铸剑而堆积的尸骨,满地异变的怪状,只专心取走石函中两把宝剑的……” 对于两千年前的铸剑,江闻并不期待他们会有多么的温文尔雅、不动声色。 江闻沉默不语,夏商周盛行设主立尸治礼,源头本来就绕不开对于尸体的原始崇拜,更不消说山海经中屡屡提及的夏耕之尸、女丑之尸、王子夜之尸——这些都明说了是身体断异、死而未葬的模样。 只能说,相比虚无缥缈的幽冥鬼魂,尸体作为死者残留在世上的最后孑遗,天生就要更加具体、更加恐怖,也更加具备神怪灵异的特质,江闻甚至可以不揣谫陋地推断,华夏大地对于尸体的神力崇拜和巫术信仰就像元楼子所说,其实从未真正消失过,只是改头换面地藏匿在了一些更加隐蔽的角落。 “前辈,还有什么指教的吗?” 见江闻如此迅速地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反倒是元楼子开始有些侧目而视了,思虑再三之后,又语焉不详地提醒道。 “其他的东西……老夫也没能探明多少,只是隐约猜测与上古三代昆吾之国有所关联……” 昆吾是一个古老的部族,昆吾人擅长冶金制陶,相传昆吾之刀可以切玉,传说中甚至连代表王权的九鼎,都乃陶铸之于昆吾氏手中,因此一直到周代,还把做铜器的官叫作昆吾。 而“昆”的金文上面是个“日”,指太阳;下面“比”,代指“比比皆是的人”,意为“烈日下众多劳役的奴隶们”,这些用来代指谨小慎微的东西,很难不让江闻联想到眼前尸骨枕藉的场景。 “多谢前辈!” 江闻听完拱手施礼显得极为尊敬,心里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意味,他知道元楼子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江闻与外人牵涉其中,这种胸怀与元化子如出一辙,就当得住他这一礼。 “你真要进去?” 元楼子纵使早有预料,却还是最后问了一次。 江闻则微笑着点了点头,这让元楼子精神一阵恍惚,眼里满是自己年少意气风发的模样。 “嗯,晚辈自有不得不去的道理。” —————— 漆黑之中,湛卢古剑显露出了深湛如水的神秘颜色,层层流光氤氲其上,仿佛随时会化为水银泻地消失无踪,而江闻正摸索于黑暗之中,一步步深入这处不知尽头的古洞。 他没有选择擎起火把,因为黑暗当中涌动的光线,就像死局当中的生机、飞蛾眼中的烛火一样,最容易让人盲目追赶、奋不顾身,反而会将人导入死境。 江闻选择融入这片漆黑当中,用剩余的敏锐到几乎超越视觉的感官,来一点点触碰这处与世隔绝的洞窟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头顶石钟乳上正有一滴凝水,撞碎在江闻的肩头,江闻察觉到了一丝凉意深入衣料,碰触到了肌肤,但是这股凉意归于迅速的扩大,让他忽然察觉到有些异样。 等他从冥冥之中醒悟过来的时候,这丝凉意已然化成微微刺痛与些许粘稠,正顺着被割开布料与横切的皮肤,缓缓流淌了下来…… 是血! 江闻紧闭双眼,用尽一切方法搜寻这滴凝水的来源,但它的出现无形无色,就像是古老洞窟一场仓促遇冷的意外,出其不意地与不属于这里的江闻遭逢,神态存着一丝无辜、又带着一丝无奈,看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随后就这么无踪消散。 毕竟它只是一滴水。 但下一刻,江闻低垂的剑尖已经抵住了另外一滴凝水,同样的无辜、同样的无奈,却在历经千年坚固如初的湛卢剑尖上,敲奏出了一丝嗡嗡作响的低吟,单手持剑的江闻觉得肩膀一坠,古剑险些脱手。 “叮……” 嗡嗡低吟恍如魔咒,瞬间于漆黑万分的深洞中扩散,江闻闭着眼睛微微倾听,光凭他全身皮肤隐约作痛的预感,就能猜想到漆黑洞窟顶端,此时正有千百颗同样无辜、同样无奈的凝水正要滴垂,随时会化作雨丝飘落在他的身上,让江闻变得千疮百孔、血流成河。 嗡嗡响声还在扩散,似乎有音叉在暗中作祟。一道道波纹在黑暗中蔓延扩散,幻化出一柄柄古剑的残陋外形,此时正插在岩窟的墙壁之上,不断招邀着江闻前去取用,随后拼死一搏这满天凛冽的凝水杀阵。 清泠声响在耳畔萦绕,那些流转在晶莹凝水之间的,似是星星点点极为细微的事物,犹带着一些菱状结构相互作用,就像一柄柄微小无比的刀剑,渗透到了这些世间至柔的凝水之中。 这已是精纯到无法想象的剑气,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事物,朝闻道夕死可矣,唯有在剑道一途攀至最高峰的寥寥几人,才有资格于临死前一窥究竟。 滴水成剑,不露锋芒,这是江闻所见至为高深的剑法,几乎已经将剑法的奥理渗透到了天地万物之间,一草一木皆可为剑,它们并不是想要袭杀江闻,单单只是因为江闻出现在这里,故而面临结局就已经是注定的因果。 可江闻微微一笑,纵使生死已经近乎超离自己掌握,却还是淡定得像是置身世外,手中湛卢古剑划出一道极为独特的弧线,就像一具参天尸骸狰狞的脊骨,即便死去多时,仍旧怒指着天穹。 凝水已然开始滴落,江闻所处的世界却像是进入了慢放镜头,只见湛卢剑锋引而不发,周身窍穴化为橐龠,江闻的每一次细微呼吸,都带动着古洞寒气的吞吐涨落,江闻的每一次血脉搏动,都调伏着凝水滴落的微妙趋势。 分毫之间,就在江闻将呼吸吐纳臻至一处玄妙境地时,原本分散漫延的感官瞬间被收束在了一处,凝成一道比掌中古剑更加凌厉桀骜的光芒,朝着满天凝水逆袭而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凌厉剑意,正从江闻的体内勃发扩散。 漆黑中,江闻凛然无惧的剑意拔地而起,与无数剑气凝结的雨水相抗衡,他身上的衣衫出现了不知多少裂痕,鲜血从中涌溢染红布料,切肤之痛尚未消退就再次席卷,仿佛在经受着刀山地狱千刀万剐的酷刑,每一秒都有百剑升起,千剑熄灭,激昂壮烈地消弭于殊死之间。 可江闻本就是绝世无阻的剑客,此时在外界剑气的催逼作用下,已经将剑意凝练成了实质,与外界风雨飘摇般的险恶剑气相抗衡,短短不过数十息之间,头顶石钟乳上源头诡谲、痕迹幽微的凝水,就已经干涸到了极限,就连原本滋润光泽的石钟乳表面,都像被干燥风化般出现裂纹。 但只有凑到眼前才能发现,上面是一道道深切可见的剑痕,正莫名其妙地散布于钟乳石笋的表面,并随着江闻行进脚步裹挟的疾风,随时可能就此化为齑粉! 以身为剑的江闻如鬼魅般穿行于洞窟,墙壁上插着的无数残刀朽剑,此时正不约而同地交击作响,一改先前泠然模样,反复发出龙吟虎啸之音,随后残躯不堪重负地化为粉末,飘散在了冰冷潮湿的空气中,被江闻御使着逆风而起。 江闻越发接近真相,剑意也越加凛然,手中湛卢古剑不断击溃悄然散入呼啸寒风的剑气,另一只手趁势擎出散发七彩毫光的摩尼宝珠,顿时烛照了这片漆黑的地底世界。 岩窟古洞此时在江闻眼里,已经化成了埋葬刀剑的坟茔剑窟,层层叠叠散布着迟迟不愿死去的古老剑器。它们任由着铁锈侵蚀、空气氧化、水汽浸泡、黑暗掩埋,又似乎有一种超乎实体的力量已然夺取它们的生命,因此只能如干尸一般,以一种沉着缄默而顽固不屈的姿态,埋藏栖身在这处洞窟中…… 呼啸寒风并非来自某道暗河,山洞尽头是一处颇为宽阔的处所,无数刀剑堆积废弃,几乎要填满这片空白,若非黑暗中出现了远古的鹅卵石和龙形堤坝,江闻也不会觉察这巨大石窟黑漆漆的尽头,会横亘着人为的深渊和古墙。 江闻原本错看的深渊,其实是八根顶天柱地的阴沉木柱,其中被人烧挖出深深孔洞,即像是古老匮柜,又像是江闻在武夷大山中所亲睹的那些不朽船棺。 剑气原本到这里更加凛冽凶险,骤然开阔的山洞四壁满是凌厉凿刻的剑痕,每道石壁留下的痕迹,都意味着一式极为凶险的剑道杀招。如今这些剑痕围绕着江闻布下了团团杀阵,让他明白如今已经不是比斗切磋,而是一场武道之间的较量! “好一个剑气纵横……” 若说气宗的极致是以气御剑凝炼剑气,那么江闻所学的独孤九剑的极致,便是剑宗的以身化剑。 这处石窟存在着某些不为人之的秘密能量,让这两种武道的本该只存在于概念中的碰撞,顿时具象得如此石破天惊,以至于江闻都快无法控制住喜悦。 此时这处岩窟古洞之中,剑气凝而不散,剑意冲天而上,气宗与剑宗,剑气与剑意的对决,早已超乎了世人所能想象的范畴! 沉浸于武道的江闻,恍然见到一名老者在不远处盘坐,但当接近时又凭空消失,只剩下石壁上斑驳混乱的剑痕,缓缓凝聚成一行行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江闻背后丛生出一股窥探偷视之感,就和他在棋盘岩所感的一般无二,直至字迹最后的笔画几乎撕裂石壁、破墙而出,瞬间产生了天塌地陷般的阴影,一股响动也惊天动地而来! 【余平生好剑,求剑,集剑,藏剑,铸剑,越五十载,筑名剑山庄……】 随着铿然作响的巨震,似乎意味着这场争斗趋于尾声,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就连江闻身上密密麻麻地伤口血痕,也消失在了无形之中,只剩一名老者盘坐在他面前。 等再定睛看去,此人鼻梁软骨都已经坍塌,赫然是一具枯朽干尸,正盘坐在八根阴沉木柱之间,双腿骨骼有些畸形地佝偻着,早就死去不知多少年岁了。 江闻明白,凶徒们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这里大概率不是欧冶子铸剑的地方,反而是江闻孜孜以求想找到的地方。 江闻丝毫没有升起怠慢之心,反而将湛卢宝剑归鞘缓缓行礼,并在一种茫然跨越千百年的不真实感驱使下,在那对黑洞洞的眼眶之中,感到一抹幽旷而深邃的注视,不由自主地将双指并在青石之上,划出了三道深深的剑痕,代表着歆享的牲醴和香烟……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七章 登此昆吾虚 走出岩窟石洞的江闻,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他自顾自来到元楼子身边坐下,抛出一柄朽烂到几至体无完肤的铁剑,淡淡说道。 “我找到了。” 元楼子神情有些恍惚地望着天外,尚未听懂江闻在说什么,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瞥了一眼脚边铁剑。 “嗯,他们找的就是这样的剑。” 江闻将锈剑拨到一旁,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不,我说的跟铸剑没关系,我是在洞里找到万剑殒灭的剑窟了。” 听闻此言,原本意兴阑珊的元楼子当即像被踩到尾巴似的蹦了起来,顿时就要往洞窟当中跑去,三步不到却听见江闻在背后幽幽补充道。 “前辈啊,江某能活着出来,不代表你能活着看见,这事需要我说这么明白吗?” 听闻此言,元楼子的脚步顿时凝固在了半道,满脸恼怒地狠狠坐回原来的位置,随即对江闻吼道:“那你就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把所见所闻说清楚,别在这儿戏弄老夫!” 江闻瞥了一眼元楼子,随后继续双眼放空。他知道眼前这老头并不是在跟他发火,反而是在跟自己发火。 他现在满心懊恼悔恨之处,就在于自己非要寻找传说中的欧冶剑池,结果什么都还没找到,就先白白搭上了徒弟的性命。 如今维持他行动的执念,就剩眼下这尚未解开的谜题,如若江闻告诉他拼死进去就能知道答案,元楼子恐怕二话不说就会甘之如饴地前去赴死,然后到九泉地下告慰徒弟——可江闻现在告诉他,进去死也是白死,那就是元楼子无法接受的现实了。 徒弟都已经付出了惨烈代价,如果他再不明不白地死在洞里,那他就成了纯度极高的笑话,即便死后在阴曹地府碰见徒弟,恐怕他都只能掩面而逃。 “其实吧……” 江闻思索了很久很久,直至元楼子快发飙才开口,用模棱两可的语气说道,“山洞里除了满地剑骸,就只剩一具前辈高人留下的遗骸枯骨,死去少说也有三四百年了。” “果然如此……师门记载松溪山中曾有一座湛卢山庄,前宋之时收藏有无数天下名剑……” 元楼子眉头大皱道,“易云庄主乃剑道巨擘,为襄抗元义举曾经赠剑与天下英豪,自此「名剑山庄」的名号享誉天下,年深日久这「湛卢」二字反而替代了此山原本的「昆吾」之名。” 江闻捡起地上那柄朽烂糟糕的铁剑,细细端详着上头存留的痕迹,却怎么看都观察不到千百年前名剑应该有的锋芒。 “嗯,想来正是此处。可惜至刚易折,数百年后此地高楼崩倒、亭台消影,前尘全被雨打风吹去,若洞中不是剩下一具枯骨坐守,谁又能认得这儿呢?” “说来话长,当年湛卢山庄因赠剑之事,早已深深开罪了蒙古人。” 须发皆白的元楼子叹惋道:“我派先师也曾向易云庄主示警,告诉他前元国师首罗王携怒而来,要将山庄焚为白地——老庄主当时已经年逾古稀,自然独木难支之下,想不到竟然是死在了山洞之中……” 江闻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脑海里联想到的却是一名被打折双腿、遍体鳞伤的空巢老人。 剑客之间是能以剑会友的,江闻自然也能感觉到那具老者干尸身上蕴含着的不甘与悔恨,正是这股强烈的精神意志,让他临死前的某些东西一直残存盘桓在石洞中,最终化作凛冽剑气,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着所有入洞之人。 然而江闻还能感受得到,干尸的漆黑眼眶到垂死之前,还一直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似乎只有等到此人到来,自己所执着坚守传承的事物才有倚托、才有意义、才有未来。 这种模样像极了临死前拼命等待子女、迟迟不肯咽气的空巢老人。 江闻渐渐明白,首罗王属实误会了易云老庄主。首罗王以为易云追名逐利,留在松溪县湛卢山庄中,不过是为了家族颜面而做困兽之斗,可首罗王作为孑然一身的出家人,如何能够理解易云为了子孙后代,垂垂老矣却还咬牙坚持的想法执念呢? 江闻可能是数百年间唯一一个进入洞中的活人,因此在干尸残存意志的感染下,默默祭奠了一番这位武林前辈。 他知道到了最后,老者还是没能等到期盼之人,最终只能经脉尽断地坐化于密室之中,随着身上积蓄数十载的剑气散入洞窟,才将这里变成一处生者莫入的恐怖险境。 “……传闻易云老庄主家中,曾有位在剑术上天资卓绝的后人,却不知因为何事终究没能继承家业,以至为此抱憾终身。” 老道士念叨着这种家长里短的逸闻,神情越发憔悴,人在痛苦的时候,往往更容易共情,江闻故意不说的话题此时被元楼子主动提起,似乎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里感同身受了。 江闻故作疑惑地问道:“晚辈不懂,竟然还有这种事情,我倒是发现了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 随后他紧握的手掌摊开,显露出一颗零碎石块,递到了元楼子的面前。 “……这是?” 元楼子凑到眼前仔细看着,只觉得石块表面晶莹剔透,仿佛覆盖着一层的七彩琉璃,相互碰撞间照耀出无穷光泽,一时间宝气氤氲美不胜收,让人看得瞠目结舌。 江闻散去内力保护,用另一只手指点在了石块之上,顿时手指尖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顿时迸了出来。随后又拔起一根野草叶,从石头上轻轻拂过,草叶瞬间干脆利落地分成两截,切口处极为光滑妥帖,犹如被快刀斩断。 “这是什么石头?” 江闻没有答话,面带神秘之色地捡起生锈铁剑费力拗着,几乎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道,才将这柄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烂剑折断,随后把这两样东西分别放在了元楼子的面前,探头问道。 “前辈,想明白没?” 做罢两人江闻笑而不语,元楼子也由惊愕转为恍然,随后二人相视而笑,几乎要笑出眼泪来,吓得一旁村人们以为他俩疯了,躲在一旁连连侧目,却不敢上前制止。 江闻所拿出的石头,便是方才洞中滴水伤人的石钟乳残块,这些石头蒙罩的矿物质足以分金断玉,如果拿来冶炼宝剑,自然能够吹发立断,杀人无形,正是凶徒们孜孜以求的欧冶神矿。 而洞中残存的朽剑烂刀,却变成了某种顽固不化、死而不朽的坚固物质,用来打造兵器硬度冠绝世间,锋利度却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并不出众。 这两种物质相生相成,本该同时被人发现,可凶徒们偏偏鼠目寸光,又只敢让人质们前去探查,最后空守着宝山几十上百年都没能发现秘密,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江闻眼中这处石洞似乎具备某种魔力,能够让特定物质在其中出现变化。 石钟乳是指碳酸盐岩地区洞穴内的碳酸钙淀积物,本该具有石头坚硬的特性。在神秘力量作用下变成针状的碳酸钙晶体,互相之间作用到薄如刀片,锋利无比。 而铁剑本质上是一种铁碳合金,本身容易被氧化,特别是在山洞这种潮湿阴暗的环境里。但在神秘力量的影响下,随着铁剑外表被缓缓侵蚀殆尽,最终变得韧性极佳,就连江闻都难以拗断。 这两种物质的变化奇特,即便以江闻浅薄的化学知识分析,此时也隐隐约约找到了某种共通特性——碳酸钙变得锋利无比,铁碳合金变得坚固结实。 碳酸钙、铁碳合金。 按照置换反应来推算,应该是钙与铁这两种元素,被某种东西感染,替换成某种能与「碳」极为亲和的物质,乃至于彻底改变了它们原本的性状面貌。 江闻现在已经怀疑,石窟岩洞中应该是有一种特殊的细菌微生物,能够吞噬并转化特定的物质,可惜他现在手里没有显微镜,否则一定会好好观察一下其中的奥妙! 元楼子停住笑声猛然站起,指着地上的锋利碎石,朝着江闻笃定说道。 “相传「昆吾之刀」用之切玉,如切泥焉,老夫原本以为此刀根本不存在,如今看来倒是歪打正着找到了了!” 江闻扭头看老道士在一旁发疯,自顾自回忆着他所说的「昆吾刀」是什么玩儿。 《列子·汤问》记载,周穆王大征西戎时,西戎献昆吾之刀,火浣之布,其中昆吾刀切玉如切泥,火浣布投火而除垢,乃是神异至极的宝物。 这两种宝物本来都被当作传说,直至近代石棉纤维纺织工艺成熟,世人才明白所谓「火浣布」,应该就是石棉布的前身。 而「昆吾刀」的存在与否,一直却未有定论,比如刀剑爱好者魏文帝曹丕就在《论典》中言之凿凿地表示,这样的刀根本就不存在。 近代有人将「昆吾刀」推测为混有锋利解玉砂颗粒的陶轮,通过比玉石更为坚硬的解玉砂打磨,从而切割坚固的玉石,并与神秘的「刻玉」技法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个推测尚存疑问,因为古砣工迹和解玉砂痕,在上古玉器上并不少见,古人不至于如此少见多怪,更难以解释从良渚玉器到战汉时期都存在的、细如毫毛的游丝毛雕。 比如良渚玉器神秘的阴刻线,密度最紧者1毫毛之间居然刻划了4-5条阴线;战汉时期的游丝毛雕,也是密如毫末令人震惊,无论微距放大多少倍,都只能找到“尖锐器”游走特征的轨迹,难辨砂痕,无法用砣具施以解玉砂的工艺来雕刻了,反而更像是用一种神秘的“尖锐器”所刻制,而且硬度要远远要大于玉石才行—— 这更加让人怀疑切玉如泥的「昆吾刀」真实存在。 比如《山海经》说“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上古的铜合金刀剑两千多年出土后锋利无比的例子是不乏的,所以用这样的铜合金制成雕玉的昆吾刀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时也有人提出质疑,古人应该是用荸荠、明矾、蟾酥和癞蛤蟆等物质混合蒸煮,将玉的硬度直接降低一至二度,此时再用刻刀雕刻自然有如切泥。 可问题是这个办法由于药物改变了玉石的内部结构,使用“软玉法”雕刻出来的玉石,保存时间有限,几百年后可能发生变质,根本达不到古玉传世的目的…… “嗯,用此物切玉,确实是易如反掌……” 想到这里江闻就明白了,元楼子恐怕是看见能够切金断玉的钟乳石,自然联想到了这个悬案,顿时手舞足蹈了起来。 江闻也若有所悟地说道:“前辈,你说切玉这个「昆吾」,会不会和伱先前提到的「昆吾之国」,二者之间有所联系?” 元楼子闻言一愣,仿佛魂灵都失落到了地上,随即双眼恍惚转动着,似乎有某种冥冥之光正照耀在他的瞳仁之中,嗫嚅说道。 “你的意思是……这里……” 江闻点了点头,一边慢慢向老道士视觉的死角挪动着。 “嗯,或许「昆吾」二字所指的,其实和欧冶子铸剑,本就是一个东西。” “颛顼重孙陆终,乃帝喾之时火正,自然懂得以火铸造之术,随后陆终生子六人,其长一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晏安,六曰季连。” “长子昆吾为陶正,铸造之术也因嫡长传承,昆吾一族在夏时为启铸鼎,堪称盛极一时,直至夏末身为雄伯助桀为虐,遭商汤迁灭,剩余族人想必是向南逃去,投奔昆吾幼弟季连的后代——芈姓楚人,这才来到的南方楚地!” 元楼子被一阵狂喜所击中,看着江闻欢欣鼓舞地说道,两行老泪却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来,缓缓瘫倒在了地上。 “老夫明白了!这些向南的昆吾族人流落四散,其中一支掌握着昆吾一族的铸造之术,最终辗转成为春秋末年的铸剑大师欧冶子!” “我懂了!「欧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欧冶」!” “老夫没有找错!老夫在丰城旧狱见到「昆吾」二字的古篆迷惑至今,如今终于知道「昆吾」的含义了……” 元楼子正处于神情恍惚之中,神态诞罔地说着胡话,似乎在剧烈刺激下,精神世界再一次濒临崩溃。 然而此时,忽有一道疾风迅影朝向他袭来,只听砰的一声,老道士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视界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晦暗,只剩一股声音迟了半拍传入耳中。 “昏昏倒地——” “嘿嘿,看来这次咒语念对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八章 非雾郁嵯峨 在靠妙妙魔法将元楼子放倒之后,江闻立即找上了旁边瞠目结舌的围观群众,见他们体力已恢复到勉强能行动的地步,便不容置疑地要他们赶紧下山。 “大侠啊,现在天就快黑了,我们想要下山恐怕有点困难……能否宽容一宿,等到明早天色放亮再走?”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向崎岖山路,人质们推搡议论半天,终于才选出个代表开口哀求,然而江闻对此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语带威胁地对他们说道。 “刚才在我洞中偶遇仙公壁画授机,言说原本这里为一座古寺,地下生长着一棵成精的千年槐树。” “此妖靠人尸为生,地下遍布着大量被妖魔害死之人的尸体,等到了天黑时分,这片山头的阴气深重将化滋僵尸,届时无数妖魔邪祟将横行无忌……” 江闻故意斜睨了一眼身后洞窟,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山洞中那累累遍地的恐怖人炭。 死者们原本的皮肤不翼而飞,变成了干瘪枯槁的木质,最后又化为深黳扭曲的木炭,果然像极了传说中被鬼魅吸干精气的死人——那样说起来的话,山里这些言语怪诞、灭绝人性的凶徒,毫无疑问就是鬼魅附身化作的伥鬼! 人质们又一次面面相觑,这一次他们已经把江闻看作下凡人世斩妖除魔,谈笑百步外取人首级的剑仙,此行替他们化解灾祸来了。 传说中这样的地仙高人,常在悬崖绝壁修炼,采取灵药服食辟谷,吐纳翕受日精月华,这种人性情甚为固执而冷僻,要是像元楼子这样的老头把人家惹恼了,他们可不觉得自己脑袋能挨两棒子都没事。 人质们私语地说到这,连忙互相搀扶着浩荡下了山,场中只剩下复归于孤身一人的江闻。 江闻等到人群散尽,才悠悠回想着事情。 他刚刚在幽悄山洞之中,易云干尸四周,石洞墙壁发现了一些神秘万分的岩画,所处时间远超想象,并且描绘着一种诡异万分的场景,让江闻不禁寒毛倒竖,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 那是一副斑斑点点的怪图,东侧壁画中一条苍龙正逐渐显现,点缀其中的繁星宛如玉璧上的细密的云气纹,而蜿蜒龙身中央却展现出一股炽热的光辉,仿佛一团大火熊熊燃烧,映照出一个朦胧不清的形状。 龙背上的烈焰熠熠鲜明万分,像极了一名倒转骑在龙身上的羽人,回首顾盼,不怒自威,正准备跨龙遨游太虚而去,赫然是一个完整的具有原始宗教意义的壮丽场景——灵魂升天图! 《说文.龙部》称“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然而古人对于「龙」最为常见的描述,却应该是横亘于东方天际的苍龙七宿。 江闻知道濒死的易云并非在御敌,而是拼劲最后气力、谷催着纵横剑气破坏石壁,不让外人发现深藏其中数千年的邪恶秘密——但他尽全力带走的似乎只是铸剑奥秘,却终究还是留下了足够江闻遐思万千的只鳞半爪。 碰巧今日正是春分,江闻相信自己等到天黑十分,见到苍龙七宿昂扬登天而去的场景,应该就能知道易云所惧怕究竟是什么了! 猎猎风声毫无规律地乱扰试听,江闻环顾四周,其实很早就发现棚隰这一带的树木似乎更加粗壮茂密,原本他以为只是凶徒们不断行凶袭击行人,导致这附近鲜遭山民们樵采。 但此刻随着入夜时分的临近,江闻已经察觉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里绝对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江闻缓缓抬起头来,曾经现代社会被各种光线污染过的夜空显得嘈杂晦暗,只看得到忽明忽暗三五在东的几颗小星,而如今大气的透明度远胜于常,且完全没有灯光污染,陡然降临的满天星河宛如仙境,顿时唤醒了独属于基因的远古记忆。 “那是大火星吗……” 现代人口中的火星,在古时被称作“荧惑”星,大火星则是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第二颗星,又叫作商星或者辰星。 后人只知道杜甫有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却很少懂得《诗经.国风.风》说的“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指的就是这颗大火星,由于处在龙心位置,这颗星也被叫做“龙心”。 壁画中羽人所在的位置,应该正是苍龙七宿的龙心所在。此时虽然也能看见苍龙七宿在天际熠熠放光,却完全没有羽人跨坐的痕迹,那为什么在作画人的眼中,大火星会熊熊燃烧出一个羽人的形状呢? 就在此时,棚隰间的肮脏土地上,蠕动着成千上万个细胞般的光点,喷射着昏暗而邪恶的光线,恣意游荡的磷光幻化作诡异的色泽,燃烧起隆隆浓烈的骇人火焰。 磷火喷吐出比前几日延平津底更为强烈的星际气流,不断地肆虐着、疯狂地鞭打周遭,轻而易举便带走了属于人世间的色彩,残留下深深的枯焦黑暗,疯狂涌向了天际。此刻天河当中,似乎有一股引力正疯狂膨胀,引发了星海当中难以想象的坍塌,化作了巨大涡流转动! 巨大涡流疯狂蔓延,江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天际大火星,隐约之中看见了其中两颗恒星连一起,主星是一颗红超巨星,伴星是一颗蓝矮星,由于主星亮度比伴星高了数十倍,因此它看上去呈现出极端鲜艳的赤红光辉,猛火感染点燃着这片寂静的土地,就像一名头带羽冠的御者! 果然是羽人跨龙图! 悄然出现的羽人跨龙在引力陷阱的影响下,一头坠落进了无底深渊,春分本该登天而起,竟然瞬间倒转向下,骤然朝着江闻所在的地方猛烈袭来! 商星的大火如有实质,闪着红白相间的强光疾驰,在半空中犹如一束灯光瞬间照耀在了这片地面上,随后巨大的轰响声飞快穿越松林,身后跟着一团巨大无比的尾光雾气,引发诡异光线开始将地面烧灼。 潮湿针叶与腐殖堆积的土地上,怪异电流猛然蔓延出许多像是“龙爪”的蜿蜒痕迹,仿佛七宿化成的苍龙正随着羽人的驾驭而来,蛮不讲理地横掠过了荒芜大地,凶残地留下无数爪牙交错的印记。 此时天上仿佛雷霆大作,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大轰响,交替闪烁的刺眼强光、飞龙一样的不明物体、大片树木摇晃着,江闻只觉得有一辆肉眼看不见的、巨大而沉重的怪异火车,正从空中急速掠过。 “原来是这么来的吗?” 1994年12月1日凌晨3时20分左右,GY市北郊18公里处的都溪林场,居民被轰隆隆的响声惊醒,据说当时风速很急,并伴有发出红和绿强光的不明物体呼啸而过,并且林场内土地出现了大量的近似于龙爪印的痕迹,令人触目惊心。 但现在江闻确定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要比不明飞行物要更加可怕、更加危险! 在让人心悸的七彩磷光之中,随着轰隆之声响彻云霄,熊熊燃烧的商星似乎终于撞击在了漆黑地面上,湛卢山这片区域被猛然掀起,烟尘缭荡直冲天际,制造出难以想象的猛烈震动。 可江闻所站立在的位置没有一丝摇晃,就连四周松树都仅仅是随着寒风凛冽,没有一株断折,反而在林中响起了癫狂倒乱的不明呓语,高低起伏地传荡在树林的每一个角落。 江闻从怀里取出摩尼宝珠,无穷毫光再次斑驳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他终于看清四周有许许多多佝偻身体、装扮如猿的矮小生物,正一脸惶恐地并排站在他的身边,痴痴仰望着天空——狭小脑容量并不允许它们思考关于宇宙空间的奥秘,但独属于未解知识的诅咒烙印,在那一刻就已经深深刻入脑海。 于是这些打扮如猿的生物,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中石块,刻绘着眼前所见所闻,性格越变的更加沉默寡言,怪僻固执,超越技巧限制绘制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图景。 它们最后将绘制的图案,偷偷保存在一处它们眼中最为庄严深邃、曾在无数威胁保护过它们的石窟当中,仿佛唯有借用依靠同样神秘的力量,才能压制住它们心中的惶恐恐惧。 江闻紧握住摩尼宝珠,双目投在最为幽邃的黑暗之中,眼中浮现出了壁画的更多细节。 从天际陨落的苍龙,被肢解殆尽、骨角隳露,头戴羽冠的庄严羽人,死状惨烈、再无生迹,画中独剩一颗烈焰熠熠的苍龙之珠,即便落地还在剧烈燃烧,呈现出永不熄灭的熔岩般的赤红之色。 随后壁画中,那颗珠子的画面猛然消失不见,残缺斑驳壁画之上,存留下的图案是一处难以想象的大火漫天,几乎要点燃眼前的这片夜空—— 没错,正是眼前! 因为江闻如今亲睹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烧! 不断重复着数万年前天外陨石坠落的场景!整个世界只剩下天际那颗分外明亮、几乎腾火的大火星! 那里就是湛卢山无穷无尽的异星之彩,奔腾倒流着想要回到的最终方向! 西晋张华观天象、识云气,见斗、牛二宿之间常有紫气,便让善观天象的雷焕前去寻剑,最终在豫章郡的丰城县旧狱之下找到宝剑,雷焕把宝剑擦了擦便焕然一新,明亮照人,而这天晚上天上斗牛二宿的紫气,便忽然消失不见了。 江闻原本在质疑宝剑的光辉再明亮,又如何能影响到无穷天际,但如今猛然想通了前后因果,应该是宝剑的本身就来自于天上! “……天外陨石被拿来铸剑?答案就这么简单?” 欧冶子铸剑的秘密,似乎终于被江闻所破解,但早在江闻之前,就已经被晋代的雷焕、雷华父子所洞悉,也一定被身分不明的其他人所知晓,并且再次布下了某种预防措施—— 因为此刻天际异状突起,坍塌的引力涡流遭到某种阻挡,仿佛一只戳入这片黑暗世界的无形手指,被一块无形的防爆玻璃所阻隔! 松溪县白马山上,供着吴公老佛的白马庵有紫气冲天而起;鸾峰山上,供着白鹤真仙的鸾峰庵有青气冲天而起;柯亭山上,供着柯公老佛的南安寺有白气冲天而起;七峰山上,供着胡垢老佛的云际庵有玄气冲天而起…… 紧接着松溪县内的百丈山、圣者山、蒋山、妙峰山、如是山,一座座山巅供奉着老佛真仙的庵庙也接连不断,放射出接连天地的光辉,似乎要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场面,将即刻陨落驾临的大火星隔绝于此! 可偏偏到了异状所在、诸山环围着的湛卢山上,清气浩荡却难以为继,声势显得尤为微弱,立刻让逐渐式微的陨星察觉不对,似乎想要脱困而出。 江闻转头望向山巅的湛卢禅寺,猛然又联想到了那尊遭焚遇窃的怪异佛像,顿时领悟到了其中的某些关联,可事态似乎早已不容晃神,终究遮挡不住「龙光射斗」的恐怖画面,被一丝丝的龙光紫气冲破封印,上达于天际牛、斗之间! “「天地之数,起于牵牛」!好一个顺势而为的术数大阵!” 《说文解字》记载「天地之数,起于牵牛」,认为日月天体运转起于牛宿,故而天体运转从牛宿左转,止于斗宿,运行规律如此,因而天地间一切也术数皆起于此。 当初的高人不懂剑道,却似乎精通此术数之道,为了防止龙光紫气直冲天际,最终引来觊觎窥探乃至不祥降临,于是亲手布下术数大阵,靠着天下术数的运行转使扭转星象,阻挡住神异景象外泄,就算偶有泄漏也散布在牛斗两宿之间,让人始终找不到方位。 可惜世事变迁无常难测,布阵之人想不到后来早已无人懂得望气之术,就算有人能够误闯其中,也恐怕对他所防范的究竟是为何物都不太清楚了。 毕竟天外之物到来的时间太早了,早到除非有江闻这般天马行空之人,才能将「羽人跨龙图」和「贵阳空中怪车」、「欧冶子铸剑」和「龙光射斗」,这种种诡谲离奇的事物两两联系在一起,重新排衍还原出事情的一些真相。 深深山林间怪风肆虐,此时的星河早已偏斜向西,直到光芒都彻底消失不见,任由黑暗笼罩着大地,而浓重沉郁的阴影不容分说地向棚隰所处的山坳倒来,这里却除了江闻便空无一人。 江闻脚下的影子变得浅淡,仿佛所代表的魂灵正遭受压制,早被一团更加浓墨、更加晦暗、更加不怀好意的巨大阴影所吞噬,彻底葬身于这处人迹罕至的深山。 在摩尼宝珠照耀之下,此刻整个山头都呈现出一种奇瑰的波状花纹,那是一种原本在八面体陨铁的铁陨石,和一些橄榄陨铁中才能发现独特的结晶花纹,放射的波段似乎也扭曲着颜色与精神。 在这种环境长期生活,显然会对人的心智产生一些不可逆转的影响,人们的性格将变得脆弱敏感、多疑畏葸,最终重塑得冷漠机械而又麻木,无一例外地拥有着凶徒们那般的「机械感」—— 而这种一丝不苟、深入骨髓,足以让未曾受过教化的山民,都能令行禁止乃至精通鸳鸯阵,并且无论外边秦汉魏晋如何交替,只一辈子躲在山里拿人命钻研铸剑的恐怖心态,似乎也被称作为「工匠精神」。 “布阵之人会是欧冶子吗?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闻仍在凝视,恍然间却看见山头之上有一道幽微残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兽不可分辨,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发北面而噪,对着天地发出阵阵鬼吼之声。 如果是欧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欧冶,那么即便江闻听不懂似人似兽的吼叫有何含义,也能明白声音当中的惊忿无常。 昆吾根本不是某地某人,而是天外之物存在的地方,是基因中流传的刻痕烙印,它终带着昆吾族人在历代兜兜转转于天外之物到访之地,发出《左传》卫后庄公听见的那些梦中之噪,这是独属于「昆吾」之人的声音—— 「登此昆吾之虚,绵绵生之瓜。余为浑良夫,叫天无辜!」 天上不知何时,悬挂着一轮幽灵般的半月,而漆黑山头之上,已经有无数身影悄然矗立林间,江闻握紧了湛卢古剑,凛然剑意横空而起,明白当年的剑道高人在此筑起山庄的用意。 洞中壁画的最后一幅,是一群矮小人形被深黑模糊的扭曲线条所围困,手中带着兵器仍旧四散,岩画自此戛然而止。 《拾遗记》记载「越王句践,使工人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根据洞中船棺的痕迹,这八把剑最终辗转来到了易云庄主的手中,被悬吊在山洞岩窟之中昼夜参悟,终于得知真相。 就像易云所留的遗言「今日得遇仙缘,方知仙家真剑,乃无形之剑气」所说那般,从「昆吾」到「欧冶」,再从「欧冶」到「剑道」,血脉传承或许总有一天消退,但这些造就了春秋之际煌煌剑道的天外事物,理当要由剑道受益的后辈们一力承担。 这些包围住了江闻的身影,像是一块块熏黑的焦炭,却有着凶徒们狡狠惨虐的五官,和难以斩杀诛灭的生命力,随着一具具尸体不合常理地于黑夜中复起苏生,如浪潮般不断朝着江闻发起冲锋。 看着如出一辙的嵯峨黑夜,江闻仿佛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深深呼吸之后拔出长剑,再度化身成为黑暗中的夜叉,剑刃劈刺在失去颜色的敌人身上犹如败革,浑不受力,却丝毫没有减退江闻的锋锐之意。 江闻深吸口气拔出湛卢古剑,面对尸山血海毫无波澜,恍惚间想起了他初出江湖时,在雁门关外最为凶险的一战。 无数士兵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箭矢铺天盖地、硝烟遮天蔽日,战事从黑夜持续到白昼,又从白昼持续到黑夜,他已不知杀伤也多少辽兵,却又不知还有多少辽兵想将他们留下,哪怕江闻靠着坚强意志支撑,都无数次差点要说出「必可活用于下次」这样的话。 江闻静静思考着,不知湛卢山中还隐藏着多少他尚未知晓的奥秘,又不知有多少奥秘像欧冶子铸剑那般流散到了广阔人世间。可这些思绪一瞬间涌起,就在一瞬间如漫天星河熄灭,只剩下一句发自内心的问候。 “你们,准备好再死一次了吗……”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九章 暂向花封醉 “田师妹,你当真要渡这孩子,入我们净鬳教吗?” 崇安县城一处宽阔敞亮的大屋之中,许许多多皂袍青靴之人汇聚一堂,每人手中都将点着的柴棍高高举过头顶,任由歆香蜡油不断从上头滴落,融化后重新凝结在堂面青砖上。 教众两向站开,原貌憨厚本分的大师哥邱九章,此刻在众人簇拥环聚之下,似乎也增添了些许威严傲岸,言语铿锵有力。 只见他双目明睁地凝视着田青文,脸上不带一丝笑意,这微微一瞥,竟让行走江湖许久的锦毛貂田青文,心中都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安,总觉得对方是不是猜透了自己的意图。 田青文只觉喉头微紧,运息不畅,为免被人看出破绽,连忙转过眼去点点头,佯做对呆立一旁的小石头指指点点。 “大师兄,这孩子的师兄武功不凡,他也从小练得童子功,若是引入咱们净鬳教内,必然会有很大的帮助……” 随着众人目光转到小石头身上,只见他死盯着旁人稳坐的条凳,忽然运掌成风划过木板。 只听铿楞一响,坐着的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就一屁股倒在了地上,而原本结实的条凳从中断裂,分崩离析成了许多细小木块。 邱九章闻声差点没捏稳手中令牌,二师哥猪肉佬陈恒贵则啧啧称奇,跟旁边人说自己运足力气一刀剁下去,也未见得能如此干脆利落,只有管帐的三师哥朱敏修面露难色,叹着气翻开账本,把条凳从净鬳教的账册里划去。 “好,好,好!” 邱九章扪掌大喜,对着齐聚一堂的净鬳教众们说道,“当初我就断言这位田师妹年岁虽幼,却能交游湖海,日后必有大用,没想到如今却能解燃眉之急啊!” 田青文秀眉微皱,不动声色地看向四周,隐隐发现堂内原本淳朴本份的崇安县民,此时眼中却闪烁着淡淡精芒,仿佛看着一亩亩丰收的田产,随时都能划入自己囊中。 “大师哥,你同意了就好。今天一个两个都是渡,跟我们一起来的这个赵二官,是不是也顺手引进净鬳教?” 田青文为了避免外人起疑,这次是带着小石头和赵二官两个人一起来的,用的说辞也都是童蒙未开、无依无靠,想要将他们引入教内受些荫蔽照拂,好过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 “小师妹,赵家之所以不入我净鬳教,也是有些前尘渊源在里面的,今天这事暂且做罢,还是先渡你带来的这个人吧。” 但她还来不及质疑,众人就已经将赵二官带出了厅堂,转眼已经团团围住了小石头,直至邱九章吭声体现存在感,场中的喧闹才稍有缓和。 “咳咳,小兄弟,既然你有心要入我们净鬳教,我邱某作为大师哥,自然乐意代师收徒,为我教引入如此臂助。” 邱九章高举手中令牌,只见上面团团绕绕地画满了些花团锦簇般地文字,轻轻拍在了小石头的颅顶以上,口中念念有词地低声说着。 “今日入我净鬳门,祖师面前来封身,三山见我须俯首,五岳庙前自有神。旗印同出,打卦!” 随着一声令下,二师哥、三师哥手中法器挥舞,一对卦牌猛然扔到了地上,咕噜噜转了一圈之后,又被邱九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袖内,转头命小石头朝着堂中静默,神情严肃地对他说道 “入我净鬳教,一要敬天礼人,二要亲近正道,三要持戒不辍,四要兄弟精诚,若不能做到这些盟誓,祖师便将降下雷霆,齐殛灭之,你可知晓?” 小石头回过头看了一眼田青文,见对方并未有所暗示,便坦然自得地点了点头。 “抬头,你姓什么?” “我叫小石头。” 邱九章大惑不解地看向田青文,而田青文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这孩子还没起大名,想来是姓石吧。” 邱九章倒也不计较这些旁事,举着令牌嘀咕道。 “无妨!入我教众便为兄弟,经云:「子午巨门,石中隐玉」,历经磨难,方成大器,今后在教中便叫‘石中玉’吧。” 邱九章此时终于放下严肃的神情,又变回了原本那个药房大夫的模样,像极了望闻问切之后的了然于胸,温言说道。 “石小兄弟别怕,既然你在祖师面前打过卦,起了盟誓,那就是咱们自家人了。纵使净鬳教有些法门失传,但这心咒和花字却是不能省下——你且脱去上衣,露出胸口。” 邱九章接过朱砂笔,对照他手中令牌的花团锦簇般的文字,开始在小石头胸口圈圈点点地勾勒起来,从上到下画出了「急守」、「驱邪」、「大吉」三处花字,随后拗过小石头不知何处辍放的双手,比出了个手背相对,平举于前的眼熟姿势,自己也如此这般地拍了三下。 “抬头吧,看看张姓祖师,他在对你招手呢……” 只见堂中的帘幕猛然拉开,赫然显现出一座敷金嵌玉的宏伟神龛,上面端坐着一名骨瘦嶙峋的锦袍老者,正笑意盈盈地端望小石头,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干削之中颇为丑怪,却透出骨存肉销之后的飘渺仙气。 一道玄怪至极的声音,从空堂藻井之中幽然传出,众人仿佛看见锦袍老者恍惚扭动着身体,在座位上焦躁不安地走动着,又好似一直端坐在原地,连衣服上的灰尘都没有变样,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生生死死难以言述。 小石头忽然察觉到一股凌厉之气,似乎正朝着他的脑后袭来,但是在仓促躲闪之后,视野里却一无所获,只能疑惑万分地挠挠头,又转过了身躯。 只见神龛上的那道身影蹒跚蠕动着,似乎想向小石头靠近,直到一阵令人不安的扰动,锦袍老者忽然发出临死前的剧烈抽搐,手脚都怪异地扭转在了一起,此时堂中庞杂不详的空气才遇冷凝结,同时老者枯瘦的鼻梁猛然塌陷,让人确信他诚然已是死去多时了…… “记住净鬳心咒:「祖师慈悲,祖师搭救」!今后若是遇见什么妖魔鬼祟、邪师下法,便念诵心咒请师公护身扶持,就凭你这封身僮子的根基,没人伤的了你。” 邱九章看得目中异色连连,颇为自得得点了点头,那一瞬间仿佛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金口玉言神性,龙章凤篆灌顶。 小石头懵懵懂懂地看着他,邱九章忽然把话题转移到了正事之上,认认真真看着田青文与小石头。 “田师妹,我们兄弟姐妹们今天集聚,还有一件大事要商量,你可知道崇安县新修的水门?” 田青文琼鼻一皱,恍然答道:“便是那座奏请县令新开的水门?” 邱九章缓缓点头:“不错。我们净鬳教连通士绅人家,已经上书数月有余,至今都没见披阅,恐怕是县令有意拖延,对我教提防之心益甚,再这么下去恐怕有所不妥。” 田青文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崇安县陆路四门皆有瓮城,由官兵差役把守,而原本的水门也有营汛驻防,掐死了净鬳教对外的通路,也牵连着四省商户与崇安县城的往来。 为了能够另辟蹊径,净鬳教原本的张教主早就有打算另开一门,转由净鬳教内应管辖,然而此时拖拖沓沓延续到如今,都没有办法落实下来。 这座崇安县城的归属,从实质上早已被净鬳教占据,但偏偏是进出路口于公于私,都掌握在朝廷的手中,不论是前明还是现在,如果净鬳教没办法打破这一僵局,那么前面所做的事情就毫无意义,不过是一些无聊村人的家常议事,;可一旦能打破局势,净鬳教积蓄多年的势力便能脱困而去,开始蔓延向四面八方的城邑县郭…… 邱九章之所以从几个月前,开始不顾一切地猛力推动,就是因为他已窥知如今整个建宁地区的兵力空虚,甚至是整个八闽之地,除了漳泉囤积的重兵和靖南王府率领的亲兵,军事力量早已捉襟见肘,只需要一个「水门」的破绽,就能让闻风观望的士绅们决定何去何从! “大师哥,可是县令迟迟不肯批示,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是擅自毁坏城垣,那可是流放充军的重罪,县令恐怕就等着咱们露出破绽呢。” 田青文把话题引向一些细节,言下之意似乎很热衷于办下这件事,只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而邱九章却隐晦万分地说道。 “那是当然。咱们净鬳教都是良善之民,自然不能做出目无法纪之事,今天聚集大家过来,只是想再明天再开一次‘柴头会’,沿着南北各街走那么一遭,就这种小事,县令总不会横加干预吧?” 田青文心中冷笑,前几日「柴头会」刚刚开过,在这个节骨眼小起风波,分明就是想吸引崇安县领管声骏的目光,这一点从邱九章、陈恒贵、朱敏修几人闪烁游疑的目光,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三位师哥,此事既然已经定夺,找小妹我来又有什么吩咐呢?” 邱九章欣慰地点了点头,将一个布包抛到了田青文的怀里,田青文只觉得入手软软滑滑,低头看去顿时魂飞天外,猛然摔开了布包,好巧不巧地掉在了小石头的面前。 于是小石头将布包面无表情地打开,一声声如雷鼓的响叫从中传出,几只吻棱明显、紫赤皮肉,唇边长着黑锥角刺的大蟾蜍,冷不丁地从里面跳了出来,不一会儿便安坐在了小石头的膝前、肩头,模样凶狠怪异。 “咳咳,田师妹莫慌,此乃髭蟾,又名角怪,每到春分时节便会在水门之外洄游,你们只消明日子时攀上城门,将这几只雄蟾扔到水里,到时候有人听得门外蟾鸣鼓噪,自然就会有所动作了。” 田青文佯作吓得魂不守舍,躲在柱子后面瑟瑟发抖道:“大师哥,这事小妹做不来,况且你扔这几只癞蛤蟆做甚?难不成还能冲垮城垣吗?” 邱九章嘿嘿一笑,双眼放光地对她说:“师妹稍安勿躁,我们谋划这么久,自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你刚才也说了,若是咱们毁坏城垣便是犯下大罪,可若是这管县令自己毁坏,那又该当何罪呢……” 一阵阴风飘过,田青文顿时觉察到了阴谋的气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素日里亲切和善的街坊邻居们,今日皆会变得这般的阴沉诡秘,直至此时,她才终于明白洪文定为何非要自己保带小石头入教,又为何对方会说势头不对便向武夷山大王峰上求援。 邱九章交给自己两人的事情,与其说是重任,不过如说是外围的闲差,可明天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田青文也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她抬头看向厅堂,沉重的房梁上原本似乎应该悬挂着一块匾额,如今却只剩下曝晒不均的色差,或许这里应该是一处祠堂? 田青文紧紧捏着袖袋之中的书信,佯作领会地向后走去,却发现如今被叫做石中玉的小石头,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大堂的另一处角落里,掀开帘子一角,仿佛凝视着什么让人费解的东西。 众人高举的燃烧柴头上面,香蜡还在持续不断地滴落,可远飘萦绕的香氛之中,却总是环绕着一股让人鼻尖微动的奇臭。 田青文只以为厅堂深处,不过是往日里用来祭拜的教中神像,一些年深日久金漆脱落的木胎泥塑,可只有站在小石头所在的位置才能够看到,大堂两侧的布幔底下,正齐刷刷地僵立着一排峨冠博带、凤冠霞帔、金盔金甲、华冠丽服的人形。 厚厚脂粉扑满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却遮挡不住干皱枯槁犹如腊肉的瘢痕,五官皱缩成了一个个空洞,正茫然无措地望着小石头。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一顶顶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神轿,无一不是能恰到好处地将他们嵌入其中,搬抬着游街串巷、遍历街闾,而那一股股凝聚不散的尸臭,正是从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孩子们,想我了吗(=ω) 第二百九十章 为政本忘机 入夜的崇安县城,自打惊蛰过后便听得虫鸣蛙闹一发不可收拾,城头数点灯火映照着稀疏的苇叶,各有几名营汛官兵昏昏欲睡地驻守在墙头。 墙头斑驳陆离的青苔,一如他们身上的使命一代代传承,偷将微末的生机挥洒在脚下,这些人的祖上在前明世代为兵,捱到现在又换上绿营丁壮的衣服,代代相似的模样、代代雷同的神情,他们代代昏昏沉沉、闷闷不乐,仿佛做着一场枯燥而乏味的大梦,全然没发现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洪文定在潜身匿迹之下,行踪诡异不定,纵使街口暗巷偶有行人察觉,也只将他当成了春日里不安分的野猫,窸窸窣窣地扰人清梦。 对于洪文定来说,这是他第三次踏入崇安县城,心中所思所想却与前两次,又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 第一次前来,洪文定心怀惴惴与警惕,审察着四周一切可能遇见的东西,随后他便和麟皴怪物有了正面交锋;第二次,洪文定带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可当他直面鬼祟横行的崇安府衙时,他又不可避免地要使出浑身解数殊死一战。 而这第三次,洪文定的内心忽然多了一丝的熟稔。 却又偏偏是这一丝沿着前街信步而行的熟悉,让他隐约明白了崇安县城当中,那足以让众多商贾止步畏葸的原因。 在这座并不算繁华的古老县城中,似乎有两股针锋相对的力量正在角力,所有维系其中的生灵都不免化为股股绞绳纠缠在一起,随着双方用力发出哀嚎。 这时,自然有人想要抽身而去,有人懵懂得过且过,有人试图观望站队,有人波澜不惊地掌握着力道的平衡,但不管这些人该如何自处,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化成崇安县城的山川草木、呼吸吞吐,继续艰难而漫长地存活着。 东察院北堂之中,县令管声骏仍掌着烛灯不曾睡去,一卷卷书册摊平在他的面前,仿佛他连日来舒展不开的眉头,让人觉得他此时似乎在争分夺秒地对抗着时间,追逐着似箭光阴。 蠹虫散发的味道依旧难闻,并且混杂着春虫四处胡闹,仿佛发出震耳欲聋的啃咬之声,管声骏平平相貌被愁容掩盖,翻书的姿势又过于僵硬,仿佛他才是藏身于书阁之中的庞然蠹虫,不断淅淅沙沙地啃咬着眼前书本纸册。 在那么一瞬间,管声骏似乎真的化身成为书中蠹虫的掌控者,拥有了一些莫名的力量权柄—— 因为他在完全没有停下翻阅的同时,忽地猛然对着紧闭的房门外说道。 “洪渭……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而洪文定随手推开门,彻底撞破了烛火和书卷掩映下的异象 此时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底层官僚,如果论武力手段,洪文定有把握在三招之内将他拿下。 “管大人,你是有意在等我吗?” 管声骏低咳了一声,没抬头缓缓说道。 “你既然去过了旧时县衙,又盘桓数日不曾禀报,想必是看到了嘉靖年间的那卷案宗。本官只是想听你说说看,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错判?” 洪文定面如寒霜,那天夜里所见到的景象让他终身难忘,可令他迷惑最甚的还是那卷判词扭捏的卷宗。 他原本只能勉强记住些辞意,可在那晚之后,这些文字却无由来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再也挥散不去…… 「男正乎外,女正乎内,天地之常经;各妇其妇,各夫其夫,古今之通义。苟淫污杂扰,几同人道于犬羊;如捉获歼除,少扶世教于华夏。」 「今杨宠生平淳善,素性方严。祗缘淫妇无良,不修帷簿。亲获奸夫于所,即就斧斤。败俗伤风,自作之孽不活;情真罪充,登时而死无冤。彼罪既宜,此杀何咎?」 「卧榻驱他人之鼾睡,扫除此淫风;禁帏绝外侮之侵,凌清兹恶逆。宜宥杀者之罪,庶为奸者之惩。」 宣读的声音似乎老迈而腐朽,带着坟堆里才有的恶浊,随着洪文定逐字逐句地念完,县令管声骏才长叹一口气。 “这是前明嘉靖年间,崇安富家子杨宠博奕好嫖,与詹升相友善,随后两家发生命案,传闻詹升与杨妇李氏私通,被杨宠撞见之后,奸夫淫妇皆被持刀杀死。官府一判杨宠伤人性命入监,二判捉获歼除的杨宠无罪释放。” “此事发生之后,由于詹升与李氏皆为净鬳教教众,县城群议熊熊,净鬳教教主张姓妖人更是以邪法施为,使得厉鬼昼夜盘桓于县衙之中,自此县令威信扫地,众人朝净鬳教而罔顾官府。” 洪文定不动声色地问道。 “县令大人,倘若洪渭当时能取回这卷案宗,您又有何等良策应对呢?” 管声骏似乎斜眼看了一眼,却并未抬起头来。 “若是如此,本官必将取出案卷升堂重审,还此事一个公道,也还崇安县衙一个公道。” 洪文定忽然问道。 “那洪渭斗胆再问一句,大人此事是为民而做,为理而做,还是为权谋而做?” 管声骏低着头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洪文定的发问有些意外。 “想不到你也会发此诛心之问!管某身为孔圣门徒,自然不会沦为少正卯之类。本官为民发心,哀其氓愚;因理而定,正乎教化;最后打消净鬳教势力,重获民心正道,这样做有何不可吗?” 洪文定却仍旧拿出了江湖中人的冥顽不灵,继续说道。 “如果民心有变,偏向妖邪,天理难容,典刑必究,管大人你是不是也要挥起屠刀,行那诛少正卯之事?” 在私塾学习当中,洪文定最记得的便是「孔子诛少正卯」,为此课后还专门请教过温玉钦老夫子,是不是因为少正卯巧言令色,导致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才会将他戮之于两观之下。 但温玉钦告诉洪文定,少正卯之诛并非出于名利之争,而是由于“乱政之本”。 所谓的“乱政之本”,则是在下位的人侵夺在上位人的权力,臣子窃用君主的统治手段,内心不畏惧当时的禁令,行为不遵守当时的法规,这才是造成国家混乱的祸根。 这些话在洪文定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让他明白杀人不仅有江湖手段,杀人的原因也不仅是恩怨情仇,总有一些人手中握刀,口中吐经,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打入真真正正的死地。 管声骏沉默良久,终于从书卷之中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远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嗯,容我想想。” 满面愁容的县令,低着头开始在书架之间穿行,可洪文定的眼神却一刻不曾离开北堂正中挂着的牌匾,上面用褪色颜料写的四个大字「为政以德」。 “……洪渭,恒旻那边你就不要再去了,读佛经是救不了世人的。本官从北方一路南下,看到的惨状远远超乎你的认知,若是无人能够扛动正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吓人的故事。” “从去年官军大败在武夷山中之后,各州营汛人马便捉襟见肘,无力防备净鬳教的势力。他们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能算计得过那些陈年官吏吗?” “如今崇安县即将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招致覆灭之灾,想那净鬳教如火如荼,隔壁州县又岂会不知道?无非是各怀心思地怂恿别人出头罢了。” 言罢,管声骏指了指东面,忽将一封公文书信拍在了北堂书案之上,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原本分守扼要城邑关隘的营兵,此时正组成八百多人的武装向崇安县城行进,约莫明日就会抵达。而这么大规模的换防绝不可能是无心之举,一旦崇安县出现风吹草动,他们不绝吝息顺手捞点功劳。 洪文定沉默不语,一切都在向他最坏的预料发展,净鬳教显然是踏入了一场精心谋划的危局之中,一旦有人做出不轨举动,立马便会被抓住破绽—— 甚至他们不做什么,这些罪名也可能会顺理成章地降临在他们身边,因为那份嘉靖年间的刑案卷宗就是最好的例子,里面能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杨宠,说成是「生平淳善,素性方严」的纯良之辈,就能知道这些深水谭下覆盖着多少龌蹉。 洪文定忽然明白了师父行走江湖时的叹息,他的心中热血未凉,见不得灾祸撕碎祥和,降临在芸芸众生的身上,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管是净鬳教的流毒传播还是官府的失信丧威,都已经是难以扭转的定局,在这样的浩荡浪潮之下,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螳臂当车呢? 看着堂上「为政以德」的牌匾,洪文定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目光灼灼地盯着县令管声骏。 “管大人,换做是你,该如何选择呢?” 管声骏微微叹息,埋首于书卷之中,只是攥着书卷的手背蹦露出几根青筋。 “若发生谋逆之事,你说本官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办?” 洪文定冷笑一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启禀大人,有我洪渭在,明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好!这么说来,你已下定决心与净鬳教抗衡了?此事若能遂成,我必发动亲旧同僚的关系,保举你参加本县武举!” 管声骏此时恍然大喜过望,对于洪文定的坚决态度极为满意。 “衙役听闻净鬳教的妖人,这些年时长前往武夷山中偷盗仙蜕,塑为泥像,又以装藏之法,施展妖术,鬼祟之中恐怕有所图谋。” “明日净鬳教将举办蜡会,建布旗,焚旃檀,点蜡行斋招摇过市。这些还是瑞岩禅寺的和尚们告诉本官,就连那具旱魃的来历,也和崇安县的源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倘若本官能再多搜罗些古籍,兴许还能一窥全豹……” 洪文定打断了管声骏絮絮不断的陈述。 “洪渭不为功名而来,但若明日有人横加构陷,管大人可否秉公直言,为民请命?” 回应洪文定的,是一个昂扬不屈的声音,即便他没见到对方的神情,却也相信对方是发自真情实感的笃定。 “苍天在上,那是自然!” 管声骏的答复掷地有声,响彻回廊,洪文定此时才定下心来,转身纵跃起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直至此时,这位文弱的崇安县令仍旧低伏在案几之上,身上宛如覆压着万钧的重担,直到洪文定的声息彻底消弭,他才似乎受到了刺激他猛然抬起头,双目炯然地冷笑道,紧咬牙关一句一句说道。 “洪渭!你可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的撒手锏又是什么?!” “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是应尽职责,可若是净鬳教打算不死不休,那我又怎么能坐以待毙?你以为请兵的那份文书,本官就没有在上面签字吗?!” 他猛然推去案几上所有的文卷,只留下那封调兵将近的书信,郑而重之地将它摆放在了案头最中心的位置,目光一刻也不曾从上面挪开,这已然是他胆气、勇武、果决、笃性的源头,或许能护佑着他走出这场漫漫长夜。 管声骏从地上捡起一根骨节遒劲傲然的竹笔,缓缓横放在了一堆陈旧案卷的前面,宛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那堆陈旧案卷中散发出了浓烈的尸臭味,各作狰狞之态猛然扑向竹笔。 管声骏将其捏在手中奋然用力,顿时发出了竹节粉碎的声响,宛如稚嫩的热血泼洒飞溅,惊出潜藏书卷之中的蠹虫,一个个怯怯然地探头探脑,仿佛担心遭到池鱼之殃,随后他一掌拍在调兵书信之上,劲风猎猎将竹笔吹散,就连陈旧书卷也狼狈不堪。 就这样,瘦削身影在烛火下熟视良久,崇安县令才真正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让人极为陌生的面孔。 微弱的烛光下,崇安县令似乎已经换了个人这时那块「为政以德」的牌匾变得越发滑稽,就像是一串铜钱在脸上留下的印子,不管怎么擦都消散不掉,慢慢就连上头的字迹都开始模糊,最终变成一件云纹排列稀疏的鸂鶒补服,直挺挺缀在崇安县令的身前。 他似乎因为久居阴森森冷冰冰的东察院,被这座阴寒建筑中盘踞的积年鬼魅上身,皱眉冷笑间的每一缕痕迹,都被阴魂不散的奸吏猾贼深深浸淫,于是在他短暂而艰难的纠结过后,已经彻底变化为腐败府衙中的一员僵枯老鬼,一齐身穿官服着高高在上,无师自通地说出冷酷的话。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奸民作乱,县宰攘之。义士示警,捐躯旌奖……” “听听吧,这是多么让人顺耳的事情啊……” (本章完) 第二百九十一章 孤烛异乡人 崇安古城走向蜿蜒,自北向南似乎掩埋潜伏着一条脉络,北起社稷坛、光化寺,南至山川坛、西林寺,其中夹杂着一条逐渐隐没于鳞次栉比街巷的水流,彼此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似乎从这座古城建成之日起,民间寺庙就在与官方正朔为难,持之以恒地争夺着与天地沟通的特殊权力,两者纠缠日深乃至于互绞成团,终难乖离。 此时夜幕方垂,一支由皂袍青靴组成的队伍正从北边环河而走,沿着两旁的民屋外建布旗、焚旃檀的鲜明道路,让队伍每一步都踏的轻悄诡异、超出浮尘。 在这种氛围下,田青文只能惴惴不安地跟在小石头身后,她经过社稷坛时一边眺望着赵二官家所在,一边四处张望着洪文定的身影,不断为自己身为心怀鬼胎的背叛者而紧张。 而她的紧张由来,更在于这些蒙住头面的老老少少,此刻全都陷入了某种宗教狂热之中,荆棘燃烧而成的火光照亮前路,檀香氤氲而成的浓雾遮蔽视野,无数柴棍上点着香烛,蜡火被人群高高举起,在神圣而隐秘的颂唱中变作冲天火焰,吸引着目光。 田青文隐约察觉到此时此刻,她正在面临着洪文定口中所说的「异变」,但她却无法像小石头那样安之若素地栖身于人群之中,更无法找到途径突出重围,将消息带到武夷山中去。 「祖师慈悲,祖师搭救…」 「祖师慈悲,祖师搭救…」 「祖师慈悲,祖师搭救…」 在大师哥邱九章的率领下,男女老少教徒们正念诵着净鬳心咒,祈盼有神而明之的力量降临于他们身上,于是乎走街越巷的步伐也更加坚定,震动着沿街的旗幡酒招、窗棂门楣,惊颤着古城的斗拱雕梁、沟渎池沼。 眼看越来越靠近崇安古城的中轴线,整座县城却安静的像是睡着了,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大师哥邱九章才缓缓抬手阻止了队伍前行的脚步,面色凝重地看向夜幕的边缘—— 那是一座荒废颓圮、几近丘墟的古老府衙,阵阵腐朽陈旧、没落荒凉的气息,正伴随着呕哑难听的虫鸣鸟叫,不时从空中倾泻曝露出几丝寒意,随即令人不安地盘旋在古城上空,隔着流水对他们虎视眈眈。 耳旁似乎有野狐穿圹、撬起石板的响动,但此刻并未有人在意,也没人在意这同一时间,有许多顶量身打造的精美神轿,已经悄无声息地从队伍末后,悄然混入了信徒之中。 二师哥陈恒贵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队伍前头,柴棍烛火从四面八方照耀,故而在那低垂布幕和紧锁枢机当中,隐约能看见端坐如山的人行模样,眼眸低垂似是极困,又像在细细思索着人间的种种罪恶。 「祖师慈悲,祖师搭救!」 大师哥邱九章又念诵了一遍心咒,但这次的话语中除了祈盼愿景,还增添了几分的笃信不疑,似乎不论山崩海啸当面,他都能朗朗然念着「唯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此理」,毅然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田青文见队伍忽地制止步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伸手想要抓住傻愣楞往前的小石头衣角,却只猛然撕下了一块皂色零布,根本阻挡不住小石头的步伐。 小石头方及人腰的身形钻出人群,出乎意料地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这让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但随着小石头站定转身的那一刻,众人都看见小石头原本童蒙天真的外表,猛然添增了一缕英气。 田青文怅然若失,又忽有所悟。 这种气质很难形容,邱九章只能理解为孟子口中「虽千万人吾往矣」,但出现在这样一个小孩身上,多少有些让人错愕,随后他理所当然地推测为孩子的模仿习性,认定小石头身边一定有个这般模样的亲近大人,才能让他学习得如此惟妙惟肖。 「石中玉,你站在前边做什么?」 无视了邱九章的质问,小石头原本就矮小的身影,又因为摆出了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架势而更矮了一分。 「到此为止,不要再过去了。」 似乎是在呼应小石头的话语,一水以隔的废弃府衙中,忽然冒出了滚滚浓烟,像一阵瀑布倾泻而下,随后潋滟火光从中炸起,化作一根更加硕大的火烛点亮天空,远远超过了皂袍青靴人群所持的柴棍烛火。 在漆黑夜色之中,隐隐有人看见一道身影,正藏身于府衙中那栋旧楼的楼顶,年岁较长的人口中嘀咕着,那栋楼早年似乎叫做「清献楼」,只不过困于鬼魅妖妄之事,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踏足过了。 于是乎鬼怪之说,就跃然纸上了。 「……那是鬼吗?」 「不,更像是人……」 「那里……经常闹鬼!」 二师哥陈恒贵以杀猪为业,显然不相信这些妖言惑众之事,怒喝道。 「胡说八道,什么像人! 那就是人!」 随后大踏步地冲向小石头,带着暴怒一掌扇出,想要扫开面前这颗碍事石子,但小石头身躯一震,恍如苍松翠柏、龙蟠虎踞,让人顿时感觉这不是一颗路边石子,而是深藏在土壤之下的磐石。 扑通一声雷响,毫无压制的水花扑到岸上,将几个躲闪不及人浇了个透心凉,昂藏威武的大汉已被小石头轻易掀翻,抛到冰冷的水中,不断扑腾着想要上岸。 恍如幻觉浮现,小石头还是左腿微屈、右臂内弯的奇怪架势,此刻却没有人再敢轻视他的能力,唯有大师哥邱九章圆脸浮出无奈,冷冷说道。 「石中玉,你是外来人,我本是相信你的,但如今看来,你真的不懂这座崇安县城——」 「你可知邱某忝守药炉何德何能,却能当这个净鬳教的大师哥?」 小石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便懂么?」 邱九章冷笑道:「懂!如今你身边这条运河,便是出自邱某祖上的手笔,自然比你清楚的多。」 邱九章侃侃说道,据家中的崇安《邱氏宗谱》记载,宋初知县赵拚苦于旱魃便求贤若渴,遍寻人才,于岚谷黎口寻访到一名通晓堪舆地理的贤达丘纯,人称「丘神仙」,就如何解决多旱田多火灾问题三顾茅庐。 丘纯为其所感,领着赵拚登上西山狻猊岩顶指点形势,明言旱魃如今古坟已破,正藏在城外某处鬼魋之中,如若想要破之,必须引治西之流,并贯中城而南十里,并且其中还要毁坟拆墓,让其横流而过——这便是引溪贯城的「以水克火」之计。 最终崇安县令赵拚欣然为之,力排众议,最终据《崇安志》载:「公至,相地度宜,鉴阜而渠,引治西之流,贯中城而南十里;俾坟坏,为沃区者万馀亩。」 面对着寸步不让的小石头,邱九章似乎已经将想说的都说完了,满腹叹息化作最后一句。 「我懂的还有很多。可你既然执迷不悟,就罢了。」 他还回头想找找田青文的身影,却发现她早已消失不见,在双颊微动后扬手挥出,随即听得神轿中一阵阵异响,如爆豆破竹般此起彼伏。 小石头凝神望去,四周的柴烛都在无风而动,一股股恶臭也随之悄流,似乎轿中神人正从端坐如山的稳态中苏醒,缓缓复苏着僵硬的肢体,嗅着睽违已久的人间妙气,缓缓爬出了狭小的限圈之中…… ……………… 一水之隔废弃府衙的危楼之上此刻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但这次的洪文定带着引火之物去而复返显然是有了更多且更深入的打算。 猛油翻倒、火折闪出一切都发生得如此顺理 成章但明明已经是付之一炬的惨烈场面那位唱着哀怨歌谣的女鬼却始终没有露面—— 即便火油已经顺着木板泼溅延烧到了薄薄的棺材板上洪文定也只看见蛛网尘灰被焚风卷起化作一道道晶莹剔透的烈焰恍如一道道被风干的泪痕终于失去了存在于世上的意义。 火舌在舔舐之下薄木棺很快就要见底洪文定却主动转开了眼界不去唐突这多年来未能安宁的死者至少留给她死前最后一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28402|16915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风光体面。 江闻曾经告诉他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因为世上总有一些机缘巧合在事后想来都像是鬼神因果在拨弄年深日久了自然就怕这怕那可但说到底 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看不去想——「若是终究无所见敬鬼神而远之」。 鬼神注定是在心里洪文定深以为然。 譬如今日既然管县令想看到乱民与官府的冲突洪文定索性就制造出谁也无法置身事外的新冲突也只有全盘打乱双方的计划他这个外乡人才可能有一丝的胜算在握。 洪文定站在危楼之上再一次望向了影影绰绰的崇安县城就在这座县城的中轴线上水脉划分出的另一边正躲躲藏藏着许多官差衙役他们全副武装地隐匿于街巷角落不断观察着对面净鬳教的行迹腰刀已经隐隐出鞘却用一种极为谦卑的姿态不断克制着本能的野性。 可现在不管他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被废弃府衙的这把大火所搅散开始变得心乱如麻。 先前知县管声骏命他们虚外实内紧守半城一旦有人越界即行捉拿不得有误并且明言今夜之后有场大功不管他们之前到底根脚在哪、心向何处只要按他所说行事拖住时间从此之后非但既往不咎荣华富贵也不在话下。 但这场仓促而来的火势给他们的未来添上了种种变数与迷雾若是放任城内失火、殃及池鱼这份罪责就算是县尊大人也不可能顶住于是乎他们的脚步开始游移不定最后在面面相觑之下不约而同地松开握刀的手踉踉跄跄跑向了孤烛照夜的方向…… 孤烛照夜的危楼上,洪文定微微一笑,从危楼直下,鱼跃坠入了一处生满浮萍水花的寒潭里,而青色浮萍顷刻开合,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每次的生死考验,都是宝贵的经验,那一夜侥幸逃生告诉洪文定,废弃府衙之中有一条通往外界的秘密水路,而经过他的分析研究,这条路便在于府衙庭院中这处貌不惊人的池塘,只是没人知道这条秘道,到底是谁人所修,又为何会与崇安县城古老的运河相连接。 洪文定消失在了废弃府衙之中,很快又在一处幽暗无光的水域深处当中出现,四周满是荷叶与芦苇的根系,还能看见许许多多崇安髭蟾在优哉游哉地四处游走,甚至从洪文定的面颊脖颈之间穿过,那紫赤皮肉和黑锥角刺,带来一股冰凉滑腻的怪异触觉,让人深觉毛骨悚然。 水门楼头,两名营汛官兵正紧张万分地望着远处,额头满是涔涔冷汗,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的水波浮动,显然与髭蟾划开的模样不太相同。 随着两声闷响过后,洪文定已经穿着不太合身的营汛兵服,孤零零地站在水门之上,依靠着乱中轻取的宝贵时间差,等待着知县管声骏所说的变故。 也就是城中人手都被调往防备净鬳教的时候,才会有为此人手短缺的驻防行为;又或者现在这种水门驻防聊胜于无的局面,就是管声骏想要看到的样子。 不久后就如洪文定所料,漆黑如墨的水面上,一艘艘烫有验烙的船舶在雾中驶近,当先凑近处还能看见绿油漆饰红色钩字,只是船上除了零敲碎打的桨声,全然被乌篷紧紧裹着人声寂寂,从 外头经看不到一丝的内详。 「……这就是县令所说,换防途经的运兵船吗?」 洪文定没有问话,因为他既不懂暗语又不识口令,静静地看着三四十艘船艇在崇阳溪上一字排开,驻扎在了漆黑江面上,仍旧没有发出一丝杂音,满耳都是鼓噪起伏的蛙鸣声。 对方进又不进、退又不退,似乎在等着什么讯号,洪文定暗自想到,抬头看向夜空,只觉得东方腾跃起大星数颗,接连成了蜿蜒不绝的龙身。中央更有一团大火熊熊燃烧,映照出一个朦胧不清的形状,仿佛整个天穹都在向下凹陷,猛然于十二分野所不曾着录的僻壤,出现了剧烈坍塌。 可这场坍塌的摇晃不仅来源于天上,似乎也来源于脚下,洪文定晃过神来的那一刻,便瞬间遭遇到了此生以来,最大最险的灾劫与危难…… 第二百九十二章 惊心处处同 仲夏傍晚当似曾相识的夜色渐渐降临崇阳溪畔也依次亮起了点点灯火宛如流淌而起的颜料远处的崇安大桥横跨江面携带着桥身川流不息的溢彩灯带也铺陈成苍茫山色间与众不同的风光。 环岛东路银泰花园楼下的奶茶店里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人正高举着两杯茉香奶绿朝着街对面茕茕孑立的高挑女生招着手随即他凭靠着络绎车流中的短暂间隙顺利来到了女生的身边将奶茶连同吸管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对方手里。 “快说吧叫我天黑出来有什么事。” 女生似乎刻意保持着友谊距离即便男生的行为已称得上是暧昧。 男生嘿嘿一笑抓着头发看向对方脸上多数是狡黠少量参杂着先知先觉的庆幸指着边上的一条小路说道。 “单独叫你出来当然是有要事了——你想不想看点别人没见过的好东西?” 女生神色不善地看着对方身体稍稍向后躲闪了一下。 虽然两人同属历史系却不在同班平日里即便选课有所交叉也很少产生什么交集唯独在大三暑假这门本校特色暑期课程上两人才又不约而同地撞见了一起。 报了这门暑期课程的人都会三四个人为一组一组负责一个村或大队四处搜集这片地区有价值的材料。当然由于每个地方的材料包含很多种比如碑刻 而如今两人身处的这一组所负责的就是抄碑。 今天白天他们小组顶着三十七八度的气温翻山越岭去寻找乡民口中一块嘉靖年间的三米来高的水利碑。这块碑刻被被发现时已砸成了四五碎块于泥潭铺路上面记载的内容虽然文辞简陋但涉及到了当地那几年的水旱灾害颇有搜集价值考虑到文痕漫灭带队老师就很高兴地吩咐大家快点抄碑。 所谓的抄碑大概就是用面粉糊在碑面上原本看不清的碑刻用面粉抹一遍模糊的字痕就会浮现出来大家就可以依靠着痕迹推测、复原当初镌刻的内容。 但随着科技的进步现在往往是用手机或者相机拍一下就行非得是相当具有历史价值的内容才值得他们动用面粉。 组员们见到带队老师如此激动自然明白被他们碰见了原先漏网的古碑——要知道省内区域的大多古迹 都被他们学校历届学长学姐们拉网式地摸排过了,想要找到点新发现,如今是难如登天。 这次他们小组运气就着落在这片烂泥田里,要是他们能交回一个完整的论文报告,这门课程的成绩想必要冠傲群雄了。 但就在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就是眼前这个男生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包米粉,满含期待地交到了老师手里,问他要怎么糊碑…… 于是,铩羽而归的他们吃了顿火锅,期间没忘了把那包米粉恶狠狠地涮了,然后就各自回酒店休息去了,只因遭遇疏漏,明天他们还得翻山越岭,跑回去给山蚊子们当口粮。 见女生的眼神逐渐不善,男生连忙举起手中的奶茶,示意她看在赔礼的份上先不要提这件丢人的事,然后信心满满地对女孩说道。 “别急别急!我可是南平当地人,你们想找什么古物石碑的,为什么不问计于群贤呢?何必非要跟烂泥潭里的那块破石头过不去?” 高挑女生斜眼看着他,狠狠喝了一口奶茶。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我们直系学长们说去年这门课,他们真是走投无路,最后跑到山里抄墓碑去了,你该不会也想……” 说到这里她浑身打了个哆嗦,想起了老港片的某些桥段,连忙摇头表示拒绝,“那我肯定是不会去的,或许你们都是当地人,还是你们自己去商量比较好。” “那当然不会了!谁会大半夜去抄墓碑啊?” 男生连忙自证清白地反驳了一句,然后笑嘻嘻地解释道:“你先跟我往这边走,我慢慢和你说这件事。” 男生说,他从小就在这一片长大,这次选课,其实也是为了离家近点才报的。夜色不远处的周边是烟草专卖局、武夷山人民**、交通运输局等等政府部门,视线尽头就是当初他就读的余庆小学,同学们自然也都是当地居民的孩子。 而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曾听小学的门卫大爷提起过,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在很早之前,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战,战况堪称血流漂橹,以至于将崇阳溪内的河鱼鳞片都蒙上了一层红褐色,直至过了几十年才渐渐消褪掉。 但不知为何,关于那场血战的消息,知情人似乎都讳莫如深,县志里也未曾记载只言片语,只能靠着当地居民的言语记载传递至今。 当初那名门卫老大爷说起这事,也是为了防止学生们放学后仍逗留在学校,才吓唬说 夜里操场上会有当年被残杀的无头尸体四处奔走 “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个老大爷的恐吓我的整个小学生涯都不敢呆在学校太久最后就连毕业晚会都没敢去参加生怕被无头尸体给拖走消失。” 女生不解地望着他:“哦?想不到你小时候胆子这么小?” 男生连忙红着脸反驳道:“重点不在这里我说的是这件事情背后!而且你知道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常有一群同学在放学后踢球最后真的有个孩子失踪了他的父母认为是被人贩子拐走跑出去发了疯似的报警找了四五年。” “可是当天一起踢球的同学偷偷跟我们说他们几个其实看见那孩子跑到了墙角边捡球然后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一双大手拖住消失不见了!而那堵墙是各个班级的板报墙后面是隔壁的实验幼儿园根本不可能藏得下人贩子的身影除非那人的头被砍掉才能藏在那样的矮墙底下伸手抓人!” 女生越听越悚然连忙停住了跟随的脚步用较为严厉的语气回答道:“你再这么胡说八道地吓唬人我立马回酒店去了哦!” 男生连忙也停住了说话摆着手说道:“没有没有我们小学又不在这边还隔着好几条街呢况且最后这件事**也是作为拐卖案立案这只是孩子们的添油加醋嘛。” 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与崇阳溪一线之隔的小路上旁边是铁竹木制品店和寄卖行招牌都已经有些斑驳古旧若不是抬头能看见横亘在楼外的崇安大桥他们更像是误入了一处因时间遗剩而风平浪静的台风眼中。 “说实话我对历史的兴趣启蒙可能也与此有关每次听门卫大爷说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场大战我一边害怕的捂住耳朵一边却兴奋到浑身颤抖到最后我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激动似乎历史本身就携带着神怪奇诡的力量就像一具死去安眠的尸体而我是一位盗墓的恶徒为了看见云龙半爪都足以让我奋不顾身地去探索种种关于明清的历史事件我几乎是过目不忘!” 对于这一点女生倒也有所耳闻这个男生属于严重偏科的那种类型他对于现代历史学的分析论证毫无钻研却对种种历史事件考据充满了兴趣那颗脑袋就像一部精密的机器装着种种犄角旮旯里搜集来的库存数据才读到大三就已经有研究明清经济史的教授约谈过他大有将他培养一番的意愿。 “离题有点远 了啊,你东拉西扯这么多,跟咱们现在要去看的东西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高挑女生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问题——与男生相反的是,女生所擅长的刚好就是剖析和解构种种历史细节,她极其相信世上有一种方**,可以统筹解决种种历史疑难,而这种方法,如今正在她的大脑里构建成长着。 男生连忙从回忆里抽身而出,十分笃定地告诉女生:“是这样子的,在暑假前期的这段时间,我重新思考走访,搜集了崇安本地的历史资料,试图还原当地传说的面貌。 “老人说这场大战,实则发生在南宋灭亡那年,许多**宋人想要奔逃到武夷大山之中躲藏,却被元兵追赶剿杀,这些**之民最后于崇阳溪畔消失殆尽,只留下让当地人心惊胆战的记忆。 女生也十分笃定地回答道:“不可能,这个说法太过久远,民间传说集体记忆向来存在层累捏造、附会因袭的情况,根据现在的研究成果,一段故事最长流传不超过一百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了。 男生嘿嘿笑道:“你说的这个研究成果我好像读到过,应该是用于研究现代都市传说的流传型变,拿来研究猫脸老太太、灵异公交车啥的还行,但跟历史学没有什么关系吧? 高挑女生不悦地说道:“总而言之这个故事可信度很低,研究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 男生点点头,继续说道:“没错,因此我也推翻了这些搜集来的观点,但还是从中总结出了一些比较具有特征的形容,比如这些人被**的人语言不肖本地,聚众成群来源不明…… “对了,老人们经常提到这次杀戮的历史节点,都是在农历二月的时分,我查找到《武夷山志》中的记载:以城关为中心,每年农历二月初六,集中竹竿柴棍农具及一切日用品于城防售之,故得名‘柴头会’。 女生终于点点头:“这些形容,很符合封建社会对于外乡人的排外和恐惧,而且往往会妖魔化那些打破他们平静生活的因素。像这种墟市交流互通有无的机会,本就是那个封闭时代最为常见的人口流动,产生**的概率自然也就增大了——只不过这个故事里,并非外乡**开杀戒,而是被**肆屠戮? 男生终于露出了笑容,抬起头望向了高挑女生,往前行动的脚步也越发轻快。 “没错!故事模型历史有意义的部分,已经被我们取得了,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就不再是被他们过度 渲染和形容套着走,而是从浩如烟海的历史进程里,寻找能够符合这些特征,并且时间并不算太久远的特殊事件!” 女生明白这又到了男生最擅长的区域,一旦历史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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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原本那已经决定要静待解答的思绪,蓦然就被这处发现点燃。 如果是厦门、福州那样的近代通商口岸城市,出现这般老旧的教堂实属寻常,譬如福州的泛船浦教堂主体建筑,就足以轻易追溯到那些动荡的年代。 可在这个原本被大山隔绝的县城,出现这般年代的建筑就显得有些古怪诡异了,难不成在那个年代还有虔诚之极的神父牧师什么的,不远**跑来这里安身传教,并且深入人心绵延至今? 伴随着时间线上的大事浮现,高挑女生漫漫皱起了眉,似乎显得有些大惑不解,但她的思绪在此时缺极不安分,骤然间不听使唤地又往前跳跃了一阵,偏偏恰巧落在了一块极为合理妥帖的拼图之上,宛如锚地再也无法挪动。 “在那个时候的天主教……不对,不一定是天主教……应该是类似或相似信仰的人群,曾经到达过这里……他们留下的信仰被人继承……也不对,他们的信仰不应该留下,只是应该有遗迹被发掘……对,这样就说得通了,这些被发掘的痕迹被当成神启,于是与众不同的教堂耸然而起……” 跳跃而缜密的思维 推理,化成了凌乱破碎的语言脱口而出,而男生也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笑容,不由分说地展示出他搜集并掌握的资料。 “根据下梅古镇的《方氏族谱》所载,咸丰七年三月十七日,寇突如其来,关兵三百口,尽遭他手,肝脑涂地,直捣大安。十七日黎明,便攻崇城,当时居民,视为逃犯,上闭城门,与之铳爆,一战但幻如血海,以致尸积满途,无头者,无首者,斩脚者,刺心者,女淫死者,情形莫状,观此惊心……” 高挑女生眼里闪过一丝明悟,随后说道。 “我明白你发现什么了……” 女生当然明白,因为这件事在清末历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太平天国曾经4次打福建,始终只有短暂停留,而在这处兵家不争之地站不住脚,连带着疆域版图都从从江西跳跃至浙江,呈现环福建分布的模样。 如果男生真的找到了太平天国留在福建的文物或者遗迹,影响甚至能绵延百年,那么单单是这处发现所写的论文,就足以作为重要的发现了! 高挑女生激动地想往天主堂走去,男生却伸出手拦阻了她,带着她转了一圈背朝天主堂的方向,面对着一片显得陈旧而拥挤的老式小区。 “1987年,原崇安县农业局向原崇安县人民政府申请,划拨土地用于修建职工宿舍楼,两个月后得到批准,其中就占用到了天主堂后的一大片空地,因此我们要找的东西早已不在天主堂里,而被藏在了这座后来才拔地而起的老农业局宿舍里……” “嗯?快说吧,你小时候到底见过什么东西?” 高挑女生很确定,眼前这个男生的种种诡异迹象,并不是靠着考据分析抽丝剥茧而来,而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见到过了那样东西,如今只不过是沿着记忆的轨迹再一次“发现”罢了。 男生推了推眼镜,反射出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太平天国他们据说呼人官民为妖,无宅不掘,无物不伤,但是最看重的却是砸破旧事物,留下他们心中属于救主的新事物!” 男生缓缓抬起头,高挑女生只觉得身后那栋陈旧褪色的老农业局宿舍,就像一片苍癯树林拔地而起,年代虽然只有几十年,却仿若闽地自会稽至交趾百越杂处的种种化身,和武夷大山中飞阁栈道、悬棺仙葬一样,都让人看不真切。 “我想会是一块碑,一块太平天国最后的残部在兵败身死时,拼死刻下的、用于赞颂天父天兄、承载着死前最后怨念的碑,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后来看见这块碑的人们,当作神启圣迹,珍而重之地为之立庙吧……” 第二百九十三章 驱车上东门 头顶遍布横纵不一的蜘蛛网,垢结起多年以来累积的尘灰,预制板渗水造成的霉菌逐渐扩大,形成头顶三不五时崩落的墙皮,即便有人曾经试图装糊成正常的样子,最后也还是层层叠叠地碎落,留下宛如满地羽化白蛾的残迹。 三四十年树龄的白桉静静生长着,不知哪年就已经窜腾到了难以修剪的仰望高度,于是它们在居民的视线中慢慢超离,仿佛脱了手的气球奔向高空,独有一条条细扭歪曲的黑影洒落在地,编织成了破碎水泥地面上幽灵般的斑马线。 男女二人静静行走在老农业局宿舍中,脚步躲着满地碎叶,尽量不留下多余声音。 狭窄的一车道边停满了汽车,有的车上同样覆盖满了落叶,却被人细心地用车衣阻挡在外,只暴露出轮毂上那干瘪的汽胎,和几株夹缝间倔强生存的杂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高挑女生佝偻身形跟随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复杂而紊乱,未知滋生恐惧,期待助涨不安,仿佛一本轻松写意的日常牧场,阅览翻页间却读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这让她眼前的处境显得格外荒谬而滑稽。 男生连忙停下脚步,将手指竖在了唇边。 他在狭窄车道上艰难扭过身,费力地靠近高挑女生的耳边,若是平常他做出这个动作多少显得有些轻佻冒犯,但在现下的特殊节点,女生甚至觉得他现在说话的声音还是太过刺耳明显,多少有些不知死活了。 那一瞬间,她被自己的想法困扰住了,但是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一切的原委——黢黑古旧的小区,衰老早眠的居民,空无一人的走道,再加上光怪陆离的传闻,单单是这些氛围渲染就足以让人噤若寒蝉,更何况他们所要做的事情…… 等等,他好像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 “待会儿经过保卫处,一定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不然我可能会死……” 男生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然后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上个月,我溜进小区采访居民,**成宣传邪教;这个月初,我沿外墙研究遗迹,被人当小偷报警;这个月中旬,我趁着天黑想寻找线索,又被两个保安扭送到了派出所。” “这片儿的**跟我家里人说,孩子精神有问题就得看牢一点,下次再被报警抓个现行,派出所就不得不立案了……”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高挑女生,试探地问道,“还好今天 叫你一起过来了,要是咱们又失手被抓住了,你能跟警察叔叔说,这些都是你的主意嘛? 高挑女生还未来得及斥责,一束手电筒的灯光就沿着他们两人的头顶擦了过去,只要他们当时站高那么两公分,男生所说的恐怖事件当场就要成真了。 男生显然是经验丰富,除了刚开始的那一瞬间颤抖,他便没有再暴露出一丝的摇摆,甚至还有余力用眼神示意女生保持冷静。 他们两人蹲伏在草丛之中,就听见钥匙丁零当啷的声音逐渐传来,有人迈着睡眼惺忪的脚步缓缓前行,手电筒游走的灯光似乎只是他开道的习惯,毫无规律的晃动让手电里的电池相互碰撞,发出咚咚闷响,显露着同样衰老陈旧的气息。 “滋滋滋……老卢……滋滋…… 老保安腰间的对讲机在电流声中忽然发出声音,吓得紧张万分的女生又差点发出动静。 “我们接到A栋居民投诉,说有几个小孩在停车场捉迷藏……滋滋……你看完汇报一下,别再把小偷精神病放进来了……滋滋……哗啦哗啦…… 最后的那阵哗啦声,伴随着麻将牌碰撞特有的韵律和节奏。 高挑女生眼露绝望地看向男生,想不通今晚到底是哪里暴露了,难不成他们躲过了监控,却没躲过老农业局宿舍那些黑洞洞的单元之中的目光,一直有人躲藏在暗处,偷窥着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 想到这里女生只觉得头皮发麻,强忍住恐惧,尽量不去看那些连成一片的黑暗单元—— 然而老保安走到离他们很近的位置时,却突然站定了脚步,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老痰,边用脚踩边压声说道。 “呸,一群胆小鬼,月月年年捉迷藏,还有没有点别的东西了? 说罢拿起对讲机嘟囔了几句,声音蛮横又洪亮,似乎不是想要汇报什么事情,反而只是为了发出些动静,给那些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的老居民们留一些心理安慰。 “我们要不要走? 女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危机解除了,老保安如今正在往其他地方走去,想来是个突破防御的最好机会。 可男生却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不要轻举妄动!我上次就是这么被抓住的! 男生随后告诉她,老农业局宿舍呈“回字形分列为AB两栋,A栋靠着马路,B栋靠着天主堂,两栋中间就是 小区仅有的停车场——而这里是之前的一处小型绿化推平改建来的,只为了缓解日益窘迫的停车困难。 因此老保安巡逻的路线就很有技巧了,他从A栋的背面穿回B栋的正面,实际距离只有不到十米,视线却恰好能够覆盖老农业局宿舍的大部分空间。 上次男生看见老保安出去巡逻,以为自己等到了机会,立马压低身形想要穿过去,结果他刚目送着老保安走到了A栋的楼后,就发觉对方一个秦王绕柱,已经转回到了B栋的方向盯住他,手里迅速举起对讲机,而他自己还在不尴不尬地探着脑袋,对着空地傻笑……… “听我的,先往B栋地库方向走,然后躲在绿化墙底下别动。 男生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两步,立马钻进了绿化带的怀抱,贴着老宿舍楼的雨水渠往前摸索,高挑女生也不再说什么了,因为他们现在绕过摄像头进入小区的举动,不比流窜作案的小偷清白多少,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被发现。 老保安的身影刚刚消失在A栋的尽头,果然就像男生所说那样,忽然就绕柱出现在了原地,两人靠着紧贴绿化墙遮挡身形,在夜色里勉强没有被发现,可他们也只能目送着老保安晃荡着身上的钥匙,趿拉着走进一处斜下于建筑的道路,声音缓缓消失在了里面。 “……保安走了,我们还不走吗? 高挑女生低声问着,她不太能接受蜘蛛网飘贴头发的感觉,哪怕尚且没有落上去,也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理压力。 “走去哪?那边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呀。 男生指着那条斜刺入农业局宿舍B栋的坡道,认真地说道,“我怀疑我们要找的东西,其实就放在这里面。 粗糙的水泥地面遍布开裂痕缝,靠着偶然的雨水滋润长出了绿绒荫苔与豆叶苜蓿,连马齿苋也不知不觉从墙边攀岩而过。 这些微小的生命匍匐在缝隙中,在夜色里似一颗颗脑袋悄然抬起,悄望向地下幽暗深处的方向。 那里有着一道微弱的灯光,透过被报纸糊住的窗缝氤氲而出,而老式玻璃残缘之间,还响着收音机刺刺不休的杂音,还有个五音不全的人声在跟唱,显得格外忧悒。 「都道是旧情可续当宽慰……却为何有泪悄然暗湿襟……咿咿哦呀哦唷……」 “……好像是《双蝶扇》?才刚唱到「离卿」,看来得等的有一阵子…… 男生没头没脑地点评着,声音想尽办法放得极低,这也让女生心情更加紧张。 毕竟两方所处之距离已极为接近,一丁点声响都可能引起警惕,而男生所说的话并非多余,显然是故意解释给她听的,冒着暴露的风险来减少她擅自行动不听指挥的可能。 可世事总是无常,唯有一个常理叫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和另一个常理叫做“佳期难得,好事多磨,每每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就两人听着在地下门房的呕哑歌声,正兀自绕梁的时候,对讲机里突然**了一道嘈杂而突兀的声音。 “滋滋……老卢……听得见吗…… 老保安身形的剪影,在白炽灯照射下骤然出现在了糊窗纸,留下一道深湛如浓墨的身形——似乎是从床上猛然跳起,随即不忿地嘟囔两声,很想把对讲机的声音忽略不管。 “滋滋……B栋临街的居民投诉,边上好像有人在虐狗,现在叫得很凶……滋滋……上次投诉的臭味还没找到,你快去看看……哗啦哗啦……碰一个! 这段话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最后才又是老保安带着愠怒的叹气,和悉悉簌簌整理行装的声响。 这样的变故让按剑伏兵的两人喜出望外,没想到机会从躲草丛里苦等保安睡着,忽然就跳到了他们的眉睫之前。 两人转身躲过草莽之间,屏住呼吸绝弃妄动,耳中全神贯注于那拖鞋和钥匙混杂成的声响。 声音从远及近,渐渐由近及远,直至飘忽到了他们难以分辨的某个方位,他们才带着胳膊小腿密密麻麻的蚊包,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小跑着奔向目的地。 斜刺向下的坡道彻底陷入沉默,只剩门房中的灯光静静窥探着他们,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坚毅的步伐,似乎每一步都在血脉中探知欲望的驱使下,疯狂地想要接近真相。 直至走进空气沉闷的地下室,高挑女生才知道这处老农业局宿舍,为何地面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车辆以至堵塞道路,却没有人将车停入这处久旷的地下停车场里。 在她的眼前可见的方位,是一扇扇密密麻麻的铁门,或新或旧,或明或暗,但毫无疑问都各自封锁住了一处并不宽敞的区域,留下的过道纵横交错,仅容两人并排经过,要想停进汽车不啻于天方夜谭。 很显然,在这处宿舍兴建的年代里,私家车还是一种极为稀罕的事物,因此停车需求只考虑 到了自行车和摩托车。 在这种时代背景条件下,当初的老小区并未考虑配备地下车库这样的业态,建造的是一种在现在看来过时许久的仓库,也被称为“柴草间,各自挂着对应门牌标明权属,大小勉强可以并排停放摩托车,或者收纳些家具杂物。 也正是这一户一间的特殊配备,让后期改造停车场也变得极为困难,毕竟拆除几个柴草间才能改造出一处车位,其中还可能涉及建筑安全的问题,于是乎这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古旧建筑,就这样被人继续弃放在了地下,囤留着不是什么年代收藏进去的奇珍废物。 “这么多的铁门,你说的东西到底藏在哪里呀? 高挑女生亦步亦趋,被这些密密麻麻延伸到黑暗深处的铁门,凝视得头皮发麻,未知的恐惧就在于对“门后事物的猜疑,而这里有着数之不尽的“门,无疑也将恐惧放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而最难以启齿的事情,是她本就对于“门,或者具体说是“柴草间 在她的老家,人死出殡前的最后一站,往往就会停厝在这些柴草间中;甚至有一些病入膏肓的老人为了不殁在家里,也会在预感时日无多时搬入柴草间,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小时候的她每天上下学就总是得心惊胆战地,从她家门口那一排紧闭柴草间走过,她永远不知道哪一天某间就会开着,出现一排花圈、一幅遗照、一口棺材、一具死尸。 其中最让她恐惧的,往往是一些皮包着骨、死气缭绕的老人,凑着门缝里透出的样子。 他们会在柴草间里斜靠在病榻上看着,身上似乎自带着一股直通幽冥的晦暗气息,只要她从那里路过,总觉得濒死老人的视线凶猛地追随,眼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亮光,似乎是对于生命力蓬勃事物的渴求欲望。 女生每次都是跑着过去了,也从不敢回头,她内心很害怕哪怕多停留一秒,老人会像噩梦中那般从病床上蹦起,用着枯瘦的手臂,喷涂腐朽的鼻息,攫取住她的生命一同赴往幽冥…… “不要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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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谨些的历史学家会从墓葬空间的角度来分析这扇半开之门必然通向一个未被展示的空间因此墓主人是通过这种方式以门后空间的无限未知实现了对有限空间的拓展即利用“人们的想象”来扩大和延伸墓室空间。 总而言之至今也没人知道这些深藏于古墓地下以石雕和砖雕惟妙惟肖模仿着木质建筑的柱子和斗拱的“门”到底代表着生门还是死门门后是永生仙境还是地狱黄泉只知道在幽暗深邃的地宫享 殿之内,总是无独有偶地存在着一幅幅阴森诡谲的启门图,不断激发人们的恐惧…… 不知走了多远,地下车库的尽头已经矗立着一扇铁门,上面多年前强加的铁索锈迹斑斑,男生慢慢往前移步,再次叩动着尘封多年的铁门,附耳上前,只觉震波荡漾间声音幽怨,似乎直达到一处空阔无垠的神秘空间。 男生脸上露出喜色,那段满锈铁索轻轻一掰就从中断开,脆弱的像是根油炸过的面饼,门上灰尘簌簌掉落,门后是比黑暗更加凝固而真实的东西,宛如一堵亿万年前就矗立在原地的玄武岩墙。 男生终于从虔诚狂热的情绪当中褪减了出来,耳边的声音也逐渐消失,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一番检查。冷静片刻的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歇,状态却变得自然了许多,仿佛穿上了刚才遗忘的人格外套,尽可能温柔地说道。 “不好意思,忘记跟你解释了。” 男生语态带着一丝愧疚,手机灯光再次照亮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间,也点亮出一丝丝的希望和温暖。 “没事,你说。” “是这样的,老农业局宿舍大大小小一共127套房产,因此地下按理说要有127个柴草间才对,但根据我的访察,当初其实一共建了128间柴草间。” 女生有些好奇地说道:“多一间罢了,可能只是面积规划上有点富裕,总不能为了公平均等就空在那里吧?” 男生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不理解那个时代了,公平均等还是一个很被人看重的东西……主要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老农业局宿舍的地下室只修在了B栋,却没有修到A栋底下呢?” 不等女生答复,他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1969年10月,**办事组下发了‘一号命令’,认为苏联可能会采取激进的军事举措,要求全国做好迎战准备,各地随之开始四处兴建防空洞,而福建作为对台前线,更是建造工作的重点所在。” “这一片区域向来是崇安县行政机关的**区,为了保护资料和行政组织的完整,政府开挖了不少半永久的地下防空洞,又随着中苏中美关系变化而废弃。等到八十年代老农业局宿舍兴建,才无意中挖到了一个代号为‘建802’的防空洞。” “挖到防空洞后,A栋的地下室的兴建就遭遇了一些离奇的问题,导致最终搁置。而有编号的防空洞当时属于军用设施,地方也不敢随意填埋处理,于是他们一边上报上级,一边就建造了这第128间柴草间,作为通往那处‘建802’防空洞的大门,连带着那些建设过程中挖出来的、可能影响到宿舍修建的文物古迹,也统统放在了里面。” 女生听完,只觉得手机灯光构筑出的微笑温暖,脆弱得像是一张白纸,随时可能被突如其来的浓墨所打翻,但她心目中的使命感与探知欲又蓄起了力量,这就让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拖沓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带着某种诡异韵律,似乎又开始追踪着他们的脚步,女生愕而惊觉,刚才从他们面前路过的人,似乎什么都具备了,却没带着钥匙串碰撞作响的声音…… 在黑暗中,高挑女生的视线尽头开始恍惚,似乎看见了一扇门半开着,幽邃到不知是生门还是死门,一个相貌与她惟妙惟肖的少女半倚在门口目光幽幽、嘴唇轻轻张开说:“门开了,你敢进来吗?” 第二百九十四章 遗墟草棘秋 一声重响过后本就多年深锁的铁门再度关上迎面突来的黑暗浓到溶化不开瞬间包裹住了两人高挑女生还未来得及说出心中疑惑便已经彻彻底底地身陷在了只存于传闻中的「建802」防空洞。 他们俩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趁着手机还有电我们抓紧找找那块碑藏在什么地方。」男生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举起手机。 「建802」防空洞中有股浓浓的霉灰气味两人只能扯起衣领捂住口鼻一点一点地往前摸索但由于前期照明已经损耗了太多电量两人只能利用手机屏幕的点点光亮来驱照前路这些淡淡的光线很快就被黑暗所吞噬宛如撞上了一堵高墙。 高挑女生有些担忧地问道。 「这里密闭多年会不会存留着有毒气体?万一我们死在了这里面恐怕连求救信都没有办法传递出去。」 男生兀自镇定地摆了摆手指着手机说道:「没事一旦察觉不对我们就用手机报警。这里毕竟是居民区手机信号还是能覆盖到的——你看这里目前还是满格呢……」 但他话音未落手机右上角的信号区域就忽然闪烁了一下然后四条高低各异的竖线开始逐步削减直到最后风雨飘摇成了一条直线。 「……嗯不用慌。我随身带了纸笔写遗书的机会还是有的。」 男生犹豫着继续说道。 「况且我在来之前检查过了当初农业局宿舍虽说号称保护防空洞但建设时为了节约成本 男生展现出的前期准备工作虽然不足以让人安心但至少能够证明他不是贸然闯入这个尘封多年的地方多少还能让人感觉到有些安心高挑女生则犹豫着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连忙问道。 「等一下你是不是还查到了什么东西之前瞒着没有跟我说?」 男生一边在漆黑防空洞里向前摸索一边颇为冷静地安抚着对方:「别激动我查到的其他东西跟你想象的一定不相同——那都是一些零零碎碎无法串联起来的线索如果我靠着推测和直觉进行阐释那么多少显得有些可笑对吧?」 手机光亮只够照到身前两三步的距离两人的脚步刻意地规律而缓慢防 止撞上前面随时可能出现的障碍物或者踩到钉子。 幸而他们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两人走了已经有几分钟了,面前所能照到的还是长着青苔的平整混凝土地面,连大块的尘灰都没有撞见,反而滚卷成了一种条絮状的奇怪模样。 男生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打听到说防空洞里的东西,好像跟武夷山莲花峰的白岩崖洞墓有所联系……这座墓地处悬崖绝壁,高不可攀,直至1978年9月5日至16日间,才有考古队冒险上去发掘清理……」 「具体考古内容我就不复述了,你可以上知网看FJ省博物馆、崇安县文化馆发表在《文物》杂志1980年第6期的《福建崇安武夷山白岩崖洞墓清理简报》……我也是偶然跟执笔人之一的梅华全老先生闲聊,才打听到他们当初一些没写进报告里的事情……」 「这处险峻陡峭的白岩崖洞墓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被人不止一次地开启并合封过。根据遗留的器物和痕迹鉴定,第一波人应该是在宋末元初,开启仙函放进了些后来的器物;第二波人于明末清初到来,并破坏了船棺的部分棺盖;第三波人应该是清末到来的,做了些什么则无从考究……」 「最奇怪的就在这里,其中某一波人应该是留下了人骨架一具,随后才再次合上的棺木……」 高挑女生皱眉问道:「留下人骨架?所以当初一个棺里竟然有两个死者?」 「不,只有一个,这就是老先生当年想不通的事情。当地纵然有偷墓地换风水的情况,但这些死者和棺材经碳14测定、树轮校正,年代均为距今3445±150年的商代,总不可能千年以后还有子孙来认祖归宗,如此热心地择吉地安葬先人吧?」 「所以思来想去,他们就把这事另外记录,想着今后有所发现再单独形成报告,结果从那以后多地勘查,皆再未发现类似的情况,因此就不了了之了。」 千年内有三拨人频繁到访一个悬崖绝壁上的古墓,还是一个直至现代都难以攀爬、危险重重的深山崖墓,这件事情蹊跷之处确实有异,但归根到底,又很难与他们眼前的事物相联系。 「梅老先生那天一直在喝水,说话显得有些紧张,他一直怀疑线索就藏在这个防空洞中,也很可能就是当初流入闽中的太平天国残部,从棺木中盗走了什么东西,但他还一直对我强调,除非这座防空洞哪天被拆除重见天日,不然他绝不会进到这来一探究竟。」 男生对于这类显而易见的警告视若无睹,固执地带人闯入了这座「建802」防空洞,而女生也很疑惑这位老先生之所以透露这些内容,到底是不是故意在勾起对方好奇心。 「哦对了,老先生晚年也住在这个小区,改天我带你去拜访他一下,或许会有其他的发现也说不定。」 高挑女生思考着,又陷入了沉默。 关于当地架壑船棺的存在,她自然会有所了解,并且她向来认为葬入崖洞应该与死者归宿处的观念有关。这些崖洞,显然象征死者与祖先聚会永生的理想胜地,既不同于「族源地」暨「氏族公墓」的崇拜,但也不一定是现代人概念中的什么「天堂」或「仙界」。 因为「天堂」和「仙界」等观念,乃发达人为宗教出现后形成的基本观念,而在原始自然宗教和氏族部落之中,人们是很难从纷繁复杂的具体世界里,抽象出如此虚无缥缈的概念来—— 除非商周古人在这里真的亲眼见到过,某种堪为「天堂」或「仙界」的东西? 再联想到太平天国自成立伊始,便长期存在且浓厚至极的宗教氛围,高挑女生忽然隐约抓住了两者之间的某些关联点,只是迟迟无法将两者很明确地归结于一处。 如果要将二者归因,一定会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相同之处,而基督教最为着名乃至辐射全球的传说神迹,就莫过于耶稣死而复生的奇迹了——这会不会和仙函主人能换骨函衬、出幽入冥的传说,出现了一点重合? 太平天国残部又到底是见识到了什么怪事,才会如此笃定地以性命守护这些秘密呢…… 两人缓步于巨大而空旷的防空洞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现一堵高不可见其顶的墙壁矗立,深刻的纹路带着些许皲裂,却没有半分要垮塌的模样,维持着眼前世界死灰般寂静的底色。 显然,两人已经横跨防空洞的中轴,来到了「建802」防空洞的另一处边界,而靠着手机屏幕幽微光线照射,他们眼前又出现了一扇非常熟悉的门。 「咦?这不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铁门吗?!」 关于鬼打墙的传说瞬间涌上心头,难道他们原地踏步了这么久回到门口?难道是这里无形无影的居民们并不欢迎自己,试图用这种方式提醒并驱赶他们吗? 幸好两人接受的教育稳定住了分崩离析的局面,他们凭借着意志力压制住了恐惧,仔细观察这扇生锈斑驳的厚重 铁门,终于发现门上贴着一张文字漫灭的封条,即便危脆仍旧坚守,明显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并非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铁门。 「呼……好像是其他的门,只是外观 规格一模一样……诶,你确定要打开吗?你看这张封条上还有朱砂圆圈的痕迹——恐怖片里都是这么拍的,万一这是张**符什么的怎么办?」 见女生伸手要揭,男生絮絮叨叨地在边上说着,而女生却极为淡定地指着上头的两个印章:「……你见过**符上盖着革委会的章吗?」 吱呀一声过后,唯物主义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两个人的心里,给他们带来了一丝久违的镇定,但他们绝对没有想过,物质世界的恐惧,早已蹲踞在门后面等待着他们了。 他们也曾设想过门后面会是幽深的隧道、广袤的黑暗、诡异的石碑,又或者是孤魂野鬼们藏在门后伺机而动,但绝对没有想象到这扇普普通通的铁门背后,会像垃圾堆一样层层叠叠,聚累着数不尽的干枯尸骸,隳突肢臂枕藉勾一起,人筋皮肉彼此缠在一处,骷髅填作山,白骨撑作林,全部向内缩合聚拢着,完全不分头尾,就像是一株千年榕树底下繁杂缠绕的根系! 这些残尸的年份显然极为久远,因为他们身着简陋衣物的***、苎麻材质模样,都与现在人的穿着相差甚远,每一具的皮肤都干瘪得像是一层黏胶紧贴于骨,眼球与鼻子已经尽数凹陷下塌,远看着就像脸上布满了黑洞,凝视着门外进来的人。 「这些就是太平天国的将士吗……」 这些尸体好像被人故意堆放在了这里,但细细看去又能发现不对劲,因为这个密室的地板与墙壁,只靠着木质支撑勉强维持,并未见到半分钢筋混凝土浇铸的结构,就连地板也都保持着肮脏不堪的土泥面,与整个防空洞的肃然坚固模样截然相反,更像是一座深藏在地下的土墓。 而明显割截的头发,统一制式的衣物,散落四处的刀铳,表明着这些尸体生前并非是普通百姓。当初满地流淌的血液经过百余年的凝固沉淀,已经被微生物和苔藓彻底污染,变成一些荧荧绿光的土壤,随着开门时造成的空气扰动,散发出一股浓烈至极的尸臭味。 两人急忙退到了密室之外,快速关门隔断尸臭,那一瞬间恍如从坟茔深处回到了现代社会,此时手机的电量越发难以支撑,两人只好再次调低屏幕亮度,但这也导致他们始终看不清洞里存放着多少尸体…… 「老农业局宿舍的地下室,建了个门阻隔防空洞;"建802"防空洞深处,又建了个门阻隔藏尸洞……他们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来处理尸体呢?这用建造成本来解释,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了啊!」 高挑女生的质疑刚刚发出,就被男生的一句话所打断。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原本的"门",已经阻拦不住某些东西了?」 此话一出两人瞬间毛骨悚然,但是两人寻找的古碑很可能就在其中,巨大的压力瞬间横亘在了心头,到底是进是退,是搜索还是放弃,似乎已经变成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一道分水岭,谁也不知道到跨过之后会是前所未有的绝景,还是难以言喻的恐怖。 就在此时,身后的防空洞中忽然响起了一阵颟顸蹒跚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拖沓着迈步行走,动作既像懒散,又似风瘫,身体极为不便地在防空洞中游荡着,扰起一股异常流动的冷风旋动。 男生眼疾手快,转瞬间就熄灭了手机的屏幕,防止光亮引来黑暗中漫游的东西,而颟顸蹒跚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了他们的身前,并且靠近着两人所在位置,脚步逐渐焦躁不安了起来,仿佛与苦苦追求的事物仅有一线之隔,却始终未能登堂**,越发急不可耐地绕着圈。 女生瞬间联想到了他们进入防空洞前的异态,猛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不敢开口出声,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复述着她的猜想——我知道「那个东西」在找着什么了! 黑 暗中的「那个东西」,忽然发出了阵阵悲鸣,声音就像是野狗呜呜咽咽的悲鸣,又像是林间盘旋的猫头鹰唳叫,扑地一声似乎从站立变成了匍匐,趴在地上开始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行动缓慢地向两人靠近,似乎嗅到了他们身上沾染着的某种味道。 极度黑暗之中的两人只能拼命捂住嘴巴,防止因为恐惧而发出任何声音,两人此时因为恐惧而极度空灵的脑海,忽然明白了为何老农业局宿舍中,经常有人投诉虐狗和臭味的情况! 分明就是这处防空洞中的异状,通过了地下停车场的通风口才泄露出去! 她怀疑正是尸臭味散发才引来怪物,就像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提到的怪物「野狗」,长得兽首人身,在荒野追逐阙头断臂之尸,会在乱尸堆中吸啜脑浆;而男生想起的是阿拉伯神话中流传的食尸鬼,这类生物长着蹄子般的脚,具有犬类特征,生有利爪,它们说话的方式含糊不清,像是呻吟和哭泣 ,身上总是覆盖着在觅食时沾染上的墓地苔藓。 但不论如何,这样的生物都只该存在于幻想传说,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世界才对! 而就在云谲波诡的时分,他们身后的生锈铁门之中,也忽然响起了某种刺耳恼人的管弦丝竹之声,由浅至浓地宛如从岩洞深处疯狂涌出,仿佛一群失了心智断了手足的乐师戏班,正拼命鼓吹着吆喝着,就这样突兀降临在了这个诡秘的空间——这响动是如此窸窸窣窣、嘈嘈切切,以至于开始有风声撞击着铁门,随时可能破门而出。 高挑女生只觉耳听得杂乱不堪,唯有男生分辨出了他们所唱颂的,似乎是一出失传已久的社戏,讲的是哪吒三太子肉球降生时无眼耳口鼻,自刎后身体支离割截,被仙人复活出三头六臂的神怪故事。 只是这些唱词荒腔走板,又删去了原本歌颂哪吒少年英武的地方,转而称颂起他身上非人特征和离叛常道的事迹,口白间细细诉说着李靖砍破肉球时血流满地的惨状,还有仙人在三十三天重塑肉身时的邪思异想,仿佛只这样的特征才称得上是「至高美德」的汇聚! 身边的怪物越是扰乱,门后的响动就越是暴烈,察觉到背后的声响越来越强,两人察觉到有东西要破门而出,便不顾怪物仍然蹒跚环伺,连忙紧紧顶住这扇铁门,承受着次次撞击带来的震动。 片刻过后铁门再次纹丝不动,更神异的是,两人耳贴铁门和坚壁时所听见的声响,只要稍微离开远一点的位置就消弭于无形,唯有再次靠近才能洞悉。 当二人再次贴近聆听,大门撞动地更加明显,簌簌灰尘扑在他们头面,压在他们的肩颈,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们只觉得其中翻滚着的声浪愈加喧赫,仿佛一场热闹鼎沸至极的盛会正在其中上演,此时又夹杂着磕头碰脑轮番谢恩、烧香祈福呓呓有词,还能听见乩童以尖刀划割头面、鲜血满溢的颤抖声响,所有人只虔心等候着某些「大人物」的驾临。 就在这时,门中的响动终于出现了变异,那是一道道整齐划一的脚步,正以着某种节律而踏动,似乎从藏尸洞的深处缓缓走来。那种沉重而稳劲的声音,听得出是肩扛着某种重物行进,粼粼响动得比车马还要鲜明——可门外两人分明记得,这个藏尸洞的深度并没有达到这种规模,也绝对藏不下除了密密麻麻、枕臂交颈干尸以外的其他藏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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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微响动着的不是铃声,而是腰间钥匙碰撞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清泠悠然宛若山泉,两人毫不迟疑地朝着声音所在处滚动,然后不顾一切地踉跄跑去,他们的双眼竭力睁开,总算看见了一丝丝光亮浮现,顿时身体里又涌现出了一股力气,支撑着自己趔趄向前。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窒息感充斥着心肺,两人的呼吸间全是铁腥,然后他们终究还是奔窜到了大门的边缘,踏入了老旧破陋的宿舍楼地下室,温柔的微光随即包裹住了两人。而他们身后也响起另一道剧烈的碰撞声,一道憧憧人影猛然接近了他们,甚至因脚步没能刹住而栽倒在地,双臂竭力想要关上面前的铁门。 男生与高挑女生并不愚蠢,瞬间同时抓住铁门把手,将通往「建802」防空洞的沉重铁门牢牢锁住。 而在关门前的一瞥间,他们似乎看见了「建802」防空洞广阔的空间里,有一道兽首人身的伏地怪影正低声嘶吼着如临大敌,而反侧是一群皂袍青靴的木僵身影,正扛着肩舆从藏尸洞中走出,场景邪异一时间得难以言喻。 扑倒在地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身穿洗到发白的保安制服,原本腰间斜插腰间的那根手电筒,此时被紧紧攥在手里,而手电筒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爪痕,连带着他的手臂上也全是密密麻麻的新鲜伤口,空翻在外宛如一张张婴儿口。 「怎么又是你!」 老保安强忍着疼痛地站起身怒视两人,用残缺手电筒在他们 脸上来回晃动,转换片刻后就直挺挺地锁定在了男生的脸上,语态越发恼怒,「好啊!从小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不对劲,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摆我这一道!」 男生瞬间从做贼心虚的情绪中脱离,颤抖着举起手机照向对方,努力分辨着老保安的样貌特征,良久才说:「啊?我……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 老保安嫌厌地揉着身上瘀伤,回答道:「真忘了?你小的时候,我在街对面的余庆小学当保安,当次时我讲故事的时候,就你每天听的最起劲不肯回家,连累我被你家家长投诉了好几次。」 「后来小学有个孩子神秘失踪,我还被派出所当作嫌疑人盘问了好几天,时任校长听说后怕惹上官司,就连夜把我开除了,那之后老头我就只能到处打零工为生。」 男生恍然大悟般地张开眼睛,「我想起来了,难怪这么眼熟!门卫大爷,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哦不对,你先告诉我,当初我们小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男生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知欲望,他此刻感觉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于是展现出了惊人的气势抓住对方手掌,这一下连原本气势汹汹的老保安都愣住了。 而另一旁的高挑女生,则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迅速归因思考,很快就说出了让对方都开始心虚的话。 「对,快说吧,我不相信世界上这么多的怪事,会都这么巧合地无故跟你有关。严格来说你如果不是知情者,就很可能是幕后黑手了……」 老保安眼神怪异地看向两人,抬起头讷讷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间又低下头去,转而以一种玩味的 眼光打量两人,似乎他们所说的话语与他心中的想法出现了某种重合。 老保安沉吟片刻,先对着男生说道。 「你们小学当初发生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想明白。但那天夜里,我确实见到了一个体形像鸟笼一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围墙后面,伸手捞起把那个孩子抓走的。」 男生猛然醒悟地喊道。 「没错!像鸟笼一样的怪物,他张开双臂隔着墙把人抓走!我那天踢球就是这么看见的,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原来那天真的不是幻觉!」 老保安冷冷笑道:「你是孩子,说的话当然没人肯信,而且世上哪有人会长得像个"鸟笼"呢?当初我 在派出所也告诉他们学校操场外有个怪物头细腰粗、双臂丈余一伸手就把人塞进肚子里不见了——可这个说法没人信 世界在这一瞬间虚幻得像是个梦境高挑女生连忙将话题扭转到她所关心的部分。 「大爷你还没告诉我们防空洞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啊。」 老保安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着二人连忙跟上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听住在天主堂附近的老人们说这些"长毛"在临死前施展法术阴魂躲在藏尸洞里逃避阴间地府抓捕因此鬼差就只能盘桓人世最后变得兽首人身失去心智。」 「可我偶然撞见过里面的情况所谓的鬼差和阴魂都不过是民间的穿凿附会罢了这里面***的模样分明是早年间柴棍会的开春游神!」 男生解释道崇安向来有二月初六日集中传竿、柴棍、农具及一切日用品于城坊售之的习俗同治五年(1866年)官府加重税于民一时崇安沸反盈天有一伙斋匪从中作乱便是借柴棍会的时机云集混入城坊削杆起义攻打崇安县城而这次斋教起义距太平天国失败不到两年曾经引起清统治者极大的恐慌**也十分残酷。 也正是这次起义之后官府便严令禁止了柴棍会游神的活动也饬令二月初六改名为柴头会多方设法地篡改这件事情的痕迹时到如今只剩当地民谚还唱着「北路人第一颠竹竿杈子打进城」的故事。 老保安缓缓说道:「这伙斋教之中肯定有太平天国流窜出来的人他们躲藏在武夷山里只隐约得知老天王归天的消息并不清楚天京已经陷落瓦解因此一直想着重拾反旗领兵北上。」 「当地人对于这次斋教作乱的前后倒是清楚。他们的祖上都记得斋教之人在清兵**前有一波人马扛着一尊稀奇古怪的神像吹吹打打地就往深山里去而清兵刀砍铳击都奈何不了他们心惊之下便不再追赶远望着他们钻进了一处山头消失不见……」 女生终于理清了前后的逻辑总结出了其中的一些顺序。 「卢大爷所以洞里敲敲打打的怪异很可能就是斋教的遗民他们跟太平天国入闽的战役没有直接关系?」 老保安摇了摇头: 第二百九十五章 涵虚混太清 松溪县湛卢山中江闻已经独战群尸不知道多少时辰却没有一丝要力竭衰退的踪迹。 一座年深日久、艰难运作的术数大阵正在江闻的脚下如有实质地铺展开来伴随着摩尼宝珠那常人不可凝视却又能无物不照、深入九泉的特殊光芒照耀让山头间都是一种奇诡的波状花纹仿佛整个山头都是由一块巨大的天外陨石构成。 可这分明是一件更不可能的事情。 要知道这座大阵广阔异常在天依托于玄武七宿中的牛宿在地沉附于松溪县内十座山头的环绕即便是以湛卢山这个中心铺陈开来算也足足有方圆数十里。 这么庞大的陨石若是坠落到了地球现在江闻脚下所立足的就只会是一个凹陷于地表的陨石坑了。 但纵有种种不协横亘在江闻心头上他现在也已经无暇去过多思考。 因为此刻急迫于他眼前的是无数熏黑焦炭般的尸体面目模糊地将他重重叠叠包围起来低沉嘶吼化为凶恶浪潮横越了数里仿佛一块丝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虱子随着人手牵动正以混乱而整齐脚步追赶鲜血气味准备扑上去饕食至死。 “这些焦尸表现的相当古怪。似乎对于内力拳脚都无所顾忌唯独我手中这把刀剑能够殛伤逼退……可好像又不是那么的畏惧?” 江闻很快就想到办法分心多用他一面以左右互搏术施展玉女素心剑法双剑齐出地前后顾应密不透风地在焦尸群中斩杀穿梭 江闻记得《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中曾记载先秦时期有一位相剑大师名为薛烛就曾经品评过欧冶子所铸造的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把宝剑。 越王勾践请来薛烛先是拿出毫曹剑和巨阙剑说毫曹剑可决秋水、锋利无比巨阙剑无坚不摧、金铜难挡分别是铸剑的两个极端均为世间凡人难以企及的名剑。 然而薛烛只扫瞄一秒钟就用兴致缺缺甚至无聊的声音说:「毫曹的光华已经涣散了巨阙质地愈来愈粗糙两把剑都不算是宝剑。」 如今的江闻十分相信薛烛不是信口雌黄而在这些活跃于春秋战国、并引发了煌煌剑道千年辉煌的先辈们之中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方法能够辨别宝剑优劣。 因为越王勾践手中 那把可决秋水、锋利无比的毫曹剑,终究没能斩断岁月长河,没过多久便剑锋消沉,剑气涣散,只剩下《越绝书》中惊鸿一现的名字留存。而巨阙剑更不用说了,虽然剑身质地仍旧坚硬无比,但锋利程度却已经大不如前—— 此前陈近南总舵主迷信名剑之威,手持巨阙剑大战马宁儿未果就是铁证,当时若不是江闻等人横插一手,陈总舵主此时已经在自己的背景音乐里光速退场了。 要知道,薛烛相剑距离宝剑铸造的时期,还不到百年光阴。而如今两千年过去,剩下的几把名剑纵使余威犹在,却也难免要走上巨阙剑的老路,逐渐丧失了某种冥冥之中才有的“光华”。 而这种“光华”,很可能就是让宝剑不论藏在何处,都能够透过剑匣气冲牛斗的“紫气龙光”…… 焦尸如浪潮般向江闻涌来,又被他剑气纵横地层层逼退,似乎这片土地上时时刻刻都在江河倒流、山川异形,变幻出险恶而狰狞的图景,可江闻却时时刻刻都在出神,甚至于有闲暇望向头顶那颓然倾倒向一侧的苍穹,仿佛整片星河都被一只大手紧捏揉皱,折射成面目全非地的样子。 “十山大阵看来有着很大的缺陷……” “我不相信世间会这么恰巧,就在春分这天出现骑龙羽人图……” “而又在春分这天,被世人遗忘多年的十山大阵突然启动,正好把我围困在当中……” 可就在这时,某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江闻耳边吹响,仿佛一道清风、一泓明月出现的那般自然,让人难以生起一丝一毫的防备,乃至于江闻也是在听闻的第一秒浑身汗毛耸立,下一秒就忽然嬉皮笑脸了起来。 【是啊。道长不觉得其中最巧的事情,是为何你每每行踪诡异,又每次都能出现在我面前吗……】 …………………… 江闻斩出一剑作为回应,璀璨剑光瞬间仿佛星辰间的游龙,要在春分之日登天而去。 “哎,女难这个事吧,我实在很难跟你解释。只能说你这里围着十座大山,而我出门围着十个女子,可能冥冥中就是注定要撞在一起的。” 江闻无需想象,都能察觉到声音的源头是一个神情永远似笑非笑,眼神中带着狂人才会有的歇斯底里和极端平静,面貌虽然保持着青春之姿,鬓角却突兀地横生出一道道清晰的浅白。 “我早该想到的,红莲圣母虽然自称已然‘悉数清肃’了教 中的青阳余毒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江闻清楚在自己和赵无极之间终有一战但他没料到两人会是在这个时间、于这处地点、以这种方式碰面。以至于他都懒得去猜测自己到底是在鸡足山暴露了行踪还是回到武夷山后泄露的消息毕竟他只要有消息在福建一地出现就极有可能被赵无极的青阳教所斩获。 然而回答他的声音却突显得寞然。 【道长多心了先前我虽然对阁下踪迹多有瞩目但今日之事诚是意料之外……】 沉默致命的沉默。 一瞬间湛卢山间除了凛冽的风响剑声就剩下两个当下尚未谋面之人的沉默。 江闻不死心地追问道:“赵教主还是这么诙谐。如果不是前来设计我你又为何要在百忙之中亲临建宁府又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个荒山野岭当中?” 赵无极的声音浮现于无形依旧似笑非笑。 【江道长毋忧我此番是为寻仙而来。】 江闻瞬间心神一紧双目之中闪出凛冽骇人的光芒焦尸们面临的剑意再度推升嬗变似乎在剑招之间夹着许多流光溢彩的多核结晶所到之处万物粉碎再也无可黏合。 两成内力带给江闻的不仅仅是真气运转上的便利更多的是支撑他施展无上武艺的空间。即便此时的内力丝毫不曾外放焦尸也不怕内力轰击的影响但对江闻这样的高手来说足以将武功施展到神而明之的境界了。 此刻似乎是明白焦尸大军无法威胁到江闻自己对于江闻的估计也出现了偏差原本如潮水般的汹涌异群渐渐变得松懈了下来甚至有一些焦尸略带茫然地望向天空愣怔地看着直冲牛斗两宿的紫气龙光。 “赵教主寻的仙不在武夷山中还是请回吧。” 江闻语气变化仿佛回到了福州大狱深处那个剑拔**张、龙虎争鸣的交锋时刻。 幔亭峰中潜藏着的千古灾螺闽越古城压埋着的佛国巨象都是能在这个世间掀起惊天祸患的希夷之物。若赵无极此番想对这两个事物下手哪怕今日他江闻是被有心算无心先手便处于不利局面也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诛灭在这里。 “………” 江闻缓缓收剑还鞘数个时辰的血战虽然让他汗透衣衫却 完全没有损耗到他的神华,乃至于让这位剑客像极了一柄打磨的恰到好处的宝剑,时刻能够再度出鞘。 而这再度出鞘之时,便是石破天惊的那刻。 【想不到数月不见,江道长隐然弥足了之前经脉逆转、内力驳杂的隐患,武功竟然也再度精进了。】 很显然,赵无极先前就研究过江闻的功夫底子,看出他不耐久战的弱点,然而现在的江闻已经今非昔比了。 “赵教主过奖了,阁下的武功神鬼莫测,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江某顶多算是赛艇穷追罢了。” “只是很可惜,这没有仙,阁下请回吧。” 【有仙,就在这里。】 “我说了,这里没有。” 赵无极的说法很笃定,江闻的答复也不容置疑,在两人剑拔**张的语气之中,颇有一种各行其道的怪异坚持,如果此刻有眼神上的对视,那一定涌动着某种极其危险的味道。 就在气氛中的**味浓烈到即将引爆时,赵无极的声音却忽然选择了息事宁人。 【江道长莫要误会了,我对缦亭峰和闽越王城之中的事物并不感兴趣——】 【假若我有心谋取,又哪里会拖延到阁下出手的时分呢?】 江闻一口内气差点没有走岔,赵无极这厮这么说,看来是存心戏弄于他,生怕自己不想歪。 赵无极所说的理由过于充分,比如闽越古城之时,他就曾派武当掌门冯道德前来;架壑升仙之宴,极有可能也是他故意泄露给红阳圣童的,随后福州城和广州城中的种种事端,甚至直接就是他谋划的手笔。 可偏偏通晓内情的赵无极在这些事情当中,似乎都只是充当的搅动风云的幕后棋手,并非打算将希夷之物收入囊中。 但江闻转念一想,这就更不对了—— 如果他真的有他自己所说这么澹泊高远,就根本不会跑到这处荒郊野里蹉跎岁月。 【……松溪湛卢山中藏着仙人,乃是我武当祖师张**所说,自然不会有所差谬。】 江闻刚想到此处,赵无极便恰到好处地补上了一句,让他脑海中的疑问从一个顿时泡沫涌起般化生出了无数个。 “仙人?什么先人?山本的先人吗?” 江闻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却让赵无极的语气多出了一丝的赞赏。 【阁下不愧是有大智慧之人。依江掌门看来,什么是仙人呢?】 按照古籍之中的说法,仙人们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皆拥有世间难以描述想象的奇异能力,日日神游乎六合之外,且具备禁咒鬼神、幻化万端之道法仙术。 可像赵无极这般离经叛道、悖反寻常的人物,绝不可能会被这种遁世逃禅的说辞所蛊惑,反而是他自己、分明天天拿着这般说辞在蛊惑着其他人。 譬如广州城中的李行合,就是在他的蛊惑哄骗之下,学习了某种魔怔的“成仙之法”,才会在刑具加身千刀万剐时一哂对之,甚至表现得甘之如饴。 说到李行合,就不得不提及宋献策和他所出身的方仙道。 这帮人从祖师宋毋忌、徐福开始,就拿着形解销化、依于鬼神的手段哄骗诸侯国君,却也还没能描绘出如后世成仙那般美好的蓝图。 如唐前仙话中的主人公潜隐林谷而成仙,成仙后也只是形体变化、肉体长生不死而已,看不到什么神通仙术;在魏晋时期,成仙与得道更是被视为两种不同的长生之法,仙人与得道者存在很大区别,仙人更多的就是老而不衰、延年久视。 再往前的时代,仙人的形象就更加简陋了。 汉代早期仙人之形貌大多丑怪,尤以体生绿毛、背生双翼为特征,如《淮南子》中《若士》的记载,称他是古之神仙,有人曾经在山林深谷之中见过,他形体怪异憔悴、见人则逃于墓碑之后,以龟蟹蛤蜊及草根树皮松子等物为食,全然不见仙人潇洒翩跹的妙态。 王充在《论衡·无形》中则明确表示:“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确实表明汉代人民,将体生绿毛作为成仙之体证,认为那些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离群索居的便是神仙。 江闻摇了摇头。 “我没见过神仙,也不知道什么是仙人。” 【可本门祖师张**就见过,并且就在这些连绵起伏的闽北大山之中,更有一次便在你所立足的这座湛卢山!】 “……所以这座十山大阵,乃是出自于张**的手笔?” 赵无极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给江闻一个准确的答复,但是片刻之后还是缓缓说道 。 【祖师张**虽然亲睹了仙人的踪迹,但并未布下阵法,是后来的武当张松溪在抗倭途中发觉异样,才在某个残阵的基础上根据金轮台中秘藏的三丰**阵法图稿,依托县中十山布置这处大阵,用于继续隔断气冲牛斗的异象。】 江闻无怪赵无极要思索片刻,这段话中的信息量也过于庞大了,并且其中每个人的意图都晦涩莫名,云龙舞时的一鳞半爪更显得气氛诡秘,难怪赵无极要亲自前来。 “既然张**只是提及此事,赵教主又是为何如此伤心?” 江闻就像一个狡猾无端的猎物,明知道身后追踪着耐心而残忍的猎人,却偏偏要在猎人布置的陷阱之间徘徊跳跃,屡屡不按套路地反向提出问题,想要反引对方落入陷阱。 【江道长,你既然能从鸡足山华首岩中活着出来,也领略过白阳教那连微尘刹那都能算计的手段,自然应该晓得前元首罗王的诸多事迹吧。】 赵无极传音所说的话轻巧万分,却让江闻的内心又轻颤了一下。 他在鸡足山华首岩中的遭遇,明明只有他和被首罗王夺舍的妙宝法王清楚,其余就算是安仁上人、品照小和尚和骆霜儿,都不可能清楚其中的详情,可赵无极刚才的口风却又好像知道了什么事情,这就让他不免有些惴惴。 但表面上,江闻仍作不动声色的嬉笑模样,对着不知身处何处的赵无极说道。 “首罗王乃是前元江湖一大祸首,当初湛卢山中的名剑山庄就是被他所灭。难道这里与他有关?” 【正是。当初武当祖师张**在击败首罗王后,便开始云游天下,只为了破除首罗王所遗留的种种恶法败果,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当初祖师沿着崇安古道深入闽地,先踏闽越古城,又到幔亭仙峰,而到访湛卢山时,就发现了当初首罗王与一群叫‘值符九星’的人斗法的痕迹,也正是因此才偶遇了山中仙人,匆匆一睹。】 江闻反复咀嚼着话语中的营养,一边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么看来张**还挺闲的呀,莫非也去过鸡足山?” 【云南一地,祖师曾在那盘桓数年。但他去鸡足山却不是发觉什么异样,只是追杀一名邪派高手而至……】 赵无极似乎也很有兴致,讲起当时的江湖上流传着一门邪寒之极、奇诡无比的阴毒内功,内力一旦入体便会盘踞在丹田之处寒冷彻骨,寒毒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28406|16915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体,发作时痛苦 难当,九死一生。 张三丰以为此事是首罗王的流毒,便在云南经过了多方探查后锁定一名叫百损道人的武林高手,最后两人缠斗三天三夜,才在鸡足山阴将他击杀,结果却发现此事,似乎跟首罗王没有太大关系。 江闻原本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地就点头称好,却没想如今越听越不对劲。 “……张**可是正道巨擘,行事怎么能如此酷烈呢?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呀。” 反应过来的江闻这才听明白,百损道人按理说是倚天屠龙记里玄冥二老的师父,似乎确实是死在张三丰的手下,可按照赵无极的描述,这算什么玄冥神掌?分明是如今盘踞在他体内的寒山劲吧! 难怪江湖传言张三丰**切开是黑的,并且最讨厌和尚,他这明明就是针对寒山内功这门纯正而离谱的佛门内功,打算趁机把寒山拾得,也就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留在人间的后手给抹煞掉—— 这分明才是事情的真相吧! 虽然这不能全怪张**。 毕竟就连经历两个世界的江闻,也是第一次看到寒山内功这种,在邪门、阴损、作孽、离奇、恶心人、别沾边各个方面都登峰造极的六边形武功,损人损己自找苦吃。 但这更不能怪江闻,表现的这么义愤填膺。 毕竟他现在就身怀着此世间最为高强深厚的寒山内劲,并且兼具着白阳教名誉未来佛祖的隐藏身份,怕就怕万一这神出鬼没的张**现在还没仙去,此刻跑出来给他一下就有得受了。 【江道长,难道没有听闻祖师‘甲子荡魔’的事迹吗?】 此话一出,江闻更是如遭雷击,心说好好好,“甲子荡魔”可以这么理解的是吧。 所谓的“甲子荡魔”,传说是中年时期张三丰在武功大成之后,曾用一甲子的时间剿灭江湖邪恶势力,这期间的张三丰几乎把江湖上的的恶人连根崛起,包括那些曾被蒙元所收买的门派和高手,也正是因为张三丰这一举动,甚至导致元末明初的高手都出现了断代。 可要是按照赵无极的说法,所谓的“甲子荡魔”可就不只是比喻借拟了,分明真是行走江湖对付希夷之物整整一个甲子,而那些邪道高手,不过是他顺手杀掉的罢了! 这么一想,江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危险,抹了抹冷汗说道。 “这张**还是太冲动了……话说 回来,**遇见希夷行事**,遇见邪道高人反手剿灭,结果就把这位仙人当一个屁给放了?湛卢山的仙人也太没有排面了吧?” 【仙者,长生僊去也……】 江闻本以为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套出更多的话,却没想到赵无极比他想的还要更加狡猾,忽然间顾左右而言他,罔费江闻的一番心思。 深深山林怪风肆虐,此时的天幕穹窿哪怕在十种颜色的神气支撑之下,也越发见得式微昏暗,而屏障之外的天空正在熊熊燃烧,天火疯狂肆虐在漆黑的画卷之上,那是只有通过观星望气之术,又或者摩尼宝珠般异宝烛照,才有幸让凡人窥见的疯狂场面。 跨龙羽人在春分这天,如约而至地出现在了天空中,这次所遗留的不再是千万年前的残景,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诡异场景,就好像天空大地的位置猛然颠覆,从地脉深处放起了源源不绝的璀璨烟花…… 那时从地底不断涌出的紫气龙光刺破屏障,正毫无保留地冲向田野间牛斗两宿的方向—— 源于苍龙七宿中心宿大火星的龙光,却疯狂逆涌向玄武七宿的牛宿!天地之数,日月五星,皆起于牵牛! 《汉书》之《天文志》提到过:“牵牛,日、月、五星所从起,历数之元,三正之始。”很明显在这个对由天文星象推至天人感应学说而最为狂热的朝代里,就已经对于牛宿有着非常深刻而隐秘的认识。 江闻也猜不透这座大阵,如今究竟是逆转了紫气龙光所要回归的位置,还是如今他的所见,才是紫气龙光真正的归宿,因为数千年以来都被星象谶纬所笃信的二十八星宿分野,很可能也存在着某些低维度本就无法想明白的谬误。 正是所谓的“气冲牛斗”,让人们将目光一直看向玄武七宿的方向,可这一切很可能是湛卢山中始作俑者所布下的迷阵,让他们忽略了真正的危险,其实来自于苍龙七宿所在的方向。 此时江闻背后的湛卢剑嗡嗡作响,似乎剑身之中也有一股莫名力量正被天空牵引,想要破体而出,却终究被质地坚硬、千年不败的合金剑身所固锁。 知者不敢言,言者不敢书,一切脉脉直至今日。 江闻喃喃道:“这也太疯狂了,是谁设下这么大的一场骗局,就为了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 赵无极似乎也遥望着天外无穷无尽的异象,发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感叹。 【古书 言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然而这一切,恐怕连当初在此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的越人,都想不到会有这么离奇巧合的事情吧……】 江闻听完微微愣怔,看了看湛卢剑,随后忽然抬起头望天说道。 “我明白了……在天为紫气龙光,在地为神锋兵刃……那么,在人呢? 江闻瞬间领悟到的事情,似乎也震惊了赵无极,他时隔许久才压低发出声音,同时似乎在和什么极为危险的力量抗衡着。 【江道长,你又明白了什么?】 江闻不屑于与这个悭吝的人多做分享,潜鳞戢羽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懂得。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早到他从易云葬身的剑窟里走出来的时候,江闻就怀疑过这片土地存在着一种特殊物质,能够悄然替换掉物质之中的碳元素,然后呈现为某种更加坚硬怪异的状态。 只不过他当时被“炭人 有的时候,江闻曾认为自己在想象力方面能凌驾于古人,但也有的时候,他会被古人那种超越道德边界,乃至万事皆允的实验态度所惊吓。 江闻正试图说服自己,他是暂时地抛弃人性进行思考——假如有一些人没有变成“人炭,也没有变成“焦尸呢? 就在此时,一股咆哮山林的杂音忽然响起,不远山头之上有一道幽微残缺的身影矗立,似人似兽不可分辨,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此刻正被发北面而噪,对着天地发出阵阵鬼吼之声。 “……我明白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觉得你说的对。 江闻愕然片刻,又自顾自地摇头。 赵无极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丝嘲笑。 【江道长,怎么连武当祖师张**的话,你现在都要怀疑】 【如今在你面前的,明明就是‘仙人’。】 江闻十分怀疑,所谓捭阖天下、落子如山的全才人物、青阳教主赵无极,其实是抑郁症、边缘性人格障碍、焦虑症、创伤后应激障碍、精神**症等多种疾病互相作用的产物。 因为他接下来的话,让江闻都惊叹于武 第二百九十六章 涌起弹棋局 湛卢山中昏雾沉沉,邪风凛凛,无数焦尸仍旧徘徊踟蹰于空旷之间,怪影残躯皆昂头而立,望向天界大火星的处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顾炎武因此认为上古三代人人皆知天文,但咏及天象不代表就能识得天象,甚至再往上细究天文知识的源头,谁也不敢保证是不是来自这些面目全非的天外来客。 “赵教主,此事不过是江某的一面之词,如果还想对其出手就请自便吧,恕江某不便奉陪了。” 江闻遥望着无尽黑暗之处,赵无极的功力似乎也高深也不少,一手传音入密神乎其神,让江闻也难以判断其所在的确切方位。 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本就是打算激赵无极现身,因为依据他对于赵无极的了解,此人纵然阴险狡诈、城府极深,但江闻有九成把握,他热衷于**人性背后,却是不屑于抢夺可怜人的最后一点东西。 果然黑暗之中除了一声冷哼,并未传来更多的声音。 江闻遥想到数百年前,或许也曾有这么一位道士打扮的邋遢男子,满面神凝地望着彭祖背影,任由其就此离去——纵然他作为出家求道、追逐长生之人,也终究对于彭祖身怀的金液大药提不起兴趣。 三丰祖师乃是见闻广博之人,江闻更也以为自己在见识过架壑升仙宴真相之后,已经对跨虹飞仙引来的惨事有了相当抗性,再赤裸裸的真相也无法击穿他的心防。 可他们都终究没料到,“长生僊去”者即为仙的故事背后,会是这样的一种让人唏嘘的冷酷。 或许最初在创造“仙人”这一概念的群体当中,人类所能理解的价值朴实到无以复加,“长生”即为年老,先有长生之年龄,再“僊去”山中百年不死,逐渐脱离日常社会生活的束缚,可称为仙。 后人或许觉得成“仙人”入山代表着抛开礼仪、无拘无束,可在那个蛮荒的年代,“仙人”或许本身才是被抛弃的那部分,在集群而居才能活命的时候,这本就是一种趋近于死亡的放逐。 湖北一代曾经发现过春秋时期的大片“崖墓”,也就是“寄死窑”,其风俗源头来自于与彭国同为“牧野八师”的微国,也称麇国。 这个曾有大功的异姓诸侯国,渐渐被西周王室排斥驱逐。据《乖伯簋》铭文记载:“王命益公征眉敖,益公告至,二月眉敖至见,(献帛)。”大意是周王令益公证讨眉(微)国,益公发布讨伐檄文,二月,眉国国君请 降,献上布帛珍宝。尽管微国为了继续在周畿之地生存,向周室百般讨好,但结局仍不容乐观,最后被迫再次南迁。 微国的南迁之路非常漫长,顽强的微人翻越险峻的秦岭山脉,克服种种困难,大约于西周末年到达今湖北竹山县境内再次建国,同时出现了“弃老”的风俗,大量用于弃老的“寄死窑”就这么漫山遍野建立了起来,甚至绵延到隋唐时期仍未消亡。 而同样的坎坷经历便会形成同样的风俗,彭国迁到武夷山中的遭遇,或许就如出一辙。 《庄子》说彭祖历夏经殷至周年八百岁矣,世人也说彭祖擅养生之术活了八百岁,其实指的是尧帝将彭地封给彭祖氏建国,最后被商朝的武丁灭亡,指代彭国八百年而亡的国祚,随后后裔流散各地,其中起起灭灭,最后全族消失在了闽地深山老林之中。 只是世人皆料想不到,在福建北部的大山深处,彭祖氏不知哪一代的首领,曾经满怀希望带领族人深入不毛,思慕祖先口中“闽地不死国”。可他却在沿途豺狼毒蛇、疾病灾祸的包围,目的地荒芜冷僻的惨状中,成为了族中被放逐深山的罪人。 于是这位不知哪一代的彭祖氏首领,便疯疯癫癫地在山中游荡,竟然真的找到并服下了金液大药,让长生不死的“彭祖”化为了现实——即便付出的代价,是失去一切作为人的痕迹。 所谓的古之仙人,或许就是在“惧老”情绪作用下,野化生存的老人罢了。 于是在侘寂之间,浑身斑驳如古松,发蓬蓬如羽葆的“仙人”已经长跃数步,隐现在乱山丛林之间,逐渐就消失了踪迹,流散在此世间最后一位昆吾之民,就这样隐匿在了黑暗…… 但在此时,漆黑一片的天穹再次被十道冲天神气所翻涌,四面八方徘徊不去的都是凛冽劲风与刺骨春寒,似乎有一股无形力量从万丈高空之中撤去,反向江闻所在的位置涌来。 对于阵法之秘江闻并不了解,但切身直观的敌意却不需要他费神辨别。 赵无极在丧失寻求金液大药的兴趣之后,显然又将矛头转向了茕孑一身的江闻——他的打算和江闻一样,原本就打算借机除掉这位平生大敌,而非**什么英雄见惺惺相惜的戏码。 江闻眉头紧皱,冷冷笑道。 “教主事务繁忙,这荒山野岭多做逗留并无益处,何必如此纠缠呢?” 【并非我有意盘桓于松溪县,只是我听闻崇安 县颇多离奇消息,松溪县也有骚乱隐伏,若轻易放道长回去,只怕途中多生变故。】 先前看似融洽的互通有无,终究不过是两人刻意伪装出来的表象,在彼此一番激烈刺探与反复较量之后,终于放下了最后的伪装。 赵无极这分明是话中有话。 崇安县乃是武夷派的立身创派之地,弟子门人如今都在县内行走,而松溪县如今暂住着袁紫衣、严咏春、骆霜儿、红莲圣母一行等十人,也都与江闻有着很深的瓜葛。 也不知道这“变故”是本已有之,还是非得江闻不识时务地离开,才会突然发生呢? “赵无极教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阁下现在应该是被十山大阵所反噬束缚,短时间无法脱身,才会故作神秘地在这里与我交谈拖延时间吧?” 随后江闻微笑道,“阁下又焉知我没有后手,非是存着同样的心思呢?”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赵无极之前显然还是瞒骗了江闻。 他说自己并不清楚江闻的行踪,可就目前来看,赵无极不仅对江闻自己,就连江闻身边涉及之人的行踪信息,他都早已了如指掌——唯独超出他预料的,只有江闻仅靠手中的蛛丝马迹,突然出现在湛卢山中这一件事。 【道长的**知今,我素来钦仰,今日山中幸逢,何不坐下手谈一局,也足慰平生之望。】 言罢未及江闻推脱,便有一名神情讷讷、宛如俑偶的八岁童子,身穿杏黄色纳纱夹袄,背负着棋枰棋子,出现了他面前,并且丝毫不畏惧江闻满身的杀气与煞气,自顾自地便在三六落下一白子。 江闻旋即坐下,不假思索便地紧挨着白棋落下一个黑子,随后两人就在棋盘左上你来我往,落子如飞,几乎是前者刚刚下完,后者就顺时跟上。 如此几十手后,面前这个呆若俑偶的童子看着左上角已成愚形、溃不成军的黑子,猛的抬起头,皱眉说道。 “……你不会下棋吗?” 江闻头也没抬地往对方的空里落子。 “别管会不会,你就说我下得快不快吧。” 童子悻悻然地不再落地,有些生气地看着江闻,不理对方那一整块没气的死棋,但江闻却敲着棋盘催促着对方赶紧落子。 “快点快点,小心超时认负啊——我苦练叠棋子二十年,今天就让你见识下国手风范。” 童子见赵无极对江闻的无赖行径置若罔闻,显然是默许了这一切,这才恢复了呆若俑偶的模样,凭着布局优势继续紧气围杀。 但**的是,赵无极此时正以传音之法对江闻说道。 【道长若只顾推延再不出招,我可就要轻取此局了。此番预备的三处杀招,却不知凭道长的手段,能破得了几处?】 江闻微微一笑,置若罔闻。 当童子下到第五十四手的时候,他忽然发现江闻手里的黑子被替换成了一块石子,突兀地摆放在棋盘上,足足占满了三四格位置,将原本密不透风的白子包围,硬挤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弧度。 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棋盘,童子于昏暗中定睛望向那块石子,发现上面似乎被锐器划破,深深刻出了一个“車”字。 “看好了孩子,我这可是横冲直撞的硬車,你吃得掉吗?” ……………… 崇安县内,废弃府衙已是大火冲天,鬼唱之声不绝如缕,火光照得明亮如昼。 原本应该惊慌失措、抢险救火的县民们,此时却在一帮皂袍青靴人的带领之下手举炬烛冷眼旁观,仿佛这场大火烧在了一场海市蜃楼之中,与他们所生所长的县城毫无干系,更是全然不顾清清泠泠的运河,此刻就东流在他们的脚下。 “烧得好,烧完这些东西,县衙就再也建不回来了……” 大师哥邱九章喃喃自语,在众人簇拥之下来到游神队伍的最前端,越过歪倒在地的香木神轿,望向道路前头。 刚刚收入教中的弟子石中玉,此时正被围在影影绰绰、肢体僵木的神人当中,如转灯儿般不休厮杀着。 那些本该端坐轿中的华服缟冠神人,此时已经自顾自地嗅着人味杀了出来,挥拳踢脚皆如铜铁交击,力大无穷足以裂石,肢体剧烈舞动之间,神人们脸上的金粉妆片渐渐掉落,露出底下干瘪萎缩得难以挂骨,深青到几乎发黑的皮肉来,赫然是一具具风干已久的尸体! 小石头被困在其间,拳掌依旧运转如风,却完全不懂仗着身形矮小的优势闪转腾挪,只顾一副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竟然显得比神人们还要悍不畏死。 纵使双拳难敌四手,经常身上连续遭中数记重拳、手脚也被枯树般的手掌裹住,但小石头只是晃了晃身体,就挣脱束缚继续逆推,一时间竟然无人敢挡。 “大师哥,不能再 让这小子闹下去,时间剩的不多了!” 被小石头打入水中的二师哥陈恒贵,此时已经从水里扑腾了出来,拔出腰间杀猪刀靠近邱九章怒道。 邱九章的圆脸一黯,斥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你可知道这些傩神连江湖高手都要畏惧三分,如今却只能跟他斗的旗鼓相当!” 陈恒贵咬牙道:“那又如何?今晚走不到水门,咱们可就没有退路了!” 今晚净鬳教裹挟**,三人作为主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必须趁官府色厉内荏,尽早到达水门并将其占领——若是被隔水坊巷鬼鬼祟祟的官差们率先赶到,那他们可就落入被动了。 幸而老府衙失火牵制了官差的力量,纵使他们净鬳教此刻脚步受阻,双方也都还在一个起跑线上。 邱九章安耐下他的烦躁,转头对三师哥朱敏说道:“老三,这孩子是田师妹带来的,你看到她的人没有?” 三师哥朱敏一直藏在队伍当中。 “嗯,刚闹起来就跑没影了,看来是早有预谋,我们只抓到了赵二官。” “带人去追,不能让她走漏了消息!一道带人从小路分兵进发,务必第一时间赶到水门!” 邱九章内心也十分焦灼。 这些轿中傩神是净鬳教前任老教主留下来的,纵使他作为大弟子,也仅仅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十几年前,邱九章就亲眼见过那间装满人体遗骸的密室,看着老教主是如何从武夷山中偷出那些千百年不腐的仙蜕干尸,然后再将其开膛破肚,给干尸体内置入某种泥土塑成的五脏做成傩神,说是旨在模仿人体结构,要使其“活”起来。 邱九章后来从行脚僧口中打听到,这是一种叫做“装藏”的佛教法门,只是不知为何老教主所用的不是佛经中的金、银、琉璃、玻璃、**、赤珠、玛瑙七宝,而是替换成了一些更加诡谲险恶的东西。 邱九章清楚,这个东西一定有问题。 直至临终前,老教主才把这些所记录的心得笔记完整传授给邱九章,他说这个傩神法子源于他年轻时在崇安、松溪一带山中采矿烧炭时遇见的一帮怪人,其中藏着成仙不死的奥秘。他之所以相告,是要邱九章学会后依法施为,也把他的遗体开膛破肚、做成这般模样,然后盛放在香木做成的神轿当中。 如此这般直到日月星三辰归位,他就能羽化成仙 ,与天地同寿了。 邱九章作为行医之人,本对此事全然不信,但他看着老教主坛罐里那分明用泥土捏成、却与人体五脏难分真伪的“脏器”,又产生了颇多悬疑,最终结合着祖上邱纯在族谱中的隐秘记载,弄明白了此法必然与崇安自古流传的“旱魃”有所关联,甚至这个法子就是为模仿天生火穴中骨殖不化而来的。 可惜老教主至死都未透露这些仿佛泥土所作的“脏器”,到底是何原料制成,只是在临终呢喃提到过什么“西山北岩”,邱九章却始终不得要领,更打听不到这个地方。 老教主似乎很确信自己还能活过来,表示届时就会把仙法传授给大弟子,可直至现在,那座敷金嵌玉的宏伟神龛上,依然端坐着骨瘦嶙峋的锦袍老教主。 他的遗体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干削之中颇为丑怪,透出骨存肉销之后的飘渺仙气,却丝毫没有像傩神般死而复生的迹象。 邱九章叹了一口气,传令道。 “传下去,让大伙一起念诵心咒,自有神明护佑,无往不辟!” 随着一声声“祖师慈悲,祖师搭救”的颂唱声响起,众人手中东倒西歪的柴烛再次顺烟直上,化作一团氤氲沸腾的烟云,蒙蒙漠漠地向着天顶照耀,每个人似乎都虔信着自己得到了庇佑。 而此时此刻,他们平时虔诚烧拜的龛中之神,也确实复生而起,正在他们的面前上演大戏,这更让教民们泣极而笑,怪态百出。一时之间邪怪交作,石狮无言而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飘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而和,酒肉香纸,男女狂趋。 小石头孤身一人,在这群几乎癫狂的净鬳教徒面前,在这傩神尸臭熏天的包围之中,全然没有退缩的想法,他的眼中一半是对于复杂世事的懵懂,一半是限于有限认知的冥顽,双脚像是生根一般守在原地。 小石头看了一眼人群当中,那里已经没有了田青文的踪迹,随后继续一板一眼地施展起武功,阻挡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不让净鬳教前进一步。 **自己还需要这样阻挡多久,但只要师弟没有出现阻止,他就会一直坚守在这里,就像江闻棋盘上那颗被白子重重围困的石車,纵使有殒身之忧,亦将一往无前。 身后似乎响起了巨大的声响,轰轰隆隆地震天动地,净鬳教众人瞠目而视,似乎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神迹所惊慑,蒙蒙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小石头陷入了一种执着而清明的境界,他脑海中的迁流仅仅存在了一刹那,就被其他东西所覆盖,全然忘了自己的安危,也忘记那里似乎是水门,也就是师弟洪文定所在的方向…… ,与天地同寿了。 邱九章作为行医之人,本对此事全然不信,但他看着老教主坛罐里那分明用泥土捏成、却与人体五脏难分真伪的“脏器”,又产生了颇多悬疑,最终结合着祖上邱纯在族谱中的隐秘记载,弄明白了此法必然与崇安自古流传的“旱魃”有所关联,甚至这个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28407|16915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子就是为模仿天生火穴中骨殖不化而来的。 可惜老教主至死都未透露这些仿佛泥土所作的“脏器”,到底是何原料制成,只是在临终呢喃提到过什么“西山北岩”,邱九章却始终不得要领,更打听不到这个地方。 老教主似乎很确信自己还能活过来,表示届时就会把仙法传授给大弟子,可直至现在,那座敷金嵌玉的宏伟神龛上,依然端坐着骨瘦嶙峋的锦袍老教主。 他的遗体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干削之中颇为丑怪,透出骨存肉销之后的飘渺仙气,却丝毫没有像傩神般死而复生的迹象。 邱九章叹了一口气,传令道。 “传下去,让大伙一起念诵心咒,自有神明护佑,无往不辟!” 随着一声声“祖师慈悲,祖师搭救”的颂唱声响起,众人手中东倒西歪的柴烛再次顺烟直上,化作一团氤氲沸腾的烟云,蒙蒙漠漠地向着天顶照耀,每个人似乎都虔信着自己得到了庇佑。 而此时此刻,他们平时虔诚烧拜的龛中之神,也确实复生而起,正在他们的面前上演大戏,这更让教民们泣极而笑,怪态百出。一时之间邪怪交作,石狮无言而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飘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而和,酒肉香纸,男女狂趋。 小石头孤身一人,在这群几乎癫狂的净鬳教徒面前,在这傩神尸臭熏天的包围之中,全然没有退缩的想法,他的眼中一半是对于复杂世事的懵懂,一半是限于有限认知的冥顽,双脚像是生根一般守在原地。 小石头看了一眼人群当中,那里已经没有了田青文的踪迹,随后继续一板一眼地施展起武功,阻挡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不让净鬳教前进一步。 **自己还需要这样阻挡多久,但只要师弟没有出现阻止,他就会一直坚守在这里,就像江闻棋盘上那颗被白子重重围困的石車,纵使有殒身之忧,亦将一往无前。 身后似乎响起了巨大的声响,轰轰隆隆地震天动地,净鬳教众人瞠目而视,似乎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神迹所惊慑,蒙蒙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小石头陷入了一种执着而清明的境界,他脑海中的迁流仅仅存在了一刹那,就被其他东西所覆盖,全然忘了自己的安危,也忘记那里似乎是水门,也就是师弟洪文定所在的方向…… ,与天地同寿了。 邱九章作为行医之人,本对此事全然不信,但他看着老教主坛罐里那分明用泥土捏成、却与人体五脏难分真伪的“脏器”,又产生了颇多悬疑,最终结合着祖上邱纯在族谱中的隐秘记载,弄明白了此法必然与崇安自古流传的“旱魃”有所关联,甚至这个法子就是为模仿天生火穴中骨殖不化而来的。 可惜老教主至死都未透露这些仿佛泥土所作的“脏器”,到底是何原料制成,只是在临终呢喃提到过什么“西山北岩”,邱九章却始终不得要领,更打听不到这个地方。 老教主似乎很确信自己还能活过来,表示届时就会把仙法传授给大弟子,可直至现在,那座敷金嵌玉的宏伟神龛上,依然端坐着骨瘦嶙峋的锦袍老教主。 他的遗体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干削之中颇为丑怪,透出骨存肉销之后的飘渺仙气,却丝毫没有像傩神般死而复生的迹象。 邱九章叹了一口气,传令道。 “传下去,让大伙一起念诵心咒,自有神明护佑,无往不辟!” 随着一声声“祖师慈悲,祖师搭救”的颂唱声响起,众人手中东倒西歪的柴烛再次顺烟直上,化作一团氤氲沸腾的烟云,蒙蒙漠漠地向着天顶照耀,每个人似乎都虔信着自己得到了庇佑。 而此时此刻,他们平时虔诚烧拜的龛中之神,也确实复生而起,正在他们的面前上演大戏,这更让教民们泣极而笑,怪态百出。一时之间邪怪交作,石狮无言而爷,大树无故而立祀,木偶飘拾,古柩嘶风,猜神疑仙,一唱而和,酒肉香纸,男女狂趋。 小石头孤身一人,在这群几乎癫狂的净鬳教徒面前,在这傩神尸臭熏天的包围之中,全然没有退缩的想法,他的眼中一半是对于复杂世事的懵懂,一半是限于有限认知的冥顽,双脚像是生根一般守在原地。 小石头看了一眼人群当中,那里已经没有了田青文的踪迹,随后继续一板一眼地施展起武功,阻挡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不让净鬳教前进一步。 **自己还需要这样阻挡多久,但只要师弟没有出现阻止,他就会一直坚守在这里,就像江闻棋盘上那颗被白子重重围困的石車,纵使有殒身之忧,亦将一往无前。 身后似乎响起了巨大的声响,轰轰隆隆地震天动地,净鬳教众人瞠目而视,似乎被某种突如其来的神迹所惊慑,蒙蒙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时小石头陷入了一种执着而清明的境界,他脑海中的迁流仅仅存在了一刹那,就被其他东西所覆盖,全然忘了自己的安危,也忘记那里似乎是水门,也就是师弟洪文定所在的方向…… ,与天地同寿了。 邱九章作为行医之人,本对此事全然不信,但他看着老教主坛罐里那分明用泥土捏成、却与人体五脏难分真伪的“脏器”,又产生了颇多悬疑,最终结合着祖上邱纯在族谱中的隐秘记载,弄明白了此法必然与崇安自古流传的“旱魃”有所关联,甚至这个法子就是为模仿天生火穴中骨殖不化而来的。 可惜老教主至死都未透露这些仿佛泥土所作的“脏器”,到底是何原料制成,只是在临终呢喃提到过什么“西山北岩”,邱九章却始终不得要领,更打听不到这个地方。 老教主似乎很确信自己还能活过来,表示届时就会把仙法传授给大弟子,可直至现在,那座敷金嵌玉的宏伟神龛上,依然端坐着骨瘦嶙峋的锦袍老教主。 他的遗体深目而玄凖,鸢肩而脩颈,干削之中颇为丑怪,透出骨存肉销之后的飘渺仙气,却丝毫没有像傩神般死而复生的迹象。 邱九章叹了一口气,传令道。 “传下去,让大伙一起念诵心咒,自有神明护佑,无往不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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