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疆臣。》 第一章 降生扬州 蜿蜒曲折的古运河,平静地从扬州古城下缓缓流过,千百年来,一直不变。 京杭运河南下至扬州北面的茱萸湾时,在湾头一分为二,一面是京杭运河,径直南下,流入长江。另一边则是隋代留下的古运河,几次折弯之后,从扬州城东向南流下,在扬州东南角的康山折而向西,又在南门码头折向南方,在瓜洲镇注入长江。 而被古运河包裹在内的,便是扬州古城了,扬州城中另有一条细丝般的小河,将扬州城一分为二,扬州人向来崇尚江南风景,便借了南京秦淮河之名,将其称为小秦淮。小秦淮之西,是扬州旧城,建于明初。后来由于人口渐增,城池狭小,又值明中叶江南海寇,城防不足,遂在小秦淮之东另建新城。扬州新旧城东西共约五里,南北约三里开外,江苏自江宁、苏州之下,便要数扬州城最为繁华了。 时正值乾隆中叶,乃是扬州最为鼎盛之际。扬州繁华,一因漕运,二由盐政。古运河曲折勾连,将长江与京杭运河系于一体,一时小秦淮上,商旅辐辏,舳舻蔽天,河道竟不得几日通畅。扬州又是两淮盐运使驻所,两江湖广诸省,食盐多从扬州而出,不少江南盐商为图方便,相继徙而来扬,尽显奢华。一些盐商更是大修园林,以供自己享乐之用。扬州人亦以此为傲,曰扬州园林,甲于天下。 扬州园林,大多在新城各处,这是因旧城临近小秦淮处,有一道城墙相隔,而新城则无。因此看着旧城,多有狭小、逼仄之感。旧城又是官府所在,府县衙门、学校祠堂,占了大片土地。若于旧城大修园林,土地昂贵尚是次要,土地狭小不足,更容易让这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望而却步。是以在旧城定居的,大多是一些本地官员,又或者临近州县官宦之家,仰慕扬州风景,徙居于此。 尽管如此,扬州旧城与新城之间,绝非不相往来之态。相反,官商之间,相互结亲之事,扬州人也已司空见惯。若问起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多还会记得雍正初年,大盐商江家的一位千金,和新科武举进士,一位姓阮的侍卫喜结连理之事。据说那阮侍卫不仅英姿勃发,而且勤勉能干,是以江家不仅与阮家结了亲,而且大肆铺陈,送亲阵仗,盛于一时。 若是路人初到扬州,问起西城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抵便是这般回答: “那日江府的人出了光春门,过得开明桥,便折而向南,往西城白瓦巷那里去了,我当时就在县学门口,眼看得那阮侍卫骑了马,亲自迎着江家小姐往这西城来。听说阮侍卫已进了巷子,江家的仪仗,还有些未能过得开明桥呢……那样的光景,这辈子都没见到多少。” “我亲眼见了那阮侍卫,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真是英气勃勃,又极谦逊的人。我当时和他打招呼,他还对我回了一礼呢。这般年纪就考中了武进士,做了侍卫,那还不是前途无量?” 如此听来,阮侍卫夫妇可谓神仙眷侣。可说到那阮姓侍卫后来怎样,老人们便有些含混不清了。 “阮侍卫是在京城里做官,成婚没几天就回京城了,后来……好像是做到将军了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记得当今圣上即位那几年,咱西城说起白瓦巷,都说阮将军的。可后来有一天,也不知怎得,阮将军竟回来了,官也不做了,不知为了什么。” “一准是朝廷里有奸人见不得阮将军好,把阮将军气得。” “我也有好几年没去西城了,大概四五年前吧,有次路过西城,好像也就是县学南边那巷子,我听到有人在哭,人还不少……都说有个当官的死了,前日棺木才从岭南回来,莫不是你说的阮将军?这好些年了,也没听咱扬州有个什么姓阮的人有出息,我是记不得了。” 问起这阮侍卫的故事,老人能说上来的大体也就这些。如果再问到阮侍卫家庭如何,有无子嗣,即便是老人也都是含糊其辞,没几句可听了。 “听说阮侍卫是有个儿子,也不做官,想必是败家子了,要不然,我们怎么都不认得?” “你说西城?我听说那边巷子里,有一户爱养马的,却也不是什么大户,扬州城要说大户,我哪个不认识?” “江家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阮家?没听说过。” “都说富不过三代,那场婚礼都过去三十……快四十年了,想是已经败落了吧。”一位老人看着寂静的白瓦巷口,不禁感慨时过境迁。眼看巷口之处,似有一处宅子,却也无人问津。 似乎对于老人们而言,阮侍卫后人怎样,甚至扬州还有没有一家姓阮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对于那处宅子里的人而言,白瓦巷阮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乾隆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对于扬州人而言,昨天怎么过,今天就怎么过,不需要也用不着改变什么。而老人们说起的白瓦巷口,这天白天也一如既往,不见任何异常。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从巷口走出,没多久就回到了巷子里。他走的路,竟和老人们所说,当年江府送亲仪仗的路线完全一致。 这个中年人,便是白瓦巷阮家的主人阮承信了。对于他而言,这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日子,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夫人林氏怀胎将满十月,这几日尤为倦怠。阮承信念着妻子,这日也无心散步,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家,见妻子并无异状,安慰了妻子几句后,便挑了一卷《左传》,到书房里看起书来。 读书度日,这便是阮承信平时的生活。他父亲阮玉堂,官至卫辉参将、钦州游击,乃是三品武官。阮承信得父亲荫佑,得了个国子生的头衔,却也不愿赴京入学,只是在家读书,便于普通人家无甚差异。 阮承信自幼爱读《左传》,这一天下午又无大事,便把那齐桓晋文之事又看了一遍,看到僖公十七、十八年间,齐桓公立储不当,以至齐国纷乱,终致楚国崛起。不由得又感慨了几句。眼看日已黄昏,书影渐暗,念及夫人不适,自己也无心吃饭,只用了些点心,又到庭中散起步来。 渐渐打更声起,已是一更天气,阮承信自觉一天已过,也准备回房休息,忽听到夫人阵阵叫声,几声过后,竟是越来越响,再难停下。阮承信深知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通诗礼,若不是痛苦难以承受,怎会如此?忙奔回房内,看夫人情况,似乎孩子就要出生了。 阮承信既喜又忧,喜的是年已三旬,终于将为人父,忧的是这天已经入夜,又到哪里去找人来接生?但看夫人情况,已经再难拖下去,忙叫了家中一个最信任的仆人,让他去街坊、医馆问问,务必要找来接生的稳婆和其他帮手。 那仆人名叫杨禄高,本是孤儿,阮承信父亲阮玉堂在外任官时,因一件事颇对不起他家,遂将其收养,直至成人。杨禄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阮玉堂死后,家中日渐拮据,不少婢仆都被遣散,他却坚持留下,也不多要钱,便只是为阮家操持家务,绝无怨言。 阮家将有喜事,阮承信自然早有准备,已经联系了数个稳婆,可这天已是一更时分,几个稳婆嫌累,都不愿来,杨禄高跑了好几家,才只有一个愿意来的。又找了几个熟悉的邻居,帮忙烧水递物,虽然大家都是邻居,但正值深夜,阮承信也不好意思,不免多花了些银子。 虽说来阮家帮忙的人不多,但加上阮家原本的侍仆,人倒是也够了,很快接生诸事,一一皆备。阮承信自是忙不迭的道谢,听得夫人阵痛之声渐缓,知道不致有太大危险,便也在前厅踱起步来,手中仍然冒着冷汗。 转眼间一更已过,到了亥时,夫人又渐渐叫起痛来,阮承信听说过孩子降生之时的痛苦,乃是人间至痛,也不免有些心疼夫人。正在强作镇定,彷徨无措之际,忽然杨禄高走进门来:“得中,镇淮门李员外来了,正在外面,要不要见一见?”阮承信字得中,杨禄高自幼养在阮府,与他亲密无间,便也直呼其字,并非寻常主仆。 阮承信听到这句,不免有些迟疑,李员外在外经商,家中也算宽裕。自己父亲死后,家里除了祖产便无其他收入,扬州物价又与日俱增,不免要向外人借贷,以助家用。可自己只是国子生,家境平平,怕大商人看不起,只得找些家境略好过自己的,李员外便是少数愿意借钱的人。如此过了数年,仔细想想,积下的欠款倒也有不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读书人家,怎好意思为了欠款,便将人拒之门外?便对杨禄高道:“无妨,让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一个人已经匆匆走上正厅,正是杨禄高提及的李员外。阮承信定睛一看,倒先吃了一惊,李员外经商十余年,平日也算得上从容平和,可今天一看,竟然是一副惶恐无神的样子。阮承信正想问个究竟,李员外却匆匆走上,拜倒在地:“求阮贤弟救救愚兄!” 阮承信忙问起他为何深夜来阮家,李员外忙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李员外本只在两江经商,年前看湖广一带商人往来颇多,便借了些本钱,买了货物要到湖广赚一笔,谁知货船回扬之时,在南京江面遇了大风,李员外租的船又不牢靠,竟至翻入江中,整船货打了水漂。李员外原也不过是中产之家,平日积蓄,多在商货之上,这一出事,竟然还不起钱了。 “若是平日积蓄不多也还罢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又日日拿钱去赌。这一船货的钱,我……我是还不上了。阮贤弟你人宽厚,这扬州城里,我最信得过的人也就是你了,贤弟这次帮帮愚兄,愚兄下次……下次一定登门道谢。”李员外说得急,只顾着下次“登门道谢”,却不知这一次自己已经“登门求救”了。 阮承信听了他诉苦,又看他模样,似乎也没说谎,便道“李兄,你也知道,我这家里也不宽裕,还找你借过好几次钱呢,我怎么……” “就是这样了!”李员外听了阮承信的话,反倒眼里有了一丝光亮:“贤弟你几次欠下我的银子,若是能早点还了,我这边就能补上些,我要不再变卖些家产,我看也就够了。” 原来李员外深夜到访,竟是来要债的!阮承信不禁有些怒气,只是碍于身份,尚未发作。杨禄高早已开口:“李兄也该看到了,今天我家夫人临产,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这当口李兄来找老爷还钱,未免也太……”李员外毕竟是外人,和阮家又多是债务往来,杨禄高不便对阮承信再过于亲近,便改了口。 “若是还有选择的余地,我也不会这深夜过来了。”李员外说着,又不禁哀叹起来:“我欠钱的胡家,高利取息,在这一带都是出了名的,我这也是觉得货到就能还,只借了三个月,前日便该还了。今天午后那会儿,胡家人就找过来,说明日不给个答复,便要报官……我现在这样,就是把宅子卖了也不够啊!”说到这里,李员外竟已渐渐落泪。阮承信平日谨慎,绝不借高利贷,也不认识什么胡家,但他平日对察言观色颇多留心,眼看李员外神色忧急,绝非说谎,自己也不禁有些难受。 “李兄的事我知道了,可我这最近几日,也没有钱可以还了,李兄是平时事忙,想不到小弟,可小弟要是有多余的钱,哪有不还的道理?”阮承信如此推脱,但话说回来,这也确是事实。 “贤弟,兄弟平时待你不薄啊,前年你说家里没钱发给仆人,夫人都把指甲剪了,要自己洗衣服了。当时我借了你钱,把家里人的工钱结了,可都没找你还呢。”李员外听杨禄高提起林氏待产,也顾不得什么大喜之日,便直接把旧事说了出来。 “我何尝不想还钱呢,可现下我也不宽裕,李兄也不能让我去凭空生些钱出来吧?”阮承信无奈的答道。 “若是贤弟执意不肯救我,愚兄只怕也活不过明日了!”李员外眼看劝说无效,也只好放手一搏;“那胡家明日就要报官,到时候我家里无钱可还,只怕江都县那里,就要抄没家产了!”这话听着是在诉苦,可阮承信听来,却不禁心中一惊。 “他说一旦还不上钱,家产便会抄没抵债,这话应该不假。可我又欠着他钱,若是他真的生计所迫,不管不顾了,竟把我财产拿去抄没了,如何是好?”阮承信不禁想到,万一阮家真有那么一天,那自己就彻底成了堂堂三品参将的不肖子孙。又想:“若是仅仅抄没这宅子倒也罢了,可家中那许多书,又有不少是宋本,寻常官员又如何知道其中价值?若是哪一天当废纸卖了,那阮家也就彻底完了……” 阮家自明末徙扬,随着朝代更替,也已历经数代,家里虽不算富贵,也是殷实之家。时值乾隆中叶,考据之学大盛,古本经籍,价值倍于常本。阮玉堂为官之日,偶见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自是大喜过望,便花了数倍于常书的银钱,将其购下。几十年来,阮家一直以这套宋本书为至宝,这时想到万一查抄家产,古本无存,阮承信自然心痛万分,不忍细想。 这时夫人的声音,又渐渐从后面传来,听声音似是已到生产之时。阮承信惦念夫人,也牵挂着即将出生的孩子,心中一乱,更不愿再拖延下去,索性一咬牙,便对李员外道“若李兄真是这般着急,小弟……小弟便将这宅子抵给李兄,也能解你燃眉之急。” 李员外一听这话,自是大喜过望,但想到阮家旧居白瓦巷,恐怕不会轻易舍下这宅子,便以退为进,又道:“阮贤弟这般恩德,为兄实是担待不起,况且阮贤弟之前的积欠,也没有那么多……” “李兄不必再说了,我另择新居就是。”阮承信虽颇有失落之感,但此时急迫,自己别无他法,又补充道:“若李兄还不放心,小弟这便把字据签了,明日李兄只拿这字据去胡家,想他家也未必就急缺现钱,有这房子作保,也不用着急。” 李员外忙给阮承信道过谢,杨禄高取了纸笔,阮承信耳中听得妻子叫声,也无心与李员外纠缠,一时写了凭据,签了花押,房屋出抵之事便也成了。李员外连声道谢,转身退了回去。 阮承信拜别了李员外,便赶忙奔向后院,他深知妻子身体素来偏弱,若是孩子迟迟无法降生,必然支持不住。刚到后厅,便听得里屋传出了阵阵婴儿啼哭之声。 阮承信自是大喜,但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自己年过三十,终于有了孩子,可自己又能给孩子什么呢?若是白瓦巷老宅真抵出去,这孩子以后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阮承信在外堂待了许久,孩子降生时已是正月二十日的子时。孩子生下之后,不免也要忙上一番。等阮承信再见到夫人,已经是四更天了。 阮承信回到卧房,看见新出生的孩子已经睡了,夫人应是刚喂了奶,正侧身卧在一边,看着阮承信回来,便笑道:“夫子今日也辛苦了。” 阮承信心中颇为伤感,生孩子的是夫人,自己却眼看要把老宅丢了。忙走上前去,轻轻抱着妻子道:“该说这话的人,是我才对,夫人这一天下来,才真是不容易。”夫人林氏自幼知书达礼,和阮承信平日也颇多诗书交流,感情之深,甚于常人。阮承信深知夫人平日身体不佳,又经常亲自操持家务,生子过后,只怕数月都不能复原,差点流下泪来。 “夫子有夫子该做的事,夫人有夫人该做的事,夫子自也不必自责。”林氏虽有些憔悴,仍然温柔的看着阮承信,道:“你看这孩子,以前都是看别人家的,这回是自己的了,多可爱。” “是啊。”阮承信笑道:“咱俩生的孩子,不仅可爱,以后聪明着呢。今天这已经是正月二十了,想起以前书里看过,唐朝的白少傅,也是这一天出生的呢。”白少傅便是白居易,曾自述其生日为正月二十。 “要是同一天出生,就能同样命运,那天下间名人那么多,岂不是天天都有才子降生了。”林氏笑道:“那白少傅诗文冠于天下,这孩子要如何及得?若是能平安度过一生,也就知足了。你今日这般神色,想是也有些不愉快,是吗?” 阮承信点点头,但随即想到,这个时候不能让妻子伤心,便又补充道:“也不要紧,咱家毕竟这几十年了,又不做那些败家的事,总是能过去的。”看看熟睡的孩子,想到未来居无定所,也暗自发下誓愿,只要孩子身体健康,能读书学习,自己一定竭尽所能,培养他成才。 “若是他真聪明,能读书,你便教他。若是天性愚拙,又或者身体不佳,便也算了。你我在一起这许多年了,我又有什么强求过你的?”林氏怕阮承信望子成龙心切,反误了孩子,便安慰道。又想起孩子降生已近两个时辰,还未起名,便问阮承信:“还不知以后叫他什么呢,夫子可有名字了?” “夫人说得对,孩子才刚出生,强求他什么,也难为他了。”阮承信答道。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颇为质朴,自觉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可如今世风不古,能淡泊名利者少之又少,也不知孩子以后会怎样。便道:“读书时人都说,童真之心,最为难得。童真乃人之始,万物初始之时,古人多以‘元’字见称。便给他个‘元’字,希望他日后,能保持这份童真,做个善良人吧。” “你姓阮,便分了一半,叫他阮元,未免太简单了些吧?”林氏也不禁打趣道,看着孩子熟睡的样子,心想孩子不论叫什么,总是要先平安成长,才顾得上其他,又道:“万物初始之时,也是最有力量的时候啊,这孩子名字里既然有两个元字了,以后可要好好长大啊。” 熟睡的孩子似乎还不太适应新的世界,并不愿意醒来,这时他也不会知道,阮元这个名字,将会伴随他一生。 阮承信把老宅出抵之后,自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还李员外,但总是恋旧,迟迟不愿搬出来。李员外虽得了字据,自己借贷之事一时无碍,但也不免着急,时常找阮承信催促一番。等阮承信做好搬家准备,也已经是第二年夏初的事了。 阮家新居定在了太平桥西,府衙西南,这里房价不贵,阮家承受得起。虽然看着路还算近,但中间的文津桥、通泗桥一带,官署林立,想搬家不免要绕个圈子,也只好去雇车。李员外倒也客气,主动帮阮承信雇了几辆车,以补偿其旧宅之失。 阮承信眼看着几辆车来来往往,转眼间阮家这座老宅,就将不复己有,阮家上一代还是官宦人家,自己却沦落到如此境地,也不免伤感,不忍抬头看车。林氏也抱了阮元,前来安慰阮承信。 “城居不易,近几年物价涨得也快,夫子平日勤俭,却也不够,不是夫子的错。”林氏道:“夫子平时读书不少,账目却看不懂,我时常盯着,自知不是家里的问题。” “若是如此,再过得几年只怕要回乡里住了。”阮承信自幼生长于扬州,自也舍不得这繁华盛地。“爹在的时候不愿意新增田产,说阮家既已做了官,便不该与民争利。可家里过得这几代,留下的本也不算多了。”但话虽如此,如今让阮承信再去购置新田产,也已经没有余钱了。 “咱家与别家还不同,你看这书。”林氏指了指正在装车的地方,一个大箱子正在抬进去,又有个箱子被两个人抬出来。阮承信家里书籍积蓄如山,即便用箱子装,也装不够,只好拿两个箱子反复用,装完到了新居,把书放在一边,再拿空箱子回来装新的。“有时也不免想,若是读书能赚到钱,该有多好。”林氏本也不是贪财之人,但近几年来,生活日渐拮据,也不得不多想一些。 “我又怎能不知?可这钱物往来之事,我实是毫无天赋。既然富贵求不得,也好多读些书,做个清白之人吧。”阮承信道。 林氏也知道这些事不能强求,便不再多说。只抱着阮元,看着即将离开的马车,道:“其实元儿若能做个读书人,我也心安了。只是不知道,元儿会有这个兴趣吗?” 阮元小小的眼睛看着缓慢前行的马车,他毕竟才两岁,还不理解车上到底装了什么,竟然走起来如此费力。 上天并没有因为搬家而照顾阮承信。 乾隆三十二年的夏秋之交,扬州突降暴雨,数日无法放晴。古运河、小秦淮、护城河、漕河都被突然降临的暴雨淹没,扬州成了一片泽国。这时,除了康山江府这种地势偏高的地方尚无大碍,其他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雨水淹过小腿,束手无策。 阮家也只好关了门,在屋里随便吃些干粮充饥。阮承信和林氏眼看外面雨势丝毫不减,一言不发,阮元则找了个稍高一点的地方,拿着几只玩具木马,摆了个前二后三的阵势。阮家前代是武官,家中备有马匹,阮承信又好相马,时常带阮元去看,因此阮元虽只有四岁,对马却也不陌生。 “和你一样,连兵都没见过,就想着研究兵法。”林氏笑道。阮承信虽无官无职,却素来爱看《资治通鉴》,时常给林氏讲一些古代名将用兵典故。林氏自然不懂,但觉得阮承信不过也是纸上谈兵,便时常揶揄他。回头看了看阮元,又道:“只是他身子似乎没你结实。” 阮元降生虽只四年,却生过数次病,虽然每次都成功坚持过来,但身材明显在孩子里面,也是偏瘦的那种。阮承信也不甚在意,便道:“还是去读书好,眼下这太平日子,学武一辈子都难出头。” “家里书不碍事吧?”林氏问。 “应该没事。”阮承信随口回了一句,“你忘了?家里书都在高处,以前也有过这般大雨,从来没事。” “可是夫子……你说的那是白瓦巷……” “不好!”听到夫人这句话,阮承信如梦方醒,白瓦巷老宅在西城头,阮家早年定居之时,便有意加高了房子,是以虽有雨季,图书无碍。可新家位于府衙西南,府衙为了彰显气派,特意加高了尺许,又把四周土地压低过一截。 也就是说,阮家新家所在,不仅不是高地,而且是最容易被淹没的地方! 阮承信再难迟疑,忙奔了出去,尽管水势浩大,但所幸书房距离不远,勉力走上数步,也就到了。刚打开门,只觉眼前一黑,书房里的桌子,已有一大半淹没在水里,放在下面的书,已经完全变了形。水流受到开门这一冲,登时激荡起来,上面的几本书也随即落入水中。 阮承信搬到新居之后,无力再添置架柜,不少书只好随处堆着,平日不看,便也不动,丝毫没有想过水灾之事,不想迁居一年,竟遭遇如此大祸。眼看着脚边几部书已被水浸得变了形,上手一摸,便缩成一团,阮承信虽然高大魁梧,却也渐渐掉下泪来。 “这……这是《旧唐书》啊。”阮承信看着手边一本做工略显粗糙的书册,再难忍住。《旧唐书》虽在清代已被列入正史,但读者寥寥,刻版刊行数量远不如《新唐书》,阮玉堂在盐运使卢家处偶见一部,花了二十两银子,请了十几个人连夜抄书,才获此钞本,这场大雨下来,怕是留不下几册了。 “爹当年夜以继日的抄来这书,今天……今天要毁在儿子这里了……”阮承信痛哭失声,跪倒在雨水里面,看着手上的钞本,稍一用力,数十页已浸得不成形的书纸便被撕下,再难接续。“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林氏见阮承信神色不对,急忙换了雨装,走到书房之前。阮元正玩得有滋有味,眼看父母突然跑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走到门前看着父母的背影。 阮承信再看其他钞本,一大半已经浸透,手抄的字迹开始渐渐模糊,便是一些刻本,字迹也已变形。“《肈域志》、《武经总要》……”阮玉堂才兼文武,地理、兵法之书收藏颇丰,不少都是坊间绝少再刻的钞本,这一场雨下来,再也看不清了。 “不!”阮承信看着一部钞本,眼中竟渐渐失色。钞本尚未全部浸透,书皮上写着几个力透纸背的字:珠湖草堂诗集。 这是他父亲阮玉堂的诗集,想是也保不住了。 阮承信眼看大半藏书都将化为废纸,再难抑制,发疯似的向后舀着水,想把书房里的书抢救出来。可如此水势,阮承信又如何能救?只得一边舀着水,一边哭道:“爹……儿子错了……儿子不该,不该让阮家变成这样啊……” 林氏眼看丈夫如此,也一样的心如刀绞,但深知如果阮承信再这样控制不住,可能反倒把上层的书晃到下面,到时候就一点都保不住了。便急忙走上前去,拼命拉住阮承信的手臂,说道:“夫子没有错,这雨下这么大,谁能想得到呢?夫子快停下吧,要不上面的书掉下来,不是更糟糕吗?夫子……夫子快别再这样了!” 林氏素来语气柔和,举止优雅,但眼看阮承信渐难自制,深知若不能赶紧让他停住,恐怕后果难以预料,所以最后一句,已是喊了出来。她平日除了生下阮元时,再无这等姿态,是以话音刚落,自己也不禁哭得失声。 阮承信听了妻子这话,也渐渐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雨里。林氏费了好一会儿力气,才把他拉出书房。杨禄高听了书房动静,也赶过来帮忙,才把阮承信拉回屋里。林氏吩咐杨禄高给书房上了锁,等雨停了再开门,阮家积书甚多,即使下层的书救不回来,只要放着不动,至少上层的书能保住一些。 这一天直到深夜,阮承信才渐渐有了点精神,所幸雨也渐渐停了,不致再添灾祸。阮承信看看外面,想到近年家中境况一日不如一日,不禁低下了头。 “夫子那些古本我放在靠上的位置,屋瓦无恙,水是从下面进的门,古本应还保得住。”林氏见阮承信闷闷不乐,只好出言安慰。阮家珍稀之书,一是钞本,二是古本,尤其是一套宋本的十三经注疏,绝难再得。阮承信想到还有不少书可以留下,倒也放心了些。 “娘,那些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阮元拿着几页祖父诗集的残纸,一边摆弄着一边问母亲。 “是啊,你父亲一生最珍爱的,除了我们一家人,便是那些书了。” “可是。”阮元看父亲神色不好,便拉了林氏到一边,拿出一枚林氏给他平日备用的乾隆通宝小声问道:“应该是这个更重要吧,我看他们买糕吃,都用这个,可是没有人用书。” 林氏知道儿子才四岁,和他讲书有多重要恐怕听不懂,便也小声答道:“没看过它的,自然不觉得它重要。但如果你真的喜欢,便是拿一万个通宝来换,你也不愿意的。” 阮元还是不太理解,又拿几页残纸玩了一会儿,便去睡了。 阮承信看着阮元留下的几页纸,原以为孩子好玩,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定睛一看,却隐隐发现几页纸有些不对劲。 “这、这几首都是春日诗啊……”阮承信颇为意外的看着,“这首是《春草》,那首是《春日九溪》,那首是《早春过卫辉营》……这孩子还没识字啊?” 林氏听了,也赶忙过来看了一眼,沉思道:“这几首诗都有春字,看到了把它们放在一起,也不难理解。但这般大的孩子,就能看出这个……或许他真有天赋呢?” “有没有天赋,教他读些书,识些字也便知道了。”阮承信道。 “只是他才四岁,这般早就让他识字,难为他了。”林氏深知孩子不宜过早施教,否则可能适得其反。又道:“先把这场雨熬过去吧,等到了明年,再教他也不迟。”阮承信对启蒙时间的想法和妻子大致相同,便点了点头。 一年之后,阮家搬离了旧城,在新城另择居所。阮家经此大雨,图书损毁大半,所幸原本积蓄颇多,依然有不少可看之书。阮承信也省吃俭用,重新买了一些,至少对于五岁的阮元而言,家里的书已经够看了。 第二章 诗文天地 阮承信不再无事闲居,找了几份抄书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总能补贴些家用。林氏平时在家,便拿了一部《千字文》,从“天地玄黄”开始,一点点教阮元识字。 阮元虽尚懵懂,但平日看父母诗书相和,父亲谈天论地,自然对书籍也不陌生,而且颇具好感。又兼天资颖悟,林氏每教得字音字义,自己反复看上几遍,也就认识了。识字速度,比林氏预想快了不少。 但那《千字文》并非简单的识字课本,其间历史典故、风俗伦理颇多。林氏父亲林廷和考中过举人,做过知县,故林氏自幼知书。但涉及复杂的典故,想用阮元能理解的话来解释,却也并非易事。 这日林氏讲《千字文》,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时,阮元前半句尚能听懂,后半句便大惑不解:“娘是说,殷汤之前的国王总做坏事,所以殷汤把他打倒了,自己做了国王。那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打殷汤呢?” “殷汤做了国王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啊。这书里写的周发,是后面六百年的事了。” “六百年啊?!那周发到现在又有多少年呢?” 这一下林氏有点不好回答,古人没有数字纪年,有些时候就只能把一些简略的数字加在一起:“周八百、汉四百、唐朝又有三百年……大概有两千五百多年了吧。” 阮元张大了嘴,完全不敢相信。他从出生起,也只过了五年,两千五百里面,也不知有多少个五年,总之殷周的世界,离自己是非常非常远了。 “那……殷汤不是把坏国王打倒了吗?为什么后来周发还要打倒殷国呢?” “因为殷国后来也出了坏国王啊。”林氏觉得阮元毕竟年纪太小,多说肯定不懂,便简单的讲道:“因为殷国后来的国王太坏了,百姓就不愿意再让他当国王了。这时候啊,有个叫姬发的人,就是书里写的周发,站出来反抗那个国王。后来……后来他们打了一仗,据说战场相当可怕呢。”至于周文王、姜子牙之类的故事,林氏觉得阮元应该听不懂,也就没提。 谁知当晚阮承信刚一回来,阮元便迎上前去,央求着阮承信给他讲周发和殷国坏国王的故事。阮承信也吃了一惊,问起林氏,方知其中缘由,看着阮元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疑惑,阮承信也不好拒绝,便讲起牧野之战的故事来。 “……那一日,周武王亲率战车四千辆,大兵三十万,齐齐向着朝歌城进发,眼看得前面便是殷商纣王的大军。此时,探马来报,说纣王大军,足有七十万之众……”阮承信这些数字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一半是《史记》原文,另一半是自己根据战车数量推算而知。虽说自古以来,《史记》这些上古数字便时有质疑之声,但这是为了讲故事,阮承信便宁可信其有,把书上数字照搬了过来。阮元平时所知盛况,只有庙会,不过成百上千人,哪见过几十万人的阵势?一时长大了嘴,听得有滋有味。 “这时周军将士,不免面生忧色,敌人比自己多出整整一倍,可如何是好?但周武王依然面不改色,对着前方将士大声说道:‘今日之战,是以有道讨无道。我军虽少,但天道在我军,顺天而行,我军必胜,逆天而动,敌人必败!诛昏君,行天罚!’一众将士受其鼓舞,也齐声高喊‘诛昏君,行天罚!’那时牧野的大地,都止不住的震动,就连边上树林里的禽鸟,也吓得在天上飞来飞去,根本就不敢落到地上!” “那殷商纣王也非庸才,当即决定,三十万大军正面进攻,左翼二十万攻武王右翼,右翼二十万攻武王左翼。想着三面夹击,让武王顾前顾不了后。可周军更是久经战阵,又听了武王刚才的话,这个时候也是气势如虹,武王两个弟弟,周公旦守住左翼,昭公奭守住右翼,姜尚父亲率前军,铁盾拒马齐齐摆开。两军大战三个时辰,那一日牧野平原流下的鲜血,多得让盾牌都浮了起来……” “可是娘说战争一下子就打完了啊?”阮元不解的问。 “能一天结束战争,当然很快了。商军眼看三个时辰无法前进一步,不少人已经开始露了怯,也就是这个时候,忽然商军中发出一声大喊‘商军败了!’这一声可不得了,整个殷商大军,就在那时轰的一声,一起扔下了武器,向着四面跑了。” “周武王也知道,这些人大都是被拉上战场的普通小民,能减少伤亡,就不要再伤及无辜。于是下令,放过逃兵,直接向朝歌进军!三十万大军一时杀声震天,再也无法阻挡。殷纣王眼看大势已去,便逃进朝歌城,一把火烧了皇城宫殿,连他自己的命,也送在里面了……” 有关牧野之战,《史记》中不过寥寥数语,战争细节更是无从谈起,阮承信为了吸引儿子,把自己所学的兵法也融入其中,又将《尚书》里“流血漂橹”的说法,换了个方法加进这段故事。把一个原本非常简略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阮元听得入神,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爹爹,那殷纣王做了什么,让那么多人都反对他呢?七十万人打三十万人,根本不会输的啊?”阮元对这个问题一直很不理解。 “只因他是一等一的天才。”阮承信的回答大出阮元意料。 “你要是觉得那纣王是无能之人,就全错了。相反,纣王勇武过人,可以和野兽搏斗。又很聪明,和大臣辩论从未落过下风。这样的智勇双全,天下又有几个人及他?” “可也恰恰是这智勇双全,让他逐渐认为,自己便是天下第一,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和自己意见不一样,那一定是对方错了。于是,他大修宫殿,劳民伤财,只供自己享乐,在宫殿里,天天饮酒吃肉,没完没了,这样百姓怎么忍受下去?”其实纣王还有亲近女色之事,但阮承信觉得儿子才五岁,估计听不懂,便略去了。 “当时倒是也有人向他进谏,可纣王却说‘你既然敢进谏,想必是聪明人了,我听说聪明人心有七窍,不如这样,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看如何?’这人没了心,还能活吗?很快大臣就死了。纣王又觉得另一个大臣想造反,便把他砍成了肉酱,可这样一来,大臣会怎么想?便忠于纣王,也难免一死,那自然是要另立门户了。” 阮元尚未见过这等杀人场景,一时不免冷汗渐生。林氏见阮元有些害怕,一边轻轻抚着阮元额头,一边给阮承信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孩子还小,暂时别吓到他。 阮承信随即会意,便道:“这殷衰周兴,便是如此了。元儿可要记住,聪明才智,未必就是越多越好,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多听人言,总没什么损失。便是你觉得别人不对,也要多包容别人一点。可若是一味自以为是,甚至认为天下无人能及得上自己,便纵情极欲,无所不为,那纣王的下场,也就离你不远了。” 阮元点了点头,又问:“那爹爹可否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像殷纣王还是像周武王呢?” 这一下,反倒是阮承信说不出话了。乾隆十六年那个难以忘怀的下午,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时在位的乾隆皇帝,阮承信还真就见过。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见过,阮承信反而不好回答了。 想了一会儿,阮承信道:“当今天子自是圣人,可是……元儿记住他是圣人就好,剩下的,你还太小,不懂。” 阮元觉得父亲可能有什么秘密,但看父亲神情,似乎不愿多说,颇有些失望。可这时已近二更,困得难受,便到一边睡了。 阮承信看着渐渐睡去的阮元,不禁笑着对林氏说:“看他听故事那么认真,或许,以后真是个读书的材料。” “你一说读书我倒是想起来了,他贾姑父在陈集最近开了私塾,正没人去呢。要不转过年,让他去陈集住段日子如何?”阮承信的妹夫贾天宁也是饱读诗书的生员,在阮家乡下的陈集老宅附近居住,平日教书为生,阮承信这时忙于抄书,无暇照顾阮元,让他带着学习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天宁我是信得过的,元儿和他学习,我放心。再说我给他讲《资治通鉴》,总有些早了,先让他姑父讲讲四书,让他多识些字。扬州这米物,是越来越贵了。”阮承信也认同妻子的想法,尤其最后一句,尤为紧迫。 次年阮家便暂时分开,阮承信继续留在城里赚些微薄的收入,林氏和阮元去了陈集。陈集距离阮家祖产所在的仪征县颇近,阮家有所老宅在陈集,又是林家居住之地,林氏平时回娘家看看,倒也方便。 阮元便在姑父家学习,一边继续识字,一边贾天宁也给他讲些四书中易懂的段落。阮元记忆力还算不错,平日又无杂念,很快《论语》、《孟子》章句也各学了不少。林氏看阮元进境甚速,也颇为放心。 可这一天,林氏却意外发现,阮元从姑父家回来,便一直闷闷不乐,连招呼也不愿打,便坐在一旁低着头。过得片刻,林氏竟听得数声哭泣之音,料是阮元遇了什么不快之事,又不忍让母亲听到,故而一直忍着不哭,可终究无法掩饰。 林氏忙过去问起阮元究竟发生了何事,不料阮元竟答道:“娘……我……我不想念书了,书里有几句话,总是读不下来……” 林氏不禁一惊,阮元这数月来,读书识字颇为顺利,虽只数月,大约已抵得常人两年。本想着阮元如此下去,大可日后继承父业,不料这天阮元居然有如此沮丧的想法。 但林氏也清楚,阮元才刚六岁,读书有困惑,亦或不能理解之处,也是正常,若是就这样半途而废,才可能遗憾终生。于是一如既往,柔和的看着阮元问道:“元儿毕竟还小,有些字用的少,看不懂记不住也是常事啊,便是读书多年的秀才,也有不少念白字的呢。” “可……可那几个字并不难……”阮元哭道。 “能不能先念一遍给娘听呢?元儿放心,念成什么样,娘都不会怪你,可若是你不念,娘就真没办法了。”林氏依然在鼓励阮元。 “孟……孟斯舍兹……之守气,又不如……不如曾子……”阮元说着说着,又不由得落下泪来。林氏也听得明白,这一句原是《孟子.公孙丑上》中的“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大概是因为这一句中,连续出现了“施舍之守”四个翘舌音字,阮元年纪尚小,平日言语又不多,便一时无力换气,把两个翘舌字读成了平舌字。 这一句之前,又有“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和“孟施舍之所养勇也。”这种需要连续进行平翘舌转换,或连续数个翘舌音的句子。若是成人气息足够,或许可以一口气念完。但阮元原本气弱,可能读完前面这些话之后,已经无气再续,故而最后这两句,不仅读音混乱,而且含糊不清。这样一来,也难怪阮元觉得自己不中用了。 林氏大概想了想前因后果,觉得也不该怪阮元。便柔声道:“元儿今天念得这几句,本是孟子中较难读的。若是人人都能一口气读下来,那以后还不个个去中状元了?” “可、可姑父家只有我念不下来……”阮元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林氏略一思索,已知读书运气,不是阮元的长处。但这也不是没有天赋,就做不了的事。若能勤学苦练,总能让发音达到一个基本清晰的水平。可阮元若是没有耐心,或是自暴自弃,那就一辈子都改不过来了。便道:“娘有个办法可以解决你的问题,只是需费些时日,元儿愿意试试吗?” 阮元满脸疑惑,看来是不相信自己可以克服眼前的困难。 林氏拿了矮桌,放上家中那部《孟子》,阮承信素爱藏书,收集的《孟子》注释也多于常书,方便解释。眼看准备就绪,便道:“娘知道,但凡读书觉得困难,无非三个问题,一是气息不足,二是口型不对,三便是缺少磨练了。娘今天先教你口型,你就看着娘,我怎么动,你就怎么动,可以吗?” 阮元看着母亲,虽说自己也不太相信可以改正问题,但学口型似乎并不难,便也不再做声,只仔细的看着。 “还是最后这句话,我们开始,孟……施……舍……之……守……气,这样,看清了吗?” “看清了,孟……施……舍……之……” “还是这个口型,再来一遍。” “孟……施……舍……之……守……气。” “好,接下来我们把需要连读的地方连接起来,‘孟施舍’是个人名,需要连读,后面‘之’可以轻音,‘守气’是个动作。你现在如果觉得,六个字一起读困难,便先读前三字,之后换一口气,轻读‘之’字,在用下一口气读后两字,怎么样?” “孟施舍……之……守气。”阮元依样照做,似乎比之前好了一些,可阮元有些着急,最后的“气”字还是没用上力。 “元儿不要担心,读书这种事,不是读的快,就一定比别人更好,有的时候,读得慢一点,多重复几次,反而记得更深刻,理解得更清楚呢。”林氏知道阮元可能是眼看其他人读得都不差,心里过不去,便安慰他,但这也是事实。 “嗯,孟施舍……之……守气。”这一次阮元念得更好了。 “你看,这次不是更好了吗,这次从头开始试试。” “孟施舍……似……曾子……” 林氏看阮元的样子,确实比开始时好了一些,但如果要真正通顺的读出一篇复杂文章,明显还需要时日。自己也想起办法来。 “发音换气没有捷径,只能勤学苦练,但用什么来练呢?”想着想着,林氏忽然想起,古诗最重音韵变化,如果阮元读书之际,多挑一些规范的古诗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效果。 “父亲在世时,时常编些唐人诗集,若是有尚在的,不妨给他看看。”林氏想到这里,渐渐有了办法。即便读诗效果不如预期,总也不是坏事。 阮玉堂健在之时,曾编订不少诗集,虽然因大雨损毁了一些,但仍有不少尚存。林氏找到一册《王孟高岑诗选》,一函《乐天诗选》,均是阮玉堂所选颇为工整典雅之作。便以此为基础,教阮元学诗。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庭树巢鹦鹉,园花隐麝香。忽如江浦上,忆作捕鱼郎。”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 读书学诗非一日之功,阮元听了母亲教导,也不着急,只日复一日的多读多看,过得数月,言语间日渐通顺。而且阮元也意外发现,自己记忆文章,比之以前,更为深刻难忘。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五年的冬季,阮承信原本抄书的雇主离开了扬州。阮承信闲来无事,便带了阮元,去仪征江面看长江过年。 仪征是阮家籍贯所在,阮承信祖父阮时衡原是扬州江都人,长居旧城,但彼时扬州人口众多,官学名额却有限。仪征人口不如扬州,官学名额却不少,在仪征应科举,更易入官学学习,为日后打基础。于是阮家在仪征买了田产,置了墓庐,便改籍为仪征。阮承信父亲阮玉堂便是在仪征应武举,直至武进士。阮承信担心阮元自幼生长在扬州府城,不识籍贯所在,便多带他来看看。 这时正值清缅战争结束,又临近年关,仪征官员为庆祝天下太平,特许百姓得以放灯。阮元父子到得江边一带,只见灯火通明,五彩花灯争奇斗异,江上船只,如云生蚁聚,确是一片盛世风景。 灯上所画,多是些西厢、红拂之类民间故事,阮元少时所读之书尚未涉及,不免问起父亲。阮承信倒是不忌讳说部故事,对这些民间之事所知甚多,便一一为阮元解答。父子间游玩正是尽兴,忽然远处一个声音大声响起:“盐船着火了!” 阮承信听得这话,顿时一惊,看着声音传来之处,果然有隐隐红光泛出。眼看不少人都往江边赶去,便也抱了阮元,去江边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江上火势渐大,等阮承信父子赶到近处时,已是一片火海。 盐船平日仅在江上航行,多半质量并不高,也没有多少防火用具。而仪征江面,又是南京和扬州关联之所,一时大量盐船在此聚集。这一场火下来,江上盐船毫无防备,顿时纷纷起火。不满半个时辰,长江已成了火海。 沿江民众越来越多,可也没人愿意去救火。 阮承信找来一个路人,问道:“兄弟,这火烧得这般大了,也……也没人去救吗?” “大哥是外地人吧,这里的规矩也不懂的?”路人看着这场大火,似乎并不稀奇。 “我常年客居外地,多年不回仪征了。”阮承信籍贯在仪征,倒也不愿说自己是外地人。 “这火灾啊,原本都是巡河的守卫来负责。”路人似乎很了解这些,说起来如数家珍:“可这平日也没什么灾祸的,大家太平日子过惯了,那些守卫平时,也只看他们吃喝玩乐,防火救灾的事,就没那么伤心了。反正事后报一个火势过盛,扑救不及,也就罢了。若免了他们的职,又要找人,也是一般的慵懒,还不如用旧的。” “那,平日民间就没什么办法?”阮承信还是很难相信。 “守卫不让啊,若是咱们平时自己去救,那不是抢了人家的生意吗?若是真有胆大的,真去救火了,没得几日,这些守卫就会变着法儿纠缠他们,直到他们再也不敢,或者干脆搬出去。日子长了,咱也就不敢动弹了。” 阮承信听完,不由得连连叹息,火势大到这般局势,便是守卫来了,恐也难救。只得眼见一艘艘盐船在火中爆裂倾覆,一袋袋精盐沉入江中,与长江融为一体。又过得半个时辰,守卫终于渐渐赶到,救了一阵火眼看势难挽回,便相继离去了。 阮承信虽不经商,但看得长江已成一片火海,也不禁为盐商难过。正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声音高声吟道: “逃灼烂之须臾,乃同归乎死地。积哀怨于灵台,乘精爽而为厉。出寒流以浃辰,目睊睊而犹视……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呜呼。哀哉!” 听得文辞,竟是累年不出的骈文。骈文本以音韵见长,这时逢此极惨之景,更是悲怆凄然,令人泪下。 又听这声音继续道:“且夫众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环之,气绝寝床。以死卫上,用登明堂……麦饭壶浆,临江呜咽。日堕天昏,凄凄鬼语。……强饮强食,冯其气类。尚群游之乐,而无为妖祟!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 阮承信定睛看时,见是个青年男子,手持酒瓶,如痴似醉。想必也是读书之人,不忍这人间惨剧被世人遗忘,故做文如此,为这一场大火送上祭奠。 阮承信不想阮元再看这等惨剧,忙遮了阮元眼睛,将他带走了。 或许这个时候也没人想到,这场火,竟意外的成了乾隆朝的分水岭,乾隆盛世自此之后,也便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这年冬天,阮家人暂时搬回扬州。这一日阮承信安顿好妻儿,又出去看陈集搬回来的家中物件。好不容易家中事安排妥当,却又下上了雨,阮承信还未能回到家中,只好找了个小摊,在棚子下躲雨。 店中伙计忙过来问道:“客官可是要吃面?”阮承信点了点头。 “那,是‘大连’、‘中碗’还是‘重二’?”扬州面食丰富,依面量大小,有三等分法,量最大的是“大连”,阮承信平日节俭,不过点个“重二”,但这天走了一日,颇为疲乏,便一反常态,点了“大连”。 “客官要个‘合鲭’吗?上午新到的斑鱼,正新鲜呢。”伙计问道。“合鲭”指的是面中带上成块鱼和肉,阮承信想着“大连”都点了,再点些也无妨,便应了一声。 “客官,六钱银子。”这一下倒是把阮承信吓得不轻,忙问:“你这就一碗面,虽说量大了点,也不值六钱银子吧?” “听你口音也是本地人,客官是平日不用‘大连’,不知这加了新鲜斑鱼的‘大连’,便全扬州最便宜的面馆,也不会低于五钱么?”阮承信看他这店面颇大,外面棚子只是一部分,又加上雨势渐大,店家便是多收点钱,也是常事。又觉伙计口气,似有讥讽之意。自己也颇为读书人身份自矜,不愿露出窘相,索性一咬牙,点下了这份“合鲭”。 “其实早十年间,客官倒是能少花些钱。”伙计一边到后面吩咐做饭,一边和阮承信聊起天。“我家三代都在这个馆子里做面,扬州城别的不说,吃饭这点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小的时候这‘合鲭’再贵也不过两三钱,后来便卖不得这样低了,邻家看你那样贱卖,都把你当仇敌一般,还怎么过?” “那依你之见,这又是为何呢?”阮承信倒也不自命清高,主动和伙计聊起来。 “还不是因为那些有钱人家。”伙计看着面煮好了,便送过来,和阮承信继续聊道:“这城里数盐商最有钱,几个大盐商更是攀比得厉害。先是面里必有鱼,再是有的人只要斑鱼,再后来呢,有的人除了当日海里的斑鱼,一概不吃,说腥了一碗面。这东海离扬州又不近,打鱼的多是连夜出海,只为捞一网新鲜鱼。长此以往下来,鱼价高了,面价自然也高了。”伙计也颇为感慨,毕竟买鱼成本和面价一相折算,可能面馆收入,反不如以前。 但话说回来,阮承信看着眼前的这碗“大连”,鱼汤倒是颇为清亮,尝了一口,确比往日所尝鲜美得多。这面店也不愧为数十年老店,面汤香气浓郁,自有一番风味。若仅为一饱口福,六钱银子花得也值。 正吃面间,忽然见边上有个不小的包袱,阮承信眼看周边已无旁人,便问起伙计:“这儿还有别的人吗?” “别说别人了,要不是客官你过来,我们早走了。”伙计看阮承信颇为老实,也不免开开玩笑。但眼看大雨一直不停,店里人倒也真的准备关张了。 阮承信吃完面,不禁摸了一下那个包袱,只感觉入手沉重,定睛一看,里面似有亮光泛出,再仔细一摸,只觉里面之物,与元宝颇为类似,如果整整一包都是现银,估计够普通人家一年用的了。 伙计却没那么眼尖,一边把铺子里东西收拾好,一边和阮承信道:“看你躲雨不容易,棚子我们就不撤了,客官愿意坐就坐着吧。”说罢,几个伙计相继走了,只留下阮承信一人。 如果这个时候阮承信把包袱自己拿走,也没有人看得到。 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雨又下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停了,阮承信也想到过顺手牵羊,直接拿走这包银子。可转念一想,不知失主是什么样人,若是豪门大族也就罢了,若是和自己一样,甚至不如自己的人家,丢了这许多银子,年恐怕都过不下去了。自己虽日渐窘迫,终究还是有田产的读书人家,比市井小民还要优越些。推己及人,倒是也于心不忍,便一直留了下来。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缓缓路过停下,走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来。看到阮承信,不禁颇为讶异,问道:“敢问这位先生,在此多久了?” 阮承信看这辆马车颇为精致,来人一身绸袍,其间以暗纹绣着几道祥云,想来家境不差,而且意境不低,日常颇为讲究。便如实答了。那人也有点吃惊,笑道:“先生看来也不富裕,为何不将这包银子拿了去,也好过个好年?我家开销也说得过去,不差这些钱。” 阮承信笑道:“我这人平日胆小,不是自己的东西,确是不敢要,拿了,这心里惭愧,与其拿你这些银子,不如图个心里痛快。”那人也笑了,正要接过包袱,忽然眼神一变,似乎遇到了熟人,问道:“先生可认得一位姓阮的游击,名讳是上玉下堂的?” 阮承信不禁心中一惊,道:“正是家父。”那人又问道:“那令堂可是姓江?”阮承信忙道:“确是家慈,已亡故多年了。” 那人又惊又喜,忙道:“你把包袱打开,便知我是谁了。”阮承信应声开了包袱,不禁一惊,其中大锭银子,便有六七枚。除此之外,尚有一个文牒,文牒署名处写着两个熟悉的楷体字“江昉”。 “先生……先生是江舅父?”阮承信着实不敢相信,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阮玉堂是阮承信之父,早年便有娶亲,可第一位妻子身体素弱,未及而立便已离世。后来阮玉堂考中了武进士,扬州大盐商江氏眼看年轻人前途无量,便选了族中一位女子,与阮玉堂结亲。阮承信便是这位江夫人的亲生儿子。 江家亲族众多,这江夫人另有两个同宗的表弟,一位名为江春,另一位则是眼前这江昉,阮承信应该叫他一声舅舅。阮玉堂彼时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九溪营参将。江春江昉兄弟当时袭了家业,曾为朝廷出力,押送粮草到阮玉堂军前。故而和阮玉堂不仅是姻亲,更是同上过战场的挚友。但阮玉堂素来廉洁,因此虽然江家事业蒸蒸日上,他却不愿和江家多交往。 后来阮玉堂因故丢了官,虽一度被起复为钦州游击,却再不复当年盛景。阮家自阮玉堂死后,也日渐败落。可几十年间,江春凭着自己两淮总商的地位,不断巩固盐运销路,到乾隆中叶,俨然已是两淮第一大商人。 江春江昉兄弟倒也没忘了阮家,阮玉堂去世之时,还一度筹了钱,准备接济阮承信。但彼时阮承信家业还算殷实,想着即便是贫者,也不应受嗟来之食,更何况自己,便婉拒了江家。而江太夫人也已经在十四年前离世,阮江两家虽是姻亲,却也因常年不走动,早生疏了。阮承信安贫乐道,本已渐渐忘了江家,谁知这天拾金不昧,竟又让他遇上江昉。他年轻时见过江昉一面,可并未在意,是以此时已经忘了,不想江昉却还记得他的模样。 江昉看着外甥衣着朴素,脸上颇多风尘,显然是近年家境败落,念着姻亲之谊,不禁有些心疼,忙握住了阮承信手,说道:“看你这样子,也不来和我说一声,非要自己在外过活,又是何苦呢。” 阮承信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显然自己过得并不好,硬充好汉也没多大意义。只低了头不答。江昉又问外孙多大了。得知阮元已经七岁,便道:“承信啊,你自己乐于贫寒,倒也罢了。元儿是我家嫡亲的外孙,你让他在你那里过苦日子,对他又有何益?我江家家塾凡是同宗之人、同姓之人,都可入学,你让他到我们家去上学如何?” 阮承信还想婉拒,江昉早已会意,正色道:“听舅舅一句话,你是读书人,尚寒素、重气节,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是你的事。元儿才刚上学的孩子,有条件来江家读书,你为什么要帮他拒绝呢?别的事由你,孩子的事,他舅祖说了,得算数。”说到最后,已是面色凝重,容不得阮承信拒绝。 阮承信仔细想想,实情倒也确是如此,又想到:“天宁在乡间教书,毕竟才学有限,终不能让元儿一辈子在乡下读书。江家素来和淮扬名士交往甚密,或许家塾里有几个有大才学的先生,也是元儿之福。”故而也不再拒绝。江昉给了他一块江家的牌子,让他择日便带孩子到江府。 阮承信这日回家,也把阮元去江家的事和林氏说了。林氏觉得阮承信所想,确是有理,阮元经过自己两年教导,已比之前进步了很多。若一辈子自甘贫寒,只怕一个颇具潜力的孩子,便要在扬州市井间泯然众人了。 次年入春,阮元便回到扬州,来到康山江府就学。江家豪华气派,阮元颇不习惯,所幸江府另有通往家塾的侧门,便只走侧门一边,也不与江家子弟做其他交往。 可这日阮元刚走到家塾门口,便迎面遇上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仔细看来,颇为眼熟,那孩子见了阮元,也是喜形于色,立刻走上前来问道:“你可是阮家大郎?” 阮元依稀记得,去年过年,父母带他去扬州北湖的叔祖家玩。当时在叔祖家里,有个比自己略长一些的孩子,十分聪明,虽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却能说出不少生僻字,据他自己说,已经认了一两千字了。 阮承信有些不信,便指着墙上一副写着“冯夷”的字帖,问这个孩子:“那你说这第一个字,念什么呢?” “念平啊。”孩子笑道:“叔叔一定是以为,我年纪这般小,只认得这个字的逢字读音,却不认得平字读音。可我上一年啊,早就把《论语》读完了呢。”说完看着阮承信,一副初战告捷的样子。 阮元一时颇为羡慕,却忘了问他姓名,只记得这孩子来自姓焦的人家。回想起来,那个孩子,便和眼前这个出现在江家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阮元不禁大喜,问道:“可是把‘冯夷’的冯读对了的焦家哥哥?” 那孩子也喜道:“你还认得我呀。我叫焦循,一看你就是贵人多忘事,只记得我姓什么,却忘了名字,哼。” 阮元忙赔了不是,也颇为疑惑,问道:“焦家哥哥,我是因祖母是江府来的,才进了江府学习。你又是因为什么,也来到这江府呢。” “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啊。”焦循答道:“今年年初,我家刚和北湖你们家定了亲,等我长大了,就要娶你表姐了。以后你不能再叫焦家哥哥,得叫一声表姐夫才行!”想到这里觉得“表姐夫”字数太多,又道:“表姐夫太啰嗦,以后就叫我姐夫吧。” 阮元这才明白,原来焦循和自己家里订了亲,也算半个阮家人了,阮家又是江家姻亲,焦循来这里读书,便也顺理成章。江昉为人又颇为爱才,看焦循小小年纪已能识不少字,自然乐意让他进江家。又看焦循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毕竟比自己高半头,叫一声姐夫也不亏。便也笑道:“姐夫!” 焦循其实也没听人这样称呼他,一听又乐了,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姐夫,姐夫帮着你呢。”话音刚落,只听江家后院的孩子喊道:“先生来啦!” 阮元和焦循回头看时,只见江昉陪着一位先生,缓缓走到家塾正堂。那先生高大肥胖,脸上笑呵呵的,倒是十分和蔼可亲,一部长须直垂至腹,又凭添了些气度。这时只听江昉说: “这位是西岑胡先生,名讳嘛,是上廷下森,以后大家便叫胡先生好了。胡先生乃是我江都宿儒,通经术、明律法。就在前年,藩司萨大人也曾延请先生入幕为宾……”江家子弟尚不明就里,阮元心里早已喝了声彩。萨大人便是当时江苏的布政使萨载,也算乾隆中后期一位颇具实干才能的地方要员。胡廷森竟然是他的幕僚,才华可想而知,眼看能得如此大儒教导,来江家一趟怎么看也值了。 那胡廷森忙笑道:“老朽哪有什么才能,不过痴长各位几岁,多读些书罢了,将来入朝建节拜相,还要看各位年轻人了!”其实清朝官制与唐宋大异,但清代文人多好拟古,便把总督巡抚与前朝节度使相等同,谓之建节,若是做了大学士,便是拜相。然而无论将相,实权均已不及前代了。江昉又教导了孩子们几句,便离开了。 第三章 求学江府 胡廷森依然一副亲和模样,笑道:“今日的课业,已给各位放在桌案上了,我听橙里先生说,各位日前均已开蒙,识字也不少了,今天便从这课业的第一篇讲起。”江昉字旭东,号橙里,时人多以号称。 阮元看自己桌案之上,放着一本崭新的册子,上面写着“文选诗文”四字。文选是昭明太子编辑之书,原本收录诗文颇多,看这本书的模样,应是胡廷森选了一些浅显易学的篇章,辑录而成。江家原本豪富,自有刻板印书之所,刻印这种辑录书也非难事。 又打开第一页,见是一首古诗,开头写着“涉江采芙蓉”几个字,阮元家中有《文选》,知道这是其中“古诗十九首”之一,想是因为篇幅较短,所以被胡廷森选在了第一篇。正思索间,只听焦循问道:“老师,我们讲学不是应该先讲《四书》吗?为什么要讲这首古诗呢?” 胡廷森早有准备,笑道:“孩子们,我们在这里讲学,是为了什么?无非是‘学有所成’四个字了。那么,我们想要学有所成,该怎么办呢?这个孩子说的好,四书,四书确实是学习的必备之书。但老师也希望你思考一下,想学有所成,一定要用四书吗?或者说,学习其它知识,就达不到‘学有所成’这个境界了吗?” 焦循一时尚答不出来,胡廷森又道:“依我看来,这四书五经,确是先王圣贤之道。可四书五经之外,千百年来,先贤精华之作,同样不可胜数!便以各位所看的这文选而论,这其中古诗文章,乃是一千二百年前梁朝时期,一位天赋奇绝之人精选而成,我等今日学习这些前人之精华,乃是有益无害之举。若是以为除了四书五经,千百年来便别无他物……哈哈,这也是太小看这千年来的古人了。” 阮元听胡先生这番言语,思路开阔,心境通达,绝非寻常只知四书五经,甚至唯程朱注解是尊的俗儒。这时又听江家一个孩子说道:“咱们读四书,不就是为了以后考秀才、中举人嘛?读这些做什么?” 胡廷森轻吟着:“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不禁轻笑:“呵呵,若是读书只为科举做官之用,那也太小看这四书五经、圣贤之道了。读书学习,上为绍述古人,继承先贤正道,下为修身立德,清白立于世间。若是读书只为做官,而弃道德名教于不顾,最后贪虐害民,欺上瞒下……那这书,还不如不读!” 看着手里的古诗,胡廷森语气渐趋平和,道:“这《涉江采芙蓉》一诗,所说的乃是一对至亲之人,因故分离,从而产生的思念之情。人生于世,之所以称之为人,便是因这个情字。若是没了这个情字,人生于世,便要为祸无穷了。按圣贤的说法,这情,乃是人生来就有,可人出生之时,天性懵懂,人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有情。因此,我们才需要读书进学,为的便是将这天生所有的情、义、礼……等等诸般可贵之物,重新发掘出来,使人真正可以称之为人。” 眼看孩子眼中犹有不悛之色,胡廷森话锋一转,道:“若你执意于科举,便说应科举吧,科举内容是什么,你可清楚?不要说八股文三个字,除了这个,你再说一种出来?”说到这里,孩子终于有些心慌了,他平日本也不懂科举,只是听大人说起八股文,知道要考四书五经的内容,便如此依样葫芦。其实官方说法本无“八股文”一词,而是称其为“时文”或“制义”,有时又称“四书文”,这些孩子也不清楚。 胡廷森知道这些孩子经历也不过如此,便道:“这应举之事,除了要通晓四书五经,更要学诗,以最初的县学入学为例,有五言六韵诗一首,若是成了生员,要考举人,则要写一首五言八韵诗了。怎么样,各位可还觉得,学诗是无用之事吗?” 这一番话辞色并茂,直让阮元如痴如醉般的看着胡先生,一时忘了其它,只觉卷册之间,别有一番自己难以想象的浩瀚天地。胡廷森看孩子们再无反对之声,便从这首诗的第一句“涉江采芙蓉”开始细细讲起,于哀痛处,更是情意真挚,让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阮元回到家,便求着父亲给自己多讲些《文选》,阮承信听得颇为不解,直到阮元说明胡先生所讲古诗,方听出端倪。一时不禁想道:“胡先生果然是当时名儒,他精于《诗经》,学问深刻处我颇有耳闻。不想教起孩子,由浅入深,竟真能让孩子喜欢上诗文,这才是不俗之处。” 但想到《文选》收录诗文,一大半都是上古之作,字音语义变化甚大,阮元毕竟才八岁,想理解这些恐非易事。便道:“元儿这般爱读书,爹爹自然喜欢,但读书成学,可不是一日之功,想把《文选》熟读一遍,至少要一两年呢,元儿能耐下性子吗?” 阮元尚不知其中困难之处,便点了点头。阮承信便自次日起,先教阮元一些简易的文章,从《答苏武书》、《报任少卿书》这些与《史记》故事相重合的散文讲起,有名的十数篇散文过后,再讲汉赋。阮元自然也有很多不解之处,阮承信一一解释,看着儿子这般好学,自己也颇为开心,倒也不觉厌烦。过了一段时间,阮元已经可以记诵不少篇章。 …… “所谓‘诗言志’,什么是志?志之始,便是胡先生所讲的‘情’,当一个人的‘情’积累到足够的时候,这人便会有‘志’了。 这‘志’足够了又会怎么样呢?便如这《毛诗序》所言,要将心中之志,以言辞抒发出来。这便是诗的由来,以后作诗,可不能忘了作诗之根本。” “太史公这句‘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什么意思呢?只因为这人不同,‘志’也不同。有些人平日的‘志’,便只衣食饱暖,若是贫寒之家,倒也罢了。可若是咱读书人家也如此,那便是‘轻于鸿毛’了。胸怀天下,心系苍生,这样的‘志’才是所谓的‘重于泰山’,才是咱读书人应有的‘志’……” 有时阮承信的解释也未必完全准确,但为了阮元可以理解,也只能尽量说得简单些。阮元一边学《文选》,一边母亲教的唐诗,也经常念诵,不致忘记。 这日胡廷森突然异想天开,让江氏私塾中的孩子每人作诗一首,题材不限,只要与山水风景有关即可。阮元自幼读诗,虽一时难有佳作,但捕风捉影,写一篇五言八韵诗也不在话下。 眼看学生们相继收笔,胡廷森也开始一一看起这些诗文。看到焦循所作之诗,不禁点了点头,说道:“焦循啊,你这五言八韵,声律平仄,对仗得都颇恰当,言辞也算得上不错了,只是仍有一点不足。” 焦循听了这话,颇为欣喜,他自知胡廷森习惯,若是这诗做得不好,胡先生不会当即批评,却也不会表扬,只会在最后说一句尚可。但若是胡先生字斟句酌的开始评点,那必是有可取之处。所以虽然听老师说自己尚有不足,却已经满意,道:“还请老师指点。” “这最后两句,为什么要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呢?胡廷森笑道:“你其它句子写的虽难说出世之笔,却也是中规中矩,在你这个年龄,也算难得了。可这一句,虽是古人经典之作,但你这般依样葫芦的照抄过来,便显得落了下乘。这不加释明,强取古人之言,便如不加交往,强取他人之财物,实非正道。这一次便作罢,以后可不要这样写诗了。”焦循原不知直接使用古人词句,有何弊病,听胡廷森一讲,顿时汗流浃背,忙道:“老师说的是,学生定当终生谨记。” 胡廷森又看了数篇诗作,似都不满意,可看着看着,突然眼前一亮:“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这句……”看下面题着阮元二字,先板了脸孔,对着阮元道:“这可是你家中旁人所作?” “并非家人,学生之前想到这两句,于是随手写下来了。”阮元虽也不解胡廷森为何语气严厉,但实情如此,便这样答道。 胡廷森曾在萨载幕府数年,一向长于刑律之事,眼看阮元态度诚恳,不似作伪,便转而和颜悦色道:“今日作诗,是我一时兴起给你们出的题目,我又在这里看你们作诗,若非如此,你这般成熟的两句诗,只怕我要视作剽窃所得了。”又担心阮元害怕,便笑道:“你放心,我绝无责你之意。这两句诗,对仗平稳、别出心裁,又自有一重开阔境界。非心胸才智俱佳之人,绝不能为此诗。你今年不过八九岁,便能有此两句,日后成就,定当远在老朽之上了。” 阮元听胡先生如此盛赞自己,自然也不好意思,忙低了头,小声道:“先生……先生太抬举学生了,实在是不敢……” “既是鸿鹄之才,便应翱翔于天际,这有何不敢呢?”胡廷森笑道:“看你语气,似是家中有人教授,嗯……唐诗诸家,最喜何人之作?” “是摩诘先生。”阮元答道。摩诘便是王维,阮元最初学诗,便以王维诗入手,是以颇为熟稔。 “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下面呢?” “回先生,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下一句呢?” “回先生,是‘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这两句在王维诗中,并非人人成诵之句。阮元能背出来,可见对王维诗有一番琢磨。 “好孩子,王维诗你最喜哪一句?”胡廷森已完全放心,认定阮元小小年纪,学识已高于常人。 “回先生,若说学生最喜欢的,当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句。学生看摩诘先生自序,作诗之时,不过十七。然摩诘先生心境宽广,又重兄弟情谊,先推己及人,知兄弟相聚之景,后自抒胸怀,遣求而不得之情。摩诘先生天才如此,阮元怎能不敬之服之?”胡廷森自入家塾起,便言及以诗抒情之事,这时听阮元所言,已是自读诗而知情谊之所系,不觉大喜。 阮元答完先生,忽觉廊下有人,定睛看时,见是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女孩,正笑着看着自己。似是听刚才与老师的对答,颇为羡慕。女孩看阮元转过头来,似乎也有些害羞,忙低下了头,只到一边墙角下窃笑。 阮元也没多想,便坐了下来。毕竟别人对他笑脸相迎,怎么想都不是坏事。但他却没有看到,身边几个江家子弟,眼中已尽是怨恨之色。 一晃已是乾隆三十七年,九岁的阮元在江家已读书近两年。其间学业进境之速,便要数阮元和焦循两个。二人颇为好学,深得胡廷森喜爱,故而胡廷森经常开了小灶,专给二人讲些新知识。这时正当汉学大兴,经典的新注释层出不穷,胡廷森十分开明,对有理有据的注释,往往会倍加推崇。 阮承信也在江家谋了个抄书的工作,赚些钱维持生计,虽然阮承信自诩读书人,颇不愿与江家过多来往,但眼看阮家一日贫似一日,也便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了。 这一日本无课业,但胡廷森看阮元与焦循好学,便把二人叫来江府,又多讲了些《左传》故事。很快授课已毕,阮元便和焦循到江府后园玩起来。偶然间聊起焦循幼时所在的北湖,焦循说那里风景秀美无比,小桥流水之间,最是安逸祥和。 阮元平日在扬州,时常见街市喧嚣,看得久了,也颇有些厌烦。便道:“姐夫,将来有空了,带我去那北湖玩一玩可好?” “哈哈,不想我们最爱读书的阮夫子,竟然还有一颗童心呢。”焦循笑道。阮元读书颇勤,至九岁时,四书已渐能成诵,故而焦循送了他个“阮夫子”的称呼。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一位江家仆人走来,对阮焦二人道:“橙里老爷在家塾那边,好像有什么急事,想见一下二位。” 阮元与焦循听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江昉有抚养他们读书之恩,既是他来唤二人过去,便不能拒绝。于是一路小跑,直到家塾。可四下看了,并无江昉身影。回头欲离去时,却看几个江家家塾的子弟,已经拦住了去路。 阮元和焦循素来不多与这些江家子弟来往,这时看他们眼神,似乎也不对劲,不约而同的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焦循走上一步,说道:“各位兄长,刚才有人说橙里先生在此有事,我二人方到这里,既然一切安好,我二人便不打扰了。” “谁是你兄长?两个外姓杂种,你们姓江么?也来和我们称兄道弟?”一个个子最高的江家子弟轻蔑的看着焦循。 “兄长误会了,我二人虽然不姓江,但他的祖母,我的养祖母也是江家出身。江府家塾,同族之人皆可入,我二人这般亲戚,还算不上同族吗?” “少废话,少爷我最看不起你这般杂碎,给我打!”大个江家子弟一声令下,两个边上的江家小辈立刻挥拳向焦循打去。焦循勉力还手,可打架实非他所长,又是以一敌二,很快便支撑不住,被二人打倒在地。 一个站在后面的江家子弟似乎不想看到大家拳脚相向,便道:“哥哥何必为他烦恼?我也是江家人,看他们平时也颇规矩,也不曾对咱江家不敬,看在我们同宗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吧。”阮元看这人时,觉得面孔颇生,一时想不起叫什么。 “放屁!爷看这两个小兔崽子就来气,成天缠着先生不放,先生就从来没给过我们好脸色!要不是这两个小王八犊子说咱坏话,先生会这么对我们?!”大个儿江家子弟明显不为所动,眼睛渐渐转到阮元身上,另外两个人已经会意,走向阮元。 阮元眼看焦循受辱,自己眼看要被包围,心中也十分焦急。自己和焦循都不会打架,对方除了那个说好话的,共有五个人,且都比自己年长,不觉有些害怕。可这时他也突然想起,父亲前日,曾给自己讲过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故事,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唐军比敌军少,薛仁贵却可以只用三箭,便击退强敌。 阮承信当时答道:“但凡战事,必要先做到知己知彼。我军多于敌军自是好事,但即便敌众我寡,也不要先露怯。要先看敌人的排兵布阵如何,若是阵容严整,确是不可轻敌,可若是各自为战,便容易得多了。有条件,便可直取其中军,敌人必将自乱。薛仁贵的对手兵虽多,却无纪律。他三箭射中对方三员猛将,摧其锋芒,对手自然害怕,所以便投降了。” 这时眼看剩下的三人,虽然看似凶恶,却各站一边,明显不是齐心协力的样子。阮元虽未经实战,却也抱了一试之心,直奔那大个儿江家子弟而去,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紧紧按着不放。 那大个儿没想到阮元居然主动出击,一时不知所措,便被按倒在地。另两个帮手一看大哥被按倒,倒也慌了,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阮元眼看出击得手,也不愿再生事端,便对那大个儿说道:“你今天放手,我和焦大哥也便作罢,今天的事,就不和橙里先生说了!” “说了又怎么样?橙里先生是我亲爷爷,他还能对孙子动手不成?!”大个儿眼看阮元不想出手,反倒有恃无恐,竟又把阮元扑倒在地,开始厮打起来。阮元也只想吓他一下,不想真的动武,加上身体又偏瘦,只好紧紧按住他手臂,不让他打到自己。但二人毕竟年龄差了几岁,阮元坚持不多一会儿,已是体力不支。 眼看另二人已经围近,阮元虽仍在支撑,也知再无转机。只好拼尽全力按着大个儿的手臂,让自己晚一点被打到。就在这时,忽听得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弱小,还要脸吗?!” 来人正是江昉,阮元听得江昉声音,知道自己安全了,才终于放松下来。几个打人的江家子弟眼看江昉到眼前,也不敢再欺负阮元和焦循,忙站在一边低下头去。 大个儿也撇下阮元,迎到江昉面前,依然有恃无恐,笑嘻嘻的道:“爷爷……”,江昉一记耳光将他打倒,怒道:“元儿循儿在我家两年,尊师敬长,从无任何过失。你竟如此下作,找来这许多人打元儿和循儿,我江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大个儿还想强辩,却见胡廷森也从后面缓缓走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儿,知是表叔江振箕的女儿江彩。只见胡廷森眼神颇为不快,似乎看得眼前情形,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便道:“胡先生,是他们……” “不用说了。”胡廷森脸上早无往日笑容,道:“依大清律例,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者,笞三十。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可否愿意上一趟江都县衙门啊?”胡廷森平日随和,说话不露笑脸,便是极为反感对方。大个儿听得他已言及律法,知道胡先生心中不快,已无可复加,再也不敢强辩,和四个帮手一起灰溜溜的离开了。 一时间只剩下那个帮阮元拖延时间的江家孩子,阮元担心江昉误认为他也是欺负自己的人之一,便道:“江舅祖,这位哥哥是好人,刚才还帮了我呢。” 江昉叹道:“也怪我和振鹭教子无方,其实几十年前,反倒是我江家有求于阮家,没想这些孩子,今日竟这般势利。”看了看剩下那个孩子,和阮元说道:“其实这孩子名叫江藩,近日刚进我家,也非我家中子弟,不过看了同姓之谊,收他在此读书。这些后生因他姓江,便不在意,倒是对你这般……”看阮元倒是没有大事,焦循被两个孩子欺负,脸上已青了一块,衣服也被撕开一条,既是惭愧,又是心疼,忙拉起焦循,帮他擦着身上污秽。 江藩道:“早上便听三官人说看阮兄弟不过,要拿他出气,我觉得不对劲,还是告诉阮兄弟一声,不想还是晚了。阮兄弟,哥哥这里给你赔个不是。”阮元清楚他并非恶人,便也还了一礼。可看着那几个江家子弟跑开的地方,想想来江府两年,一向并无过失,今日竟白白受此折辱,不禁怒气渐生。 那小女孩江彩也上前安慰阮元道:“阮家哥哥,我那几个兄长一向蛮横惯了的,和他们说阮家哥哥聪明好学,就一个个对我白眼。可是阮家哥哥,彩儿觉得你很好,以后有困难,一定会帮你的,阮家哥哥不要生气了好吗?” 但阮元自幼读书,一向深信圣人之言,只觉人生于世,即便困境挫折不可避免,也绝不能失了志气,绝不可忍辱偷生。早在被三个江家子弟围攻时,心中便已暗下决心,此后再不与江家子弟交往。虽眼见江彩温柔和善,定是个善良人,可依然不想因此就留下。低着头略一咬牙,抬头便道:“江家妹妹,你人心善,阮元铭记于心。可是……”阮元又转过头,对着江昉坚定的说道:“此间子弟如此,阮元不愿再留江府。” 江昉一惊,没想到阮元小小年纪,竟如此硬气,他与胡廷森常谈及家中后辈,深知阮元才华出众,假以时日,必能成才。哪里舍得阮元离去?便道:“元儿放心,那几个不肖子弟,我一定严加管束。可元儿万不可有离我江府之念啊。” “舅祖,孙儿只怕,日后孙儿再进这个门,每次都会想起今天这般受辱之景。若是那样,舅祖让孙儿如何安心?”阮元依然非常坚定。 “元儿,胡先生和我说过,你天资出众,若能多学经典,延以名师,将来成就,必在我江家众人之上,你又何必因一时的不快,就把以后的事都弃之不顾了呢?”江昉依然舍不得阮元。 阮元想起,父亲当年让自己去江府读书之时,也曾对母亲说起江昉之言,说自己的生计可以自己做主,但阮元的未来不能因此耽搁。当时只听说江家豪富,藏书又多,便答应了江昉之言。但这次受辱,让他开始明白,若是继续留在江家,以后只能对那些不肖子弟低声下气。听江昉这段话,倒是和自己来时所听如出一辙。便道:“江舅祖,当年我来江家的时候,您对我父亲说,元儿的未来应该自己做主,是也不是?” 江昉一愣,不想阮元竟又提起这一往事。 阮元继续道:“今日之事,阮元已经明白,江家有胡先生,让阮元受益终生,确是不假。”说到这时,又对胡廷森长揖到地,以谢授业之恩。又道:“但若是为了读书,便要受这般折辱,便要被人看低一等,那在此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学习圣人之言吗?圣人言匹夫不可夺志,又言养吾浩然之气。若今日还要留在江府,岂不负了圣人之言?”江昉虽想继续挽留,却也觉阮元之言颇有道理,一时不好辩驳。 阮元又道:“当日江舅祖说,元儿的读书学习,应当元儿自己做主。那今天我便做一回主,以后我自回家读书,就不麻烦江舅祖了!”说罢,仍未忘了尽礼数,又对江昉拜倒,直至礼毕,方又站起,拉了焦循便走。 江藩和江彩都吃了一惊,江彩叫道:“阮家哥哥,阮家哥哥!”她那日听阮元与胡廷森论诗,见他对答如流,才情并具,早已存了爱慕之心。这时自舍不得阮元离去。 胡廷森笑道:“彩儿不必烦恼,我与他教学两年,也知他脾气,若是他认定了,这一去便绝不回来了。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既与他有旧,课业之事,我必倾囊以授。”又对江昉道:“今日情形如此,老夫也不愿在江家再待了。江府这些孩子,也就数他两个最为聪明了。”此时江藩刚刚认识江昉,因同姓之谊才到江府读书,与胡廷森交流不多。故而胡廷森也没考虑江藩,只想着阮元和焦循一走,自己同这些平庸子弟在一起,大是无趣,走了也没有遗憾。 江昉看胡廷森也要走,不免暗自惭愧,觉得自己留不住人才。 忽听一个深沉而清楚的声音在后侧响起:“阮元如此文武双全,出将入相之才,贤弟竟留不下,可惜啊可惜。” 江昉一惊,忙道:“兄长说笑了,元儿虽聪明,可毕竟才九岁,哪里就和出将入相扯上了呢?” 那兄长笑道:“天资聪颖,守节而尽礼数,谦和而有规矩,不是入相之才又是什么?当时三官他们三人将他围住,他直取腹心,率先制住三官,才等到你们赶到,这不是出将之才又是什么?这满朝文武,我也见得不少,橙里还不相信我这个哥哥不成?” 说着便走出来,眼看他五十上下,虽颇为和蔼,但双眼之中,自有一股深沉气度。便是江家的主人,两淮总商,官授一品光禄大夫的大盐商江春了。 江昉眼看兄长过来,也颇为惭愧,道:“孩子脾气,也就罢了,胡先生这也要走,这……”看着江春,似是希望他帮忙挽留。 可江春却道:“聚散离别,皆是定数。愿意来的,走不得,愿意去的,留不得。”向胡廷森道:“先生愿去,便遂先生心意。只是这族孙我平日照顾不周,还望先生多多提携。” 江昉这才明白,江春善于识人,深知胡廷森这般名儒,各有自己的操守,贸然强留,只恐给他寄人篱下之感。不如顺其自然,他眼看江春宽和,反会觉得不好意思。果然胡廷森道:“江总商如此厚爱,在下实难承受。日后若江总商有需要在下之处,在下必竭力以报。” 江春答礼过了,仍是眼看着外面,似乎更在意的人乃是阮元。 阮元回到家,将江府发生之事,一一与父母说了。林氏看他执拗如此,又看焦循样子,知阮元所言非虚,也颇为心疼。忙叫杨禄高去买了鱼,一来为安慰儿子,二来也是表扬他有理有节的举措。杨禄高在阮府已经三十余年,平日精于烹饪,做出的鱼鲜美异常。阮元大吃了一顿,方才平复心情。 阮承信也知儿子志气,想到去江家读书,本非自己所愿,于是也没反对。只道:“元儿若不愿去了,以后就跟着爹爹读书。江家不去事小,可若耽搁了学业,就得不偿失了。”阮元点了点头,知道父亲心意。 从此之后,阮承信便开始教阮元唐宋散文与《资治通鉴》,和阮元讲:“《文选》乃是经典之作,可惜骈文颇多,当今用之甚少。唐宋散文方是文章典范,便先从欧阳永叔、苏文忠公入手。元儿既已近十岁,书也看得不少,有根底了,便也可看《资治通鉴》了。”阮元深知父亲教导,乃循序渐进之义,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一一听从。之后便自欧阳修《纵囚论》、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学起。阮承信也挑《通鉴》中精彩部分,教阮元习读。 不觉又是一年过去,阮元对散文、历史典故,又有了不少了解。一日在家中闲来无事,翻看祖父遗留书籍,竟意外找到几册朝廷钦定的《数理精蕴》,这书本是康熙朝后期,朝廷集中算学名家,经十年修订而成之作。于康熙之前中西算学,一一备览。阮玉堂遗下这部,已然散佚数册,可仍有不少留存。于是阮元便缠着父亲,让他再教自己一些算学之法。阮承信于算学虽不算精通,但解释基本术语,却也不难。阮元看着看着,对于算学也多了不少了解。 在一册《数理精蕴》的背后,阮元意外发现了几个字,乃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看起来墨色干枯,字迹瘦劲,当是阮玉堂手书。他看着正好对仗,也与自己在《论语》、《孟子》中所见仁政之语暗合,便暗暗记下了。只是这个时候,阮元还不理解这八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日焦循又来做客,请他去北湖玩上几日,想着平日仍有时间和焦循交流,无碍学业,阮元便也去了。 闲来无事,两人便经常到焦循住的黄珏桥一带玩捉迷藏,焦循自以为年长阮元一岁,体力应该更好,躲起来也应该更及时。谁知连续数次,焦循都被阮元准确找到,相反轮到焦循来捉人,阮元却经常躲得不知去向。 这一日焦循躲在草丛里,本以为草丛深处阮元已找不到了,可没过多久,还是被阮元揪出。心中颇为不满,便问道:“我说小夫子呀,你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你每次找我,都那么快,再这样我不陪你玩了。” 阮元笑道:“姐夫别取笑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爹爹教过我,兵法第一要看的便是地势,这地势分九种,各有各的特点……譬如我们这里,平地居多,姐夫虽然藏到草丛里面,可姐夫没见那湖边有棵树吗?那树又不小,爬上去看一看,也就知道了。” 焦循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平日还觉得你老实呢,现在想想,心眼比谁都多。”作势要打阮元,阮元忙接住,道:“姐夫才是骗人不脸红呢,你说北湖捕鱼的最多,可我看了,也没几个人在这周围。” 焦循道:“其实这一带人本不少的,只是现在不是捕鱼的季节。我前年看过这边捕鱼捕蟹,好多人呢!而且有各种办法,捕鱼的有用笼子的、用网的,还有用索子往湖里一围,鱼不愿碰索子,都往里面游,然后便一网打尽了。” “还有捕蟹,其实捕蟹并不难,蟹肥的季节到湖边看看,有没有蟹挖的小洞,顺着洞抓,一下子就能抓到好多呢!还有人在竹竿上放着饵,蟹好像最喜欢竹竿这样的东西,都一个个上来爬,抓起来一点都不费事。”焦循说着说着,也便忘了和阮元那点“仇恨”,只顾着讲故事了。 “姐夫,那边那个小庙是什么?”阮元忽然指着边上一座庙问道。 “那个呀,是东岳庙。”焦循道:“说起东岳庙,故事可多了,前些年据说呀,有个生员,也就是秀才,去江宁府赶考,半路经过那东岳庙。忽然听得里面传出哭声,过去一看,见是个年轻女子,说是逃荒而来,已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秀才心好,便分了些干粮给那女子,他又会钓鱼,便到北湖里面,捕了一尾鱼回来烤给姑娘。姑娘便说:‘先生大恩大德,妾无以为报,只告诉先生此番去赶考,必能中式。’” “秀才听了,也便一笑了之。咱这江南,生员众多,中举最是艰难,此番他去省城,倒也没抱多大希望。可这日梦里,却眼见自己坐在考场之上,卷子里三道考题,写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知为何,下笔之时,如有神助,不一会儿三场试便已完卷。这时忽听得鸡鸣,方知已是清晨,醒来看时,姑娘却已不知所踪。” “秀才也没多想,只觉得那三场试题,以及自己所做的文章,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自己心里,一时怕忘记了,便借了些纸,一一笔录下来。这时他还不觉有什么异常,可没想到了府城,进了考场,拆开卷子一看,头场试题,竟与梦中丝毫不差!秀才大吃一惊,想起梦中所作卷子,便一字不落,将梦里所作写在了试卷之上。之后二三场,也是如此。后来放榜之时,这自以为必定落榜的秀才,竟拿了江南第三名呢!”按清代扬州本在江苏省,但乡试是江苏安徽两省同考,只称江南乡试。阮元自幼听父亲说过,倒也不觉奇怪。 “从此之后,也时常有读书人路过东岳庙借宿,但凡借宿的,往往都遇见过这女子,若是好心帮她的,便必定高中。若是不愿相助的,或是言语间有邪念的,便必然落榜。时间长了,便有人说这女子不是常人,乃是狐仙呢!”阮元平日也经常听父亲讲民间故事,但阮承信生于官宦人家,民间故事记得的毕竟不多。这时听焦循讲起民间寻常读书人故事,不觉听入了迷。 “以前只听爹爹说有部《聊斋》,里面狐仙故事甚多,不想北湖之中,也有狐仙呀?”阮元颇为好奇,便问焦循。 “这北湖一带,别说狐仙,其他故事,上自天界神怪,下自人间忠良,可多着呢。”焦循感慨道:“只是平日多是口耳相传,有些故事可能原本是真的,说着说着,大家添油加醋,就变样了,越往后越荒诞得紧。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眼见一个故事荒诞,就斥之为妄言。故事没人信了,也就没人讲了,自然也就忘了原本的故事了。” “那姐夫把这些都记下来,不再添油加醋了,不就分出真假了?”阮元问。 “其实啊,我从小便有个志向。就是把我们北湖这边的故事,一点点都记下来。有些是杜撰的,也没办法了。可有些真的故事,总是能记得住。”可说到这里,焦循却叹了口气。道:“可这著书立说,哪有那么简单?多少人写了书出来,没人帮忙刻板刊印,时间久了,也就失传了。我家又不宽裕,哪里刻的起书。” “姐夫不要担心,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刻出来。”阮元安慰道。 “哪那么容易啊,听爹说,自己刻书,便一本普通的书,也要数十上百叶刻板,还要找刻工,做模具……人家说你以后必有出息,我信。可刻板印书,对你来说未免难了些。” 阮元看着一边的湖水,也不再言语。心中却暗下决心,日后如果有条件了,一定帮焦循,帮那些刻不起书的读书人,把书都刻出来。 不知不觉之间,阮元也已经渡过了人生中最初的十年。 第四章 汉学泰斗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乾隆三十九年三月,桃花初开,春水初盛。瘦西湖畔,一片春意盎然。阮承信这一日带上阮元,牵了家中那匹老马,便道瘦西湖一带游玩。湖畔有一片地颇为开阔,阮承信便也在那里教儿子些射箭技巧。 “这马上射箭,要比步射更难些。但元儿需记住,上臂的力量若是十分,下盘的力量便是二十分。下盘不稳,箭便射得不准。”阮承信在马上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示范完毕,便让阮元上马,自己牵着马缰,让阮元安心锻炼。 阮元臂力素弱,射得数箭,已然乏力。加上身在马上,又要照顾下盘,纵使父亲牵住了马,马儿不致跑动,也明显手忙脚乱,坚持到第十箭上,已无力支撑,颇为泄气的对阮承信道:“爹爹,孩儿实在不是习武的料。只恐……只恐祖父的武艺,是继承不下去了。” 阮承信也知阮元于习武一道,并无天赋,教他习箭,不过为了强身健体,况且射艺乃儒家六艺之一,多学一些,也是为了体会圣人心境。看阮元已经难以坚持,也不强求。道:“元儿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这射艺只为健体,并无其它,若是累了,今日便回去吧。”说罢自己翻身上马,抱了阮元,缓缓而归。 阮元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对阮承信道:“爹爹,元儿也想努力,可实在是……”阮承信素知儿子脾气,若不是真的体力不济,绝不至于放弃。便对他说出实情,道:“其实爹爹教你些骑射之道,也不是想让你继承祖业。你祖父当年考的是武举,后来人也勤勉,直做到参将。可眼下天下太平,考武举的,其实低人一等。爹爹教你习文这许多年,将来去应明经便是。只是你并未见过祖父,若是爹爹不教你,只怕日后,你会忘了阮家昔日的样子。”按明清科举制度,生员应举需在《四书》之外,自选《五经》中一经作答数题。所以民间文人也常借用古意,将文官科举称为“应明经”,以区分武举。 阮元忽道:“爹爹,元儿看那东坡先生的谏用兵书,颇为不解。东坡先生既然都认为,用兵有那许多祸患,又说好兵必亡。那……那为什么祖父还要去习武,爹爹又要教孩儿骑射呢?” 阮承信道:“这用兵一事,并非都是祸患。相反,有时候,也会因一些不得已之事,而去用兵。这用兵之事,是好兵,还是不得已而用兵,便只在一个‘义’字上。” 阮元尚难以理解,便安静的听着父亲讲其中区别。 阮承信继续道:“但凡用兵,有‘义’与‘不义’之分,所谓不义,东坡先生在文中所用事例,大抵皆是不义。但凡用兵战场,打仗的是前线将士,可运输粮草辎重,提供劳役,全在后方百姓身上。战事若是不义,百姓便不知因何而战,便不能提供足够的粮草物资。这样一来,前线将士便难以坚持了。” “就说秦始皇吧,他当年一统六国,天下太平,若到此为止,便是义战。天下百姓也乐于太平,不是吗?可之后,他却非要派五十万大军,南下百越,前线用兵五十万,后方提供物资的,便是百万人了。天下人刚看到战乱结束,本想着过几天太平日子,可依然要服这许多徭役,这还受得了吗?久而久之,人心不附,秦朝也便亡了。” “可东坡先生出生之时,宋朝是仁宗皇帝在位,虽然仁宗皇帝并非什么天纵奇才,却也是勤勉爱民之主。一时间生民和乐,天下无事。这时李元昊在西边起兵反宋,有何道义可言?对于宋仁宗而言,这便是义战了。所以东坡先生也说,尽管朝廷败了几仗,却未伤及根本,便是因民心所向、义举所为了。” “那祖父他打过仗吗?”阮元不禁问道。 “当然了,你祖父当年在战场上很英勇呢。”阮承信道。 “那,祖父打的仗,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呢?”阮元又问。 阮玉堂当年参加的战争,其中故事,颇为复杂。阮承信也说不清楚,那一战到底是义战,还是不义之战,便把当年的故事讲了不少给阮元听。讲完后说道:“其中义或不义,爹爹也说不清楚,元儿再读几年书,自己去评判吧。” 很快二人一马回到虹桥,离扬州不过一里路程。虹桥在扬州城西北,本不在城内,可天下承平日久,扬州城又不大,难以居住过多人口。便有不少人索性在护城河北,漕河之南的虹桥、草河、天宁寺一带定居。虽非城墙之内,繁华程度,倒也不逊于城中。 一路上眼看闹市、酒肆鳞次栉比,又是中午,阮家父子也有些饿了。阮承信便带着阮元,找了一家酒肆,点了炒豆腐、走炸鸡,想着阮元练箭一个上午,总是有些累了,也该慰劳他一番。正吃饭间,忽听得楼上有人高声笑道: “但愿昭明太子在天有灵,保佑我兄弟二人,今日不被饿死罢了!” 阮承信想着不过穷书生自娱自乐,初不在意。阮元听得“昭明太子”四字,却欣喜异常,他平日和父亲、胡廷森等人读书,对《文选》已颇为熟稔,可平日看《文选》的读书人并不多,所以知音从来难觅。这时听到这四个字,顿时有久旱逢甘霖之感,便快步走上楼去,想看看对面是何方高人。 上得楼上,只见靠墙一边,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坐着。其中一人二十出头,中等身材,白净面庞,颇为和蔼可亲。另一人长身火面,约三十岁年纪,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生人多不敢近。但阮元自觉二人应是知己,也不怕生,便径自过去作揖道:“后学阮元,敢问二位先生,刚才所言昭明太子,可是编辑《文选》的那位先贤?” 两位书生一愣,没想到一句昭明太子,也会招来朋友。白面人看起来更和善一些,这时也主动答道:“这位小友如此抬举,我二人也真是惭愧了。这《文选》是千古经典,看过里面的文章,实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可是除了爹爹,我没见到几个看《文选》的人……”阮元答道。 这时阮承信怕儿子出事,也赶忙走上楼来,见是两位读书人,儿子应该不会有危险,便道:“在下仪征阮承信,这位是犬子阮元,平日和我读了些书,便有了兴趣。我们与外人交往不多,所以他听得二位讲昭明太子,便会如此感兴趣。”二人方知阮家父子来由。 白面人道:“在下阳湖孙星衍,字渊如,那位兄台是阳湖洪亮吉,字稚存。我二人听得东原先生近日南下,便慕名前来,想得先生指点一二。不料这扬州米物甚贵,多花去不少钱。这不,我二人正犯愁怎么回去呢。”洪亮吉也对阮承信还礼。 “阳湖……请问阳湖是哪里?”阮元这年不过十一岁,还未出过扬州府,对这个名字颇为陌生。 “阳湖是常州府治之所,常州府城下面有两个县,一为武进,一为阳湖。我二人便是常州府城人了。”洪亮吉解释道。看他双目颇为精神,看似难以亲近,但答起话也十分客气。 “那若是二位兄长说常州府,我不就知道了嘛。”阮元笑道:“可一说到阳湖,总是感觉陌生。” “小友你这就不懂了。”孙星衍笑道:“虽然我二人都是常州府人,可你要知道,常州府属下八个县,每一县均有不少生员。其中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也不在少数,我二人只是其中两个庸才罢了。小友你想想,常州这么多读书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常州人,我也是常州人,那谁能清楚你是常州哪里人?所以自报出身的时候,都会以县为依据,只言武进、阳湖。便和令尊只言仪征人,不言扬州人一样。” 阮元大奇,不懂读书人里面还有这些规矩,平日阮承信也未提及,这一天算是开了眼界。 “再说了,若是阳湖人出门在外,只称常州人,同席若有武进人在场,定要讥笑道:‘兄台,阳湖人便是阳湖人,说什么常州人嘛?和我们武进没关系的’。这武进阳湖虽同在常州府城,可论才子名儒,秋闱中式之人,总是武进多些。阳湖也是这些年出了瓯北先生,才算是小有名气了。所以若是阳湖人在外只说常州人,旁人反要以为你心虚,只知借武进声势,自充门面罢了。”孙星衍笑道。瓯北先生是清中叶史学大家赵翼,而秋闱便是科举中的乡试,江苏文人,不少都才高气傲,看不上其他府县,所以每逢科考,也都暗自较劲,绝不愿因本地中举人少,而失了面子。 孙星衍模仿武进人那句话,乃是常州方言,学得惟妙惟肖。洪亮吉听了,也不禁笑出来,道:“其实你们不知,孙贤弟说阳湖近年出了些人才,便是说自己呢。我这位孙贤弟,平日精于《尚书》,便书里再难的文字,到他这里,也如履平地,绝无任何窒碍。乡里人都说,要是孙贤弟日后肯为《尚书》做注,那孔注蔡传,便弃而不读,也未尝不可呢。”洪亮吉说的孔注是孔安国注文,蔡传则是朱熹学生蔡沈所著《书集传》,尤其蔡沈书传,元明清三朝均是科举所用。所以他这般评价孙星衍,已是极高的赞誉。 孙星衍笑道:“洪兄过誉了。小弟不过初窥门径,这二十九篇《尚书》,想融会贯通,还差得远呢。去年秋闱本也去过,结果呢,不出所料,榜上无名呀!”说到二十九时,明显重读,以示自己与时俱进,视流行的五十八篇版本《尚书》为伪作。 阮承信倒是听出,孙星衍既应得乡试,想必也是生员,便道:“孙贤弟年方弱冠,已中了秀才,日后自然前途无量。至于这省试,本就不易,贤弟也无需着急。” 洪亮吉叹道:“阮兄有所不知,我这孙贤弟论才华、论见识,比那些中举人的,要高得多呢。只是那制义时文一道……” 孙星衍道:“什么制义时文,直说八股文好了。也不知当年,是什么人发明出这般文字,这不是消遣我们的吗?经义策问,本是讨论圣人之道的。可一到了科考的时候,便成日‘对仗’、‘对仗’,要对仗你写诗去呀。讨论圣人之言,还要对个不停,着实烦人。” 阮承信也点头道:“孙贤弟说的是,多少举子,成日被这制义时文所困,一生便研究这些,做了官之后,又全忘了。到头来什么都不会,我也向来不喜这些。所以平日教元儿时,也时常告诉他,读书学的是有用的知识,若是一味沉溺于这八股对仗,那便是有害无益了。” 阮元也应了声是。由于已过十岁,便要考虑入官学之事,这时也难免开始接触八股文,他向来不喜这种强行对仗的格式文章,父亲也不强求。孙洪二人听阮家父子语气,和自己是一样脾气,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阮承信忽然想起一事,道:“二位先生刚才可是说,东原先生要来扬州?” 洪亮吉道:“所言不错,东原先生最近在京城里修那《四库》,但他一向喜爱扬州风景,近日便来了。听说就是今天下午,扬州安定书院要请他讲课呢。我二人向来仰慕东原先生,这不,连夜启程从江南过来了。” 几人讨论的东原先生,便是清代名儒戴震,戴震不仅精于经术,对于历法、算学也多精通。洪亮吉、孙星衍都是晚辈,自然会慕名而来。阮承信也素闻戴震名声,只是无缘一见。这时听了二人之言,便道:“既是东原先生讲学,我父子便也一同前往,如何?” 孙星衍笑道:“这个不难,只不过去书院之前,也得填饱肚子呀,若是东原先生讲学,过去时无精打采,岂不扫了人家的兴?”几人听他言辞幽默,也都一同大笑起来。 安定书院就在扬州旧城,从虹桥一路南下,进了镇淮门一直前行便到。阮承信一行用罢午饭,便赶到书院门前。只见书院一带,已集中了数十位书生,四周还有陆续赶到的。问得门卫,只说主讲尚未到来,阮承信一行算来得早的,也及时找了好位置,准备一睹大师风采。 不一会儿工夫,四周书生陆续进入书院,阮元大致数着,也有上百人了,正好奇间,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阮家兄弟,今天也来听东原先生讲课吗?” 阮元一惊,忙回头看过去,见是个颇为熟悉的少年,依稀想起是江府遇到过的江藩。阮元当日虽在江府受了欺负,却记得江藩帮过他,对他并无恨意。便道:“江兄也知道东原先生?” 江藩道:“东原先生是一代儒宗,不知有多少人敬仰先生才学,先生年事已高,近年据说已少与外人交往,今天能得一见,自然要来了。不过我之所以得到这个消息,也是橙里先生告诉我的。”阮元正好奇江昉和戴震有什么关系,只见前面缓缓走来一人,正是江昉。 江昉对眼前诸生做了个揖,已尽礼数,书生里又认得江昉的,知道他是盐商领袖,平日又礼贤下士,是个应当尊敬的人物,便都安静起来,听江昉讲话。江昉便道: “今日来这里的先生,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乃是我大清海内第一名儒,戴东原先生!先生近日在京城主修《四库全书》,上月间思念我扬州风景,便临时告假而归。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可少年之时,与东原先生颇有些渊源,故而一直保持了联系。眼看先生要南下,岂非我等后学之幸事?于是在下便修书一封与东原先生,希望先生主讲我安定书院一日,先生宽宏,看在小弟的薄面上,也就答应了。” 这话说的谦虚,但戴震何许人物,江昉一句话下来,他竟然愿意南下主讲一日。一时书生之间,已是议论纷纷。阮元也颇为好奇,不知江舅祖为何能与“海内第一名儒”成为至交。阮承信颇知江府故事,便悄悄把事情来由告诉了阮元。 原来戴震年轻之时,颇好扬州风景,便一度来到扬州,在书院主讲许慎、郑玄之学。所主讲的地方,便是这安定书院。当时朝廷派来扬州的两淮盐运使,名为卢见曾,是个好学爱才之人。听闻戴震在此暂住,便备了厚礼,请戴震到盐运使衙门做了数月座上宾。 卢见曾颇好交往,一时淮扬名士,大半曾进得卢府。他又是主管盐运的官员,自然少不了和江府来往。当时江昉年纪尚轻,但凭着兄长江春和卢见曾的交情,也经常来卢府和一些名士讨教,便认识了戴震。 戴震为人颇为自傲,原本江家这种大商人,他不仅不愿交往,反而经常避而远之。但眼看江昉来得数日,为人谦逊,经术之间也颇有见地,方收了成见,也和江昉讲起自己毕生所学。久而久之,二人便有了联系。 后来卢见曾因盐务亏空,蒙冤下狱,竟而病死狱中。这便是乾隆中叶,轰动一时的盐引案了。当时江府感他宽仁,一直积极联系朝廷,力主卢见曾清白。前后坚持了数年,大学士刘统勋收集全了证据,向乾隆表明事实,才终于为卢见曾平反。江春也因全力奔走,一时在扬州众商归心,成为不可撼动的总商之首。戴震当时已不在扬州,但听闻江府义举,也非常感动。便把江昉当作至交,这时江昉主动相邀,便也不好推却了。 阮承信的父亲阮玉堂,当年与卢见曾也曾有来往,是故阮承信听过一些他的故事。只是阮玉堂去世已久,平日又不在扬州,两家并无特别亲密的交情,所以日子长了,也就不再联系了,只记得一些当年的故事。 江昉寒暄了一阵,便向来处施了一礼,请戴震上台,自己则出了门,在一边等着,似乎不愿因自己身份,打扰真正的教学先生。阮元只见江昉所指之处,缓缓走过一个中等身材的老者来。听父亲说,戴震只有五十出头,可眼看眼前这老者,双目平和,似有无尽底蕴,但眼中神色,却比寻常五十之人更要暗淡。依稀可见的发辫上,也多是苍白之色。戴震这些年检校四库之书,耗尽心血,从《永乐大典》等古籍中,辑录得不少失传典籍,一部《算经十书》更是让年轻学子重见上古算学经典。可为了这些,戴震也耗去了大半心力。 戴震走上台来,对台下学子略一作揖,不少后学晚辈,纷纷站起还礼。只听他缓缓说道:“承蒙橙里先生厚爱,在下归乡,路经扬州,又曾在此讲过学,今日若不前来,反对不起各位了。”阮元听他说话,中气倒足,又颇为谦和,言语圆转自如。殊不知戴震早年也常与人辩论儒家“性理”之类问题,年纪大了,方自然纯熟起来。 戴震道:“后学戴震,平日颇愿思索这圣人学问中性理诸事,有些一家之言,编了三卷薄册子出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大学问。后学在科场多年,也不过得了个举人,想必是学术尚有不逮之处。不过既然各位愿意听后学一言,后学今日便讲讲后学所思,这‘理’字究竟是何来由,又作何解释吧。”戴震对儒家思想中“理”的思考颇多,自己所著三卷《孟子字义疏证》,第一部分便是讨论“理”的意义,这时所言,其实也只是自谦而已。 戴震见台下无人反对,便渐渐进入正题:“我等读圣贤书,这‘理’字,终是绕不过去的,可这‘理’字究竟作何解释,千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学尝遍观先秦经典,方认识到,‘理’字意义颇多。有肌理,有腠理,有文理,亦有条理。孟子曰‘始条理者,智之事也。’可见这人有了心智,便能观万物条理,便是我等常言之‘理’了。这‘条理’一说,又解释为‘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郑康成也说‘理者,分也。’什么意思呢,便是对事物之区别,详加区分。知道事物的差异,便是‘知理’了。自然,知道事物的差异,便也应当知道事物的本质。” 戴震讲儒家这“理”字,语言浅易,详加说明又不失依据,阮元听了,渐渐信服。又听戴震缓缓道:“这‘理’字字义虽多,但纵观上古经籍,似乎并不常见。各位之所以觉得常见,实乃宋儒言‘理’之故。可宋儒又是怎么说的呢?‘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按宋儒这般说法,这‘理’自天而出,自人有了心,便存于心中。可事实是否如此呢?后学冒昧,自觉这‘理’本在人心之外,是人看到天下万物,才明了这万物之理。” “大家又要问了,戴某这般言语,有何依据?后学不才,试举亚圣孟夫子之言,为大家解释一番。孟夫子曾言,各人之口不同,但尝起食物,味道相同。各人之耳不同,可听起声音,音韵相同。由此可见,虽然各人心不同,但总能认识到些相同之物,这相同之物,便是‘理’了。” “各位又要问了,这与宋儒之言有何区别呢?后学觉得,这事物之理,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大家才有疑惑。可外界的声音,大家总听得到吧?大家想想,是先有了声音,后被耳朵听见,还是耳朵先知道了声音的存在,声音再出现的呢?自然是前者了。既然耳朵听声音是这样,用心去思考事理,自然也应是这样了。” “可有些不学无术之人,听了宋儒所谓理在心中的言论,便自以为所作所为,全凭自己心中所想。心中觉得对了,便是有理,觉得错了,便是无理。久而久之,刚愎自用,不听人言,反倒把这些视为圣人教诲!唉,这大好的一生,便这般自己糟蹋了。要知道这事物之理,应当自外部观察入手,方可在心中形成认识。若是随心所欲而不观察外物,和那些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又有何异呢?” “宋儒不但这‘天理’二字说偏了,便是这‘人欲’二字,一样偏了,后学不才,曾听宋学之人讲起,这《礼记.乐记》之中,便有‘灭天理而穷人欲’一言,如何偏了?要知道这人欲到了尽头,天理自然就被破坏了。可为了维护天理,便一定要湮灭人欲吗?人欲如流水,性理如沟壑,水在沟壑里流动,哪里错了?若是水流不依沟壑而动,四处奔流,才是错了!宋儒看这理欲,便如对待正邪一般,非此即彼。可这天理人欲,并非正与邪一般,是绝对对立之物啊……” 戴震所言,乃是儒家学者中常见的“天理人欲之辨”,其实颇为复杂,为了讲学,已经讲得非常浅易。但阮元这年毕竟才十一岁,对于这些深刻的道理,也很难理解多少。只觉戴震讲的这些,言辞简明扼要,却又引经据典,极有说服力,至少要比所谓“宋儒”、“宋学之人”要强多了。 阮元还不知这其中言论,便是清朝中期学者之间,辩论最激烈的“汉宋之争”。清朝取代明朝建立后,不少以明遗民自居的学者痛定思痛,认真反思明亡教训,认为其中之一,便是学者不学无术,毫无考据便空口辩论,最终违了圣人本意。所以自顾炎武、黄宗羲以来,便大力呼吁“实学”而反对“空言”。 但所谓“实学”,本身包罗万象,具体到每一件事物,又有不同的做法。在儒家经典研究方面,顾炎武曾多次进行考据,以说明词语原本之意。进入清朝中期,学者多推崇顾氏,一时考据之学大盛,甚至有较为激进的学者,为了考证一个词语的原义,竟然要找遍先秦两汉的所有流传著作。不过这个时段的上古作品,一共也没留下多少,否则学者们便是穷尽一生之力,恐怕也看不完那么多书。 这些学者往往认为,越是距离孔孟圣贤近的时代,对词语做出的解释越容易符合原意。所以汉代大儒许慎和郑玄,便成了这些学者的推崇对象。由于这些学者动辄引用汉儒对经典的解释,这一派便渐渐被称为汉学学派,而依然推崇程朱理学的学者,便被称为宋学学派了。 其实清朝官方科举,并未直接认可汉儒,官方言及科举,明文称四书要遵循朱子集注,五经也有对应的理学注解。早期圣祖康熙帝在位时,更是大力推广理学。故而清朝中前期,宋学占了绝对主流。可清朝进入中期,一方面宋学理论渐渐僵化,学派后继乏人。一方面文网颇密,民间读书人若是一言一行不合上意,只要被揭发出来,便可能是大逆之罪。所以很多读书人明里不言,却暗中和朝廷较劲,你专用宋学,我便推广汉学。又有惠栋、戴震等人,倾毕生之力于经籍之中。故而朝廷之外,汉学学者反而地位越来越高。 当时在位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倒也不是不清楚这些。但乾隆颇有心术,深知这些儒者并非真有什么“大逆”之心。所以言辞之罪,针对的多是些声名不著的生员和在乡举人,而对于戴震这些已成名的海内名儒,非但不加罪名,反而听之任之。戴震本也不愿参与政治,反而积极参与《四库全书》的修撰。于是皇帝与大学者之间,也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久而久之,不少乾隆前期的汉学学生,已经成了学政、典试之官,后来学生在科举中引用汉学学者如惠栋、江永之说的,不仅不会落榜,反而容易得到更高名次。 这时的阮元,尚未参与汉宋之争,但戴震这一番言论,却也让阮元心中,多了一个敬仰之人。阮元之后也再未见过戴震,三年之后,因编修四库,致力学术,戴震积劳成疾而终,年仅五十五岁。 这时戴震讲学已毕,江昉又回到堂中,请了戴震回去,其余书生也各自归家。阮承信父子告别了孙星衍和洪亮吉,正也要离去。忽听江昉在后面说道:“得中可否暂留片刻?” 阮承信听江昉唤他,只好回过身去。阮元虽不想再入江府,但江昉毕竟是他舅祖,也恭恭敬敬的施了礼。只听江昉对阮承信道:“得中离开我江府,这数来也有两年了,先前提到那件事,不知可否考虑清楚了?” 阮元颇为疑惑,不知江昉所谓何事,阮承信道:“既是舅父出言,本该前往,只是……”看了看阮元,似乎有些不便。江昉也不强求,道:“若是不方便,回去和夫人商量一下也好。”阮承信这才带了阮元离去。 阮元本也不知父亲和江舅祖商量了什么,但这天回到家后,阮承信向林氏提起,阮元悄悄在屋外听了,方知来由。原来江家生意遍及长江中下游诸省,西至两湖,都是江家贩盐之处,因而扬州之外,时常缺人管理。他离开江府之时,湖北分号有个账房位置空着,江昉想起阮承信,便向他提及,若是做了账房,平日也能多赚些钱,而且阮承信在外谋生,家里也能节省些开销。 可阮承信之前一直没有答应,因为阮元当时年纪还小,觉得自己一旦离开扬州,阮元缺人管教,只怕误了学业。江昉当时便补了别人去湖北,谁知近日传回消息,那人不幸溺水而亡。阮元年纪又大了两岁,也不需要特别亲密的照顾了,于是江昉便再一次向阮承信提起这件事。 林氏听完阮承信这事来由,凭着自己对丈夫的了解,已清楚了阮承信为什么不愿前往湖北。原因无非有三,一是阮承信自恃读书人身份,不愿做账房之事。二是担心即便去了,事情也应付不过来。三则是担心阮元了。略一思忖,这三件事都不难解决。便道:“夫子且先冷静,以我的想法,这账房之事,倒未必有多少难处。先前夫子说,橙里先生多次向你提及前往湖北之事,若这差事真的困难,江家又不会为了你一人,把财路都断送了,必然会立刻派个得力的人过去。既然橙里先生等得你这许久,想来不过是想帮你解决一下生计罢了。” 阮承信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江家人脉颇广,必然不至于缺乏人手。但总是觉得以士从商,不免有些不雅。答道:“夫人之言,确是有理,可我平生从不晓商人之事,便是平日并不要紧,也只怕……” “夫子是觉得,自己一个读书人,去做那出入记账之事,有失身份,是吗?”林氏知道阮承信在这一点上,终究不会自己承认,倒不如直接点破,阮承信方才可能正视这一矛盾。“可夫子有没有想过,若咱家就这样下去,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元儿离成年还远,总不能让他去补贴家用吧?更何况,夫子终是要抱孙子的。” 说这话时,林氏也怕阮元万一在外听到,于是最后几个字,便压低了声音,同时身子微微向左倾斜,眼睛也向左瞥了一下。阮家门户向南,林氏这时向左微动,便是指向东侧,江府正好在扬州城东南方向的康山,这个姿势一做出来,阮承信看得清楚,很快会意,点了点头。 阮承信与妻子相处十余年,两人都是读书人家出身,性情相投,说起话来,默契也多,平时自己有什么话说不出来,林氏察言观色,便可看出个八九不离十。反过来自己也知道妻子心意,这时看妻子动作,便既领会。妻子说到抱孙子,又转向江府方向,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未来阮元订婚之时,可以从江家择一女喜结连理。阮承信生母便是江府出身,早有渊源,而且江家从江昉父辈起,从、表兄弟便不在少数,若是下一代人,与阮元血亲已远,最多称一声表姐妹,但已无近亲关系了。阮元若与江家之女结亲,未来只要不自己败家,衣食无忧一生倒也不难。 可阮承信与江府之间,关系也并非特别亲密,如果阮承信就这样去和江府谈论阮元婚事,江昉固然宽厚,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同意阮承信。但若是阮承信愿意接受江昉邀请,为江家做几年事,阮家江家之间,联系便会密切。而且到那个时候,阮元年岁足够,就可以去考官学,一旦阮元入学,再证明自己的实力,与江家联姻,便会大有希望。 阮承信既已会意,想到自己这一生,只怕很难挽回阮家的衰落了。但阮元很快就会长大,若是到时候自己有个不测,阮元未来的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困难。阮元又不像自己有国子生头衔,到时候只能沦为平民,再无免除赋役、登堂而坐之类优待。想到这里,自己也确是对不起儿子,若是再硬撑着门面不放,只怕有些虚伪了。便道:“元儿还要几年才能长大,总是要把这几年撑过去。这湖北一行,看来是必须要去了,只是元儿的学业……” “爹爹放心,元儿一定继续努力,绝不让爹爹失望。”阮元听了父母这一番话,再也按耐不住,便索性走出来,道:“爹、娘,你们的话,孩儿已听到了。孩儿虽然不能全懂,但孩儿知道,爹爹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元儿,才考虑去湖北的。元儿现在还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现在努力,七年之后,元儿成年了,就可以撑起这个家了!”说道这里,阮元虽然勇敢,却也不免有些心虚。胡廷森自江府一别,后来虽也指点过他,可胡廷森自己事务同样繁忙,很难一直帮助阮元,后面读书学习的路,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办。 林氏笑道:“元儿倒是有孝心,爹娘已经知道了,但元儿你还小,先把课业完成,才是你该做的。”忽然想起,陈集家中,据称近日有位新来的先生,听族里人这先生颇有才学,讲学简明扼要,让人易于接受。阮元若去陈集跟这位先生学习,倒也不会误了学业。便和阮承信父子说道:“其实夫子去湖北,也未必就耽误了元儿学业。元儿,家里没了这个能教书的爹,还有我这个能教书的娘呢。” 阮承信一时不解,林氏继续道:“前几日陈集的表兄来信,说陈集我们林家家塾里,近日来了位先生,姓乔,名字大概是叫做……乔椿龄吧,说乔先生学识渊博,人也谦和,平日家里子弟但凡有请教的,乔先生都一一耐心作答,以前请的先生指点不明之处,乔先生都能讲得通透。元儿愿意到乔先生那里去读书吗?”阮元听母亲说乔椿龄为人不错,自己除了胡廷森外,也没其他认识的先生,便点了点头。 阮承信笑道:“不想还是夫人聪明,今日橙里先生和我说这事时,我尚有不少难处,没想夫人这一提点,竟全都解决了。看来湖北这一趟,我是可以放心去了。”又对阮元道:“元儿,父亲知道你娘贤惠、又识大体,即便父亲不在家里,有你娘在,凡事听你娘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元儿能记住吗?” 阮元点点头,阮承信又道:“爹爹这两年教你《资治通鉴》,故事也讲了上百个了,依你现在所学的内容,想自己看通鉴全文,爹觉得已经不难了。以后便自己多读书吧,一定要记住,咱们读书,是为了学有用的学问,千万不要被科考耽误了。”阮元也答应了,其实这时他听多了阮承信讲历史故事,早已自己把《资治通鉴》看了一些,听父亲对此非常认可,当然更自信了。 第五章 初遇挫折 几天之后,阮家再一次分道扬镳,阮承信跟了江昉,去湖北广达分号从商去了。这“广达”便是江家商号之名,几十年来,大江南北声名日盛,阮承信虽不善经商,但平时小心谨慎,也不至于出大错。 阮元则和母亲一同回了陈集,为学习方便,在陈集便住在林家,那乔椿龄先生字书酉,日常以字显,便称为乔书酉。阮元刚一听得乔书酉授课,便知果然颇具才学,讲起经义章句,清楚明白,虽不如胡廷森那般才华横溢,但字字句句,都十分踏实,阮元也愿意和他多交流。 林氏父亲林廷和,曾做过大田县知县,家里虽非大富大贵,也颇有积蓄,林廷和也是爱好读书之人,家中存书颇多。所以阮元到了林家,一样可以博学通识,不知不觉间,又有不少进益。 读书进学,非一日之功,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年多过去,这一日已是乾隆四十一年初冬,阮元拿了朱子注解过的《周易本义》,便来向乔书酉请教。 乔书酉精于《周易》,对于阮元不解之处,一一耐心讲解,平日师徒教学,一向如此,乔书酉也不问阮元家事和其他喜好。但这一天,眼看阮元的问题即将解释清楚,乔书酉忽然停下,道:“元儿,进官学的事,最近可有考虑?” 阮元一惊,不想乔先生竟然关心起这个来,答道:“先生,元儿平日便一直如今日这般,《四书》近些日子,也已经记熟了,可官学的事,还没多想。”乔书酉倒也不生气,而是一如既往,耐心的和阮元讲起官学之事来。 其实所谓“官学”之事,便已经是科举考试的范畴,一般提起科举考试,往往会从考秀才(其实秀才是民间称号,清代官方并无秀才一词,而是使用“生员”这个词语来称呼所谓的秀才。)开始视为参加科举,经举人、会试、殿试而成进士。但在生员考试之前,学生还要通过本县、本府的县试、府试,才有资格考院试。因而,在概括科举考试时,最广义的概括方式,是从本县的县试开始,考生要经历县、府、院、乡、会、殿六场考试,才能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成为进士。 相对后期大浪淘沙一般的乡试、会试,最初的县试和府试,整体难度不大,只要是有条件读书进学的,达到一定年龄都会去参加。虽说也有一次考试考不中的,但多坚持几年,考过府试并不算太难。而县试、府试中取得优异成绩的考生,便可以得到“进官学”的资格,到所在府、县的官方学校进修。阮家早年就是因为仪征县县学名额多,为方便进学,才改了籍贯到仪征。如果阮元两试通过,成绩也说得过去,就可以进入仪征县学学习了。 虽然生员也不能为官,但只有通过了院试,点了生员,才可以得到见知县不跪,上公堂有座位,和免除差徭的优待。所以对于读书人而言,最基本的目标,也是成为生员,否则便与平民无甚大异,同列之间,也难以启齿。 点了生员,既俗称“中秀才”之后,读书人便会渐渐分化,有一些读书人,比如胡廷森、乔书酉这些,本身对官场兴趣不大,便不愿再去应乡试,考举人。即便胡廷森受萨载重视,毕竟不是朝廷官员。另有一些想做官的,才会一直坚持走科举之路。阮元这时只不过十三、四岁,并未想过以后是否要做官,但听同学、先生说起科举之事,倒也不少,知道最起码要考到生员,才算学业有成。否则别说读书人不认可,连自己的生计都保证不了。 乔书酉怕阮元听不懂,自己准备了一张图,对科举之事,详加解释了一番。说起县学考试内容,道:“这县学考试,是进学的头一场考试,本身难度不大。我应县学那年,题目是五言六韵诗一首,默写《圣谕广训》百余字,再之后便是经义一篇了。元儿你写诗作文,我是见过的,眼下作诗虽不算成熟,县试总不成问题。那《圣谕广训》也无甚难度,只将天子之言,背诵数百字写上罢了。只要不错,学官断不会在这里难为你。” 阮元觉得乔先生果然不同常儒,说起天子之言,也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他平日温和谦冲,却也不屈于权势。 “只是。”乔书酉缓缓叹道:“元儿,你知道所谓‘八股文’究竟是何物么?” “八股文”这个词,阮元自幼已经听了很多遍,父亲从来提到这个词,都只说是无用之学,胡先生在江府,曾经讲到这个词,可胡廷森当时,也是一脸不屑。眼看父亲和胡先生这般态度,阮元自然也对八股文毫无好感。便道:“听爹爹说过八股文,爹爹从来不觉得是什么好东西。” “我自然也不觉得这八股文有何好处,若有人昧了良心,竟说起这八股文的好处来,这般朋友不交也罢。”乔书酉倒是和阮元立场一致。其实八股文文体复杂,想写好一篇八股文,既需要散文的逻辑性,也需要骈文的音韵感,难度很大。能写成好的八股文,写作水平绝对不会低。 单从文体的角度看,八股文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反而可取之处不少。可清代科举考试,四书经义便只允许以八股文形式作答。而且八股文有字数限制,即便文章有不俗之见,若字数多了,便直接予以黜落。考生想完成一篇文章,尚且要大费脑筋,又哪里有时间去阐述自己的独立见解?四书经义考试又是最重要的一场,换言之八股文写不好,在科举考场上便毫无前途可言。所以久而久之,学子对八股文便只有恨意了。乔书酉这样评价,也是当时常态。 但乔书酉并非一味感情用事之人,接下来便道:“只是从县学考试起,每一场考试,都要考四书经义,考四书经义,便需要以所谓‘制义时文’的格式作答,这制义时文前后必分八个章节,最后四个章节,又必须字字句句,形成对偶,所以大家便叫它八股文,又叫四书文。考试时若是形式错了,考试便不予通过。所以虽然大家对它都没有好感,你却要先学它才是。”阮元听乔先生之言,对这八股文更无好感,可也知道要考官学,必须先学它不可,便点了点头。 乔书酉道:“今日你没有准备,从明日起,我便教你这八股文的写作之道吧。虽说想要写好,绝非易事,可若只是考县学,倒也不必在乎这么多。” 阮元答道:“既然先生这般说,学生明日起开始学就是了。”话虽这么说,但内心早已暗下决心,一旦学业有成,便再不去写八股文。 可乔书酉下面一句话却大出阮元意料:“可你未必能再住陈集了。” 阮元大惊,道:“先生说哪里话?这陈集风景秀美,先生博学多才,阮元哪愿意离开先生?” “不是这些问题。”乔书酉笑道:“是这林家其他人,这林家我也待了数年,后生们什么样子,我岂能不清楚?虽不至于为恶,但学问一道,除了你一个人,他们终是不会成气候的。” 阮元一时无语,乔书酉又道:“你爱读书,愿意多思考,这一点林家中再无人能及。可我也看得出来,林家这些孩子,对你并不满意啊。” 阮元被乔书酉点破了实情,只好道:“先生所言不错,在这里学习,确实和大家……但他们对我并无任何无礼之处,何况老师在这里,学生也不知……不知哪里还有老师这样好的人了,所以其实也不愿走。”阮元与林家子弟确实颇为生疏,但也不舍得乔书酉,因此近日一直非常矛盾,不知未来如何是好。乔书酉见他脸色,已知其意,便索性直接点破。 乔书酉这样做,也是为了给阮元指一个方向。见他诚实,便也以诚相待。道:“其实也不是元儿你的错,你天生好读书,学问见识,早已超过他们。以后若是能继续精进,总有你的朋友在等着你。这不是老师安慰你,老师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认识的读书人,总比你多些。便是这淮扬一地,精于学问的大儒,难道少么?只是你想看到更多名士,看到更大的天地,也要先有个功名啊。” 阮元见老师态度温和,眼神坚定,相信老师所言是实,点了点头。从这天以后,乔书酉便开始教阮元一些基本的八股文写作方法。渐渐年关已过,眼看格式、对仗的内容已经讲得清楚,其它便只剩练习,阮元也无心再住林家,遂送了他出去。阮元回到扬州,开始正式准备考县学的事情。 县学考试虽是科举第一关,但要求也不少。考试内容自不必多言,还需要考生自证身份,找到五个人共同作保,才有考试资格,即所谓“五人联保”。考生也需要写明白家世师承,证明家世清白,才能参加科举,入官学读书。清代虽然已经废除了一些所谓“贱籍”,但在科举资格上,对家世不良的人依然有限制,例如倡优皂隶之家,便明令不许参加考试。 阮元过了新年,也只有十四岁,这些事有一部分,单靠自己能力,无法完全做好。所以林氏也写了信给阮承信,让他临时回扬州一次,为阮元的考试做准备。阮承信便搭了船,一路返回扬州。 扬州南门乃是古运河与小秦淮交界之处,此时扬州盐商众多,素有“八大盐商”之称,其实具体的盐商家族兴废无常,不过大体是八家而已。每一家均有不少运盐船来往河道,一时间南门河道之上,江船如云生蚁聚一般,阮承信等了好久,方才得到机会上岸。 虽然这次回扬,主要是为了阮元考学之事,但在此之前,也需向江府报知有关盐运来往诸事,先公后私。阮承信一路看着盐船,想想自己本是个读书人,士农工商,士应该在第一位才对,却不得不从商养家,自也有些悒悒不乐。 江昉倒是对盐运收支等事,看似不太在意,等阮承信把相关事务交接完毕,便笑道:“得中一去湖广,也有三年了吧。独在异乡之苦,舅父小时候经受过,知道你多有不易。今天你回来的也正好,我这另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阮承信一愣,听江昉口气也不是坏事,只好恭恭敬敬还了一揖,道:“舅父无论什么事情,承信必尽力而为。” 江昉笑道:“这事尽不尽力,原不在你,但你也需做好准备才是。元儿离开我江府那年记得是九岁,这四五年过去了,元儿应也有十四五了吧?” “今年是十四岁。”阮承信答道。 “我与你多有提及元儿,你从未说过元儿可否有婚约之事,舅父想着,元儿应是尚未订亲吧?” “回舅父,这事实在是承信无能,尚未念及这些……” “既是这样,舅父也放心了。”不想江昉竟然有这样一句。“我江府孙辈中,现有一位待字闺中的侄孙女,不知承信可否中意呢?” 话未说完,只见后堂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女缓缓走来,少女眉目颇为清秀,见得阮承信,便先施了一礼。阮承信仔细看时,只觉她瓜子脸蛋,目光柔和,绝无蛮横呆滞之态,想也是位自幼知书的江府千金了。 “彩儿,这是你阮伯父。”江府笑道。 原来这少女便是数年之前,在江府家塾偷听阮元念诗的江彩。自那时起,江彩便对这阮家哥哥有了好感,兼之本就颇好诗书,日后竟也日常诵读王维诗作。江昉见她好学,便也特意请了先生,教她读书,数年下来,江彩与同龄其他江家子弟,大不相同,不仅知书达礼,而且于针线刺绣一道,也从来不误。江春、江昉兄弟说起孙辈,最放心的便是这个从孙女。 一日江春兄弟在园中漫步,偶见江彩暗自记诵王维的几首诗。江春尚以为只是少女情趣,和《红楼梦》中黛玉香菱一般,也不以为异。可江昉偶然提及,胡廷森在江府之时,曾言及阮元自幼便知王维诗。江春突然明白,当夜便叫了江昉,说起江彩与阮元婚事。 当时江昉尚有犹豫,毕竟阮家这数年来,情况并不理想,只是江家庇佑,阮家才得以维持。可江春一番话下来,却让江昉顿悟。这日叫阮承信到江府,也不是为了清查盐运之事,主要是谈论阮元婚事。 阮承信见江彩这般温柔气质,又想起自家近年以来,数次搬迁,只为找个便宜居所。其实当年他去湖广之时,林氏曾和他说起阮元未来的婚事,按理说江昉主动促成姻缘,是再好不过的事。但易地而思,若是江彩这样嫁到阮家,也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他虽常读兵法,多思战阵杀伐之事,却非常心软,便答道:“彩儿自是绝好的姑娘,可我阮家境况,与府上大异,只恐彩儿嫁到我家,是要……是要过苦日子的。” “伯父有所不知,阮元哥哥我自幼便识得的。既是叔祖定了婚事,彩儿……是自当遵从的。”江彩答道。其实她在一家之中年龄最小,又是女子,婚姻嫁娶之事,自己并无做主的可能。但自幼见阮元文能出口成诵,武能巧用兵法,早存了爱慕之心。当日江春把阮江联姻之事告诉其父江振箕,江振箕尚在沉吟,她已暗中欣喜。这时虽不能直抒己见,冒犯了长辈,但前一句自幼识得阮元,后一句自当遵从,其实已经表明了心意。 江昉笑道:“这剩下的事,便由我与你阮伯父说好了。”江彩便退下。江昉继续说道:“你自然也是觉得眼下家境困窘,恐彩儿到了元儿那里,跟着受苦。其实大可不必这般想,彩儿是我江家孙辈里最好的姑娘,她嫁了旁人,我江家怎会不管?” 见阮承信尚有不决之色,江昉继续道:“我自然知道你心意,你是觉得元儿尚未进学,如今尚无半点功名,若是以后便一事无成下去,这婚事岂不害了彩儿?其实你大可不必这般想,元儿聪明好学,我亲眼所见,还能看错,他前后几个老师,也是淮扬大儒,怎能反教了个不成器的学生出来?想他进学也不过是数年以内的事,过不了几年,估计也就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了。之后……得中,你应该知道,兄长并非普通的盐商啊。” 其实这些话,就是当日江春提点江昉的话,江春非常自信,阮元即使表现再差,凭他已经展现的天资,做个生员总不是难事。只要有了这个头衔,自己是一品光禄大夫,与乾隆又有旧,便可凭着这层关系,为阮元谋个一官半职。即使阮元再怎么无能,找个八九品的缺补了,做一辈子安稳官倒也不在话下。 阮承信听了这话,也逐渐放下心来。江昉怕他仍有芥蒂,便又道;“其实我也知道,元儿今年才十四,若是现在办婚事,自然早了。正好元儿也要进学,便再等几年,元儿成年了,再成婚也不迟。或许到那个时候,阮家境况,便好起来了也说不定呢。”阮承信再难拒绝这件婚事,只好连声道过谢,遂辞了江昉,回家准备阮元的考学了。 阮承信走时,正赶上江家账房过来报账。眼看着阮承信离去的背影,账房不禁有些轻蔑,道:“也不知老爷究竟为何,竟要留这么个人在家做事。” 江昉素知阮承信并无经商天赋,也不生气,笑道:“我这外甥啊,是菩萨一般的善人,我江家就算白养个善人,又有何不可?不也是积德嘛。” “确是菩萨。”账房笑道:“自己家东西记不清楚,还去给别人分钱呢。” 江昉不解,忙问其故,方知阮承信在回乡至安徽时,偶见一家人因家中失火,贫困无依。阮承信手头积蓄也不多,可仍然仗义疏财,给了那家人银子,自己却忍饥挨饿数日。 江昉笑道:“我这外甥原本老实,若不是如此,当年那场雨,只怕要丢近百两银子呢。”想到这里,觉得阮承信虽然无功,也无过失,这便足以让他满意了。 没想账房却道:“若不是我眼精,盘查盐船时多看了下,只怕十石的精盐,也就不知不觉间丢了呢。这次去湖广的一行船,本是运了四十石盐。可他回来报账呢?最初只报卖了三十石。得亏我还记得出船时的账目,追问了他一遍,他才把那十石的账单和盐钱找到。否则我江家损失就大喽。” 江昉听到这里,也颇为担忧,阮承信并非贪心之人,也不会贪图那十石盐钱。但若是长此以往,每次都有疏漏,日复一日,只怕自己想保住他,家里人也不让。便道:“若是这样,我下次亲往湖广便是。但你需记住,这阮得中乃是经学大家,淮扬之间,论《左传》可没一个及得上他的。我江家一向以礼待士,不能亏欠了这般读书人。” “老爷,这读书能赚钱吗?你用的着这般相待?”账房自看了阮承信连账都算不明白,便深自鄙弃,不信他有什么才能。 “这你便不知了。这扬州一地以盐为生的,向来称八大盐商,但此消彼长,不过共是八家而已。这几十年下来,经营不善的是什么结果,你该知道啊?今日这般辛苦,不过也是为了图个心安而已。若是平日胡作非为,总有一天,会落得人人喊打。若是对这些士人好些,他们传了出去,江家有了美名,日后……总也会遇上善良人。”江春与官府亲近,也与乾隆相熟,自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是以平日不仅自己仗义疏财、谦恭好士,也把这一番道理告诉了江昉。江家居安思危,平日多行善举,不敢对当地名士有半分不敬,是故不仅没有为富不仁的恶名,反而时常被百姓赞颂。 眼看账房颇为不解,似乎不知偌大一个江家,怎么还要想着其他什么“善良人”呢?江昉也不愿多讲,只说道:“这是我家百年大计,你不懂也没什么。只恐我那些孙儿,也与你一般看法啊。”说着便回后院去了。 话说阮元准备考试,自也不是一日之功,单凑齐五人联保,便费了大半年时间。等到阮元真正参加考试,已是他十五岁这年了。 阮家籍贯在仪征,所以只能提前数日,来仪征应考。所幸县试不如日后的乡会试那般繁琐,入场考试便只一日,若得录取,可直接去考府试。未得录取,可以再考一场,共有五场供考生选择。但无论考几场,每次都是当日开考当时结束,不需要住在考场。 但尽管如此,考试当日,阮承信生怕阮元走失,又或者因为身子骨弱,竟被人撞倒受伤,便一直牵着阮元,直到看到他进入考场。阮元已经十五岁,还被父亲这般紧紧牵着,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遂想着一口气考完县试,再也不让父亲担心。 可是对于十五岁的阮元来讲,县试虽是科举第一关,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县试内容因人因地而异,这日考试内容是五言六韵诗一首,四书文二道,与乔书酉当日所讲,其实略有不同。试贴诗内容是“大漠孤烟直”押“直”字。四书文一道是“止于至善”,一道是“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也并非深奥之文。 然而对于阮元来说,八股文写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首五言六韵诗过不得多久,便已完卷。可八股的第一篇止于至善,就已经有些难写,前面起讲的论述太多,后面四段排比,便只好简而又简。好容易做完第一篇,那第二篇连续对比起鱼和熊掌,便颇费笔墨了。 四书考试文字有字数要求,不能超出也不能过少。但阮元初经考场,不免有些紧张,眼看写到四段排比,第一段便长篇论述“鱼与熊掌”,兼述“舍生取义”。眼看文字已经逼近底线,若写多了,这一场便注定取录不上了。不觉急得满头大汗,后面几段,又只能匆匆带过。 好容易四段八股一一不落的写在卷子上,眼看夕阳西下,已是出场之时。阮承信又在门口等候,见阮元出来,便拉了阮元的手,一点点带着他回临时居住的客栈。 头场考试虽然重要,毕竟内容不多。过得两日便即放榜,阮承信父子也到县衙门前观榜。那县试取录之人,依惯例乃是写做一圈,自上至下顺时针写明考生姓名。可阮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并无自己名字。 阮元不相信自己会落榜,又自左下至右上,逆时针看了一遍。不出所料,仍无自己姓名。眼看头场考试,自己是无望直接通过了,不禁颇为难过,眼眶渐渐湿了。这是只听得县衙中一个声音道:“在场童生,可有一位叫阮元的吗?” 清代院试之后,考生若得中式,方可称为生员。院试以下,一律称为童生,初应县试为童生,府试通过依然称童生,因此县吏便这般称呼阮元。阮承信听了,生怕县吏为难儿子,抢先答道:“童生阮元,乃是犬子,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那县吏倒是十分友善,道:“并无要事,只是堂中大人想见见这位童生。先生如无要事,还请移步。” 阮承信见对方言辞客气,不像要为难儿子,便拉了阮元的手,随着县吏走向内堂。阮元正难过间,也没有多想,便随父亲过去。到得县署中一间小院,只见一位身着官服,发辫渐灰的官员站在内院之中。 阮元仔细看时,不免一惊。他这时所在仪征县,知县只是正七品官员。可眼前这位官员冬冠之上,却嵌着一颗珊瑚,阮元听父亲说起过朝廷官员补服顶戴之事,知道能在朝冠上用珊瑚的,乃是二品官员。说起江苏一省,也只有江苏布政使、江苏巡抚、漕运总督寥寥数人能有此高位。再看他后心补服纹路,果然也是一只锦鸡,正是二品官员的象征。 那官员听后面脚步声,知是阮家父子到了,便回过头笑道:“想必二位,就是国子生阮承信,童生阮元吧。” 阮元看这官员,只觉胡须也已非全黑了,当在五十岁上下。但他虽为二品,神色却颇为和善,并无说书摊上常听及的官老爷架子。阮承信所见官员不少,见是位二品官,也不免有些惊讶。好在他经验丰富,立即回过神来,拉了阮元便拜倒在地。 官员也不在意这些礼节,道:“二位请起,今日本是我主动相邀,不需作礼。本官姓刘,单名一个墉字,原是内阁学士,今年放了江苏学政,偶然来此,便顺路主持了县试,还望没有惊到二位。”说罢做了个手势,让阮承信父子起来。 这话说得轻松,阮元年纪尚小,不知官场人物,倒也罢了。阮承信却知,按眼前这位官员报出官职,定是前时宰相刘统勋之子刘墉了。刘墉不只家世显赫,更是一度担任江宁知府,声名远著。民间感其为官公廉,颇能决疑案,除大害,甚至编了弹词《刘公案》以歌咏之。阮承信虽住在扬州,但也颇闻刘墉声名。这时听闻他来江苏督学,自是又惊又喜。 原本县学考试,便只由府县官员自主择题。但既然学政大驾光临,县官们偶尔奉承一下,由学政代为命题、阅卷,倒也并非不可。但阮承信想到,如果真是如此,阮元的考卷,必是刘墉亲自黜落的。但为什么他又网开一面,要亲自见一见阮元呢?这时也是大惑不解。 刘墉见他神色疑惑,已知其情,便道:“既然二位已经到此,我也就直说主题吧,我看卷上履历,阮先生是国子生,令郎今年,只有十五岁。这些都没错吧。”阮承信点点头。 刘墉继续对阮承信道:“若是如此,令郎才华,果已远胜常人。”阮承信听了这话,更加惊惧。按县署前榜文,并无阮元姓名,何以刘墉又有此一说?但毕竟对面是二品大员,自己也不能失了礼数。便道:“先前看门前榜文,并无犬子之名,想是文辞拙劣,不入大人法眼了。大人这般高论,小人父子只怕承受不起。” 谁知刘墉道:“令郎不得中式,并非因他才学。”说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抬起头,眼中颇为疑惑。 刘墉摆摆手,门里仆人送了一束纸上来,阮元作答试卷整整一日,对自己所作稔熟于心,见纸上数字,便知是自己所作试题。只听刘墉道:“童生阮元,这是你所作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诗一首,我记得清楚,放榜之时,自己默写了下来。现在就与你说说为何你不得中式。这五言六韵诗,意境开阔而不失韵律,虽不得为名篇,与你这般年纪而言,已是绝佳之作。” 说着翻过一页纸,看着下一页道:“前日第一篇四书文,我取止于至善一句,虽只四字,但内涵丰富,想完卷其实并非易事。你八股对仗,依我之意,只能说是篇平平之作。但你这起讲几段话,很有见识,我在你这般年纪,可决计写不出这样言语。” 阮承信和阮元越来越不理解,为什么刘墉话说到这里,却没有录取阮元。 刘墉继续道:“但这四书文,看得不只是这起讲一段,后面的对仗也很重要。统观前后而论,也只能算是中等之作了。但即便如此,这不过是一场县学考试,我选你中式,也并不难。可是你最后一篇四书文,为何字数竟超出二十五字?” 这时阮元才明白,自己文章不是内容写得不好,而是字数超出了朝廷强制规定。多出二十五字,即便刘墉想让他通过,也会碍于考试明确规定,只得将他黜落。 刘墉喃喃道:“学政我做得多年,眼见这四段八股,每一股最多不过三行,再多便必然难以补救。你只其中一阕,便已两行有余,之后即便想补,又如何来得及?后面几段,便太过浅显,不成规模了。不过我看你履历,你才十五岁,文章语气不纯熟也是难免。若是日后多加勤学苦练,便大有可为。但明日的第二场,我劝你还是不要考了。以你眼下的笔力,想完成一篇可观的四书文,绝无可能。” 阮元听刘墉前后分析,自己擅长的古诗、散文写作,都做得丝毫不差。唯独八股一节,竟无一字褒扬。自己本不好八股,因考试临近,才跟着乔书酉学了些,一直颇为厌烦。听刘墉句句批评不离八股,心中早生怨气,又听刘墉最后一句,竟然是要劝自己弃考。不仅愤怒难耐,道:“若是必要写那什么八股,这县学考试,我不考也罢!” 阮承信大惊,忙连作手势,示意阮元不得对长辈无礼。阮元愤怒难制,哪里管得上这些,继续道:“原本跟着爹爹读书,学唐诗、记散文,何等开心?!直到前年准备进学了,开始学这八股,又要看字数,又要做对偶,多也多不得,少也少不得,天下还有更无聊的文章吗?既然学政大人也把这八股看得这般重要,那这官学我实在上不了了。从今日起我便回家,再也不想考试了!” 阮承信看阮元这般无礼,不禁大怒,伸手便要打阮元。可手刚一伸出,便被另一只手按了下来。见是刘墉出手制止,就收了下去。刘墉按下阮承信,回头对阮元道:“就算我不说八股,你当真觉得,自己文章便已纯熟了么?” 阮元一愣,自知刘墉乃是当代名臣,他这话说出来,就不是开玩笑的。只听刘墉继续道:“你起讲这一段,其实内容本不差,但篇幅过长,已用了五行,若是四行之内写完起讲,难道你后面没有机会如数完卷么?你以为自己散文水平不错,可散文之忌,最在冗长,你且仔细看看我改的地方,你还会认为自己会写散文吗?” 说着缓缓把自己默写下来的卷子打开,阮元看原卷黑字时,与自己所作丝毫不差,但黑字之间,又标注了一条条红线与红字。眼看自己起讲那一部分,刘墉红线划去十余字,其余又有三四处,有红线划在边上。卷子上下,有少许红笔小字,想是刘墉所改。 阮元把起讲那几句大概看了一遍,果然如刘墉所言,自己提笔之时,顾虑太多,所以用语繁冗,如果按刘墉所写,能少写大概两行,这样即便后面对偶生硬,也不至于落榜。刘墉见阮元渐渐领悟,又道:“我还有一言,想你十五岁了,也应当清楚。你现在考的是最为简易的县试,尚未通过。若是你出了这门,对人说八股文这般那般不好。旁人会怎样想?是想你所言决计不错,八股文果然不好?还是觉得你不学无术,听得些不满八股的声音,便应声附和?不妨自己想想罢!” 阮元听了刘墉这话,渐渐冷静下来,其实说起这八股,虽然读书人里早已怨声载道,但读书人也免不了文人相轻,进士瞧不起举人,举人瞧不起生员。而县试府试,位在最下,在府县考试便名落孙山的,确实不少并非有才华而不善八股,反倒是真的学业不精。便是自己不喜八股的老师胡廷森和乔书酉,也都有生员功名,学业已然有成。自己半点功名也无,便想着一呼百应,自然是痴人说梦了。 刘墉见阮元渐渐开悟,便也进一步提点道:“明日确有第二场考试,可第二场的内容,只有四书文和《圣谕广训》默写百字,那《圣谕广训》最为简易,谁也不会有错。所以最后决定名次的,只剩下四书文,你还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么?何况即便你通过县试府试,来年院试之时,主考依然是我。我做过江苏学政,这淮扬学子,水平如何,我亲眼见过的,你若来年应院试,以你这般凡庸的八股,绝无取录之理。倒不如先回家去,若能找到长于四书文的老师,再练三年,方有希望。以你现在的天赋,三年已是不易了。” 见阮元仍颇有不服,刘墉也知一味强硬,只怕阮元必有逆反之心。还需多加鼓励,便和颜悦色道:“昔日张江陵应举,其座师见他年纪甚小,便有意让他落榜,复得历练三年,方才取录。你家学天赋,本不在张江陵之下,但制义时文一道,显是未经名师提点,故而尚逊张江陵一筹。可你毕竟才十五岁,便是再练三年,也还没弱冠呢。而且如果你八股的不足补上了,再去应试,说不定会快一些呢。” 张江陵便是明代名臣张居正,阮元也听过他的故事,是以刘墉所言,立时便能理解。听刘墉说若是他八股文的弱项能得到提升,后面反而容易,心里欣喜,落榜之事便也没那么难受了。眼看在县署时间已长,便再次下拜,谢过刘墉指点,阮家父子也就准备离开了。 眼看阮元已经消失在视野之内,刘墉忽道:“阮公留步!”阮承信一惊,只好回过头来,刘墉见他恭敬,便小声道:“今日回去,记住我一言,无论如何,不得对孩子有半分责罚。我见他今日神色如此,想必不善八股一事,也是因你之故吧?” 阮承信一时说不上来,刘墉说的其实也没错,自己平时确实经常和儿子说学时文制义是无用之学,可能儿子真的记住了这点,天生就对八股文产生了反感。既然自己确有过当之处,自然不该责怪儿子了。刘墉又道:“他家世师承,所作文章,我这两日看了,确实不同寻常,只是未到火候罢了。如果路走对了,以后说不定能改变这世道呢。” 阮承信觉得刘墉这般评价,自己怎么也承受不起,陪笑道:“大人严重了,犬子不过年轻气盛,我阮家寻常读书人家,也不敢作那般妄想。” 刘墉叹道:“你真的以为,我是唯八股是论之人?不过是体例难违罢了,况且我虽是进士出身,举人的功名却是因父亲之故。由我来评判这八股取士,实是有些不食肉糜的意思。但令郎不同,若他日后有了功名,说起话来,可比我有力多了。回家开导开导他吧,这般天资,浪费在淮扬之间,岂不可惜。” 阮承信自然不敢想象阮元的未来,但既然刘墉说了,也不好违抗,成礼拜别之后,便即回家。林氏知阮元落榜,也觉得他年纪尚小,未加责怪。 第六章 慈母之爱 这一日阮家一家三口用过晚饭,不禁说起阮元以后上学的事。阮承信把刘墉提点阮元的话说了,觉得阮元终究还要再次参加县试,还是要再找名师,把八股文练好才行。可想来想去,却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林氏不禁叹道:“乔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实别说乔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尝在这上面下过半分力气?当日只觉得这八股实乃无用之文,便不学了,可没想到,元儿考试竟要用到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县试,何须那么担心?元儿自己学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书肆里有不少四书文选呢,元儿多看得几篇,自然就会了。”所谓四书文选,便是古代的考试范文。阮承信一向认为八股文没用,从来不买,这时想到儿子终究要过这一关,也便不言语了。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来推荐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时,见杨禄高领了一位老先生过来,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蔼可亲,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问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儿惦念了,老朽虽然头发白了,但精神还不错。今日特来告诉大家一个喜讯。萨公现已升了两江总督,眼下他帐下无人,老朽又要去萨公那里讨生计喽!” 萨载这几年在江苏治水,颇有政绩,阮家人倒也有所耳闻。但对于阮元来说,本还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点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这最后的希望,竟也彻底断了,不觉有些不乐,道:“胡先生,学生没用,县试四书文字数多了,没得取录,给先生丢脸了。” 胡廷森笑道:“那刘公与我,本也有数面之缘,你的事他早已与我说了。不瞒你说,他还托我去帮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诗经》,这八股制义,其实我也不擅长,若是我来教你,只怕对你有害无益。” 阮元尚未回话,胡廷森怕他继续失望,便话锋一转,道:“但元儿莫怕,你与我师徒一场,老师怎会亏待于你?这扬州城里,恰好有个我相识的先生,十余年之前,中了进士。后来虽因些缘故,辞了官回乡,可毕竟是天子门生,三甲的同进士出身呀!能与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见,他制义如何,元儿想必已经清楚了吧?” 清代科举考到后面,都是一连三场,一场三日。但此时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无大志,遂一切因循,录取考生之时,只看头场四书文(八股文)发挥如何。四书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场试卷。只有四书文一关过了,才说得到二三场文章。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进士,必然是乡会试八股文发挥出色,才能一路披荆斩棘,得入那进士题名录中。 胡廷森尚未说出此人姓名,林氏却意外说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说起来我比他小上几岁,见了他时,还要称一声兄长呢。当年我们同为生员,本来都无意仕进,可他家贫,若不能仕进,只怕锅都揭不开了。于是只好一路科考,闲时便去讲学,说起这讲学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风啦!可是夫人为何认识此人?” 林氏笑道:“其实我也并不认识,若是认识,早就自己带元儿去了。先父在世之时,曾和这位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因而提及此人,这样才有印象。可先父与他并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见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贤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几世的功德啊!旁人家男子当家,都颇不晓世事。你家夫人虽是女流,所思所想,竟与男子相差无几。元儿在我那里读书之始,便学得那许多诗句,想来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确实多得夫人相助,听胡廷森这样说,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极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着自己修身养性便好,不想如今,却让元儿受苦。” 胡廷森道:“其实你们与晴山兄不熟,也自无妨,他毕竟与我相识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这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元儿这般少年,哪个先生不喜欢?若是我说得他高兴了,没准三五日之后,元儿就能去读书了呢!” 林氏喜道:“元儿庸劣,得先生提点,已是难得。如今先生还要为了这孩子四处奔走,误了先生入幕,实在是……实在是过意不去。若元儿真能得李先生提点,也不知……不知如何报答先生了……”说着说着,忽然眼前发黑,一时站立不稳,连续中断了数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阮承信看妻子脸色时,只觉妻子脸上红润渐稀,眼中亦多是疲态。知道最近几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读书,精力耗散,状态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荆近日颇有不适,实在是不能再言语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为。” 胡廷森道:“得中贤弟,你们一家生计不易,我也知晓。所以去江宁之前,一定帮你们把事办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顾照顾她,平日没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说罢施了一礼,杨禄高见他要走,便也陪着出去了。阮承信看着妻儿,也是喜忧参半,不知说什么好。 可世上不遂人愿之事十有八九,几个月后,江昉又来找阮承信去湖广,为家中生计,阮承信只好再次启程。 胡廷森那边倒是非常顺利,李晴山听胡廷森讲了阮元之事,也觉得是个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隐忧,阮承信曾和他说起,儿子并不喜欢八股文,如何让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还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听了,也不以为意。说认识的学生多了,若是真虚心上进的,便是嘴上不说,真正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也会努力改正。胡廷森谢过李道南,便也往江宁辅佐萨载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绍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开办的“还是读书堂”,开始重点对八股文进行学习。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对这事就颇不满意。这件事前后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决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这里。加上平日认知所限,常以为会写八股文的,都是趋炎附势的俗儒。又见李晴山年已六十有余,须发尽白,平日还经常戴着眼镜。阮元视力一向不错,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读书不得其法,只做无用功夫,气力早已耗了,所以对李晴山可谓毫无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数日,便发现他原本读书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对八股文有敌视心理,自己讲到这提比、中比的起承转合之时,阮元总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长此以往,只怕阮元进益有限,不如寻个契机,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再因势利导,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日李晴山找来一篇科举范文,乃是康熙朝韩菼之作,韩菼是当届科举状元,又官至礼部尚书,名实兼备,是以其文章海内流传甚广。李晴山看着中比这一段,缓缓讲道: “韩大宗伯这篇时文,原题乃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二句。现在我们来看这中比,‘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则有尝申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这里的语句本在上下两段之中,李晴山为了对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开来,分别对比。 李晴山讲完正文,缓缓讲解到:“韩大宗伯这使词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极处,这‘求’字与‘试’字,语义类似,感受却不同,‘求’字也有尝试之义,但总是看起来谨小慎微。不如直言这‘试’字,更为直接。故而这两句,乃是层层递进。下面呢,‘拟’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递进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连以志之’对‘周旋而忽之’乃是含义不同的一组对比。可见这排比对仗,自有学问,可递进,可呼应,可转折,亦可截然相对,实在是包罗万象啊……学生阮元,你为何竟睡了过去,快快醒来!难道说,你睡梦中所见之物,比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来阮元听他讲这些语句,本就心生不满,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场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听着也没意思,便索性睡了过去。听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愿意的坐起来,道:“先生,韩大宗伯这一番话,不过是遣词用句繁复了些,说来说去,就是那么个意思。学得这些,不过骗骗三岁孩子,哪有什么用处?便是算学,都比这有用多了。习得算学,还能收粮征米,这八股学来何用?” 李晴山曾听胡廷森说过,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经,是以阮元学习诗书之际,一直对算学颇有兴趣。甚至觉得算学用处,远在八股之上。便笑道:“这算学虽然有趣,可计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为了征粮收米,人人都能学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国家选才,是不会用算学的。何况算学于儒家六艺,只是六术之一,这圣人之言,最关键的,乃是《四书》中这些‘道’,取术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听李晴山这话,自觉不过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轻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术先好了,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对偶,这些又是什么‘道’了?不过也是些雕虫小技而已。哪里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比俟其人发之者。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这是韩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来一气呵成。又道:“韩大宗伯这一句,说的乃是知音难求之意,孔子才高于世,只有颜回才行绝人,故而孔子常言‘吾与回也。’韩大宗伯这一句,正是圣人知音难求之意。之后韩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说无需因知音难求而自寻烦恼,若是有一知音,便应知足之意。这便是圣人交友之道与术了。你只见韩大宗伯用词精美,却忘了圣人所言亲友之道,知己之术,他早已点明。你又有何能耐,来说韩大宗伯所学无用呢?” 见阮元仍有不解,又道:“这圣人之道,你熟读四书五经,自也应当知晓。可考场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晓,而是考官是否认定你已知晓。若是考官觉得你所言并非圣人之道,又当如何?自然是弃而不用了。可如何让考官知晓,你深明圣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词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圣人之道,那又何必限于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为韩大宗伯状元及第,便是靠言辞华丽么?若你这样想,也太看不起韩大宗伯了。大宗伯这一篇制义,言语精雕细琢之内,已将圣人之意,阐述无遗。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艺。即便大宗伯技艺稍逊,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说到这里,觉得阮元定是对所谓“圣人之道”已颇为自负,所以暗自决定,在《四书》文章上杀一杀他的威风,教他知道自己学问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学不至于谷未易得也,这句,你来说说意思如何?” 这段话原本出自《论语》,阮元当然熟悉,便将《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原原本本的说了:“按这书中之义,谷字当做俸禄解释,‘至’字恐有误,原本应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为学三年,而不求于俸禄。即便子张身为孔子弟子,犹有干禄之问,更何况他人?是以此处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于学,却无意仕进之人了。” 李晴山道:“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却不知,近年学人,早已另有他论。这至字原本便无错误,只是后世儒者,不知周礼妄加猜测,竟然以为《论语》原本经文错了,着实可笑!若通晓周礼,当知周时本有三年大比之说,读书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这‘三年’一词,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读书学习的年限。也正因如此,这话说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过,却无缘授官,之后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圣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并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学苦练,精于学问,一样可以后发先至。如此解释,这话便通了,又何必说原本经文错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龄在《四书改错》中所言,虽非读书人之共识,但彼时汉学日盛,毛奇龄作为汉学先驱,自然备受尊崇。阮元所学,仅及当时汉学十之一二,对于当代许多新的观点,尚无了解,故而还不知毛奇龄之言。听李晴山这样一讲,顿觉自己于《四书》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处,要说“明圣人之道”,就差得远了。 李晴山见阮元神色,已知他听了这新的儒家解释,知道自己所学,尚未达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严厉,缓缓道:“这《四书》大义,虽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来,另出心裁而合于圣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学识渊博的主考,也不再独尊朱子,我应院试时,即认为此语在朱子与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种解法,学子为学,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禄?想来除却那些天资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读书所为何事,成日口诵圣人之言,心中却茫然混沌之人了。无所为而为学,故不易得。最终我座师仍是认可了我那篇经义,取了我做生员。哈哈,想来老师我阐发圣人大义之处,也不少了,我这里有一函《四书讲义集说》,你不妨先看看。”说着转向后面书柜,取了一函书籍下来。 阮元打开书函,取了一册出来,翻得其中几页,只觉言辞新颖,颇有自己未能念及之处,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注释,处处引经据典,不为空疏言语。阮元本有好学之心,见这位李先生所著独到,也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多翻了几页。李晴山见他脸色,已知阮元态度有所改变,道:“你且拿了这书,回去多看一些,若你还是觉得我只是个讲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过来也罢,这书送了给你,对我也没什么损失。若是你觉得老朽这些话,还算符合圣人之意,明日便继续过来。你自己的学业,最终怎样,只取决于你自己。”说完仍平静地看着阮元,只觉阮元眼中,虽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绪,却已经渐渐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书,自然发现自己学问尚有许多不足。虽然自己对于八股文,依然有颇多不满。可对于这位老先生,却已觉得亲切了许多。次日便也如常来李先生家念书。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顶撞自己之事从未发生过。 自此之后,李晴山讲起八股文,也尽量由浅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这里学习八股,阮元已渐渐习惯,不觉得枯燥无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书,其中涉及当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见。几年的功夫下来,便是惠栋、江永等人的经义、解释,阮元也自然学了不少。比起之前,学问更进一层。 只是阮元颇为不解,李先生既然已经考中了进士,为什么后来连官都没做,便回乡了?平日他也想过问李先生这些,但念及是他人私事,只怕不好开口,日常课业又不少,竟一直也没机会问一下。 转眼间乾隆四十五年已经入冬,家家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这一日阮元结束课业,也将要回家准备新年。但李晴山这里仍需拟一篇八股范文。题目是李晴山自拟“不为酒困”,阮元这时已渐渐熟练,不一会儿便已完稿。 李晴山读着阮元的习作:“不困者不独酒,乃真不为酒困矣……”笑道:“这八股之法,你已进步了不少,虽然还未到施展自如之境,在这淮扬一地,想取个功名,已经不成问题了。” 阮元将信将疑,问道:“那先生,我来年就去考县学如何?” “再等一年。”李晴山道:“这八股行文之法,尚有些你未学全,还需历练。我平日知你观书,江慎修先生的《乡党图考》,是还未读完吧?反正后年也没有院试,不妨再花些时日,到了后年,便一举考进县学,最快大后年的时候,你就能补个生员了。”院试一般是三年考两次,而非年年都有,偶尔轮空也是常事。 “生员?”阮元问道:“学生县试还未中呢,哪里敢去想生员的事?” “若是再有一年,生员对你而言,就只是小事了。而且不论你日后为官也好,在家读书也好,生员的功名,总是不能少的。早些考上生员,也好早些选择未来的道路。”李晴山道。忽然,李晴山看到门边有人,便对阮元说道:“那边那位我好像见过,是你家里人?” 阮元回头看时,见是杨禄高。只见杨禄高做了个揖,对李晴山道:“李先生,家中今天来了客人,是小相公最好的玩伴,也是我家近亲。所以夫人让我来,先接小相公回去。这里失礼了,对不住先生。”阮元听杨禄高描述,那人似是焦循,不禁有些欣喜。但毕竟先生在面前,还是转过头来,看李晴山是否同意。 李晴山倒是非常大度,道:“既是家里有事,元儿今日便先回去。你家中人少,我已知道,只怕年关一到,是忙不过来的。今天就回去过年吧,把家事安顿好。等来年天气好了,再回来读书不迟。”阮元见先生关怀,也十分感动,便拜别了先生,回到家里。 刚回家到正厅,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已在那里等着,少年笑道:“阮元兄弟,这么多年没见,你也长高了不少嘛!” 阮元见他模样,便是长大了的焦循。只不过少年时童稚之气,已渐消失,眼前的焦循,看起来不仅成熟,而且从容了许多。便道:“原来是姐夫!多年不见,姐夫一切可还安好?” “我已经入了官学了!”焦循笑道:“去年府试已经取录,就等后面的院试了。怎么?听说你考了一次县试,竟是未被取中?” “你少笑话我,李先生说了,再教我一年,我便可以直接考到生员了!”阮元不禁小小反击了一下。看到后面林氏缓缓走出,不敢再开玩笑,行礼道:“母亲安好!”焦循眼看长辈过来,自然也收敛起来,给林氏行礼。 林氏这数年来,独自操持家务,已是憔悴了不少。平日走路,经常眼中发黑,站立不稳。虽说是家中主母,理当规矩,但走到座位上,也确实非常费力,只好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轻趋。阮元见母亲走起路来,明显有些不支,也只好扶着母亲坐在正位上。 林氏缓了片刻,方道:“你二人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循儿确实少年有为,北湖那边家里和我说了,你考生员并非难事。你能完成学业,我做叔母的自也高兴。可你也不要小瞧了元儿呀!元儿这老师,我父亲在时便听闻过,看元儿学习这段日子,果然长进不小。说不定啊,哪天元儿会后发先至呢。” 焦循笑道:“叔母教训的是,我这弟弟我自小便知。看着乖的很,心里可有的是主意呢!”他与阮家来往已久,也无需拘泥礼数,便对着阮元道:“只是你太过绝情,换了新先生,对我便看也不看一次,想必李先生家的弟子,也个个天资聪颖,让你只顾着新人,却忘了旧人吧?” 阮元看焦循这般风趣,也笑了出来,道:“姐夫,小弟错了,这些年家里帮着娘,外面读书课业又多,北湖一年也没去得一次。不过说起同学,李先生家却有几个相熟的。不然哪天见到了,我介绍给姐夫如何?也让姐夫多几个朋友。” 焦循尚未答话,林氏却笑道:“本想着元儿一心学习,竟然也有好朋友了,娘这都不知道呢。也给娘说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阮元见母亲也来过问,便道:“娘,这李先生声名在外,家中读书的,也不算少。先生看求学之人日多,便也分开指点。我们已经学完《四书》,重点在制义上的,有五六个,其中与我相熟的,主要是大虎、二虎,还有蒋家哥哥三人了。” 林氏笑道:“大虎、二虎?这是小名罢?哪有学名这样叫的?” 阮元道:“大虎是方家哥哥,学名仕燮,小虎学名仕掞,方家也颇多读书之人,有家学的,所以平日尽和他二人切磋学问了。他二人也颇仗义,平日里玩得开,不想把姐夫忘了,还是小弟不是。”连连对焦循陪笑,焦循原本也不是小气之人,只道:“那你来年可要介绍给我,若是学问尚不及我,你还要和我玩才是。” 林氏道:“那你所言蒋家哥哥,又是什么人?” 阮元道:“蒋家那哥哥学名鹏年,平日也是一起学习的,学习之余,便和他一起做草蚂蚱玩,蒋哥哥做得可好了。” “元儿,李先生那里我听说过,平日课业不少,那八股文娘没写过,也看过呀,写一篇出来要花不少功夫呢。平日那么忙,哪有时间去做草蚂蚱玩?元儿你还小,有些童心倒是无妨,可学业如此,便暂时放一放吧。” “娘不用担心,蒋家哥哥平时上课,若是先生不在,便拿出来做,很快就能做完。元儿平日照常读书,并没有分心。” 可阮元说完这话,却感觉林氏脸上有些不对劲。 “你说他上课时,先生不在,便做草蚂蚱玩?”阮元点了点头。 林氏脸色渐渐凝重,道:“既然如此……元儿,以后他要想找你去玩,无论如何不要再去。也不可主动找他,可清楚了?” 阮元不解,道:“娘,蒋家哥哥最多也……也就是好玩了些,人并不坏呀,娘不至于这般待他吧?” 林氏道:“人不坏?娘学过《大学》,这《大学》第一日讲的,便是正心诚意,他看着先生在堂便学习,先生不在,便抛弃学业,自己去玩了。这般做法,哪里有正心诚意的样子?若心中一直想着去玩,即便先生在堂,能好好学习吗?你只与我说他草蚂蚱做得好,可你说了许久,他学业竟半点不谈。只怕……只怕你也知道他学业平平吧。” 阮元沉默半晌,林氏所言,确是不假,想了一会才道:“娘不是也教育孩儿,说不要以学业高下交友的吗?” “不以学业高下交友,是因人天资不同。若是天资驽钝,心却纯良,这般朋友便交了也无害处。可若是天资不差,却因贪玩好动,甚至心术不正而学业不精,那这般朋友,交了便能毁你一生。你现下不觉有何不妥,若他明日有课业之时,也招你出去玩,你又如何是好?元儿你人心善,娘知道,可娘也知道你因为心善,往往不知取舍。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学业不精也罢了。你未能成学,阮家未来又会如何?阮家家业如此,你爹爹是国子生尚可免除差徭。可你呢?你又有什么?” 焦循素知林氏为人柔善,以前也见过林氏几面,觉得是个不会生气的人。没想到今天不禁对阮元如此责备,而且态度坚决,一定要阮元不再与那人来往,也有些不忍心。道:“叔母,元弟我熟悉的,不会那么放纵自己的。” “若真有那么一日,就无法挽回了!”林氏只觉冷汗渐出,她身子已大不如前,渐渐难以支撑。只好强撑着说道:“循儿你也记住,今日的阮家,早已没什么三品将军,只是个普通人家罢了。若再不能有个成学的,下一代……下一代也就没什么阮家了。元儿,娘平时没求过你,但这一次,娘这一生就一次,和他不要再往来了,好吗?” 阮元看母亲时,不禁一阵心酸,母亲数年之前,还一直是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温声细语,除了家中突遭大雨那日,再未曾大声说过话。可这数年来,身心劳瘁,已是白发渐生,眼中那一点温柔气质,也在渐渐黯淡。此时虽不客气,但言语渐渐无力,反倒像是在哀求。心下不忍,不愿违了母亲心意,只好答道:“娘不要再说了,元儿听娘的,日后他再找我玩,就随便说个理由,让他不要找我了就是。” 眼看林氏有些不舒服,阮元也不想她再累着,便和焦循先道了别,一边慢慢将林氏扶起,回后院休息去了。 阮元平日孝顺,不忍林氏再累着,这一年过年便只好自己操持。眼看过了年气候回暖,林氏身体也好了些,才又回到李晴山那里读书。 阮家这时居住的花园巷宅子,原是个老宅,为便宜些钱才居住在此,可这年初夏,家中几处房檐已渐渐不堪。杨禄高找人来看了,说年久难修,建议阮家要么全部重建,要么另择新居。阮家在扬州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又寻了古家巷一处宅子,到了六月,便准备搬过去。 这个夏天,扬州城酷热异常,平时即便是夜里,人们也时常被热得难以入眠。但阮家换了新居,已经出卖了自己原来的宅第,于是也只能不顾酷暑,连日加紧搬迁。一连搬了数日之后,这一日终于要搬迁完毕了。 林氏虽自知体弱,但想着自初春以来,阮元帮忙办了不少家事,自己已稍得休养。这一次又缺人手,便强自支撑,帮着雇来的短工们一起搬迁布置。眼看着这天最后一箱家具也已经到了古家巷,便对阮元道:“先生那边学业不碍事吧?来年便要考学,还是早些回去念书为是。” 阮元道:“娘就放心吧,李先生那边既然让我回来帮忙,自然是对考学的事有信心的。娘要是不放心,儿子明天就回去,准保不会耽误学业。” 林氏笑道:“你不止有学业的事,还有亲事呢。你江家妹妹那边,上个月来人问了,说彩儿这也十七了,问什么时候能过去迎亲呢。要我看,不如今年冬天,就把礼成了。要不再过得两年,彩儿都快成老姑娘了。” 阮元道:“婚事的事,总要爹回来做主才好,等这边安顿好了,儿子就给爹写信,绝不会耽误的。”眼看一个大箱子装着阮家那些旧书,两个短工搬起来有些费力,便走了过去,帮着抬箱子。 林氏见阮元走得远了,想着有一件事还没说完,略大了点声道:“你江家妹妹我见过的,是个好孩子,以后到了咱家,可一定……”原本天气酷热,林氏呼吸便有些困难,这时一抬高声音,突觉气息不畅,头脑一昏,竟然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阮元将箱子抬入侧屋,突然感觉后面不对劲,回头看时,林氏已经在地上不动了。阮元大惊,忙跑过去叫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叫了半天,林氏都没有醒过来。 眼看林氏情况不妙,阮元和杨禄高忙去请了郎中,家中没收拾好的东西,一大半也只能放着了。郎中们认为林氏是身体虚弱所致,帮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药。可谁知到了七月末,林氏竟渐渐高烧起来,眼看到了八月,各种药用下去,都没有效果。 阮元眼看林氏情况不妙,也赶忙写信给阮承信,告知家中变故,希望阮承信迅速回家,但即便如此,也要耗上半月工夫。眼看这一日,郎中为林氏诊完脉,回到正堂,只是叹了口气。 阮元惊道:“先生,我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郎中道:“令堂原是身体虚弱,恢复精神,调养气息最为重要。可这绝非一日之功,即便用了药,也要她自己安心修养才是,这少说要半年了。可近来几日,气候变化不定,令堂寝居之处又易受风,想是又有邪毒入体。这样便是想用药,也很困难了。” 阮元不解,郎中又道:“令堂原本体弱,用药少了,不能驱邪,可用药多了,令堂自身便难以承受。我怕有个万一,始终不敢多用药,可今日……令堂只怕……小相公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阮元听了郎中的话,只觉母亲恐已无力回天,这一两日只怕已是诀别之日了。忙跑回林氏居处,见林氏气息奄奄,脸色惨白,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阴阳两隔了。阮元再也忍不住,扑在林氏身上哭道:“娘!娘快醒醒,不要不管元儿……” 林氏缓缓睁开眼睛,见是阮元,自知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儿子说话了,但仍然异常安详,笑道:“元儿,娘身体什么样,娘自己清楚。其实这一两年来,你帮着操办家事,娘都看着呢。你一直做得都不错,就算……就算娘不在了,娘也对你放心。” 但听母亲的话,母亲也知道这就是诀别了。阮元更难自制,哭道:“娘不要自暴自弃,娘会好起来的,等娘好了,家里的事,也不用娘再操办,都给儿子办就是了。儿子还要……还要再养娘四十年呢。”林氏这年四十七岁,所以阮元有这样一句。 林氏道:“娘都快五十了,都说五十知天命,娘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只是你还未成家,没看见彩儿过门,没看你读书有成,倒确实有些遗憾。但娘相信你,也相信彩儿,这些事你都会做好。” 自知自己已在旦夕之间,林氏也想到,这时应对阮元说的,只能是最重要的话。阮元读书为人,自己亲眼看着,绝不会有问题。可阮元交友不多,之前又险些和无学后生来往,只怕以后交往多了,会误交损友。又或不顾自己情况,强行给朋友出头。便道:“元儿不要安慰娘了,娘只有最后一句话,你若是听了,娘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会心满意足的。” 阮元知道再哭也没有用,便恭敬的贴在母亲耳边,听林氏说话。 林氏道:“元儿,你读书学问,娘从来放心。可你这十八年来,大半时间在学习,交友不多,娘还是想再说一句。若只是读书没天赋的朋友,也就罢了。但若是不爱读书,反而说读书无用的,还有明知国法纲常,却强说自己有理,诱你去犯的。只要他做了,便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交往。元儿可记住了?” 阮元点点头,林氏又道:“你为人善良,小时候为循儿出头,娘也没说什么,你做的对。但循儿天性我知道的,他性子质朴,不会说谎,可外人却……却是未必。有时……有时或许外人心虚,便会对你有所隐瞒。若是不明就里,去给他们强出头,只怕……只怕最后反而害了你。若有这种事,可务必要小心。”阮元年纪毕竟还小,没经历过这种朋友,便也答允了。 林氏看着靠在身边的阮元,这才勉强看清了些。道:“元儿长大了啊……想起你爷爷在的时候,你和他很像呢。以后若是遇上大事,别……别怕,放心去做。娘相信你,你……你可以的……”说着说着,力气渐渐消散,眼睛也渐渐闭上,不到片刻,已没了呼吸。 阮元眼看母亲已经救不活了。登时泪如泉涌,哭道:“娘!娘你快醒醒啊,元儿还等着成婚,等着孝敬娘呢!娘快醒醒啊……” 这时杨禄高突然进来,说道:“小相公,李先生来了,说是带了药……”定睛看时,见阮元痛哭失声,林氏再无动静,也明白了。他自幼生长阮家,以阮家为至亲,视林氏为长嫂,眼看林氏这样,也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阮元听杨禄高说李晴山来了,也只好走出寝屋,来到正堂。李晴山看着阮元,道:“元儿,我家里也曾侍奉老母多年,颇熟悉些药性。今日便带了些过来,元儿不需客气,就收……”定睛一看,见阮元双目红肿,泪痕斑斑,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阮元在李晴山家读书已有多年,早年对他种种反感早已消除,也已深知李先生心性,知他体贴学生,无微不至,渐渐也将李先生当作了亲人。这时看先生和蔼,再也控制不住,便在李先生怀里痛哭起来。李晴山也一边抱着阮元,一边轻轻安慰。 阮承信回到家中,已是林氏去世后数日了。这一年江家在湖北受到私盐冲击,销盐比以往少了三成,江昉和阮承信竭力弥补,才勉强不致赤字。但七月末阮元家信送到湖北,阮承信得知妻子病危,也再不敢耽搁,忙辞了江昉,行舟十日不断,方回到扬州。 进得家门,只见家中厅堂之上,已挂满了白纱,阮承信见此情景,顿时知道,妻子这最后一面,自己终究是见不上了。念及夫妻多年恩爱,相互扶持,妻子对自己无所不知,每次自己有事,往往还没等动手,妻子已经办好了。可这时良人已逝,又是因自己长期在外,独立操持家务之故。心中痛如刀割,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进了正堂,见阮元正在边上守着,林氏的棺木也已经安置妥当,只是其中之人,再不能复活了。阮承信也跪在林氏棺前,哭道: “夫人……是夫子没用,夫子回来晚了……若是我能有些出息,多挣些家业,夫人也就不用那般操劳。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元儿啊……”阮承信原生得高大壮健,此时虽已年近五旬,仍有一般武人之气。但眼见至亲之人离世,竟哭得比阮元更像个孩子。阮元见父亲这般痛苦,又哭了出来,父子相互抱着哭了半晌。 直等大半个时辰之后,阮承信终于止住哭泣。这时家中已无林氏,大事只能他一人来办,反而是比平日更加冷静。道: “元儿,来年的科试,你是考不上了。家中持服,需满二十七月,入官学的事最快来说,也要三年以后了。你和彩儿的婚事,在武昌时你江叔祖说过,若真有不测,愿意等到后年。”阮元点点头。 “李先生那边呢,和他说过了没有?”阮承信问。 阮元道:“李先生那里说过了,后面两年,《四书》的事,先生会继续教我。这次……这次娘的事,李先生也帮了不少忙。” 阮承信道:“爹爹这次回来,也不回湖广了,这两年便在家里,李先生讲《四书》,爹爹放心,《五经》若有不懂的,便只管问爹爹。你娘不在了,但她生前一直说……说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元儿能成家,能考上生员,完成学业。你娘的心愿,你可别忘了啊。” 阮元点点头,看着母亲的棺木,又是一阵难过。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丧事,需持服(守丧)二十七月,俗称“三年之丧”。这段时间里,不能做官、成婚,也不能考试。阮元也断了外面联系,专心在家读书。李晴山知道阮家不易,有闲余时间,就时常到阮家来,给阮元辅导课业。 阮元一边尽孝,一边继续研读各家著作,四书五经渐已烂熟于心,其它儒家经典,如《周礼》、《仪礼》、《公羊传》等等,也读了不少。有些问题原本不解,在各种经典中相互验证,终于得以通透,自是学业大进。眼看二十七个月渐渐过去,这时,已经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年末了。 这年初冬,阮元终于结束了守孝,也前来雷塘的阮家祖坟,为林氏上香。尽礼已毕,阮元道:“娘,孩儿这两年读书,自觉又有进益。下一年的科试,娘就放心吧,孩儿一定尽快考学,争取赶上后年院试,早日完成学业。” 阮承信看着儿子已经长大,眼中稚气尽去,温润柔和之间,又有阮家一股刚健之气。只是身材略偏瘦些,但无伤大雅,自然十分满意。 但看着儿子一心向学,阮承信也想起,另一件事也近了。便对阮元道:“元儿无需着急,入官学之前,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阮元看着父亲,一时不解。 阮承信轻声道:“你江家妹妹,也已等了你三年啦!” 第七章 六下江南 按古时规定,生父母去世,子女要进行最高级别的服丧,为期二十七个月。之后便可结束丧事,称为“除服”,除服之后,婚姻之事便无需再受拘束。而阮家与江家定亲至此,也已经过了数年时间。所以阮元听得父亲讲起婚事,也没有再犹豫,当年十二月,一切准备妥当,便开始了与江氏的婚礼。 婚礼前一天,阮承信也为阮元准备了一个简单的冠礼。入清之后,由于服饰发型的强制变化,行冠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但有些好古的士大夫偶尔为之,也是常事,并无严禁。冠礼之后,阮承信也给儿子准备了字:伯元。阮元字伯元,便是从这时开始的。(一说阮元另有字梁伯,但使用极少。且两字并行,往往有之,此处从简。) 江昉得知阮元即将大婚之事,自然大喜,嫁妆自然是不少的,又在罗湾之地,为阮家备了新居。此举既为嫁女之需,也有祈愿阮家时来运转之意。阮承信最初当然不愿,但架不住江昉盛情厚意,也便答允了。新居不大,但很精致,给阮家减少了不少开支。 十二月初九乃是大吉之日,阮元也亲自前往江府,迎接妻子过门。由于阮家早已不比当年,是以阮元的婚事,比起祖父,要简单多了。罗湾在东关之南,皮市街之西,距离江府不远,因此一切事宜进行得也都非常便利。 眼看亲迎、拜堂,一切礼仪都已完毕。新婚夫妇便也入了洞房。阮元缓缓揭开妻子的盖头,见妻子端庄秀美、温文尔雅,自是渐渐存了爱意。可转念一想,来年二月,自己便要再赴仪征参加县试。即便县试如愿通过,四月又有府试,来年又有院试,这新婚第一年,怕是也没什么时间照顾妻子。不由得身子微侧,叹了口气。 江彩笑道:“夫子见了我,一言不发,竟先叹气。是嫌我这个妹妹长得丑么?” “哪里。”阮元道:“夫人美若芝兰,和夫人结缘,自是三生有幸。用这一生与你相守,应是幸事才对。只是……只是你我结婚这第一年,却不免有些分别之苦。” 江彩不解,笑着看着阮元。 阮元道:“眼下已是十二月,今年转眼便过。到了明年二月,我就要去考学了。前些年因……因家里的事,只好不出门,明年已是有些晚了。而且,我家曾有过占籍之事,现住在扬州,就有些麻烦了。” 江彩道:“你家中之事,我家里知道了,也一直很难过。可夫子也无需担心,哪里有人会因为人间最要紧的事,来说你的不是呢?只是你说占籍,这个我不太明白,家里也没在意过这些。”其实江家原籍也不在扬州,而是安徽歙县,可早已改了扬州籍,江彩对这些缺乏了解,也是常事。 阮元道:“我家本是扬州江都人,但曾祖父那一代,为了入官学方便,在左近的仪征买了墓庐田产,入籍成了仪征人。这官学考试,需到籍贯之处入学,若我真的考中,便要到仪征读书一年。即便我下次院试就能取录,也要等到后年了。前前后后这两年,可能只能和你在一次三四个月,所以觉得对不住夫人。” 江彩却轻轻吟道:“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夫子还记得十几年前,曾经吟过这首诗吗?或者应该叫你……阮家哥哥?” 阮元一惊,凝视江彩,当年的过往渐渐浮上心头。八岁那年他在江府,曾因作诗得胡廷森青睐,当时胡廷森考校他王维诗作,其一便是这首。当时记得墙边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正在一边偷偷看自己背诗,想来就是江彩了。 又想起九岁那年,在江家被几个无良子弟欺负,一个江家女孩打抱不平,一直安慰自己。当时因受了气,不愿再往江家念书,事后想想,对那女孩未免无情。女孩当日称呼自己,便是这“阮家哥哥”。一时间无比感动,抱住了江彩,道:“多谢上天眷顾,竟让你我能再相遇,当日我离开江家,已经对不起你,以后这一生,总当护你平安喜乐。” 江彩笑道:“不是上天眷顾,是夫子你当日的样子,让我相信,你便是我想要的夫君啊。若鹤亭爷爷指婚的不是你,我还不愿嫁呢。” 阮元有些不解,忙问何故。江彩便将江春在家中,时常赞誉阮元,还曾经和江昉说起二人婚事之事,一一告诉了阮元。又道:“鹤亭爷爷是一品光禄大夫,认识的红顶子都有好几个呢。爷爷在家里,就一直说你长大必有出息。我认识的人不多,只觉得大家学习读书也好,仗义正直也好,都不如你。可我没出过扬州,没见过外面怎么样。但鹤亭爷爷既然那么说,你肯定很了不起了啊。” 阮元笑道:“广达舅祖又没见过我,他怎么就会这样说呢?”其实江春字颖长,号鹤亭,广达是商号名字,平日称其为广达或鹤亭的都有不少,这里二人用语不同,但都能理解。 江彩笑道:“你读书的时候,爷爷经常在后面看你,你自然不知了。爷爷认识的人,我之前都没想到呢。三年前扬州曾有一件大事,夫子可知道?” 阮元笑道:“三年前课业不少,李先生督促又紧,并无时间去外面……”但突然想起,说起大事,扬州最近数得上的,也只有一件。便道:“夫人说的,难道是皇上南巡之事?” 江彩点点头,这时乾隆做清朝皇帝,已整整四十八年,他前后下江南巡视过五次。但前三次南巡时,阮元和江彩都未出生。第四次在乾隆三十年,二人刚刚出生,所以都没有印象。第五次南巡是乾隆四十五年,便是二人亲身经历的时代了。乾隆五次到扬州,五次都是江春接驾,史称“江春大接驾”。江彩在江府生长,自然会知道这些。 江彩又道:“那天皇上来我们家,后面好多大官,都是红顶子,有宝石、有珊瑚……鹤亭爷爷很厉害呢,皇上问他话,他竟然答得丝毫不差。爷爷总说他认识达官贵人,我以前不信,后来看那些大官和爷爷都礼敬有加,才知道原来是真的呢!” 阮元笑道:“所以,你那时就认为我会有出息了?这样想起来,觉得身上压力好大呀!” 江彩道:“我相信爷爷,所以相信你,考学这种事,肯定难不倒你的。既然以后你肯定会有出息,我又何必在乎这一年时间呢。夫子不要有压力,反而发挥不好的。就正常考试,想什么说什么,说不定哪天保和殿上,夫子也能见皇上一面呢!” 阮元笑道:“我这县学还没上,怎么就说到保和殿了,那样遥远的地方,我想都没想过。” 江彩倒是颇为认真,道:“鹤亭爷爷经常说,淮扬才子天下闻名,可毕竟淮扬只是一隅之地,比起京城汇集天下才子,还是要逊色一筹。凭夫子的学问,不应该只在淮扬待着,总要出了门,去外面看看才好啊。” 说着倚在阮元怀里,看着夜空,道:“不知京城的天空,又是什么模样呢?” 阮元对于未来尚无明确方向,但也认为,人生于世间,便要有所作为才是。这时听了江彩的话,也和她一起看着天空,想着扬州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 阮元夫妻想象中的京城,现实中是这样一番光景。 乾隆四十九年如期而至,年节大礼结束之后,朝廷也要开始商议军国大事。这日乾清门前,已陆陆续续,集中了很多大臣。清王朝平日大规模朝会,便在这乾清门广场之上,皇帝坐于门中,俗称“御门听政”。 一时群臣皆已就位,皇帝御舆,缓缓自后而前,将近御榻之时,侍卫便落下御舆,皇帝在榻中就座,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朝仪过后,便开始议政了。 这御榻上坐着的,便是当时的清朝皇帝,清朝第六代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后世官方称庙号为清高宗。平日以年号乾隆著称,因而后人为图方便,也常直称其为乾隆。此时已是乾隆在位第四十九年,他二十五岁即位,至此也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二十四史》之中,这样年纪还在皇帝位上,既未亡故又未退居太上皇的,只有梁武帝萧衍、唐武则天和元世祖忽必烈三人。古人又多不承认武则天的帝位,因此乾隆也算史上第三人了。 乾隆到这个年纪,也已然白发苍苍,须发中发灰,尚未全白的,也已经不多了。登临大位五十年的他,眼神看似平静如水,但表面的平静下,却隐藏着阵阵光芒,似乎只要外界有变,便会发作。他精于权术,一静一动多出人意料。是以大臣只好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处。 这日奏章不多,内容也无非是个别府县之内治水,救荒之事,若只是定个决议出来,也不太难。眼看政事即将处理完毕,乾隆忽道:“今日奏事,原本不多。朕另有一事,还望尔等共同商议。” 群臣无言,大家心知肚明,皇上说“商议”,其实只是让大家说一句“吾皇圣明”,仅此而已。 乾隆继续道:“近日朕想起,当年圣祖皇帝在位之时,曾六次南巡,以至圣之德,化于江南。朕自登临以来,前后下江南共是五次,这德化之事,未免逊了圣祖一筹。朕绝无意超越圣祖,但只恐这次数少了,恩德不够,若是江南百姓认为朝廷恩德日减,岂不是朕的过错?所以朕最近想着,这有生之年,再进行一次南巡,以敬圣祖六下江南之圣德。不知尔等之意,究竟如何,今日但说无妨。” 一时无人应答。 乾隆见下面一片寂静,便道:“既然尔等没有其它意见,那这事就……”忽然看到,一位腰系白带的大臣自班列中走出,手持奏本,跪倒在地。眼看如此,自然心中颇有不满。但仍不动声色,做个手势,让身边一位内阁学士呈了奏本上来。 乾隆看了奏本,道:“甘肃石峰堡一带,近日颇有异动……王杰,既是军务,你为何不早些呈上?”声音已略有严厉之意。 那台下上奏的大臣,乃是时任兵部尚书王杰,一向以严肃正直著称。此时虽也年近六十,但一部长髯,直垂至前胸。清俊风雅,当朝无与伦比。王杰虽听得乾隆声音严厉,但一向正直惯了,也并不畏惧。道:“皇上,此奏文原无批示,便发到了兵部,想来也正如奏文所言,石峰堡近日有异动,但尚未成气候。故而臣以为,朝会之后,臣再呈于皇上便可。但皇上如欲南巡,臣恐迟了上奏,便误了前线大事。是以此表文再耽搁不得,只好现下呈上。”按清制,奏表上呈朝廷,俱是皇帝亲阅,之后下发各部议处,但凡要事,则应先发至军机处议定。此奏表涉及军务,却无任何批示,直接被发到了兵部,应是乾隆一时不加觉察之故。虽然王杰此语已略加掩饰,但这样一件事被他当众说出,乾隆自然觉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乾隆又道:“既然你说尚未成气候,那朕这一南巡,他们便能成气候了?” 王杰道:“皇上,三年之前,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当时大军前往平定,耗费财力不少。臣是陕西人,平日多与家中书信来往,知道甘肃一带,不满朝廷者绝非少数。可我大军平叛之后,皇上便再未过问西北之事。此时不发尚可,万一有变,朝廷又将耗费不知多少钱粮将士。因而臣以为,与其坐等生变,不如先做准备,集中钱粮,缉捕首犯,以备不时之需。” 乾隆道:“这集中钱粮,户部工部去准备便是。朕这南巡,是不碍边事的。” 王杰道:“可四年之前,皇上第五次南巡之时,一路铺张费用,消耗不小。宫人采买,又耗去不少银钱。甚至……臣听说有些后妃购置私人物事,竟超出宫中常度数倍之巨!如此消耗,若是今年再来一次,臣只恐……只恐已无力应对西北边事!还望……还望皇上以生民安泰为重,暂缓这第六次南巡!” 乾隆听到这里,脸色已渐渐变色,只是王杰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好暂敛怒气,想着如何找个理由让王杰闭嘴。正在这时,王杰对面又有一位大臣出列拜倒。 乾隆仔细端详时,见此人三十余岁,虽已有些髭须,但相貌白皙,极有风度。下颌胡须标致,更显成熟稳重。知是自己最宠信的户部尚书、军机大臣和珅。只听和珅道:“皇上,臣以为王尚书所言,与实情不符。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若是财用不足,岂能不报?况且自皇上御极以来,天下承平五十年,又怎有财用不足之理?西北纵有边事,国家府库,也自能应对,皇上无需为南巡之事担忧。” 清代官称,旗人文官遇公事自称臣,私事方称奴才。此时和珅与王杰所议,无论南巡还是边防,都是公事,自然要称臣了。王杰听了和珅言语,自也不满,道:“和大人可知,四年前皇上南巡,江南百姓为迎接皇上,都大费周章,不惜工本装点宅院。江南那些园林,上次南巡,我等均曾见过,那些奇花异石、歌舞画舫,哪一点不是民脂民膏?便是皇上南巡,朝廷尚有盈余,只恐民间也已耗去大半财力了!” 和珅道:“愚民无知,不知皇上南巡,只为抚民以德。他们自己妄自揣测皇上心意,揣测错了,要来责问皇上吗?若是王大人依然有所顾虑,那臣便请皇上下旨一道,告知沿河百姓,无需铺张装点,这事也就解决了。” 王杰当然知道,即便有这样的诏书,民间为了巴结乾隆,也必然大耗财力,这等诏书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但他虽正直,也不敢随便顶撞乾隆,遂道:“和大人说户部钱粮充盈,可天灾人祸,总是难免。万一有所闪失,和大人可有良策?” 和珅道:“其实王大人所言甚是,这户部钱粮,总要拿出一部分,做以防万一之用。可即便如此,应付西北之事,也已经够了。至于皇上南巡,其实王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于正赋之外,进项历来颇多。单只这些进项,便可以供皇上南巡了。王大人所言,仍是毫无道理。” 王杰冷笑道:“和大人所言进项,便是你自创那议罪银吧。”对乾隆道:“皇上,这议罪银之事,臣也有话要说。自古官员受赃枉法,便应依国法查办。可我朝自有这议罪银以来,明里说收赃数小,以银议罪,便可既往不咎。可其实呢,其实是纵容了天下的贪官!和大人总说那些交议罪银的,不过是小贪小污,原本就不致大过。可正是这数不尽的小贪小污,让天下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对朝廷失望!和大人,平心而论,今日甘肃民心不附,只恐与这议罪银也有些关系吧?” 和珅端详着王杰,忽见王杰腰上白带,顿时有了主意。 乾隆听着二人辩论,和珅之言,一一暗合己意。甚至不少是自己未能想到的,和珅作为臣下,并无顾忌,均可明言。但王杰立身甚正,一字一句,虽令人不悦,却正气凛然,难以强辩。那议罪银虽有和珅提倡,但其实乾隆前期,便已有出银抵罪之事,和珅不过把这事提到了台面上而已。眼看和珅渐落下风,自己也不免有些着恼。忽听和珅道:“王大人乃天下至德之人,臣不自量力,与王大人辩论,是臣错了,还请皇上责罚。” 乾隆不解道:“和珅,你此话又是何道理?” 和珅道:“臣早有耳闻,王大人事母至孝。早年王大人家中贫寒,因母亲年老之故,竟弃了科举十年之久,去为已故陈中堂做了十年书佐,用以赡养母亲。王大人视母子之情,高于仕宦,臣暗自思忖,竟不及王大人万一。臣愚昧,竟然与王大人辩论至今,实在是自惭形秽之至。” 可这话说出来,王杰不仅毫无欣慰之色,反而冷汗渐生。 原来王杰年轻之时,父亲早卒,此后情况,便与和珅所言一模一样。他长年未赴科举,而是在当时大员陈宏谋手下幕僚尽力。只因幕中所得银两,要比仕官多不少。陈宏谋历任督抚,所得养廉银远高于俸银,自也有余钱助王杰赡养老母。所幸后来王杰应举,一举夺得乾隆二十六年殿试状元,直升六品。二十年来王杰勤勉用事,已是一品兵部尚书,可就在此时,王杰已经年过八旬的老母不幸去世。 本来按照规定,王杰应当回乡,守孝二十七月。他事母至孝,自然辞了官职,先回老家韩城。可没过多久,乾隆突然下诏,要他回京暂补兵部尚书。皇上下了旨意,中断守孝便有了合理事由。他当时想着朝廷之事,毕竟重要,就先回到朝中任职,不想这一天竟被和珅点出。 “若是皇上听了,让我回乡持服,可如何是好?”王杰不免有些紧张,他素来以孝顺闻名,一旦乾隆点明,就只有离京回乡一途。那样朝政自己便无权再问,乾隆南巡,便也再无阻碍了。 果然乾隆已听出和珅意思,道:“朕也想起来了,王杰,去年朝中兵部缺人,朕才特意叫了你回来。其实朕知你事母至孝,必是想全了三年之期的。眼下兵部暂无要事,朕便成你之美,准你先行回乡,待服除了,再回来任职如何?” 王杰沉默不言,看着斜前方班首那位大臣,那人看起来发辫也大多白了,可英武之气,却如同壮年,似乎他是王杰最后的希望。 可看了片刻,那人也无半点言语,王杰知道,这次只有辞官守制一途了。 想着想着,虽有不甘,毕竟孝道重要。便准备取下官帽,向乾隆请辞。乾隆看着王杰已经不再违抗己意,便道:“但王杰啊,你说起朕这南巡,对百姓而言,是弊大于利。朕仔细想想,五次南巡,只见生民和乐,这弊从何而来呢?不如这样,这次南巡,你便一同随行,看看到底是利是弊。待回程之时,就自回韩城去吧。至于你兵部的事,今天回去交割一下,辞官守制,也不在这一时。”王杰哪里再敢言语,便也只好叩首谢恩了。 眼看南巡之事,再无波澜,乾隆遂定了南巡时日,之后自回宫去了。 王杰就这样被和珅在关键时刻反败为胜,心中自然不甘。但毕竟乾隆下了旨意,君命难违,也只好回到兵部,把石峰堡一带有关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准备交接。 正收拾文卷间,忽听下面一位主事来报:“王大人,中堂大人来了,说你把文卷交给他便是。” 王杰正低着头,一时无暇看边上是谁,顺口道:“是哪位中……”,忽然一瞥,见眼前并非寻常一品的仙鹤官袍,而是一件四团龙补服,顿时醒悟,抬起头道:“兵部之事,竟然要阿中堂亲自过问,王杰惭愧。” 原来到兵部来取文卷的,并非别人,正是当时的武英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一等公阿桂。眼见他年已六十八岁,须发多白,可一股英武之气,仍是不逊色于少年。阿桂自青年时便统军作战,一生屯田伊犁、南下缅甸、西进金川、平定甘肃,已然战功赫赫。只是原为举人出身,加上乾隆后期太平无事,便改任文官,现下乃是朝臣之首。 阿桂看着王杰,也不生气,反而笑道:“王大人……伟人?想不到吧,石峰堡这事,皇上在军机处已定了,由我一力主持。你这些文卷交割于我,可否满意?”阿桂早年做的就是文官,故而对朝中文臣一直敬重。但他毕竟领军在外作战二十年,性情豪放,不拘小节,用语有时也不严谨,王杰字伟人,阿桂便以字称。 王杰看阿桂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也有些惭愧,道:“阿中堂这许多年,一直忙于治水救灾。不想西北军务,还要再劳阿中堂负责。” 阿桂笑道:“伟人,这石峰堡之事,皇上下了朝,随即就在军机处与我等商议了。一切交待已定,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亲率军过去便是。你又何必在今日朝会这般场面,直言此事,让皇上难堪?或许你信不过皇上,以为皇上为了南巡,还会把军政耽误了不成?” 王杰原以为乾隆搞这第六次南巡,不过是为了自我炫耀,与祖父六次南巡并列,只恐军政要务,会因此有所耽搁。可听阿桂这样一说,心中倒也释然,道:“皇上原是圣明,是下官愚钝了。” 阿桂道:“我知道朝会之时,你想让我出面。当时就是因这个缘故,我觉得你多此一举,才未发言。其实你心胸秉性,皇上再清楚不过。所以长年以来,皇上也一直容你进言。只是今日皇上言及南巡,觉得本该是件大喜的事,你事后上奏有何不可?非要当时上奏,所以才有些不快罢了。” 王杰叹道:“大喜?王某这几年在朝廷,可是没觉得有几件大喜的事啊。阿中堂可有耳闻?前日我听户部一位主事说,去年浙江一省的应征赋税,其实只收上来六成。户部那边,早就已经大片亏空了。不过是朝廷旧有积蓄丰厚,是以国库那边,存银尚属可观罢了。” 阿桂道:“所以你便要在朝会上进言?” 王杰道:“阿中堂又非不明事理之人,这户部之事,近年来由谁做主,阿中堂难道不知?除了那和珅,还有谁能瞒天过海,积欠这许多赋税,皇上竟还要想着南巡?还有那个福长安,也是跟和珅一个鼻孔出气的。” 福长安是当时户部侍郎,虽然父亲是身兼将相的傅恒,兄长是数次统军征战的福康安。但自己才能平平,虽然几经升迁,心中一直不安,于是渐渐和和珅合流。数年之间,二人已基本把持了户部。 阿桂道:“或许钱粮账目上,和珅确实动了手脚,可即便这样,此次西行,皇上将一切军务都委任于我,并没有让和珅参与进来呀?” “他还好意思参与?”王杰怒道:“三年前征讨苏四十三,他做了什么他自己不清楚吗?自己用兵无方,害得图钦保大人战殁。阿中堂你过去时,他说什么?说众将不听号令?!海兰察将军当时尚在阵中,最是熟知兵法,是不听号令,还是他怯战无能?他竟然也好意思说众将不听号令?!若不是阿中堂临危受命,火速安定军心,还不知前线会被搞成什么样子。” “他当日那般推托,自是可恨。”阿桂在这一点上倒是和王杰完全一致。但阿桂始终信任乾隆,又道:“可你也看到了,自那一战以后,但凡用兵要事,皇上便不与他商量,还是会先问我的呀。皇上是圣明天子,什么人做什么事,没人比他更清楚。” “所以皇上年年派你出去治水赈灾,留和珅在京城壮大异己?”王杰道;“眼下京城之内,人人可见,这一两年来,和珅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朝廷里多少新晋的科道、主事、翰林,一点点的,都往他府上跑。听说他府门前那条街,平日车马都快容不下了。也就是阿中堂你经常不在京城,才不知道这些吧?” 阿桂对这些倒也并非不知,而且自己立身甚正,平日除了公务,不与和珅多交往半分。只是相信乾隆,觉得皇上理应办事公允,道:“其实和珅办事的能力,你我也都是看在眼里的,你说他虚报账目,或许不假。可他这些年来,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账上数字,反比前些年多了不少,皇上能不说好?皇上见他心思聪明,便让他主持户部,也是量才而用。至于你所言亏空之事,伟人你素来正直,我自应当信任你。只是暂无实据,说出去,也没人信啊。” 王杰叹道:“若皇上只是量才而用,那也罢了。可阿中堂你呢?眼看着和珅这般发展下去,过不了几年,就要与你平起平坐了。到那个时候,只怕有些事,阿中堂说了也不算了。” 其实这般朝堂争斗,阿桂又怎会不知?只是他因早年一些往事,素来相信乾隆,不愿多生事端罢了。这时王杰说起,阿桂也不好反驳,只得道:“我自问平生无愧,那和珅再得势,能把我怎样?况且这些年来,没有功劳,苦劳倒也不少。皇上又是念旧的人,我的事你也不要过于操心了。” 后来果然这一年间,甘肃人田五起兵反清,阿桂出征及时,才迅速击败田五,重新平定甘肃。 朝廷六次南巡的事传到扬州,尚需一段时间。这年二月,县试又一次临近,阮元便暂时辞别父亲妻子,来到仪征准备再次应考。 这时焦循已通过了院试,成了生员,阮元正缺保人,焦循便自告奋勇,来给阮元作保,对此清律并无禁限。县试这日,县学门前,童生们陆续进场,眼看轮到阮元。遂拿出相关身份文书,准备验明正身。 县吏眼看把文书都看了一遍,忽道:“五百文钱。” 阮元一惊,忙问其故。县吏道:“你刚才都不看着点么,刚才进这考场的,都交了五百文钱,快点拿来,好放你进去。” 阮元和焦循当时正在聊天,确实没有看到其他考生在交钱的事。焦循也不理解,问道:“这五百文钱要来何用?” 县吏道:“怎么,你们当这里是济贫院,进来考试用笔用纸,都不用交钱的吗?”说是作为笔纸之用,但实际上这些钱被拿去做了什么,就无从知晓了。 阮元道:“这位大哥还望宽恕一下,晚辈数年之前,来这里考过一回县试,当时入场,并未要这纸笔钱啊。” 县吏道:“当年是当年,你考试那会儿,我还没来这干活儿呢。你少废话,拿钱就进,拿不了就走人,就这么简单。” 阮元无奈之下,只好摸了一遍自己衣袋,大约只拿出百余文钱,焦循本是陪考,想着阮元入了场,就回客栈休息,身上也没有钱。前后找找,只有数十文,加起来一共才二百文。眼看阮元不好进门,只好陪笑道:“这位大哥,咱两个现下家境都不好,这钱嘛,带的本也不多。不如大哥通融一下,先让我这兄弟进场,等他进去了,我回客栈再找些来。” “少废话,你走了,我上哪找你去?就现在,赶紧再拿三百文出来,拿不出来,就明年凑齐五百文再过来!”县吏已有些不耐烦,后面两个县吏见前面似乎不太平,也连忙赶过来相助。 阮元和焦循看着三个县吏,一时也颇为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若只是三百文钱,我借于你们就是,何必这般吵闹?” 阮元仔细看时,见是个老吏,坐在一边,想是报名登记手续麻烦,年轻县吏便不让他参与。阮元尚未答话,最开始说话的县吏却嘲笑起来:“就他?给他三百文钱,你还不如把三百文钱扔到江里呢。这入场的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中式的不是体面人?三百文钱都没有,也好意思来考试。” 焦循听了,颇为恼怒,当时便想回骂过去。但老吏依然客气,边走过来边道:“二位先生,无需听他多言,这三百文我也不甚稀罕。今日行善积德,明日啊,或许还能遇到好事呢。”说着拿出一串钱来,正好是三百文,塞到阮元手上。 阮元自是感动不已,想问老吏姓名。没想到老吏道:“在下姓名,不值一提,若提了姓名,反而显得我心意不诚了。”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去了。阮元心下自是感激,只是考试临近,也不便再拖延,于是对老县吏做了个揖,进了考场。 其他县吏一边验身份,一边数钱,纷纷笑道:“老爷子,你那三百文钱,怕是打了水漂喽。” 老吏却笑道:“我敢说我这三百文,肯定帮他中式。” 见几个县吏不解,老吏笑道:“你等还是年轻,不知察言观色啊。方才他进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楚,和边上那位朋友,谈笑自若,就像这考试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能如此轻松的人,无非两类,一类是浮浪子弟,把考试当儿戏的。要么,便是胸有成竹,今日一过,便决计不再进这门的了。” 几个县吏依然不信,可老吏之言,却一语成谶。这日阮元答完卷子出场,三日后便得取录,再不需考第二场。遂和焦循一道,回扬州准备府试去了。 府试在四月进行,期间乾隆六次南巡的信息,早已传到扬州。阮家之内,阮元全力备考,想着如果府试通过,再看看南巡不迟。但康山江府,一家人却已被六次南巡之事,搞得焦头烂额。 这日夜里,江昉看着账房四年前的南巡迎驾账目,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儿子江振鹭在一边看着,也不禁忧心,道:“爹,这南巡接驾,真的有那么多难处么?” 江昉叹道:“你却不知,江家上一次南巡,所耗银钱,我看是有百万两了。这天子驾临我康山草堂,那一顿晚宴,找了扬州城十六个最精细的庖厨,把他们店都快搬了过来,这才勉强凑够一套‘满汉席’。我康山草堂,距离挹江门码头二里有余,为了迎接圣驾,这二里路上,鼓乐塞满了道路。这草堂里多的这些奇花异石,是当时买的,以后再未用过,可若是皇上这次再来,又只好换新的。兄长还请了扬州最好的评弹班子,一连唱了两个时辰……听那吴天绪一段‘张翼德据水断桥’,平日咱扬州几个人花得起钱?若今年再来一出,只恐又得花百万银子进去了。” 第八章 苗寨故人 江振鹭道:“咱家这些年积蓄,不行……不行就平日节俭点,凑一顿出来。咱江家好歹几十年的基业,百万两银子,该不会拿不出来吧?” 江昉道:“若别的都不顾了,只说那这一百万两,倒也凑的出来。可四年之前,你可知发生了什么?家里花了那一百万,一下子没了现银,眼看盐课银上缴日近,又不能断了商路。只好……只好求其他有钱的商家,约了五分,才借得钱出来。江家几十年来,本无亏空,那一年上,第一次账上亏了许多。”清代禁止私人随意售盐,商人只有向朝廷上缴“盐课银”,获得朝廷下发的“盐引”,才能以此为据,经营盐业。 想到这几年经商情况,又道:“而且近年以来,私盐渐起,黄家、汪家原本销盐的地方,受到冲击不小,他们便开始往两湖销盐,以前的市场,被他们挤掉不少。这几年来,江家获利日减,四年前的亏空,至今尚有不少未曾补上。” 江振鹭道:“爹爹,我看这一年盐运收支,便是不如当年,总数也过得去啊,怎么如今补上亏空这般困难了呢?” 江昉道:“你这些年去江西,扬州的事,或许有些不知。三年前苏四十三在西北反抗朝廷,兄长为了报效朝廷,助军费用捐了不少。往前大金川的事,更别提了。扬州育婴堂、济贫院种种,衙门那里一说没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为了保证盐引能发到手上,每年给盐运使衙门的认窝钱,也比已往多了。盐引案的时候,兄长义举让众商归心,可十八年过来了,总商渐渐换了新人,谁还在意那些?私盐起来之后,也便各顾各的了。之前家中资本充足,尚未考虑亏空之事,可四年前这一变,却让这些事,都到了明处了。”所谓“认窝钱”是盐商为了保证自己有运输贩卖食盐的能力,上缴盐运使衙门的保证金。 江振鹭道:“若是如此,爹爹,这次南巡,我家不接驾便是,又何苦花这冤枉钱,来给自己受罪。” 江昉道:“其实我也想过,皇上七十高龄,这次应是最后一次了。他六次南巡,我家接驾五次,也便够了。若是这次再耗去百万银子,只恐……” “这一次接驾的,必须是我江家!”江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江昉和江振鹭定睛看时,江春这时年过六旬,又兼操劳,已是须发尽白。手中拄着拐杖,一步步向花厅走来。可江春的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 江昉和江振鹭忙扶着江春,一路走进厅里,好容易扶江春坐下。江春继续道:“橙里,你经营本有才能。可政事人心,却是看得不够。这次皇上六次南巡,我江家不仅要接驾,而且这规模,只能比之前更加隆重盛大!至于亏空,便是搭上我江家数年收入,自也无妨。” 江昉叹道:“兄长,你又何必如此呢?你接驾皇上五次,他自然知你为人。这次就算不能接驾,也是有心无力,情有可原啊?” 江春道:“橙里,你也该知道,黄家汪家等今天这接驾,可已经等了四年了啊。我江家这些年来,在两湖盐务上,已经落了下风。若是接驾之事,也要拱手让人,或许不过一两年,这两淮总商首总的位置,怕也是要不保了。” 眼见江昉父子仍未完全理解,江春继续道:“你等平日看着江家繁华,却不知外人买我广达商号的盐,大半不是因为质价优于他汪家黄家,只是看了咱家这首总的名头罢了。他们觉得这头号总商,卖的盐必然不差,而且买了首总的盐,就是给首总面子,平日地方上有了困难,首总也能帮的上忙。所以反过来想,若是咱家不是首总了,只怕沿江盐运,有一泻千里之忧啊。” 江昉道:“可兄长,即便我们真的接了驾,皇上便能保兄长太平?这首总之位咱或许能保住,可几年的亏空,少不了去补。若是补不上,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江春道:“眼下最需要的,是时间。皇上年纪大了,但身体看着还好,总还有些日子。若今年皇上南巡,你我再接一次驾,这几年里,皇上看我江家忠心,或许还能恩赏一番,让咱家再做几年首总的椅子呢。” 又苦笑道:“可若是这次接驾,不是我们江家出头。哈哈,到时候剩下的,也只有我这张老脸了。皇上那时会如何,就不好说了。若是朝中再出现什么风言风语,那我江家,嘿嘿,说不定不出十年……不出十年,嘿嘿……” 江昉听了兄长之言,也觉得眼下六次南巡,实在是江家不能逃避的一大难关,只有过去了,才能去想未来之事。道:“既然兄长态度坚决,我也没有意见了。只是眼下现银不多,又到哪里去筹一百万两银子呢?” “无妨。”江春叹道:“扬州宅邸,眼下尚有数处,若实在无钱可用,出卖一两处,也就有钱了。那怡性堂……若是真的需要钱,便折价卖了吧,我这一生,只怕也没几个年头了,便是留着,也看不上几眼了啊。” 江昉知道,这些园林宅邸,一花一石都是江春精心构建,那怡性堂营建之时,于山林房舍相映之处,颇采用西洋建筑风格,现已知十八世纪的中国建筑,采取西洋风格的,只有京城长春园西洋楼与江家怡性堂,再无第三处。故而真金白银之外,更多的是江春的才思和热情,想到这里,不仅暗自心痛。但既然兄长已经决定,便也只好弃车保帅,以江家基业为重了。 当然,家中辛苦,只有家中人知晓。对于外人而言,江家仍是扬州第一盐商。这一日风和日丽,扬州码头再一次堵满了各地船只,运盐的商船占了不少,但也有一些客船,载着前来扬州欣赏初夏风景的各地游客。彼时内地太平,有钱人出门游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其中一艘客船渐渐靠岸,看船上下来的人,大多是客居湖广,搭船回乡的。是以船一停住,这些人便渐渐走下,目标清晰地奔向扬州各处。只有一位旅人,头戴广西一带常见的斗笠,站在码头四处不动。 这人身材高大,肌肉倒很结实,但长得并不壮,看样子像是西南人。显然,他是第一次来扬州,不认识路。但站了半晌,这人忽然想起,去找个酒楼或许能把路问出来,便离开了码头,找了南门一带最大的一家酒肆。 店伴赶忙迎过来,道:“这位爷请了,本店有上好的熏烧,不知这位爷可想点上一份?” 那人也不在意,道:“那就点一份吧,再加两个小菜,我不知道熏烧什么样,你可别骗我。” “那当然,进了咱这店的,没一个不说咱家熏烧好的。”店伴笑道,忽然,他觉得这人口音有些奇怪,道:“客官是哪里人?我在这码头一带多年,见的外省人多了,也没听过客官这般口音。” “湖南。”那人道:“我从长沙搭船来的。” 店伴道:“湖南人我见得多了。说实话,客官你口音有几分像,但还是吧……差着不少。”说着熏烧和小菜已经摆到那人面前。那人也不忙吃饭,道: “伙计,这扬州城里,可有一户姓阮的人家?” “姓阮?这样的姓多了,我哪里记得?” “姓阮,当过将军,或者以前当过将军的。他官不低,在你们这里应该不难找。” “这么说的话……”店伴道:“爷爷和我说过他那个时候扬州的故事,说当时有个阮侍卫,娶了城里最大的商人,江家的小姐。那时候的婚礼,现在都没几个人能赶上呢!至于阮侍卫是不是你说的阮将军,我就不清楚了。” “就是那阮侍卫!他家在何处?”那人似乎非常激动。 “这阮家嘛……其实我在扬州这么多年,没听到过什么阮家。倒是江家听说过,从这里出去往东走,一直到最东面有个康山草堂。便能看到江家了。” 那人大喜,忙谢了店伴,吃起熏烧来。扬州熏烧做得精致之时,味道甘醇,酱汁之下,不失烧肉原味,那人吃了,自是连连赞叹。 而令店伴更难置信的是,这样一个戴着大斗笠,满口似湖南非湖南口音的人,付起账来,居然比本地人都痛快。 但即便找到江家,想顺藤摸瓜找到阮家,也不容易。那人在江家门口问了半天,好几个人都不认识,好歹有个送过江彩的仆人,听说找阮家,也没多想,顺口说了罗湾。那人连声道谢,大踏步奔着罗湾而去。 来到罗湾,果然有一处宅院,门上灯笼写着阮宅二字,那人看了,心想应该就是此处,遂大步走来。到得阮宅门口,只见并无他人看管,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地上埋东西。 “嘻嘻,这个位置,小姐应该找不到了吧?平时藏东西,总是她赢,这次也看我赢她一次。”小女孩埋完东西,忽然发现有个戴着大斗笠的叔叔站在门口。小女孩似乎也有些怕生,声音略颤,道:“叔叔……叔叔站在我家门前,有……有什么事啊?” 那人道:“孩子,我今年才二十七,怎么就成你叔叔了。我是南边来这里探亲的,请问这一家,主人可是叫阮承信?” 小女孩道:“你都……都大我二十岁了,怎么不是叔叔?你说阮承信,那是谁?我没听过,我家主人叫湘圃先生。” 那人奇道:“不对吧,我之前在江家那里,说的也是这个名字,怎么他们一听就知道了?说得清清楚楚在罗湾,你这罗湾,又没别的阮家,你家主人不是阮承信又是谁?你快说,你究竟是不是这家里的孩子,还是哪里偷了东西,不敢回家的小贼?” 小女孩听那人这般严厉,心里害怕,不由得落下泪来。哭道:“救……救命啊!小姐救救我啊,我告诉你荷包在哪里,你救救我好不好?”说着奔向宅里。 只听院里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文如怎么了?不过是藏东西玩,这样害怕做什么?”说话之间,一个美貌少妇已站在门前,见了那人打扮古怪,略有些害怕,但还是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大哥,来这里是要找谁?” 小女孩依然很害怕那人,忙躲在少妇后面不敢探头。 那人道:“夫人好,在下姓杨名吉,大……湖南遂宁县人,请问夫人,这家主人,是叫阮承信吗?”他看那少妇举之娴雅,倒是不敢大声。 少妇眉头微皱,道:“其实就是我家,只是……只是这位杨吉大哥,我家……我家不能……”清代名讳之礼从古,出门问外人姓名,不会直接说出名字,一般会先报字号,实在听不懂再问名讳,这位杨吉的问法,其实在古代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是便好。”那叫杨吉的人道:“夫人还请通报一声,阮承信是我恩公,今日前来,便是为了报恩公大恩的。” 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少妇忙转过头去,不愿见如此失礼之事。 说来也巧,这时阮承信正与杨禄高谈天,听着门前有些动静,便一同走了过来。最后这几句大概都听到了。道:“这位朋友,我便是阮承信,不知你为何叫我……” “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恩公救我全家,我便是赴汤蹈火,也为恩公拼了这条命了!”那杨吉听闻眼前之人便是阮承信,不禁当即拜倒,连连叩头。 阮承信也大为不解,先引了杨吉进入正厅,让他坐下说话。杨吉死活不愿,阮承信强按着他坐下,这才勉强答允。阮承信听他说话,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杨吉前来之处,并非寻常县城,乃是湖南遂宁县治下,一个叫大箐寨的苗人寨子,杨吉乃是苗人。故而他平日说自己是大箐寨人,出来之后为了“文明”一点,才改成遂宁人。只是大箐寨素来极少与湖南汉人交往,对于避讳了解不多,杨吉又不注意这些礼仪细节,所以竟完全不知这种传统。这时那少妇,也就是阮元之妻江彩,见杨吉不是坏人,才把避讳的规矩说了。阮承信字得中,最近又自起一号为湘圃,旁人再说起他,便叫作阮湘圃了。 之后杨吉说起家世,大家方知原由。原来早在乾隆五年,大箐寨的苗民因故与周边的苗寨一道反抗朝廷,朝廷派了大军前来镇压,其中一位领军将领,便是阮元的祖父阮玉堂。阮玉堂能征善战,屡立功勋。但为人却非常仁慈,历来坚持有人造反,只诛首恶。这日清军眼看要攻下大箐寨,阮玉堂向自己上司请求对寨子从宽处罚,最终只处斩了几个率先反抗朝廷的寨子中的领袖。而对于大多数苗民,包括大箐寨,却全部网开一面,大箐寨民之一就是杨吉的父亲。 杨吉父亲所在的大箐寨最初只是被周边山寨裹挟起事,在清廷看来无关紧要,所以全寨最后都未予追究。后来杨吉的父亲感念阮玉堂相救之恩,随阮玉堂做了数年官,一直给他当侍卫。阮玉堂因故罢官,杨父也就回到苗寨,成了寨主。他一直教导族人阮将军相救之恩,所以大箐寨中,寨民无不奉阮玉堂几若神明。杨吉是父亲第三个儿子,无法继承家业,但一直耳濡目染,只想有生之年,能见见恩公一家,报答恩公救下全族性命的大恩。可惜全无门路,平日也只能想想,还是在大箐寨生活。 他生性好动,寨中也无事务分担,便时常去寨子外面游玩。这一年偶然来到遂宁县城,忽然听茶楼里一个客商说起汉阳的一些故事,竟然提到了阮承信三个字。杨父在军中时,知道阮玉堂有个儿子就叫阮承信,所以也告诉过杨吉。杨吉听了,便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喜过望,忙问那商人阮承信现在何处,得知他在汉阳,便回家辞了父亲。杨父也乐意儿子出去闯荡,就同意了。 杨吉一路到了长沙,搭船到了汉阳。但问起这里的广达分号,才得知阮承信三年之前,就已经离开汉阳,回扬州去了。杨吉又听他说扬州繁华,远胜湖广,天下间也是第一流,对扬州更感兴趣,便继续搭船,一路东下来到扬州。 那跟随江彩的小女孩,名叫刘文如,这年只有八岁,三年前江彩还在江家之时,她同父母来扬州避债,眼看家境难为,父母竟将她弃在江府旁边,从此再无音信。江彩那时见她幼小可怜,便收留下她,把她带在身边有如亲姐妹一般。后来江彩出嫁,怕她在江家被别人欺负,就一同带了过来。她在阮家不过住了数月,又有些胆小怕生,竟一直不知阮承信的名字。之前刘文如看杨吉面相与本地人大异,又被大声问了几句话,这时犹在哭泣。杨吉见她也可怜,找了点带出来的熏烧肉给了刘文如吃,才把她逗得破涕为笑。 耳听得杨吉自报家门,最先说话的不是阮承信,也不是江彩,却是待在阮家四十余年的老仆杨禄高。杨禄高惊道:“孩子,你是说……是说自己原来是大箐寨人么?我家……我家原是横坡寨呀,应该……就在你家东北三四十里那样,对吧?” 杨吉大喜,连连点头,这才知道,杨禄高原本是个孤儿,而他之所以成为孤儿,就是因为父母在当年那一战中,双双遇难。但他们死于第一波攻入寨中的清军,并非阮玉堂所辖,杨禄高当时还是个婴儿,正熟睡着没动静,才逃过一劫。后来阮玉堂所部进了寨子,阮玉堂听得婴儿啼哭,才发现了他,告诉手下无论如何不得伤害这孩子,并且带了回去,亲自养大。后来阮玉堂把一切前因后果告知于他,让他自己决定未来,但杨禄高深感阮玉堂抚养之恩,也知他与自己父母之死无关,遂终生侍奉在阮玉堂父子身边,不愿离去。只是经过这些,他无意与官府打交道,终生只做扬州阮家的管家。 杨吉听完杨禄高讲述自己家世,不禁喜极而泣,道:“大叔,没想到你我都是阮恩公救下来的,大叔你姓杨,我也姓杨,以后你便是我亲叔父了。叔父你年纪也大了,家里事便由侄子做。叔父你一生辛苦,也好有个人安养才是。” 阮承信看杨禄高与杨吉相认,想起这两叔侄,一个险成刀下亡魂,另一个差点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因自己父亲之故,得以团聚,不禁又是喜悦,又是难过。看杨吉老实诚恳,便道:“杨吉侄子,若你在这里也没别人可依靠了,我阮家便是你家,以后在这里生活就是了。至于家事什么的,也不必太在意,别累着自己。” “多谢……多谢小恩公!恩公救我全家,我这一生,便是来报答恩公的,哪里说得什么累不累的。”杨吉见阮承信愿意收留,不禁大喜过望,想着阮玉堂救自己全家,才是恩公,便把阮承信叫做小恩公。又想了想,似乎有件事还不清楚,道:“可是小恩公,我听爹说。恩公在世的时候,是位三品武官,恩公一家应该是高门大户才对啊,怎么眼下竟在这般小巷子里,我找了半天呢。” 阮承信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得道:“我家近来……近来有些不如意之处,已不如以前了。若是怠慢了你,还望见谅。” “小恩公这是哪里话?既然小恩公让我住下,我怎么也得给小恩公干点活不是。只是小恩公,您可另有后嗣?您这家中人看起来,还……还没我家多呢。” “我确实有个儿子,前几日去应府里的府试,今日正好放榜,早先时过去看榜去了。你眼前这位,便是我儿妇了。”阮承信指着江彩,给杨吉仔细介绍了一遍。想着阮元去看发榜,至今未归,道:“这府试对伯元来说,应该不难,走,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情况。” 扬州府学在旧城阮家老宅之南,距离阮家现居住的罗湾有点远,阮承信也只带了杨吉过去。一路上阮承信闲来无事,就顺口给杨吉讲了些自己家里的事,说起阮元,阮承信倒是很自信:“我这孩子别的不会,看书比谁都聪明。反正我觉得,他肯定在我之上。” 杨吉问:“我听我爹说,老恩公当年是进士,不知公子他现下是……是举人了吗?”杨吉虽然不了解清朝官制,但父亲在阮玉堂帐下待过数年,对于科举流程还是知道一些。在杨父眼里,最低的叫秀才,往后是举人进士。可秀才之下,还有两个等级的考试,杨父就不清楚了。 “举人啊,那还要等几年呢。若是他这一次被取录了,来年,最快来年能考生员,考中了生员,才能去考举人。生员这个词你可能不知道,俗称秀才。”阮承信道。忽然,他眼色一变,眼看前面走过一个人来,正是阮元。 阮承信见儿子面色平和,知道考试应该无碍,道:“伯元!今日可把榜文看了,情况如何?” 阮元见是父亲,也自大喜,道:“爹爹!爹爹就放心吧,刚才已经看了榜文,取录在第四名呢!今年仪征县学的名额,也已经定了,待到秋天,就可以去仪征进官学啦!” 阮承信听儿子府试通过了,自然也是大喜过望,也不顾路上行人,一把抱住阮元,喜道:“太好啦!爹就说你肯定能考过的,这些年跟着李先生读书,哪里有考不过府试的道理?你呀,比爹强多了,爹这个国子生,还是靠恩荫来的,你这府试第四名,以后考生员,那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嘛!” 阮元见父亲高兴,自己终于突破府试,一年之内,连过两关,直入官学,总算把考试进学的历程补回来不少,心里也自然开心,忙道:“爹爹,今天咱也庆祝一下吧,让杨叔做个鱼,这几日忙着考学,都快忘了杨叔的鱼什么味了。”说着牵了父亲的手,一同回家去了,只留下杨吉一个人在后面。 而且杨吉也觉得,这个小公子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 不一会儿,阮家父子已经回到罗湾家里。阮承信刚一进门,便大声喊道:“老杨!伯元中式了!第四名呢!今天可是咱阮家大喜的日子!老杨,快去买最好的鲥鱼,今天难得伯元府试被取录,庆祝一下没什么的。” 杨禄高大喜道:“伯元……二十年了,杨叔看着你长大,你那么爱读书,中式了,那是应该的!你能这样出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说着便奔出门去,正好和杨吉打了个照面,杨禄高大喜之下,也来不及说话,只做了个手势,让他进门一起庆祝。 这时江彩听到前面声音,也和刘文如一起走了出来,见阮元回家,又听阮承信之前声音,阮元应是府试通过了。自然欣喜异常,也小步轻趋至各人面前,拉住阮元的手,道:“夫子,一切都顺利吧?” 阮元道:“夫人放心,这次府试,取录的人里面,我在第四名呢。只是……只是这样便要到仪征去了,大概要半年时间,还是没法和你在一起。” 江彩笑道:“夫子别担心我啦,你府里考试,取在第四名,那明年院试,不是很有希望吗?要是能一下子考过去,中了秀才回来,以后你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多着呢!夫子已读了这么多年书,再坚持半年,就要成学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阮元见夫人如此通达,也十分感动,道:“夫人进我家门,这半年也辛苦了。这次回来,也好好陪夫人几天。就是去了仪征,我也肯定继续学习,明年春天,一定帮夫人拿个秀才回来!” 阮家父子夫妇,就这样开心得有说有笑,却没一个人记得杨吉,杨吉看着阮家没落至此,比自己心目中的恩公家,不知落魄了多少。又看阮元这日的考试,似乎考过去了,只是有条件去考秀才,能不能考上秀才,还两说呢。 想当年,阮元的爷爷是进士出身。他在苗寨二十七年,只觉得阮玉堂可是神仙一般的名字,他的子嗣后人,自然应该如神仙般受人敬仰。可恩公的孙子,却不知为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一场考试,便沾沾自喜…… 他终于忍不住了,怒道:“秀才算个屁!” 阮元一惊,循着声音看来,才发现家里多了个人。杨吉再也忍耐不住,指着阮元大声骂道:“小子,你爷爷在我们寨子里,那可是神明在世一般的人物。他老人家当年,中的是进士,可我爹说,他老人家平时,一直谦虚温和,就没像你这般沾沾自喜过!你是恩公的孙子,恩公当年做下那么大的善事,本想着他老人家的孙子,也应做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情来,谁知道竟是你这个不成气候的孬种!你爷爷,我恩公的脸,都被你这不肖孙子丢尽了!你多大岁数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对得起你爷爷吗?!” 阮承信大急,忙让杨吉闭嘴,阮元也不明就里,阮承信这才想到,自己其实还没和儿子介绍杨吉是谁。忙拉了儿子到一边来,简单给儿子介绍了杨吉的来龙去脉。阮元经常听父亲说起爷爷的故事,知道爷爷在西南打仗时,救过一个寨子几千人的命。现在一听,就知道杨吉是怎么回事了。于是赶紧回过头道: “这位杨兄,我刚才只想着考试的事了,确实没注意到你。这事是我错了,还请杨兄见谅。”说着做了个揖,以示歉意。又道:“可杨兄有所不知,科考本应循序渐进,我就算想着继续考试,也要等来年时间到了,才能再考秀才,后面也是如此。杨兄若耻笑我未得秀才之名,只怕也有些强人所难了。” 杨吉仍然瞧不起阮元,道:“你爷爷一代忠良,做的是三品参将,宅子想来,也该和你这里知府衙门一般大才是。想是你平庸无能,把个家败落成这样,凭这一条,你就该骂!” 阮元有些无奈,道:“杨兄,我家是诗书传家,家中贫富与否,本也不太在意。能不能守圣人之言,行忠信之事,才是为人关键。杨兄怎能因家中贫富,便断定人知高下呢?” “你没个三品官的样子,你就该骂!”杨吉仍然想替恩公教训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其实这些话听起来最难受的,还是阮承信,杨吉说的这些,怎么也不该由二十一岁的阮元来负责。看杨吉不依不饶,也只好过来打圆场,道:“杨贤侄,伯元再怎么说,今年才二十一岁,之前还……还有三年的持服。眼下考过府试,也不算晚了。我家变得如此模样,其实应该怪我,是我平日只知读书,又不愿做官,营生的事,未免疏忽了。所以贤侄,也别叫我小恩公了,原本是我对不起爹才是。” 杨吉来阮家,第一个见到的阮姓人就是阮承信,所以自始对他十分感激。这时听阮承信说了,也不想怪罪他,依然对着阮元道:“二十一岁怎么了,你看乡下那些种田的,十一岁就下地了,你这么大岁数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是该骂。” 阮元道:“杨兄教训的是,来年考试,小弟一定尽力。”阮承信怕杨吉再说下去,坏了家里关系,便把他拖走了。说着要给他找间房住,以缓解家中气氛。 杨吉火气仍然未消,道:“就你这样,这辈子怕也就是个秀才了!” 此后数日,杨吉也不和阮元说话。阮元倒是一直想着,怎么能和杨吉解释清楚,改善关系。但杨吉出身乡野苗寨,与自己熟悉的读书人完全不同,不知如何交流。想着过不了多久,又要和夫人分离,便先陪着夫人,轻松的过了几日。 这一年眼看着,已经过了一小半,乾隆南巡时也已说明,来时不停扬州,回京时再驻跸扬州几日,扬州士绅便又要多费心思准备。天宁寺和高旻寺都是乾隆曾经驻跸之所,一时也大肆铺陈,香花满路。好容易等到乾隆在杭州回程,这一日终于抵达扬州码头。 这天早上,阮元一家便听到城南方向,鼓乐震天,人声鼎沸。待阮元走出门时,只听外面路过的行人,说的都是皇上来了,眼看行人越来越多,阮元想着乾隆上次南巡,便未能前往,又觉得乾隆在位日久,恐无机会再一睹天颜,遂告诉了阮承信,希望父亲准许他去码头看一眼天子仪仗。 阮承信想毕竟儿子还没见过乾隆,也答应了。杨吉觉得外面人声鼎沸,应是好事,也不管阮元在场,同阮家父子一同往码头去了。剩下江彩见街上人多,有些怕生,杨禄高要看家,就没有跟过去。 到得码头,阮家一行三人已难挤进前排,但后面人过来得越来越多,也就没法再挑地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过了不一会儿,只听前面有人喊:“皇上来了!”,大家也不明就里,就一一跪了下去。杨吉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正纳闷间,也被阮承信拉着跪在地上。 乾隆仪仗,之前便已待命许久。不一会儿,只见码头之处,皇帝卤簿渐渐开进,先是一排导迎乐队,二戏竹、六管、四笛、二笙,接着云锣、导迎鼓……然后是御仗,四立瓜、四卧瓜,接着是十面五色金龙小旗,十个五色龙纛,五对团扇和五对九龙伞。后面一顶九龙曲柄华盖缓缓而过,眼前便是天子步辇了。 扬州百姓除了四年之前见过的,剩下的哪里见到过这般阵仗?一时纷纷低头,不敢稍抬起一点,只怕冒犯圣驾。只有杨吉初来乍到,也不管什么天子卤簿,皇家规矩,只抬头看着一排排仪仗走过。 眼看步辇经过身前,步辇里一个白发苍苍,只剩一点黑灰须发的老人,双目微瞑,神定气闲,数十带刀侍卫林立左右。想来这位老人,便是大清天子,四海内最高贵的人物:爱新觉罗弘历了。 杨吉听阮家人说,天子乃至圣至明之人,抚驭天下,已有五十年太平。这样听完,心中倒还有三分敬畏之心。可这时看了步辇里这老人,只觉得暮气沉沉,并无半点英明神武之气。不觉敬畏之心尽去,轻哼了声:“哼,糟老头子。” 阮承信父子听了,哪里允许他这样说?万一这话被侍卫听见,只怕阮家家门,是回不去的了。于是一左一右,一同捂住了杨吉的嘴,把他按倒在地。杨吉也想反抗,但转眼一瞥,发现阮承信眼里,尽是不忍之色,一时有些明白了,便也不再出声,所幸侍卫也都没听见。 忽然,杨吉见到,乾隆的眼睛似乎略微睁开了一下。 杨吉眼尖,早已看到乾隆眼中,虽看似平静如水,可这水向深处,却隐隐可见一把明晃晃的利剑,这利剑霍得一闪,已在杨吉眼前亮了一下。杨吉大惊,他毕竟刚从苗寨走出,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哪里能与执掌天下五十年的乾隆皇帝相比?一时不觉冷汗淋漓,带着三分惊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乾隆了。 再抬头时,乾隆已从杨吉面前过了去。杨吉才擦擦汗,略有不甘的又轻轻补了句:“哼,糟老头子。” 两句话一模一样,可后一句实在没什么底气。 眼看前面,一行人衣着锦绣,为首几个还穿着官服,见了仪仗,一同跪倒在地。前列卤簿也纷纷让开,让这些大人物见驾。乾隆步辇看到这些人来迎,也一时止步,乾隆缓缓走下,看着前面的扬州官员士绅。 第九章 康山酒会 为首一个,身着红顶仙鹤官服,须发多白,正是江春。他得乾隆恩眷,授了一品的光禄大夫散官,是以这次迎驾,身着官服,地位倒是比扬州知府还高出数个品级。眼看乾隆走到面前,江春自也有些激动,道:“臣光禄大夫江春,前来见驾!”一时间后面人众,无论官绅,也各自见驾过了。 乾隆扶起江春,笑道:“广达啊,四年不见,没想到你也老了这许多啊。朕记得你比朕小十岁呢,怎么这么快,这胡子白得都和朕一样了?”江春之前五次接驾,和乾隆来往密切,又时常捐输钱粮,为国分忧,是以乾隆一直对他颇有好感,这时也不称其名,只说字号。 江春也只好陪笑道:“皇上夙兴夜寐,臣等自然也不敢怠慢,只好日夜勤慎。臣又无甚天赋,结果这头发,也就早早白了。” 乾隆道:“你迎驾的事,朕已听闻了。我大清说起为国纾难,这民间啊,第一便数你江家,朕谢你还来不及呢。今日迎驾,还是在康山吧?” 江春忙道:“是臣该死,劳烦皇上过问这些,实在惭愧。皇上一路前来,舟车劳顿,臣康山家中,现已是一应齐备。还望皇上今日可以尽兴。” 乾隆摆摆手,一时间迎接大臣纷纷站起,向康山方向去了。乾隆也回到步辇上,卤簿开始向康山进发。之前迎见队伍之后,跟着江昉与江家一众侍从,本也是来维护现场秩序的,眼看卤簿开拔,也就站在一边。江昉向后瞥时,只见阮承信父子的脸孔,依稀就在身后。 江昉想着阮家娶了江彩过门,和自己已是亲上加亲,加上前日得到阮家来信,阮元已通过了府试,成绩优异,这几日自也欣喜。便想着这大好机会,怎能不让阮家父子一见圣驾?便差了个仆人,让他一会儿去请阮家父子。 阮承信一行三人将要离去时,忽见江家仆人前来,说是下午康山的宴会,希望阮承信父子也去参加。阮承信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拒绝,便答应了,也带着杨吉一同前往。江府准备这日大宴,特意请了扬州城二十多位庖厨,全家仆人都被动员,菜肴丰盛,多杨吉一个人倒也不算什么。 不一会儿进得康山园中,只见四周犹如仙境,园里从门前开始,便是一品品的奇花异石,假山流水,点映成趣。阮家一行三人,哪里见过这般园林气象?一时脚步也缓了下来。阮元父子尚能克制,杨吉只觉身在仙境,渐渐控制不住,便想摸一摸这些精美的山石。好在阮承信眼尖,赶紧把他按住,小声道:“摸不得,要杀头的。”这般恐吓一下,杨吉才肯住手。 乾隆君臣等尚在前厅,因江春数次为国捐输物资,几次接驾也办的十分妥帖,乾隆对他一直有好感,不免问了几句家长里短。阮家父子毕竟不是江府人,无法参与,便直接到了后园。 进得后园,眼看中间一片空地,已经搭了高台,看起来这天晚上,将有一场大戏上演。从台子再向前看,乃是后厅,此时门户均已打开,后厅地势颇高,正好可以在厅上观看戏台表演。厅上近门之处,桌席早已布置完毕,这里是乾隆君臣和江家兄弟父子晚宴观剧之处。 自戏台至后厅,有十余丈距离,这时也已经摆满了桌席,此时也已经渐渐有人入席。看来地位不高的江府后辈,和扬州城内大小官员,就要在下面就位了。阮家父子被引到一个中间靠后的位置,一齐坐下,江昉设计颇为精妙,阮家父子这位置既可以看到正前方的后厅,又可以表示自己谦逊,不敢坐得过前,冒犯了达官贵人。 台下布置规矩,倒也没人有意见。但台上是这日乾隆与各位高官饮宴之所,不免需要一些官员指导。这时正有几个一二品高官,在上面指挥着重新布置。一位一品官员眼看台上布置,也已经渐合朝廷规矩,便走了下来,正好看到阮承信等人。那官员看到阮承信,眼色微变,走了过来。 阮承信定睛看时,那人虽然须发多白,仍颇有风度,举止从容。正是六年之前,在仪征县见过的刘墉,此时他已经升了一品工部尚书。 阮承信又惊又喜,忙携了阮元,下拜见过刘墉。刘墉笑道:“下拜就不必了,阮公,近年可还安好?”阮承信便也把阮元考进县学之事说了。 刘墉自然也非常欣喜,道:“伯元,那日在仪征县署,我便知你以后当有出息,你那李晴山先生,与我父文正公乃是旧交。你得他教诲,别说考那生员,就是省城应举,我想也不在话下啦!可伯元又怎么会来江家呢?”阮承信也把阮元和江彩联姻的事说了,顺带说起上一代联姻江家之事。这时刘墉方知,原来阮家与江家尚有这样一段往事。 刘墉道:“既然伯元和江家已成姻亲,为何不去正厅看看?现下皇上在正厅,正在召见江府子弟,你聪明才智,我看高出这江家人甚多。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能赏赐你些物事呢。” 阮元之前在码头迎驾时,也看过乾隆一眼,虽已识得当今天子模样。但想想若是去迎驾,想必能和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有所交流。如此一来,只觉一生都不枉了。便道:“爹爹,既然可以去,孩儿便去见见皇上如何?” “不要去。”没想到阮承信说得如此坚决。 阮元也是一惊,忙问道:“爹爹,我既然娶了彩儿,便也算半个江家人了,去看一看皇上,又有何妨呢?。” “你糊涂!”阮承信竟已有几分怒气,道:“你姓阮,不姓江!去见了皇上,皇上怎么看你?便是这江家子弟,若无才学,皇上一样看不起,你过去了,还不是觉得你只是个迎合上意的小人?况且你现在什么身份?府试过了,也只是童生!你一个靠着妻子来江家吃饭的外姓童生,去了是想让皇上嘲笑你吗?不许去!” 眼看父亲突然严厉起来,阮元也是一愣,不敢多说。反倒杨吉看戏看出了乐子,轻轻哼道:“想拍马屁,先被一脚踹回来了吧?” 刘墉看阮承信态度似乎不对,也赶忙打圆场道:“伯元且先不要生气,你爹爹说得也对,你若是才学不够,便是去了皇上面前,也讨不了好的。我父亲位列一品,我自幼便见过皇上,可皇上始终对我颇为冷淡。直到中了进士,才问起我学问之事。所以依我之见,若有缘分,你日后考了举人、进士,总会……”可这时,刘墉似乎想起了一件很关键的事。突然改了话题,问道:“伯元,令祖是何名讳?” “是上玉下堂。”阮元答道。如果对方实在不知自己家人名讳,以恭敬的语气提问,便不算冒犯,故而阮元也认真回答了刘墉。 谁知刘墉听了这个名字,竟一时陷入了沉思。 沉吟半晌,刘墉突然颇为郑重的对阮元道:“伯元,你的才学我信得过,以后科举,我想是不在话下的。只是科举考下来,你也一定会考虑做官的事,只怕那时……我说的太早了,可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想仔细了。” 说完,刘墉拜别阮家父子,到别处去了。阮元看看父亲,心中也充满疑惑。为什么父亲连他去见一次乾隆都不愿意?为什么刘墉突然要对自己说起做官的事? 不一会儿,乾隆结束了前厅的诸多接见事务,在江春兄弟、和珅、王杰等人陪同下,一起来到后厅。此时江家子弟、其他迎驾盐商、扬州大小官员,也都渐渐到了后园。群臣士绅,一时齐齐下拜,山呼万岁,乾隆答了平身,也让大家前往就座。 眼看夕阳渐渐西落,江府一应彩灯火炬,早已备得周全,满汉菜肴,也一一献上。很快就连阮元三人所坐的偏席,也摆满了各种美酒佳肴。晚宴便即开始,厅上台下,一片和乐。 转眼酒过三巡,已是评弹助兴之时了。江春请了乾隆旨意,便告知台下众艺人先后登台表演。吴天绪不顾高龄,再次走上台前,说一段张翼德据水断桥,先做叱咤之状,眼见得观众已被吸引,便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台下自如雷霆宣于双耳。然后是顾进章上台,说一段《靖难故事》。如此演了数本名作,而最后压轴的大戏,乃是当时扬州最为风行一时的评话《玉蜻蜓》。 这《玉蜻蜓》所讲,乃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富家公子名叫申贵升,虽已成婚,但品行不端,一日到了法华庵中,见尼姑王志贞美貌,竟与之通奸。事后王志贞生下一子,并由一户徐姓人家抚养。可孩子长大之后,申家却意外找到徐家,说孩子乃是本家出身,强要认领回去。最终眼见证据确凿,这孩子徐元宰终被领回,后来做了大官。 这故事兴于明朝苏州,一直以来,多有人认为这故事实有其人,文中的孩子徐元宰,便是明代万历朝首辅申时行。申时行家在苏州,申家耳听得这戏文颇有影射申时行之嫌,曾长期与官府争讼,要求禁演此剧。苏州人后来为了避嫌,也把申贵升改为金贵升。但故事之前便已传入扬州,扬州人大多不认识什么申首辅,更无任何忌讳之处,反而保留了原故事的申家。到了乾隆时期,艺人房山年擅讲评话,遂使这《玉蜻蜓》风靡一时。 《玉蜻蜓》原剧颇长,自然不能全部演出。这日也只好准备了其中一些精彩段落,江春坐在乾隆下首,自然免不了多解释几句,帮着乾隆理解剧情。 耳听得台上讲到那无良秀才申贵升进了法华庵,便要一睹庵中尼姑样貌。尼姑庵的住持说道:“南京总管兰小青兰大人的夫人,是小庵的护法。”可申贵升却道:“那兰小青原是我家的家生子,先父在时提拔这孩子,现为南京总管。那小狗才也是宝山的护法?” 尼姑见状,无奈唱道:“闻言尼姑把舌头伸,总管是申府一家生,我若怠慢申公子,拆毁庵堂住不成。”说着便不敢再拒绝申贵升,由他进了庵里。 乾隆听着,颇为不悦。他不知此剧由来,但多读明代史书,印象里明代并无家生子一飞冲天,做了一路总管的故事。元朝各地确有总管一职,可便是元代,这种人似也不多。然而入清之后,八旗中却常有出身家奴的武官,因战功卓著,得以历任高官的。便问江春道:“广达啊,这评话说的是何时故事?” 江春答道:“臣也不甚清楚,据说是苏州传来。说的……是前朝一位首辅的事吧?” 乾隆沉吟道:“前明若说姓申的首辅,当是申时行了。可前明那时,南京江宁府乃是陪都,哪里却有个姓兰的家生子,能做到南京总管的?” 江春尚且未答,和珅早知上意,清楚乾隆想着这“家生子”可能涉及本朝,万一觉得影射本朝,只怕这《玉蜻蜓》用不着申家人来投诉,乾隆自己就给禁演了。又觉乾隆与江春对话,语言十分客气,江春应是乾隆信任之人,说不定搞好关系,以后还能引以为援。 他熟知官场人物,平日留心于朝中大臣履历,忽然想起一人,便帮江春解围,道:“江大人,本朝现任河东河道总督的大人,便是姓兰,其实是进士出身,和家生子并无关系。兰姓并不显著,是以反而会让人听者有意。江大人若看着这戏文这般读下去,只恐日后流传出去,竟让人看不起兰大人了。”其实当时河东河道总督,名叫兰第锡,是山西人,和珅记得这一节,遂提点江春,这剧需要修改。 江春何等精明,听和珅点拨,又想起家生子一事,一时已然明白,道:“多谢和大人,皇上,是臣疏忽了,竟差点耽误了兰大人,臣之后便告诉他们,有关的内容,一定要改。”既然有关的都要改,自然“家生子”也不能说了。 “改不改的,倒也无妨。”乾隆想想这故事既然是明朝流传下来,想必百姓也不会多想。又道:“只是这故事确实不好,朕记得上次来,你也是安排了一场评话,名字叫《审刁案》。那出戏不错,朕还记得。” 江春一时未答,江昉知道其中事由,悄悄从后面对江春道:“兄长,那《审刁案》,前年知府大人清查剧本,已给禁了。” 《审刁案》涉及一位有夫之妇刁刘氏与外人通奸,虽然最后刁刘氏因违反国法,终被正法,本也是宣扬教化的故事。但却有人认为通奸桥段是“诲淫”之作,竟把这剧一同禁演。江春听了,大概明白了事情来由,但也不敢直说。便道:“皇上,那《审刁案》确实不错,可惜愚民无知,曲高和寡,现已无人演了。其实这扬州评话,并非臣最擅长的。臣家原在徽州,那里另有臣的一个戏班子,若皇上愿意,臣愿献了进京,为皇上助兴。” 眼看厅里君臣畅谈,一时未毕。台下阮家父子看着《玉蜻蜓》,倒也觉得颇为有趣,阮家父子平日外出不多,更不愿浪费钱在这等昂贵的长篇评话上,这次倒是开了眼界。阮元见厅上君臣对话,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觉得气氛非常和睦,也笑道:“爹,你看皇上和江舅祖,倒像两个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阮承信道:“你江舅祖六次迎驾,皇上自然待他不同常人。你有什么?你也接过驾吗?皇上看你,不过是个寻常读书人,能待你好到哪去?”杨吉对他也不屑一顾,自顾自的喝酒吃菜。 可阮元看着厅里乾隆君臣,也不禁有了一丝畅想:若是我也能坐到皇上身前,该有多好?他毕竟涉世未深,对朝廷、天下的了解,还不算多。 眼看这剧再演下去,便是申贵升意欲强奸女尼王志贞的部分,王志贞天性善良,还想着劝导申贵升弃恶从善,一时二人僵持不下。乾隆何等精明,看到这段,也不禁叹道:“这姑娘好生糊涂,眼看这个浮赖子弟,便与禽兽一般,竟还想劝他?广达啊,这剧朕看着,有点心痛。” 江春忙道:“皇上切勿烦忧,这剧本是为了警诫世人,世上多有些无德之人,是劝不好的。女子大多天性善良,也容易吃亏。看了这剧,知道天下有这些恶人,便懂得自保,不会再吃亏了。” 乾隆笑道:“若是如此,这剧倒还不错,有教化之用了。广达身在民间,也能为国分忧,行教化之事,原是该赏!王杰,敬广达先生一杯。” 王杰随乾隆南下,虽然身在侧近,可想起之前的事,总也有些不乐。这日看江春与和珅相互交谈,其实也有些看不起江春。不过即便如此,若是平日乾隆让他敬酒,他原不会推辞。可这时正值丧期,原本是不能饮酒的,这时又怎能逾矩?遂答道:“皇上,臣尚在守制,这饮酒之事……” “这是国事。”乾隆道:“王杰,你是朝中兵部尚书,平日学术德行,更是天下楷模。今日广达让人演这出戏,原是为了教化百姓,正与你是同路人才是。这酒你不敬,朕让谁敬去?你虽守制,但国事为重,便饮了这杯罢!” 看着王杰一时踌躇,和珅也随即笑道:“王大人,你事母至孝,天下共知。便饮下这杯酒,天下人还能因这杯酒,就说你不孝不成?况且这杯酒乃是上意,饮了它,是为国尽忠。所谓忠孝忠孝,孰先孰后,王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自和珅任事以来,王杰便一直不予他结交,故而和珅心中,对王杰向来不满,这时难得有个迎合乾隆,挤兑王杰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了。 眼看乾隆再三催促,和珅煽风点火,王杰也不敢多说,只好斟酒满杯,与江春饮了一杯。可江春这日所备之酒乃是陈年美酒,王杰酒量又不高,本想着守制不必喝酒,也并未在意。可这随意饮下一杯,竟已不胜酒力,头渐渐痛起来,也无力再抬头。 下面杨吉也喝了不少,看着这场戏,觉得这小尼姑也太糊涂,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自找苦吃,与他无关了,迷迷糊糊间,竟然渐渐睡了过去。所幸台下官绅多在观戏,也没人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阮元父子看着杨吉,觉得父子二人能领他回家,就没麻烦江家人。 不觉天色渐晚,已至二更,演到心善的徐知府收留孩子抚养长大,却因孩子是申家骨血,不得不将孩子归还申家。故事已近结尾,乾隆看了,却颇为这徐知府不值。道:“这故事虽然有趣,可朕觉得,其实并不合人伦之道。那徐知府养了孩子二十年,早已和孩子如同亲生父母一般,怎么能因为孩子生父是申家,便让他回去了?这申贵升原本是个禽兽,便留不下子嗣,也是咎由自取。难道二十年恩养,竟不及那一夜偷情?广达,这故事有些地方朕觉得不好,还是要改的,你可记住了。” 江春听了,知道这《玉蜻蜓》不被直接禁止演出,已是大幸,自然连连称是。乾隆又对群臣道:“尔等平日为官,朝中每年大审,也都要一一参与的,凡遇到类似的案子,不要固执于那什么生父母的名义,若是生父绝情,养父尽心尽力,自当让孩子给养父尽孝,尔等可记住了?”大臣们纷纷应是。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种事大家都清楚养父自然比生父可敬。但类似事情,儒家学说并无明言应当弃生父从养父,于是很多官员为了怕麻烦,依然只得以生父为准,并非皇帝一句话就能改得了的。 和珅见乾隆颜色不悦,自也有解忧之法,道:“其实臣以为,皇上大可宽心。这评话所讲,乃是前朝之事。前朝君王糊涂,大臣因循苟且,自然也就亡了。但我朝不同,我朝君乃圣明之君,臣乃贤良之臣,又怎是前朝可比?”乾隆听了,倒也有些满意。 忽听王杰道:“所言甚是!若君明臣贤,我大清自然可以江山永固!”原来王杰已经渐醉,听和珅谄媚之言,自不免抨击几句,此时神志不清,便也顾不得朝仪了。 王杰虽在醉中,但突然来这么一句,也确是失礼。坐中群臣,也不免有些惊慌,一时纷纷小声议论。后面一位二品官员当即喝道:“王杰,不得如此无礼!”眼看他年纪颇轻,比阮元都大不了几岁,乃是乾隆的内侄福长安,向来交往和珅,与王杰不睦。 乾隆听了,当然知道王杰所说何意,他素来瞧不起和珅,这“臣贤”一条,在王杰看来,自然是不存在了。只怕“君明”这两个字,也要打个折扣,不由得有些不快。可他也知道,这话说来,原是在劝谏乾隆,并非大逆不道之语。他不愿多听人言,但大臣品性如何,心中还是清楚的。遂道:“无妨,王杰醉了,你等先扶他回去吧。待得明日,自让他归家守制便是。” 一时后排两位大臣走上,扶了王杰渐渐退下。乾隆也传下旨意,饮宴已毕,令厅下官绅自行归家。阮承信眼看曲终人散,也告诉阮元准备离开江府。阮元却仍看着厅上,他听不清王杰说什么,只觉得君臣间关系果然不同寻常。但父亲再三催促,也只好颇为不舍的扶着杨吉,一同回去了。 乾隆告别了江春,一行车驾便往高旻寺行宫休息。他日理万机,也不便在扬州多待。又在高旻寺驻跸一日之后,君臣一行,便浩浩荡荡地登船启程,回归京城去了,扬州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杨吉之后便在阮家常住,他素来瞧不起阮元那种书生打扮,索性备了仆从衣帽,平日便帮杨禄高干活。无论厅堂洒扫还是准备饭食,都十分主动。杨禄高数次劝他不必如此,他也不听,坚持不和阮元做同路人。 这一日早上,眼见阮元和江彩又来给阮承信晨省。按当时礼仪,子女对父母早晚皆应问候,俗称“晨昏定省”,杨吉初时不懂,见了几次,也就习惯了。眼看这又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忽听阮元道:“爹爹,孩儿与夫人已经商量好了,今日便做准备,后天就要启程,去仪征官学了。” 阮承信忙道:“伯元何须如此着急,这才六月,不打紧的。”阮元道:“回爹爹,孩儿想着,下一年院试在三四月间,这眼看着,也就剩下半年光景。孩儿不知院试是如何考法,若是到了那边官学,有资历比孩儿深些的,也好及时问过。最好……最好来年便取录生员,也好让爹爹放心。” 阮承信想想,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便道:“爹也听说过,这仪征县学,最近来了位汪先生,学识文采,俱是淮扬间第一流人物,你若去见见他,或许未来也能多些朋友,那便去吧。” 阮元谢过父亲,看着江彩,想着眼看就要别离,不免有些难过。道:“彩儿,我这一走,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你待在家里,也不要担心才是。” 江彩道:“夫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说我们结婚才大半年,可我觉得啊,看自己的丈夫,半年足够了。你这半年但凡有时间,便始终想念着我,我做什么,都怕我累着。你这般人品,天下间还上哪找去?所以我才不担心呢,只是平日啊,夫子一定记得多吃些饭,别读起书来,把时辰忘了就好。”阮元和江彩结婚时间虽然不长,但阮元时刻想着江彩,平日也无比恩爱,江彩自然比起刚进阮家,对阮元的信任又深了一层。 阮元先回自己屋里准备衣物,看着杨吉,也客客气气的做了一揖,杨吉倒也不管什么礼数,直接受下了。心里想着,这败家儿子成天只知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出息?走了最好,正这样想时,忽听阮承信道: “杨吉啊,这一次你便和伯元同去,如何?” 杨吉大惊,阮承信笑道:“其实让你去,也不是让你照顾伯元。他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会照顾自己。我是另有事要你去看看,我家当年入籍在仪征的时候,曾经买了些田产,约有百亩之数。这大概也过去快……快八十多年了,家里数次分家,给别的长辈兄弟分了些,我名下的,还有十余亩。你不妨去看看,今年的租子,还是要收上来的。” 其实阮家在仪征置地,已是康熙年间之事,后来经过两代分家,传到阮承信这里的,也就不多了。阮家另有些远房亲戚,在仪征和扬州北面的公道桥居住,焦循便娶了阮承信一位表兄之女,一直住在北湖,离公道桥甚近。只是阮家平日事务繁忙,很少和这些表叔伯兄弟走动,故而杨吉不知。听了阮承信的话,大概清楚了情况之后,杨吉便也不再言语,心想这里距离仪征不过一日路程,甩开阮元是迟早的事,便多忍一日,又有何妨? 可杨吉还是棋差一着,一路阮杨二人,不一会儿到了仪征县城。阮元来过仪征,知道北门附近有个资福寺,专供读书人落脚。便去了那里,定了客房。杨吉见阮元准备就绪,转身便走。可刚走出门,转念一想,竟不知道阮家田产在什么地方。只好怏怏而归,问阮元田产位置。 “怎么了?舍不得我啦?刚出去就回来?”阮元笑道:“你要想甩了我,倒也不难,自己的事,总要先做好吧?”阮元虽清楚杨吉与他之间似是有些过节,但这段时间相处过来却也清楚,杨吉天性颇善,心无歹念。想着即便他与自己决计不交一语,总也不该对他口出讥讽之言。所以在极少数二人不得不碰个照面的场合,阮元还是非常客气,甚至偶尔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杨吉毕竟与阮家有些故交,若是真惹坏了他,总是件不合读书人气度的事。 可笑话归笑话,阮元却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图,标明阮家田宅位置,哪里仍然属于阮承信,交给杨吉。 杨吉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要面子,道:“少得意!别总把自己当个人物似的。要不是小恩公让我过来,我巴不得守在家里呢。”说着一边也拿过图纸,也不愿抬头,就径直低着头出去了。 阮元见杨吉这般样子,心中也有些好笑。但考学之事要紧,便也不再言语,收拾得当之后,便往学宫方向走去。学宫在仪征县城中间偏东的位置,仪征县城原本不大,阮元走不多远,便到了学宫正门。通报姓名,验明正身之后,遂进了官学。 官学正前方是大成殿、明伦堂之属,这日平安无事,这些地方空空荡荡,竟无几个人来往。阮元看官学布置,左右各有几间偏房,眼看西边一时无人,东边还有两个人来往,便先到东边,看看有无同道中人。 眼看走到偏厅,只听得其中有争吵之声。阮元忙过去听了,原来其中一人言道:“次仲先生那日便与我言,隋时龟兹乐进入中原,后来渐渐使用,中原音乐,反而无法流传,可见眼下盛行之乐,并非正音。” 阮元听这声音,只觉便是焦循,顿时大喜。又听一人道:“次仲先生此言,我觉得并无道理。这音乐自我看来,有阳春白雪之属,有下里巴人之属。今日盛行之乐,便都是下里巴人吗?我看未必,若是因某乐出自中原,便称为阳春白雪,某乐出自西域,便称为下里巴人……哈哈,这乐理未免也太浅薄了。” 阮元听这声音,似乎也有些熟悉,便走到门前,道:“学生仪征阮元,来见过二位先生。” 门突然开了,阮元看门里那人,果然便是焦循,一时大喜,忙抱住了焦循,道:“里堂!没想到上天垂怜你我,竟然还能在这里相见。里堂来仪征,所为何事?”焦循已起了字,称为里堂,阮元便以字称之。 焦循笑道:“早知道伯元点了县学第四名,我这一高兴,也就过来等你啦!”但想想也不全如此,道:“其实我已是生员,所以需要找个地方,继续准备后年乡试。听得仪征有位汪容甫先生才高八斗,就来请教喽,谁知道刚一见面,这差点打了起来。” 阮元看向门里,果然仍有一人,虽然只穿着粗布衣衫,但眼中尽是傲气,似乎天下读书人都不过如此。便作揖拜道:“在下仪征阮元,敢问先生是……” 那人道:“在下汪中,字容甫,刚才那位焦里堂焦老弟,说的便是在下。之前他和我说,他有个要进学的朋友,叫阮伯元的,便是你了吧?” 汪中这一报上名,阮元却吃了一惊。原来汪中多年之前,便在淮扬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一篇《哀盐船文》一出,更是在骈文沉寂千年之后,重新复兴了骈文。阮元想道父亲所言汪先生,想必也是此人,不由得十分高兴。 但仔细听汪中口音,又听说他便是《哀盐船文》的作者,阮元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容甫兄,我幼年之时,曾到过这仪征,那日江上意外起火,烧了许多运盐船。当时有位书生在我身后,那人曾说:‘嗟狸首之残形,聚谁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余之白骨。’我当时不知,后来看了容甫兄文章,才知便是容甫兄之作。当时大江之畔,难道便是容甫兄?” 汪中笑道:“哈哈,不想伯元当时也在!人逢其凶也耶?天降其酷也耶?夫何为而至于此极哉!看来你我之间,原是有缘分的了!只是可惜,当时惨剧,我至今不得忘怀,伯元与我有缘,本是幸事,可当年的事,还是不要再提了。”可是听阮元能念出自己所写文字,心中也自是高兴,想这童生虽然年轻,或许便是知己,渐渐已有好感。 阮元自然认同,再拜道:“容甫兄悲天悯人,小弟今日得以相见,果然不枉此行。” 焦循生怕二人突然沉默,把别的事忘了,连忙插口道:“伯元,今日你来这里,时候正好。前些日子我在江都,偶遇凌次仲先生,与他交流甚多。今日来了,又遇到汪兄,合我们几人之力,伯元想考生员,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凌次仲便是当时儒者凌廷堪,此时在儒者中已颇有名气,是以焦循视其为师。 汪中道:“你少提什么次仲先生,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天下间论才学,我只认二人在我之上,一是已故东原先生,一是嘉定辛楣先生,再往下便是我了。你教那般俗儒来,只恐误了我伯元贤弟。”其实凌廷堪在当时也算有才学之人,但汪中历来高傲,几乎瞧不起海内所有学人,便也将他一起骂了。 阮元笑道:“容甫兄自是天下奇才,只是小弟毕竟年纪还小,多听些前辈的话,总是不吃亏的。” 汪中道:“你别听外面人胡说,若是想考这生员,只听我一人,也便够了。我说一个名字,你便知这生员考试,再是简易不过。阮贤弟,你可知当下江苏学政是何人?” 阮元正在准备考试,当然会对主考官有所耳闻,道:“小弟听说,是朝廷里的谢墉谢侍郎?” 汪中道:“正是谢公!但你或许不知,当日我考生员时,取录我的恩师,也是这位谢侍郎!他当日便与我多有交往,性格学问,取士关键,我一清二楚。所以伯元老弟,你来这仪征县学,那就相当于……提前知道了明年的考试题目啊!” 阮元听汪中这话,自然大喜。看来有汪中、焦循相助,只要自己再用功些,来年这扬州院试,应是不在话下了。 第十章 院试夺魁 阮家田产在仪征县城北面的白洋山一带,杨吉走得半日,也就到了。这里阮家田产不同寻常家产,乃是为阮家墓庐所置,即使阮家遭遇不测,也不至于被抄没。阮家自有管家在此管理田产,原本是不用添人手的。阮承信让杨吉过来,其实只是给他个体面点的事做,不至于让他闲着,也不用他做苦工,显得自己对不起来投之客。 一时杨吉找到了阮家管家,问清了田产情况,休整一日,次日便到附近的田地里面,找些农民了解风俗。这时距离农忙季节尚有些时日,田里人不多,杨吉去的那片地里,一共只有三四个人。 其中一个农夫年纪较大,正在给田地进行施肥,这个季节农夫可以做的,主要也只是引水、施肥、除草等工作。农夫眼看施肥已毕,不经意间一瞥,已看到田间来了个陌生人。眼看并非歹徒,便向他招招手,示意到一边坐下,杨吉也正希望和这里农夫聊聊天,了解一些扬州风俗,便走了过去。 那农夫颇为健谈,杨吉也就不把他当外人,报了出身,开始问起阮家情况。农夫对阮家倒是颇有好感,道:“这阮老爷在我们这一带啊,也算数得上的善人了。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这块地还没涨过租子呢。” 杨吉奇道:“不就是没涨租子吗?这有什么好当善人的,他们成天涨租子那个,那叫为富不仁。你一共就这些地,给你涨了,你拿什么过活去?” 农夫道:“看你面相口音,我也知道你对这里陌生得很。这扬州府城、仪征县城,与我们乡下可不一样。乡下想买些物事,我年轻时花多少文,现在大概也就多了一二成。可他们城里不一样,听城里来的人说,这些年想在扬州租个宅子,要花的钱,比我小时候要高一倍,甚至两倍呢!阮老爷几十年不涨租子,其实是自己赔了不少。” 杨吉道:“老伯,你自己这日子过得,我看也不过如此。那阮老爷在扬州城,离这里好几十里地呢,你呀,还是先把自己日子过好吧。” 农夫笑道:“你说得也对,可咱这边,说是阮老爷家田产,其实是墓产,人不多的。日子怎么过,也就是这样。听说阮老爷家坟茔,大多数都在扬州,这里也就那……”说着往身后山脚下一指,道:“那边葬了些人。”其实阮家来仪征置地,是为了把籍贯改到仪征,阮元直系祖先不少都葬在扬州雷塘的祖墓。阮元祖父阮玉堂,母亲林氏,都在雷塘下葬,仪征下葬的多是远亲。 杨吉却还不清楚这些,一时听得入神。只听农夫继续道:“阮老爷不在这住,听说阮老爷有些远房兄弟,也不在这边,平日也就这个样子。话说回来,上一次见到外地人,都是半个月之前了呢。” 杨吉倒是对城乡物价比较感兴趣,道:“既然你说这里东西便宜,城里不好住,那阮老爷为什么不搬到这边上镇子里住呢?我看那扬州,也没什么好,外面人太多,闹得慌。” 农夫道:“其实我前些年去过甘泉县的陈集,那个时候,阮老爷是在陈集住的。我还见过他家公子呢,人特别好,有礼貌还懂事。听说阮老爷家一直是读书人,都是文曲星,心善。”其实农夫说得不对,他想说的是阮元十二三岁那些年,阮承信当时和江昉一起在外做生意,不在扬州,但林氏和阮元在陈集居住。农夫见到陈集阮家有人,便误以为阮承信在那边了。 但杨吉关注点不在这里,听农夫说起阮元,杨吉反而来了兴趣,道:“你说阮老爷的儿子,是哪个儿子?” “阮老爷听说只有一个儿子啊,但是他叫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老伯,那阮老爷的儿子……人真的特别好?” “是啊,我那天也就是到陈集去,卖点咱这边的土产,那几天田里没事,赚点小钱嘛。正好看到那边有个阮家,我听这里人说过,阮老爷在陈集有个宅子,知道是他们家。那孩子对我可客气了,一听他说话,就知道是读书人家的孩子,特舒服。他娘当时在家里布置家具,看着身体不太好,他也一直在帮着,可孝顺了。” 农夫看看杨吉,又问道:“你说你是扬州阮家来的,怎么?阮家公子你没见过?” 听农夫描述的阮元,和自己想的大不相同,杨吉自然也不敢直接出言顶撞,尴尬的笑了笑,道:“见过、见过,人……人挺好,这不,就是想多问问。” 农夫见他老实,也就没多说,继续聊别的话题去了。杨吉却渐渐感觉,阮元可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为了确认阮元的人品,他准备多回仪征县城几次。 阮元平时住在资福寺,学习的时候就到县学,他日常生活安静,眼看院试将近,也很少出门游玩,杨吉想盯着阮元,一点也不难。他本是苗寨出身,一看就不是读书人,却容易和市井小民走到一起。为了方便,便也经常冒充县学门卫,观察阮元平日生活。 县学平日一向安静,其实到了清朝,县学虽然是官学,可读书人大多不重视,尤其是有钱人家,如果想读书,在家聘请先生就可以,平时除了县学必经的考核,不去也不影响科举。甚至有些县学,祭祀礼器都经常不使用。久而久之,即使是盗贼都不愿意到县学光顾。阮元之所以经常过来,也是因为焦循、汪中二人都在学校里,准备科举之余,闲聊些儒家经术、各朝历史典故,自有一番乐趣。 这日杨吉忽然瞥见,有个年轻的童生,拿了一卷书到阮元那里请教。杨吉见阮元并未注意到自己,便躲在一边墙角,听着二人对话。 那童生道:“阮兄,我看这《尚书》,其中这句写的是‘黎民阻饥’阻字乃是险阻之阻,可我家那部《尚书》,却写着祖先之祖,这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呢?” 阮元道:“其实无论险阻之阻,还是祖先之祖,上古都是没有的。在上古之时,所有的字只有一个姑且的且字。后来古人为了区分不同情况下的含义,才把且字增加了一部分,这才出现祖先的祖字,和险阻的阻字。这姑且的且字,上古之义,乃是起始,即一切的初始,是这个意思。所以无论这里用的是祖先的祖字,还是险阻的阻字,其实本意是一样的,都是‘初始’的意思。” 童生又问:“那《诗经》中的‘终和且平’、‘终温且惠’,且字也是当做初始之意吗?记得先生说过,这‘终’字乃是‘终日’之意啊?” 阮元道:“这里的且字,确实应当理解为初始,但终字,并不是‘终日’这个意思,这里的‘终’字应是‘既’的同义词,也就是指结尾。把终字和且字合在一起,便是‘从起始至结尾’这个意思。” 童生又问:“那‘姑且’这个词,又应该怎么解释呢?” 阮元道:“这姑字与且字,其实是一个意思。《诗经》有一句,‘我姑酌彼金罍’,姑字便是指开始,就是说,我要往这金罍里倒酒了。这姑字与且字,你看着差很远,但其实有相联系之处。古人应是先发明出且字,后来呢,又发明了粗字,这事物起始之时,最为浅显粗疏,你这般记忆,便知道它们的联系了。这粗字字音,又和姑字相近,久而久之,便也有人用姑字表示初始了。” 其实这“且”字含义颇多,阮元一时也不能完全讲清楚。但杨吉听着,却依稀觉得,这几个字的意思,自己竟然也能听懂。杨吉父亲曾在阮玉堂帐下多年,阮玉堂平日无事,便教他读些书,所以杨父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四书》却也看过,识得不少字。后来杨父回到大箐寨,便继续教孩子们基本的读书识字。只是对于避讳之类规矩,杨父印象不深,也不在意,故而没有传下来。 对于杨吉而言,一个人学问好不好,不在于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他讲的话,自己能不能听懂。阮元所讲诗书段落,杨吉并不熟悉,可“且”、“姑”、“终”、“粗”几个字的含义,他直至次日仍能想起,也就渐渐认同起阮元的教学能力来。 又有一日,仪征天降大雨,眼看阮元已经走了,杨吉本不以为意,正准备离开时,却又看阮元自己打着伞,手里又拿着一把伞,回到了县学。不一会儿,另一个书生和阮元一同走了出来。 只听那人道:“伯元,这可辛苦你了。本来应该是姐夫照顾你的,没想到今天出来,一时马虎,居然忘了带伞。” 阮元笑道:“里堂何须客气,其实上午原本也没下雨。只是我平日早起,习惯看一下天气。今天早上这一看,觉得之前有一天也是今天这样,突然下雨,才预备了伞,其实也没想能用上。” 两人一路走了,却也没看到杨吉。杨吉当然不知道另一人就是焦循,他没见过。但他知道,若不是自己有带斗笠的习惯,恰恰可以避雨,这一天也是回不去的了。 眼看秋收季节已至,杨吉同当地管家一起,收完了租子,就回扬州去了。不过之后在阮家,阮承信和江彩却意外发现,杨吉再也没有说过阮元坏话。 阮元则一直在仪征准备院试,眼看已经入冬,距离院试不过三四个月。这日他在书房模拟八股文,忽见汪中拿了卷书,走到眼前。 汪中见他写字认真,不免调侃一下,道:“伯元,快过年了,看看这礼物可否满意?”他与阮元认识已有半年,平日读书切磋,自知阮元才学深厚,便也认作知己,倾心相交。 阮元也有些受宠若惊,道:“容甫兄客气了,既是兄长亲自送的,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汪中道:“你这人太没意思,我拿这册子来,是想等你知道内容之后,才评价的,哪里有还不知是什么,就先说好的道理?下次再这样我不送你东西了。”但想想该干的事还要干,小声道:“其实我和谢恩师交往已久,他考试出题,有什么偏好,我一清二楚。现在便把他可能使用的四书文题目,都写在这里了。待到明年,就等着高中吧!” 阮元一听,自是大喜,虽说知道考试范围,也未必就能中式,但考试有了重点,自然要比大海捞针般的通读《四书》备考容易许多,这样一来,院试几乎不成问题了。便道:“多谢容甫兄,小弟这许多年所收礼物,以容甫兄这一册书最为珍贵。” 汪中怕他怀疑,道:“其实这也是我与老师认识久了,自己琢磨出来的,未必考在其中章句,只是更容易在这里出题。而且我这般猜测,可不算作弊,你不要想多了。”话虽如此,其实他也知道谢墉出题,并不求偏怪语句,往往出的题目简单,只看文字发挥如何。所以对于“押题”是否压中,他有绝对自信。 可没想阮元沉吟半晌,下一句话却大出自己所料:“容甫兄,既然你已猜到谢大人出题,小弟有个建议,便将这题目也告知其他学生,如何?” 汪中奇道:“伯元,我见过仗义疏财的,见过舍己救人的,但把生员位置让出来的,你是第一个。你看看这县学,有比你更傻的人吗?我把题目告诉他们,哈哈,那不是人人都能考中了?伯元你应该知道,每年考生员就那么点名额,多少人熬得头发白了,都考不上呢,你居然还说这种天真话。还是你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阮元道:“容甫兄何出此言?小弟自认识容甫兄第一天起,便知容甫兄乃是知己,因而知无不言。只是容甫兄,你并非只是小弟的朋友,也是在县学里帮着教谕教学的,这件事上,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汪中道:“因私废公?他们值得我这样做吗?这县学我待的日子多了,他们什么水平,我不清楚?把试题给他们,让这些庸人去当生员?你才是说笑话。” 阮元仍是十分温和,道:“容甫兄,这不是贤愚的问题,是公平的问题。若失了公平,这县学学生,以后会怎样看你?况且题目有了虽好,即便没有,我们考生员的,还能不知道哪句话出在哪里吗?这院试比拼的,一是文章水平如何,二才是是否能猜中题目,若是预先知道题目才能考上,那我这些年读书,也算是白费了。” 见汪中仍然不愿改口,阮元只好道:“容甫兄,若你执意如此,这书,小弟只好还给容甫兄了。容甫兄的恩情,小弟已经收到,以后必然报答,还望容甫兄见谅。” 眼看阮元执意公平,汪中也不愿再与他争辩,只好道:“好,既然伯元如此仗义,我下次集会时,就把这册子一人送一份,让他们全看到。哼哼,到时候考不上生员,可不要怪我。” 可汪中说着说着,忽然面色微变,笑道:“好你个阮伯元啊,我自以为这淮扬之间,论狂傲,我认第二,便没人认第一。没想在你这里,我可是栽了跟头了。你是想说,论才华,淮扬之间你已首屈一指。即便人人都有这样一本册子,你依然能高中,是不是?” 阮元笑道:“容甫兄,这话小弟可承受不起呀!”可话说回来,阮元心里到底是不是这么想,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快,乾隆五十年如期而至,阮元在县学一切准备妥当,便回到扬州,准备院试。扬州院试的考场在左近泰州,所以阮元只好提前前往,江彩担心阮元,便要求同去,杨吉也想看一看院试是什么样子,于是一行三人,一同到了泰州。 院试与之前府县考试,后面乡会试都不太一样。院试一共要考两天,但只有第二天的那场考试,被称为“正场”,因为这一天考的内容,是两篇四书(八股)文和一篇五言六韵诗,与后面乡会试内容相同,故而倍受重视。第一天的考试称为“经古场”,包括经解、史论、诗赋三部分。除此之外,考生准备院试之前,就要在官学里自选经解、策、论、诗赋中一项或数项作答,以示平日学业。 阮元的自选部分早已完成,第一天的经古考试,似乎也很顺利。但至关重要的第二场,江彩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也坐了马车前来考场门前,一直等着丈夫。杨吉闲着无事,顺便做起了马夫工作,他本觉得江彩多此一举,可看考场周围,等家属的马车似乎还不少,就不愿多说了。 院试已经是相对较高级别的考试,所以考场周围,自然也有不少兵丁协助维护秩序。但即便如此,围在一边的陪考人员也不少。杨吉虽然愿意在市井里游玩,但眼看这些人纷纷扰扰,为的又只是当年恩公轻松通过的一场院试,不由得有些烦心。道:“我说小夫人哎,咱扬州不是府城吗?这些当官的吃饱了撑的,要把考场放到这么远的泰州来?”他暂时也不知道叫江彩什么好,就随口说了个“小夫人”来指代。 江彩倒是非常认真,道:“杨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咱扬州这些年,一直都是人才辈出,每年听说省城那边,能考中很多人呢。所以其他县的读书人,就一直不服咱扬州府城,觉得府城离他们远,院试你们不用动地方,我们却要跑好几天,说不公平。所以本朝很早就有规定,院试在泰州举行,也是为了大家公平一点啊。我家几个同族的哥哥,也一样要跑这么远考试的。” “那他们有人考中没有?”杨吉问。 “很少。”江彩想了想道:“我家上一辈生员都是捐的,只有一个叔叔是考的生员。后来考了一回乡试,落榜了,就再也没考过。院试很不容易的,尤其遇上有名的大人做学政,要求可严了!” 杨吉不禁也有些瞧不起江家,道:“我听说恩公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考了武进士,就算路子不一样,恩公也应该很年轻就是生员了吧?” “爷爷很厉害呢!”因为江彩已经嫁入阮家,也叫阮玉堂爷爷。“你看,伯元的亲祖母,是我家爷爷的表姐。爷爷年轻时有过一位夫人的,后来好可怜,三十岁不到就……就没了。当时爷爷也就三十岁出头,都是三等侍卫了呢。当时我们江家,觉得他年轻有为,任劳任怨,才愿意和爷爷结亲啊。” 杨吉没见过以前的阮家,但他去过江府,知道江家肯定是扬州首富,而且已经兴旺了四五代了。既然扬州首富愿意嫁女,恩公当年必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这时试院门前突然又喧闹起来,过去看时,发现是两个卫兵捉着一名考生,一直押了出来,后面还有个人拿着一些纸张,上面写满了字。 “大家都看好了!夹带作弊,就是这般下场,以后衙门里自有记录,自此以后,永远不得再入考场!”后面的卫兵喊道。 杨吉不禁有些纳闷,不知道这样的考试还有人作弊。 江彩向外看了看,已知其中大概,叹道:“杨大哥,历来考试都是如此的。看他年纪,也不小了,想是天赋真的不够,或者没遇到好先生,这一禁考,后面一生都毁了。” 杨吉刚想说活该,看到那童生身材瘦弱,走路踉跄。想必家境也不好,想着想着,也不敢轻视这院试了。 谁知没过多久,院中又是一阵喧闹之声,这次看去时,只见两个卫兵一前一后,抬了个童生出来。这人说是童生,头发早已花白,看着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五六了。这次倒是没人拿作弊纸张出来,想是年纪大了,体力不支,竟晕倒在考场上。 “你说他那么大年纪了,还考什么试?做点别的不好吗?”杨吉也有些纳闷。 “童生和生员不一样的。”江彩道:“听爷爷他们说过,童生说是读书人,其实和市井小民也没什么区别。可生员就不一样了,生员可以免除赋役,见知县不下拜……和一般的童生差不少呢。而且取了生员的功名,就可以自己教书了。若是成绩好些,朝廷还会每年发些钱米。咱们家不用担心那些,可那些普通人家,生活可以改善不少呢。” 杨吉之前未谙世事,总觉得科举考试考不过的,都是蠢货。这日亲眼看了一场考试,才渐渐感觉到科举的艰难。想起之前仅仅因为阮元不是生员就骂他没用,似乎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转眼之间,已届申牌时分,院试终场时间已到,考试们也陆陆续续,走出了考场。阮元自然也在其中,虽然外面人很多,但杨吉那顶标志性的斗笠,在人群里很好认,遂走向马车前。问道:“彩儿何必如此担心?这考试不过就一日时间,很快就过来了,怎么好麻烦你在这里等这么久?” 江彩正想说自己没事,忽见杨吉脸上颇有疑惑,想是他希望知道阮元考得如何,又不好意思说话,便替他说道:“我没事啦,就这样陪你一天,难道我还做不下来?夫子,今天考题难吗?我看刚才还有个老先生,被人抬了出来的。” 阮元道:“好像考场里面,确实曾经喧闹过一阵,好像是什么人作弊被看到了。我当时正在写卷子,也没太在意。”其实这场四书文试题,都是汪中告诉过阮元的,原本也不是生僻章句。只是越是看起来普通的句子,作答起来越显功力,若是一味求奇求变,而没有足够的写作功底,一样要吃大亏。所以即便有所准备,阮元答得依然非常认真,以至于不清楚考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吉眼看阮元颇为从容,似乎这场考试对他来说不难。但他也知道,考得好不好,最后还得名次说了算,也就不再言语。 江彩也没在意,招呼阮元上了马车。阮元看了下四周,忽然问道:“里堂呢?去年他就说我今年院试,无论如何肯定来陪我一趟。怎么至今没看到他,我这都考完了呢。” 江彩道:“里堂说是家中父亲过了年,就生病了,所以没来。夫子你忘啦?我们出门前不就告诉你了吗?你看看你真是,考个试什么都记不住了。” 阮元道:“怪我太专注了,竟然都忘了。杨吉,我们这就回去吧,等回了扬州,再去看看伯父。”一行人眼见这里已经无事,就离开考场,回驿站去了,不出一日,自是回到扬州。阮元一边回北湖照看了焦父几日,一边也在等院试取录结果。 阮元参加院试这几天,江府上一年的收支账目也已经呈到了江春兄弟面前。江昉看着账目,不出意外,脸上忧色重重。 江春看着江昉,倒是毫不惊奇,道:“多少年能补上?” 江昉道:“就算乾隆三十年到现在,我们一两银子都没赚到好了。兄长说补?补也要先有本钱啊,眼看着黄家他们后生年富力强,在两湖、江西一天天做大,只怕过得一两年,本钱都凑不够了。以前那个江家,我看再也回不来了。” 想了一会儿,想起还有一事,问道:“兄长,今年千叟宴你去还是不去?”千叟宴是清圣祖康熙帝开创,与天下老人共同饮宴的活动,乾隆也继承了下来,这一年他即位满五十年,正是大吉之年,当然要大操大办一场。这千叟宴名义上天下年过六十的老人都能参加,实际到会的往往也有数千人。江春这年六十五岁,也有资格参与。 “去。”江春毫不犹豫。 “你去干什么?去了又要筹钱,难道还要再卖一座园子吗?眼看着咱家这样下去,过两天只怕这康山草堂,都要抵出去了。” 江春依然非常冷静,道:“橙里啊,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自己。我今年六十五了,你转过年,也就六十了。咱俩还有多少日子,我难道不清楚?咱俩活着的时候,江家不会有事的。” “再往后一代,振鸿、振鹭他们,确是比不得黄家汪家了。他们两家有的是年富力强的子弟,也是天数。但振鸿振鹭的秉性,守业却也不难。可你我那些孙子呢?这些年了,有一个成才的吗?到了那个时候,皇上估计也换人了,也不识得我们了。若是一旦……嘿嘿,当年曹家的事,你我还不清楚么?他曹家是江宁织造,兄长我也是光禄大夫啊。” 江昉自然知道圣祖朝江宁织造曹家备受恩宠,可到了世宗朝,却因积欠亏空,惨遭抄没的事。虽然江家与曹家不同,名义上是民间商人,但盐商本就是垄断行业,其实与官府买办殊途同归。听兄长这一番话,也知道兄长是为了江家未来着想,自己兄弟多活一天,江家就多一份希望。要是眼下无所作为,只怕兄长一走,又或乾隆驾崩,江家便再无依靠。人终有一死,这些话虽说不出口,该想还是要想到的。 但即便如此,江昉也不忍心兄长再去受苦,道:“若是这些孙儿果然都不成器,咱们再怎么帮他们积德,也不够的。难道兄长还想着,让皇上庇佑我们千年万年不成?” “找。”江春意外说出这个字。 见江昉不解,江春道:“你说不成器的,说的是我家这些嫡系子弟。但我们家家业如此,外面有一两个成才的,也说不定呢。江家家塾的规矩,是同族者同姓者皆可入,你去外面找找他们不就可以了吗?记得以前有个在咱家读书的同姓孩子,叫江藩的,我看他不错,像个读书人的样子,以后多帮帮他。” “那孩子我见过几次,虽然天赋不错,可看起来并不想做官,眼下听说是开了个药店,做点小生意罢了。兄长真要帮他?” “要帮,他爱读书,以后便有希望在文人里出头,到时候多说我们家些好话,就算帮上我们了。湘圃他们家的伯元呢?听说伯元去年进了县学,这几日应该是院试了吧?”江春最喜欢的还是阮元。 “伯元确实聪明,去年县学考了第四,我看那个院试,不成问题的。”江昉道,但想了想,觉得阮元和乾隆,和江家未来,这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尤其阮元和乾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即便阮元出息了,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也不禁问道:“兄长,伯元即便院试通过了,也只是生员,离皇上远着呢。兄长问他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若是伯元能考下去,我便送他进京。”江春道,其实,这才是他真实的想法。“橙里啊,你我这一生,眼看也就到头了。咱家之所以这五十年来长盛不衰,皇上的扶持是少不了的。可话说回来,咱是商人,总是离皇上有些距离。皇上年纪又大了,再来不了江南了,若是皇上迟迟看不到一个江家人,时间长了,对咱家的感情自然也就淡了。那个时候,才是我最担心的时候。” “所以近日我也在想,既然皇上来不了了,那咱们就送一个人过去,若是皇上面前,站着一个江家人,哪怕只是同族同姓,只要皇上看了,那就能想起我们啊。若是咱家真犯了国法,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只要他在,若是有人想对咱们无端发难,就有人能帮咱证明清白了。伯元的学问,我亲眼见过的,皇上见了,定然喜欢。到那个时候,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现在,伯元也好,江家别的人也好,总还没有功名。所以这千叟宴,还是得我亲自去呀。最后这几年,无论怎样,我得坚持住。橙里啊,你大风大浪也经历这么多了,该懂我的意思了吧?” 江昉听到这里,已经明白,江春最大的心愿,就是因商入政,在朝廷里培养一个能帮助江家的人。这样即便江家衰落无可避免,也不至于被人陷害,无端丢了家业。于是笑道:“兄长倒是一直相信阮家,从伯元上学那会儿,就一直说他能成才来着。” 江春感叹道:“阮家家风,我不得不佩服啊。当年阮将军在九溪营当参将的时候,我给他送过军粮,当时便耳闻阮将军仁义。他们说有一夜有个刺客,不知为何闯进了军营,别的不做,只想刺杀阮将军。可阮将军呢,也没动手,也没叫别人,单是凭着一番仁义之言,便让那刺客抛去兵刃,跪地痛哭,之后还死心塌地的跟着阮将军。当时我深受触动,便已决定,阮家日后若有个万一,我江家必全力相助。更何况,伯元本也是个人才啊。” 这个故事江昉倒是不陌生,江春之前常和他讲起过。只是其中细节有些语焉不详,阮玉堂究竟说了什么,竟然让一个刺客顷刻间弃暗投明?但江春不说,定是有不说的道理,于是自己也没有多问。 不久之后,江春和其他盐商共筹了一百万两银子,去京城参加千叟宴去了。而这年院试的结果,也很快发布了出来。 虽然阮家人都觉得,阮元考中生员,不是很难的事,但到了发榜这一日,大家还是有些心慌。杨禄高因一件往事,不愿去府学。阮家只好找了家中一个短工,告诉他阮元姓名字号如何写法,麻烦他先去看一看。 可不久之后,阮家人就为这个决定后悔了。从罗湾巷口起,大家就听到那人的越来越响亮的声音:“老爷!公子!大喜啊!公子中了!榜上第一名就是公子!” 阮家里面,阮元和阮承信听到这句话,都不敢相信,一时奔了出来,眼看那人已跑回阮家门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仍激动道:“老……老爷,我看得清清楚楚,公子的名字,就在榜上第一位!公子名字好记,名字……不就是姓的右半边嘛,不会看错的!” 这时江彩和杨吉也分别跑出,到了门前,江彩听说阮元不仅中了生员,而且是第一名,也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了阮元,喜道:“太好了!夫子,就知道你行的,没想到……没想到我家夫子,还能拿第一名呢!”说着想到阮元出考场时的样子,又娇嗔道:“你考场出来那会儿,还傻乎乎的,问你题难不难都说不上来。肯定是觉得题太简单,都瞧不起别人了,心眼真多。”可说着说着,想到丈夫是扬州第一,也情不自禁的暗笑起来。 阮元倒是确实很自信,毕竟汪中考试之前,已经把相关题目告知,自己作答时也胸有成竹。只不过说到第一名,还是不敢多想。这时听到自己拿下案首,自然心中也是大喜。想到辛苦读书多年,终于完成了学业,成了生员,也莫名的有些感慨。笑着对江彩说道:“其实啊,是夫人的功劳才对。夫人进我家不过三个月,我就考过了县试,现下不过一年有余,生员都考上了。一定是我运气好,娶了这样一位大吉大利的夫人呢。” 一家人相互祝贺,自是其乐融融。忽然一位县吏模样的人走到门前,问向门内道:“请问,这里可是本届案首阮先生家?” 科举考试中,县府院三级考试,第一名都称为案首。阮元一家也都知道,阮元当即作揖答道:“在下便是阮元,不知这位大哥,到我家来有何见教?” 县吏笑道:“恭喜阮案首了,我家大人看过阮案首的卷子,这一直念叨你好多天啦。现下大人已到了门前,阮案首,快出来见过我家大人吧。”说着往后一指,只见一顶轿子已在阮家门前落下,轿帘轻卷,里面走出一个六十余岁的二品官员来。 大家看那官员时,只觉他虽然年纪大了,却颇为慈祥。眼看他穿戴的是珊瑚冠锦鸡袍,知是二品大员。扬州平日并无此等高官,那么此人想是当届江苏学政,吏部左侍郎谢墉了。阮元一家连忙下拜,道:“见过学政大人!” 那人确实是谢墉,眼看阮元下拜,忙将他扶起,道:“这寻常礼节,今日就免了罢。看你相貌年龄,应该就是仪征阮伯元了。哈哈,我看你字迹行文,便知为人当是不俗之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阮元父子听他这样评价,自是大喜过望,忙请了谢墉入得门内,以尽地主之谊。 一时间谢墉到了正堂,阮家父子忙请谢墉坐了中间主位,阮元陪侍一旁。阮承信也嘱咐了杨禄高端茶过来,杨禄高听得就是这位大人点了阮元案首,自也大喜,只把他当恩人看待,不在意谢墉官员之身了。很快茶已端上,谢墉看着阮元,笑道: “你们扬州啊,确实是人杰地灵,我前后任江苏学政两次,都在这扬州府遇上奇才。上一次在这里取录了汪容甫,这一次便是你阮伯元了。容甫诗词文赋,已在这淮扬首屈一指,伯元,我看你这几篇文章,只怕日后成就,要在容甫之上啊,哈哈!” 第十一章 新贵和珅 阮元听老师这样称颂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也只好说出实情,道:“老师见笑了,其实学生去年在仪征县学,已经见过容甫兄了。实不相瞒,这……这院试的四书文试题,容甫兄上年冬天,便已猜出。学生本不擅长四书文的,今日能得老师垂青,其实是容甫兄之故。” 谢墉笑道:“无妨,我这两篇四书文,出得题目并不难,本就是你等学子最应成诵之篇。我所看的,乃是你构思是否精巧,立意是否深邃。院试这许多士子,写出的文章也是有高下的。而你这篇,立意深远、上下有序、当断则断、当缓则缓,于这对仗八比之句,也是韵律分明。即便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自也是一流之作了。” 杨吉听谢墉如此称赞阮元,觉得阮元确实比起自己想象,要高出太多了。可说道第一名,多少还是有些不服,便鼓起勇气,问谢墉道:“老先生,他……他文章真的写得那么好么?我在这家里也有些时候了,竟……竟是一直不知,不知这家里面,竟然出了个案首。” 谢墉倒是没有生气,笑道:“这位贤侄,你这就叫做‘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了’。你若是觉得伯元写得文章,还不算好,那你看过别人文章,便知高下为何物了。不过你说起案首,其实单论伯元这两篇四书文,还不足以脱颖而出。我当时看你等行文,也知道这般题目,猜也是猜得出来的。这四书文和伯元不相上下的,原也是有几位的。” 杨吉听谢墉这般说法,更为不解,也只好听下去。 谢墉续道:“但这史论,就是第一天考的部分,这可就分出高下啦。四书文行文严谨,尚不能完全看出文章功力。但史论可不一样,寻常学子大多认为,史论并无八股对仗之限,应该很好写啊。其实大大不然,一不小心,便容易犯两个错误。” “这两个错误,一是面面俱到,这样不免限于冗长。二是出奇制胜,立论一味求新求变,可这样呢,又未免失于连贯。伯元恰恰两者都不是,他的文章啊,关键之处,一一点到,可绝无冗余。用典、对仗,层层递进,绝无生涩之感。只让人觉得,言已尽而意无穷,所以老夫看了伯元你的史论,可是恨不得多和你畅谈几日呢!你这样的文章,不给第一,岂不是我老眼昏花,耽误了你?” 杨吉知道,眼前这位老先生,绝非常人,他二品文官的身份,可比当年自己的恩公还要高一级,若是考虑到文武差异,二品文官更是远非三品武官之比。既然这个才学远胜于恩公的人,可以把阮元录取为案首,还这样连连称赞他,那么阮元的才能如何,自然也不用再质疑了。 而且,正所谓君子慎独,阮元看不到自己的时候,自己可看得他一清二楚,论人品,自己也不该有所非议才对…… 杨吉正想着,谢墉却意外想起另一事,道:“伯元啊,你现已取了案首,按惯例,是要补廪生的。成了廪生之后啊,每月可以领米六斗,虽说数量不多,总是能保你一家衣食无忧了。你家人情况,以后也可以少担心些了。我来年还要到江南几个府主持院试,现下正缺人手,不如你便与我同往,帮我取录生员。顺便我也可以指导指导你,来年便是乡试年,咱就一举把乡试也考过了,如何?” 这接二连三的建议,让阮元猝不及防,愣了半天才回答道:“老师是想……让我帮老师取录生员?老师说笑了,学生才疏学浅,生员也不过刚刚取录,哪里有资格去给别人的文章评头论足呀?” 谢墉道:“这就是伯元自谦了,你才学在我看来,便是应举也已经足够,帮我取录生员,其实并非难事。若你真觉得困难,便先把自己中意的文章交给我,最后取录,还是我来决定,如何?况且眼下学子入幕,乃是常事。若是一直执着于书本,不知晓如何办理实务,日后乡会试之时,也往往会因经验不够,而有所窒碍。你随老师出门一年,或许抵得上你在家五六年功夫呢。” 谢墉所谓取录之事,阮元虽不了解,也听汪中讲过一些,取录生员有时也会由已录取的生员协助,但最终取录与否,仍是学政决定。这时听谢墉解释了,渐渐会意。只是“入幕”一事,他却并未想过。 谢墉所言“入幕”,乃是清中叶起出现的风潮,其实早在明代总督、巡抚这些高等地方官被常规化以后,“入幕”士子就已经层出不穷。例如明朝中期地方间颇有名气的文人徐渭,便曾在总督胡宗宪幕下参赞。而进入清朝,从雍正年间开始,为改善督抚待遇,开始对地方官员发放“养廉银”,地方总督养廉银最多可达每年二万两,巡抚最少也可以获得每年一万两的养廉银收入。谢墉虽是学政官,可每年也有数千两养廉银进益,只是学政来往全省主持考试,开支原本不小,所以相对于督抚,依然是清水衙门。 获得养廉银之后,有才识的督抚,可决计不会把银子拿去享乐。相反,他们为了施政便宜,便竞相开出高价,吸引全国优秀士子前往他们帐下做幕僚,这便是清朝中叶开始逐渐兴起的“入幕”之风了。一时间有才华的地方士子,若是入幕参赞确有不俗之处,一年获得千两以上进益,也是常事。谢墉可用银两不算多,但阮元也只是刚点了生员,尚是晚辈,聘他入幕自然无需高价。而对于阮元来说,能在谢墉幕中增广见闻,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起点。 但无论如何,谢墉是阮元认识的官员里,地位仅次于刘墉的第二高官,能受他指点,对阮元而言怎么看都是好事。因此阮元也不愿拒绝,道:“既是老师对学生如此放心,学生助老师阅卷,也是应尽之礼。只是……只是学生成婚不久,这一年多来,都在准备考学之事,家父那里,未能尽孝。家中妻室,也未免少了些陪伴。所以学生也想多留在扬州些时日。” 江彩见阮元为了自己,居然不愿去谢墉幕下做事,也不免有些羞涩。她自然希望阮元多和自己相伴,可她深明事理,眼下一位二品大员盛情相邀,是难得的幸事,只怕阮元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见不到这般前辈了。便也对阮元道:“伯元,我不要紧的,我知道来年便是乡试,你现下已是扬州第一,又有老师指教,乡试应该也不难啊。等你考过了乡试,时间自然也宽裕了,到时候再回来没关系的。” 又对谢墉说道:“谢恩师,夫子……夫子他前年腊月才与我成婚,之后一直在考学,在一起的时间未免少了些。原是我照顾他不周,还望恩师见谅。” 谢墉笑道:“少夫人不必自责,我看伯元这般挂念你,也知他是个仁爱之人,你又如此贤惠,我这案首是真的选对了。”又对阮元说道:“其实伯元你心里记挂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我这边现在倒也不忙,不如这样,你先在家读书学习,待到明年年初,再来江阴找我,这样既全你阖家团圆之乐,也不误你入幕见闻,如何?”江苏学政驻于江阴,故而谢墉有此一说。 阮元听谢墉之言,自觉应是眼下最为适宜的办法,便道:“老师这样办法,是再好不过的了。学生一定勤于学业,来年再见老师之时,定不让老师失望。” 谢墉笑道:“伯元能来我幕中,其实是我之幸啊。另有一事,也不瞒你,容甫前日刚写信与我,也说明年乡试之前,愿意帮我一同阅卷呢。你二人性格完全不同,却是一样的才华横溢。老师也想看看,你二人共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阮元听说汪中也会去谢墉幕下,自然非常欣喜。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大半日,谢墉另有公务,不便再留,阮元便和父亲一起,到门前送别了老师。回到家里,一家人也不免要再庆祝一番。 随后几日,阮家相识的友人听说阮元取了案首,也相继来到阮家祝贺。阮家每天迎来送往,忙得不亦乐乎。其中地位最高的客人,自然是阮元考中后第五天时,前来拜访的江昉了。阮承信见舅舅亲自到访,自然也主动前往相陪。 江昉一进正厅,便忙不迭的道歉,道:“湘圃啊,我来得这样晚,确实是惭愧啊。近几日来,家里天天都要看账,可真是太忙了。其实伯元这次中了案首,我这几天高兴得,觉都睡不着呢!能在咱人才这么多的扬州府,拿下案首的位置,伯元以后,绝对是可造之才!” 阮元听说江昉来了,也赶忙过来迎接,听到江昉如此夸赞,也确实不好意思,自谦道:“舅祖言重了,其实这次考试,也有些机缘巧合,之前仪征的汪先生,正好也是学政大人的学生,是以准备更为充足些,不值得舅祖如此劳神。” 江昉道:“这你就小看咱扬州了,谢大人上次在扬州的时候,也不是只取录了汪容甫一人啊,扬州被他提点过的生员,可不少呢!能在这里脱颖而出,无论有多少运气,实力总是不差的!对了伯元,既然已是案首,来年的乡试,可是已经有准备了?” 阮元便把谢墉邀他入幕的事说了,江昉喜道:“太好了!若是谢公能提点你些,这乡试想来,也会容易很多。其实你小的时候在江家,我便已看出你学业才行,绝对在我家那些后生之上!若是你能有出息,舅祖自然也很开心。而且伯元放心,如果以后考试,川资不够,或者有想买的书了,只管和舅祖说!只要你愿意考下去,舅祖这边,支持绝不会少了的。” 江昉原本器重阮元,自那日听江春说了,阮元考学可以帮助自家之后,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帮阮元考过乡试。若是阮元有了举人功名,便有了授官资格,之后无论会试参加与否,都可以把他带到乾隆面前,江春的想法,也就可以实现了。 但阮元却有些受宠若惊,道:“舅祖盛情,阮元自是感激不尽。可我也知道,江南乡试,每一年都是精益求精,不少之前的案首,或许还等着考举人呢。外孙这是第一次考乡试,并没想过一次就通过的。” 江昉道:“伯元这就是自谦了,谢侍郎我虽然交往不多,但他两次典学江苏,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他无论学术才识,别说在江苏,便是在天下也是数得上的。我听说先大学士傅文忠公在世之时,还请他给嘉勇侯讲过书呢。既然他选了你做案首,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了,有我这个舅祖支持你,伯元,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啊?” 江昉所言傅文忠公,便是乾隆中期的名臣,乾隆内弟傅恒,所言嘉勇侯则是傅恒三子,当时的名将福康安了。阮元听了江昉这番话,得知自己和福大帅都可以师兄弟相论,信心也更加足了,便再次对江昉道谢。阮承信却另外想起一事,问道:“舅父,听说鹤亭舅父最近去京城赴千叟宴,鹤亭舅父年纪大了,这舟车劳顿下来,身体可还好?” 不料江昉语气倒是颇为轻松,道:“兄长前日刚好有信送到,说一切都好。而且今年赴宴,皇上竟额外开恩,赏借了兄长二十五万两皇帑,说是要帮兄长重整广达商号呢!这些年啊,向来只有我家捐输,这一次皇上竟然主动施以援手,湘圃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啊?” 阮承信也知道,江家这些年为了支撑巨额捐输和乾隆南巡开支,已是有些周转不灵。这次乾隆突然大方起来,主动相借巨款,江家经营之事,当可轻松一阵子了。可只怕乾隆表面开恩,背后却让江家背上更重的枷锁,遂问道:“那皇上可有其它条件?” 江昉道:“约了一分起息,所以也不是全无条件。可最近这些年,高利取贷我家见得多了,这一分起息,已是再轻松不过了。其实兄长到京城之时,满心只觉得平安归来便好,江家这些年亏也亏了,早就见怪不怪了。谁知那日见了皇上,还没问几句话,皇上竟主动提出移借皇帑之事。” “当时兄长自己也不敢相信,连连推辞,可没想皇上对我家亏空,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说江家开支,半数都给了朝廷,朝廷暂时借上一笔钱,也是应尽之谊。兄长听着皇上并无别的说法,借下这笔钱,总是不亏,便谢恩了。事后兄长也觉得不安,便暗中寻人查访,才知道这笔借款,原是要感谢和中堂的。” 江昉所言和中堂,无需多言,便是和珅了,上一年乾隆南巡,只觉沿江上下,一切办理妥帖,自然是和珅操办之功。于是回到京城,便晋和珅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有了协办大学士的头衔,和珅就可以被称上和中堂了。同时户部事务,也仍让和珅参与,和珅自此总揽两部大权,权势自然倍于往昔。 但和珅也清楚,自己年纪尚轻,虽然已经做到协办大学士,距离文官之首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些年势力急速膨胀,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根基不稳。因此,对于有势力,又不至于威胁其地位的官员,此时仍然维持着表面的礼敬。他前两次南巡时,时常在乾隆左右,眼看江春虽然只是一介商人,却有一品散官的头衔,和乾隆关系又好,便觉得江春是个可以拉拢的强援。这时见户部相关扬州账目,得知江春近年为了捐输和南巡的事,已经渐渐亏空,索性卖江家个人情,即便江家不能成为他的后盾,最起码碍于这层面子,不致与他为敌。 阮承信自乾隆四十六年林氏亡故,便归家操持家务,一时对朝廷高官变动,已经不太了解。但近一两年来,市井皆传和珅备受乾隆恩宠,大凡行军、要案、钱粮调运之事,均有和珅参与,所以也知道这个名字,只是不甚熟悉。便道:“舅父,这和中堂想来年纪也不大,竟然朝中大小事务,一应均经其手,皇上对他也言听计从,可真是了不起。” 江昉道:“湘圃,阮家近些年也不容易,我是知道的。外面的事,想必也无暇去顾了。这和珅说起来,乾隆四十五年那次南巡的时候,我就见过。当时朝中重臣,还是阿中堂程中堂他们。可皇上但凡有事要告诉我们,却不用他们,也不用侧近宦官,只让一个三十岁、连胡子都没有的年轻人前来告知。那年轻人便是和珅了。”和珅相比江昉乃是小辈,又非当面言及,江昉这样称呼也不算失礼。 “那时和珅只是二品侍郎,也不算多稀奇。他是满洲正红旗人嘛,升官快些也是常事。但他传达旨意,礼数从来不缺,也无自傲之色。当时兄长也有不解之处,曾多有事问他,可他应答起来,竟似早有准备一般,也绝无一句拂了兄长心意之言。那时兄长便对我说,此人日后,恐不可限量。只是怕他这般年纪,骤然身登高位,容易把持不定。” “那之后便听说,和珅升了一品尚书,即便是满洲旗人,三十岁位列一品,也是难得了。那几年朝廷里又多是德行有余,而才能不足之人。阿中堂虽然文武双全,也不能面面俱到,所以朝中事务,就渐渐归和珅处理了。” 阮承信却道:“我对朝中事务,虽然近来了解不多,可听说三年前山东那起大案,和大人办得并不好啊?” 江昉道:“其实这也是我和兄长担心之处,乾隆四十七年,山东巡抚国泰因贪渎不法,被朝廷彻查。那时和珅不知为何,竟力主国泰无罪。后来御史钱沣发现其中隐情,方将国泰正法。可皇上那边,似乎并无问罪和珅之意,只怕他日后不以为意,反而愈演愈烈,那就糟了。” 说到这里,也回头对阮元道:“伯元,你考上案首,舅祖自然为你高兴。可一定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还没见过江苏省,没见过全天下呢。虽然考上生员,学业可也不要误了。” 阮元自然谢过舅祖教诲,他才刚刚考上生员,对朝廷事务,仍然全无了解,这时只觉得舅祖是为了自己好。全然不知未来会有一天,自己也会同那个叫和珅的人,发生一段纷繁复杂的故事。 阮家父子、江家兄弟或许这时还想象不到,江春的担忧,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自和珅位列一品,至此也已经六年了。他在京城后海的府邸,时常有达官贵人来访,平日在和府门前见到一两辆豪华的马车,乃是常事。若问起附近的旗人,他们在和府门前见过的贵客,加在一起,大概也有小半个朝廷那么多了。 这日军机处和吏部都无要事,和珅归家也早。眼看一位珊瑚顶子的旗人官员,在和府门前恭候。和珅请得他入内,见过名帖,知道这人名叫福宁,眼下官职,乃是陕西布政使,是从二品大员。 一时家仆奉上茶点,和珅问起福宁所来何事。福宁赶紧陪笑道:“下官在陕西的时候,久慕和中堂才学,若能称和中堂一声老师,下官这一生虽然庸碌,也是不枉了。只是长年在外,这始终是无缘与和大人一见。这不,今年赶上入京奏报,下官想着,和中堂荣升大学士,下官还没道过贺呢。所以下官在山西那边,连夜备了些薄礼。还望和中堂不要嫌弃,收下下官这个愚笨的弟子。” 正说话时,福宁的两个仆人已抬了个箱子过来。眼看二人抬着箱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便知箱中宝货,决计不少。 福宁见箱子已经抬到,便亲自取过钥匙,开了箱子。和珅向其中细看时,只见最上面一层,全是上好的白狐皮。又再仔细端详,竟连一根杂毛也无。揭开上面一层,下面又是一层灰鼠皮,同样整齐。 又见灰鼠皮下,竟有点点亮光泛出,看来福宁拿来的不仅是上好的皮草,只怕还有不少珍珠宝器。和珅已知这一箱子珍宝,价值决计不菲。便关了箱子,笑道:“福兄何必如此破费,和某读书多年,自觉天赋也不算高,若是收了你做弟子,只怕反而误了你学问。” 福宁听和珅这话,忙道:“和中堂说的哪里话?这京里人物,我也晓得,都说纪大夫之下,论学问优长,便是和中堂了。其实我看,那纪大夫不过做得几首歪诗,对得几个对子而已。论真才实学,下官最推崇的,那还数和中堂。”纪大夫便是当时左都御史,《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纪昀,福宁不好直接跳过这番人物,遂先抑后扬,以示结好之心。其实纪昀学问,可远非福宁能及。 和珅眼看福宁对他推崇备至,也不好直接回绝,又想这福宁也算一方大员,结了师生之谊,其实有利无弊。当然,福宁送这般贵重的财宝,只怕不是认个老师那么简单。便道:“若是福兄执意将这般宝贝送到寒舍,和某再行拒绝,便有些不合情面了。只是福兄,即便你要认我这个老师,也无需这般贵重的礼物啊?你这一送,也不知和某要和你讲多少孔孟程朱,才能抵得上啊。” 话虽如此,一边一位须发已渐斑白的和府老仆已然走上,示意两个福家仆人将箱子搬至后院。这老仆便是在和珅少时,便侍奉于和府的仆人刘全,平日伺候和珅久了,最是知他心意。听到“拒绝不合情面”这句话,便知和珅已经准备收下这份礼,遂抢先一步,及时清理现场,以免留下口实给外人。 福宁这边眼看和珅说出他真实想法,倒也不愿再遮掩,便道:“和中堂,其实您身居这京城之内,也不知我等在外省孤苦。这陕西近年一向太平,我这布政使便是再有抱负,也无奈终日无事可做不是?” 和珅听他这话,便知福宁定是不满足于一个布政使,此次进京,也是想找他要官做的,所以第一次见面,便送上如此厚礼。既然如此,便顺水推舟,继续问道:“福兄做布政使,陕西一境太平,便是有功了。吏部日后考绩,自然不会亏待你,福兄却还想做些什么事?眼下这天下都是太平无事,只怕换个位置,福兄依然要抱怨无事可做呀。”一边说着,一边他也将头抬起了数寸,双目直视着福宁的眼睛。 福宁看和珅眼色时,只觉这眼神看似平静,其中深处,却似一点一点的泛着精光,竟似只要他说了谎,这精光便能从和珅眼中探将出来,将他捆住,直到窒息一般。一时间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好容易平复下来,略显尴尬地笑道:“和中堂有所不知,这吏部长年因循惯了的。在外太平无事,原是不易升迁。和中堂虽然执掌吏部,也只怕下面有所欺瞒,竟把下官的事按下不报。那时候下官只怕熬到白头那一天,也没有出头之日喽。不过说起有事做,这湖北,便是个有作为的地方。只是这种地方,天下间已不多了,若是朝廷一直记不起下官,像我这般陕西布政使,终是碰不到那里的。” 和珅道:“福兄,你现下官职已是从二品,若是升官,应是转正二品。福兄是想要湖北巡抚不成?”按清制巡抚原是从二品,但乾隆末年时,巡抚加兵部侍郎衔已经成为惯例,即是正二品了。 福宁笑道:“不是要,这哪能说要呢?只是下官觉得,这湖北巡抚,是个最好的为朝廷分忧之所。下官领了这许多年朝廷俸禄,又怎么能不想着为朝廷效力呢?” 听到这里,和珅已知福宁来意,正二品湖北巡抚,若是自己在吏部的文卷上做点手脚,再到乾隆面前称赞福宁一番,让福宁升到这个位置,原本不难。只是如果就这样答应他,未免有些过于简单。只怕福宁做了巡抚,便会觉得这位置是他心安理得所至,并不会继续感恩于他。这样,福宁的价值就太小了。 和珅在吏部已有年余,但凡四品以上官员,履历家世,官场关系,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当即想起福宁为官,与和人相好,又与何人不睦,想着与他同一品级之中,官员现状如何。眼看一个人物已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便道:“福兄,若是想要这天下另外十五个巡抚,在下想来,都能帮到福兄。便是福兄想做个副都统,小弟去皇上面前试试,说不定也能让福兄年内便去赴任。只是这湖北,现下确实有些难处。” 福宁一惊,道:“和中堂,难道皇上那边……已经有了人选?” 和珅道:“不是皇上,是阿中堂。最近京城里你不熟,我却知道一事。阿中堂的孙子,这也已经成年了,眼看阿中堂准备联姻的,是眼下的热河副都统恒瑞。那恒瑞虽然和你品级一般,却是宗室啊。福兄你想想,若是恒大人的女儿,和阿中堂的孙子联姻,阿中堂眼看亲家只是个副都统,那还不得保荐一下?” 福宁急道:“那……阿中堂保荐亲家,便由他保荐去,为什么要和我抢这位置啊?” “福兄有所不知,这些年湖广任巡抚的,大多是京官改任,福兄若是不信,去调查一下便知。热河皇上年年都要巡幸,副都统自然也是半个京官了。若是阿中堂再支持一下,我这个吏部尚书就实在插不上嘴喽。”福宁也暗中调查过,确实湖广一带巡抚,京官比外官更易补任,也渐渐相信了和珅。 但眼看礼都送了,福宁自然不好这样离开,忙问道:“那……那和中堂,这湖北巡抚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有是有啊,其实不瞒你说,那恒瑞近些年啊,也有些和阿中堂不对付。阿中堂为人公允,即便推荐地方要员,他恒瑞才干平平,总是顾及不上。所以他虽然和阿中堂有联姻之名,却并非一条心啊。” “所……所以呢?” “所以他想着联系我啊,其实我退朝之时,便已知他有求于我。只是福兄你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想是先到,便先让福兄进来了。若是福兄不信,不妨让你的下人出去看看,右面那条路上,是不是有辆马车?” 福宁听了,忙让一个仆人下去看看,仆人不久便归,在福宁耳边耳语了几句。福宁听了,顿时冷汗渐生。 “和……和中堂,这……这我可是先来的,即便他恒瑞想要这个巡抚位置,那……那也得讲先来后到不是?” “按理说是这样的,可福兄不要忘了,恒大人是宗室啊,毕竟在皇上那里,他走得还近些。若是惹得他不快了,万一在皇上那里说些什么……只怕到时候,就算我给了福兄这个位置,福兄也坐不安稳呀?” “和中堂,这……这恒瑞便非得和我争这个湖北巡抚不成?要不和中堂,您帮忙美言几句,给他恒瑞别的官做,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其实不瞒你说,去年热河巡幸的时候,恒瑞便和阿中堂说起过这事,当时吴老师也在,亲耳听得那恒瑞就是想要湖北巡抚。阿中堂当时只说日后留意,想必是忘了。可他找上我门来,这就不好办了啊?”吴老师是和珅读书时的师傅,其实有两人,一为吴省钦,一为吴省兰,和珅这里说的是吴省钦。 眼看说到这里,福宁面色忧急,终于将要按捺不住。但和珅也知道,这时候让福宁开口,还不是最佳选择,最好的办法,是自己替福宁开口,于是接着说道:“不过我听吴老师说的时候,恒瑞并不如你这般执着,但他想要湖北巡抚,我看是不会变的。不如我先许了你这湖北巡抚,然后想想办法,安慰他一番,或许他也能接受呢。” 福宁眼看即将绝望,忽然听和珅这样一讲,顿时大喜,道:“和中堂,若是真能帮学生要到这湖北巡抚的位置,学生以后,一定加倍孝敬和中堂。” “孝敬就不必了,只是那恒瑞素来是个爱财之人。我这宅子最近刚修过一遍,用了不少银子,如今上哪去凑银子,安慰恒大人啊?” 福宁听了,已知和珅说了这么多,其实不过是坐地起价,想再要他一笔钱罢了。可仔细想想,若是真的升了巡抚,以后自己收钱的办法更多,这时多花些钱,以后便多想办法捞回成本罢了。便道:“和中堂不必担忧,弟子平日做布政使,一年养廉银还是有几千两的,今年的眼看要发到了。弟子这就让家里人回去说一声,养廉银今日下发,明日便送到和中堂府上。” 眼看又赚了一笔,和珅也渐渐满意下来,毕竟不能对福宁逼得过紧,若是福宁狗急跳墙,自己便得不偿失。眼看福宁态度坚决,也渐渐缓和下来,笑道:“福兄这般慷慨,在下是记下了,福兄放心,只要这湖北巡抚出缺,在下第一个保举的,便是福兄。可福兄,我仍有一事不明,福兄去哪里做巡抚,都可以建功立业,却为何盯着这湖北巡抚的位置不放呢?” 福宁笑道:“我在陕西,数年前便已听闻,这陕西湖北四川三省交界,流民最多,流民多了,这盗贼自然也多了。我们陕西这边,流民……啊不,盗贼比较少,路也最不好走,但湖北那边人多。和中堂你想啊,我去了湖北,不过几年便能剿匪立功,若是有了军功,想升迁可就有底气了。” 福宁自然也不会把实话都说出来,是真的剿匪,还是只在奏报里“剿匪”,他清楚,和珅也清楚。但眼看这次前来和府,目的已经达到,花上一年的养廉银也就值了,便告别和珅,回往陕西去了。 刘全那边早已安排完毕,回到正门,眼看和珅送走福宁,忙过来陪笑道:“还是老爷厉害,奴才这眼睛也不知道长到哪里去了。老爷说恒瑞家马车就在那边,奴才这看过去,才知道确实如此,老爷可真是料事如神。” 和珅笑道:“恒瑞自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家的马车就在外边。他毕竟要和阿中堂联姻了,表面上的亲家,还是要做的。所以平日马车都停在偏僻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在这地方久了,平日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感觉出来,哼哼,他恒瑞多大能耐,还想在我这里故弄玄虚?”说着和刘全又走回内厅。 刘全似乎仍是不解,道:“老爷,那恒瑞既然已经和阿中堂联姻了,怎么还要往咱家这边跑?这几日京里不都说嘛,说他家女儿美若天仙,阿中堂的孙子知书达理,文武双全,还是天生一对呢,嘿嘿。” 和珅道:“阿中堂那个人,长年在军中,性子直。恒瑞虽然做得也是武官,可没上过战场,半点军功也没有,阿中堂如何信任过他?更何况阿中堂平日推荐官员,文官先看实绩,武官便先看军功,长此以来,皇上对他,也不放心,便是他真的举荐了,皇上也会怀疑。时间长了,恒瑞在阿中堂那里保举无望,便想到我了。” 刘全道:“那也是阿中堂自找的。可老爷,若是恒瑞家人一会儿真的来了,老爷怎么回他们?这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啊?” 和珅道:“恒瑞和福宁之所以都想要湖北巡抚,原因是什么,其实福宁已经说了。可福宁啊,其实眼界不高,说起剿匪,难道就只有湖北一地有匪可剿?福宁脑子不灵光,才上了当,到恒瑞那里,我自有一番说辞。” 眼看刘全不解,和珅道:“恒瑞家来了人,也必然如这福宁一样,先送些礼,然后要湖北的巡抚位置。他知道来得晚,所以出价必然高于福宁,我只收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他是宗室,不要逼得太急。之后我便可以告诉他们,湖北有匪可剿,难道福建便没有?恒瑞知道这些,自会心满意足,去福建做将军,也不算亏待了他。” 刘全笑道:“老爷真是聪明,这商人坐地起价的法子,老爷可是无师自通啊。而且,我看比那些商人玩得都好。那福宁看着聪明,最后还不是,乖乖给老爷送钱上来?” 和珅却忽然道:“刘全啊,你说坐地起价……老爷我觉得你也不差呀?前门那边那座大通钱庄,是你的吧?” 这话声音不大,语气也不算严厉。可刘全听了,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吓得不敢说话。 第十二章 辛楣先生 和珅续道:“你用品官的车马出行,自家钱庄放印子钱,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就算你瞒得了我,你瞒得过朝廷里那些御史吗?最近已经有人开始查你钱庄了,你还不知道吧?嘿嘿,查得倒也没露出马脚,要不是前日吴老师偶然听到此事,告知于我,只怕老爷我现在也蒙在鼓里呢。嘿嘿,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有点手段,有点手段。刘全,你说是不是呢?”说着缓缓站起,走近刘全身畔,轻轻拍了拍他双肩,紧接着便盯住了刘全双目。 刘全看着和珅眼神,哪里还敢再行挣扎?额头上汗水也早已涔涔而下。他自知本是家奴,僭用车马仪制,乃是重罪。且不说曹锡宝是否盯着他,若是和珅真的不想要他,把他送去见官,这条命自然也就没了。而对于和珅而言,不过损失一个家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也知道和珅平日极少动怒,但若是话已点明,对方却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一时再也站立不住,忙跪在和珅脚下哭道:“老爷……老爷我错了,是奴才这些年一时见钱眼开,老爷我不敢了老爷……” 和珅这才发起怒来,道:“你平时都想什么来着?我位列一品,都不似你这般放肆。你原本在我家,再是老实不过,这几年是怎么了?见了几个钱,我看你连姓什么都快忘了!” 刘全哭道:“老爷……老爷别丢下我不管啊老爷。当年老爷九岁的时候,老太爷走了,继太太看我们不惯,差点把我们扫地出门,平日买饽饽的钱都不给。我当时天天出去赶车做工,才攒了一点小钱啊老爷……当时那日子,奴才……奴才穷了四十年,穷得都怕了啊……” 和珅笑道:“怕了?若说钱庄里放印子钱,是你穷得怕了,这我能理解。可你出门,坐的可是五品官的车马啊,对了,吴老师听那曹锡宝还说,你有件袍子,上面绣的全是蟒纹。你做这些,是在怕什么呢?” 刘全眼看和珅依然不依不饶,只好继续抱着和珅哭道:“老爷,奴才知道错了,是奴才狗胆包天,把礼数都忘了。奴才今天回去,立马就把那车砸了,什么龙啊蟒的,奴才再也不敢穿了。老爷……求求老爷看在当年我做那许多年苦工的份上,给奴才一条活路吧……” 刘全所说也是事实,和珅年幼时,生母和父亲相继去世。继母伍弥氏仗着父亲是朝廷高官伍弥泰,平日让和珅受尽欺凌。刘全当日全力保护和珅和弟弟和琳,才等到兄弟两个长大进学。是以和珅虽然对他动怒,却也不愿真的处置他。 想到这里,和珅自然言语也和缓了许多,道:“你既已知错了,便记住我的话,明日就去前门,把你那大通钱庄出手。不管你怎么做,我要看到的,就是这钱庄与你再无瓜葛。你跟着我这许多年,我还会亏待你不成?那曹锡宝要是再不识抬举,就等着摘顶子吧!” 刘全眼看和珅放他一马,也大喜过望,道:“奴才明天就去把钱庄出手,那曹锡宝要是再来,奴才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记住,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他现在盯着的是你,其实心里想着干什么,我还能不清楚?还有,这段日子对我那个继母好点,外祖他老人家也没几年了,我也得尽孝不是?” 刘全知道,和珅所说外祖,其实就是继外祖伍弥泰,这时朝中有四名正一品大学士,伍弥泰便是其中之一,他年事已高,只怕命不长久。但只要他一离世,下面顺位便是和珅。若是伍弥泰临死前还能说几句和珅的好话,那不久之后,和珅位列大学士,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忙道:“奴才知道,这孝心一定要尽,一定要尽。” “致斋,你说外祖他怎么了?”这时后厅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和珅和刘全定睛看时,见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面如盈月,肌肤白皙细嫩,想是富贵人家出身。只是看似柔和的眼眸之下,却隐隐有一股傲气。 这美妇便是和珅的正室冯霁雯,她是前直隶总督,大学士英廉的孙女。英廉乃是汉军旗,因从满俗,多不称姓。她自幼出身高门,自也有一般高傲气质,自少时嫁与和珅,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和珅虽然在外官爵日盛,但毕竟冯霁雯是自己贫寒之时下嫁,故而一直心怀感激,格外敬重这位夫人。刘全更是如此,见到夫人,未免有些心虚,忙行了礼退在一旁。 和珅笑道:“外祖并无要事,只是年纪大了,未免要多照看些,我已让刘全去照顾了。夫人到我这来,可还有别的事?” 冯霁雯道:“其实也没什么,致斋,前日那个江西巡抚永保,不是送了箱东西在偏厅吗?赶紧退了它,他永保丢得起这人,咱不能陪他这样,他阿玛是个人物,咱也别惯坏了他们。”和珅字致斋,冯霁雯平日便以字称。 和珅笑道:“这永保也是见我升了协办,一时礼尚往来,送了些过来,若是退了,岂不显得咱们不近人情?” “这不是不近人情,是尊重他们家。那永保我早也听闻,当年大金川一战,他阿玛战死沙场,他眼看着对面箭如雨下,硬是冲了上去,抢了阿玛遗体回来。那时我看了邸报,只觉他是何等的英雄好汉。现在倒好,别的没学会,开始学送礼了?!致斋,那一箱子东西,我看人抬着,就知道有不少。这礼咱收不下,赶快退了,也成全了他家名节。” 冯霁雯所言也是事实,永保姓费莫,父亲名叫温福,原本是乾隆中期大学士,第二次大金川之战因用兵大意,被对方袭击身亡,永保力夺父亲遗体,一时成为美谈。冯霁雯出身高门,最为看重的就是“名节”二字,只觉得男子立于人世,便应以气节为先,送礼乃是蝇营狗苟之事,她最是瞧不起。眼看永保给和珅送礼,只觉他必是自甘堕落,是以有此言语。 和珅笑道:“既然夫人敬重他家名节,我这便去准备,把礼退了给他便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刘全小声道:“找个时间联络一下永保家人,说礼我看到了,过几天一定在皇上面前保荐他。” 刘全也小声道:“老爷,那福大人不就得等一段时间了?” 和珅道:“人那么多,什么时候轮上他,看运气吧。”其实福宁虽然交了钱,可惜湖北竞争依然激烈,其他人为了升官,也不免与和珅有些往来。福宁成为湖北巡抚,已是乾隆五十五年的事了。 冯霁雯见和珅对她言听计从,只觉得和珅应是去退还礼物了,便也离去。她和和珅夫妻情深,和珅年轻时又勤勉踏实,是以这时她对和珅依然非常信任。和珅贪污受贿也不过是三四年前开始的事,此时行迹也尚不致被她察觉。 不过对于阮元而言,官场这些事还是太过遥远。这时他要做的,仍然是准备乡试,否则也就谈不上什么官场了。这年秋天扬州并无要事,距离谢墉之约也还有数月,便先搬到北湖,一边继续照看焦父,一边读书。焦循这时学业也已渐有小成,准备参加次年乡试。二人时隔十余年,终于又一次同窗研学,平日切磋琢磨,自有一番乐趣。只是焦父染病不起,也让二人始终无法放松下来。阮元的表姐已经和焦循成亲,一直在家帮忙。 这一天读书时,阮元又见焦循闷闷不乐,便道:“里堂,伯父那边我已把药备好了。伯父这些日子,虽然不能完全恢复,总是也不再卧床了。想着按时服药,应该也就没有大碍了。” 焦循道:“伯元,这事原是我对不起你,本来想着你考了生员,咱俩便一起准备乡试。没想到父亲这些年,老得这么快……你来这里还要帮他准备药材,又浪费了时间。” 阮元道:“其实这药材眼下倒是不难,郑堂兄家里有药,还愿意便宜些卖给我们,想来也是缘分。”郑堂便是江藩,由于江昉听了兄长意见,经常外出和他交流,便逐渐让他联系到了阮元与焦循。江藩这时正在经营自家药铺,对焦父也有些帮助。 焦循苦笑道:“也真是机缘巧合,我记得咱在江家读书那会儿,就这个不在江家的江兄弟,对我们客气些。没想到长大了之后,不仅读书和你我是一路人,还开着药铺,这个时候能帮我们一把。他能找到我们,也是江舅祖的联系吧?” 阮元道:“舅祖也是觉得我们读书考学,到了生员这一步,能依靠上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郑堂虽然还没功名,但学问见地一直不错,有时间咱三个多聊聊,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收获。” 焦循道:“若有机会,再请他指教吧。伯元,你那《乡党图考》,读熟了没有?”那《乡党图考》本是乾隆初期大儒江永所作,对《论语.乡党》一篇中的名词、器物、礼仪等各处细节,论述极为详尽。 尽管清朝一直在官方层面宣称“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实际考试中,多有偏向新学术的考官会在意考生对新解释的认识。所以如果考官通达,考生在考场上引用江永著作,不仅不会被黜落,反而可能拿到好名次。 阮元笑道:“这《乡党图考》,我在李先生家时,便已熟悉了,若是你怀疑我,不妨试问我几篇,怎么样?” 焦循道:“都说伯元谦逊,我看啊,你这不过是自觉天下难逢对手,对他人的一种怜悯罢了。你这种傲气,可比寻常人高出不少呢!那我便考你几篇,这‘过位,色勃如也’一句,伯元可有解释之法?” 阮元道:“这‘过位’一句,乃是孔子过朝堂时之神色。按这《乡党图考》之言,古时入朝堂,需先入公门,公门有两重,外曰库门,内曰稚门,进入稚门,便是前后两重朝堂。前堂曰‘治朝之位’,后堂曰‘内朝之位’。平日奏事,便在前堂,但重大政事,或宴群臣、会宗族,则在后堂内朝之位。” “按古时规定,天子之位,前堂后堂均有,都在正北方向,所谓‘天子南面’便是因此而来。前堂后堂连接之处,有一门曰路门。若是想进入内朝,便要经过路门,之前也必然经过路门前面的天子之位。这便是‘过位’的由来了。” “《论语》言孔子‘过位,色勃如也。’我认为有两层意思,其一,君主之位,视为君主本身,臣下过君主之位,自当神色恭敬。其二,但凡臣子需要经过君主之位,必是进入内朝,有朝中要事,因此,经过之时,便当有所准备,以讨论要事。或应精神抖擞,以前赴天子之宴了。里堂,这一节我解释的如何?” 焦循笑道:“伯元果然已经对江慎修之言了解纯熟,看来这《乡党图考》一节,我是要认输了。那好,我再问……”突然,一个仆人打扮的人冲入书房,面色焦急,似是发生了重大不幸之事。 焦循却知道这是自家仆人,眼看他神色不对,只怕马上就要哭出来,忙走上前问道:“李叔,我爹他……” “里堂,你快去看看你爹吧。他刚刚又开始喘起气来,尽是往外出气,眼看……眼看要不行了……”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焦循也顾不得这边念书之事,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往父亲卧房。阮元也急忙收了书卷,随焦循赶过来。 焦循到了父亲焦葱卧房,眼看父亲气息微弱,只怕是救不活了。眼看父亲眼中犹有不舍之色,只怕还有话没说完,忙哭着跪到床下,道:“爹……爹,循儿来了,爹有什么话吗?爹你放心好了,循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给焦家拼个前途出来……爹,爹你不要走啊……” 阮元也赶忙跑到卧房,见表姐在一旁,哭道:“伯元,我刚才已经让李妈叫郎中去了,可……可这里郎中离得远,只怕……”眼看焦葱似乎还有一口气上不来,只怕是有痰无法吐出,他照顾过母亲,对伺候病人本有经验,忙拿过边上的痰盂,放在焦葱面前,轻轻拍他后背,想帮焦葱把痰吐出来。 可焦葱这口气,却始终没喘出来,眼看他嘴唇动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焦循看父亲已是救不活了,也趴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叔也赶忙跑回来,见焦葱已经去世,也哭道:“里堂,老爷今天眼看有点好了,可到了下午,突然又咳起来,咳着咳着,这气就喘不过来了……里堂,是我没用,照顾不好老爷啊……” 焦循和这李叔相处十余年,自然也不会因此和李叔置气,只是哭道:“李叔,爹还有什么话没有?” 阮氏这时也一直哭着,道:“里堂,爹他走的时候,也没多说,就是希望你……你能好好活下去,把焦家……把焦家撑起来,说……说别和他一样……一样没用……”她虽是转述焦父遗言,但转述到最后,还是碍于礼节,说得轻了许多。 焦循哭道:“爹,儿子一定继续读书,一定让焦家……”可是想想,自己家除了一些祖产,也无其他收入,其实不比阮家好,甚至这段时间,还不如阮家能得到江府相助。父亲一死,只怕家里生计更难维持。而且这一经父丧,来年的乡试,便彻底无缘了。想到未来生计更难维持,不由得又痛哭起来。 阮元经过丧母之痛,自然知道焦循已然无缘乡试。虽然心痛,可也莫名的感觉到,阮家焦家已是一家人,只要自己考出来,一样可以帮到焦循。便安慰焦循道:“里堂,没关系的,你明年乡试不能去了,不是还有我吗?我带着你的份去考,若是我考出来,咱家哪怕就我一个举人,不也能宽松一些吗?里堂,咱家困难的时候,你这里也不富裕,还帮助过我,我又怎么会忘了你呢?” 焦循也清楚,阮元无论真谦虚也好,有一股另类的傲气也好,对朋友,对亲人,从来都是真心相待。只要自己还有余地,一定会帮助亲友。可想起父亲平日慈祥的面容,还是难以控制,继续趴在阮元身上,又哭了起来…… 不久后,焦葱也完成了下葬。阮元这时反倒有些余钱,帮焦循出了丧葬费用。焦循自然感激,可想起阮家和焦家的未来,自己三年难有作为,如果阮元再不成器,只怕两家会一起衰落下去。也对阮元道: “伯元,姐夫平日没求过你,也不能要求你一定去考举人。可眼下……你看我家这般情况,只怕未来也不好过了。娘最近也一样的多病缠身,这一年光买药的钱,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我听阮伯父说过,你最初只想着成学,对乡试的事,之前并不执着。可现在……是姐夫没用,只能求你这一次了。” 阮元自然知道焦循难处,并无任何责怪,只是轻轻抱住了焦循,道:“里堂,你把家里事打理好,就够了。我当年在江家能护着你,现在都长大了,难道反而护不了你了?这明年的秋闱,我现在心意已经定了,便去江宁省城,会一会这全江南的才子!” 焦循知道,阮元这样说,就是下定了一举考上举人的决心,也紧紧抱住了阮元。只觉得阮元虽然身材瘦弱,可抱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莫名的安稳。 这年尚未过完,焦循的母亲也不幸离世。阮家这边全力相助,才让焦循渡过了这段无比痛苦的日子。 乾隆五十一年正月,阮元辞别家人,便东下江阴,去找谢墉了。说来也奇怪,这次杨吉居然主动找了阮承信,想要和阮元一同出门,阮承信自然知道他留在家里,也做不了别的,便同意了,当然也希望他真的可以改善和阮元的关系。阮元平日倒是偶尔会和杨吉说上一两句话,反而是杨吉,似乎为早先看不起阮元的事感到惭愧,不愿意主动说话了。 这一日阮元整理好了自己预备录取的卷子,又来找谢墉。这些卷子阮元虽也要参与,可最后决定何人取录,名次如何,依然要谢墉做主。谢墉看着阮元送上来的卷子,也不禁笑道: “伯元,这初次分阅试卷,也是要黜落些人的吧,你看,那些全篇文章,毫无可取之处的童生,就不要再给他们机会了。你呢?你看看这几篇,老师也不觉得有多好,你为何还要呈给老师看啊?” 阮元接过一篇文章,看了一下说道:“老师,学生看来,这篇文章大半篇幅,确实表述平平。可这破题、承题二句,和中间的中股,学生看来,还是不错的,所以不忍直接黜落,还望老师裁定。” 谢墉道:“难怪容甫他有些时候,也会笑话你。他说他和你是完全相反,却又完全相同。他呢,是谁也看不起,你呢,是谁都看得起。只是你这‘看得起’的背后,其实或许也是一片自傲之心吧。哈哈,这样也好,只不过你这样生活下去,可要比寻常人劳累多喽!”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一事,道:“伯元,记得你考生员的时候,那篇史论可是不错。当时我考题是‘论晋宋失国之因由’,你说到‘晋之失,在于宗王之持节,虽有汝南长沙,而不臣乱政。宋之失,在于边军之不立,虽有种、折诸公,而上下相疑。’你如何看这晋时八王乱政之事?” 阮元道:“回老师,家父颇好史书,因此学生童蒙之时,便闻教诲。这晋代八王之说,本是由于唐人修列《晋书》,将此八位宗王列于同一传中所来。其实八王各有不同,汝南王司马亮,本身虽无大才,然并无大过,长沙王司马乂,本也是股肱之臣,不意错信他人。此二王虽救不了晋朝,也不是乱政之人。若将此二王与赵王伦、成都王颖、东海王越这些真正的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未免太冤枉他们了。” 谢墉笑道:“不错,不错!伯元善恶分明,确是有见地。只是伯元,对于金元史,你可熟悉?” 清代从乡试开始,第三场的策论部分,便要涉及史论,所以对于读书人而言,掌握一定的历史知识,是高层次考试的必备能力。但金朝在清朝被视为“闰位”,《元史》公认质量不好,所以考试也极少从其中出题。阮元熟悉的是《资治通鉴》,宋代历史自然也经常听父亲讲授一些。但金史元史,也只知道个大概,不算精通。遂笑道:“恕学生直言,学生不才,《通鉴》算是熟读,宋史便学得不如《通鉴》,至于金元史,实在涉及不多。” 谢墉笑道:“那你来这江南,可要好好学习一番。就在此处不远,便有一位大儒,对于金元典故,可谓了如指掌。前日与他书信往来,还说准备重修《元史》呢!如此大儒就在身边,伯元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阮元一听,想起此处已是江阴,顿时想起一人,问道:“老师所言,可是嘉定钱辛楣先生?” 阮元所言,便是乾隆朝名儒,史学界泰斗钱大昕了。钱大昕精通经术之外,更好史学。甚至引经入史,把汉学家“实事求是”的思想引入历史研究,提出“言必有据”,成为历史研究不可或缺的圭臬之言。钱大昕一生著述甚丰,其中《廿二史考异》贯穿秦汉宋元,乃是当世史学名作。 钱大昕原本考过进士,做了一段时间翰林、学政,官至正四品少詹事。但乾隆四十年,遭遇父丧,即归家守制,此后再未回到官场,而是一直居家治学。他号辛楣,后来学生便以辛楣先生称之,此时阮元所在,与钱大昕居所已相距不远。 只听谢墉笑道:“就是辛楣先生,伯元,你年纪尚轻,若是只你孤身一人来江南,或许见不到他。但你随老师前来,那就简单多了,老师在京城为官时,与辛楣先生素来相识,想想十年不见,也正想和他畅谈一番呢!其实也不瞒伯元说,辛楣先生这些日子听说我来这里典试,也想见我一面呢,想是这一两天,便要到学署了。” 话正说着,忽见杨吉拿了个名帖过来,说道:“谢大人,外面有辆马车,车上人递了这个下来,看着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先生。”杨吉在外做事,虽然平日依然自由自在,可也佩服谢墉学识,所以在谢墉面前颇为规矩。 谢墉拿过名帖看了一眼,笑道:“伯元,辛楣先生已不用再等了,我们这就去应他进来吧!”说着带着阮元,便到门前去了。 到得门前,见门口已站着一人,身材微胖,颌下长髯,须发已显灰白,但面容却甚是可亲。谢墉见了,忙走上前握了他手,笑道:“辛楣,没想到京城一别,你我竟还有相见之日!眼看着老哥哥也快七十了,这一任学政做完,老哥哥也想着致仕归田了。辛楣气色还是这般好,想来归田治学,可比我四处劳碌强多喽!” 钱大昕眼见故人,自然也开心不已,道:“金圃兄见笑了,我不过是生性疏懒了些,其实金圃兄做的,才是恩泽后世的事啊。若是没有金圃兄慧眼识人,为天下选出这许多人才来。你说我这一生,就算写出再多东西,那给谁看去啊。我不过是个牧马的仆从,金圃兄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伯乐!”谢墉号金圃,钱大昕便称其号,一时二人相互牵着,早已进了内院,阮元和杨吉便在二人后面跟着。 钱大昕正聊得兴起,回头看着阮元在侧,只觉他虽年轻,但眼中目光成熟,想是饱读诗书,又颇有见地之人,便欲出言相问。谢墉已看出钱大昕神色,笑道:“辛楣啊,这位便是我去年取录扬州案首,仪征阮伯元,眼下正帮我搜录遗卷呢。伯元,快见过钱辛楣先生。”阮元也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成礼。 钱大昕听了阮元姓名,也存了几分好奇,问谢墉道:“金圃兄,你去年和我说起,你在扬州府取录生员案首,是个不世出的人才,莫非便是此人?” 谢墉笑道:“正是这位仪征阮伯元,辛楣啊,就在刚才,我还和他聊起晋时八王呢。伯元啊,不要害怕,辛楣虽然是一代大家,对你这些年轻人,可从来不会说上一句重话呢。快把刚才所言,给辛楣先生听听。” 阮元仔细看钱大昕时,只觉他虽然和善,但目光之中,也自有一股正直之气。遂躬身道:“学生久闻钱宫詹先生之名,学生尚且年少,自觉才识浅薄,不敢在宫詹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钱大昕道:“其实我看你样子,便知是个有才学之人,金圃兄与我相交已久,他为人最是公平,怎会随意取录案首?你也不要害怕,我这个人,平日说话,也往往与世人大不相同。你说你才识浅薄,说不定反倒对我胃口呢!”阮元眼看钱大昕执意相问,也不敢再谦虚,便把之前对谢墉所言,又讲述了一遍。 钱大昕听了,不仅没有任何批评,反而哈哈笑道:“伯元,你所言《晋书》,在二十四史之中,本就不过是中等水平。你如此言语谦恭,又是为何啊?难道当日执笔之人,个个都是至圣先贤不成?当日唐太宗修这《晋书》之时,史臣共有二十一人,良莠不齐,事后又无人统筹全局。说有列传的,其实无传;履历平平的,不少人只因他是世家大族,便动辄美言。老夫看这《晋书》,一直颇多遗憾,只是念着房文昭公当日主持之时,已年近七旬,故而不忍苛责。你这般谦虚又是为何?”唐代官修《晋书》修订,是贞观末年之事,不免有些仓促。房文昭公便是房玄龄,但其实主笔之人,共有二十一人之多,房玄龄不过是主持修订的宰相而已,故而疏漏颇多。钱大昕如此评论,也不是空穴来风。 但钱大昕想了想,又道:“但你评价这八王,又与我不同。我做那《廿二史考异》之时,认为汝南王无过,齐王不过材质低劣,却无不臣之意。你说起长沙王我想起来了,原本评价也不差,看来是我糊涂了,还是你才高一筹,哈哈,伯元,你可看过我这《廿二史考异》?” 阮元道:“老师大作,学生本也看过,去年在扬州一家书肆,曾读了半日,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当时身无长物,实在买不下来,还请老师见谅。至于老师所补《元史》氏族表、艺文志二节,学生仅知其名,却未见过。” 钱大昕听了这句话,却高兴异常,道:“伯元果然是真读书人!兼通经史,现下已是不易了。其实我那元史补文,原本想等着全书修订完了,再行刊印,你见不着也属正常。至于《考异》嘛,今天听你这样一说,我也得回去多修订几次喽。你正好先准备乡试,你考上了,我把书修订完了,咱们再一起切磋一番,岂不快哉?” 听着钱大昕和阮元聊天,杨吉自然不知其中晋书元史为何物。但他可以看出,这个谢墉一直推崇,学问一看就不低的老人,竟然和阮元才认识不到片刻,就成了莫逆之交,自己怎么也理解不了。于是,他也鼓起勇气,向钱大昕问道:“老先生,您和伯元这……这今天不是刚认识吗?怎么我看起来,倒像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杨吉这样,虽说也有些失礼,但钱大昕正在兴头上,自然对杨吉也很客气,道:“十年好友易得,读书知己难求啊。眼下读书人,大多只知功名利禄,学这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不过为了在场屋之上,随意敷衍一番,取个功名而已。伯元兼通经史,立论恰到好处,这可不是想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是要有真学问的啊!年轻一辈人,我所识也不少了,但伯元才华,依然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话间学署里下人来报,厅里清茶点心,已经齐备。谢墉便带着阮元和钱大昕,一同回厅里去了。只剩下杨吉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或许,他应该相信阮元才对…… 阮元、谢墉和钱大昕畅谈了一日,自然是乐在其中,但钱大昕也告诉阮元,若是真想一鼓作气考上举人,最好还是潜心准备几个月,至于史学的事,既然自己已经认识了阮元,那以后什么时候再交流,也都不成问题。阮元谢过钱大昕,便继续准备乡试事宜去了。 平日帮谢墉检校试卷,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看到其他考生所思所想,阮元原本不忌讳取他人之长为己所用,江南才子又多,看了许多至论佳句,自己写作文章的水平,也更进了一层。这一日眼见一篇卷子写得不错,便带到汪中居处,想和汪中一同品评。 谁知汪中全不在意,道:“伯元觉得好,便自己去看吧,我这几日也有些累了,正好休息。” 阮元道:“容甫兄,眼看还有三个月,秋闱就要开始了。容甫兄多看看他人奇思妙句,不也能有些进益吗?”可话说出口,便有些想反悔,汪中极少瞧得起其他生员,这样说往往会被讽刺一番。 谁知汪中后面一句话,竟大出阮元所料:“谁说我要去考乡试了?” 阮元大惊,但仔细想想,汪中确实没有明说过,也只好答道:“容甫兄,和谢老师一起过来阅卷,不就是为了这一次考举人吗?谢老师指点了我不少呢。” “伯元你想错了,我并无应举之心。”汪中说得异常坚决。 “可……可是容甫兄,咱们都到这里了,距离江宁府城,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容甫兄为何不去试一试呢?” “伯元。”汪中语气竟缓和了下来,没了平日那般傲气,反而凝视着阮元,缓缓答道:“你我志向不同。你说你家中连遭变故,这次应举,也是为了家里。这我信你,可不是每个读书人,都必须要去应举的,若只是在乡间读书治学度日,一个生员功名,足够了。前去应举,便要想着做官了。” 想到这里,对“做官”未免有些轻蔑,道:“可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平日谁都瞧不起,去做官看官老爷脸色,岂不无趣?官老爷看我,只怕也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才是两全其美。哈哈,县衙里的官老爷,还不如仪征县学里面那些学生有意思呢。” 汪中说着说着,自己也未免有些落寞。毕竟对于读书人而言,功名大小也是面子问题,虽然考了举人也没什么用,可说出去,举人总比生员更受敬重些。 阮元见汪中言辞真挚,知道自己再劝他,也劝不回来,只怕再多说,汪中反而和他翻脸。只好道:“容甫兄,我知道你脾气,我再劝,你也不会听。容甫兄的未来,我也不应该强加干涉。只是……只是考到这一场,便只有我一个人了,大家……大家和我,都越来越远了。”说到这里,想着几个朋友,焦循守孝、汪中弃考、江藩不愿仕官、少年时认识的大虎小虎,也无力再进一步,也总是有些心酸。 “伯元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汪中笑道:“你考上举人,便有其他的举人可与你为友。你考上进士,平日所见的,就是天下间最顶尖的才子了。到时候还会怕没有朋友?只是你涉世未深,还不知这天下有多大罢了。天下之间,你我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呢。” 阮元知道,汪中从来瞧不起其他读书人,今天说这样一句,已是二人相识以来,他最谦虚的一句话。不禁笑了出来,道:“容甫兄,为了安慰我,你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我看你都快让出去了。” “谁说我让出去了?”汪中自然不服,但随后想想,又道:“伯元,若你真考上举人,我有个请求,还希望你能答应我。” 阮元道:“容甫兄客气了,只要小弟能做的,小弟一定在所不辞。” “若是有了新朋友,也别忘了我就好。”汪中笑道。 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乡试,定在了八月,阮元到了江宁,眼看准备已毕,便要入场。只是这一次,阮元的身边已没有了同考的友人。 或许,杨吉也算一个朋友吧。这一年,杨吉可是一直跟着阮元。 第十三章 阮元中举 江南的举人考试,地点在南京的江南贡院。此处所指江南,不止包括阮元所在的江苏省,还包括安徽省,清朝初年安徽省从江苏省分离,但考试仍是两省同考。是以江南乡试,规模仅次于京城顺天府乡试。若是再考虑到江南两省人才济济,其实江南乡试竞争之激烈,反在顺天府之上。 按清代规定,举人考试共前后三场,第一场八月九日,考四书文三篇,试贴诗一首。第二场八月十二日,内容是五经文五篇,考生自选一经作答。第三场八月十五日,内容是策问五道,经史、时务、政治均有涉及。(按《清史稿.选举志》:第二场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又按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此规则因内容易于抄袭,大多雷同,乾隆二十二年废除,第二场改为五经文。) 眼见八月初八日,阮元便依例入场,取了号牌,到了考试位置,开始屏心静气,准备第一场的四书文。他这时正二十三岁,乃是年富力强之时,之前便拟着一鼓作气,待初九日子时头场试卷发下,就提笔作答。四书文在科举中至关重要,故而考前数日,阮元就先行调息,以便子时作答,仍有精神。 眼看夕阳日落,考生纷纷就位,不少考生似乎也和阮元一样,准备发下试卷,就开始模拟构思,一举拿下头场。所以此时考场之内,反而异常寂静。阮元自也小睡了两个时辰,耳听得一更二更时打更声响,也不在意,只等子时。 举人考试的试卷,按规则是八月初七日拟定,加盖钤印关防。八月初八日,官府集中一批刻字印刷匠人,不许外出,当日印出试卷,初九日子时发给考场。这时阮元耳听得三更声响,号舍巷口处颇有动静,知道试卷即将下发了。 不过片刻时间,试卷已下发到各个考生座位,阮元拆开试卷封皮,看其中三道四书文试题与试贴诗韵部,这一年的题目乃是: 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江南乡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 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 诗题: 赋得气与三山壮,得钟字五言八韵。 以下数行,是与“钟”字相关所有允许押韵的字。再之后还有十余行字,乃是作答规定。作答纸张早已发至场内,不再发放。 若是其它考题,或许阮元会立刻构思,准备作答。可这时看着试卷前端的几个字,阮元却不禁一阵心酸,拿着手里的试卷,迟迟无法松手。 “里堂……”阮元轻轻念着,所幸声音不大,周围士子又隔着墙,都没听到。 “里堂总说,这《乡党图考》,我比他了解纯熟,他愿意甘拜下风。其实里堂学问,又何尝逊于我?” 一时想起,他和焦循读书之时,一日他去找焦循,当时焦循为了给父亲买药,不在家中。但焦循桌案上,放着一篇他未写完的文稿。定睛看时,上面开头五个字,乃是《过位升堂考》。正是焦循为《乡党图考》中“过位”一节做的考证。 阮元随手翻了数页,只觉焦循行文严谨,一字一句,必有据可循,而全篇又不失流畅。他当时记下不少,自己也对这一节颇费心思。是以那日焦循问他“过位”一节,他对答如流。虽说自己的学习才是根本,但焦循给他的启发,也不算少了。 “里堂,若你能参加今年乡试,只怕解元再无别人了吧……”想想焦循因丧不得考试,汪中又不愿应乡举,阮元之前一鼓作气拿下头场的心思,不禁黯淡了不少。 可是伤心归伤心,考试还是要继续的。若是这样的题目,自己都无法中举,之后焦循问起,又该如何回答?难道大好机会放在眼前,自己却要放弃了不成?为了焦循,为了汪中,自己也只能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这时子时刚刚过半,时间还是足够的。阮元遂屏息凝神,调理情绪,不再想考场之外诸事。过得片刻,已有思路,便即下笔。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他必须全力以赴。 场屋之内,日复一日,也没有多少新鲜事。四书文考毕,便是五经文、策问部分。眼看这日已到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却也是策论考试之日。个别考生笔走龙蛇,一日之内,五道策论已应答完毕,便提前交卷,出场赏月去了。多数考生依然会字斟句酌,宁可这个中秋不过,也不愿意三年以后再来一次。 杨吉出身西南苗寨,来中原时,也没在大城市停留,只在扬州经历了两次中秋。这一次到江宁府,那江宁是两江总督治所,也是明朝的陪都,闾阎繁盛,更胜扬州。中秋佳节,自然是一片和乐气象。杨吉眼看无事,便也到秦淮河一带观赏风景。 眼见秦淮两岸,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行人熙熙攘攘,各自安享太平。杨吉本无亲友在此,见得多了,也自有些乏味。眼看沿河向东,人烟渐稀,便向东走来,想着安静一会儿。 不知不觉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路口,路口前栅栏紧闭,旁边还有两名卫兵把守。仔细问了,才知道是通往江南贡院的路,因这日科考尚未结束,故而暂不开放,以免打扰考生。正要离去,忽然听得考场内渐有喧哗之声,随后栅栏门开了,走出几个考生来。想是三场试题已经作答完毕,提前出场赏月的。 杨吉想着阮元也是考生,又兼灯火昏暗,一时看不清楚,便跟在几个考生后面,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他出身西南山区,自幼攀山越岭,身体轻盈,走起路倒也不易被察觉。 只听其中一人道:“李兄,你说今年这考试,题出得未免有点偏了吧?那什么‘过位’,朱夫子章句里一共也没讲几句,这让我如何作答?唉,只怕三年后又要来一次喽。” 另一人道:“且不说这四书文,你看今日那策论,最后几个问题,都是什么灾年救荒,河道引水的。你说我这些年,哪见过一次饥荒?咱家常州府那边,也不缺水,引水做什么?我看啊,这主考是有意卖弄学问,要不今年就算了,等后面来个老实点的主考,咱们再考吧。” 还有一人道:“我听说眼下这些考官,都喜欢国朝这些人的经解。什么戴东原啊,江慎修的,现在也不管什么朱子了。什么四书主朱子集注,都是骗人的。这些考官心术就不正,还说我们读书少。得了,得亏咱几个交卷早,咱也去赏赏月,写写诗。可别用‘钟’字韵,什么气与三山壮的,看着就头疼。” 杨吉知道,其中并无阮元。他读书不多,但和阮元相处了一年有余,也知道个大概。阮元平日读书,唯恐有什么新学术新观点自己不知道,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哪个学者的坏话,更不会抱怨题目偏僻,想来阮元应是还未出考场。 但转念一想,阮元或许也会提前交卷,遂走到了路口一边,等着考场是否还有人出场。闲来无事,望着天上明月,也不觉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当然,也想起了父亲几年之前,告诉自己的一件秘密。 父亲在苗寨做寨主已有十余年,平日也算颇有声望。可他这样一个寨中人人景仰之人,却日夜供奉着另一个人。平日杨家正堂之上,一直摆着一个灵位,上面写着“先九溪营参将阮公玉堂之神位”。每日父亲早起,必然要先向这神位下拜,送上祭品。无论外面有无他事,事情紧张与否,杨父平日,绝不会缺了这一礼节。 这神位他自幼便见得,知道那个叫阮玉堂的人,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但他有时也颇为不解:仅仅是救了父亲一命,这个人便值得父亲如此供奉,如同自己在戏文中所听得观音大士、王母娘娘一般?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向父亲问起了他和阮玉堂的往事。 没想到,父亲不仅没有责怪自己“亵渎神明”,反而给他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阮玉堂,官湖南参将,从征苗,活降苗数千人,有阴德。”这是清朝官方史书的记录。 但那一日,杨吉才知道,背后的故事,绝不是这寥寥数语那么简单。也正是那一日,他明白了对于杨家而言,阮玉堂为什么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恩公”。 看阮元的样子,或许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吧…… 杨吉又等了一会儿,虽然又有几个出场的考生,但仍然没有阮元,也就不再等待,回客栈去了。阮元直到次日,方终试出场。八月十九日,二人回到了扬州。 对于阮元来说,这次江阴阅卷,江宁乡试,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扬州府。之前他人生中的二十二年,扬州周边只去过陈集、仪征和泰州各地,都在扬州府境内。这一次往来江南大半年之久,自不免怀念起故乡来,一时家中欢聚得数日,阮元挑了个不错的天气,想着去浴池沐浴。阮家所在罗湾离东关不远,东关广陵涛乃是当时扬州闻名浴池,遂到了那里,准备放松一下。 让阮元意想不到的是,杨吉居然也跟了过去。 阮元平日家中并不宽裕,所以广陵涛这样的大浴池,之前也很少来。迎娶江彩前日,按扬州习俗,男子应沐浴以备亲迎,所以来过这里。浴池里有大中小三种池子,为了省钱方便,他和杨吉共用了一间中池。自己因有经验,早已将衣服存入衣柜,杨吉却因为初来乍到,仅贮衣一事,就费了不少功夫。 眼看杨吉姗姗来迟,阮元不禁笑道:“怎么啦?第一次来这里,不认识路了?你说你也真是个怪人,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那天,你都恨不得我爹没我这个儿子呢。现在呢?来洗个澡都要跟过来。” 杨吉听阮元这样一说,也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回道:“你……你少耍贫嘴,我当时不认识你,我……我觉得你应该和恩公一样。当时……后来看你这人,也还凑合,是个能交的朋友。” 阮元笑道:“你呀,这叫良心发现。你说我这二十多年,认识的人,哪有觉得我不能交朋友的?你也是第一次来浴池吧?怎么样,咱扬州的浴池,是不是独步天下?” 杨吉听着,只觉斗室温暖如春,水温也恰到好处,既无炙热伤身之感,也绝无半点寒气,只是暖暖的覆在身上,无比惬意。又兼浴室之上,有一小窗,可以看到窗外树叶。这时正值八月,扬州地处东南,夏意未退,暑气已消,正是最为舒适的季节。他平日翻山越岭,最是安静不住,也一时享受起这幽静的气氛来。便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温水在身边流动。 身处浴室这般温暖安逸的氛围,杨吉自然也放松了不少。又兼二人赤身相对,更显真诚,只觉自己在苗寨亲友虽多,也无一个如此亲近的。可是这时,杨吉依然碍于面子,一时不好完全敞开心扉。只好旁敲侧击道:“但是我说啊,你这身子骨,也太瘦了。你说恩公当年,还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呢,怎么到你这里,一点能打仗的样子都没有?” 阮元道:“这是我天生体弱,但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爹爹一直教我骑马射箭,也练过几年光景。论体力,我未必比其他读书人差呢。”又看看杨吉,笑道:“倒是你说了这么多,我看你也没胖到哪去呀。” 杨吉道:“我们那边都是这样,平时四周都是山,一出门,就要翻山越岭的,长期以往,谁也胖不起来。而且你说我瘦,那你是没见过那些穷人,皮包骨头似的,我们那边多了去了。” 阮元生长扬州,虽然扬州也有穷人,但大多生活还过得下去,完全没有生计,平日饭都吃不上的人,还真是少见。不免问道:“你们那边……真的有那么多穷人?” “我们那边哪像这扬州,平日商人也多,做活的也多。我们那边都是种地的,又是山里,也种不了多少粮食。便是沿江一路过来,穷人也不少,你生在扬州,就知足吧。”说着说着,不禁想起阮玉堂来,道:“恩公也真了不起,明明生在扬州,居然能到九溪营那种地方做参将。”九溪营位置在湘西,距离最近的慈利县还有数十里路程,非常偏僻。 “那是朝廷调令,祖父不能不遵。”阮元道。 “伯元,你想过当官没有?”杨吉突然问道。这句话一出口,杨吉自己也有些奇怪。他之前和阮元说话不多,从未直呼其字,这一次居然意外说了出来。 阮元倒是没在意“伯元”两个字,但说起做官,阮元却不禁沉默了起来。想了半晌,才回答道: “若是举人考中,就可以做官了啊……之前心思都在读书上,倒是没多想过。但我觉得,做官也没什么不好啊?我们认识的刘大人、谢大人,人品都没得说。那日康山酒会,皇上我们也见过的,确是圣明天子的模样啊?只是……” “什么圣明天子,我看就是个糟老头子。你爷爷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怎的?还有,你‘只是’什么?”杨吉对乾隆倒是从来没满意过。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皇上若不是圣天子,那谁是啊?只是无论爹爹,还是刘中堂,似乎都不太愿意让我接近官场。”刘墉年前升任协办大学士,故而阮元要称一句刘中堂。 “那今年这场,你要是考上了,你能去做官吗?”杨吉对这个问题似乎非常执着。 “能,不过朝廷惯例,官员选举,总是进士更占上风,举人入仕,一般会去做八九品的教谕、训导之类,若是做的好,或许能升知县。但刘中堂、谢大人那种品级,举人是做不到的。”阮元答道,其实举人出身,未必不能做高官,清朝也绝非没有前例,但这样的举人,一般都是一品、二品的高门出身,平日和皇帝、吏部走得近,才有机会,阮元当然不会这样想。 但阮元想想,杨吉平日不仅不问为官之事,而且对官员似乎也并无尊崇之意,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天居然问起阮元做官的事,不禁笑道:“你刚才不还说不喜欢皇上吗?怎么又问起我做官的事了?按你的想法,我不是不应该进官场吗?” “那糟……那皇上我前年看着的时候,都……皇上多大岁数了?”杨吉问道。 “今年应该是七十六了吧?”阮元道。 “那你看,等你当上官,说不定已经是下一个皇上了。到时候你再去,不就没事了嘛?再说,恩公他……”杨吉来扬州多年,也知道有些话在这里,似乎不该说,一旦话说出口,被人揪住口实,或许就有杀身之祸。说这句话时,特意靠近阮元,也压低了声音。这个浴池前后无人,所以也只有阮元听到。 “爷爷他又怎么了?”阮元觉得杨吉肯定是知道很多阮玉堂的事,所以这一天才会连续提及。 “……没什么,你和我爹说的恩公,有点像。”杨吉说道。但阮元也听得出来,爷爷的故事,杨吉还不想多说。 而且听了这句话,阮元也陷入了沉思。杨吉怎么想不说,自己对乾隆还是有好感的,但父亲和刘墉的话,也不能不听。之后的路该怎么走,自己也没有明确的想法。 当然,想做官,至少要有举人资格。这时江南贡院那边,各位考官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试卷。按清代规定,乡试试卷先由几名主考各居一室,单独写出评语。待初评完毕,几位主考再集中在一起,决定何人中式,何人黜落。 此时乡试的初评部分,依然完毕,几位主考正坐在一起,商议取录事宜。其中一位副主考,名叫戴心亨,这时看了数篇卷子,不禁笑道:“石君,这江南考生,果真了得。我读那江慎修的《乡党图考》都是中了进士之后的事了。这些年轻人确是博学,头篇里好多,都用了慎修先生之言呢。” 戴心亨眼前那人正在看一篇试卷,听了他这句话,抬起头来。只见他面孔圆润,颌下长须,虽然顶上夏冠嵌的是二品珊瑚顶子,却异常谦和,毫无高傲之态。 这位被称为“石君”的二品官,即是当届江南乡试主考,礼部侍郎朱珪了。因他字石君,便以字称。朱珪少年天才,十八岁便考中进士,不足四十,已是二品大员。只是之后十余年,升迁未免迟滞了些,这年他已五十六岁,仍是正二品侍郎。但相比于眼下这几个副主考,朱珪自然已经是前辈了。 此时他听得戴心亨称赞江南考生,不免一笑,道:“习之所言不错。我这里这些考生,对这《乡党图考》,也自用得纯熟呢。只不过这样一来,你我却要劳心费神一番了。江南才子如此,却只能录入百人,着实可惜。”习之是戴心亨的字。 另一位主考孙梅,听着二人交谈,却不免有些担忧,道:“石君兄,其实以下官之见,这《乡党图考》,不用倒也无妨。毕竟朝廷明文规定,《四书》主朱子集注,有些考生便不去看近世诸家之言。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是无才无学之人啊?” “这个我自然知晓。”朱珪道:“若是不用《乡党图考》,依着程朱之学,也能成文的,我自也有好评。可这‘过位’一节,还是江慎修所论,独出他人之上。若不能用,也有些可惜。” 孙梅道:“其实这也不是考生的错,这《乡党图考》问世,不过数十年。像这江宁府城,通都大邑,士子能一见此书,倒也不难。只是即便江南,也有些地方不免闭塞。更有些贫寒考生,或许家赀不多,也无力购置这书啊?若依这《乡党图考》取士,只怕贫寒士子,大多便要落选。” “松友之言,也确实有理。”朱珪倒是没否认这些。但接下来朱珪却道:“可松友啊,今年这科取士,只恐顾不了这许多了。今年乡试取录的士子,不过几年,就要考会试,入朝堂。这次乡试,也是给他们指个路,告诉他们,朝廷更需要什么人。”松友是孙梅的字。 朱珪继续道:“其实松友说得不错,朝廷规定,是《四书》主朱子集注,但并没说其他学说,就一定不能引用啊?考生于这场屋之内,能引用江慎修之言,是不拘一格。能从容落笔,前后各有章法,是胸有成竹。如此举子,才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啊。” 见孙梅仍有不解,朱珪不禁叹道:“松友啊,你也当知道,朝廷自于敏中之后,可用的人,已经不多了啊……” 这句话说出来,孙梅和戴心亨却立即会意。其实朱珪所说“可用之人”主要说的是当时朝廷里的汉人官员。于敏中是十年之前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一度为乾隆所重用。但他死后,却被揭发交结宦官,参与贪腐,一时声名败落,故而朱珪也直呼其名。而于敏中之后,汉人官员里德才兼备之人,日渐凋零,连续几任大学士蔡新、程景伊和英廉等人,都未能进入军机处。而军机处的梁国治,直到上年才补任大学士,此时老迈多病,难有作为。至于后面的刘墉、纪昀等人,更多也只是参与礼部、工部事务,同样与军机处无缘。王杰正在持服,也暂未归来。 戴心亨见孙梅沉默不语,也补充道:“前日接到邸报,伍中堂已过世了。接任的文华殿大学士,便是和珅。” 孙梅当时是芜湖同知,但也知道朝廷之中,和珅的势力这一两年在迅速膨胀。眼下和珅正式升任大学士,在朝臣之中,便已仅次于阿桂。若是再放任他这般肆无忌惮下去,未来朝中局面,恐一发不可收拾。朱珪立身甚正,一向不与和珅交结,眼见朝局日渐不利,凭借乡试的机会,着重选拔新人,也是一个与和珅对抗的办法。 尽管新人培养,尚需时日,但也总比因循守旧,坐视和珅壮大要好。孙梅已然会意,便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听石君兄一次吧。只是这般取士,那些寒门士子,不免可惜了些。” “松友啊,其实我并无门户之见,汉学宋学,对我而言,也没什么不同。那些因程朱之意成文的,我也自会给他们中式的机会。”朱珪觉得孙梅还不放心,便又安慰了他一句。 “其实石君兄,这次取士,对石君兄也是有利无弊吧?”戴心亨笑道。考生如果在乡试得以中式,便会和主考官结为师生,若是朱珪这一次真能选中一些德才兼备的士子,日后在读书人里面,他的地位自然会得到极大提升。 “习之此言差矣,这乡举,乃是为国取士。若是都像你这般瞻前顾后,岂不误了天下大事,也误了那些人才?”朱珪道。说着,三人又继续评判起手中卷子了。 评析试卷,决定取录名次,自也不是一日之功。眼看到了九月,取录事宜方才完毕,江宁府放了榜。府城士子当日即得一见,但江苏省共有八府三州一厅之地,信息传达起来,自也需费些时日。 这一日正是九月初九,乃是重阳佳节。阮家好容易聚在一起,也各自忙碌起来,准备做一次重阳糕。重阳节食重阳糕的风俗,原本兴起于江南苏州、无锡一带,扬州距离江南较近,沿习这种风俗,也是常事。阮家人手不多,所以阮元、江彩和杨吉也纷纷下厨,亲自准备筛粉、蒸锅,一家人也乐在其中。眼看家中果脯不多,阮承信便让杨禄高出门买些,杨禄高平日时常负责下厨,对市集最为熟悉,很快准备得当,便要出门。 可谁知走到门前,便听得锣鼓之声,渐传渐响。不过片刻,罗湾巷口已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前面是击鼓奏乐的人。后面三个人骑在马上,各有顶戴,说不定便是府中经历、县里训导,所来方向,正是阮府。 杨禄高正在迟疑之间,一队人早已到了阮家门前。三个马上官员纷纷下马,当先一人见杨禄高在阮府门前,自觉应是阮家家人,便走上前笑道:“这位先生,请问是阮元阮生员家么?恭喜你家阮生员啦!” 杨禄高见几个官员直奔自己而来,大惊失色。连忙奔回府中,阮元和江彩正在准备米粉,眼看阮元快筛好了,江彩也换了便装,准备自己做糕。忽见杨禄高跑到后堂,二人也不免有些不解。阮元知道乡试发榜就在这几日,可初九日即到扬州,确实有些快了,故而之前也未在意发榜一事。 阮元忙放下箩筐,走上前问道:“杨叔,外面怎么了?” 杨禄高喘着气道:“伯元,你出去看看吧,来了好多当官的,还……还有敲锣打鼓的呢,你,你去看看吧,我……我害怕。” 阮元也知道杨禄高的往事,这时手臂上洒了不少米粉,没法扶着他,只好安慰了几句,随后洗去米粉灰尘,换回了儒生服饰,走来院中。 只见院子里面,三名官员已经站在正中,阮元忙走上前,向三人行过了礼。中间那人见了阮元,笑道:“阮生员,不必多礼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本是应该我等向你道喜才对!”说着拿过一个帖子,交在阮元手中。 阮元看这阵势,也知道自己乡试,定是已经被取录了。虽已想到这一节,仍是有些激动,忙拆开了帖子,只见上面写道:“捷报贵府生员阮讳元,高中江南乡试第八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那“亚元”,乃是乡试第二名到第十名的敬称。 阮元见了,自然大喜,但眼看几名县里官员还都在场,不能失礼,忙回道:“几位大人辛苦,本来应该是在下自己去府学那里的。还要劳烦各位大人一次,着实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官员道:“阮先生多礼了,看阮先生一表人才,年纪又轻,未来成就,想必要在我等之上呢!”这几个官员也是举人出身,自然知道科举不易。阮元仔细端详这些县官,年纪也都不小了,看来还是自己考场发挥更胜一筹,也自谦了几句,说着府衙之事,还望前辈多加赐教。几位官员还有别的举人要告知,也没有久待,便早早离去了。 阮承信、江彩、杨吉也早早走出,见阮元样子,知道是举人中了。心里各自欢喜,只是看着几位官员尚未离去,故而暂时克制。杨禄高也被杨吉带来,看着阮元模样,同样大喜过望。但就是不敢上前,反而站在杨吉后面,弄得杨吉也颇为疑惑。 好容易看着官员一行人离开阮府,江彩终于忍耐不住,扑过来紧紧抱住阮元,道:“真是我的好夫子,去江南之前还说就是去试试,没想到……真的考中了!我看看你这帖子……第八名呢!夫子,以后不要再谦虚了,痛痛快快告诉大家,你是咱淮扬首屈一指的天才!嘻嘻,爹爹当年还怕我嫁错丈夫,今天倒是要让他看看,我家夫子有多厉害!” 阮元也紧紧抱着江彩,只觉得年初一走,又是八个月没有回家,对妻子只有更加歉疚,也只能加倍爱护妻子。看阮承信和杨禄高时,二人也是一脸喜色。杨禄高对杨吉道:“怎么样?伯元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还总嫌弃他。这江南第八名,怎么说啊,都是实打实的人才!我看伯元以后,肯定是个做官的材料,伯元要是做了官,这天下百姓,是真的有福了!” 按清代规制,江苏、安徽两省的乡试一同举行,官方比例是江苏十分之六,安徽十分之四,江南共取录百余人,江苏的举人名额只有六十九人。阮元的第八名,也是江苏、安徽两省合计的第八名,价值之高可想而知。 但阮元听着杨叔叔这般夸奖,心中也未免有些心酸。杨吉自也知道,杨禄高平日从不与官员交往,连官府周围都不愿去,这次居然说出阮元可以做官的话,是多么不容易。 阮承信见大家各自欢喜,一时间也没觉察到这些细微变化,道:“伯元今天,乃是大喜!又正好赶上重阳,今天啊,咱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我还没老呢,不需过这重阳节。今天晚上,大家可要好好庆祝伯元中举!老杨,咱俩等会儿一起出去,你就还去买果脯,我也去买点酒回来,开个荤!”杨禄高眼见阮元高中,哪里有不庆祝的道理?也一直点着头。 阮承信刚拉了杨禄高,准备出门,眼看门前,一个江府仆人打扮的人迎面而来,作揖道:“阮老爷,我家老爷听说伯元公子中了举人,正过来呢。还请阮老爷暂且驻足片刻,我家老爷自有厚礼相送。” 眼见罗湾南巷口,一顶轿子迎面缓缓而来,落在阮家门前。轿中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是江春。他虽看起来又憔悴了不少,可看到阮承信,却来了兴致。忙接过下人手里的拐杖,一步步挨到阮承信面前,道:“湘圃啊,我和你说什么来着?伯元的学问,你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早就说中举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你当时还谦虚,说伯元才二十三,经不起这般赞誉。嘿嘿,二十三怎么啦?我江春的外孙,二十三要中举人,二十四还要点翰林呢!” 说着拉了阮承信,又走回院里,见阮元还在那里站着,大喜道:“伯元!你的事舅祖都知道了,江南第八名,舅祖是真的高兴啊!外面那些人成天自以为是,说什么桐城派、吴派、皖派,有个派别了不起吗?我外孙自无派系,依然是江南亚元!伯元,舅祖知道你中了举人,这路走得都快了些呢。这不,早上江宁那边刚送来消息,我立刻就备了轿子过来了。今天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其实江春来阮府,已经比官府晚了大半个时辰,但江春本非官学之人,能这样极早收到江宁来信,情报之快,至少扬州是无人能出其右了。 阮元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舅祖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对客人笑脸相迎,大多是出于客气。但今日这般大喜过望,只怕江春已经数年,乃是十余年未曾有过了。眼看舅祖欣喜,也笑着答道:“是孙儿要谢舅祖才对,这些年舅祖在孙儿考学事上,破费不少,孙儿才能多看许多书,考场上有的放矢。孙儿能有今日,绝不敢忘了舅祖。” 江春道:“伯元,这就是你信不过自己了。你说舅祖为你读书破费?嘿嘿,舅祖家里那些个子弟,舅祖破的费还少吗?舅祖家藏得书还少了?可是他们,哪有一个像你这般成器的?你得中举人,还是你自己勤勉好学之故啊。” 江春越说越轻松,不由得环视四周,见了随侍在侧的杨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可这眼神转瞬即逝,阮元也未在意。只当舅祖见了新人,不免有些好奇罢了。 只听江春又道:“伯元,其实你考了举人,有件事舅祖不知你是否想过?今年是秋闱之年,明年三月,便是天下大比的春闱。伯元可愿一试?这江南第八名,分量可不轻呢!” 所谓春闱,便是全国级别的会试,若举人通过会试,除非最后的殿试发挥严重失常,或有违制之处,否则会毫无疑问的成为进士。若成了进士,那科举这条路也就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就可以考虑做官任职之事了。而且进士授官,最低也是七品知县起步,到了那时,阮元也就可以真正建功立业了。 只是阮元这时,想得确实不多,他来考乡试,也是想着家里近年日渐衰落,焦循一家也已经无以为继。若是考了举人,就近做个教谕训导,就可以领朝廷俸禄养家糊口。考上进士,当然收入更多,前途更好,可难度也更大。一时不免语塞,道:“舅祖……孙儿对会试的事,还没有多想,至于京城,好像……也太遥远了些。” 这时阮承信等人也已经回到院里,看着江春如此开心,自然也都非常欣慰。江春眼看阮家人都已经过来了,便道:“伯元,若是旁人觉得路远,缺少川资,倒也罢了。可你是我江广达的外孙,这般小事,你担忧什么?其实你有所不知,我江家虽在两淮湖广经营,朝廷那边,也自然有自家人帮忙看着。振鸿眼下,便一直在京里。我们京城那边,有座两淮总商行馆,眼下就是我们江家主事!而且那行馆,就在前门里西城根那边,在京城无论想去哪里,都非常方便,你若是进京考会试,便在行馆里暂住,如何,这样一来啊,连寻常士子最担心的住宿费用,你都无须再犯愁了!” 阮元听了,自然欣喜,其实想想那日见过的乾隆,原本也想着若能会试中式,保和殿上一见天子容颜,是何等荣幸。可回头想想,父亲又该如何?江彩又怎么受得起别离之苦?扬州之内,牵挂尚多,故而一时不好决策,答道:“舅祖好意,孙儿自然感激。其实孙儿也有一赴会试之意,只是家中,尚有些家事,要孙儿去办。若是定了前往京城,孙儿再禀明舅祖如何?” 江春笑道:“伯元,原本也无需这般着急的。这会试开考乃是来年三月,自扬州至京城,水路一月便到,有何难处?有什么家事,且在家办着,舅祖不着急。”想想今日前来阮家,正事乃是欢庆阮元乡试高中,笑道:“你看我这老糊涂了,今天过来,明明是庆祝伯元中举的嘛!湘圃,你这刚才要出去,还想自己去买酒肉不成?” 阮承信见江春问了,也只好应答。江春笑道:“湘圃,这就是你瞧不起舅父了,伯元中举,我这个做舅祖的,还能亏待了他?这美酒佳肴,早就准备好了。上好的桂花酒,和今日这桂榜题名,难道不是绝配?而且我江家的重阳糕,可比外面美味十倍呢!你且去准备酒宴便好,今天看着伯元中举,我也高兴,可是要多喝上几杯呢!” 眼看江春如此热情,大家也都不好拒绝。阮承信忙回到厅里,开始摆上席位,既然江春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坐主位了。江府仆从,也早准备了美酒糕点,眼看席位已然摆定,也就一件件的送了上来。眼看菜肴丰盛,阮元和江彩自也不用再回去准备重阳糕了。 第十四章 二分明月 这一日阮家人再不拘谨,纷纷开怀畅饮。桂花酒本非烈酒,而是清香纯美,正是文人饮宴之物。一时间上自江春阮承信,下至阮元、江彩、杨禄高,每个人都至少喝了三杯江春的桂花酒。江春也不再拘谨,看着阮元江彩恩爱,第三杯酒,便让二人同时饮下。阮元和江彩平日从不饮酒,看着恩爱之人连饮三杯,各自脸红,不觉在一起互相笑话起来。 阮承信生性豪迈,只不过二十年来,家境萧条,遂收敛了不少,但这天正逢阮元大喜之日,哪有不开怀畅饮之理?不仅连连和江春对饮,自己在席中也喝了不少,眼见桂花酒快喝完了,又赶忙叫了杨禄高出去再添新酒。最后还是江春叫了仆人,才没让已经喝醉的杨禄高跑到街市上。 眼看后来奉上席间的美酒,乃是市上所沽白酒,阮元酒量本浅,也就不再饮了。阮承信却意犹未尽,笑道:“伯元,爹爹这辈子不过是个国子生,也就和秀才一般。可你今天,已经是举人了。爹、爹又看到你爷爷啦!以后阮家……阮家我看,还能回到你爷爷当年那个样子!伯元,这杯酒,爹应该敬你才对啊!” 阮元看着父亲,自然无法拒绝,也饮下了一杯。可不过片刻,阮元便渐渐觉得头痛起来,他原本也喝了不少桂花酒,这一杯白酒下来,自然承受不住。这时头痛起来,已是不愿言语,便走了出去,准备到院子里凉快一下。阮承信知道儿子不胜酒力,也没再行劝酒,只自己喝着,让阮元出去了。 阮元走到院子里,扶在一棵桂花树下坐了一会儿,方才觉得清醒了些。他自幼读书受教,对仪态最为重视,虽然乡试已经取录,不免有所放松,但终不能失了仪态,去做浮浪之人。正调匀气息之间,忽然闻到一阵清香,回头看时,只见江彩也跟了出来,也不知这香气是桂花树上飘来,还是江彩身上而来。 江彩看着四下并无他人,也坐在阮元身旁,笑道:“夫子今天,喝了不少酒吧?哈哈,看你平时一脸斯文的样子,也难得放松一下嘛。” 阮元也轻轻抚摸着江彩的鬓角,笑道:“夫人今天,可也饮满三杯了。你说,你脸也红成这样了,你拿什么来笑话我?” “我……我哪里脸红了,这桂花酒很甜呢,小的时候过重阳,我便喝过,哪像你说得那样不堪?” 但江彩确实已经粉颊泛红,只是不知是想起了夫妻恩爱,还是真的喝醉了。阮元见她这般娇羞可爱,也心生怜惜,将她揽在怀里,道:“你说,你我成亲,这也快三年了。咱俩什么时候,能要个孩子?” “平日又要读书,又不在家,还说孩子?”江彩也不禁笑起来。道:“小时候郎中便给我看过,说我身子安稳着呢,要是生不出孩子,可别怨我。” “瞧夫人这么说,我也得努力了啊。只是,那会试的事可怎么办?来年三月,就要开考了。这……怕有点来不及呢。” “还有半年,就开始来不及了。嘻嘻,夫子要是……要是没精神,就直说嘛,我还会笑话你不成?”可说着说着,江彩还是笑了出来。 “不过,到底要不要去考会试,我还没想清楚。”没想到阮元竟然有这一句。 “爷爷不是说了嘛,去了京城,还有行馆住呢,夫子还担心什么?”江彩也有些不解。 “舅祖一番深情厚意,我怎能不知?只是说起会试,去了京城,可就见不到你们了,爹爹那里,还有里堂,也都放心不下。” “家里的事,爷爷和橙里爷爷也能帮着些。其实夫子不用这样担心的……难道,夫子还是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做官吗?”江彩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这一节。平日阮元大半心思都在读书上,至于做官,自己却很少听他说起。 阮元道:“其实若是依我本意,做官倒也不错。那日康山草堂之上,我也见过皇上,他慈祥和善,又自有一番威仪,保和殿上见他一面,自然也是莫大的荣幸。只是爹爹,还有杨叔……其实他们都不愿我去做官的,尤其是去京城。” 这些事情,江彩也听阮元提起过。阮承信不愿为官,也不愿阮元过多结交官府。杨禄高更是见了官府人员,躲之唯恐不及。若是阮承信真的执意不放阮元出去,即使江春力劝,恐也无用。一时不好言语,想了片刻,方说道:“夫子,其实你想得,确实很周全。但要是想多了,或许一个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呢。要是夫子实在犹豫,不如过几天之后,去问问爹爹,问问你以前的几个先生,或许大家一高兴,就同意你去京城了啊?” 阮元笑道:“能有你这样聪明,又这样幸运的夫人,这辈子啊,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只是夫人,我若真的去了京城,你可怎么办啊?难道又要过几年,还生不出孩子?” “我陪你一同去便是。”阮元也没想到,江彩回答的如此坚定。 见阮元沉默不语,江彩道:“夫子,你在担心什么啊?总商行馆那边主事的,算是我伯父,他自幼最是疼我,又怎么能亏待了我?再说了,嘻嘻,你要是早点中了进士,或许……或许我们明年就有孩子了呢。” 阮元听江彩这样说,自然也更加向往京城,道:“夫人,京城路途遥远,要走一个月水路,夫人身子,可受的住?” “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江彩听阮元的意思,已是渐有了前赴京城之心,她也未曾去过京城,想想或许再过些时日,能去一个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自然非常开心。想了想又笑道:“只是啊,今天爷爷这样一来,不免有件事没做成。” “夫人是……想做什么?”阮元笑道。 “重阳糕啊。明明眼看着,你粉都筛好了,我那边都做上了,可是你这一出去,爷爷拿了家里的糕过来,厨房那边,我就都搁下了……唉,那些米粉就这样浪费了呢。” “哪里浪费了,等明天了,我们再做一个。” “那你可要过来和我一起做。可是……”江彩想想,道:“重阳糕嘛,还是重阳节做比较好。你和我就这样一起,一起做糕,吃着也开心,那可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糕呢。” “好,等来年重阳,我们再一起做。” 九月之初的扬州,温暖依旧,又不失阵阵清风。风吹桂花,香飘阮府,阮元和江彩也不再言语,一起享受这安谧的夜晚。 对于这时的阮元来说,进京考会试、中进士,还是很单纯的“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举。他也想象不到,那个自己心目中何等神圣的朝堂,将会在不久的未来发生什么。 这时谢墉的江苏学政,已经任满,谢墉收拾已毕,便准备北归。途中正到了江宁府,便去了朱珪临时下榻的官邸。二人在朝中也颇有交情,此时一聚,自然倍觉快慰。 这次倒是朱珪先开了口,道:“金圃兄啊,你这一任学政,小弟是真心佩服,这届江南生员,说的上才华出众的,怎么也有一二百人了。小弟前几日取录之时,想着不得不再黜落一百人,也着实心痛啊。” 谢墉笑道:“石君可是谦虚了啊,我看你那举人榜里,可有不少我熟悉的生员呢。山阳汪廷珍、阳湖孙星衍、武进张惠言……哈哈,这一两年在江苏,这些人的名头可不小呢,都是士子里公认的后起之秀!石君这一榜下来,一网打尽!论慧眼识人,还要数石君啊。” 朱珪道:“听说金圃兄在督学的时候,特意找过一位生员,帮着你取录试卷。不知那人,可在这一榜中啊?” 谢墉道:“仪征阮伯元嘛!在的在的,你那榜里,第八名就是!那年轻人我最是熟悉,论学识论人品,都是绝佳,就连辛楣先生,与他也是一见如故,恨不得彻夜长谈呢,哈哈!石君能取中他,果然是好眼力!” 说起钱大昕,朱珪自然也熟悉,只是朱珪所学,偏重儒家经典,史学上的造诣,自然不如。朱珪又崇道家,于讲论《周易》之时,往往儒道兼用,所言多出乎儒者意料。正因如此,二人于学问关键之处,未免有些滞碍,难以深交。但即便如此,朱珪心里也清楚,能和钱大昕一见如故,又只有二十三岁,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这里,觉得阮元如果进京赴考,说不定也能考中,若是阮元可以进入朝堂,说不定未来朝中,便会再多一位能臣,自己作为阮元老师,也可以颜面有光。便对谢墉道:“金圃可知,这阮伯元,他是否有入京会试之意呢?他眼下名次,乃是江南第八名,按这个名次,在会试里,其实也大有可为啊。” 谢墉道:“这阮伯元在我幕中,平日学问上我常与他切磋,年轻人里,他学问可算是屈指可数。搜录遗卷嘛,取录得也都不错。只是为官之事,他似乎并未表露心意。我当时见他考试要紧,却也没多提及。我此次回京,倒是能路过扬州,不如……我再去他家里一次,问问他心迹如何,怎样?” 朱珪笑道:“金圃兄如此看重这个后生,想必是决心已定,要祝他进士登科了。这样说来,还是小弟麻烦了金圃兄啊。” 谢墉也笑道:“哈哈,若他真的得中进士,以后说起座师是哪位,哈哈,石君,这第一位座师的位置,你可得让给我才是!若不是我取了他做案首,又在这半年里助他乡试,你如何能选中这般德才兼备的后学?”说到这里,两人也一同大笑起来。 谢墉笑着,也想起一事,道:“石君啊,近日朝廷之中,可有什么大事?我这一别京华,也快三年啦!” 朱珪拿过身边一份邸报,道:“其实也无甚大事,伍中堂过世了,协办和中堂接了位置。还有,最近听说梁中堂病重,只怕……梁中堂这几年身子一直都不好。”梁中堂就是这时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梁国治,虽然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已经可以称为宰相,但这时他年老多病,渐不能行走,实已时日无多。 谢墉听着,笑容渐散,道:“石君,眼下朝中,人才是真不多了啊。我出京那时,和珅还是户部尚书,这眼看执掌了吏部,升了大学士。想着他刚进朝堂那会儿,还是个清白正直的后生,可这些年啊……石君,梁中堂之后,是崇如,还是董大人?”说着说着,语气也渐渐无力起来。 朱珪也知道谢墉意思,梁国治一旦离世,下面顺位的汉人大臣,应该是协办大学士刘墉。可刘墉之前没有军机处经历,不通军务,若是只任大学士而不进军机处,之后军机处里,就没有一品汉官了。当时梁国治之外,另一位汉人大学士是治水能臣嵇璜,此时已经七十六岁高龄,更不可能入主军机处。 而且眼见和珅日渐坐大,刘墉态度也颇为消极,虽然他不与和珅交往,但他和朱珪、谢墉等人,同样交情平平。若指望刘墉上位抗衡和珅,只怕所托非人。董大人指的乃是军机大臣董诰,他在军机处已有数年,熟谙朝政,且素与和珅不和。但此时董诰只有四十六岁,还是二品侍郎,资历尚浅,一时只怕也难以升任大学士。 朱珪想到这里,也默然不语,他虽想着这次江南取士,可以提拔一批后起学子抗衡和珅,可新科进士升迁,尚需时日,远水难救近火。更何况,新晋进士往往不谙朝堂事务,极易被名利所诱,万一有人把持不定,竟同和珅一道招权纳贿,自己的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 想了半晌,朱珪忽然道:“其实还有一人,论才干,他有入幕辅佐之才,论资历,也是一品加身。只是,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说不准呢。” 谢墉道:“石君所说,难道是王韩城,王大人?” 王韩城,自不用说,正是前年离任守制的王杰。乾隆四十九年南巡,王杰随驾,康山酒会上饮酒失言,一度引得乾隆不快。但乾隆并未在意,只让王杰归乡守制,却无责罚。这时距离王杰离开朝堂,又已过了两年有余,想着三年之丧,时日渐至,王杰也可以回归朝堂,重任要职了。但如果梁国治的位置真的出缺,王杰能不能补上,谢墉和朱珪却都没有信心。 朱珪道:“韩城兄才干,远在我之上。他早年家贫入幕,尹继善尹文端公,陈宏谋陈文恭公幕府,他都去过。尹公陈公,当年督抚方面,乃是天下闻名的能臣,韩城兄在他二人幕中,日常操持庶务,一向得体。是以他未中进士之时,皇上已知晓他名字。后来见了他殿试卷子,想着陕西这许多年也未出一个状元,便点了他做状元。韩城兄晚我十三年登科,官品却在我之上,但即便如此,我也心服口服。” 谢墉笑道:“石君,你十八岁进士出身,国朝之内,也算一绝了。不过,石君这些年教嘉亲王读书,皇上应该是很看重你了,可石君,你这些年了还是二品,也是可惜。”其实谢墉也是二品,但他的举人功名是乾隆第一次南巡时恩赏赐予,比一般的进士略逊一筹,想登临一品,眼看希望不大了。故而他年纪虽长,却已无进取之心。 嘉亲王是乾隆第十五子永琰,虽然在兄弟中次序较低,但乾隆登临帝位,已有五十一年之久。之前年长的皇子,此时已渐渐亡故,永琰反而很有希望成为新君。可朱珪听谢墉说来,却并无丝毫喜色。 “或许……正是因为我做了嘉亲王的老师,升迁之事,才耽搁了吧?”朱珪笑道。但想想王杰,也不免有些担心:“韩城兄眼看着,也该回来了,至于以后的事,就并非你我所能参决了。” 二人都清楚,能决定王杰命运的,只有乾隆一人。对于一品大臣任命,乾隆向来专由己意,若是朱珪和谢墉这个时候去保举王杰,只怕适得其反。二人也不再多说,谢墉又问起些京中婚丧之事,便也离去。几日之后,谢墉到了扬州,再一次登临阮府。 阮家眼看谢墉再次大驾光临,自然盛情出迎,茶点果脯,一一齐备,又忙请得谢墉入了正堂,坐了主位。谢墉也不好拒绝,便道:“伯元,湘圃先生,既然各位盛情款待,我也不好违了各位心意。只是,这礼尚往来,方是人之常情。伯元、湘圃先生今日这般款待,若有为难之处,尽可告知老夫。伯元,你在我幕中时,我便觉得这次秋闱,你必定中式,果然中了!只是这江南第八名,哈哈,可比老师所想,又要高出一筹了!” 阮元笑道:“老师过誉了,其实是学生误打误撞,平日研习之时,曾和一位好友切磋过《乡党图考》,受益良多。不想今番头场第一道试题,便是《论语》的‘过位’。是以准备更为充足,若是换了别的题目,只怕学生又要费上一番心思了。” 谢墉道:“伯元啊,这《乡党图考》,近年来可是海内名作啊,你识得,难道别人便不识得?你可知今年江南这一榜里,有多少已经成名的才子名士?阳湖孙渊如,山阳汪瑟庵,这也是我督学之时,亲自栽培的后学。我本想着你不过二十三岁,虽说天赋过人,可读书的时日总是少了些,没想你拿了江南第八名,哈哈,看来老朽之前,也看低了你啦。” 想到这里,也想起劝阮元会试之事,道:“伯元,我在朝中日久,这新科进士,每年江南能中式多少,我心里有数。依你眼下的名次,虽然不敢说必定登科,也总是大有可为啊。不知伯元可想过进京会试一节?老夫这次督学任期已到,正要北返,若是伯元愿意,和老夫同行如何?” 阮元自然也正在考虑这些,这几日虽仍然犹豫不定,却也给江宁的胡廷森送了信过去,想问问老师意见。他也准备挑个合适的日子,去看看李晴山。二人学识资历俱佳,想来可以给自己不少建议。听这日谢墉一说,会试虽然困难,也不是全无希望。便道:“老师言重了。学生年纪尚轻,若是遇到生涩些的章句,只怕便无从下笔了。这会试又是天下士人云集之处,依学生的资历,总也有些不足。” 谢墉道:“其实伯元所想,并非实情,这寻常院试秋闱,有些考官或有意标新立异,或眼看《四书》章句都已考过,才会故作新奇,兵行险着。可会试大大不然,题目一般都是常见的章句。所考校的,一是立意是否深邃,二是行文是否圆熟。至于会试第一次考不中,便对于学行再怎么出众的学子,也是常事。伯元若是想坚持考下去,就无需担心这个。” 说到这里,其实也有些担心阮元没有信心,便安慰道:“其实伯元啊,你看那些当世名臣,乃至前朝名臣,又有多少,是第一次会试便得取录的?前明的商文毅公,乃是前明二百七十年间,唯一一位连中三元之人,可他乡举抡元之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考过会试。前明王文成公,你自当知晓罢?也是第三次会试上,才得以中式。其实老师虽然也是进士,可当日的举人功名,还是皇上乾隆十六年那次南巡,恩科中式的呢。所以这头次会试,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以后想继续考进士,老师就支持你,如何?”谢墉所说商文毅、王文成,其实就是明代名臣商辂和王守仁,阮元自然知晓。 阮承信坐在一旁,笑道:“谢大人,若是伯元来年去应会试,确是仓促,为何不让他再读三年书,再去京城赴试呢?那样岂不安稳得多?” 谢墉道:“湘圃先生未应过会试,是以其中细节,或许不知。这会试应考,庶务最为繁杂。这最要紧的,不是能否考中,而是身在京城,有无水土不服。你一生生长淮扬,从未去过燕赵之地,所以老师在这一节上,其实颇不放心。其余会馆、贡院之事,也纷繁复杂,绝非片刻就能熟悉。若是不能亲身一试,到了会考前后,才猝然应对,只怕你原本十分的功夫,在场屋之内能发挥出一二分,便不错啦!所以这第一次会试,能通过最好,即便不能,熟悉了前后规定,下一次也就便利多了。” 想了想又道:“而且伯元,若你可以长居京城,也有另一番好处。京城之内,长年汇集天下举子,更不乏通儒大家。平日若无要事,便可聚在一起,切磋学问,总比你孤身一人在扬州,连个同考之人都没有好啊?伯元,老师也知道,让你现在做决定,有些为难。老师近日也会住在扬州,你若是下了决心,再来找老夫如何?” 其实阮元听着谢墉这番话,已是渐渐有了进京赴试之心。只是他素来孝顺,不敢违逆阮承信的意思,所以也不能在父亲开口之前,就先自己做主。遂拜了谢墉道:“老师如此栽培,学生自然感激不尽。若学生有了想法,一定尽快告诉老师。” 谢墉这日又和阮元父子闲聊了几句,眼看天色不早,便回暂住的府学那边去了。可阮元想着这件事,却一直难以平静。 这天夜里,阮元心潮澎湃,难以读书,索性弃了书本,来后院里散步。眼看天上一轮明月,渐渐圆满,想着如果真要和谢墉一同北上,扬州这二分明月,便不知何时才能重见了,心中不禁有些伤感。 忽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伯元,这二分明月,今日最是圆满啊。若是你真去了京城,这一轮扬州月,爹爹可还能与你重看一次?”这声音听来最是熟悉,回头一看,果然是父亲到了。 阮元忙请了安,想给父亲找椅子。阮承信却摆了摆手,找了边上一个石凳子,就坐下了。阮元也连忙侍奉在一边,不敢失了礼数。 阮承信看阮元脸色,知道他还在为进京会试的事犯难。而且他之所以这时还在犹豫不决,一大半原因在自己身上。于是笑道:“伯元,若是爹爹不让你去京城应试,你便真的不去了,是也不是?” 阮元听了这话,虽起初略一吃惊,却渐有喜色,若是阮承信真的不愿自己北上,恐怕这个时候,早已经严词拒绝了。可阮承信这般说法,分明是同意了白天谢墉北上之意。这日下午,胡廷森书信也到了。便回道:“回爹爹,下午胡先生书信已到,先生言语,与谢恩师一般无二。只是……若爹爹真的执意不肯,儿子自然不敢忤逆了爹爹,只在家读书便好。” 阮承信也让儿子坐在一边,道:“其实你七岁那年,你橙里舅祖与我偶遇于街市。彼时我为了你念书之事,也曾犹豫不决。想着你舅祖一家,家赀雄厚,又广交名士,自然对你大有帮助。可我阮家,也自当有自己的气骨,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阮家又怎能为了一时贫困,便屈身于江家?当时你橙里舅祖看得通透,知道我一人守志不仕,终是我一人之事。但你未来去就,只能由你做主。那时我和你说了江家之事,你也同意了,我便没再拒绝你橙里舅祖。” “后来江家又有他事,你不去了,无论爹爹,还是橙里舅祖,都强求不来。但那时我便知道,你不仅好学上进,而且遇事有理有节,绝不会成为趋炎附势的小人,爹爹放心。那时爹爹便想过,若是你日后真的学业有成,到了进京春闱那一日。爹不会拦着你的。” 阮承信说到这里,也终于将会试一事点明,对于阮元入京一事,自己并无阻拦之意。阮元听了,自然无比欢喜,忙谢过了爹爹。但阮承信却继续说道: “只是你毕竟年轻,有些事,经历尚浅。故而康山草堂之上,你想着见皇上一面,我却不依。其实我并无阻拦你仕官之意,但爹爹清楚,这官场,可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君明臣贤啊。” 阮元笑道:“爹爹,您也没入过官场,为何却有这样言语?” 阮承信道:“爹没进过官场,可爹见过他们呀。伯元,还记得,你爷爷当年的事吗?” 想到祖父阮玉堂,阮元不禁一阵沉默,若是这次入京,真的中了进士,自己的功名便也和祖父一样了。可祖父当年的命运,自己自幼听父亲说了,便始终疑惑不解。那日康山草堂,他明明见过乾隆,见他言辞高雅,为人慈祥,想来也是至圣至明之主。可祖父的事情,却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又想到当日康山,父亲神情态度,虽说是为了自己安稳,可若非他和乾隆早有旧怨,只怕也不会那般激烈。遂道:“爹爹,您和我说起的祖父故事,是不是并不完全?爹爹可是,还有些什么事,从来没和我说过?” 阮承信听到这里,也黯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道:“伯元,你祖父其实……也没什么,我知道他想法,他也是一心想着朝廷,想着天下啊。只是……只是他付出的,也确实太多了。” 这个夜晚,阮承信也给阮元讲了更多,以前阮元不知道的阮玉堂往事。他并没有阻止阮元进京的意思,阮元也没有因为这些往事,就改变入京赶考的心意。只是对于阮元而言,有些事情,这个时候依然想不清楚。 第十五章 走出扬州 但即便如此,阮元进京决心已定,便找了个日子,前往扬州府学拜会了谢墉,告知愿意与老师一同北上,谢墉听了,自然大喜。 这时只见外面一个仆人过来,送上一封书信,到:“谢大人,辛楣先生和渊如先生来了,正在外面候着。” 谢墉笑道:“伯元,今日是双喜临门啊!你定了北上,辛楣先生又过来看我,还有渊如也来了?那我可得好好招待他们一番!”说着说着,也不顾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府学门口。阮元也跟了老师,走到门前。只见钱大昕依然满面春风,站在门前,后面还有一位白面书生,略有髭须。 钱大昕见了谢墉,也匆忙上前,笑道:“金圃兄,半年不见,气色还不错嘛。这是?伯元!我想起来了,江宁府那张榜文我看过了,伯元也取中在里面呢!哈哈,这《二十四史》之事,你可要和我多聊上几日才是!” 谢墉当然也不胜欣喜,问道:“辛楣啊,你不在江南老家享福,跑到扬州来做什么?是为了见我一面,还是为了见伯元一面啊?” 钱大昕笑道:“你少和我套近乎,若只是你,我可舍不得那一两渡船银子呢。我在江宁讲学,这不,渊如也在,他正好也准备北上会试,老夫想着他才学过人,总想和他聊聊。没想前日,京城里二云先生帖子也到了,说多年不见,也想和我畅谈一番!你看,这一件件机缘巧合,不都在让我重返京城吗?既然这样,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喽。伯元,此番乡试得中,你可否愿意和我们一同北上?”阮元也把准备和谢墉一道进京的事,告诉了钱大昕。那二云先生名为邵晋涵,《二十四史》最后一部《旧五代史》得以重见天日,便是因他之功,他在《尔雅》方面同样见解颇多,乃是学术贯穿经史的大家。 钱大昕听了阮元之言,自然大喜。可阮元看着钱大昕身后那白面人,却觉得有些眼熟。他只去过江南一次,似不是年内所见,若不是江南故知,就是因他来过扬州,便欲上前问个究竟。钱大昕早见阮元好奇,笑道:“伯元,这位是阳湖孙渊如,名星衍,论学识,在这江南也是首屈一指了。怎么?伯元以前可是认识?” 阮元连忙拱手作揖,笑道:“原来是渊如兄,在下失敬了。只是,在下想问一句,渊如兄以前是否来过扬州?在下似乎,之前和渊如兄有过一面之缘。” 那孙星衍笑道:“伯元贤弟,既然是今年同榜孝廉,那自也是在下同学了。在下十二年前,确是来过扬州一次,当时在安定书院,得蒙东原先生讲学一日,至今仍觉得受益匪浅。”孝廉是古时称谓,清人也经常用孝廉指代举人。 阮元听他这般介绍,忽然想起自己十一岁时,曾和一位叫孙星衍、一位叫洪亮吉的读书人,一同去安定书院听了戴震半日讲学。此时回想起来,那名为孙星衍的白面人,依稀便是这般模样。大喜道:“莫非是……那年虹桥相遇的渊如兄?当日酒肆之上,小弟冒昧,听渊如兄讲起昭明太子,就跟了上来,没想今日,你我还能重逢!” 孙星衍听了阮元这番话,也自大喜,上前抱住了阮元道:“伯元,没想到你我居然有如此缘分!那日我本也只是一句笑话,却不想把你引了上来,昔日同听东原先生讲学,今日又是同榜举人,看来你我啊,是上天注定的知己!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考上举人,老哥哥我就惨喽,从那时算起,也足足考了十二年呢!” 阮元也很开心,笑道:“渊如啊,其实我和谢恩师一同阅卷的时候,就听他提起过你,说这些年治《尚书》有成的,第一便数渊如兄!哈哈,渊如兄此番入京,想是已经定下一个进士名额了吧?” 孙星衍笑道:“可这会试,毕竟还是头场四书文为主啊。好啦好啦,咱都不是那搞八股的人,纠结这些做什么?伯元,虹桥那家酒肆,我可是至今记忆犹新,他家那道文思豆腐,那刀功、那味道,嘿嘿,扬州一绝!当然了,也是天下一绝!你看那豆腐丝就漂浮在羹汤之上,可尝起来却全然不觉,这是何等精湛的刀法啊?我十二年过来了,都再没遇到第二家!”文思豆腐乃是扬州特产,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听到这里,钱大昕也不禁大笑,道:“伯元,这扬州可是你故乡,平日美食美酒,你可少不了我们的!我看啊,今天咱就由伯元引路,再去那虹桥吃上一顿。眼看这金秋时节,也快过去了,若再不吃一顿蟹,可就要等到明年喽!”说着一边拉了谢墉,一边拉了孙星衍和阮元,便往通泗门去了。四人这一日自是大快朵颐,不在话下。 之后一连数日,阮元和钱大昕、孙星衍等人讲论经史,自也有一番乐趣。眼看谢墉启程之日已近,钱大昕和孙星衍本非扬州之人,在这里游玩一番,就开始为启程做准备了。可阮元二十余年来,大半时间俱在扬州生长,此时想到眼看要离开故乡,未免有些不舍。后面数日,便辞别了孙钱诸人,多在扬州流连,看着小秦淮、瘦西湖,总是不愿离去。钱大昕等人知他难舍之情,也任由其便,不加干预。钱大昕还和孙星衍说,阮元如此留恋扬州,正是有情之人,饱学之士易得,情深知己难求。能遇上阮元这般朋友,乃是二人之幸。 阮元除了流连扬州,也相继去信,与师长亲友作别。这一日乔书酉回信到了,说能有阮元这般敢于北上前应会试的学生,自觉欣慰,只愿阮元早日高中。但想着李晴山这一两年来,身体渐渐衰弱,听董子祠那边人说,已是经月卧床不起,便定下一日,来看老师,杨吉也跟在阮元后面。 一路进了李家,阮元问了安,便入得李晴山卧房,眼见老师虽强颜欢笑,精神早已不如当年,也不觉伤感,道:“李先生,是学生没用,请不到良医给先生诊治,害得老师下不得床。” 李晴山笑道:“伯元,你服除之后,连年应试俱是高中,老师虽然这一两年,身体不行了,但心里可开心着呢。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就算你请来郎中,只怕我这身子,也挺不下去了。用药的事,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阮元道:“其实学生知道,当日家中不测,若不是老师一力帮衬着,只怕学生日后考学,都考不得了。老师当日也拿了药过来,只是……”想想母亲还未等到李晴山的药就已身故,一时眼眶渐渐湿润,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晴山道:“伯元,你为人重情重义,老师是喜欢的,只是你毕竟年纪尚轻,有些事,你可要沉得住气。你去京城应那会试,可要知道,这天下大比,最是艰难。老师曾听京里人说过,最终得以取录之人,大抵百人中有五人而已。若你不愿浅尝辄止,而是一心想中进士,可要记住,便是一次两次落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千万不要心浮气躁。老师当日应会试,也是第四次上,才取录得一个同进士出身呢。” 阮元点点头,记住了李晴山的话。进士即便取录,也有“三甲”之分,第一甲只有三人,称进士及第。第二甲一般三四十人左右,称进士出身,大多进士都只能位列三甲,称同进士出身。清代科举取士,进士不算太多,大抵一次百余人至二百人上下。但清代为了彰显皇恩,取信于士子,开设恩科也多,往往有连续两年都举办会试的情况。 但阮元想着,以前一直有一个疑惑,他从来没问过李晴山,也没在意。但此时眼看和老师一别,只怕便是诀别。不禁脱口而出:“老师,其实学生一直有个问题,只是……” 李晴山笑道:“你是想问,我当日已取中进士三甲,本应入朝为官,却未及选录官职,便归乡教书来了,是何原因,是吧?”阮元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师既已点破,也只好点了点头。 李晴山虽然长年卧病,可说起这段往事,却来了兴趣,可这兴趣之中,却也有一丝悲凉。只听他缓缓说道:“伯元,我是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年的进士。取录之后,内阁庄学士闻我试卷,便欲一见。庄学士人很好,见我家贫,还想赠我些银子补贴家用,我那时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回绝了。但庄学士为人,我眼见得谦虚好客,想着可以深交,便与他相约为友。朝中我之前识得刘文正公,之下便是他了。” “可后来,因我只是三甲进士,不得入翰林院,也没有分部学习,只好在京闲置,做个候补知县,要等知县出缺,才得选用。可知县出缺,哪有那么容易,即便出缺,前面等着补缺的人,多的是呢,哪里能那么快轮到我啊?就这样我竟……竟一下子等了三年。直到乾隆三十九年的一天,庄学士……那时他都升了侍郎,我这也是叫习惯了,他又来找我,说他听闻了吏部那边选任事宜,我终于有缺可补了,是选在甘肃会宁县做知县。我心想甘肃虽然路远,总是个一展抱负的地方,会宁就会宁吧,日后做的好,也会有机会升迁。哈哈,当时我在京三年不得授官,心中那一股为官济民的热诚,竟也淡了不少,可我还是谢过了庄学士,自己回去准备。可没想到那日晚上,竟有个乡绅打扮的人,意外说要找我。” “那乡绅我自也不识,口音现下想来,都有些怪异。他自称就是甘肃会宁县人。此次不远千里前来京城,是为了状告他所在巩昌府的知府。可其中原因,我听来却懵然不解,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他说,他家原本在会宁,也是殷实之家,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有不少田产。可惜他天性驽钝,读书竟不得中式,上一年间,听闻府里有纳捐之事,出捐得五十石麦子,便可补府学学生,若是加倍,还能到京里补一个国子生员。便捐了一百石麦子给巩昌府,只求补个监生。眼看麦子也送了,府里告诉他,监生的事尚需些时日,他也没着急,便回乡等着。” “可忽然有一日,府里竟来了人,也不说别的,开口就问:‘听闻你想着捐个监生,那一百石麦子呢?你什么时候交?’说着,便拿出他当日签押的凭据来。这乡绅自也不解,问着这一百石麦子,前日自已交了,却为何又有出捐之事?那公文也自有官印在的,又怎么做不得数?赶忙让家人拿了官府文据来,文据上自有官印,想着不会错了。” “谁知那两个府里人竟然说道:‘知府老爷早让我们找过了,你当日只有恩补监生的凭据,收了一百石麦子的凭据,我们没见过,想来你这是假的了。你若想要补这监生,就赶快交粮,少罗嗦别的。’其实朝廷在甘肃纳粟捐监之事,今上在位之后,却已多年不行了,可正是那一年,朝廷不知听了何人之言,竟重开了捐监。当时诸事草创,凭据做得也不精细,极易被做了假去。那人眼看自己凭据,确实粗糙了些,想和官府自辩清白,却也困难。” “但他想着和官府自辩,总是自讨苦吃,不如再捐一百石,虽然多捐了些,只要能补上国子生,也不亏了,便想着说起再行捐纳之事。可下面另一个人却忽然说道:‘王兄错了,不是交一百石麦子,大人说的是银子。你这麦子这么多,我们也拿不走,大人说不如便利些,一百石麦子,便折你三百两银子罢。’这样一听,那乡绅更加慌了。他说自家在甘肃,不过家里有些田产,甘肃全境都不算富裕,现银本少,却又到哪里找三百两银子去?况且一百石麦子,若非大灾之年,便只得百余两银子,也就买下了,却为何要交三百两之多?况且,这捐监本意,是为了储备余粮,以防灾荒之需,民间捐纳原是只收粮食,却为何要改收银子呢?” “那姓王衙役见那乡绅不愿交纳银两,便道:‘是我忘了,大人特意嘱咐,要银子不要麦子。咱甘肃粮食少,给我们银子,我们去陕西买粮,买得更多。至于为何要你三百两,你不知打通朝廷关节,有多少难处么?眼下这太平时节,你也捐个监生,我也捐个监生,监生一年就那几个名额,不多花钱,如何到你这里?你交我们三百两,我们立刻给你凭据,保你监生罢了,莫要再罗嗦。’” “那乡绅手中本就没有那许多现银,却如何交得?只好先请了两人回去。可没想到,那日之后,这两人竟天天来那乡绅家里索要银子。眼看他们这般逼迫,那乡绅觉得不对劲,朝廷多年不行捐纳,怎么一下子又开了口子?只怕捐纳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他家虽在甘肃,却有个远方亲戚在京里,便来了京城,想着把这事告诉亲戚。又得知我便是下一任会宁县知县,就连夜过来找我,想让我帮他在朝中找些人,把这事上报朝廷。” 阮元听到这里,想着甘肃、捐监、改麦为银这些词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师,您所说甘肃之事,可与乾隆四十六年那件冒赈案有关?” 李晴山点点头,道:“其实输粮捐监之事,正是当年我得授知县前三个月重开的。可惜啊,这其中被牺牲的第一个人,只怕就是老师我了……不,或许是那个乡绅。当时我只想着帮帮他,也算做了知县的第一件事。可我哪里知道,这背后竟牵连到那么多人。我和你说了我与庄学士相识,庄学士曾告诉我,他和当时的大学士于敏中交情不错,我认识的刘文正公上一年去世了,接任的领班军机大臣,也是于敏中。我想着这件事,若是告诉于中堂,或许便能解决了。次日我便告诉了庄学士此事,可之后一连数日,却再无音信,问庄学士时,他只说话已经带到了。而且那几日,就连那乡绅也不知去向。” “之后一日,吏部的文书下来了,我不日就将去会宁县赴任。但那几日我想着,总有些不对劲。那乡绅告诉过我他亲戚家位置,我那日就去看了一眼,可没想到,他家里竟空无一人。他说起过他家并不富裕,人手有限,可也绝不致如此啊?伯元,你看我平日身子虽然弱些,却也从不怕事。可那一日,我竟然莫名的有些怕了。” “回了寓所,我想起这事前后来龙去脉,越想越不敢再想。只怕那乡绅,早已遭遇不测,而甘肃那里,有多少魑魅魍魉,我也不知。想到那里……唉,伯元,是老师没用,老师不敢去会宁了。次日便告知吏部,引病回了扬州,从此之后,再不问仕官之事。” “后来甘肃冒赈的事,被皇上查了出来,王亶望、陈辉祖,都人头落地了。而且竟连于中堂,也牵涉其中。老师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当日真去了甘肃,伯元,只怕我也见不到你这般学生了。” 所谓甘肃冒赈,是乾隆年间第一大贪污案件。甘肃几乎全省官员都参与其中。所谓冒赈,指的是当时朝廷官员以捐监为名,不收粮食,只收现银,收了现银,却只中饱私囊,不做任何朝廷备荒之用。那一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布政使王廷赞自愿捐输,才意外揭露此事。一时处斩涉贪官员,便有四五十人之多。 阮元听了李晴山这番话,也不觉有些伤感,握住了李晴山的手,道:“老师,学生糊涂,不知老师还有这般往事。老师当日弃官不去,已是最好的办法,又怎么是老师您没用呢?只是当年,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在您面前肆意出言顶撞,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李晴山笑道:“伯元,我年轻时,也是个不喜八股的人。你若凡事中规中矩,老师反而没那么大兴趣呢。你敢说八股文的不是,老师就知道,你不是因循守旧,唯唯诺诺之人。不过你经历尚浅,若是一味求新求变、不拘一格,却无学术根底相佐,只恐误入歧途,是以老师才多提点了你一番。可是这入京会试……伯元,就算你中了进士,未来的路,也没那么简单啊。老师考了进士,到头来,却没做一天官,没受一两俸禄啊。” 想到这里,想着阮元毕竟年轻,涉事不深,只怕进了京城,遇事不知进退,反害了自己,便道:“伯元,老师知道,你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师最后还有些话,若你能听,老师便是去了,也没有遗憾了。朝廷里面,看似太平,可自私自利者有之,巧言令色者有之,更有一些,是假公济私、媚上欺下的国贼!你若进了京城,必然会有所交往,到时候……我记得你初来我读书堂之时,我曾以‘三年学’章句问你,当时我便说过,无所为而为学,便是学习三年,终无所得,今日之事,也是一般,或许更为艰险。你一边准备会试,一边也应该想清楚,你读书做官,所为何事?所应交往之人,又当是何人?说起这进士,我方才所言于中堂,何止是进士,他还是乾隆二年的状元呢,可他最后……唉……老师不担心你考不中进士,可老师眼下,只怕你所交非人,误了你一生啊。” 阮元听得老师言辞真挚,自然心下感激,点了点头。看李晴山身体本弱,又说了这许多话,也有些心下不忍。忙到外面倒了些水,喂老师喝下。 李晴山喝了些水,也自觉身体疲乏,渐渐睡去。阮元这时自然不知,次年李晴山便因重病难愈,不幸辞世,这一日,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 阮元见李晴山已经睡下,不好再行打扰,便和李家人辞别,准备从东关折返回家。杨吉见他神色酸楚,知道屋里那位先生,可能情况并不好,也不多言,一直跟在阮元身后,渐渐到了东关。 东关是扬州最为繁盛的街市之一,其中商铺林立,各种行当一应俱全,更有不少梨园瓦舍,以供戏班演出之用。只是此时已届黄昏,行人渐行渐稀,不少商铺不愿夜间营业,也就准备打烊了。杨吉眼看阮元向前走着,忽然走过一个拐角,却有一片空地,四下里竟无人在此经营商铺。 杨吉不解,只见阮元走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这片空地,其间也有人从中走过,但却无一人在此驻足。看了良久,阮元忽然笑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爱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阮元看着在笑,可杨吉听着,其中却微有哽咽之声。 看阮元心情沉重,杨吉也不敢开玩笑,道:“伯元,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武生角斗之所。”阮元笑道:“你也想不到吧,我们扬州城,擅拳好武之人,其实不少呢。” “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还爱看这些。”杨吉看着阮元一脸文弱书生气象,似乎真的不理解:“那这里,都有些什么人啊?” “小的时候,徐二官、曹三娘、徐五庸,我都见过。”阮元说着说着,不禁回忆起了当年看武生互斗的场景。“你知道吗,以前我们这里,有个力举石锁的女子,名为曹三娘,她那身子,可壮实了,当时都称她一句‘肉金刚’呢。扬州有个刘公子,武艺拳术也都不赖,有一日便当街邀战,想着曹三娘虽然健壮,总是个女子,自己气力上必然胜她。可谁想到,交手才一个回合,只见那曹三娘手一伸、一钩、一带,竟把那刘公子放翻在地。才一个回合啊,当时我都惊得……话都说不出了,还是杨叔叫我,才记得回去。” 杨吉道:“所以你才和我说,你虽然天生身子弱了些,却一直坚持了习武?”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阮元道:“习武还是爹爹教我,爹平日经常讲些《资治通鉴》与我听,里面军争战事,小时候听来,最是有趣。爹爹又擅长骑射,时常教我一些,所以同为读书人,可能我在弓马之上,下得功夫比别人多些吧。还有那边梨园,那家你看着小,却也便宜,小时候爹爹也带我去过一次。” 想到梨园,阮元不禁浮想联翩:“那日我们去听的,是《牡丹亭记》,也是我们运气好,那日是董抡标演柳梦梅,那董先生,唱做念打俱是一绝,我舅祖都赞叹不已。那日的杜丽娘是谁,已经忘了,可她唱到那‘闹殇’一节,只见她形状,听她念词,便是救不活了,我不知戏文前后,竟也哭了出来。”“闹殇”是《牡丹亭》第二十出,杜丽娘在这一出中因情而死,后来死后还魂种种,阮元也是听了戏文,方才知晓。 想到这里,阮元又不禁自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梨园、武生、扬州城,今日一去,可就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了。你说,我……我还能再回得扬州,看一次董先生的《牡丹亭》吗?就算回得来,董先生年纪也大了啊……还有李先生,今日你没见他模样,我这一去,只怕……只怕……”说到这里,眼泪已无法止住,渐渐滑落下来,一时间上衣都湿润了。 杨吉看阮元这般真情流露,也不禁有些伤感,也或许,正是阮元这一番情,让他冲破了最后一重隔阂。他开始相信,阮元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杨吉毕竟走南闯北,阅历比阮元更为丰富。眼看阮元伤感至此,他很清楚,这个时候,阮元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一起哭、一起分享伤感的人,而是一个可以让他振作,走出扬州,心怀天下的人!而那个人,眼下除了自己,还能是谁? 他性子素来直白,也不做修饰,便道:“伯元,我知道你在扬州久了,你舍不得这里。可……可是……这天下大着呢!你就说我,我从大箐寨走到长沙府,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后来两程水路,一路到你这扬州,那是将近两个月。我听你说,中原一十八省,我才走了五个,那你说,这天下有多大?!你舍不得扬州,可这扬州之外,有的是你没见过的人,没见过的事。若是因为舍不得扬州,就不愿意走出去,那你丢掉的,比你舍不得的东西,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你舍不得扬州,那你舍得京城,舍得江宁府吗?你是扬州人,你不也是大清人吗?伯元,这大清这么大,你以后还有上万里路要走呢,可……可不能因为这扬州的一点繁华,就浪费了自己后半辈子啊?” 阮元听着杨吉这番话,伤感之情虽不能尽退,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杨吉,你……你什么时候,也愿意和我说这样一番话了?平日看你读书少,没想到,你说的道理,其实也还不错。” “你……你今天不也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么?”杨吉回道,这时,他才渐渐觉得,或许阮元内心之中,已经有了他一些位置。 阮元回过头,杨吉虽见他眼中仍显红肿,脸色却轻松了不少。 “你也是太小看我了吧?”阮元笑道:“我早已定了十月二十,谢恩师北上之时,便和他同行。我也没说我就要留在扬州不走了呀?只是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三年,总还有些感情,若是我一言不发的走了,那岂不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你觉得我要是那样的人,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杨吉不用阮元点明,心中也早已清楚这一节,道:“那……那你刚才那般样子做什么?都快哭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走了呢?” “感情归感情,事理归事理。”阮元道:“该做的大事,要做。可也不能因为要做大事,就把自己原本的性情丢了啊?那样做人,我想也很累吧?” 眼看夕阳渐落,阮元虽仍有不舍,也渐渐转而向南,准备回家去了。杨吉知道阮元并未因为眷恋故乡,而不顾其他,便也释然,跟在阮元身边往家里走了。 走着走着,阮元忽道:“你刚才说,我有上万里路要走。我既便真的中了进士,也未必走那么远去做官吧?还是说,你就是想累死我?” “你出去走走,才知道天下多大,才不会觉得你这扬州就是天下第一。你看,我在汉阳府吃过武昌鱼,在九江府吃过鄱阳湖的银鱼,味道和你扬州府,大不一样呢?我看,还是那鄱阳湖的银鱼,够味,你这里鱼做不好。” “你开玩笑!咱扬州人别的不会,做鱼要是输给九江人,那还叫扬州人吗?” “那你去吃一次看啊?江西离这里又不远。” “若真中了进士,也得分到江西做官才行。万一给我分到山西、河南?哈哈,江西可就不用想了。” “那万一分到江西呢?你赌过骰子没有?一样的道理。” “别说骰子,我家从来不玩那个。” …… 说笑之间,二人已经回到了罗湾。阮元眼看北上之日已近,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应考书籍。转眼之间,十月二十日便到了。 这一日,阮家人在家中相互分别,阮元和江彩一同北上,杨吉想着一睹北国风景,也要求同去。阮承信看他和阮元交情日深,再无任何顾虑,很快答应了。只是刘文如年纪还小,阮元和江彩商量之后,觉得把她带去,也照顾不过来,就暂时先送回江府了。眼看离别在即,刘文如自然舍不得江彩,也相互哭了一场,好容易才分开。 阮承信和杨禄高则留在家中,毕竟阮元这一去,是就此长居京城,还是未来会回到扬州,一切都不清楚。阮家家业还在扬州,不能因为阮元考学,就全家北上。阮元虽然不舍,却也只好和父亲,和杨叔叔到了别。雇了辆车,带着江彩和杨吉,一同往天宁寺码头去了。 到了码头,早看见谢墉、钱大昕、孙星衍在码头等候,一行人便前赴后继,将所用衣物书籍,一一搬运上船,自然要费些功夫。眼看谢钱孙三人已经装点完毕,阮元这一船也渐渐清点整齐。只见码头之外,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眼看身影越来越近,阮元已看得分明,二人一是焦循,一是汪中。 阮元自然欣喜,忙走上前,先见过了二人。焦汪二人还礼过了,焦循便道:“伯元,京城距此,可有两千里了。以后独在京城,你若有事,姐夫便帮不上了,可要保重。”但话说回来,焦循一年之内,父母双亡,只怕还是他更需要帮忙。 阮元也知道焦循难处,道:“里堂,我在京里,有谢老师、钱先生帮着,应该不难。倒是你,其实我一直对你不住,本是想着考了举人,就谋个差事,让家里宽裕些。可眼下还要……里堂,我原是府中廪生,每月的月禄,还能照发些时日,之后都交给你支取。我在京城,还有总商行馆荫佑,把日子过下去,还是没问题的。” 焦循自是感激,也知道既然阮元心意定了,自己却之不恭,也不再说谦让的话,上前抱住阮元,道:“伯元……姐夫没什么大能耐,帮不上你,你自己好好考试,你考中了,姐夫,你姐姐……也都开心……”想到和阮元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也渐渐掉下泪来。 阮元安慰了焦循好一会儿,才帮他止住泪水。看着汪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之下,也有几分不舍,知道汪中心气高傲,便道:“容甫兄,这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以后自然还是容甫兄的。” 汪中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别以为你考了举人,你在淮扬之间,就可以坐头把交椅了。论学问,你比起我,还有些距离呢。我那《大戴礼记正误》你可看了?没骗你吧。伯元,等你哪一日,也能自己著书立说了,再来和我抢淮扬第一才子的名号吧!” 阮元也知道,汪中不止精通儒家经典,而且对于儒家中长年被冷落的荀子,甚至墨家的墨子,也各有研究,论学术广博,自己自然尚显不足,论学问通达,他自称扬州第一,也是实至名归。道:“容甫兄,儒墨道法四家,容甫兄一力贯通,小弟实在望尘莫及。若日后你我还能相见,这《墨子》一节,小弟却还要请教过容甫兄。” 汪中道:“但愿你我还能有再见之日吧。伯元,虽然这淮扬第一才子之位,你要让给我,但这会试,我可不许你丢脸。你想想啊,若你能在京城高中状元,那我呢,就不再是淮扬第一才子喽。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大家,我汪容甫,乃是天下第一才子!哈哈!” 阮元听着汪中说话,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那容甫兄可要保重,小弟若真中了状元,回头给你写一个‘天下第一才子’的大匾,放在你正堂之上,让大家都看着!” 别离之情,一时倒也被冲淡了不少,但三人虽言笑不禁,也终有离别之时。不过小半时辰,客船已渐启程,阮元告别了焦循和汪中,登上客船,一路向京城去了。 眼看扬州城墙,已经渐渐模糊,终于再不得见。眼前河道径向西北,看来是已经到了茱萸湾,客船转过去,就从古运河转向了大运河,那里对于阮元来说,就是全新的疆域了。想到日后,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故乡,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番惆怅。 江彩眼看阮元闷闷不乐,也走了过来,笑道:“夫子若是不开心。我这里有一件开心的事,夫子可愿听听?” 阮元自然不解,问道:“夫人长年居家,竟也有开心事了?说来听听。” 江彩粉颊泛红,一时不愿言语,只拉了阮元的手,缓缓地放在自己小腹之上,沉吟半晌,才鼓起勇气,轻轻说道: “夫子,我们有孩子啦!” 第十六章 初临京城 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十九日,阮元一行的客船终于抵达了东便门码头。此前数日,江府的快马已到京城,将阮元进京之事告知了两淮总商行馆的江镇鸿,是以这一日,江镇鸿早已在东便门外备齐车马,阮元一行刚到码头,就看见江镇鸿在岸上布置妥当,很快就指挥着手下帮忙搬运行李。只小半个时辰,阮元一行衣物书籍,俱已搬到了马车上,江家历来大方,也帮同行的谢墉、钱大昕等人搬妥了各种衣物器用。 一行人渐渐进了东便门,便要笔直向西,经正阳门而至行馆。北京城分为内外两城,东便门乃是通向外城之门,故而进得门后,还要再转入内城。清朝入主中原之初,曾下令旗人居于内城,民人居于外城。可此时距清初已有一百四十余年,民间房屋出卖、租赁之事比比皆是,故而内城之中,也住着不少寻常汉民,两淮总商行馆建于内城之中,并非稀奇之事。 眼看一行马车自东便门向西进发,约行了三里有余,眼见已是一座城门。杨吉在扬州日久,知道扬州东西不过五里,想着京师虽大,一半路总该走完了。便问随行车夫道:“这位兄弟,眼前这门,莫不是你们所说的正阳门?这到了正阳门,你车辆为何不进去啊?” “杨大哥,这门叫崇文门,离正阳门还要三四里呢。咱进来那门,叫东便门,对面还有座西便门,这两座城门,相隔十二三里。前门哪那么容易到?”车夫想着杨吉从扬州过来,肯定是没见过大城市,不由得语气略带讥讽。 杨吉道:“兄弟莫要骗我,我这在扬州,也住了三年了,你家少爷小姐可跟我说过,这天下之大,京宁杭苏广之外,便是扬州,怎的你这京城,便要大上那许多?”他为了说话方便,就将阮元和江彩称为“少爷小姐”。 “杨大哥,啥叫京城?五湖四海奇珍,一十八省人才齐聚之所,这才叫京城!那扬州一非京畿,二非省城,要那么大作甚?想你是没见过世面,这京城风景,你便住上三月,也未必看的过来呢!别说京城了,就是西北那海淀,我看都比你扬州大呢!”清代皇帝常驻圆明园,故而一时达官贵人,纷纷在圆明园附近的海淀购置宅邸,一时海淀颇为繁盛,车夫对海淀当然会有信心。 杨吉伸伸舌头,又道:“兄弟,那你这地上,怎的没有石板?这一路我看下来,都是夯土,咱扬州可都是石板道呢。你这京城大是大了些,连石板都没有,不会只有个空架子吧?” 车夫道:“你当铺个石板,还是什么难事?只是咱这京城,距离塞外不远,每日口外都有大批驼马进京,说是怕石子伤马,就不铺了。杨大哥,我说你扬州来的,还没见过骆驼什么样吧?” 杨吉道:“那这京城若是一连数日、数十日大雨,岂不糟糕?” 车夫奇道:“数日、数十日大雨?杨大哥你在说什么?我在京城都住了二十年了,若说一两日大雨不止,这个我见过,可哪里有数日大雨的道理?至于数十日……你这是发昏了么?不过若是三四月间下雨,就有些难处,那时节风大,一下雨,满身都是泥点子。”其实北京在清代也曾数度遭遇大雨,场面并不干净。只是乾隆年间,北京大雨确实少见,故而车夫不知北京也有雨患。 看起来京城再好,总有个不好的地方,杨吉也就心满意足,轻哼道:“哼,果然是空架子,城修得再大,人都不舒服,有什么用?” 车夫也不愿意和杨吉罗嗦,眼看到了正阳门,马车渐渐转入,又过甲巷、辇儿胡同,取灯胡同,眼看前面一处大宅,想是两淮总商行馆了。只是行馆对面,尚有一处官署,竟要比总商行馆还大上不少,街前更有数人兵士打扮,更显森严。 一行人渐渐下车,行馆早有仆从出来搬运行李。杨吉对那官署颇为好奇,见了阮元,遂问道:“伯元,你看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听说这总商行馆已经够大了,怎么还有个大宅子在?” “那个不是宅子,是大理寺。”阮元虽然也是初来京城,但之前问过谢墉和钱大昕一些京城故事,所以对行馆周边环境,已经提前知道了五六分。又道:“若是再向前走,还有刑部大堂和都察院。所谓三法司,就都在这里了。” “三法司?啥是三法司?和咱扬州那州府衙门有啥区别?” “所谓三法司啊,是指天下每出现疑难不解的大案,或是要决死囚,必须要这三个衙门共同管理。刑部主管决狱,都察院呢,要监察刑部,大理寺要进行复核,若有冤狱,也应力主平反。总是不让天下百姓,无故冤死。”其实三法司规制比这更为复杂,阮元也怕杨吉听不懂,捡了些最简单的说给他听。 “那……一桩案子,三方审理,是不是就不会出问题了?” “差不多吧,毕竟三法司这么多人,很难同时犯错吧?” “那伯元,以后中了进士,能不能来这里做官?我看咱扬州那两个县太爷,糊涂得紧。你帮他们看看,别冤枉好人。” 扬州府城有江都县和甘泉县两个衙门,所以杨吉会说“两个县太爷”。阮元自然明白,笑道:“这授官任职,不是我可以决定的。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觉得我能干这行,才能让我到这边。或许兵部、工部的事更适合我,没准,就让我去东边了。” “那这许多衙门,最好的是哪个?”杨吉又问。 “各部院职责不一,没法说哪个就是最好。不过,听谢恩师说过,若是取中进士,一二甲大多要进翰林院,翰林院每年自有大考,考得好的,才能留下。从名次上看,名次高的容易留在翰林院……行了行了,翰林院在东边,你看不到。”阮元看杨吉听着听着,已经开始寻找“最好”的“翰林院”在哪里,忙出言制止。 “那……翰林院又是做什么的?难道翰林院可以……可以管这边这三法司不成?”杨吉对这些一无所知。 “这里面事情复杂,一时我讲不清楚,你快过去看看,那箱子搬到哪里了?”阮元也怕杨吉问起来没完没了,只好把他支走。杨吉虽然好奇,但经不住阮元几番催促,只好先进门里去了。 江彩也走下车来,听着杨吉这些略显幼稚的问题,有些好笑,说道:“你也真是的,之前为什么不给他讲明白?他这一路上,就没闲过,天天问东问西,你也不和他讲清楚。” “夫人,他平日只对游山玩水,庙会酒肆有兴趣。谁知道今天来了,竟然问起我这些?”阮元自然也有些纳闷。想想行馆里面,情况还一无所知,便道:“夫人,我们也该进去了,孩子和你走了这一路,也都累了,该好好休息了。”表面上说着孩子,其实也是担心江彩。 江彩当即会意,笑道:“就知道孩子,孩子他娘呢?你不管啦?”说着说着,便也走了进去。阮元随即跟着进来,但走了几步,依然回头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 若是真的中了进士,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在京城里,有这样三位大臣,他们同为进士出身,同样身居高位。又因为官行迹相似,后世修史,便将三人列于同一篇列传之中。 其中之一,便是阮元的乡试座师,礼部侍郎朱珪了。这一日他见过乾隆,将江南乡试事宜,一一陈述,也取了几篇文笔不错的试卷,列于乾隆案中。公务陈奏已毕,便跪安告退,眼看已近申牌,他家在外城,也走得快了些,想着早些归家。 可从养心殿到东华门,路途颇为遥远。走着走着,朱珪也想起,自己归京之后,便接到了大学士梁国治去世的消息。这样一来,朝中老资历的重臣,就又少了一位。正伤感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喊道:“石君兄,江南一行,尚平安否?” 朱珪回过头时,见身后已多了一人,看他样貌,虽然短小微胖,却和蔼可亲,头上珊瑚顶子,知是户部左侍郎,军机大臣董诰。他与董诰交情颇密,董诰是浙江富阳人,朱珪名为京师大兴人,祖籍却在浙江萧山,二人也算半个同乡。 朱珪与董诰已经半年不见,这时偶遇,自是大喜,笑道:“蔗林!这大半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精神啊!今日如何,军机处退值早吗?怎么这个时辰,你就出来了?”董诰字雅伦,号蔗林,日常多称其号。 董诰道:“今日确是无事,眼看着那四位都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我先行一步,正好看到石君兄。石君兄主试江南,一走就是半年,今日小弟做东,去弄几个上好的江浙菜,替石君兄接风洗尘如何?”二人祖籍都在浙江,故而饮食习俗,也自相似。 可朱珪听董诰之言,却觉得有一丝不对劲,疑道:“蔗林方才说,军机处走了四人,还剩二人,可我也有所耳闻,梁中堂已经……” “石君兄刚刚归京,故而有所不知吧?”董诰道:“皇上也知道军机处人手不够,所以新增了一人,石君兄应该熟悉才对啊?你看,那边是谁?”说着说着,只见董诰来处,一个人影缓缓走进,到得近处,只见他长须低垂,容色清雅,正是守制归来的王杰。 “伟人兄?!这真是太好了!”朱珪大喜之下,赶忙返身过去,一把抱住了王杰。他归京之时,也曾想着朝中德才兼备的重臣,便只剩王杰一人,但王杰能否重新任官,尚且成疑,更难谈到进入军机处之事。故而他对王杰回归,其实未抱希望。可眼下看着王杰,乃是一品冠服,看来已经官复原职了,又听董诰之前所言,想必王杰也入了军机处。自己最为期待之事,终于实现,自然高兴不能自已。 董诰见二人重逢,自也高兴,不免解释一番,道:“石君兄,其实你归来前数日,伟人兄就已经服除归京了。皇上不仅给伟人兄官复原职,让他继续担任兵部尚书,还加了军机处行走呢。”说到这里,觉得还有件秘密,可以透露一下,便悄悄拉了朱珪到一边,小声道:“其实皇上前日召见过我,问我大学士补任事宜。听皇上口气,要补任的大学士,就是伟人兄无疑了!”朱珪自也大喜,但看王杰神色,似乎还不知情,他知道乾隆脾气,若是事先过于声张,临时变卦也是常事,故而暗自克制。只一手拉了王杰,一手拉了董诰,道:“想我三人上次同聚,还是皇上南巡那次酒席上,这一次我三人可要好好聊上一番才是!”说着便往东华门方向继续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事,又问王杰道:“伟人兄,我记得那和珅也在军机处,当日你归乡守制,也是因他之故。怎么样,他在军机处里,可有为难过伟人兄?” 王杰尚未回答,董诰早已笑道:“伟人兄的事,那可是精彩呢!石君兄有所不知,伟人兄刚入军机处,那和珅看着伟人兄初入枢廷,便想着戏弄伟人兄一番。摸着伟人兄的手说了一句:‘尚书之手,何柔荑乃尔?’伟人兄也不和他说套话,上来就是一句:‘王杰手虽好,但不能要钱耳!’哈哈,你是没看和珅当时那样,脸红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啦!” 王杰听董诰复述当日之言,也不禁微有笑容,道:“蔗林,不是我的事如何精彩。皇上能想着我,总是皇恩浩荡,王某老了,精神还算不错,自然要报答皇上恩情。那和珅罔顾国恩,营私取利,我坚持正道,不与他同路,才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你二人知遇之情啊。” 董诰道:“伟人兄放心就是,皇上心里,对你是清楚的。只是……只是这一年来,可惜了曹锡宝曹御史了。” 曹锡宝的事,王杰和朱珪都刚回京不久,自然不知,朱珪道:“曹锡宝我听说过,御史里算是敢说话的。不知他出了何事?” 董诰道:“曹御史早就看和珅不过,自去年起,就一直着手调查和珅,准备证据齐全了,就一举将其铲除。只是和珅声势,这一两年也渐渐大了起来。曹御史知道正面检举和珅,难度很大。便想着迂回而进,先找出他家奴刘全的劣迹,刘全败了,和珅的那些行径,自然会暴露出来。” “后来曹御史多方调查,终于查出那刘全不止高利取息,而且所用车马,大多违制,身为家奴,私着蟒服,这取息不过是利欲熏心,违制可是重罪啊。曹御史眼看准备得当,有一日上,便径直上奏,弹劾刘全种种不法。皇上听了,也命顺天府前往调查。本想着那刘全,已是罪在不赦了。可谁知再行查验之时,刘全家竟无任何违制之处。” “次日顺天府查到曹御史所言那座钱庄,可前后查访,那钱庄竟和刘全半点关系也无。而且账目清楚,绝无高利取息之事。这下那和珅得意了,当廷直斥曹御史存心诬陷。曹御史所有证据,眼看消失不见,却又如何争辩?当下就摘了顶子,最后给了个革职留任的处分。唉……只可惜我等眼看曹御史正直,却也只能称一句‘皇上慈悲为怀’了。” 王杰道:“这曹锡宝我也有所耳闻,他素来刚正,做得是陕西道御史,那时便我家事务,也一一查访,绝不徇私。我一直敬佩他,只是身份所限,不得结交。谁知今日,竟被那和珅倾覆至此。” 御史历来被称为清流官员,在清代,文官补服依品级各绣飞禽,唯独都察院大小官员,不论品级高下,补服上只绣獬豸。御史平日监察百官,便不易与其他官员交往,王杰主动与曹锡宝保持距离,是尊重他的行为。 董诰道:“伟人兄前年,被那和珅设计归家守制,这两年间,眼看朝中竟有些御史,也开始说上和珅的好话了。科道清流之人,竟也如此,实在令人心寒。不过伟人兄,我看皇上还是圣明啊,伟人兄当日在康山草堂,酒后失言,皇上不仅未加斥责,这两年过来,不还是让你回来入了军机处?” 朱珪道:“蔗林啊,伟人兄回归,自是好事,可我看皇上意思,对和珅还是一如既往啊?皇上圣明如此,却识不出和珅贪利,我也着实不解。” 董诰道:“还有那福长安,这两个人在军机处,一唱一和那样子,我看了就烦。石君兄,毕竟我三人是汉臣,他们……” 朱珪道:“蔗林也放宽心,再怎么说,阿中堂才是领班,阿中堂也是旗人,不是和我们走得近些?皇上用着和珅,我看是有别的想法。” 王杰忽道:“石君这次南下,取录举人之中,可有些是你看来,确有真才实学的?” 朱珪道:“江南嘛,人才总是不缺,只是会试一向是百中取五,我在江南,是尽心选取后学了。这会试能不能中式,还要看会试主考的本事啊。”他看着王杰眼神,已然会意,王杰所想,和他相同,眼看次年会试三个月后即将开始,若是能迅速选拔一批新人,说不定还可以与和珅抗衡。 董诰见二人神色,也渐渐会意,道:“眼看这一两年,朝中有德望的老臣,已不多了,朝廷也需要些年轻人喽。伟人兄,若来年会试,由你做主考,你觉得如何?”他本是尚书董邦达之子,自幼熟谙朝政,故而朝仪制度,乾隆往往要与他商议,科举之事,他自然也说得上话。听得董诰这般言语,王杰和朱珪都清楚,来年会试由王杰主考,是大有希望之事。 王杰还未说话,朱珪早已笑道:“那是妙及,伟人兄可是乾隆二十六年,皇上钦点的状元啊,由你这个状元来主持会试,想必天下才子,都要称伟人兄一句老师啦!”清代科举与前朝类似,会试主考官员,即是当届取录进士的座师。有了这一层师生关系,日后王杰、朱珪等人想抗衡和珅,也就有了人才基础。 王杰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但也笑道:“我初回京师,总是不如蔗林在京这许多年,熟谙国制。何况蔗林二十五岁,即得中式,皇上原本点的是探花,后来想着你是大臣之子,才改了传胪。若是蔗林去做主考,我看士子们才真是遇上伯乐啦!” 董诰道:“伟人兄莫要自谦,我眼下还只是二品,做不得主考的。你精通关洛之学,又擅朴学,学行、政事俱是当今楷模,这主考伟人兄做不得,难道要让那和珅来做?”他这样说,也是提醒王杰,这次科举事关未来对抗和珅的大事,王杰若有希望,就一定要接下这个重任,这个时候,已不能再谦虚。 王杰听着,也点了点头。朱珪见他神色,已是决意力争主考之位。也就放心下来,道:“蔗林入军机处这许多年,想着也该升尚书了。或许三年后会试,主考便是蔗林了。” 董诰也笑道:“石君兄莫要着急,我今年才四十七岁,自觉资历还是浅了些。倒是石君兄早我十五年登科,说不定先做主考呢!”三人说着说着,也渐渐到了东华门,出宫庆祝重逢去了。 当然,此时三人还没想到,乾隆五十二年正月,王杰便升任正一品东阁大学士,董诰也晋升了户部尚书,位列一品。而这一年会试的主考,定的也是王杰。 转眼之间,阮元到京城也已经三个月了。只是这三个月,阮元过得一点都不顺利。 阮元来京城前,谢墉曾告诉他到了京城,一定要注意水土不服的问题,故而他一直小心谨慎,饮食起居不敢有任何放纵之处。可他没想到的是,因病倒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江彩。 阮家人初来北方,对冬季寒风大雪,未免估计不足,眼看这年十二月间,北风突至,接下来便是大雪纷飞。江彩眼看北国雪景,初时还兴致勃勃,可一不小心,衣服少穿了些,到得这日下午,便觉寒冷彻骨,又捱得一日,竟突然高烧不退。 阮元眼看妻子生病,自然也找了不少医生前来诊治。可江彩身体原本就不算好,这次突遭寒气侵袭,更是高烧半月不退,眼看平日食欲亦渐不振,只得服食些清淡汤粥。阮元担心妻子,也担心尚未出世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大半时日都只好陪着江彩,为她悉心驱寒退烧。而另一边,准备会试的事,就耽误了很多。 看看到了次年正月,江彩才渐渐退烧,她原本体质便弱,又经此大病,还需照看孩儿,即便退烧,身体仍是无力。但她眼看阮元日夜卧榻之侧相伴,也自觉歉疚,道:“夫子进京,原是来赶考的,这一个月的时日,竟全用来陪我,夫子你也真是……” 阮元道:“夫人也不需自责,你说你现在这样,我即便每日都去读书复习,也自然放不下牵挂。那般读书,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更何况,我自识字起,也有整整二十年了。若是会试取录与否,就只在这一个月上,之前二十年,我还觉得白过了呢。” 江彩叹道:“若早知如此,我当时何必一时逞强,非要和你过来?夫子,我这几日已不热了,自觉还好。只是……这孩子未免……” 阮元道:“若真是进京做官,这些早晚都要考虑。夫人也不必为此烦恼,即便京城一时住不惯,可眼看这孩子,大夫说都快六个月了。你还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大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三年后再考一次罢了。这科举之事,又怎抵得过夫人和孩子的性命呢?” 江彩听阮元这样说,自然也觉得内疚,可眼看丈夫为了自己连日操劳,也不愿他真的因此误了会试。忽然想起前日一事,道:“夫子,今日辛楣先生和渊如先生,不是约了夫子外出有事么?” 阮元笑道:“你看我这事都忘了,夫人烧是退了,可力气还没恢复过来。答应我,好好休息,千万别逞强。”说着轻轻抱了抱江彩,便准备出门,去找钱大昕等人。 钱大昕等学者约见的地方乃是外城会馆,阮元身在内城,又不愿麻烦行馆下人,只好自己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之前约好会面之所。眼看日在正中,已近午时,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入内看到钱大昕等人,只好先歉身成礼,道:“劳烦各位前辈,在此久等了。内子近日抱恙,不得不耗了些时日照顾,误了时辰,实在过意不去。” 阮元眼看身前,钱大昕、孙星衍此时俱已入座,诸人坐中茶水也已消去了小半,想来也误了不少时间。但看着阮元如此诚恳,大家也不好责怪,钱大昕问道:“伯元,令夫人气色,我来时见着,还不错啊,怎么这两个月来,竟劳你一直照看?今日都是第四次找你了,这才过来?” 阮元道:“内子身子本弱,一日偶染风寒,又兼不喜此间饮食,故而……故而耽搁了些。也是在下平日心软,见内子病痛,总不忍离去,之前三次辛楣老师相约,便未能前来。今日眼看内子渐愈,这才渐渐放心。若是心绪不宁,只怕这坐席之间,也难以聚精会神,辜负了诸位先生一番教诲。” 忽听一个颇为陌生的声音道:“伯元,听你所说,令夫人也是水土不服,故而卧床不起,是也不是?” 阮元循声看去,见是孙星衍上首一个中年儒生,面色平和,眼睛却比常人要细,左目暗淡,竟已渐盲,想是治书日久,目力大损之故。他还不知这儒生姓名,钱大昕见他疑惑,便道:“伯元,这位是余姚二云先生,那《四库全书》之中,史部得以修列,首功便是二云先生,快快过来,见过二云先生罢。” 原来这中年儒生,便是当世著名学者邵晋涵,阮元听了,忙作揖尽礼。邵晋涵也笑道:“无妨,我初入京城,也曾水土不服。只是后来在这里日子久了,才渐渐适应。若是令夫人有恙,我当年的方子,现下还留着,不如借你一用。若是置办药材,缺少银两,也自来找我便是。” 阮元还未道谢,钱大昕早已笑道:“二云啊,伯元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伯元住在两淮总商行馆,里面药材钱物,一应尽有,哪里还需要你那些银子?倒是我看你在京城这许久了,也没什么家产,可不要成天想着济贫解难,忘了自己妻儿才是!”周遭诸人,一时也渐渐笑了起来,只是这般笑容却无半点讥讽之意,邵晋涵不仅精通经史,为人也乐善好施,品行大家一向是敬佩的。 孙星衍也笑道:“二云先生品行,在座各位自然共知。伯元,你也自精通乙部,日后得二云先生为师,当是可以一日千里。想来我耗了十年精力在《尚书》之上,这一来京城,方知和二云先生竟然无缘呀!”古代图书多依经史子集分类,历史、地理类著作,往往称为乙部。邵晋涵虽在经部亦有所建树,可惜长于《诗》、《春秋》三传和《尔雅》,《尚书》一节确是成就不大,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阮元也谢过了邵晋涵,邵晋涵看着阮元,也笑道:“伯元只称我兄长就好,这老师二字,万万不敢当的。我当日在浙江应举,座师乃是辛楣先生。伯元若是拜我为师,岂不是要叫恩师一句祖师爷爷?如此,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钱大昕也笑道:“二云哪里来的那许多门户之见?伯元与我,当日那是一见如故,便是叫老夫一句辛楣兄,老夫也应着!伯元,切莫听他胡说。” 阮元见坐上各人谈笑自若,也不禁有些拘束,只道:“若是……若是各位并无门户之见,那后学便称一声二云先生吧。二云先生,后学于五代之事,本有些生疏,听闻先生辑录《旧五代史》,对学林有不世之功,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邵晋涵却道:“伯元,观你神色,已是略有憔悴之态,只怕我今日与你讲论五代之事,你也听不下去了罢?我听渊如说,你也是今年前来京城应考的举子,你这般神色,会试应付得下来么?” 其实阮元这两个月为了照看江彩,平日练笔,已是生疏了不少。虽然对江彩百般安慰,可心中对这年会试之事,也已经开始担忧起来。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让身边人为他担心,便道:“会试之事,本是天数,学生已然尽力,便问心无愧。至于取录与否,实在不敢强求。” 邵晋涵叹道:“伯元,今年会试主考,乃是王中堂,最是识人才的,你若错过了他,岂不可惜?”王杰此时已晋升大学士,要称一句“王中堂”了。 孙星衍看邵晋涵面色,知道他虽然兼通经史,却无自傲之心,相反,还一直积极提携后学。也对邵晋涵道:“二云先生,伯元天性纯良,最是重情,眼下阮夫人身子不适,也是天数,勉强不来的。就算眼下强使他看书练笔,只怕也是事倍功半了。” 邵晋涵道:“其实伯元,你为人情深,我是喜欢的。读史之人,最要有怜悯苍生之念,若是凡事只看到一个‘利’字,那和豺狼禽兽,便也无大异了。不过我另有一言,伯元、渊如,你二人可否听听?” 阮元和孙星衍一齐作揖道:“愿听先生赐教。” 邵晋涵道:“这会试百中取五,自古不易。可若二位愿意长留京城,不妨听我一言。眼下京中,治学之风日盛,便老夫平日所学,也自觉得,渐渐不比一些后生了。若你们二人有志于学术。不妨自择所长,著书立说如何?这京城里,通儒最多,你立了新说,若是有理有据,便能有人响应。若再幸运些,考场之上,遇上王中堂这般通达的主考,想取录进士,就方便多了。只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渊如精通《尚书》,我自不担心。伯元所长,却是哪一经?” 阮元却未想过这个问题,道:“学生平日于经部,难言所长,只是《礼记》略通些,要说另立新说,可是绝对不敢的。”他也知道邵晋涵所言,主要是在帮助他而非孙星衍。可他这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自成一家言论之事,之前想都没有想过。 邵晋涵也知道经术繁复,本非一日之功。道:“那我这番话,伯元且记住,若是以后有此志向,再做准备,其实不迟。”说着说着,想着毕竟今日集会,乃是来探讨学术的。也就说回正题,准备了几段《旧五代史》中后梁后唐、后唐后晋易代之事,一一加以详述。 随后几日,江彩身体渐复,阮元才安下心,认真准备起应试的四书文来。可这个时候,距离会试头场,就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科举考试自宋代起,就有了糊名、誊录的规则,考官在选取考生时,是认不出考生的。也正因如此,科举在历代官员选举的方式中,也最为公平。 眼看乾隆五十二年的会试,不过九天时间,就已经结束。至于发榜,也只是半月之后的事。这一日礼部门前,已然张榜。一时来观榜的,有数百人之多。可这一届取录贡士,不过一百三十七人,大多数举人即便把这篇金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也看不到自己名字。只好满怀遗憾,垂头丧气的离去了。 金榜上也没有阮元这个名字。 尽管阮元出场时,就大抵知道自己发挥如何,可毕竟是第一次前来会试,也不甘心,故而这日发榜,也过来看了看。但眼看金榜右起不久,就是孙星衍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眼看这一次不中,就只好在京城滞留三年了,正要离去之时。忽然听得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伯元,此次是否得以取录?” 阮元回头看时,见是钱大昕,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好摇了摇头,笑道:“渊如兄名在前列,可是要恭喜他了。” 钱大昕道:“渊如胆子却没你大,这般时候了,还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不过伯元,也莫要太在意,渊如我比你熟悉,他虽然会试一举得中,可之前乡试,直考了五次方得中式呢。” 阮元确实没太在意,道:“先生,渊如兄精于《尚书》,我虽与他交往不多,可听他说起书中典故,却比我熟悉得多了。我学问不如他,也是应该。只是想到还要等上三年,才能再赴会试,不觉有些遗憾罢了。” 这时只见数骑快马,自阮元和钱大昕面前飞驰而过,过了礼部大门,到了太医院的拐角处,径向左疾奔而去。钱大昕看着几匹快马,缓缓道:“伯元,我在朝中颇有些故交。他们已告诉我,皇上八旬万寿将至,故而要开恩科,或许你等不了三年,便又有会试了。”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钱大昕道:“按已往规矩,若是朝中有皇上、皇太后万寿,便要例加恩科。原本下一场会试,定在乾隆五十五年,若是加恩科一场,不出意外,乾隆五十五年会改为恩科会试。而原本那一年的会试,要移到之前的乾隆五十四年。若是如此,伯元,两年之后,你便还有机会。” 阮元笑道:“若是真的如此幸运,倒是要先谢过先生提点了。” 钱大昕道:“伯元,若你并不执意于进士功名,我寻个法子,帮你问问王中堂,若你卷子虽然落选,但亦有可取之处,补个内阁中书,便举人资历,也能为官。伯元意下如何?” 所谓内阁中书,乃是朝廷之中,撰写公文的官员,一般会从进士朝考名次较低者和落榜举人中成绩较优者里,择人选用。虽然内阁中书不是进士,也有从七品官衔,若是日后考核成绩优异,一样有升迁的可能。 只是内阁中书平日公务繁忙,若是真的去了,再想准备会试,便难有足够时间。故而阮元想着,也一时犹豫不决。钱大昕见他难以当即决断,也不在意,道:“伯元,如此大事,让你一时决断,也为难你了,不如咱们先走走,待你心情稍平复些,再下决心不迟。” 说着,钱大昕拉过阮元,一路渐渐西行,眼看路上又有数骑快马,虽已进得内城,却一刻不停,所前往的方向,也于之前相同。 阮元不禁好奇,问道:“先生,今日这许多快马,是往哪里去的?” 钱大昕道:“到那边巷子转角,便是兵部。这些马都是往兵部送加急文书的。年初台湾急报,彰化人林爽文,举兵反抗朝廷,眼看前线兵马,累月无功,故而已失陷了数城。这个月里,朝廷那边军机处议事,竟一日空闲都没有。” 说到这里,也不禁感慨,道:“其实这朝廷里都知道,那福建将军恒瑞,是个懦弱无能之辈。东南战事一起,他本应及早出击,一举歼灭敌人。可实际上呢?却是一连数月,迁延不进。眼看台湾那里,柴大纪将军已取了诸罗,他仍是不进兵。眼看这一两日间,估计皇上也要另择要员,前往督战了。” 第十七章 南钱北纪 阮元问道:“既然那恒瑞无能,朝廷为何选他做福建将军?” 钱大昕道:“只不过他长袖善舞罢了。这恒瑞,朝廷里人最是清楚,他和当朝领班的阿中堂是姻亲,阿中堂有位孙儿,是他女婿。可另一边呢?听说他家车马,去和中堂府上,也已不止一两次了。这朝廷里,阿中堂是战功卓著,和中堂却一直是文臣,二人素来不睦,便是我这个十年不入官场之人,也多有耳闻。这恒瑞两头都巴结着,自然有大官做了。唉,只可惜柴大纪将军,素来也是以武勇闻名,他这一迁延不进,却把柴将军一个人扔在诸罗,听闻柴将军部下只有千余孤军,也不知困守孤城,能撑得到几时啊?” 说到这里,也不禁感慨这一科进士起来,道:“这一仗下来,却也苦了要中进士的这些学子。翰林院那边,掌院之事,乃是阿中堂和嵇中堂兼着,嵇中堂年事已高,近年任事不多了,眼看军务繁忙,阿中堂又得顾着军机处。渊如即便中了进士,后面想得朝廷提携,也不容易了。或许你这次未能取中,也不是坏事。” 钱大昕所言嵇中堂,便是清代治水名臣嵇璜,他与乾隆同岁,但身体却不如乾隆壮健,故而到了古稀之年,只得担任大学士,却进不了军机处。对于这些,阮元和钱大昕也自有耳闻。 说着说着,二人也渐渐走回了总商行馆,门房见钱大昕样貌,知是贵客,也连忙奉上茶点,钱大昕和阮元一时坐定,眼看阮元走了这一路,心情略有平复,钱大昕方道: “伯元,其实你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老夫想想,老夫二十四岁那年,学行可还不如你呢。我是雍正六年生人,二十四岁那年,正值皇上第一次南巡,当时我也是意气风发,想着皇恩浩荡,不妨前往一见。正赶上那年皇上格外开恩,特赐了一场恩科乡试,我当年也是幸运,原本想着江南乡试那般艰难,也不知几时才能中举人,可那场恩科,我竟然中了,从此便有了举人功名。伯元,你可能也知道,你谢恩师当年,也是那一场恩科,得了皇上恩赐举人呢。” “可是啊。”钱大昕也叹道:“即便如此,我却也不得立刻中进士,后来乾隆十九年时,那一科会试,我才得以登科,想来那年已是二十七岁了。所以伯元,你是正科中的举人,应该比老夫更有前途才对。” 阮元道:“先生客气了,这科举功名,本就与才学关系不大。否则……否则我想,渊如兄早在十年之前,就应该进士及第了。” 钱大昕笑道:“伯元所言,也有些道理。松崖先生一生只是生员,可他学行,天下人哪个敢小瞧了?东原先生临终之前方得中式,他著书立说之时,也只是举人。哈哈,这样一想,老夫功名还不低呢。也对,老夫挂冠归乡之时,已是正四品少詹事了。只是……当日有些不快之事,故而服除之后,便未归京入仕。”他所谓松崖先生,是乾隆初期名儒惠栋,乃是与戴震相呼应的吴派汉学代表人物。 说到这里,也不禁对阮元有些担忧,道:“伯元,老夫相信,你这次不得取中,也是家中有些变故,脱不开身,若是下一次会试,没有这些滞碍,或许你便能中式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来京城考进士,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做了官,为民造福?还是只想着赚些钱补贴家用?或者只是为了在宫禁之内,多寻些平日见不到的书呢?” “先生,在下考试为官,自然是想着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了。”阮元先前在李晴山家,就被老师问过这个问题,一时也不得其解。后来想想,祖父就曾经应过武举,还是武进士,不妨向他学习一番。而回想祖父那些遗物,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部《数理精蕴》,随即也想起了上面那“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八个干枯瘦劲的大字。 此时听钱大昕这一问,这深入脑海的八个字便即脱口而出。可此言一出,他却隐隐发觉,这八个字看似熟悉无比,却又异常陌生,似乎自己并不清楚其中含义,一时发愣,也不敢再言语。 “上报皇恩,下安黎庶?”钱大昕笑道:“伯元,你说皇恩,那我问你,皇上相貌如何,你可见过?对了,你说你在康山草堂见过,那皇上对你,可有半句言语?你从未对我说过,应该是没有吧?既然皇上与你,连一句话都没说过,那这皇恩,你觉得从何而来呢?你说下安黎庶,那我问你,你一生之中,见过多少贫苦百姓?老夫听你说过,你自幼生长扬州,还去过仪征、江阴和江宁,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扬州这些地方,虽然也有穷人,可贫苦无依,衣食不给之人,并不算多。我做学政之时,曾在河南、湖广游历,那里多得是既无田产,又非佣工的流民,他们平日衣衫褴褛,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为不易,更不要谈安居之所,世代永业了。这些真正的穷困之人,你这二十余年,只怕也没见过几个吧?你上不知皇上为人,下不知百姓困顿,却说这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语,你要如何去报皇恩,报什么恩?又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办法吗?我知道你书本之上,也可以寻得这番字句,可你也要记住,‘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 阮元听了钱大昕这番话,自是心悦诚服,忙答道:“先生教训得是。” 钱大昕见他神色歉疚,也知道他多读圣贤之书,心中总是有心怀万民之意,眼下虽是未经实事,可有了这番初心,日后想是不会永远纸上谈兵下去。便道:“伯元,你年纪尚轻,可能这样问你,是我问的早了。眼下回想起来,我二十四岁之时,也不免有些书生意气,想着多读书史,便能济世救民,我又怎能强求与你?之前和你说起内阁中书一事,你可以想想。二云那日所说,著书立说之事,或许你也可以考虑一番。” 阮元笑道:“先生既然觉得,做内阁中书都会耽误会试,那为何著书立说之事,先生还要再提呢?” 钱大昕道:“你未经尝试,故而不知,眼下若说著书,哪一个后学不得先遍观经籍,尽集天下至论,才能推陈出新?似前朝有些俗儒那般出言无据,张口便来的做法,本朝已是行不通了。所以呢,你著书之时,也必然要重新温习毕生所学,你遍观经籍之时,也自可将相关掌故,一一融会贯通。其实对于会试,大有好处。只是老夫不知,伯元,你经史兼通,确实不错,可是否有专精之处呢?” 阮元道:“不瞒先生,学生近年应举,对于精通一事,实在想的不多。” 钱大昕想想,又道:“伯元,那除了经史之外,你可另有所长?譬如……算学如何,老夫在翰林时,也曾多年致力算学,不论梅氏学,还是欧罗巴的弧三角测量之法,老夫都有些根底呢。”所谓梅氏学,指的是清初算学大家梅文鼎的相关学问。 说道算学,阮元倒是确有些兴趣,道:“若论算学,学生家里有家祖留下的算经,学生年少之时,曾遍览其中三统四分、小轮椭圆之法,只是……”想到这里,忽然想到,他于《五经》之中,最为擅长之学乃是《礼记》。又为了精通《礼记》,三礼中另两部《周礼》、《仪礼》也时常研读。而《周礼》之中,最后的《考工记》部分,多涉舟车营造之法,正与算学相通。 想到这里,渐渐有了主意,便向钱大昕道:“先生,学生记得,《周礼》之中,精于《考工记》一篇的先儒,似乎不多。学生眼下学问,不足以通一经,但若只为这一篇做些注解,倒还应对得来,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钱大昕笑道:“妙极、妙极!伯元,你初出茅庐,自不必想着通经之事,若能于一二细微之处,阐发大义,便也足够了。这《考工记》一篇,虽然江慎修、戴东原诸公也自有议论,可终是博而不精。伯元若能精于此篇,想自成一家,却要比他人容易得多呢!” 二人正谈笑间,江彩也已到了厅里,眼看钱大昕坐在上首,她虽已有孕将近八个月,也连忙行礼道:“见过钱先生了,伯元的事,我刚才已听人说了,也是我的不对,生了这几个月病,竟耽误了伯元科考之事。” 钱大昕忙示意江彩起来,道:“夫人有孕在身,就无需多礼了。夫人若这样想,就是夫人想偏了。其实这届会试,中式者不过一百三十七人,便是我那好友孙渊如,出场之后,也不敢说此科必中。伯元中与不中,都是常事,何必如此烦恼?更何况,夫人身子不适,伯元悉心照看于你,不是真正的君子作风吗?若是伯元眼看你病痛缠身,却不管不顾,只顾着自己考试。哼哼,说不定眼下,老夫已没有他这个朋友了!” 听到这里,阮元和江彩也都是一惊,钱大昕眼看江彩有孕,站立困难,忙示意行馆下人,给江彩找来椅子,让她坐下了。这才缓缓说道:“伯元,夫人,你们可曾想过,若应试举子,真的取中进士,就是朝廷命官了。朝廷是需要爱民如子,关心生民疾苦的父母官,还是不顾百姓死活,只知肆意盘剥,弄得府库充盈,便自诩大功一件的那所谓‘能吏’?哈哈,‘能吏’这个词,国朝用的,也不少了。可只要让府库充盈,国家钱粮不缺,便是能吏吗?伯元,你读过《魏书》,应知长尺大斗为何物,读过《宋史》,也应知‘丰亨豫大’是何意。百姓交得五斗粮食,他用大斗来称,便只够四斗,百姓无奈,只好多交一斗,才能完税,以此弄得府库充盈。朝廷不知其中因由,便称其为能吏。这些人,哪里配得上能吏二字,依我看,只应称其为豺狼!” 钱大昕说起这些,言辞激愤,江彩有孕在身,也被惊得阵阵疼痛。阮元看了,也只得下来,先扶着江彩。钱大昕看了,方知自己言语重了,遂渐渐温和道:“夫人,是我言语重了,实在对不起。只是这些事,归京以来亲眼见着,竟比十年之前,还不如了,故而有感于此。伯元,可惜这些披着‘能吏’皮毛的豺狼,朝廷还真当他们是人才呢。眼下补着湖广总督之位的这位李侍尧李大人,不就是吗?乾隆四十五年,他贪纵营私,眼看供认不讳,已是斩决之罪。却只因那什么‘议勤’、‘议能’,就改了斩监候,日子久了,竟又复了一品官位。哈哈,他那般勤能,不过仗着自己有些伎俩,尚弹压得住百姓。若有一日,他弹压不住了,只恐那般议勤议能之人,悔之无极啊。” 此时钱大昕还未知晓,乾隆因闽浙总督常青年迈,很快更换新人,而新到任的闽浙总督,正是这位李侍尧。不过次年,李侍尧便因病去世,阮元并未与他同朝为官。 钱大昕眼看江彩神色,也知道她不过一两个月,便要临盆,也不敢再打扰,再次道歉过了,也就向阮元道别。阮元送了钱大昕出去,可对他所说治学立说、为官所求诸事,却也一时陷入沉思,不得解法。 钱大昕的另一个预言,却很快成了现实。由于林爽文反清之战,清廷经年不能平定,乾隆、阿桂、王杰等人,日夜忙于军机要事,果然翰林教习一事,比之前懈怠了不少。王杰自然也对李侍尧赴任闽浙总督一事,感到不满,但乾隆自有自己的理由,王杰也难以反驳。 这年六月中,江彩终于诞下一女,阮元见了,自也无比怜爱,想着自己二十四岁,才得一女,已是有些晚了,女儿自应该多加呵护,日后福寿双全才是。又想着“全”字太常见,便加了草头,将女儿命名为阮荃。 可谁知后来一天夜里,江彩却突然和阮元说起,自己想带着孩子回扬州。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江彩道:“夫子,这半年来,我一直看着。夫子为了我的病,已是耽误了一届科考,这夏去秋来,冬天也近了,若是这个冬天,我又生病,你可如何是好?荃儿这出生不久,看你神色,又分了大半精力在荃儿身上,似你这般应考,后年那一届,你又如何便说,自己一定能考中呢?我母女两个若再留在京里,只怕反误了你。不如先回家去,若是你下一届中了,或是不愿考了,想回扬州来,我们再见面也不迟啊。” 虽然江彩说的有理,但阮元终究不愿分离,道:“夫人何必如此紧张,这两淮总商行馆,下人自也不少,总是有个办法,能照顾好夫人和孩子的啊?” 江彩道:“这行馆你也待了一年了,难道还没看出来?行馆人手虽多,可各有公事要做,哪有那许多人来照看你我?况且我生病的时候,下人也来过,你不是一样放不下心?夫子,我知道你对我情深意重,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荃儿。可眼看这会试,对夫子而言,是决定未来的大事,夫子怎么能因为你我之情,就把未来的前程耽搁了呢?” 阮元也知道,妻子说出这番话,定是早已深思熟虑过了。即使他再行挽留,妻子也有自己的理由。更何况这两淮总商行馆,本就是江家人在打理。若江彩执意要走,自己根本拦不住。也只好笑道:“这总商行馆,总是江家在管,夫人执意要走,难道我还留得下不成?只是夫人,若日后我真中了进士,夫人便不会水土不服了?若真有那一日,夫人也总要适应京城才好啊。” 江彩也笑道:“夫子怎么如此糊涂?我身子好着呢!只是你眼下尚未取中进士,夫人我心里,自然也不安稳,故而才病了一场。若是夫子真有那么一天,登科做了官,我也就安心了。到那个时候,我才不会水土不服呢!以后我的事,你就放心吧。只是你这里,有一件事,可一定要答应我。” 阮元也有些不解,问道:“是什么事,竟然要夫人如此操心?” “我不在了,你可不许找别的姑娘。我回来之前,不准想纳妾的事!” “那若是我回扬州了呢?” “那定是你庸碌无能了。一个无能之人,还想什么纳妾?哼!” 当然,江彩心里也清楚,阮元一读起书,完全可以整天不离开行馆,连出门都不太可能,自然不会有其他“后患”了。如此要求,其实也只是戏谑之言。这年八月中秋刚过,江彩带了阮荃,暂归扬州去了。两人上一年许下的重阳糕之约,终是未能如愿。 阮元送别江彩之后,想着钱大昕著书立说之言,也自觉可以一试。便开始一边准备会试,一边精研《考工记》,读书治学之事,日复一日,并无多少区别。很快已是乾隆五十三年的初夏了。 眼看春去夏来,东南战事,也终于结束,朝廷这边福康安、海兰察带着精兵直扑敌营,成功抓获林爽文,送来京城处死。一时间军机处和各大部院,也都松了一口气,不少之前日夜劳碌的官员,也得到了几日休息时间。这一日钱大昕约了邵晋涵、孙星衍等一批名儒,便准备在陶然亭集会,品评近年来的年轻后学。 钱大昕、孙星衍、邵晋涵早早来到陶然亭,不久,又有二人前来,钱大昕见其样貌,知是工部郎中王念孙、礼部郎中任大椿,便上前道:“怀祖、子田,今日这聚会,可等了你们好久了!”王念孙字怀祖,任大椿字子田,便以字称。 王念孙道:“辛楣兄,这就是你不做官,不知我们为官之苦了。这一两年,就因为林爽文的事,你看看,我们工部平日也不涉军务,这都要帮着兵部清点武备。子田兄那礼部,前几日也在忙功勋册封事宜。这不,图形紫光阁的事,昨日才告一段落,今日就来你这里聚会了。” 邵晋涵忽道:“子田,柴将军的事,我这几日,也有耳闻,柴将军到底是为什么,原本在诸罗立了功,这又被带到京城,竟要问斩了呢?” 柴大纪之名,这次前来的儒生,其实大多听起过。林爽文反清这一战,柴大纪在上一年二月反攻诸罗得手,紧接着死守孤城,长达十一个月之久。直到福康安和海兰察带着大军南下,方才解围。若不是他死守诸罗,只怕台湾全境,都会被林爽文攻陷。是以乾隆大喜,赐诸罗名为嘉义。可谁想半年不到,柴大纪竟被指斥贪纵虐民,眼看下了大牢,又传出问斩的消息。 任大椿倒是对此颇为了解,道:“其中原委,我也和兵部之人问起过。柴将军哪里有什么贪纵之事,不过是那福康安心胸狭隘,容不下柴将军罢了。我也知军报所述,柴将军二月入城坚守,直至十二月上,方得解围。其间皇上担心他力不能支,劝他弃守,他也不依。眼看城里粮食,早吃尽了。就连地瓜花生,也吃得干干净净,到最后……只能靠油籽充饥了。恒瑞坐拥大军,却不来救,眼看再有数日,便也守不下去了。这时嘉勇侯大军到了,诸罗方才解围。” “可那时柴将军困守孤城,已有十一个月,眼看围已解了,便略有懈怠,这一懈怠,见了那福康安时,竟未成礼数。据说柴将军当日神色,也确实恍惚,可这也是难免的啊?柴将军久战疲乏,难道还能强求他尽礼不成?可就是这样,那福康安便以为柴将军对他不敬,上疏弹劾柴将军,说他为人轻慢,不可倚任。眼看皇上不听,便伙同侍郎德成,竟说他纵兵激变、贪渎枉法……唉,可惜皇上这般言语听得多了,竟真以为柴大纪有罪,竟押解了他进京,数番会审。近日听宫里传言,竟是不日就要问斩了。” 一行人听了任大椿所言,都纷纷扼腕,为柴大纪鸣不平。孙星衍这时已为官一年,做了翰林院编修,可是对朝中要事,仍极少接触。故而问道:“子田先生,刚才你说柴将军困守诸罗,恒瑞竟不来救,那……那恒瑞可也问罪了?” 任大椿尚且未答,王念孙知道其中内情,说道:“那恒瑞……哼哼,原本皇上听他迁延不进,也是龙颜大怒,去年年末,就将他革职,押往京城,准备问斩。可最后,皇上也不知为何,竟然对他网开一面,只减死一等,遣戍伊犁。可上个月我接到消息,恒瑞在伊犁那边,竟然复了副都统之职。恒瑞那厮都能重新启用,柴将军竟要问斩,真是不知……不知皇上是何用意。” 孙星衍道:“我听说那恒瑞近年与和珅来往颇密,或许……或许和珅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了,也说不定呢。” 邵晋涵道:“渊如,你有所不知,和珅在军务上,话语分量有限,他七年之前用兵不当,皇上便不愿他过多参与用兵。更何况,前日国泰贪渎,和珅也曾一力保他无罪,后来查出罪证确凿,不也问斩了吗?” 孙星衍道:“那又是何人,竟让恒瑞得以不死?” 邵晋涵道:“只怕……只怕是阿中堂替他说了好话吧?渊如或许不知,恒瑞与阿中堂,也是姻亲,恒瑞的女儿,嫁的是阿中堂的孙子。阿中堂这个孙子,出自阿中堂次子阿必达,这位阿必达大人,在孩儿降生之前,便因病故去了,故而阿中堂最舍不得这个孙儿。或许这一次,也是阿中堂从中周旋,才免了恒瑞死罪,只改发遣了。” 孙星衍恨恨道:“这恒瑞果然厉害,眼看阿中堂和中堂水火不容,竟然能……能脚踏两条船!也真够无耻的。” 邵晋涵道:“他何止厉害,运气也不错呢。阿中堂这个孙子,听说不仅武艺出众,更好读书,现下已是举人,眼看着来年准备应会试了。只怕阿中堂家这座靠山,够他恒瑞安稳两辈子喽!” 钱大昕道:“这恒瑞毕竟是宗室,便是阿中堂不说别的,只怕皇上那里,也不好即刻问罪。可柴将军这不过是一时失礼,无论如何,也够不上死罪啊?嘉勇侯用兵也算当世一流,可这心术……当年他父亲傅文忠公在世时,我也识得,平日礼贤下士,绝不会因失礼动怒的啊?” 王念孙道:“坊间都说,皇上念着旧情罢了,孝贤皇后早逝,皇上对孝贤皇后,一向又是恩情有加。故而对他富察一家,便格外恩宠,这福康安虽也称得上战功卓著,可若不是这一重缘故,他今年不过三十五岁,如何经历得这许多战事?就连他那个弟弟福长安,有何功绩?又有何才能?竟也入军机处七八年了,他入军机处那年,才二十岁呀?” 其实,恒瑞无能免死,柴大纪有功论斩,这一切究竟是谁的责任,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直言皇帝过失,在此时极易成为“大不敬”的不赦之罪,故而都不敢直说乾隆的不是罢了。一时间诸人把二人上下比对,不觉都为柴大纪叹息。 忽然后面一人高声道:“诸位今天是遇到了何事,竟然如此兴高采烈?难道是京城之中,又新出了什么才子不成?” 诸人回过身来,见身后是个面色红润的微胖老人,连忙纷纷作揖道:“见过晓岚兄!”这老人胡须花白,头上辫发也渐稀疏,却神采奕奕,一副无忧无虑的神色。自然是礼部尚书,字称晓岚的纪昀了。他生于雍正二年,于在场诸儒中,年纪最大,故而即便钱大昕也要以兄长称之。 纪昀眼看钱大昕在场,笑道:“辛楣啊,听说你此次重回京城,也快两年了,怎么平日也没听你说一声?这要不是任子田在我这里办事,听他偶然提及,我还以为你在江南享福呢。怎么?人家都说南钱北纪,这到了我的地界上,不敢出头了吧?哈哈!” 钱大昕和纪昀名声,海内共知。因一居江南,一居河北,旁人便以“南钱北纪”合称二人。其实二人虽俱有才名,专长却不相同,纪昀擅于文评,对他人诗文作品,往往一语中的,之前修订《四库全书》,所选取的三千七百部书籍,每一部均需开列一篇“提要”,以说明作品优劣。这一重任,便由纪昀完成,虽然三千余篇提要,并非尽出其手,但最终统筹定稿,却是由他裁决。钱大昕则长于考据,又以考据入史学,故而同为学者,却文史殊途。 但既然二人已经海内闻名,有时对于名声高下,便要相争一番。故而纪昀见了钱大昕,便出言相戏。钱大昕自然毫不相让,笑道:“晓岚兄,老夫这一两年虽然未出新作,但论识人的本事,只怕你已不及我喽。我这里近日偶得一篇新作,于这《周礼.考工记》一篇,论述最为详尽。各位,是否愿意前来一看?”说着打开随行携带包袱,取了一册书出来。 纪昀笑道:“《考工记》?听着是生僻了些,近年《周礼》除了戴东原先生,似也无甚佳作。若能别出心裁,倒也是件好事。只是辛楣,你不会以为,我平日忙着修订《四库》,竟荒废了经术吧?若是你这般想,哼哼,只怕你今天要哭着回去喽。”说着说着,故意做出哭泣之状,一时诸儒看着,却也不禁莞尔。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只管看,若是你觉得这书写得不好。小弟明日,就卷了铺盖,回江南去。以后也休说什么南钱北纪,只称纪大、钱二罢了。” 纪昀一边接过书来,一边犹调笑道:“是吗,二弟?咦,我为什么要认你这么个弟弟?”一番话听得大家又笑了起来。也只有孙星衍资历尚浅,想着柴大纪的事为什么放下不问,又来看什么新作品了?还想上前问一句柴大纪眼下如何,钱大昕看着,轻轻将他拦住,小声道:“不忙,纪大人的脾气,是先看完书,再说朝廷的事。” 纪昀看这部书时,只觉册子不厚,上面写着“考工记车制图解”七字,随意翻开一页,字倒印得工整。想着著书之人,应是个后辈,不敢多行著述,可又是哪家的后辈,竟有如此财力得以刊印新书? 随手翻得几页,只觉言必有据,儒家古籍之言,引用丰富,却一看便知,其中自有丘壑,绝非简单的史料堆积。不由得轻声读道:“《说文》曰:‘舆,车底也’,《续汉书.舆服志》曰:‘上古圣人观转蓬为轮……’,嗯,《考工记》、《大戴礼》、《史记.天官书》……不错,读书不少。” 又向下看时,见行文虽以上古经典为据,但关键之处,仍然有所发挥,而且这些发挥绝非应声附和,而是画龙点睛之语:“言车制者,皆以为直椅,由不解车之有耳也……”一边读着,一边轻声赞叹。那《考工记》本是解说车马衣服器物的专著,尤其在车制一节,生僻字句犹多,可文中运用,却极灵活,虽偶有生僻字词,却绝不至于故弄玄虚,或滞涩不明,反而读起来还颇为通顺。 纪昀看着看着,已忘了之前和钱大昕玩笑之言。只是连连称赞,道:“不错,有思路,有想法。”忽然翻到一页,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把书一放,高声叹道:“辛楣,这般奇才,你为何如今才说与我知道?” 钱大昕看纪昀神色,想来已是认可了这册新书,笑道:“著书之人,今年才二十五岁,这书也不过年初方得刊印,晓岚兄如今看到,已经算早啦。” 纪昀喜道:“才二十五岁?辛楣,这后生日后若勤于学术,只怕你我都要望尘莫及了啊?你看看他这语句,引经据典,却毫无堆砌之感,生涩古字虽多,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更难得的,在这些图画上面,你看。”说着好容易翻到刚才看的那页,仔细讲述起来。 图上所绘,乃是一个上古车厢样式。纪昀指着车厢上的细线,缓缓道:“你看,这线分成黑线和白线,黑线在前,白线在后。可你细看,这黑白之间,错落有致,黑的遮不住白的,白的呢?不会因为黑线在前,就被略过去。再看这车较(车的一种部件),这弧线,圆转自如、不高不低,正好把前中后三个部分,一点不落的画了出来。这了不得啊……辛楣,这后生想来不仅精通经史,而且远近之法,也已有小成了啊。” 所谓“远近之法”,其实是古代对透视学的一种别称。纪昀说着,也连连叹道:“眼下这些俗儒,也只好做做文字,堆砌几句经典,常人无知,便以为有学问。哼,这引经据典,是为了给人看的,不是为了粉饰学问的。更有些人,自以为多认得几个字,便随意使用,也不管用的是不是地方。这种人,那就是俗儒!” 又道:“敢解这《考工记》,我老纪看着,这就不是凡人。咱都知道,这《考工记》最难解之处,不在文字古奥,而是提笔之间,必要涉及器物。以这车制而言,没做过车轮车厢,没观察过车的构造,提笔就写,只会贻笑大方。可这后生不仅经典俱通,而且筹算之学,也是一流啊。这才是真正的后起之秀,那些只知卖弄文字,连个图都画不好的,不过只是俗儒罢了!” 钱大昕笑道:“晓岚兄,我看你平日之作,也没多少图制啊?” 纪昀道:“说得对,看这后生,我得承认,我也是俗儒!辛楣,我想这般人才,你定是教不出来,依我看,不过是你仗着江南之利,多识得些才子罢了。他现下在哪里,让我指点他数年,到那时候,我看你怎么在我面前逞威风?”他虽不识得著书之人,却在口舌上毫不相让。 这时忽听后面又有一个声音道:“晓岚、辛楣,听你们说话,似是京城里又有新进后学了,是也不是?” 众人看那后面之人时,一时尽数作揖尽礼。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杰,他平日不仅为官通达,学术上更喜提拔后学,故而这次聚会,他也得了空闲,来此交游。听纪昀和钱大昕相争,他和二人关系倒也不错,故而上前相问。 纪昀道:“伟人哪,我看,你这什么中堂大学士,最好别做了。你说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学术上哪还有什么进益?看看,眼下这后生要是再读书十年,只怕你王中堂反要称他一句恩师了。” 王杰笑道:“晓岚啊,你说我做官久了,你看看自己,不也是一品礼部尚书了?学问不行,就承认嘛,何必把责任推在做官上面?”当然,话是这么说,手倒是很老实,很快接过纪昀手里这本册子,也翻了起来。 看着看着,王杰也渐渐读了起来:“今密推之,亦适得平圜中规如此,不知康成氏何以必变其说,致一往皆谬也。哈哈,敢直言郑康成解释错了,倒是不易。可看这前后语句,也算言之成理,绝非故作新奇直言啊。” 说道这里,向纪昀问道:“晓岚啊,这著书之人,姓名曰何?现住何处?可是已登科了?我倒是想见上一见。” 纪昀不答,只把手轻轻往钱大昕的方向摆了两摆。钱大昕知道这些也需要自己解释,笑道:“王中堂,这著书之人,是个年轻后学,现年二十五了。功名嘛,还是举人,去年考过一次进士的,可惜啊,王中堂似乎没有看上他。” 第十八章 名将含冤 王杰笑道:“若是如此,倒是我糊涂了,竟识不得人才。辛楣啊,你可知他姓名住所,我有意见他一见。若是真有才学,我便助他应考,这般人才,若会试取录不得,才是可惜。” 钱大昕也笑道:“王中堂,我确实见过这人一面,只是他觉得,若这样见了王中堂,只恐传了出去,会有人说,王中堂徇私偏袒。所以不如他再考一年,若中得进士,再与王中堂相会朝堂不迟。” 虽然古代科举,有糊名誊录之法,但若是主考提前知道了考生行文,在考场上再遇到类似文字,必然会多加重视。宋时欧阳修取录进士,误将苏轼试卷,视为弟子曾巩所答,便是因此。不过在清代,考官很难因此徇私,因为会试取录与否,需要至少三名考官共同商议,而非主考一人专断。只是民间有些人不知科举规矩,极易牵强附会,以至于误会他人。故而有些考生虽然已有声名,却依然谨慎。 而王杰德高望重,很多人这时就在猜测,下一年的会试主考,可能依然会由王杰担任,故而钱大昕有此一说。 王杰听着钱大昕所言,也清楚其中原委,笑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此人姓名,总有些心痒罢了。”随手翻着书页,看着卷首,忽道:“元以考工之事,今之二三君子既宣之矣……莫非此人姓名中,竟有个元字?” 他此时声音甚小,故而旁人也未察觉。 孙星衍想着想着,觉得柴大纪的事还没有个结果,便问道:“老师,柴将军的事,朝廷近日,可有决定?”他已中进士,便要和王杰师生相称。 王杰道:“柴将军的事,前些日子,我也与皇上说过了。我是力主他无罪,可皇上呢……既没有说我对,也没有说我不对,如此一言不发,倒是让我为难了。” 对于其中内情,纪昀也知道一些,便补充道:“渊如,你别看王中堂说的轻描淡写,他的事我单是听着,都没那么容易。为了保柴将军一命,王中堂把军机处那十一个月的奏报,一件件拿出来历陈柴将军战功,说就算柴将军偶有过失,难道这般功劳,还不得免死么?也是皇上听了王中堂进言,才让柴大纪进京,让军机处临时会审。” “军机处会审的时候,王中堂自然是历陈柴将军无罪了,可渊如啊,眼下六个大军机里面,有一位便是那嘉勇侯的弟弟福长安啊。他和他那个三哥串通一气,一开始就问柴将军是否知罪,柴将军自然不认罪了。他就把那德成和嘉勇侯合谋炮制的文书,一句句拿来问过,柴将军不承认,他不拿别的证据,竟然要柴将军自己证明所谓纵兵之事没发生过,这种事历来是捕风捉影,柴将军又到哪里去找证据?只一时僵住了。王中堂和那福长安力辩,也说服不得他。眼下阿中堂到荆州治水去了,不在京城,另外三位大军机又缄口不言,王中堂也是势孤力单啊。”清代“军机大臣”一词在乾隆末年,还只是不固定的泛称,这时用词也不统一,“大军机”就是军机大臣的常见别称。 孙星衍问道:“大宗伯,你不在军机处,又如何得知这许多?” 纪昀道:“军机处有个章京,是我礼部的人,军机会审的时候,他都在场,是以我知道一些。我还知道和珅呢,这次和珅倒是没向着福长安,可能是因为,他和嘉勇侯也有些不和。可和珅自始至终,都一字未发。想是那柴大纪为人清廉,也不愿巴结他之故。” “又听说,下了堂之后,王中堂犹自气愤难言。那和珅还过来说了一句:‘王中堂,皇上赏你图形紫光阁,可不是让你和他较劲的。’哈哈,和珅那家伙,竟然也主动和王中堂说起话了。可渊如啊,你想想,他这话……” 王杰打断道:“晓岚,休要再说那事,那两个字,我听都不想听。”但说到这里,他也不得不承认,和珅说的,确有道理,乾隆对于这般大事,从来都是自负己意,所谓军机处会审,其实也只是给自己一个面子,给柴大纪一个面子罢了。 诸儒听了,也一一感叹良久。孙星衍道:“老师,学生见识浅薄,竟不知朝中之事,竟如此难解。” 王杰道:“渊如,老师这件事,一定再去皇上那里,求个说法,若是老师也不说话了,只怕……只怕……”其实他也清楚,自己的话,用处不大,此时所能做的,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诸儒又谈了一阵,便渐渐散去。这年七月,朝廷终于宣布:柴大纪纵兵贪渎之罪成立,即日问斩。 柴大纪之事,反对最激烈的,自然还是王杰,这次朝会圣旨宣下,王杰当即为柴大纪辩护,认为眼下证据不够定罪,请求乾隆暂缓行刑。 可乾隆却只说道:“王杰劳苦功高,这几日也累了,下去好生休息吧。”随即散朝,王杰的话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王杰想起这事,既郁闷,又恼怒,他最不解的,不是乾隆执意处死柴大纪,而是他为柴大纪辩护之时,同为军机大臣的董诰,竟然一言不发。 眼看次日柴大纪即将问斩,王杰按捺不住,便去了户部,一到户部,便对着董诰问道:“蔗林,柴将军的事,你也是大军机,却为何自始至终,不出一语?” 董诰倒是颇为客气,给王杰找了上座坐下,又亲自备好茶水,道:“伟人兄,你我毕竟不同,有些事,我不能像你那样做。” “这是你一句话不说的理由?”王杰听着,更为恼怒。 “我并非一言不发。”董诰似乎非常平静,道:“伟人兄,这其中缘由,难道伟人兄看不清楚么?按那嘉勇侯和德成的奏报,只有些无知小民,说柴将军纵兵虐民,所谓贪墨之事,更是查来无据。我等会审之时,这些我便瞧得清楚,会审次日,我觐见皇上时,便将这番话说了与皇上听。” “我也知道,皇上之所以这样想着处死柴将军,一大半原因在嘉勇侯身上。故而我也和皇上提起,既然嘉勇侯和柴将军不和,那不如暂且认下一半罪名,这样柴将军必不得死,大抵只是遣戍伊犁,亦或黑龙江罢了。待得一两年上,嘉勇侯气消了,又或柴将军能立些战功,再翻了此案出来,到时候只说证据不足,德成捕风捉影,也就过去了。总是既保了柴将军性命,又安抚了嘉勇侯。” “只是当日皇上听了我的想法,也和对你一样,没说我的意见对错,只是点点头,就让我退下了。其实我也想着,皇上那个态度,说不定柴将军有救呢……只是,没想到后来竟然还是没有作用。” 王杰听董诰这样说明事情缘由,火气自也消了不少,他深知董诰作风,平日上疏纳谏,从来只是面陈,不用奏本,家中也不留底稿。可想到董诰如此,也难免被人误会,道:“既然如此,你与我一同进言便是,我知你个性,倒也罢了,旁人不知,还以为你是那尸位素餐的庸臣呢。” 董诰道:“伟人兄,你吏事、学行、文才三者,无一不精,眼下身居相国之位,也无需结党。故而在朝中,大家敬你重你,你上言陈奏,也没有那些闲言碎语。可我毕竟与你不同,我入六部之前,只有翰林的经历,尚不足自立于这朝廷,若是我与伟人兄同气连枝,只怕,其他朝臣不仅不会声援柴将军,反而会说你我党同伐异。” “自前明亡了之后,本朝士人眼见明亡,便深以为鉴。可世人所言明亡因由,其一便是结党,其二便是上言取名。若朝会之时,我处处和你共同进退,只怕我结党之名,是躲不掉了。若是我凡有需进谏之事,都像你一般当廷直言,旁人不仅不会说我正直,反而会说我沽名钓誉。伟人兄才行高绝,方不用忌讳这些,可我就不同了。” 王杰道:“蔗林,若你有所顾忌,那何不多找些人,一同上疏进言?或许皇上看着公理自在我等之心,就会明白过来呢?” “伟人兄还不了解皇上吗?皇上从来也不是不听谏言的人,可皇上最不喜的,不是直言进谏,而是臣下把持舆论。那样即使皇上改变主意,旁人也不会认为皇上圣明,只会觉得皇上是屈服于臣子舆情,不得已而为之,那才是皇上最不愿看到的。而且,这沽名钓誉一事,其实皇上……” 其实董诰想说的是,从乾隆的角度看,他巴不得官员有这样的想法,官员这样想,就不会出现成规模的势力,也不会有人利用人多势众,制造舆论压力。早在康熙年间,将大臣积极上疏视为沽名钓誉的想法,在士大夫中就已经有了端倪。而历代清朝皇帝,也一直在纵容这种思想发展,故而此时朝廷之内,也只有王杰这种资历深厚之人,才敢于公开向乾隆进言。 王杰听着,也知道董诰为官不易,道:“蔗林,那你说,这柴将军,今日竟真的救不下来了么?” 董诰叹道:“该说的,你说了,我也说了。可我们毕竟只能进言,能决定柴将军生死的人,从一开始就只有皇上啊。” 王杰喃喃道:“石君去年就去了浙江做学政,眼看朝中,敢说话的……唉。”朱珪归京不久,便又出京,能在乾隆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也就数王杰和董诰二人了。 柴大纪问斩的事,很快也传到了两淮总商行馆。阮元和钱大昕颇有交往,时常听他提起柴大纪,这时也清楚他乃是无辜冤死,不禁感叹了数日。 这一日夜中无事,阮元也在行馆后院天井里,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一边也不禁想起自己的未来。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伯元,你不是说,那三法司最为公正么?怎么你说柴将军有了冤情,他们竟不能给柴将军平反?”回头看时,却是杨吉到了。 阮元叹道:“你有所不知,柴将军之前授了伯爵,又是提督,他的事,不是三法司能定的。听钱先生说,是军机处先会审过了,皇上亲自问过此案,才定了罪。三法司在其中,其实没有多少用处。” “那朝廷非得弄个三法司干嘛?骗百姓玩的吗?伯元,我看你真得想想,这朝廷的官,是做还是不做?这什么会试,是考还是不考?以前是阮恩公,现在是这柴将军,你说,做官来干什么,眼睁睁看着好人蒙冤送命吗?” 阮元面色凝重,沉吟不语。杨吉见他模样,还以为他不知祖父之事,道:“怎的?你祖父的事,你是不知道还是如何?”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这几日才一直神情不定。柴将军官爵虽高,却也比爷爷当年,要惨多了。爷爷当年,总是还有个机会重新做官。” 杨吉听阮元这样说,也不再追问,道:“那你爹和你说的,恩公当年的事,是怎样的?看你平日只字不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阮元想想,把这些告诉杨吉,也没什么。遂道:“爷爷的事,父亲自然和我讲过不少。可有些事,我来了京里,看到些新的档案,却不知如何与你说了。也罢,总是今日无事,就这样坐着不动,倒不如说出来轻松。” 杨吉看着阮元,或许阮元确实知道更多的事。当然,也有些事,只有他知道,阮元和阮承信却都不清楚。 阮元道:“你说你从大箐寨过来,这个地方是爹爹告诉我的。爷爷到大箐寨的时候,记得是乾隆五年。你说你父亲后来追随了爷爷,那大概有十年工夫,爷爷后来在九溪营做参将,一直到乾隆十三年,那年兵部保荐爷爷,转了卫辉营参将。虽然品级一般,可卫辉营在中原,职权更重于九溪营。所以算是升了半级。” “可爷爷没想到,北调卫辉营,不止没有让他继续升官晋爵,却反而……反而害他丢了官。爷爷在九溪营的时候,每日操练部署,都是准时准点,从没有一日怠慢。军营里若有军器锈钝,或是鸟枪遭了潮,施放不得的,也都一定准时上报,故而九溪营历来都是装备精良,士卒善战,从未给朝廷失了颜面。” “所以爷爷到了卫辉营之后,第一天便清点武备,可不清点也就罢了,这一清点,却发现卫辉营的情况,与九溪营实在相差太多。营里刀剑,一大半生了锈,能拉开的弓,也只有一半左右,有些箭矢,稍一碰触,便即折断。按兵部例,卫辉营虽是内地,也应该有三成的士兵预备鸟枪。可祖父清点了火药库,却发现火药都是……都是下雨之后,受潮过的。鸟枪只有预计的三成,甚至……其中还有一半的枪,从铸造的时候,就没有准星。也不知是何人,竟让这等次品进了军营。也就是平日太平无事,才没人发觉。若是有个万一,就那样的军器,即便再英勇善战的精兵,要怎么拿那些军器上阵杀敌啊?” “祖父眼看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将军营器械朽不堪用的事,一一报给了朝廷。但军器归军器,兵士日常的操练,总是要按时进行。祖父当即下令,两日后集合操练。可到了操练之日,来集合的兵士,连四成都不到。” “祖父自然心中有气,可眼看这卫辉营,种种积弊,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也就暂时按下不发。可这些士兵呢?稍一操练,便叫苦连天。听爹爹说,祖父也不过让他们排了方阵,按寻常行军之法走了数里。可即便这寻常的方阵,他们竟然不知道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祖父呼喝了好半天,他们才列了个阵出来。然而之后前行,不过一里路程,阵就散了。原来……原来这些兵士连如何列阵行军,都一窍不通。” 说到这里,面色略有犹疑。杨吉看阮元神色,已知其意,道:“不错,我爹爹当日就在恩公军前侍奉,那卫辉营他看着,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他和我说,就那种兵士,我们寨子出三十个人,就能把那大营一锅端了。” 阮元道:“那后来的事,你也应该清楚。后来祖父眼看这些兵士堕落无能,终于下了决心,准备惩治他们一番。那日出来点卯,兵士但凡没到的,祖父去军营里把他们一一揪了出来。大骂了他们一顿,然后,然后让他们去营里罚站,满三个时辰,才许停下。” “可没想到,这一罚站,竟然给祖父惹出了大祸。那些被罚的兵士,原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绿营兵。都是本地的地痞无赖,看绿营出了兵缺,就来补了,赚点军饷花差而已。故而之前,他们从不操练,更不知点卯为何物。这一被罚了,不仅不思进取,还成群结队的跑到闹市上,喊着要罢训,更有几个特别能闹事的,说……说祖父虐待士卒,是个只知邀功请赏,不管士兵死活的酷吏。” 其实当日兵士所言,要比阮元一句“酷吏”难听得多,只是阮元为人素来文雅,不愿仿效他人口出恶言。杨吉听了,也愤然道:“是,爹都和我说过,恩公在九溪营怎么练兵,在卫辉营就怎样。恩公练兵之法,我爹在九溪营也日常照做,有什么坚持不下来的?那九溪营的兵士,个个视恩公为再世父母。谁知他卫辉营不仅都是饭桶,还说恩公鞭笞他们。他们被恩公骂的时候,我爹也在场,恩公骂的是难听了些,哪里打他们了?再说,他们被骂不是活该?我看就算被打了,也是活该!谁知道到了市集上,竟有几个兵士,让围观百姓看他们身上的鞭痕,说那是恩公干的。那种鞭痕,他们自己串通好了就能弄出来,和恩公什么干系,我可去他奶奶的吧!” 阮元道:“我也不相信祖父会打他们,听爹爹说,祖父在九溪营的时候,一次出征,手下有两兄弟老母尚在,祖父就让他们留下一人。可当时,这两兄弟都争着要上战场,谁都不想留下。最后,那两兄弟的老母听了,亲自求祖父让他二人都随军前往,自己都去了营里做事。便祖父那般体恤士卒,又怎会无辜动怒?” “可祖父的事,你我清楚,朝廷却不清楚。这件事被闹到了集市上,那几千双眼睛都看到了,朝廷又怎能视而不见?很快河南巡抚便接到了信报,要彻查此事。可是……当时河南巡抚,竟信了被鞭士卒的话,认为是祖父有错在先。结果、结果就按他们所说上报了朝廷。” “朝廷得知祖父之事,也让都察院一同彻查。祖父当然自辩绝无其事,可祖父在朝廷高官当中,并无熟识之人,他自认为立身端正,朝廷就能秉公执法。可朝廷之中,却无一人为祖父申诉。都察院听祖父自辩,只当是孤证,都不理会。那些兵士也成日到市集之中闹事。说朝廷不给一个结果,他们就要自尽……渐渐地,不少百姓也信了他们,帮他们声讨祖父,毕竟祖父是外来人啊。后来……后来朝廷看所有证词证物,都是祖父有过错,祖父的自辩,也只当是寻常辩解之词。然后,祖父也就被罢了官。” “我听爹爹说过,之后你父亲便回大箐寨去了,后来的事,可能你们也不清楚。乾隆十六年,皇上第一次南巡,召见了祖父,让他重新做了都司。后来祖父又做到钦州营游击,乾隆二十四年,祖父在钦州过世。之后……之后和你初来阮家的时候,便也差不多了。” 杨吉听完,才知道负责当年阮玉堂案件的人到底是谁,怒道:“这事也不是恩公不好,说到底,都是那河南巡抚和都察院有眼无珠,早已被猪油蒙了心了!伯元,那两个王八蛋后来怎样了?” 阮元迟疑了片刻,方道:“杨吉,那两个人可不是普通人啊?” “那他们是谁?” 阮元似乎也有些不忍,道:“彼时河南巡抚,名叫鄂容安,他姓西林觉罗,他的父亲,是当今天子即位时的首辅大臣,鄂文端公,名唤鄂尔泰。” “什么公啊母的?什么饱啊饿的?仗着他爹是首辅,就随便冤枉好人?” “和他爹没关系,那年他爹都过世四年了。” “那定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了。首辅儿子,就比一般人金贵不成?” “你当我没查过吗?”阮元道:“这总商行馆里,有之前历年留存的缙绅录,我查到当年的,一眼便知。那鄂容安的事,不瞒你说,我也找渊如兄问过,朝廷那里,名声很好,做河南巡抚的时候,也颇有治绩,多少算个能臣吧?” “能臣?伯元,那天钱老爷子来咱馆里,我可听得清楚,什么叫能臣?不就是做样子给皇上看的豺狼禽兽吗?” “也不是。”阮元倒是非常平静:“国史馆有鄂容安的档案,里面写着,百姓在他当河南巡抚的时候,也受了不少好处。而且……就在那件事之后六年……” “伯元,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听得我累得慌。” “那之后六年,是乾隆二十年,那年大军平定准噶尔,阿睦尔撒纳先降后叛,突然袭击了伊犁的朝廷军队。鄂容安当时便在伊犁,那时朝廷驻军只有数百人,根本无力相抗。最后……他自尽殉国。” 杨吉这才明白,鄂容安既已殉国,按惯例,便是国家忠烈之士。之前所作所为,即便有失当之处,也只好既往不咎。何况阮玉堂罢官之后,还复了官职。和为国殉难相比,罢免阮玉堂的事,就更是不值一提了。更何况,鄂容安原本也只是错听流言,而非有意陷害。 也就是说,阮玉堂的事,朝廷里估计是翻不了案了。 沉吟半晌,杨吉又问道:“那当日掌管都察院的,又是何人?” “当日的左都御史吗?”阮元似乎更不愿说这个名字,可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是刘中堂的父亲,刘文正公,名讳是上统下勋。” 杨吉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日康山草堂之上,刘墉听说阮元爷爷姓名之后,会有那样的反应。 “那……”杨吉有些不解,问道:“你是说,刘中堂的父亲,是个昏官?” “不是,刘文正公是本朝数得上的好宰相,他做宰相的时候,提了不少有用的意见。也严查了不少贪官污吏,就是我们扬州寻常的百姓,提起他也都是赞誉有加呢。”清代原本以大学士为文臣之首,进入乾隆时代,军机处已经成为最高决策机构,但如果同时身兼内阁大学士和军机大臣,还是可以称为真宰相。而且这种大臣,实权绝对不小,刘统勋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十二年之久,称一句宰相并不为过。 “也就是说,那老刘大人也是一时失察了?” “差不多吧,其实他们二人的履历,这一年来我也查了不少,论人品,我相信文正公和鄂大人。只是即使是清官好官,也难免会出错啊?难道这世上,还有遇事从不犯错的人不成?只是我阮家时运不济,竟然因为他二人之故,害得祖父丢了官职。” 杨吉听了,一时也沉默不语,他虽不了解官场,但也清楚,若是一个人风评从来不差,即使偶有一两件错事,旁人听了,也只会认为对方有错。阮玉堂的事,可能也只能咽在阮家人自己肚子里了。 沉吟了一会儿,杨吉忽道:“伯元,你可得记住,恩公他……他为人是一等一的光明磊落……爹爹当年,愿意追随恩公十年,便是因恩公那般英雄气概。” “你爹爹觉得,祖父救了大箐寨几千人的命,所以,就死心塌地的跟着祖父了?”阮元听杨吉平日所说,确是如此,只是平日也有些疑惑,若只是这样简单,为何大箐寨里,竟只有杨父一人愿意为祖父效力? “不全是这个原因。”果然杨吉如此说道。 “那你父亲,当日又是何故?” “这事也都过了快五十年了,该说的,我说了也无妨。其实,父亲当年想着追随恩公,原本是想……杀了他。” 阮元虽然觉得杨吉必有难言之隐,可没想到,自己祖父竟然险些命丧杨父之手,也不觉愣住了。 过得片刻,阮元才缓缓问道:“你这话好奇怪,既然祖父救了你一寨人性命,他却为何要恩将仇报?” “当日我们又不知谁救了我们。”杨吉道:“那天的事,父亲给我讲过,朝廷大军兵临我大箐寨,一连攻寨数日。我们寨子本来不大,眼看坚持不住,便准备到朝廷那里投降。” “当日我们也想到了,若是朝廷直接允许我们投降,我们自然无话可说,若是不许,那只有死战到底一条路,也就认了。可朝廷呢?第二天,朝廷那边来了个军官,对我们喊话,不先说受降与否,却说说要连轰我寨子三炮,若三次鸣炮之后,我寨子不再反抗,才允许我们投降。” “说着,果然我父亲他们听到了炮声,也果然不多不少,就是三次。三次之后,我们自知无力再战,便没有抵抗,朝廷也接受了我们寨子的归顺。可……可那三炮却打死了我们寨子十五个人……后来父亲得知,建议鸣炮之人,就是你祖父。故而怀了恨意,假意接近你祖父,却准备在一个无人警觉的夜里,取你祖父性命,给那十五个人报仇。” “那是你不知其中内情。”阮元道:“其实,祖父当日只是总督麾下参将,当日的总督,叫张广泗。原本依他之意,哪有什么投不投降,他只想把你那寨子,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并杀了,好回去邀功请赏。还美其名曰,苗人素无信义,真是可笑。” “当日祖父听了他这番话,便上前求他,求他放过你寨子里的无辜百姓。那张大人哪里肯依,只在一边乘凉,也不说话。祖父眼看几次求他,都没用处,最后一次,甚至……甚至跪在他脚底下,哭着和那张大人说,说你那寨子之前并无反意,是受了旁边寨子裹胁,不得已才反抗朝廷。若是你们寨子真的降而复叛,那自己愿意立军令状,所有后果,自己一人承担,若一人不够,则阮家全族连坐,总是与张大人无涉。祖父这话虽有些绝情,可……可当时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到这里,张大人才终于松口,问祖父说:‘你说他们本无反意,可他们抵抗我朝廷大军也有数日了,我军也不是没有伤亡啊?怎么,你只顾着招降他们,却不想想自己的弟兄?’他说完那话,祖父也才明白,其实张大人即便松口,心里依然不情愿,故而……故而为了证明你们寨子是真心请降,祖父才出此下策,让大人先三次鸣炮,若你等真心诚意,再来受降。只是,这样却害你们以为祖父从中使诈了。” 杨吉道:“其实其中内情,也是父亲动手那天,听你祖父所言,方才知晓。伯元,若死的是别人,或许父亲也不会那样想着报仇,可被那三炮打死的十五个人里,有一个人,是我大伯。父亲和大伯自幼要好,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就那样死了?” 听到这里,阮元却来了兴趣,问道:“你是说,你父亲当日夜里,曾经向祖父动过手?” “正是!”杨吉毫不掩饰。可随即语气互转敬重:“但也正是那一夜,父亲他,不止知道了内情,也知道了,你祖父,是个值得跟随一辈子的人。” 看阮元有些不解,杨吉便道:“其实那一夜,你祖父所言,和你刚才所说,并无区别。可伯元,我父亲当时,是带着满腔怒火进了你祖父的帐子。你祖父虽已经自辩,可父亲他当时,又怎能那般轻易就被说动?故而父亲仍是不肯饶了恩公,还和恩公说,让他给中炮而死的十五个人叩头谢罪。” “可谁知,恩公当时,竟丝毫不怪父亲恩将仇报。反而找到大箐寨的方向,跪了下去,道:‘大箐寨诸位冤死的兄弟,我知道,因为我那鸣炮三次的建议,你们不幸去了。可……可当时我确实愚钝,再想不出任何办法,若这三次鸣炮,少了一次,只怕总督大人,立即便会下令斩尽杀绝。是我无能,我没有办法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是我欠你们的!若今日,杨兄弟执意不肯原谅我,这条命,便任由他取了去。以我一人性命,安慰你等十余人在天之灵。我阮玉堂虽死无憾!’” “说着,恩公拿出一个小瓶交给父亲,道:‘这里装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我平日行军打仗,并不怕死,可我担心万一被人生俘,只怕受辱之痛,远重于生死。是以我早已备下毒药,若万一在战场上力尽战败,便服毒自尽,以免受俘之辱。今日你执意取我性命,我不愿反抗,你若不愿饶我,便给我服下,若是觉得我罪不致死,这药你拿着倒也无妨,我先写封遗书,只说我误食毒药而亡,这样我家人必也不会找你报仇。’恩公一边把瓶子给了父亲,一边拿着桌上备的笔墨,写起字来。“ “写着写着,爹爹忽然看见,恩公桌上那张纸,竟多了几滴眼泪,当时只听恩公说道:‘承信……爹看不到你成婚了,你以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爹爹当时看了,心里也是一阵酸楚,恩公为了救我们寨子,自己把一家人的性命都搭进去了,想来大伯之死,也不是恩公有意为之。若真说有仇人,也该是那张广泗,不是恩公啊?” “若是恩公当日真的依了那张广泗,只怕……只怕眼下大箐寨全寨,已经尽赴九泉之下。我爷爷当时还再世,爹爹还有个弟弟,这些人的命,可都是恩公救的啊……这样想来,恩公救了自己家三个人,自己若是依然要动手,那才是……” “想着这些,爹爹他,手忽然……忽然就松了,刀子和瓶子都掉在地下,爹爹再也支持不住,哭着跪倒,道:‘阮大人……阮恩公,是我不好,是我恩将仇报,我忘恩负义,禽兽不如!若不是恩公仁义,今日……今日也没有我杨家了,我……我竟然还想着对恩公行凶,我……我哪里有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说着,爹爹便又拿起刀子,想着自绝性命。恩公见了,一下子冲到父亲面前,按住了父亲手臂,道:‘你又何必如此?我救你一寨性命,难道是想看你自尽的吗?你这样自寻短见,你家中老父兄弟,又该怎么想?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你要让他们再失去一个不成?你若是真的想明白了,以后就好好活下去,让天下人看看,你杨家人是忠义之人,是活得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爹爹听了这话,手也握不住刀子了,只是一直跪在地上哭着,恩公见爹爹如此,也抱住了爹爹,任他哭泣……其实爹爹后来也说,若他那时动手,恩公绝无生还之理,可恩公,恩公还是那么相信爹爹……” 阮元忽道:“其实我听你所言,你父亲自尽之时,立刻被祖父按住。这样说来,祖父武艺可不差呀,你父亲就算想动手,只怕也讨不了好去。” 杨吉道:“爹爹也想过这一节,可他知道,恩公写信的时候,只有真心求死,才会流下那许多眼泪,这是骗不了人的。即便恩公武艺绝人,那时想必也已经把性命交给了父亲。至少……至少曾经有那么一刻钟吧?就那一刻钟,父亲也已经看得清楚,恩公是个值得跟从的人。果然,后来父亲和恩公,从九溪营到了卫辉营,越来越了解恩公,知他忠直,绝非诡诈之人,故而对恩公再无二意。恩公罢了官,说家里只用自家人,军中人等一律不得随他归家,父亲便回了寨子,做了寨主,又过了些年,才有了我。” 二人说到这里,也渐渐清楚,若不是杨父重情重义,若不是阮玉堂至诚待人,今日也不会有二人的相识相知。也都一时不语,似乎是在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友谊。 第十九章 何为入仕 过了良久,阮元道:“你可知那张广泗日后如何?之后不过数年,第一次大金川之战里,张广泗因为师出无功,被皇上斩了。他天性凉薄,终也没有好下场。” 杨吉道:“他上菜市口,也就是一刀毙命,便宜他了!可伯元,你不能因为糟老头子做了一件好事,就把别的忘了啊?恩公的事,柴将军的事,他不一样冤枉了好人?”其实张广泗当年失机被斩,反是有些小题大做,杨吉只想着自家恩怨,又不知当年详情,故而不依不饶。 阮元道:“可祖父毕竟只过了两年,就重新授官了啊?” “伯元,凭恩公的武艺才干,我看就该戴红顶子。可最后呢,你说恩公过世的时候,是个游击,这还不如参将吧?恩公这一辈子,依我看,是被糟老头子耽误了才对。” 想到这里,杨吉更觉得阮玉堂遭遇不公,道:“你平日读书,外面的事可能不太了解,我平日经常去城里的酒楼,那里有不少那种遛鸟的……叫旗人对吧?他们说和珅就是他们那种人,平日就想着贪钱,就想着排挤忠良,就这种人,糟老头子居然用得那是一个不亦乐乎。那你说,这糟老头子做的事,是对的多,还是错的多?” 其实杨吉并未弄清楚“旗人”和“遛鸟”究竟是什么含义。阮元听了,也没太在意,道:“那你可知道,杨叔当年有什么故事吗?杨叔家离你家不远,叫横坡寨,当年死伤,比你们大箐寨惨多了。他那寨子里,凡成年的男子,几乎是死绝了。杨叔当年还是个孩子,被祖父救了,这才留下一条命。后来他早早到扬州家里做事,故而祖父罢了官,杨叔还留在我们家。” “后来,祖父告诉了他相关身世,杨叔也觉得,祖父有救命之恩,他无论如何,也想用一生来报答我们阮家。祖父过世之后,爹爹想让他回家,他怎么都不依,才留在家里。只是……只是杨叔对朝廷,却没有半点好感。” “记得我五岁那年,有一次出去看庙会,回家的时候,正好路过州府衙门。眼看着只要转个弯,就能到家了,杨叔却说什么不愿意从府门前面走过去。我当时也问他,说马上就回家了,为什么要再绕一个弯子?可我问他好久,他都不答,只是对那府衙,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后来多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绕远回了家。也是我无知,回家之后还哭了好久,说杨叔不喜欢我……可杨叔他,一直是把我当亲生孩子看的啊……” “那你读书做官的事,杨叔怎么看?”杨吉想到若是阮元做了官,难免要和官府有来往,故而有此一问。 “你或许不知,离开扬州之前,我特意和杨叔说起过这件事。因为我记得,每次我考试中了功名,杨叔绝无半点失望之情,相反,却比我爹爹还要开心。可杨叔也应该知道,若我一直考下去,将来必然会做官的道理啊?” “当时,杨叔对我说:‘伯元,叔知道,你这一去,考了进士,就要做官了。叔认识的人不多,可刘大人谢大人,叔也亲眼见过。他们戴红顶子的,想来见的人是比叔多。他们都说你以后必定成才,那叔就相信,你做了官,也一定是好官大官。’” “‘其实伯元,你这么聪明,叔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了吧?叔也知道,你爹爹不喜官府,但你爹爹和官府并无我这般深仇大恨。可你要做官,叔为什么不拦着你?因为你啊,是叔看着长大的,你天性纯良,人也聪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以后啊,肯定能把你这份聪明,用到该用的地方。’” “‘伯元,叔活这么大年纪了,心里这个坎,叔确实过不去了。但叔不傻,叔知道,这做官的,也分好官坏官。刘大人谢大人那般光明磊落,那就是好官。当年打咱们家那总督,那就是坏官。叔听你们说话,也大概清楚,官就那么多,这多一个好官,也就少一个坏官,你说是也不是?那你想,若是你做了大官,那这世上,不就有一个恶人不敢作恶了吗?伯元,你去做官,是为民除害啊,你说,你去为民除害,叔为啥不支持你?’” 杨吉忽然感觉,阮元的眼中,出现了几丝异样的光芒,此时已是一更时分,可阮元的眼睛,却意外比白天更加有神。 “为民除害……”阮元低声吟道,忽然,他转过身子,对着杨吉道:“杨吉,这个进士,我想考下去。” 杨吉只觉得,阮元的眼神比之前坚定了许多。 “杨吉,我想清楚了。祖父的事,朝廷冤枉了祖父,这自然不假。可若是当日朝廷里面,有一个熟悉祖父的人愿意为他伸冤,或许祖父也就不会被罢官了。祖父的事,我们改变不了,可你我眼下也看着,这世上还有和祖父一样,无故受过,甚至身首异处之人。若是我只是个平民百姓,那朝廷行事,无论对错,我只能受着。可如果我做了官,或许……或许有朝一日,再遇到含冤受屈的人,我可以说上话呢?” “我知道,你不相信其他做官的人,可你应该相信我吧?杨吉,我们坐在这里,什么也改变不了。倒不如我放手一搏,去搏个进士的功名回来!到那时,或许这朝廷,这天下,就会因为有了我,多一个敢说话的人,少一个胆小怕事,甚至助纣为虐的人。如果真有那一天,可能也会有许多无辜之人,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命运呢?所以杨吉,这个进士,我想考下去。” 杨吉听着阮元说话,语气已经渐渐坚定起来,想来阮元对于未来的道路,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心,而且,那是一种无比坚定的决心。 但他仍有疑虑,道:“伯元,你今日有这志向,也没什么。我听那旗人说,和珅开始做官那几年,也是个勤勉能干的好官。可他现在呢?堕落成这个样子。伯元,即便你今日有了志向,日后也还会变的啊?” “五十年前,祖父把他的性命,交给了你父亲,是也不是?”杨吉也没想到,阮元居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件事。但想来确是如此,也点了点头。 “那五十年后,阮家的孙子,也一样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在杨家的儿子手里。”阮元笑道,同时也握住了杨吉的手。 “杨吉,我知道,你虽然读书不多,但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你分得清是非,担得起正义。所以我即便对我自己不放心,我也对你放心。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就请你替天行道,取了我性命,为天下除一大害。如何?” 杨吉听阮元这般诚心相待,自然心中也十分激动,同样,他也握住了阮元的手。只是言辞之上,仍要争个高下,不愿落后。 “那你可记住了,有朝一日,我若真要取你性命,你不许反悔。” “这个自然。”阮元笑道。 即便日后,阮元回忆起乾隆五十三年,他也从未因为第一次会试落榜而感到遗憾。因为这一年,他收获的,比进士的功名,重要得多。 那是一种,让他永不堕落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阮元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个时候,阮承信也正在江府,与江春商议阮元会试之事。阮元走后,阮承信在扬州并无要事,便一边闲居,一边有了精神,就到江府与江春畅谈。这时他已是举人之父,江府便再没有人敢小瞧他。 只是这一日,江春却患了病,无力起身,只好卧在床上。阮承信和江昉坐在他身边,也不敢多说话,怕让江春累着。 只是江春对江家、对阮家,却是各种放心不下。先是说起两淮盐务,接着又和江昉讨论湖广的人手,最后又说到江镇鸿。阮承信觉得江春这样,病情只会越来越重,也安慰道:“舅父,您身子都这样了,外面的事,我和橙里舅父应对就好,不必如此操心的。” “湘圃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今年六十八了,若是还不知自己命数,那才是白活了一场啊。”江春笑道。可阮承信听来,却已经听出了一丝哀伤,若不是江春自知大限将至,恐怕也不会这样说话。 “可是舅父,您这样事事都要思虑一番,这不是、不是更容易……” “湘圃,这些事我需要想着,也怪我之前糊涂,有的事没安排好,有的事,我也没告诉你们真相。还有件事,湘圃,我一直没问,需要你把前因后果告诉我才是。对当今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不满之情,我也理解。可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就好,你怎么说,舅父都不怪你。”江春知道,阮承信可能想到他和乾隆有交情,就不会说实话,故而多费了些口舌。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皇恩浩荡,便是家中受些委屈,也只能认下不是?舅父这样问,又能改变什么啊?爹爹当年的事,总是过去了,改变不了了。” “可眼下,是伯元要做官啊。湘圃,你有心结,我知道。可若是你的心结打不开,只怕你和伯元,日后都会受到束缚。只有你们的心结打开了,以后你们,才能走你们想走的那条路。” 没想阮承信却说道:“舅父放心,当年的事,我和伯元,已经说过了。” 这样一说,江春也有些疑惑,笑道:“湘圃啊,当年你有什么事,我却是不知啊?我也不妨与你说了,乾隆十六年,皇上南巡的时候,我知道琢庵的事,我清楚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接见皇上之时,我把事情来龙去脉,说给皇上听了。最后,皇上也召见了琢庵,给了他四品都司之职。”阮玉堂号琢庵,江春以号称之。 “其实当日,父亲突然受召,我也一直不解,不知父亲只是三品参将,皇上却如何识得父亲?可当日康山酒会,我见着舅父与皇上乃是故交,也就明白了。但舅父或许不知,皇上复了父亲官职,重任父亲去做都司,又升到游击,我是一直感激皇上的。” “但我知道,你心中总有些不快。”江春虽然言语已渐无力,但想着上一辈的心结,总是要解开,故而依然想让阮承信把其中内情说出来。 “也不算什么不快,只是当日看着,有些不舒服罢了。说到底,还是父亲为国为民之心,过于强烈了。”阮承信见江春神色憔悴,知道若不和江春说明这些,只怕江春要抱憾终生,故而这时,也不愿再隐瞒往事。 “父亲当日罢官归家,我也瞧得清楚。父亲平日,诗酒自娱,看着是若无其事,可一日深夜,我却听到父亲哭泣之声。那时我才知晓,父亲一直认为,做官无论文武,总是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事。自己是武官,也可以保境安民,是以虽然天下太平,他却勤于军务,虽然卫辉营几十年没有战事,他却不愿任由绿营堕落。可结果呢?他想报效朝廷,朝廷却辜负了他,他想守护百姓平安,百姓却不领情,以为他是个虐待兵士的暴徒。” “所以……所以父亲心中,总是有个解不开的结。他想告诉那些被蒙蔽了的百姓,自己是依法办事,是为了朝廷、为了国家,不是什么暴徒酷吏!可他这一罢官,就没有机会证明自己了,若是……若是日后就这样背着骂名撒手人寰,只怕父亲在天有灵,也不得安息啊。” “故而那日父亲意外得到朝廷传信,说圣驾在高旻寺,让他入寺见驾,他当即便起身前往,想着禀明圣上实情,让圣上还自己一个清白。当日我也年轻,不知皇帝是何许人也,于是随着父亲,到了高旻寺面见圣上。不想皇上也不问父亲当日为何罢了官,便说父亲当日有功,可以重新启用。父亲补了都司,又是四品官了。原本……这确实是件好事。可父亲当时,情绪激动,竟连连叩头,泣涕不止。我知朝廷规矩,平日朝会,便三跪九叩,也就罢了。可当日父亲叩头,竟有三十余次之多,后来回家一看,头都破了一大块。” “若说父亲叩头,便也罢了,可皇上呢,即没说停,也没说好,便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那感觉就像……就像父亲这三十多次叩头,都是应尽之仪一般。最后还是皇上身边张公公出言提醒,父亲才停下。我当日也在场,只好也跟着跪下磕头。其实我跪得远,连皇上相貌如何,都没看清楚。” “也正是那时候,我对皇上,便也说不出好话了。其实我也知道,皇上视察河工、普免钱粮,对天下是有功的。可他当时的样子,我看着只觉他自比神佛出世,父亲却不过是蝼蚁一只,那般神情,我实在看着不是滋味。所以……我也支持伯元进京会试,只是,还是有那么三分不情愿。” 江春并未生气,反而笑道:“湘圃啊,你对皇上了解不多,故而会这般想。皇上平日从来如此,臣下说些什么,他不会直接同意,也不会直接否决。只是一动不动,听你说话。事后决断,也往往出人意料。便是舅父和他相识多年,有时说话,都未必猜到他心意。所谓天子之心,不可为旁人所知,或许便是如此罢?” 阮承信也叹道:“天子之心……其实我又何尝没想过这些?只是……只是最后付出代价的,是我们家啊。若是父亲没有当年那次罢官,即使提督做不上,总兵也够了。他一身本领,却只落个游击,才真是可惜。” 江春道:“那伯元听了你说的这些,也还是要进京?” 阮承信道:“伯元的事,当年橙里舅父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他未来的道路,不应该由我做主。更何况,皇上毕竟比舅父还大着十岁。” 江春知道,阮承信是想说等阮元在朝廷立住脚跟了,或许就已经是新皇帝了。乾隆时代的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或许也会得到改变,自己更不该干预阮元的未来。想到这里,也不禁笑道:“伯元这孩子我从小便看着,无论文韬武略,我看都不输给琢庵,故而我一直相信伯元。而且,和他一起出去那个仆人,我知道,是个忠直之人。有他守着伯元,我也放心。” “舅父,杨吉是湖南人,来我家也不过两年,舅父却如何识得他?”阮承信颇为不解。 “我认识他父亲。”没想到江春居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见阮承信不解,江春道:“橙里,这事我和你说过,当时我只说是听闻,是为了不多生事端,其实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和琢庵虽是连襟,我也知他忠义英勇,可单凭这些,我还不至于视琢庵为至交。那是乾隆六七年间,我当时刚继任了两淮总商,想着为朝廷捐输效力,便备了些粮食,充作军粮,送到琢庵的九溪营去。没想到就是那日夜里,竟有人要刺杀琢庵……” 江昉看兄长说了这许多,已经有些气力不支,便倒了水过来,帮江春喝下,江春才渐渐平复过来。 而他后面所讲的故事,竟然和杨吉这天讲给阮元的一模一样。 只是扬州与京城相隔千里,阮承信自然不知,阮元也听到了这个故事。 “……当时我可是紧张极了,两只手都紧紧的攥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生怕被帐子里两个人发现。直到最后,看着那刺客跪倒在地,哭泣不止,我这心啊,才算放松下来。后来我看自己手上,都抓破了一块。也就是那一夜,我知道了,琢庵乃是大仁大勇之人。能舍得自己性命,去救那一寨毫不相干之人,这不是大仁是什么?他为了劝那人回心转意,竟把自己性命交在那人手上,这不是大勇,又是什么?”江春回想往事,依然对阮玉堂当日之事赞叹不已。 “后来我便回扬州来了,可我还是对那人不放心,故而派了探子,一直跟着琢庵和那个人。后来发现,那人对琢庵忠心耿耿,琢庵对他,也倾心相待。我才真正安心。也知道了,琢庵不仅是个值得结交的人,而且,若他遭遇不测,我自然应该鼎力相助,方对得起他这个朋友。所以那一年,皇上南巡,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求皇上给琢庵官复原职。后来琢庵虽没做到参将,总也去得体面。” 阮承信也感叹道:“舅父这般仗义,便天下经商之人,我看也没几个及得上了。” 江春笑道:“其实我江家当日与你阮家结亲,难道就没想过借你阮家飞黄腾达之力,给自己颜面上添些光彩?只是世事无常,琢庵那般罢官之事,又怎能预料得到啊?不过说回来,湘圃,伯元的学术文才,可真是一绝啊。我看将来成就,说不好便要在琢庵之上。” 阮承信也笑道:“舅父也太高抬伯元了吧?伯元今年才二十五,有什么文才学术,能让舅父这般赞赏啊?” 江春道:“年初,京城那边寄来了伯元写的《考工记车制图解》,说是我这个舅祖要是看得上,还要劳烦我加以刻板。我本想刻板对我江家而言,也非难事,刻一个就是了。可我看了伯元写的内容,才发现他学术文才,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得多。他立论严谨,下笔必有依据,可即便如此,却不因循守旧,凡争议不决之处,必有己见。文章看来,便是我这个熟读经史之人,也自觉别有一番天地。” 阮承信道:“伯元有此新作,我自也欣慰。只是……只是这会试毕竟是百中取五,伯元纵然学业有成,也……” 江春道:“湘圃啊,我也知道,若再过得几年,你也就六十岁了。到那时候,我江家究竟如何,我也难说,你又不愿寄人篱下。不如……不如这样,你我就在此做个约定如何?伯元小的时候,我也没帮过你们,今日,总是让你心安才好。” 阮承信点点头,听着江春后面的话。江昉知道兄长疲累,又寻了些水给兄长饮下,江春才缓缓道: “我知道,后年皇上万寿,有一次恩科会试,加上这次,一共三次。乾隆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八三年,我江家必全力支持伯元,让他再赴三次会试。我相信,三次之内,依伯元的学问,必能登科。但若说万一……四次会试不第,那便是不善应举了,再考也难有进益。若是那样,乾隆五十八年之后,伯元之事,就由湘圃你自行决定,如何?” 其实江春也清楚,凭自己和乾隆的交情,即便阮元只是举人,他修书一封,一样能保阮元做官。只是那样,只怕阮承信心中过意不去,故而没和阮承信说起这些。 阮承信尚未开口,江昉在一边早已不解,道:“兄长,乾隆五十八年,不过是五年之后,兄长又何必如此交待啊?” 江春笑道:“五年……哈哈,橙里啊,五年对于你兄长而言,是什么意思,兄长比你清楚,你或许还能看到乾隆五十八年,到那个时候,只求你不要弃了伯元不顾,其他的,兄长也没什么遗憾了。” 江昉点头道:“兄长,伯元七岁来我家上学,我便知道他日后必有出息。兄长放心,乾隆五十八年,只要小弟尚在,一定帮伯元考下去!” 阮承信也清楚,即使到了那一年,阮元依然无法通过会试,他也不会就那样放弃阮元。但江春眼下需要的,是一个肯定的承诺。遂道:“舅父放心,这五年,我一定让伯元安心赴考,绝不干涉于他。” 江春笑道:“其实啊,伯元那边,我是一直有信心的。考进士对伯元来说,也不是最难的事。可若是他真的进了官场,后面的事,才真的不好应对啊。” 说了这些,江春也终于支持不住,便只好卧在一侧。阮承信知道江春身体欠佳,也不再打扰,拜别了江春。自此之后,江春身体每况愈下,只是他自知生死有命,故而依然从容。 几年过去,和珅的宅第门前依然热闹。 这一日和府却来了不少熟人,福长安、吴省兰都到了。几个前来献礼的知府眼看两名军机大臣在场,知道自己的礼准备得不够,也便各自离去了。和珅知道这般场合,冯霁雯极易到场,也故作姿态,说和府今日不见不相识的外人,只和福长安、吴省兰商议要事。 眼看献礼的官员都已离去,福长安也不禁对和珅道:“我说致斋啊,这平日来你府上的人是不少,可我看着,也没几个成气候的啊?” 和珅也颇为无奈,道:“诚斋啊,这朝廷里,有才干的人,大多都自负才望,哪里愿意和我交往?来的这些,说白了,也不过是花钱买个财路,我这里送了银子,他们去了知府道台衙门,收钱的法子可一个比一个多呀。”福长安字诚斋,和珅也常以字称。 福长安道:“这样下去,我看不是个法子。这些来送礼的,不过是想着做生意,又怎么能和你同心协力?只怕有朝一日,朝廷里放些对你不利的声音出去,他们还要反咬你一口呢。” 吴省兰原本默不作声,这时也说道:“是啊,致斋,王杰董诰他们,我看得清楚,论才能,最多也就是和你不相上下。可他们有人望啊,六部里面,一半人和他们来往密切,而且他们和翰林御史,关系也不错。嘿嘿,这些人手里,可都有笔杆子啊。若是你再这样势孤力单,只有我们几个帮手。老师也是真害怕,万一皇上哪天觉得,有人能把你替下去,那只怕……皇上送上菜市口的红顶子,也不少了。” 和珅道:“老师,这些事学生自然也在想办法。只是这汉人六部,翰詹科道,大多是些自命清高之人。他们就算为了声誉,也会投靠王杰董诰他们。更何况,王杰董诰他们背后,其实还有阿中堂啊。学生也想了许久,总是没什么好对策。” 福长安道:“致斋,我有一计,他王杰董诰,不是仗着都察院里,有几个什么‘清流’吗?咱也弄几个上去,致斋,朝廷里有什么人,长年不得重用的,你最清楚,找那么一些,让他们去补御史的缺,这些人长年升不了官,你一保举,他们上去了,那还不对你感恩戴德?苏凌阿不就是个例子,他平日在六部,没少帮咱们啊?” 苏凌阿是乾隆初年就已仕官的笔贴式,但才干平平,故而虽然是满洲旗人,做了四十几年官,才做到五品的员外郎。经和珅举荐,他一年之内,便升了二品侍郎,故而对和珅无比感激,也时常为和珅提供六部情报。和珅听福长安这样说,心中也颇为许可,不觉点了点头。可还是转过头来看着吴省兰,问道:“吴老师有何高见?” 吴省兰道:“其实诚斋说的,确实是个办法。我看致斋你可以想想。但我认为,诚斋这一招,只能削弱王杰董诰他们。可我们的势力,还是有限。这些人即是长年不得重用,想来大多才干平平。壮大声势是够了,若是决大事,只怕都用不上。更何况都察院只是‘清流’,他们手里,还有翰林院的笔杆子呢?” 和珅也暗自称是,翰林院一向是新科优等进士方能进入之处,很多新科进士,在翰林做官久了,熟知朝廷事务,就可以被分到六部,进而掌握朝廷要职,甚至最终位列宰辅。董诰的升迁履历,就是如此。但翰林之事,自己一向难以过问,便道:“老师,学生也知道,这翰林院确实是块宝地。可翰林之事,这些年一直是阿中堂和嵇中堂掌管,我插不上手啊?” 吴省兰道:“眼下便有个机会,不知致斋你是否愿意试试?” 和珅笑道:“老师,这翰林之事,历来汉人中,主事的必是进士出身。满人里阿中堂虽未中进士,却也是举人。我只有个生员功名,只怕,还是不好服众啊。” 吴省兰道:“可以循序渐进嘛,眼下阿中堂眼看着七十岁了,翰林掌院还做得,可庶吉士教习,就不好兼顾了。听翰林院那边说,来年的新科庶吉士,皇上已不再令阿中堂教习了,这大好的机会,你不去试试?若只是庶吉士教习,满人这边,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所谓“庶吉士”,指的是翰林院中一种无品职务,历来进士授官,一甲三人第一名授六品修撰,第二三名授七品编修。二甲进士中品学兼优的,就会授予庶吉士之职,故而庶吉士自明至清,都是朝廷重点培养的预备官员。一般庶吉士学习上两到三年,就会授予要职,或翰林掌文翰,或六部掌机要,未来仕官前途,也远高于一般进士。 眼见和珅尚在犹豫,吴省兰继续道:“致斋,你也看到了,上一年王杰主持会试,眼下朝中多少年轻人,都要称他一声老师呢。尤其那个叫孙星衍的编修,对他毕恭毕敬,可对你呢?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若朝中最有才干的一部分人,对你就是这个态度,咱们以后还怎么压得下他们?所以翰林院这块肥肉,咱得去抢,若你做了庶吉士教习,按惯例,他们也要称你一声恩师。到时候他们就不得不在你和王杰之间取舍,自然也就会有些人,愿意站在你这边了。这些人不止是笔杆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几个干实事的,到那时候,你还怕王杰董诰什么?” 说到这里,和珅自然也没有理由,再去拒绝这个庶吉士教习之位了。和珅从来尊重这个老师,也对吴省兰作揖道:“老师教诲,学生感激不尽。这个教习之位,学生定当在皇上面前自告奋勇。只是……”他又回头向福长安道:“诚斋,皇上那里,也需你相助才是。” “这个自然。”,福长安笑道:“新科后学,最对我福长安胃口,你们说是也不是?” 听福长安这般言语,和珅和吴省兰也不禁笑了起来。之后不久,乾隆五十四年的会试、翰林院人选,也终于定了下来。 王杰和上一年一样,再次担任会试主考。而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一职,乾隆却同时委任了和珅和工部尚书彭元瑞。 这个结果,王杰与和珅都有满意之处,却也都无法完全心服。 王杰清楚,这样一来,新科进士中最出色的那部分,将会同时默认自己和和珅两位座师,自己和朱珪商议的新科进士培养计划,也将会大打折扣。 而和珅也清楚,和他一同担任教习的彭元瑞,素来与王杰交好。只怕进了翰林院,在其中,自己的作为暂时也有限。 总之,这一回合,王杰与和珅战成平手。但眼看大局已定,他们也只得开始新的计划了。 乾隆五十四年,在世界近代化的历史上,是至关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欧洲维系千年的王权,开始受到冲击。也正是这一年,华.盛.顿出任美国第一任总统。整个世界,都在向着一个新方向前进。 而这一年,对于阮元来说,也是决定命运的一年。 三月初八日,东单牌楼大街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过了牌楼,便右转入羊肉胡同。车中坐着一人,正是阮元,而赶车之人,便是杨吉了。 眼看羊肉胡同走到一半,杨吉忽道:“伯元,再过一个弯,进了石槽胡同,也就是贡院了吧?” “你倒是比我记得清楚。”阮元笑道。 “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前年你来这里考试,是谁送你来的?嗯,我想起来了,往南走有个火神庙,平时人不少。”杨吉最好走动,故而对京城哪里有寺庙,哪里有市集,最为清楚。 “我说,你在这京城,还有多少个寺院没去过?”阮元想着杨吉平日动静,不由得笑了出来。 “也就去了一半吧,我说伯元,这次考完试,你可得出来看看。这京城这么多好地方,你平日就知道在家里读书,都浪费了不是?我看西头那法源寺就不错,天天有人去。你说人家老和尚庙都修好了,你不给人家个面子?” “那若是……今年和前年一样,你却又当如何?”阮元不禁问道。 “我无所谓。”杨吉道:“京城好地方多了去了,再住一年,也没什么大不了。既然你想好了,走恩公的路,那我就走我爹的路,恩公没做到的,我爹没做到的,咱俩给补上!” 可说着说着,杨吉觉得还是不能在口舌上落后,又补了一句:“不过伯元啊,若是到明年,我估计这京城我也就走遍了。你要是到时候还拖拖拉拉,没准我可就改主意喽。” “那你可得再去火神爷爷那一趟,或许你去拜拜火神爷爷,他老人家大发慈悲,就让我考中了呢?”阮元也不禁打趣道。 “你少来,我知道火神爷爷不管这个。”可想了想,杨吉又道:“不过我看,你和前年确实不一样了,当时你来的路上,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我看你放松下来,反倒能成大事。” “按你这意思,我应该拜拜你才对。” “那是自然,你说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说的话,哪一次错了?” “第一次就错了!你说我没出息。” “你这叫胡搅蛮缠,当日若不是我给你当头一棒,你能来这京城?” 阮元这一次会试之路,就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下开始了。 会试流程,与乡试类似,初八日进场,初九日下发考卷。对于已经进过一次贡院的阮元而言,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自如。 第二十章 会试高中 这已经是阮元第三次参加长达九天的大考,故而相比于三年前的乡试,阮元已经沉稳了许多。会试与乡试发卷时间相同,三月初九日子时下发试卷。但这一次阮元没有固执地当夜落笔,而是轻轻睡去,直待次日卯时,方才准备得当。只见试卷上写着: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会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点,尔何如?鼓瑟稀,锵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 苟为不熟,不为荑稗。 诗题: 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得无字五言八韵。 清代科举,最重头场,故而头场三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都是乾隆亲自出题。会试头场与乡试大异,题目不难,这三句话和一句诗,自然是阮元自幼熟知的。要在立意与言辞。故而阮元也思索了一会儿,有了明确思路,方才开始作答。 按清代科举规定,三月初九日,考场中考生作答第一场试题,而于此同时,王杰也同副主考铁保、管干珍等人,集中商议第二场五经文、第三场策论的题目。科举主考于考前三月初六选定,要在防止考生营私舞弊。只是这样一来,主考自也无法提前出题,只好等到头场开始,才着手准备二三场试题。 当然,主考官员,本也都是精于经术之人,故而五经文拟题不难,只第三场的策论,有时需费些功夫,但自考官入场至策论试卷下发,共有十日时间,足够考官深思熟虑。眼看初九日,四书文下发,初十日考毕。十二日,发五经文试卷,十三日考毕。三月十五日上,最后的策论下发至考场,经一日运筹,至三月十六日,策论终场。 乾隆五十四年的会试,五经文一场也是变数极大。因此前考生作五经文,都是五经内自选一经五题作答,可乾隆五十二年,朝廷认为五经只选一经的作答方式,极易导致考生不习其他经文,从而投机取巧,荒废经术。因此乾隆下令,之后五场乡会试,五经轮流取一经命题,自乾隆五十八年起五经各选一题,以兼顾儒家经典。 而阮元参加的这场会试,早在两年前就已确定,五经文只考《尚书》五条。阮元原本精于《三礼》,虽不废《尚书》,但也自忖未臻一流。所幸孙星衍于《尚书》一道,乃是精研数十年的大家,更是此时海内首屈一指之人。是以阮元也向他多加请教,一年之内,《尚书》之道大进,这次考试应对下来,却也比之前轻松许多。 这日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应答完毕,相继走出考场,阮元所在的考棚乃是“秋”字棚,其中考生,包括前后几棚,都是江苏举子,出了场,不少同乡举人也聚在一起,相互通报姓名籍贯,期望日后一旦高中,也好结而为友。 眼见其中几个考生,正在说起这日第三场会试之事,阮元看了颇有兴趣,便凑上前去。施礼道:“在下仪征阮元,草字伯元,还望各位兄长见教。” 几个考生也早知身边来了人,听得阮元自报姓名,一时纷纷还礼。当中二人,尤为瞩目,一人已略有髭须,但平静从容,似乎这百中取五的会试,对他而言便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另一人身材瘦长,眼中却有一股不俗的精神,看着虽是家境贫寒,却极有志气。 只听那有髭须之人说道:“在下是通州胡长龄,字西庚,这位是山阳汪廷珍,字瑟庵。”说着向那瘦长之人指了一下。又道:“今日这策论,在下觉得颇有意味,故而遇到这位汪瑟庵先生,与他聊了一些,伯元贤弟,你却认为,今日这五道策论如何?”他所说通州即今日南通,山阳即今日淮安,阮元自然清楚。 阮元眼看二人面相,都比自己年长,便道:“二位兄长,在下觉得,今日这策论,主试之人乃是经术、诸史、吏事皆通之人,其中诸经策问,俱是从眼下多立新说处出题。至于史部,虽大半都非生僻之事,想详加释明,却也不易。尤其最后一道,治漕、刑狱诸法皆备,作答之时,前后踌躇了半日,方才下笔。实是在下愚钝,让二位兄长见笑了。” 胡长龄问道:“请问伯元是哪一年生人?” 阮元道:“小弟生在甲申年,想来是应称胡兄一声兄长了。” 胡长龄笑道:“伯元,我长你六岁,这策论成文,难易与否,我还是清楚的。若是我六年前来作答此篇,只怕有些策题,是决计答不出的。伯元若是没有脱空遗漏之处,所问各条都能答出,那想来已是不易了。” 汪廷珍听着两人答话,也说道:“我看啊,今年这会试策论,应是王中堂亲自出题,王中堂吏事、学行兼备,故而所出策论,也更近于实务。若像寻常学子一般唯知圣贤之言,却毫无实行之才,只怕这策论,是凶多吉少了。” 胡长龄道:“瑟庵,其实朝廷取士,最关键的,还是头场,我也听说过,有头场四书文作答极为出色的举子,便是策论有脱空,或许也能……” 正谈话间,几人忽见另一处“冬”字棚中,一人缓缓走来,见了三人,做了一揖,道:“敢问这里,可是江苏举子集聚之所?” 阮元看那举子时,只觉他年岁颇轻,大不了自己多少,可举止端正,神态稳重,倒似已做了数年官一般。只听胡长龄将三人姓名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姓钱,单名一个楷字,表字裴山,是浙江嘉兴人,今日得见江苏诸公,真是不胜荣幸。” 汪廷珍忽道:“裴山兄可是在做内阁中书?我看你步伐稳重,若非已入仕途,又怎能有如此气度?” 钱楷道:“在下十二年前,便进了京城,在四库馆誊录,补贴家用。在馆里日子多了,所见诸位大人学行卓异,便有所效仿,中书却是进不得的。” 胡长龄道:“我们这还在说今年策论的事呢,裴山在四库馆十年,想来朝廷之事,是要比我们多见过不少了。看来这次会试策论,裴山是要拔头筹啦!” 钱楷忙自谦道:“其实哪有那许多事,在四库馆这些年,小弟所做,大多也只是誊抄之事,朝中事听人说起过,却也不多。更何况,这会试第一要紧的,还是四书文,若是四书文做得不好,只怕各位大人,也不会多费心思,来看策论是否通畅了。” 胡长龄道:“裴山,我虽没做过官,可四库馆的事,也略有耳闻,能在馆中做誊抄之事的,这书法字迹,可得是当世一流啊。其实咱们都清楚,科举到了最后,看得已不是内容有多精彩,大家都差不多嘛。可这字迹,若是能够沉稳有力,而不失华美,从头至尾,绝无疲态,那才是真正的上品啊,想来我这边鄙村儒,是比不过裴山十年功夫了。” 其实四人都清楚,能在江浙的乡试脱颖而出,书法文字之功,各人是决计都不会差的。只是会试毕竟是百中取五,谁也没有必定中式的信心,故而还是要自谦几句。 说话间,只见左侧又有一人,见了四人,也过来作揖拜过,道:“请问各位,这里便是江南考棚吗?”各人谈话之处就在考场之外,距离自己的考棚不远,故而那人这样说,大家也都能听明白。 阮元见这人时,似乎与胡长龄、汪廷珍、钱楷又有所不同,这人气度雍容,言语和善,但身形矫健,似乎读书之外,也是个精于骑射之人。阮元少年时也练过骑射,故而有些经验,知道若不是平日苦练,想在骑射上有所专长,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人腰间所系,乃是一条犀带,而非江南文人常见的素带。如此看来,这人多半是京中旗人,而且是旗人中的世家子弟。 胡长龄将四人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那彦成,表字绎堂,乃是京中正白旗人,素来得闻江南多有才俊之士。在下虽在京苦读多年,可总是自觉才学有限,难有进益。今日得见各位,便是同年,还望各位不吝赐教才是。” 钱楷在京城多年,旗人倒是也认识一些,故而上前答道:“绎堂这般称赞,可是过誉了,在下乾隆四十八年就已取了举人,现下已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才俊二字,在下是当不起的。更何况,这会试历来取录不易,我等也不敢说这次必能高中啊?只怕同年做不上,还要等上数年,称绎堂一声恩师呢。” 在清朝,科举录取极为不易,但也总有天赋绝人,才华横溢的青年,得以早早登科。有些人少年得志,不过二十岁便能取中进士,这样三十岁之后,就有可能外放做学政,若是进了翰林院,成绩优异,说不定后面的会试,也能被提拔为同考官,比如这一年的同考官关遐年,本身官职只是主事。若是钱楷等人得以高中,便要称其一声恩师。但有些人多年应试,总是落第,就会遇到与自己同时参加科举,而捷足先登的同辈人了。这时钱楷这般与那彦成应答,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但那彦成看起来却比四人都要清楚,道:“各位兄长,小弟在京中,读书人也见过不少的。小弟出场便到了这里,在此已有多时,见各位出场之后,一直从容镇定,说起策论诸事,也绝无滞涩。想来今番会试,已是自如应对,出场后从容如此,最后却未中式的,小弟反倒见得不多。” 汪廷珍道:“那兄,令尊是朝中哪一位大人?我见那兄样貌,自是不俗,而且听那兄所言,若非京中世家,只怕也没有如此求学上进之心,更没有如此识人之术吧?” 那彦成道:“实不相瞒,家父亡故多年,小弟能读书进学,也不过是祖上尚有些余荫罢了。各位得以入京会试,才是江南,也是天下间有真才实学的同道,原本是小弟该向各位请教才是。” 胡长龄、钱楷等人见他如此谦逊,虽自称家有余荫,但看他样貌言辞,怎么也不像寻常旗人。也自觉得能和京中贵人相识,是各人的荣幸,故而也说起这次会试四书文及策论诸事。那彦成虽然谦和,于经义、策论竟也颇有见地。一时间各人相谈甚欢,便也不再顾及旗民身份有别之事了。 尤其是策论中有一题,涉及黄河治水,那彦成更是如数家珍,道:“国朝乾隆四十七年,在兰阳(今河南兰考)三堡之处,距南堤千丈外,筑堤一道,于南堤旧河形处,引渠一道,工程共长一百六十余里,之后再从兰阳三堡挖宽缺口,引渠下注,从商丘七堡出堤,最后归于正河。此疏通之法,虽用工四五月之久,但疏通之后,较之过去筑坝堵塞,实以不可同日而语,听说当日朝臣商议,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如此工程,自然也要考虑沿河民田庐舍,是否需要迁移,但兰阳、考城一地,彼时屡被河水淹浸,本是不得不移。朝廷将旧河滩地,予以更换,于新堤外居住,则照河滩减则,又先期出示,以期长远安全,故而百姓原是乐于迁移的。” 这一番话说出,阮元等人自也清楚,即使寻常官员,若不是数年勤于治河,决计不会如此熟稔。那彦成眼看只是举人,却对治水分析得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八旗子弟可以比拟。 阮元听了这些,也不禁问道:“绎堂兄,敢问,绎堂兄可是去过河南?在下听闻京城之中,旗人是无故不得出京的啊?” 那彦成笑道:“伯元说得不错,其实我并未去过河南,只是家中偶然有人参与此事,故而听闻了这些当日治水故事,便记得一些,算不得什么才能的。” 又看天上,此时夕阳渐渐西下,便道:“各位仁兄,今日时辰已不早了,若是各位不能及早回外城,只怕城门关闭,就要在内城过夜了。小弟相信,各位仁兄之中,必定会有人高中,只盼望着日后朝堂之上,各位仁兄能多多提携才是。”说着说着,众人眼看日落,也只好相互拜别,只等一月之后出榜,再来相聚。可直到众人分别,阮元仍不知那彦成身份来历。 之后数日,阮元终于得到了休息时间,眼看出榜还需一些时日,杨吉自己出门游玩,已经渐渐无聊,这一日说起北面瀛台风景宜人,又正值初春,开枝散叶之景,不可错过。阮元听了,自然也想着出门散散心,便答应了杨吉,次日一同去瀛台之外游玩。 但瀛台本属皇城禁地,寻常人等不得擅入,阮元通报了自己举人身份,周边卫士方允许他走得近些,仍是不得入内。眼看瀛台之外,已有阵阵飘絮,柳枝纷飞,渐吐新芽,一道细流从苑内流出,初春流水,便似玉带一般清澈,河中游鱼,清晰可见。阮元心中,也渐渐平和下来,只信步而前,享受一番难得的初春风景。 “你这不是挺喜欢外面的嘛?”只听杨吉在身后说道:“你说你来京城这三年,除了读书和找你那班读书的朋友,就没出去过。我都忘了,以前你还和我说,你小时候喜欢看戏呢。” “事有轻重缓急,科举和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出门游玩,什么时候不能出来?再说,要不是我通报了举人身份,就这个地方,你还进不来呢。”几年来阮元和杨吉已渐渐成为挚友,但言语之上,有时也都不愿让步,这时阮元听杨吉调侃他,也便反击一番。 “我看这里除了柳树多些,也没什么好。你没去过京城的庙会,都不知道,真武庙判官庙那里,平时可热闹了。还有西单牌楼,每天都有新鲜的羊肉。要我说,真正的好风景,就得大家一起看才好,你说这皇宫,皇帝老儿圈了这样一大块地,只有他自己能看,这有什么意思?”杨吉喜爱市井之风,对瀛台这种略显严肃的去处,反而不太感兴趣。 “你这就不懂了,城里热闹归热闹,但热闹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欣赏风景,讲究的是人与风景合而为一,多看看山青水秀,心里也能安静些、开阔些,心里太平了,才能把事做好。平日只顾着热闹,是做不好大事的。” “还大事?”杨吉对阮元虽然很有信心,但总听他说起会试不易,也未免有些疑虑,道:“伯元,这次会试,你有几成把握?若是会试中不了,又只好再读书一年,你还能做什么大事?” “该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过了。”阮元这次会试考下来,确实比两年前更有信心,但他也知道,会试从来没有必定取中之理。又道:“只是最后取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还要看本届主考的意思,若是他们觉得我还不错,那便能取录贡士。若是他们不觉得呢……杨吉,那就要麻烦你再待一年啦。” “那我可得去找考官说说,让他们帮帮你。”杨吉调侃道:“有件事你想得或许不错,这京城啊,虽然看着不小,但前后几年下来,该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再等一年,估计我哪天一不开心,就自己爬过这道墙去了。”说着指了指瀛台的宫墙,似乎对皇家禁令不屑一顾。 “擅闯皇家禁地,可是重罪,若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保不住你了。” “得了吧,就门前那几个守卫,你看他们那神色,你这是看得上他们,还过去通报姓名。我看啊,就算我翻墙过去,他们也未必注意得到呢。” 阮元自也知道,杨吉不过是说笑几句,真要说擅闯禁苑,杨吉虽然平日豪放不羁,却也没那么大胆,也不再行斥责,反而笑道:“若是我真的中了进士,能到这瀛台之内一观,其中风景,我一定详述与你。” “怎么,我还是进不得这里面么?”杨吉仍有些不满意。 “或许也可以吧?万一有什么特例,你不就可以进来了?” “不错,那我还真得帮你求个签,让你考中。” “你不是说拜你就可以了?怎么,现在没自信了?” “凡事要谨慎,要谨防万一,这不也是你说的?” …………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这是阮元收录进自己诗集的第一首诗作。 阮元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会试取录与否,最后还是要看主考的意思。而这个时候,王杰、铁保等人,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考卷,拟写评语,决定着举人们的命运。 “浑厚流转,曲折如题……应弦合拍,节奏天然……一语抵人千百……哈哈,阳复啊,你这评语,一语中的而不失韵味,可让我怎么下笔呦。”说这话的大臣乃是副主考铁保,字冶亭,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臣,名叫管干珍,字阳复,看来这话便是说给他听的了。 那管干珍听了铁保之语,也笑道:“这文章原是不错,若没有这般文笔,我也写不出这样评语呢。‘秋’字二十九号,我看是个可用之人。” 铁保道:“嗯……酝酿深厚,高挹群言,不错,这评语也不错。我看这文章,也确有一番意韵,不如我也同意取中了吧?我的评语嘛……洗尽铅华,风格遒上,如何?王中堂可还要再看一下?” 王杰坐在三人正中,听着这篇卷子,管干珍与铁保都已同意取录,也自拿过来看了一遍,道:“其实这篇文章,初次批阅,便在我这里,我看着也觉得文笔醇正,功力深厚,早已在取录之列了。”说着在卷子上写道:“冲和恬雅,机到神流”八个字。又向下翻着,忽然看到一篇,疑道:“阳复啊,这‘秋’字三十七号,你之前是未曾看到,还是另有想法?怎么评语这里,竟一字未著呢?” 说着,王杰又走下来,把卷子还给管干珍,只见那“秋”字三十七号卷上,虽有个“荐”字,可批语、取录与否两处,却仍是空白。 “这‘秋’字三十七号三场文章,我都看过,好些地方,只觉典故生涩,言语不通,只怕行文之人,是有意卖弄学问。故而我一直不愿写下评语,还要等冶亭大人和王中堂再行商议,才好决定。”会试之中,若是有试卷出现争议,不知取录与否,考官们只能再行商议,最终选出的卷子,总是要所有人一致同意取录才是。 王杰听管干珍这样说,反倒来了兴趣,笑道:“那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秋’字三十七号的三场试卷,都拿过来,我们一一看看,这人到底是才学渊博,还是有意炫技,如何?”说着下面官员已开始分卷查阅,不一会儿,这人的三场试卷,都已经呈到了王杰三人面前。 王杰看了看这人的四书文,又看过策论,问道:“我看这人行文笔迹,都还算不错啊。内容嘛……嗯,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若是取了做贡士,我想名次是低不得的,却不知阳复有何不通?” 管干珍指着五经文中一句话问道:“王中堂,何为‘五瑞不备,半璧不复?’这般用语,在下实不知从何得来。” 王杰沉吟半晌,尚未作答,只听下首一位六品官员说道:“管大人或是不知,此语出自《白虎通义》,所谓五瑞,指的是周天子时五种玉器,分别是珪、璧、琮、璜、璋,所谓半璧,便是五瑞中的‘璜’,这‘璜’在周时,做征召之用,所谓‘半璧不复’,便是说天子失去了征召天下诸侯的能力,成了徒有虚名之人,或是权臣擅权,天子威仪,无从施展,大抵如此。” 其实管干珍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平日所长在宋儒著述,而《白虎通义》原是东汉经典,清代士子参加科举,并不要求了解,他略有不通之处,倒也是常事。而且管干珍平日为官,多致力于水利漕运之事,经术虽也精通,这一两年却有些生疏。 管干珍看了一眼那人,道:“是吏部的关芝田啊,我看这卷子上,这个‘荐’字,还是你所写呢。他用语生僻,又不止这一处,你便是解释清楚这一处,我看这后面,还有好几句不得其解呢。” 这位六品官员名叫关遐年,字芝田,听管干珍如此批评这份卷子,也不生气,说道:“管大人,这卷子在下看过的,虽然用典不少,可语言流畅,绝没有因为用典误了行文之事,故而在下予以举荐。若是管大人觉得用典生僻,就要予以黜落,下官看来,有些因小失大。” 管干珍仍不信服,又把后一篇五经文看了一遍,道:“那你说,这一句‘兼具正采’又是何意?” 关遐年道:“国朝惠半农先生,曾著《礼说》一部,其中有四正四采一说,诗云‘四正聚举’乃是古时射礼,卿士大夫必尽之仪。《春秋繁露》有‘白藻四丝’一句,四丝便是四采,指的乃是服章之制。故而‘兼具正采’一句,所指当是礼仪齐备。以正采代指礼仪,下官认为,并无不可。而且此文重点虽在《尚书》经义,可若能兼通礼经,以《礼》释《书》,也正合皇上兼通五经的意愿。”惠半农名惠士奇,是清代学者惠栋之父,生活在康熙、雍正年间,乾隆初年去世。所著《礼说》亦是汉学名作,只是流传不广,故而在考场上使用的人不多。 铁保也凑过来,看了一遍那篇文章,道:“嗯……正采,若是按这个意思,这句话便说得通了,不错不错。” 管干珍又问道:“那这句‘不逾辰漏’,又作何解释?” 关遐年道:“这一句,下官想着,应是出自顾亭林《日知录》,所谓‘乐不逾辰,宴不移漏’,指的乃是古时饮宴,需依礼而行,不得纵欲而为。管大人再看这一句,可是说得通了?” 管干珍看着卷上这一句话,果然将“不逾辰漏”解释为“节制”之后,前后即可贯通,又问了数处,关遐年仍一一对答,无论刘知几的《史通》,还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都是信手拈来。王杰听了,也不禁连连颔首,敬佩他学问渊博。 管干珍眼看之前不解之处,一一为关遐年解释清楚,也在心中暗自钦服,但口头上却仍坚持己见,道:“王中堂,这些语句若依关主事之言,确是不错。可在下认为,会试选取的,乃是真才实学之士,而非寻章摘句之儒。在下不敢决断,还请王中堂裁定。” 关遐年也答道:“王中堂,下官以为,这文章,并非所谓的寻章摘句。其中立意深远,言辞通畅,主笔之人,心中自有丘壑,未必便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况且他所用典故,也并非寻章摘句之人随意可得。故而这个‘荐’字,在下不愿改去。” 王杰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也转向铁保,问道:“冶亭,这三篇卷子,你如何看?” 铁保素来为人和气,但和气之余,未免有些犹豫不决,遇事优柔寡断。此时看诸人相持,早已渐渐犹疑,失了主见,便笑道:“其实在下觉得,管侍郎和关主事之言,都有道理。可这主笔之人,究竟是寻章摘句,还是真的饱读诗书,看这三篇文章,却也……却也不能下定论啊。不如……不如在下也全听王中堂做主,如何?” 眼看两名副主考都没有自己的主意,王杰也清楚,自己就是最后决定“秋”字三十七号考生命运的人。也不禁一阵苦笑,又翻过其中一篇策论卷子,看了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惜康成失解,度不可求,后世常因循耳。” 王杰记得清楚,自己那日与钱大昕、纪昀等人在一起交谈之时,钱大昕曾以一册《考工记车制图解》相赠,其中论及车辀(古时车的一种部件)之时,曾有这样一段话:“《考工记》虽无明文,必有互文见义之处……记者安得不示人以定法乎?要知记文本自简明可据,自郑康成氏失解之,而其度不可求矣。今且依郑注述之,其误可见。” 他当时看了,只觉著书之人,虽看似轻狂,不畏古人古注,可前后用典推论,无不一一齐备,实是个严谨有度之人。故而此次出题,也将《考工记》车辀一事,略改动了些,列于策论之下,不想此处竟有这样一句话,与他所读几无二致。 这时王杰看了,也不免沉吟道:“莫非便是那人……”这《车制图解》问世不久,其他学子自然难以引用此书作答。 铁保见王杰略有所思,也问道:“王中堂,这策论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王杰看罢策论,心中也已经有了想法,道:“冶亭、阳复、芝田,这几篇文章,我已有了想法,即便与各位不同,也请各位不要怪罪才是。” 三人自然知道,王杰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极具才望,这时无论说什么,三人都做好了认同的准备。 王杰道:“之前阳复认为,此人不过是寻章摘句,芝田则认为,此人学识渊博。我等为官之人,评价他人,不可妄自揣测,学人之中有言‘言必有据’,若无依据,怎得评价他有无才学?可我等所见依据,只有这三场试题,想来是不能看出一位举子,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的。” “既然如此,在下认为,与其如阳复一般,为了不用寻章摘句之人,便将他黜落。倒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取录其中,若他果然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将来朝廷之内,又有何作为?想是成不了气候的。可阳复啊,朝廷历年取录进士,成不了气候的人,难道还少吗?但若是他真的如芝田所言,是位学识渊博、精通经典且见解不凡之人,仅仅因为他用典生僻,便将其黜落,岂不埋没了人才?” 王杰这一番话,语气从容,有理有据,即使对于意见不同的管干珍,也并无责怪之意。管干珍听了,也不免有些惭愧,道:“是中堂心胸宽广,在下想得多了。既然如此,便依中堂所言,予以取录便是。”铁保当然也没有其他意见,于是三人分别取过卷子,写了评语,各自给了“秋”字三十七号考生一个“取”字。 不过半月时间,数千份试卷,已经渐渐批阅完毕,最后取录的榜单,也全部议定,到了四月初,榜单便公示于礼部衙署之前。 “二十六、二十七……伯元,你看,这个不就是你吗?!名字……上阮下元,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少半边,下面这写的……江苏仪征!伯元,仪征叫这个名字的,还会是别人吗?错不了了!”这天发榜的时候,杨吉也一同来礼部门前看榜,数到第二十八个名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阮元这个熟悉的名字。 阮元眼看榜上姓名,第二十八个,分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激动,紧紧握住了拳头。 从他县试通过,到会试取录,整整用了六年时间。可如果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应县试起算,到这一年,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里,多少人事变迁……母亲、李晴山相继亡故,焦循、汪中这二位挚友,因各自原因未能参与乡试,前些日子扬州来的信里,又说起舅祖江春病势沉重…… 十余年读书应举,寒窗苦读,日复一日,今日与昨日,并无什么不同,明日与今日,又是一般风景…… 可今天,科举这条路,终于看到了尽头…… 阮元想到这里,情绪也再难抑制,紧紧抱住了杨吉。 但阮元毕竟为人冷静,略微激动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手,小声对杨吉笑道:“别这样,小点声,这附近还有好些人没考中呢。” “你说你这日子过得,多累,考上了就是考上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杨吉与阮元相识六年,自然已是同心同德,阮元考中会试,便与他自己考中了一般,故而激情难抑。 杨吉的心情,阮元自然清楚,其实若不是礼部大门这里,举人众多,可能他自己早就失控了。也就安慰杨吉道:“没关系,今日回了行馆,咱好好庆祝一天。舅父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正在这里说着,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伯元,看你们这样开心,想来是取中了,我猜得对不对?”转过头时,只见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三人都站在身后。 阮元连忙作揖拜过,笑道:“三位兄长,小弟得以中式,确是……确是有些欣喜,一时忘了各位,还请三位兄长见谅。” 胡长龄笑道:“无妨,你可再看一遍榜单,其实你在我们面前高兴,我们不会在意的。” 阮元仔细看那榜单时,只见第一名的会元位置下面,正是一个熟悉的姓名——钱楷。 而之后不远处,就是胡长龄和汪廷珍的名字。而且,两人名次都比阮元高。眼看四人中,反而是自己名次最低,连忙再次作揖道:“三位兄长学识渊博,才华过人,倒是小弟见识浅薄,让三位兄长见笑了。” 钱楷虽然取了会元,但经过片刻冷静,也早已镇定下来,道:“伯元,之前听你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六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这科举会试,名次也算不得什么的。早些考中,早些做官,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胡长龄也道:“裴山说得对,对于咱们而言,其实进士也好,举人也罢,不过是晋身之阶而已。进士嘛,比举人强一些,日后为官更方便些,至于名次,不重要的。更何况伯元你也曾经说过,自己本不擅八股,这会试考过了,殿试可就不用再写八股文啦!” 第二十一章 江春遗信 忽听后面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西庚兄,殿试自然不需再写八股,可之后做官,未必如此啊。” 阮元等人回过头来,见身后乃是之前和大家相谈甚欢的那彦成,看他面色虽然平和,嘴角边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想来会试也已取录了,又向榜上一瞥,果然那彦成也名在其中。 只听那彦成说道:“西庚兄,殿试只一篇策论,自是不需做那八股。可小弟看来,西庚兄的名字排在前列,想来殿试之后,是要做翰林的,这翰林来年便要散馆,散馆必有考核,其中一道,仍是八股文,想来胡兄要摆脱这八股之苦,还得费些时日。” 胡长龄笑道:“哎呦,这看起来,考得名次越高,反而越不痛快啊?” 那彦成道:“不过胡兄也大可放心,这散馆试,皇上最重视的,乃是诗赋,八股倒在其次。以前也有翰林,八股做得平平,但诗赋俱佳,一样可以位列高等呢。” 汪廷珍忽道:“绎堂,我听说翰林学习,要满三年才能散馆,怎么到了你这里,只剩下一年了?” 那彦成道:“瑟庵兄有所不知,来年便是皇上八旬万寿,故而皇上特别开恩,今年的翰林学习,便只一年,早日授了官职,去做些实事,未必不是好事呢。”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事,道:“今日实在抱歉,家中见我取中,已备了酒宴,师长厚爱,实在不能辞却,这就先告辞了。来日正大光明殿复试,再与各位相会,如何?” 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正殿,科举会试之后,尚有一次复试,复试通过,才能到保和殿参加殿试,最后的进士名次,要综合多次考试成绩而定。 众人也不强留,眼看那彦成先告退了。汪廷珍忽道:“能知道这些事情,他可不是一般的八旗子弟啊。” 阮元、胡长龄等人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只有钱楷纹丝不动,阮元看得清楚,钱楷嘴角上,轻轻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然,这个时候阮元也没有多想,虽然复试、殿试还要准备,但这个下午,不妨先轻松一下。想到这里,阮元、杨吉也和胡长龄等人拜别,回行馆庆祝去了。江镇鸿听说阮元通过会试,自然大喜过望,连忙快马报了江春,这一日便尽情饮宴,其他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 冬去春来,江春的病已经好了不少。可身体情况,却一日不如一日。江春自也清楚,故而平日无欲无求,只时常到后院亭子里看看风景,对未来的一切,都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 这日眼看花园之中,繁花盛开,清香扑鼻,也自有一番闲适自在。江春爱惜春景,不愿离去,于是在亭子里多坐了一会儿。 可就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向,竟有阵阵鞭炮声传来,鞭炮过后,又是数声烟花,想来是周边人家又有喜事了。江春一生见过无数风浪,也不太在意。但不过片刻之后,只见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园里,却是江昉。 “兄长、兄长,大喜啊!”江昉一边走来,一边激动地说着,脚下步子,也比寻常快上很多。“兄长,伯元会试取中了,眼看着,这就要中进士了!” “你……你说伯元会试中了?!”江春听着,也不禁激动起来。 尽管江春对阮元一直很有信心,但每次想起会试浪里淘金,便再出众的才子学者,也不敢说必中,故而总有三分疑虑。但此时耳听江昉所言,阮元终于考过了会试,竟也渐渐按捺不住。 江昉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走到江春身前,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道:“兄长无需疑虑,信是京城行馆那里送来的,伯元会试中了,第二十八名呢!今年会试一共取录九十八人,伯元这个名次,已经很不错了。你听,外面那鞭炮声,就是阮家在庆祝呢!湘圃和彩儿他们听说伯元中了,这都高兴了小半天啦!” “伯元……真了不起啊……”江春一时也激动难言,只断断续续道:“橙里……你说这几年来,我们也没帮伯元多少,全……全是他自己读书考试,没想……没想会试考中了!我……倒是我们江家……” “兄长,伯元能在京城安心读书,不也是兄长的安排嘛?” “那怎么够?那怎么够!”江春喃喃道:“伯元眼看,便能取录进士。阮家再兴在即,我江家……我江家也有希望了。那些事,哪里……” 说到这里,江春自然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深知激动之时,不宜决事的道理。故而再不说话,沉吟半晌,有了想法,方道:“橙里啊,当年伯元考生员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若伯元出息了,是阮家之大幸,也是江家之福,你可记得?” “兄长,这些我都清楚。”江昉对当年培养阮元的事,自然一清二楚,这时早已会意,也不再多说,只等江春的主意。 “我当年就想过,若是伯元有了出息,即使他考不过会试,只要有机会,我就在皇上面前保荐他。”江春语气已渐渐平缓,也更坚定。“伯元的性子,你我清楚,不是个主动逢迎上意的人。他孤身一人在京城里,即便中了进士,只怕皇上眼前,也只是个过客罢了。但若是我修书一封,向皇上说明详情,皇上应该,就能记得伯元的姓名了吧?哈哈……之前还在想,若是伯元屡试不第,我这脸皮,也得再厚上一些才是。可现在,伯元眼看就要进士登科,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江昉听兄长意思,当是要修书于乾隆了,忙唤了下人,取了笔墨纸砚到江春这里,不一会儿,墨宝齐备。江春提起湖笔,也不禁笑道: “伯元啊,舅祖知道,你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可你还年轻,朝廷的事,太多都不清楚。朝堂之上,人各有志。党同伐异,亦不在少数。若你只想着一腔热血、书生意气,便能报效国家,可是要大祸临头了啊。伯元,舅祖知道,舅祖见不了你最后一面了,这二十年来,舅祖对你们家一直心怀歉疚,总是想帮你些什么,却什么都没帮到。今天,舅祖就送你最后一道护身符,在皇上那里,只要自己本分,舅祖就保你不受奸人之害。”说着手起笔落,给乾隆写起信来。 江昉看着江春写信,忽道:“兄长,这封信寄过去,不会真的害了伯元吧?” “橙里又是何意?”江春对外孙从来都有信心,但听江昉这样一说,也想听听他的想法。 “兄长这信,是要直接送达皇上的,可京城之内,手眼通天之人,也不在少数啊,尤其……我也听闻过一些朝中事务,这些年来,他们……他们都在扶持自己的人。你这样举荐伯元,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争相相邀伯元,伯元又不通世务,万一所托非人,以后……只怕皇上也……” 江春清楚,江昉之意,主要指的还是和珅,和珅与阿桂、王杰一向不睦,又在不断培植自己的党羽,只怕自己这信送的是乾隆,看的却是乾隆与和珅二人。阮元科举出身,原是和王杰、朱珪更亲近些,这样一来,很容易被夹在和珅与王杰之间,无所依从。江春知道阮元秉性,自然也不愿意让他和和珅过多来往。 想到这里,江春不禁停下了手中的笔,沉思了一会儿,道:“橙里,你担心的没错。我可以让皇上照顾着伯元,但伯元毕竟只是臣子,臣子间的事,并不比君臣之间容易。不如这样,这封信你先送着。之后我再修书一封与伯元,把这其中关系,提点他一二就是。” “可……这样提点一番,伯元就知道怎么做了吗?”江昉不禁有些疑虑。 “伯元终究要走他自己的路。”江春倒是无比平静,道:“我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提点伯元一些为官之事。之后的事,还是要他自己去做,若我干预多了,对他有害无益。伯元天性纯良,却也通达,并非拘泥固执之人,提点他一番,也就够了。” 看江昉仍有些不理解,江春不禁笑道:“橙里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按照别人的道路走下去的,也没有一个人,会去走和别人完全一样的路。能决定伯元未来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你我所能做的,是提点,而非做主。这样伯元他,才能活出自己的精彩啊。” 江昉点点头,眼看江春书信已经写完,便又唤了人来,将信寄了出去。江春眼看一件最大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年九月,一代两淮盐业总商,以布衣上交天子,进而闻名天下的江春,走完了自己六十九年的人生,也带走了一个属于两淮盐商的黄金时代。 而这时的阮元,也正在准备最后的殿试,殿试只要正常发挥,予以通过,阮元就将成为进士。 之前的圆明园复试,阮元已经应考完毕。这一日便驾了车,前往东华门,准备从东华门进入皇城,到保和殿参加会试。杨吉也想进一次皇城,看看东华门外的景色,便再一次承担起为阮元驾车的工作。 眼看马车过了长安街、理藩院,再过几条胡同,便是东华门外了。阮元自也屏息凝神,准备最后的一场考试。忽然,前面胡同中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在大街处转弯,似乎也是要去东华门的车辆。 阮元听得前面有马车动静,不由得掀开了帘子,想看看车外究竟是何人,正巧,对面马车转过弯后,车里人也揭开帘子,喜道:“伯元?”仔细端详时,那人正是那彦成。 阮元见是那彦成,也喜道:“绎堂,看你面色,今日这殿试,想来是不在话下了。小弟若得中进士,还望绎堂兄多加提携才是。” 那彦成道:“伯元,今日是你发挥的时日才对啊,我记得你会试的时候,只排在第二十八,可复试取了第十名,复试没有四书文,想来伯元是长于策论之人,那今日这殿试,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阮元笑道:“绎堂兄,说起这策论,我见过胡兄汪兄练笔的文章,无论气势文采,内容意蕴,均远胜于我,这策论考试,小弟也无他念想,只想着不要违了制,竟落个殿试不第就好。” 那彦成也笑道:“伯元这就多虑了,这殿试规制,待你上了保和殿,自有人再提醒一遍。皇上设这殿试,本是为了求才,怎会刻意在规制上为难于你?后面大可放心,只要文笔平稳一些,这进士功名,不会少了你的。” 杨吉也听阮元说起过那彦成其人其事,这时听他对考场制度同样清楚无遗,也不禁有些好奇,问道:“这位相公,你可知道,若伯元通过了今天这场考试,后面又待如何?” 那彦成自不犹豫,道:“殿试要重新排过名次,这次排名过后,前三名称为进士及第,也就是俗语中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之后大概三分之一,赐进士出身,剩下的赐同进士出身。按伯元的文笔,进士及第难了些,但我觉得啊,取一个进士出身的功名,应该不在话下。” “那……这三种功名有什么不同之处呢?”杨吉又问。 “若是进士及第,第一名直接授予六品修撰,第二三名授七品编修,就是正式的翰林院官员了。但二甲以下,还要再参加一次朝考,最后依复试、殿试、朝考三次的成绩,选取其中最优之人,进入翰林院。若翰林院进不得,也可以到六部学习,若学习不得,便直接授予知县,出京为官,历年皆是如此。” “所以,翰林院是朝廷里面最厉害的地方了?”杨吉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 “伯元,你就是这样和他说的吗?”那彦成不禁哑然失笑,道:“这位朋友,翰林院和六部,各有所长。翰林掌管的是辞藻文章、编修典籍之事,譬如眼下皇上八旬万寿临近,翰林院正在编撰《万寿盛典》,这便是翰林之事了。六部掌管的,是天下政务。只不过翰林院和皇上走得近些,更容易被提拔,六部不说别的,候补官员就有不少,想在六部升迁,所耗时日要长得多。” “那按你这样说,翰林院不还是最厉害的地方嘛?” “这位朋友,翰林也好,六部也好,最后看的,还是实际才能。有些人做了翰林不假,可对部院事务一窍不通,到了致仕那天,也只是个翰林,得不到重用的。最后能被皇上重用的大臣,都要在六部里经历过实务才行。当然,若是翰林做的好,被改官到六部,也是常事。” 杨吉听那彦成这样一分析,对翰林六部的区别,也理解了不少,不禁暗自感叹他熟谙朝中事务,道:“相公,伯元和我说过,你是那什么旗人,旗人不是都在茶馆里遛鸟吗?怎么你不仅有学问,朝廷的事,还能这样清楚?” “是谁告诉你,旗人就要去遛鸟的啊?”那彦成听着这样毫无逻辑的话,又不觉笑了出来。 “也没什么,就是伯元说起你的时候,说你谈吐不凡,必是旗人中的高门大族,我这不是好奇嘛,相公,您家中是……有做大官的人吗?” “朋友,比起这个,我想,你现在该考虑的,是到哪里停车才好吧?”那彦成不禁打趣道。杨吉一听,才发现左前方城门巍峨,眼看是东华门到了,这日前来的马车,约有数十辆之多,想找个地方歇息,还真不容易。 阮元见外面人多,也不愿麻烦杨吉,便小声道:“这边人多,我东西早已准备好了,后面自己过去便是。你若找不到地方,就先回去,申时到了,再回来接我就行。”杨吉也点点头,先暂时停了一下,让阮元走了下来,自己也就先回行馆了。 只见东华门前,已陆续集中了五六十人,阮元和那彦成自然也走了过去,跟在众人身后。过得片刻,门内走出几个銮仪卫官员,问清考生姓名,便带领诸考生,一路自东华门,至中左门而入紫禁城内。 眼看皇城之中,红墙金瓦,殿阁林立,气宇庄严,阮元之前未见过皇宫,初见宫殿气象如此,不由得暗自感慨。但想到此次是进宫应试,自然也不能耽搁,故而不敢放松脚步。 过了中左门,上了白玉台阶,便是保和殿了,殿上座椅,此时一应齐备,光禄寺官员问了会试名次,依单、双号列队进殿,阮元会试位列第二十八名,故而在保和殿西首。 这日乾隆在圆明园驻跸,故而保和殿中只有主试大臣及大学士。殿上早已准备好鼓乐之属,到了辰时,三声鞭响,音乐毕作。四位大学士自殿内捧出试题,礼部自有官员,在前接了题纸。 看那四位大学士时,其中一位年已七旬,须发皆白,但眉眼之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身着四团龙补服,当是首席大学士阿桂。又一人须发也已花白,但苍老憔悴之态,早已密布,按年龄算,应是汉臣之首嵇璜。又一人灰髯低垂,神色清雅,看着过了六旬,气度却不输少年,阮元在扬州时还略有些印象,知道这就是自己座师,身兼军机大臣的王杰了。 最后尚有一位,相貌俊秀,神色雍容,双眸精湛,眼看是个精明强干之人。颌下胡须,略有数寸,但与前三位大学士不同,这人年纪不过四旬上下,须发自也都是黑色,袍服也非寻常大学士的一品仙鹤补服,而是两团方蟒。阮元在扬州江府,自也见过,知道这便是眼下乾隆身边最得宠的大臣和珅,因上一年林爽文之役平定,他已升了忠襄伯爵。 只是阿桂在殿上与众人寒暄过了,便不知何故,竟离了场。其他三名大学士将试卷交由礼部官员后,礼部官员便逐渐走下,将试卷发放给各位贡士。贡士们再拜行礼,方才到原来的座位上就坐。阮元这时,才缓缓打开试卷,只见这一年的殿试题目乃是: 制曰:朕寅承天佑。抚驭寰区。五十有四年。稽诸往牒。自三代以下所未有。用致海内小康。尉候广远。集家庆于五代。祝丰岁于三登。虔荷昊苍眷赉者独厚。子于父母不敢言报。惟是朝夕乾惕。日慎一日。仰体仁覆之心。布德于众兆民。由小康而臻上理。集思广益。冀于实政有裨。多士通经致用。葄史适宜。敦习尚以徵材。修浚防以溥利。妙损益以鉴古。讲肄有素。其伫予咨询焉。 经旨奥衍。章句其显也。易备四德者七卦。爻无卦名者五卦。言数者二十七卦。吉居一耳。有六爻皆吉者。有五爻皆吉者。是可偻指之。舜典、他籍所引。或以为唐书。或以为夏书。言仁、言性、言诚、言学、何以皆始商书。洪范有考定文。其可从欤。诗三百十一篇。名见礼及左传者凡几。十五国风。或谓斟酌序次。或谓以两相比。语出何氏。春秋最重书王冠于正月二月三月者可计也。有阙一时者。有阙二时者。有无月有日者。有有日无事者可详也。考工记不合周制者何官。中溜、投壶、迁庙、衅庙可补仪礼否。夏小正、周书时训、可代月令否。缕晰言之。将徵所学。 史家属词比事。出于春秋。互文尤关考证。班固之书。半资司马。其或因或改。异同得失。至为繁颐。南北史合宋齐梁陈魏北齐周隋之书。亦有短长。缀谱系。划时代。何者为优。新旧唐书。今武英殿始合刻并存。修者谓事增而文减。论者或轩煦而轾祁。孰为定论。薛居五代史。佚之数百年。近始辑成。其视欧阳修五代史记。孰以事胜。孰以法胜。至若表罗古今。志补前代。汉末群牧。错见国志。典午载记。间入魏书。其参互论断。以为定衡焉。 士为四民之倡。朝廷登选。所以备任使。更以厚风俗也。乡举里选之典古矣。九品中正。流弊更甚。以文取士。自唐至今循之。其中糊名、易书、搜索之禁。分路、分额、分卷、分经之法。累代史志。言之详矣。然汉世已有私改漆书文字之讥。八义假手。一联巡乞。场屋丑之。至郁轮袍、绿衣吏、而扫地矣。上请之说。通榜之议。其何取焉。今制四子书以正其嵞。五经以博其趣。八韵以觇其才。五策以徵其实。立法善矣。士宜何如端醇淬砺。以副予文治乎。禹谟六府。箕畴五行。皆先曰水。除其害。所以溥其利。西北之渠。川蜀之堰。自豫以下之堤。沿江沿海之塘。其大势也。昔人谓禹贡无堤防字。然而地徙流合。人众土辟。若酾、若鬟、其何以鸠民而奠之。若夫陶庄之河。引溜北趋。窖金之洲。排江东注。海塘之筑。一劳永逸。要未尝非疏瀹与堤防并用。朕数十年临视图指。不惜数千万帑金。以为闾阎计。大都平成矣。其或随宜善守。尚有未尽。又偏隅井邑、畎浍沟洫之利。自田间来者。亦有可指陈欤。 说命以师古攸闻。周文以监代称盛。重古制也。然鉴古必取宜今。有可因。有不可泥。古有边防。今日无边防。幅员广矣。其诚无边防乎。古有马政。今日无马政。孳贡蕃矣。其诚无马政乎。古辟雍。今亦辟雍立之郊外则已迂。古养老。今亦养老。三老五更、袒割酱馈则已亵。今韶乐犹古。无取乐章之沿。今耤田犹古。无取劳酒之璅。古美命官交让。仿以为京察自陈则伪也。古取经筵讲学。责以为成就君德则诲也。朕久道慎修。思跻淳邃。而酌古准今。屏华崇实。具有微权。其有能知古知今。以会其通者。可推广陈之欤。凡兹五事者。蕴诸心为经史之实学。施诸政为教养之良规。见诸事为古今之善制。沐浴涵泳。服我作人之化者。端心声。祛臆说。实着于篇。服将亲采焉。 殿试题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字,自需要贡士一一斟酌,阮元把试题前后看了数次,有了思路,方下笔作答。题纸足以书写数千字,故而也不着急,只将制策所问,一一点明。 眼看太阳西移,已是申正时分,殿上贡士,已相继完卷。阮元仍在从容应答,直至酉时将近,方才将一篇试卷写满,眼看殿中尚有数人未能完卷,也不在意,交了试卷之后,阮元的十二年科举之路,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殿试阅卷,要整整三日,阮元便在家中等候,而就在此时,江春的信也已经经由快马,送到了乾隆的身边。 殿试试卷评议,需有大臣读卷,之后再由皇帝与主持殿试的大臣共同商议,排列名次。这一年读卷官员之一,便是和珅,待第三日上,读卷之事已毕,只待商议最后的排名,便备好车马,准备前往宫内。忽然刘全匆匆赶来,似有要事。 和珅见他神色匆忙,也挥了挥手,示意他只说重点。刘全道:“老爷,宫里的呼什图传来消息,说扬州总商江春,似有子侄之辈,在今年取录进士之中。”呼什图是乾隆身边内监,颇能亲近乾隆,故而和珅为了打探宫中情报,已将他收买为自己心腹。 和珅也清楚,江春是两淮总商之首,平日又礼贤下士,深得文人士子之心。之前两次南巡,他也数次与江春会面,帮乾隆传达诏令,知道在乾隆眼中,江春也是东南士绅商贾之中,最为其所倚仗之人。自己发达之后,也曾想到过与其交结,乾隆五十年千叟宴时,他便从中美言,最终让江春如愿借了银子。只可惜江春远在扬州,自己虽想结交,却再也没有机会。 这时听闻,江春一家的子弟有来应试,且已经考过了殿试的,那么若能和此人结交,成为翰林师徒,想来日后两淮盐业,即便不能收为己用,助自己一臂之力,也不会与自己为敌。又想到,这一届的九十八名贡士里面,有一位叫江有本的,但看他身份籍贯,似与扬州江氏并无关联,一时也喃喃道:“姓江的只有个江有本,与江春并无联系,难道是姻戚之人?刘全,呼什图还听到了些什么?” 刘全道:“呼什图说,今日扬州那边,快马送来了急件,是扬州总商江春所写,皇上听说是江总商来信,便立即拆开看了。先是……是说江总商似乎已是重病难愈,皇上感叹了一阵,后面就是江总商似乎说到有位外孙来京应考,现已中了贡士。至于姓名,皇上始终没说,只听皇上反复说了一个词,叫什么……《考工记》。剩下的,呼什图不清楚,也问不出来。” 但即便是这样些微线索,已经让和珅开始思考起相关细节: 首先,江春是扬州人,听闻祖籍在安徽歙县,那么江春的外孙,很可能籍贯也在扬州与歙县之间。殿试贡士姓名籍贯,这时他无不烂熟于心,其中有一位,似是江苏仪征人,仪征就在扬州之西五十里处。 之后,他又想起,考工记的内容,就在殿试试卷的第一部分。自己读卷之时,每读到“考工记不合周制”前后,乾隆都是不置可否。只因寻常儒者,往往只精于《四书五经》,《考工记》属于《周礼》,不在五经之列,故而此处作答,大半平平无奇。 但读到其中一篇的时候,竟然见乾隆略微点了点头。按照试卷顺序,这个人应该叫阮元,正好在填写籍贯的位置,写的就是江苏仪征。那么结合这些信息,江春的外孙,应该就是这个阮元了。 他熟知京城地理,自然知道扬州盐商在京城有座分号,就是内城三法司南面的两淮总商行馆,那么阮元也很有可能就是住在行馆之内。想到这里,便对刘全道:“刘全,去准备些礼物,送到正阳门那里,两淮总商行馆,就说,送给一个叫阮元的。至于礼物嘛……你去找找,府里应该有江南送来的安徽茶叶,或者,正阳门外面有个卖扬州糕点的铺子,去买一些也可。” “老爷,平日都是您等着人家送礼,这一次怎么您要先送上礼了?” “你有所不知,江春是两淮总商之首,这位置若无差池,便是父死子继,江春是有子嗣的,江家不倒,这阮元便是半个江家人。两淮盐务一年给朝廷赚的银子有多少?二百万两!这直省盐税不过五百万,直省关税也不过四百三十万,江家什么势力,还用我多说吗?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们所用,将来我们能收回的,可不止百倍千倍呢。” “老爷,您确定那人叫……阮什么?可别认错了人。” 和珅只好把阮元的名字,在自己手上又写了一遍,道:“老爷我认错过人吗?就是此人,你赶紧办就是。” “致斋,你说你认错了什么人?”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和珅后面响起,和珅自然知道,这是夫人冯霁雯来了,给阮元送礼的事,当然不能如实相告。故而沉吟了一会儿,道:“嗯……我是说,我识错了人,这不是阿中堂的孙子,来应了这届会试嘛,我本来想着他一个八旗贵胄,考什么会试呢,没想到啊,这糊名誊录,百中取五的会试,阿中堂的孙子竟然被取中了。” “阿中堂的孙子我见过,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这下一代八旗子弟里面,也就数他和德大人家的孩子最出息。当年你想和德大人的公子结亲,他家还不愿呢。这次呢,你又要办什么?” “当然是给阿中堂家道贺了,我也知道,当年德保之所以不肯和我结亲,也是我平日与他来往太少,皇上突然和他商议此事,他当然不愿了。这阿中堂的孙子,我也觉得是个人才,这不,皇上前日还说,拟个二甲出身,不成问题的。”和珅听了夫人之言,也自然顺口编了下去。 “你可得了吧,阿中堂和你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你去送礼,小心刘全再被骂一顿。” “不会的,阿中堂殿试之后,就去荆州治水去了,家里没有别人。他孙子也总是比我低上一辈,这个礼,我看他能收。” “这样也好。”冯霁雯向来不喜所谓礼尚往来,但想着阿桂是当朝名宿,和珅毕竟只是晚辈,并不希望二人关系变僵。又道:“致斋,我知道,这次进士取录之后,其中最优之人,便要入翰林了。到时候,你可得看好了,一定要选那些有真才实学的。若是阿中堂的孙子名次够了,便也取他做庶吉士,可别因为你们的矛盾,把下一代人耽误了。” 和珅也清楚,这一年殿试的九十八人里,满洲、蒙古旗人一共只有三人,而庶吉士之中,至少会有一二旗人。阿中堂的孙子若是想补一个庶吉士的位置,其实并非难事。便道:“夫人放心,阿中堂的德才名望,我一向敬服,这次选取庶吉士,也自会照看他一些。” “那样最好,只是……”冯霁雯想想,还是说了出来,道:“翰林取录,也非易事,到时候,若是有心术不正之人,来咱家请托送礼,你记得,一个都不放他们进来,也不让他们进翰林院,如何?” “这个自然。”和珅在夫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正直形象。 “只是……我还是不放心。这几年来,到咱家请托送礼的,从来就没少过,半年前河南有个不知好歹的混账知府,到咱家来送灵芝,那么大的灵芝,他得花多少银子啊?当时被我赶了出去。这半年我看着,来的人才少了些。致斋,若说之前咱们家境贫寒,也就罢了,可眼下,你已经是伯爵了,生前荣宠至此,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啊?可别……别再误了德儿。”她说的是和珅的长子丰绅殷德,平日为人忠直,与父亲并不相同。 “德儿的事,夫人放心好了。皇上前些日子,已经许了和孝公主和德儿的亲事,德儿的未来,就算有了皇上作保。至于那些送礼的,你看,不也都半年没人过来了吗?” 当然和珅也清楚,眼下来和府送礼的官员,大多知道冯霁雯脾气,故而都是先贿赂和府下人,让他们帮忙打听和府内情,直等冯霁雯不在家,或者和珅在前厅的时候,才进来送礼。其实这半年和府在收受礼品上的收入,一点都不比之前少。 这些自然不能和夫人说,故而和珅安慰了夫人几句,也就前往正门,乘车去圆明园了。冯霁雯看着远去的车辆,虽然和珅在她面前,已经亲口许下承诺,但树大招风,未来的事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日阮元和其他十几个江南贡士正好闲来有空,便一同出门饮宴了半日,待回到家里,只见行馆厅中,已摆上了数个礼盒,点心茶叶一应俱全。阮元也不知其中缘故,便找来江镇鸿,想问清白天发生了什么。 江镇鸿道:“听下人说,这是中午的时候,有个老先生过来送的,说伯元你中了贡士,眼看殿试成绩出来,就要进士登科了,故而先略备薄礼。如此而已,姓名,家世,倒是什么都没说。” 杨吉听了好奇,不禁问道:“那是什么样的老先生?” 江镇鸿道:“我也没见过,下人说,看着很老实,衣着打扮,确是不错,只是有些谨小慎微的样子,倒似乎不是个主人,竟是仆人做久了似的。不过他这般送礼,倒是有趣,这茶叶、点心,也算不得多么贵重,可茶是咱安徽的六安茶,点心都是扬州式样,没点心思,可想不到这些。” 阮元看了,也觉得一时难以决断,道:“舅父,这礼物的确不算贵重,即使朝廷官员之内,也只是寻常的礼尚往来。可是他这样一送礼,我们也是无功不受禄,只怕日后还要回礼,将来积小成大,也大有可能。更何况……” “之后若是对方有事相求,无论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好意思拒绝。”江镇鸿补充道。 “既然如此,甥儿以为,不如先将礼物收着,若查明了对方是谁,再还于他便是。”阮元想了想,还是提出了一个谨慎的方案。 “说的也是。”江镇鸿沉吟半晌,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又想道:“可是伯元,若是一年半载都找不到这送礼的人,只怕点心到那个时候,早就不能吃了啊?” “舅父放心,若真是如此,到时候我们还他些别的礼物便是。” 话是这样说,但阮元看着这些礼物,也不免有些担忧。如果之后真的成了进士,授了官职,只怕还有更多的礼尚往来等在后面,到那个时候,才真的要多费一番心思。 第二十二章 步入翰林 次日,所有贡士齐聚太和殿前,行传胪大礼。九十八名贡士无一黜落,全部到场,身着朝服,冠三枝九叶顶冠。吉时将至,只听殿后一个声音道:“皇上驾到!”太和殿广场上文武大臣,新科贡士,便一起跪拜在地。 只见殿后一乘软舆,渐渐行至殿前,软舆上缓缓走下一人,自然便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了。眼看乾隆在宝座上坐定,乐师领奏隆平之章、庆平之章,大学士将黄榜授予礼部尚书,张了榜文。鸿胪寺官员唱名道: “第一甲第一名江苏通州胡长龄!” 胡长龄自然大喜过望,他文才出众,却从未想过得中状元,此时自然激动不已,但礼部官员早已站列身前,也强做镇定,上前跪倒。 “第一甲第二名江苏山阳汪廷珍!” 汪廷珍自也出列,到御道另一侧跪倒,出列进士,只有一甲三人。 “第一甲第三名江西萍乡刘凤诰!” 这人阮元却是未识,看他相貌,略为清瘦的面庞之中,眼部微有红印,似是因故伤了眼睛,故而致此。 “第二甲第一名浙江嘉兴钱楷!” “第二甲第二名湖北黄冈李钧简!” 二甲进士在丹墀处行礼即可,之后回到原来贡士队列中。 “第二甲第三名江苏仪征阮元!” 阮元复试成绩是第九名,故而大概想着,殿试既然只考策论,自己应该名次也在九名前后,故而鸿胪寺唱名之时,自己并未想过最前面的名次会与自己有关,这时唱名到了自己,正是第六名的位置,也不觉暗自激动,步子也比寻常缓慢了许多。 “娘……孩儿做到了……科举这条路,孩儿走到最后了……”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县试尚未取中,林氏便已离世。自己童蒙之时,最早教自己读书之人,便是母亲,今日读书有成,本该第一个让母亲知道,可是母亲早已长眠雷塘墓中,看不到阮元考中进士了。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酸楚。 直走得数步,阮元方才镇定下来,步子渐趋平稳,走到丹墀之下行礼已毕,又回到队列之中。鸿胪官员仍在唱名,那彦成在二甲第三十二名,也是进士出身,几位熟知的同榜同学,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眼看进士传胪礼毕,一位礼部官员又出来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五月七日,着以下人等,至圆明园勤政殿引见!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钱楷……阮元、张锦芳、施杓……那彦成、达林、刘镮之……不得有误,钦此!” 听得引见之人,共有六十余人,想是成绩较优,可以立刻授予翰林职务,或六部学习、出外为知县之人,没有念到名字的进士,只好暂时等待,如果朝廷有官职空缺,才能再行叙用。 引见之前,还有一次朝考,只要发挥正常,名次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阮元朝考成绩是第十名,依然名在前列。 眼看到了五月七日,六十余位引见之人,已齐聚勤政殿前。各位进士,大多数都未曾涉足圆明园。眼见这里雕梁画栋,不亚于宫城,更兼地形空旷开阔,比宫城更有一番意境。不觉流连驻足,多看了片刻,直待礼部官员提醒,各位进士才站好队列,等候乾隆召见。 胡长龄是状元,自然第一个入内,眼看下面就是汪廷珍和钱楷,汪廷珍也不觉有些紧张,笑道:“裴山、伯元,我等一甲三人前日授官之时,只觉皇上庄严,天威难测,若是下面到我的时候,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可别笑话我。” 之前五月一日,一甲三人的修撰编修职务,已经授予完毕,故而汪廷珍有此一说。钱楷看他紧张,也不由得笑道:“瑟庵无需烦恼,我在京城这许多年,进士也见过些的。都说引见之时,皇上言语便如寻常,绝不至于为难于你。只是引见不至,会被降到三甲之末,今日我等都到了,自然不用担心。” “裴山说的是。”那彦成就站在阮元等人身后,这时也小声道:“各位兄长、伯元,之后入殿,若是皇上有言语相问,如实回答便是,我等既然寒窗苦读这些年,直到这勤政殿前,便自是存了忠君报国之心。皇上知我等忠心,自然不会为难于我等。” 汪廷珍正在犹疑,凝神一想,已然会意,在清代,有功名而不仕官,仍是寻常民人,但读书人一旦仕官,就要被列为“臣”了。乾隆对民间不仕生员、举人,往往有所疑忌,可各人中了进士,便要恪守臣节,君臣之义,尤重于君民之义。而清朝到了乾隆年间,对大臣的规制,已极为严格,寻常臣子,即便不顾道德,心有他念,也绝难得逞。故而乾隆对新科进士,反而会宽容许多。 耳听得礼部官员叫到自己名字,汪廷珍便也入殿去了。接着是刘凤诰、钱楷、李钧简,后面便是阮元。 走过两重门厅,便是勤政殿了,远远只见勤政殿正中,坐着一人,那人须发皆已花白,但走得近些,便可见他眼中,自有一股深邃气度,虽然年近八旬,但体态从容,犹如刚过花甲之人,阮元也已和乾隆见过两次,但直到这时,才真正看清乾隆样貌。 礼部大臣领阮元行礼已毕,乾隆端详了阮元一会儿,道: “嗯……江苏仪征阮元……不错,你殿试里那一道‘考工记不合周礼’,全场进士,朕以你为第一。阮元,你可曾精研周礼?” 阮元一听,也暗自有些心惊,他上一年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即由江春出资,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只怕乾隆也难以知晓,想来是天子圣明,对新科进士优长之处,一眼便知,不觉有些踌躇。自谦之言,他早已准备得当,可听那彦成所说,乾隆未必喜欢故作谦辞,相反如实以答,或许乾隆也不会责怪,便鼓起勇气,道: “回陛下,臣少年之时,对《周礼.考工记》一节,便颇多兴致,前些年在考工车制方面,有些领悟,故而毕集群书,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问,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变,道:“无妨,这殿试看得,便是你等进士学问多少,你有学问,便应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临场换题,朕却以为多余。”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试,临场更换自己之前熟悉的题目而闻名,这里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 “阮元,你有两条,是全场之冠,只是中间又有数条,气韵显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这其一是周礼,其二,便是这新旧唐书之辨。朕看全场士子,大多尊崇欧阳修《新唐书》,有说《旧唐书》更优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只你这一题,尊旧唐而条理清楚,若非熟读诸史,不能如此,这《旧唐书》你看过多少?” 阮元也只好如实以答:“回陛下,这《旧唐书》,臣亦未见刻本,只家中祖父,曾传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时便即读过。旧书行文冗杂、后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处。然旧书凡遇帝王大事,书之甚详,政令制诰,亦多流传,所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往事不备,治道何循?故而臣对这《旧唐书》,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错,你这《旧唐书》,是卢见曾府里的抄本吧?” 阮元一听,不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这书确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扬州之时,从盐运使卢见曾府中抄录而得。他童年时家中曾遭暴雨,这书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尽数通读,又兼本就博学,作答殿试却已应答如流。而且寻常考生,即便进入殿试,近半考生却因《旧唐书》从来不受重视,竟连《旧唐书》什么样子都未见过,阮元凭借三分之一的《旧唐书》、本已兼览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唐纪部分,在这一题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独秀。 而殿试之前,考生须将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写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难事,但从阮玉堂联想到卢见曾,足见乾隆对于大小官员,了如指掌。只好如实答道:“陛下圣明,臣祖父……祖父曾任游击,在扬州亦闲居多年,彼时与卢大人有旧,便抄录得旧书一部。不意皇上如此体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过问。” 其实乾隆之所以记得阮玉堂和卢见曾,也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办错了的。阮玉堂罢官之事,后来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卢见曾身死囹圄,后来更被发现证据不足,故而他恢复了卢氏子孙原籍,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溥,之前在殿试上中得进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为补偿。只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错,也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时有意这样一问,也是有意震慑阮元,让他以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后不敢隐瞒。 眼看阮元神色言语,确是诚恳,乾隆也更加放心,道:“当年卢见曾的事,不仅刘统勋力主他无罪,你江淮盐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广达……阮元,江春江广达,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对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愿说谎,道:“回陛下,臣的祖母,是广达先生同族表姐,广达先生确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时,也曾在舅祖家中读书学习,进益良多。” 这时忽听乾隆叹道:“广达,广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啊……” 阮元不解,抬起头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眼中,竟有一丝落寞,但这丝落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再定睛看时,乾隆早已恢复如常,道:“阮元,之前几日,扬州快马来了江春的信,看他信中所言,朕才知道你是江春的侄孙。其实朕观你才行言辞,后学之中,当属一流,广达此举,实在是多余了些。” 说着乾隆拿过一封书信,摆在阮元面前,只是内容朝向自己,想来是有些事,也不愿阮元看到。又道:“阮元,你才学朕已知晓,一会儿便出去罢。只是……你舅祖来信之时,已然病入膏肓,这封信朕看来,已是他的绝笔了。你若是有空,也给他去封信,报个平安。” 阮元眼看乾隆明察之余,更显温情,心下自是感激,可想到江春命不久长,自也心生黯然。连忙叩首过了,便准备离去。忽听乾隆又道: “阮元回来,有一件事你需明白。” 阮元连忙再次跪下,等待乾隆旨意。 乾隆道:“阮元,你二甲第三名的名次,是朕之前就拟好的,与你舅祖并无关系。你可清楚了?” 阮元连忙称是。其实江春在遗信之中,对阮元称赞犹多,乾隆能够知道阮元精研《周礼》,也是因江春之故,但乾隆都隐去不提。因为他清楚,未来对阮元封官授职之人,只能是自己,而如果阮元因江春的缘故,恃宠而骄,乾隆一样可以剥夺他的官禄,这番道理,是要先提点阮元一番的。 阮元三次考试,名次均在前列,因此在不久后翰林院的榜单之上,阮元不出意料,成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这日和阮元同来看榜的,还有钱楷,看着二人都在庶吉士名单之上,钱楷也不觉笑道:“伯元,你说当日出场之时,我等五人相聚,今日看来,是何等缘分!西庚、瑟庵授了修撰编修,在翰林院,你我和绎堂,授了庶吉士,也在翰林院,看来是上天注定,我等五人要做一生的同窗啦!” 阮元也笑道:“裴山莫要谦虚,这几日我已听闻了,裴山书法,乃是京中一绝!似我这字迹潦草之人,正要和裴山为友,好好学一学才是!”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没想到啊,伯元,这一举登科不说,还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夫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真有点羡慕呢。”回头看时,原来是钱大昕到了,阮元连忙作揖拜过,也向钱大昕介绍了钱楷。钱楷自然早闻钱大昕之名,只是无缘一见,这时不免称颂了几句。 钱大昕也笑道:“伯元,你是见我在京城里孤单,给我找了个同族后生,是也不是?裴山,你我自然有缘,或许八百年前,你我祖上,还都是吴越钱王呢。” 钱楷也笑道:“辛楣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先祖,明初乃是陶氏,后来过继于钱氏,才改了钱姓。不能与辛楣先生同宗,实在遗憾。” 钱大昕倒是不在意,道:“其实裴山啊,这姓名宗谱之事,自明之前,大抵是士人自作,原本当不得真。裴山即是入了钱氏,那便是老夫同宗!如何?其实伯元,老夫今天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你。前日皇上听闻老夫在京中,召见了老夫,说翰林眼下大多老病,不堪大用,让老夫闲来有空,也到翰林院帮忙,充教习之事,如何?渊如眼看要改部了,但你和我这位同宗侄子,我看也都是不错的人才呢!” 阮元听了,当即大喜,道:“能得先生教诲,阮元自是不胜荣幸。” 钱楷却问道:“先生,我听说渊如兄入翰林时,便已是榜眼编修,他才华出众,翰林散馆,当继续留在翰林以备文章之用,却如何改部了呢?”原本翰林最优之人,散馆后足以留在翰林,散馆时名列二等的,才会改任六部。依孙星衍才干,似不至于改部。 钱大昕叹道:“其中原委,我也不甚知晓,渊如这次,实在可惜,原本想着他即使改了部,也能授员外郎,可最后我听说,朝廷里只授了主事,实在是大材小用。” 阮元道:“先生,渊如兄这般境遇,实与他才学不符。待改日我见到渊如兄,问问他其中缘故好了。先生,这翰林之中,可是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钱大昕道:“若说难处,第一应是清字,这翰林学业,平日与你等读书作文,并无区别。只是翰林日后掌国史笔翰,记载祝文之事,故而会令庶吉士自清字汉字之中,择一学习。清字诏诰文书不多,但大多涉及边防要事,故而主要选取年轻强记之人,若是学成了,日后往往会被重用。伯元、裴山,你二人都是江浙出身,只怕学习清字,并非易事。” 所谓清字,即今日所称满文,清代重要文书,往往要用满汉两种文字,故而虽然清字使用越来越少,却一直需要培养会写清字的官员。阮元和钱楷听了,也各自点头。 阮元想起钱楷也未必擅长清字,不禁笑道:“裴山,这一次咱们可公平了,我就不信和你一起学清字,还写得不如你。” 钱楷听了,自也不甘示弱,道:“伯元,这书法,讲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若以为我不习清字,写得便不好,那你是太小瞧我了。待你我进了翰林院,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功夫!” 眼看二人亲密无间,钱大昕自也欣喜,可转念一想,当日乾隆召见之事,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 他此次重回京城,已经住了三年有余,但他本不愿再参与官场之事,故而除了平日学者间交流学术,也没有和其他人交往。原想着自己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乾隆也不会在意。可这一日,突然宫里来了一位内监,也未说明来由,便说皇上召见,让钱大昕赴圆明园一叙。钱大昕想着乾隆毕竟耳目众多,自己来京城暂住,也并未有意隐瞒,想得知自己行踪,也非难事。只是乾隆素来多疑,只恐自己隐而不报,会遭乾隆多心。故而前来之时,也颇有些忐忑。 圆明园中的碧桐书院,是乾隆平日欣赏画作之处,这一日钱大昕便被带到这里。行礼已毕,只觉乾隆仍自不动,略抬起头看时,乾隆似乎正在欣赏一幅书法真迹。 乾隆看着眼前这幅书法,一直没有抬头,只说道:“是钱大昕吧,你辞官不仕十五年,让朕好找。过来,看看这是何人所书?” 钱大昕听乾隆语气,虽有所责怪,却未动怒,想来对自己入京一事,也不甚在意,便走上前来,看那书法。只觉字体圆融,通达之间,又不失规矩,见头三个字是“澄心堂”知是北宋蔡襄书作。他不敢隐瞒,便道:“回皇上,是宋人蔡君谟手书。” “不错,正是蔡襄。”乾隆仍未抬头,道:“朕前日看《宋史》,只觉蔡君谟也是个人才,他在外救荒安民,在内裁抑度支,均有能名。往日朕只当他直言敢谏,并无实绩,是朕小看了他。” 但乾隆想了想又道:“只有一点,朕觉得他做得不好,夏竦罢枢密使,韩琦范仲淹在位。他直言韩范为贤,也就罢了,直言夏竦为邪,未免太过。毕竟同朝为臣,若有不是,也当温言以进,怎能动辄称他人‘奸邪’?这般言语,实在不妥。” 钱大昕精于史事,听乾隆所言,已知其事,便答道:“回陛下,草民斗胆,以为蔡君谟称夏竦奸邪,并无不可。夏竦为人果于进取,倾陷他人,史有明文,如此心术,称其为奸邪,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你只称臣便是,当日是你辞官不归,并非朕夺你官职。”乾隆又道:“你说他果于进取,但朕看来,此乃人之常情。至于倾陷他人,他不过说得几句话罢了,大臣升降,在君不在臣,并非他所能决定。纵有奸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若是这等人都容不下,只恐朝廷之中,也无人可用了。” 想了想又叹道:“蔡君谟只说夏竦奸邪,可若是局外之人,只怕还以为他倾陷他人呢。但无论如何,他终是个君子,这篇字写得也不错。”说着取过一方小印,盖在蔡襄字迹之旁,这次书法欣赏活动,就算结束了。 乾隆让太监收起书法,这才看着钱大昕,面色平和,殊无愠色,道:“不过,说起这倾陷他人,宋人之中,朕还记得一人。钱大昕,你说吴处厚此人如何?” “臣以为,吴处厚以车盖亭诗,构陷蔡确,与李定构陷苏东坡,并无二致,蔡确固然是奸臣,但亦不可失了大体。吴处厚终不得志,也是他……”但此时钱大昕忽然想到,乾隆以文字之失,滥加悖逆之罪,为数同样不少。自己对吴处厚毫不客气,其实也是不满乾隆猜忌之心所致,想到这里,一时不免有些语塞。 “也是他咎由自取。宣仁临朝,悉改熙丰弊政,而于蔡确事不免过当。这几句话,朕记得可有差错?”这是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所言,此时乾隆说出,语气如常。但乾隆如此表现,倒也在意料之中,清时因言罪人之事,往往是民间自行揭发。但乾隆为了展现其“天威”,往往听之任之,有意促成悖逆之罪,倒不是他主动寻人过失。故而此时是把自己当成了临朝听政的高太后,而非吴处厚,说吴处厚咎由自取,自然和自己无关。 钱大昕听着,也不免有几分惊惧,但思来想去,既然乾隆已经知道了他文中原话,再行遮掩也是无用,只好如实道:“回陛下,臣……臣确是如此著述,陛下明察。” “你所言不错,是朕看得迟了。”乾隆倒是并未责备钱大昕。其实乾隆心中,一直留有分寸,对于戴震、钱大昕这些成名已久的海内宿儒,乾隆都颇为熟悉,知道他们没有反清之意,不过发表些个人意见而已。而且他们素无过失,若加以惩治,只怕大损人心。故而戴震抨击程朱理学,钱大昕常于史论中借古讽今,他都不去在意。但对于自己所知不多的民间生员举人,却往往因言成罪。这等心术,又非常人所能虑及。而且乾隆在位最后几年,精力渐衰,言论之事,自然顾及得少了些,他这般言语,也能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乾隆终于切入正题,道:“钱大昕啊,朕知道你早无仕官之念,是以你入京三年,不来见朕,朕不怪你。只是今日另有一事,朕希望你不要请辞。” 钱大昕只好再次跪拜在地,听乾隆旨意。 “近年来,内阁翰林之中,臣工大多老迈,前日上书房教习,竟有多人数日不至。朕有意重新任用内阁翰林之人,只是尚需时日。故而今年的翰林院教习,朕想让你参加。你不愿做官,那朕便不予你官职,只给半俸,五日一至翰林院,如何?” 乾隆先前一番恩威并施,已让钱大昕对之后乾隆所言之事,难以辞却,此时也只好道:“回陛下,臣今年也六十二了,只怕已是老迈无用,翰林之事,臣也……” “两年。”乾隆语气依然平静,道:“这两年都有会试,新科庶吉士为数不少,自然需要教习。朕也需要等上两年时间,才能将翰林之事,安排妥当。两年后你若自觉不能再任,便只管离去,朕不留你。”下一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调动升赏之事,自然不少,故而乾隆也需盘算一番。 钱大昕眼看再无谦辞余地,只好叩谢皇恩。可乾隆又说道:“你既不再请辞,便回去准备罢。明日去翰林院,同和珅、彭元瑞他们知会一声,朕也同知他们,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彭元瑞与钱大昕关系不差,但钱大昕这些年来,也素知和珅名声,这时听到和珅名字,不免犹疑,道:“回陛下,臣……” “朕知道了。”乾隆打断道:“你的《廿二史考异》,朕看过一些,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准备就是。”钱大昕方才醒悟,之前乾隆和自己说起蔡襄之事,便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自己不喜和珅,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同和珅共事翰林。 回想起这些,看着身边的阮元和钱楷,钱大昕也不免为二人前途感到不安。 “他二人座师,原本是王中堂,正是正人君子之类。可如今入了翰林,只好称和珅一声恩师。将来朝堂之上,可如何是好?眼看和珅权势日盛,可不要失了正道,助纣为虐才是……” 但这些话,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思来想去,未免有些惆怅,便提前辞了阮元与钱楷,先自行回家去了。阮元和钱楷则约定,若日后一同学习清字,定要在散馆时一决胜负。 然而不久之后一日,孙星衍又来总商行馆找阮元谈天。无独有偶,钱楷这一日也来了行馆,想和阮元商议翰林之事。 不想此时孙星衍却道:“你二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在翰林有旧,你等学习之事,早已定了。裴山学习清字,伯元要学的,乃是汉书。” 钱楷听了,也不免有些诧异,道:“渊如兄,按朝廷惯例,年轻庶吉士,往往学习清字,怎么到了伯元这里,竟然改了?” “听说是和珅的意思。”孙星衍道:“这次我改了刑部主事,王侍郎久历要务,朝中之事,听闻得多些。其实皇上最初议定时,嵇中堂见你二人年纪虽轻,学问却已不浅,便一力保荐你二人学清字。王中堂也对你二人赞许有加,故而也赞同嵇中堂之言。” 钱楷道:“即是如此,伯元没理由改学汉书啊?和珅又是怎么说的?” 孙星衍道:“正是那和珅建议皇上,改伯元习汉书。和珅说的倒是振振有词,说陕西巡抚毕沅前日上表,希望朝廷重新校勘西安的《开成石经》,故而翰林需要精通汉书,可以检校石经之人。又说伯元你精于礼学,本是其中人才。哈哈,就这几句话,皇上竟然听了。” 所谓《开成石经》,是唐代官方刻于石板的十二部儒家经典,自刻成之后千年,一直保存在西安。此时考据之风大盛,故而学者们都希望以唐人版本为底本,重新校勘儒家经典。毕沅此时上书,便是因学者之议。 钱楷问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渊如兄,我等为官,皇上让我等做什么,我等便做什么罢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啊?” “那和珅懂什么石经?”孙星衍怒道:“当日散馆之时,我文章中引用《史记》里一句‘窮窮如畏’,原想着典出《史记》,常人应该识得。可和珅做了什么?他说我这是别字!因文章中被认定有别字,我一等的文章,便改了二等。可这是他自己不读书,还是我写了别字?大家心里清楚!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做得什么翰林教习?他改完我六部之后,还派人到我家,说只要出些银子,便授我五品员外郎。这般公然卖官鬻爵,还有廉耻在吗?我一言不发,直接送客。后来,便如你二人所见,只得了个六品主事。但这身鹭鸶补子,我穿起来,就是比那白鹇舒服!”清代文官六品用鹭鸶补服,五品用白鹇补服,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钱楷道:“原来渊如兄只得改主事,乃是和珅之故,渊如兄才学绝世,只得个六品,着实低了。可渊如兄,那和珅是旗人,伯元改学汉书,不是应该离他远了些吗?” “你有所不知。”孙星衍道:“和珅虽然是旗人,但清字公文,往往是边关军事防务之用。和珅不擅军事,故而这些年来,边关军务,和珅参与一直不多。而和珅的党羽,大多也在中原。伯元,你去习汉书,恰恰是和珅教习多些。只怕、只怕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我这般难处。” 这时正好杨吉走进厅堂,送上茶点,听孙星衍这句话,不由得问道:“孙相公,你说伯元入了翰林,教他读书的人,是那和珅么?” 孙星衍点点头,气愤道:“哼,教伯元读书?伯元教他读书还差不多。” “这……这不好办了啊?伯元,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最厉害的地方吗?怎么,怎么又跟和珅碰到一起了?要不这样,你去和皇上说说,咱别去翰林院了,咱也去刑部,和孙相公一起办事多好?刑部离咱们这里又近。那天那相公不也说了?翰林和六部,也没那么大差别的。” 阮元听了孙星衍所言,一时也沉默不语,从父亲、江昉到朱珪、王杰,这些人没有一个喜欢和珅,更觉得他是清朝一大害。可一旦入了翰林,就不得不与和珅更多来往,将来如何把持心性,如何应对和珅,又如何不辜负了王杰与朱珪的一番提拔,着实想不清楚。 此时听杨吉所言,阮元也只有一阵苦笑,道:“杨吉啊,翰林授职,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我还想做官,就不能违了皇上旨意啊。” “那……那以后怎么办?伯元,和珅要是找你要钱,咱可不能给啊。”杨吉嘴上倒是很硬气。 “朝廷之事,自古难随人愿。”钱楷忽然说道:“伯元、渊如、杨兄弟,你等或许不知,我祖上在明朝时,也是做过官的。先祖懋垣公,国朝《明史》也有列传。先祖当日中了进士,授了给事中,也是意气风发,想着报效朝廷,一时知无不言。可当日前明世宗皇帝,宠信郭勋,先祖眼看那郭勋不法,数次上表弹劾。可前明世宗皇帝,对那郭勋不闻不问,却夺了先祖的官,先祖做官没过得几年,便被免了职,此后再没进过官场。只是眼下和珅之势,十倍于当年郭勋。伯元,在这朝堂之上,你自要慎之又慎才是。” 钱楷的这位祖先,名叫钱薇,在江南素有声望,故而阮元和孙星衍听他说了,一时便也知晓。杨吉则不免有些感叹,道:“钱相公,那钱老大人他……这科举都白考了么?” “先祖讲学为乐,也不在意这些。”钱楷看起来倒是很从容。“只是那之后,我家再无仕官之人,到我这一代,家中实在贫寒无依,才只好又出来应举。伯元,你说过你家中也不宽裕,可你若是想着把为官之路走下去,后面的事,可要有分寸才行啊。” “多谢裴山兄赐教,以后的事,小弟必当三思而后行。”阮元见钱楷诚恳,也便坦诚以待。 “只是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啊。”孙星衍不禁感叹。“伯元,不瞒你说,王中堂与那和珅,这一两年来,已是水火不容,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眼下朝中还是太平无事,可只怕终有一日,这层窗户纸,还是要捅破的。伯元,你座师是王中堂,入了翰林,却要受和珅教习,以后何去何从,可要想清楚啊。你才学兼优,兄长实在不愿……不愿看到与你为敌那一日……”说着说着,言语之间,也充满了惆怅之情。 阮元见孙星衍闷闷不乐,想来改部的事,他一直记挂于心。也笑道:“渊如兄放心,若小弟哪一天,不合渊如兄心意了。便请渊如兄与我割袍断义,小弟绝无怨言。” 只是这个时候,阮元也不清楚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时朝廷之中,阮元改习汉书的事,王杰自然不满意,可钱大昕暂充教习一事,也让和珅不能完全如愿。总之,没有人对乾隆的决定完全心服。 或许对这一切最为满意的,也就是那个自认为可以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的乾隆皇帝了。 第二十三章 天下如球 阮元授了庶吉士之后,便继续在翰林院中读书学习。所谓庶吉士,是朝廷授予部分新科优秀进士的头衔,但庶吉士既无官品,也无实职,只能算预备官员。要等三年学习期满,经过散馆考试,朝廷认定庶吉士确有实才,才能授予实际职务。 但阮元进得翰林院不久,朝廷便颁下诏令,因乾隆八旬盛典在即,阮元这一届庶吉士只需学习一年,到乾隆五十五年初,便要散馆。故而庶吉士们也只好继续强打起精神,再埋头苦读一年,以备散馆考试。翰林课业自也繁重,自经史至文赋,均要兼通,但阮元自幼喜爱散文史籍,这时有一年时间精研于此,而非强作八股,倒是比应举那几年自在许多。 翰林平日有不少教习,大教习只和珅和彭元瑞二人,平日公务繁忙,来翰林院教习的次数不多。除此之外,另有数名小教习,钱大昕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小教习中,学问最精,自二十四史,至天文历算,无不精通,故而阮元也最喜钱大昕为之授课。 这一日只见钱大昕授课之事,带了两幅卷轴,不知是何物,起讲之时,钱大昕将两幅卷轴展开了,只见其中是两个大圆,大圆中经纬交错,又有细线勾勒其间,似是地图之属。 在右一图,细线勾勒之处甚大,左侧与右上一处,勾勒闭合之处占了全图近一半,似乎是两个巨型海岛。右下之处线路亦自闭合,只线路粗糙不少。在左一图,似乎也是个大岛,自左上至右下,上下面积甚大,可中间一部分,却异常狭小,不知是何岛屿。 右面图中,又有几处小字,分别是“朝鲜”、“日本”、“吕宋”,这些地名,就在清朝四邻,故而阮元也都识得。可左面图中,却标注着“伯西亚”、“伯露”、“巴纳麻”、“默时科”等文字,一时实在难解其意。 看到这里,阮元不禁好奇,问道:“学生不才,敢问老师,这图中所绘,竟是何物?” 钱大昕笑道:“各位,我等平日所言,治国平天下,所谓天下,究竟是何物?哈哈,这图中所画,便是‘天下’了。” 一时之间,庶吉士中议论纷纷,难道所谓“天下”,就只是几个巨大的岛屿?而且按众人日常经验,“天下”乃是一片平地,自有东西南北,既然如此,为何不用方形地图,却要用两个圆来代指“天下”呢? 钱大昕见诸生不解,知道这“天下”之事,乃是《四书五经》从未提及之物,自己只有耐心讲解,才能让大家清楚。便缓缓讲道:“正如大家所见,这‘天下’,并非自有东西南北的一片平地,相反,‘天下’浑圆如球。故而西洋人来我大清绘制地图之时,也另有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地球’,只是各位理解起来,或许有些难处,故而老夫之前,仍用了‘天下’这个词。” 庶吉士中,议论有增无减,为什么自己站立了一辈子的天下,居然是一个球?自己站在“球”上,为什么一直没有掉下来呢? 阮元也自有不解之处,便问道:“老师,若说这天下不是一片平地,而是一个所谓‘地球’之物,学生看来,大家没人信服啊?老师可否就其中内情,与学生们讲解一二?” 钱大昕道:“乾隆二十年时,老夫在这翰林院,做的是编修之职,彼时朝廷中来了一位西洋传教士,自称来自西洋的法兰西国。”说着,向右图西北角一指,以示此处为“西洋”。又道:“此人深慕我大清文治,亦喜爱我中国文化经典,故而起了中国姓名,叫做蒋友仁。当时西北平定,海内一统,故而圣祖朝南怀仁所绘《坤舆全图》,已然不敷实用。皇上见他精于测绘之术,便派他重新绘制《坤舆全图》。那时老夫在翰林中又精研西洋历算,故而皇上派了老夫,陪同这蒋先生一同测绘。” “后来老夫方知,这位蒋先生不仅精于测绘,对于天文历法,七曜星相之学,更是有独到之处,故而老夫协助测绘之余,也多向他讨教。他说大抵在明朝时候,有西洋人认为,天下并非平地,乃是圆球,故而一路驾船向西行驶,最后,经过了数年,竟又回到了原地。各位说,若不是天下本是个圆球,这西洋人又要如何一路向西,而至原地呢?” 说着,钱大昕又指着地图上的“大岛”一一讲解道:“而西洋人这一番航行,也让他们知道,这天下之间,共有四块大陆,俗称四大洲。我大清所在之地,乃是亚细亚洲,最为庞大。西洋人生长之处,称为欧罗巴洲,右边这图,大家也看到了,左下之处,仍有一地,称为利末亚洲,西洋史籍也有记载的。”但右图东南处那一块奇形怪状的大陆,钱大昕却隐而不提,当地便是今日所言澳大利亚,但蒋友仁测绘世界地图之时,澳大利亚的海岸线测量尚未完成,故而线路粗糙,本也与实情不符。 “可西洋人却没想到,三大洲之外,竟另有天地。”钱大昕又说道:“此左图中大洲,我中华历朝史籍,绝无记述,便西洋书籍,也从未提及此地。直待明朝弘治、正德年间,西洋人才见到此地,称为亚墨利加洲。所谓天下四大洲,便是如此了。” 各位庶吉士听着这一番闻所未闻的言论,一时之间,相对无言,有的尚能理解一二,有的完全不知所云。钱楷大着胆子,向钱大昕问道:“老师,若说西洋人航海一周,得知天下乃是圆球,学生尚可理解。但学生不知,为何我等立于这圆球之上,却从未坠落?更何况水流向来是自高至低,若天下是个圆球,水流应该一直向南流动才对啊?” 钱大昕叹道:“此间道理,老夫也曾问过蒋先生,可他语言含糊,说了一些重学之事,彼此也不连贯,老夫确是不得其解。”重学即今日所言力学。地球为球体而人不坠落,水不南流之理,是康熙年间,英国科学家牛顿所悟,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才解决这一问题。但牛顿理论在欧洲大陆流行之时,蒋友仁已经前往中国,故而牛顿的引力一说,蒋友仁只知大概,说不清楚,钱大昕自然也无法理解。 阮元也问道:“老师,这西洋测算之术,学生平日读算经诸书,也是有了解的。敢问老师,西洋人可已知晓,这天下究竟有多大呢?” 钱大昕道:“这地球中心,名为赤道。这赤道长度,西洋人是测算过的。赤道各度之间,相距一百九十五里十七丈。整个赤道的长度嘛……应是六万九千一百三十四里有余。至于地球大小,以此为据,当可推算清楚。西洋人对测算之术,一精至斯,老夫勤修历算多年,学得越多,越是知其中不易啊。”其实赤道长度,今日测算乃是四万公里,彼时计量单位长度,与今迥异,故而钱大昕所言数字不同于今日。 “正是如此,西洋器物,制作精巧,往往有我等虑之不及之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前缓缓响起,一个人影渐渐走来。阮元在翰林院已有数月,这声音自然熟悉,知道是和珅来了。 只见和珅走向厅前,对庶吉士们道:“这西洋之物,巧夺天工者,一为钟表,二为水法,运行之精妙,中原罕有可及之物。本官也曾思索其中道理,可思来想去,终是不知道理何在。”所谓水法,即是今日所言喷泉。钱大昕见和珅来了,虽然不愿与之共事,但碍于身份,也只好站到一边。 “说起西洋器械,另有一物,各位也不可不知。”和珅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副眼镜来,道:“这眼镜流传至我大清,也有百余年了。这镜片聚光之术,我看也是一绝。各位可不知,多少清贫一生的读书人,到了垂暮之年,双目早已昏花,眼看有了这眼镜,便可延用双目数年乃至十年之久,也只好不惜财力,购上一副眼镜了啊。哈哈,不过话说起来,皇上他老人家,才是天纵英才,皇上来年,便是八十大寿了,可直至今日,仍是目力强健,不需多用这一片镜子呢。” 钱大昕也冷笑道:“和中堂,一副好镜子,也不便宜吧?老夫在京城这些年,可听说琉璃厂那边,有个铺子,嘿嘿,不卖别的,只卖西洋的原产眼镜。可是呢,京中不少王公大臣,也不是真的目力不够,只是看这镜子精美,故而不惜加倍出价,也要购上一副。哈哈,这铺子我看一年下来,也能赚不少银子吧?” 和珅听了,也不禁赧颜,其实钱大昕意思再清楚不过,这家铺子,本就是和珅出资给远房亲戚开的,所收入的银子,自然大半也进了和珅的腰包。但面对庶吉士,和珅也要维持师长颜面,故而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道:“钱宫詹所言,自是有理……嗯……本官今日前来,乃是要告知各位,来年庶吉士的散馆考试,定在四月。今年十二月以后,庶常馆开放,若是愿意来翰林院里读书,便可在那里住宿。薪炭粮米,自有朝廷支用。”又简单说了些散馆规矩,便离开了。 而这一天,也是阮元真正何为“天下”的第一天。钱大昕的一番教导,让他从此之后,心中有了四大洲,有了西洋器物。他的人生,也必将与历朝历代那些传统儒生有所不同。 在翰林院待了两个月,阮元也渐渐习惯了翰林学习生活,这时也想着京城之中,尚有不少故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应当前往答谢,这一日便约定了去刘墉府上。 来到刘府,只见门口早已站着一位青年,看阮元到了,连忙笑道:“伯元,如今这个日子,还能来光临我家,非仗义之人,实不能为此啊。” 阮元知道,这青年乃是刘墉之侄刘镮之,这一年会试,刘镮之与阮元等人一同应试,授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因朝考成绩出众,也被点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算是阮元同学。他父亲早故,刘墉是他伯父,便将其养在身旁,教他读书为官之事。 可阮元听刘镮之这样一说,也有些不解,一边和刘镮之一同走进刘府,一边问道:“佩循兄,刘大人为官数十年,又是之前刘中堂之后,按理说,前来拜访刘大人,乃是京中官员常事,怎么到了佩循兄这里,竟似府上多日不曾有人来过似的?” 刘镮之问道:“伯元,伯父他四月份的时候,就已经降到了二品侍郎,这事伯元应该知晓才对啊?” 阮元道:“刘大人降职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即便刘大人不再担任中堂之职,这侍郎总也是二品,总不会真像佩循兄所言,已至门可罗雀之境吧?” 刘镮之尚未回答,只见正厅之中,一位老人缓缓走出,见了阮元,笑逐颜开,道:“这不是伯元吗?你看看、你看看,这数年不见,伯元都做了庶吉士啦!真是有出息,伯元,你说你也是的,老夫听说,你三年前便到了京城,怎的这许多年也不来见我一见?若你早一年见见老夫,老夫当时还是大学士,那还不在皇上面前,保举你一番?只可惜呀,这一年老夫屡遭斥责,只怕以后在朝廷上,也帮不了你喽。” 这人正是刘墉,阮元见了,连忙作揖见过。听刘墉语气如此客气,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刘大人,晚辈出来京城之时,家中即有变故,故而耽搁了些时日,也忘了来拜访刘大人。今日翰林之中无事,才有了空闲,正是要谢过大人十年之前,仪征县署中点拨之恩。” 刘墉将刘镮之和阮元引到厅中,看座上茶已定,听了阮元这样一说,也笑道:“伯元,这般谦辞,可让老夫承受不起喽。其实老夫当日,也不过觉得你颇有才赋,只是一味求新求变,若无良师在侧,怕是日后轻躁冒进,反遭祸患。但那日康山草堂之上,老夫听闻李晴山先生居然是你恩师,那自然也就放心了。至于你今日做这庶吉士,哈哈,天下间有才学的读书人,那是成千上万啊,能从这许多人里脱颖而出,走到这个位置,便是老夫,也要自叹不如呢。当年之事,原是不需再相提及的。” 想了一会儿,觉得刘统勋和阮玉堂的事,这时候也是时候告诉阮元了,便道:“其实伯元啊,说起上一代的人,还是老夫对不起你们家呢。当日康山草堂之上,我记起了令祖名讳,实不相瞒,当年令祖在卫辉营参将的位置上,便是先父监察不慎,结果错听人言,罢免了令祖官职。老夫见过令祖履历档案,知道他是个有才干的将军,本来不致如此。你家之后的事,想来先父也有责任,今日老夫便替先父给你赔个不是,如何?” 阮元连忙站起,还礼道:“刘大人何需如此?学生见过先祖遗留文书,对文正公他老人家,绝无半点怨言。文正公为官清正,锄奸惩恶,乃是我辈楷模,学生怎敢对文正公有所非议?”其实阮玉堂遗留文书中,并未特别提及刘统勋,但阮元也不愿刘墉知道他暗自调查过此事,既然自己已经入了翰林,授官在即,过去的事,再提也没有意义,便杜撰了个理由,以安刘墉之心。 刘墉叹道:“其实罢官免职之苦,我当年尚未知悉,可如今这一两年,我办事屡屡失误,被皇上严加斥责,终是丢了大学士的官职,被降到侍郎。眼看着这几日间,来往的宾客都见不到了,伯元,令祖当年,只怕心中滋味,更加难受啊。” 阮元对此也颇有疑问,道:“刘大人,您一向勤勉谨慎,怎么皇上竟然,要对大人如此斥责呢?” 刘墉道:“伯元,我年轻之时,在江宁府任知府,那时确是壮年气盛,故而能有所作为,只是眼下……唉,你也看得出,这些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今年春天,皇上忽然问起上书房皇子教习之事,居然发现,上书房教习师傅,竟然一连七日,都未能前往授课。故而皇上大怒,内阁、翰林里不少充教习的,都免了职,还有一些,皇上是想八旬万寿过了,再让他们致仕。我主管上书房之事,自然难辞其咎,故而也降了二品。想来近些年确是老了,祭礼、乡试……办错了好多事。” 想想又道:“伯元,先父对不起令祖的,只怕是还不上了。不如这样,老夫今日,另有两个字送于你,若你能牢记,也算老夫对当年的亏欠,有所补偿吧。” 阮元也知道再谦虚下去,刘墉必定不愿,故而只得站起,作揖而立,恭听刘墉教诲。 刘墉道:“这两个字,便是‘学寿’,伯元,我看你身体,原也瘦弱,若是读书过度,伤了元气,只怕未来,难以得享天年。可你需要知道,若你以后调养得法,即便身子弱些,却未必不能长寿。你爱读书,经史、文赋、历算无一不精,这老夫知道,可你想想,若是你寿命不长,你这一身的本领,要怎么施用出来?你愿意做官,愿意造福百姓,可若是功业未成,人却没了,那可是得不偿失啊。”阮元听刘墉言辞真挚,心中不由得有些感动,便即应允了。 刘墉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书桌,毫笔一挥,“学寿”二字,立刻现于纸上。刘墉看着两个大字,也不禁笑道:“哈哈,老夫虽然这些年,办事不比从前了,但老夫的寿命,老夫心里有数,至少还要二十年好活呢!嘿嘿,别看和珅这些年势头正盛,说不定啊,他得走在老夫前头!” 可想道这里,刘墉忽道:“伯元,和珅派人给你送过礼,是也不是?” 阮元一听,也有些不明就里,道:“刘大人,和珅执掌翰林院,时常教授学生,这个不假,可和珅与学生,并无私下来往。刘大人说和珅给在下送过礼,在下确实不知。” 刘镮之道:“伯父、伯元,这事我也知道的。伯元,那是四月间一日,就是进士传胪之前。我和伯父一同乘车,正好路过正阳门里的两淮总商行馆,竟然见到了刘全,就是和珅府上那个管家,那日准备了些礼品,正往里去呢。当日我和伯父都不清楚,和珅从来,都只是收别人的礼,怎么那一天转了性了,竟然去给别人送东西了?后来才知道,伯元你住在那里,伯父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你和扬州江家,还有那样一般姻亲之谊。想来和珅给你送礼,也是为了向江家示好,想着若有江家相助,他在朝廷之中,位置可就更加稳固了啊。” “倒也未必。”刘墉笑道:“伯元、佩循,你们有所不知,前日和珅在皇上面前,举荐吏部部员湛露,说他才干出众,可以任广信知府。谁知皇上亲自见了那湛露,见他年岁尚轻,言语才行之间,也无甚过人之处。皇上大怒,当即免了那湛露官职,又狠狠斥责了和珅一顿。哈哈,老夫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和珅在皇上面前那般不堪呢。” 阮元也渐渐感觉到,随着自己跟和珅越来越近,一些官场上的事,以后也只能正面面对。但此时他还记着一人,于是问刘墉道:“刘大人,朝廷之中,谢金圃大人是学生院试时的座师,学生这些日子有了空闲,也想去拜访谢大人。刘大人可知,谢大人近况如何?” 没想到刘墉竟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伯元,你恩师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前日上书房的事,被处罚的人里面,就有你恩师一个。只怕再过得两三日,朝廷里便要正式夺职了。” 第二十四章 章佳公府 阮元听到这话,也不禁大惊道:“刘大人,恩师他……怎会如此啊?学生也知道,恩师年已七旬,身体自然大不如前了。但即便如此,恩师勤勉一生,朝廷里怎么说夺职,便夺职了呢?” “你恩师当日,确是一连七日未能到上书房。而且,弹劾你恩师的事,也不是只有一件。”刘墉道。 “伯元,这事我清楚。”刘镮之看刘墉心中不忍,便替伯父说了:“伯父后来问过谢大人,他为何七日不至上书房,谢大人说当日是患了腿疾,又有风寒,行不得路。而且,谢大人说自己已将染疾之事,告知了同列吉大人。可是那几日,吉大人也未能前往上书房,结果谢大人的事,皇上一无所知,只觉得他是有意不去。而且,若只是这件事,也未必会夺职。可阿中堂却也上书朝廷,说谢大人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有才能的不取录,学问平庸的反而取了不少。皇上这才大怒,拟着要夺谢大人官职。” 阮元听着,越来越感到不解,问道:“刘大人,若说恩师在上书房有何过失,学生初入京城,也不甚知悉。可说恩师在学政任上取士不公,这……这不是诬陷吗?我和瑟庵、西庚、渊如,都是谢大人督学之时取录了生员,眼下也总算考上进士了。若这也叫取士不公,那如何才能得个公平的法子?” 刘墉道:“伯元,阿中堂与谢大人平日也无宿怨,绝非有意寻谢大人的不是。” 刘镮之也说道:“伯元,这事我略有耳闻,江苏那边,有些士子认为自己才学都不错,却在谢大人任上未被取录,便联合上书,说谢大人取士不公。想来阿中堂也不知你等和谢大人的关系,见了士子检举,便信以为真了,也不足怪。江苏距京城数千里,阿中堂又怎么能对江苏之事了解的那样详细呢?” 阮元想想,觉得谢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而就自己平日对谢墉的了解,他也绝非眼光平庸、不善选才之人。想着阿桂在京城之中,一向以正直闻名,若是自己前往,把事情始末告诉阿桂,或许阿桂了解了来龙去脉,就会回心转意。当下计议已定,便对刘墉和刘镮之道: “刘大人,佩循兄,学生想着,阿中堂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学生改日便到阿中堂府上,将这一切始末说与他知晓便是了。” 刘镮之听了,不禁有些吃惊,道:“伯元,你与阿中堂又不相熟,你这般前往,阿中堂会听你的话吗?” 阮元笑道:“这听与不听,总要试试,若是大家都不说话,只怕恩师的平庸之名,就要坐实了啊。学生受谢恩师提拔之恩,一直无从报答,今日若是再不闻不问,那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了吗?” 刘镮之还想劝阮元,却只见刘墉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干预其中。 刘墉看着阮元,似乎也有些欣慰,道:“伯元,其实朝廷之中,缺的不是能办事的人,而是看到问题,却不敢说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多少人明明没有犯错,却只是因为误会,就被罢了官丢了职。长此以往,朝廷之中,还有什么道义可言啊?可眼下衮衮诸公,大多是洁身自好,不说话,也就不说错话。但若人人都是这样,万一有一日,灾祸降到自己头上,又待如何?伯元,阿中堂我还是知道的,你只要不失礼数,阿中堂想来也不会责怪于你。若你认为,自己真能为恩师辨明真相,那便去吧,老夫也不强求。” 其实刘墉这时,也想起了阮玉堂,当年阮玉堂被误会,朝中因没有亲故,无人为他辨明真相,结果落了个罢官出京的结局。刘墉每忆及此事,总是暗自惭愧,想来父亲一世英明,竟也有失察之处,说起这话,也是在批评自己不够大胆。眼看阮元尚有一颗仗义执言之心,心中反是多了几分慰藉。阮元若能确保自身平安,他也就不想阻拦。 阮元听刘墉之意,已是同意他前往阿桂府,便谢过刘墉。刘墉一边把“学寿”的字幅交给阮元,一边笑道:“伯元,有正直之心,是好的。可千万记住这两个字,无论发生什么,别和自己怄气,那样伤的只是自己啊。” 阮元收了字幅,再次拜谢,便离开了刘府。次日在翰林院又只有半日课程,他早早归家,下午便往阿桂的诚谋英勇公府而去。 阮元这日却是异常顺利,原本到公爵府前,自己也有些不安,觉得阿桂是堂堂一等公爵,自己不过小小的庶吉士,只怕府前门房,未必会让他通过。可谁知他到了公爵府,报了姓名官职,门房进去商议了一下,竟出来道:“既是翰林院新科庶吉士,便请阮翰林和我过来吧。”眼看入府如此轻松,阮元也不觉有些纳闷。 进了公爵府,走过几处厅堂,便是阿桂平日议事之所,门房上前报了阮元名号,便引阮元入内,只见厅中上首坐着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老人虽老,可一股英雄之气,仍在眉眼之间,正是年已七十三岁的当朝首席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阿桂。阿桂下首坐着一人,面色和善,阮元却也认得,正是自己座师之一的铁保。 阮元走上前来,施礼已毕,铁保见是阮元,也连忙陪笑道:“伯元?真是没想到啊,你看看,就在刚才,老师还在和阿中堂说起今年新点的翰林呢。阿中堂,这位便是江苏仪征阮元,今年翰林庶吉士里啊,下官刚刚还说着,这有几个才学兼备的新人,以后必堪大用,阮伯元就是其中之一。伯元,你今日来阿中堂府上,却又是为了何事?” 阿桂看着阮元,倒是有些陌生,但阿桂听了铁保之言,也知道眼前这位新科庶吉士,应该不是平庸之人,也不是逢迎献媚的小人。当下神色不变,道:“下面庶吉士,是叫……阮元吧?老夫这半年来,一直在荆州治水,京城之事,不免耽搁了不少。你翰林中教习事务,今年老夫也未参与,说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可看你今日形貌,似乎并非为了翰林事务而来。有何相问之处,只管直言便是。” 阮元见阿桂殊无责怪之意,也再次施礼,道:“学生久慕阿中堂盛名,今日得见,乃是学生之幸。学生前来,是有一事不解。内阁学士谢墉谢大人,不知犯了何错,竟为阿中堂所检举,眼下谢大人官职,只怕不日即要削去,学生疑惑,还请阿中堂指教。”阿桂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故而阮元以学生自称。 阿桂听了,语气如常,道:“阮元,谢墉和你有什么关系?此人为官多年,但老夫听这名字,却也不多。你若是和他非亲非故,只怕不会登门相问吧?”阮元目力甚健,只觉阿桂语气温和,眼中却隐隐有一股凌厉之气,想是战场之上,一言而决,早已自成名将气度。当下也不隐瞒,道:“回阿中堂,谢大人乃是学生院试时的座师,学生乾隆五十年时,在扬州应院试,当时江苏学政,便是谢大人。” 阿桂见阮元言辞诚恳,知道他所言非虚,也就继续说道:“阮元,你说谢墉是你座师,你回护于他,也合乎情理。只是我身为辅臣,需要秉公办事。谢墉所犯之过有二,其一,是江南有士子联名上言,说他取士不公,明明自己才华,师长也都认可,可到了院试之时,却被黜落。其二,是皇上年内查出上书房师傅失职之事,谢墉七日未入上书房,足以称一句怠于职守。以此二事,我上言皇上,建议罢免谢墉官职,你可有不满意之处?” 阮元见阿桂言辞果断,条理分明,当即不再多言,道:“阿中堂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学生认为,这其中另有隐情,若阿中堂不弃,能否容学生解释一二?” 阿桂点了点头,示意阮元说下去。阮元道:“中堂之前说到,谢大人在江南取士不公。其实学生以为,并非谢大人不辨良莠,只是江南学子,人数众多,而中式名额,每年有限。故而那些不得中式之人,并非谢大人不知其才,只是才学相似者众多,故而不得不黜落一些。” “若中堂以为学生出身江南,便为江南学子回护。那学生试举一二实例:乾隆四十九年会试,共取士一百一十人,江南独占二十人。乾隆五十二年会试,取士一百三十七人,江南有三十一人。今年会试,共取士九十八人,江南有二十七人之多。以四六为分,江苏一省于会试中,中式者仍是最多,大抵七八位贡士之中,便有一位来自江苏。眼下翰林院中,胡修撰、汪编修,与学生一样来自江苏,也都是谢大人做学政时,亲自拔擢之人。若谢大人真是不辨良莠之人,那只怕我等几人,眼下仍不得中式呢。” 阿桂思忖半晌,缓缓道:“你所言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所谓江南士子众多之言,不过空言,并无实据。会试之人,也未必都是谢墉所取。若你只有这番言辞,恕我不能信服。” 阮元道:“其实阿中堂可能不知,乾隆五十年学生院试中式之时,谢大人曾邀学生往学政署中,与谢大人共阅江南诸府试卷。其间学生,精于学问词章者,决不在少数,谢大人也常称赞一些童生言辞精妙,可限于人数,往往一篇试卷,思忖再三,终会黜落。学生到京城之后,也未再见过谢大人,若阿中堂以为学生所言为假,前往问过谢大人,也便知道了。” 又道:“若阿中堂信不过学生,江南另有一人,可证学生所言不虚。仪征生员汪容甫,亦是谢大人所取录,学生帮谢大人取录生员之时,容甫先生曾与学生同往。容甫先生文采经术,江南共知,断不会欺瞒于中堂,也足见谢大人取士之时,是有真知灼见的。” 铁保见阮元与阿桂僵持不下,也出来打圆场,道:“伯元,你是谢大人拔擢之人,对恩师心怀感念,我是知道的。可阿中堂素来大公无私,便家中子侄,如有过失也绝不宽贷,对谢大人又无私怨,阿中堂怎么会……” “冶亭,暂且不要多言。”阿桂行军作战数十年,将士部属是否有所欺瞒,是否不听号令,心中都了如指掌。故而听阮元说话时,一直察貌辨色,知他并无作伪之处,仔细想想,江南士子众多,虽然上书攻击谢墉者为数不少,但在江南读书人中,只怕仍是沧海一粟。阮元说的,确有道理。 但谢墉所犯之过,并非一处,故而阿桂又道:“伯元,江南之事,我姑且信你。可上书房之事,又待如何?他七日不至上书房一事,诸位读书的皇子皇孙,均可作证。难道其中也有隐情不成?” 阮元道:“实不相瞒,学生之前曾与崇如大人问及此事。谢大人今年,也已七十一岁,身体早已不如之前。当日谢大人患了腿疾,又兼风寒,可内阁翰林之中,谢大人熟识之人不多,子侄辈均在江南,京城只谢大人一人。故而谢大人告诉了同列吉大人,想着吉大人若能相帮,也可告假数日。后来不知如何,此事皇上竟未知悉。若阿中堂认为,谢大人此番行止,便是有错,足以削官去职,学生绝不多言。可学生以为,其中内情,阿中堂也不可不察。” 阿桂想想,道:“阮元,你所言或许是真,刘崇如近年办事,虽多有失当之处,但想来不至说谎。只是你说起谢墉与同列交往不多,故而告假之事,未能让皇上得知。这番话即使我相信,皇上也未必相信啊?” 阮元道:“阿中堂,谢大人的事,学生也有所耳闻。谢大人平日家中拮据,礼尚往来之事,未免少了些。加上不少时日在外督学,朝中同列,相与结交不多,也是常事啊。” 铁保眼看阮元仍在为谢墉辩解,怕他稍一不慎,便惹怒了阿桂,也连忙道:“伯元,今日话说得多了,阿中堂自有定论,不如你先回去罢!” 眼看阿桂半信半疑,铁保又偏向阿桂,阮元心中也不禁踌躇起来,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阿桂回心转意。但就在这时,只听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今日来我府上,是找玛法有事么?” 阮元回头一看,见身后之人,果然便是那彦成。可回想他刚才那句话,也不由得一惊。 他来京城,前后也已经三年了,故而对于旗人之间的满语也略知一二,知道“玛法”在满语中,便是“祖父”之意。听那彦成先说到“自己府上”,又称阿桂为“玛法”。难道阿桂与那彦成竟是祖孙? 他初识那彦成时,便觉得那彦成对宫廷礼仪,朝中治水政务,无不了如指掌,若非高门出身,绝不能有如此见识。故而相识之后,也曾问起过那彦成家世,但那彦成每次都是笑而不言,或者另外引出别的话题,从未正面回答阮元。翰林院中另有些别的旗人文官,他也曾问过,但大家都说不知。想来是那彦成入翰林院之时,便已告知同僚,不对其他庶吉士透露自己身份。 这时见那彦成神色,又见他分别对阿桂和铁保请安过了,阮元便也不再遮掩心中疑问,道:“绎堂兄,方才听你说‘玛法’,难道阿中堂竟是绎堂祖父?” 那彦成道:“伯元,其实这事是我不对,未能及时将家世告知与你。我本是章佳氏,阿中堂确是我祖父。故而平日朝中事务,要比各位更熟悉些。但我想着若是提早把这些事告诉了你们,只怕徒生麻烦。不如便不告知你们身份,大家一起在翰林院里切磋学问,才有意思。” 想了想又笑道:“不过啊,最近眼见得翰林院里,越来越多的人看我,神色都不一般了,想来这些事也瞒不住了。也罢,过几天我告诉你们便是。只是我实在不愿大家因我这一层身份,竟不再与我来往了便好。” 阮元也笑道:“绎堂兄这是哪里话?翰林之中,我等庶吉士说起绎堂兄,都说你学问政事兼优,想来日后必是有一番作为的疆臣。至于你身世如何,都不在意的。我来府上之时,府前听了我姓名官职,便即准许入内,想来也是绎堂兄的吩咐吧?” 那彦成道:“确是如此,我虽然没告诉你们身世,可若是你们之间,有人真的需要帮助,难道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故而今科的庶吉士,我都一一告知了门房,若是有来府上的,只管让他们进来。不想今天遇到了伯元!玛法,伯元前来,究竟相问何事?” 阿桂也把之前谢墉之事,说给那彦成听了,那彦成沉思半晌,道:“玛法,伯元与我相交,已有半年,伯元自幼酷爱读书,终年埋首书斋,世事未免生疏了些。但正因如此,孙儿也相信伯元不会说谎,玛法历来知人善任,其中真伪,自然也已知晓了。” 他这样一说,既表明自己对阮元深信不疑,又奉承了阿桂一番,故而阿桂听了,也很满意,道:“阮元,绎堂的为人我清楚,绝不会与奸邪之人来往,他既然信任你,想来你确实忠直。谢墉的事,我可以再看看,若是他确有隐情,我也不会隐瞒。只是他最终夺职与否,还是皇上一言而决。我能帮你的,也就是查明实情罢了。” 阮元听了,连忙下拜称谢,阿桂也示意他无需多礼,道:“今日之事,我只看事实,并非为了你和绎堂的交情,你可清楚?”阮元也知道,阿桂能帮他重启谢墉之事,已是格外开恩,除此之外,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故而再次拜过阿桂、铁保和那彦成,便又在那门房引领之下,离开了公爵府。 他不知道的是,阿桂看着他离开之后,轻轻点了点头,对那彦成道:“绎堂,像伯元这般敢说话,又能言之有据的人,朝廷里可不多了,你能和他为友,也是幸事。” 那彦成也笑道:“还是玛法有气量,伯元初来我们家,看他神色,是有些紧张的。玛法和他并不相识,却包容至此。这一点上,还是孙儿有所不及。” “玛法是辅臣,理应为国求贤才是。”阿桂这样说道。但他心中,也有一丝担忧。这一番谈话,让阿桂知道,阮元是个值得培养的新人,可眼下执掌翰林的却是和珅。自己与和珅素来不和,众所周知,阮元却又将如何抉择? 半个月后,谢墉的处分终于下达,上书房缺勤之过,乾隆仍未宽恕,但念及谢墉平日劳苦,只降为翰林院编修,而未夺职。可谢墉却 上疏一道,自陈年事已高,不堪大用,请求致仕,乾隆也自答允。夺职与致仕,境地可大不相同。 这日东便门外,谢墉已雇好船只,准备南下回籍,阮元也告假半日,前往码头送别谢墉。杨吉在阮家与谢墉见过数次,心中一向钦佩,眼看他致仕归乡,只恐再难相见,便和阮元一道来到码头。 谢墉眼看阮元已成了进士,入了翰林,不日即将正式授官,自然也非常欣喜,笑道:“伯元,你送老师到这里,老师已经心满意足了。想来转过年来,老师也七十二了,人生至七十,便已古稀,朝廷供职,老夫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以后朝廷之中,就要看你们年轻人的啦!” 阮元与谢墉京城相聚不到一年,就要再次分别,想到这里,也不禁伤感,道:“老师,皇上终是不肯宽恕老师么?老师为官一向勤恳,皇上应该知道的啊?” 谢墉道:“其实上书房的事啊,也是我有些倦怠了,原本我是应该亲自具疏,上奏给皇上的。当日我见吉大人在侧,也就没想那么多,只求他帮忙上达,今日看来,也是有些疏懒了。皇上只降了我官职,却未夺职,已是开恩之举,老师没什么不满意的。” 第二十五章 翰林编修 阮元道:“老师,学生曾找过阿中堂,向他说明老师的事,难道……阿中堂没有把实情告知皇上吗?” 谢墉道:“我也只是听闻,阿中堂确向皇上说过,但阿中堂只是说,我在江苏学政任上,也曾经提拔你等,在上书房,前几年也算勤勉。至于别的,似乎没再提及,想来阿中堂总需秉公持正,老师的事,再怎么辩解,终有谋事不密之处。” 杨吉道:“老先生,难道那阿中堂,也有识人不当之处吗?听说那些小人诬陷老师取士不公一事,就是阿中堂向皇上提及的啊?”他素来心直口快,对不喜之人往往直言相斥,与阮元不同。 “即便如此,老夫也无怨无悔。”谢墉说道这里,却非常坚定,又看了看杨吉和阮元,道:“伯元,你们要记住。老师致仕,是老师自己的意思,与阿中堂无关。以后无论如何,不可因老师的事,去说阿中堂的不是。” 眼看阮元仍有不解,谢墉道:“你们也要清楚,眼下朝廷里,和珅的权势,是一日盛过一日,眼看他招权纳贿,朝中党羽,越来越多,这些人刻薄以驭下,厚敛以奉上,长期以往,只怕大清朝廷,将有倾覆之虞啊。” “好在眼下朝中,还有阿中堂和王中堂,阿中堂功勋卓著,论朝中位次,和珅之上,只有阿中堂一人。而王中堂是我士林之首,人所共仰,朝廷也正是有他二人,这数年间,才能太平无事。可若是他二人有个万一,那时朝廷局势,只怕远非你二人可以想象了。故而伯元,日后需要记住,无论如何,不可在朝中说阿中堂与王中堂的不是。那个时候得利的,只会是和珅,这番道理,须得清楚。” 杨吉道:“伯元若是在别处倒好,可他眼下就在翰林院,想不去和那和珅搭话,哪有那么容易啊?” “若是小事,也无需拘执,但大事上,需要把持得住。”谢墉说道。看着阮元,其实仍是有些不放心,又道:“伯元,老师清楚你为人,你素来正直,绝非逢迎献媚之人。但若是实在不可避免,往来一两次,也不打紧,只是要记得问心无愧便好。” 阮元点点头,见船上一切都打点完毕,不禁伤感道:“老师,三年前老师带了学生来这京城,今日竟又要送老师归乡,学生无能,不能在朝廷上为老师辩白一二,也着实惭愧。” 谢墉道:“伯元,你初入翰林,与阿中堂并不相识,却肯为了我的事,独自上门拜访。仅此一事,老师已经心满意足了。你有才学,又是天性纯良之人。故而老师在这些学生里面,最看重的就是你。但你经历世事不多,只怕京城之中,会有所不便……也罢,京城人事,老师也不擅长,教不了你什么。但你需记住,凡与人交往,必要三思而后行。可不要向你身边这位,动辄恶语相向才是。”说着也看了杨吉一眼。 杨吉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道:“老先生,瞧您说的,你看我跟着伯元这些年了,这话说得,都比以前少多啦!” 当然,阮元和杨吉都知道,谢墉这番话,是真心为了阮元考虑,故而笑过之后,二人也一起拜别谢墉。谢墉自回江南终老去了,而散馆渐近,阮元不久后也搬进庶常馆,专心读书。 冬去春来,眼看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四月,距离乾隆八十大寿,只剩下四个月时间,但这个时候,和珅却一直愁眉不展。半年前他举荐湛露,却被乾隆严词责备,这件事让他始终不能舒心。 半年之前,吏部一位年轻部员湛露,向他送了不少银子,只求外放做个知府。他见湛露礼金丰厚,便收了礼,在乾隆面前举荐了他。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带着湛露去见乾隆时,乾隆竟忽然问道: “湛露,和珅举荐你做广信知府的事,朕已知悉了。但你初历外任,外面的事,也该清楚。广信两个‘最要’之县上饶和玉山,每年钱粮赋税几何,你可知道?” 这样突然一问,湛露全无准备,自然回答不出。即便是和珅自己,这两年改任吏部之后,对户部只是兼管,这些细节,也已忘了不少。但没想到,乾隆竟然倒背如流: “上饶丁银两万四百六十两,漕米七千一百石,兵粮一千二百四十石,杂税一千一百七十两,仓谷二万石。玉山丁银二万八千五百九十两,漕米一千二百六十石,兵粮九百二十石,杂税二百七十五两,仓谷万一千九百八十石。湛露,朕见你年纪还轻,想来为官不久,和珅荐你赴知府外任,你当是不世奇才。可丁银漕粮,是国之根本,你竟一无所知。你自己说说,你有何才能,去做这广信知府?!” 湛露当时大惊,只好叩头谢罪。乾隆越看越怒,当即夺了湛露官职不说,还因为引荐失当,痛骂了和珅一顿。和珅入军机处以来十四年,从未遭受如此斥责。 “老爷,还是半年前的事吗?”刘全和冯霁雯看和珅闷闷不乐,也过来安慰他。 “是啊……”和珅也是一言难尽。这半年他也想着,乾隆突然对湛露发难,对自己严加斥责,也是在警告自己,不要用人唯亲。故而他也想着,这段时间能举荐一二有真才实学之人,以求挽回局面。可思来想去,新进官员里但凡有些名声的,和自己都没有往来,即便举荐,也没有人选。 “致斋,今日是翰林散馆,你选卷子的时候,可要再三斟酌才是。那湛露极擅作伪,竟把你骗过了,这个教训,以后记住就是了。”冯霁雯道。湛露的事,和珅并未和她完全交待事实,故而她只以为湛露虚伪,却不知他已送了礼。 “其实想来,皇上对你已是不错。只斥责你一次,却未降你官职。想来皇上还是希望,你日后能举荐些真正的人才。”冯霁雯虽然对和珅在外的行为,也不甚满意。但想着毕竟夫妻情深,若是和珅没有有意为恶,就安慰他一番。“眼看今年,是你四十岁满寿,今年的寿宴,我帮你好好办一办。” “夫人想得周全。”和珅笑道。但这句话,也让和珅有了别样的想法。 眼看和珅态度缓和,冯霁雯也就不再言语,和珅也收拾好行装,和刘全一道出门,准备去翰林院主试了。只等到冯霁雯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时,刘全悄悄给和珅递上一封信,道:“老爷,苏凌阿的信,看来朝廷里面,有人看准了这个机会,想弹劾老爷。” “知道了。”和珅看了一眼,文中姓名便已记得清楚。“我有准备,这个你无需担心。之后还有一事,你可记住……”刘全听着,和珅所言确实是个好办法,也就一一应允。 散馆考试内容不多,只一日便考核完毕,上一年的上书房事件,不仅谢墉降了职,不少内阁、翰林官员都或夺职,或降级留任,一时之间,翰林出现了不少空缺。乾隆也自忧心,故而此次散馆,一切从简从速,四书文索性不考,只考一诗一赋,以赋之高下,排定名次。 这年的散馆赋文,题目为《一目罗赋》,考试完毕,乾隆便同和珅、彭元瑞等人一同评议试卷,一并商议散馆之后,庶吉士授官之事。乾隆看了数卷,都不甚满意,但中间有一卷,乾隆看了,却连连点头,道:“这人笔迹朕识得,名叫钱楷,翰林院新科进士,学清字的里面,就属他字写得最好。看来文采也自不错,和珅、彭元瑞,朕拟授他户部主事,你二人觉得可好?” 和珅虽指掌翰林院一年,但钱楷与他交往不多,原本不愿让他迁官,可想着湛露之事,只怕自己出言相阻,又被乾隆斥责一番,故而一时不言。彭元瑞却答道:“陛下,臣以为,这钱楷文采出众,又工于书法,正是翰林之选,改部虽然可授六品,却怕是用错了地方。” 彭元瑞这样说,是因为清代官职升迁,并非只看一时之选。其实散馆考试,一等的往往只能授翰林院编修,二等的却很可能改部。表面上看,六品的六部主事要高于七品的翰林编修,可翰林每过几年,就有一次大考,如果大考再次名列前茅,在翰林升至五品,乃至四品,都有可能。相反进了六部,官员之间竞争极其激烈,反而不好升迁。 但乾隆似乎不太在意,道:“彭元瑞啊,钱楷工于书法,翰林六部都缺这般人才,可他另有一番长处,这些时日,朕看过他清字课业,已渐渐娴熟了。翰林用清字的地方不多,改六部才是人尽其用。朕不仅要改他进六部,还要授他军机章京,军机公文撰拟,眼下也缺人啊。”所谓军机章京,是军机处里的中级官员,平日负责朝廷文书下达,职权甚重。彭元瑞见乾隆所言有理,只好改口赞同,和珅自然也没有异议。 乾隆又往下翻着试卷,道:“这一篇……朕也知道,那彦成的。阿桂有这样的孙子,也是后继有人了。只是他是大学士之孙,官职拟定之事,就不需你等参与了。朕先授他编修,以后如有功勋,再行升迁不迟。”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往往也要统领六部,把那彦成暂时留在翰林,不去改部,也是乾隆担心阿桂势力过盛之故。和珅和彭元瑞自然没有异议。 眼看试卷翻到最后几张,乾隆忽然眼前一亮,道:“这篇写得好,罗因鸟而始张,鸟以目而罔逸……理密文连,丝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珑互复……盖集目成罗,唯一罗乃收众目,而分罗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罗……文采、气韵,兼而有之,又不见滞涩,这般行文,今日试卷里,当要数第一了。”最后尚有三篇试卷,乾隆观其大略,都不满意,道:“和珅、彭元瑞,你等过来看看,若无异议,这一篇朕取为第一,如何?” 和珅和彭元瑞将几十篇庶吉士试卷一一对着看了,和珅尚且未答,彭元瑞已答道:“回皇上,臣以为这篇试卷,确是不错,皇上拟为第一,臣没有意见,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作?” “若朕记得没错,此人应是……阮元。”乾隆自江春举荐阮元后,对他书法字迹,也时常留意,故而这时见了试卷笔迹,渐渐想了起来。又道:“彭元瑞觉得不错,和珅呢?这阮元在翰林院中,表现可好。” 和珅听到阮元姓名,心中倒也思绪复杂,一时说不出话。 阮元传胪之前,和珅听宫中消息,便知道阮元与江春关系密切,当时便备了礼物送到总商行馆,想着阮元若能与自己共进退,自己也能顺藤摸瓜,把两淮盐务纳入自身势力之中。可阮元收了礼后,并无其他动静,更没有上门拜访过自己。 他曾暗地里调查阮元家世,知道阮元祖母妻子,都是江春同宗,自己拉拢阮元的策略,原本没错。所以翰林之中,他也有意数次接近阮元,阮元态度尚属谦和,每次见到自己,都恭恭敬敬的作揖成礼,称自己一声和伯或和中堂。甚至偶尔还会提出一两个问题问自己,自己懂的,也就随意解释一番,好在阮元也没问自己不懂的。 按理说,这样的态度,自己不是很满意,和那些登门送礼的官员相比,阮元的态度简直就是不近人情。可翰林之中,对自己恭敬,同时能看出学问的,还真就只有阮元一人。钱楷见他,是成礼后便离去,再不多言。胡长龄、那彦成等人,更是见到自己影子,便即退避三舍,绝不与自己相交。翰林中倒是也有向自己献媚讨好的,可那几人学问浅薄,只怕难成气候。若说既值得,又有可能收为旗下的翰林新进,只怕也只数得上阮元了。 想起湛露之事,自己也不免有些心虚,乾隆对阮元和江春的关系,对阮元的才学,了如指掌,自己若是因为私交不够就排挤阮元,只怕又要被乾隆训斥一番。故而只好说道:“回皇上,臣以为阮元此人,原本才学不错,入翰林后,学业也自精研。散馆之前翰林开庶常馆,入馆读书者不多,阮元便是其一。皇上真知灼见,臣自无异议。”翰林选举乃是公事,故而要称臣。 “很好。”乾隆看二人都已认同阮元为第一,便继续道:“那便照例,授编修之职吧。”说着又看过其他卷子,眼看编修、检讨、改部之任,已经拟定完毕。对彭元瑞道:“眼下授官之事,朕已拟好,彭元瑞便去拟诏吧。”翰林授官与六部外任不同,不甚拘泥程式,彭元瑞领了旨,便下去草诏了。 眼看翰林授官之事已毕,乾隆道:“翰林的事,今天就到这里吧。今日另有一事,宣王杰和尹壮图进来。” 和珅记得,苏凌阿向他送密信时,提及的官员,就是这位内阁学士尹壮图。 尹壮图的名字,阮元也有所耳闻,只知他为人正直,敢于进谏,这一天他说了什么,阮元无从知晓。但几日之后,翰林院也收到消息,乾隆准备彻查山东山西仓库存银,此事是六部负责办理,翰林院不过讨论一番,也就散了。 又过得几日,翰林院的散馆考试成绩公布,位在第一的,果然便是阮元,授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那彦成也授编修,钱楷则授予主事。胡长龄、汪廷珍、刘凤诰三人是一甲进士,上一年就已授职,故而此次不再升迁。 听闻阮元高中,江镇鸿自然大喜,也提议摆宴席为阮元庆祝,阮元再三推辞,才改了寻常家宴。他本觉得,江家这一两年来,形势也未见好转,加上去年江春去世,未来前途并不乐观。但江镇鸿觉得,阮家时隔三十年,终于又有人立足官场,着实不易,心意还是要表明的,阮元不好拒绝,只得与江镇鸿以茶代酒,饮了数盅。 但就在此时,杨吉忽然过来,道:“伯元,外面有个太……有位宫里来的公公,说有旨要宣。”他原本瞧不起内监,只想说太监二字,但觉得阮元用词一贯文雅,不好说得那么直白,才改了口。 阮元心中自也疑惑,编修授职已过,却又有什么事,不过几日,便来宣旨?但旨意到了,也不能不接,便走到门前,下跪接旨。那内监他在宫中见过两次,知道名叫呼什图。 只听呼什图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阮元才学兼优,勤勉奉公,朕甚嘉焉。着令充《万寿盛典》撰修,兼朝鲜国使迎送。钦此!” 阮元自接了旨,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万寿盛典》撰修,乃是朝廷中博学儒臣所能执掌,自己中进士不过一年,就能参与其中,自然是乾隆格外重用之故。惊的是朝鲜国使迎送一事,朝鲜历来西来清朝的使臣,都是精于儒学的朝鲜名士,故而清朝方面,往往也会派出朝中学术最为精通的儒臣前往迎送。自己若得列迎送使之中,乃是莫大荣幸。 故而阮元也有些疑惑,问道:“内监大人,我听说朝鲜使团上年来过京城一次,去年冬天就走了,怎么现在就要准备使团迎送之事了呢?” 呼什图道:“朝鲜使臣当在皇上万寿之前,入京朝见,也不过是三个月以后的事,皇上说了,你初任编修,不知迎送之事,故而要早做准备。今番迎送,正使乃是礼部尚书纪大人,你同他学习便是。阮元,皇上同和中堂这一番厚爱,以后你可要记着啊。” 阮元连声应是,呼什图看着阮元,忽然俯下身子,轻声道:“阮翰林,京城里的扬州糕点和六安茶,要比江南贵一倍吧?不过啊,皇上喜欢,和中堂呢,也喜欢,阮翰林出身扬州,想来是有福之人啊,哈哈。” 附上阮元作品《一目罗赋》,乾隆五十五年,阮元于翰林散馆考试中凭借此赋,获得第一名并授职编修: 罗因鸟而始张,鸟以目而罔逸。罗惟取其周遮,目非贵于专一。椓之初听夫丁丁举焉,乃观其乙乙。多为之备,得之在少,而不在多。密为之防,获之在疏,而不在密。然而偏于少则绵绵未成,惑于疏则恢恢反失。观离忘作罟之方,掌礼昧张弧之术。岂织千丝之网,以一统千,如祝一面之罗,解三留一。原夫为罻为罿,曰罗曰丽,或成掩毕之箕,或作翻车之轴。雉何事而离罦,鸿何为而渐陆。理密文连,丝交花簇,隙漏相承,玲珑互复。本一纬而一经,乃或衡而或缩。兔有蹄兮不忘,茧为纶而非独,至于纲举目张,网开鸟覆,逸翩莫翔,修翎已蹙。故结罗者必有四维,而得鸟者唯凭一目。此亦如百囊鱼罟,非九罭皆膏鲜鳞,七属犀函,唯一札或当金簇也。若乃经连极寡,绳结无多,非连罝之组织,异数罟之搓挱,人惟一孔之智,制非四寸之过,空成方而仿佛,缳为椭其若何。若两縁虚设于网侯,莫加采鹄,若单纬初施于机轴,未掷金梭。结比绳枢,竟一棂之徒具,张若縆瑟,何一弦之可歌。盖集目成罗,惟一罗乃收众目,而分罗得目,非一目可抵全罗。是以空为结网之求,缪作临渊之慕,岂虚张而冀其自投,抑徒设而思其偶遇。编一丝以为罩,欲求翡翠之毛,炼寸铁以成罘,愿挂珊瑚之树,正恐鱼缘木上,未识其难,鸟萃蘋中,罕知其误。我皇上道挈乾纲,网开贤路,纶孛宣而人仰机衡,条理密而世钦法度,广搜罗于四海,未尝或有遗材,析节目于万几,安得纪其成数。张鸟罗以有,待岂同文子之书。加一目以何为,无取正平之赋。 第二十六章 府库之谜 阮元清楚,这是在点明自己,之前礼物确是和珅所送。也是在提醒自己,和珅那边,应该有些回报才是。若是自己也像孙星衍、胡长龄等人一般,对和珅熟视无睹,等和珅耐性一过,多半便会和自己翻脸。想到这里,手心不禁冷汗渐生。 呼什图说完这话,便即离去,阮元只好再行拜别。 江镇鸿和杨吉见呼什图走了,也到前堂来问阮元发生了什么。阮元如实回答,道:“想来是和珅见我并无亲密之状,故而差他提点于我。只怕这回礼之事,是不得不应了。” 江镇鸿道:“和珅的事,我也有些耳闻。现下京中都在传,和中堂今年是四十岁满寿,正要好好准备一番。这些日子啊,京城里外省的商客官员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啊,一半是为了皇上的万寿庆典,另一半,是为了给他祝寿的。” 杨吉愤愤道:“他这不是把自己和皇上相提并论了吗?还是说……伯元,你说和珅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 江镇鸿道:“怕是有的,和珅这些年来,一直在培植自己势力,眼看到了现在,朝廷里大臣或同王中堂阿中堂他们一般,视和珅为权奸。要么,便接二连三的给他送礼。两不相帮的人,越来越少了。刘大人以前算是一个,和阿中堂、和珅他们,往来都不多。可眼看他也降了职,下臣惶恐,只怕这次和珅大寿,我们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阮元点头道:“舅父所言极是,今日呼什图之言,虽然听着隐讳,却也再清楚不过。甥儿知道,和珅这般送礼暗示,也是为了结交舅父一家,是甥儿应对无方,让舅父多受这些烦扰。若是因甥儿的事,让舅父为难了,甥儿以后便去外城扬州会馆,不再叨扰舅父了。” 江镇鸿道:“伯元切莫多想,和珅声势如此,只怕我江家早晚都是要和他打交道的。” 阮元道:“其实外迁之事,甥儿早已有了想法,这行馆平日商客众多,甥儿在此,也帮不上忙。同列翰林,也多在外城,与他们往来,倒是外城方便些。” 江镇鸿打断道:“还有一事,你常在这行馆,只恐外人听了,便会说你登科入仕,全是因江家之故。也罢,眼看着皇上万寿盛典,江家也要帮忙筹办一些,这些事你也帮不上忙。眼看你在京中,也做上官了,以后的事,舅父也不能勉强,便即去吧。” 杨吉不禁好奇,问道:“江总商,你们都给皇上捐了那么多钱了,怎么今天他过生日,还要再捐?这样下来,你们承受的住么?”江春去世后,江镇鸿继承了总商之职,此次乾隆八旬万寿之后,他也要回到扬州赴任。 江镇鸿叹道:“毕竟是八旬万寿啊,自古以来,寿至八旬的皇帝,又有几人呢?另外,父亲生前也交待过,他与皇上之间,有一件心愿未了。他曾答应皇上,将徽州老家里的三庆班带来京城,以供皇上观瞻,若是父亲尚在,今年当是要亲赴京城了。可眼下这情况,也只好我去筹办了。倒是伯元,和珅那边的事,不好应对啊,你眼下已知道他给咱们送过礼,若是他寿宴有意不往,只怕他日后会为难于你。” 杨吉道:“那怎么?江总商,难道还真要给和珅送礼不成?” 阮元却忽然想起,江春去年去世之前,曾将一封书信送到行馆。对于阮元日后为官之事,江春说了不少。而其中有一条便是如何应对和珅: “今和珅权势,十倍于南巡之时,天下士子,视和珅为权奸,此诚至论也。然和珅兼翰林教习之职,你日后与他之间,不能全无来往。其中分寸,需要把持得住。若不能及时决断,但执师生之礼可也。” “但执师生之礼……”阮元想起这句话,也不禁重复了几句。杨吉和江镇鸿听着,一时都有些不解。 阮元升了编修,又值翰林散馆,几个己酉科的进士眼看要各奔东西,便商议着次日又备了一桌宴席,一是庆祝翰林卒业,二是为了送别已经改部的钱楷。阮元、胡长龄、那彦成、刘镮之和钱楷都到了。 主持这次酒宴的官员名叫卢荫溥,字南石,与阮元同样是翰林编修,但中进士却比阮元要早八年。他是卢见曾之孙,幼时曾在扬州住过数年,卢见曾在扬州时,又多建树,故而阮元与他颇多交情。平日翰林中庶吉士教习,也有部分是他兼理,与庶吉士交情不错,故而这次己酉科庶吉士散馆,却请了他来主持。 阮元不善饮酒,故而换了茶,眼看敬茶三杯,卢荫溥不禁笑道:“伯元,还是你有出息,你这中了进士不过一年,便授了编修。愚兄我在翰林待了八年,竟还未得一次升迁呢。” 那彦成不禁打断道:“卢兄这是哪里话?来年便是翰詹大考之年。眼看着这一年来,翰林院出缺不少,这次大考啊,若是名列上等,我看,便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也有望得授呢!” 所谓翰詹大考,是清代专属翰林院和詹事府官员的考试,本无定期,乾隆朝共有十次,大体是六年一次。擅文赋者,往往因此得用,翰林詹事官员不似六部各有实权,自四品翰林学士至六品詹事府中允,皆是撰写朝廷文章的词臣,故而在翰林中,一次从七品编修升至五品侍读侍讲,也不少见。少数大考成绩极为优异者,甚至可以一次升到四品,做到从四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故而阮元、卢荫溥等人听了,也都跃跃欲试。 卢荫溥笑道:“绎堂,大考归大考,可之前有一事,你可得说清楚。你是阿中堂之孙,这事你入翰林时,就应该告诉他们。我以为这是你自己的事,故而不言,你却为何等了半年,才让他们一一得知?你说你这杯酒,该不该罚?”胡长龄、刘镮之也连声称是。 那彦成道:“看今天这样子,这杯酒小弟是喝定了。其实小弟当时也是想着,在翰林里多结交些有才学的朋友,自然就是各位了。可我若早早告诉你们身份,只怕你们有了别的想法,竟不与我一道读书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卢荫溥道:“你这是什么话?佩循他是刘大人侄子,这番缘故,他初入翰林便告知各位同僚,我们对他有何不同?平日读书做学问,哪一次没带上他?想是你把我等看得低了,这杯酒你不罚,如何对得起我们一片赤诚?” 那彦成只好饮了一杯,阮元也笑道:“其实我看啊,这事还有一人当罚,我初入翰林之时,看裴山和绎堂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中间,肯定有隐情。你们想想,裴山在京城十年,怎么能不知绎堂身份?当时我们问他,他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呢!”众人纷纷称是。 钱楷无奈,也只好饮了一杯,道:“伯元,各位,实不相瞒,绎堂初入翰林之时,就曾让我帮他瞒着此事。我想着也有道理,咱翰林嘛,讲的是以文会友,若是你们早早知道绎堂身份,咱这交情,怕是要‘驳而不纯’了,我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那可是你想多了。”胡长龄道:“哼哼,老天有眼,替我们惩罚你一番,小军机、六部主事,有的是你忙的,让你回到抄书的老本行,你可满意?”众人听了,也不禁一起大笑起来。 阮元忽然问道:“怎么瑟庵兄和金门兄今日没来?”己酉科探花刘凤诰字承牧,号金门,故而翰林中以金门称之。 卢荫溥道:“今日是你等庶吉士散馆,他二人去年便授了编修,故而不来,也自无妨。” 钱楷道:“胡兄也是去年授了修撰,今日不也一起来了?” 刘镮之道:“其实不瞒各位,伯元,瑟庵和金门对你,我觉得是有些意见的。” 阮元以为无妨,便即听着,刘镮之道:“伯元,他二人中的是一甲进士,今年未能升迁,依然是七品编修,可你呢,这也升了编修,和他二人官职相当,他们自然会有些不平。更有些传闻,说你能考中进士,散馆又是第一,是因为和珅和你有来往之故。这不是捕风捉影吗?明明是那和珅自作多情,给你门上送礼,怎么倒成了你的不是?” 胡长龄道:“伯元,瑟庵你我倒是相熟,金门我听人说,另有一番故事。当日殿试之时,金门心情激动,结果眼看日落,仍未完卷。按朝廷定例,此时便要收卷,当日礼部尚书常青在场,见他字迹清秀,一时不忍,想让他多写一些。王中堂看过他所写文字,也是这般看法,但王中堂一向大公无私,故而纵有惜才之心,也不能违了制度,眼看便要收了他卷子上去。” “可就在此时,皇上从圆明园来了上谕,说贡士入京赶考,殊为不易,特许未完卷的贡士,再多写三行字,只是不得再行超出。若三行字可以完卷,就给烛一只,当下便取了烛来。金门当时原本所剩不多,这一赐烛,便在三行之内完卷了。传胪之时,才授得探花。金门他自幼贫寒,少年时眼睛又受过伤,平日受人白眼,也不知受了多少。眼看皇上对他有恩,自是倍加感激,这些日子更是夜以继日,专心攻读经史。我看啊,他就等着大考一举名列上等,好报答皇上赐烛之恩呢。” 众人听了,一时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那彦成道:“伯元,你的事我略知一二,和珅送礼给你,我看他本意,当是在江家身上。而且这一次送了,只怕以后你不还礼,也说不过去。可和珅……这些日子,京城里都在传和珅四十大寿,要大加操办,只怕他也想趁这个机会,看一看朝中动向,何人值得拉拢,何人并非同路,这一过寿,就都能看得清楚。伯元,以后该怎么做,你可得想好了。” 钱楷忽然问道:“绎堂,这几日我听说,皇上开始下旨,追查直隶、山东、山西三省亏空,可是确有其事?” 那彦成道:“这事玛法也有参与,提出清查亏空的,是内阁学士尹大人。尹大人与王中堂一向交情不错,故而也和王中堂一样,对和珅深恶痛绝。四年之前,御史曹锡宝想着旁敲侧击,先找出刘全的罪证,再扳倒和珅,不想谋事不密。这四年来,朝中御史惮于和珅声势,越发不敢言事了。谁知去年,和珅引荐部员湛露,却被皇上严词斥责,尹大人眼见这是个好机会,他平日做钦差学政,常在山东山西一带,故而对那里弊政,尤其熟知。这一次便上书皇上,请求查办三省亏空,若是三省的亏空属实,只怕皇上再怎么袒护和珅,也不得不对他严加惩处了吧?” 胡长龄笑道:“那和珅还想着借四十大寿看看朝廷风向,哈哈,若是此番真查出些什么,只怕他这个生日,是过不下去了吧?”众人听着,也不禁再次笑了出来,纷纷敬酒许愿,希望尹壮图可以马到成功。 可是之后的事情,却完全出乎诸人意料。 一个半月后,朝廷突然颁下诏令:山西山东诸省,仓廪充实,存银无亏,内阁学士尹壮图妄称亏空、挟诈欺公,依律当论斩决。而乾隆这时却网开一面,称不应因言废人,亦不妨以谤为规。最终免了尹壮图死罪,降为礼部主事,从二品贬到了六品。 阮元对仓廪钱粮之事,原本所知不多,虽时常听闻各省亏空,但他精于汉学,犹重实证,知道所查诸省均无亏耗,心中疑惑一番,便也不再多言。而孙星衍在六部担任主事,与尹壮图来往本密,这一日想着尹壮图意外贬官,其中必有隐情,便找了几位熟悉的同僚,一同到尹壮图府上饮酒消愁。 诸人皆是文官,原本酒量都不大,一时酒过三巡,也各自难以克制,纷纷为尹壮图鸣不平起来。孙星衍只听一个声音问道:“楚珍兄,你在外省多年,钱粮亏空如何,应当是知晓的。便我在湖南,也不敢说库中存银尽够数了。可你这一去,怎么会查出这般结果啊?”孙星衍知道这人就是之前弹劾国泰,最终将其惩处的钱沣,尹壮图字楚珍,故而钱沣以字称之。 那尹壮图是个文弱书生,此时饮得数杯,难以自制,道:“南园,其中细处,你却不知,这次我上言各省钱粮亏空,原是已暗自查访了数年,本不应有错漏。又看和珅近日有失势之象,便想着借此机会,一举除去此贼。可我若独自前去,只怕皇上以为我伪作亏空之状,故而我也建议皇上,得派一满洲大臣与我同去查访,皇上便派了侍郎庆成,与我同去。”钱沣号南园,故而尹壮图以此称之。 “我们先到了大同府,当时我便想着去府库查验存银。可庆成却说:‘尹大人,我等一路西行,车马劳顿,便是去了仓库,这般精神,只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如暂时歇息几日,与此间大小官员,饮宴一番,他们眼看我等随和,自然会疏忽大意,到时候再去查验,才是事半功倍啊。’” “我听了这话,觉得有理,但也问道:‘若说暂且歇息,也还罢了,把大同大小官员叫来饮宴,这不是告诉了他们我等目的吗?万一他们有所准备,竟将我等欺瞒过去,那可不是事半功倍,而是劳而无功了啊?’可庆大人却说:‘尹大人有所不知,官员查访之事,地方上早已屡见不鲜,若是你一脸严肃,这府中大小官员,必然视你为大敌,他们欺瞒起来,办法无奇不有,你便是去了,经过他们敷衍搪塞,终究查不出什么。不如先和他们会饮一番,他们放松了,自然不会在存银上再去作伪,到时候再突然出手,才能一网打尽,尹大人您说是也不是?’我听着他这话,似也有些道理,便同了庆大人和大同几位知府、知县,饮宴了数日,待得第四日上,才去查验府库。” “可到了府库,我却发现,库房之中的存银,竟和账上所载,分厘不差。我为了怕他们作伪,让他们打开了一些银锭封皮,可其中的银锭也无丝毫不妥之处。又去查粮仓,存粮也自充足。我在山西做过学政,深知大同府亏空犹重,实在是不知这府库怎的过了数年,便充实如故,再无亏欠了。之后去山西布政使司,去山东,也是一般情景。这……这绝无可能啊?” 钱沣问道:“楚珍,朝廷帑银,历来是五十两一铤,可民间市银,并无此等规制,大抵一二十两便做一锭。当年我查国泰的时候,国泰借用商人存银,想用市银充作帑银瞒天过海,当即被我查了出来。这事我和你讲过,你为何毫无察觉呢?” 尹壮图道:“南园,你所言之事,我何尝不知?在大同,在太原,我都曾怀疑他们以市银做帑银,故而寻得不少银锭,一一拆封查验,可那些都是五十两一锭,并无差错啊?即便大同和太原也想瞒天过海,商人又哪得这许多五十两的银锭啊?” 孙星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尹大人,你可知那庆成与和珅是何关系?” 尹壮图道:“我不知晓,听闻他二人来往不多,更何况,当日我只是建议皇上加派满洲大臣与我同去,并未明言要庆成同去啊?” 孙星衍道:“各位,依下官之见,这庆成之言,可疑之处甚多,朝廷派钦差外出查验仓库,去了直接查问便是,若是地方上有所不遵,即是抗旨,何必多此一举,找他们过来饮宴数日?有这几日功夫,便是从周围府县调些银米过来,也足够了。尹大人这一番耽搁,却反而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啊?” 钱沣也问道:“楚珍,庆成与阿中堂可有来往?”尹壮图摇摇头,似乎并不知晓。 钱沣叹道:“若是如此,只怕……只怕这庆成授了钦差之后,便已与和珅有了来往,和珅今时势力,早已倍于往日,他一面让庆成稳住你,一面通知大同、太原周边各个府县,让他们把存银挪借到你去的地方。他只需几匹快马,便可赶在你前面,加上庆成在你面前虚与委蛇,拖延得几日,这仓廪充实之状,便即成了。楚珍,你今日面对的事,比我当年还要困难十倍啊。” 孙星衍问道:“南园先生,那山西府县官员,难道人人都是和珅党羽不成?想他和珅即便势力再大,也不至如此啊?” 钱沣道:“其中有一些,当是在和珅那里疏通了门路,方做得府县的守令。但大多数的……只怕眼下,各府县均有亏空,若是一处被查了出来,只怕其他各处,也要涉及。故而各府县便串通一气,合力欺瞒,只求朝廷不要查出任何端倪。是不是和珅的党羽,也不重要了。” 尹壮图忽道:“若只是和珅害民乱政,也就罢了。可眼下朝廷的处置,却又如何?!南园,你在湖南好好的学政做着,可朝廷这边呢?荆州洪水淹了城墙,孝感土豪杀人,这都是湖北的事,却责怪你湖南做学政的不知情,竟把你也降了主事。这般处置,有何道理可言?!” 钱沣听尹壮图之言,知他已渐醉去,言语渐渐没了拘束,也恐他一时不慎,竟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忙安慰道:“楚珍,我做学政时,有生员居丧不报,竟来应试,我也确实疏忽了,原是怪不得皇上的。” “生员居丧不报,与你学政何干?那湖南巡抚浦霖是靠什么坐上的巡抚,大家心里都清楚!”尹壮图怒道:“照我说,不过是那和珅在国泰案子上吃了亏,故而同浦霖一道报复于你罢了。可……可皇上为何如此糊涂,竟然听信这般荒诞之言?!” “楚珍,不可对皇上无礼!”诸人只听门外一个严厉的声音传来,回头看时,正是王杰到了。一时钱沣、孙星衍等人纷纷向王杰行礼,只尹壮图早已不管不顾,竟又斟了一杯酒,随即一饮而尽。 第二十七章 和珅寿宴 王杰见尹壮图如此醉态,也清楚他本是无故受过。只是当时朝堂之上,庆成列出证据,一一都可证明仓廪充实,府库无亏,尹壮图自己也无法辩驳。他多与户部往来,自知其中必有隐情,可朝堂上所陈证据,无不证明尹壮图才是危言耸听之人。故而他也无法为尹壮图开脱,看他模样,似乎还在记恨自己,便上前安慰道:“楚珍,朝堂上那庆成拿出证据,我也帮不了你,我知道你必是一时失察,才被人钻了空子。皇上保你不死,已是大幸,日后自当谨慎些,可别再让我们为你担忧了。” “让王中堂担忧的事,难道还少吗?”尹壮图愤怒之余,渐已潸潸泪下:“这些年来,和珅势力之盛,大家无不看在眼里,若是他再这般专横下去,我大清国法纲纪,将有凌夷之忧啊!这些年眼看着,敢说话的同僚,一个个都被和珅排挤出去了,曹大人弹劾刘全,最后全无对证。钱大人被那厮盯住了,竟一点无关小事,都让他丢了官,我……也是我无能,不敢直言其过。可要是这样下去,只怕下一个出事的,就是王中堂你了!王中堂,海内士子无不视你为士林泰斗。若你也出事了,只怕过不得几年,大清朝廷,便是那班豺狼虎豹的天下了。到得那时,只怕这大清国,也将有倾覆之虞了啊!” “哪个混蛋说大清要倾覆了?”此时,又是一个声音在门前响起,声音苍老,却依然浑厚有力,众人向外看时,只见一个苍髯老人已渐走向厅中,老人虽老,可双目炯炯,神威犹存,自然便是当朝首席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阿桂了。阿桂身后尚有一人,正是那彦成。 尹壮图已醉的渐无神智,见了阿桂,也不行礼,反而笑道:“阿中堂来啦,这杯酒,请阿中堂……”阿桂更不搭话,一拳打向尹壮图左脸,他虽年迈,力气却仍旧不小,尹壮图一介书生,哪受得了这般力道?只一拳下来,早已站立不稳,倒了下去。 阿桂走上前去,一把将尹壮图揪起来,反手就是一拳,道:“混账东西,你堂堂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自当尽忠国事,可你不仅知恩不报,还口出亡国之语。你如何对得起皇上太和殿上,钦点你做进士的大恩?皇上悉心栽培你二十年,是让你诅咒大清的吗?”说着又是一拳,击中尹壮图小腹,尹壮图再也支持不住,一口残酒喷了出来,阿桂身上也沾了不少。 尹壮图连中三拳,又兼醉酒,竟已晕了过去。那彦成对孙星衍和钱沣使了个眼色,二人也便会意,将尹壮图抬下去了。 王杰见阿桂神色,也知阿桂并非真的动怒,但尹壮图若是再这般口无遮拦下去,只怕阿桂不说,也会有别人暗自听了去。到时候尹壮图一个“悖逆”的罪名,怕是免不了了。阿桂把他打晕,恰恰是保护了他。可即便如此,自己身为文臣,也有些不忍,道:“阿中堂,他言辞是激烈了些,训斥他一番便是,又何必出手呢?” 那彦成轻声说道:“王中堂,玛法这样做,也是为了尹大人安全。王中堂不知,当年我家大爷出师误了军机,玛法一怒之下,把大爷打得……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呢。”那彦成说的是阿桂长子阿迪斯,才干平平,只是因阿桂的缘故,才能补上一些官职。 王杰也不由得叹道:“绎堂,我听说恒瑞大人他,已升了定边将军,想来也是和珅的缘故吧?你眼下境地,却也为难。”定边将军即定边左副将军,驻乌里雅苏台,乃是从一品之职,和珅保举恒瑞出任一品疆臣,恒瑞日后自然会更亲近和珅了。 那彦成道:“王中堂大可放心,云仙她……是个识大体的人,玛法跟和珅,孰是孰非,她自然清楚的。小侄自也不致为了这位岳父大人,便去向和珅示好。”云仙是恒瑞之女,数年前恒瑞和阿桂联姻,将她嫁给了那彦成,夫妻生活倒也美满,只是恒瑞反复无常,总是令阿桂祖孙有些不快。 阿桂神色坚定,道:“恒瑞和我家结亲之时,尚未与和珅来往。云仙在我家这些年,为人品性我自然清楚,是个好孩子,王中堂不必担忧我家家事。”见孙星衍和钱沣已经安顿好了尹壮图回来,也对各人道:“老夫与和珅,平日绝无交情。但你等若是因老夫如此,就想让老夫袒护与你等,那就错了!你等为官若是有了过失,老夫一样不会轻饶,他尹壮图上言亏空一事,全无实据,便是该罚!若是你等以后遇了事,也似他一般口无遮拦,诽谤朝廷,目无圣上,需怨不得老夫翻脸不认人!若是哪一个乱臣贼子,想倾覆我大清,就让他从老夫的尸首上踏过去!” 阿桂终是旗人,说这句话,也是为了提醒这些文臣,不可怀有贰心,一时各人也自应了。孙星衍见这般形状,也不禁叹道:“阿中堂、恩师,眼看不过数日,便是和珅那什么四十大寿了。和珅必定是想借此机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学生与他自不会来往,可只怕……”他出身翰林,自然知道翰林中已经有部分新进官员,为了飞黄腾达,不惜向和珅送礼行贿,和珅这次做寿,不仅会试探朝中所有大臣,也会迫使这些同僚相互划清界限。 阿桂道:“无妨,他和珅做寿,便做他的,你等只需记住,尽心奉公,方是你等本分。皇上圣明天子在上,绝不致亏待忠心办事之人。至于其他,你等自便。” 那彦成也对王杰和孙星衍道:“王中堂,渊如兄,翰林里别人不说,咱这些刚刚散馆的庶吉士,人品都是说得过去的。西庚、瑟庵他们,平日与和珅绝无半分来往。只是……只是伯元因江家的缘故,未免有些为难啊。” 王杰和孙星衍也都清楚,阮元与江春一家,原本有旧,而且和珅之前,还曾经给阮元送过礼。这个四十大寿,阮元若是不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可阮元如果去了,翰林同列面前,他又将如何自处?想到这里,各人也不免为阮元的未来担忧起来。 眼看已近黄昏,阿桂和那彦成不便久留外城,便拜别了各位文官,一同回府去了。而这一年的五月二十八日,便是和珅四十岁满寿,和府之内,一片张灯结彩,后海之上,也尽是丝竹鼓乐之声。 无独有偶,就在五月二十八、九日,乾隆意外下旨,文武百官准备万寿盛典数月,多已疲乏,特许休假两日。故而二十八日下午一到,和珅的忠襄伯爵府门前便已络绎不绝,福长安自然也同了吴省钦、吴省兰兄弟,在和府里帮忙清点寿礼。 “湖北巡抚福宁、定边左副将军恒瑞、湖南巡抚浦霖……闽浙总督伍拉纳,四川总督孙士毅!吴老师,这伍拉纳可是觉罗,孙士毅历任疆臣也有多年了,这一次,居然都来给和中堂送礼了?”福长安看着一大串送礼官员名单,难以置信的问向身边的吴省钦。 吴省钦笑道:“哈哈,看这样子,朝廷外面,八总督十六巡抚,边境的几个将军,得有一半送了礼吧?诚斋,你看看这个,你可熟悉?”说着拿过一封名帖,摆在福长安面前。 福长安抬眼一看,道:“湖广总督毕沅?吴老师,这毕沅我听说,是个精于学术之人,想来他这等人都是自命清高,不愿与和中堂交往的,怎的今日,竟也把持不住了?” 吴省钦道:“什么精于学术啊?精于学术,就不能多看看外面,多通晓些世务了?眼看致斋这是四十大寿,什么意思?致斋年富力强啊!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再干二三十年,我看都没问题,那还多想什么?今日送了礼,来日他做学术也轻松些啊?” 福长安道:“我看这京官里,一二品的礼也送了不少了。可惜啊,王杰、董诰这几个老木头梆子,还死挺着不来呢,你说说这些人,怎么就认不清形势呢?” 吴省钦道:“这倒是无需着恼,王杰嘛,今年应该六十五了,董诰我看,也都五十了,都比和中堂大不少,以后的朝廷啊,肯定还是和中堂的!”其实阿桂也没来送礼,但二人都略去不提,毕竟阿桂比王杰还要大上八岁,看起来更无法阻拦和珅。 福长安忽然问道:“庆公也没送礼过来?” 吴省钦道:“庆公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为人中庸得紧,他平日和致斋来往也不多,当然了,和阿中堂、王杰他们,也没什么来往,今日不来,倒也无妨。他毕竟三世卿相,朝廷里谁也动不得的。” 二人所言的“庆公”乃是当时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自乾隆五十一年王杰入军机处,至乾隆五十八年,七年里一直是六名军机大臣共掌军机处。其中阿桂是领班,王杰与董诰亲近,和珅常与福长安共事,最后一位,便是这位庆桂了。他本姓章佳,祖父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父亲是乾隆前期大学士、军机大臣尹继善,至庆桂这一代,已是三代官居一品,故而家世显赫,不亚于福长安的富察家。庆桂平日严谨稳重,为人中和,故而乾隆也颇信任他。 这时,吴省兰从一侧走来,道:“福大人,令兄嘉勇侯到了,只是……嘉勇侯不太愿意进来,要不,福大人去看看?” 福长安也知道,兄长福康安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又曾在乾隆四十六年,同和珅一起西征苏四十三,亲眼见过和珅战场指挥不力。故而他虽然和自己是兄弟,却一直瞧不起和珅,也极少同和珅来往。这次也是因乾隆八十大寿,特意进京祝寿,顺带被自己邀请,才破例来一次和府。看起来也只有自己这个兄弟,才请得起他入内。 走到门外,只见当中站着一人,一袭绛红袍子,相貌也算得上俊秀,只是眼中满是傲气,似乎在场一干人等,都只配为他为仆执役一般,自然便是福长安兄长,两广总督、嘉勇侯福康安了。周围人等自然知道这是乾隆面前最得宠的嘉勇侯,哪里还敢接近?都只让在一边,远远看着,不敢入府。 福长安看兄长这般神色,忙陪笑道:“三哥,小弟知道兄长屈尊前来,大是不易,让三哥为难了。只是,小弟早已答允了和中堂,今日便是让和中堂跟三哥讲和的。还望兄长饶了小弟这般不是,也……也给小弟一个面子,如何?”富察一家原是兄弟四人,但傅恒长子福灵安、次子福隆安此时均已去世,只剩福康安和福长安兄弟二人。 福康安虽说不愿给和珅祝寿,但终是经不住兄弟百般央求,眼看福长安如此谦恭,想着来都来了,也没必要再僵持下去,便道:“既然诚斋都这般说了,我也却之不恭,但你记着,我今天给和珅一个面子,他明日,也得帮我把事办了!”说着在福长安身后走进了和府,刚入府没几步,看着刘全迎上,便冲着刘全道:“刘全!把和珅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刘全虽然平日仗势欺人惯了,但眼看面前是福康安,自然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嘉勇侯,这里人多,不好说话,不如嘉勇侯先到偏厅稍候,我家老爷即刻便到。”说着便去请和珅过来了,福长安熟悉和府形貌,将兄长带到后园。只过得片刻,一人身着锦袍,在刘全陪同下,满面春风的上前给福康安做了一揖,自然便是和珅了。 和珅眼看福康安到访,他是伯爵,而福康安是侯爵,更兼战功无数,自己讨不到任何便宜。只好自谦道:“嘉勇侯日理万机,今日却还能光临寒舍,实在是下官荣幸,若是嘉勇侯不嫌弃,下官在正厅已备了上座,第一位就是嘉勇侯的,还请嘉勇侯移步前堂,如何?” 福康安冷笑道:“和珅,若说你家是‘寒舍’,那我倒想问一句,这京城算什么?荒村野岭吗?你少和我套近乎!今日来你这里,我只问你一句,你弟弟做御史我知道,他想搏个敢言直谏的名声,可以,我不拦他。但李天培是我提拔的人!他为我购置些木材,碍你弟弟什么事了?他一封奏本送给皇上,皇上罚了我三年俸禄!他弹劾别人,与我无关,但他这把火,烧到我头上了!和中堂,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解释呢?” 福康安所说和珅之弟,名叫和琳,这时做的是御史,和琳与和珅不同,平日为人清廉正直,遇到官吏贪赃不法,往往会直言上告。和珅知道弟弟品性与自己不同,但想着和琳终究是御史,有弹劾大臣之权,正好可以作为自己手中利器,帮自己打压异己。故而表面维持兄弟情谊,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向他透露阿桂旧部、福康安亲故各种不法事迹。阿桂做将军时纪律严明,但毕竟入朝为相已有十余年,旧部难免有骄奢之举,福康安则极少约束部下,故而找他们的不法行迹,倒也不是难事。李天培是湖北按察使,上一年为福康安购置了不少木材,正好被和珅察觉,便透露了消息给和琳,兄弟二人虽志向不同,这件事上却意外的配合无间。 但和珅看福康安样貌,一眼便知,乾隆虽然在李天培一事上,对他有所斥责,可信任却丝毫不减。这时清廷与安南多有争端,也是福康安坐镇两广,一力督办。想来这个马蜂窝,自己是不该随便捅的。也忙陪笑道:“是下官不好,让嘉勇侯受累了。舍弟他就那个脾气,听了些风声,就要在皇上面前上奏一番。我教训他很多次了,下次一定注意,嘉勇侯提拔的人,那都是战场上为大清卖过命的,怎么能随便弹劾呢?” 福康安仍不相信,道:“和中堂,该不是你把李天培的事告诉了和琳,他才对我动手的吧?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妙啊?” 和珅忙否认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不瞒嘉勇侯说,舍弟从来啊,就不听我的话。若说我一句话便能劝得动舍弟,那是太高看在下了。” 福长安怕二人因此僵持不下,搅了和珅寿宴,也连忙打圆场道:“三哥,和中堂的为人,小弟是清楚的,想来也只是一时失察罢了。要不这样,小弟今天,就为和中堂做个保,三哥的人,和中堂以后决计不加干预,如何?和中堂,嘉勇侯毕竟是我兄长,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嘉勇侯的事,和中堂就不要再过问了,就算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和珅忙应声道:“正是如此,小弟为官,也不过图个平安,绝不敢让嘉勇侯不快的。” 福康安见和珅态度谦恭,弟弟也出面作保,想着自己另有一件大功,尚要在和珅面前炫耀一番,也就不再生气,道:“和中堂,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既往不咎。可若是令弟下次还敢如此,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和珅连忙应是,福长安见兄长怒气已解,忙陪同了兄长,到前厅来。 一行人到了前厅,右手边的上座,自然是归了富察兄弟。福长安见兄长行止,似乎并未带来礼物,也不禁问道:“三哥,今日和中堂毕竟也是四十大寿,三哥怎么一点见面礼也不带呢?” 福康安依然是满面傲气,道:“送礼?我这份礼,只怕和中堂收起来,要费些力气吧?和中堂,这一两年军机处里,阮光平这个名字,没少看到吧?怎么样,阮光平,嘿嘿,现在有没有头痛?” 和珅笑道:“嘉勇侯所言,可是那安南的阮惠?”福康安点了点头。 福康安所言阮光平,和珅所言阮惠,本是同一人,乾隆末年,安南(即今越南)国中民生困苦,安南归仁府西山邑乡民阮岳、阮侣、阮惠三兄弟揭竿而起,史称西山阮朝,西山阮氏击败了之前统治安南的后黎朝,阮惠自立为帝,又与清朝数次交战,一度击败清朝派遣的孙士毅所部。但乾隆五十四年起,福康安出任两广总督,主持安南战事,西山阮氏终是根基尚浅,故而日渐不利。阮惠也不想与清朝继续僵持,方才有了罢兵议和之心。他改名阮光平,也有追求和平之意。 福长安却早已按捺不住,道:“三哥,这阮惠,不,阮光平,几年下来,确实让我们有些难办。可这跟和中堂大寿有何关系?三哥,你要送什么礼物,还是快告诉大家吧?” 福康安道:“什么礼物,当然是阮光平啊?还能是什么礼物?” 听到这里,和珅和福长安都是一惊。 福康安看二人样貌,已知二人均不相信,遂道:“你们有所不知,那阮光平和我大清之间,原本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梁子,看了我到两广主持军务,便不愿再战,一直找我求和。我也担心他另有所图,于是告诉他,想议和,可以,但他必须进京一趟。没想到今年春天,他居然答应了。这不,赶上皇上万寿盛典,阮光平入朝觐见,岂不是双喜临门?和珅,以后军机处里,我看是要轻松多了,怎么样,这一番大礼还不够?” 和珅也连连陪笑道:“够了够了,嘉勇侯这番大礼,在下官看来,绝对是今天最重的一份。嘉勇侯放心,日后嘉勇侯有用得上下官的地方,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实阮光平和福康安达成和议,也有他行贿福康安之故,而且最后来京城的,只是个与阮光平面貌相似之人,而非阮光平本人。但即便如此,乾隆依然封了阮光平“安南国王”,安南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第二十八章 独闯和府 眼看天色渐晚,酒宴也即将开始,冯霁雯走到厅前,对和珅道:“致斋,天色不早了,就让大家入座吧,我也去前面看看,若是还有没过来的客人,就让他们快些过来。” 和珅点了点头,道:“夫人辛苦了。”冯霁雯也向福康安略施一礼,便即离去。她为人清高,深知福康安平日排斥异己,徇私受贿之事,决不在少数,故而虽然福康安屡立战功,她却依然不愿与福康安多说一句话。 她走到前院,见路上还有些客人,便为客人们指了路,引客人前往正厅会饮。又看着这日来访客人之中,有数人均是儒生打扮,问过方知乃是翰林,眼看这几人神色轻浮,似乎只是为了逢迎巴结和珅,才到和府送礼,也不禁暗自叹气。 正准备回正厅时,忽然听得左边偏门中,似乎有几声极轻的脚步声。听起来轻盈稳重,应是来和府的客人,便走了过去,想一看究竟。到得偏门时,只见三个人正在门前徘徊。其中两个手捧礼盒,都是下人装束,中间是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年轻人身材略瘦了些,但神色平和,目光镇定,绝非之前几位儒生可比。 这时那儒生也见到了冯霁雯,忙上前道:“给夫人请安,学生初来和中堂府上,不知道路。想请教夫人,从这里走,如何能到正厅?” 这日是和珅大寿,故而冯霁雯也穿了华贵的礼服,儒生认出她身份,并非难事。冯霁雯也索性承认,道:“要去正厅,你和我来,便能过去。但你既然带了礼物,最好先去前厅,登记在册之后,再去正厅不迟。只是你入府时,难道就没看到其他人是怎么去正厅的吗?” 那儒生道:“其实学生来府上时,原本是想从正门进来的,只是正门人多嘈杂,学生想快些入府,便走了偏门。不想府中道路全然不识,反误了些工夫。”这日和府宴客,正门和几个偏门均可入内,但多数官员为了结交京城显贵,宁愿在正门多耗些时候,也不愿走偏门。 冯霁雯带了他去登记礼物,一边走一边问道:“我看入府众人,大多都耗了些时候在正门等待。他们在意的,不是入府要花多少工夫,而是从正门入内,必然遇到更多达官贵人,交往起来也容易。怎么?你竟全未想到这一节吗?” 儒生笑道:“这一节,学生确是未曾在意。学生在翰林院学习一年,和中堂百忙之中,仍花费了不少时间,来翰林院提点我等新科庶吉士。师生之谊,自当回报。今日恩师大寿,学生略备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 冯霁雯也轻笑道:“若是如此,你和之前那些人,还真不一样。只是京城做官的人,大多不似你这般纯良,以后在京里做官,交什么样的朋友,心里可要有数。”忽然想起,这时她还不知这儒生姓名,便问道:“这一路过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现下在哪里做官?若是做得不错,我定在和中堂面前举荐你。眼下朝廷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那儒生走向前,再拜道:“学生阮元,是翰林院的编修,之前做庶吉士时,和中堂是学生的教习。这次也是初来老师府上,不由得有些失礼,竟忘了报上姓名,请夫人见谅。” 冯霁雯却还不知阮元是谁,只道:“你也无需拘执,既然来了,便入正厅饮酒一杯,如何?若是你这般不动声色,送完礼便走了,倒显得我和府招待不周。”阮元原没想入内饮宴,但既然冯夫人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拒绝。一时间礼物登记完毕,便到了正厅。 只见正厅之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数十个席位,就座宾客也不下百人。阮元在边上找了个位置,不动声色的坐下,冯霁雯自回和珅身边去了。阮元只听福长安在上座道:“各位,这第二杯酒,咱们哪,就敬和中堂长享荣华,和中堂有了位置,大家才有位置!大家说是不是啊?”席中一片叫好声音,大家也站起来纷纷饮酒,阮元酒量本浅,但也跟着饮了小半杯。 和珅见冯霁雯回到座上,也不禁问道:“夫人究竟是何事,出去了这么久,你看,刚才第一杯酒,我们都喝完了呢。” 冯霁雯道:“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才,有位叫阮元的翰林,来给你送些礼物,他不识府中道路,故而带他多走了一会儿。” 和珅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阮元吗……他终于还是来了……” 和珅上一年给阮元送礼,虽然当时没有直言,但通过呼什图的旁敲侧击,他相信这个时候,阮元已经清楚其意。可阮元毕竟是翰林庶吉士,和那彦成、孙星衍等人交情都不错,故而自己也一直担心,结交阮元以联合江家这步棋,自己未必能走得通。这日见阮元到了,自然也有些意外之喜。 福康安就在和珅侧近,和珅夫妇说起阮元,声音不大,但他也听得清楚,不禁笑道:“姓阮的翰林?哈哈,和中堂,我在两广和安南打交道,安南姓阮的可不少啊?这翰林阮元,和那阮光平,祖上可有些亲旧?” 安南阮氏最初是两晋之时,河南阮氏南渡形成,阮元则自认祖上是魏晋人阮籍。只是安南国中,朝代更迭数次,尤其是陈朝取代李朝之时,为防止民众思念旧朝,强行将国内李姓改为阮姓。而阮元的祖先,可考的也只能追述到元末江西阮氏。故而二者虽然同源,却并无多少实际联系。当下和珅也笑道:“安南仰慕华风已久,以汉人之姓为己姓,也是常见的。” 福长安也说道:“三哥,这阮元我听说过,今年翰林大考得了第一,学问、文笔都还不错。其实在翰林里,他对和中堂不过是礼敬有加,别的也没做什么。只是翰林里那几个新人,都和阿中堂的孙子要好,故而见了和中堂,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所以这阮元看起来,比旁人更亲近和中堂些。” 福康安道:“对和中堂,既不亲,也不避,这种人倒是少见。”眼看院中人多,也不是谁是阮元,便朗声道:“下面众人,可有一个来自翰林院,叫阮元的?快快上前,嘉勇侯有话要问。” 阮元本想着在后面待上一会儿,便即离去,没想这时突然听到福康安发话。他在京城多年,知道福康安战功卓著,人品却多遭非议,先前柴大纪无故问斩,起因便在福康安身上。故而虽早听谢墉说过,自己和福康安算是同门,却也不愿与之过多来往。 可环视四周,席中认识自己的人也不少,即便现在他想避开福康安,也已别无退路。只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走上厅前,行礼道:“下官翰林院编修阮元,得蒙嘉勇侯青睐,实属荣幸。下官取录生员时,座师乃是谢金圃大人,早知嘉勇侯文武双全,今日一见,嘉勇侯果然是人中龙凤。”既然来都来了,阮元索性也更进一步,说出自己和谢墉的关系,先认福康安做同学,想着这样至少福康安应该不会为难于他。 但阮元这样一说,福康安也有了新的想法。 从之前的了解中,福康安已大致判断出,朝廷里和阮元更加亲近的,应该是阿桂、王杰等人,他跟和珅关系未必有多好,只是考虑到师生之谊,不愿失了礼数。福长安说他颇有才华,多半也不会假。他又主动承认谢墉是自己恩师,既然这样,这个人很有希望为自己所用。 他用兵多年,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也颇多心机。想到若是要把阮元收入旗下,最好是让他和阿桂、王杰等人断绝关系,阮元又不大可能转投和珅,这时自己再抛出橄榄枝,说不定就会引阮元来投。故而话锋一转,道:“朝廷之中,都说阮翰林是青年才俊,新科进士里,也是一流人物,今天也来给和中堂送礼。哈哈,和中堂真是德高望重啊!” 此言一出,果然全场哗然,一时间坐席中人议论纷纷。 “阮翰林我听说过啊,平日总是和阿中堂的孙子来往,怎么今天也来和中堂这里送礼了?” “也不知他送了什么,不过啊,阮翰林是真识时务,眼看阿中堂王中堂老了,你看,这不立马调头送礼了?” “那是自然,你看看人家恒瑞,阿中堂那边亲家结着,今日这礼?嘿嘿,五箱上好的蒙古皮草。怪不得人家打了败仗,还能当一品将军呢。” 和珅听着,也知道福康安话中有话,这一句话说出,不出数日,阮元送礼之行就当满城皆知。到时候阿桂、王杰等人,说不定就会和他翻脸,若是阮元孤立无援,那最显而易见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至于福康安为什么会帮自己,可能是因为福长安之故,一时也没多想。所以也暂时不动声色,只听阮元回答。 阮元也清楚,这是福康安的挑拨离间之计,他这样一说,旁人想的不是什么和珅德高望重,而是自己一个原本应该清廉、有气节的读书人,竟然也开始给和珅送礼了。在座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存了巴结和珅之意而来,为了增长声势,也会把自己当做一杆大旗,立在外面,他们只管高声呐喊,却绝不会帮助自己做任何实事,最后不动声色,从中取利。可自己的名声,只怕从明日起,就要被这些人败坏了。 但即便如此,既然做好了来送礼的准备,自然也要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眼看福康安这一句话,已经是针锋相对之势,阮元也顺势答道:“回嘉勇侯,和中堂上年间,兼任我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下官不才,正被选做庶吉士。一年之中,和中堂多次亲临翰林院对学生多有提点教诲。尽师生之礼,原是圣人先贤之意,学生报答恩师,亦是本分。” 这一段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态度明确。阮元于和珅之间,只有师生授业之情,并无其他。福康安眼看阮元应对得体,也不禁笑道:“阮翰林说,和中堂亲临翰林院,对你提点教诲。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只听闻和中堂吏治之才出众,和中堂学问如何,我在外多年,竟是不知,实在惭愧啊。阮翰林,和中堂提点了你些什么,可否告知我等啊?” 这话本也有调侃和珅之意,只是和珅想着,福康安毕竟为自己解决了阮光平的问题,上一年安南战事紧张,自己没少被乾隆批评,福康安结束南部战事,便是有恩于自己,更何况福康安此举,实是对己有利,故而没有言语。阮元同样知道,福康安这一问正好切中要害,和珅学问平平,原本在翰林院也没多少作为,但若是自己含糊其辞,那就说明之前全是自己假意敷衍,旁人也只会认为,自己是个逢迎谄媚,实无半点才能的小人。眼看接下来只得背水一战,阮元心神略定,从容答道: “回嘉勇侯,和中堂在翰林之时,曾与我等论及公孙衍、张仪之事。论及《孟子》之中,‘大丈夫’所谓何事。孟子有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子亦曾言明,公孙衍、张仪阿谀苟容,窃取权势,实乃顺从之道,而非大丈夫之道。” “讲到这里,和中堂与我等言及,这顺从之道,与大丈夫之道,究竟有何不同。所谓顺从之道,其本质在于顺从之人,心中本无恒定的是非。相反,他们以别人的是非,作为自己的是非。似此般全无主见,凡事应声附和,便是顺从之道。而大丈夫之道,其关键在于,心中要有是非。故而,为学当以格物致知为本,只有勤加学习,方知何为是非,知道何为是非,便应遵循是非之道而行,而不应以他人意志之转移,言行之变迁为准则。和中堂这一番大丈夫之辨,实在让学生收益良多。” 和珅听了,嘴角间也不觉泛出笑意。其实这一段话,还真是自己在翰林时所讲。但当时和珅不过仗着聪明过人,对《孟子》章句随意解释,竟也能讲得通。而那日课业之后,庶吉士们每提及这段话,无不嘲讽和珅口是心非,没想阮元竟还记得,并且说了出来。 其实这“大丈夫之辨”,在《孟子》中不过是个较为浅易的话题,此时清代汉学发展已近百年,和珅这种解释,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在场人众,大多是为逢迎和珅而来,素无学问,几个逢迎和珅的翰林平日才学平庸,因此阮元这样回答,也无人觉得不妥。而且有了实据,福康安这边也就无机可乘。 福康安眼看自己两问,阮元应对得法,既留住了尊严,又不失于礼节,想来阮元绝非寻常儒生,只觉他兵法筹算之学上,同样颇有天赋。一时心中又恼又喜,恼得是自己没占到便宜,喜得是阮元若真能为自己所用,日后无论文治用兵,都必将事半功倍。 而且阮元这两次回答,也并无任何令人不快之处。福康安想着再问下去,一时也讨不到好,便不再发难,而是说道:“不错不错,你年纪轻轻,竟然对答如流,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你今日前来,带了什么礼物给和中堂啊?” 阮元道:“回嘉勇侯,和中堂授业之恩,学生自当相报。只可惜学生家中本不宽裕,买不到珍贵之物。学生家在扬州,内子原籍在徽州,正是盛产笔墨纸张之处。故而今日带来湖笔百支、徽墨百枚、宣纸百幅,以表学生敬意,还请和中堂见谅才是。” 和珅听了,也知道阮元此举,是为了回应自己送礼之事,他知道阮元是扬州人,便在京城寻了些扬州式样的糕点茶叶。阮元则以江南特产回赠,正好还了这个人情。江家本在扬州,准备江南特产也很方便。这些笔墨纸砚价值其实不如金银珠宝,自己平日也不会在意。但阮元礼都送了,而且非常精致,当然也不能拒绝,遂道:“伯元,你的心意,老师知道了。今日是老师生日,你既然来了,我和府自当盛情款待。不如坐得近些,也好多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如何?”说罢对身边的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会意,便准备下得厅去,给阮元另寻一桌。 没想阮元答道:“回和中堂,和中堂好意,学生自然感激不尽。只是眼看天色已晚,学生若不能早归,只怕宣武门就要闭了。” 和珅疑道:“伯元,你家不是在前门吗?宣武门关闭与否,与你何干?” 阮元道:“回和中堂,学生这几日,已将暂居之所,迁到了外城扬州会馆。这两日正值休假,还需再安顿一番。更何况,学生酒量本浅,之前饮下一杯酒,已是有些失礼。眼下只能再饮一杯了。若是多了,只怕酒后失言,反误了和中堂一番栽培。” 和珅听了这话,也不禁沉吟起来。自己之前之所以拉拢阮元,一大半原因不在阮元自己,而在他背后的扬州江家。可阮元迁居扬州会馆,日后便更容易和翰林那一班文人来往,与江家的联系也自然会越来越淡。这样即便礼物是江家出资购买,总是算在阮元身上,自己想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但阮元话说到这里,自己也没法强留,只好答道:“无妨,既然伯元有家事,那便早些回去吧。只是下面一杯酒,伯元就不要再推辞了。”阮元也应声称是。 一时间第三杯酒也已经饮毕,冯霁雯担心阮元真的酒量不好,怕他找不到路,就暂时离席,陪同阮元出门去了。走到半路,看阮元神色时,不禁笑道:“看你样子,确是醉了,但也算清醒,酒后失言的事,想你也做不出吧?” 阮元虽然已经有些头痛,但依然清醒,忙陪笑道:“夫人见笑了,学生酒量确实不佳,而且若是再留在这里,只恐还要饮酒,到时候学生就……就真的不知会怎样了。” 冯霁雯忽道:“听致斋之言,你家原在前门,现下却搬到宣武门去了。想来也是不愿和我们家扯上联系吧?”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此时他只觉冯霁雯语气和善,自然不愿直言,恐惹她不快。故而答道:“夫人错怪学生了,学生刚到京城时,身无长物,故而只能寄人篱下。现下学生做了编修,也有俸禄了,自己处理自己的起居,也是应该的。” 冯霁雯道:“看你言行,也知道你平日当是和阿中堂、王中堂他们亲近些。或许今天这酒宴,你也本不该来的。明日这些人出去了,自然会把你来我府上之事,告知其他翰林。你以后的道路,只怕更难走了。” 阮元已然清楚,冯霁雯虽是和珅妻子,但为人正派,善恶分明,与和珅完全不同,故而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这时听她好言相劝,自是感动,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学生在这京城之中,总会有些事,是需要学生去面对的。也请夫人放心,后面的事,学生自有办法。” 冯霁雯也点头道:“好,阮翰林,年轻后辈之中,我看你确实是个人才,只盼阮翰林日后做官,勿忘今日之志,不要被……被这样的朝廷弄变了心才是。”话虽如此,但想着自己荣华富贵,毕竟一大半也是和珅之故,最后这句话声音甚轻。 转眼见阮元已走到门前,两个送礼时的仆人早已准备好车马,便过来接下阮元。阮元也向冯霁雯道别,一路折回扬州会馆去了。而“阮元送礼”之事,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已经传到了翰林院和六部之中。 第二十九章 一石三鸟 这一日,孙星衍突然不请自来,进了会馆阮元居所,也不问话,径自坐在厅中。杨吉过来询问时,孙星衍毫不客气,道: “阮元呢?叫他出来,我有事和他说。” 眼看孙星衍气势汹汹,杨吉自也不敢怠慢,唤了阮元过来。阮元知道送礼之事,孙星衍多半已经听闻,但前因后果,还是要说清楚才是。故而依然尽礼道:“不知渊如兄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孙星衍冷笑道:“见教?阮翰林,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学得很快嘛?你都这么聪明了,还指望我教你什么?当日朝廷定了己酉科会试,五经只考《尚书》,我见你诚心相询,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指点与你,现在想来,我定是那时眼睛瞎了!今日我前来,只为一件事,和你割袍断义!从此之后,你我便是路人,再无半分交情!”说着便把手伸向袖子,他一介书生,带不得利器,只好撕一片衣服下来,充作“割袍断义”之举。 阮元自也清楚,孙星衍定然是已经听闻他到和府送礼之事,才有如此之举。当下也不否认,只道:“渊如兄,你今日前来,当是因小弟去和府一事吧?这件事另有些隐情,想来渊如兄不知,能否等小弟一一说清楚了,到时候若渊如兄还要割袍,小弟绝不阻拦。” 孙星衍怒道:“你少跟我解释别的,和珅倾陷忠良、滥用同党、庇护贪官污吏,致使天下亏空,生民渐不堪命,这些哪一点不是事实?!你明知他祸国殃民,却假托什么师生之谊,去给他送礼?你还要解释什么?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口舌,想想怎么帮和珅弹劾我吧!连你都堕落至此,这什么主事,我不做也罢!”说着便按住袖子,眼看衣服便要开裂。 可这个时候,孙星衍忽觉手臂一紧,竟使不上力,向一旁看时,竟然是杨吉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与阮元相识多年,素知杨吉是个耿直之人,怎么今天也为阮元帮起忙了?正疑惑间,杨吉说道:“孙相公,我知道你是个正直之人,但此间之事,孙相公就不愿多想想吗?伯元要是真的想攀附和珅,继续住总商行馆便是,却为何又要搬到这外城来呢?” 孙星衍道:“他想脚踏两条船,当我看不出来吗?杨吉,你读书少,何为大丈夫,何为浩然之气,你不知道。但我知道,阮元他也应该清楚!去给和珅送礼,孔孟圣贤垂训之言,是被你忘到天边去了吗?!” 杨吉道:“孙相公还请冷静!你今日所言,我当日也曾和伯元说过,可我听了伯元之言,也没反对。孙相公知书达礼,也当知伯元平素为人,今日却为什么,竟连一句解释也听不下去呢?” 孙星衍想想,杨吉之言也有几分道理。至于割袍断义,不论早割晚割,总之是今天要割。就算听听阮元的话,也是无妨,便暂时松开了手,杨吉距他仍近,唯恐他一时情绪激动,又做出不利于阮元的事来。 阮元缓缓道:“渊如,我之前住在两淮总商行馆,是因内子与祖母都是江家出身,江家乃是我阮家姻亲。可这一点,和珅同样清楚。我点进士之时,和珅便给我送过一份礼。他明着是想和我结识,实际上是想交结江家。” 孙星衍道:“那便如何?他送礼你就收,还要还礼,那和珅若是今日再送你一份大礼,要你倾陷于我,是不是你晚上就要查我的罪证了?” 阮元依然从容,道:“渊如兄言重了,若和珅送礼时便告知我们礼物是他所送,我们当即就会退还。但我们收到礼物之时,并不知礼物来自何人。直到数月之前,有人来行馆无意透露此事,我们方才知晓。和珅当日送的是点心茶叶之物,过得这大半年,早已不能用了。故而我也与江总商商议了,他以扬州糕点茶叶相送,我们就以江南原产的笔墨宣纸回敬。这些礼物原不贵重,只是还了心意。之后,我便迁往这扬州会馆,无事不再与江家来往。这一点想来和珅已经知晓了,而且我家中并无余钱,笔纸之物,也是江家出资所购。和珅已知江家心意,又知从我这里,已不能再联系江家,他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自然落空了。” 阮元语气甚为谦和,语速又不快,一时间孙星衍炽烈之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可是想想,似乎还有不妥,又问道:“阮……伯元,若只是如此,你迁来这里,即可与江家不再来往。又何必送礼呢?这番解释,我仍是不能信服。” 阮元道:“渊如兄可否想想,这事若只是关系到我一人,我自可如你所言,迁来外城即可。但这事牵扯的不止是我,还有江家啊?若是和珅知道我故意不去应他,日后倾轧陷害于我事小,可江家那边呢?若是和珅因此把江家也陷害了,那江家又何错之有啊?其实小弟也知道,小弟这样做,难免会在渊如兄和翰林各位之间,生出些间隙来,可这样做,却也是损失最小的办法。若是因我的自保清名,让江家也无故受累,那不是因小失大吗?” 其实这些,就是当日呼什图走后,阮元与江镇鸿商议的结果,这样做,既可以让和珅满意,又维护了江家,阮元还了欠和珅的一份礼,之后也没有心理负担,可谓一石三鸟。杨吉想想,也不禁笑道:“孙相公,刚才对你无礼,是我错了,我也得赔个不是。其实当时伯元和江总商说起这番计划,我也不理解,那时的态度,和你一样。好在江总商识大体,把其中利弊一一言明,这才给我劝了回来。怎么样,孙相公,现在还需要割袍断义吗?要不这样,我这件衣服便送了给你,孙相公用它割便是,孙相公家里如何,我们也清楚,断不会让孙相公为难。” 孙星衍想想事情来龙去脉,一时之间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又眼看阮元和杨吉态度诚恳,也自然缓和了下来,道:“若真是这样,伯元,是我冲动了。前些日子,尹大人因亏空之事不实,被降了官职,我与他和钱南园钱大人都有旧,相互商议,才知道其中定是和珅阴谋。今日听到你给和珅送礼,自然激动了些。” 阮元问道:“渊如兄说得,可是内阁学士尹大人?其中内情,小弟倒是不知。” 孙星衍也把尹壮图之事细细说了,阮元听了,也沉思半晌,道:“若真如渊如兄所言,尹大人也是冤枉了。只是眼下和珅势力正盛,只怕真正能制得住他的,也只有皇上了。今年正逢皇上八旬万寿,我撰修《万寿盛典》,也略知些内情,皇上眼下只想着天下盛世之景,原是不愿听亏空之言的。不如待万寿大典过了,皇上听得进话了,再行计议不迟。” 孙星衍道:“若是如此,也没别的办法。但伯元,你可要记住,之后一段时间,翰林里西庚、裴山他们,绝不会比刚才的我好到哪去,你可得做好准备才是。” 阮元连声应是,眼看误会已经解开,孙星衍便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伯元,今日之事,我暂且相信你,可你若再有下次,休怪我翻脸无情。” 阮元也笑道:“小弟搬来这扬州会馆,正是为了不再有下次。” 孙星衍看阮元诚恳,他熟知阮元经历,知道以他的世事经验,这些问题上也不会作伪,便即离去了。果然,之后一段时间,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都不太愿意和阮元说话。而不知不觉间,乾隆五十五年也到了第八个月,乾隆生日在八月十三日,故而他的八旬万寿大典,眼看也就要开幕了。 与京城不同,扬州阮家一直是一片安谧祥和的气氛。 “荃儿,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啦好啦,姐姐认输了,你快出来好不好?”阮家后院里面,一位及笄少女正在四处寻人,少女虽是侍女打扮,衣装却都精致,看起来在阮家地位不低。 “哈哈!”少女忽听得草丛中有些声音,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钻了出来,看着少女笑道:“文如姐姐,这次你又输了,你和我玩捉迷藏,还从来没找到过我呢!” 少女也不禁笑道:“荃儿,你爹爹妈妈都那么聪明,你自然也很聪明了。像姐姐这个样子,哪里够你折腾的呀?” “文如,你就少谦虚了。以前和我玩藏东西,我也经常找不到呢?”少女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美貌少妇站在身后,樱唇轻启,眼波流转,正带着三分笑意,看着自己和小女孩。小女孩看着少妇,也轻轻喊了声:“娘!”,便扑向少妇怀中。少妇轻轻抱着小女孩,面上一副说不出的怜爱之色。 不用说,这少妇自然就是阮元之妻江彩了。小女孩便是阮元之女阮荃,而负责找人的少女,便是江彩带来的侍女刘文如,几年过去,刘文如也已经十四岁了。江彩与她向来要好,故而平日也让她带着阮荃,刘文如为人谨慎,也把阮荃照顾得无微不至。 江彩看着刘文如,想起以前的事,不禁调侃道:“文如,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拿了我一对镯子藏起来玩,我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当时都快急哭了。今天荃儿也算给我出气了,你可别过意不去,以后又来欺负荃儿!”但话虽如此,毕竟姐妹情深,说着说着,江彩又笑了起来。 刘文如道:“小姐,我刚才看着,杨叔好像在前面收了封信,看那信的样子,倒像是很远的地方送来的。或许,是伯元公子从京城送回来的家信呢。” 江彩道:“文如,你自小便在我家长大,也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就别公子少爷这般称呼了。只叫我姐姐,叫他伯元就好。若是书信,应是在爹爹那里,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江彩抱着阮荃,和刘文如一同走到正厅,见阮承信果然正在读着一封信,阮承信听得脚步声,忙抬起头来,笑道:“彩儿、文如,都过来啦?彩儿也快过来,伯元从京城里稍信回家了,伯元中了进士以后啊,可是越发出息了!快来看看,这里还有不少是给你写的呢。” 江彩让刘文如带着阮荃,自己也拿过信,慢慢读了起来,喃喃道:“日前散馆,已获第一名,蒙皇恩浩荡,授翰林院编修之职……爹爹,伯元这是有官位了吗?” 阮承信笑道:“是啊,翰林院编修,按朝廷官位,应是正七品。而且啊,翰林散馆,之后还能留在翰林院的,历来只有万里挑一的人才。伯元不仅留在翰林,还是第一名结业,这可不得了啊。彩儿,过不了多久,你也就是江孺人啦!” 阮承信所说孺人,是清代的一种命妇称呼,按清代制度,丈夫若是做到七品官,妻子就可以加封七品孺人,阮元既然已经升了编修,那江彩的命妇封敕,应该也不远了。江彩听了阮承信之言,自然也有些得意,只是自己历来端庄持重,不能因此失了礼,故而也答道:“爹爹不要开玩笑了,孺人什么的,我之前也没想过的。倒是伯元和我分开,也都三年了,若是他在京城安稳下来,我也好回去见他呀。” 刘文如问道:“老爷,您刚才说伯元授了七品编修,那……伯元岂不是和我们江都、甘泉的县老爷一样了?” 阮承信笑道:“按品级,自然是一般无二了。而且翰林历来是天子近臣,文才好的,才能留下。这江都、甘泉的知县,说不定当年殿试的名次,要比伯元差很多呢!”当然,这两个知县也可能只有举人功名。阮承信觉得那样还不如三甲进士,故而略去不言。 江彩忽道:“爹爹,伯元在信里说……因授官之事已定,故而近日,已迁居扬州会馆。这又是何故,伯元之前在总商行馆,有我江家悉心照料,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啊?为什么又要迁到会馆呢?” 阮承信道:“我听说,总商行馆在京城的内城,扬州会馆在外城,内城住的,大多是旗人,伯元这样的读书人,外城更多一些,搬到外城,也是为了交友方便吧。彩儿,爹爹准备给伯元写回信了,要不你也来写一封,若是伯元安顿好了,就让他把你接过去,如何?” 江彩点点头,看看阮荃,只觉阮荃清澈的眼中,似乎也对京城充满了向往,笑道:“荃儿怕是记不得了,其实啊,你还是娘在京城生下来的呢。等你爹爹把京城的事处置完了,娘就带你过去,怎么样?” 但阮荃并不清楚京城究竟有什么风景,只是点了点头,江彩也让她和刘文如一起出去玩了。自己则在心中细细思忖,想着怎么给阮元回信,直写了大半日,方才把想和阮元说的话,一一写入信中。 江彩的信送到京城尚需一段时日,而乾隆早已等待不及,所谓万寿大典,也不只是八月十三日这一天。到得七月末八月初,各种庆祝仪式便已经陆续开办起来。 七月最后一日,江镇鸿筹备的徽州三庆班,已经抵达京城,稍休息了一日之后,三庆班便前往圆明园中的同乐园,准备为乾隆表演徽剧。自此之后,徽州又有四喜、春台、和春三个戏班进京,最后在北京形成了京剧,但京剧到达大成之境,已是乾隆身后的事了。 这一日同乐园上演的,乃是《三国演义》中三个经典段落的集合: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即所谓的“失空斩”。清代开国之初,满洲贵族就对《三国演义》的故事颇为熟稔,历经百年汉化,这些故事大家已然耳熟能详,也正因如此,江镇鸿特意嘱咐三庆班,这三场戏必须唱好,这样就可以一举打开京城的发展空间。 这一次三庆班派出的,都是多年浸淫戏剧的台柱,故而三场戏演得惟妙惟肖。马谡志大才疏,司马懿老谋深算,诸葛亮从容不迫,一一恰到好处,台下王公贵族看了,也一阵接连一阵的叫好。 乾隆虽然已经八旬高龄,阅历远超常人,但这次万寿庆典,总是个放松的机会,看起戏来,也颇为随意。眼看一部失空斩已到空城计部分,司马懿大军压境,诸葛亮面不改色,一段西皮二六唱完,肃杀之气,布满台上。不由得叫道:“好!这出戏演得不错,果然是临危不乱的诸葛孔明!铁保,这演诸葛亮的,你可要记下,这出戏演完了,赏赐加倍!” 铁保是礼部侍郎,这时正好随驾在侧,忙下拜道:“臣谨遵圣旨,这出戏结束了,臣就去办。只是皇上,这《空城计》,臣思来想去,却是有些不妥之处。” “你觉得有何不妥?”乾隆问道。 “臣熟读《三国志》,故而觉得这不妥。”铁保道:“这《三国志》中,正文并无诸葛孔明摆空城计之事,裴松之的注文倒是有所提及,可那段注文,是公认经不得考证的。故而臣以为,这空城计实乃子虚乌有之事。皇上将这未经考据之事摆上万寿庆典的戏台,臣以为有些不妥。” “你真是糊涂!”乾隆怒道:“这戏剧,讲究的是精不精彩,好不好看。你讲那许多正史野史的做什么?今日这空城计,台上演得好,这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是好戏!你当朕没读过《三国志》吗?说空城计是子虚乌有,朕还知道草船借箭、三气周瑜是野史杜撰呢!若是今日开经筵,你觉得不妥,也还罢了。今日朕不过想看个戏,你怎的那么不知变通?” “可是皇上,这史部典故,必当言而有据。空城计缺乏实据,若是演给百姓看的话,只怕百姓会信以为真,反而不顾史实了啊?”铁保道。 “百姓懂什么史部?”乾隆道:“百姓看戏,无非看个乐子,谁与你说什么故事真假了?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靠这一部《三国志演义》,所向披靡,若是高皇帝也像你一般,凡事先要言必有据,萨尔浒那一战,我朝早已败了。若是太宗文皇帝也似你一样,以为蒋干盗书不过小说家言,那还离间什么袁崇焕?你看看你,出言必称考据,和汉人里那班俗儒有何不同?你是正黄旗的旗人,不要拿什么赵宋之裔欺瞒于朕!”铁保本姓栋鄂,但他却考证自己是赵宋皇室之后,故而乾隆以此反讽。这时同乐园中,都是宗室和旗人,是以乾隆不再顾忌,直接提醒铁保不要过度模仿汉人。 铁保平日主见不多,兴趣都在学术上,听乾隆这样怒斥于他,自然不敢反驳,连忙叩头认错。乾隆也不再理会他,问道:“永瑆、永琰,你二人觉得,今日这戏如何?” 只见乾隆左手边一排皇亲之中,一位皇子站了起来,说道:“儿臣回皇阿玛话,皇阿玛所言,百姓喜爱观戏,儿臣深以为然。这戏文原本有教化之用,百姓读书不多,便只好观戏文以明是非。这空城计正如皇阿玛所言,多半是后人杜撰。可此一出戏,诸葛武侯对汉室之忠诚,临变局之智慧,全然现于台上。百姓看了,当知生于人世,应以忠为本,以智辅之,断不可次序颠倒,竟成了乱臣贼子。故而儿臣以为,这一出空城计,实乃上佳之作。” 福康安、福长安兄弟这时也在另一侧观戏,看这位皇子三旬有余,却气度不凡,文质彬彬,知道是乾隆第十一位皇子成亲王永瑆。而永瑆的嫡福晋,正是富察家傅恒之女,福长安的姐姐。 是以福长安不禁小声道:“姐夫这话不错啊。” 福康安却道:“不急,听嘉亲王的说法。”眼看乾隆示意永瑆坐下,永瑆身旁一位更年轻的皇子缓缓站起,虽然同样是皇子,在气度上,这一位却朴实无华,当是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了。 只听永琰说道:“回皇阿玛,这……这教化之事,皇兄刚才,也已都说了。儿臣便……便说些其它的吧。这戏剧嘛,有教化之用,却也不假,可儿臣以为,台上表演之人,也很重要。便如这场戏,演马谡这位净角,将马谡的刚愎自用,发挥无遗。演诸葛武侯这位老生,从容镇定,遇事绝不慌乱。而这位司马仲达,配起戏来,同样精妙。有如此唱词之人,百姓才会相信这些故事。” 乾隆同样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福长安看着奇怪,也向兄长问道:“三哥,你说未来的太子,会是姐夫吗?” 福康安一时也沉吟不语。其实早在乾隆中期,乾隆就考虑过立储之事,最后把写着太子姓名的诏书放进了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后。并约定自己最多只做六十年皇帝,乾隆六十年若是自己尚在,自然会打开诏书,宣布新君姓名。这时已是乾隆五十五年,即便乾隆后面五年都能安然无恙,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五年时间了。故而朝廷之中,已有人开始议论,究竟何人才能成为新君。 乾隆一生共有十七位皇子,可乾隆在位长达半个多世纪,大多皇子没活到父亲退位,便已撒手人寰。乾隆五十五年尚健在的皇子,只有八皇子永璇、十一皇子永瑆、十五皇子永琰和十七皇子永璘四人。其中永璇久病难堪大用,永璘和永琰是同一母所生,都不容易成为储君。新君之位,实际只有永瑆和永琰两个备选之人。 福长安见兄长一言不发,便又说道:“三哥,若是姐夫做了太子,三哥之于太子,便如阿玛之于皇上了。到时候,我富察一门,在这些八旗世家里,还有哪个能比?” “未必。”福康安道。 “三哥,你胳膊肘不能朝外拐啊?你看那嘉亲王,样貌平庸,言语比姐夫也差得远了,皇上立他当太子作甚?”福长安又问。 “都未必。成亲王和我富察家结亲,其实既是好事,也有隐忧。你怎的就不想想,若是我富察家真的两世后族,皇上能没有戒心吗?” “那三哥的战功是明摆着的,皇上又不能……” “年羹尧的事你忘了,他年家当年就不算后族了?” “三哥,那年家出的又不是皇后,凭什么和咱家相比啊?看在阿玛和姑妈的份上,皇上也不会那么做啊?”福长安似乎不相信富察家族会有任何危险。 “且不论咱家的事,皇上把立储诏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所谓何意?其中之一,便是开读诏书之前,他可以随时更换诏书,改变其中的新君人选。咱家是可以支持成亲王,可那样一来,朝中一大半官员都要投向成亲王了,那样的局面,皇上想看?那时即便诏书中真是他,说不定哪日也便改成嘉亲王了,你支持嘉亲王也一样。所以成亲王那边,咱们自然更亲些,嘉亲王却也不要怠慢了。以后谁做了新的皇上,就忠于谁,不就得了?” “那我听三哥的。”福长安笑道。 可话虽如此,想到新君姓名尚未公布,总会有人心中发痒,想要猜个究竟。故而关于未来新君的猜测,只会越来越多。 第三十章 朝鲜使臣 随着乾隆万寿临近,京城之中,往来高官也越来越多,外省督抚正值入朝的,都已相继进京。周边朝鲜、安南、琉球等国国使,也已相继入京待命。这一日朝廷便派出礼部尚书纪昀,前来朝鲜国使所在的使馆,行迎见礼,阮元则是其中副使之一。另外,这时正在京城的钱大昕,也因学术出众,被特别要求前往。 一路之上,阮元想着给和珅送礼之事,已在翰林中招致诸多不满,故而也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向纪昀解释过了。没想纪昀倒是异常开明,道:“伯元,学问上,你边上这位辛楣先生,我从认识他起,就没觉得他比我好到哪去。但论人品,钱辛楣我是第一个服气的。你说乾隆四十年的时候,辛楣才多大啊?官说不做就不做了。这股士子之气,老夫佩服!既然你从生员的时候,就一直得辛楣信任,想来你德行是过得去的。你要是真去跟和珅一道了,你说说,你对得起辛楣先生吗?” 阮元听了,也再次对纪昀和钱大昕道谢,没想钱大昕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又问纪昀道:“晓岚兄,今日来得两位使臣,还是之前的朴大人和柳大人么?” 纪昀道:“不错,正是他二人。今年是皇上八旬万寿,朝鲜那边自然也做了最好的准备,朴大人柳大人不仅是朝鲜国中高官,学问你我也是见过的,他们来最合适。”见阮元神色,似乎他对这二人颇为陌生,便也耐心解释道:“伯元,我们之前说的朴大人,名字叫朴齐家,柳大人叫柳得恭,在朝鲜国中官职自然不低,而且在经术、政事上的功夫,也不亚于我大清的宿儒。你见见他们,虽说一时之间,不致有什么进益,总也能留个姓名,朝鲜国中,通经博学之人,也不少呢。”阮元忙谢过纪昀指导。 钱大昕也补充道:“只是伯元需记住,那位朴齐家朴大人,我之前是认识的,学问不错,可人却有些傲气。若是你学行不够,只怕他会瞧不起你。他若有言相问,你可要平心静气,从容应答,切不可失了分寸。”眼看朝鲜国使馆已经临近,一行人通报了姓名来意,不一会儿,使馆中使臣准备完毕,纪昀、钱大昕、阮元等人便相继进入使馆。 进得使馆,只见正厅之上,两边陪臣侧立,中间两人都是高冠长髯,正是朝鲜国中高官模样。见了纪昀,齐齐行礼。纪昀也跟着还礼,道:“楚亭、冷斋,上次与二位相见,也已是五年前的事啦!”朴齐家号楚亭,柳得恭号冷斋,故而纪昀以号称之。 站在左侧的朝鲜使臣便是柳得恭,看纪昀如此客气,也行礼道:“是啊,一别多年,不想纪大人还能记得我二人姓名,也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在下至今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使馆之内,与纪大人论及汉学宋学之辨,若是纪大人有空,今日也当再行请教一番。”他二人都是乾隆前期生人,比纪昀小上不少,故而言辞之间,都非常客气,视纪昀为师长。 朴齐家也行礼过了,眼看纪昀身上,乃是礼部尚书的一品官服,他身后的钱大昕虽是布衣,可之前也是旧识,知道他学问比起纪昀,各有优长。但向后看到阮元时,只见他年纪甚轻,朝冠之上乃是素金顶子,应是个七品官员,不觉略有疑惑。 他素知清朝朝廷之内,满人官员因官缺甚多,人数又少,往往极易补官。之前副使之位,极少有七品官充任,这次阮元出任副使,想来是满人新贵了,便向纪昀问道:“纪先生今日前来,实在有劳了,只是我多年不来京师,竟不知贵国京城之中,竟有了这般年纪轻轻,便深受重用之人。”说着眼神探向阮元,纪昀和钱大昕也已清楚。 纪昀知道他心中所想,便答道:“这件事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与各位引见。这位是上一年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姓阮名元,字伯元,乃是扬州仪征人士,与辛楣先生算是同乡,与辛楣先生在江南,也是一见如故,年内皇上修订《万寿盛典》,也特别让阮翰林充了撰修官呢。”说着让阮元上前,阮元自也和朴柳二人一一相拜过了。 可朴齐家听到阮元乃是汉臣,并非旗人,心中更奇。眼看阮元不过初仕,似乎还未及三旬,却又有何能耐,来充作迎见副使?莫不是乾隆年事已高,竟把国使之事当作了儿戏?想到这里,也暗自思忖,自己不妨先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若是阮元实无才学,那回到国内,自然要将乾隆昏庸之名传遍朝野。 想到这里,遂向阮元行过礼,道:“阮翰林入仕不过一年,已是翰林院编修,自然难得。在下才疏学浅,有些问题,还望阮翰林赐教。在下看《礼记.聘义》之时,略有一事不明,这‘士迎于境,大夫郊劳’一句,一直不知其中深意,不知阮翰林可否指点在下一二?”他虽是朝鲜国使,却精通汉语,这番话说得非常流利,阮元听了,也暗自钦佩。 但朴齐家所问的问题,却显然是话中有话,只是阮元是晚辈,不能当面拒绝,便依着所学原意,答道:“回朴大使话,《礼记》中这一段,说的乃是周时诸侯国国使相见之礼,一国国使前来他国国境,礼节需循序渐进。故而在边境之处,以士迎之,入得京城,则以大夫相见。以显礼仪渐厚之意。” 朴齐家道:“那在下有一事不明,《礼记正义》之中,援引《仪礼》之言:宾至于近郊,君使下大夫请行,君又使卿朝服,用束帛劳,此大夫郊劳者,即卿也。故而在下认为,这迎见之礼,应是卿为主官,下大夫为副官,方显上国礼仪,阮翰林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朴齐家这一番话,是看准了清代读书人大多不识《十三经注疏》的弱点。清代《礼记》虽是五经之一,可明清朝廷钦定的参考著作,乃是元代儒者陈澔所著《礼记集说》,因此自明至清,读书人往往不知《礼记正义》为何物,更不会深究《仪礼》。即便到了清中叶,汉学渐盛,这《礼记正义》篇幅浩繁,也非寻常儒生可以精通。而《礼记集说》对交聘一章,注释寥寥,若只是依《集说》之言,这一番问话是回答不出的。 阮元也听得清楚,朴齐家这个问题,名为请教,实际针对的就是自己。他援引仪礼之言,认为迎见之礼,所至官员应当在级别上对等。可自己不过七品编修,按周时礼仪,可能只能列为士,和大夫尚有差距。若是应对无方,只恐乾隆落一个轻蔑朝鲜使节的名声。到时候乾隆若是怪罪下来,自己当然也难辞其咎。 但阮元少年之时,便精研三礼,无论《礼记正义》还是《仪礼》,早已熟稔于心。此时应对,便也从容,道:“回大人话,这《仪礼》所言迎见之礼,本是因事而异。《仪礼》原文‘宾至于近郊’与‘君使下大夫请行’之间,尚有‘张旃’二字。旃为何物?《说文解字》有言,‘旗曲柄,所以旃表士众’是也。想来这‘张旃’乃是极重要之事,故而迎见之时,当卿大夫毕至。《仪礼》又有言:卿,大夫讶。大夫,士讶。由此可见,若非重要礼节,他国之卿入境,便只得大夫相迎就是了。”此时正使纪昀乃是礼部尚书,按周礼已是六卿之位,按阮元所言,清朝以纪昀为正使,已是尽礼之举。 朴齐家听了这话,心中也暗自钦服,不想这后生未及而立,对《仪礼》竟也精通。便又问道:“那再问阮副使,今年我等来京城,本是因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之故,这八旬庆典,历朝所无。《仪礼》本为上古之作,与天子八旬万寿,未及规制,也是难免。但在下以为,既然这八旬庆典,乃是数百年不得一见之事,那迎见之礼,自然也要从张旃之仪才是,不知阮翰林之意如何呢?” 朴齐家之言,倒也不易驳斥,历代皇帝寿命超过八十岁的,之前只有四人,至于典礼情况如何,更无事例可循。若是如此,典礼遵从更盛大的体例,理论上也非不可。 阮元略沉吟一阵,也从容答道:“回朴大人,此例虽上古所无,但国朝素重礼节,便依朴大人言,也未尝不可。其实,今日我朝使臣之仪,正是朴大人所言所愿,难道朴大人不清楚吗?” 朴齐家笑道:“愿闻其详。”按他的理论,清朝本应派遣卿、大夫、士各一人才是。卿位有纪昀,士位有阮元,大夫之位,阮元想如何自圆其说,却有一番难度。 阮元道:“朴大人久来中土,应知眼下中土学人,首推二人,一南一北,所谓‘南钱北纪’,北方的乃是纪大人,这南方的钱先生,今日不也来到这里了吗?” 朴齐家道:“可是阮翰林,钱先生乃是布衣,并非朝廷命官啊?” 阮元道:“朴大人有所不知,乾隆四十年,钱宫詹先生因家中丁忧之事,归家守制。服满之后,也未归京,故而少詹事一职,之后便由他人担任。可即便如此,钱宫詹先生当日归家,乃是去职,而非夺职。眼下先生虽无官位,却也是入得四品之人,原与上古上大夫无异。况且钱先生学识,海内闻名,四品之中,眼下再无第二人。所以朴大人觉得,今日我朝通使,是钱先生更合适呢?还是四品之中,另出一人,可学问全不及宫詹先生合适呢?” 朴齐家眼看阮元学识渊博,应对得体,虽也有强辩之嫌,可自己言语,同样不能全然成理。想着阮元年纪轻轻,学识、辩才,均有过人之处,便也收了之前轻蔑之心。作揖道:“不想阮翰林才学兼备,是在下失礼了,还望阮翰林见谅。”阮元也回礼过了,这时在座朝鲜使臣都已知阮元学问,各自心中佩服。 柳得恭担心二人言语交锋,稍一不慎,便会令双方不快,也忙打圆场道:“其实大清国中,后辈学人日盛,我等在朝鲜也是听闻过的。这次出使大国,本也想着能与大国名儒交流一番,乃是我等毕生的荣幸。正喜呢?快把他叫过来,来见见这些前辈。” 下面一位使臣应声而出,很快带了一人回来。阮元等人见了,也都各自诧异。此时厅中新来之人,并非成人,只是个五岁大小的孩童,穿着一件小礼服,可看他行止,却从容得体,不亚于成人。想来是朝鲜国中名家之后,故而五六岁的年纪,便已精于礼仪。 阮元、纪昀等人见他虽是孩童,却颇识得规矩,自然也不倨傲,一一还礼过了。柳得恭道:“此子名为金正喜,我国中孩童,论天资聪颖,再无人及得上他了。楚亭年前见他聪明好学,特意收了他为弟子。眼看这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乃是数百年来未有之事,故而我与楚亭商议了,便带他来这京师走一遭,也让他见见贵国的威仪气度。难得今日,这馆驿中群贤毕至,便让他认各位为师如何?纪大人,钱先生,可否不吝赐教?” 其实这种拜师之事,纪昀和钱大昕都不会随便拒绝,尤其二人见了金正喜样貌,心中也喜。可纪昀刚要答应,却听金正喜说道:“回纪大人,钱先生,学生年纪尚小,若认二位先辈为师,只怕同辈之间,失了礼数。学生斗胆,便认这位阮翰林为师,不知阮翰林意下如何?” 听到这话,纪昀、钱大昕和阮元都不禁一愣。但想想也有道理。金正喜年方五岁,若是拜了纪钱二人为师,便要和上一辈的阮元平等而论,如此乱了辈分,实有不妥。 而金正喜除此之外,也有另一番想法。其实他在朝鲜时,曾听家人讲过清朝与朝鲜通使之事。因清是大国,朝鲜是小国,故而时常有清朝使臣对朝鲜使臣口出轻蔑之言。可这日虽然阮元和朴齐家对话时,他在门外听得清楚,阮元言辞有理有据,却一直对朴齐家心怀敬重之意,并未因学问上的争执上升到身份歧视。故而心怀感激,想着认了阮元为师,也有感谢他尊重本方使臣之意。 阮元和纪昀悄悄商讨了一番,对金正喜道:“若你执意拜我为师,我也不便拒绝。只是我学问尚浅,还要继续于二位大人处求教才是,故而我本无学生,若你认我为师,也算第一例了。另外,我入仕不过一年,官职不过七品,日后如何,现下也是想不来的。即便这样,你也要拜我为师吗?” 金正喜道:“阮大人这番话,却是谦辞了。阮大人说自己没有学生,难道以后便一直不会有么?总有人会做第一个,那我做了,又有何不可?况且依阮大人学问,学生看来,过不得几年,便会有更大作为,阮大人又何必以一时身份自谦?” 阮元见他神色,倒是颇为坚决,自己向来不拘于小节,于学生一事,也不是很在意。便笑道:“那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认了你这个学生吧!我虽然学问尚浅,可你若有疑问之处,也只管来问过,我一定不遗余力,指点与你。”金正喜听了这话,当即行了拜师之礼,阮元也就这样,得到了自己第一个学生。 之后两班使臣,自也不拘执于国家之限,朴齐家和柳得恭提了些当时盛行的经术问题,纪昀和钱大昕一直关注学术,也都应对如流。不觉已近黄昏,各人均苦时辰之短,可公务已毕,纪昀等人也不得再行留下,便一一告别了朝鲜使团,各自归家去了。 阮元结束了公务,回到扬州会馆中,只见杨吉早在门前等候,见了阮元,笑道:“伯元回来了?今日可是好日子,扬州那边,湘圃恩公和夫人都寄了信过来,看信的样子,应该写了不少事呢。” 阮元一边走回住处,一边也笑道:“看起来啊,定是彩儿在扬州想我了,要不万寿庆典过了,我也将她接过来便是。今日我运气也不错,收了第一个学生呢。”说着拆开信看起来,也一边把金正喜的事,说给杨吉听了。 杨吉本是苗人,生活起居原与中原汉人大异,只是后来到了阮家,才入乡随俗,改成了阮家一般的习惯。这时听阮元收了个朝鲜神童为徒,也不觉有何不妥。只是看阮元深情,却有些伤感,眼看阮元原本归家之时神采奕奕,看完江彩的信,却沉默不语起来。 过了半晌,杨吉才问道:“伯元,夫人在扬州那边,是有什么……什么变故吗?” “那倒是没有。”阮元道:“只是彩儿信中,说起了去年做重阳糕的事。去年重阳,眼看爹爹也都五十六岁了,彩儿给爹爹做了重阳糕,说起我入了翰林,家里人都高兴呢。彩儿也写了,说想起当年和我许下重新做糕的约定,可惜……可惜我却远在京城……” 说着说着,阮元忽道:“杨吉,你有没有想过回扬州?” “扬州多好啊?不说别的,就路上都铺了石板,就比这京城强多了,你说说这几年,哪年不是一到春天,身上就一身土,洗也洗不掉?” “杨吉,万寿庆典过了,我想回扬州。”没想到阮元竟有这样一句话。 “伯元,你不是在说笑吧?你这每天还要做官呢,怎么回去?”杨吉也有些不解。 “若是告假,应该可以回去吧?”阮元倒是想了不少:“我这翰林编修之职,本无常职。眼下两个临时职务,一是修《万寿盛典》,一是迎送朝鲜国使。这盛典现已撰修完毕,朝鲜国使那边,今日去见过了,待庆典结束,他们也就要回去了,到时候把他们送回去便是。之后闲来无事,向阿中堂告个假,也没什么不好吧?” “伯元,记得你之前说过,明年翰林里面,有个什么大考,你不会忘了吧?”杨吉问道。 “没有,但我不想考了。”阮元这句话又出乎杨吉意料。 阮元看杨吉神色,知道他不理解,便解释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觉得凭我学行,应该好好准备,争取列到二等以上。若是列个二等,就可能升到五品的侍读或侍讲,这样的机会,为什么我却不要了呢?” “是啊,我还记得咱那天说起做官,不也说过吗,咱做官也是为了以后这个朝廷,能少办错事。既然如此,那你官做得越高,越有人听你的啊?怎么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却要回家休假呢?” “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比升迁更重要。”阮元非常坚定。 “杨吉,你或许不知。那日渊如兄找我,差点与我绝交。当时我虽口中不言,可心里,却过得一整天都不舒服。之后翰林之内,瑟庵、西庚他们,和我说话也日渐少了。其实我也清楚,给和珅送礼的事,哪里是解释一番就能让人安心的?眼看现下翰林院里,其他给和珅送礼的,都是无甚才学,也毫无气节之人。要他们为了昔日同学之谊,便对我另眼相待,谈何容易呢?” “更何况,今年翰林出缺甚多,这次大考,必然有不少人可以高升。我知道自己学行如何,若只转到六品,也就罢了。可若是再往上,只怕他们不会觉得那是我真才实学,他们只会以为,是我早与和珅通好,他为了扶植自己亲党,才如此拔擢于我。到那个时候,我和裴山、西庚、绎堂他们的交情,就再也回不来了。一时不得升迁,倒是小事,可同学之情,最是难得,若是断了,那是得不偿失啊。” “你就这般确信,你去参加大考,必能升迁?而且是高升?”杨吉问道。 “我自己什么样子,自己也清楚,高升说不上,总是能比现在好些吧?”阮元笑道。 杨吉想想,阮元说的也有道理,胡长龄、钱楷等人他都见过,知道都是勤勉正直之人,值得深交。自己回想扬州风物,回去看看,倒也不错。便说道:“若是你执意如此,我也没意见,可你想告假,这要向谁说去?朝廷那边,真的会给你假吗?” 阮元道:“阿中堂是翰林掌院学士,依我官职,只向他提告假之事便可。只是应允与否,我也不知。”见杨吉不再言语,便想起给扬州回信的事来,写到一半,想着未来之事难料,便暂时停住了,最后也只问了父亲和妻女安好。待到次日,阮元再次启程,前往阿桂的公爵府拜会。 第三十一章 告假风波 无独有偶,这一日阿桂府上尚有另一位贵客。王杰平日虽与阿桂相互敬重,为避免他人非议,来往却不多。可这一日,王杰却意外到了阿桂府上。阿桂倒是平淡如常,让那彦成给王杰奉了茶水点心,问道:“今日是何等大事,竟然能让王中堂光临我府上啊?” 王杰叹道:“昨日退值时,我才听说,之前和珅那什么四十大寿,竟然连毕大人都给他送礼了。阿中堂,朝廷之上,你与和珅势不两立,这大家清楚,你立身正派,更加战功卓著,大家也清楚。可你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和珅这样嚣张下去啊?” 阿桂道:“这是王中堂过虑了吧?你想想,这次他和珅过寿,我们六个军机大臣里面,除了他自己,也只有福长安去了吧?六部的尚书,至少也有一半没去吧?若只是有些部院大臣和督抚前去送礼,我想没有大碍的。” 王杰道:“阿中堂不觉得,和珅选在今年过四十大寿,本来就别有用意吗?皇上今年八旬万寿,他也跟着给自己祝寿,这不明摆着告诉大家,皇上下面便是他了吗?那阿中堂你的位置呢?更何况,论年纪他和珅应该是四十一岁了,偏要找个满寿的名堂,大摆寿宴,这不就是……赵高当年指鹿为马的事吗?” 阿桂尚未回答,那彦成知道祖父担忧之处,也安慰王杰道:“其实王中堂有所不知,玛法虽然一生征战,劳苦功高,可平日接触,多是武官,想来玛法的旧部,大多年事已高,有些都已经致仕了。玛法改了大学士之后,对那些刻意来巴结的文官,也都是拒之门外。王中堂就算想让玛法去跟和珅争斗什么,玛法也没有可用之人啊?” 阿桂打断道:“绎堂,你此言已近结党,切莫再提。我等为官,是为了上报君恩,下守本分,不是为了党同伐异的。况且王中堂就不想想,皇上为什么早不放假,晚不放假,偏偏在和珅过寿那两日放假?想来皇上心里也是有数的。” 王杰沉思半晌,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可阿中堂,既然皇上心里有数,皇上为何毫无动静啊?难道,便坐视和珅结党营私,下面督抚厚敛刻薄不成?” “王中堂,不可说皇上的不是。皇上对我,有救命之恩,乾隆十三年若不是皇上网开一面,我已经身首异处了。哪有今日坐在这里的福分?”阿桂倒是对乾隆非常信任,又道:“况且有些督抚,为了自己做官太平些,便折节屈就一番,也是有的,怎么能说他们各个都是和珅党羽呢?不过既然王中堂一直在关心这些,我倒是有一事不知,翰林、都察院、六部主事里面,有多少人去了和府啊?毕竟你我年纪都大了,他们才是未来朝廷的栋梁啊。” “阿中堂就别说了。”说到这里,王杰似乎更加气愤,道:“今年翰林之中,还真有好几个给和珅送礼的。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吧?阮元竟然就是其中之一。” 不想阿桂却非常冷静,道:“伟人啊,阮元的个性,你应该了解啊,平时做事,总是有理有据,跟和珅也没有太多来往。他送礼应该不假,可送礼未必是为了交结和珅啊?” 那彦成也安慰王杰道:“王中堂,学生也觉得,这事后面有隐情。伯元的个性我们都清楚,他登科之前履历,我也略知一二,是个平日一心读书,极少与外人交往的人,更别说和珅了。不如这样,学生日后有了空闲,想办法帮王中堂问一问便是。” “你能问出什么?”王杰越想越气,道:“他随意敷衍,你也要听信他不成?这京城这么大,心术不正之人自然也不在少数,他交友不慎,结果误入歧途,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就在这时,门前仆人走了上来,向阿桂道:“老爷,之前那个来过我们府上的阮元翰林,今日又来了,似乎有什么事,想请老爷答允他。” 阿桂点点头,对王杰道:“伟人啊,不如这样,你和绎堂先到后面,听听这阮元此次前来,究竟所谓何事。我也寻个机会,向他旁敲侧击一番,看看他什么想法。若是到那个时候,伟人依然觉得那阮元已经走了邪道,便出来直斥他一番,我绝不干预,如何?” 王杰听着,也有道理,便同那彦成到后门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阮元已走进门来,向阿桂道:“学生拜见阿中堂。” 阿桂在前面面不改色,便如这一年里,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般,问道:“不知阮翰林今日来我府上,所谓何事?” 阮元再次拜过阿桂,道:“回阿中堂,其实,今日学生前来,是为了告假的。万寿庆典之后,学生想告假一次,回扬州看看父亲。” 这话说出,阿桂尚未回答,后面的王杰和那彦成却都是一惊。 阿桂倒是面不改色,把所有人的疑问都问了出来:“阮元,有些事你应该清楚,来年就有大考,大考三等前列的,升至六品不成问题,若是能到二等,五品侍讲也不在话下。你却为何这大好的机会不要,却想着告假回乡呢?”按历来大考,二等之上还有一等,若大考一等,即便升至四品侍讲侍读学士,也有可能。但一等一般只有二到三人,谁也不敢说自己必定列入一等,故而阿桂和阮元都没有提及。 阮元道:“回阿中堂,学生授编修不过一年,至于升迁,考虑的并不多,即便这次大考学生不参加了,以后也还有机会。可学生离乡至今,已有五年,家慈早逝,眼下只有严父。学生长年不能归家尽孝,实在是过意不去。” 阿桂笑道:“阮元,你说你想归家尽孝,这个理由不错。可你也要想清楚,若我真的准了你假,你再留在京城,便是欺君了,这般大罪,你可能接受?” 阮元道:“若阿中堂准假,学生万寿庆典之后,便会南下,又怎么会留在京城呢?” 王杰和那彦成听到这里,已经清楚,阮元之前向和珅送礼,绝非有意投靠和珅。若是阿桂真的同意阮元告假,来年的大考,阮元无法参加,就将错失一个最容易升迁的机会,这样对和珅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对于阮元而言,更没有任何利益可言。当然,二人也知道,这样的请求阿桂是不会答应的。 果然阿桂笑道:“阮元,你想告假归家,尽孝只是一方面吧?更重要的,或许是因你给和珅送了礼,因而想着避嫌,你说是也不是?” 阮元知道,自己的想法阿桂不难猜到,也便直言道:“回阿中堂,学生今番告假,确有此番意思。”知道这番因由若不能解释清楚,阿桂也难以进一步抉择,便把给和珅送礼前后经过给阿桂说了。又道:“其实学生想来,学生避嫌与否,并不重要。可经此一事,翰林中诸多同僚,已不再视学生为友,相反,胡修撰、钱主事他们,近来已不和学生交往。学生想来,颇为心痛,若此番告假,可以让各位同僚与学生的交情恢复如初,便是升迁稍晚一些,学生也决无遗憾。” 阿桂点点头,道:“那阮元我且问你,若是日后你还要做官,你怎么看你同和珅之间的关系?无论你怎么想,和珅就在那里跑不掉啊?” 阮元道:“和中堂终是翰林教习,既然如此,学生也不得不视他为师,师长之仪,学生是要尽的。除此以外,学生便不与他有任何来往。其实那次去送礼,也是学生唯一一次去和府。” 说到这里,王杰和那彦成对阮元已是再无相疑,在后面频频点头。虽然二人都视和珅为死敌,可阮元既然已经明确了立场,其他细事,二人也不便再强求。 阿桂道:“若是这样,你想法倒也不算错。只是,这假我不能给你。我知道你学问如何,你不致因为学行不佳,就去避考。可阮元你想,若是你今日告假,那明日你告假的理由,也会成为别人告假的理由。到时候若是人人都来向我告假,我要如何应对?翰林大考,历来亦有文笔拙劣,黜落降职之事。你这告假的理由,难道是要给那些不学无术之人做托辞吗?我身位领班大臣,朝廷法度,不得不遵,不能在你身上开这个先例。” 眼看阮元沉默不语,阿桂也补充道:“阮元,你对和珅什么态度,我大致清楚了。但你要知道,礼是你送的,那你也应该想到未来之事,想到和同僚之间,会有误会。这些事不能我替你解决,只有你自己和他们说清楚,他们才会恢复对你的信任。老夫可以告诉你的是,只要你行得端、立得正,老夫便保你不为奸人所害。但若是你自己行止不端,让人查得实证,老夫便绝不容情!这番道理,你可懂了?” 阮元也忙谢过阿桂,既然告假之事,阿桂有理有据,自己也不再强求。而阿桂对自己的信任,才是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的。 想来再无要事,阮元便辞别阿桂,准备归家去了。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且住!”回头看时,正是王杰和那彦成到了。 阮元连忙对二人施礼,王杰也点点头道:“伯元,你刚才与阿中堂那番话,我也听到了。原以为你给和珅送礼,是趋炎附势之举,现在想来,是我错了,应该向你赔个不是才是。” 阮元忙回答道:“王中堂何必如此?其实也是学生愚蠢,学生原意,也是不去和珅府为上,可此事事关学生妻族,学生不愿因一己之清白,误了江家全族,是以出此下策。若是学生再聪明些,定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那彦成道:“伯元和我们谦虚什么?其实我也清楚,伯元此举,必有隐情。按你平日性情,便我和王中堂家,来得也不多,却怎么就去和珅家了?今日听了,才知道是误会。不然这样,翰林那边,你也不要太在意了,西庚兄、瑟庵兄和裴山兄我平日也有来往,我和他们一一解释一番,想来他们是可以给我面子的。” 阮元再次谢过了那彦成。王杰道:“伯元,我也清楚,你现在既然跟和珅有了来往,明年翰林大考,也会受到牵连。你才学本佳,若说大考得个二等,应该不难……其实便是一等,也并非不可企及。但这样一来,必然会有人说是和珅助你。若你不嫌弃,我有个办法可以帮你避嫌,你可否听听?” 阮元听王杰之意,也愿意在和珅的事情上相信自己,也自然欣喜,道:“还望老师赐教。” 王杰道:“翰林大考,有一事与科举相同,完卷之后,需要糊名,事后启封。故而只看卷子,是看不出何人所作的。但有心之人,也自清楚,你等在翰林多年,笔迹如何,看看便知。故而你若是列在高等,就必然有人出言中伤你,说和珅知你笔迹,才有意提点于你。你若真想避嫌,便不如万寿庆典之后,深居一处,更改字迹,不让外人识得,此举如何?我听说刘崇如大人和你也有些交情,我虽与他不熟,但这件事求他帮你,应该不难。庆典之后我便去找他,让他暂借一间偏房与你学习。这样可好?” 阮元知道,王杰这个建议,不仅可以让他避免因字迹找人非议的问题,而且如果自己真的潜心读书数月,不与外人交流,胡长龄等人听那彦成解释过了,再看阮元并未继续亲近和珅,说不定态度就会缓和。当下也再次谢过王杰和那彦成,便回会馆去了。过不多日,乾隆的八旬万寿之日,也终于到了。 八月十三这天,太和殿上,群臣毕至,自龙椅之前,至太和殿正门,数百王公大臣,将太和殿站得再无半点立足之地,站在最前列的,是八旗王公、贝勒贝子,两侧又有数十位蒙古王公贝勒、额驸台吉,分列而立。就连阿桂这样的一等公爵,也只是因公爵之位,才得站在第二排,将前面位置让与久不入朝的宗室贵胄。之后自勋臣、大学士,一品七卿、八旗都统而至七品编修等职,阮元在这些大臣之中,位列最末,只得暂时在太和殿外站立。 除勋贵朝臣之外,殿上尚有朝鲜、缅甸、南掌(今老挝)等国使臣,金川土司,台湾生番等人,冒充阮光平入见的“安南国王”也在其中。乾隆在位五十五年,此等盛况,也不多见。一时声乐齐备,大礼渐成。接下来便是列国进献贡物,蒙古王公的礼单,也接连不断的送上,再接下来,便是各省督抚进献方物。自直隶总督梁肯堂、两江总督福崧至河道总督兰第锡、李奉翰,安徽巡抚朱珪、山东巡抚长麟,又至云南、贵州巡抚谭尚忠、额勒春,又至各省布政使、按察使,一一皆有礼单呈上。乾隆看了,也十分满意,道:“先前朕曾宣下诏谕,各省督抚要员,与进献方物一事,当各随己便,量力而行,原不是让各位一一进献的。可今天朕看这礼单,天下所有督抚将军,布政使按察使,一一均有献礼,朕心甚慰!传旨,天下督抚、将军、布政使按察使,各加一级!”早有传旨太监将加级之事宣布出去了。 可下列大臣之中,几位外省前来的大臣却开始了悄声议论: “陆大人,你接到的圣旨,是说各随己便吗?我记得皇上圣旨,说的是天下督抚藩臬,均要进献方物啊?”所谓藩臬,藩指布政使,臬指按察使,这二人均是外省按察使。 “王大人,我所接圣旨,写的也是均要进献。想来皇上记错了吧?可你问这些干什么,皇上提了进献一事,就是让你进献的。说各随己便,那是谦辞,皇上八旬万寿这等大典,别人进献,你什么都不拿,那不是大不敬吗?” 钱大昕由于此时身在京城,也穿了四品朝服,前来万寿庆典。这两人是三品官员,位置就在钱大昕身前,故而二人对话,钱大昕听得清清楚楚。 “这二人所言,与皇上之言大不相同,想来是传旨之时,有人暗授己意,修改了圣旨。想想朝中有这般条件的,也只有和珅一人了。他为何如此?当是粉饰太平之举了,天下进献,便是天下太平,皇上定是这样想了。可事实呢?三品以上外官,天下间有近百人,若是人人进献,这要花费多少民脂民膏?给寻常小民徒增多少赋役啊?” 外官之后,便是各部院献礼,看看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都进献完毕,已到了翰林院、詹事府,传旨太监唱道:“翰林院进《万寿盛典》一部,詹事伯麟进献!……翰林院编修阮元,进《宗经征寿说》一部!” 翰林进献,大多是颂圣之词,故而不少文卷都被一一呈上,阮元这一册《宗经征寿说》自也送到了乾隆面前,乾隆随手翻开,挑了几段读道:“内外臣工,日有诏对,下至一命亦无遗焉。周礼云:宰夫叙群吏之治以待诸臣之复,万民之逆也。天下庶狱,事必亲览,兹复恩诏减等。易云: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不错,不错!朕御极以来,一向遵圣人之意行事,可惜中外臣民,大多不知朕意,阮元知朕之所为,皆依圣人先王之道,实在难得,自当赏赐!” 只是钱大昕听着,却更具忧心:“伯元是翰林,皇上八旬万寿,歌功颂德之语,自然也少不了,这原也是无奈之举。但只怕伯元竟以此为真,日后徒知颂圣,不顾细民疾苦,那可如何是好?” 各部院献礼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进献完毕,眼看群臣贺礼即将结束,乾隆也传下圣旨,王公宗室入乾清宫赴宴,而太和广场也已摆好宴席,群臣百官均可在广场进餐。眼看朝会已毕,阮元也来到广场之上,他地位在朝臣中排在最后,故而只找了个偏席,不愿声张。 到得席前,却只见已坐了一人,阮元见他侧脸,只觉有些眼熟,走近些看时,只见那人长身火面,虽然年已不惑,却精神过人。他初时只觉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是谁,可不经意间一瞥,见孙星衍距自己不过数丈,登时想起,上前作揖道:“阮元拜见稚存兄,不想十余年不见,稚存兄也已登科入仕,今日得见稚存兄,实在有幸。” 那人正是之前扬州酒楼上,与孙星衍一道偶遇阮元的洪亮吉,此时听了阮元之言,也喜道:“是伯元?哈哈,没想到你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居然在我前面中了进士!之前只是听闻你在翰林院,可惜这三个月了,也未能一见,今天才重新看到伯元,为兄的这心里啊,别提多高兴了。来来来,今日你可要和我饮上三杯才是。” 阮元道:“其实之前便听闻,稚存兄今年恩科,中了一甲第二名的榜眼,直接授了编修。小弟可就不如稚存兄了,在翰林又读了一年书,才蒙皇上开恩,授了官职。以后还邀请稚存兄多指教才是。稚存兄,那边那位不就是渊如兄吗?要不让他也过来,咱们三个一起喝上一杯如何?” 洪亮吉大喜,忙走到一边,招呼了孙星衍过来,道:“渊如、伯元,那日扬州酒楼之上,我等也不过是萍水之交,只觉得能听东原先生授课,便已是莫大的荣幸,没想过其他事。可是我没想到啊,我和渊如,两个八股写得一塌糊涂的人,居然都中了榜眼!伯元二十六岁中二甲,其实又比我二人抢先了一步!看起来啊,我们三个是真有缘分,今日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痛快才对!” 第三十二章 翰詹大考 孙星衍虽然那日已同阮元讲和,之后听那彦成所言,又见阮元行止,知道阮元确实跟和珅走得不近,是自己错怪他了。但即便如此,毕竟自己当日言辞过激,只恐阮元记恨,便道:“这……要不还是你二人一起吧,我这……我喝不了多少的,再说了,我现在在刑部做官,自然要跟刑部的人一起,和你们在一起,我……不太合适……” “渊如,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洪亮吉道:“伯元的事,其实我也有听闻。渊如你啊,还是履历不够,太过意气用事,其实伯元样貌举止,你我看得清楚,绝不是心术不正之人啊?身在朝中,有些事身不由己,也是难免。只是不要失了入仕的本心,那样待得你我日后有了资历,自然能有一番作为。渊如,我年初入京之时,见过次仲先生,听他之言,在京中也与你二人见过的。可有其事?” 次仲先生便是之前与焦循结交的凌廷堪,他与阮元、孙星衍之前也是旧识,上一年在京城见过二人,只是当时各人无事,故而叙了些旧,谈了些学术和江南风物,凌廷堪便即离去。但他见过阮元和孙星衍却是事实,故而二人也点了点头。 洪亮吉笑道:“次仲先生遇到我的时候,也说起你们两个,这京城为官,实在不易,每日不得已的应酬交往,加上衣食开支,都快到一两银子了,你们初入官场,薪俸低微,生活也不容易。他还说你们啊,是‘孙郎憔悴阮郎贫’呢。别的不说,就你二人现在这境遇,渊如,你也该相信伯元啊?”阮元虽然和江家有亲,但除了必要之事和无可避免的开支,平日绝不打扰江镇鸿,故而生活一直节俭,凌廷堪才有这样一句话。 孙星衍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其实那天的事,也是我冲动了,今日就给你赔个不是,我自罚一杯。能遇到你和稚存兄,这京官四载,也就值了。伯元,以后就不要在怪为兄了。”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他酒量也不算太好,这杯酒喝得又急,竟一时气促,咳嗽了数声,阮元和洪亮吉都不禁莞尔。 阮元也端起酒杯,道:“其实小弟之前,也从未怪罪过渊如兄,送礼之事,毕竟礼物是我送的,之后一切,也是我要承担的。今日你我重归于好,又得稚存兄入朝,我三人的友谊,可比其他礼物值钱多了,这杯酒,还是我们三人同饮才是!”说到这里,孙星衍和洪亮吉也自珍惜对方才学,不由得哈哈大笑,三人一同饮下了这杯酒。 远处的钱大昕看着这一切,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日阮元和孙星衍、洪亮吉二人聊得无比快慰,只是眼看日已偏西,大小官员相继离场,阮元等方才归家。过得几天,朴齐家、柳得恭一行离开京城回归朝鲜,阮元作为副使出京送了数里,初任编修后的两件公务,便即结束。 之后阮元也向刘墉问起借宿学习之事。刘墉早得王杰告知,这时欣然接受,让阮元到了自己府上,和刘镮之一同读书以备大考。刘墉家藏书颇多,阮元也观得不少新书,学行之上,又有进益。 眼看乾隆五十五年只剩最后一个月,翰林大考之事,也已近在眼前,和珅作为翰林庶吉士教习,也自然需要分担大考之事,开始忙碌了起来。不过这一天,和府里倒是一片和谐,和珅老师吴省兰授了正四品的少詹事,虽然少詹事本身权力有限,但毕竟是四品,日后升迁就只能升三品官职,故而和珅、福长安都为吴省兰感到满意。 看着和珅和福长安都为自己庆祝过了,吴省兰也连连还礼,道:“致斋啊,老师的事,老师自己能办好,致斋就无需担心了。只是老师也想问问,今年大考就要到了,致斋,年轻翰林里面,有看好的新人吗?” 和珅听了这话,也一时沉默不语,他做寿之时,翰林内情看得清楚,有才能又愿意到自己府上的,只有阮元一人。之后一日间,冯霁雯也意外向自己说了阮元的名字,说看阮元模样,是个德才兼备的人。劝自己不要因为送的礼轻了,就嫌弃他,翰林大考,一定要因才取士,不能偏私。 可阮元自万寿庆典之后,便深居简出,自己也很少遇到他,所以这个时候,也实在说不出一个特别中意的人选。 吴省兰见和珅犹豫,也提点道:“致斋,那个你过寿时给你送礼的阮元翰林,你想过没有?他给皇上写的那《宗经征寿说》,我也看了,论文笔,确实不错。这翰林嘛,所做的无非是宣明天子功德之时,可寻常翰林,只知空言功德,皇上有什么功、什么德?说不清楚,一件事做出来,究竟是不是功德?说不出来。这阮元论及皇上功业,一一有例可循,又有圣人之言以为修饰,这可是文臣里最难得的啊?” 福长安道:“吴老师,这阮元就算像您说的这样,确实是有才能的人,可他对和中堂这态度,算得上好吗?让和中堂提拔他,谁知道他以后怎么想呢?” 吴省兰道:“诚斋之言确是有理,但既然我升了少詹事,致斋,咱在翰詹里面,也算是立住了。今年翰詹大考,你们也都清楚的,翰詹出缺不少,若是致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阮元调到我詹事府来,嘿嘿,到时候有我这个老师在,还怕留不下人?” 和珅点点头道:“吴老师说的,确实有理,眼下翰林之中,能用的人确实不多,也只好试一试了。” 福长安道:“和中堂,你说那天送礼的时候,我看天下督抚,倒有一半送了礼,你又何必这么在乎翰林院呢?这些督抚里面,就没有一个可靠的?”他瞧不起那些送礼的知府道台,可督抚乃是封疆大吏,他不能不重视,故而有此一问。 和珅道:“你有所不知,这些督抚虽然过来送礼,但大多并非因我而受提拔,无非是不想把关系搞僵了。真到了用他们的时候,他们手里有地方实权,咱未必调得动他们。况且眼下无事,也看不出他们真实想法,若是咱们有个万一,有几个人会给咱们说话呢?所以啊,还是培养自己的心腹重要一些。” 这时刘全到了,似乎有什么事要告诉和珅,和珅眼看翰林大考之事已渐议毕,便送走了福长安和吴省兰。眼看二人离去,刘全悄声同和珅道:“老爷,那几家当铺和玉器铺子,我转给保定的亲戚了。以后再有人去看,绝不会看出它们和老爷有关系。” 和珅也点点头,道:“以后记住了,外面那些铺子,不要说我的名字,就连你的名字,也不要说。有什么账目往来,就地解决,千万别把东西带到家里来。看夫人的样子,她之前几年,对我还是信任有加,可这一次……唉,她是真的起疑了。” 和珅和刘全说的是前几天发生的事,这一日,冯霁雯意外在和珅卧房里面,发现了一册刘全给他拿来的账本。眼看上面收入甚多,冯霁雯当即找来和珅想问个缘故。和珅只好把责任都推到刘全身上。 可没想到,这一日冯霁雯竟然因为这件事,痛斥了刘全大半日。和珅无奈,只好告诉刘全,让他把账目上涉及的房产铺子,全部出手,又安慰了妻子许久,冯霁雯才算消气。只是她看和珅的态度,却也已经不如之前了。 刘全自和珅幼时便跟从他办事,眼看和珅娶妻生子,荣华富贵,这时也对和珅道:“老爷,夫人一向直性子惯了,她骂我几句,也没什么,好歹钱是到咱们手里了,也不吃亏。就是夫人实在……总是想用那套道德仁善的话,来劝着老爷。” “她说的也没错。”和珅知道这事让刘全背锅,自己也有点过意不去,但自己深陷名利之中,也渐渐难以自拔。只觉得夫妻间这个矛盾,是解不开的了。但即便如此,妻子那边,也只好瞒得一日是一日。 刘全见和珅不乐,也想为主分忧,道:“老爷,听福大人和吴大人所言,老爷还想着那阮翰林呢?要不,奴才再去跑一趟?” “不必了,后面的事,只有我出面,才能办妥,你自忙你的去,翰林什么的,不用你插手了。”和珅想着,也觉得阮元这边,还需要提点一番,才能让他记住自己恩情。而这番提点,也只有自己清楚其中关键。 很快已是乾隆五十六年,距离翰林大考已不过半月,这日和珅在翰林院说明了大考内容。只是阮元归家之后,却一直愁眉不展。 刘镮之和杨吉见他如此,也都过来看他,刘镮之笑道:“伯元,你说我发发愁也就罢了,我文笔自己清楚,算不上一流。你在这里发愁,算什么事?是想二等肯定没问题了,要怎么拿一等不成?” 阮元听了这话,也不禁笑道:“佩循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这翰詹大考,是全体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员参加,多少人年纪资历,远胜于我,我又怎敢奢望一二等呢?” 刘镮之道:“伯元,我看你文章,只要立意别弄错了,就不用考虑三等以下!你还是和我说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 阮元道:“佩循兄,和珅不知为何,今日又找到我,倒也没说别的,只有一句话,也不知他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怎么,和珅是看你对上眼了?你给他送一回礼,他大考之前,居然还会点拨于你?说来听听?” 阮元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这翰林大考,比的是文笔,不是其他,所以劝我多看看皇上最近的诏敕,还有,最好顺着皇上的意思作诗行文。这倒也没什么,翰林平日存留诏敕不少,我也看了不少啊?” 刘镮之道:“伯元,其实这也没什么,皇上的喜好心性,做臣子的,大多都会揣摩一番。或许他以为你平日性子直,怕你思路偏了,故而卖你个人情。可即便如此,这事我们人人都懂,他提示于你,有多大用?而且伯元,现在把你卷子封上姓名,那和珅看得出来么?” 杨吉不禁好奇,问道:“刘相公,这又是何意?” 刘镮之笑道:“伯元在我府上快半年了,这半年他做的是什么,你可知道?正是改易字迹,不使旁人所知啊!”说着拿出两篇文章来,向杨吉道:“这其中区别,你一眼便知,看看,是哪二人所做?” 杨吉看看,第一篇有些眼熟,第二篇竟全然不知,问道:“这第一篇,像是伯元写的,第二篇嘛……是刘相公所做吧?” 刘镮之道:“错啦!这第二篇,也是伯元所做!怎么样?翰林大考,先要糊名,即使和珅见了伯元卷子,想他也决计认不出了。伯元最后能得几等,全是他自己才能所至,别人想帮,也帮不上。” 阮元改易字迹之事,杨吉确实不知,但阮元也和他说过,王杰希望他想办法避嫌,以免他万一列在高等,旁人说是和珅之故。想到这里,也不禁问刘镮之道:“刘相公,这所谓大考三等,有多大区别呢?” 刘镮之道:“大体而言,三等中较出色的,可以升授六品,或是詹事府中允,或是改六部主事。二等就可以考虑五品了,翰林院的侍读、侍讲,眼下也有空缺。这一等嘛……以前最好的时候,我听说有直授四品侍读学士的。当然,一等就一两个名额,任你文笔再好,也需要些命数。而且啊,这翰林大考还有四等和不入等一说的,若是不足三等,或五品以上仅列三等中下,还要降职呢。所以京城里也有句话,叫‘翰詹怕大考’,其实说的是那些考中了进士,便自以为一劳永逸的翰林,若是存了考中科举便万事大吉的心思,那这番大考,可有的受了。当然了,伯元可不是那种人,平日你看看他,要花多少时间读书?” 杨吉问道:“那按刘相公所言,伯元是可以升到五品了?五品薪俸,又能增加多少?” 刘镮之道:“我看只要伯元认真应考,拿个二等不成问题的。而且伯元的话,我觉得可以想想一等,你看伯元平日读了多少书,心里有多少想法?至少啊,论学问论应变,我都不如伯元。至于你说薪俸……眼下大都是双俸了,五品加双俸,一年得有一百五六十两银子吧?比七品多将近一倍。” 阮元道:“佩循,这官职升迁,总需要履历的。我中进士这才不到两年,本也没那么着急。俸禄嘛,也不能强求啊?” 杨吉道:“伯元,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想回扬州看看小恩公和夫人吗?你说,要是咱就这样,回不去了,把大家都接到京城来,你看怎样?若是薪俸可以加倍,我想在京城里面,咱也能应付得来这些开支了,是不是?” 阮元笑道:“这件事我也想过,但仔细想想,还有一事不得不考虑。其实当年初来京城之时,总商行馆那边,安排也算妥当,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即便如此,彩儿却水土不服,生了三个月病。这可不是俸禄多了,就能解决的啊?” 杨吉道:“也是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都有点想夫人了。一晃也都四年了,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咱这里啊,像个家,有点人情味。你这一天天的,考进士要读书,考完进士了,还在读书。都做官两年了,外面的寺院还没去看过几个呢,想来也是无聊。” 阮元也有些感叹,其实他找阿桂告假,也不是完全因为大考容易被针对的缘故,与江彩、父亲长时间别离,想来心中也确实深为挂念。也安慰杨吉道:“前一年多,皇上万寿、翰林卒业,都凑巧碰到一起了,这又赶上大考,只能说是我运数不好了。但你放心,这大考之后,就没别的要事了。到时候想去哪个寺庙,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方丈看我是翰林,还能给我点薄面呢。” 可话虽如此,大考却不得不继续准备,这年二月初,大体六年一度的翰林大考,终于到了。 二月初十日,翰林院、詹事府官员齐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准备大考。阮元正坐在中间偏左的位置,眼看前后同僚,胡长龄、汪廷珍等几个好友坐得离自己都比较远,那彦成应是在自己身后,右面是卢荫溥,左面一人,比自己略大一些,但面孔低垂,看起来颇为朴实,是个不善言辞之人。阮元记得这人叫曹振镛,是前任尚书曹文埴之子,和卢荫溥是同期进士。不过他们这一届运气不佳,既没有乾隆大寿,六年前的大考又大多不尽人意。听闻卢荫溥六年前是二等,却因前列无缺可补,仅加了级,曹振镛因父亲时任尚书,不得参加大考,所以二人登科十年,却仍是与阮元同品的编修。 眼看试题已经发下,见题纸上所写,这日大考共有三题,分别是: 赋一篇:拟张衡天象赋。 诗一篇:赋得眼镜诗。 疏一篇:拟刘向请封陈汤甘延寿疏并陈今日同不同。 张衡之事,出于东汉,刘向陈汤之事,出于西汉,阮元精于史籍,这两件事自不算为难。只是以眼镜为名作诗,却别出心裁,眼镜之物,上古无有,自明时方从西洋传入,如何引眼镜入古诗,却要费一番心思。 这时,和珅当时那番告诫再一次出现在阮元脑海之中: “翰詹大考,皇上看的第一是文笔,故而不要多思多念,只需记住,顺遂皇上心意,总是没错的。至于其他,多看看近年诏敕,翰林中自有副本,切莫拂了皇上之意。” 又想起之前翰林中读书时,钱大昕曾向庶吉士们讲述地球之事,和珅意外进来,拿着自己的西洋进口眼镜炫耀了一番。最后还笑道:“不过话说起来,皇上他老人家,才是天纵英才,皇上来年,便是八十大寿了,可直至今日,仍是目力强健,不需多用这一片镜子呢。” 或许,从这个角度着手,会有意想不到的思路吧…… 阮元沉吟半晌,渐渐有了想法,便先从眼镜诗写起,很快,一首五言古诗已经作成,接下来是天象赋和刘向疏,待得三篇诗文全部完卷,却也已是夕阳西下了。 第三十三章 平步青云 大考毕竟只有数十人应考,故而初十日考毕,之后两天就要定出等第。王杰、董诰、嵇璜、和珅等人都临时充作阅卷官,务必在两日之内排定名次。事态紧急,各人虽平日立场不同,却也不再意气用事。 王杰这边看的是最后的那篇疏文,这一篇疏要求翰林们站在刘向的立场,写出陈汤、甘延寿应当封赏的理由,最后还要论述清朝与西汉的异同。可有些翰林安逸日久,入翰林之时也只是精通经义,对历史典故了解不多,更难熟悉刘向陈汤之事,故而只得美言一番,敷衍了事。王杰看了数篇,都不尽意,只得将其中文采略好的几篇列出作为三等,其余落入四等。 翻过十余人,终于有一篇不仅文辞兼备,而且可以把西汉典故解释清楚的文章,想着既然庸下者甚多,这一篇便取了二等,也正合适。忽听得旁边两名阅卷官问道:“嵇中堂,下官有一字不识。是以黄帝制佱以推策,有虞抚衡而齐政。这所谓黄帝所制,是何字何意?” 嵇璜看了一眼,只觉“佱”字颇为陌生,道:“此字老夫不识,也未见过,实在不知,应是别字吧?若是别字,自然是文笔不精了,此文算作三等吧。不然,各位大人也过来看看?” 和珅看了,也是不识,托下属交给董诰,董诰看着,也不知是何意,道:“若真是别字,便给三等也罢。只是……若是确有此字,只是我等不识,那却如何?天下异体字甚多,后学之人,来自天下各处,便偶有异字,也不足为奇啊?” 和珅道:“董大人说是异体字?可翰林掌文衡之事,用字自当标准,又怎么能随意使用异体字?若是异体,给三等也无妨。” 王杰想想,觉得这个字有无与否,异体与否,总要有个标准,便道:“各位,所谓‘言必有据’,我等不识此字,或许是此字天下无有,也或者是异体,但文字之中,生僻字却也不少,各位却何不寻个依据出来?蔗林,去拿一部《康熙字典》来,若是字典上没有此字,再列他三等,如何?” 董诰觉得有理,便取了字典,细细查阅,翻到一页,惊道:“王中堂……这字,字典上确实有啊,这制佱的佱字,便读作律法的法字。看这里解释,当是古时筹算之法。此文为天象赋,言及天象,则必由筹算,想来是不错的。看起来,是我等才疏学浅了啊。” 王杰道:“嵇中堂,看来此字如何,各位也已知晓了,若因此古字,列他三等,岂不是我等冤屈了人才?蔗林,给我看看吧,以一字而废全文,我以为不可。”说着董诰也把这篇赋文交给王杰。 王杰看着赋文,只觉文辞精巧,看似古奥,细读起来,却并无不通之处,于天象术语之引用,史事之点缀,无不得当,不觉读了出来,道:“惟圆象之昭回,建北极以环拱。拟磨旋以西行,俨立冒而中拥……地平准而天枢倚,黄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陆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浑圆为象限,分弧角于舆堪……月令迟于小正,夏时合于唐虞,验中星之递徙,又知岁差之不可无……事天以敬,知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时为柄……惟有道者万年,协清宁而衍庆。各位,我看这文章,文词典雅,又不失于艰涩,典故多出,可绝无滞重之感,以在下之意,当是一等之作啊?要是刚才,我等因为一字不识,就列其为三等,日后这事传了出去,我等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了吗?” 和珅看看卷上文字,只觉笔迹陌生,与自己所识新科翰林大不相同,想来应是学士、侍讲等人所作,这些人即便列了高等,也无碍自己计划。故而应声道:“若是如此,给一等我也没有意见,还是让嵇中堂先看过吧。”说着又让下臣将卷子还给嵇璜。 嵇璜和董诰看了,也没有反对意见,这一篇便暂列于一等,王杰想着,却忽然记起一事:刘墉之前曾和他不经意间谈起在自己家中读书的阮元,说阮元对于古之经典,无一不窥,自己家中旧藏一部《管子》,自己都没有细看过,阮元却直看了数日,才把《管子》还给自己。 想起《管子》,自己曾经与许多汉学学者交往,知道汉学中最为激进的一类学者,对上古经典务必搜览无遗,故而自己也在经史之外,偶尔翻阅一些子部,《管子》中有一句:虙戏作造六佱,以迎阴阳,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渐生,自己原应该识得此字,刚才却忘记了,实在惭愧。 《管子》相传是春秋时管仲所做,并非儒家经典,而且距离道家法家,也想去甚远。故而大多数读书人穷其一生于经术,也未必会看《管子》,想来翰林院中,读过的也不多。王杰不禁暗自思索:莫非,作此文者,竟是伯元? 想来这篇文章之上,字迹清秀,自己却不知是何人所作,或许正是阮元闭门数月,改易了字迹,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不禁依着位置,去寻了此人诗作与疏文过来,果然各有不俗之处。 可想着阮元之前样子,也深知他为人谦逊低调,又自知与和珅关系复杂,不愿在大考惹上麻烦。王杰也沉思道:“其实伯元这三篇文章,我便是取他第一,也合情合理。可这第一,只怕并非他所愿。不如我暂将他靠后一些,只取个第二,不让他风头过盛才好。”最后此人文章,由各人评议时,王杰便力主他为第二。和珅、嵇璜和董诰眼看他诗文做得也不错,都没有其他意见。 果不其然,第二天拆卷填写拟定名次之时,位在第二名的,就是阮元。 王杰没想到的是,对于阮元取为第二这个结果,乾隆并不满意。 “你看看这几句:窥户穿双月,临池湛一波。连环圆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鉴呈豪颖,晶盘辨指螺。风中尘可障,花下雾非讹。这眼镜本是上古所无之物,经此一篇,自也当流传千古了。鄂罗哩,朕说得可对?” 鄂罗哩是乾隆身边颇为信任的内监,故而一些与军机大事无关的事务,乾隆也会偶尔让他说话。这时听了,也回答道:“回皇上,奴才以为这首诗中间几句,听来确实不错。可皇上之前也念了后几句,什么‘圣人原未御,目力寿征多’,听来是为了称颂皇上,刻意如此写的。这翰林称颂之语甚多,奴才以为,这也并未高人一筹啊?” “朕想法与你不同。”乾隆道:“其实你看看这些诗句,他们啊,都知道朕这眼睛,还算不错,朕登基至今也五十六年了,从未用过眼镜,想来他们都知道的。可中间这几句,却又有哪个能出于其上?总观全诗,此篇依然配得上第一。”又拿过阮元所写刘向疏,道:“其实朕更欣赏的,是他这篇,最后这三不同,朕看着真是神乎其技!却不知王杰他们想了些什么?这被取在第二的阮元,无论诗赋疏文,都比他们拟的第一名刘凤诰要好,他们为何只取了阮元第二?” 鄂罗哩不解,乾隆看着这篇文章,却越看越得意,不禁读道:“‘臣伏见我皇上奋武开疆,平定西域,拓地二万余里,凡汉唐以来羁縻未服之地尽入版图,开屯置驿,中外一家,岂如郅支、呼韩叛服靡常,杀辱汉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来,出力大臣无不加赏高爵,或有微罪,断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劳亦无遗焉,绝未有若延寿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决胜万里之外,领兵大臣莫不仰禀圣谟,指授机宜,有战必克,间有偶违庙算者,即不能速藏丰功,又孰能于睿虑所未及之处自出奇谋,檄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这三不同,处处深得朕意,要旨明确,绝无滞涩,你看这些文章之中,又有哪个及得上这阮元?” 鄂罗哩笑道:“这阮翰林之名,奴才也听闻过的,听说是个谦逊质朴之人。这三不同将皇上圣明神威之处一一点明,却也不易啊。” 乾隆也笑道:“你是想说,这三不同,其实有些过誉了,是吗?”鄂罗哩听乾隆此言,连忙跪下,自称该死。 其实乾隆心里也清楚,这所谓“三不同”,确有过誉之处,自己安定西域不假,可不久又有乌什之役,阿桂建功立业的关键之战便是此役。回想起来西北平定之时,也耗费了不少工夫。自己不吝赏赐不假,可柴大纪一事,其实回头想想,乾隆也知道他原本无罪,只是柴大纪口出冤枉之言,乾隆以为他违逆上意,最终才依了福康安,将他处斩。至于四境用兵,虽然开疆拓土不少,可缅甸之战、二次大金川之战,均是旷日持久,消耗颇巨,自己当时的决策并不算十全十美。 可即便如此,乾隆仍对鄂罗哩道:“起来吧,你本不该死。这三不同,朕知道有过誉之处,朕所作所为,孰得孰失,朕心里清楚。但这翰林大考,所为何事?为的是选出精于文赋之人。这阮元文笔原是一流,可更难得的,一是他心思缜密,言语清楚,这三不同,一一皆有实事,而非空言朕之功业。二是他精通经典,能以经典为朕所用,那《宗经征寿说》,朕与你说过的。能做到这两点的,翰林中朕看是无人能及得上他了。朕这样与你说,你还觉得他不该得这个第一吗?” 鄂罗哩在乾隆身边,已经近三十年,翰林之事原也清楚,翰林平日起草诏敕,自免不了为乾隆歌功颂德一番。至于陈列时弊,极言进谏,是都察院的职责,与翰林无关,当下也就不再言语。乾隆见他已经明白,便让他传了阿桂、和珅、嵇璜与王杰四位大学士入勤政殿来。 四人行礼已毕,乾隆便道:“你等宰臣,朕看着是真的老了。来看看,这你们拟的第二名阮元,诗赋疏文,朕看着都比第一名刘凤诰要好,你等怎么只给了第二名?这大考名次,最终还是朕来定,朕意已决,此番大考,以阮元为一等第一名,你等可有意见?” 四人之中,嵇璜早知阮元学识,阿桂因那彦成之故,已对阮元了解颇深,王杰经公爵府一会,对阮元已无疑虑,和珅又想着借此机会提拔阮元,为自己增添羽翼。故而此时,四人竟齐声应是,没有一人反对。乾隆素知阿桂等三人与和珅不和,但凡军国要事,往往各执己见,僵持不下,这次竟意外的一致,自己既是惊讶,又是满意。 眼看阮元取为第一之事,各人已无异议,其余诸人,乾隆也有一些调整,吴省兰这次文章写得也不错,故而改为一等第二,胡长龄、刘凤诰则位列二等前两名。等第既已分明,乾隆也对四位大学士道:“今番大考,本也有翰詹出缺,急需补选之意。眼看这里有些学士、侍读侍讲,文章做得并不好,也该降一降官职,让他们自己反省去了。詹事马启泰,年事已高,文又做得平庸,按这等第来看,只能给个不入等。不如朕便让他致仕,也全了他颜面,詹事的位置嘛……既然吴省兰也列在一等,便让吴省兰接任吧。” 詹事是正三品,吴省兰升詹事,意味着和珅这边平添一位强援。故而和珅也没有意见,当即拜倒,口称皇上圣明。阿桂、王杰等人素知吴省兰与和珅交好,可眼看乾隆取了吴省兰在一等,不升迁反而说不过去,也无话可说。 乾隆又问道:“王杰,你熟知翰詹典故,吴省兰朕定下了,就该阮元了。阮元现下是七品编修,那你说说,朕即位以来,编修因大考一等而升迁的,最高升到何等官职?” 王杰道:“回皇上,臣记得之前大考之中,有以编修之职,位列一等的,最高应是升到了从四品的翰林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陛下即位以来,能这般高升者,也只有三四位。” 不想乾隆对阮元竟异常满意,又道:“想来朕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翰詹大考未免严格了些。朕也知道,不少翰林是有学问的,可朕当日吝于名.器,并未及时提拔他们,朕深以为愧。而且朕觉得,阮元这三篇文章,做得比之前那些一等文章,都要好。所以这次阮元文章作得第一,朕要超迁。朕记得吴省兰现在是少詹事吧?他走了,位置自然空了出来,就以阮元为少詹事,你等意下如何?” 阿桂、和珅、王杰三人虽都对阮元升迁没有反对意见,可听到这里,却也各自吃了一惊。阮元此时还是正七品,而少詹事是正四品,当年钱大昕为官二十年,才升到少詹事之职,而阮元仕官至此尚不足两年。而且一次连升六个品级,在清朝历任汉人官员中,都是极少见的。 这时反而是嵇璜率先开口,道:“回陛下,阮元才学人品,都是有目共睹,臣亦久闻其名。但此番升迁,要将阮元连升六级,老臣看来,确实有些过速,还望皇上三思。” 乾隆却毫不在意,笑道:“无妨,翰詹官员本与各部院不同,大考文辞优异,便当升赏,行文拙劣,也自应贬斥。品级高的,便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下次大考,阮元成绩不佳,再把他降下来就是了。” 可六年之后,阮元还会不会继续待在翰林,乾隆就没再说了。眼看乾隆态度已决,嵇璜知道再争辩也是无用,而且阮元升迁,总比其他有资历但才华不足的人掌管詹事府强,便也不再言语。 和珅也应声道:“回皇上,皇上英明绝世,选拔新进,不拘一格,只论才华,不限于资历。实在是我大清之福,是天下才子之福!皇上圣断,臣学识浅末,不敢再有异议。” 阿桂和王杰自然也清楚,和珅之所以对乾隆决断毫无意见,也是因为吴省兰在詹事府,想着借吴省兰之力拉拢阮元而已。但阮元心性,二人业已熟悉,只怕和珅这一番苦心,最后是要落空了。乾隆却不在意,笑着对阿桂道:“阿桂啊,朕即位五十六年了,还记得朕刚即位的时候,最先提拔的新人就是傅恒和你。可朕没想到啊,朕过了八十岁,竟然还能再看到如此一位年轻才俊!你来说说,朕此番决议,你有何意见?” 阿桂听了这话,知道乾隆圣意早决,已容不得自己再出异议,和王杰相互对视了一眼,想着阮元既然不至于被吴省兰拉拢利用,那他得升四品,其实也是自己和王杰之幸。便回答道:“回皇上,臣执掌翰林,深知阮翰林才学心性,想来授职四品,只会让他身自砥砺,更进一步。陛下此举,臣不敢有异议。”王杰自也叩首称是,三个执掌军机的大学士历来互不相让,可在阮元的事情上,却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乾隆看四位内阁重臣再无异议,自也心满意足,当下唤鄂罗哩拟了诏旨,只待次日传阮元入殿,再行升赏。 阮元这几日一直留在海淀,翰詹大考不过三四日便能公布结果,故而翰林均未归京。杨吉也在海淀闲逛了两日,只觉此处地势空旷,反而要比京城里那狭隘的生活要舒服很多。然而到得第三日上,内监便找到阮元,让他即刻入见。 阮元听得内监传旨,虽一时不知福祸,但想来乾隆应该不会召见大考成绩不佳的寻常翰林,自己得蒙乾隆垂训,应当是成绩不错了。但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调理心绪,一如平常,很快到了勤政殿东暖阁,乾隆早已在内等候。 阮元下拜成礼,乾隆见他谦逊平和,更为放心,道:“免礼平身吧,朕今日诏你来,原是有旨要宣。不过之前朕有些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可有误。”阮元连忙应是。 乾隆倒是颇为随和,道:“阮元,朕观你那天象赋,你果然是博学之人。寻常翰林,虽文采.精通,可天文历算之事,总是含糊其辞,你却应答如流,想来历算一道,你是下过功夫的,不知你这番学问,从何而来?” 阮元听乾隆意思,想来自己文赋已是取了上等,但依然声色不变,道:“回皇上,臣家中旧藏有先祖遗下的算经,故而臣幼时便习得算学。后来与钱宫詹相识,宫詹精于天文,便授了学生天象之道,与旧时所学历算一经结合,果然受益匪浅。算学本是圣人六艺之一,臣才学拙陋,不得悟圣人之道,便只好从圣人六艺学起,希望经六艺而入圣人之本意,让皇上见笑了。” 乾隆笑道:“如此学习,也是常事,没什么见不见笑的。阮元,你说你家中旧有算经,是令祖阮玉堂留下的吧?” 阮元听乾隆点破了先祖名讳,更是惊惧,忙再次下拜道:“回皇上,算经确是臣祖父所遗之物,臣祖父因……因犯了事,深自戒惧,故而在家读书多年,其间颇得藏书,算经便是其中之一。皇上圣明至斯,臣不胜感激。” 其实乾隆也清楚阮玉堂当年之事,原是鄂容安错听人言,才让他无故罢官,故而南巡扬州时,便赐了阮玉堂都司之职。可三四品武官在朝中为数不少,他自以为阮玉堂官职已复,便再不留意于他。不知不觉数年过去,才听说阮玉堂最终只升到游击,便在南海钦州过世,想来也有些遗憾。可这种遗憾,他一生中所遇也不在少数,偶尔想念一番,心思也就淡了。直到阮元入仕,江春临终上疏,他才重新想起阮玉堂之事,这时也一并问了出来。 听阮元言语,倒是并无为祖伸冤之意,乾隆自也放心,道:“你祖父阮玉堂,朕见过的,是个忠直之人,听你这样说,当是文武兼备了。他临终时,朕记得只是游击,想来有些大材小用。你现下家中如何,父母年纪多少?” 阮元答道:“回皇上,家慈见背,已有十年了。现下家中只有严侍,现年五十八岁。” 乾隆道:“不错,年纪还小。”相比于自己八十一岁高龄,阮承信自然是晚辈了。又问道:“阮元,朕想问你,朕听闻你父亲只是国子生,却未仕官。你年纪轻轻,已中了进士,入了翰林,你父亲那边,可有不便?” 阮元道:“回皇上,家严已知臣入翰林,为编修之事。自然……自然也为臣欣喜。但家严平日,仍是寻常模样,并未因为臣的缘故,而有所改变。家严生养抚育之恩,臣虽万死而不能报,此生亦当尽孝。其实不瞒皇上,臣也想过告假归家,奉养家严些时日。只是阿中堂告诉臣,不可落人口实,故而臣未得告假。” 乾隆笑道:“告假?阮元,若是阿桂当日真的准了你假,这翰林大考,你便参与不上了,到时候你官职绝不会有半点升迁。而且你若是考前归家,朕便是之后数年,也绝不会再提拔你。即便如此,你依然觉得告假也无妨吗?” 阮元道:“回皇上,臣年纪尚轻,见识也浅,原是不足以担当大任的,即便在翰林再磨练数年,臣也绝无怨言。” 乾隆道:“如此确是难得。但阮元,你另有一难得之处,究竟为何,不妨告知于朕。朕看过你所写《宗经征寿说》,知道你笔迹如何,可为何朕看你大考时的卷子,字迹竟与之前全然不同呢?” 阮元不好把全部事由告知乾隆,只好答道:“回皇上,翰林人少,字迹易识。臣之前庶吉士散馆,便是第一,之后又蒙皇上恩赏,只恐翰林之中,会以为臣大考成绩,并非取决于此次行文,而是皇上与各位中堂先入为主。臣想以眼下真实的能力应考,故而之前半年,改变了字迹,不愿让皇上与各位中堂为难。” 乾隆听到这里,终于放心,此次他诏阮元入对,原有另一重想法:阮元得蒙入对,必然早已料到此次大考,自己身在高等。可若是阮元言辞轻浮,喜形于色,那便是自己看错了人,不该让他超迁。故而自己在少詹事的诏书之外,又准备了另一份只升阮元为学士的草诏。但阮元言辞诚恳,神色从容,果然是可用之人,便道:“不错,你文辞出众,人又老实,看起来也是个有福之人。朕取你为第一,是看对了人。你接旨吧!”说着对身边的鄂罗哩轻轻点头,示意他去取原来的诏书。阮元听得自己得了第一,也再次向乾隆叩头,谢乾隆提点之恩。很快诏书取来,鄂罗哩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编修阮元,于今年大考之中,文采斐然,立论深邃,更兼通晓经典,精于学术,实属不可多得之才。朕取阮元为大考一等第一名,着超迁少詹事,入南书房、懋勤殿行走,充《石渠宝笈》撰修、日讲起居注官。钦此!” 阮元听了,又惊又喜,自己当然知道,有清一朝,汉臣从七品一次升迁至四品的,屈指可数。乾隆即位至今五十余年,最多只是将七品编修升至四品侍读侍讲学士,从无直升少詹事之例。而南书房是乾隆日常品评文章之处,入南书房,意味着之后将成为天子近臣。日讲起居注更是只有学识渊博之人,才能得到的重任。 故而阮元也应道:“回皇上,臣……臣实在不敢担此大任,臣眼下是正七品,少詹事乃是正四品,臣资历浅薄,何以至此?还请……还请皇上三思才是。” 乾隆道:“这有何不可?翰詹之职,历来是有才德者居高位,文辞浅陋,便应罢黜。你文章朕取了第一,却如何当不得这少詹事?况且官员黜陟,自有常度,你若是做这少詹事不称职,朕一样可以另择他人。你眼下当得起这少詹事,便先做着。至于南书房、日讲之事,你虽资历尚浅,可此等职务,才学为先,依你今日文才,足以胜任此二职,便不要再拘谨了。以后有不明白的地方,多向其他人学学,也就够了。” 阮元原也想再行谦辞,可乾隆早已知他心意,已经帮他把心中疑虑一一解释清楚。想来乾隆心意已决,自己若仍要自谦,只怕反而让乾隆不快,便连连顿首,谢过乾隆超迁之恩。 乾隆也知道阮元心中疑虑,并非一时可以消散,故而也提点道:“阮元,你要记住,官职高了,并非只是年俸多些,朝会时站得靠前些这样简单。其实官职越高,职责越重,你行走南书房、准备日讲起居注二事,以后可怠慢不得。朕知道你此番超迁,日常之事,自然需要费一番时间去改变。但记住朕六个字‘要立品,勿躁进。’切莫失了为官的本心,如何?”阮元知道乾隆这样教导,多半是日后将要重用自己,也忙谢过乾隆指点。 眼看已无要事,阮元便即告退。或许他此时仍不清楚,这次超迁,让自己的人生起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 乾隆五十六年,阮元在翰詹大考中名列一等第一名,超迁少詹事,同年再升詹事,翰詹大考毫无疑问是阮元人生的转折点。以下将阮元大考三篇文章全部附录,以观其晋阶之缘由。 第一篇《拟张衡天象赋》 惟圆象之昭回,建北极以环拱。拟磨旋以西行,俨笠冒而中拥。阳乘健以为刚,气斡机而非重。分五宫以各正,围列宿而高耸。既承天以时行,亦后天而时奉。昔虞廷之治象,命羲和以互参。仰睿玑以分测,廓四仪而内涵。惟周髀与宣夜,合浑天而为三。溯洛下之善制,亦鲜于之极谙。地平准而天枢倚,黄道中而赤道南。惟中陆之相距,廿四度以相含。割浑圆为象限,分弧角於舆堪。归隶首之实算,斥邹衍之虚谈。原夫日周天步,月丽天衢。日一度而若退,月十三度而愈紆。分十ニ以合朔,乃会缠以同符。冬起牵牛之次,夏极东井之区,秋遇寿星之位,春在降娄之隅。催九行之出入,亦世道之殊途。考日至之圭景,尺五寸而不逾。分高卑於远迩,测里差之各殊。月令迟于小正,夏时合于唐虞。验中星之递徙,又知岁差之不可无。至若别五星于五天,错经纬於日晷。金一年而周天,丑未终而寅戌始。水周天以同金,井络终而降娄起。岁周年以十二,为众星之纲纪。四仲则三宿已迁。火二年而一周,入太微而分紫。土周岁以廿八,将弥月而度乃徙。旋七政以同天,能左右之日,以列宿廿八,正自重黎,指以招摇,正以摄提。惟角亢之七宿,升苍龙而上跻。正天门与衡柱,有角首之杓攜。虚女殷乎北位,为子丑之端倪。鹑火殷乎南纪,当三台而光齐。胃昴毕之七宿,合收尾於参奎。占伐旗舆沟读,象白虎於其西。分野占星,斗耀惟七,机青枢冀分其区,魁雍衡荆异其术。四辅连乎理枢,阴德近乎太乙。内阶映文昌之宫,卫尉对丞弼之秩。帝座御而华盖高,阁道启而勾陈出。王良却而造父驰,柱史明而开阳吉。斜汉络乎天半,夏案户而光实。其隶垣外而居南极者,亦屡数之不能悉。事天以敬,治象以正,三光宣精,四时为柄。圆而动者施其德,高且明者布其令。奉三无私者惟君,建五有极者惟圣。屏灵曜于纬书,撰灵宪以互证。是以黄帝制佱以推策,有虞抚衡而齐政。惟有道者万年,协清宁而衍庆。 第二篇《赋得眼镜诗》 引镜能明眼,玻璃试拭磨。佳名传叆叇,雅制出欧罗。窥户穿双月,临池湛一波。连环圆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鉴呈豪颖,晶盘辨指螺。风中尘可障,花下雾非讹。眸瞭宁须此,瞳重不恃他。圣人原未御,目力寿征多。 第三篇《拟刘向请封甘延寿陈汤疏并陈今日同不同》 臣向疏:郅支单于兼并外国,日益强大,数辱汉使者,在廷诸臣未有为陛下画一策者。都护延寿、副校尉汤远戍西域,特发符节,勒师旅,直逼康居,破其重城,馘名王,斩阏支氏,请悬首藁街夷邸,以威远服。是沈谋重虑,制胜万里,师徒不劳,兵矢未折,功莫伟焉。而议者徒以汤矫制,不论其功,反欲文致之,是臣所未喻也。夫将在外,有可以振国威制敌命者,专之可也。今延寿、汤不避死难,为国雪耻,而竟无尺寸之封,其何以动帅兵绝域者。昔李广利之于大宛,旷日持久,靡蔽师旅,仅获数马,功不敌罪,孝武犹且侯之。今郅支之功当十倍于大宛,竟使致身之臣未得封爵,且不免吏议,臣窃惜之。宜请释其矫制之罪,赏其克敌之功,加以高爵,惟陛下察之。此刘向之疏意也。 臣伏见我皇上奋武开疆,平定西域,拓地二万余里,凡汉、唐以来羁縻未服之地尽入版图,开屯置驿,中外一家,岂如郅支、呼韩叛服靡常,杀辱汉使哉?此其不同一也。我皇上自用武以来,出力大臣无不加赏高爵,或有微罪,断不使掩其大功,下至末弁微劳亦无遗焉,绝未有若延寿等之有功而不封者,此其不同二也。我皇上运筹九重之上,决胜万里之外,领兵大臣莫不仰禀圣谟,指授机宜,有战必克,间有偶违庙算者,即不能速藏丰功,又孰能于睿虑所未及之处自出奇谋,徼幸立功者耶?此其不同者三也。 第三十四章 位列京卿 这日阮元归家,把升迁之事也和杨吉说了,杨吉自然也大喜过望,想到阮元一次升到四品,官俸应是可以让一家人自给自足了,便又问起江彩的事。 这一次阮元也不再反对,只是考虑到江彩毕竟之前水土不服,这件事不能自己做主,而是应该让她来做决定。很快修书一封前往扬州,询问江彩的意见。 两日之后,阮元等人的大考成绩,升迁情况,翰林院一一公布。刘凤诰、胡长龄都列在二等,刘凤诰授侍读学士,胡长龄授侍讲学士,汪廷珍和刘镮之也在二等,只是名次略为靠后,分别授了五品侍读。那彦成列在三等,因满官缺多,也授了侍讲,只是卢荫溥因列在三等,乾隆将他改部,做礼部主事去了。 这一日翰林诸人也大摆宴席,相互庆祝高升。阮元列在第一,又授了少詹事,官职已是各人之首,故而胡长龄、那彦成等推了阮元坐首位。阮元推辞再三,才勉强坐下。胡长龄看阮元高升,也不禁笑道: “伯元,我来翰林这些年,也听说翰詹升迁,不拘于常品,可一次从正七品升到正四品的,你不仅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即便是我所有听闻的翰詹先辈里,也绝无你这般先例了!所以今日这顿酒钱,你就不要客气了,替大家出了吧!”他之前也因和府送礼一事,与阮元不多言语,可半年来那彦成四处奔走为阮元说情,刘镮之也把阮元改易字迹一事告知大家,他也就不再相疑,和阮元交好如初。 阮元也毫不相让,道:“西庚兄,小弟这次得蒙皇上垂青,实在惭愧,这酒钱自然是要出的。可西庚兄不也从六品的修撰,直升到四品的学士了吗?若是只让我出钱,你未免太过绝情。按我说,既然咱们都是四品,那就一起出钱,这样才公平嘛!” 各人听了,也都是一阵笑声。可阮元忽然一瞥,见刘凤诰也在一侧,不禁自觉失言,刘凤诰之前与他交情不多,尤其是他升了编修之后,和原本是探花的刘凤诰已是同品。故而刘凤诰一直不服自己,听闻他一年来,一直潜心读书,这才拿到二等第一,也升了四品。自己这一番话,却把他也算进去了。刘凤诰家境贫寒,这样和他开玩笑,未免有些不妥。 想到这里,阮元也回身道:“金门兄今番也得高升,小弟原是要敬金门兄一杯的,只是金门兄家事,大家也都清楚,不如这酒钱就由我和西庚二人分担,不劳金门兄破费了。” 刘凤诰听了阮元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不就是一顿饭的钱嘛,没关系的,你这次变笔赴试,佩循也和我们说了。你这第一,是真金不怕火炼,我们又怎么会为难于你?之前是在下糊涂,一直把伯元当作对手,反而失去了一个朋友,这酒钱应该罚的。以后翰詹依然是一家,还望伯元多指教才是。”他原本确实视阮元为劲敌,可毕竟这次大考,自己也升了四品,心愿已足,也就收了成见。 阮元也还礼道:“金门兄,小弟在翰林这些年,只觉金门兄勤学苦练,此等专一,翰詹再无人及得。金门兄愿意交小弟这个朋友,小弟也是求之不得呢。”自此之后,阮元也颇多与他交往,只是刘凤诰原本是一等第一,却因乾隆改易名次,提拔了阮元和吴省兰上来,被降到二等之事,此时各人却还不知。 各人又多饮了几杯,不能喝酒的,纷纷改了茶水。阮元见卢荫溥神色有些闷闷不乐,想来他六年前列在二等,却未升迁,此次列在三等改部,只得了六品,自然有些过意不去。也敬卢荫溥道:“南石兄,其实南石兄才学,我等是知道的,这次改部,以后职务反而更重要了。礼部掌国家仪制,南石兄要以后要做的,比我们这翰詹舞文弄墨,可要难多了。更何况,小弟初入翰林之时,翰林规矩,均是南石兄所指教,眼下想来,也受益匪浅。小弟也不饮茶了,这一杯酒,再敬南石兄,日后又需要小弟帮忙的,小弟一定尽力而为。”说着又拿回之前饮酒的杯子,斟满之后,走向卢荫溥。 其实阮元所言,卢荫溥又何尝不知?六部官掌机要之事,要比翰詹更得信任,只是眼看阮元等几个晚他多年入仕的后学都升了四品,自己却是六品,还是有些不服。听了阮元劝慰,卢荫溥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你既然得了第一,这文章上的功夫,定然是比我强多了,原是该我再敬你一杯的。可伯元盛情如此,若我再行推却,反是我不知礼义了。”说着也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可话虽如此,心中的不快却不是一时可以消除。 众人见卢荫溥心绪低落,想着毕竟翰林里有同门之谊,卢荫溥又比各人早入翰林,算是半个师长。而且他这一改部,之后再行饮宴,便是难上加难,也一一站起,向卢荫溥敬酒。 可忽听汪廷珍道:“诸位,在下原本不胜酒力,这一杯下来,若是再饮,就要失态了,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也不等各人反应,便径自离了坐席,下厅而去。刘镮之忙喊道:“瑟庵回来!这还没尽兴呢,怎么……”可汪廷珍再不答话,转眼之间已在外门处了。 刘镮之看劝说无效,也叹道:“瑟庵的心思我清楚,他原本是榜眼入仕,此次也是二等,可你们几个都升了四品,他却是五品,本是有些不乐意的。不像我,本来学问就那么回事,升了五品啊,我还得高兴几天呢。”其实那彦成也只升到五品,可大家都知道,旗缺易补,只怕各人再难升迁,他却可以每年都升一级。这番隐情,各人都是知而不言。但总观诸人,确是汪廷珍最不理想。 阮元想着,心中也觉得有些怅然,翰林这些同列,原本地位相近,品级相同,故而没有高下之分,能在学术上相知相熟。可此番大考之后,大家官职渐渐有了差异,虽说翰林之中,各人职务类似,少有职权轻重之分,可官职升迁并非只关系职权,以后同列来往,薪俸高下,都会有所不同。只怕日后同学之间,也要渐渐生分了,想到这里,也不知以后该如何是好。 到这年五月,阮元入仕也只满两年。眼看他一日千里,朝廷里自然也有了各种声音。 “你听说了吗?这位新任少詹事,去年还给和中堂送过礼呢。” “我当然知道了,而且我还听说,翰林大考前几日,和中堂见过这位少詹事,想来是和中堂手眼通天,把大考试题预先告知了他,皇上才取他做第一,要不然,哪有刚做了两年官,就做到四品的?你看旗人里面,这样的也没有几个啊?” “我早就说嘛,人不可貌相,这阮少詹人看着老实,我看心眼多着呢,你说人家怎么只去了和中堂家一次,就让和中堂这般提点上了呢?” 不过大家也渐渐发现,阿桂和王杰,两个平日与和珅最为不睦之人,竟然在阮元升迁上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怎么,阮少詹的第一是皇上钦点的,你还要反对不成?翰詹历来如此,有才学者进,无才学者退,哪有那么多门道?若是他以后庸碌无为,皇上一样可以把他降下来。你们有什么意见?” “阮元学行我最为清楚,让他做少詹事,是皇上英明,不拘一格。这是我大清的福气啊?再说他虽然升迁了,职务也更重了,南书房、日讲起居注,哪一个轻松了?若是这些职务都转给你做,只怕用不了几日,皇上见你学识平庸,也就撤下来了。皇上近臣,不用庸碌之人,你们应该知道啊?” 也正是有了阿桂和王杰的支持,虽然阮元超迁一事一直颇有非议,却无人能诬告陷害于他。渐渐地,阮元的位置也就稳定了下来。 不久之后,扬州也收到了阮元的来信,得知阮元超迁,阮承信和江彩自然大喜,一连庆祝了三日。只是想到阮元来信之中,提及俸禄已足家用,询问江彩入京之事,阮承信和江彩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江彩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和阮荃一起北上,毕竟自己和阮元是夫妻,夫妻分别多年,终是不合齐家之道。想来阮元俸禄已足,自己家用无缺,即便之前有过水土不服的经历,这一次入京饮食上谨慎一些,想来也就能应对过去。阮承信听了,也支持儿媳的想法。想着自己和阮元分别,更是有五年多了,自然也想着见见有出息的儿子。阮家家中很快计议得当,阮承信、江彩、阮荃和刘文如一同北上,阮家则交由焦循打理。 这一日阮元收到扬州来信,言及江彩一行,已经出发,不日将到京城,自也欣喜。忽然听杨吉进来,道:“伯元,钱先生来了,看他样子,像是要离京了,说临走之前,还有些话,想嘱咐你一番。” 阮元听闻钱大昕来了,自然大喜,可听杨吉说,钱大昕不日即将离京,也有些不解,忙和杨吉一同,迎了钱大昕入内,问道:“辛楣先生,学生这些时日,忙于南书房事务,未能及时拜访,是学生的不是。只是不知先生为何,竟要离京而去呢?” 钱大昕却显得异常从容,道:“伯元,我去馆中后院,再与你说清楚吧。”阮元知道钱大昕可能是有些事,担心会馆前面偶有客人,不愿与他们言及,便在前面带着钱大昕进了后院。钱大昕眼看只有自己和阮元二人,才开口道:“伯元,其实我当年来京城,原是想看着你和渊如考进士的。只是后来遇上一些老友,还是不能自禁,和他们多交流了些时日。再后来,皇上让我到翰林院充任教习,我难以拒绝,但皇上知道我年老体衰,只约了两年之期。眼下两年之期已到,翰詹大考,尘埃落定,你也做了少詹事,和老夫当年挂冠之时一般。想来老夫也该放心了,这京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阮元知道钱大昕为人淡泊,不把官位爵禄放在心上,留在京城这许多年,可能也有与自己一见如故,希望精心栽培于自己的心思。这番话钱大昕不会说,但这个情自己要答谢,便作揖道:“学士与辛楣先生萍水相逢,得蒙先生赐教六年,先生虽非阮元座师,授业之恩,却不亚于三位座师。眼下学生俸禄,已渐供得开支,自然当是学生报恩之时,若是先生有所不便,学生必尽心竭力,以报先生垂训之德。” 钱大昕微微点头,却不变声色,道:“其实报恩与否,我从不在意的。可若是我今日之言,你能听了,日后记下,在老夫看来,你便是报恩了。只不过报的不是老夫之恩,而是天下人供你读书为官之恩,你可清楚?” 阮元一愣,已知钱大昕之意,道:“学生清楚,学生衣食,皆是天下人耕织所得,学生自当勤勉为官,护天下人太平。” 钱大昕道:“不错,你能有这番思索,足见你善心未泯。只是这天下……唉,已经不是老夫年轻时那个天下了。老夫之言,或许你会觉得,是悖逆之言。可老夫心中,也总有些事不吐不快。伯元,你涉世未深,有些事,也是你应该知道的。接下来老夫所言,或许已涉大逆,你可还愿意一听?若不愿意,老夫立刻就走,绝不打扰你分毫。” 阮元道:“先生这是哪里话?先生身在书史,心忧万民,学生向来敬佩,断不致因先生之语,而称先生悖逆的。” 钱大昕道:“既然如此,这一番话就与你说了罢。伯元,你可知十六年前,我因何不再入仕,只是闲居家中,十年不再踏足京城?” 阮元自然称不知。钱大昕叹道:“其实这番缘故,我早该告知你了。那是乾隆四十年时,我因丁忧之故,去职归家,这原本是天经地义之事。眼看家居数年,即将服除,我原也想着守制终了,便回归京城。可也就在这时,我收到了二云的来信,二云在五代史事上有些难于抉择之处,前来请教于我,可他来信除了请教,却又提及了另一件事。” “当时皇上在修《四库全书》,开馆纳士,依二云的学问,自当名列其中。二云精于史部,不仅将乾隆四年殿刻的《二十三史》一一精校,列于乙部,更从《永乐大典》和《册府元龟》中遍搜北宋薛居正遗文,最后竟将那早已失传百年的《旧五代史》恢复了十之七八。老夫看了,自然为他欣喜。薛史早佚,便老夫之前,也未见得全本。二云修列旧史,成今日《二十四史》之名,实在是有再造之功。”阮元也知道邵晋涵这些故事,点了点头。 “可二云来信,却不只是为了求教,信的最后,提到这样一件事:皇上对这《旧五代史》辑录,一直颇为上心,故而二云早早手录一遍,献与了皇上。可没想过得几日,皇上诏二云前去,竟问起二云,为何金章宗之时,竟削去此书之位,仅列欧阳文忠公新史一书?二云一时不明其意,归家后细细看了,方知皇上意思。” “那《旧五代史》修于北宋之初,彼时宋人自以上国,视四裔为夷狄,故而行文之中,多有贬斥之语,言及契丹,多言‘戎’、‘虏’、‘犯’、‘盗’之字句。二云想起皇上之言,才知道这些字句,是入不得四库的。其实欧史亦有此等字句,金人废薛史,也未必是因戎虏之言。但彼时修《四库》,有些著作,即便入选,皇上也一再下令,有违碍之语,当即改去。更何况有些国朝鼎定之时的文人集子,只因其中偶有冒犯国朝,即被查禁了……二云也清楚,若是这些字句如数列入四库,只怕自己必遭惩处不说,就连这好不容易辑出的《旧五代史》,将来只怕也保不住了。” “所以,二云踌躇再三,只好弃车保帅。他和我说,他之后不久,便将初次辑出文稿毁去,重新辑录了一份,这次便只好对薛史旧文,多有改易了,譬如原文只有戎字,若指的是契丹,便直书契丹。就连‘犯’、‘寇’诸字,也只得改为‘入’、‘据’……二云也告知于我,他所为此事,实在是无奈之举,眼下考据大兴,古本优于今本之理,二云又如何不知?可为了《旧五代史》能留于后世,他不得不如此了……他说,这书已经失传了一次,他不想因为个别字句的违碍,让这书再失传第二次……”(按:《旧五代史》辑录之初,于邵晋涵抄本中即有改动,武英殿本更多。但改字的问题,已于民国之时,由学者陈垣加以修正。目前常见的《旧五代史》版本,已不存在这个问题。) 阮元在京城多年,自然也知道乾隆因为忌讳,在修订《四库全书》之时,对违碍词句,往往有所改动(按:现代古籍整理出版,以古本为据,已是通识,只有全无古本可据,才会以《四库全书》本为据,故而现今流行的古籍版本,除非仅有《四库》孤本,已不存在《四库》改字的问题。)。故而也十分同情邵晋涵,问道:“那……难道先生便是因为此事,不愿再回京城了么?” 钱大昕道:“当日之事,也不只如此。其实不瞒你说,我仕官之事,之前是与你讲过的,那还是乾隆十六年,那个时候,皇上正当盛年,意气风发,凡所决策,无不圣明。老夫那时候,也是真心把皇上当做神明一般。可二十年过来,皇上年纪大了,疑忌之心,也与日俱增,民间生员,多有因诗句中偶有一二违碍之处,便被检举出来,定了大逆的。甚至有些诗句,看来并无不通,却也有人穿凿附会,说是悖逆之言……皇上他清楚,老夫绝无犯上之心,故而老夫写那《廿二史考异》,皇上从未过问。可这般寻章摘句,老夫……老夫也实在是心寒。想想二云勤于四库,本是为了存遗文于后世,不使先人之言湮没无闻,可现实却是……老夫想到这里,归京之心也就淡了,之后守制期满,也只闲居家中,在江南各个书院讲学为乐,京城却是不愿再来的了。后来因为遇见你和渊如,觉得你们或许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才与你们北上,想着再指点你们一番。” 想到这里,又不禁叹道:“皇上钦定正史,二十四部,可我只写《廿二史考异》,却是为何?只因这《明史》和《旧五代史》是国朝修订辑录,老夫生于国朝,又有何异可考呢?想来还是不添这个麻烦了罢!” 阮元听着,也知道钱大昕是一心为了学术,并非什么“悖逆之言”,更何况,他既然选在后院和自己说这番话,便是想让自己保密。既然已是秘密,又有何“悖逆”可言?当下答道:“先生此言,也是为了学问,乃是心忧天下之事,绝非悖逆之言。只是这天下,眼下尚属太平,先生希望学生挽狂澜于既倒,却是找错了人啊?” 钱大昕笑道:“天下太平?若早得二十年,说一句天下太平,老夫倒也深信不疑。可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危机四伏了。皇上八旬万寿,本来说的是督抚藩臬,进献自便,可最后天下督抚藩臬,皆有厚礼,这事你可知道?” 阮元道:“此事学生略知一二,这些日子,学生准备日讲和南书房之事,和皇上见得多了,皇上也偶有提及,说天下督抚,皆是尽忠之人,故而人人都有进献。” 钱大昕道:“尽忠?皇上原来说的是进献自便,可下面接到的诏书呢,却都是三品以上皆需进献啊?想来是有人从中改了诏旨,可即便如此,这番尽忠,背后又是什么?外官中三品以上的督抚提镇,加在一起要有上百人,皇上八旬万寿那日,你也看见了,除了你朱恩师,其余督抚无不是大肆铺陈,竞相夸耀。可这进献出自何人,出自天下万民啊!他们为了在皇上面前尽忠,背后便只好巧立名目,百般搜刮。总督要献礼,巡抚要献礼,布政使按察使要献礼,这些礼加在一起,百姓承受得来吗?” “伯元,你年纪还轻,老夫也知道你自幼生长扬州,本是富贵之地,或许,你还没见过真正贫苦无依之人。可老夫数次出任学政,挂冠以后也多次前去中原游历,天下人什么样,老夫看得清楚啊。眼看乾隆一朝,天下户口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这新增之人,却大多都是穷苦之人。湖广、河南,都有不少,平时无灾无疫,倒也罢了,一有水旱灾害,便是成千上万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可州县官吏呢,在官府中饱私囊,一到救灾赈济,便敷衍了事。各地亏空,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不过眼下大多百姓尚有生路,故而看起来天下太平罢了。可长此以往,只怕……伯元,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啊。” “伯元,我知道你身在翰詹,又在南书房随侍,文章诏敕之事,绝不会少了的。其实你献《宗经征寿说》,大考的三不同,老夫都知道。若只是为翰林公事,偶一为之,老夫不怪你。可若是你将那些迎合皇上的词句,都一一当了真,那便是已入了歧途了。我等读书做官,所谓何事?是为了生民和乐,教化人心,可不是只为了曲意逢迎啊。若是你心中,没有天下万民的位置,那这圣人之言,可就白学了。” 阮元听着,已知钱大昕对自己这一年的行为,其实颇不满意,自己几篇文章,也确实是在一味称颂乾隆,而忘了民生疾苦。想到这里,心中也自觉得无比惭愧,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道:“先生此言,学生记下了。不瞒先生,学生之前文章,确是……确是只想着皇上恩德,却忘了天下之事,这件事,原是学生思虑不周,还请先生见谅。” 钱大昕笑道:“其实你给和珅送礼之事,我也有听闻,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绝非为了自己官禄而走捷径。后来看你和孙渊如,洪稚存他们依然把酒言欢,我也确信你本心未泯。所以老夫眼看要离京归乡,还想着再过来一次,把这些事告知于你。但你以后的路,就要靠自己了,即便老夫不走,老夫这把年纪,又能帮你多少?伯元,至少眼下,老夫还是相信你的,老夫相信你有了机会,一定会造福万民。可官场之上,有诱惑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你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道路,不要为名利所诱啊。” 阮元听了,知道钱大昕是悉心指导自己,也再次对钱大昕拜过。他也清楚,自己骤升四品,极易碍于虚荣,把持不定。钱大昕这临别前的一番话,让他再一次坚定了自己为官的本心。 钱大昕不久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而阮元也依然谨慎行事,不与和珅一党来往。吴省兰多次邀他饮宴赴会,阮元均自婉拒。但话说回来,阮元毕竟在南书房要入值,还要准备日讲起居注之事,原本也有这些有力的理由来回绝吴省兰。 这一日,和珅问起吴省兰时,吴省兰也无奈的答道:“致斋,我看他的意思,确实是不愿与你多来往。可他平日南书房、石渠宝笈、日讲这些事,都是皇上任命,我没法和皇上抢人啊,你说是不是?” “和皇上抢人?”吴省兰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和珅如梦方醒。 “吴老师,阮元平时和什么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些,是阿中堂、王中堂他们吗?” “也不是,他平日提到的人,最多的是三个,一个是刘墉,一个是沈初,还有一个是彭元瑞。彭元瑞和王杰来往多些,却也不算密切,刘墉和沈初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沈初是《石渠宝笈》撰修的另一位主持,以文学为乾隆重用。 “吴老师,我明白了。”和珅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看吴省兰一时不解,和珅道:“是皇上不想让他和我走得近,故而安排了他这些职务。当然,这样一来,他和王杰他们,一样不会亲近到哪去。皇上这番用心,其实是想亲自栽培他,让他做皇上自己的人,而不是我们,或者王杰的人啊。” “致斋,你想多了吧?或许就和沈初一样,是皇上专用的文人呢?” “文人?以他的才能,只做个文人,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但无论如何,和珅想拉拢阮元的计划,就这样落空了。而阮元的为官之路,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这年五月,阮承信、江彩、刘文如等人也来到了京城,一家人终于又团聚在一起,而更大的幸事还在后面。 五个月后,因吴省兰升迁内阁学士,阮元被提拔为詹事,位列正三品,同时,阮元又加文渊阁直阁事、仪礼石经校勘官二职。此时阮元只有二十八岁,而他从进士登科到升任詹事,只用了两年零六个月的时间。 乾隆五十六年,是阮元的命运被彻底改变的一年。 第三十五章 太子之位 不觉秋去春来,已是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半年的时间里,阮承信眼看儿子在京城一路顺利,也就满意的回了扬州,辅佐江昉去了。而上一个冬天,江彩小心饮食,也平安的度过了之前最担心的几个月。进入新的一年,阮元主持的仪礼石经校勘,即将进入尾声,所以他平日也更加忙碌,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这日原本是难得的休沐日,但阮元不仅需要校对自己的《仪礼》经文,彭元瑞知他学识渊博,也将《尔雅》经文交予他参校,故而阮元又忙了半日,直至午时方才归家,杨吉早迎上前来,道:“伯元回来了?今天钱相公来了,看你不在,荃儿又在前面,和荃儿一起捉蚂蚁去了。哈哈,没想到钱相公平日那般严肃,竟也有这般乐趣。” 阮元听了也笑道:“没想到啊,裴山平时还总说我爱开玩笑,今日见到他捉蚂蚁,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着来到后院,只见钱楷正在一棵树下,似乎是在引诱蚂蚁上钩,阮荃在一边看着,蚂蚁竟也似素来识得钱楷一般,都往他身边聚集,阮元看了,也想问个究竟。 钱楷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你说说你,今日本是官员休沐之日,一年里也就这样几天,你还去看你那石经?我看啊,再这样下去,你家闺女或许就只认我这个钱世伯,不认你这个亲爹爹啦!” 阮元也不甘示弱,道:“裴山,你说我要是把你今日逗蚂蚁的事告诉西庚、东甫他们,以后你说,你还想怎么在我们面前装正经人?”东甫是那彦成近来所取之号,此时文人大半都有自己的号,平日便以号为称,连字用得都少了,那彦成素来与汉人中的文人亲近,也从俗取了“东甫”为号,之后“绎堂”这个字反而不多用了。 钱楷道:“我这是因人而异,和你家姑娘玩,我自然要让她心服口服才是。你说你平日这许多事,照顾过她多少?荃儿,你自己说,钱世伯和你爹爹,哪个更聪明?” 阮荃也笑道:“爹爹,钱伯伯很厉害呢,你看,这里好多蚂蚁,都被钱伯伯弄了过来,要不是钱伯伯,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蚂蚁呢。” 阮元一奇,向钱楷所处之地看去,只觉钱楷身边,竟有一层淡淡的蜜香,蚂蚁嗜蜜,故而向他这里集中,也不难解。只是这蜂蜜却从何而来?钱楷见他颇有疑惑,笑道:“伯元,做了三品官,这日子是不一样了啊,你看,这平日都有蜂蜜吃了,我这六品做来几年,还没多少积蓄呢。” 阮元仔细想想,才想起蜂蜜从何而来,道:“这原是上个月蒋太常送的,我也没留意,不想被你拿来,竟然只是逗蚂蚁?你说蒋太常那边,我怎么还他一份礼啊?” 钱楷知道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没直接回答,道:“伯元,你说蒋太常,我想来也是羡慕啊。你说我们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五品,虽然加四品衔的多了,可距离太常寺卿,也还低了两级。你呢,和蒋太常完全是同级的礼尚往来啊,你说说,我们一起登科入仕,这才三年,就差了这么多啊?” 阮元道:“其实还是裴山兄更受重用,裴山兄已是军机章京,多少朝中军务,我等连邸报都不得见,裴山兄却已一清二楚。想来皇上更想用的人才,是裴山兄才对。至于小弟,虽然有个詹事的头衔,平日也没多少事啊?” 钱楷笑道:“没多少事?我可都听说了,这石经校勘,东甫勘定《诗经》,彭中堂校对《尔雅》,都要和你一同参校呢,那石经一共才十二部,多少人分而校之,你一人独揽四分之一,还算少?而且我听说,但凡下臣高升的,阿中堂和王中堂都会说,只怕他们位高权重,反而揽权误事。可说到你呢,每次都是:‘阮詹事官位虽高,职务却也不少,正是人尽其用。’我也是没想到,阿中堂王中堂那样公正之人,为了你,居然学会了因人而异。若是我也能得你这般优待,这一生也值了啊。” 阮元听着这话,一时也有些语塞,他知道自己年少骤进,必然有人不服,故而南书房、石经校勘这些事,做得比旁人加倍用心。可阿桂、王杰竟如此照拂于他,心中想来,只有更多的感激,也不知以后应当如何回报,方能答谢两人栽培之恩。杨吉看阮元不语,也上前打圆场道:“钱相公,你就别为难伯元了,其实伯元的心思,我清楚,他也总是觉得这一升官,和你们距离越来越大了,怕以后生分。在他心里,你们比这什么三品四品的,可重要多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来找荃儿玩的啊?”钱楷笑道:“其实伯元也无需烦恼,我们啊,对你是有些羡慕,但你什么心性,大家也都清楚,若是因为你高升了,我们就不再与你相交,那岂不是我们自命清高?反是让人看不起了。可按我的想法,你校勘石经,确实比我们做章京自在得多。军机处什么样子,你们或许不知道,能说的上话的,就只有六个大军机。我们章京能干什么?无非就是收发、誊录文件了,全是笔杆子工夫,而且若是有军务内情,还说不得,都是机密。也就是这两天事情少了一些,我才有空来看你们。” 阮元也问道:“裴山兄,军机细务,我自不该过问,只是近日这廓尔喀战事,是有些难办吗?皇上近日都很少到南书房了。” 阮元所谓“廓尔喀战事”,指的是这时清朝与西南廓尔喀(今尼泊尔)的战争。之前几年,廓尔喀就曾攻入清朝边境,但当时驻藏大臣巴忠私自与廓尔喀通好,送了不少财货过去,让廓尔喀撤军,巴忠谎报战绩,称清军已全胜,故而乾隆也将“第一次廓尔喀战争”视为其一大战功。不想几年之后,廓尔喀卷土重来,眼看西藏边军难以抵挡,上一年年末,乾隆再次让福康安和海兰察两员大将一同出征,直入廓尔喀腹地,是为第二次廓尔喀战争。但战场毕竟距离京城数万里,阮元不参与军务,故而了解也不多。 钱楷道:“前线战事,原本是有些难办的,但既然超勇公和嘉勇侯出马,那自然也不需担忧了。军机要事,我只能言尽于此,只是眼下朝廷里,另有一桩大事,平日讨论的人,可要比战事多上许多。”超勇公就是海兰察,他战功卓著,故而爵位在福康安之上。 阮元道:“裴山兄所言,该不是成亲王和嘉亲王的事吧?” 钱楷笑道:“你们看看,这事连伯元都听说了,看起来是人尽皆知了。不错,今年已是乾隆五十七年,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三年了,可太子是谁,却还没定下来。不过皇上子嗣,眼下有可能即位的,也只有他二人,故而朝廷之中,最近暗中商议此事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 杨吉问道:“那钱相公觉得,他们两个谁有可能成为新皇上呢?” 钱楷道:“这些事,我们做大臣的,其实是不该随便参与的。而且即使皇上那里,现在也没有半点口风。可即便如此,大臣们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偏向。从我这里看来,成亲王风评更好。去年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那天,成亲王献赋一篇,文辞华茂。嘉亲王呢,却是祝酒一杯。所以不少人都觉得,成亲王更有文才,更何况,成亲王的福晋还是嘉勇侯的姐姐,皇上的内侄女。而嘉亲王到底学问、才干如何,就不敢多言了。当然了,谁做新皇上,最后还是皇上一言而决,我们也不过茶余饭后,偶尔谈及一番,藉以为乐罢了。” 这时江彩听闻阮元已经回来,也跟着到了后院,听钱楷和阮元聊天,也过来打趣道:“钱世兄,你看看你和伯元,关系真好,他平日忙了许久,回来第一个说话的就是你。我看你们这般交情,都有些嫉妒了呢。” 钱楷听了,也不禁笑道:“这个夫人就放心吧,难道我还能把你家伯元拐走不成?对了,伯元、夫人,下个月我就要成婚了,到时候我家的喜酒,你们可不能不来喝一杯。”钱楷家中并不宽裕,少年时就在京城抄书为生,故而结婚晚了一些,这时才考虑婚事。 阮元道:“这个裴山兄放心,你的婚事,我们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裴山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考虑孩子的事了吧?” 江彩听了,也不禁笑道:“钱世兄,伯元前天还和我说呢,说你家风敦厚,想和你结一门亲事。若是你再不娶亲,过得几年荃儿大了,我们可就要把她许给别人了。” 钱楷听了,自然也颇为触动,阮元已经高升,原本可以攀附更高位置的权贵,可阮元考虑儿女亲事,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自己。这番同学之情,日后可不能忘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从容笑道:“江淑人,你这想的也太多了,看起来我不仅需要立刻成亲,还得生个儿子出来呢。你们说这不是为难我吗?”因阮元官升詹事,江彩也跟着升了命妇之位,现已是三品淑人。 钱楷又看了看阮荃,也笑道:“荃儿放心,若是你真嫁到我们家,我肯定把你当做亲生孩子,绝对比你现在这个爹更好!要不你自己说说,来我们家做媳妇,你可满意?” 阮荃看着钱楷,似乎眼中还是一片迷茫,这一年她毕竟只有六岁,婚姻嫁娶之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远了。 阮元平日公务繁多,对于乾隆立储之事,原本极少在意。只想着无论成亲王嘉亲王哪一个即了位,便只忠于新君就好。可朝中其他大臣,在太子之事上,却早已议论纷纷,他升了三品,平日朝会便要参与,公务议毕,自然不免有些杂声。 这一日正值御门听政,原本政事不多,群臣早早便散去,走出内宫城,只觉前面几位侍郎已是交头接耳,再也遮掩不住,阮元虽然对立储之事不太在意,见了这番景象,也不觉跟在几名侍郎身后,想听个大概。 只听其中一名侍郎道:“张大人,还记得当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之时,成亲王那篇赋吗。我回去想想,成亲王不愧是天潢贵胄,你看那言辞气度,就不是寻常文人能达到的。尤其后面那部分颂词,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了,‘维圣时武,执竞万邦。自我所覆,莫不来庭。孰有不臣,以干纪纲。’这是真正的王道之言啊,有气势,有胸襟,又无半分霸道夹杂其中,若不是在圣人王霸之辨上深有所悟,是决写不出这般言辞的。” “是啊,张大人、德大人,成亲王不仅作赋是一流,我听说啊,这诗写的也不错呢,前日听闻成亲王在礼亲王府做客,礼亲王和成亲王相互吟咏,成亲王咏的是剑,那几句诗是:‘吴钩脱为赠,跃马去边庭。回若秋潭水,相看天外星。’若非心胸开阔,绝不能为此佳句啊。” “其实依我看来,成亲王文辞气度,休说宗室了,便是国朝之内,也少有人能及。只是……刘大人或许有所不知,前日我去养心殿奏事,皇上正在看一幅书法,还给那幅字加了印。当时皇上听我奏完事,也唤我过去看那幅字,我看得清楚,那是元代康里巎巎的一幅真迹。”阮元知道这人是礼部尚书常青,颇知书史,只是年事已高,之前台湾战事,处理也有所不当,故而乾隆只让他管理礼部,并没有多少实权。 “常大人,这康里巎巎之名,我也听说过,书法乃是一绝。只是这和成亲王又有什么干系啊?”这位刘姓官员是仓场侍郎刘秉恬,之前战事办理粮饷尽职尽责,故而官至二品。“德大人”则是吏部侍郎德明,一行人虽然有满臣也有汉臣,可平日交往并不少,所以说到立储问题,也能聊得来。 “其实我当时也不清楚皇上心思,只说康里巎巎的书法,大有古人之风,也就罢了。后来想着这人我了解不多,便特意找了《元史》来看,不想《元史》中竟有这样一段,说当时的元顺帝欣赏宋徽宗书画,康里巎巎却说徽宗万事皆能,唯一事不能,便是不能为君。我看这几句话啊,心里第一个想的就是成亲王,《元史》里这一段,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眼看成亲王文才华茂,你说,皇上他会不会也有那个心思?” “常大人是说,皇上怕成亲王成为第二个宋徽宗?我看不至于吧?成亲王论文章论人品,皇子里都是一流,怎么能和那宋徽宗相提并论呢?”刘秉恬不解问道。 “皇上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可我想来,也是不解,皇上为什么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要在我奏事之时,给我看康里巎巎的书作呢?若是皇上不喜成亲王……刘侍郎,那太子便只能是嘉亲王了啊。” “常大人,可嘉亲王他……那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眼看成亲王那篇赋文,是酣畅淋漓。嘉亲王呢,只是祝酒一杯,祝二位将军旗开得胜,这样的言辞行止,皇上便会立他做太子吗?我看哪,或许皇上心思在定郡王身上,定郡王年纪大,人也稳重。”德明所言定郡王,是乾隆长孙,皇长子永璜之子绵恩。因永璜早逝,乾隆一直非常怀念这个长子,对绵恩也格外信任。 “可德大人你有所不知,前几日经筵,皇上和我等谈及明初分藩之事,却说明太祖立孙不立子,大是失当。恭闵皇帝年幼,明成祖不仅年长,还有军权,这般强藩在侧,恭闵皇帝却如何应付得来?这说的是恭闵皇帝,指的只怕是定郡王啊。咦,这不是阮詹事吗?那日经筵之时,阮詹事也在场吧?”常青不经意间看到阮元在侧,便有此一问。 所谓恭闵皇帝,其实指的是明代建文皇帝朱允炆,因为在明代建文帝没有庙号谥号,清代特加谥号恭闵惠皇帝,《明史》也以恭闵皇帝称之。阮元自不想在立储之事上多发议论,只点了点头,说“确有此事”。几位大臣看阮元年轻,其实也未免有些轻视他,又觉他对太子之事似不上心,就各自聊各自的去了,没怎么理会他。 忽听常青道:“这不是庆大人吗?庆大人,今日军机处没有别的事吗?庆大人也和我们一同下朝了?”阮元回头看时,只见后面多了一位一品大员,大约五十上下年纪,面色平和,殊无异色,脚下行步之时,每一步的距离竟都一模一样。想来是个极为端正,却又不免有些固执之人。阮元上朝议事也已有半年,知道这人是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字树斋,他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之孙,乾隆朝大学士尹继善之子,自幼生长于高门大族,故而气度异常从容镇定。 庆桂见了常青,也不慌不忙,从容作揖道:“常大人,其实我来此,并非因军机处退值,眼下西南战事正紧,我身为兵部尚书,自当在兵部主持事务,故而今日与常大人同路。”虽然战事紧急,但庆桂也不慌张,而是一如既往的与常青对答。 常青看庆桂模样,至少不算冷淡,愿意和自己说话,也就放下心来,向庆桂问道:“庆大人,不知军机处里,最近可有议及立储之事?这距离新君继任,也不远了啊?” 庆桂依然神色平和,道:“军机处不闻立储之事。” 常青听着,不免有些失望,只觉得庆桂协理军机政务已久,想来应是知道些朝中机密的,便循循善诱,道:“庆大人,我等俱是大清的忠臣,这军务至关重要,原也是不该问的。可这太子之事,并非军务,大家偶尔谈及一番,想来也无伤大雅,不知庆大人……” “常大人。”庆桂从容笑道:“常大人想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不知道,乾隆三十八年,皇上便已立下太子,特将写有太子名字的诏书,放在了正大光明匾之后。到得太子继任那一日,诏书自然会公之于天下,常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太子人选,何不再等上些时日呢?” 庆桂笑得从容,可常青也知道,这番笑意也是在警示于他,自己在太子问题上,已经尽礼,绝不会再多言一句,自己再问,便是自讨没趣了。想到这里,常青也只好还上一揖,与庆桂告别。其实次年常青即因年迈去世,最终也不知太子人选。 此时忽听后面一个老迈而有力的声音道:“你等在那里耳语,是在说太子人选吗?此事皇上早有决议,还需你们多问什么?怎么,若是太子与你们所想并非一人,你们还要犯上作乱不成?”自然是阿桂的声音了。常青等人都是寻常文官,哪里有气魄与阿桂抗衡?听了这句话,也都各自拜过阿桂,连称绝无此意,便即散了。 阿桂也见过庆桂,道:“庆大人,皇上不放心前线战事,故而让我到兵部一趟,助你处理军粮马匹调动之事。”庆桂自然上前相拜,谢过阿桂,此时庆桂也看到了一侧的阮元,阮元眼看自己与庆桂四目相交,连忙作揖拜过。可这一次因为军务繁忙,阿桂庆桂都没和阮元答话,便向兵部去了。 只是阮元也看得清楚,庆桂对自己的眼神中,不免有一丝冷淡。 未来太子这个问题,阮元是绕不过去的。那日朝会后不久,乾隆依惯例去热河避暑山庄巡幸,阮元等不少人都留在京城。一个月后的一天,那彦成又到了扬州会馆。 阮元自然盛情以待,问起那彦成所来缘故,那彦成笑道:“伯元,这一年之间,你从七品升到了三品,朝廷里流言蜚语,听到的不少吧?你先前见过兵部庆大人,可有此事?” 第三十六章 嘉亲王永琰 阮元奇道:“平日朝会,庆大人自是会见到的,只是我这一年来,事务繁忙,可惜无缘一叙,不知东甫说起庆大人,却有何事?” 那彦成道:“那日也不知为何,似乎是庆大人看到了你,故而和玛法多说了几句。庆大人我清楚,为人不坏,但为人处世,有些过于循规蹈矩。见你一年之内,骤升三品,其实是有些意见的。不过这件事,你可得感谢我,你平日校勘石经、文渊阁直阁,这些我看在眼里,也自然和玛法说过。故而玛法知你勤勉,也和庆大人说了,他才不再多言。” 想想庆桂的履历,那彦成又道:“其实你别说,庆大人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才做到五品的员外郎,还不如你呢。想来他见你高升,有些羡慕,也是应该的。”那彦成当然不会说,庆桂虽然二十九岁时仍是员外郎,可三十岁时被乾隆重点提拔,一下子直升了从二品内阁学士,倒是比阮元的詹事要高半级,但其中想来也有尹继善的缘故。阮元身为汉臣,并无庆桂一般家世,却在二十九岁位列三品,自然更为不易了。 阮元想来,自然也对那彦成无比感激。他也清楚,即便自己的詹事一职,并无朝中实权,尽管自己一年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勤勉用事。可官升三品,意味着以后自己只要不犯错误,就只能转为其他有实权的三品官职,甚至继续升迁,总之是前途无量。自己这般幸运,整个清朝二百余年里,可以相提并论的,也不算多。当然,对此心怀不满,甚至居心叵测之人,也绝不会少了。自己稍一不慎,便可能遭人暗算。这个时候,有那彦成相知相熟,又有阿桂主持大局,他在朝廷之中,才终于稳住了地位,虽然阿桂祖孙也只是秉公办事,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无尽的恩情了。 那彦成观他神色,虽不能尽知其意,也清楚阮元在升迁之事上,还不能一时适应过来,笑道:“其实话说回来,伯元,你升了三品,同列中有才学,有名望之人,可要比之前多上许多了。日常交往之事,也需要做一番准备了。其实我今日来,便是受人之托,送这封信于你。”说完打开身边一个包裹,取了其中一封信出来。 阮元仔细看时,只见这封信其实是一封邀请函,上写于五日之后,在西郊万寿寺相会,共赏春景云云。如果只是这般邀请,之前邵晋涵、孙星衍等人也请过他,并不稀奇,可这封邀请函的最尾端,却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瑶华道人。 阮元愣了半晌,不禁问那彦成道:“东甫兄,瑶华道人他……不是宗室吗?怎么今日却邀了我去赴会?这……莫不是找错了人?” 那彦成道:“伯元有所不知,这瑶华道人虽然是宗室,可平日并不参与朝政,只愿意和文人墨客,朝中词臣来往。你文辞如何,眼下京城中风雅之人,还有几个不知?他来邀请你,再是正常不过。而且我这里还有一封信,要送给西庚兄呢。” 二人所言“瑶华道人”,其实真名叫弘旿,是康熙帝之孙,和乾隆算是同辈。但弘旿平日无心政事,此时虽然补了正红旗都统,却因之前被革了贝子,眼下并无爵位。他师从董诰之父董邦达,画艺精湛。平日事务不多,便常与京中有名的文人来往。阮元、胡长龄等人上一年因大考高升,故而他也听闻了诸人之名,此次万寿寺游会,就前来邀请了各人。 阮元听那彦成介绍,似乎此次出游,那彦成、胡长龄、刘凤诰都在其列,自己官位反要高于三人。这样想来,弘旿这番盛情,自己是万不能辞却的了。便道:“既然瑶华道人盛情相邀,小弟若是不去,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这石经校勘之事,前日已检校完毕,上呈圣上,后几日本也清闲,便请东甫兄转告瑶华道人,五日后万寿寺之约,小弟一定前去。” 那彦成笑道:“伯元,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你无需这般仓促决定。听了我后面半句,你再斟酌一番吧。瑶华道人和我家有旧,故而蒙他见告,眼下皇上在热河行宫,可今年皇上只带了十七贝勒前往承德,成亲王和嘉亲王今年在京城主持先师祭典,就都留在京城。所以这次万寿寺之会,他是约了成亲王和嘉亲王一同前去的。”其中所言“先师”,指的是孔子。 这后半句话,确实大出阮元意料。只因乾隆平日,对皇子交游约束甚严,皇子与大臣出游,若是稍有亲密举止,或结交之人,在乾隆看来有所不当,便不免遭到乾隆一顿训斥。尤其是这个时候,几乎整个朝廷都知道,太子只会在成亲王和嘉亲王之间产生,这时放任二人去赴弘旿之约,似乎完全不是乾隆的作风。故而阮元也不禁问道:“东甫兄,二位王爷赴约之事,可是皇上恩准了么?” 那彦成道:“至少我这里,没听说皇上对此事有何意见。伯元你想想,皇上平日,确是不愿皇子与外臣来往过密。可此番出游,是瑶华道人做东,又是二位皇子一同前去,并无高下之分。而且与会之人,也都是执掌文衡制诰的词臣,想来皇上是放心的。倒是你啊,伯元,你需要想想,这万寿寺一会,你还愿意去吗?若是你对二位亲王有所偏袒,只怕皇上那边,要寻你的不是了。” 阮元听了那彦成这番警告,也开始沉吟起来,他虽不在意究竟何人继承大统,可平日行止,被人拿出来猜测一番,之后被有心之人强行划分派系,却是个不得不在意的事。所谓三人成虎,自己毕竟年轻,地位不稳,若是乾隆真的听多了流言蜚语,自己后面的路,也会无比凶险。想到这里,也对那彦成道;“今日之事,多谢东甫兄指点了。想来这万寿寺一会,小弟是要再斟酌一二的,不如小弟先思量一晚,明日入值,再和东甫兄商议,如何?”那彦成这半年也升了四品国子祭酒,同样在南书房入值,二人日常相见并不难。 那彦成道:“如此也好,伯元毕竟入仕才三年,这朝中之事,暗流涌动,即便只是不想被奸人所害,也自当谨言慎行一些。这些时日里,在皇上面前为二位亲王美言的,有谁讨了好去?保大人奏疏中言及嘉亲王恭谨,赵大人为成亲王和诗一首,事后皇上虽未明言,却将他二人相继外放闲职,皇上心意,便是外臣绝不可在二位亲王之事上,有半点偏私。不过伯元放心,我与玛法早已议定,我章佳一门,日后只为新君竭诚尽忠,至于成亲王和嘉亲王学行高下,一概不论。此番心意,皇上也是知晓的。” 阮元知道,在这个朝臣极易为了永瑆与永琰而分化的时刻,阿桂作为清王朝的支柱,是不能有任何偏袒的。只是这样一来,那彦成平日行止,只得加倍谨慎,心中也少不了一番感慨。眼看天色已晚,只好与那彦成告别,将他送出了扬州会馆。自己回到家中,想起万寿寺之约,不免有些踌躇。 晚饭已毕,阮元独自来到后院,想着万寿寺之事。杨吉见他不乐,也跟随过来,道:“伯元,你前日说的那什么唐朝人的石头,可是都清点完了?你说你这官听起来不小,平日竟只是个和石头打交道的差事,可真没趣。”对于不识儒家经籍之人而言,《开成石经》是何事物,有何价值,原本难以理解,故而杨吉有此一问。 阮元知道他是想转移话题,让自己轻松一些。只是石经之事,自己却也有些不是滋味,道:“那石头上的东西,我早就看完了,也亏了彭大人学识渊博,才能一年之内完工。那日彭大人也来过我们会馆,你应该清楚啊?”其实校勘石经一事,反而是阮元襄助彭元瑞之处甚多,但他不能颠倒师生次序,故而说彭元瑞指导有方。 “我想起来了,大概半年前,那位老先生来过这里一次,看他样子,倒也是个和善之人。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叫他中堂来着,怎么过了这半年,又改叫大人了?” “皇上离京之前,彭大人的协办之职就被革了,眼下彭大人只是侍郎了。” “为什么啊?”杨吉不解道:“按道理说,你们这玩石头的,是比不上六部里那些管事的。可你给皇上搞了这大半年石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的彭大人不仅没升迁,还被革了职呢?” “是这样的,这《开成石经》早在皇上巡幸热河之前,就已经校对完毕了,之后皇上下令,将校勘完毕的经文,刻在国子监辟雍之内。还让彭大人撰写了《石经考文提要》一文,详述石经经文与流传经文相异之处,两个月前,我与彭大人一同将这篇提要进献皇上。原本皇上看了是很满意的,没想到和中堂却有异议。” “当时和中堂说:‘皇上,臣以为,这石经乃是千古经典,能对这千古经典考校裁断的,只有千古难觅之人。此裁断之事,唯皇上可以当之。彭元瑞妄自尊大,私撰考校之文,乃是视圣上如无物,此大不敬之罪,还请皇上圣断。’这番言语,我当日听了,也殊为不解,皇上日理万机,考校之事,本就不如前线战事那般紧急,和中堂非要让皇上圣断,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伯元,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杨吉道:“这和珅什么意思,傻子都看得清楚!他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去坑害彭大人罢了,什么看不看石头的,那糟老……老皇上心里没数吗?我看,你当时就应当和皇上说,那和珅居心叵测,该罢了官的,是他和珅才对。”当然,杨吉也知道这种事情,阮元根本没资格发言,这样说不过是一句气话。 不想阮元道:“其实当时,皇上也不满意和中堂这一番言论,说这撰文之事,原本就是皇上自己下令彭大人去办的,并非彭大人私自成文。当日和中堂眼看皇上之见与他不同,也就作罢了。可没想到过了数日,竟有御史上言,说彭大人族孙无故即得授官,眼看吏部文卷具在,彭大人坐实了徇私之事,皇上也没再说什么,当即降了彭大人做二品侍郎。现如今两个协办大学士是嘉勇侯和孙士毅孙大人,都在西南主持战事。” “哪个御史办的?伯元,你不是说,御史台里,现在也有说和珅好话的人了吗?” “是初彭龄初御史,只是初御史为人向来刚直,与和珅并无来往啊。” 杨吉想想,道:“伯元,有个词你和我讲过,叫‘借刀杀人’,你还记得吗?你说的那什么御史,或许确实与和珅没有关联,可和珅有别的同党啊,他自己管着吏部,文卷上动些手脚,有何稀奇?再随便找个人,到你说的那看似和他不相干的人面前,放些风声,这彭大人的罪名,不就坐实了吗?” “其实,和中堂想动吏部文卷,也并非易事。但彭大人我知道,年纪也不小了,这些年万寿大典、石经校勘,都耗去了不少精力,家中子侄族人,想一一约束管教,谈何容易?不过这次被查了出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伯元,你还记得你谢老师走之前,和你说的话吗?就算阿中堂王中堂有些许过失,也总比和珅一人独大要好。之后你还总和我说,说你老师有结党之念,只怕失了公允。可你看看这朝廷,还有公允可言吗?和珅居心叵测,皇上只说他几句,就不过问,彭大人一时失察,或许根本没有失察,便被降了职,这公平吗?那糟老头子心里,秤早就歪了,你还说什么公允,什么不能结党,这些话最后除了养肥那和珅,还有何用?” “若是失了公允,也就失了信义,失了信义,再想补救就难了。” “是那糟老头子先失了公允,与你何干?他失了公允,你再来坚持,最后得益的,只会是那些奸佞小人罢了!这糟老头子我也看不明白了,他今年多大了,不是都八十二岁了吗?太子还没定下来,你说说,这几千年历史上,有这样别扭的皇上吗?”杨吉越想越气愤,竟连找阮元聊天的初衷都忘了,还是把话题引到了太子一事上。 “杨吉,不管你怎么想,我初入京城,只是一介布衣,从考上进士到现在,这才刚满三年,我就已是三品京官。这番恩荣,全是皇上所赐,无论皇上有何过失,总是轮不到我来说皇上的不是。”阮元也不喜杨吉成日管乾隆叫“糟老头子”,只是也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他。 “伯元,你还记得你中进士之前,和我说的话吗?当时你说你来做官,是为了朝中多一个敢说话的人,至少不多一个奸佞小人。可如今呢?三年过来了,除了写文章刻石头,你到底做了什么?这……这还是我们当日所想的为官之事吗?” 阮元听了这句话,也不禁有些黯然,可入朝为官三年,有些事他也更清楚,只好对杨吉道:“我虽已是詹事,但毕竟只做了三年官,资历尚浅,眼下做不得别的三品官。若是真想有别的作为,只有等皇上改官。可我若是连石经和《石渠宝笈》的编定都做不好,皇上要如何另授我其他官职?眼看石经已经勘定完毕,《石渠宝笈》我想着到了明年,也就要完稿了。到时候多半是另有他任了。” “那……后面的万寿寺呢?是去还是不去?” “我现在想,还是去一趟比较好。”阮元略沉思了一会儿,道:“瑶华道人盛情相邀,原本就不好推辞。更何况无论如何,万寿寺与会的二位亲王,总有一个是未来的皇上,早晚是要做君臣的。那么与其避而远之,不如去面对他们,也好看看未来的皇上是怎样的人,想想该怎么与他相处,至少心里有些准备。至于别的,我自会不偏不倚,只将二位王爷视作亲王,绝无偏私就是了。” 杨吉想想,似乎阮元还有不少话没说出口。回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不觉笑道:“伯元,看起来你也知道,糟老头子……不不不,皇上,还是没有把你用对地方,所以准备趁这个机会,先让未来的皇上认识认识你,以后路就更好走了,是也不是?不过你这样啊,我看还是想得太简单,你自以为对二位亲王平等相待,他们便不会为难于你。可他们或许……都会觉得你偏私对方呢?到那个时候,无论他们谁即位,都未必会信任你啊?” “我没说的话,你不要乱猜。”阮元依然从容和善,却也多了一丝严肃。“至于二位亲王心胸人品,我平日在朝廷里也有听闻,绝不是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之人。未来的事,你也先放心好了。” 杨吉听了,也只是半信半疑,可眼看阮元态度略变,也不好多言。次日,阮元告知了那彦成将会前往万寿寺一事,一行人便提前打点行装,只等与会之日。 万寿寺在京城西北,自阜成门而出,至玉渊潭折尔向北,不久便到了。这日那彦成和阮元约好,卯正时分在阜成门会合。可那彦成到了那里,却意外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辰初时分,阮元才匆匆而来。 见阮元神色,匆忙之中,竟然还夹杂着三分疲惫、三分忧急。那彦成也不禁纳闷,没再责怪阮元为何迟到,而是问道:“伯元,家中可是有何变故?你平日出门,从未误了时辰,想来是有些难解之事。若是为兄帮得上忙的,尽管和为兄说好了。” 阮元虽然来得匆忙,也暗自调理气息,让那彦成看起来依然从容,道:“东甫兄,今日之事,是小弟失约了。荃儿前日玩耍时,不慎着了凉,昨日一直精神不振,原想着只是偶感风寒,发发汗就好了,可昨日夜里,荃儿却不知为何发起烧来,后半夜一直都在照看荃儿,只睡了一个时辰,故而今日迟到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那彦成听了,知道阮元事出有因,自然没有责怪,安慰道:“伯元,眼下已然入秋,京中向来如此,夏暑未退,秋风又来,是得小心点。这不,我车里还多带了一件衣服呢。若是令爱身体确有不适,你先回去照顾她也好,我和大家说说,想来他们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阮元道:“其实到了我出门之时,荃儿已经好了不少,今日过得小心些,我想也就能好转了。我也和杨吉说了医馆所在,若是荃儿一直不见好转,就去找大夫来家里看看。渊如今天有空,杨吉也可以找他。想来即便我在家里,也没有别的用处,这一趟还是过来的好。”孙星衍此时已升至员外郎,同样留京办事,但只是五品,又是六部官员,因而弘旿未曾邀请他。 那彦成道:“如此也好,只是……若是京城里实在离不开你,你也尽管回去,我们这边你就放心好了。”回头看时,只见后面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至,看马车样式,乃是宗室之用,对阮元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之前便去了万寿寺,想来马车中是嘉亲王了,这相见之礼,总是要尽的。”也和阮元走到马车之前,向车内拜过了。 只见车帘掀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对阮元和那彦成道:“东甫近日,可还安好?前日在南书房,听东甫讲这‘节用而爱人’一章,回宫想想,实在是受益良多。这位是阮詹事吧?之前朝会我见过你,只是我深居宫城,不免与你往来的少了些,是我的不是。”乾隆时皇子居于紫禁城中的南三所,无事不得随意出宫,这日也是弘旿在外相邀,乾隆觉得无妨,才允许二位皇子出门一游。所以平时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阮元都没有来往。 阮元看眼前这人时,只觉他方面大耳,体态从容,言辞行止,颇为朴实,并无寻常皇族的富贵骄横之气。只是朴实之中,自有一番气度,非久读经史,不能如此,绝非无学之辈。他平日朝会,也偶尔可以见到这些亲王宗室,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乾隆第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只是碍于宫禁规制森严,一直不得交往。此时见嘉亲王出言相问,也回礼道:“回嘉亲王,臣平日事务繁多,又兼愚钝,故而办起事来,比其他人慢了许多,不得闲暇拜见嘉亲王,是臣疏忽了,今日原是要请嘉亲王见谅的。嘉亲王贵胄之身,原不应做如此谦辞。” 第三十七章 万寿寺之会 永琰道:“阮詹事无需如此自谦,我听说过阮詹事履历,你自进士登科,至今也只满三年,便已是三品顶戴,如此升迁之速,近百年里,都是罕见。若阮詹事是天资愚钝之人,只恐天下读书人,个个都要无地自容了吧?不过我记得阮詹事是乾隆五十一年的江南举人,那一科典试之人,可是朱石君朱中丞?”朱珪这时担任安徽巡抚,按清代惯例,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此职在明代之前即为御史中丞,故而清人也将巡抚称为中丞。 阮元连忙应是。永琰笑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也算同门了。朱中丞在京城之时,曾教我读书多年,我也该称他一声老师才是。” 阮元也只好答道:“能与嘉亲王结同门之谊,乃是下官之荣幸。” 永琰道:“阮詹事,我听宫里人说过,阮詹事在入值南书房,经筵日讲群臣之中,最是谦逊。可学问一道,总是要相互切磋,方能有所长进,既然阮詹事也是朱中丞门下,今日还望阮詹事不要拘谨才是。东甫,这天也不早了,我等便一起前往万寿寺,如何?” 那彦成也向永琰称是,一行人便坐上马车,出阜成门往海淀方向去了。永琰问起阮元乡试试题,得知是“过位”一节,笑道:“其实这一节恩师和我讲过,眼下讲解最精之作,当是江慎修之《图考》,不过恩师也说,江慎修精研名物,但于阐明大义一道,仍显不足。不想他竟以此为题,想来恩师取士,也自是不拘一格了。” 阮元道:“回嘉亲王,其实朱中丞取士,仍是以大义为先,不敢破朱夫子《集注》。只是这过位一节,朱夫子所注不过数十字,若是不得江慎修之言为之相辅,便不能深究其中之理。读书最难得处,在于贯通其意,恩师以‘过位’一节命题,想来深意是在此了。” 永琰道:“阮詹事,你能想到这一节,足见你天资聪颖,以后就不要轻言愚钝了罢!其实想来,你和东甫都是明事理之人,绝不像那些只知子曰诗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寻常之儒。东甫那日讲节用爱人,也特意提到,所谓节用,乃是君臣用度之相节,而非强令百姓节用,百姓若是遇了水旱灾祸,朝廷自当供应齐备,使百姓无有冻馁之苦。若是一味拘执于‘节用’二字,于赈济之时有所克减,便是害了百姓。我后来每想起东甫之言,都深以为诫。不知阮詹事对此,又有何见解呢?” 阮元待要回答,无意间瞥到那彦成,只觉他神色有异,竟似不希望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一般。一时虽不解其意,也知道那彦成如此神情,必有缘由。只回答道:“回嘉亲王,其实下官所想,与东甫兄并无区别。东甫兄出身高门,犹自手不释卷,这番学行,在下是一直钦服的。”永琰见阮元语气微变,也就不再问他经术之事。 只是经过这番交谈,阮元也看得清楚,眼前这个七分随和,三分质朴的嘉亲王永琰,其实是个好学又颇有见解的皇子,而非之前群臣口中的平庸之辈。 很快车马转过玉渊潭,过了南长河,便到了万寿寺门前,眼看寺门之前,早有一行人站立等候,阮元等连忙下了车,走到一行人前,和各人施礼见过。 眼看面前共有两个老者,其一身披袈裟,乃是僧人打扮,想来是寺中方丈,又一人衣着简素,面料却很精致,看他神色,举手投足之间亦自不俗,当是本次游会的相邀之人弘旿。此外还有个老者,儒生打扮,站在二人身后,阮元知道是同值南书房的沈初,再后面是胡长龄、铁保和刘凤诰。弘旿身边另有一人,四十上下年纪,打扮与永琰相似,只是神色之间,风采更盛,阮元也自识得,正是乾隆第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到了。 那彦成与阮元约的是卯正,原本是想着早些到万寿寺,所以即便阮元耽搁了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却也没迟到。永瑆和弘旿都与那彦成相熟,那彦成担心阮元不识他二人,便一一介绍过了。永瑆也上前主动回礼道:“久闻阮詹事才学,只是平日虽能相见,却不得深交,实在可惜。阮詹事之前可是去过法源寺?我曾到那里游玩,见过阮詹事题的诗作。” 阮元见永瑆言语客气,也从容答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平日,公务繁多,原本也没什么闲暇。这法源寺距离在下寒舍颇近,故而去过。这京城里,除了法源寺与崇效寺,便是今日前来这万寿寺了。” 永瑆缓缓道:“前度看花值红雨,小苞湿透胭脂含。今朝浓极色反淡,铅华烂漫春犹酣。夕阳门外散金影,归来小巷同停骖。平时只听说阮詹事精于经术,通晓典故,不想这作诗中的遣词用句,也自有一番典雅生香,看来这作诗一道,我用功还是太少,正想着今日有空,向阮詹事请教呢。”阮元哪里受得起如此称赞?也只好连声谦辞道:“其实这状物之言,还是成亲王更擅一筹,成亲王‘马上春山南北梦,耳边寒水古今声。草回原烧青缠动,柳受边风绿未成’一句,也是在下所不能及的。” 沈初见阮元和永瑆相谈甚欢,也应声道:“成亲王,阮詹事诗才高绝,老朽可是万不能及的。那日南书房退值,阮詹事出得东华门,随口赋诗一首道:‘紫垣散直半斜阳,残暑迎秋尚未凉。待得上车风气透,东华门外晚荷香。’老朽可是至今还记得呢!”沈初与成亲王素来要好,其实是希望他继承皇位的,又与阮元相熟,故而在永瑆面前多有称赞之词,其实也是想让阮元和永瑆走得近些。 那万寿寺方丈名叫莲筏,和弘旿、永瑆等人都有来往,这时见各人寒暄已久,也主动上前道:“各位大人诗文相交,足见我朝文治之盛。可眼下初秋,气候无常,各位在外面,只恐多有不便。不如老衲先带各位入寺,到了里面,各位若有兴趣,还望各位为敝寺题咏一二才是。”各人也自应了,莲筏便在前引路,将一行人带进了寺中。 万寿寺是乾隆多次驻跸之所,故而屡经修葺,殿阁庄严,屋宇林立。自山门至后殿,共有七进。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都是初来此地,眼看层层庙宇井然有序,不禁各自赞叹。 庙宇之中有一阁,名万寿阁,眼看一行人已连进数门,莲筏也请各人先前往阁中,暂行休息。阁中有一幅大字悬在壁上,看大字之下,竟有“御笔”二字,想来是乾隆手书了。这幅字原是一首五言律诗,诗文乃是: 三度轻舟过,一来方丈游。 地偏白足静,松老绿阴稠。 驯鸽香台集,凉蝉古树收。 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 乾隆时常驾临万寿寺,留下的题诗至少有三首,这是他乾隆十三年所作,彼时永瑆、永琰、阮元等人尚未出生。永瑆看着这幅字,也不禁叹道: “我听皇阿玛说过,这幅字是他四十四年之前,游历寺中所作。如此说来,这幅字的年岁,比我兄弟都要大了。想来皇阿玛当日驾临此处,也是政务繁忙之余,偶有片刻歇息,才有这‘略参今昔景,门外聒清流’的感叹。云椒先生、东甫、伯元,还有西庚金门二位,各位俱是词臣,虽不预六部政务,可典籍编定,亦是流传百世之盛举。平日劳心耗力,也不在少数了。今日我等便追随皇阿玛行迹,瞻仰天子之圣德,如何?”那云椒是沈初的号,永瑆以号称之,一时各人也自应是。莲筏送上清茶,诸人一一品过,俱觉寺中茶叶清香,使人沉浸其中,一时竟忘了世俗之事。 弘旿也说道:“其实各位日常辛劳,老夫是有所了解的,今日请各位前来,也并非朝廷事务。只是想与各位一道品茗观松,以消疲乏,如此,方得老夫盛情相邀之本意,如何?” 永瑆却道:“皇叔盛情相邀,我等自然是应当遵从的。只是今日一聚,若只是为了品茗、观松二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各位俱是朝中词臣,经术、文学,也自是当世一流。今日一聚,若不得与各位切磋一番,又怎能增广见闻,深究圣人之道?嘉亲王此番前来,想必也是为此吧?” 永琰品过茶,也对永瑆笑道:“兄长是看得起小弟了,只是小弟学问,与阮詹事同出一门,阮詹事天资绝人,这仕官不过三年,便已是三品詹事,学问一道,小弟是万不得及的了,倒不如兄长与阮詹事各抒己见,小弟听来,定当受益良多。” 永瑆道:“其实阮詹事名声,我也早有耳闻,平日我等皇子在上书房读书,若是皇阿玛到了,必会将阮詹事大大称赞一番,说阮詹事行文典雅,而不失于繁缛,立意广博,却又能言简意赅,如此青年才俊,再见不得几个了。本王却也有些圣人之言,久而不明其意。《左传》有云:‘俭,德之共也。’既然凡是论及德行,便离不开一个‘俭’字,那这‘俭’可否称得上‘至德之事’呢?” 阮元见永瑆言辞,倒是确为诚恳,也直言道:“回成亲王,其实在下以为,这‘俭’确是德行之关键,却并非‘至德’。《大学》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俭’是修身之德,却非治国平天下之德,但凡国事之需,天下之用,皆需充足,此万民之事,非一人之事,故而不当拘执于这个‘俭’字。”阮元一时想着之前和永琰的交谈,故而这里只说了修身、治国和平天下之中,“俭”字当如何理解,却没解释“齐家”这种情况。 永瑆听了,也颔首而笑,道:“阮詹事之意,我清楚了,这‘俭’字只及修身,而不及于天下,故而虽是德行之关键,只是称不上至德。但即便如此,力行节俭,终是对自己有益之举,本王的理解可还正确?”阮元正想解释,却见那彦成神色竟与之前他和永琰交谈时异常相似,心中一动,也不敢多言,只好点了点头。 弘旿听各人交谈已毕,也笑道:“其实老夫今日邀各位前来,本是因这万寿寺里,景色清雅宜人,想着各位公务繁忙之余,也当寻个安闲之所,品一品这京师美景才是。老夫生性疏懒,本无意于政事,学术嘛,其实也就是点到为止。不想各位求学之心如此,倒是老夫的不是了。”这番客气话说下来,各人也清楚弘旿之意,一时间纷纷应和,不再多言学问了。莲筏也嘱咐其他僧人收了茶器,一行人离开万寿阁,往后山而去。 到得后山,只见松柏林立,俱皆粗壮,想来后园这些松柏,都是百年以上之物,另有不少山石,古朴有致。那彦成悄悄把阮元拉到一块大石之下,眼看各人正为百年苍松巨柏赞叹不已,无暇分心于二人,小声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言行,未免太过草率,若是露了口风,传将出去,可如何是好?” 阮元不禁感到疑惑,道:“东甫兄,其实之前东甫兄和小弟所言,朝中暗流涌动,自当谨言慎行,小弟都记着呢。之前与二位亲王言语之间,也只论学问,不谈政事,怎么如此行事,东甫兄却还要说小弟草率呢?” 那彦成叹道:“你以为自己谨言慎行,旁人就不会别有用心了吗?眼下朝廷,每有言语,必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年来,捕风捉影,寻章摘句之事,还算少吗?你以为自己所言,都是孔孟圣哲之道,殊不知这孔孟之道,本就不能无关政事。嘉亲王和你叙及同门之谊,你当时就应当避言其他。他和你相言节用之事,是他身为亲王所该执掌的吗?我当时示意于你,你没多言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和成亲王交谈之时,你先引他诗文,后又说起这治国平天下之事?若是那心术不正之人,说你借治平之语,劝成亲王夺太子之位,你又当如何自辩?” 阮元听他这话,也不禁愣在当地,他知道此时朝中对立储之事,早已议论纷纷,可没想到这些纯出于经术之言,也会被人拿来做文章。只好应道:“东甫,其实我想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这都是和我第一次讲论学问,他们总不至于有意倾陷于我吧?” 那彦成道:“他们毕竟是皇子,是和硕亲王,皇上对他们,不能说亲密无间,至少也不会因这些经术之语去牵强附会,去数落他们的不是。但你不同,你一年就从七品升了三品,不知朝廷里多少年久淹滞之人,早就已经盯上了你。今日二位亲王同日出游万寿寺,也不知多少人派了多少眼线,在盯着你,你和成亲王、嘉亲王这些话,必然会被他们拿去牵强附会一番。到那个时候,你觉得皇上还会对你深信不疑吗?只要皇上对你有半分猜疑,自然会有人不断寻你的不是,到那个时候,只怕我也保不住你了。” 其实那彦成还少说了一个人,乾隆此时虽在热河,京城皇子行迹,却都一清二楚,此番出行,也是乾隆默许,永瑆和永琰才能出宫。至于出宫后如何行事,乾隆自也有亲信盯着,想知道阮元和两位亲王说了什么,对乾隆而言,原是易如反掌。 阮元听了,也一时默然不语,直到此时,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李晴山、钱大昕等人,会从最初对官场的一腔热血,变成最后的心灰意冷。甘肃冒赈、文字之忌或许只是一方面,官场上这种相互倾轧,无休止的猜忌构陷,同样让那些天性质朴之人难于立足。自己原本已是无比谨慎,可不想在那彦成看来,自己距离立足朝廷所需的谨慎,还差得远。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是小弟言语不慎,一时年轻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东甫兄为小弟忧心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那彦成道:“伯元也莫要太过紧张了,其实我刚才所言,也是最坏的情况。你确已比平日小心了不少,今日言语,我觉得也不算多。加上你平日侍奉君侧,性情如何,想来皇上是知道的,也不会仅因你今日这些言语,就疏远了你。但你还是要记住,凡事积少成多,若是今番之事再来上几回,皇上什么态度,我就不好说了。” 忽听后面一人道:“伯元,东甫,在那里说什么呢?快些过来,你们说今年这秋天也真是,早上还那么冷,到了正午却同盛夏一般。正好这里啊,有几棵大松树,我们每人选一棵坐下,我看也还够用。怎么,你们要是再不过来,就没地方乘凉了啊?”却是刘凤诰在二人身后唤他们过去,自那次酒宴阮元替刘凤诰出了酒钱之后,他看着阮元为人和善,毫无自傲之心,加上自己也升了四品,先前羡慕之心,也早就收了,反而和阮元多有交流。这时来唤二人,也不觉得生分。 那彦成也笑道:“原来是金门啊,刚才和伯元聊了些家事,一时忘了各位,原是我的不是。瑶华道人最好品茗观松,这品茗之事已毕,正要和各人一起观松呢。”说着和阮元一起走到中间松树下,各挑一棵松树坐下了,环视四周,奇道:“瑶华道人和成亲王、嘉亲王呢?这观松之趣,最为难得,他三人却去了哪里?” “阿弥陀佛,那大人切勿着恼,瑶华道人和二位王爷,方才说有事相商,去了后面蔬圃之中。不过我等七位,也自有我等的缘分,这里百年老松,共有七株,世有‘万寿七松’之名。我等七人各居一树之下,正应着这七松,难道不是另一番因缘?”原来是莲筏方丈到了,这时七棵大松树还有一棵树下无人,莲筏便在下面坐了,拿出一柄折扇,道:“之前瑶华道人来过我这里,见这七松奇崛挺拔,便在这便面上作画一幅,名为《七松图》。只可惜这便面之上,有图无诗,今日却要向各位讨教一二了。” 说着缓缓张开折扇,将空白的一面对着众人。所谓便面原是上古之物,早已被折扇取代。但清人好拟古,故而也用便面一词代指折扇。 众人相互看着,那彦成、阮元、胡长龄和刘凤诰是同年进士,资历尚浅,似不能做这主笔之人。弘旿又不在当下,能赋诗于扇的,就只剩沈初和铁保二人。沈初终究是汉臣,不敢在铁保面前有所逾越,便道:“冶亭大人诗才远胜于我,今日题诗之事,便由冶亭大人为之,如何?”四位晚辈自然都无异议。 铁保主见不多,但眼看这首诗也只能自己来题,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道:“既是各位抬爱,那在下也不好谦辞了。今日我等七人,正应这七松之数,那么在下想着,这诗便从‘七人七松’开始罢。”略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这诗便是:‘七人分坐七松树,巨笔写松如写人。谡谡清风满怀袖,一时同证大夫身。’如何?” 六人听了铁保之诗,也自纷纷称善。其实莲筏身为方丈,原非朝廷命官,但万寿寺乃是敕修佛寺,亦非寻常庙宇,铁保这样作诗,各人倒也没有异议。而且大家也都知道,铁保平日随和,缺少主见,可江山社稷之事却从不含糊。他今日作成此诗,也有劝在座诸人共同洁身自好,勿要因太子之事各立门户之意,都不愿轻易出言,拂了铁保一番好心。 莲筏唤僧人取来笔墨,铁保将诗书于扇面之上。各人坐于树下,只觉清风阵阵,院外已渐炎热,七松之下却别有一番惬意,不由得一同静坐树下,安享这番清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 第三十八章 突生变故 眼看已是未初时分,弘旿随着永瑆永琰从后山归来,莲筏见了,也引着众人,一同到偏殿用斋。眼看斋饭准备完毕,众人也已入座,忽然,一个小沙弥走到门前,向莲筏道:“禀方丈,外面有位姓孙的施主,托我前来一问,在座各位,可有一位阮施主?孙施主有要紧事,要和阮施主商量。” 阮元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一紧,他出门之前,曾和杨吉说过,如果阮荃不见好转,就派人到万寿寺来,让他回去。这时孙星衍前来,十有八九便是为此。而且若阮荃只是如前日般发热不退,遣个寻常仆人过来,也便够了,却如何叫得孙星衍前来?想来阮荃之病,不仅不见好转,只怕还有加重之虞。一时不免忧急,登时起身,向在座各人道:“各人大人、莲筏方丈,在下失礼了。在下家中原有些事未能办妥,想来是越发难办了,眼下只好出去一趟,还请各位见谅。”说完,也等不得众人答应,便匆匆走出,正看到孙星衍在大门前等候。 孙星衍见了阮元,也赶忙迎上道:“伯元,今日我原想着到你府上一叙,不想令夫人告诉我你来了这里。而且,夫人她说……说令爱前几日便得了病,眼看今晨好了些,你才放心过来。可我中午过去时,令爱……令爱已是高烧不起,我看过令爱神色,她面色虚弱已及,只怕……只怕已不是寻常的病症。眼看着夫人在家里,已没了办法,只好请医生去了。你府里那位仆人也和我说,说你出门前约定,令爱若有不测,便即回来。我看令爱样子,只怕夫人一个人是照顾不来了,便……便立刻借了车来这里。伯元,你眼下又待如何?听说今日瑶华道人也在里面,你是要留下,还是提前回去?” 阮元听完孙星衍所言,果然阮荃病症,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当即便恨不得赶将回去。可想着弘旿等人尚在寺中,一时不由得犹豫起来。那彦成正好从后面跟来,道:“伯元,你家中情况,我都和各位说了。各位也都是明事理之人,父慈子孝,乃人伦之大端,我等绝不会强留于你。若是放心不下家里,便回去吧。” 阮元想想,终于下定决心,道:“东甫,今日相助之情,来日小弟必竭力以报。今日只好对不起各位了,还请见谅。渊如,我先行一步,家中之事,还有劳你和各位讲述清楚。” 孙星衍点点头,自是答应了。阮元连忙找到来时坐车,快马加鞭,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回到了扬州会馆。 入得馆内,只见杨吉连忙迎上,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布,见了阮元,道:“伯元,大夫说了,你从外面进来,一定先把这个戴上。”说着从怀里又取出一块黑布,交到阮元手中。阮元听了,更觉心惊,忙一面系了黑布,一面和杨吉到阮荃屋子里来。 进了屋里,只觉药草气味满屋,阮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江彩和刘文如侧身坐在一旁,看来已是忙了半天了。江彩看阮元回来,轻轻唤了声:“夫子。”阮元却已听出,江彩声音,竟已嘶哑,看她面色时,虽有黑布蒙着,但双目暗淡失神,眼角泪痕显而易见,想是这大半日照顾阮荃,看着阮荃病势加重,已哭得泣不成声。也赶紧过来,抱住了江彩,道:“夫人,是我的不是,明明荃儿病还没好,我却出去了这大半日,让夫人一个人在家,真是万分的对不住……” 杨吉道:“伯元,是我没照顾好荃儿,上午我看荃儿好了不少,又来找我玩球,就陪她玩了一会儿,不想……不想力气使大了,把球拍到了墙上,害荃儿跑了好几步,结果……结果她就倒下了……都是我该死!要是我小心一点,让她好好睡一天,也许就没事了……” 这时医生却道:“你们说的都不对,这位相公,就算你不陪她玩,阮大人,就算你不出门,今日这孩子,也会如你们看到的一样。只因……只因这孩子患的不是寻常风寒,而是痘疾!” 听了这话,阮元、杨吉、江彩、刘文如四人都大惊失色,江彩照料阮荃数日,一直不得安歇,早已疲惫不堪,经此一激,竟然晕了过去。刘文如和江彩名虽主仆,实则与姐妹一般无二,眼看江彩晕倒,也连忙接住江彩,哭道:“小姐!小姐!”可叫了数声,江彩都没有回应。 阮元看着阮荃,果然隐约之间,她脸上已有数个痘印泛起。仔细想想,也明白了为什么医生要让自己一家蒙上黑布,要用药熏过整个屋子。痘疾极易传染,如果自己不顾个人安危,执意到阮荃身旁,只怕自己也会染病。但自己一生之中,并未遇到过如此病症,也听闻痘疾并无良药可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问道:“先生,荃儿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也会染上这般恶疾?还有,您看她眼下模样,可有什么办法救她一命?” 医生道:“这痘疾向来捉摸不定,全无根源可寻。若在平日,或许还容易避开,可近几日天气阴晴不定,最是人体虚弱之时,极易被传染上。已往这个时候,染上痘疾的也不在少数。能否躲开,全凭造化。至于救她的办法,这痘疾并无对症之药,我能做的,只是配些增补气血的药出来,让她不致因为痘疾,竟又染上其它病症。不过……” “大夫,我家眼下不缺钱,即便这药贵些,想来也无妨的。”杨吉立刻补充道。眼看阮元夫妇为了爱女之事,沉痛难以自拔,他毕竟是外人,还能勉强冷静一些。 “阮大人声名我是知道的,我不会开天价骗你们,不是钱的问题。”医生道:“染上这痘疾,若想治愈,其根本在于自身强健,若是自身根底好,便极易痊愈。可反过来,若是病人体质虚弱,便往往难以抵受。方才我已给这孩子诊过脉了,她似是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带上了一般弱症,可谓先天不足,这一生若是长居江南温暖之地,或许可保无虞。来了这京城,又患上这般恶疾,只怕……” 阮元听了,也不禁想起,江彩初来京城之时,就因为水土不服,连续高烧近一月之久,后来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痊愈,那时阮荃已在江彩腹中,只怕那场病也影响到了阮荃。想到这里,又是一阵难过,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看着晕过去的江彩,再看看刘文如,知道二人操持一日,精力消耗远甚于己。也一边从刘文如怀里抱过江彩,一边小声哭泣道:“彩儿,都是我不好,若是当日送你回扬州安胎,或许今日也不会有这般后果……” 正在这时,忽然门房来报:“阮詹事,孙相公过来了,后面还跟了个仆人,不知是哪家的,想问问阮大人,阮姑娘是什么情况。” 阮元无奈,也只好先和杨吉一同走出,和孙星衍简单说明之后,让二人都戴上了黑布。孙星衍道:“中午我出门的时候,还以为令爱只是高烧不退,不想要严重得多。伯元,这位是嘉亲王宫中侍仆,听闻令爱染疾,嘉亲王也自忧心,故而派了他前来,想问问府上是否需要药物,若是需要,嘉亲王可以帮你。” 阮元也问道:“渊如,我早早告退,未能向寺中诸人辞别,现下想来,不免愧疚。瑶华道人、方丈他们可有责怪?” 孙星衍道:“伯元这话也是太谨慎了。东甫没有告诉你吗?我等读圣贤书,知伦常事,怎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你?大家都说,若是你家中有所不便,愿意鼎力相助。尤其是嘉亲王,说你和他既出同门,便应有同门之谊,这才让我先带着他过来了。” 阮元叹道:“多谢嘉亲王好意了,只是小女所染,乃是痘疾,只怕便是嘉亲王,也难寻良药。这位通事,想来你是要白跑一趟了,实在过意不去。” 那嘉亲王的侍仆道:“阮大人还请放心,嘉亲王身在宫中,寻些良药对嘉亲王而言,不是难事。这痘疾虽不易治疗,却也并非全无办法。阮大人不如将令爱病症,详细说与我听,待我禀报嘉亲王,再做定夺。不然,小人就这样回去了,嘉亲王必定会责怪小人。” 阮元想想,虽然这件事他也不愿嘉亲王参与,可总不能违了对方一番心意,便把阮荃病症说了给那人听。那侍仆听罢,也即告退。孙星衍倒是自告奋勇,愿意帮阮元分担会馆之事,可是痘疾如何治疗,他也毫无头绪。三个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点办法。 次日阮元宫中无事,草草将詹事府事宜安顿完毕,便回了家,悉心陪着阮荃。让阮元没想到的是,次日嘉亲王的仆从又一次来到了扬州会馆,还多带了两个下人,每个人都带着一个盒子。 那仆从道:“阮大人,昨日大人之言,小人已向嘉亲王禀明。嘉亲王说,这痘疾难愈,确是事实,可宗室之中,常年以来染痘者不在少数,故而也常有备药。嘉亲王说,天命不可违,但人事不能不尽,所以还是派了小人,来送这些药与阮大人。” 阮元听了,倒也不禁有些担心嘉亲王,昨日万寿寺一会,他已清楚乾隆对于这两个皇子,一直心存猜疑,不敢放任二人随意行事。这时嘉亲王给自己家中送药,只怕阮荃的病未必能治好,反而会给他惹来麻烦,也问那仆从道:“这位通事,嘉亲王的心意,在下已知道了。只是嘉亲王如此盛情,只恐旁人不知其中就里,反误会了嘉亲王。这药我家实在收不得,若是方便,不妨告知在下药方,由在下自行配置便是。” 那仆从道:“阮大人,这番因由,嘉亲王早已知晓。只是嘉亲王以为,既然他认识了阮大人,又知道阮大人家中事故,便理应鼎力相助。此恻隐之心,人皆当有之。至于旁人言语,嘉亲王自有应对之法,请阮大人不必担忧。另外,也请阮大人切勿心生异念,嘉亲王此举,原出自其本心,与其他诸事,一概无关。还请阮大人尽心奉公,以报皇上提拔栽培之恩。” 阮元想想,也暗自佩服嘉亲王心思,嘉亲王知道给他送药会带来风险,也知道可能让自己失了公允之心。故而于自己易生疑虑之处,一一嘱咐清楚。转念想想,阮荃一天下来,病势全无起色,只怕这般耽搁下去,不出数日,便要考虑生死之事了。想到这里,也顾不得旁人会有如何言语,对那仆从道:“既然是嘉亲王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也请通事告知嘉亲王,阮家一切安好,无须挂念。”那仆从眼看阮元已收下了药材,也已经清楚嘉亲王心意,便也不再言语,和下人一道告辞了。 杨吉眼看三人已经远去,也对阮元叹道:“伯元,昨日你也和我说过朝堂这番难处。照我看来,嘉亲王这样对他、对你,都不太好。就算如他所言,他自有办法应付那些流言,你呢?若是过得几日,便有人说你收受嘉亲王财物,你要如何自辩啊?” “荃儿的性命重要。”阮元非常坚定,道:“人生在世,总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之事。我官职身份,和荃儿性命相比,乃是小事。便是我十年不得升迁,能换荃儿一命,我也心甘情愿。我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我了。” 杨吉知道阮元心意,也点了点头,吩咐门房去煎药了。看着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问道:“伯元,若是你担心宫里分不开身,何不去告假数日,回来陪着荃儿?就算不能告假,平日早些回来也可以啊?反正现在皇上也不在,我看没什么急事。虽然……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但毕竟能图个心安啊?” “杨贤弟。”一边的孙星衍忽然插话道:“伯元他……不能随意告假的,按朝廷定制,只有自身或父母病疾,方可上疏告假,子女生病,并非告假的理由。况且,伯元现下已是三品京堂,朝中不少大事,都是要参与的。再过几日,便是秋审,要决天下一年来的疑难要案,皇上过几天也会回来,开始商议秋审之事。詹事府詹事看着实权不多,秋审中却也有一席。就算你让他早些退值,他也退不得啊?” 杨吉问道:“这……不就是去听一天审讯吗?不打紧的。” 孙星衍道:“你不知其中难处,秋审并非一日可以完毕之事,这天下之间,只内地就有十八省,再加上盛京,一年要案不少呢。按已往惯例,大抵一日只能勾决两三省之事,若是疑难不决的多了,一日只勾决一省,也很正常。我在刑部办过去年秋审的事,前后勾决了十二日,加上中间集议的日子,秋审一共持续了一个月,哪里有那么轻松?” 阮元叹道:“或许……只求今年疑难要案少一些了。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秋审,又不能不准备,而且除了秋审,南书房那边下个月也需要去当值,这样算下来,又哪里有闲暇啊?” 孙星衍道:“只怕今年秋审,时间还要更长些,你看看这个。”说着拿出一封刑部信件来,那信件早已拆开,倒是无碍阮元观看,只见上面所述需经秋审之案甚多,绝非一两日可以审结的。 杨吉不禁问道:“孙相公,我看京城里面,那一二品的大员,平日也有不少空闲的,难道他们事务不多吗?这秋审伯元都要去,难道他们不用前去吗?” 孙星衍把杨吉拉到一边,小声道:“你见的那些大员,都是平日因循守旧,万事漠不关心的庸劣之辈。的确,这秋审之事,他们也要参与,可提议的往往只有刑部,剩下的人,精心查案也是准备,唯唯诺诺也是准备,只要不是我刑部官员,推称自己不擅刑狱之事,一切听皇上决断,也就罢了。可伯元是那样的人吗?荃儿生死未卜,你我自是忧心,可那些等着勾决的犯人呢?按惯例,每年也有不少可以停勾的啊?他们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吗?” 阮元看了看孙星衍和杨吉,也是一言不发,面色黯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做官的辛苦。 到了九月,阮元也只能把主要时间放在秋审和当值上面,照顾阮荃的事,主要还是杨吉、刘文如和江彩分担。杨吉素来健壮,还能应付不少家事,刘文如自幼便时常要做些家事,其实身体不弱。可江彩日夜照料阮荃,经月愁眉不展,饮食大减,眼看着脸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先前红润的面庞上,已见不到多少血色。 这年又有不少案件,都是繁复难解之事,加上西南战事未决,数次朝中集议秋审,都因军情中断。故而这年秋审,耗费的时间比上一年更多。直到十月,秋审案件终于全部议决,阮元才有了些时间来陪阮荃。 可即便阮家收了嘉亲王的药材,又兼多方延请名医,阮荃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痘疾又在阮荃身上引发其他顽疾,最终药石难下。到得十月末,阮荃终因病重不治,早早夭亡,这一年她只有六岁。 看着阮荃已是救不活了,阮元和江彩也悲不自胜,相拥而泣。阮元尚有些定力,一边哭着,一边还可以安慰江彩。可江彩却哪里克制得住?阮荃自出生之后,只过了两个月便被带回扬州,之后整整四年,都是江彩照顾她长大,这时眼看爱女夭亡,便如心头肉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痛楚。哭着哭着,气息渐渐微弱,竟然晕倒在阮元怀中。 直到次日,江彩才终于醒来,可之后几天,竟然粒米不得入口,只得饮些水勉力维持。三日之后,才能咽下几口淡粥。可阮元每次想扶她时,她却只是全无气力,一直无法起身。又过得数日,竟又渐渐高烧起来。 阮元眼看妻子如此下去,只恐这场病便要危及性命,忙找了医生过来。医生这次看完,也束手无策,只是对阮元叹道:“阮大人,尊夫人和令爱的事,以前我听说过,令爱对于尊夫人而言,便似无价至宝一般,平日是断不能受半分苦痛的。可眼下令爱之事,尊夫人却哪里承受得了?想来这几日悲痛,已是伤了元气。尊夫人原本身体也弱,无力驱寒,眼看这般下去,只怕再好的药,也是难救了。” 杨吉不禁问道:“先生,我家夫人之前确是有过水土不服,可去年冬天,她小心饮食,便平安无事的过来了。怎么今年,这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啊?” 医生道:“所谓水土不服,并非必然生病。如果小心饮食,季节更替之时多加保养,受到的病痛也就会小一些。可是夫人眼看痛失至爱,心中悲痛,又怎得兼顾这许多?加上这几日天气转寒,当然抵受不住了。阮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夫人的药,并不难找,可病痛能否痊愈,其关键一是体质,二是心绪。夫人原本身子就弱,又眼看着这番变故,心绪如何能平复得来?用药的事,我自当尽力而为,剩下的,就看天数了。” 听着医生这话,阮元不禁垂下头去,刘文如早已伏在江彩身上,哭了出来,就连杨吉一个平日不怕伤不怕痛的粗壮汉子,眼中竟也渐渐湿润了。各人都知道,依江彩的身体情况,这一场病怕是熬不过去了,虽说“天数”尚不是“定数”,可那样微弱的“天数”,却又如何指望得上? 医生眼看二人沉默不语,也先行告退,去寻草药去了。杨吉忽然想起还有一事,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道:“伯元,这是扬州来的信,送信的我看起来,是个江家人。看他神色,只恐扬州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第三十九章 彩云消逝 阮元道:“其实江家的事,我也知道,这一两年来,橙里舅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家中典卖了不少家产,才勉强撑了下来。又哪里比我们这里轻松?”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江昉前来讨论江家未来的一封书信,江昉在信中言道,自己已无力操持“广达”商号,只好把经营之事都交给江镇鸿和江镇鹭去做,可二人才能平平,无力维持湖广盐业,但如果放弃湖广,江家将立刻被汪家和黄家赶超,到时候两淮总商之首的位置,就只能拱手让人了。 阮元思量半晌,只觉眼下无论江家阮家,都是内外交困,两淮首总的地位,江家怕是保不住了。但即便如此,以后江家经营之事,也要尽力保全才好。便道:“按眼下境况,江家能保住总商之位,就已属万幸了。当退而不退,只怕反受其害。只是这退,也要退得体面些啊。” 想到这里,也只好先给江家回信。可阮元刚一抬手,却只觉手上全无气力,原来这些日子阮荃夭逝,江彩重病,他早已精力耗散,竟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唤门房过来,让他回信告诉江昉,在汪家与黄家之中,选一个自家更信得过的,和他们定约,渐渐交割总商事宜,待时机成熟,便上报朝廷,将两淮首总的位置,转让给他们。这样江家即使不再引领扬州盐业,至少也可以保证一席之地。 江昉得了书信,也自清楚,自己已是风烛残年,无力回天,江家放弃首总之位,反倒有了周转余地。想来黄家总商黄至筠颇有才干,又兼年轻,估计会给自己些面子,便联系了他,定下密约一份,安排江家退出湖广,黄家接任首总之事。黄至筠见江昉立了明文凭据,也放下心来,同意了江家的约定。 但阮元在京城,境况却一直毫无起色。眼看江彩病症日渐沉重,阮元原本也是不舍,可南书房入值事宜,也不能耽误。这一日又是他当值,虽然并无要事,也只好待在南书房里,不敢外出。 想想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也异常复杂,江彩高烧了近十日,之后烧是渐渐退了,可全无气力起身,直到前日才终于多吃了几口粥,和阮元说了几句话,上一天又昏睡了大半日,这番情境,也不知前景如何。 阮元闲来无事,拿了一册《海岛算经》在阁中阅读,这《海岛算经》本已失传,戴震从《永乐大典》中抄出,学者方见原貌。可始终没有刻本,阮元春天直阁时对此书爱不释手,花数日时间抄了一册。原想着一探中西算学之异同,可算学之事,纷繁复杂,他此时心乱如蓬,却又如何静下心来?此日沈初已因改任江西学政,不在京城了,只有刘墉同在入值,看他闷闷不乐,原是不希望他因旁人之故伤了身体,可阮元所牵挂的乃是发妻,却又如何劝慰? 眼看已是日中,阮元也无心饮食,只将早上剩下的点心拿出来,吃了几口充饥。原想着好容易已过了半日,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可以退值。忽然一位门前的笔贴式持了一封信,走上前来,道:“阮大人,宫外有人给您送了封信,说是您家里的人,看来是要紧事。” 阮元忙拆开信,只一看,便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原来信上写着,中午江彩勉强吃了几口粥,却全都吐了出来,随即她便晕倒在床上,杨吉马上出去请了医生,医生看过江彩,只是一味叹气,想来是无力回天了。 阮元越看越急,按清制,官员无故不得请假,家人病疾虽然也是请假事由,但一般只适用于父母。若是他为了江彩而去告假,也属于无故请假,只怕轻则降职,重则罢官。可江彩生死,已在一线之间,却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当即便唤了那笔贴式去取纸笔,强按着心中伤痛,以公文字体写起告假折子来。官员告假折子均需存档,故而不得草率。 刘墉见他神色痛楚至极,心中也颇有不忍,道:“伯元,你家中之事,自有天数,告假之事,我执掌吏部,准假不难。可若非父母病疾,皇上是不会同意你告假的。你这般过去,只怕无济于事不说,还有降级夺职的风险啊?”刘墉此时已改任吏部尚书,正好管理官员告假之事。 阮元苦笑道:“多谢刘大人了,只是这家人与官位,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实在不愿做违心之事。”一时间告假折子缮写完毕,却只觉袖子上湿了一块,仔细一看,竟是刚才写字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茶碗。所幸折子并无污损,可手边那册《海岛算经》却已湿了一大块,看来以后很难再读了。 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道:“伯元这是怎么了?皇上差你入值南书房,是让你随便污损这其中书籍的吗?”回头看时,却是汪廷珍到了。 阮元也清楚,自从自己翰林散馆得了第一,汪廷珍对自己就一直很不满意,尤其是去年翰詹大考,自己一跃而升四品,汪廷珍也在二等,却只得五品侍讲。二人关系,便更加淡了。原本他二人和胡长龄、钱楷都是挚友,可一年多来,自己竟没和汪廷珍说过几句话。可这时眼看家事紧急,也来不及解释,一边封着折子,一边说道:“瑟庵,是我平日粗疏了些,让你见笑了。”说着已将折子封好,便去养心殿了。 汪廷珍看着匆匆离去的阮元,不禁冷笑道:“这般心性,也能在南书房入值吗?”其实大考之后,乾隆也没有忘记他,给他升了国子监祭酒,可阮元又升了三品詹事,国子祭酒乃是从四品,依然比阮元低三级,故而他对阮元依然难以改观。 刘墉看汪廷珍神色,知道他或许因为一些误会,和阮元闹了矛盾,便上前劝解道:“汪祭酒,伯元他家中最近屡遭不测,故而想着告假,其实他原是个谨慎之人,老夫与他相识多年,这些还是知道的。”原本刘墉看汪廷珍这般神气,心中也是不喜,但汪廷珍毕竟也是当时后起之秀,刘墉知他学问其实不亚于阮元,故而不愿斥责。 汪廷珍道:“我听闻伯元家中,眼下只有老父,在扬州呢,他这番告假,又怎得皇上允许?况且告假即使皇上允准,也要再经吏部核准,他这般心急却是为何,难道皇上会当即让他告假吗?”回想起自己来这里,原本也有公事,对刘墉道:“刘大人,下官来这里是想找圣祖朝的《礼记日讲》,眼下国子监虽有了刻石,可在下以为,圣人经文,还是兼收并蓄的好。圣祖朝日讲主持,均是精于经术的名儒,所以下官想一睹《日讲》原貌,还望沈大人准许。” 刘墉道:“我执掌吏部,若是皇上准了伯元告假,我尽快为他办妥就是了。汪祭酒精于学问,又在国子监供事,想来是天下士子的福分。只是,汪祭酒也不妨放宽心些,不要如此苛责他人。”说着忙吩咐笔贴式,去取圣祖朝的《日讲》过来,汪廷珍自在殿中等候。不想过得片刻,身后又有一人过来,竟是那彦成。 那彦成见汪廷珍也在南书房中,忙问道:“瑟庵,你可知伯元哪里去了?我刚才进宫时,听说有人送信给伯元,他家中似有变故,我正要找他呢。” 汪廷珍道:“他刚才去给皇上上折子告假去了,也真是无知,朝廷体制都不懂的吗?告假也是一时就能批准的?况且又非父母有恙,他怎能告得假出来?想来是要白忙一场了。” 那彦成道:“瑟庵,你怎能对伯元如此说话?我等当年,原是同一榜的进士,如今不过三年时间,如何却要这般生分了?伯元家里的事,你到现在都不清楚?上个月末,伯元唯一的孩儿染了痘疾,已经去了。伯元的夫人伤痛过度,也一病不起,眼看着重病一个月了,今日他家中又传来急讯,只怕……瑟庵,伯元读书办事,你我都看在眼里,我实在不清楚,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竟要你如此冷言冷语?不妨你说来听听,若是他确有言语不当之处,我叫他过来给你当面赔罪,还不够吗?” 刘墉不清楚汪廷珍真实心意,但也安慰道:“瑟庵,伯元我更熟一些,清楚他平时脾气,你是因他对旁人多加礼敬,反而不在意你这个同门,才不愿和他来往了,是吗?伯元平日就是如此,他不愿得罪任何人的,所以看起来对你们几个同门,可能就冷淡了些。若真是如此,下次老夫带他过来,和你道个歉,老夫今日也先帮他赔个不是吧。可是你和伯元,都是近年读书人里,有真才实学的后起之秀,你们若是能同舟共济,那是我大清的幸事,是天下人的幸事。老夫也不愿你们之间,因为一些小事,就伤了和气啊。” 汪廷珍原非刻薄之人,只是因为阮元高升,原本登科时得列榜眼的自己反要视阮元为上级,故而心生怨望。可仔细想想,阮元平日行事,并无半分得罪他之处。眼看那彦成同门情深,刘墉好言劝慰,心中这个结也就渐渐解开了。况且听那彦成解释了事情来龙去脉,他家中原本贫寒,又兼早年丧父,全是老母一力操持,抚养他长大,又怎能不知亲情深重?只觉心中一阵酸楚,道:“刘大人、东甫,是我的不对,我错怪伯元了,你们……你们都没有错,应该我去给伯元道歉才是。” 这时,一名笔贴式自门外走来道:“禀刘大人、那大人,皇上准了阮大人的告假,特命下官将阮大人的告假折子交给刘大人。皇上口谕,阮元此番告假,虽不合体制,但情有可原,特令刘大人无需再议,直接准假。” 刘墉、那彦成和汪廷珍都是又惊又喜,虽然阮元告假归家,也很难救下江彩性命,但乾隆居然破例给了阮元一个机会,自然是出乎三人意料了。刘墉取了请假折子,前去办理阮元告假事宜。汪廷珍也再次向那彦成致歉,毕竟各人都是同门,那彦成也没再责怪于他,答应他见到阮元,就帮忙转达歉意。 其实阮元去养心殿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当即得到乾隆准假。但乾隆听他说完事情缘由,竟然未加斥责,只是说如此告假,虽于体例不合,但毕竟缘起至亲,于情可悯,便让阮元归家了。当然,乾隆也告诉阮元,既然此举不合体例,阮元便应当受到责罚。因“无故告假”,阮元还是被降一级留任,罚了半年俸禄。 但阮元知道,对于此时的他而言,这些已经是不能再小的处罚了。所以对于降级罚俸,阮元一一接受,很快得了准假之令,便连忙回家,来照看江彩。 眼看江彩面色苍白,全无血色,口鼻中气息也渐渐微弱,阮元自是痛楚不已,问医生道:“先生,之前几天,彩儿已经可以喝粥了,烧也退了,原想着是要好了,可今日却为何又变得如此啊?” 医生也叹道:“之前两天,尊夫人因为烧已经退了,所以神志比起高烧时,要清醒了些,才就有了几日时间,得以进食。可尊夫人原本身体就弱,此番连遭变故,又兼重病,其实……其实这场病已经耗尽了尊夫人体力,也就成了眼下这个样子。如今我虽也有调养元气的药,可尊夫人这般神色,只怕一点药也服不下了。” 阮元听着,眼泪也渐渐落下,先是滴到自己手上,之后又流在江彩手上。眼看她雪白纤细的小手,竟已细瘦得如枯柴一般,眼泪在她手上,都一点点清晰可见,心中只有更加难过。 杨吉看了,心中也无比酸涩,道:“伯元,你说我们这一年,到底做错了什么啊?我只觉平日行事,都是小心翼翼,一点乱子都不敢生,怎么我们一家,还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啊?为什么老天爷就这般狠心,竟然让夫人和荃儿承受这般苦痛呢?” 可是这个问题,阮元也回答不出来。 过得些时分,只听门房过来道:“阮大人,那大人从宫中退值回来了,说有些事要告知于你。”阮元也只好先把江彩交给刘文如照顾,前往前厅和那彦成相见。 那彦成把汪廷珍和阮元道歉之事都告知了阮元,听他说起江彩病情,也一时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伯元,其实你今番告假之事,于体制已是大大不合。按道理,我是该阻止你的。但你夫妻情深,令爱也是至亲骨肉,这些事,我想是勉强不来的。若是容安和容照生了病,我的心情,也与你一样。既然天数如此,我也不该再劝你什么。”容安和容照都是那彦成的儿子,这时年纪也都不大,故而言及妻子儿女,两人都是一般的心境。 杨吉知道万寿寺前后的事情,也知道那彦成并不希望阮元因为个人感情,失了谨慎。不过想起之前来送药的嘉亲王,却还是有几分好奇,问道:“那相公,嘉亲王最近怎么样了?那日荃儿病重,嘉亲王明知会被人非议,却来给我们家送了药,想来也不容易吧?” 那彦成道:“嘉亲王那边也不太平,皇上为他去万寿寺的事,给你们送药的事,其实已经多次和他交谈。只是嘉亲王一直力称,给你们送药,完全是恻隐之心,无关其他,皇上最后才不再追问。或许也是皇上看着伯元平日行止,与嘉亲王并不亲密,才清楚你们并无他意。但嘉亲王经此一事,也比以前更加小心了,这两个月一直深居宫城,再未与外臣见过面。其实外臣什么想法,皇上心里大体是有数的,我看这次沈大人外放去做学政,便是因他平日偏袒成亲王之故。” 杨吉叹道:“真没想到,皇上居然也有相信别人的时候。” 那彦成道:“皇上虽然对成亲王和嘉亲王,对朝中臣子,都不太放心,但若是事关天理伦常,又是纯出本心,并非作伪,皇上自然也会网开一面。伯元这次告假,是没有正当事由的,可皇上却准了假。回想起来,或许也和皇上过去的事有关。听说皇上即位之初,与孝贤皇后也一向感情深厚,可孝贤皇后当年,还不到四十岁,便一病去了,是以皇上对这件事,一直引以为憾。伯元,或许是你情意真挚,让皇上想起了当年之事,才破例准假的。” 杨吉道:“之前还真不知道,皇上也有这样一面。可这假准了,又能怎样?我现在看着彩妹妹,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那相公,我有一事,这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你说这一年来,我们行事都是倍加小心,怎么荃儿和彩妹妹,命就这么苦呢?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做错了啊?” 那彦成道:“我与伯元素来相熟,伯元的行事我也清楚,其实你们这一年来,一直谦逊谨慎,并没有什么错。要是真的有错,伯元眼下就不是降级留任这么简单了。那痘疾不说你们,就连宗室中人,也往往因而夭亡,又怎是说避开就能避开的?不过话说回来,伯元毕竟升迁太快,有些做三品官的事,想来并不清楚。” 阮元升迁三品已有些时日,听了颇为触动,杨吉却一时不解。 那彦成担心二人真的听不懂,也解释道:“你们应当知道,三四品各府、各寺主官,例称京卿,俗话也叫京堂,七部院之下,便是京卿了。伯元的詹事是正三品,还要高于光禄寺和鸿胪寺。而这京卿所执掌,与之前的七品编修,也就大不相同了。” “这一年下来,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伯元升了三品,平日朝会,便要参与,每年秋审,也自有一席之地,此外入值之事,也要耗去不少时间。而三品以上官员,要做的还不止如此,皇上依例每年要巡幸热河,三品官员常有随驾之事,即便不随驾,也往往要到密云、张三营的行宫迎驾。此外还有大祀、耕猎、会试同考……伯元,若是你继续在京为官,这些也都要一一参与啊。” 杨吉道:“那……其他人不也一样忙碌吗?为何他们家中,就不似我们一样辛苦呢?” 那彦成道:“其实家家都是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哪个少了?只不过别人做官久了,处事自然从容些。不似你们这样,家中一生变故,便不知所措。伯元,这也是你运气好,若你是因家中爱妾染病,便去告假,只怕眼下你顶子已保不住了。” 眼看杨吉仍是不解,只好继续解释道:“你们是想问,为什么别的官员,家中有人染疾,他们却依然可以不废公事?杨兄,你们家除了你管理家事,这些会馆门房偶尔可以帮忙,还有何人?若是伯元日后要去热河随驾,你分得开身吗?你们家中若是再不多雇些仆役,处理杂事,杨兄,只怕过得一两年,你也会支撑不住的。” 阮元道:“东甫兄,其实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之前我家中一直清俭,并未用过多少仆役啊?” 那彦成道:“伯元,你也和民间那些读书人一样,认为家中仆役众多,乃是骄奢淫逸之举,是也不是?有些富贵人家,仆役千百,这自然不可效仿。可你眼下家中,竟连三五个人都找不出,你一个三品官的日常家事,他们已是应付不过来了。而且官至三品,同列之间往来交游,日常账目开支,也都需要专人打理。若是你这些家事都处理不好,你却要如何再去考虑公事?按朝廷定例,三品官员俸禄,是七品官的三倍,这多出来的银子是做什么的?自然是为了添置仆从,处理这些家事了。” 阮元听了,也不禁有些惭愧,这一年来他虽然谦逊小心,可毕竟初升三品,想来也确实有很多事做得不成熟,让那彦成这些友人为他忧心不少。也对那彦成道:“东甫兄今日,教训的是,想来小弟这一年来,也办错了不少事,以后小弟一定引以为戒。” 那彦成道:“这也怪不得你,旁人从登科到入仕三品,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还有不少人一生都无法登临三品呢。他们循序渐进,自然对这些细务更加清楚,伯元入仕才三年,就做到了詹事,想来是需要时日了解这些俗务的。至于尊夫人的病情,其实还是要看天意,伯元也无需自责。”说到这里,也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道:“伯元,你后半年不得俸禄,家中只会更加拮据,这些银子我先借于你,家中开支,夫人的医药,也都需要银子啊。” 阮元看这几张银票,约有百两之数,却又怎能受得起?那彦成看他神色有异,也劝解道:“眼下你家中事态紧急,便多用些银子,也是无妨。若你不想无功受禄,也好,这银子你日后还我便是,只是还需量力而行,我不着急的。”阮元见那彦成已将他心意点明,再行推却,只怕反令那彦成不快,也只好收了银子。 眼看日渐黄昏,那彦成也只好离去,可想着江彩的病情,阮元心中又怎得平复下来?只好陪在江彩床边,一直不敢离开,不知什么时候,神色已然恍惚,竟然睡去。 待得醒来,已是二十二日上午,眼看江彩兀自未醒,阮元也一样的茶饭不思,只好让杨吉备了些薄粥,想着江彩若是醒了,再喂她喝下。可直至下午,江彩也全无动静,这几日连番劳顿,阮元坚持得一会儿,便已不支,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了何时,忽然听得一个声音轻轻唤道:“夫子、夫子……”依稀便是江彩的声音,阮元大喜,忙睁开眼睛,只见灯光之下,江彩双目微睁,竟然已经醒了,一时大喜过望,忙搭住了江彩的手,想扶她起来。 可这一搭上手,阮元心中却忽然一惊,只觉江彩衰弱已及的手臂上,竟无半点暖意。阮元心中忐忑,又将手放在江彩脉搏之上,发觉她脉象极轻极浅,具在表面,又纷乱无序,竟已是绝脉之象。 阮元略知些医道,知道若是出现此种脉象,江彩性命,恐也只在这一夜了。一时也愣住了,只喃喃道:“杨吉,快去叫医生来,彩儿,你再坚持一会儿,医生到了,我让他用最好的人参,我……” “夫子,我知道了。”江彩看阮元神色,已知其中因由,只摇了摇头,道:“夫子这些日子,用了多少药,我心里清楚,若是天数使然,夫子不该和天意过不去的。只是……只可惜,那年桂花树下,许下的重阳糕之约,彩儿不能如约了……” 阮元听了这一句,更觉心中痛楚,乾隆五十一年他得中举人,那日江春带了美酒糕点,到自己家里庆祝,原本想着和江彩一起做的重阳糕,就这样搁置了。后来他和江彩约定,以后的重阳节,定要夫妻二人一同再做一次重阳糕。可次年江彩因在京染病,早早回到扬州,夫妻二人便未能在重阳团聚,上一年江彩好容易回到京城,可重阳那日,正好赶上《石渠宝笈》修订,宫里评定古迹真赝,他直到日落才赶回家,已来不及了。当时他便暗自许愿,这一年一定要重新做一回,可这年赶上阮荃重病,夫妻二人根本无暇去过重阳节。 如今看来,这个重阳糕之约,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回想和江彩成婚这九年,阮元心中,更是无比歉疚。乾隆四十八年十二月,二人成婚,次年春天,阮元便开始考学,一路点生员,中举人,成进士,翰詹大考……待得一切考试都应对完毕,已是八年过去。好容易接了江彩来京城,为她求了淑人诰命,却又眼看着阮荃病重不治…… 想着想着,阮元自也克制不住,呜咽道:“彩儿,你和我成婚这些年,受了太多苦了,其实……其实我们的每个日子,我都已经加倍珍惜了,只盼着你不要因我考学之事,生我的气。可……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太少了……我……是我这个做夫子的没用……” “夫子对我的恩爱,我比谁都清楚。”江彩倒是异常从容,道:“其实我们成婚之时,你还只是童生,当时只想着你成学就好。可谁能想到,才八年的工夫,你都做到三品官了。我……我一直很高兴的啊……若是我真的福薄,享受不起这安乐日子,也是天意,须怪不得夫子的。不过……我还有一事,请夫子一定要答应我。” 阮元知道,江彩已经清楚了生死之事,后面的话,多半便是遗言了,这时若是再行劝慰,只恐她回光返照结束,便再不能言语,那才是真的违了妻子心意。也只点点头,让江彩说下去,江彩缓缓转动着眼睛,最后落在刘文如身上,道: “夫子,文如的事,以前和你说过的。她五岁那一年,和父母来到扬州,却不知父母去了哪里,当时孤苦无依,在我家门前哭了半日。我正好外出,见她可怜,便告诉爹爹爷爷,收了她在家做侍婢。可我从不舍得让她做重活,反而……反而一直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平日一起吃饭,一起玩耍,凡是有了喜欢的东西,都会分她一半……夫子,我知道,江家眼下也不再是之前那个江家了,让她回去,反倒会受苦。所以我想让你留下她,好生照顾,切莫冷落了她。若是寻得良人,便将她嫁了,若寻不得,也务必保她一生平安喜乐。这件事,夫子可否答允我?” 阮元听着她微弱的声音,眼中泪水早已簌簌而下,这时自然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又怕江彩不满意,道:“夫人放心,阮元有生之年,定会保刘文如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这句话不只是说给江彩听的,也是说给上天听的,阮元想着若是只说“她”、“刘姑娘”或“文如”,只怕指代不明,上天以为他不虔诚。只有这般直说姓名,才能保证这个誓言清楚无误。 江彩听了,已知其意,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道:“夫子,你的‘有生之年’,是多久啊?若是我这一去,你一伤心,竟随了我过来,又有谁可以照顾文如啊?夫子你还得答应我,从明天起,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才能照顾好文如,也就能对得起我了。其他的事,我也放心,杨大哥是个正直的人,有他在,你也不会办错事。” 阮元道:“夫人,你又何必这样轻言呢。我……我还想着明年开春了,和你一起去万寿寺、法源寺看看呢。法源寺的花最好看了,到时候可得给你折一只戴上呢。” 江彩笑道:“夫子,戴花……戴花多俗气啊,你怎么哭了一场,就变笨啦?你可要好好想想呢,只是……我好累……好想再睡一会儿……”说着也顾不得阮元同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阮元看着妻子神色,不忍再去唤她,只好缓缓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江彩手上,久久不愿松开。直到他渐渐感觉,江彩的手已经越来越凉,直到他去摸江彩口鼻时,已再无半点气息。 “彩儿……”阮元不愿江彩受到任何惊吓,只轻轻抱着她的身子,眼泪一点点的落在江彩身上。 刘文如看着眼前情景,再也忍不住了,也抢到床前跪在江彩脚边,失声痛哭起来。杨吉看着她神色,心中一样是说不出的难受,唯恐她哭昏过去,伤了身子,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把刘文如揽在自己怀里,任由她的哭声越来越大。 江彩生于乾隆三十年九月十九日,卒于乾隆五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这一年只有二十八岁。 对于阮元而言,乾隆五十七年,也是无比痛苦的一年。 第四十章 十全武功 依清代礼俗,官员之家丧事,于逝者去世三日后大殓。这一日正是江彩的大殓之日,阮元家境并不宽裕,总商行馆那边也入不敷出,无力置办上等棺椁,只得选了一副精致稳重的棺木,以待江彩下葬之用。那棺木虽甚结实,材质却是平常。 按照当时礼仪,钱楷暂充了执事,扬州会馆各路下人,也将陪葬的茵褥棉衾一一备好,待江彩遗体入棺,又寻了些衣物,以充填空虚之处。随即,钱楷致礼,与众人痛哭尽哀,眼看即将盖棺,阮元情不自禁,犹伏在江彩棺椁之上,哭了半刻,才得将棺木加锭施漆,江彩的容颜,就这样消失在各人眼中。 这日江彩大殓,阮元一众亲故也各自到场,孙星衍见阮元哭得悲不自胜,也上前扶住阮元,劝慰道:“伯元,采薇去的那日,我……我也是和你一般痛楚。可伯元,你转过年去,也不过三十岁,还有许多时日要度过呢,可一定要节哀才是。先圣制定五礼,于丧礼处以尽哀为本,正是不希望生者溺于情意,竟毁了自己身子啊?” 孙星衍发妻名叫王采薇,自弱冠时与孙星衍结为夫妇,也是当时江南首屈一指的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孙星衍当年在扬州与阮元初遇后不久,王采薇便早早去世。阮元自然也知道这些,所以寻委执事时,虽先想到孙星衍,最后却找了钱楷。想起二人十余年的情谊,也对孙星衍道:“渊如兄,圣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只是我夫妻之间,比一般夫妻又有不同,彩儿与我成婚整整九年,可我二人在一起安享天伦的日子,连两年都不到……是我一生亏欠彩儿太多,所以实在难以自制,违了圣人之道,还请渊如兄见谅才是。” 眼看钱楷执事已毕,也对钱楷道:“裴山,说来也惭愧,初春之时,还想着若是你有了孩子,便和你结一门亲事,可眼下荃儿也……裴山,彩儿和我情意深重,我实不忍轻言相弃,之前已在彩儿灵前许了誓,此后三年,不立妻室,以尽夫妻之谊,只怕当日的秦晋之约,我不能守下去了。” 按礼制,江彩去世,阮元以丈夫身份,为妻子服丧,加上阮承信尚健在,属于“齐衰杖期”,只需服丧一年。但阮元立誓三年不娶妻,此间情意自是倍加深重了。钱楷看阮元形貌,自也难过,道:“伯元,本就是你我戏谑之言,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家中也不宽裕,一时是不想要孩子的。或许哪一日……”他本想说若是阮元之后续娶,再生下孩子,或许两家孩子会一同长大,可这个时候和阮元说这些,不免有些冒犯他夫妻之情,也只好不言,只轻轻拍着阮元的双肩,希望他放松一些。 阮元看钱楷神色,也猜了个大概,对钱楷点点头,示意无他。看周围其他人时,胡长龄、刘凤诰、那彦成也都在场,也一一同各人问候过了,尤其是那彦成,阮元这些日子家中连生变故,朝中事务也不免有些疏忽,那彦成无论在南书房还是扬州会馆,对他都多有匡助。想起当日那彦成对自己的建议,阮元也不再犹豫,道:“东甫兄,我已给扬州去了信,请家父再入京一次,若是家中有愿意来京城游历的,也让父亲从中挑选,择一二能用之人,到我会馆来做些事。眼下小弟家中也不宽裕,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那彦成道:“其实这也无妨,你在京城根基不足,多用些家中故人,并无不可。据我所知,不少初到京城为官之人,也是这样立足于此的。只是今日这里,彼时同榜,西庚、金门都到了,瑟庵却至今未至,也不觉有些……其实他早已托我向你致歉,或许也是面子上挂不住吧。” 阮元看看四周,同榜、翰詹众人,各送了不少挽联过来,身边有一幅字,落款是曹振镛,他四处看看,却也见不到人,回想起来,曹振镛虽是曹文埴之子,在翰林院却异常低调谨慎,以至于在阮元心里,曹振镛的面孔直到此时,还是非常模糊。卢荫溥这日有事,托家人送了挽联过来,阮元也不见怪。只是汪廷珍直至此时,不仅人未到,也并未托人致祭,实在遗憾。 但阮元素来为人通达,也不在意这些,只回答道:“瑟庵总是有他的想法,也是勉强不来的。他若执意不再与我往来,便随他去吧。”眼看丧礼已过了大半日,想来家中其他事务,自己也能处理,便送了那彦成、孙星衍和钱楷出门,准备和他们告别。 可没想到的是,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前响起,“伯元!”阮元听着,正是耳熟的声音,抬头看时,竟是汪廷珍到了。 细细端详汪廷珍时,只见他身着青衣,腰系素带,正是得知了阮元家事,前来问丧之仪。汪廷珍见了阮元,也连忙拜倒,道:“伯元,先前是我的不是,我……是我心胸狭隘,眼见你我同榜进士,初入翰林时也无甚高下之别,可……可你一转眼,就已经是三品京堂,我……伯元,是我枉读了这许多年书,竟将那身官服,看得这般重了。现在想来,当日对你出言轻浮,实在是羞愧无地!我……母亲一生辛苦,一力抚养我成人,每日谆谆教诲,要我力守圣贤之道,可我却如此执着于名利,若是家母在此,定是要斥我不孝不义了……伯元,我无颜求你谅解,若是伯元心中仍然过意不去,便责骂我一顿吧!我当日那般言语,对令夫人也是大大的不敬,今日前来,也给令夫人赔罪了!”说着走进门里,对着江彩棺椁再次下拜,连连叩头。 汪廷珍这一番话,字字言辞真挚,孙星衍和钱楷见了,也暗自有些惭愧,其实阮元高升,各人又怎能全无他意?眼看汪廷珍态度诚恳,也就无意再责怪他了。阮元本就不愿责怪于他,听了这一番话,也知道其实自己升迁一事,想让人毫无偏见,又谈何容易?反倒是汪廷珍言辞直爽,让他听了,也倍觉难过。又重新走回屋里,和汪廷珍一同向江彩拜过了,道: “瑟庵,彩儿是我至亲,你们是我挚友,无论亲友,我都是决计割舍不下的。我之前也从未说过你的不是,若是你觉得我不似之前一般了,定是我利欲熏心,让瑟庵兄不快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彩儿已去,终是不能回来了。可我等同学一场,我也舍不得你们啊?瑟庵兄愿意接着和小弟做朋友,正是小弟的幸事,想来彩儿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啊?” 汪廷珍心中感动,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觉再怎么说,也无法表现自己的情意。便又对阮元拜倒,孙星衍等人看了,也纷纷走了回来,将他扶起。因阮元高升所致的种种不快,也终于在这时渐渐被各人消解了下去。 乾隆五十七年就这样渐渐过去,不过对于乾隆而言,这一年却是一个“丰功伟绩”之年。这年冬天,福康安和海兰察结束了廓尔喀战事,班师回朝。乾隆见了,自然大喜,想着自己即位以来,边事之上共有大功九件,加上二次廓尔喀战争让对手臣服,正合十全之数,便自述《十全记》一篇,盛赞自己一生武功之盛。至于福康安在前线一度骄矜轻敌,导致清军被伏击,台斐英阿阵亡等事,在十全之数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转眼之间,已是乾隆五十八年,元日朝会自如既往,在太和殿举行。眼看朝会之仪渐毕,乾隆忽道:“去年廓尔喀战事已毕,朕做《十全记》一篇,原是在班师礼上宣读过了。但今日是乾隆五十八年之始,王公大臣、各国贡使备至,正是再行诏告之日。永瑆,将这《十全记》再诵于王公百官听一遍罢!” 原来这《十全记》乾隆上一年创制之时,便已诏告天下,只是彼时不少亲王贝勒、蒙古王公都未能参与班师礼,各国贡使自然更加不知。乾隆这时再行宣读,也自是有向全天下宣扬国威,称颂自己圣德之意。只见永瑆上前,也不用诏旨,出口成诵道: “御制十全记曰:昨准廓尔喀归降,命凯旋班师诗,有十全大武扬之句,盖引而未发,兹特叙而记之……即今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其内地之三叛,弗屑数也……昔予记土尔扈特之事,于归降归顺,已悉言之,若今廓尔喀之谢罪乞命,归降归顺,盖并有焉,以其悔过诚而献地切也。遒知守中国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至弃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不可不知耳……幸而五十七年之间,十全武功,岂非天贶,然天贶愈深,予惧益切,不敢言感……为归政全人,夫复何言。” 《十全记》虽为乾隆自叙武功之事,但其中部分篇章段落,不乏气韵深厚,理直意切之句。永瑆以汉语读毕,又以满语再读了一遍,故而前来的蒙古王公亦深知其间用意,不由得连声叹服。 乾隆见永瑆言辞从容流畅,更兼满汉双语皆通,一时也暗自点头,又道:“去年战事得以结束,超勇公和嘉勇公居功至伟,所以今日,当再行赐酒,以敬疆场之功。永琰,这次敬酒,由你代朕为之,如何?”永琰自也不敢怠慢,上前取了酒而下。 福康安因廓尔喀战功,此时已被乾隆升为嘉勇公。当下与海兰察一同出列,乾隆也自示意,让二人到丹陛之下受酒,向蒙古王公、各国使臣一展威仪。永琰先赐了海兰察一杯酒,又赐过福康安,二人饮下、再拜,才回到群臣之中。只是乾隆此时尚且不知,仅三个月后,乾隆朝威震四境的一代虎臣海兰察,即因病去世,乾隆朝的武功,也就此戛然而止。 眼看朝拜之仪已毕,接下来便是赐茶礼,此礼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即得参与。阮元是三品文官,之前的降级处罚也因编修有功,在年前免除了,这日自然也得一份,于王公、尚书、侍郎之后得了坐,受赐过茶。一时殿中上茶上坐,自需费些时间。只听身旁大理寺卿蒋曰纶小声道:“阮詹事,你说今日皇上的安排,是更看重成亲王呢,还是嘉亲王?” 阮元眼看周边上坐,小声嘀咕的人并不少,他们这些三品官员此时站在最后,乾隆也看不到,只怕蒋曰纶误会他不近人情,也只好小声答道:“文武皆是国事,并无不同。” “阮大人还是年轻啊。”另一侧太常寺卿秦清也小声道:“按朝仪,赐酒礼应是皇上亲为,可皇上今日却委了嘉亲王,这不是更在意嘉亲王吗?” “秦大人这般说法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吧?”身后太仆寺卿施朝干道:“按我说,这宣读皇上御笔之举,乃是已往元日所无,这才是国之储君应为之事,我看皇上更喜欢成亲王。” 光禄寺卿方维甸倒是比较认死理,也小声道:“施大人,宣读诏旨自有翰林学士为之,哪里是什么元日所无之礼了?” “各位暂且安静,这茶都快上来了,就安心品茶吧,再说下去,也不知各位要把什么事翻出来呢。”这人是通政使李台。其实元日赐茶,一直淡而无味,不过是走个形式。可各人想想,元日朝会本应严肃,说多了也怕前面几位侍郎反感,将各人之举告知乾隆,那这一排三品京卿,谁的官位也别想保住,于是大家也就不再言语了。 或许阮元等人并不知道,前面的官员议论或许不多,可心里也都各自在思量着一切。 比如和珅。 虽然和珅十年以来,权势熏天,已逐渐取代了年迈的阿桂,成了清王朝第二号人物。可乾隆在皇子交往之上,一向监督甚严,和珅平日又多是从西华门出入,与永瑆和永琰交往极为有限。 若只是说起二位皇子,其实和珅心中并无偏重之人,可他清楚,嘉亲王永琰的授业恩师之一,就是时任安徽巡抚的朱珪,而朱珪一向与王杰、董诰相熟,而王杰和董诰平日与自己势同水火,即使同在军机处值班。 也就是说,如果即位的是嘉亲王,王杰、董诰、朱珪三人必将大受重用,而嘉亲王即便不针对自己,权势此消彼长,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所以对于和珅而言,即便成亲王与自己交往同样不多,让他上位,总比嘉亲王好些。而王杰和董诰虽然口中一言不发,心中却也更希望太子是嘉亲王。 元日向来是行礼、主祭、赐宴之日,并无其他作为。可军机处中,平日的明争暗斗可一点不会少。而且,自乾隆五十一年年末形成的军机处六大臣格局,也在这一年开始被打破。 这一日,军机大臣庆桂刚从杭州查案回来,便向其余几位军机大臣辞行,庆桂被补授荆州将军,若要任此职,便只有离开军机处。几位军机大臣与他交往并不算密,但也无甚旧怨,便一同送别了庆桂。而眼看太阳渐渐西下,王杰和董诰也将自己案头收拾完毕,一道去东华门退值了。 和珅看着军机处内室的阿桂,仍是一动不动。他也知道,阿桂素来不喜自己招权纳贿,平日相见,必相隔十步开外。眼看退值时辰已到,阿桂不动,是不愿亲近自己,让自己先动。想着阿桂已是七十七岁高龄,和他较劲意义不大,不如自己先走,也收拾罢房中笔墨文卷,和福长安一同往西华门而去。 眼看军机处直房消失在二人眼中,福长安不禁冷笑道:“致斋,你说这阿中堂也是的,非得和你较这个劲做什么?他那个位置,还不早晚是你和中堂的掌中之物?致斋,你说咱军机处里,还会来新人吗?” “呼什图说他看到过,皇上拟的是户部右侍郎松筠。”和珅对这些秘密可谓了如指掌。 “松筠?没什么印象,最近才进京城做官吧?”福长安自然看不上一个二品侍郎,又道:“不过想来,庆桂和咱们走不到一块,是因为他三朝宰臣,家里枝繁叶茂,这松筠又没什么像样的家世背景,我觉得……他是会来和你亲近的。” “你就那么确定?” “难道他还能去和王杰董诰亲近不成?”福长安觉得阿桂迟早要致仕离任,干脆没考虑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致斋,咱们要不要也到皇上那里,说一说成亲王的好话?想着这太子之位,至今未定,你我心里,都放不下不是?”福长安自也清楚王杰、朱珪、永琰之间的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对于福长安而言,永瑆是他姐夫,那自然是要不遗余力,送姐夫上去做太子了。 “不要轻举妄动。”和珅倒是更加谨慎:“这一年你也看到了,别说在皇上面前,就算私底下和成亲王嘉亲王走得稍近些的,除了那几个翰林词臣,皇上哪一个没有处置?就算是那几个词臣,这一年又有谁日子过得好了?说白了,皇上给你我加官进爵,这几年是不少了,可太子的事,皇上是不希望任何人插手的。” “那……这件事还就这样僵着不成?”福长安心中有些不快。 “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阿中堂不表态,王杰董诰心里想什么我们清楚,可他们至少嘴里没说啊。这个时候咱们去表态,那是自找苦吃。对了,《石渠宝笈》的编定最近怎么样了?缮写之事,也快完成了吧?” “应该没问题……致斋,你还惦记那个阮元呢?!你说他升了詹事之后,和你可曾再有往来?就这样的人,你那么在乎他不是浪费时间吗?要我看,还不如今年这一榜进士里,咱多挑几个能用的呢。” “前日礼部那个员外郎来军机处,你不记得了?他来的时候,给我拿了一份今年的贡士名单,德保家的孩子,已经通过了会试,就等着保和殿上的策论了。你说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糊涂,要是我再坚持一下,他不就成了我女婿了?现在咱们不也就多了个帮手?” 按旧例,军机处执掌军机要事,寻常六部官员是不能接近军机处的。可乾隆最后几年,法度渐渐松弛,故而也有一些六部官员以办事为名,频频到军机处与和珅交结。福长安听了和珅之言,也暗自有些担忧,不过嘴上还是坚持道:“致斋,咱们之前的想法,也已经实现了不少了,眼下御史里面,一半是年老力衰之人,再没有半点作为的。还有几个,咱们说让他弹劾谁,他就弹劾谁。我看那个初彭龄也是,平日说得多么正直,彭元瑞前日被你盯上了,他后日就上了折子,你说这不是向你示好?” “他还真就不是,就是人犟了些,咱们的人算准了他看到那些书信,定然要上书弹劾,才诱他上钩的。他还正好就是江西道御史,说得上话。可这把刀毕竟不在咱们手上。”彭元瑞是江西人,故而家事要归江西御史管辖。 “那你还是要把宝押在阮元身上?”福长安问道。 “诚斋你记住,只要他不和王杰、董诰他们走得过近,咱们就有希望。今年的新科进士,还是我来做教习,我自然也会上心,只是像阮元这样的人,进士里也不多啊。咱们手里现在六部、都察院都有不少人,可是基本都是补位置的,若是万一……到时候,咱们也得有能办事的人才是啊。” 随着官位权势日盛,和珅的野心也与日俱增,自然不再甘于一时的富贵。只是和珅背后那个真正的主宰者,会让他轻易得手吗? 而福长安没想到的是,很快,另一个想争取阮元的人就出现了,而且这还是个自己决计想象不到的人。 因廓尔喀战事之故,福康安和孙士毅相继被乾隆加封正一品大学士,不过二人久在外省任职,对中央的权力之争影响不大。可即便如此,因二人暂归京城之故,不少廓尔喀善后事宜,乾隆便要和珅与二人一同商议。 第四十一章 英吉利国 经过两次廓尔喀战争,乾隆认为,之前的《西藏善后章程》只有十三条,不足以应对西藏的变化,因此之后又详加集议,这一日,新的《藏内善后章程》拟定完毕,共二十九条。乾隆让和珅、福康安、孙士毅一一看过了,道:“先前西藏、蒙古活佛转世之法,流弊甚多,今日朕定此金瓶掣签之法,自当大公至正,但凡转世,皆系天数,非人力可以干预其中了,你等可还有异议?” (注:所谓“金瓶掣签”,是清代起应对藏传佛教转世灵童的选举方式,即预先准备皇帝特赐金瓶,将可能成为“转世灵童”的孩童姓名写于签中,放入金瓶之内,所抽出的即为新任活佛,即使所寻灵童只有一人,也应准备另一空签,如抽到空签,则应另寻灵童。至本文完成之时,此规定依然有效。) 三人看了,觉得此举并无不妥之处,更何况乾隆询问,向来只想着臣下奉旨去办,又哪里有异议可言?一时各自称是,眼看这番集议即将结束,却听福康安道:“皇上,臣斗胆,想保举一人为云南按察使,还望皇上允准。”他素来深受乾隆宠信,故而也有底气说出这番话来。 乾隆神色不变,道:“但说无妨。” 福康安道:“回皇上,臣听闻詹事阮元,文章典雅,精于学术,又兼其祖为朝廷参将,想来军务也自通晓。云南地处边陲,非文武两兼之人,不能为长吏。臣想着阮詹事已是三品,转为按察使并无不当,也可使其文武之才,得以施展,臣赤诚为公之心,还望皇上明鉴。”福康安之前乾隆万寿之时,即想着若是阮元真有才干,定要招致麾下。但彼时边事繁忙,万寿庆典之后不久他便离去,也未能向乾隆禀报。此时他已调任云贵总督,故而旧事重提,想着先把阮元安插到自己身边,之后再看他行事。他所提拔举荐多是武臣,与文官来往不多,是以也想着在文臣中扶植一二亲信,以巩固自己地位。 和珅听了,自也有些紧张,仔细一想,顿时明白了当日四十大寿寿宴之上,福康安为何要对阮元出言试探,原来并非为了自己能用阮元,而故意放出风声。相反,他是想着让阮元和几方京中势力把关系全都搞僵,自己好混水摸鱼,从中取利。一时间也自觉惭愧,竟然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眼下也只好盼着乾隆回绝福康安,好给自己留下一丝希望了。看乾隆神色时,只见乾隆眼中略有疑惑之色,但这种神色转瞬即逝,之后仍是平湖一般的沉寂,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想法。 过得片刻,乾隆忽道:“福康安,你额娘现下身体如何?朕听丰绅济伦说起,你额娘已有一段时间起不来床了,可有此事?”丰绅济伦是福康安兄长福隆安之子,乾隆的外孙,故而得以与乾隆亲近。 福康安没想到乾隆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也一时支吾道:“回皇上,臣……奴才额娘年纪大了,这几日确有不适,但请皇上放心,奴才家中医药,现已齐备,想来额娘病情是不打紧的。”之前举荐乃是公事,故而福康安称“臣”,可这次说到家事,就只能依文臣例,称“奴才”了。 乾隆温言道:“既是如此,这些时日你先把朝中之事放一放,回家陪陪你额娘吧……当日傅恒健在之时,朕就听他说过,你额娘为人端正持重,有她操持家事,朕也好留着傅恒当差。你阿玛南征之际染了病,原是朕的不是。想来朕是对不起你们家的,此间章程商议已毕,便先在京城住下吧。” 眼看乾隆语气和缓,又是至亲之事,福康安自也不能再有异议。当然,这样一来,举荐阮元的事就要被耽搁了。而半月之后,福康安的母亲因年迈病重,撒手人寰,福康安也依了满俗,守丧百日,暂不能参议朝政。 乾隆眼看福康安家事处理完毕,又道:“孙士毅可另有要事?” 孙士毅道:“回皇上,廓尔喀战事,议功行赏、边军调度,均已办妥,只是臣另有一件小事,暂不能解,还望皇上示下。” 乾隆笑道:“这大事都定了,怎么小事反而犹豫不决了?” 孙士毅道:“回皇上,我等在西南主持战事之时,多有擒获廓尔喀降人,臣觉得这些降人原本并非骁勇善战之人,可是我军大胜之际,却也多有挫折,似是这些降人火器犀利之故。而其中另有一人,高鼻深目,碧眼黄发,绝非廓尔喀之人,其言语也与寻常廓尔喀人大异。臣抚军之时,曾详加问过,方得知此人果然不是当地土人,而是来自一个叫‘披楞’的国家。” “披楞?”这个词语乾隆似乎也不知是何意。 “回皇上,臣愚钝,不知廓尔喀之外是何疆域。臣多闻佛家之事,只知道廓尔喀之南,似是古天竺国之地,可天竺国人样貌,与这披楞人完全不同,实不知此人从何而来。而且臣听几个廓尔喀降人说,正是这个披楞人带来一些火器,教他们使用,他们才敢和我大军相抗。” “想是你不知域外之情,将其他国名错译成披楞之故。”乾隆道:“听你说高鼻深目,碧眼金发,这是西洋人模样,西洋并无什么披楞之国,自然是错译了。佛郎机、法兰西,听着就是一个地方,你不知域外之事,也怨不得你。”乾隆多与西洋传教士相熟,故而对西洋国名,也知道不少,不过古语中“佛郎机”其实多指今日葡萄牙,倒是与法兰西有些区别。 福康安也补充道:“回皇上,奴才在廓尔喀作战之时,见过他们火器,看起来确实不错。只是廓尔喀人并不善战,火器施放又有延时,眼看火器一时施放不得,我大军铁骑冲阵,他们便心惊胆战,径自降了。想来即使火器犀利了些,也终是跳梁小丑,不成气候的。”福康安身兼文武多职,言武事则依武臣例一律称奴才。 乾隆点点头,取过身边一封奏折,道:“既然今日所言,都是边事,这一封奏折,你等也听听罢。这是两广总督郭世勋所奏,所言及的,也是西洋之人。”说着把奏折拿给身边的鄂罗哩,示意让他来念。 只是此时,乾隆君臣还不知道,郭世勋这封奏折,会在未来的几个月里,给清王朝带来什么。也不知道,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事件,究竟有着什么意义。 而此时的阮元,也在忙另一件要事,这日阮承信到了京城,他也和杨吉一道,去东便门码头迎接。眼看客船渐进,阮承信从船中缓缓走出,也和杨吉一起向父亲拜过了。可回想父亲上一次入京,乃是和江彩、阮荃、刘文如一道,不过两年时间,江彩母女已和自己阴阳两隔,也自是心酸不已。 阮承信下得船来,见阮元样貌时,只觉儿子面容憔悴,哀愁之色不能自已,知道他一年以来,公务家事,连番操劳,已是疲惫不堪,也抱住了阮元,安慰道:“伯元……爹爹来了,你……你也好生歇息几日罢。彩儿的事,我和你江舅祖听了,也都难受。想来也是爹爹不好,若是爹爹平日多些积蓄,家里宽裕些,或许彩儿也不会……”他知道阮元初任高位,必然还需要精于世务之人辅佐,心中也暗下决心,余生若是还有闲暇,定然全力帮助阮元,让阮家东山再起。 阮元看着父亲如此安慰自己,心中也舒坦了些,看阮承信身后时,还有一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青年面色儒雅,自是饱读诗书之人,只是尚有些质朴之气,看着京城码头船上岸边,热闹异常,东便门虽是偏门,却也巍峨高大,不禁看出了神,一时未能顾及阮元。 阮承信略一回头,也见那青年出神之状,忙对阮元道:“伯元,这位是北湖那边,咱曾伯祖一门的孩子,叫阮鸿,今年正好也是应举年,一起过来准备乡试。他听说京城你这边需要人照顾,也自愿帮你分担些家事。哈哈,其实话说回来,他虽然就比你大四岁,却还是你长辈,你得叫他一声二叔才是。” 阮元也上前作揖道:“二叔。”见阮鸿犹看得乐在其中,不禁笑道:“二叔,侄儿在这京城也住了七年了,若是二叔想看看京城,侄儿有了空,和二叔一起去便是。眼下还是先把二叔安顿好才是大事,如何?” 阮鸿这才反应过来,一时也有些脸红,道:“伯元,你……你也别叫我二叔了,你说我这……才比你大几岁呀?要不,你就叫我魁阳吧,平日称字,倒也无伤大雅。” “魁……”阮元刚刚动口,才觉得阮鸿这个字颇为拗口,而且所谓魁阳,似乎更应该是高大健壮之人的字号,与阮鸿这略显文弱质朴的样貌,可是大大不符,只好陪笑道:“还是二叔好听。” 杨吉刚才听阮鸿年纪,只比阮元大四岁,也上前问道:“这位二叔,你说你比伯元大四岁,那岂不是比我还小着两岁?不如这样,伯元称你一声二叔,你称我一声哥哥,这样咱们不就扯平了?” “这……这位大哥说得也是……”阮鸿似乎也没找到更好的办法。 阮元听着,似乎“扯平”了半天,自己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是在杨吉面前降了一辈。 “杨吉,去帮帮二叔,他们从扬州过来,东西多。”阮元也不是好欺负的。 “好嘞,二叔兄弟,我来帮你!” 阮元听着也是哭笑不得。 杨吉一边从船里搬着行李,一边也对阮鸿道:“你别看你这侄子话说得好听,我靠诉你,他在这京城七年,哪都没去过,净在家里读书来着。要看这京城风景,你得跟我走。” “杨大哥,这京城码头,只有一条水道,也和咱扬州南水关似的,那城里人不得更多啦?” “可不是吗,我跟你讲,正阳门往前走,那有个大栅栏,我最爱去,平时什么人都有,前门那条大街,左边是珠宝市,右边是肉市,再往南是鲜鱼口、猪市口、还有天桥说书的,那可比咱扬州评弹听得舒服。不像你这侄子,成天子曰诗云的,多无聊。” 阮鸿听了更为好奇:“杨大哥,那天桥说书的有那么厉害吗?咱扬州评弹我听过几回的,想比咱们厉害,可没那么容易啊?” “你别说,你听,听一回,保管喜欢。前几天会馆里有个老学究,非得让我们听评弹,听得小半个时辰我就睡过去了。”不过两人手里一直勤快,阮家行李也已一一从船上卸下,准备装上马车。 阮元也有点不好意思,补充道:“二叔您别听他的,这京城里我去的地方不少,法源寺,还有外面那凉水河,有空了我带您去。” “二叔兄弟,你听仔细了,他说的是‘有空’了,再去。所以你还得跟我走,信他,你一辈子都得憋在会馆里面。” “伯元这么忙吗?” “伯元你看,‘二叔兄弟’这个词,你二叔可是一点意见都没有,怎么样,好听不?” …… 不过这样说来说去,一行人的气氛也渐渐缓和开来,对阮元也是另一件好事。 一行马车缓缓进了东便门,一路向西而去,阮元和阮承信同乘一车,说起江彩遗体安葬之事。江彩发丧已过了四个月,若是再不启程回扬,只怕会馆里也不方便。 “伯元,此次来京,我也是为了彩儿的事来的。”阮承信道:“其实今年我不便久留京城,扬州那边,橙里舅父这一年来,身体大不如前,若是我不在扬州,没了照应之人,江家会更难过。这次我再回扬州,也把彩儿带回去安葬,你说如何?” “自是万幸,只是……也难为了爹爹。”阮元道。 “真正难为的,是彩儿才对。原本我想着,就在雷塘你娘的墓边上,给彩儿另寻一块好地葬下,可我来之前去了雷塘,那里原本空地就不多了,这些年没人打理,又荒废了不少,只怕彩儿是难以葬在雷塘了。眼下我捉摸着,只有北湖公道桥那边还有地方。” “既然如此,先葬在公道桥也好,待日后咱们家再宽裕些,在雷塘那里再买两亩地,再把彩儿迁过来吧。”虽然舍不得江彩,阮元却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彩儿的事我去办,不过,还有一个人,你可想好去处了?”阮承信忽然问道。 “爹爹说得……是文如?”阮元的反应并不慢。 “正是,文如这孩子七岁来了我家,我也算看着她长大的,她人懂事,也帮了咱家不少忙。而且,她和彩儿亲如姐妹,彩儿这一去,我想她心里比你更难受。” “是啊,彩儿刚去那几日,她每天都哭,看着彩儿的衣服啊、簪子啊,也会哭个不停,我看她那个样子,我也难受。只是那几日忙着丧仪,其实都没时间照顾她,还是杨吉每天照顾她,才帮她过了那最难的三个月。” “没想到啊,杨吉也会……”阮承信笑道,忽然,阮承信有了一个新的想法,道:“伯元,杨吉今年都三十六了,这几年在京城,也没寻一门亲事?” “想帮他寻来着,只是我认识的这些人,都和我差不多,家里就算有待字闺中的女眷,也都是读诗书、做女红的,性子也都安静。我也问过他成亲的事,问他若是彩儿一样的女子,他可满意,他说,彩儿人自然好,只是话太少,也不愿意出门,只适合我,却不适合他。” 阮元当然不会说,阮元这些朋友,其实也有些瞧不起杨吉的身份地位,即便杨吉同意,他们也不会许诺的。 阮承信也不禁沉思了片刻,道:“那你说,他对文如,有没有心思呢?你说他每日照顾文如,若是真有些……咱不如就成全了他们,你说如何?” 阮元也沉默不语,他知道,若是杨吉不喜欢的人,即使是阮承信这个“小恩公”来劝,他多半也不会听。 不过后面的杨吉可没听到这些,还在对阮鸿指指点点。 “你看那边那个,叫琉璃窑,我想起来了,伯元别的地方哪都不愿意去,就爱去这个地方,说是有什么‘宋本’?你说宋本是谁,你认识吗?” “杨大哥,刚才那不是你说的宣武门吗?不是到了宣武门就要往南了吗?” “什么宣武门?那个最大的,叫正阳门,你刚来京城,没见过世面,这里大着呢。不过你运气不错,哥哥我在这里住了七年了,哪条胡同我不清楚?前面那个,头条胡同,不信你去问问。” 或许,他也不在意成婚的事…… 阮元一边安顿了父亲和阮鸿,一边也要忙于《石渠宝笈》的最终定稿,六月初的一天,四十册《石渠宝笈续编》校订完毕,附于原来的四十四册初版本中。阮元编订画卷之余,也另作了数卷随笔,将宝笈画卷要略,一一记录,称为《石渠随笔》。这日因公务已毕,阮元也前来圆明园向乾隆述职。 乾隆看着阮元上交的样本和提要,轻轻点了点头,道:“阮元,这次《石渠宝笈》编定,你也有功,之前的半年罚俸,就免了吧。今日朕看了看,这里尚有些图卷,朕觉得不错,也一并赐给你。日后有事,还需像今日一般勤勉才是。” 阮元也连忙叩首谢恩,他很清楚,詹事原本并无实职,之前宝笈、石经修定,都已结束。若是下面另有要事,说明乾隆对自己信任如常,可若是竟归詹事府,那后面反倒难办了。 果然乾隆说道:“阮元,你此番辛劳,便先回去歇息两日,朕后面另有差事,要你去做。不过,这件差事之前,你也要帮朕先忙完一件小事才是。这里有份奏疏,已不是秘密,你看看罢。”说完,这日当值的呼什图将一封奏疏放在阮元面前。 阮元接过奏折看时,只见这原是一封两广总督郭世勋的上奏,看了半晌,其中几处关键语句,仍是不得其解,只好等乾隆示下。 原来,郭世勋在上疏中提及,西洋海外有一国,自称英吉利国,该国国王乔治听闻中国大皇帝八旬万寿,特遣使远渡重洋,前来中国,不日使团即将抵达广州。只是使团前来之时,也在其来信中提及,因使团进献礼物过多,似不宜走陆路入京,特恳请两广总督代为转达使团建议,希望使团船只,可以在天津卫停泊,请大皇帝恩准。 乾隆等阮元大概看完了,也问道:“阮元,你可知英吉利在西洋何处?” 阮元只好如实答道:“回皇上,臣在翰林院时,得蒙辛楣先生授业,略知西洋之事,法兰西、意大里亚、和兰诸国,臣略有耳闻。英吉利之名,先生似乎提过,但即便提过,也是语焉不详,臣才疏学浅,还望皇上示下。” 乾隆道:“朕原也不清楚这英吉利是何国,不过郭世勋给朕的奏报里,经常提及广州西洋商人之事,他说广州有一地,名曰十三行,西洋商人在彼处多有商馆,之前法兰西的最多,蒋友仁便是法兰西人,朕识得的。不过这几年来,英吉利的商人,来得越来越多了,眼看着竟超过了法兰西,成了西洋商人之首,今番遣使前来,嘿嘿,朕也想会一会他们。” 阮元也回道:“陛下天恩,外人自当拜服。只是臣听闻,历来西洋即使有使臣前来我大清,也是在广州停泊,之后经陆路入长江,再经水路进京。为何此番英吉利使臣前来,却不顾旧制,定要在天津卫停泊?难道真的只是礼物过于沉重之事?” 乾隆道:“此间因由,朕也不知,其实话说回来,朕是不愿让他们如此罔顾体制的。不过嘛,朕也看了那英吉利国王的呈文,言辞颇为谦顺,或许确如他们文中所言,也是有可能的。朕和福康安、和珅、孙士毅他们商议过了,看在他们国王言辞谦恭的份上,朕也破一次例,我天朝声威远播万里,原也不需计较这些小节。” 第四十二章 海中之影 阮元自然应是。乾隆又道:“话说回来,他们派了使臣前来,朕也自应派遣迎见使才是。眼下朕已定了一名正使、一名副使,副使之职尚需一人,你眼下无事,便归家准备一番,待得后日,便充副使往天津卫去迎见,如何?” 阮元暗自一惊,道:“回皇上,臣年幼学浅,从不知西洋人样貌,只怕……” “无妨。”乾隆道:“宣松筠进来。” 呼什图忙出去宣了旨,不久,一位二品官员应声而来,见他样貌时,只觉他身材结实,体态严毅,似是久在边防的满蒙大员。但看他举止,却也有一番儒雅从容蕴含其中,看起来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松筠给乾隆请过安,乾隆也对阮元道:“这位便是新任户部右侍郎,军机处新补的行走松筠,此次充副使之任。松筠之前充任库伦的办事大臣,和俄罗斯在恰克图那边,交涉了八年,最后重修约好。俄罗斯亦是泰西之国,想来京中与西洋人交涉之事,除了松筠再无他人能任。阮元,你之前迎送过朝鲜使团,西洋想来也是一样的,其中若有什么要特别留意的,只向他请教便是。” 原来清朝自雍正中叶,与俄罗斯划定北方边境,便一直在恰克图进行贸易。可乾隆五十年,因俄罗斯边境部落与北疆居民发生纠纷,清廷一时停止了中俄贸易。这时松筠被派遣到库伦主持交涉,他为人宽而有礼,一时中俄双方都各自信服,最后在乾隆五十七年重新修好,恰克图边贸再开,自是立了大功。 松筠见阮元似乎仍在犹豫,也宽慰阮元道:“回皇上,臣虽在边境,也久闻阮大人年少成名,阮大人得列三品,自然是才学兼优了。其实这迎见之礼,于朝鲜、于西洋,并无太多不同,四方来朝,自当一视同仁。至于西洋之人,虽说相貌与中国之人完全不同,却也不是凶神恶煞,阮大人无需惊慌。” 眼看松筠言辞坦诚,阮元也不能再做谦辞了,只得谢过乾隆和松筠的指教。松筠是翻译生员出身,虽是旗人,却只是寻常的蒙古正蓝旗,而非高门大族,为人客气,说起话来倒也方便。 随后两天,阮元向松筠请教了一些迎送西洋使节的事宜,松筠和俄罗斯交涉甚多,大体上是依样葫芦。随后,一行人便即出发,前往海河在大沽的河口处,此前迎接过英吉利使团的舟山官员已将路线说明,只要到河口会合即可。 这日河口一带,海雾渐生,河口以外里许便已见不得船只样貌,只稀稀落落有些渔船,在河口一带出没。清使团一行早早到了河口,准备迎接英吉利使团,可是在河口待了半个时辰,却依然没有动静。 这次使团的正使名叫金简,他是八旗出身的朝鲜人后裔,时任吏部尚书,妹妹是淑嘉贵妃,也算皇亲国戚,是永瑆的舅舅。此时他眼看在河口等待许久,不觉有些焦躁,便道:“乔大人,这英人使团预计时辰,不是已经到了吗?怎得过了这许久,还未见他们影子?” 这次迎见英吉利使团,清朝也派出了两名随行武官,一为王文雄,一为乔人杰,这被金简问到的武官便是乔人杰,当即回答道:“回金大人,卑职昨日听了前来翻译的意思,英吉利的使臣说,他们原有两艘大船,可是吃水太深,入不了河口,所以只好在外面改乘小船。而且,他们说这一行所带礼物颇多,昨日卸了些小件下来,今日还有大件,还需一一卸到小船上,想来是要耗些时间的。” 金简听着,也有些不耐烦,道:“他们使团大概有多少人?” “昨日卑职问了,大概有数百人。”王文雄道。 “他们的人到了,就和他们说一声,让正副使,有官职的,早些下船和我们走,在这里耽误着,算个什么事。”金简听着对面人数,似乎比这次来接待的清朝迎见使都要多,自是更加没有耐心。 “大人请看,那边有条船过来了。”乔人杰忽道。 各人仔细看时,只见浓雾之中,渐渐有一艘海船向岸边靠近。那船长约十丈,若说是海船,可能稍显小了些,可此番随行官员,大多是没见过海船的,几个后排的官员不由得暗自赞叹了几句。金简听着,更不舒服,回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不过这艘“小船”在距离陆地尚有几十丈处,却又停了下来,过得小半时辰,只见船上又放下一条小船,载着几个人到了岸边。这些人逐渐走进,阮元也看得清楚,大多是松筠所言,金发、碧眼、肤色白皙之人。只是中间另有一人,虽然与其余各人一般,衣裤紧束,看起来修长干练,却是黑色的头发眼珠,样貌也与寻常中国人无甚大异。 这中国人样貌的使团人员走近迎见队伍,向队伍鞠了个躬,道:“各位大人,英吉利使团马戛尔尼伯爵、斯当东男爵,现下就在船上,我等知大船难以入得浅水,特意换了小船,不想此处水势仍浅,正要另换小船,方得登岸,误了各位大人时辰,实是过意不去。”这番话竟然是地道的中文,松筠、金简一行听了,都大为诧异。 金简听到两位主要使节都在船上,倒是放松了些,道:“既是如此,正好快些下船,你等前来我大清,怎的也不备些能用的船只?如此反复换船,实在麻烦。” 那人道:“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一行,自去年九月出海,至今已是八月了,我等航行一年,方抵达此处,自然……自然需要更坚固的船只了。只是此处水情,先前实在不知,才多费了些心思。” 金简道:“八月?眼下明明是六月,你怎么说是八月?”他不知西方历法以日象为准,而非中国历法以月象为准,才不清楚其中差异。只是想到外夷之人,难免有些愚蠢不通之处,也就没再深究。又过得小半时辰,另一船人渐渐抵达岸边,向前迎上,只是这样一番转折,清朝这边的迎见使也不得不转而向北,也好正面对着这几位使臣。 此时阮元所在的位置,正是海边,不经意间向海上一看,只见浓雾虽已散去了些,却依然影影绰绰,看不清有何事物。 忽然,两个巨大的影子隐约的在雾中闪烁了一下。 阮元心中不禁暗暗一动,仔细看时,两个影子似乎正是船舰之型,只是帆桅之间,与寻常中国船只大异,船头处两个尖角高高翘起,比国内寻常帆船的船头,要长处很多。 这影子形状,远出于寻常帆船之上。阮元自幼在扬州生长,南京、镇江也曾到过,见过一些大船,却也不及此等庞大。而且,长江上虽然也有一些大船,可普遍笨重迟缓,不能进深水,只能在江中做观赏之用。 可之前那位使臣却说,这两艘大船在大海里航行了一年之久…… 前思后想之际,阮元也不觉暗自诧异,只是浓雾未散,却也看不清大船真实样貌。 这时使团一行,也已经渐渐上岸,走到了迎见使面前,当先的两个使臣,也是窄袖衣衫,服饰华丽,看来即便在英吉利国中,也是极有身份地位之人。后面另有十余个使节团成员,站成两排,两个主要使臣均是白色垂肩批发,只是细细端详起来,也只是中年样貌,并不甚老。二人一个脸方,一个脸尖,脸偏方的使臣位置稍后,想来他是副使,而尖脸人是正使。 只听先前那位中国人样貌的人,指着正使说道:“这位是英吉利马戛尔尼伯爵。”,又指着副使道:“这位是斯当东男爵。”其实英国爵位,与中国大不相同,也难以一一对应,只得自亲王以下,按公侯伯子男的顺序排列。好在清使这边,也不在意细节,金简见过了马戛尔尼,而松筠则对着斯当东作揖成礼。 看着成礼已毕,金简只觉已比预期多消耗了大半日,心中焦躁之情,又再浮现。也不问那中国人样貌的人什么姓名,只用眼睛一横,道:“你告诉他们,此间风大,不宜久留,前面便是塘沽镇,就先到那里歇息,至于礼品,先搬上来,再运不迟。”他素来自诩外戚,虽然在乾隆面前不敢大声言语,面对这些无名之人却往往不屑一顾。那中国人面貌之人自然也知道规矩,便将金简之言译了,让两位使臣再行商议。 忽然后面使节团成员中走出一人,道:“各位大人,我等此番前来,携带礼物甚多,其中有一件‘天文地理音乐钟’,只有在大广场上,才能安装使用。听闻贵国京城西北,有一座夏宫,地面颇大,能否让我等将此钟移至夏宫之处,并就地安装?”他说的是英语,清朝方面自然无人能懂,又得那位中国人面貌的使者再行翻译。欧洲人所谓北京夏宫,即是圆明园,这人此次也颇为机灵,成功翻译了这个词语。 金简之前听闻英吉利使团入觐,还未到达广州,便要求清廷破例,在天津卫迎接,心中早已不满,自古皆是四裔之国,依天朝礼仪朝觐,怎么到了英吉利这里,就要反过来了?如今听这人言语,竟又是“国朝惯例”所无之事,不由得暗骂了句:“没规矩的东西!” 可表态工作还是要做的,金简也只好回道:“此事国朝惯例所无,我要先行请示皇上,再做决定。皇上眼下去了避暑山庄,不在京城,想来需些时日。但也不忙,皇上生日在一月以后,你等先到京城歇息,再听皇上定夺不迟。”那人如实译了,使团诸人也并无异议,金简做了个手势,转身便走,一行人也渐渐开拔,向塘沽镇去了。 阮元看金简做了手势,也只好和他们一道转身离去。这时的海面,浓雾仍未散尽,阮元直到离开海边,也没看清英吉利的大船是什么样子。 一行人渐离开了大沽口,向着北京方向而去。阮元作为第二副使,主要任务是陪同马戛尔尼、斯当东以外的英国使团成员,先前那位要求在圆明园安装“音乐钟”的使团成员,是使团里的主计员,名叫约翰.巴罗,日常便称为巴罗,难得的是,他居然与阮元同岁。 那位中国人样貌的人,阮元也自向乔人杰打听过,中文名叫李自标,似乎原本就是中国人,不知为何到了英吉利使团之中。使团中除了使臣、随从,还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是金发,面庞清秀,阮元与松筠多有沟通,从松筠口中得知,他是副使斯当东的儿子,按英国人惯例,称为乔治.托马斯.斯当东,为方便起见,大家称之为小斯当东。小斯当东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会说一些基本的汉语,一行人自然也对他喜爱有加。 这一日一行人径向北行,眼看前面便是香河,自大沽口沿运河东线前进,这里是第一座县城,眼看好容易得以歇息,各人也不免有些放松。阮元等人是主官,按例都坐在轿中,这时只听同行的巴罗身后有人上前,悄悄耳语了几句,巴罗似乎也对李自标交代了些事,好像是让他转告阮元。 过得片刻,李自标来到轿前,说是有事禀报,阮元也暂且停轿,让他说下去。只听李自标道:“禀阮大人,英吉利使臣之中,有一人现下生了病,不便行走,想请阮大人转告金大人,若是方便,能否就在这香河县里暂渡一日?也好为他看看病。” 阮元想着此事不难,便上前询问金简的意见,正好这天日已偏西,金简想着反正时间充足,圆明园摆放仪器之事也需乾隆允准,并不在意。很快一行人渐渐进了香河县城。 香河县虽是一个县城,城中人却不多,一行人声势颇大,前后也有数里之距,在河口一带就有不少人前来观光。可进了城半晌,却也没几个人,城中不少房屋都是紧闭之状,似乎无人。阮元身在轿中,看得并不清楚,英使一行却瞧得仔细。 好容易找到一处驿馆,一行人纷纷开始安顿卸货,两国正副使、巴罗和乔人杰这些有地位的人自然占了上等客房,可一行使团足足有数百人,香河这间驿馆根本无力承受,不少使团成员只好露天而宿,随行的礼物也只好摆在驿馆厅中院内。 不少使者眼看馆驿里再无余地,也一连不断的叫起苦来。金简听着,尤为烦心,怒道:“你们嚷嚷什么?早知道这样,走运河坐船过来多好?这小小县城,那里去找那许多客房给你们?真是自讨苦吃。” 阮元也在驿馆里落了骄,寻得一间偏房,准备住下,只见李自标犹在身旁徘徊,也唤他过来,笑道:“这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吧?若是今日没有你的地方住了,我去问问金大人,咱好不容易有个翻译,可不能亏待了。” 李自标也与其他中国人一样,略做一揖,回道:“阮大人客气了,其实在下本是那不勒斯神学院的牧师,此次来到使团,也备受各位大人信赖,想来还是有个地方可以落脚的。只是刚才巴罗大人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一时回答不出,想着阮大人或许可以解答一二。” 阮元对天主教原本无甚好感,但看着李自标言辞诚恳,倒也愿意和他说话,便让他说下去,李自标道:“巴罗大人想问,从我们离开大沽口到这里,这几十里路上,所见田地,半数荒芜,村子里的房舍,看着也颇为简陋。久闻国中诗礼传家,民生和乐,可为何还有这般困苦之人?” 这个问题倒是让阮元猝不及防,他从海边西归,大半时间是坐在轿子里,并没有仔细的看过周边情况。不想几个英吉利使团成员,对这些细节的关注,反胜于己,不觉有些惭愧。不过他也随即想到,香河一带原本地近运河,自己家乡扬州也是如此,百姓多从事盐漕之事以为生计,安心耕种的反而不多。便道:“此处地近运河,每年漕运,均需人力,故而百姓多不再耕种,而是去做些牵引、搬运之事,也能赚得不少闲钱,或许……是比耕种一年要多些吧?至于诗礼,向来是行有余力,则至于学。贫寒人家,有志于学,自是好事,可若是生计都要犯难,也不能强求。” 李自标点点头,正要回去告知巴罗时,忽听得脚步匆匆,几个使者抬了一件担架过来,担架上有一人,走进看时,只觉面色苍白,气息奄奄。英吉利使团随行似有几名医官,看了看此人神色,也向李自标说了些什么。李自标听了,似乎也颇为烦恼,对阮元道:“他是我们使团的伊兹,是个伯明翰的匠人,医生说看他样貌,只怕不行了,想临时找些药救急,不知……不知此地可有大夫?” 阮元道:“医馆城里应该有的,不过……”想着这里即便有医馆,只怕草药也自匮乏,不足以治病。再看那伊兹时,只觉他虽面无血色,体乏无力,眼中却一直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似乎不得到某个东西,便死不瞑目一般,想来有这番意志之人,自古少之,也不禁点了点头,道:“我去问金大人,想来找个大夫,也不是难事。” 说到这里,伊兹竟勉力将身体抬起了两三寸,向着李自标说了几句话,阮元听着,只觉他声音虽弱,语气却是坚定,也不知说了什么。 李自标听罢,对阮元道:“他说先谢谢你……唉,他似乎听说过北京城里的一种技艺,说把金银箔片进行烧制,便可永不褪色。他此番从伯明翰前来中国,就是为了学成而归。其实他在马尼拉的时候,就已经起不来了,这一个多月,其他染上病的使者,死了十多个了,他一直活了下来,就是因为这个。” 阮元看着伊兹坚定却渐渐黯淡的眼神,又想起江彩来,心中也不禁暗生伤感。可他更为难过的是,在自己的印象中,似乎并没有什么让金银“永不褪色”的技艺。 难道,伊兹所追求的,就是一个绝无可能实现的梦吗……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不忍将这个真相告诉伊兹,只吩咐李自标,让他好生休息,不要心生杂念,便自己去找金简了。即使他知道,这里的医生和草药或许对伊兹也没什么帮助。 不出所料,两日后的清晨,阮元刚刚起床,便听到了英吉利使团那边传来阵阵哭声,想来伊兹还是离开了人世。 仔细想想,虽然伊兹来到中国之前,就已经身患重病,但毕竟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月,中国医生是可以对他进行救治的,可他却依然身死异乡,阮元也不禁有些歉疚。闲步走到英吉利使臣住的客房之前时,又遇到了李自标。 李自标看到阮元,也是说不出的遗憾,道:“伊兹他昨天夜里……还是去了,上帝会让他进入天国的。不过阮大人,您说北京城里,真的有永不褪色的金箔吗?” 阮元道:“我不知道,但想来那金银作成金箔银箔,必然如粉末一般极易分离,又哪里有那样的好办法?他又何必为了一个不可能的愿望,就这样把命搭上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让他知道京中并无此等技艺,只怕……他会更加难受吧?” 李自标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他,我在那不勒斯学习,那里是意大里亚之南,也听说过。英吉利的匠人,技艺之巧,在欧罗巴是独一无二。近一二十年来,做出来不少匪夷所思之物,想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会认为那种金箔也是可以做成的吧?” 阮元却对李自标的身世颇感兴趣,道:“不过话说回来,看你样貌,也是大清子民,却怎得到了西洋,还学了这些天主教的东西回来?” 第四十三章 海淀之路 李自标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回阮大人,其实小人家原本是在甘肃,父亲是经商的。小的时候和父亲一道,去了广州,眼看那里天主堂的气派,便去听了几次。后来……后来就入了天主教,和神父们一起去了那不勒斯的神学院,在那里学习,一直到去年,马戛尔尼伯爵他们说是要来中国,但没有可备翻译之人。小人懂拉丁语,也懂汉语,使团里但凡有地位的,也都懂拉丁语,所以托小人前来做个翻译。言语上嘛,大致是说得通的。” 阮元并不希望中国人去入天主教,但眼看李自标言辞诚恳,一路上翻译之事,也帮了不少忙,所以也没责怪他。这时身后脚步声又响起,回头看时,正是松筠和金简到了。金简听着屋里的哭声和断断续续的弥撒声,虽不知其意,也能猜个大概。对李自标道:“你去告诉他们,这小小县城,不宜下葬,我等今日便启程,到了通州,再安葬吧。”李自标应命而去。 松筠却忽然道:“且先留步。”李自标又只得折返回来,只听松筠道:“昨日皇上已从避暑山庄传来诏谕,若是英吉利使团确有礼物过于庞大,不宜带往承德,可以在圆明园摆放安装。另外,入觐之仪,一如其他朝贡之国,不可有丝毫怠慢。” 李自标疑惑道:“入觐之仪?这个小人却是不知,还请松大人示下。” 松筠道:“你是哪里人?瞧你面貌与寻常汉人,也没什么不同,怎的这些都不知晓的?”转念一想,朝仪规范,多记载于《会典》、《通礼》之中,寻常民人不知,也是常事。便解释道:“其他的都简单,到了京城,找个人教教你们便是。只有这万寿大朝之仪,略需费些工夫……无妨,你等把三跪九叩之礼行罢,便也无事了。念尔等初来天朝,其他的做不好,想来皇上不会责怪。” 李自标疑惑道:“三跪九叩之礼?松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他们在英吉利,绝无此等大礼的,想来也不方便……” 金简打断道:“什么方不方便的?朝廷大典,除了元日朝会,便是这万寿大朝,怎能不用三跪九叩的大仪?那什么伯爵的,要是不懂,或者学不会,那来我们这里朝贡作甚?告诉他们,到了京城,快快学习,免得皇上万寿大典之上,再出什么乱子。” 李自标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伯爵不是贡使,不是来朝贡的……” 金简道:“不朝贡?凡来我大清的,都是贡使,你却待如何?来了大清,又不朝贡,这又是何礼法?去告诉他们,若不是来朝贡的,便早早回去,免得皇上不快,施降天威于尔等。” 李自标也无言以对,想着此行前往京城,总还有些时日,不如先把礼仪的事搁置下,安葬了伊兹再说。便也向金简和松筠做过揖,回去通报其他使臣去了。 很快,一行人离开了香河,在通州城外一处墓地,众人将伊兹葬了。这个一心期待中国精湛技艺的伯明翰匠人,就这样永远留在了中国。 七月初三日巳时,英吉利使团终于抵达北京城下。 经历了一路的风尘、平淡的乡村风景和泥泞的道路之后,英吉利使臣终于眼前一亮。京城之内,商铺林立,各色招牌标语更是铺满了道路,不少货物无处可放,只好堆在路前。当先的一排官兵早已被纷乱的商货、时而出现的马车弄得焦躁起来,纷纷抽出鞭子,抽打着路边商货,各路商贩倒也识相,纷纷主动上前,清理货物,以便让出道路,过了小半时辰,一行人才全部进了朝阳门。 走过南北小街,前面恰好有座小庙,名为三官庙,这日庙前自也有不少路人,眼看一群碧眼金发的使臣从门前路过,竟似见到了天外之人一般,纷纷上前指指点点。尤其是使团最后,有几个印度和非洲来的杂役,皮肤黝黑,又与一般使节不同。一些孩子大着胆子,看着这些全身漆黑之人,也有些孩子不知礼数,竟对这些杂役口出恶言。 好在,几位印度、非洲来人不懂汉语,看着孩子们围上前来,也只是站着笑了几笑,无人发怒。孩子们眼看这些肤色与自己不同的人,其实同样是人类,而非什么凶神恶煞,才逐渐放松下来,懂事的孩子也回以一笑,以表东道主之谊。 过了三官庙,眼前便是四栋大牌楼,每一座牌楼都有数层之高,各具三重檐顶,在两排并不出众的店铺面前,显得尤为壮观,这便是京城著名的东四牌楼。一些英吉利使者见了牌楼巍峨,也不禁赞叹起来。 过了东四牌楼,到了猪市和马市,其间猪吼马嘶,一时不绝,商人们眼看官府依仗到来,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让路,可即便如此,一众畜物却不解人意,纷纷横在街上。又兼此处行人众多,不少人驻足观看,一时道路又通行不得,前面官兵只好再次执鞭驱赶,至于他们究竟是做个样子,还是真的视百姓如草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眼见六畜无知,粪便随意洒在街上,一些使者也不忍闻到此等气味,纷纷遮住口鼻。当然,也有不少人从进城开始,手臂就没离开过鼻子…… 马市过后,不远处便是皇城,一行人只能折而向北,径向鼓楼而去,这里是旗人居住之处,一些旗人女子或步行,或乘马,也立在道路四周,似乎见到了说书人常言的西牛贺洲中人一般。而英吉利的使者眼看这些长袍垂地的女子竟然如此大胆,也不禁感到诧异。虽然也没什么无礼之举,可这些女子,却要比一路上那些或转头不看使团,或看了一眼,就转回轿中的,衣裙分明的女子,要勇敢些。 这些女子并未阻挡使团前进的道路,可即便如此,一行人也花了两个时辰,才从朝阳门走到西直门,通过了北京城。 使团的目的地并不是京城,因为京城之中,暂时没有可供百余人下榻之处,倒是海淀常有空置的使馆,可以方便一行人居住。故而众人又费了些时辰,直到黄昏时分,才抵达海淀。 眼看使团一行已经渐渐进入驿馆,馆内旧有些仆从,一向负责使节迎送,这次由他们安排英吉利使团,自然比阮元、松筠这个临时组合要熟练一些。所以清朝迎见使待了片刻,也暂时解散,阮元等人平日都常来海淀,在这边租个居所,也非难事。 好容易使团内部事宜安顿完毕,已是一更时分,阮元回到临时居处,卸了官服,正准备歇息一会儿。忽觉外面有人走动,忙道:“前面竟是何人?不必躲了,出来便是。”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来,道:“伯元,这好几日不见,忘了我啦?”竟是杨吉,之前阮元回京,已通知会馆之内海淀暂住事宜,所以杨吉对他行程如此清楚,也在意料之中。 杨吉见阮元神色不变,并无责怪之意,也笑道:“伯元,你说你也真是小气,之前走得时候,我说我没见过英吉利人样貌,想过去看一看,你说什么都不肯。这下怎么样?还不是我提前过来,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安顿下来?要不这样,你也给我个面子,明日让我去看看西洋人,如何?” 阮元虽然十分疲惫,但依然屏气凝神,一边恢复气息,一边道:“这事我走之前早就和你说过了,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我等迎见使早有定额,不能随便增添人手的。更何况你虽与我亲近,却无名分,我要如何同金大人、松大人他们解释?让你距离他们远些,也是为了大清朝仪庄严。你却忍忍,又有何妨?” 杨吉略有些不耐烦道:“什么朝仪庄严?你说你这一次在这里,租了这间房半个月时间,想来他们也要在这边多待些时日,我去看看,又能如何?” “明日英吉利使团,要在圆明园里摆放仪器,圆明园宫禁森严,我等入朝都需验明正身,你却如何进得去?”阮元也很无奈。 “那除了你们,还有人能进去吗?”杨吉问道。 “之前皇上说过,此次英吉利使团摆设仪器,应是极为精巧之物,故而传下诏谕,许京城匠人入园观摩学习……你想什么呢?你又不是匠人,匠人也各有牌子,要一一验过才能进的。”阮元又只能一一解释。 “哼!糟老头子真小气。” “杨吉,圆明园可不是寻常处所,平日宫中妃嫔,到了春夏两季,都要住在里面的。眼下皇上去了承德,又不是所有妃嫔尽数随驾,总还有些在里面。你若去了,让园中侍卫如何待你?难道要他们把你捉了起来,定一个擅闯宫禁之罪不成?” 杨吉也不再言语,索性背过身去,不看阮元。 可是歇了半晌,又说起妃嫔事宜,阮元却渐渐想到一事。 “杨吉,你若只想看看西洋人,倒也不难。他们住的使馆从我们这里出去,走过三个路口左拐,有一间大房子就是。不过明日卯初,我们便要启程去圆明园了,你要想看,还得早点起来。”阮元态度似乎有所缓和。 “这么快话就变了?有事,你一定有事。” “不是我的事。”阮元神情渐渐恢复,言语也自然从容起来。 “伯元,你那二叔,我那兄弟,过得挺好的。前天还带他去牛街玩去了,那边饽饽不错,要不你也尝尝?” “我没说我二叔,我想说的是文如。”这个回答倒是让杨吉始料未及。 “文如啊……这几天还不错,也都按时吃饭呢。小恩公回去之前,也和她商量过,说江家眼下也挺难办的,文如以后就留在咱家,咱们哪,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伯元,你笑什么?” “杨吉啊,你今年算起来也三十六了,怎么?没想过娶亲的事吗?”阮元渐渐切入主题。 “娶亲嘛……有个亲事也好,没有,也无所谓。家里管事的是我大哥,他早有孩子了,传宗接代轮不着我……伯元,你不会想把文如嫁给我吧?” “杨吉,当日彩儿过世,我……我心里也不好受,文如她就麻烦你照顾了。想来这件事,也是要谢谢你的。若没有你,只怕文如她……”阮元想着说“要寻短见”,想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可是话说回来,你当日和她,终是有肌肤之亲的。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但你若娶了她,也就不必在意这些……” 杨吉道:“伯元,当日我问过你的,你说虽然圣人早有此言,但也有句话,叫‘事急从权’不是?眼看文如妹妹哭成那样,我要不抱着她,或者不按着她点,她万一真想不开怎么办?” “杨吉,你平日出门听人说书,《警世通言》听过没有?” “好像听过一点,反正记不住,怎么了?” 阮元对这个故事颇为清楚,道:“这《警世通言》里,有个故事,叫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说的是当年宋太祖皇帝少年之时,在路上偶遇一女子被强人所劫,宋太祖过去解了劫难,知道那女子名叫赵京娘,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便把她送回去了。” “这不挺好的嘛?后来呢?” “后来京娘眼看宋太祖仗义,便想着以身相许,可宋太祖觉得,此番只为成人之美,不愿多受眷顾,便离去了。可不曾想京娘把这故事告诉家人之后,家人却都以为她和宋太祖千里同行,已有了苟且之事,纷纷刁难于她。京娘后来不堪如此非议,竟自尽了……” “伯元,你是觉得文如也会那样脆弱,竟然把事情想得那么偏执?”杨吉似乎还有一层关联未能理解。 “不是偏执,是人言可畏。”阮元道:“其实宋太祖故事,正史上并无此节,但人言可畏这个道理,却是真的无疑。若是此事真的发生了,却又如何?道义和性命,哪个又是更重要的?” “我明白了,你是怕……文如心里日后会有负担。”杨吉道。 “是啊,这件事,你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不在意,可文如呢?她父母早已不知所终,彩儿是她最亲的亲人,却也走了,日后若是再有个流言蜚语,她能承受得了吗?” “你说得也有道理。”这次杨吉倒是没有反驳。 “是啊,所谓父母之命……不如这样,我去问问崇如大人,求他和文如认个远亲。爹爹那边,就算你的长辈了,我再找裴山兄,请他做个媒,你们不就成了?”阮元考虑起这个问题,倒是没花太多工夫,想着江彩的遗愿终于可以完成,心里倒也轻松了不少。 “伯元,婚事不是这样想定就定的吧?”杨吉忽然问道。 “那你却待怎样?” “伯元。”杨吉忽然笑了出来,道:“其实我这个人,你也应该知道,平日走南闯北,最是闲不得的。当然了,我也想过,若是我真有一门亲事,我该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想啊,她也应该是个和我一样,喜欢四处走动的人,白天看着什么地方好玩,就去看看,说书的说得好听,就去听一听,晚上我把我的故事告诉她,她也把她的开心事讲给我。伯元,我偶尔也想过和你一样,去做个官看看,让大家知道做官的不是只有贪官污吏,可我实在不是那块料……想起来啊,还是走南闯北,多看看这世间风景,活得才滋润。” “伯元,我知道文如是个好姑娘,说实话,我也可怜她,但伯元,可怜和做夫妻不是一回事啊?文如她说起来,和彩儿妹妹一样,都是安静的姑娘,平日读读书,看看画,没事坐下绣个帕子,这些她在行。但跟了我,你让她如何快乐起来?这些我不会,就算去学,也学不好。平日即使有个夫妻之名,却连一句知心话也说不出,这样的日子,真的好吗?或者说,真的能让文如妹妹平安喜乐吗?”说道“平安喜乐”,阮元心中也是一痛,那是他和江彩最后的承诺,可如何才能让刘文如“平安喜乐”?他却也想不出。 杨吉看他心意少转,也笑道:“其实你也想得太简单了,你说,我都三十六了,文如才十七,这看起来,怎么也不舒服,你说是也不是?倒是你这个年龄,还差不多,而且你也不显老。” “彩儿的三年之约,我可不能忘了。娶妻的事,以后再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非常坚定。 不过想到这里,阮元也发现了一件之前自己从未想到的事。 “其实想想,也是惭愧,之前只想着杨吉的事了。可文如她究竟怎么想?若是把她许给旁人,她能同意吗?” 至少,刘文如在自己的未来这个问题上,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的。 只是这一夜,阮元还要暂留海淀,一时不得相问。毕竟第二天的圆明园仪器摆放,会更重要一些。 这一天或许也是圆明园历史上最“亲民”的一天,从卯时起,大宫门便即开放,守卫紧紧盯着外面的数十名寻常百姓样貌之人,这些人都是京城内外的工匠,因西洋仪器演示之故,特来观摩学习。当然,为了表现百姓“赤诚之心”,大兴县和宛平县也各自拉来不少匠人,方成了规模。 即便如此,圆明园也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守卫对每人样貌、腰牌都要仔细端详,之后还要搜身,直至确认并无兵器和利器,方才允准入内。当然,阮元是朝廷命官,无需如此繁琐。 到得正大光明殿前,只见十几个英吉利使者正在搬运器械,其中又是圆环,又是圆球。阮元之前听李自标说过,这件仪器名叫“天文地理音乐钟”,可细看起来,似乎这些圆环圆球,既非“天文”,又非“地理”,和“音乐”也不知有何关系。 一行匠人大多带有折椅,这是除了纸笔尺规之外,仅有的可带进园中之物,有些人看着倒是很好奇,在纸上画的一板一眼,有些人似乎只是来看热闹的。只不过其中还有个匠人,一直低着头,随手在纸上画画,也不是是什么人。 仔细端详之下,阮元忽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正待他准备上前相问之际,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阮大人来这海淀,可还习惯?” 阮元回过头来,见是位一品大员,七十岁年纪,面色倒是和蔼,知道是直隶总督梁肯堂,他之前接到乾隆诏谕,唯恐英吉利使团人数过多,清朝迎见使有所怠慢,故而又带了一批人过来随行。连忙笑道:“回梁大人,下官也来过几次海淀,这里还算熟悉,刚才……” 就在这时,忽听隔壁小园之内,一个英吉利口音的人大声说了几句英语,阮元自然听不懂,可后面的话就没那么简单了,只听金简怒道:“我都说了多少回了?我大清朝会之仪,以元日大礼最为隆重,其次便是万寿庆典。这皇上万寿,三跪九叩是少不了的。我天朝皇帝谅尔等初来天朝,不通礼数,特命三跪九叩之外,一切从简,这般待遇,便是朝鲜琉球使节,也从未得闻,你等现在却是怎样,非要在这三跪九叩上过不去,难不成是有意为难皇上?!”其实金简这一年已经七十有余,可他素来身体壮健,发起怒来,竟犹如三四十岁之人。 阮元和梁肯堂生怕两边闹出乱子,也一起走了过去,只见几名英吉利使团主要成员,都在这里,居中一人正是马戛尔尼伯爵,这时正在听李自标的翻译,金简这段话有几个词颇为繁难,李自标原是学习拉丁语的神父,英语水平有限,只好先说几句英语,再夹杂几个拉丁语单词在里面。马戛尔尼也听得一知半解,只好又问了李自标一些问题。 第四十四章 礼仪之争 李自标转过身来,略带疲惫又强自克制着说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的意思是,他不清楚这三跪九叩之仪究竟是什么样子,想亲眼观看一下,要不然,只各位大人这样说,他们还是不明白。”金简等人觉得马戛尔尼的伯爵不是乾隆亲授,故而不让李自标再叫伯爵,只好称“大人”。 金简无奈,只好吩咐一名侍从,取了一幅乾隆御容过来,挂在偏殿之中,权当作乾隆本人。那侍从便在乾隆像前跪下,连续叩头三次,之后站起,又再次跪下,此番动作一连重复了三次,磕了九个头。 阮元等人平日上朝不少,对此大礼自不陌生,可马戛尔尼、斯当东等人,却越是看着,颜色越不对劲,最初还只是有些难堪,到了侍从第八次叩头之时,竟已渐有愤怒之情。马戛尔尼又找来李自标,说了几句,样子甚是郑重。李自标也不敢说慌,直译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刚才说,英吉利国中,绝无此等礼仪,大人在英吉利,自也有国王要朝拜的,其中最隆重的礼仪,也不过是单膝跪地,绝无双膝俱跪,又连续叩头九次之理。马戛尔尼大人说,若是……若是真的行了此礼,英吉利必将颜面扫地。只怕他日后回国,将无颜再见英吉利的国王。” 金简又哪里在意马戛尔尼的国王“吉利”不“吉利”?听了这话,怒道:“什么英吉利国王?你们国王自己不懂礼仪,乱设规矩,与我天朝不符,现下竟然还让我们顾及你们颜面?再说了,你英吉利只是国王,我大清可有皇帝!按例朝鲜、琉球国王,均需我大清皇帝册封,你等又是奉了何人意旨,竟自己立了个国王出来?” 其时欧洲大陆,也自有皇帝与国王,可西欧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称皇帝,其余一般称为国王,由教皇册封加冕。而英国又有所不同,英国早早脱离天主教,国王只依国内法案继承,由坎特伯雷大主教加冕,倒是不需要任何人“册封”。可这些李自标也翻译不明白,匆忙之下,只好删繁就简,说既然来到中国,就应该入乡随俗,礼仪贵贱倒是其次。马戛尔尼沉思半晌,又说了几句。 李自标听了,虽然有些难为情,但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翻译道:“回金大人,马戛尔尼大人说,既然是来到了大清,便行一次大清的礼,也是无妨。只是两国交涉,礼仪也该大体对等才是。马戛尔尼大人希望,大清可以派出一位亲王,届时英吉利使臣将张挂英吉利国王肖像,由这位亲王向其行礼,以成两国交涉之仪。” 金简听了这话,更觉匪夷所思,道:“你说什么?让我们大清的王爷,去给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国王行礼?真是笑话!你那什么英吉利国,到底有没有国王我还不知道呢,还敢让我大清的天潢贵胄过去行礼?你且问问朝鲜、琉球的使节,他们哪个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言?若不是念在你是翻译之身,今日你说出此话,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罪!” 李自标心中也自忐忑,担心万一金简按捺不住,真的对自己动起手来,那时候自己十条命都保不住了。也只好向马戛尔尼翻译,说清朝从无此例,不可能贸然接受这等条件。马戛尔尼看起来也是强按怒气,简单说了几句,鞠了个躬,竟是准备离去。 李自标译道:“马戛尔尼大人说,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如此仓猝决定,想先告退了。”金简巴不得他这样说,只摆摆手,英吉利使团一行便即离开。金简犹自气愤,示意阮元等先行离开,阮元也是走出小园十余步,才听到金简又一声怒吼: “真是岂有此理!” 阮元回到正大光明殿广场时,之前注意那人已经不知去向,他也没有多想,看了一会儿仪器搭建,暂时也看不出什么,这日下午各人早早将次日事宜商议完毕,便回了寓所。 杨吉似乎早已等候在门外,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回来啦?那英吉利使团,今天我还真看了几眼,不就是脸、眼睛和衣服不太一样嘛?也没什么,大家都是人。” “谁说他们不是人了?”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道:“圣人千年之前,就曾言明,有教无类,西洋人只是所学与我们不同,多擅巧思,并无其他……”忽然想起白日之事,惊道:“杨吉,你是不是混进圆明园里去了?” “那怎么能叫混呢?”杨吉倒是没有否认,道:“其实我告诉你,一点都不难,这次来的这些匠人,有好多都是宛平知县强派过来,充数用的,他们一点都不想来,我就和一个学徒换了衣服,拿了他的腰牌,就进去了。这是堂堂正正的走正门,可不是混。” “你这人真是……”阮元也有些哭笑不得,道:“杨吉,你若是被他们发觉,捉了出来,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驭下不严,也要被你牵连的,你就这样不把我当回事?” “没事,我明天也不去了,看了这些西洋人,觉得也没什么不同,一点都不好玩。” “可是话说回来。”阮元不禁想到一个问题,道:“腰牌之上,大体会写上匠人样貌,你去被守卫一看,就能认出不同,那些守卫却为何全无察觉?”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找的人,样貌原本就与我相似,再说了,那些守卫主要看的,是身上有没有兵器,样貌什么的,也没怎么在意,大概看了一眼就放我过去了。你呢?今天那几个红顶子的大官有没有为难你?” “那倒是没有,不过今天也确实闹了一些不愉快。”阮元想着这些事原本也不是秘密,就把两国关于行礼的争论告诉了杨吉。 杨吉听了,一时也沉默不语,忽道:“伯元,恩公他老人家当年在扬州遇到皇上,重新做官的事,小恩公和你讲过吗?” “我还记得,那是我中了举人,准备进京前几天,爹爹看我对入京一事,难下决断,便讲了这个故事,说若是我听了,依然还想入京一试,他便再不反对。当时我想着,虽说祖父情绪激动了些,可总也是为了上报皇恩,下安黎庶,我去入京考进士,也是为此。故而并未在意那许多。”阮元倒是还记得这个故事。 “恩公一生正气,当然不会甘于被诬陷了。想来当日恩公,也是为了还自己一个公道。可我听着不舒服的是,这糟老头子他……他凭什么让恩公给他行那样的礼?难道恩公罢官,不是他的错吗?我不懂你们朝廷规矩,可我在家中,爹爹面前也最多是三次叩头,到了这老头子面前,竟然要九次?伯元,我都不知道你平时去上朝,竟然有这许多难处。” “你……”阮元从不觉得朝廷的三跪九叩礼有何不妥,忍不住便要出言相斥。可转念一想,杨吉从不了解朝廷礼仪,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也是正常,也就没再言语。 “我刚才听你说,西洋人那边,好像最多也就是单膝下跪,你说我听了这般行礼样子,都觉得不可思议,那西洋人从未来过大清,自然更不情愿了,这也很好猜出来吧?” “你说的也是,但这毕竟是朝廷大礼,变不得的。”阮元还是不愿松口,不过,或许也是杨吉的一番提点,让他开始思考一些折中变通之道。 “请问,阮大人是在这里住吗?我家松大人有些事,想找阮大人商议。”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阮元听是松筠,也重新整理衣服,走到门前,只见松筠正站在门前,旁边还有一名侍仆。 松筠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这一日也辛苦你了,金大人就那个脾气,谁也看不惯的。只是这事,却还得商量,英吉利使团总是要见皇上的,这礼……皇上今日又来了诏谕,说三跪九叩大礼,绝不可废。眼看这是要僵住了,总得找个破局之法才是。” 阮元一时也很为难,道:“松大人,眼下的局面,是我们都不肯让步,可若是这样,这礼定然是形不成了,总是有一方要退的……松大人,已往远国贡使来朝,皇上可有特别恩准些什么?”其实二人一路之上,交流颇多,阮元也乐意与松筠为友。但松筠字湘浦,读音与阮承信用号“湘圃”相同,故而阮元只好以“大人”相称。 松筠道:“伯元,这特别的恩准,自然是不多了。不过远国来朝之事,皇上一向乐意见之。若是他们能把大礼行下来,说不定皇上会特别赏赐什么……哈哈,其实说回来,还有不少小国使节为了讨赏,行礼格外认真呢。” 阮元道:“松大人,若是如此,不妨我二人再去一趟英吉利使馆,和他们商议一番,如何?”松筠见阮元神色,似乎已经有了些想法,自然也不反对,二人便又折而向使馆去了。 只是二人始终不明白一件事,马戛尔尼一行是来“通使”的,而不是来“朝贡”的。 而这一夜的英吉利使馆,也尽是对清廷礼仪的抱怨之声。 “什么文明礼貌的中国,什么仁慈的中国皇帝?你们说说,我们见到的中国,怎么和伏尔泰说的,就能差出这么多来?从天津到北京,你们也看到了,全是穷人,地种得也不好!之前来中国,还想着回去告诉法国那些暴民,你们伏尔泰歌颂的国度,和我们才是朋友!可现在呢?我们回去了,要怎么和国王陛下交待?”巴罗毕竟年轻气盛,想起一路上的事情,就气愤不已。其实英国之前经历了圈地运动和工业发展,大量农民抛荒进城,成了工人,乡村生活反倒宽裕起来,倒是城里这些工人,长时间未能摆脱贫穷。 而阮元告诉李自标的话,不用说,自然也没转达到位。 斯当东看他言辞激愤,也不禁笑道:“伏尔泰?伏尔泰的国度,还会那样相信皇帝吗?他们连国王都不要了,可这边呢?就说眼下这大礼,我们可如何应对得来?”早在印度之时,英吉利使团就已经得到快报,法国国民自行处决了国王路易,之后也未拥立新王。眼下法国已成为一个共和国,这也让仍是国王统治的英国倍感不安。 巴罗看着斯当东,也是束手无策,道:“你觉得北京怎么样?” “北京还好,我看着啊,大部分人生活还挺富裕的。只是一点,我真的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那样的建筑,北京应该有很多才对。可不想全是两三层的房子,显得小气。” “听他们说,是不想让房子超过皇宫。”马戛尔尼话不多,可往往能一针见血,找到关键。 “不说这个,你们就不觉得,这北京城的道路,就和以前人说的,一百年前的伦敦一样,满地都是臭味?他们连抽水马桶都不会用的吗?”这也是巴罗的不解之谜。 “抽水马桶才用上几年?你看到路边那个沟没有?或许他们就把那个当成下水道了吧?”斯当东道,说到这里,几个人都有些不舒服。 这时李自标的声音忽然在外响起:“各位大人,中国的松大人和阮大人到了,说是关于礼仪的事,还想同各位大人商议一下。” 马戛尔尼等人自然应允,阮元和松筠也一同入内,和英吉利各位使臣行过了礼。这次也是松筠先开口,道:“各位大人,这四海万国之间,礼仪相差甚远,在下也是见过的。在下之前与俄罗斯人交涉,也曾遇到礼仪争执,不过后来嘛,也各有解决之法,所以今日这行礼之事,在下觉得还应再行商议。” “我们不想行三跪九叩礼。”巴罗的言辞直截了当。 “且勿烦躁。”松筠毕竟在外通使八年,对付这些事情经验丰富,不慌不忙道:“各位之前说过,各位所在的英吉利,国中至高无上之人,称为国王。在下与俄罗斯使者相交多年,知道俄罗斯国中,其王上称为察罕汗,在下出身蒙古,知道‘汗’即是皇帝的别称,也就是说,俄罗斯也是自称皇帝的。那么不知贵国国使到了俄罗斯,是依贵国国内之仪行礼呢,还是依俄罗斯国俗行礼呢?”所谓察罕汗即是清代中前期,对俄罗斯沙皇的译称,松筠对外交涉八年,一向宽严相济,多与俄方交流,对西洋国王皇帝这些金简眼中的“未经册封之人”,倒是并无拘执。 这个问题一经李自标译出来,几位英吉利使臣也不禁沉默,过了半晌,马戛尔尼方道:“俄罗斯并无三跪九叩之仪。”他三十年前,也曾经作为使节前往俄罗斯,故而有此一句。 可松筠却听李自标译得清楚,对方说的是一句“并无”,而非“不知”,这就说明,这位英吉利正使,很可能去过俄罗斯,或许外交成果,也还算体面。便继续问道:“那贵国与俄罗斯的谈判,是成了还是没成?” “如愿以偿。”马戛尔尼也感觉到,对方言语精明,故而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句。 阮元却看得仔细,马戛尔尼说这一句时,眼中忽然一亮。 这种眼神,他之前也曾见过,乾隆、阿桂这些异常精明之人,若是深思到难以自拔之时,往往眼中便会精神异常。眼看这位英吉利正使时,只觉他眼神与乾隆、阿桂虽有所不同,但也绝非常人所能企及,想来也是个精明强干,胸有方略之人。 他这一路上和几个主要使臣都有交流,巴罗才华出众,但毕竟年轻,言语间未免有些不圆润。斯当东心思缜密,一路上见了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都想着询问一番,颇有儒家学者风范。只是这位正使马戛尔尼,一路上言语极少,也极其简练,他倒是有些琢磨不透,听斯当东说他曾在亚美利加、印度都做过官,还带过军队,自是文武双全,可究竟才干如何,却是深不可测。 松筠却没有注意这些,而是继续步步为营,道:“不瞒贵使,在下看过各位之前的国书,各位是想来我大清通商的,不是来争礼仪是非的。而且听贵使所言,若是为了完成各位最初的目的,其实礼仪之上,也不需如此拘执。那么各位又是因为何事,定要将这三跪九叩大礼,视为绝不可行之事呢?” 马戛尔尼沉默不语。斯当东看他神色,知道有些话是不该正使说的,便答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和伯爵大人商议过了,为出使大计着想,这三跪九叩之仪,其实……也并无不可。只是松大人也看到了,我使团共有百余人之多,其中匠人、武官、画家、牧师一应具备,若是回到国内,我使团来贵国的细节就将一一公之于众,若是我等真的行了如此大礼,在国人看来,就是失了国仪,即便我等通商的条件得以实现,我英吉利也定然颜面扫地,这一切实在是不敢承受。” 松筠听了李自标翻译,一时也说不出话,只道:“若是如此,此事自可再行商议,想来皇上也自有变通之策。” “松大人、阮大人,给二位大人问好。”忽然,一个稚嫩、清脆又有一丝犹疑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阮元和松筠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十二三岁,面容尚带三分幼稚,脸色和眼神却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少年站在身后。这是斯当东的儿子小斯当东,一路之上,英使中他对汉语学习最勤,阮元等人自然也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经常夸赞他天资聪颖,一点就透。 “嗯,这几句话又比之前进步了不少。”松筠笑道,又问道:“孩子,你最近可有学了什么新词句,说来给大家听听如何?” “嗯,祝松大人、阮大人万寿无疆。” “你!”松筠听了大惊失色,道:“这……这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你是从何处学来?” “我……今日在园子里,听园子里的人说的……” “他们这样说,是对着皇上,祝皇上万寿无疆。你对我等这般言语,这……这不是说我等谋逆吗?”松筠虽然在外交上颇为通达,在“敬奉皇帝”这个方面,反应也和普通人差不多。 阮元听了几句,已经清楚,显然小斯当东中文并不纯熟,把“万寿无疆”这个词用错了地方,本着乾嘉汉儒心理,想着应该先说明这个词的含义,而非一味在“君臣之辨”上过不去。便和颜悦色,缓缓对小斯当东说道:“孩子,在汉语里,所谓‘万寿’指的是长生不死,是为他人祈愿时,分量最重的词。只能用在皇上身上,我等臣子,是无福消受的,以后可不要用错了。” “那……祝二位大人千寿无疆?” 松筠再也听不下去了,只好背过身去。 阮元听了也颇为无奈,只好解释的更清楚些:“汉语里没有这个词的,对我们做大臣的,只需说‘平安如意’就可以了。若是你见的人再多些,记住,皇帝,称万岁,其他衣服上有龙的,叫千岁,没有龙的,说这个词就足够了。” “嗯……平安如……”小斯当东虽然机智,但汉语纷繁复杂,想一一理解清楚,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练了大半年,已能书写一些官样文字,这在西洋几乎绝无仅有。 “平、安、如、意。”按阮元的习惯,这四个字每一个都足以解释半个时辰,但此时毕竟匆忙,简单介绍一下用法,也就够了。 不过,看着汉语渐渐流利的小斯当东,阮元心中又回想起之前松筠和几位英吉利使臣的对话来。 “李先生,麻烦转告斯当东大人,朝会之事,在下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只是,还需一人相助。”阮元忽然对李自标道。 李自标如实译了,这段话原本简易,不难理解,斯当东这些日子,也渐渐学了一些汉语,听完翻译,当即用汉语问道:“是何人?” “令郎。” 第四十五章 前往承德 经过了大半个月,正大光明殿前这座“天文地理音乐钟”终于搭建完成。这一日马戛尔尼等人也和金简、松筠、阮元一道,前来观摩这座丈许见方的大型仪器。只见一个巨大圆盘之上,六根铜柱支撑着数个大圆环,其中一个最大最厚,横放在六根立柱之上,又有三个细环,斜扣在大圆环之内,几个圆环之间正有一方天地,其中数个圆球相互围绕,一个最大的圆球放在正中,其它圆球体积甚小,围着那大圆球转动。马戛尔尼、巴罗等人看着这宇宙运行之状,也各自得意。 眼看金简一时不解,巴罗走到李自标身边,说了几句,李自标向金简道:“见过金大人,巴罗大人刚才已将这仪器运行之理,告知了小人。这正中的几个圆球,代表着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当然了,我等所在的地球也在其中。这最大的一个,便是太阳,在宇宙之中。此外六大行星,均是围绕太阳而转,也包括地球,至于这月亮嘛,其实是围绕地球转动……” “等等。”金简打断道:“你刚才说,太阳居于宇宙之中,我等所在,称为地球,围绕太阳转动,是也不是?”李自标想着这话原本没错,也连声称是,并无任何疑惑。 金简笑道:“你们听听这般言语,简直荒谬!本官活了七十多岁了,每日早起,便见太阳自东升起,待得正午,至天穹之中,随后,便向西垂落,直至黑夜。这明明是太阳动,大地不动,你怎的说话颠三倒四?莫不是被邪祟所迷,失了心智?” “大人,西洋诸人,皆知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李自标还想解释。 “行了吧。”金简哂笑道:“西洋人说话,往往离经叛道,不足为训。且不说你那什么地球动静,我先问你,我脚下这片大地,难道是个球么?既然是个球,那为何本官活了七十多年,却从未无故摔倒?你说这是个球,那球另一边有人住么,难道他们都是靠头走路的不成?” “可是大人,西洋早已有人,环绕地球一周了啊?”李自标眼看金简不信,只好搬出麦哲伦这个最后的“杀手锏”。 “你当这套鬼话,本官没听过的?”没想到金简依然振振有词:“西洋人是说过这种话,怎么?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让皇上以为他们无所不能,胡乱编个故事出来,你也信得?你自己走过地球一周没有?你没有,本官也没有,那本官凭什么相信这些?”不过话说到这里,金简也有些意外,自己不知如何,竟然和这个下人一般的翻译说了这么多话,好像是因为这一天,英吉利使团无人再提“三跪九叩”之事,没了这个最闹心的问题,自己也不免放开了些。 李自标无奈,只好把这几句话挑重要的翻译给了马戛尔尼等人,不出意料,英吉利使臣各个面露嘲讽之色,巴罗笑道:“那他自己去坐条船,绕地球走一圈,不就看到了吗?” 金简听完翻译,自然有应对之法,笑道:“让老夫自己坐船出去走一圈?嘿嘿,老夫眼看要八十了,你让我出远门,是想累死我呀?我才不上这个当呢。再说了,这大地明明是平的,我出去坐船走一圈,那还怎么回来?皇上面前,老夫还得当差呢。” 斯当东眼看地球的问题解决不了,只好另寻他话,道:“那不知金大人看了我们这七政仪,可否满意?”这仪器原本即叫做七政仪,只是因为英吉利人认为“七政仪”复杂难懂,故而改了个名字,只说“天文地理音乐钟”。不用说,李自标又得把更复杂的词语拿来翻译一遍。 金简看英吉利使团直到这时,也没在问礼仪之事,想来是不在意了,他平日也算健谈,这时一高兴起来,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只道:“你这番仪器,我承认,做得确实精巧。只不过老夫看来,其实也就是个平平之物,似这番西洋器物,我圆明园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这个,说句不客气的,也就是看起来大了一些。不信?你等和我走一趟,老夫带你们看看,这圆明园里的西洋奇巧之物。哼哼,到时候可别后悔。” 这句话翻译到英吉利使团里面,几位使臣却也吃了一惊。想着金简对天文地理无知至此,居然还大言不惭,实在可笑。但与其在这里笑话金简,不如实际观摩一番,再来取笑不迟。便各自应了金简之言。于是金简在前带路,一行人调转方向,向着珍宝馆而去。 阮元看着巨大的七政仪,倒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只是思来想去,总有些事不得其解。松筠见他痴迷于这西洋仪器,只好回转过来,拉了阮元再走。一行人穿过几处桥梁小丘,到了福海之畔。西洋珍宝向来藏于长春园中的西洋楼,需要穿过福海,过了中途水闸方能抵达。 福海中向来备有船只,金简唤圆明园总管大臣过来,告诉他乾隆诏谕,原是不禁西洋使节观摩游览。那总管忙寻了几条船来,让各人上了船,径自想着福海东北而去。 此时正当七月,福海之中,莲花盛开,福海之畔,草木青翠,千百条柳丝,直垂而下,碧水之间荡漾着青天绿叶,格外怡人。福海中小岛之上,蓬岛瑶台的红墙金瓦,在葱郁的树林中若隐若现,便如同真的蓬莱仙境一般。福海北岸,平湖秋月,清幽而安谧,藏密楼、松风阁,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悠然立于湖边。再向北看时,便是巍峨九重的方壶胜境,水天融于一体,层层叠叠,如临天界。英吉利使臣眼看这夏宫之中,景色绝美如此,也不禁连连赞叹,想着大清大皇帝的庄严气派,终究与北京城的小民有所不同。 过得五孔闸,左岸便是西洋楼了。只见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拔地而起,白砖银柱之间,竟是英吉利王宫一般模样。这小楼左右又各有两排西式偏殿,弯曲如弧,便似一个人张开双臂一般,乃是西洋楼中的谐奇趣。这般中西结合的园林,当时全世界都几为仅见,英吉利使臣们自然目不转睛,迟迟不愿离去。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珍宝馆之下,总管大臣为各人开了门,只见珍宝馆内,各式各样的自鸣钟齐齐摆在两侧,英吉利式样的、法兰西式样的、意大里亚式样的,应有尽有。自鸣钟看罢,便是大大小小的音乐盒、有长有短的望远镜、西洋风格的灯具…… 甚至有些房间之内,还有呢羽、皮草、燧发枪…… 最后打开的一间屋子里,地板上放着几个地球仪,有大有小,地球仪周围,便是四五个七政仪,自是精致小巧,只不过小巧之余,未免不如英吉利使团带来的七政仪那般准确。 金简看着琳琅满目的西洋珍宝,不禁笑道:“怎么样,看到这些,你们还觉得你们拿来那玩意是个多稀奇的东西吗?我大清立国百有余年,你们西洋的珍宝,使臣来进贡的,两广总督采买进献的,要多少有多少!只不过啊,这些东西也就是拿来看看,华而不实!要说真有用的东西,那还得说是孔孟之道,圣人之言不是?” 但金简没有想到,英吉利使臣在赞叹不已之余,也产生了更多的思考: “这些东西,怎么就这样放在这里,再无其他用处了?” 或许乾隆自己也说不明白。 几日之后,眼看万寿庆典将至,一行人也再次出发,马戛尔尼、斯当东等人将一些大件留在了圆明园,巴罗也在园边留守。剩下一些便于携带之物,则作为进献之礼,带往承德。 阮元原本对骑马颇为熟悉,这次也不再乘轿,改了骑马与李自标、斯当东父子等人同行,偶有闲暇,也和李自标问起些西洋风物。可惜李自标来到意大利多年,去的地方并不多,只得挑些天主教堂之事与阮元说了,阮元又素来不喜天主教,听了也无甚兴趣。 这一日阮元忽然想起七政仪之事,便问李自标道:“李通事,我有一事,却是常年不解,还想请李通事帮我指点疑惑。我先前在翰林院学习之时,恩师辛楣先生曾与我提及太阳静而地球动之事,这番说法,原是法兰西人蒋友仁传于恩师。不想今日又听各位使臣提及。只是在下于这动静之间,却一直疑惑不解。” 李自标虽然是牧师,也是使团翻译,但在阮元面前,依然只是个无职草民,故而只得自谦道:“小人不明其意,还望阮大人详加说明。” 阮元道:“这地圆之说,想来古籍中自已有之,并非新奇之论。可这地球动静之理,我之前却从未听闻,向来只以为地球乃宇宙之中,太阳应环绕地球才是。当时我问及恩师,恩师于这动静之道,同样语焉不详。后来,恩师又找到当年蒋友仁先生留下的遗作,让我自行研读,可蒋先生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眼看使团这些人,似乎人人都认为,太阳静而地球动乃是至论,是以有些疑惑,李通事若是清楚,还请赐教一二。” 李自标道:“这事小人也有些耳闻,西洋有位精于历算之人,叫歌白尼,大概是二百年前吧,他提出了太阳静而地球动之理,到得眼下,在西洋已是妇孺皆知。” 阮元道:“可据我所知,西洋另有一人,同样精于历算,名为第谷。依他之言,乃是地球在宇宙之中才是,怎的同是西洋人,见解却全然不同?” 李自标道:“第谷……这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吧?天文之道,原本就艰深难测,有些变化,也是情理之中。譬如这太阳静地球动之理,就如同我等行船,坐在船上的人,会看着身边房屋树木一一后退,但其实它们并无变化,只是船动了而已。太阳地球动静之辨,大抵也在于此。” 阮元道:“其实这个道理,恩师当年也曾和我说过,只是这话这样可以说通,难道反过来,便说不通了么?若是太阳动而地球静,则太阳有如行船,地球有如房屋树木,不是一样吗?” 李自标无奈,只好回去问了斯当东,可他只知“太阳在宇宙正中”是自幼学习的常识,但为什么会这样,却谁也说不清楚。 斯当东眼看阮元神情,倒不是金简那般蛮横无理,也对李自标试着说了几句,李自标听了,却完全不懂,只好对阮元陪笑道:“其实不瞒阮大人,西洋虽有学校,可学校教授之事,并不一样。各位使节都是世俗之人,学的都是世俗学校之物,可在下是牧师,读书学习都是在神学院,世俗学校教授的学问,在下也有许多未能通晓。” 斯当东道:“既然阮大人知道歌白尼的名字,那他写的六卷《天体运行论》,阮大人可曾见过?若是见过,阮大人看一看他的原意,或许就可以理解了。” 阮元听完李自标的翻译,也只得笑道:“这歌白尼的六卷著作,在下确有耳闻,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书。更何况,就算见到了这六卷原貌,却又到哪里寻个同时精于西洋语言和天文历算的译者,来一一翻译呢?想来此书,在下是有缘无分了。” 最后,李自标的解释也无法说服阮元。不过一行人走得还算及时,万寿庆典之前的初八日,便已经到了热河。 英吉利使臣抵达热河的奏报,这时也早已到了乾隆案桌之上。乾隆看着这份奏报,也自然得意,暗自点头。 而这份奏报之下,还有一份松筠和阮元一同上奏的密报。 乾隆看罢,向身边的呼什图道:“此次英吉利使团来我大清,言辞之间,实在太没规矩。不过朕想着他们总是第一次来,便是有些规矩不懂,需要学,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你去告诉和珅和福康安,大礼就在澹泊敬诚殿举行,届时诸国使节中,将英吉利使节列于最后便是。大礼之后,也带他们到避暑山庄里看看,远来之人,不知天朝气度,正让他们见识见识。” 呼什图道:“遵旨。皇上,奴才另有一事,王中堂在外已候了半个时辰了,皇上可要见他?”他虽是和珅心腹,可事关公事,似乎也和和珅无关,便不敢有所隐瞒。 “你去传旨吧,让他进来。”乾隆自不在意,呼什图出门唤了王杰,便去向和、福二人传旨去了。 王杰很快进了殿中,乾隆想着英吉利使臣前来,乃是远国来朝的盛举,也比寻常轻松了许多,笑道:“王杰,这英吉利国,你可知晓?按他们使臣之言,英吉利国距我大清,有数万里之遥,这说明什么,我大清声威,远播天下!你今日又有何事?若是喜事,也速速说来听听吧!” 王杰道:“回皇上,此事只是例行公事,并无喜忧之别。山东学政翁方纲在山东历任三年,眼看已到了任期,想请陛下再做定夺,另择一人前往山东出任学政。” 乾隆道:“翁方纲的事,朕知道了,山东学政朕再过几日,便有定夺。不过王杰啊,朕想问问你,这英吉利使节见了朕这避暑山庄……你说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有点此间乐,不思蜀的想法?” 王杰道:“回皇上,臣见识短浅,实不知英吉利为何国,英吉利人为何人。只是臣这几日入值时,却听得宫中宿卫,常诵民谣一首,不知皇上可有耳闻?” “是何民谣?”乾隆问道。 “其他的记不清了,但最后两句是‘陛下身临避暑,百姓犹在热河’。”王杰道,这话自然是一语双关,所谓百姓犹在热河,当是指百姓困于生计,如同水深火热一般了。 乾隆听了,大是不悦,但素知王杰秉性,故而也未发作,只是怒道:“王杰,朕在位五十八年,天下乂安,百姓和乐,便五世同堂之家,眼下也自不可计数。怎的到了你这里,便非要吹毛求疵,去看那些生活不如意的百姓?这种百姓历朝历代,何时少了?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苛细,朕看这文武周公以来,也再无一日太平了。你若如此执着,也不妨去看看英吉利的使臣,看看他们回到他们国内,会如何宣扬我天朝声威,如何?” “远人之言,本与我大清无干。可天下生民疾苦,全在陛下之念!”王杰依然不肯松口。 乾隆无奈,只好摆摆手,让王杰退下了。王杰走到门口,也正遇上鄂罗哩,似乎有什么机密要告知乾隆。一时之间,王杰也没在意,只听殿中隐约传来几句乾隆和鄂罗哩的对话: “禀皇上,万树园的行幄,已经准备妥当了。” “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 …… 乾隆所不知道的是,英吉利使团在进入热河之时,早已将四周样貌收于眼底。 简单的街道、房舍,为生计奔波,对使臣都无暇一顾的贫民,狗马在街道上随意留下的污秽之物…… 而数里之外,便是山清水秀,金碧辉煌的避暑山庄。 就这样,使团一行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眼看英吉利使臣已经渐渐安顿完毕,金简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毕竟已是七十有余,这一路上又是亲迎风浪,又是礼仪之争,加上行路劳顿,早已疲惫不堪,来到寓所,便即歇息下来。想着距离万寿庆典还有些日子,这几天可得养足精神,再到乾隆面前庆贺。 初九日一切如常,金简眼看并无大事,也早早歇息下来,可正在美梦沉酣之际,却依稀听到几声敲门声,他本想着是梦中幻觉,并未在意,可声音却越来越大,想要再睡下去,已是不可能了。 金简按捺不住,大声问道:“如此深夜,何事这般急躁?” 门外一个声音道:“金大人,皇上急诏,还请金大人早些起来。”声音尖细,自然是太监了。听到“皇上”二字,金简顿时一惊,梦也醒了七八分,只好匆匆起床,换了官服,随着太监前往避暑山庄。 进入避暑山庄,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却仍未到达乾隆寝殿,金简看了,也不觉有些疑惑,道:“这位公公,皇上寝殿我去过好多次了,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公公可是记错路了?” 那太监道:“金大人,路是没错的,只是今日皇上不在原来的寝殿。金大人切莫着急,再过两个弯,也就到了。”这时是阳历九月,尚未到秋分日,故而寅初时分,东方天际已有微光,借着提灯和依稀的日光,金简渐渐看出,脚下之路其实是一片草场,而无其它殿阁楼台之属。 又走得半晌,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金大人,别来无恙?” 金简一惊,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二品官员立于身后,这人身材结实,却又和蔼可亲,自然是一同接待英吉利使团的松筠了。而松筠的身后,正是阮元,眼看金简回过头来,阮元也连忙作揖行礼。 而更令金简意料不及的是,就在松筠和阮元身后,一行英吉利使节已经排成了两排,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在此觐见乾隆。 金简惊道:“松大人,这……这究竟是何处?” 松筠笑道:“不瞒金大人,此处是避暑山庄之中的万树园,皇上的行幄就在前面,眼下金大人也先莫着急,待得卯初,我等便可以去见皇上了。” 金简仍是听得一头雾水,眼看东方渐白,万树园青翠的草场,繁茂的松柏,都一一映入眼帘。他才发现,眼前还有一个二三十人的队列,从身上服饰来看,似是蒙古王公,而英吉利使团之侧,另有一个白衣使节团,不知是何来历。 这时只听行幄方向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卯初已到,皇上有旨,宣王公大臣、蒙古王公贝勒,缅甸、英吉利使团入觐!”身边这位太监也引着金简、松筠一行使团,向行幄方向而来。 第四十六章 马戛尔尼的觐见 行幄原是蒙古大帐样式,此时便矗立在万树园正中,原是乾隆接受蒙古王公贺礼,或日常接见外国使团之处,四周各有数十步。眼看身前蒙古王公已经一一入帐。金简只见眼前多了一位年长太监,面色祥和稳重,正是鄂罗哩,鄂罗哩随即对两队使团道:“皇上有旨,缅甸、英吉利两国使臣不远万里,前来天朝,朕心甚慰,念及英吉利使臣远渡重洋,初来朝觐,特命英吉利使臣在先,缅甸使臣在后,前后入殿觐见,钦此!” 说着,鄂罗哩和之前那位太监引了金简,走入帐内,松筠和阮元跟随其后,英吉利使团一行渐次而入,至大帐正中,鄂罗哩方示意停下,随后缅甸使团也跟随入内。 直到这时,金简才看清身前竟是何人,一行王公大臣最前,是三个身着四团龙补服的皇子,乃是皇八子仪郡王永璇、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和皇十七子贝勒永璘,永瑆当时留京办事,不在乾隆面前。三位皇子身边,是两位身着蟒袍的大臣,一是嘉勇公福康安,一是忠襄伯和珅,还有两名礼部尚书德明和纪昀。此外二十余人乃是蒙古王公,看来只是个小规模觐见礼,距离万寿庆典的大礼,可要相差甚远。 金简更为疑惑,原本想着只把这些英吉利使臣带到万寿庆典之上,让他们行一次三跪九叩礼就万事大吉,却怎么又多生了这一番事端?正不解间,只见班列之前,和珅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今日英吉利、缅甸使节,已至殿前,各有方物需要进献,还请皇上对进献一事,予以定夺。” 乾隆听了,也只点点头道:“准。” 这时松筠也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英吉利国王闻我天朝圣德,更兼皇上声威,披于四海,故特遣使节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历时一年方至天朝。英吉利使臣本来自礼仪不通之处,于此大庭广众之下行大朝仪,唯恐生疏,竟让皇上忘了其远国向化之诚。臣念及今日觐见,本依常朝之仪,特请皇上念及远人无知,许英吉利使臣行礼,从其本俗,以示天朝宽仁之度。” 而令金简更意想不到的是,乾隆随即答道:“英吉利使臣既是初来乍到,边鄙无知,此次觐礼,便依英吉利旧俗罢。只是英吉利各位使臣,也当记住,这几日要勤加练习,三日后的万寿大礼,当从大清仪度才是。” 鄂罗哩随即道:“宣英吉利正使马戛尔尼,上前觐见!” 马戛尔尼当即出列,双手捧住国书,走向乾隆,长长的衣摆渐渐拉开,这是一件宽大的巴茨骑士斗篷,英吉利使团考虑到清廷官员衣服多为宽大式样,特意选了这样一件衣服,给马戛尔尼披在身上,至于长长的下摆,则由小斯当东扶着。斯当东是牛津大学的法律博士,这日也身着法律博士的红色绸袍,出列而进。德明和纪昀引着二人,走到乾隆金墀之下,左右站定,斯当东当即单膝拜倒,小斯当东也不再向前。 马戛尔尼则拾级而上,在乾隆御座之前三步处单膝跪倒,双手向上,呈上国书。道:“英吉利国王乔治,久闻大清大皇帝声名,特遣在下出使于贵国,愿大清大皇帝万寿无疆!”台下李自标早已就位,一一将马戛尔尼这番话译了过来。 小斯当东也在台下道:“愿大皇帝万寿无疆!”与马戛尔尼不同,他说的是中文。 乾隆听了,眼中也是一亮,随即点头,笑道:“英吉利国王遣使不远万里,来献方物。此等向化之心,朕已知晓。你等便回去告知国王,朕,惟愿两国长享万年之好。”说着取过国书,却不观看。其实国书早已由郭世勋在广州遣人翻译完毕,马戛尔尼这一份是英文版正文,乾隆也看不懂,便只取了放在一旁。 马戛尔尼再次向乾隆鞠躬致意,乾隆便准了他下阶而去。忽然,乾隆又道:“阶下那位会说汉文的英吉利少年,你把使节送回去之后,再行上来,朕有话想对你说。” 李自标唯恐小斯当东听不懂乾隆这番话,刚想出口相译,见小斯当东样貌时,似已经听得清楚,便不再多言。小斯当东将马戛尔尼送还队列,自己又走上前来,在乾隆面前跪倒,看乾隆样貌时,却是无比慈祥。想来对于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少年,乾隆并无其他疑忌之心。 乾隆看着会说中文的小斯当东,自是得意,若不是大清声威远播海外,这少年却又如何习得汉语?想到这里,更是喜上心头,道:“孩子,你还会什么汉文字句?也说来与朕听听。” “嗯……愿大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岁、万世太平……” “孩子,这‘万’字你说了三次了,还有别的词句吗?”乾隆虽然这样问,却是满面喜色。 “嗯……身体康健、平安和乐、多福多寿……” “不错。”乾隆更高兴了。“那书本上的话呢,知道多少?比如,孔夫子的《论语》?” “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不亦……”小斯当东毕竟学习中文时间较短,加上这几句都是书面用语,不免有些紧张。 “很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说,你等英吉利使臣,只要愿意和大清永结友好,我大清,就愿意和英吉利同享太平。朕今日,也高兴!”说着,乾隆从身边解下一个荷包,放在小斯当东手里,道:“日后若是汉文再有精进,便来找朕,朕另有重赏。” 小斯当东谢过乾隆,便又回到使臣之中。便是马戛尔尼这般寻常不苟言笑之人,此时也已面露喜色,眼看乾隆如此高兴,或许自己带来的通商之约,就可以顺利达成了。 随后,斯当东上前献上礼单,也由德明代乾隆收下了。眼看英吉利使团进献已毕,便轮到缅甸使团前来进贡。可直到这时,金简犹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一次觐见是从何而来。 事后多日,金简才从松筠那里听闻故事始末: 原来,这是一场松筠和阮元特别构思的觐见之礼。当日阮元听了英吉利使臣言语,已自清楚英吉利使臣的心意,他们并非完全拒绝三跪九叩,但又不希望太多国人得知,可万寿大礼又不能废,因此,阮元想到了“特引觐见”这一方案。 所谓“特引觐见”,阮元最初的构思便是:在英吉利使臣来到避暑山庄之后,择一日让乾隆先接见使团,此时使团全员参加。因为特引并非元日、万寿一般的大型朝会,比御门听政还要简单,所以礼仪也自从简,本无需三跪九叩。而英吉利使团从俗行礼,也并无不可。但之后几日的万寿大典,三跪九叩礼还是逃不掉的。 当然,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已提出建议,在万寿大典之时,各国国使原本可以入觐的就不多,这次入觐,英吉利使臣中便只挑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等少数几人,入澹泊敬诚殿行礼。这样其他英吉利使团成员,均不会知晓真相,反而会被第一次引见时的单膝下跪礼所误导,以为第二次行礼也是如此,之后回国自然不会声张。至于马戛尔尼等几人,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不过阮元这个计划虽好,何时引见,如何行礼等事,他并没有经验。好在身边松筠在场,松筠为官资历远胜阮元,又有和俄罗斯交涉的经验,自然想到万寿大典之前,乾隆往往会特别接见外国使臣,以彰显其“远播海外”之恩。于是两人把意见集中在一起,就有了这日提前接见英吉利使团的一幕。 乾隆虽然对单膝行礼一事,也颇为不悦,但想到后面万寿典礼仍是三跪九叩,又听松筠和阮元提及,使团中有个十余岁的少年,颇善中文,自然高兴,也就不再计较行幄中这次行礼。只是这般顺遂外国使团意愿之事,清代却也不多,故而这次接见,只有京中少数必须到场的成员随驾,其余便是较为边远的蒙古王公,纯粹是为了壮大声势。这样英吉利使臣特别行礼之事,在清朝一边自然也不会被声张出去。阮元也特别向斯当东父子说明了乾隆的性情习惯,乾隆最想看到的,就是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办事,若是小斯当东可以在乾隆面前说几句中文,以表“远国向化”之心,乾隆自然会格外优待。 只是阮元和松筠想着金简对这大礼颇为执着,若是提前让他知道,只恐他又会争执不休,便一直瞒着金简,只对乾隆上了密奏。其实这事不止金简不知,若不是当日王杰无意听见,似他这般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之人,也无权过问。眼看金简“受惊”不小,这日宫中太监也提前送了他回寓所。而乾隆经此会见,对英吉利使臣颇为满意,最后也特许英吉利使臣,八旬万寿之际,三跪不得裁减,但九叩却可以变通。 次年,年近八旬的金简因病去世,也不知是完全因为年迈,还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日下午用罢午饭,松筠、阮元等人也先回了行馆歇息。英吉利使节团便由和珅和福康安带领,前往避暑山庄游览,一路之上,只见亭台楼阁,华丽而不失典雅,四周花草木石,亦皆精美,更有不少草场,将空旷与细致一加结合,更显错落有致。英吉利使团诸人,也不禁连连赞叹,有些人也开始暗中比较避暑山庄和圆明园。可圆明园毕竟是清廷百年心血所至,更兼中西结合,还是比承德略胜一筹。 福康安毕竟是公爵,地位高贵,介绍避暑山庄风景之事,便由和珅负责,和珅陪驾数十年,自然对这里每一处风景都了如指掌,眼看静好堂、冷香亭、采菱渡、观莲所一一走过,和珅介绍起来,自己也不由得暗自得意。马戛尔尼见朝中贵人气色不错,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上前对和珅作揖过了,道: “禀和中堂,英吉利马戛尔尼大人,于觐见之外,另有些国中要事,想与大皇帝商议。听闻和中堂乃是大清首相,但凡要事,均需先奏与和中堂。是以马戛尔尼大人想着,该把这通商要务先告知和中堂,若蒙中堂不弃,还望中堂禀报大皇帝,成两国永世之好。” 是时英国国中小皮特担任首席大臣,也在此一任,确立了“首相”之名。但中国之内,大学士与军机大臣职能都与首相类似,所以李自标为免繁复,直接搬用了“首相”这个词来称呼和珅。和珅听过,也暗自得意,若说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便可为“相”,那此时清朝首相应是阿桂而非自己,李自标此番言辞虽是逾矩,却正说到了自己心上。更何况此时也没有“要事先奏”这般定例,李自标这一番“多余”之言,让自己更加满意。 但即便如此,和珅在军政要务之前,也不敢随意逾越乾隆,便道:“你只告诉他们,这邦交要务,只能由皇上一人决定,我可以收下你们的国书,将邦交事宜转告皇上。可皇上能不能同意,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李自标翻译过了,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有些犹豫,马戛尔尼暗自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似乎是想要李自标交给和珅,李自标只好一边递上单子,一边陪笑着同和珅道:“和中堂,使臣大人是想说,此次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见大皇帝,已是尽心诚意,这所挑选的礼物,也是国中精品。更何况,这行礼之事……” “尽心诚意,即便够了?”和珅笑道:“这进献贡品之事,几十年来,多少国家,进献过多少方物?难道仅仅因为进了贡,皇上就要听你们的不成?都不说别的,就说这些进贡的国家里,有些还成日争斗不休呢,要是两个斗得你死我活的国家,同时向皇上进献贡品,你们说,皇上要帮哪一边才对?你等只管把国书拿来,至于皇上同不同意,那我等可都做不了主。” 不过说着说着,和珅还是打开了礼单一角,只见其中数行所书,都是西洋珍宝,自然满意。可他随即神色如常,将礼单收入袖中。 福康安忽道:“你这翻译,也太不知礼数,和中堂替使臣指路,你便如此巴结。那这样好了,下面的路,我来指,我福中堂在这里,也待过不少日子呢,你等觉得可好?”这话意思不难理解,和珅那边,礼都送了,自己这里,英吉利使团也不能怠慢才是。 马戛尔尼一看福康安面色,意思便已清楚了七八分,又听李自标译过,当即清楚,便对李自标说了几句,李自标笑道:“其实不瞒福中堂,马戛尔尼大人已经备好了礼物,之前送到靶场去了,福中堂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看才是。” 福康安听闻自己也有礼物,自然满意,此时引领大臣,只有他与和珅二人,其余兵士俱是心腹,即便私下收受馈赠,乾隆也定不知情。一行人遂来到靶场,只见空旷的靶场之中,伫立着一尊炮车,此外还有十余支火枪立在一侧,火枪形制,与清军常用的火绳枪大异,并无引火线之物,却在扳机之上,有一龙头凸起,乃是更先进的燧发枪。 李自标对福康安道:“禀福中堂,福中堂英武之姿,马戛尔尼大人也早有耳闻,是以特意备下这些国内最好的枪炮,还望福中堂不要见笑才是。” 谁知福康安拿起一支火枪,看了半晌,却道:“不过是平平之物罢了。” 英吉利使臣一听翻译,也自议论纷纷,不知福康安平日常用火绳枪之人,却如何看不上这燧发枪?福康安眼看英吉利使臣样貌,笑道:“此等枪械不用火绳,但用枪机,我大清也有个名字,叫自来火,皇上御用的便有十余支。我久侍圣驾,自也见过。说着是不用火绳,发射更快,其实华而不实。” 斯当东听完翻译,也笑问道:“这枪是如何一个华而不实的样子?我英吉利国中,眼下用火绳枪的已不多了,军械大体均是此类,自然是因燧发枪不用火绳,利于发射之故。” 福康安听完翻译,道:“你等自以为不用火绳,发射快了,作战之事,便万事大吉了,是吗?这自来火历来有个严重缺陷,枪机不易打火,往往是扳机扣了半天,子弹都没打出来,反倒是敌人已经近身了,那岂不失算?倒不如火绳枪好用,你看着引火需些时间,可军士使用惯了,反而比这自来火用得方便呢。” 说着,福康安也取过火药弹丸,填充完毕,走到一处木靶面前,扳机一扣,只听“啪”的一声,那木板已被击得粉碎。 英吉利使臣眼看福中堂枪技出众,自也赞叹了几句,斯当东却颇为不解,上前问马戛尔尼道:“伯爵,你觉得他们的枪,是不是有些问题?” “想是冶铁不精,做不出好枪机。而且,火药太粗,硝石质地不纯。” 马戛尔尼治军多年,枪械之事,自是一眼便能看出高下。福康安用过这把英吉利燧发枪,也隐约觉得,这枪比之前用的更得手。可随即想想,自来火的问题往往要用一段时间才会出现,也自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说的几个词语,却让他意外一惊。 福康安随即转身,向李自标道:“你去问问他们,年前廓尔喀之战,英吉利可有参与?” 李自标也有些不解,只将这几句话翻译给马戛尔尼听了,马戛尔尼也有些诧异,让李自标再问过福康安,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年前我从廓尔喀班师回朝,押送了一批俘虏,其中有一个,就和你们一样,头发是黄颜色,眼珠却是蓝的,看着肤色更白,绝非廓尔喀土著。而且,廓尔喀其他降人也说,就是他带了一些火器到他们军中,他们眼看装备精良,才想着和我大清作战。若只是这些,倒也无妨,可方才听你等言语,有些词句,和那个廓尔喀俘虏一模一样!你等样貌、语言均是一致,却怎的不是你等在我天朝与廓尔喀作战之时,暗中相助于他们?” 马戛尔尼听了李自标的转译,也是大吃一惊,道:“福中堂,我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确有驻军之地,名为噶里噶达(即今加尔各答),可我国之人,于廓尔喀战争之时,绝无动员参战之事。想来只是个别逃兵,想着靠战事发财的,这些人深为在下不齿。但我英吉利于廓尔喀之事,一向坚守中立,是无论如何不会参与的。” 福康安听完翻译,眼看马戛尔尼神色,似乎不是作伪,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个英吉利正使,看着也不是可以推心置腹之人。便说道:“此事我暂且信你,这些枪炮,就放在这里吧。区区十几支枪,一门炮,上了战场,又有何用处?不过是看着把玩之物罢了。” 说罢,福康安便即离去。和珅看着李自标,也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次避暑山庄之行,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 几日后的万寿庆典,英吉利使团便只有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父子参加,同其他使臣,王公百官一道,在澹泊敬诚殿行了大礼。几位英使跪拜如仪,叩拜时头颈低垂,却不触地,如深鞠躬状,但总是全了三九之数,也不显突兀。而万寿节一过,和珅也将英吉利使团的第二封国书送到了乾隆面前。这日依清旷之内,乾隆也把和珅、福康安和孙士毅叫到一起,和三人一同看着这份新的国书,眼看国书之上,英吉利方面共有六项请求,分别是: 一、请英吉利货船,将来在宁波珠山、天津、广东收泊贸易。 二、请英吉利国买卖人,仿俄罗斯之例,在京城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 三、请相近珠山地方小海岛一处,商人到时,即在彼处停歇,以收存货物。 四、请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一处,以便英吉利商人居住。 五、请英吉利商人自广东下澳门,由内河行走,货物或不上税,或少上税。 六、请英吉利船只照例上税,除此之外,不征杂税。 乾隆看三人大概已经观看完毕,道:“英吉利这六个请求,你等有何意见,尽管说来听听罢。” 和珅却意外感觉到,一向习惯自作主张,让下臣开口,不过为求一句“皇上圣明”的乾隆,这一次提问,竟然有了真心询问之意。 第四十七章 通商条款 福康安却不在意这些,径自言道:“回皇上,臣以为英吉利人此行,殊为放肆无礼,不可轻信。臣之前与他们交谈时,听得清楚,他们言语,同之前那个披楞俘虏一般无二。而且,他们所用的火器,也和那个披楞俘虏拿给廓尔喀的,大是相同。他们虽口中不言廓尔喀战事,只怕背地里早有阴谋,这六条之中,便有求岛求地之语,若是真的接受他们的条款,还不知他们在背地里,要如何兴风作浪!是以,臣以为这些外国宵小之言,不足为顾,只一并不准,驳了他们回国便是。” 孙士毅道:“福中堂,这英吉利与披楞之间,有一节中堂可曾想到?”福康安也不知他所言为何,便示意他说下去。 孙士毅道:“回皇上话,之前臣与福中堂谈及英吉利使臣,福中堂曾对臣说,英吉利在廓尔喀之南,有一地曰噶里噶达,这个名字,臣做两广总督时,曾听英吉利商人和十三行洋商提及过的,似乎原本是在古天竺之地,他们称其地为莫卧儿……” “不是莫卧儿,是痕都斯坦。”乾隆忽然打断道:“这莫卧儿一词,是那些传教士说的,不足为训。朕知道那个地方,痕都斯坦,在浩罕和巴达克山之南。孙士毅,以后记着,痕都斯坦才是我大清的正确译称,不要再说错了。” 孙士毅道:“是、是,痕都斯坦,臣听闻这痕都斯坦,原有国王,可不久之前,英吉利到了那里,占据了噶里噶达,那痕都斯坦的国王和英吉利交手也有数次,屡战屡败……” “说重点。”乾隆似乎有些不耐烦。 “是。”孙士毅道:“臣之前听福中堂说起英吉利与披楞之事,想着这噶里噶达、痕都斯坦都在廓尔喀之南。所以臣有个想法,这英吉利与披楞,或许便是同一个国家呢?陛下圣明,西洋传教士不识正音,译名往往讹误,便是此处有误,也说不定呢。” 福康安道:“回皇上,若真如孙中堂所言,披楞即是英吉利,那也就是说,英吉利眼下便在廓尔喀之南,完全可以介入廓尔喀的战事。这样说来,英吉利更是不得不防!以臣之意,这些荒诞之语,只一一驳了回去便是,如此,方能让他们知道我天朝的威仪!” 乾隆道:“和珅,你意下如何?” 和珅对于这个问题,倒是无甚头绪,其实从本意而言,他也不希望清朝与英吉利通好,但这不是因为国事,而是因为松筠。松筠入军机处以来,他曾数次遣下人向松筠送礼,不料松筠每次都是闭门不见,一件礼物都没收。如此看来,松筠绝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军机大臣,与其迎送之后让他长留军机处,倒不如故意让他办不成交涉之事,到时候乾隆看他劳而无功,很可能就会改任他职。至于通好一事能否成功,想来对清朝也没有多大区别。但心中虽是这样想,找个理由让乾隆回绝英吉利使臣,却也不容易。 他向前看着,眼看乾隆面前所摆放的书籍,似是一部《大清律例》、一部《大清会典》,忽然有了想法。遂道: “回皇上,臣也以为英吉利这六条请求,均不可行。自古以来,我天朝上国,历代皆是自定法度,四裔有所遵行。从未闻四裔之国,妄加干预天朝法度,而天朝遵行之事。英吉利此番上呈条文,非但要坏我大清体制,更是要坏历代的规矩!此等逾矩之言,自当一一驳回,以彰显天朝体制之森严、法令之整肃,还望皇上圣断。” 其实和珅所言,正是乾隆心中所想。从英吉利这个名字在郭世勋奏报中出现,乾隆对这个“不懂规矩”的国家,便殊无好感。英吉利使团尚未立足清朝国土,便要求在天津上岸,刚刚上岸不足一个时辰,便要求在圆明园展示仪器。到了圆明园,又不愿意行三跪九叩大礼。此时朝拜之仪好容易过去,又向他提出了这样六条请求…… 清朝自建立而至乾隆,历时六代,但清朝官制、律法、礼仪的最终确定,却都是乾隆前期。乾隆五年,《大清律例》修订完毕;乾隆二十四年,《大清通礼》撰修完成;乾隆二十九年,《大清会典》得到重新编修。自此清王朝的体制,终于定型,这不是乾隆一人之功,但他却是最后的完成者。也正因如此,乾隆对这一套体制无比自傲,不容他人妄加干议分毫。 想到这里,乾隆的意志,也更加坚定,道:“宣值班的军机章京进来,拟旨。” 不过片刻,两名军机章京到达依清旷,准备拟旨,乾隆想了想,缓缓道: “英吉利使臣言及六事,均不得允准。天朝统驭万国,一视同仁,在广东贸易者,并非只有英吉利一国,若英吉利之事,天朝予以恩准,则其余各国,必将纷纷效尤,如此天朝断难行事。” “况英吉利所言六条,均有不可行之处。第一,向来西洋各国,在天朝贸易,均于澳门设有洋行,兼于广东省城贸易,不得入城。是故除广东、澳门之外,别处并无洋行,若是想在宁波、天津贸易,便要在各处加设洋行,纷扰多事,更无必要。第二,俄罗斯与天朝通商,俱在恰克图互市,先前无有恰克图之处,方特别允准在京城设立商行,此乃特例,而非定制。况且尔等往来天朝,必先在澳门登陆,京城路途遥远,运送货物,亦有不便。第三,珠山求地之语,更与天朝体例不合,彼处并无洋行,发卖货物,均属无用。何况天朝尺土俱归版籍,即岛屿沙洲,亦有专属,不得随意与人。” “至于后面的……第四,广东画界之事,与前款相同,中外有别,乃是旧例,不得随意更改。若是其他西洋各国,也纷纷效仿,天朝更不能兼顾。第五,贸易纳税,俱有定例,不得因尔国船只较多,便减少尔国之税,否则于其他西洋各国而言,并不公平。第六,粤海关纳税向有定例,依例纳税即可。此次念尔等初来无知,或有奸猾之人,蛊惑尔国王之意,朕不再过问。但若再有前往浙江天津之事,必定驱逐!这道旨大意便是如此,至于其他,尔等自下去斟酌罢!” 两名军机章京得了旨意,便退下酝酿词句去了。乾隆眼看英吉利之事告一段落,也便让和珅、福康安、孙士毅三人告退。 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乾隆这道诏书,会给未来的中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而此后不过五年半的时间,与会的君臣四人,便均已不在人世。这次会议中的不少细节,也就此被尘封了起来…… 这日傍晚,阮元也因乾隆诏对之故,来到了依清旷。 这次乾隆诏对,主要是述职,阮元将自己所见所行,一一讲述完毕,对于行礼之事,阮元也不敢隐瞒,将擅作主张之举告知了乾隆。毕竟这件事事关朝仪,原本自己是无权干预的。 不过乾隆听完,却也没有发怒,只是面色如常,道:“此等举措,倒是无妨,总之万寿大典之上,他们还是把三跪九叩之礼做下来了,总比让他们白跑一趟要好。不过这些英吉利人,朕是很不喜欢的。擅登天津、擅用圆明园、擅改体制……阮元,其实你不该这样为他们考虑。” 阮元听乾隆之意,倒是不像责怪自己,便道:“回皇上,臣以为,这英吉利之前从未与我大清相通好,此次前来,初来乍到,有些不识规矩之处,也是正常。臣此举并非偏私于他人,只是想着我大清乃天朝上国,不当苛责于远人,于细枝末节之处,略加恩惠,方显我大清之气度。” 乾隆笑道:“气度?阮元,你毕竟年轻,见识太少,你可知他们行了单膝礼之后,又做了什么?又给了朕一封国书,要朕答应他们六个要求呢。你对他们有大国气度,他们却以为你是软弱可欺,是以这六个条款,朕已经一一驳回。不过话说回来,这等人便寻常官民之中,也不算少了。若是遇到这等人,只怕你是要吃亏的。” 阮元道:“谢过皇上赐教,臣对他们的条款,也略知一二,想是不知天朝体例,妄加揣度之故。皇上只是驳回,不加问罪,已是宽宏大量。” 乾隆忽道:“阮元,痕都斯坦和噶里噶达这两个名字,你可听说过?”阮元从钱大昕处曾得知痕都斯坦、莫卧儿、印度这些词语,所指乃是同一地。但噶里噶达在哪里,却不清楚,便如实告诉了乾隆。 乾隆听罢,道:“你或许不知,噶里噶达便在痕都斯坦之东,孙士毅告诉过朕,那里也有英吉利人。所以英吉利距离大清,其实也只隔着一道山罢了……不过这也无妨,西南山地,崎岖难行,英吉利即使对我大清另有所图,也决计不敢从西南进兵。他们想的,必然还是海路,可海路难以运粮,必不能持久,总之是不足为虑。为了以防万一,朕也已告知沿海八旗、绿营,英吉利使团南下之时,需严加戒备,切不可视其以怠惰。之后,你把他们送回京城,便也够了。南下护送之事,松筠一人去办就好。” 阮元想想,似乎英吉利距离中国很远,可又很近。但既然乾隆已经做好了准备,又说了不足为虑,想来英吉利也不敢再有图谋。便也回答了皇上圣明,并未在意这件事。 “阮元,你来京城到现在,有多久了?”乾隆忽然问道。 这一问却是出于阮元意料之外,但想来不是什么要事,阮元也便如实回答:“回皇上,臣是乾隆五十一年十一月进京,眼下是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应是六年又九个月了。” “除了京城和海淀,直隶这边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乾隆又问。 “回皇上,去年臣曾经到密云迎驾,除此之外,便是这一次来承德了。臣少年时愚钝,一直在读书赶考,也不敢出京城的。中了进士之后,散馆、纂修,事务繁忙,不敢因私废公。”阮元依然如实回答。 “很好,其实朕这次诏你来,不止是为了述职。朕对你另有他用。阮元,接旨罢!”乾隆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用意。 随行太监取过一份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詹事府詹事阮元,学问优长,恪尽职守,先前校勘石经,尽心校对,纂修《石渠宝笈》,取录甚广,足见其才学可用。今授詹事阮元提督山东全省学政之职,愿尽诚竭力,一如既往,钦此!” 阮元听了,也颇有些出乎意料。他也清楚,自己的詹事本职事务不多,若是不另有差遣,便只能碌碌无为,并非进取之道。而自己资历尚浅,京城之中,若是改任其他三品官职,其他京卿难免有所不服,而且,自己做官以来,只是参与撰修了几部书,实际政事全无参与,想转为其他官职,只怕也难以胜任。 至于学政,历来皆是在进士之中选拔,但学政本无定品,主事可任学政,侍郎也可任学政。阮元的恩师谢墉在江苏督学之时,已是二品,而阮元的前辈卢荫溥此时仍只六品,也外放了学政。所以学政一职,对于京中实际差遣不多的官员来说,不失为一个有效施展才能的位置。但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有三十岁,想来不少童生年纪都比自己要大,这般年轻便出任学政,想要让人信服,也绝非易事。 所以阮元也只好答道:“谢皇上隆恩,臣定当尽心竭力,为国选才,考校生员。只是……臣毕竟年岁、资历均浅,只怕到了山东,当地生员不能信服,还请皇上赐教。” 乾隆听阮元这般回答,自也满意,笑道:“阮元,谁说年纪、资历都浅,就做不得学政了?这学政看得一是本身学问,二是有没有取才之眼界。这眼界如何,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学识,你殿试朕取了第六,散馆和大考都是第一,这名次都是朕依学识深浅而定,难道朕还会看错人不成?至于那些当地的生员,年纪大又怎样?只长胡子不长心思的俗儒,朕见得多了,他们凭什么不信服于你?你只管放心去做便是,至于他们能不能信服,就要靠你的本事了,朕相信你,这朝中其他的蓝顶子,可也都看着你呢。”三品官员朝冠上嵌的是蓝宝石,故而乾隆有此一说。 阮元知道,乾隆让他去做山东学政,也是为了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若是学政做得称职,朝中那些因他少年高升而心生嫉恨之人,便再无诋毁他的理由。可要是自己做不好,那只怕詹事的官职,也未必就能保住。想到这里,心中也再无疑虑,向乾隆叩拜谢恩之后,便出了依清旷。 眼看着依清旷的屋檐渐行渐远,几不可见,阮元也不由得轻松了一些。可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边道:“伯元,皇上放了你做山东学政,是也不是?”这声音他颇为熟悉,回头看时,竟是王杰。 阮元忙做过揖,对外放一事也直言不讳。王杰笑道:“果然如此,先前我向皇上奏报,翁大人山东学政期满,该另择他人了,当时皇上还未有定论。不想,今日却是你来做这个学政!伯元,这学政之职,你可满意?” 阮元自然知道,之前的山东学政翁方纲,这一年已经六十岁了,可自己却只有三十岁,年纪只是翁方纲的一半,想来也还是有些不自信,道:“回王中堂,既然皇上外放学生去做学政,学生自无怨言。只是翁大人年纪、资历,都不知胜过在下多少倍。只怕山东学子眼看学政换成在下,会心有不服。” 王杰道:“伯元,学政之职,关键在院试取录和平日的考校上,这二者的关键,便在公平。你量才而用,绝无偏私,那些士子眼看被取录的,都是真才实学之士,又怎会再有怨言?只不过……”其实王杰也与谢墉相熟,说到一半,不觉想起谢墉当年取士也算公允,却被落第士子无端构陷,想来只是公平取才,还不能保证阮元平安。 想了一会儿,王杰又道:“伯元,这‘游幕’之事,你可有了解?” 这时阮元也忽然想起,自己考中举人之前,也曾经在谢墉幕中,协助谢墉取士。也正是以此为契机,他认识了钱大昕,后来学问之上,方知别有天地。只是自己仅仅做了谢墉八个月幕僚,便西行应举,故而于游幕一事,思虑不多。这时想起,也把当年在谢墉门下之事,说了些与王杰知道。 王杰听了,也点点头,道:“想来我当年,也在陈文恭公幕下,做了十年幕僚。其间获益,可谓良多,钱谷刑名之事,原本读书时是一窍不通,正是那十年才有了经验。这游幕之幕,上自督抚藩臬,下自州道府县,都是有的,学政之幕,前去的士子也自不少。若你能善用这些游幕之人,将来定有两个益处。” “其一,便是办事方便,你恩师当年让你搜录遗卷,协助评定取录之事,你做得不就很好吗?眼下你做了学政,自然也可以将协助之事,交由他人,以免那些有才之士,因你一时不慎,竟而落榜。其二,对眼下的你而言,尤为重要。这些幕宾,上通朝堂官府,下达民间士人,若是你倾心待他,他们感激你识才之举,不仅可以帮你办成公事,在其他童生面前,也会多说你的好话。若是你再多包容些,让他们的才华多一些施展之处,那你在士林之中,声名自然就会水涨船高。到那个时候,便是那些自恃年长之人,也便不得有怨言了。至少,不敢把怨言摆在明面上了。” 阮元原本有些经验,听了王杰这一番话,自然领悟,上前拜道:“多谢王中堂赐教,此去山东,学生定尽心待人,不使山东士子心生怨望。” 王杰笑道:“尽心待人?伯元,我相信你有这个想法,但若是想尽心待士。光有想法是不够的,还要有家赀的支持啊。学政一年下来,养廉银大体有二三千两,可学政平日,需要巡行各府,山东十府二州之地,你都要去一遍,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了,要说外官里的清水衙门,第一便是学政。所以幕友自是要有,选择何人,却需要你一番思量才是。” 阮元也笑道:“其实这家赀之事,学生也自想过,学生眼下,还在齐衰之期,家中人口,也自不多。想来节衣缩食,还是能省出些银子的,至于其他,学生自当见机行事,不忘恩师栽培。” 王杰忽道:“伯元,皇上今日诏你外放山东,你可知有几个用意?” 阮元眼看此时四下已渐无人,想来这个问题,自己直说也无妨,便道:“回王中堂,学生想着,其意有二。詹事职务不多,若是常年淹滞于此,只恐其他同僚,不能信服。是以出外有实事可做,此是其一。学生做官数年,除了编纂图籍,并无半分功劳,学政一职,既可让学生得用所长,也可经历地方,知民生之事,以广见闻,此为其二。” “尽心奉公,不为朝堂之事所困,此为其三。”王杰又补充道。 见阮元一时不解,王杰道:“伯元,皇上用你进南书房,不让你与和珅再行交往,当时我犹是不解,可后来明白了。皇上如此安排,是既不让你为和珅做事,也不让你与我和董大人走得过近。皇上希望你做的,是尽忠于他一人,而不被外人所左右。眼下我已年迈,只恐以后也无甚作为了。但成亲王与嘉亲王对立之势已成,虽说他二人兄友弟恭,本身并无宿怨,可偏私一方的大臣,却越来越多了。” 第四十八章 马戛尔尼日记 “伯元,之前你和二位亲王出游,接受嘉亲王医药之事,想来皇上是清楚的。皇上不责怪于你,也没有苛责嘉亲王,是因为皇上知道,这件事上,你等确无他意。可形势之所向,你想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皇上想要的,是你尽忠于他本人,尽忠于未来的太子,而非成亲王或嘉亲王。所以眼下将你外放,也正是要在乾隆六十年,太子之位定下之时,再诏你回来,另有大用。更何况,此前沈大人言语多向着成亲王,皇上便放了他做江西学政,若是对你全无动作,只恐外人心中不服。但你和沈大人不同,你资历本浅,外放督学,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其实阮元之前,也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只是他本无党争之念,也没有特别在意。这次听王杰说完,心中更加清楚,也答谢道:“若如此,当多谢王中堂指教。学生身为臣子,尽忠于皇上,乃是本分。但恩师拔擢之情,学生定也不会忘了。” 王杰笑道:“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老夫做了几十年官,又何曾想过结党之事?不过是为了我大清的体制罢了,和珅徇私受贿,早已坏了体制,我不视他为敌,难道还要逢迎巴结于他不成?伯元,你也无需在意这些非议,只要心中存有正道,那便够了。老师我,又怎能强行干预于你呢?” 王杰这一番提点,自然让阮元受益匪浅,眼看宫门已近,阮元也拜谢过王杰,回行馆去了。在赴任山东之前,他还要把英吉利使团送回北京才能完成任务。 次日,乾隆驳回英吉利六个条款一事,便由和珅告知了马戛尔尼等人。马戛尔尼再一次请求和珅,重新准备了一封措辞更为谦恭的表文。可即便如此,六个条款却一条未变,所以仍是无用。眼看乾隆心意已决,和珅自然不再对英吉利使团有任何谦敬之语。马戛尔尼一行眼看通商之事无果,也只好启程返回北京。 回程之时,一行英使想起这一次北上的劳而无功,也纷纷抱怨起来,虽然乾隆也回赠了他们不少礼物,可通商之事未能达成,总是心中有些不平。斯当东虽然心性平和,却也忍不住问起阮元,道:“阮大人,我等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等这些条件,也没有逾矩之处,大皇帝竟然一条也不允准呢?” 阮元想了想,也耐心回答道:“你等言辞语气,倒确实谦恭文雅,想来也不是完全不知礼数。但这邦交之事,在我看来,应该是循序渐进,你们似乎不了解这个习惯。” “或许你等只想着,只要自己言辞客气些,平日在礼节上尽心尽力,朝廷就会接受你们的意见了。是也不是?可在我们看来,你们的行为又是什么,你等可曾想过?你们这是第一次与我大清通使,之前贵国之名,我大清几乎无人知晓。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的船还没到广州,就上疏要求在天津停泊;你们刚刚到天津,就要求在皇上的圆明园里安置仪器,这些我们谅你们初来乍到,可能不知礼数,也就准了。可接下来呢,你们后面的事,每一件都和大清体制不符,先是不想行三跪九叩礼,为此争执了多日,也是我和松大人多方斡旋,才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接下来,你们又想让皇上接受你们的六条意见。你们不觉得这样做,我们大清根本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吗?” “不妨再举个例子,譬如一户人家,忽然来了新客人,主人对客人背景过往,全然不知,可客人只是礼数到了,随后便开始说,主人家中家具不好、衣饰不好,甚至读的书版本都不对……你们想想,主人会怎么想啊?主人想的,肯定不是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而是这客人为何如此挑三拣四、处处计较?再加上之前和客人又再无来往,客人人品如何,一概不知,来或不来,想来也无甚区别。既然如此,又强留客人有何用?至于主人家具衣饰是不是真的错了,反倒要在其次了。” “可这些在西洋国中,都是很常见的条款啊?”小斯当东也在一侧,听完李自标的翻译,有些不解的问道。 “与是否常见无关,是你们的态度不对。”阮元道:“再举个例子吧,两千年前,这里有个国家叫燕国,西边的秦国消灭了燕国,强迫燕国人废除了之前的一切制度,货币、文字,都要用秦国式样。那时候燕国和其他几个国家,都是有分封制度的。可秦人一概不用,而是专用郡县之制,也就和现在一样。你们认为,分封和郡县两种制度,哪个更好?其实是后者,毕竟此后两千年,我们一直都在实行郡县之制。” “可当时的燕国后人,还有其他几个国家的后人却不这样想,他们觉得,秦人灭了他们的国家,他们便要复国。后来六国后人,灭了秦国,觉得秦国的一切都不好,又想着恢复分封之制,后来的西汉也曾经实行过分封,再后来……才发现分封之弊,远大于利,又打了一场仗,才把分封制逐渐废除了。可见即便是更好的事物,若是对方用着刀剑,强迫你来接受它,大多数人能想到的,便只有刀剑,而非事物本身之优劣了。” 阮元也清楚,所谓“天朝体制森严”这种解释,估计说了出来,斯当东等人也不会听,只好多费口舌,耐心解释了一番。而且阮元这一番话,也有“影射本朝”之嫌,但他看得清楚,这时身边除了几个英吉利使团成员和李自标,就只有身后不远处的松筠。松筠与他相处三月,二人一直相互敬佩,已相交为友,想来松筠也不会因此多心。但即便如此,最后几句话也是压低了声音,只让身边的李自标听清楚。但可惜的是,这段话纷繁复杂,李自标也只翻译个大概,也不知斯当东父子有没有听明白。 斯当东父子听着,也不甚理解。斯当东便又问道:“阮大人,我记得贵国半个世纪之前,对外通商港口不止有广州啊?却为何要把其他港口关闭了,只留下广州一处通商呢?” 阮元对这些掌故略有了解,道:“其实大清通商海关,共有四处,只是各处职能不同。江海关掌管的,主要是国内山东、关东各地与江苏的贸易。浙海关,掌管对日本贸易,闽海关在福州,是琉球朝贡贸易之处。而西洋通商,在粤海关,四海关不仅掌管外国商贸,亦各兼国内贸易之事。先前有西洋商人,想到浙海关进行贸易,只因浙海关茶叶丝绸,卖价均低于粤海关。可这样一来,实际上两个海关都不好受,粤海关平日税收大减,而浙海关原本人手有限,又怎能应付你等西洋那许多国家?更何况语言风俗,差异又大,为了便于交易,避免民生纷扰,皇上便特别下令,明确西洋船只,一律在粤海关交易了。更何况,粤海关地近澳门,历来颇多商馆,你等在粤海关往来,不也方便许多吗?” 斯当东听了,也颇为不解,道:“阮大人,这些年来,我们国家到大清贸易的船,已经越来越多了,贵国为什么就不能多派些人手,前来处理贸易事宜呢?想来贸易多了,贵国收的税也会更多啊?” 阮元道:“这税收之事,你自不必担心,大清税收,本有定制,足用即可,税收多了,反而让下面官吏贪欲更盛,其实不便于民。至于多派人手……历来只有我们自己觉得体制不便,才会去更改体制,从未因为外国的事情有了变化,就听从外国之言去更改体制啊?” 毕竟阮元心中,“华”与“夷”的地位,还是不同。斯当东听李自标翻译之后,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托李自标答谢阮元的这一番讲解。 阮元又向小斯当东道:“其实若是你等通使再多些,和皇上多些交流,或许皇上态度会好些。你们走得时候,皇上还在夸你汉文说得不错呢?怎么样,若是以后再有机会,你年纪大了,再来一次大清如何?” “我不想来北京了,我不想行这里的跪拜礼。”小斯当东似乎有些不愿。李自标无奈,只好搪塞阮元,说小斯当东身体有些不好,希望恢复健康之后,再做商议。 想想李自标,阮元也有些好奇,又问道:“李通事,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这次出使就要结束了,还要回意大里亚的神学院吗?” “我想留在大清。”不想李自标有此一句。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李自标道:“其实不瞒阮大人,在避暑山庄之时,和中堂找过在下,对在下说……他知道我家人在哪里,说我哥哥,眼下就在甘肃做武官。希望我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自己的行迹,连累了一家人。”此时清朝官场之中,对天主教有严令禁止,如果李自标的事情曝光,兄长的官恐怕会保不住。 阮元从前也知道,和珅对四品以上官员家世背景,了如指掌,是以无论何人想要弹劾攻击于他,均会被找到弱点。可李自标长年在海外生活,国内信息非常有限,和珅居然也能发现李自标的亲人,不禁暗自惊叹。 “那你是要回甘肃了?”阮元也不禁问了一句。 “回甘肃,也好。”没想李自标倒是格外豁达,道:“阮大人,这一路在下也看到了,大清的穷人,很多,想来甘肃那边,需要帮助的人会更多。我在那不勒斯,不只学了神学,平日对于医疗农业,也各有涉及,或许我去了甘肃,可以帮助更多穷人吧。若是那样,我想上帝也会宽恕我的。”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阮元并不喜欢天主教,李自标只好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阮元看李自标模样,虽然信仰有差异,但为人老实诚恳,一路上仅仅因为翻译英吉利使臣的言语,也不知受了金简多少训斥。但他却始终没说金简一句坏话。这时想到他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也不免有些遗憾。对他说道:“听闻甘肃常有风沙,与这近海之地,大不相同,去了那边,可一定要保重才是。” 李自标也谢过阮元,不久之后,英吉利使团便回到了京城。阮元的任务即已完成,其余南下事宜,由松筠主持办理。阮元自去詹事府,将府中事宜交接完毕,便准备出京了。 这日阮元回到扬州会馆,也将外放之事告诉了杨吉,想着花上几日打点行装,租下船只,便往济南进发。 杨吉听了阮元即将外放,却有些不解,道:“伯元,外面说书的我听了不少,一旦说起外放,都是要贬官,你这却又是如何?这西洋人我看起来,被你招待的很好啊,就这样糟老头子还不满意?” 阮元也只好耐心解释,道:“国朝外官,与前朝不同,各省督抚,皆为要员,下面说到布政使、按察使,也都是一地方伯,学政也是如此。再说了,我詹事的官位还在呢,以后用得还是孔雀袍子,不是贬官的。再说了,我毕竟资历还浅,外出做几年官,也是学习的机会。” “你说你做得是学政,我记得咱们年轻那会儿,你谢恩师好像就是学政。平日除了改卷子,也没其他事了。伯元,学政到底是做什么的?若是遇到百姓受苦受难,咱这个学政能管吗?” 阮元想想,道:“学政职务有二,一是主持院试,选拔生员。二是督学,查访学校中生员勤惰,有才行出众的生员,可以保举提拔,不合格的生员,也可以上疏罢斥。与田间巷里的百姓倒是关系不大,不过也没关系,学政需要巡行全省,如果有民生疾苦之事,也可以上奏……再说了,这怎么就成了‘咱们年轻那会儿’?我今年才三十,还不算老呢。” “那我看还是知府更好,你看咱扬州那知府,不就能管百姓的事了吗?” “知府是从四品,我做不了的。眼下依我的官职资历,最适合做得也就是学政了。其他的京卿、六部侍郎,有的是资历才干比我更合适的人。” 杨吉想想,这些事自己也不懂,不应该随便要求阮元,也道:“出去走走,我看也不错。这京城确实挺大,但咱这六年多了,你是不知道,我这能去的地方,可都去了不止两三次了,想想也有些无聊。更何况春天的时候,不下雨还好,一下雨,满身都是泥点子。城里的水沟清理得也不及时,比扬州脏多了。” “那我看济南挺好,詹事府里有人去过,说山东学政的官署,就在大明湖南面,出门就能到湖里玩,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那应该不错。”杨吉笑道:“不过,京城这边,还是有些事放心不下,天桥最近说书的老先生,正给我讲《说唐》呢,昨天刚说到罗成单挑一字长蛇阵,打得那大隋靠山王抱头鼠窜……你说我这一走,后面的故事就听不到了,岂不是亏大了?” “那没关系,隋唐的事,我十岁就看完了,我给你讲。不过你说到罗成,罗成是谁?隋末唐初那个时候,也只有罗艺和罗士信两个姓罗的,还算有名吧?” “罗成不就是罗艺的儿子吗?你罗艺都知道,罗成竟然不知道?” “史书里没说罗艺的儿子叫什么啊?” “那……秦琼秦叔宝你可认得?大隋第十六条好汉,小孟尝,仗义疏财……” “秦叔宝我知道啊,可他只是个斗将,算不得真正的名将,要说名将,隋唐之交第一个应该是李卫公。” “李……李卫公是谁?” …… “老爷、杨大哥,你们的衣服我都收拾好了,老爷的书是要都带到济南去吗,我一会儿去收拾一下。”忽然一个温柔又羞怯的声音,在阮元耳畔响起,回头看时,竟然是刘文如。 “文如,这……我自己收拾就好。”阮元看着一边有些憔悴,又有些拘谨的刘文如,心中却也不是滋味。 刘文如的声音,阮元是记得住的,之前江彩在的时候,和刘文如无话不谈,有时调笑起来,被阮元听到了,阮元也不过回以一笑。可他和刘文如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平日几乎未交一语,后来江彩去世,家中忙碌,还要麻烦杨吉照顾她。这样想来,自己对她的关照,实在是远远不够。 想起之前的事,父亲希望给刘文如找一门亲事,他想着有了空闲,也来问问刘文如自己的意愿。可随即又去迎送英吉利使团,这几个月下来,却渐渐把这事忘了,这样看来,刘文如入府十年,自己竟然没怎么关照过她,也实在惭愧。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安慰她道:“文如,这收拾衣装之事,以前都是我和你杨大哥自己做,不用你帮忙的。彩儿在的时候,都是把你当做一家人看,你说,我还会把你看低一等不成?书画的事,我自己来做吧。” “嗯……”刘文如也不知如何回答,虽然她十年前就已经到了阮府,可一直陪着江彩,平日和阮元说话极少,这时正面与阮元交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文如。”阮元道:“其实有件事,爹爹之前在的时候和我说过,后来事务繁忙,一直没告诉你。你今年也十七了,以后的事,也该考虑一下了,眼下我们要去济南,把你留在京城,自然不便。可后面的路,还希望你自己做主,是和我们一起去济南呢?还是我和爹爹说一声,把你送回扬州?想来你以后,也总要有个归宿才好。” “这……”刘文如一时却也难以回答,想了半天,才说道:“老爷,我……我没做过主的,平时做事,都是小姐帮我拿主意,现在小姐不在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想来之前家里的事,都是爹爹和彩儿做主,这样突然让文如自己决定些什么,也太为难她了。”阮元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你和我们先去济南吧。我也和爹爹再商量一下,他老人家在京城的时候,和我说过橙里舅祖病重的事,若是……若是那边不再需要他照顾了,他就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到时候,再商议你以后的婚事,想来也不迟。你这样一个人,也没法自己回扬州啊?” “老爷,文如不想嫁人,文如想守着小姐。” 阮元道:“文如,若是不想嫁人,也好,彩儿的遗体我们现下决定,先葬在公道桥祖坟那边了。待你回了扬州,就送你过去,若是你愿意,那里还有阮家远房的宗亲,我给你寻一个人品好的,嫁了过去,也好照顾你一生平安。” “老爷,那边的人我不认识,有点……害怕。不如老爷和杨大哥,你们人都好,而且和你们在一起,我一直感觉……感觉小姐她还在身边。” 或许刘文如真正舍不得的,是自己这个家吧……阮元想着,也许,刘文如只是没有把这个意思准确表达出来。 “嗯……要是这样,你就先留在我们这里吧。只不过留下之前,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阮元道。 “老爷说吧,我一定能做到的。” “以后别再叫我老爷了,我又不老,才三十岁就被你这样叫,也不知要折多少寿呢。以后你就和杨吉一样,叫我伯元如何?你和杨吉,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都是咱自己家人。” “我……”刘文如改起口来,似乎也很生硬。 既然刘文如一时也不愿意走,阮元便将她留了下来,三日之后,一切打点完毕,阮元、杨吉、刘文如和阮鸿等人便离开京城,一路向济南去了。 就在阮元一行启程不久,英吉利的使团也已经南下到了镇江沿岸。 眼看船只渐渐南下,一路又有不少风景,不少英吉利使臣也开始写起了日记,准备将中国的所知所见回国告诉英国,乃至欧洲所有人。斯当东就是其中之一。无独有偶,这日他去看马戛尔尼时,发现伯爵也在写着什么。 “伯爵,你觉得昨日在长江上所见的江防士兵,实力如何?”斯当东一路南下,也见了不少内地清朝军士,故而有此一问。 “不堪一击。”马戛尔尼的回答依然是那么简练。 眼看斯当东不解,马戛尔尼终于开口,道: “先说列队,他们会列队吗?不会。军服呢,你也看到了,有一半士兵的军服,都出现裂缝了。武器?有火枪的士兵,三分之一?可能都不到,一半以上的士兵,在拿着什么?弓箭和刀枪,我看有些长枪,上面都生锈了。拿着火枪的人,在干什么?有的握着枪头,有的人连子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你觉得他们会齐射吗?我看不像。还有些枪,你可看清楚了,上面连准星都没有。而且,这还只是火绳枪,我们已经不用了的火绳枪。” “若是这样的士兵,我想我们用一千个人,能打败十万人。这还只是士兵,百姓呢?京城那边,人有多穷,你又不是没看到,这里的百姓富裕一些,可又能好到哪去?昨天,有艘船在运河里着火了,他们就在岸上看着,一个下去救的都没有。” 原来,一路的清军样貌,百姓生活,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其实江船失火的事,阮元小的时候就在仪征江面见过,可二十年过去了,也没什么改变。 “我说,昨天我们经过的那个城市,我听他们说是叫……扬州,扬州还不错,城不大,人可不少。运河上少说得有几百条船了,我们的船可是费了半天功夫,才到了这边的。中国南边的百姓,我看还是挺富裕的。就算是北方,我看京城人不少,或许也和伦敦一样,百姓进了城做工,城外就没人种地了。”斯当东对扬州的印象却还不错。 “昨天那个城市,看着确实不错。可男爵,总体而言,我很失望,这样的中国,不是我想看到的,更不是那些伏尔泰的信徒描述的那样。我想,这才是关键。” “你说的关键究竟是……”斯当东似乎有些不解。 “解释的权力。”马戛尔尼道:“眼下欧洲各个国家里,只有我们来过中国内地,我们见过广州以外的中国人。所以,对于整个欧洲来说,我们说中国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我想,从我们回欧洲的那一刻起,伏尔泰笔下的中国,就将成为历史。而我们笔下的中国,会主导国王陛下,乃至整个欧洲未来对中国的态度。我们需要的是告诉国人一个伏尔泰笔下的中国吗?不是,我们要告诉整个欧洲,中国,已经落后于我们英国了,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商人,才能在以后的贸易中,占据更主动的地位。” “至于你说中国也有富裕的城镇,这个我并不否认。可我们需要让国王陛下,让国内商人知道的,不是这个。所以我也准备了两本笔记,一本,看到什么就写什么,另一本,是要告诉所有人,这个国度,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你心思真多,不过我还是想着,虽然这次通商的事,也没什么进展,可以后总是要和中国经商的。把他们写得太糟糕了,只怕生意也不好做了。也许那位姓阮的副使说得没错,我们需要重新准备,再出使一次中国才是。所以我的日记,还是想着好的地方多写点,不好的地方,让国人有个准备就够了。”斯当东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不妨先把你的日记交给国王陛下,若是十年以后,贸易上的事还和今天一样,那就说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或许对待这样一个国家,一味的靠外交、靠我们的雄辩,是不够的。”马戛尔尼看着江边的镇江城,或许,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就这样,英吉利使团一路南下,回到广州,从澳门回到了欧洲。但二次出使的事,却因为欧洲的混战而被耽搁了下来。不久之后,拿破仑在法国夺取政权,与英国展开了多年的激战,直到二十二年后的嘉庆二十年,欧洲大陆的战事才告一段落。 而英国再一次派出出使中国的使团,已经是嘉庆二十一年了。那时,马戛尔尼和斯当东,也均已不在人世。 第四十九章 山东学政 而阮元一行离开京城后,即沿运河南下,在张秋镇折而入大清河,一路抵达济南府城之北的泺口镇,这是阮元离京后第八日的事。 抵达泺口之前,阮元早已遣使告知了前任学政翁方纲,准备这日抵达泺口,就和翁方纲交接过济南事务。眼看泺口码头渐行渐近,岸上也早已有一行人等候在侧,想来便是翁方纲的下属了。 坐船渐渐停在码头之旁,系了绳索,只见一行人中,一位二品顶戴的官员缓缓走出,看着阮元,笑道:“想来这位,就是宫詹阮大人了吧?老朽人在山东,却也时常听闻阮詹事在京之事。学人之中,青年才俊,阮宫詹当属第一位了,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老朽实在是佩服啊。”阮元看这人相貌时,只觉他六十岁上下年纪,言辞从容文雅,和蔼可亲,应当便是内阁学士,前任山东学政翁方纲了。 阮元也走上前来,拜道:“晚辈阮元,久仰翁学士文才,今日一见,才真是不枉此行。翁学士诗文天下闻名,更兼‘肌理’一说独步诗坛,学生才疏学浅,还要多加请教才是。” 阮元这番话,正好说在翁方纲最得意之处,是以翁方纲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宫詹,老朽可还记得,老朽是十年之前,才由少詹事迁了詹事,当时老朽可都五十岁了。阮宫詹做这詹事,也都有三年了,这样说来,你日后前途,必将十倍于老夫才是。”看着阮元身后,似乎只有两个家人,三四个仆人,正在搬运行李,也连忙道:“你们也不要站在那里,快过来,帮阮大人搬搬东西。”翁方纲这里侍从颇多,不一会儿,也就帮阮元把行李都搬上了岸。翁方纲也自拉着阮元,走到镇上一处茶馆,寻了个位置坐下。 阮元想着,此番初来外省,也应当公事为先,私事为后,便对翁方纲道:“下官还想请翁大人指教,眼下山东各州府,还有哪些是今年院试未毕,需要下官前往主试的?下官也好尽快赴任,以免误了后学科考之事。” 翁方纲笑道:“阮宫詹,你刚到济南,才坐下不到一刻钟,便想着朝廷公事,哈哈,也难怪皇上格外信任于你。”说着取出一份单子,道:“眼下最要紧的,有兖州、曲阜、济宁州和沂州,今年之内,应当主试完毕。接下来是莱州、登州、青州和武定,这些地方转过年来,再去也不迟。” 阮元谢过翁方纲,却没想翁方纲又道:“阮宫詹,这主试之事,确是公事,你要先做,那是大公之举,老朽佩服。但话说回来,老朽和辛楣先生在四库开馆时,便是熟识的好友,彼时一起去琉璃厂选购珍本的日子,老朽可还记得呢。辛楣先生经常和我说起你的事情,说新进学人,孙渊如之下,便是你了,你年纪又轻,更是让老朽羡慕。辛楣先生说过,你在乙部虽说著述不多,可用功颇深,极有见地。这山东正是个宝地,你若只是忙于公事,对山东这偌大的金石之乡视而不见,那才是可惜呢。” 阮元道:“多谢翁大人称赞,只是金石之事,在下虽有耳闻,亲眼所见,却是不多,还请翁大人赐教。” 所谓“金石”,大体可以理解为今日所称文物。“金”指的是上古钟鼎礼器,“石”指的是石刻碑帖,也可以包括墓志铭。上古钟鼎之上,往往兼有刻字,而这些刻字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历史资料。同理,石刻、碑帖、墓志铭也是历史资料的重要载体,甚至有的时候,可以用以修正历代正史传抄之误。早在北宋之时,就有著名的金石收藏家赵明诚,撰写《金石录》一部。而进入清代,随着考据的进一步发展,但凡碑帖、石刻、钟铭乃至许多残片,都逐渐开始被学者重视,清代很多学者都用金石之上的文字,来校对经史著作,也无意间促进了上古文物的保护。阮元一直有志于重修《十三经注疏》,故而在金石方面也颇多留心。只是平日缺少闲暇,又无充足的家赀,故而一直未能有所进展。 翁方纲道:“阮宫詹,先前京中刘崇如大人,与我也是颇有交情的,他曾致信于我,说你校勘《开成石经》,致力颇多。老朽想着,你也自当对这金石之事,有些兴趣才是。山东自古便是齐鲁之地,礼器、古迹,不可胜数,赵德甫编订《金石录》,不就在这里么?唉,老夫在山东搜寻了不少古器,可有些始终只是听闻,却不得见,譬如秦始皇的琅琊台石刻,老夫从那里路过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也是遗憾。” 阮元道:“既然如此,下官在这山东督学,也要多费些心思,搜寻这金石之物了。只是翁大人说这山东金石,所遗不可胜数,却要从何处入手,最为方便呢?” 翁方纲道:“那自然是这山东第一家……或许是天下第一家呢,至圣先师圣裔,千年礼乐世家,阮宫詹可知道?” 阮元道:“翁大人所言,难道便是曲阜衍圣公之家?” 所谓衍圣公,是孔子后裔特有的封号,自北宋起,孔子后人被封为衍圣公,此后近千年间,传承不断。孔子之家若论家产,或许比不上一些大富大贵之家,但“圣裔”之名,海内独一无二,圣人血脉,千年遗风,自然让孔家独出其他家族之上。彼时以文学经术见长的朝中大臣,更是以同衍圣公家族通好联姻为荣。 翁方纲笑道:“正是,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传家,其间钟鼎礼乐之器,自然是冠绝山东全省了。听说皇上数次东巡,皆临幸衍圣公府,也曾给府上赐过一些古器。衍圣公家久在曲阜,山东士人,交结不在少数,先和衍圣公府交好,之后再循序而进,岂不是事半功倍之举?” 阮元忽然想起,王杰临行之前对他说过,自己少年早达,初任山东学政,必有年长士人不相信服,劝他实心做事,多寻僚属。听了翁方纲这段话,也不禁想到,若是可以和衍圣公府结好,说不定山东士人,也会看在衍圣公的面子上,对自己更加信任。想到这里,也对翁方纲道:“多谢翁大人赐教,只是下官还有一事,若是翁大人不嫌弃下官多言,还请见告。下官为官不久,幕中僚属,眼下也只有一人。想着在这山东多寻贤达,以备督学之用。大人可知,这济南附近,有何贤良名士?若确有那愿意出山相助之人,还望大人指点才是。” 翁方纲倒是很客气,道:“若论贤达,老朽记得,这济南城中,便有一人,可他深居家中,已有数年,你能不能请他出山,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老夫也曾经想过请他出山之事,只是可惜公务繁忙,竟一直未得联系。他才学过人,便独自主讲书院,也是不在话下的。” 阮元问道:“请问翁大人,此人竟是何人,家在何处?” 翁方纲道:“此人姓武,名亿,先前乾隆五十六年,做过博山县的知县,在任之时,勤政爱民,为人清廉,分毫不取。可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和,被罢了官。这两三年间一直在外讲学修志,老夫来济南后不久,他也搬迁至此,就在城东景贤书院对面住着。阮宫詹,他可不只是个清官好官,还是个金石大家呢,若是你真想在金石方面有所作为,必得他相助,才能成事。” 这些消息,对阮元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所以阮元也再次谢过翁方纲,翁方纲眼看学政事务交接已毕,便回京述职去了。阮元一行则径自南下,过了小清河,便进了济南城内。 山东学政署就在钟楼西侧,自北门而入穿过大明湖,阮元一行很快就来到了学政署前,此时虽已是九月,寒气一时未至,门前一排大树依然枝叶华茂,一行人看了,都不禁心旷神怡。 杨吉看着学政署门前风景,也不禁对阮元道:“这地方真是不错,我看你在这里做官,可比京城里舒服多了。” 不想阮元却道:“若是觉得舒服,这里你多看看便是。杨吉,先把行李拿过去,我下午就去府学,学署之事,还要麻烦你和二叔了。” “下午就要出去?!伯元,你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我觉得不是。”阮元似乎早有打算,道:“我想过了,三品出任学政,本是常事,但我毕竟资历太浅,只怕这里学生多有不服。若是到了这里,再没有个勤于公事的样子,他们不是更会瞧不起我?先把公务都办好,和他们多交流些,说不定有些心地不坏的学生看我诚恳,就会认我这个老师了呢。” “你要是这样想,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这样做事,显得太累。” “先把前半个月坚持过去,等以后熟悉了,或许会轻松些。”阮元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想了想又对杨吉道:“杨吉,学署里还有些事,要麻烦你。” “你说文如?” “嗯,给她找个好房间吧,虽然公事要紧,可彩儿的嘱托,也不能忘了不是?这几日我府学那边辛苦些,把公务交接明白了,有了闲暇,再多陪陪文如吧。” 想来阮元是既不愿怠于公事,也不想忽视家人。杨吉想着,也不禁苦笑道:“什么都想做,谁都想照顾好,嘿嘿,你以后可有的是苦要吃。” 阮元也不禁莞尔,谁让自己三十岁就做到学政了呢?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阮元开始了自己的山东学政生活,小半个月过去,学署、府学、县学的事都已渐渐了解清楚,下一步便是外出主试了。 这日阮元正点评府学生的试卷,想着点评之事一过,就准备南下,完成鲁南四个府县的院试。忽然阮鸿走了上来,道:“伯元,有客人到了,想来这位客人,是你最想见的故人。” “故人?”阮元笑道:“二叔是和杨吉在一起久了,也学会打哑谜了?我这数年漂泊,故人想来也有不少了,你不提醒,我怎能一下子就想起来?” 阮鸿也不禁有些脸红,笑道:“伯元,这故人便是咱扬州人,话说回来,也是咱家的姻亲呢?这几年不见,你竟然都忘了?” 扬州人……姻亲……阮元想着,忽然想到一人,连忙把卷子收起,起身便往学署门前走来。 只见门前两辆马车停在一边,车夫正在喂马。学署门前,站着一人,眼看他样貌清秀,文质彬彬,却略有憔悴之态,似乎既是饱学多才,又是身陷场屋,难施抱负。这人见了阮元,也自笑道:“伯元,七年不见了,你……都是一方学政啦!” “姐夫!”阮元见了那人,也自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不用说,这人正是阮元的表姐夫兼儿时好友,和阮元一同读书科考的焦循了。 焦循看着阮元,也异常欣喜,渐渐竟要落下泪来,缓缓道:“伯元,你……姐夫是真没想到,咱们乾隆五十一年分别,这……这还差几天才满七年呢,你都是三品学政了……你……你真是了不起!咱阮家、焦家,也都有希望了。哈哈,总有那不学无术的人,说什么读书没有用,咱以后回了扬州啊,也给他们看看,什么叫三十岁的三品学政!伯元,姐夫真高兴啊……” 阮元看着焦循,却忽然想起来之前阮承信在京城时,和他讲过的焦循生活之事。 原来,焦循自父丧无法科考之后,母亲也不幸去世,连续的持服让焦循不仅无力参加科举,家境也日渐困顿。阮家虽然也时常接济焦循,可阮家本身也不宽裕,只能眼看焦家每况愈下。焦循也没有办法,多寻了几处私塾教书,以资家用,所幸其中有几家也是世代的读书人家,对焦循才学颇多认可,焦循才得以维持生计。 阮元走后一年,扬州大旱,焦循家的二百亩地,被乡间无赖借机勒索,出卖了一半多,却只得了十五两银子。就在此时,焦循又正好偶遇一位书商。书商手中有一套《通志堂经解》,这是一套清初由徐乾学、纳兰性德等人编订的儒家经典集解大全,收录了千余年间一百三十八种对儒家十二部经典(按:儒家经典有十三经之称,此处无尔雅。)的注解著作。焦循一见即视为至宝,当时便想着购下。书商说眼看旱情米贵物贱,可以折价,但也需三十两银子才能购买。但就是这三十两银子,焦循筹了数日,竟找不出。 无奈之下,焦循只好和阮氏商议,典当了阮氏的一大半首饰,最后换了十二两银子,就这样也只凑出二十七两,好在书商急于得到现银,也没再计较,就把书给了焦循。后来大半年时间,焦循一家都只能靠喝粥度日。 想来焦循这七年,要比自己辛苦得多,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抚着焦循后背,安慰他道:“姐夫,我……我现下虽也算不得宽裕,可总是有俸禄了,咱阮家、焦家,也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姐夫,我这里还有些现银,你只拿去,把表姐的簪珥赎回来吧。若是那些簪珥旧了,再去买些新的也好,总是别委屈自己,也别委屈姐姐。” 焦循听着,不禁有些心酸,想来自己这般不计家赀的购书,自己有了学问,还算值得,可阮氏却平白受了苦。这时还要靠阮元的帮助,才能重振家业,也是一阵惭愧,道:“伯元,我听伯父说了,你这边眼下还缺人手,不如这样,我也是生员之身,学署里面,要是有照顾不过来的事,尽管让我来做。我也不需要别的,能生活下来就好。想来……想来总是我无能,上一次乡试倒是去了,却又名落孙山,实在是对你不住。” 阮元自然也不计较这些,道:“姐夫,当年‘过位’那一篇卷子,若是你能参加,我想这江南解元,便非你莫属了。你才学我从来是信服的,若是能相助于我,在这山东,想来你我是能做出一番事业了。至于薪资之事,你也无需担心,有我在,还怕吃不上饭不成?” “伯元,我什么也没做呢,这样未免有些……” “姐夫,这银子又不是白给你的。”阮元担心焦循过于计较人情,只好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那《通志堂经解》,这次带来多少?也快些与我看看。听爹爹说,你还从乡中顾先生那里,获赠了一套《梅氏丛书》?这书我还没看过呢,我多出的银子,就当借书用了,你看如何?” 所谓《梅氏丛书》是清初数学大家梅文鼎所著,贯通中西数算,堪称中国古典数学的集大成之作。焦循也正是得到此书,不数年间,历算一道,学问大进。这时听阮元相询,自然也清楚其中深意,道:“这个自然,伯元想看多少,就看多少。不过这次前来,我也并非只身一人。那辆车上之人,你也应该熟悉才对。” 阮元听焦循这样一说,也看向另一辆车,只见车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缓缓走下,这人四十余岁年纪,相貌甚是清雅。阮元看得仔细,这位书生,竟然是自己少时的塾师乔书酉。 “乔先生?!”阮元又惊又喜,连忙上前相拜。 乔书酉也连忙回礼,看着阮元,自然也有些激动,道:“伯元,七年没见了,我本来想着你那般聪颖,想来是能成才的,但这七年功夫,就升任三品学政,这……这我可没想到啊。我一生授徒,能有你这般出息的学生,真是……真是再无遗憾了啊……” 阮元也笑道:“其实学生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多少同年的学子,论经术学问,其实不在学生之下。可时运不济,又不少至今尚待拔擢呢。不过,学生有一事,还请老师见谅,若是老师不嫌弃,便暂到学生这里,佐学生以铨选之事如何?” 乔书酉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其实我这次来济南,便是想着你有了出息,老师也好多见识一下扬州以外的风景,多认识些扬州之外的名士,这样才不致坐成井底之蛙不是?想来还是老师要麻烦你呢。而且,这次来山东,我也有些私心,还望伯元不要嫌弃才是。” 阮元自然不在意这些,乔书酉遂道:“其实啊,我这四十年来,饱读圣贤之书,心中也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到这圣贤著书立说之所一见,该是多好?我一生景仰先师,最大的心愿,便是到曲阜的先师故里看看,才无愧一生勤学。伯元,我知道学政职责,便是巡行山东十府二州,若是什么时候要去曲阜了,只管告诉老师一声,让老师也去看看,我这一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看来衍圣公府之行,已是顺理成章了。阮元想着,也把南下主试之事告诉了乔书酉,想到师生心境相通,二人也不由得会心而笑。 三日后,阮元便和杨吉、乔书酉一道,收拾了行装,沿运河南下去了。临行之前,阮元也把武亿的事告诉了焦循。焦循听闻武亿既是一方清官,又兼精通学术,自也敬佩,便自告奋勇,愿意主动与武亿交流,阮元也叮嘱他只谈学问,暂时不要说入幕之事,待自己回来,时机成熟,再做下一步打算。 坐船一路又过了张秋镇,折而南下直到济宁州,很快,济宁州和兖州的主试之事,都已经处理完毕。但曲阜孔、颜、曾、孟四门子弟,向来只在曲阜应试,是以兖州主试已毕,阮元一行便继续东进,到了曲阜。阮元想着无论翁方纲所言金石还是乔书酉的观圣之愿,都与衍圣公府有关,这一年还有整整两个月,主试之事也不着急。是故到了曲阜,安顿下来之后,便同乔书酉一起,向着衍圣公府而来。 第五十章 衍圣公府(孔府) 不想到了衍圣公府之前里许,只见得一路左右,俱是白幡林立,近得衍圣公府门前,眼看门檐柱上,也均系满了白帛。想来是衍圣公府之中,近日竟有人故去。阮元也暗生悔意,南下之前,他一直想着主试事宜,虽然曲阜是必经之地,却未能打探周全,只怕到了这里,竟遭人数落一番。 到得门前,门房眼看来人均是儒生打扮,也自客气,走上前问过阮元等人来历。阮元便取了官牒文书,说明山东学政身份,告知门房,言及若蒙衍圣公不弃,还望相见。 谁知门房却道:“回过阮大人,我家老爷他……已经于半个月前故去了。眼下是二老爷家的公子入继了大宗,继任衍圣公的事,我家也和皇上上奏过了。只是皇上虽准了小公子入继大宗,这继任衍圣公的诏命,却还没到呢。所以阮大人,眼下我们衍圣公府,却是没有衍圣公的。” 阮元听了,也不觉有些惊讶,细细问来,才得知其中缘故,原来之前的衍圣公,乃是孔子第七十二代后裔孔宪培,就在这一年,孔宪培因为染病,年仅三十八岁就不幸过世,家中也无子嗣,衍圣公的嫡系便即断绝。是以孔府只好选了孔宪培之弟孔宪增之子,前来承继孔氏大宗,并继任下一代衍圣公,这位即将被补任衍圣公的人叫孔庆镕,时年只有七岁。所以这时孔府事宜,便暂由其生父孔宪增做主。 眼看山东学政大驾光临,孔府其他的门房也纷纷向内通报,不过一盏茶时间,一位身着素服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眼看这人相貌俊朗,虽然身形文弱,举止之间,却自有规矩,不逾礼法。这人见了阮元,也上前作揖道:“新任学政莅临衍圣公府,自是我府中之幸,只是家兄衍圣公半月之前,不幸薨逝。眼下家中招待,定有不周,还望阮学使见谅。”听这人言语,当是前任衍圣公之弟孔宪增了。 阮元也连忙回礼,道:“孔先生,此事若说有所不妥之处,还应是下官了解不周。下官初到山东,原是因主试之事而来,忘了先行通报贵府,以至今日前来,竟未能预备致奠之物,实在惭愧。下官自当先行归去,待致奠之物齐备,再来拜访才是。” 说到这里,阮元不禁暗暗想到,孔宪增居然未曾问及自己为何不知临丧之事。略低下头一看,方才清楚。原来此时距江彩过世,才只过了十一个月,自己身上犹是青衣素带,想来孔宪增是以为自己已做好了吊丧的准备,故而不问。这般回想,心中也自惭愧。 孔宪增见阮元本是临丧之服,自然并无不满之心,又见阮元言语诚恳,不仅未加责怪,反而十分欣慰,道:“阮学使既要行礼,自是一番心意,我却之不恭。只是今日阮学使来都来了,若是就这般回去,反显得我们待客不周了。其实阮学使今日前来,却也并无不妥。阮学使看着也不过而立之年,却得以位列京卿,提学山东,想来阮学使才学之上,是有过人之处了。”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孔先生,在下于经史之道,确是一直用心勤学。但自古有言,百闻不如一见,平日所学,虽知礼器仪范之大端,具体所见,却是不多。这次前来衍圣公府,也是听闻府中上古礼器,所备俱详,是以想着观瞻一番。而且久闻齐鲁之地,金石所遗众多,可备乙部参考之用。所以在下也想着,若能集山东金石文字,详加修订,定当有功于后世。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之风,自是山东之冠,若能得孔先生不弃,令在下得以详校,在下自当终生感念。” 孔宪增点头道:“阮学使言及金石之事,其实来得正好,就在两个月前,城中有人偶得一块石碑残片,他们觉得我衍圣公府既是金石毕集之处,便将这残片送到了我们府中。只是这残片之上,语焉不详,若是阮大人不嫌事烦,还要请阮大人指教一番。”说着便唤来几个家丁,让他们陪着阮元进了衍圣公府,绕过正殿,来到一处偏厅。正好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两个家丁陪同下从厅里走出。小男孩见了孔宪增,也上前道:“爹爹安好。” 看来这个男孩,便是未来的衍圣公孔庆镕了,孔宪增也走上前来,对孔庆镕道:“庆镕,这位是新任的山东学政,阮伯元阮大人,是你长辈,快过来问好。” 但阮元却想着,这个孩子毕竟是未来的衍圣公,应当自己先问好才对,便走上前来,先行礼道:“在下阮元,见过孔嗣公。” 孔庆镕也回过了礼,看着阮元,却不禁有些疑惑,向孔宪增道:“爹爹,这位阮伯伯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就已然做到了山东学政。那爹爹,这天下间最为聪明之人,是不是就是阮伯伯了?” 孔宪增一时尚未回答,阮元听了“阮伯伯”这个称呼,却也不禁心中无奈,只好和颜悦色,对孔庆镕道:“回嗣公,其实在下并非生而知之者,只是幼承家教,学而不倦,如此而已。虽先师所言,亦不强求于生而知之,在下尽心治学,若能知圣人之意,便也无憾了。” 孔庆镕道:“阮伯伯无需自谦,聪明才智之人,我也曾见过的,但到了伯伯这班年纪,可没有人做到学政这般地位,想来伯伯是天赋过人了。正好,这里有一块新近出土的石碑残片,爹爹看着残片,已苦思了多日,一直不知其出处。阮伯伯既然好学,说不定会看出这残片来由呢。” 阮元也只好回道:“回嗣公,这石碑残片,往往已遭灭裂,所遗文字,未必便能深究其本末,其实孔先生也无需为此烦恼。不过既然嗣公和孔先生都想着在下一解此残片因由,那在下也就勉为其难,过去看看吧。” 一行人进了厅中,只见桌上放着一片石碑碎片,上面有数行字迹,应是汉隶,阮元对书法亦曾精研,故而上前一看行笔之势,便知是真迹无疑。只是其间每一行字,都所剩不多,眼看其中有两个字,应是“廿七”,还有一行字,写的是“熹平二年”,除此之外,其他几行字各自说的都是称颂之词。想来这是一方东汉年间的墓志铭,墓主卒于熹平二年,年二十七岁,距离阮元这个时候,已经一千六百二十年了。 孔宪增看阮元观摩已毕,便道:“其实在下也想知道,这段残片,究竟是何人墓志。或许便是我孔家先人,也未可知。只是这残片之上,似无半点言语,涉及墓主姓名,故而还想请阮学使赐教。” 阮元眼看这几行残句,自也不能立即便知此为何人,只好凭着自己史学功底,尝试着推演一番,道:“熹平二年,距今一千六百二十年,此墓主彼时年二十七,便英年早逝,实在可惜。但如果由此反推墓主生年,则应是后汉孝桓皇帝建和元年。生于桓灵之世,想独善其身,自也不易。至于身份,碑中有‘使君君国济民’一句,按后汉之时,此地有鲁国,那此人多半便是鲁相了。建宁二年,鲁相史晨曾留碑于孔府,距此时四年,此人应是史晨之后的鲁相,若如此说来,多半并非圣裔了。” 孔宪增叹道:“想来彼时先人,也不会在本地为相的。能仅凭这若干字句,便联想至此,非学识渊博者,不能为之。皇上点阮学使做山东学政,当是慧眼识人了。只是在下还想知道,这时我孔府又是哪一代子孙,其间有何事迹,还望阮学使赐教。” 阮元想想,道:“熹平二年,原无大事,彼时圣裔闻名之人,当数先师十九世孙孔季将公,二十世孙文礼公和文举公。此碑之前四年,正值第二次党锢之祸,名士张俭避难于圣人之家,文礼公和文举公倾力护之,是故张俭得以保全。后来事泄,牵连圣裔,文举公年仅十余,却慷慨赴难,乞愿代兄受死,兄弟二人为护名士,而争相请命,天下闻之而感动。朝廷中人,虽多有不愿,然宦竖百般刁难,最终无奈,仍处决了文礼公。此后三十五年,文举公亦因得罪曹操,阖门受难。乱世之下,其人可悯。” 阮元所谓孔季将,是孔子十九世孙孔宙,文礼和文举即是孔褒与孔融。眼看阮元如数家珍,将东汉末年孔氏掌故,一一言明,孔宪增自然大喜,道:“不想阮学使乙部之才,一精至斯,反是我孔氏子孙,对先人之事有所生疏了。阮学使,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望阮学使允准。七日之后,便是今冬的上丁祭日,若阮学使不弃,此次上丁祭礼,在下希望阮学使前来主持。这祭礼一向若是有学政莅临,便当由学政主祭,衍圣公助祭的,还望阮学使此番不要见怪。” 所谓上丁祭礼,指的是每年仲冬上旬丁日,皆要祭拜孔子之礼。孔宪增向阮元求祭,确是诚心,但其中心思,他并未告知阮元,彼时距离上丁祭日还有七日,阮元主试曲阜,一二日便可主持完毕,若是阮元主试之后,径自离去,就不属于“学政莅临”。但孔宪增看着阮元毕竟年少,也想试他一试,便以石碑之事相询,想着若是阮元能解此碑,或是言语中意,便将主祭之事相交于他,若阮元答不出,就送他离去,不再相扰。不料阮元学识如此精博,又兼礼数备至,他自然满意,便想着与阮元结交为友,顺便也将主祭之事交给他来做。 阮元听了,自然同意,道:“既然孔先生盛情如此,又兼旧例所在,在下自难相辞。只是在下也有一心愿,在下与恩师一向仰慕先师风采,故而想着到这衍圣公府观瞻一番,若是得见府中金石礼器,自当不胜感激。在下归馆,自当亲撰祭文,以至诚之心,相见于先师坐下。” 孔宪增点点头,道:“其实府中与朝中清要,历来相交甚多,阮学使既然到了府里,带学使前往观瞻一番,也是我家应尽之仪。至于家中金石礼器,若阮学使有相询之处,我也自当如实相告。”说罢,便带着阮元和乔书酉,前往金石陈列之处观赏去了。 孔府旧藏金石,便即丰富,又兼此时得蒙乾隆亲授十件内府周范铜器,眼看钟鸣鼎食之状,阮元和乔书酉也自然不住赞叹。孔宪增又提议,孔府后宅园林,亦是曲阜上佳之景,不如也去一道观看。阮元想想,此举并无不便,也自应了,留下乔书酉和几个家丁一起,在孔府积古斋记录礼器文字。 入得孔府后园,只觉花丛佳木,错落有致,此时已是仲冬,并无花朵绽放,树上也只剩少许枯叶,可花木石径之间,却自是一番精致气象,花木不因石径而凌乱无序,石径之间,亦自有规矩。阮元看了,不禁暗自赞叹孔府世家气度,果然与众不同。孔宪增父子却似乎已经习惯,并未在意,眼看阮元走了半日,已有些疲乏,便带着阮元来到一条石径尽头,眼看这里是个不大的偏厅,当是书房之属。孔宪增劝阮元暂且在此休息一番,阮元自也应了。 入得偏厅,只见厅西摆着数排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卷轴。东边角落之间,放着几幅画作。阮元在京中亦曾与翰林中善绘之人交往,对画作略知一二,眼看画上线条,甚是优美,只转合之处,不免纤弱了些,想来作画之人或是初习绘事,或是年岁尚轻,若这些画作是孔庆镕所作,那他已是丹青之中少见的少年奇才了。 画作之外,东南墙上还悬挂着几幅墨迹,字迹与画作倒是颇为相似,笔势开阔,绝无拘泥之色,只是柔美之象,观之立现,远比寻常书法明显。即便是孔庆镕所作,念及他年幼笔力不足,似也不致如此。只是阮元转念想想,孔庆镕身材原本偏瘦,可能指力腕力均不及其他孩童,也是常事。 细看这些墨迹,似乎均是唐诗,一首是白居易《长恨歌》,一首是元稹《连昌宫词》,这两首诗内容甚长,故而虽分了数轴,却仍未全录。那首《连昌宫词》更是到了“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便戛然而止,全不顾那一轴上尚有一半空白。 而这一轴之侧,却另有一小轴,上面有数行字迹,便如清泉一般涓涓而下,细看时似是首七言绝句,写的是: 尽可宫中宠太真,但需将相用贤臣。 君王误在渔阳事,空把倾城咎妇人。 这首诗阮元倒是未识,又看小轴之侧,还挂着一幅横轴,上面是一首七言律诗,写的乃是: 箫韶风暖净尘沙,缥缈炉烟吐绛霞。 凤辇曾停携半袖,玉音重问赐名花。 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旌旗泗水斜。 何幸随亲同被泽,皇恩优待圣人家。 墙上各轴,便只有这两首是阮元未见得的,眼看第二首诗中,有“赐花”之句,似乎不是孔宪增所写,那定是孔庆镕所书了。想到这里,阮元便向孔氏父子作揖道:“是在下才疏学浅,不知孔先生精通诗教,亦不知嗣公年纪虽小,作诗天赋,冠绝常人,实在是在下失敬。” 没想到他这样一说,孔家父子也都暗自诧异,孔庆镕虽着素服,却也不由得想笑出来,道:“阮伯伯,这两首诗不是我写的。”话刚出口,顿觉此番言语,已失了持服之态,连忙以手遮口,低下头去。 孔宪增看儿子这番样貌,却也不责怪,道:“阮学使,这作诗之人,确是在下所教,可在下天赋平平,若只靠在下相教,这番词句却是作不出的。至于阮学使后半句话,却正是说错了人,也难怪我这孩子,方才略有失礼之态了。” 阮元不禁有些诧异,难道除孔庆镕之外,孔府还另有子嗣?眼看着孔庆镕不过七岁,若是孔府另有其他人,只会比孔庆镕更小,否则承继大宗的,当是另一人而非孔庆镕了。可若是只有五六岁年纪,却怎得做出如此成熟的诗句? 第五十一章 圣裔千金(女主登场) 就在此时,园后忽然走来一名侍女,见了阮元及孔家父子,忙下拜道:“老爷、少爷,阮大人,方才小姐听闻家中来了朝中贵客,是个饱读诗书的学问之人,想着过来一见,不知老爷是否应允?” 孔宪增点点头,道:“无妨,让她过来吧。” 那侍女随即走下,片刻之后,便带了一名少女过来,阮元虽站在孔宪增后侧,见了那少女,却也不禁眼中一亮。那少女虽和孔家其他人一样,身着素服,不施簪珥,可面庞圆润,精巧有致,眉目口鼻,端正纤妍,犹如工笔勾勒一般。双目黑白分明,晶莹澄澈,可那剪水双眸之间,却似隐隐藏着一番从容娴雅的气度。少女一如孔府其他侍女,因丧之故,不施脂粉,但她面色本就白嫩,在园外的日光之下,更显晶莹剔透。只是少女虽然相貌出众,身材却未免偏瘦了一些,不过阮元本也是清瘦之状,故而也未在意。 阮元眼看这少女美貌之间,更有诗礼之家的优容气质,一时不觉心念微动,竟看着少女一路走近,直至孔宪增身前数步之处。忽然之间,阮元瞥向腰间的素带,顿觉心中惭愧,暗骂自己道:“阮元啊阮元,彩儿齐衰之期未过,你怎可去看其他女子?彩儿与你九年夫妻,今日你目光竟属意他人,若是彩儿在天有灵,你可如何对得住她?”心下想着,只得强自克制,将目光向左移了数寸,余光看着少女向孔宪增盈盈一拜,举止优雅自如,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中更觉过意不去,只好略低下头,索性不再看那少女。 孔宪增倒是并不在意,道:“阮学使,其实之前是在下疏忽,未能告知阮学使。在下原有一子一女,这位乃是长女,今年正好十七。平日颇好诗书绘画之事,阮学使之前所见,便是小女所书所绘了。”又对那少女道:“你也过来,见过新任的山东学政阮大人。” 阮元只好强自克制,只当少女并不存在,如寻常施礼一般,向着少女作了一揖。少女自也侧身下拜,向阮元回礼。饶是阮元修养深厚,却也不能对这少女完全视而不见,只觉少女举手投足之间,均是异常温柔舒适,他也是愣了半晌,才强行定住心神,道:“在下阮元,见过孔家小姐,在下方才在书房之见到数幅手书,不意竟是小姐所作。小姐年纪虽轻,学问见识,均自出于人上,在下看了,心中也是敬服。” 只见那孔小姐双唇之间,依稀有几番轻动,面色之上,亦自有着些笑意,道:“阮学使这般称赞之词,小女听来,却是有些愧不敢当了。小女家中人人都要读书,学些诗礼,原是常事。至于作诗,眼下海内工诗之人,亦不在少数,小女不过率性而为,闲来随意做得几首罢了。想来阮学使识人之多,应是十倍于小女的,这‘出于人上’四个字,小女却有些不解。难道学使所见那些皓首穷经之人,竟也比不上我信手所至么?其间深意,小女还想请阮学使指教。” 再看孔小姐时,那一番笑意已自散去,所余下的,便只有端方持重之色。阮元自也知晓,此时孔府正值丧期,若孔小姐是孔宪增之女,她便是已故衍圣公的侄女,要服满一年丧期,不能随意说笑。而这位小姐的聪明才智,也远在自己想象之上,方才所问,表面上是请阮元赐教,实际上是在看阮元有无真才实学。若是自己毫无主见,只是随口称赞孔小姐一番,她定要抽丝剥茧,直到自己主动承认,所谓“出于人上”,只是随意逢迎为止。这便是自己学艺不精,主动露出马脚,却与孔家无关,但孔小姐也定然再不会瞧得起自己。隐约之间,心中却也暗自有了些不服输的想法。 孔小姐见阮元一时不答,也补充道:“阮学使自可放轻松些,阮学使若是才学所至,是不急于这一时的。不如我等先行入内,待看过小女这些诗作了,再一一点评不迟。”又对孔宪增道:“爹爹,我等且入内一看,如何?” 孔宪增也点点头,一行人便又入内,孔小姐走到书迹之侧,轻轻说道:“这几幅字,是当日小女偶得《长恨歌》与《连昌宫词》,一时信笔而作,其间中意的字句,便多录了些。偶有所思,便又自作一诗,列于其侧。而且我这首《读长恨歌》,只写了上一半,学使所见,应该不全。却不知这半首诗里,学使是如何看出‘出于人上’之意的?” 阮元于这数步之间,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便随即问道:“在下也想先问过小姐,这《连昌宫词》,下面尚有数句,轴上亦有空白,小姐却为何不再写下去了?” 孔小姐仍是从容,道:“阮学使,这《连昌宫词》下面几句是什么,可否念来听听?” 这首诗阮元早在少年之时,就得蒙母亲林氏教授,是故说来不难,道:“回孔小姐,下面四句乃是‘开元之末姚宋……’”这句最后是个“死”字,阮元觉得孔府临丧,直言不雅,便直接略过,续道:“‘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若填上这四句,这一轴想来是可以写全了。” 孔小姐却道:“我为何要填上这四句?即便空着,不也很好么?” 阮元听了,倒是有些惊讶,原本看孔小姐样貌举止,一举一动皆自得礼法,可不想赋诗行文,却是随性所至,无拘无束。但眼看左边孔小姐自己所作之诗,当即明白,道:“小姐是认为,开元之后,朝政败坏,并非杨贵妃之故,是以此句与小姐心念不合,便弃而不录。其实小姐这番见解,便是在下所言,出于人上之处。” 孔小姐双唇间又是一动,道:“人言七月七日,长生殿上,比翼连理之语,便是唐明皇怠政失国之由,我从来不信。是以作了这首诗,自抒胸中之志罢了。怎么,阮学使竟不觉得,小女不过妇人之见,眼看杨贵妃同是女子,故而同病相怜一番,而是另有他论?” 若是寻常书生,只怕听了孔小姐这一番话,后面的言辞当即便被堵住,再无言语相辩解。孔宪增眼看阮元只怕也要陷入尴尬境地,便从中插话道:“璐华,阮学使今日初来我家,却也不必如此耐心相询,待得日后阮学使有了闲暇,再来细细讨教也不迟。”此时阮元方才知道,孔小姐学名应是叫做孔璐华。 但阮元对此,却早有准备,对孔宪增道:“孔先生,其中掌故,若是未精于史事之人,却是不知。在下少时对两唐书均有了解,是故此间旧事,其实是知晓的。”回转过来,对孔璐华道:“回孔小姐,若论唐朝史事,其根本在于两部正史,《旧唐书》与《新唐书》,这两部正史之中,杨贵妃也都是有列传的,在下读书时,这两篇列传,也自一一看过,其间并无杨贵妃持国乱政之语,亦无杨贵妃黜贤用奸之句。两唐书中,对杨氏一门骄奢之态,颇有微词,但即便如此,这些话针对的是杨国忠、虢国夫人之流,却与贵妃无干。至于长生殿上之语,在下亦听精于史事的朋友说过,长生殿在骊山温泉,而唐明皇巡幸骊山,通常不在七月,想来这句话是乐天公误听人言所致。世人不读正史,妄作揣摩,竟以为李唐衰落之事,是杨贵妃所为,却是错了。小姐之言,自与正史相合,深得先人原意。是以在下之前有言,小姐见识,出于人上。” 孔璐华听了这话,唇上也自泛出笑意,一时不绝,直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初。孔宪增父子更是又惊又喜,寻常书生遇到孔璐华这个问题,只怕十有八九要被连续诘问,终至自认浅薄。可阮元不仅知难而进,而且一字一句之间,自有经典依据可循,却又自是寻常俗儒所不能及了。 孔璐华却又问道:“阮学使,小女不知考据之事,却也深知‘言必有据’四字。想来阮学使也是言而有据之人了。只不过阮学使方才,也是先听了小女之言,再从正史之中,寻得依据,相加修饰。若是旁人知道了这一番因由,说阮大人不过为了迎合小女,故作妇人之见,算不得真学问人,却又如何?”话虽如此,可阮元借着室内点点日光,看着孔璐华双眸时,只觉她从容雅致之间,又渐渐多了一份温柔,想来也是对自己之前的言语颇多认可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道:“回孔小姐,其实这见解深浅,是否合乎圣人之意,与男女并无干系。是故正史之中,男子有奸臣佞幸之传,女子亦有列女之传。青史褒贬,在作为不在男女。” 孔璐华道:“阮学使,这列女传之事,我也曾有所耳闻。近来府县所称列女,大抵是守节不嫁,亦或偶遇贼盗之事,慷慨就义之人,其情可悯,却和才学见识无关啊?” 阮元道:“回孔小姐,其实先人所言列女,并非仅言守贞、忠义之人。女子才学,亦自颇受重视。刘向《列女传》中,便有‘仁智’、‘辩通’二节。《后汉书》中,曹大家、蔡文姬以才学显。《晋书》有言‘一操可称,一艺可纪,咸皆撰录。’咏絮、回文之事,亦因正史之故,流传千古。可见女子若有才学见识,只要不违圣人之道,便应留诸史册。其实班固修《汉书》之时,八表和《天文志》均是其妹曹大家与马续合修而成。若是认为妇人之言,便无足称许,那这《汉书》岂不是也有不少读不下去了?” 听着阮元这一番言词,不仅深得孔璐华之心,更是有理有据,处处暗合先贤之意。就连孔宪增和孔庆镕站在一边,也不觉心中连连赞叹。 孔璐华也走上前来,敛衽相拜道:“阮学使学问深厚,今日得蒙指教,实在令小女受益匪浅。今日与阮学使交谈,不觉间言语多了些,还望阮学使不要见怪。” 阮元想着这原是一句谦辞,并未在意,只相对回拜过了。孔宪增深知女儿心性,却是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一向冰雪聪明,更兼幼习诗礼,动静皆有仪度。可她内心深处,却自有一种高傲之态,尤其不喜旁人巧言令色,若是来人随口逢迎,用各种溢美之词敷衍一番,往往被她层层深入、寻根问底,直至哑口无言,自惭形秽,而她却绝无不尽礼数之处。此番与阮元诚心相对,自是认可了阮元的才学。 而且,能让孔璐华真心信服的年轻人,阮元却还是第一个。 想到这里,孔宪增也不禁露出了几丝笑意,道:“阮学使,今日天也不早了,府中想是已经准备了晚餐。若阮学使不嫌弃,我等便一同前去用餐如何?只是家中持服未毕,是以只有素宴,还请阮学使见谅。” 阮元自然不会在意,便随着孔家三人,一同离开了书房。一路之上,想到这日学问之上,议论颇多,心中也自舒适。他素来好学,尤其乐于和同样富有才学之人交流,言及艰深之处,更是常有久旱逢甘霖,伯牙识子期之感。 更何况,这一日和他探讨学问的,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妙龄少女…… 第五十二章 沂水佳人 曲阜毕竟只是一县之地,主试之事比起之前两府更为简易,阮元只过了两日,便已将公事处理完毕,想着上丁主祭,尚有数日,自己也安心写起祭文来,但闲暇时间,毕竟不少,杨吉在一边更是不住相催,只好寻了一日,准备到城南的沂水一观风景。 只是这日,一封扬州的书信也抵达阮元驿馆,这是一封阮承信寄过来的信。上面言及江昉经历一年重病,现已垂危,正在准备后事,自己深受江昉大恩,无以为报,最后这段日子,一定要陪他度过才是。至于江家日常事务,自己能操持的,便也操持一番,总是要对得起江昉十余年来,将湖广盐务相授之恩。况且此时江家日渐衰落,已排在扬州总商中最末两位,有些事情,反倒要阮家相助才能解决。 是以阮元一路之上,也想着江家旧事,说起江家,他最早认识的便是江昉,彼时自己家境每况愈下,也寻不到有才学的先生,是江昉仗义相助,让他到府中学习诗文四书,也正是在江家,他认识了第一位重要的外家老师胡廷森,在他的开导下,阮元心智渐开,学问也不再以儒经为限。虽然后来江家子孙对其态度恶劣,以至他一怒而去。可江昉的启蒙之恩,自己却绝不敢忘。 眼看着沂水之上,虽已渐渐结冰,奔流不止的河水,却仍是清晰可见。看着流水,阮元也不禁想起一众妻族之人,江家之所以辉煌数十年,一大半的功劳在江春江昉兄弟的经营和交往。可自己刚中进士,江春便即去世,刚想有所作为,江昉又已不久于人世,其他江家叔伯子弟,交往都不算多,就连结缘九年的爱妻江彩,也在上一年离他而去…… 难道江家,就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吗……阮元想着,也不禁伤感,他素来知恩图报,这时也暗自想着,如果自己能再多些作为,即使不能帮江家力挽狂澜,至少也要保妻族平安才是。 杨吉看着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埋怨道:“早知道如此,今天换个地方去看看好了。你看这片水,估计再过一二日,就要冻上了,河边上也尽是枯枝败叶,哪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无聊。” 不想就在这时,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在阮杨二人身后响起:“这位大哥,方才所言,却是你不了解曲阜了。这里冬月腊月,正是一年中最为萧瑟之时。可到了春夏之际,却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杨柳枝繁叶茂,沂水清澈见底呢。到那个时候,男子可以临水对酌,女子可以吟诗唱和,最是惬意不过。你未能一见,才真是遗憾呢。”这声音阮元听来,却极为耳熟。 杨吉尚不知身后是何人,怒道:“这小姑娘好没见识,这曲阜有什么……”阮元早已反应过来,忙将杨吉按下,道:“杨吉,那是圣人之家,不得对圣裔无礼!”这时他才回过头来,只见身后原来多了一顶青色软轿,软轿看似朴素,质地却是上等,轿边四个轿夫白衣素带,又有个侍女站在轿后,背对着各人,想来方才之言,并非出自侍女之口,多半是轿中之人所言了。 杨吉一时不解,问阮元道:“伯元,何为‘圣裔’?” 阮元小声道:“所谓‘圣裔’,便是至圣先师孔夫子之后,孔夫子传授至道于天下,开万民之智。我等是读书之人,绝不可对圣裔无礼。”接着走上前两步,向软轿行礼道:“是在下对家人管教不严,冲撞了孔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只见轿中微动,一个白衣少女从轿子里走出,举止清秀淡雅,温柔的双眸中,又隐隐流动着一种高贵之气,自然是之前和阮元在孔府相见的孔璐华了。她素手轻挥,四个轿夫便知其意,缓缓退下,阮元也示意让杨吉前去相陪。眼看各人都已走远,只剩那个侍女在轿边看着,孔璐华不禁轻轻笑道:“看着阮学使温文尔雅,不想学使家中,竟也有这般不择言辞的下人。” 阮元也回礼道:“回孔小姐,其实他并非在下同族之人,亦非幕友或下人,只是家中有些渊源,故而收留他在家。话说回来,杨吉嘴上直白,心地却是不坏,倒也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孔璐华想想,道:“那又是小女小看阮学使了,原先以为阮学使这般学富五车之人,必然只有读书的朋友,这不读书的,反倒少见。阮学使竟也和他一般,觉得这沂水不好看么?要不然,学使脸上,却为何竟有一种哀愁之色?” 阮元道:“这个不敢,小姐在曲阜生长,我等不过初来,自然是应该听小姐的。不过小姐对这里风景,如此熟悉,想来也是时常游山玩水之人了。闺阁女子,有山水之乐者,在下见得却也不多。” 孔璐华轻轻掩住双唇,想是未曾料到阮元如此风趣,又念着持服,不能失礼,道:“山水之乐,难道不好么?若不是我寻常多寻思着,出来看看这些山水,口中笔下,又哪有诗句可寻?你在我家观诗,自也应看到过‘千章宝炬春光晓,十里旌旗泗水斜’这一句了。若是我未曾去过泗水之畔,又怎能写得出此句?况且平日若是囿于宅院,只知家中花草,不知外间天地,这人心,也就渐渐窄了,倒不如多出门看看,心境也能开阔些。人生一世,又有多少日子可供消遣?不多看看山水花鸟,只怕要抱憾终生的。” 阮元听了,倒也惊奇,不想孔璐华正当妙龄,却对人生之事想得这般清楚,又听她问道:“只是我身在闺阁,终是不能有太多走动,并未见过曲阜之外。听闻阮学政是扬州人,又在京为官多年,这京中风景如何,可否请阮学政赐教?” 阮元想想,竟然说不出多少,他在京近七年时间,大半耗在了读书应考,编撰刊刻之事上,至于京中风景,见得还不及杨吉十分之一。只好把自己所见之地,一并说上,道:“其实不瞒小姐,在下在京中,读书公务之事繁忙,却未能见过多少风景。想来京里皇城之内,有座瀛台,风景最佳。在下应会试之后,曾在瀛台之畔驻足半日,里面鸟语花香,即便隔着宫墙,亦自可知,外面花草河流,也自令人惬意。除了瀛台,还有万寿寺、凉水河,也都不错。” 孔璐华道:“学使是中了进士,才做到这山东学政的,想来《四书》之学,最为通透了。这沂水却有个典故,阮学使可还记得?” 阮元道:“这个自然,‘点,尔何如?鼓瑟稀,锵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这一句,在下说得可对了?” 孔璐华略有些诧异,缓缓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阮学使应当知道这句话,却有意说了前半句。怎么,难道阮学使是嫌小女读书不精,竟要反过来考校小女么?” 阮元笑道:“其实不瞒小姐,这是乾隆五十四年会试,头场四书文的第一道题,于全卷之中,至关重要。在下便是应了这一题,最后会试得中,是以在下一直记得。” 孔璐华道:“乾隆五十四年……也不过是四年之前,阮学使,既非京旗,又非世家,两榜出身,四年便至三品的,有清一朝至今,只怕阮学使之外,也没几个人了吧?看来也是小女三生有幸,才得遇学使这般奇才了。” 阮元忙自谦道:“在下不过是读书多了些,算不得奇才的,其实也是得蒙皇上青睐,委在下以学使重任。这三年提学山东,也自然要选出真才实学之人,才能报答皇上的这番厚爱。”虽是自谦,可阮元也想着不应口出“愚笨”、“拙劣”等过谦之词,否则不是说自己愚蠢,而是说乾隆用人不当,这其中道理却要斟酌。 孔璐华却将头轻轻侧向了水边,看着上层渐有结冰之状,却依然不住流动的沂水,忽道:“所谓真才实学,又怎是一两篇卷子可以看得出的?想来这番你到山东,却也要多立声名才是。你到我孔家来作客,也是想着孔府能帮你多加美言,是也不是?” 阮元想着,这位孔府千金虽是妙龄,却对人际往来之事,看得如此通透,心中暗暗惊异,但他来孔府,原本也不只这一个原因,便答道:“在下的恩师乔先生,一生景仰圣贤,是故在下为了圆恩师心愿,才得来此。至于美言与否,其实并不取决于在下,小姐、孔先生和嗣公若觉得在下还说得过去,能美言几句,在下不胜感激。可若不愿,在下也不能强求不是?” 孔璐华轻轻一笑,道:“阮学使倒也是诚实之人,不过话说回来,先前几任学政,都是美于须髯的老先生,像阮学使这般年轻儒雅,却只像小女兄长一般的学政,却是少见。不知阮学使今年贵庚?又有否婚配呢?” 阮元道:“在下是乾隆二十九年生人,今年正好三十岁。至于婚配之事,之前确是有的,不过……” 孔璐华道:“我看阮学使言行,自是温柔敦厚之人,想来是不至于离缘了,是不是?” 阮元道:“自然不是,在下弱冠之年,便得娶妻,乾隆五十二年,有了一个女儿,只是……就在上一年这个时候,家中忽染疫疾,她二人已然故去了。” 说到这里,只见孔璐华妙目低垂,竟似有些懊悔之前的话,又听她道:“原本看着学使这番装束,却不带祭品,便知学使上日并非致祭而来,应是家中有人故去。却不意……不意竟是尊夫人,刚才的话,确是小女冒失了,该给阮学使道歉才是。” 阮元原本随和,见了她这般诚恳,又哪里愿意责怪于她,忙回道:“小姐之言,原本无心,却是不需要自责的。只是……只是我夫妻成婚九年,我婚后三月便开始考学,真正安享岁月之时,其实连一年都不到,想来也是我对不起她……”忽然之间,看着孔璐华温柔怜爱的双目,心中竟暗暗一动,随即也暗自脸红。原来之前他和孔璐华多有交流,言及诗文、山水、学问,都把这位孔府千金看做不可多得的挚友,却一时忘了男女之别,直到这时说到江彩,方才想起,自然是格外惭愧,也不知究竟为何,竟然和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说了这么多话。 眼看孔璐华神情,这一番心绪她自然应当了解,可这一次,孔璐华却没有明言,而是问道:“看阮学使神色,远比常人憔悴,想来和尊夫人应是真心相爱了,小女却有一言,不知学使可愿听否?” 阮元点点头,孔璐华道:“既然能和阮学使真心相爱,想来那位姐姐,也是深爱学使的善良之人。只是阮学使可否知道,若是真心相爱之人,仅仅思念于她,感怀于她,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想法才是。我想那位姐姐的心愿,应是学使你日后好好生活,爱惜身体,而不是这般为了她伤了自己身子。学使年方而立,便是三品命官,日后还不知……”说到这里,自己脸上竟也是一阵晕红,停了半晌,方道:“其实小女身在闺阁,是不该与学使谈论这些的,想是小女不通礼数,今日话说得多了,还请学使见谅。” 阮元却叹道:“小姐所言,其实并没有错,便是彩儿临终之际,也是这般话。倒是我溺于情爱,忘了圣贤之训了。今日能得小姐赐教,也是在下的荣幸才是。” 孔璐华也对着阮元躬身施礼,便回到了轿中。他二人在这沂水之畔畅谈,另一侧,杨吉却也与几个孔府家丁说上了话。 “什么?!你说你家小姐是海内第一美人?兄弟,你出过曲阜么?说得这话,也太自信了吧?” 对面的孔府家丁看杨吉这般神态,却似习以为常一般,道:“怎么?你觉得不是么?大小姐论容貌论文才,咱这曲阜城肯定是第一了。至于出不出曲阜,这很重要吗?你可不知道,每年都有不少官宦人家来我们家做客呢,他们家中女眷如何,我们就算没见过,总也听过。不瞒你说,有些官家小姐,论容貌还不如前面那位莲儿姑娘呢。”说罢便向前面那侍女一指,看来莲儿是这侍女小名。 另一家丁也附和道:“再说了,这位大哥,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你应该听说过啊,便是相貌上,我家大小姐不及一些外人漂亮,那又如何?大小姐五岁便学得诗礼,十岁上自己就能作诗了,小姐十四岁那年,皇上巡幸曲阜,眼见小姐诗文娴雅,亲手赐了一朵宫花给小姐呢。便是小姐画的花鸟,我们看着,那也都和活的一般,这般才学,寻常人家可教不出来吧?” “那个糟老头子……”杨吉没想到这里的人居然还认识乾隆。 可即便这样,杨吉犹是不服,道:“这学诗写诗,有何难的?我家大人和我说过,便是考个秀才,也要自己作诗的。你家小姐学得些诗,想来也是常事,你们这样坐井观天,才是有问题。” “我们可不是坐井观天。”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年长家丁,道:“我们衍圣公府,在京城也有一处,先衍圣公在世的时候,我陪他进过京的,难道我说的你也不信?大小姐当年学诗学礼,我都是亲眼见着的,这样说吧,当下这位二公子,学诗也称得上天性颖悟了,可进境比起十年前的大小姐,还要差上不少呢。” “你家小姐真有这般厉害?”杨吉眼看这年长家丁样貌,似乎说的不是假话。 “当然了,但话说回来,小姐也很可惜,你不知道,小姐天生身子便弱,当日学诗学礼,虽说一点就透,却也时常生病,学业耽搁了好几次。最开始那几年,老爷一心想着小姐将来成学,想把诗礼之道尽数传授给她,可经不住大小姐当时总是得病,有一次连烧了好几日呢。后来老爷心疼小姐,就不再强求了。倒是小姐自己对诗礼之事,一直都喜爱有加,后来也算自学了不少。” 最后那个家丁也忍不住,对杨吉道:“后来也是因为老爷不再强求了,小姐作诗学礼,都随性得紧。其实不光是诗礼,便是《史记》那种我们听都听不懂的,小姐却也读了不少。然而却有些诗,小姐看了一眼,就不再看,说是庸夫俗子之作。所以小姐这成学之事,到底成了没有,我却也不知道。” “小姐是女子,女子哪里有成学的规范?你看小姐眼下才学都这样了,当然是成了。”最开始那个家丁不由得补充了几句。 杨吉听着这些话,也只是半信半疑。 几日后,阮元作为学政,主持了这一年的上丁祭礼,很快,鲁南督学之事也告一段落。而半月之后,扬州的江昉终于无力回天,与世长辞。乾隆五十八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乾隆五十九年,阮元的督学之事尚未完成,正月在济南休息了数日,便再次踏上旅途。可不想刚出试了莱州,到得登州,乔书酉又忽然染病,竟至不起。 阮元也只好一边主试,一边安顿好乔书酉,眼看这日公务渐毕,想着还有半日空闲,便来到了海边,杨吉也一并跟着。杨吉自幼生长西南山区,海边却一次也没到过,这次看到了大海,眼看海天相接,一边碧空,却再无他物,杨吉不禁问道:“伯元,这对面是什么?之前只听闻你说起过大海,今天看了,才知道‘无边无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大海也不是无边无际。”阮元道:“从这里向北,便是盛京,国朝于盛京亦有六部之属。若是向东,可以到朝鲜国,大抵只有二三日海路,总还是有个边际的。” “你和我较劲呢是吧?我说无边无际,你就非要说个边际。”杨吉嘴下也是毫不留情,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看这大海,就是和那些湖啊江的不一样,海这么大,看着我觉得,咱两个不过是沧海里的一粒那个……” “是沧海一粟。”阮元又只好帮他补充。 “嗯,就是这个沧海一粟,回头想想,我和你第一次在扬州认识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甲年,今年也是。这样看我们都认识十年了。” “我可还记得呢,你第一天看到我的时候,说我没出息来着。”阮元也不禁调侃了几句。 “我……我承认,我是小看了你了。这几年下来,多少人胡子都白了,也不见戴个蓝顶子,你这还没留胡子呢。当年我只想着恩公大恩,现在看来,你以后成就,肯定要在恩公之上。可你就是有些时候,做的事我都看不懂,你来了鲁东,第一件事居然是给那个郑老先生修坟。我却从没听你提起过,那郑老先生和你是远房亲戚?” “你说的郑老先生,是两汉之际的大儒郑康成,一千六百年前就过世了。他注释儒经,大功不亚于二圣,他的坟茔,我们做晚辈自然要尽心维护了。”阮元道,郑康成就是郑玄,因清代避讳之故,通常只称字。 “那我就不懂了,我家祖先一千六百年前做什么,我哪知道。只听说是二百年前,我家还在贵州,和上一个朝廷打了一仗,输了,我家这老祖宗是旁支,最没地位,反而逃了出来,到了湖南定居。没想到,和这个朝廷也要打仗。”杨吉道。 “你说的是杨应龙?”阮元问道。杨应龙是明末贵州土司,因势力庞大,野心勃勃,后来与明政府冲突,最终被剿灭。只是阮元却不知杨吉一家竟然还有这种故事。 “杨应龙是谁?我不认识。”这句话倒是大出阮元意料。 或许他们定居湖南之后,就刻意隐去史迹,再不让后人知道这段过去了吧……想到这种可能,阮元也没多问。 第五十三章 阮家再兴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道:“阮大人,乔先生他……他样子有些不好,还请大人快些回去看看吧。”这人声音阮元熟悉,是来鲁东的找的一个侍仆。 阮元大惊,忙和杨吉一道寻了来时的马匹,快马加鞭回了登州城中。到得驿馆,眼看乔书酉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看来他病情远远超出自己想象。 一边陪同的阮鸿见了阮元,也道:“伯元,乔先生他……实在是有些不妙,这几日不只是高烧不退,更是茶饭不思。方才我也去找过医生,可这登州城并无良医,来了两个,也想不出什么法字治好乔先生。” 阮元听了,也基本理解,乔书酉原本身体条件就不算好,这次来曲阜、鲁东,得尝一观圣人故里之愿,心情激动,以至寒气侵身。又兼有些水土不服,故而一病不起,只怕这样拖下去,要有性命之虞。一时想来,也不禁心中惆怅,几乎要掉下泪来。 乔书酉却似乎听到了阮元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阮元,道:“伯元,你且不必哭泣,老师身子什么样,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老师原本,也就是扬州乡间的一个生员,没想到自己教出的学生,还能做到三品……想来这一生施教,也没白费。老师家里没有家人,自然也少了一份担忧,以后的命数,都随天意吧。” “老师……”阮元想着,还是不愿放弃,道:“老师且再坚持数日,学生听闻,青州那边有好大夫,待学生寻了来,一定把老师治好。” 乔书酉却道:“伯元,只怕来不及了。老师这里有些话,你且记住,老师也就心满意足了。伯元,你这几个月督学,老师看在心里,你不是因循守旧的人,心境比老师开阔很多,取才选士,有一艺之长的,必然再三斟酌,最后选出来的,至少老师看着,都是言必有物,绝无空谈之人。学署有人送礼,你也从来不收。所以老师知道,你以后必然能成一番事业。只是老师有一番话,还望你多加思考。伯元,这是老师的话,你不能不听。” 阮元知道,乔书酉是担心他再说“老师定当痊愈”这样的话,虽然心中难受,却也点了点头。乔书酉看阮元神色,也知道他想到了这一节,笑道:“伯元,你为人通达,原是不易与人结怨,想来日后做官,无端构陷之事,在你身上不会太多,你只小心些就好。可眼下,你却不要急躁,老师看你平日辛劳,家事都往往顾不上,想来也是念着自己年轻,唯恐不能服众,是故急着做出一番事业,给朝廷和士子们看。老师能理解,只是这般做法,未免失了常度。凡事都需循序渐进,扎好根基,才能有所成就。而且老师认为,你也没必要着急,你才三十岁,就是三品命官,以后只要克尽本分,老师相信,你前途不可限量。” 阮元点点头,道:“老师,这番道理,学生记下了,其实也是学生初放外官,一时不知从何做起,是故凡事亲历亲为,不想让老师担心至此。” 乔书酉道:“既如此,更不要着急。伯元,你之前和我说过幕友之事,若是能找到精于俗务,又兼经术的贤才辅佐,定能事半功倍。反之,还可能白费力气,这一番因由,你却要斟酌得当才是。” 阮元也握着乔书酉的手,道:“学生记下了。” 眼看登州难以就医,阮元也只好雇了车,带着乔书酉一道往青州而来,却不想刚到青州,还未寻得良医,乔书酉即已去世。阮元也痛哭了一场,亲自为乔书酉置办了棺木,让阮鸿先送他的棺木回济南,再转道南下归乡安葬。 这日眼看着乔书酉的棺木渐行渐远,阮元也不禁问杨吉道:“杨吉,你觉得乔先生如何?” 杨吉想想道:“这先生人不错,就是说话做事,太过规矩,话说多了,也没什么意思。” 不想阮元对他未加责备,却道:“我记得之前与你说过,你没见到我的时候,我一共有三位外家恩师。那日去董子祠拜别的是第三位李先生。第一位胡先生认识最早,可惜你也没见过,乔先生是第二位,也正是有了他们三个悉心教诲于我,我才能有今天的治学之境。” 杨吉问道:“平日看你写诗作文,倒是那位姓胡的先生,提起的多一些,这位乔先生我来山东之前,都没怎么听你说过啊?” “胡先生、乔先生、李先生三人心性各不相同,可与我而言,却是缺一不可。”阮元道:“胡先生我最初相识,他教学授课,不拘一格,凡古人经典,都是信手拈来,不以《四书五经》为限,是以我童蒙之际,心境便已开阔,为学并无局限。乔先生功夫在儒经,其他学问不多,可他授课讲习,最是通透,便是下愚之人,听他讲《四书》,也自能理解圣贤之意,二位先生一授我以博学,一授我以精纯,是故之后我讲起学问,也便不再费力。” “至于李先生,所授乃是规矩之道,何为规矩?美玉出于山野,终是璞玉,不经琢磨,便不能登堂入室。若没有李先生,只怕我眼下也只是个乡间塾师,便是举人,也未必便得中。当然,没有胡先生,只怕我不免颟顸滞涩。没有乔先生,只怕我会心浮气躁,多有不务精微之处。正是因为三位先生相辅相成,才有了我的今天。” 或许,阮元遇到三位恩师的次序,也同样非常关键,若他先遇到的不是胡廷森,而是乔书酉或李晴山,都不会对学问如此兼容并包。若是最后才遇到乔书酉,又不免根基不稳。若是那样,只怕也没有这时的阮元。 杨吉想想,一时也不能完全理解,只道:“伯元,你有这些老师,也自是幸运,可我想着,这成事的关键,还是在你自己,我想着那扬州也不算小,能得他三位授业的,只怕也不只一人,可你却走到了今天,这定是你天性开朗,又勤于学问之故。你恩师去了,你难过几日,自是常事,可你以后的路,也只能自己走不是?” “距离你上一次安慰我,也有好几年了吧?”阮元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待得阮元结束了鲁东考校之事,已是这年五月了。这时,阮承信也将江昉丧事料理完毕,来到了学政署与阮元汇合。 这日阮元终于回到了学署,眼看门前立着一个灰衫老者,正是阮承信,阮元忙下了车,给父亲行过礼。可心中想着江昉、乔书酉之死,行礼方毕,便觉心中酸楚,面色凄然。阮承信看了儿子这般神色,想起江家对自己知遇之恩,也不禁难过,走上前来,抱住了阮元,阮元也不禁闭起眼睛,安享父亲温暖的怀抱,自己辛苦支撑了数月,这时甫一放松,竟也有些站立不稳。 阮承信看着儿子,自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年长之后,原看着阮家家境,日益衰颓,也再无中兴阮氏的念头。却不想阮元在京中数年来一路升迁,这时已然登临京卿,这样想来,反倒是自己这个父亲对不起儿子的地方甚多,心里原也想着这一来济南,便尽心为儿子操持家中事务,只是一时间不便开口,只好缓缓道:“伯元……爹爹来了,以后家里的事,你也可以放心些了。” 阮元睁开眼睛,却看到阮承信身边,尚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样貌倒是乖巧,只是自己之前,却全然不识,不禁问道:“爹爹,这孩子又是谁?您这来济南一次,倒是有不少惊喜。” 阮承信一边示意那孩子先回去,一边携了阮元,走回学政署,杨吉自到一边去安顿车马。进了门之后,阮承信才说道:“伯元,不瞒你说,爹爹也是……也是看你都三十一了,膝下尚无儿女,故而做了这个决定,事先却是没告诉你,倒是爹爹自作主张了。” 阮元听父亲这样说,也大概了解了父亲的意思,眼看自己尚无子女,阮承信便给自己找了个孩子,希望作为自己的养子,以便继承阮氏家族。只是这孩子原先竟是何人,父亲还未与自己说清楚,也不禁问道:“爹爹,这孩子原本却是何人之子,你之前也没和孩儿说清楚啊?” 阮承信道:“这孩子是咱家仪征那边,同族慕陈贤弟的儿子,叫阮常生,今年七岁,我想着,你在外做官,一时只怕也添不得孩子,便同慕陈贤弟商议了,将这孩子带给你,让你收他为子。之前看你公务繁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去封信,是爹爹不对。” 阮元自然不会责怪父亲,也只好道:“其实这事,儿子之前也想到过,只是家里那边,我一直和他们联系不多,若是儿子出面,倒是开不了这个口,爹爹能帮儿子,应是儿子感谢爹爹呢。只是,彩儿她……” “爹爹知道。”阮承信当然清楚阮元夫妻情深,续道:“彩儿虽已故去,可她身后事,也总得有个人操持着才是。所以爹爹也想清楚了,这个孩子过继给你之后,就让他入继彩儿,认彩儿为母,将来啊,也是我阮家嫡出,如何?” 阮元忙回拜道:“爹爹思虑周全,却是儿子太草率了,这些日子,一味忙于公事,家中事却未能顾得上。” 阮承信道:“既然如此,那爹爹也放心了,只是你若在家中,还要多照顾常生才是,他与你原本不熟,可万不能生分了。话说回来,这一番承继下来,彩儿算是有后了,你呢,你的齐衰之期,也已经结束了吧?” 二人这时早已来到学署客厅,阮元服侍父亲坐了上座,也道:“彩儿丧期,却是过了,可爹爹,孩儿总是想着,孩儿和彩儿成婚九年,却也未能陪伴她几日,总需再送她一程。是以彩儿出殡之时,孩儿便已下了决心,彩儿去后三年,不再成婚。” 阮承信道:“那也是你真心所至,爹爹不怪你。可伯元,如此下来,有一个人你却要忘了,文如呢?你之前和爹爹说过,文如她想陪着彩儿,却并不愿意去北湖,她以后的生活,你可有打算?” 阮元一时不答,来山东已有半年,可这半年来,自己大半时间在各州府主持院试,也只初春新年之际,和刘文如见过几次,想着之前劝她自己思考未来,也不知她想好了没有。阮承信看儿子沉吟不答,也问道:“伯元,爹爹倒是有个想法,若是文如想要留在咱家,她又一直对你多加敬重,那不如……你便纳了文如做妾,如何?” 阮元一惊,忙道:“爹爹,先前孩儿不是还说,要为彩儿立三年不娶之约的吗?怎得爹爹这一时便要孩儿纳妾呢?” 阮承信道:“这纳妾又不是娶妻,你若不愿,只和文如说一声,阮家籍属那里,也把她名字加上,她便算是你的妾了。至于其他,你若一时不愿与她同房,爹爹也不怪你,以后总有机会。可伯元,你要想清楚,文如眼下在咱家,论籍属,只能算作仆人,她需要一个名分,才能安心。你且想想,若你眼下便是文如,你最在意的难道不是名分?” 阮承信这样建议阮元,也和当时世风有关,清代文人官员,对子嗣一事极为看重,若确实长年膝下无出,只怕即便本人不愿意,家人亲友,也会一致要求纳妾以求生子。眼看阮元虽过继了阮常生,可毕竟不是亲子,更何况阮家人丁单薄,阮承信兄弟几个除了自己,尽数无出,后嗣都是过继,阮承信又只有一子,阮元即是祖父阮玉堂眼下唯一一个亲孙子。是以添丁之事,他比其他人看得更为重要。 但这也只限于纳妾,至于娶妻,便不能如此简单,清代官员,已仕官者若要娶妻,必要家世清白,再次便要考虑官绅之家。因为正妻与为官的丈夫一样,也要得授诰命,是为命妇。是以娶妻之事,便不得不慎重。若是正妻家世不佳,虽说迎娶也并无严禁,可官场之上,做丈夫的必然遭人耻笑,甚至日后升迁,都会比别人更加困难。刘文如籍贯在安徽天长,并非全无家世可寻,但幼年便被父母遗弃在江家,只能算作侍女,不可能做阮元的正妻。而且即便以妾为妻,在清代同样是大忌,是以对于刘文如而言,能成为阮元的侍妾,已是可预见的最好归宿。而且清代命妇,并不限于正妻,若是阮元继续高升,刘文如又能留下子嗣,便可母凭子贵,加封命妇。 这番道理,阮家父子自也清楚,是以阮元想了一会儿,道:“爹爹,若只是暂时给文如一个妾的名分,暂不论男女同房和娶妻之事,孩儿自也没有其他意见。不过……这事也不能只咱二人商议,总是要问过文如,若她也同意,孩儿便将她留下,若她执意要去给彩儿守灵,或者另有他意,也不得强求不是?” 阮承信深知儿子宽容之心,也点了点头。这日夜里,父子二人便也将刘文如叫来客厅,与她商议未来去处之事。 这日阮元看刘文如时,只见她已经换了青衣,面色白皙,眼神清澈,鼻梁微挺,却也是个颇为清秀的美人。只是半年之间,自己大多时日不再府上,官署家务操持,却也多要刘文如上心,是以细看她脸色,却也有一种倦容。想到这里,阮元不禁轻轻低下了头,似乎也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看她一直站着,也劝她坐下了,刘文如自是不敢,阮元直劝了三次,她才寻了个侧位坐下。 这次倒是阮承信先来了口:“文如,听伯元的意思,在京城的时候,伯元问过你以后的事,希望你自行计议,若是有了盘算,便告知我等。怎么样,眼下却还有其它打算没有?” 刘文如想了想,方道:“回过太老爷,这……其实当日老爷……伯元让我自己拿主意,我却也想过。小姐在的时候,我最舍不得小姐,所以小姐走了,我也想着一生常伴她左右。可那日伯元和我说起北湖之事,我没去过北湖,却又害怕,反倒是这家里看起来,倒总像小姐还在似的,我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虽然阮元已经告诉她不要称自己为“老爷”,可说起“伯元”这两个字,她却依然胆怯,只轻轻念过,阮元听了,也不在意。 见刘文如神色,阮元看着客厅四周之时,依稀便觉得这里似曾相熟,仔细一想,原来这里桌椅家具陈设,竟与扬州的阮家、京城会馆的客房一模一样,花盆、书架摆放,都是同样的次序。他与江彩成婚之时,罗湾的宅子原就是江家帮忙选定,想来这些摆设样式,是江彩从江府带来,阮家之前屡次迁居,根本顾不上这些,当时也没在意。 他原就曾预想过刘文如心意,这时心中更加坚定,道:“文如,你若说不清楚,我替你解释一番如何,你所念及的,并不是彩儿的遗体亦或棺木,而是彩儿和你一起在我们家里那段日子,我这番解释,可是对了?这客厅我初来之时,还曾记得,左右花盆只有两个,摆成四个,是扬州阮家的样子,彩儿在京城时嫌客厅没有花盆,也是一下子买了四个。书架原本贴在墙边,却不是这样左右皆可放书,这也是扬州的式样。那边壁龛里供奉的,原本是个土地神,现下放的却是碧霞元君。可是文如,土地爷爷也是神仙啊,你却把它放在了哪里?” 看刘文如神色时,只见她面色羞红,想来是阮元说中了她心事,也一时愣住了,过得半晌,才缓缓道:“伯……伯元,那土地爷爷,我放在自己房里了,却没有半分损坏的。若是后面有人来这里接任,再给他放回去就是了。其他的……嗯……是……是这样子……” “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阮承信道:“文如,我的意思,也是你留在阮家,伯元这才刚过而立之年,你在家里,以后有的是享福的日子。不过啊,你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太老爷了,我这今日也与伯元商议了,以后就让伯元纳你为妾,你只管我也叫爹爹就是了。” “这……太老爷,我只是个侍婢,却怎么敢……” “文如,你且想想,我们阮家何时把你当做侍婢了?”阮元看她一时难以适从,也只好解释道:“彩儿在的时候,我承认,对你关怀是少了些,可我知道,彩儿从来都把你当亲妹妹,从不舍得让你做粗活累活,平日也是彩儿教你读书识字,教你认些诗文。眼下彩儿不在了,她的遗愿便是让我保你衣食无忧、平安和乐,我却又怎能把你当做侍婢来看?要我说,彩儿在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彩儿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这倒是多谢伯元了,可纳妾之事,我……我没有准备……以前却想都想不到的……”刘文如还是很难接受这种身份变化。 阮元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文如,你在我们家,咱们当然是一家人了,只是,官府那里,却还有籍属需要考虑,若是你在我们家,与我、常生,我们这些人没有任何关系,籍属一事上,你便没有名分。爹爹让我纳你为妾,也不是眼下就要让我二人去做什么,只是你有了妾的名分,便是与其他仆从截然不同的良人,律法之上,对你也会多有照顾。若你无名无分,日后朝廷事务,也总要相询,对你大有不便。” “可是,伯元,我……我帮忙做家里事都习惯了,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刘文如听了阮元这一番解释,看起来也有些理解,只是一时还很难改变自己。 第五十四章 少女之思 “文如,你记住,家中家事,爹爹既然来了,过几日就让爹爹去寻些能办事的仆人过来操持。你若实在不放心,也可以指点指点他们,却不用再自己动手了。至于身份,你若是觉得,你一时接受不了,也不用在意,我和彩儿三年之约还有一年半,本也不想再行续娶之事的。只过得些时日,将你在籍属上改成妾,先给你一个名分。以后的事,慢慢来就好,你觉得如何?”想着刘文如未必适应这种身份变化,阮元也只好耐心安慰,却不着急。 说到这里,知道一时不需做出太大的变化,刘文如才逐渐安心。眼看名分之事已定,刘文如便也退下了。阮承信看着儿子,却不禁笑道:“其实啊,给你找个妾还算容易,彩儿和你有三年之约,爹爹自然替你守着。可娶妻之事,也还要考虑不是?眼看着你已是三品命官,自也要有个门当户对的夫人。爹爹却上哪里找个这等人家过来?” “爹爹放心,无论对方人家如何,我尽心待她便好。”阮元自也只能安慰父亲,可自己也不禁想道:“想来我公务之余,大半时间也都用在了作诗治学之上,就连文如,却也照顾不周。日后若再续娶,只怕在那位夫人心里,我也只是个成日子曰诗云的闷葫芦罢了,以后日子,却不知要如何过活下去……” 这时的阮元自然不知,自己这样的人,其实在女子之中,也是有人爱慕的。 到了五月,曲阜的花也渐渐开了,孔家小院里面,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条条小径的分隔下,显得格外错落有致,一近一远,皆是乐趣。园边垂柳,也渐次吐出新芽,走在园子里的人闻着花木中的阵阵香气,自也是心旷神怡。 而那座摆满书籍字画的小屋里,这时却一如既往,数幅绘卷齐齐排在一侧,墙上的墨迹,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那些字原本写得就如清泉一般飘逸,在细风吹拂下,更像是要夺框而出一般。 不知不觉间,墙上的书作倒是多了两轴,一轴上写着: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另一轴字迹更新,细看时乃是: 积案盈箱又几千,此中容易损华年。 明珠有泪抛何处,黄叶无声落可怜。 冷傍青氈犹剩墨,照残红烛已销烟。 那堪多少飘零意,为尔临风一惘然。 案几之上,一只湖笔轻轻颤动,自上而下,宛如清流,湖笔上握着的,是一只修长白嫩的纤手。虽然细校之下,这手未免太过纤细了些,可那洁白莹润的肌肤,却自是惹人爱怜。素手之上,是与手臂浑然一体的素衫,素衫尽头,一丛乌黑的秀发如流水般垂下,秀发中包裹的,是一副温柔中带着三分笑意的少女容颜。 这少女自然便是孔璐华了,只见她皓腕轻挥,纵横捭阖之间,最后一个字也渐渐成形,是个“莱”字。这一幅墨迹上共有四十个字,按五言八韵之分,正是一首五律。上面字迹乃是: 三面瀛洲水,舟行绕岸回。 风波修转漕,斥候必登台。 渔户编船住,番夷纳贡来。 去年英吉利,受吏过蓬莱。 孔璐华看着完成的新作,前面数行,却还得意,看到最后,竟是秀眉微蹙,似乎最后一行之中,有几个字并不满意。 端详良久,她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一幅字放在了案几之左。另一侧的案几之右,尚有几幅未经装裱的书作,看起来是内容太多,不知应该装裱哪一幅为好。 思来想去,她又拿出一幅宣纸,似乎是想着再写一篇。可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渐近,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进了屋里,男孩见了孔璐华,轻轻一揖,随即笑道:“姐姐安好,爹爹想问问姐姐,今日外面风和日丽,姐姐可否愿意和爹爹一道,去沂水之畔赏花驻足?” 这孩子自然是孔庆镕了,冬去春来,他也已经得朝廷封敕,成为了新的衍圣公。孔璐华看着弟弟,也不禁轻笑道:“既是爹爹的意思,我稍做准备,一会儿过去便好。可是弟弟啊,你都是衍圣公了,见到姐姐,可不能这般不严肃了。” 孔庆镕毕竟只有八岁,尚在天真之际,听了姐姐这话,也不在意,忽然看到案左这幅字,便拿了起来,道:“姐姐,这幅字又是姐姐写的新诗么,能不能也教我认上一认?” 孔璐华脸上忽然一红,忙伸手去夺那幅字,可惜晚了一步,孔庆镕早已把那幅字拿在手上,一句句的看着,似乎也能看懂,还喃喃道:“三面瀛洲水,舟行绕岸回……去年英吉利?姐姐,英吉利是什么?” 孔璐华眼看字是拿不回来了,便也对孔庆镕道:“弟弟,这一幅字姐姐写得不好,一会儿就要扔了,你却不要在意了。要想看字,你看姐姐这一首怎么样?”说着,似乎是要拿过右边一幅未装裱的字过来。 孔庆镕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姐姐,是你之前和我说过,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那姐姐写下英吉利三个字,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姐姐前面的字都是一气呵成,唯独这个‘英’字,竟似断了两笔似的,姐姐……这首诗不是你写的吧?” 孔璐华一阵沉吟,随即道:“弟弟,这诗怎的就不是姐姐所作了?这……这英吉利,自然是海外西洋之国了,姐姐读过那许多书,这……这小小的英吉利,还能难住姐姐不成?” 孔庆镕却指着诗作上“番夷”两个字,道:“姐姐,这两个字虽不多见,我还是识得的,若说海东的朝鲜、日本,是不会用这两个字的。能有这两个字的,只有西洋之国了。姐姐知道这些,猜出英吉利是西洋之国,自也不难。不如这样,姐姐可否告诉弟弟,这英吉利在西洋何处?” “这……这英吉利人来的时候,也没说自己来自西洋何处啊?他们都不说,姐姐却到哪里知道?” “姐姐还是承认了吧?这诗不是姐姐写的。”孔庆镕看着孔璐华羞红的面色,自是得意,道:“这里还有舟啊渔的,姐姐你都没出过曲阜,却是在哪里见过这些的?哦……”忽然之间,孔庆镕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昨日我还问过莲儿姐姐,问你最近都去哪里,莲儿姐姐还说呢,说你就前两个月,去了三次四氏学!姐姐,这诗不会是四氏学里之人所做吧?还是说,姐姐你有心上人啦!” 所谓“四氏学”是自明代以来,曲阜专供孔、孟、曾、颜四家圣贤后裔读书应举之地,只和衍圣公府隔着中间的孔庙。按学政管辖区域划分,也是独立于十府二州之外的一片天地。孔璐华听得弟弟这般言辞,不禁怒道:“弟弟,四氏学原是我孔家子弟入学之处,姐姐去……去看看怎么了?再说了,姐姐爱去哪里,便……便去哪里,你……你管得着姐姐么?” 她自然不知道,在孔庆镕眼中,自己的脸上,阵阵红晕已然压过了白嫩的肌肤,便似一只水蜜桃一般颜色。 孔庆镕看姐姐面色,自然也忍俊不禁,道:“姐姐不要掩饰啦,姐姐,你自己找片镜子来看看罢,你是不会说谎的。不如姐姐先告诉我,姐姐看上的是四氏学里哪一位兄长?只要姐姐告诉我,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厌?!你再乱说一句,看姐姐不打你!” “姐姐且住!男女授受不亲,姐姐都十八岁了,应该自重才对。” 眼看最为惯用的威慑之术无效,孔璐华只好又坐了下来,忽然,她双目之间,竟是异常莹润,竟似要掉下泪一般,道:“弟弟,你这般欺负姐姐,你忍心么?你忘了去年的时候啦?当时伯父刚去世,爹爹让你过继给伯父,你那时是何等孝顺,在伯父灵前,足足哭了两天两夜。那几日正值初冬,夜里寒冷,你又要按旧礼赤足守灵,一个晚上过去,脚都冻裂了。你忘啦?当时还是姐姐给你找了药敷上,姐姐还用帕子给你裹了伤呢。当时姐姐还想着,姐姐的帕子质地好,给你裹了,也教你暖和些,又不废礼数。姐姐对你这般好,可现在你……你竟这样奚落姐姐……你说,你还有良心吗?”说着说着,玉颊之上,竟也渐渐出现了两道细细的泪痕。 孔庆镕听着这番言语,却也隐隐想到,姐姐这一番话,自己其实完全无从辩驳。他入继大宗,视伯父至孝,几甚于生父,孔璐华是自己姐姐,也自当依礼尊重,若是这句话上还要反唇相讥,只恐自己在孝悌一事上,声名将大大有损。又看着姐姐一个白梅一般的美人被自己气得泫然欲泣,心中也不是滋味,便冲口而出,道:“姐姐,是弟弟错了,姐姐去四氏学的事,弟弟不该管的。姐姐有心上人,便藏在心里就好,也不用告诉……” “姐姐没有心上人!” 忽然门外一个声音道:“璐华,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庆镕来问你外出之事,怎么过了这许久,还不见动静?”这声音二人自然熟悉,说着,一个儒雅的中年人走进书房,自然是孔庆镕之父孔宪增了。 孔璐华连忙给父亲行过礼,孔庆镕也拿着那幅字,跑到父亲面前,道:“爹爹,姐姐做了好多诗,我正问姐姐呢。你看,姐姐好厉害,连英吉利是什么却都清楚呢。”他虽已入继大宗,但此时院中只有三人,便依着旧习,继续称孔宪增为爹爹。 孔宪增也不知道英吉利是什么,但毕竟自己是二人之父,便道:“庆镕啊,璐华读书多,经史诗文都有涉猎,便是四氏学里那些男子,见识也未必及得上璐华呢,你却要好好向你姐姐学习才是。不过……”回头一看,那两幅新字犹为显眼,孔宪增也不禁沉吟,道:“这两首诗却不像璐华所作,只是语出何人,爹爹也不清楚。” 孔庆镕也跟着问道:“爹爹,你看那首诗,写着淡红残雨的,最前面却还有两个字,笔画好多,却是什么?” 孔宪增看了一眼,道:“这两个字啊,念作‘瀛台’,这个地方爹爹之前去过的,就在京城里面,距离咱京城里的衍圣公府,也只有里许。爹爹当日和兄长一起入朝面圣,皇上特赐我二人赴瀛台一游,风景确是甚佳。可是璐华,你也没有出过曲阜,却怎的知道瀛台的模样?” 孔璐华眼看父亲前来,想再像对付弟弟那般以情服人,却是用不得了,只好回道:“回……回爹爹,这瀛台女儿确实没去过,是……是前些日子,四氏学里一位曾家哥哥从京城回来,说他路过瀛台,看了一眼外面风景,女儿听他说瀛台风景如画,才……才这般写了玩的……” 孔宪增看女儿神色,已猜得三四分,却也不甚在意,又问道:“那这一首却又如何,璐华,你自己且看看,这‘华年’、‘明珠有泪’、‘惘然’之语,却和李义山那首《锦瑟》,用得是一模一样的韵脚,而且其中典故,也直接引用了数处。你以前学诗的时候,爹爹可听你说过,似这般旧典频出之作,定是出自庸夫俗子之手,你便看一眼也是多余。怎么,今日竟然做起这般诗句来了?” 孔璐华只好回道:“爹爹,这……这诗是女儿前些日子,路过四氏学的时候,听得里面几个童生抱怨,说去年题目太难,自己答不上了,又要耽搁一年。女儿看那几个童生,年纪却也不小了,想着竟还未能成学,实在可怜,才有此作。当时……当时只觉得字写得还算好看,就装裱了起来,却……却没想过别的。” 孔宪增仔细看着轴上诗句,却暗自露出了笑容,道:“想来璐华这几个月里,诗才大进,定是四氏学中,又出了什么不世出的奇才。不如这样,孩子,若真是四氏学里的,你中意哪一个,便只管和爹爹说,爹爹去帮你问问,看他是否有求亲之意,如何?” 孔璐华脸上自然又是一阵羞红,道:“爹爹您怎么……怎么也取笑其女儿了,四氏学……就四氏学里那些个不肖子弟,我才瞧不上呢。爹爹,今日不是说要去看沂水吗?轿子可也备齐了?若是已经备好,我们便过去吧,沂水的风景,也有好久没看了呢。” 孔宪增仍然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只带了孔庆镕先出了门,孔璐华也随即掩上了书房门户,看着父亲和弟弟的背影,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可不是想猜就猜得到的…… 到了五月,阮元的督学工作还要继续下去,下一站是泰安,而出发之前,之前各府的遗卷搜录也在继续进行。这一日杨吉将车马收拾已毕,便到学署来找阮元。 入得学署正厅,只见数百份卷子散落在一边,阮元和焦循手中各执一卷,却一直在沉思着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杨吉见了,也自然心生烦闷,决定找些乐事,便道:“伯元,这次出发,是要去泰安府么?我听说去泰安那边,肯定要路过泰山,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呢。伯元,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那便去吧,我也正想着去看看呢。”没想到出游的事,这一次阮元答应的如此爽快。 杨吉也是一愣,不知阮元为何转了性了。焦循眼看他神色,便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伯元,你在山东这半年的事,我可都听说了,那可叫一个大公无私啊。每到一处,不是主持考试,就是收集金石遗物,连特产都不买些回来。这一次他说要去泰山,你竟然答应得这般爽快?想来这泰山之名,总是天下皆知,这才让你这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也动了凡心啊。” “你们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阮元却依然心平气和,道:“这泰山之上,有一座碧霞元君之庙,之前家中一直供奉,这一次来了,自然要去参拜一番。另外,泰山刻石颇多,这次过去,也要多加搜录,以便记述山东金石之事,不是吗?” “这人平时都在想什么……”杨吉听了,也不禁疑惑。 阮元又忽然问道:“里堂,之前托你去问问武先生,眼下怎样,可是与他有联络了?” 焦循道:“伯元,这武先生啊,人倒是不错,我看他家就那么大地方,还收集了不少金石遗物,书法字画呢。平日和他说起学问,这《论语》、《孟子》也自然多讲了一些。看他神色,和我应该聊得来,当然了,你找他入幕的事,我还没说。” “这次我去泰安,你便问问他有无入幕之意吧。这些日子,金石古物收集了不少,看起来也确实需要一位大家指教才是。”阮元道。 杨吉却看着阮元手中的卷子,问道:“伯元,你这卷子我从进门起,就看你一直拿在手里,怎么,他写得很好么?要是写得好,你把他录取了不也就成了?却为何还要拿着不放呢?” “你有所不知。”焦循道:“伯元手里这篇卷子,是一个叫郎炳的童生写的。伯元出的题目是论方田水利兴建。这个叫郎炳的年轻人把算学里的勾股之法,用在了田亩清丈之上,我和伯元都通一些算学,故而知道其所言皆有道理,并非空谈。只是……这郎炳的四书文卷子我们也找到了,两篇四书文做得平平,只能说没有不合规制之处,是以伯元才会犯难,不知是否要补录他。” “还有里堂手里那篇卷子。”阮元道:“我出的题目是白桃花,里堂那篇诗是个十三岁的童生所写,其中有两句‘惆怅武林溪上客,清风皓月再来时’。这般气度意象,倒是童生中少有。名字……是叫陈官俊吧?若论诗文,拔擢他成学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番年纪……却还需要再思量一番。” “伯元,你不是平日也总说,那什么八股文,作了也没用,要选的是真才实学之人吗?怎么?我听焦相公这般言语,这郎炳是个真才实学之人,你却又不敢取录他了?”杨吉道。 “杨吉,这番道理,天下学政十有八九都懂。你这般说,也不会有人反对你,可真的坐到这个位置,要考虑的就多了。”阮元道:“若今日选了他,却将一个八股做得不错的童生黜落下去。日后童生之中,必定会有怨言,说我取士全凭所好,却不顾规矩。想来天下学政,十有八九不喜八股,却又不得不用八股,也是这般道理吧?” “这陈官俊的事却也一样。”焦循道:“前明张江陵的事,你或许不知,可却是约定俗成,童生年纪过小的,往往抑而不录。说是为了让他们学业更成熟些,其实也是照顾那些年长的童生。若不是这种道理,想来伯元当年十五岁去应县试,刘大人就算严于规矩,总也能将伯元补录进去,那不过是县试,而我们眼下要选的,可是生员啊。” “什么约定俗成,什么不得不用?”杨吉听二人这般解释,却不免有些着恼,怒道:“伯元,你平日和我说起这八股文,从来都是一句话,这八股没什么用,选不出真才实学之人。你说做什么官,便该做什么事,这我也由着你,你做了这山东学政,难道不该选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出来么?你说清丈田亩,我听着是个好事啊,若是这个叫郎炳的,日后把他所学用在田间地头,还不知会帮助多少百姓呢!这样的人你不去选,却要选那些没用的废物?还有,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就不会坑害百姓了?我看有些人年纪越大,心还越黑呢!伯元,你忘啦?咱当年考进士的时候,是怎么想的?眼下你这般言语,却和那些一无是处的官老爷还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五章 官场往来 阮元渐渐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焦循怕杨吉发怒起来,伤了一家和气,也站起身,把杨吉扶到自己椅子之前,道:“杨兄,以前我们不懂官场之事,是以想得简单了些。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得自然又不一样了。不如,你也来坐坐,或许你也能想通了呢。” “什么叫‘想通了’?为了不挨骂,凡事因循守旧、碌碌无为,这就叫想通了?若是这样,那我还是一辈子想不通的好!” 焦循听着,脸上也有些羞愧,又待再劝时,却被阮元制止了。 “里堂,他说得对,是我想多了。”阮元也站起身来,道:“杨吉,之前是我太谨慎了。而且你这般一说,我也想了起来,你说,我有你在身边,这番道理还听得进去。若是换个学政来此,他身边没有你,却怎么办?这郎炳的方田水利之法,我和里堂懂算学,所以看得明白,若换个不懂的学政,这人只怕要被埋没一辈子了。那陈官俊也是一样的道理,我既然来了山东,想着在学政之任上做些什么,就不能那么在乎其他人的看法才对。” “所以,我也想好了,与其瞻前顾后,倒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先做了生员,日后无论做学问,还是考举人,也都方便些。更何况眼下补录名额尚有空余,却那般斤斤计较做什么呢?杨吉,之前是我错了,我自己的仕途,和这些有才学的学生相比,应是后者更重要才是。” 眼看阮元主动向自己认错,杨吉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焦循和阮元取录学生日久,早已知道阮元对这二人有意,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破格取士,故而对因循沿袭的规矩,未免多在意了些。也笑道:“杨兄,伯元这也是第一次试着破格取士,有些拘谨也是难免嘛。你看,你这样一提点,伯元就想清楚了,所以说,你们还是心有灵犀的,是也不是?” 正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伯元、里堂,说什么呢?听起来这般热闹?”原来竟是阮承信回来了。阮承信走进厅里,看着阮焦杨三人,也不禁笑道:“伯元,这取录遗卷之事,进行的可还顺利?” “爹爹放心吧。”阮元道:“刚才是孩儿初涉补遗之事,未免谨慎了些,杨吉及时提点于我,现下已没事了。” “那就好。”阮承信笑道:“伯元,还有一事,我刚才从巡抚衙门那边过来,忽然想着,你来这山东也快半年了,这山东巡抚是个什么样的人,爹爹还没听你说过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人。”焦循冷笑道:“眼下这位山东巡抚啊,名叫福宁,先前是湖北巡抚。听说还是布政使的时候,就巴结上了和珅,成日在和珅门前奔走,才有了湖北巡抚的任命。在湖北这几年,年年上报杀贼捕盗有功,每年擒斩的盗贼,据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湖北眼下尚属太平,却哪里冒出来这许多盗贼?想来是诬良为寇,尽寻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下手了。不想这般……哼,居然在朝廷连年记功,这一次赴任山东,听说也只为历练,不出一年半载,就要升迁总督了。” 不用说,这位福宁,便是花了一年养廉银“孝敬”和珅,只为谋求湖北巡抚的福宁了。杨吉听罢,也怒道:“让这么个狗官来做山东巡抚?焦相公,那糟老头子眼睛是瞎了么?还有小恩公,您刚才说这狗官,是什么事?” “杨吉,我知道,这福宁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有所不知,他是山东巡抚,官品比伯元高出两级。若是……若是他因伯元久不去拜访之故,竟无端构陷于伯元,那……那却教伯元日后如何?杨吉,我知道,请托收礼的事,咱阮家不做,伯元前日把那些送礼的学生都拒绝了,这我是赞同的。我是伯元的父亲,自然也不会让伯元去贿赂那福宁,只是日常间的礼尚往来,却也不能全然不顾不是?这寻常的礼尚往来,与请托行贿不一样,你却也不要想偏了才是。”阮承信所想却比三人复杂得多。 “更何况,和珅这些年势力如何,咱们也是应该知道的。”焦循也不禁有些担忧。 “那……那你们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不还是要给那狗官送礼么?”杨吉听着,却也不是滋味。 “我只是想着让伯元去巡抚衙门拜访一下,至于送礼,这……咱阮家也没多少余钱,想送也送不出啊?”阮承信边想边道,却也没有个稳妥的办法。 “爹爹,孩儿却有个办法,不敢说全然不出岔子,却也可以一试,不如……孩儿就走这一遭如何?”阮元沉思半晌,忽然有此一句。 杨吉听着阮元的分析,这个办法,倒是确实不用再行破费,只是能不能成功,自己听着,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山东巡抚衙门就在学政署对面,但正门靠南,故而阮元和杨吉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到正门之前。通报了府中家人,阮元便入得抚院,前来拜会福宁。 福宁听闻阮元来访,既是诧异,又有些恼怒,待得看到阮元时,见他身材虽显瘦弱,却也是一表人才。不禁问道:“这位……这位便是阮学使吗?今日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话说回来,学使到山东赴任,也有八九个月了吧?今日却是有了什么兴致,竟然愿意到我这巡抚衙门一趟?” 阮元看这山东巡抚,也殊无好感,只当他不存在,寻常的作揖道:“回福中丞,下官到任虽有八月,但督学之事繁忙,前后大半时间,都在鲁东鲁南督学,这一二日方才有了闲暇,便来了府上相拜,还请福中丞见谅才是。”清代巡抚例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即是前代御史中丞,故而官员之间,往往以中丞称呼巡抚。 福宁似乎也不在意这些,道:“阮学使,这山东却有些定例,是你不得不知的。但凡元日前后,省内抚、藩、臬、学四道,皆需相互拜会。阮学使元日之时,却是未至。本抚台也是想到这里,才觉得有些遗憾的。” 阮元也再次拜过,道:“回福中丞,这事确是下官思虑不周。元日之时,正赶上鲁南各府的试卷要做最后评定,下官一连忙了数日,今年这个年,下官家里也没什么准备。却不想误了中丞拜会之事,实在过意不去。” 福宁带着阮元到了抚院后堂,寻了位置坐下,道:“其实不瞒阮学使说,阮学使这学政是正三品吧?臬司却也是正三品,今年元日之时,臬司罗大人来我府上拜会,特意送了我一对玉马,来,看看这对玉马。”说着到后厅一侧,取了一对玉雕骏马前来,放在阮元身前。 阮元细看时,只觉这对玉马玉色莹润,双驹雕刻,自也神骏异常,想来没有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不出这般精品的。福宁也自说道:“这罗大人啊,当时说着些许小礼,不成敬意。可我后来出去一打听,这一对玉马,没有百两银子,可是做不出的啊?阮学使,你品级和罗大人,是一样的吧?哈哈。” 福宁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若是阮元送不出价值百两的礼物,那就是阮元瞧不起自己了。阮元想着,也有些不是滋味,只好道:“回福中丞,这臬司和学台却是不同,学政一年虽也有些养廉银,可巡行十府二州,银钱开支却也不少,一年留不下多少余钱的。若是让下官也去寻这样一对玉马,却是大大不易。” 福宁道:“看阮学使年纪甚轻,学使做官,却有多少年了?” 阮元道:“福中丞,到眼下这个月,下官仕官算是整整五年了。” 福宁道:“五年官至三品?阮学使,你这可是天纵奇才啊。不过话说回来,阮学使仕官不久,这官场上有些规矩,却未必知晓。本抚台今日也是看你年轻,便提点你一番如何?其实这养廉银,你别看发得不少,一年用度,往往要用去大半的。本官做巡抚也有好几年了,下面官员什么没见过?你学使有学使的难处,他臬司也有臬司的开销,总之一年下来,督抚藩臬学道,谁都剩不下几两银子的。罗大人我看家境也不甚富裕,想来送我这对玉马,也不是因为养廉银的缘故吧?” 阮元清楚,这样一来,无论福宁所言是真是假,自己再想用“贫寒”这个理由将他搪塞过去,却是不能了。只好道:“其实福中丞,您学识资历,均远胜于下官,送一份见面礼也是应该的,只是下官这次是初来乍到,却也没有空闲去做这样一对玉马出来啊?” 福宁笑道:“阮学使还是年轻气盛啊,想来我初做官的时候,阮学使只怕还在令堂腹中呢。唉……我初仕外官,做的是甘肃平庆道。彼时第一次见总督大人,也是和你一般的想法,当时的陕甘总督明大人,还是我同宗呢。可是后来如何?总督府那边当时不言,第二年平凉大旱,竟不由分说,参了我一个救灾不力。这甘肃原本存粮就不多,便全力救灾,又能得力到哪去?可惜我当时就被贬了知府,直过得五年方重新做到道员。阮学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做点有用的事不好吗?”清代甘肃并无巡抚,最高长官乃是陕甘总督,故而福宁有此一说。 阮元听福宁这般言语,看来这日不拿出些礼物应承一番,福宁这一关是过不了了。也只好陪笑道:“福中丞,其实下官这次前来,原是有些薄礼的,只是想着福中丞见多识广,这份礼或许有些平庸了,既然福中丞如此抬爱下官,下官也只好献丑了。”说着告诉抚院门房,唤了杨吉进来,杨吉手中拿着一个盒子,到门前略微一躬身,将盒子交给阮元便走,不愿再看福宁一眼。 阮元打开盒子,道:“福中丞请看此物,却可还满意?” 福宁向盒中看时,只见是数幅拓片纸,上面弯弯曲曲,是些文字,自己取了几篇看时,却识不得几个。问道:“阮学使,这又是何物?” 阮元笑道:“不瞒中丞,此物乃是沂州琅琊山上,秦始皇之时的一幅石刻,当时秦始皇东巡琅琊,让丞相李斯作此文章,二世皇帝之时,此文被刻于琅琊台上,距今也有两千年了。此石刻自是上古之奇宝,下官想着,若论价钱,倒是也值不少银子呢。” 福宁看着,自然不信,道:“阮学使,这东西你说得挺有意思,可我看来,不过是几个古字,我还看不懂。想来既不能当做金银珠宝,到集市上用了,也不能比得这玉马,放在这里有装饰之用。却怎得和这价值百两的玉马相提并论啊?” 阮元道:“福中丞,这秦篆汉隶二词,福中丞可有耳闻?”福宁摇摇头。 阮元想着,福宁学问如何,自己已有底细,便道:“福中丞,一幅上好的《兰亭序》仿作,作价数十两银子,都不稀奇的,这个福中丞可知?”福宁道:“兰亭序我听说过,这玩意能卖多少钱,我却从来不知,想来几个字又值多少银子了?” 阮元道:“福大人精于政务,想来对眼下士人风尚,不免疏忽了些。眼下读书人中,好古之风大盛。简单点说,古物时间越是久远,就越珍贵,那《兰亭序》乃是行书,行书之上,还有汉隶,汉隶之上,才是这秦小篆。做《兰亭序》的王羲之,官不过右军将军,可做这石刻的李斯,却是当时丞相。更何况,《兰亭序》真本已佚,所传皆是仿本,而我这石刻拓本,却是直接从琅琊台拓下而成,更是近乎古人风韵。一篇《兰亭序》尚值得数十两银子,这琅琊台刻石便是作价百两,又有何不可呢?福中丞若是自己觉得不需要,尽可以寻一个好古的读书人,作价百两,将它转手便是。” 福宁虽然贪财,却对古物书画之事一窍不通,听了阮元这番话,不觉心动,竟也连连点头,又道:“阮学使这话,倒是那么回事,可是阮学使啊,我若是将此物作价百两转手,也需要一个手中有百两银子的人啊?这读书人一向只知哭穷,却到哪里筹这百两现银去?” 阮元道:“这个不难,当下更有另一种人,虽然对这文物不算精通,可偏有一股附庸风雅的想法,平日也不是读书助学,纯粹就是想着买些古物,装点一下门面,以示高山流水之意罢了。寻常读书人确实出不起这个价,可这些附庸风雅的文人,手里却不缺钱啊。福中丞尽可详加打听,若有这种人,便是百两出手,想来也会有人要的。” 眼看福宁尚在犹豫,阮元又补充道:“福中丞,想来这想要买碑刻之人,也往往会说这拓片不值百两之数,即便如此,却也无妨,买东西嘛,谁不希望少花些银子呢?你只告诉他,这琅琊台石刻,眼下仅此一份全本拓片,除此之外,便自己去沂州看正本吧。想来大多附庸风雅之人,是不愿走那般远的,到得那时,也就只得依你了。” 福宁想着阮元之语,到确实关心自己,也渐渐放下心来,道:“阮学使,即是这样,这礼我就先收了。不过这弯弯曲曲的字啊,我是实在欣赏不来。我还是更喜欢这玉马,料子白,线条好看,摆起来才漂亮。” 阮元知道福宁意思,但那也都是以后的事了。这一次总是应付了过去,便即向福宁告辞,出了巡抚衙门。正好看到杨吉迎上,杨吉看了他面色略有不快,也不禁问道:“怎么样?没被他气着吧?你说说你,说这是礼尚往来,其实呢?我看他那张脸,我都觉得恶心。” “送这一次见面礼,倒是无妨,也没什么不合规矩的。至于以后……算了,先准备泰安的事吧。” “我看这东西你弄到手也不容易,当日去沂州,还特意绕了个弯呢。你就这一份?要是那样,也太是可惜。” “一份?那是我骗他的。我拓印了三份呢。原本想着翁学士、辛楣先生、渊如兄各送一份。唉,现在想着,也只好对不起渊如兄了。”阮元想想,倒也是有些心痛。 不过三个月后,福宁即调任湖广总督,阮元倒是再也没见过他。 半月之后,福宁也将这件事告知了和珅,和珅看阮元态度,倒是和京城之时并无不同,也就暂且放宽了心。而且,这个时候摆在和珅眼前的,是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时数日之前的一次临时会议,听当值的呼什图说,当日乾隆正在西洋楼的喷泉之下,安静的欣赏着十犬环鹿的轰然声响。可就在此时,一封文书送到乾隆面前,乾隆看了,顿时勃然大怒,当即起驾回到圆明园,并迅速召阿桂、和珅、王杰和兵部尚书庆桂前往勤政殿。 此时嵇璜重病缠身,已无力上朝,两个月后即便去世。而庆桂虽然回到京城,却未能再入军机处,只专心负责兵部事务。 乾隆刚一坐下,便即把那封文书掷到群臣眼前,怒道:“庆桂,朕这次让你回京专任兵部,正是因为连续两年都有武举,须得格外重视。你怎的如此疏忽,选了个什么人去监临武举?竟然连朕派去主持武举的皇子是谁,都分不清么?朕派去的皇子明明是嘉亲王永琰,这个瞎了眼的畜生,却在奏疏上写了什么?你看清楚!”由于乾隆即将退位,文武科的乡试都增加了一例恩科,故而这时连续两年,都会有举人乡试,当然,乾隆六十年和新君即位元年也都有会试。 和珅虽看得不仔细,却依稀看到,奏疏上有个“成”字。 果然,庆桂一看,也是冷汗渐生,当即叩头道:“回皇上,是臣糊涂,武举之事用错了人,竟把嘉亲王当成了成亲王。是臣用人不当,臣回兵部,立刻严加查办,定要治他们疏忽大意之罪!” 阿桂也补充道:“回皇上,臣听闻嘉亲王主持武举之时,正好赶上成亲王前来探视,想来是下臣一时糊涂,竟误以为成亲王才是主试之人,竟出了这般错误,臣等实在惭愧。” 乾隆怒道:“一时糊涂?朝廷选官用人,这番根本大事,也是你等糊涂的时候吗?!立刻传旨,当日主持武举的兵部官员,有顶子的,摘顶子!没顶子的下吏,通通逐出兵部,再不叙用!你等可记住了?” 庆桂连忙叩头称是,王杰却自觉不妥,道:“回皇上,臣以为此时自当重责与事之人,可一时笔误,便要罢官夺职,却是有些过重,臣以为,不如各罚他们半年俸禄,不再让他们主持选事,也就够了。” “也就够了?”乾隆听了,更是恼怒,道:“王杰,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心也一并瞎了?嘉亲王主持选事,朕也有听闻,算是勤勤恳恳,本也是有功的,你们在做什么?在把他的功劳,算到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日后传了出去,你们让天下百姓怎么想?想着嘉亲王是个碌碌无为的庸人,功劳全是成亲王的?到那个时候,朕却怎么对得住永琰?你等听着,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 和珅当时听着,却隐隐感觉,乾隆所思所想,决不仅在眼下之事,或许,他已经对未来的太子之事,有了自己的决定…… 果然,乾隆话一出口,也自知有些不妥,不过片刻,便补充道:“阿桂,武举的事,后面你和永琰一起去办。” 阿桂自也叩头谢恩,但这一来一往间,和珅却更加相信,乾隆心中那个太子人选,应该就是永琰。 毕竟,皇上也八十四岁了,思虑不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 第五十六章 名士武亿 想到这里,和珅也把刘全叫来,道:“刘全,这几日记得,去寻些好点的笔墨纸张,最好是湖笔、宣纸之类的。让呼什图看着点,想办法送进南三所去。记住,这次要送的人,是嘉亲王,十五阿哥永琰,你可清楚了?” 刘全自然称是,但听着永琰的名字,不禁有些疑惑,问道:“老爷,这嘉亲王依奴才看来,不过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阿哥,老爷却怎得今日如此看重他了?听说皇上是要宣布太子人选了,可奴才在外面听人说,都说是成亲王更被看好,没听几个人说起嘉亲王啊?” 和珅也只好道:“这几日看皇上神色,我估摸着是嘉亲王……其实无妨,若是来年成亲王风声更盛,咱再想想办法联系他,不就行了?这一次送礼,也不要送太多,显得突兀,这事你心里却得有个数。” 刘全应声去了,可他刚走到门口,和珅却忽然听到他一阵惊恐的声音,道:“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和珅一惊,也走到门前,只见刘全浑身颤抖,侧身立在一旁,冯霁雯站在刘全对面,正对视着他。听得和珅动静,冯霁雯也转过身来,看着和珅。 只是这一看,和珅心中却也突然一惊。 和珅和冯霁雯结亲至此,已有二十余年,平日间夫妻情深,相对而视乃是常事,即便在冯霁雯允许下,和珅为了添子,也纳了数房妾室,但与冯霁雯在一起的时间依然还有不少。久而久之,和珅对夫人相貌神色,只觉一成不变,倒是不以为意。可这时他刚刚处理完永琰之事,一时心神放松,忽然一见妻子,只觉妻子眼中面上,竟是写满了愤怒、失望和疲惫。竟似乎和珅之前送礼纳贿的所作所为,她已尽数知晓了一般。 眼看夫人神色不对,和珅也只好走上前来,赔礼道:“夫人,是我刚才一时糊涂,竟然让刘全去给十五阿哥送礼,想来这般举措,夫人也是不愿意的。刘全,不然这礼咱就别送了,我们做臣子的,原也是不该这般交结阿哥们的。”一边话说着,一边左手在背后轻轻摆动,刘全自知其意,是要等夫人不觉之时,再行筹划送礼之事,自然也连连点头,道:“老爷、夫人,你们说得对,这礼是不该送的、不该送的……” 这时和珅才把左手伸了出来,示意刘全退下。刘全一边走了出去,和珅一边对妻子道:“夫人自也看到了,我这不过是一时的利欲熏心,竟把主意打到了十五阿哥身上。夫人也别在意,我这不过是初犯,以后再不敢这般做了。” “你这是初犯?”看冯霁雯神色时,却只当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七八分的愤怒之中,竟还带着二三分轻蔑。 和珅渐渐想起,其实夫人这般神色,绝非此时此刻,突然有之,似乎在此之前,他便已在夫人面上见过这般神情,只是不知这般神情,却是何时最早出现。或许是两年前,又或许是三年前,又或许……更早一些。 想到这里,和珅手心里也不禁冷汗渐生。 “致斋,你还想瞒我到几时啊?”冯霁雯忽道:“你我夫妻也快三十年了,前二十年,你尽心公事,对我又好,我对你自然也是百般的信任。旁人有说你袒护贪官,徇私包庇的,我一概不听,只当是你年少显贵,竟招了人嫉恨。可这几年……你自己说说,你还瞒得住我么?最初,是一两个人往家里跑,我说让你赶走,你每次都说他们不敢再来了。可他们相貌如何,我是记得住的,不知何时,他们就又在家里出现了。后来,来府上送礼的越来越多了,后花园里那座偏厅,你当我没去过么?咱家后门时常有车马的蹄印,你也当我从未见过不是?” “夫人,那些人是想给我送礼,但其实……那些礼物我大半都没收的。唉……有的时候实在受不住了,便也告诉他们,暂时收下而已。其实,这些东西我都没动,想着总有一天,要还给他们的。”和珅只得继续强辩,其实他收入也不全是来自送礼,一大半的进项在于商铺田产,即便推掉一些礼物,也是无碍。 “那你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前日我轿子路过猪市口,眼看那里有家当铺,铺子里那个掌柜,竟然就是咱家以前的奴才田六!致斋,虽说咱旗人没有明令禁止经商,可历来以从商为耻,更何况你开的还是当铺啊!致斋,你这般所作所为,只怕过得几年,旗人里愿意帮你的,都不多了。到那个时候,你孤身一人,那灾祸还不是说降下来,就降下来?”冯霁雯对于未来,看起来比和珅还要在意。 “夫人却想多了,那田六以前是我们府上奴才,后来不是被我赶出去了?他自己做生意红火了,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没瞧见他那狗仗人势的样子么?若说他背后没有人撑着,他怎敢那般咄咄逼人,上好的和田玉佩,竟只当了十两银子?” 和珅也清楚,若是夫人盘根问底,这些事一件件问起来,只怕自己再怎么掩饰,最后十有八九也要穿帮。想到这里,也只好再次主动认错,道:“夫人,这来往咱家的人多了,有时候我也难免会犯些错,宫中事务又多,家里有时顾不来了,也没办法。待这段时间过去,我有些清闲了,就把那些没退的礼物查一查,看看是谁送的,我退回去就是了。” “你觉得这话我能相信么?”不想几年下来,冯霁雯竟然已经渐渐失去了信心。 和珅听着,本想出言相辩,可转念一想,自己家境贫寒之际,妻子身为汉军世家,却对他才干青睐有加,甘愿下嫁于他。入门之后数年,家境也无太多改善,可妻子却毫无怨言。此番若是再三搪塞,反而是对不住夫妻间这一番患难之情了。想着心中也不禁一酸,道:“夫人教训的是,我……我就算退不得这些礼物了,也尽量再想办法,总是……总是不能让夫人再行失落才是。” “你若能这样最好。”冯霁雯看着和珅神色,自然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着什么,一时之间,心竟也渐渐软了下来。说到和珅富贵荣华,其实自己也是受益之人…… 她心中也是酸楚,不愿再多言语,可皇嗣之事,却不得不出言相劝,便道:“致斋,其他的事,你自己去办就是。但有一条,你却要记得,皇上对太子人选,心里是有数的,你无论怎么做,都动摇不得皇上心思半分。倒不如静观其变,日后哪位皇子继了位,便尽心辅佐于他。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你去送礼,只怕反惹得皇上不快,那样有害无益。” 和珅点点头,冯霁雯眼看他神色举止,自然也知道,自己再多劝谏,终是不致有多少改观,便也先回房了。可和珅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若未来大位真在嘉亲王,他只要继了位,必然诏回朱珪辅政。到那个时候,若还是按兵不动,朱珪必然弹劾于我,那样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了。夫人只想着让我尽忠于新君,可这新君眼中,却未必容得下我啊……” 随后不久,刘全和呼什图还是定好了计划,将礼物送进了南三所,和珅也在家中多建密室,以做储藏珍宝之用,只是他也渐渐清楚,这般行径,也只得瞒着妻子一时罢了。 阮元五月的工作,就只有督学泰安一府,是以不出数日,便从泰安北归济南,途径泰山时,也登上了泰山,将山上石刻一一记录在册,数月以来,他收集金石古器,记录其上文字,此时已有了不少收获。 这日看着即将到达济南,阮元和杨吉索性不再乘车,只骑了两匹马,先往济南而来。一路亲见路边风景,初夏树木繁茂,百姓生活,也还算和乐,二人也放慢了脚步,只是按辔徐行,欣赏这难得一见的自然美景。 想想泰山上的风景,杨吉也不禁感叹道:“伯元,你说那泰山之上,看着下面,才发现这山东真是大啊,那么大片的平地,都看不到头一样。” “这个叫做‘登泰山而小天下’,古人早就说过。”阮元倒是没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你别总说古人啊,你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吧?”杨吉道。忽然,杨吉似乎想起一事,问道:“你说你上那泰山,都想什么呢?先是……把石头上的字记了一遍,然后就一直在看天?这泰山的天,和济南有什么不一样?看下面的大地,才别有一番风景吧?” “泰山之上,风速比山下快,这个你有没有感觉?而且,山上也明显比山下更冷。”阮元忽然问道。 “山我爬得多了,咱家那边别的没有,就是山。你说的倒也没错,但咱那边山太多了,爬上去其实也没什么风景,这一点还是泰山好。” “说得就是这个啊?以前我和你说过,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圆球,那时候你还问我,这大地要是球,为什么人却没有掉下去,对吧?”阮元忽然又问道。 “没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家人从来不认为这大地是个什么球,不也活得好好的?” “杨吉,你见过变戏法的没有?以前有些变戏法的,经常玩一种把戏,他们拿绳子绑上一个碗,碗里装满水,然后飞快的旋转那个碗,碗里的水是不会洒下来的。我当时也好奇,后来渐渐明白,是速度,碗的速度足够快了,水受到速度影响,就不会洒下来了。”阮元道。 “你到底要说什么?” “地球的道理,我想也一样啊?若是地球之外,有一种速度极快的风,能将地球包裹其间,那地球上的人,就不会掉下去了啊?看了泰山上面,果然风速快于地面,我想这其间的道理是一样的。” “你这人知不知道,爬山要先看什么?你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却把山下的风景都错过了,这不是因小失大吗?”杨吉听来听去,也不理解阮元到底在想什么。 “山下的风景早就有人见过了啊?可这地球运转之理,便是西洋人也说不清楚,我们多想想这些古人未能念及之事,这,不也是你的想法吗?” “你别拉上我,那是你自己异想天开,更何况,也不一定对。”杨吉犹想着辩驳一番。 阮元想着和他如此相辩,也说不出个结果,便不再言语。或许杨吉也不知道,这番辩论,冥冥之中却是自己胜了。牛顿的学说走出英国之时,也正是清廷因礼仪之争,禁绝天主教之时,故而对此间学问,阮元一生都有无力深入了解的遗憾。 眼看济南城门渐行渐近,阮元在马上已看得清楚,门前立着一人一轿,那人正是焦循。阮元也连忙下马,将两匹马都给杨吉牵了,走上前来道:“里堂,这一个月不见,你也辛苦了。怎么样?武先生那边,可有回信了?” 焦循却一时不答,道:“伯元,这轿中坐得,听说是位你颇为相熟之人,不如,你先见见他如何?”说着只见轿帘渐有动静,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阮元一见,也是又惊又喜,道:“铁恩师!”那人正是阮元会试时的座师铁保,见了阮元,也喜道:“伯元,泰安的督学怎么样?没遇到麻烦吧?哈哈,你的事在京城之中,老夫也听到不少了,都说你取才选士,是文实皆备,选的都是有文墨的生员呢!就连皇上都说,你呈上的试文,是‘览文佳,非徒诵即规’。伯元,你出任外官,能有此评价,已是不易了。” 阮元也回拜过铁保,问道:“不知恩师此次前来济南,却是何事?” 铁保道:“这不是这两年都有乡试吗?为了取录快些,朝廷现下便派了我等主试大臣,前往各省主持乡试。我想着你是我学生,这番乡试,想来我的再传学生,都有可能要被取录了。真是不容易啊!之前我去过学署,说你不在,这位焦孝廉在府上,我和他谈了不少事,却也是个人才啊。这不,今天我们听闻你要回来,就提前一步,到这里来接你了。”所谓“孝廉”又是清人拟古之称,生员、孝廉、秀才在当时原本是同一个词语,只是因好古风盛,才显得纷繁复杂。 阮元忙再次拜谢过铁保,可想起武亿的事,却也忍不住好奇,又问焦循道:“里堂,那武先生对入幕之事,可是有答复了?若是武先生还未答复,这齐川门里便是景贤书院,我等便先过去拜访一下如何?”说着也带着杨吉、焦循一起向城门内而来,铁保自坐回轿中,想着他们所言武先生乃是山东贤士,跟着同去也无妨。 不想刚进得齐川门,焦循便道:“伯元,你却有所不知,这武先生那里……其实有些难处。” “是……武先生不愿入幕吗?” “入不入幕的,我看他倒是不太在意。”焦循道:“我和他问起几年前,他在其他书院讲学的事情,他也说起过,当时彼处府县有不解之事,往往请他入幕参决一二,他也应了。可最大的难处在于,当我和他说起我和你有旧,希望他到你幕下同论学问之时,他却一口回绝了。这般想来,他不愿为你做参赞,可能是对你有些意见。” “这倒是有些奇了。”阮元这样一听,也自然有些不解,这武亿与自己之前全然不识,自己以前也没来过山东,甚至认识的山东官员也不多,武亿却又是为何,竟然因自己之故,不愿入幕?他苦思半晌,却也不解,眼看转过一个弯,焦循引着各人走进一条小巷,小巷中有处不大的宅子,上面写着“武宅”。想来这便是武亿居住之所了。 焦循上前叩了叩门,道:“武先生,在下是后学焦里堂,今日先生可有闲情一见?”过得片刻,里面一个声音道:“进来无妨。”焦循、阮元和铁保方才入内,留下杨吉在外面看管马匹轿子。 入得武宅,只见这里是个不大的院子,前面一所小舍,门户萧然,似是正厅,却空无一人。右侧是一处厨房,看来武亿平日便在此自给自足,左边一间房却是颇大,里面眼看是数排书架,绝无半分空余之处,想来这武亿应是嗜书如命之人,阮元念及于此,心下也暗中敬服。走进书房,只见房中似有个蒲团,一人坐在蒲团之上,外人只得看见背影,却不见其相貌如何,应当便是武亿了。 焦循也走上前,道:“武先生,后学焦循,前日得蒙先生教诲,受益匪浅,只是这《孟子》滕文公一章,尚有数处不解,还望先生赐教才是。” 那武亿的声音很快从屋里传来,道:“里堂,我听身后脚步之声,眼下我院子里的,应不止你一人,至少有三人之数吧?里堂,你今日却也无需遮掩,你是带朋友过来的,不是来讨论学问的,是也不是?” 焦循见武亿点破了此番来意,也索性不加掩饰,道:“武先生说的是,其实今日在下是来为武先生引见一人,我身后这位,便是眼下提督本省学政的仪征阮伯元,阮学使久闻先生之名,故而遣了在下,前来请先生入幕。先生却又是因何缘故,上次在下刚一提及阮学使之名,先生便要疾言相拒呢?” 眼看武亿一时不答,阮元也只好走上前来,作揖道:“武先生,在下便是山东学政阮元,先前听里堂提及,先生并非全无入幕之念,可里堂言及在下,先生便一口回绝,想来是在下有些事做得不周全了。可这事究竟是什么,在下却并不清楚,还望武先生指点一二。若是在下能改正的,也一定改过来。” 武亿深思半晌,忽道:“阮学使,先前焦里堂说,今日想问我《孟子》中的滕文公一章,这章里孟夫子曾有一言,论及何为大丈夫,不知阮学使登科久了,做学问的根本,却有没有忘了?若是没忘,你当下便将这几句话说出来与我听听,如何?” 阮元眼看这个问题不难,便答道:“回武先生,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所谓大丈夫。’在下所言,可是对了?” 武亿道:“话虽记得不错,可知易行难,我也算屡见不鲜。既然阮学使记得这几句,我再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乾隆五十五年初夏,国贼和珅,在私邸设宴,妄称其四十大寿,实为试探人心。这番寿宴,彼时翰林之中,清白者皆自誓不往。阮学使彼时,也是翰林吧?却不知阮学使是为何,那一日不止送了礼,还亲自去了和府!阮学使,你进那和府厅堂之际,心中可还记得这几句话?!” 阮元等人听了这话,心中也都是一惊,虽然和珅权势熏天,民间巷里,士人之中,多有扼腕兴叹之人,可像武亿这般,对着两个自己从未见过之人,径称其为“国贼”的,却都是第一回见。听武亿的口气,似乎对和珅之行,恨已入骨,只恐当年他罢官之事,也同和珅逃不了干系。 阮元想到这里,也只好据实以对,道:“回武先生,和府送礼一事,在下承认,确是去过。可其间牵连甚多,事关在下妻族阖门性命,在下当时,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武先生仍不相信在下,那在下也可告知武先生,在下入京共是六年又九个月,但和府在下只去过这一次。此外,在下为官之事,便与和珅全不相干,还望先生念及在下妻族人丁繁多,谅解在下之举。” 武亿道:“阮学使,你说你妻族人丁繁多,却是蒙骗谁呢?你妻族又是何人,衍圣公府吗?!至于你为了妻族之故去送礼?你说你只去过和府一次,这卑污之举,便有一次,已是气节有亏!你却不知悔改,犹自在此强辩!你说你为官与和珅全不相干,那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乾隆五十六年翰詹大考,和贼从宫中窃得眼镜诗一篇题目送了于你,让你提前准备皇上不用眼镜之言,却又是为何?若不是你对那和贼逢迎巴结,他却又是因何缘故,竟不去帮别人,单单只相助于你?” 阮元想想,这番话却是全无根据,自然是自己少年早达,旁人多有嫉羡,故而炮制出的谣言了。也只好如实以答,道:“回武先生,先生所言,其实与事实大不相符,和珅在翰林院时,确实告诉过学生大考之时,应以顺遂皇上心意之言为根本,却未曾提前告知在下题目为何。更何况,皇上目力远胜常人,年已八旬,不用眼镜,翰林中即便说不上人尽皆知,也自有不少人清楚这些。若说皇上不用眼镜之语,在下做得,旁人也做得啊?” 武亿又道:“阮学使,我听里堂说过,你今年三十一岁,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到今年为止,你登科也不过六年时间,可你眼下已是三品命官了。你不是旗人,家中也不是世家,却是如何做到三品官的?只凭自己才学,全无贵人相助?你却待骗谁呢?何况眼下最方便的晋身之阶,便是逢迎巴结和珅,这一点人尽皆知!阮学使,这一番因由,你能为我说个清楚吗?”清代所谓“世家”,至少也应是家中有人做官到了督抚、六部尚书侍郎,才能称得上。阮元祖父只是三品武官,地位等同于四品文官,距离世家差得很远。更何况,阮家中间还有一代人没有做官。 铁保听到这里,也有些忍不住了,上前作揖道:“武先生,在下是乾隆五十四年的副主考,礼部侍郎铁保。伯元当年会试的卷子,是在下参评,他之后庶吉士散馆、翰詹大考的卷子,则是皇上钦点,武先生说伯元升迁,必有贵人,这贵人便是皇上了。难道三品之职,是和珅一句话,皇上就可以轻易相授的吗?伯元在京读书学习,也都是我这个座师亲眼看着的,他有今日成就,全是他自己才学所至,却同和珅没什么关系的。武先生就算信不过伯元,难道还信不过我这个伯元的座师不成?” 不想武亿却异常硬气,道:“礼部侍郎铁保?在下常闻朝中铁葫芦之名,说的就是你吧?似你这种凡事模棱两可,依偎朝廷之间的不倒翁,说的话却有几分可信之处?今日我身体也有不适,你等若还有恻隐之心,便请早早离去,却不要再提入幕之事了!”听他言辞,对满人出身的铁保,竟也毫不留情,自然是罢官之后,再无所顾忌之故了。 阮元见他坚毅如此,知道此日不好强求,也只好劝铁保和焦循不要在意武亿言辞,暂且归家去了。只是武亿为何对他这般声色俱厉,他却不知有何隐情。焦循见他闷闷不乐,也再次自告奋勇,前往他处询问武亿当年罢官之事。 第五十七章 大明湖之会 过得数日,焦循方打听明白,原来武亿当时做博山知县时,周边的府县正好出了民变,这事原本和武亿无关,可激起民变的府县,有不少田地都在和珅名下。和珅听闻民变之后,立刻派遣家奴前往督捕,这些家奴不仅在和珅的田产里滥行抓捕,甚至一度来到了博山县,强行从一处田地里抓走了十余个农民,说他们是乱党,要带到自己的地界加以严查。 武亿听闻消息,当即派人到事发之地控制局势,又一边暗行查访,当他知道所谓乱党,纯粹是和珅家奴无中生有时,便雷厉风行,一日之间将和珅派来的家奴全部捉拿,依律施了杖刑,并将他们逐出博山县。这些家奴怀恨在心,便将武亿的事添油加醋上报给了和珅。 和珅闻讯,自然大怒,当即向山东巡抚惠龄去了密信,让他严查武亿,这惠龄原是靠巴结和珅方获巡抚之位,此时办起事来,自然加倍卖力,很快便无中生有,搜罗了武亿数款罪状,要将他下狱法办。武亿自然清楚和珅和惠龄的心思,索性自己辞了官,惠龄眼看他识相,竟也不再追究。当然,武亿经此一事,对和珅已是再说不出半句好话。 武亿家中原也有人做官,故而考中进士之后,虽然长年未经授官,却也在京中得知了不少京城故事,他出任知县的那年,正是阮元翰詹大考获得第一的那年,彼时诋毁阮元的流言并不少,武亿也有耳闻。是故他宁愿相信,阮元晚自己九年成进士,却如此轻松的位列三品,定是有和珅相助之故。其实二甲前列的进士,原本与武亿这些三甲进士相差悬殊,像武亿这种长年不得授官的进士,在清朝才是多数。 阮元听了武亿之事,才明白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冷言相讥。而针对自己的流言,虽然在朝廷之时,阿桂、王杰等人便全力相护于他,可终究是没有断过。想到这里,也不禁郁闷了数日,铁保那边很快结束了主持乡试之事,是故铁保也曾数次相劝于他,但阮元也很清楚,武亿也好,有关自己的留言也好,这些心结,总是要一个个解开的。若是不能说服武亿,只怕日后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不容易获得士人信任,办起事来,也会困难得多。 这一日心绪稍有平复,又赶上阮承信外出游山玩水,学署只有阮元和杨吉二人,阮元也置办了些酒菜,将一尾大明湖里钓上来的鲤鱼做了糖醋鱼,杨吉寻来些葱和饼,一边吃葱,一边吃饼,倒是饶有趣味。杨吉问起阮元武亿之事,阮元便也如实说了出来。 杨吉倒是对流言之事毫不在意,一边用葱蘸着酱,一边扒着饼,道:“其实啊,这流言之事,我想着每个人都有,你没点流言蜚语,反倒显得庸碌无能呢。我说,你以前在京城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些,怎么出来做了一年官,反倒这般畏首畏尾了?看你吃个葱都不痛快。” “我那是觉得葱味过于辛辣,吃着不好。”阮元自然不甘示弱,又道:“只是你也看到了,出来办事,无论求贤也好,选士也好,这流言总是会有人在意的。士子听了流言,我无论怎么选人,都会有人觉得不公。像武先生这种贤才若是被流言所误,我们办起公事,就只能自己摸索,可要困难的多呢。” “那怎么办?” 阮元道:“我还是想着,总得寻个机会,把这一切前因后果,说给武先生解释清楚。上次去的时候,也是我对他太不了解,但我看着武先生家中藏书那般样子,想来武先生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若是能将这一切说清楚了,或许武先生也会回心转意,愿意来这里帮我们呢。” “而且,咱们督学的时候,不是从青州路过了一次吗?当时听当地童生讲起武先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边上莱州、沂州,都有不少人知道武先生呢。所以说啊,若是武先生可以到我们幕中,想来我这学政的风评,也会一日千里,到时候啊,邪不胜正,流言自然就会慢慢少了。” “伯元,以前朝廷里那几个老头天天说你好话,不也没挡住这许多流言吗?你确定你这般盯着武先生不放,就能把问题解决了?”杨吉似乎依然不在意这些。 阮元却道:“这是不一样的。阿中堂王中堂他们说起我的时候,我刚刚升迁,却是半点实绩都没有。可这山东学政一任,是我自己在做事了。咱选拔士子,唯求实才、不拘一格,自然问心无愧。接下来就要靠入幕之事,来扩大影响了……不过话说回来,这葱我听说也是本府特产,你买这许多回来吃,花了不少钱吧?” “伯元,我可听卖葱的人说了,今年章丘收成还算不错,这些葱不值钱的。倒是你,家里平日吃的存的,都是白米,在京城也是,发了米券从来不用,说是只能兑次米,都卖了再去买好的,你这样才是真正破费呢。”杨吉终于找到一个阮元的“弱点”。 “我……你说我一个扬州人,都习惯了,还不能多留些米么?再说了,这济南北面的大清河,通着运河,米船往来也不是难事。” “那这鱼呢?我也听人说了,大明湖的鲤鱼也不便宜啊?” “你这可是问着了,这鱼是我昨日在大明湖里钓的,咱学署背后就是大明湖,还要出去买什么?” …… “伯元,外面来了个人,说是巡抚衙门的,给你送了封信。他说,山东要换新巡抚了。”这声音温柔细嫩,又有一丝丝胆怯,自然是刘文如了。只见她拿了一封信过来,阮元便也停下筷子,拿过了信拆开,看得数行,脸上竟是一股又惊又喜之色。 “毕大人?”阮元这句话竟似乎要有个老朋友来山东一般。 “伯元,你说这鱼给了你半条,我吃半条,我这都快吃完了,你那半条,我看还没动几筷子呢。你若是再这样吃东西,真得小心点身子了。”杨吉不禁调侃道。 “你却不知。”阮元只自顾自的说着,道:“这毕沅毕大人,原本是湖广总督,却不知为何,竟要来山东做巡抚……这也不重要,毕大人是金石和乙部的大家,我早就想见见他了。这金石收集之事,还要请他再指教呢。却没想上天佑我,竟然让毕大人到了山东这里来!” 杨吉自顾自的吃着,也不管他。 阮元高兴了一会儿,想着毕沅到任终还有些时日,也不用着急,便又拿起筷子。忽然看到,刘文如竟然只站在一边,也顺口说道:“文如,今天我们吃饭早,你还没吃吧?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吃些吧,这里菜还有不少呢。而且你看,温度也刚刚好。” “伯元,这……以前都是你和小姐一起吃饭的,我那里可以……”刘文如虽已得了妾的名分,可平日与阮元说话还是很少,这时阮元忽然一说,自然也有些慌张。 “文如,现在彩儿已经不在了,你也是妾了,来一起吃饭,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阮元也只好安慰她。 “谢谢伯元……可……可我听外面的人说,妾只能自己吃饭,不能和老爷一桌的……” “文如,这又是哪里的规矩啊?”阮元听了,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更何况,这什么妻啊妾的,原本都只是个名分,是给外面的人看的。咱自己家里,以前我不都说过了吗?你、我、杨吉、爹爹和常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乎那许多做什么?咱这个家人原本就不多,若还要分个主仆贵贱出来,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但看着刘文如神色,阮元也知道,她需要更多的信任,便道:“文如,其实我也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也没什么时间管家里的事,常生都是你带着玩,带着认字,你也自是辛苦着呢。你待常生便如亲子,常生现下又是我嫡子,这样一算,你也该来这个位置吃饭才对了。你说对吗,且不要再拘谨了,这个位置,原本就是你应该坐的。” “这……”刘文如也听不懂阮元这几句话,中间到底有什么逻辑,可听着似乎也都有道理,不觉点了点头。 杨吉也走了下去,拿了碗筷,盛了饭过来。刘文如拿着碗筷,看着眼前的菜肴,却还是有些不敢动弹。 “别紧张,只有这第一次生疏些,以后习惯了,也就好了。看看哪个菜中意的,便尽管去夹,这是我说的,没人敢嘲笑你的。”阮元继续安慰道。 “那……我想吃鱼……” “这鱼很好啊,我刚才都没怎么动,你只管夹过去便是,我能吃饱的。”阮元笑道。 “嗯……” 刘文如的心结,就这样渐渐打开了。而阮元不知道的是,他的心结,也将随着毕沅的到任,逐渐解开。 这一日耳闻山东巡抚衙门之内,新巡抚的履职已经完毕,阮元也备了些笔墨纸张,前来向毕沅拜贺。抚院仆从得知是山东学政大驾光临,也连忙将他请了进去。进得正厅,只见一位二品大员满面春风、和蔼可亲,想着应当便是毕沅了,忙走上前来,向毕沅作揖行礼。 毕沅眼看阮元来访,也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笑道:“我可早就听说了,这朝廷之中,近年来最出色的后起之秀,便是你这位为官不过五年,就位列京卿的阮学使了。今日一见,阮学使也真是风华正茂啊,看来阮学使以后前途,定当远胜于我才是。我来这里的路上,也听说阮学使正在收集金石,府上还有座积古斋呢。怎么样,阮学使,若是我有空了,可否让我一睹这山东金石之盛?” 阮元连忙答道:“毕大人说笑了,这金石之事,原是毕大人发扬于先,下官不过承继其后罢了。下官到此之前,便听闻毕大人精于金石考校之学,已有关中、中州二部金石志刊行于世。这山东金石之事,下官也正想着,勒成一书,使齐鲁金石,闻于天下。既然毕大人莅临济南,下官想着,此书还需大人主笔才是。” 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客气了,其实我眼下尚有其他著述之事,只恐金石之事,已无闲暇了。既然阮学使精于山东金石,山东素称山左,那此书我便定个名字,就叫《山左金石志》如何?不过阮学使啊,我自忖毕生所学,最为精博之处,乃是乙部,而非金石。阮学使,你宋辽金元四史,所学如何?” 阮元只好自谦略通一二。毕沅也笑道:“阮学使,其实这宋辽金元四史,士子研读本就不易,司马温公之后,《资治通鉴》可是整整七百年无人再续了。这四部正史,元明二朝修得又过于繁冗,自是误了士人学习。是以我早就发下宏愿,要续修《资治通鉴》,成宋辽金元四朝史事。哈哈,话说回来,这次我来济南,还意外遇到一位史事大家呢,想来一两年内,大事可成了!快去请辛楣先生过来,让先生也见见阮学使。” 别的暂且不论,毕沅说起“辛楣先生”,阮元却是又惊又喜。眼看侍仆前往通报,直过得片刻,一个灰衫老者走了过来,老者虽已年近七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看到阮元,也不禁大喜道:“伯元!不想京城相别两年有余,我二人竟能在济南相见!看来老夫来这济南一遭,却也是来的值了!” 这老者正是钱大昕,阮元忙走上前来,向钱大昕作揖问好。眼看毕沅略有疑惑,钱大昕也将二人相识之事,说了些与毕沅听。毕沅听罢,也笑道:“既然阮学使与辛楣先生是旧识,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了。阮学使,金石拓印、文字修订这些事,你若是缺乏人手,也尽管告诉我,却不要再客气了!” 阮元也再次谢过毕沅,眼看阮元和钱大昕多年不见,定是有许多需要详谈之处,毕沅又有其他公事,便暂行离去了。这时钱大昕才告诉阮元,原来他此番前来济南,原本便是过来看阮元的。钱大昕的弟弟钱大昭素来精于金石之学,听闻阮元在山东收集金石古物,便准备前赴阮元幕下,与之一同参研。钱大昕也想起已经两年多没见到阮元了,便顺水推舟,和弟弟一起北上。途中正好遇上了毕沅,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修订已有近十年,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他深知钱大昕精于元代史,便也以《元朝秘史》向钱大昕相询。 这《元朝秘史》今日又称为《蒙古秘史》,是元代宫廷史书,可是终元一代,此书只有蒙古文字,并无汉文译本,是以明初修订《元史》之时,很多关键史料都未能收录。直到《元史》刊订已毕,此书方有汉译本,尽管如此,语言却也颇为粗糙。毕沅对此颇不以为然,一直想着即便不参考此书,通鉴续修也无伤大雅。但钱大昕却一再坚持,即便其中言语要重新润色,也应当将史料存于《续资治通鉴》之中,是以他一时未去拜会阮元,只在巡抚部院帮助毕沅修书,不想这日阮元竟也来到了抚院。 阮元也把上年英吉利使团入京之事,说了些与钱大昕听,钱大昕听罢,也道:“伯元,你却是有福之人啊,老夫当年在京城之时,所认识的西洋人也不过蒋友仁蒋先生一人而已。你却能见到一个使团,实属不易。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起那‘七政仪’,老夫却觉得是个难得之物。伯元,这西洋人言语文字,不学也罢,可他们往往精于巧思,用于天文历算的仪器,从来都有其独到之处,其间往往有我中原学人所不能虑及之事,你日后治学,可不要有门户之见才是。” 阮元也点头称是,道:“辛楣先生,其实我最近也想着,无论海内西洋,精于天文数算之人,自古而来,也不在少数了。可史料散落,不成体系,故而想着能修撰一书,将海内西洋历代畴人,尽数罗列其间,却不知辛楣先生意下如何?”所谓“畴人”便是数学家之意。 钱大昕点头道:“此事想来,自也不易,伯元,这精于筹算之人,确是需要立传表彰,可凡事也自当循序渐进。你先把金石之事做完,待有了空闲,再作一部《畴人传》,却也不迟。不过话说回来,晦之他金石一道,是我看着研习的,总是想着有些不够精通。伯元,你这幕中可另有精于金石之人?”晦之是钱大昭的字。 阮元道:“其实不瞒先生,这济南府却有一人,不仅精于金石,而且学问品行吏事俱佳,学生也想将他招致幕中,可他似乎,对学生有些误解,是以聘他入幕之事,一直未决。”说到这里,便也将武亿之事告诉了钱大昕。 钱大昕听罢,也沉思了半晌,道:“想来这武先生,也是个端方正直之人,只是所想未免偏执了些。也罢,他看不上铁侍郎,那我陪你去一次如何。老夫的名字,想来略知乙部、金石之士,是都会知晓的。只不过,我听他语气,若只是我陪你前往,你心意不够诚恳,那还是不够。却也得寻个更好的时机,让他知道你人品才是。” 想到这里,钱大昕也喃喃道:“既然是端方正直之人……想来也是心存忠义之士。伯元,我却有个想法,你看如何?” 阮元听了钱大昕的建议,自己也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若武亿并非铁石心肠,此举多半可以奏效。只是自己也需正心诚意,方能让武亿了解到一个真实的阮元。 山东的夏天素来酷热,直到了初秋,方才有了阵阵凉风,令人渐生舒适之感。这日武亿却也正好有闲情逸致,便搭了条船,前往大明湖对面的铁公祠参拜。一路上眼看虽是初秋,湖边亭台之间,枝繁叶茂依旧,却也有些惬意。 祭拜铁铉之事,这日也自是一如既往,并无区别。武亿也自是诚恳,主祭之举,一一做来,都异常规矩。只是祭拜之后,偶然一瞥,竟看见正堂的右边墙上,多了一幅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书作。 这书作笔势从容,行笔开阔,自如之间,却又暗合规矩,远处看来,整齐有序。行笔之人,当是个敬守法度,而又不拘一格之人。其中乃是一首五言律诗,四十个字分别是: 易谒金陵庙,难撄历下锋。 兵戈驱石佛,风雨挫真龙。 死愿先平保,功甘让盛庸。 明湖旧祠外,秋水荐芙蓉。 武亿眼看最后两句意象高阔,不免轻声念了几遍,看着四周也无旁人,只有一个日常守祠的门房,也过来问道:“这位朋友,我三月之前来铁公祠,尚未见过此诗,这几个月里,却又是何方高人,曾经来过?若非笔力意境俱佳之人,不能为此诗,这人你可认识?” 门房道:“这……大概是上个月吧?有位客人,相貌……挺俊的,也很年轻,来了这里带了不少祭品祭拜铁公。当时他便问起我们,能不能为铁公题诗一首。我们想着并无不妥,也就允了。后来看他写的字挺漂亮,诗的内容,有几个看过的人也说好,我们便把这诗装裱了起来,挂在那里了。” 武亿道:“这字看着是随性了些,可其间自有规矩。是以我想着,若不是翰林一般人物,不能为此。这人是本地人,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若是本地人,我也好去见识一下。” 门房道:“听口音听不出来,像是江南人,又像是京里人。不过嘛……武先生,你看你身后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就是他啊?” 这时武亿方才回过头来,只见身后却有三个人站着,一人是门房所说年轻人,一人是个老者,最后一人他竟然认识,乃是之前和他详论金石四书的焦循。武亿也惊道:“里堂?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还能遇见你,你身后这人,却是那位?听门房说,这里这首诗却是他所作,武某想着作诗之人,应是个心胸开阔,意境高绝之人,若是里堂与他相熟,却要替我引见一下。” 焦循道:“引见之事,自然不难,不过小弟也想问武兄一句,武兄觉得这首诗,还算中意否?” 武亿道:“这诗意境很好,尤其是最后这一句,秋水荐芙蓉,芙蓉乃高洁清雅之花,铁公当日,亦是忠纯高洁之士。这一句自然是相配的。不过这石佛一句,我却不解其意。里堂,你可知其中有何典故?” 第五十八章 名扬山东 焦循尚且未答,身后那年轻人却终于开口,道:“武先生,在下路过泰安之时,偶然听闻这一典故,说当日铁公在此地与明成祖皇帝殊死相抗,彼时铁公智虑忠纯,竭诚死守济南,竟致上天垂怜,特降下五百石佛,化为僧兵,助战铁公,重创了明成祖皇帝的军队。此语虽说并非正史之言,但作诗行文,偶一为之,并无不可。只是不知,武先生却又满意与否?” 这番声音听起来,武亿却意外的感到耳熟,看着这人,却完全不知他是谁。又看看焦循,忽然想起,这个声音正是焦循和阮元、铁保来劝他入幕时,频繁出现的一个声音。不由得惊道:“你……是阮学使?” 这人道:“在下正是阮元,武先生,上次见面,是在下准备不周,不知武先生勤勉爱民,忠心为国之事,从此之后,便一直想着向先生赔礼道歉。今日天气不错,便偶然来了铁公祠一次,不想又遇到先生,真是在下之幸。” 其实武亿在那日阮元等人离开后,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即便阮元的话不可信,铁保也不至于欺骗他。他只是不喜铁保遇事没有主见,却不是因他言辞真假。更何况铁保与和珅关系并不亲密,更没有必要为一个和珅的党羽遮掩什么。可即便如此,他心中对阮元仍有不少成见,听了阮元这话,也一时不愿改口,道:“阮学使这番言辞,确实好听啊,却不知我是如何‘勤勉爱民’,又是如何‘忠心为国’了?只怕今日随便一个做过官的读书人站在这里,阮学使都是这八字评语吧?” 阮元道:“武先生,在下上月去过博山县学,路上便听到了先生当日之事,先生不受半分馈赠,决狱英明,县无滞犯,在任不过七月,便有武青天之名,实在令在下拜服。当日先生得罪于惠龄巡抚,百姓得知先生是为民请命,方遭横祸,纷纷相助于先生,甚至相继为先生提供房舍,用以避难,只为先生不离开他们。可每日来探望先生的人多了,先生却不忍百姓如此破费辛劳,竟在一个夜里携了家人,悄悄出了博山县。百姓虽追先生不得,却记住了先生当日之事。”说完,又将武亿怒杖和珅家奴,被和珅与惠龄联手构陷之事说了一遍。 武亿听着自己往事,心中自然也激荡不已,暗自回想阮元那幅挂在墙上的墨迹,行笔连贯,绝无滞涩。可见写字之人,是心中真心佩服铁铉这种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他也定然不会真心依附和珅。可是当年旧事,却还是不愿相信。又道:“阮学使,你记得在下当年为官之事,在下自然应当感激。只是,你当日京中之事,却又要如何辩解?你总是去过和珅府上,这一点我没记错吧?” 这时,阮元身后的老者却意外走上前来,道:“武先生,此间隐情,老夫想着,若是伯元他自己向你解释,你多半不会听。不如这样,老夫是嘉定钱大昕,与伯元相识也有快十年了,老夫当日却也在京城,对此了解一二。武先生可否不嫌老夫叨扰,听老夫为你讲讲其中始末呢?” 钱大昕成名已久,海内但凡对史学、训诂学略有涉足的学者,大抵都听说过他的名字。武亿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却也吃了一惊,喃喃道:“你……你竟是辛楣先生么,这……夫史之难读久矣,司马温公撰《资治通鉴》成,唯王胜之借一读,况廿二家之书,文字繁多,义例纷纠。这……这便是您所作?” 钱大昕听得明白,武亿此举,其实是不相信他就是钱大昕本人,故而用了他《廿二史考异》中的话语,相试于他。自然也不生气,笑道:“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瞭如指掌,良非易事。且夫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怎么样?如今还不相信老夫便是钱大昕本人么?其实无妨,老夫现下暂住巡抚衙门,武先生若是不信,到抚院一问,自然知道老夫真伪。怎么样,武先生,接下来老夫为伯元说几句话,你可愿意听听?” 武亿听钱大昕所言,便正是《廿二史考异》序文中后面几句,又听钱大昕开诚布公之语,自然再无疑问,连连点头。钱大昕也将阮元与扬州江氏世为姻亲,和珅企图拉拢江氏,先行送礼,阮元为解江氏之困,不得已只身入和府的事,一一说了,这些事阮元原也没有丝毫隐瞒,是故武亿听的,也与真相一般无二。 阮元见钱大昕说完,武亿面上已渐有愧疚之色,也补充道:“武先生,其实这事,也怪在下愚鲁,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若是武先生执意因在下去过和府之故,不愿入在下之幕,在下这就告辞,再不叨扰。可若是先生愿意和在下一起共参金石考校之事,在下在学署之中,定奉先生为上宾,先生之意,却待如何?” 武亿沉思半晌,忽然对铁公祠里那名门房道:“你且下去,我却有些要事,要和三位先生商量,此处有我等保护,定不会有分毫损坏。”那门房之前便多与武亿交流,也算熟人,听了这话,自然应是,暂时离开祠堂到湖边去了。 武亿又转向阮元道:“阮学使,既然学使对我这般看重,又有辛楣先生和里堂信任于你。想来……想来我之前却是错了,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可我却还有一言,想请阮学使回答于我。此处上有青天,下有铁公神位,又有我等三人共鉴,还烦请学使说出实话。阮学使,你眼下做得是学官,政事参与不多。可我却要问你,若你有一天,得以入六部,预机要,亦或皇上信任,诏你入军机处参决天下大事,又或你以后做了宰相,你却待如何?且将你眼下的想法,一一说与我听,可否?”(按清人一般将大学士称为宰相,此处武亿所言亦是大学士。) 阮元听了,也知道武亿是在考校他有无救世忧国之心,他为官多年,虽然生长皆在繁华之地,对朝中弊政,却也不无了解。自幼所闻所见江船失火、南巡铺张、李晴山弃官、柴大纪枉死、钱大昕不仕、卫辉营武备废弛、尹壮图力言亏空之事,一一浮现眼前。看着身边只剩武钱焦三人,自是武亿要他直言内心所想,再无半分谦退余地。于是沉吟片刻,便道:“此事不难。”说着走进祠堂之内,跪在铁铉坐像之前,道: “苍天在上,铁公神位在下,武先生、辛楣先生、里堂先生所共鉴。阮元日后,若得入部院、参机要,亦或放外任,抚军民,自当进贤良,退不肖,革科举之弊,选实学之才。劝皇上开言路,废议罪银。清理亏空,赋税绝其奸冗,刑狱唯求公允。杜不急之浮费,赈困顿之饥民。要使民生和乐,官员整肃,仓廪丰实,武备充足。阮元一人之力,虽不至面面俱到,但每有一任,必尽心竭力以奉公。使上无愧于皇恩,下无怨于百姓。若违此誓,愿天人共厌予!” 武亿又道:“若阮学使再入京城,与和珅共事,却待如何?” 阮元道:“当今圣主在位,以六十年为数,阮元当尽心相佐于新君。” 当场之人都清楚,乾隆退位,就在一年以后。无论未来哪位皇子登基,他们与和珅关系都不好。乾隆年事已高,毕竟时日无多,新君亲政之时,才是真正同和珅一决胜负之机。 武亿也走上前来,拉起来阮元,待阮元站起,自己却又拜倒,道:“阮学使,之前是在下鲁莽,冲撞阮学使多次,还请阮学使见谅。至于精研金石之事,在下定倾尽所学,以相助学使。督学搜录遗卷之事,在下亦当尽力而为。” 阮元也立刻扶起了武亿,眼中尽是赞许感激之色。 不出阮元所料,武亿入幕不过数月,山东士人之中,对阮元已尽是称颂之言。先前不少童生因未能拔擢之故,对阮元尚多有诋毁之语,这时眼看名望甚著的武亿,都已经成为了阮元的幕宾,种种诋毁轻蔑之言,已是半句都说不出口。若是再说,必有其他生员上前指责。 更何况,阮元选取的生员,原本大多就是公认的有实才之人。各人称颂阮元,也都有实据可依,绝非凭空谬赞。 就连百里之外的曲阜四氏学里,生员们说起阮元,也都是赞颂有加: “你们听说了吗?那武先生在济南府,可是数一数二的学问大家,之前还是青天大老爷呢。阮学使竟然能聘请那样的名儒入幕,你们说说,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你可得了吧,阮学使取录生员,从来不看你八股文写得怎么样,就你写的文章,轻薄虚浮,阮学使能看上你?有这功夫羡慕人家,还不如快些去把《十三经注疏》拿出来看看呢!” “我也听人说了,阮学使最喜欢算学出色的生员,我记得咱县学里,也有圣祖爷钦定的《数理精蕴》,要不,咱也得好好学学算学啦!” 四氏学的一旁,最近几日却又出现了孔府那顶青色软轿。 “暂且落下吧。” 一个温柔清脆的声音缓缓从轿中传出。只是落下之后不久,轿里却又传出了数声浅笑。 “小姐,你……到底想什么呢?为什么这几日又要来这里,而且每来一次,都要笑上许久。”那个叫叫莲儿的侍女不解道。 “莲儿,你若是再说不该说的话,小心我再罚你倒一个月水!” 话虽如此,轿中的说话之人,却又轻轻笑了出来。 这年冬天,阮元又一次开始了鲁西南的督学之旅,院试是三年两次,故而曲阜此时连续两年都要考试。这次钱大昕也想着去曲阜看看各种金石古器,便与阮元一路同行。 只是这时,又是一封书信从扬州送到了阮元身边,原来汪中这些年来,也已经贫病交加,身体衰弱,这一年终是未能熬过去,年仅五十一岁。阮元看着书信,回想汪中虽是豪放不羁,却也更加惹人亲近,此时自己仕途顺利,老友却不能为自己欢喜,自然十分惆怅。 杨吉见他闷闷不乐,也打趣道:“伯元,我记得你上次离开曲阜的时候,挺开心的。这汪相公虽说回不来了,可……可应该也还有更多朋友等着你认识吧?” “上次……我很开心?”阮元听着,也有些不解,道:“我等读书之人,自然奉孔夫子为至圣,便是辛楣先生,这不也想着过来一见么?你说我开心,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我想不止,我倒是觉得……你像是认识了一个好朋友似的。”杨吉想想,如此答道。 “好朋友?”阮元想想,孔宪增对他自然非常客气,可还达不到一见如故那种感觉。至于其他人,想了半天,竟也不知是谁,直到进了曲阜城,阮元也未能琢磨明白。 这一次阮元准备倒是充分,提前一天告知了衍圣公府拜访事宜。拜访当日,也准备了不少礼物。孔宪增、孔庆镕父子见阮元来了,自也相谈甚欢,只是这日却不见孔璐华身影。 交谈已毕,孔宪增父子也深知钱大昕之名,便陪着钱大昕前去观赏古器了。阮元暂且在客厅歇息,想着孔家父子姐弟三人,今日只见了两个,忽然又是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涌上心头。 “阮学使,老爷让我送些点心过来。”忽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阮元自然不在意,只道:“无妨,送进来吧。” 只见门前人影晃动,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可就在她走到阮元身前时,却忽然脚下一滑,“哎呀”一声,倒在地下,而她手中端着的点心,也自然都洒落了下来。 侍女又惊又怕,在阮元面前跪了下来,哭道:“阮学使……我,我不是故意的……天哪,这好多点心……小姐看到了会骂死我的,阮学使,我……真的对不起……” 阮元看了,也不在意,眼看那侍女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洒出来的点心,便也俯身下来,将自己身前的两块点心拿了起来,眼看已是吃不得了,只好将点心又放回了盘子里,道:“没关系的,这里地面本就有些滑,你不小心摔倒,也是常事。至于你说小姐看到会骂你……你家小姐我认识的,看着也不像爱骂人的样子啊?若是你真的担心,不如就先把点心拿走,若是不能吃了,也只好扔了便是。若是小姐问起你或者我,我们就只告诉她点心已经被我吃了,如何?” “这……阮学使,你有所不知,我之前说错了话,小姐才罚我来这里送茶点的。这次若是再被小姐看见,我……我……”侍女竟然又哭了起来。这时阮元才想起,这侍女颇为脸熟,似乎在孔家后院,沂水之畔,有孔璐华的地方都见过她,听杨吉所言,这侍女似乎叫莲儿。 想到这里,阮元也安慰她道:“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你原本是侍奉小姐的侍女,却被她罚来送点心。这样说你不小心摔倒,就更不是你的错了,你原本对这些就生疏嘛。不如这样,若是我再见到你家小姐,或者衍圣公,我替你求求情,还是让你做原来的事,怎么样?因为处罚你,弄出了更大的损失,这也不值得啊?” 莲儿被阮元这般安慰,也点点头,再次谢过了阮元,才拿着已经碎掉的点心,又走了出去。只是阮元却没看到,客厅侧面的窗户之外,正有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在那里,看着自己。眼看阮元如此客气,那身影也轻轻掩住了双唇,似在暗笑。 这身影自然便是孔璐华了,她这次见阮元前来,不知为何,倒是不敢直接上前相见。但想着阮元之前一直言辞和善,也不免想着这究竟是阮元真心为之,还是逢场作戏。故而特意选了父亲和弟弟都不在的时候,偷偷过来,想一观阮元独身之时的行止动静。看着阮元对莲儿这般和善客气,也轻轻转过身子,离开了客厅,一路上想着阮元模样,又忍不住遮住了自己双唇。 可是这次回到花园,却只见园子之中,多了一个人影,从远处看,似乎是个老者。而老者似乎目力甚健,看到孔璐华的身影,也连忙上前作揖道:“老夫嘉定钱大昕,此番见过圣裔了。不知圣裔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圣裔见谅。” 孔璐华之前便即知晓,今日来孔府的客人,除了阮元还有一人,名字便是钱大昕,她颇好书史,对钱大昕自然有所耳闻,只是从未见过。这时听钱大昕自述姓名,年龄也对得上,自然不再相疑,也侧身下拜,笑道:“钱世伯多礼了,其实圣裔之名,也不过是世人厚爱,我家人也是肉体凡胎,与常人一般无异,却不需如此谦敬的。若是钱世伯不嫌弃小女,便只叫小女世侄女就好。”说着也抬起头来,与钱大昕相对而立。 此时距离孔宪培去世,已过一年,孔璐华自已服除。这一日所穿却是件淡蓝衫子,正与曲阜的晴空一般颜色。服除之后,她自也施了些淡妆,秀发之上加了簪子,双耳缀了一对珍珠,淡淡脂粉滋润之下,肌肤更显娇嫩,樱唇上略点了点口脂,自然倍加温柔。在日光掩映中,犹为光彩夺目。饶是钱大昕阅历丰富,这时眼前却也一亮,但钱大昕毕竟修养深厚,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初,笑道:“既然圣裔并不见外,那……就叫世侄女吧?不过老夫却有一事不明,圣裔之中,有一位仪郑先生,名讳是上广下森的,老夫在京城时亦颇相熟,不知这位仪郑先生,却和世侄女怎般称呼?” 钱大昕所言,是乾隆朝著名学者孔广森,号曰仪郑,他精研《大戴礼记》,曾为其作补注十三卷,行于当世。孔璐华听了,却也一时不解,道:“实不相瞒,钱世伯,家中族人历来众多,这位仪郑先生想来不住曲阜,是故小女不识。若是‘广’字辈,小女应称他一声族曾祖才是。” “族曾祖吗?”钱大昕想想,却不禁感叹道:“只可惜八年之前,仪郑先生便去世了,当时却也才三十五岁。那年我再入京城,本想着一见,却已是阴阳两隔。想来他若是能活到今日,也不过四十出头啊。” 孔璐华听钱大昕这样一说,却也有些难过,想着他毕竟年事已高,不当如此忧愁。忽然想起一事,道:“‘后世闾里之妇,或其夫淫酗凶悍,宠溺嬖媵,凌迫而死者有之,准之古礼,固有可去之义,亦何必束缚之?使其过不在妇欤,出而嫁于乡里,犹不失为善妇,不必强而留之。’钱世伯,这一番话,世伯不顾俗儒‘失节’之语,为天下受欺凌的女子呼吁,使人知失节与否,本不当与人之性情相悖。小女读世伯答问,此语铭记于心,想来此番见到钱世伯,是应当对世伯道谢才是。” 孔璐华所言,原是钱大昕解释古人所谓“七出”之时,有人提及“七出”与“失节”相悖,故而钱大昕出言相辩。这时听孔璐华言语,自也欣喜,道:“不想世侄女年纪虽轻,却饱读诗书,竟连老夫的文章也都看过,可真是不易啊。老夫原本就认为,这理欲之辨,所求乃是理欲相合,而非相悖。为了所谓贞节,竟连性命也不顾了,便是伤了人之根本的性情,实乃过当之举。世侄女愿意相信老夫,原是老夫该谢过你才是。不过话说回来,此间倒是还有一人,对这理欲之辨,见解与老夫大抵相同,只是不知世侄女可否相识?” 孔璐华不禁笑道:“钱世伯不要卖关子了,您这样说,小女却怎知那人是谁?” 钱大昕道:“此人便是和老夫一同前来的阮学使了,其实话说回来,仪郑先生虽做了这《大戴礼记补注》,却还是阮学使偶得一部,老夫才得以一见呢。阮学使素来敬服东原先生,和老夫也算忘年交。于这天理人性之道,亦是颇多见解,而且处处下笔有据,却又比老夫严谨多了。世侄女要是能和阮学使一见,想来会受益良多的。” 听到阮元的名字,孔璐华脸上却忽然一红,道:“世伯,这……这阮学使的事,就不劳烦钱世伯了。小女去年也曾见过阮学使的,学使他……他人很好,诗做得也好……世伯,眼看今天天也不早了,若是世伯累了,小女送您回去如何?” 这些事钱大昕自然不会劳烦他人,想着确实已是申牌时分,便在园外与孔璐华道了别,自己慢慢走了回去。不过走着走着,想起刚才他提及阮元,孔璐华脸上意外的神色,却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方才听衍圣公说过,他姐姐尚未婚配。伯元说是要为夫人守灵三年,这也有两年过去了。这世侄女美貌过人,才学看来也不错,想来和伯元也是……” “伯元的父亲眼下却在济南,我和他见过几面,是个忠厚之人。只是若要成一门婚事,却还需个媒人才行,这人却又应该是谁?” 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就是这时渐渐出现了萌芽。 乾隆五十九年,阮元在山东的督学获得了朝野的一致认可,他悉心选拔贤才,取士文实并举,又兼多加延请名士入幕,一年之间,声望大增。乾隆在京城里对他颇多许可,府县中的生员也对他称颂有加。 而不知不觉间,乾隆六十年的正月到了。决定清朝太子、未来皇帝的一年,也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五十九章 乾隆六十年 乾隆六十年的正月,与过往并无不同,无非就是些宴会、祭礼之事。乾隆眼看自己登基已经整整六十年,也连下诏旨,蠲免了不少钱粮漕赋。眼看正月也无大事,之前但凡设宴、行礼均需参与的皇子、皇孙们,也有了不少清闲时间。 这一日南三所中,永琰所居偏殿也难得的添了一顿火锅,永琰居于正中,他的两位王妃,一位嫡福晋,一位侧福晋分居两侧,永琰对面的是自己十四岁的儿子绵宁。这一年来,永琰和永瑆都有不少公务,是以这样一顿家宴,却也难得。 眼看锅中蒸汽渐浓,一家人却也和乐。忽然,一位太监轻轻敲了敲门,呼道:“嘉亲王!”永琰刚刚起身,却被嫡福晋按下,嫡福晋喜塔腊氏走得出去,问了几句,便回来道:“也没什么大事,皇上那边当值的呼公公到了,又送了一个箱子。按你之前的吩咐,若是他带来的箱子,便只收着,拆也不拆的放好就是了。” “如此甚好。”永琰神情自若,若无其事的从锅中挑了些青菜羊肉出来。 “只是我却不明白。”喜塔腊氏道:“这呼公公以前与我们联系也不多,却怎的从去年夏天开始,一连给我们送了这么多次礼物?加上这次新年的,都四次了。哼,说是元日贺礼,呼公公在宫里当差我看十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送元日礼呢。” 当然,呼什图的背后是什么人,一家人都清楚,喜塔腊氏这样说,其实问的就是和珅。 “姐姐且莫着恼。”一旁的侧福晋道,与喜塔腊氏略显满人英武之气相比,这位侧福晋钮祜禄氏这年年方二十,面庞圆润,声音也自柔顺得多。“姐姐且先想想,今年皇上早已定了一件大事,便是要决定太子人选,来年新君就要即位了。想来呼公公也好,宫外的人也好,总是有些人得了风声,想着提前准备些什么吧?” “那你说……他们觉得永琰是未来的太子?”喜塔腊氏虽然想到自己丈夫,却有些不相信,道:“永琰,我倒是想着,咱们做个亲王,等着明年出宫分府,那样多好。你说你平日沉默寡言的,却怎么去做太子,做皇上?再说了,不说别人,就朝中那些旗人世家,我看更喜欢的也是你哥哥。前几日娘家人进宫来看我,没想到就连他们,手里也有你哥哥的诗集。也不是我说你,眼下就是京里这些旗人,不说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附庸风雅的总是不少,你平日连诗作我都没见过,却怎么和他们做君臣?想来这呼公公也是糊涂了,送了这些礼,只浪费他家银子。” “做个亲王,出宫分府,我看也不错,其实我和皇兄早就商量过了,谁做这个皇帝,都是一样。”永琰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永琰,我说让你出宫分府,是我实在觉得皇阿玛不会把皇位传给你了。你却如何?自己一个劲想着往后退?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和你哥哥比个高下出来?你们都是一个阿玛,那额娘呢?你额娘原也是汉人,二十年前我嫁你时,人家都说你额娘最得宠呢。他额娘却是谁?怎么你眼下赋诗作文,竟还不如他了?” 喜塔腊氏虽也是旗人,却并非旗人世家,家中父祖官品都不高。正因如此,她性子比较直率,常常直言不讳,永琰也知道她脾气,向来优容不问。她与永琰感情也深,只是有时想着永琰处世太过随和,也不免唠叨几句。她所言永琰与永瑆生母都是满洲旗人,可永琰生母魏佳氏是由汉军旗抬入满洲旗,永瑆生母淑嘉贵妃金氏却是朝鲜人后裔。而且金氏比魏佳氏早去世二十年,按理说也是永琰的母亲魏佳氏更受乾隆宠信。所以喜塔腊氏说到兄弟二人过往,不免为永琰抱不平,觉得他不争气。 永琰依然不太在意,笑道:“爱妃,阿玛十七个儿子,活到如今的,也就我们四个了。我若再和他相争,又伤了和气,阿玛那里,我也过意不去不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按住了喜塔腊氏的左手,暗示她无需着恼,喜塔腊氏也深知丈夫脾性,回以一笑,以示方才只是一时气话。永琰看着绵宁,也道:“绵宁,最近上书房课业如何?《论语》可讲过了?阿玛来问问你,答上来了,阿玛多给你些肉吃。” “阿玛,《论语》已经念完了,过几日上书房要讲《孟子》了。”十四岁的绵宁答道。 “那好,阿玛问问你,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老师是怎么讲的?”永琰道。 “嗯……记得老师说,人大多都有争斗之心,之所以有,是因为道德和气度不够,若是有了道德和气度,就不会与人相争了。如果外人一定要君子去争什么,那就去行射礼。射礼有胜负,胜者揖,负者饮,即便败了,也有颜面……” “嗯,说得不错,圣祖皇帝《日讲》,便是这番道理,自当代代相传了。来,你那边的肉,自己挑吧。”永琰对这一番话自然满意。 “王爷,我没听过日讲,只听家里人说过这句话,当时我就觉得,这话不对。这射艺比试,怎么就不是争了?射艺必有胜负,为了争胜,便要潜心修炼射艺。这修炼射艺,难道就不是争了?只不过,是在和自己争,可你和谁争,不还是逃不出这个字吗?倒不如活的痛快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喜塔腊氏道。 “爱妃若是非要这样理解,那也由你。”永琰依然带着微笑。 “姐姐,妹妹这里却有两首诗,不知姐姐可否听闻过。”钮祜禄氏笑道:“福海御园东,瑶台峙水中。三山连阁回,万顷漾波融。映日晖珠阕,凌霞接阆风。玉京欣可到,灵境一舟通。” “还有这首:‘乍转青阳明庶风,溪边御柳入春融。叶凝嫩碧舒烟里,丝袅轻黄蘸水中。摇曳韶光铺上苑,纷敷丽景遍皇宫。莺梭燕翦非虚掷,又起三眠识旧丛。怎么样,姐姐可知,这两首诗出自何人之手?” “这……”喜塔腊氏也不禁一阵犹疑,道:“我看过他哥哥的诗,只觉风格并不一样。这诗运笔细,意境也美,只是我却看不出是谁所做。难道是绵恩?咱们和他往来不多啊?妹妹却又是如何得到这两首诗的?” 说到这里,永琰和钮祜禄氏都不禁笑了出来。 “好啦,今日就不谈这些诗文词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也不容易,还是快些吃饭吧。再这样下去,肉和菜都煮烂了。”永琰笑道。 喜塔腊氏看着永琰,却觉得他脸颊之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红色,也不知是火锅太热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日子,也很滋润,太子新君之事,埋头空想也毫无用处。 而这个正月,阮元也需要完成最后的主试工作,如无意外,这年八月,阮元这一任学政就将到期,到时候或归京任职,或继续到别省做学政,都有可能。但无论如何,最后一部分主试事宜也要先办妥才是。眼看鲁南、鲁东、鲁西以前都有涉足,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即是鲁西北的东昌、临清、武定几座州府。 这次主试,有钱大昕和武亿在侧相助,各地的生员取录,倒是比之前快了许多。武亿深感阮元相聘之恩,也将自己所知金石之学倾囊相授,那《山左金石志》的编定,也渐有眉目,只是山东金石文物甚多,即便武亿精于此道,一一校理,也只说一年半载方能成书。阮元自也不在意这些,平日有了闲暇,也自己参与整理编辑,便是许多州县当差办事的典故,也顺带听武亿讲了不少。 这一日东昌府的主试之事,终于完毕,杨吉日前已在运河之畔探察过了,得知运河已经解冻,一行人便商议着去雇船,沿着运河到张秋镇折而回济南。可谁知到了雇船这日,各人来到码头,却只见运河之上,舟楫敝天,可运河畔的数处码头,只有寥寥数只摆渡船,竟一艘可用的客船都没有。 阮元等人见了,也都疑惑不解,杨吉看着,更是心急,便走到码头之上,正好这里还有数个船夫闲来无事,坐着看守码头。杨吉便找来一个船夫问道:“这位大哥,前日我来这里时,你们的人说运河已经解冻了,即日便可放船,这今日我们来了,却怎的见不到一艘渡船了?” “这位兄弟,运河上那些是什么船,你却不知道的?”船夫问道。杨吉来时也没听说河上还有其他船只,便摇摇头。 “那些是南面来的漕船。”另一位船夫道:“今年也不知为何,漕船这个时候就到了,往年要再等好几个月呢。这漕船过来的时候,又说其中有几艘船,因在中途搁浅,动弹不得了,只好让我们出了些船,说帮他们先运到临清,他们换了船再送回来。所以啊,这边大概四五天里,都不会有去济南府的船了。” 杨吉无奈,只好回到岸边,将事情告诉了阮元,阮元听了,也想不出好办法,道:“若是这样,再等三五天却也无妨。换了陆路,多花是时间还是要多一些,只是……”忽然,阮元想起一事,向武亿问道:“武先生,在下记得去年朝廷有诏谕,皇上今年登基满六十年,因此普免今年一年的漕赋。若是这样,今年当不会再有漕船入京了,却不知为什么,这漕船在下看来,一点不少。而且还要赶在二月中旬往京城走呢?这再往北去,只怕有些河道还未能完全化冻啊?” 武亿想想,叹道:“伯元,你毕竟为官日浅,漕务、州县之事,知之不多。这十余年间,庶政日渐困顿,苛捐杂税与日俱增,更何况做官的人又……老夫年轻时所见那个盛世,早就是过去了。普免钱粮,在老夫年轻那个时候,也曾有过,当时百姓是真的不用再多交粮了。可眼下,很多事都大不相同了。” “这些漕船上的人,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这番场景,我也见得多了。无非三种人,其一,乾隆五十九年,漕粮上便有了亏空,此番漕粮虽然普免,可还需补去年的缺,于是多征了这些。其二,今年漕粮虽然不用交了,可嘴里却说,万一来年荒歉,征收不及时,却又如何?却也不管明年荒歉与否,只先把这漕粮征了……唉,吏部那边,还得给这些人一个勤于任事的评语呢。还有,便是为了邀功,含糊其辞之辈了……” 阮元不解,问道:“这邀功先生前面说了,含糊其辞,却是怎么回事?” 武亿道:“这漕粮征收,历来有加耗一说,收一石漕粮,往往加征定例便是二三斗,有些地方推称雇船使人不易,还要再行加征。你看正赋是一石,或许有些地方,加耗也快到这个数了。这诏旨只说普免漕粮,又没说免的是正项还是加耗,有些地方便只免了正项,这加耗却照收不误……当然了,普免漕粮,本身总是个好事,总是少征了些粮,比一成不变好。” 杨吉也问道:“这些个混蛋,为了自己的顶子,百姓的命都只当作柴草吗?可为什么却是现在来运粮,现在北方只怕,有些河道还走不通呢。” 武亿不答,默默数着河上的漕船。钱大昕却道:“官场之上,欺瞒之弊早已有之,他们对下面是百般找理由搜刮,对上面,也有理由。眼下北上,有个最好的理由,便是去年漕粮,征收时多有耽搁,直到这一两个月,方才完数。也可以说,漕运河道,多有淤塞,是故晚行了几个月。总之理由是从来不会缺的,朝廷那边,却又能怎么办?智虑忠纯?竭诚为公?不辞辛劳?也只有这样回答了吧?” 武亿数完漕船,又道:“想来这一批漕船,总数却也不算多,若是明日后日,不再过船了,那说明百姓今年日子还能好些。若是越来越多,那这有漕赋的七省……唉……” 一行人想着,心里都不是滋味。所幸第二、三日,过来的漕船都不算多,看来还不是最糟糕的局面。 五日之后,聊城终于又有了去济南的客船。只是这日夜里,阮元却心思重重,他们一行住在聊城府学,府学里有个小院,阮元便在院子里找了把椅子,想着坐下看看夜空。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元,睡不着啊?老夫看啊,你这才三十二,有些把持不定,也是常事。可是你以后呢?若是因为动情,伤了元气,只恐损了寿数。哈哈,伯元,你可还没有亲生孩子呢,你不希望儿子们还没长大,就没了爹爹吧?要说朝廷里的弊政,其实可不止一件两件呢。切记,着急不得,元气充足之时,安心思考一番便好,功夫在平时,不在一日两日。”阮元回头看时,却是钱大昕到了。 看钱大昕手上,还有个折椅,阮元连忙起身,向钱大昕拜道:“辛楣先生,不知先生大驾光临,却是我疏忽了。”说着,便要把自己的躺椅让给钱大昕。 钱大昕看着阮元,也不禁笑道:“伯元,我知道我若是不坐这个躺椅,你必然会更谦虚。好吧,今日我也不客气了,后面说正事要紧。”说罢,便坐上了躺椅,也不躺着,只是坐在其上,让阮元坐了折椅。 阮元看着钱大昕这般诙谐,知道不能再出谦辞,便坐在了钱大昕带来那折椅上,问道:“辛楣先生所言正事,却不知是什么了,还望先生赐教才是。” 钱大昕望着夜空,也不禁叹道:“伯元,眼下弊政确实不少,可若是想解决这些,却只得抽丝剥茧,从头开始才是。你说,若是这主政之人,都不愿意兴利除弊,你却又待如何?你心忧百姓,眼下这许多地方督抚藩臬,和你一样想法的,又有多少?” 阮元想想,也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这天下,八总督十六巡抚,这许多人,想一时调整过来,却哪有那么容易啊?” 钱大昕道:“伯元,眼下大清之疾,不在四肢躯干,而在腹心。你且想想,若是一个人,手足受了伤不能动弹,这样是否便救治不得了?不是,可若是一个人心中,全无自救之意,那再小的伤口,只怕也会化脓、溃烂,若是伤口原本就不小,那便会危及性命了。” 阮元也能猜出钱大昕所指,当是和珅,是故点头不言。 果然钱大昕续道:“想着你我进京那年,和珅升了大学士,到今年,正好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多少敢言直谏之士,报国无门。多少逢迎贿赂之人,得迁高位。也就是这一两年来,天下暂无大事,若是有了大事,这些逢迎谄媚之人,却又能有什么作为啊?” 可接下来钱大昕的话,却让阮元不禁动容:“若只是那些德薄无行之人,贿赂公行,倒也罢了。其实老夫最不愿看到的,是你我一般的读书治学之人,竟也开始,渐渐对和珅有所进献了。若是老夫不认识的人,老夫装作看不见就是,可这其中一人……唉,就是当今的山东巡抚,毕秋帆啊!其实当日他请老夫与他一道参修通鉴,老夫便存了这个疑虑,一时未往。后来想着修史之事,不能因小失大,又想着你也在山东,才如此过来。可不想今年一过年,他竟也给和珅备了那许多礼物……那一日,老夫也是第一次,和秋帆他争辩了半日……”毕沅字秋帆,钱大昕这里是以字称之。 阮元之前对毕沅向和珅送礼之事,也有耳闻,可这日听钱大昕说了,才知道这是千真万确,也不禁安慰他道:“先生,我与毕大人也见过面的,看毕大人神情爽朗,不觉得他是虚伪之人。或许……其中另有隐情,也说不定呢。” 钱大昕道:“或许是吧……当日我也曾和他激辩,他说他给和珅送礼,只是为了让和珅放松警惕,不再为难自己。老夫便质问他,若是做官都要似你这番反复捉摸,那这官你不做了,辞官回乡最好!也省得在和珅面前,受这许多气。可他却说……却说这《续资治通鉴》,他已致力其中二十年之久,宋辽金元史事原本芜杂繁多,他督抚任上又有俗务,却是如何编修至此?便是因督抚一任,有万两以上的养廉银,他自己将不急之务裁抑一些,便有了银子,遍请名士参与其中。若是没了这笔进项,他又哪有财力编定这二百余卷的巨著去?还说……俯仰平生任侠名,峥嵘身世剑孤横。渊深峻岳空今古,二十年前心已平……老夫想来,他也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如此吧……或许,这天下为官士人,风气败坏至此,或许老夫也有过错。” 钱大昕当日与毕沅激辩之事,他虽说了这些给阮元听,却没有告诉他,那日毕沅以续修通鉴之事相辩,后面还有几句话: “辛楣,你我都清楚,司马温公《通鉴》修成之后,整整七百年,再无上等的《通鉴》续作了!宋辽金元四史,原本繁杂不易修订取舍,若是拿不出二十年心血,寻得一批精于史事的士人详加修订,这书是修不出的!辛楣,我知你治史一生,一个最大心愿便是重修《元史》,可你一个人辛苦修了这大半辈子,到了现在,也只完成了一半。我若没有这许多人力财力可用,又怎么修出这部《续资治通鉴》来?若是这书最后得以修成,使治史的士人免了终日研读四史之苦,这难道不是大功一件吗?辛楣,我想,这也是你的心愿吧?” 钱大昕一生治史,一向有两个心愿,一是重修《元史》,二是续修《资治通鉴》。可他学问繁杂,用于修史上的时间其实有限,终其一生,《元史》一事也只完成了一些补充的表志和部分列传,这个心愿终是未能达成。直到民国时学者柯劭忞修订《新元史》,有清二百余年学人续修之愿,方才圆满。可时过境迁,随着近代史学的发展,初始史料的价值开始得到加倍重视,旧有那部被清代学者看不起的《元史》,反倒成了不可或缺的基础史料,重修元史一事,反倒显得不再重要了。 但不管日后发展如何,至少这个时候,钱大昕一直以《元史》未成为憾。反倒是自己时常不满,逢迎于和珅的毕沅,完成了自己另一个心愿。而且毕沅续修的《续资治通鉴》,他已然全部看过,这书于史料裁剪取舍之间,颇为精当,语言也算精炼,不失为一部优秀的通鉴续作。想到这里,他也不忍心再批评毕沅,只是叹了叹气,便即离去。想来自己与武亿不同,是个心有拘执之人,面对少年时立下的这番志愿,自己竟是有些抬不起头来。 想到这里,也只好和阮元说:“伯元,秋帆那个人,你在学术上与他多加探讨,必有进益。至于其他,就不要效仿了。” 第六十章 不可能的婚事 阮元听钱大昕语气,也能理解六七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钱大昕的话来,只好道:“其实想来,和珅今年也不过四十余岁,日后的路会如何,学生却也不清楚了。” “但你要坚持住,因为,你比他更年轻。”钱大昕道:“而且,今明两年,我想着朝廷之内,就会有些变数,明年无论如何,新君都会即位。我听说无论成亲王还是嘉亲王,其实对和珅都殊无好感,想来那个时候,朝廷也就要起变化了。伯元,眼下你在这山东,这场风波想来一时还不至于波及到你,但我想着,你必须做好准备。你乡试座师是朱大人,会试座师是王中堂,翰林教习却是和珅。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朝廷之中,一颗决定胜负的棋子呢。” “先生说笑了,想来我只是个学政,做官六年多了,所任也都是翰詹词臣,政事却几乎没有涉及。这样却又如何去决定什么胜负呢?”阮元听了钱大昕的话,也不禁笑了出来。 “伯元,你想过娶妻的事吗?我知道你有个三年之约,可这也快到了。你还年轻,以后家中总是要有个妻子的,要不然,无论朝廷诰敕、官场来往,还是家中事务,你都处理不过来的。”不想钱大昕却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阮元一时也没想好这个问题,想了半晌方道:“先生,其实我也想过这一节,只是我实在不愿辜负彩儿,亲事最好是等到来年,这样也有时间准备不是?而且……这娶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做了官,也不能不顾礼节啊?可爹爹又不识得那许多人,就算提亲,也不知向哪一家去提好呢。” 阮元却不知道,钱大昕已经将孔璐华其人其事,告知了阮承信。只是此时,钱大昕心中却还有另一番盘算: “伯元,三十二岁,三品命官,前途不可限量,与衍圣公府结亲,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伯元自己说得没错,他资历尚浅,单靠一年的学政经历,总是有些不够。可若是伯元和孔家结亲,那无论士人还是朝廷,只怕都不得不重视伯元了。这事想来,最为难之处是在缺个媒人。我无官无职,去衍圣公府未免寒碜……那也只有这个人了,伯元铁公祠前一番陈词,足见他与和珅本不是一路人。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嘿嘿,这样想来,老夫这还是一步大棋呢……” “再说了,就算不想以后的事。给伯元找个如此惹人喜爱的姑娘,总也没有坏处吧?” 阮元看着钱大昕,却一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第二天,一行人总算是搭上了船,很快回到了济南。春暖花开,山东督学之时已经完毕,想来不久之后,自己也要有新职务了。 冬去春来,曲阜的春天也恢复了鸟语花香。花木繁茂的孔家小院,也是一片和乐之象。 “弟弟,你要注意风力,要是觉得风大了,线稍微拉长一些也可以,可若是风小了,一定要收一些回来。要不然,风筝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孔璐华一边举着一个燕子风筝,一边给身边的孔庆镕做示范,孔庆镕开心的看着随风飘动的燕子,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你……你别总看着风筝了,也看看姐姐,看看姐姐是怎么拿风筝的。要不然等一会自己来放,你拿都拿不住呢。”孔璐华不禁“教育”起弟弟来。 “姐姐放心吧,姐姐放起来都这样轻松,我没有问题的。” “你……你想说姐姐笨是吗?好啊,这风筝现在就给你,姐姐倒要看看,你能放成什么样子。对了,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的,接风筝的时候,你可要小心哦。” “璐华。”忽然,孔宪增的声音出现在二人身后,孔璐华也先收了些线,把风筝交在孔庆镕手中,过来向父亲下拜道:“爹爹安好。” “璐华,你说他都是衍圣公了,你这般教他玩风筝,你说……是不是有些轻浮,竟是不合仪度了呢。”孔宪增看着女儿笑道。 “爹爹说得是,只是,女儿也有女儿的想法,爹爹可否听听?”孔璐华道:“弟弟袭了衍圣公,这是不假,可弟弟怎么说,今年也才九岁。这个时候的孩子,正是童心旺盛之时,若能因而导之,让他保持这颗童心,以后循序渐进,他日后为人处世,才能更开朗、更通达些。若是从九岁开始,就对他多般限制,他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只怕长大以后,性情也会受影响,而且那时爹爹和伯母也都老了,却也管不了他了。爹爹也不希望未来的衍圣公,是个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之人吧?也不希望弟弟他长大以后,性情总是抑郁,竟而折了寿数吧?” 孔宪增道:“璐华,没想到你心思这般缜密,可是……” “还有一事。”孔璐华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加庄重,道:“到了来年,弟弟便要搬到伯母身边住了。这一两年来,爹爹不会看不到,伯母和祖母,都想着在孔家做主,谁也不让着谁。伯母毕竟是金坛于中堂一家出身,自来便有一种高傲样子,祖母遇到大事,也从来不相让的。而且,虽然于中堂家败落了,伯母却是……” 孔璐华想说的是,当年于敏中与孔府联姻,本不是于敏中自己的意愿,而是乾隆指定的婚事。当年乾隆眼看孔宪培年轻,想着不如趁机笼络孔府,竟自己挑了于敏中的女儿,亲自做媒让于氏嫁入孔府。故而于氏在孔府待遇,要比之前的衍圣公夫人优越得多。甚至彼时坊间一度有传言,说于氏本就是乾隆之女,是认了于敏中为父之后才与孔府结缘。此言虽已被证明不实,但乾隆对于氏多加优礼,却是不假。此时于敏中早已因甘肃大案,被朝廷剥夺封敕,可于氏在孔府的地位,却一点不受影响。此时孔璐华的继祖母,七十一代衍圣公之妻程氏尚自健在,从来看不起于氏高傲作风,孔宪培一死,二人矛盾更是愈演愈烈,时常争吵不休。 孔宪增想着,也不禁感叹道:“你伯母的事,想来日后,庆镕也要为难些了。可话说回来,毕竟兄长那一支是大宗,咱们有些事,就算想帮,也不好插手,倒是难为你了。”不过想到这里,孔宪增却意外有了一丝笑容,道:“其实爹爹这次过来,是有事与你相询,要不,先来书房坐下吧。”说着站起身来,向书房走去,孔璐华自也跟了进来,让父亲坐在自己平日习字的地方。 “璐华。”孔宪增坐下后,便即问道:“爹爹想着,今年你也十九岁了,虽说爹爹也不舍得你,可结亲的事,也是该考虑了。而且,即便今年爹爹和人家定下了结亲之事,这婚礼也要到明年了。你若再嫁不出去,反而爹爹都有些说不出口了呢。” “爹爹又说笑了。”孔璐华听着也不禁笑道:“难道爹爹定了婚约,女儿还能不嫁不成?只是爹爹今日这样说,却让女儿感觉,爹爹心中有了个中意之人似的。爹爹,您看上的却是哪一位?” 孔宪增道:“璐华,你确实聪明啊,爹爹这番心思,你也看得出来。不错,爹爹心中是有个中意之人,三品命官,女儿可还满意?” 孔璐华一听,面上也多了一丝惊讶,笑道:“爹爹,我们衍圣公府这是……大不如前了吗?女儿听说,上一两代的姑母、姑祖母,许的都是一品大员之家,便是几个辈分上还算亲的姐妹,不也都许了二品人家吗?怎么到了我这一代,爹爹开口就成了三品呢?” 孔宪增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之前你还说过,想要个和你诗文相谐的如意郎君,当时你没在意这些啊?况且你说本家女子嫁给一二品命官,都是许给了人家的公子。爹爹说的这个,是已经做了三品命官的那位相公本人啊。况且,来年便是新君即位,升赏也是常事,说不定你出嫁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二品了呢。”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把玩起桌上的一支湖笔,笑道:“爹爹,能做到二品三品的相公,今年却是多大了?该不会,胡子也白了吧?爹爹却要把女儿许给那种老先生不是?” “此人今年三十二岁,璐华,这个年龄,你不嫌大吧?”孔宪增依然神情自若。 可是说到这里,孔璐华却忽然一惊,清秀的双眉之间,竟渐渐露出了几粒汗珠。 眼看女儿神色有异,孔宪增也笑道:“璐华,有一件事,你还是和爹爹说清楚吧。你房里后来添的这几首诗作,究竟是何人所作?你说是你做的,可你写的这‘积案盈箱又几千’……你却是在哪里见了这许多试卷的?你平日作诗我也看过,都是一幅安逸闲适,花好月圆之象,从未用过‘剩墨’、‘残烛’这般清冷哀怨的词句啊。这两首诗,想来是旁人所作吧?不如,爹爹来帮你猜上一猜,如何?” “爹爹却乱猜什么?这些词句又不是今人所创,唐人宋人也做得的,女儿用上几句,有什么不对了?”孔璐华道。只是她却不知,此时自己的脸色,又已羞红的如蜜桃一般,这番神色,孔宪增自然看得比之前的孔庆镕都清楚。 “爹爹和你明说了吧,这可以在案头之上,放上数千试卷的人,放眼山东,也只有一人,便是学政。你那首写瀛台的诗,不用说,自然也是去过瀛台之人所作了。身为学政,去过瀛台,你又有可能认识的,除了阮元阮学使,却还有第二人吗?若是有,你自己说来与爹爹听听可好?” “爹爹你强词夺理!这诗句人人都写得,怎么就是阮学使之作了?” “还不服?”孔宪增话是这样说,脸上却犹带着笑意,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册子来,这册子内容甚薄,故而随身携带,也极为方便。道:“这册子是我在四氏学那里得到的,四氏学里的学生,都知道阮学使的名字,为了方便自己被取录,便揣摩学使诗文,以图迎合学使。这都是常事了,没什么好奇怪的。而这诗集之中,正巧便有阮学使这两篇诗作。你看,这还有一首南书房散直之作呢,怎么,若说这诗句也是你所作,那你又是如何得见宫禁之中,那南书房景象的呢?你说四氏学中有人去过京城,他们也进不了皇宫啊?” “这……”即便孔璐华再怎么聪明,面对实际证据,却也无言以对了。 “不过爹爹说这些,也不是责怪你。你爱慕的人既然是阮学使,那爹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不想孔宪增却如此说了下来:“阮学使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先前的妻子去世之后,他想着三年不娶。可今年是最后一年了,你今年订婚,婚礼也要到来年,正好来得及。阮学使年纪虽比你大,但也算年轻,更何况,他为官六载,三十二岁,便已是三品命官,能有这番际遇的,全天下还有几人?你跟了他,后面自然有的是荣华富贵,爹爹当然放心了。只是眼下爹爹却不知道,阮学使家人作何打算,毕竟婚姻之事,也得他们家先来提亲……要不这样吧,只要阮学使找个媒人来提亲,爹爹就允了这门婚事,如何?” 原本孔宪增想着,既然女儿早已爱慕阮元,阮元家世人品,自己也颇为欣赏,只要阮家来一次曲阜,表明愿意提亲,剩下的就只有走过场了,倒是比另寻他人合适得多。可不想孔璐华听了这段话,虽然最初之时,面上晕红一层接着一层,可到了后来,红晕却渐渐淡了。自己话说完不久,孔璐华便将身子转了过去,待得片刻,她又回过身来,这时女儿面上,却是无比的端正凝重。 “爹爹,婚姻大事,事关女儿一生,女儿不想如此草率。”这句话更是让孔宪增始料未及。 “怎么,爹爹猜得还不对?你爱慕阮学使,这爹爹并没有反对啊?” “爹爹说我爱慕阮学使,您说得……说得没错。”孔宪增却未曾想到,这时眼前的女儿,言语既沉着稳重,又让他难以抗拒。“可女儿觉得,爱慕是爱慕,婚姻是婚姻,女儿确是爱慕阮学使的诗文,而且……女儿也知道阮学使为人心善。可即便如此,这些与婚姻,却又不同。若是女儿和阮学使成了婚,做了夫妻,那我二人每日每夜,都要相伴在一起,女儿所要接受的,便不再是阮学使的诗文才干,也不只是阮学使的人品,而是……而是他的一切。那样女儿要考虑的,就更多了。爹爹,今日您能和我说这些,女儿自然感谢爹爹,可之前女儿只觉得,阮学使是个相谈甚欢的好友,这相距夫妻,有些太远了。所以婚姻之事,女儿还想再思考一番,还望爹爹允准。” 孔宪增见女儿神色,知道这一番话,自己是争辩不得的,也只好道:“璐华,你说得对,这阮学使家人还没有动静,咱们自然不用着急。只是爹爹想着,阮学使确实是个很好的人选,这你也不否认,是吧?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爹爹也只是有这个想法,却没有任何动作呢不是?” 孔璐华也再次向父亲拜过,回到院子里看弟弟放风筝去了。孔宪增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了钱大昕: “辛楣先生那日从我府上离别时,倒是和我说过,璐华才貌双全,阮学使青春正盛。当时我尚未在意,或许,辛楣先生也有撮合他二人之意?不如我先问问辛楣先生,若是他也有意,能和伯元的家人疏通一下,此事便有希望了。” 想到这里,他也自修书一封,送到了钱大昕寓所之中,说明了自己想法,希望钱大昕可以联系阮元家中长辈,与他们商议结亲之事。 由于来年便是新君即位之年,按照旧例,朝廷也要恩赏百官。政绩突出,资历足够的官员,便要优先升迁,即便升迁不得,不少官员也会得到赏赐。这几日阿桂在军机处中,便收到不少吏部奏折,想着几个军机大臣一同审议,之后再交由乾隆参决。可这一日眼看从卯时到了巳时,军机处中却还是只有自己一人。 这一日看了两篇公文,阿桂计议已定,心中也有了回复乾隆之语,可这几篇公文,以前都是至少二三人一同参决,之后才能在乾隆面前拟旨,这一日只有一人,却什么也做不得。想着想着,阿桂眼前也忽然一花,公文上的字迹竟一时完全看不清楚。 阿桂自觉身体不适,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什么事都能自己调理过来,闭目沉思,已想到这是因自己已经七十有九,精力目力,自然是大不如前了。想着想着,自己也是一阵苦笑。大概两三年前,阿桂便已察觉,自己办事较之青年,甚至较之六十岁之时,精神都大有不济,当时他心中,就存了退隐致仕之念。可每逢心有此念,便即想到,一旦自己隐退,下一任领班军机大臣,只能是和珅。若是那样,和珅一党,必将肆无忌惮,再无任何人可以阻止。是以片刻之间,便将致仕的心思压了下去。可这一次,他虽然竭力想要按下这个念头,心中意志,却似跟不上这个念头了一般,再也阻挡不住。 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纵使阿桂戎马一生,此时却也不禁自嘲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钱大人,阿中堂向来有令,没有公事,即便我等章京也不能来军机处见他,就算是我,也不敢破这个规矩。钱大人还是请回吧,钱大人……”这声音他自然耳熟,是军机章京吴熊光的声音,吴熊光自乾隆五十年入军机处做章京,十年来办事勤恳,处理军政庶务也得心应手,是以阿桂格外重视他。之前出京治水、办理刑狱,也都让他一并参议其间,一直想着这次新君继任,还要再行保举。 只听军机处门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位老臣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看见阿桂,竟直接跪了下来,再也不愿起身,吴熊光从他身后跟进,道:“阿中堂,是下官无能,拦不住钱大人,还请阿中堂重重责罚下官!” 阿桂定睛看时,只见眼前跪着的人乃是钱沣,这时钱沣也是军机章京,只是因阿桂定下了规矩,他也不能随便与阿桂往来。想来钱沣一向办事谨慎,似不至于无端生事,遂问道:“南园,我向来有规矩,军机处只议公事,槐江在这里做章京十年了,我也没有因私事在这里见过他。听槐江的意思,你今日原无大事,那就先回去值班吧。”吴熊光字槐江,阿桂这样说,也是不愿责罚钱沣。 不料钱沣却道:“阿中堂,请阿中堂救救大清吧!下官来这里一次,破了阿中堂规矩,任由阿中堂责罚便是。可下官今日若是不来,只恐大清朝,不几日间便要四分五裂了!” “钱沣!你胡说什么!”阿桂听了这句话,不禁怒从心生,站了起来。可这时他也隐隐觉察,心中原先的一股火气,竟然提到半路,便渐渐消了下去。五年前因同样的话语,他曾将尹壮图暴打一顿,虽说确实是为了尹壮图安全,不让他再行受过考虑,却也真有三分怒气。可这一日面对钱沣,自己竟然没了当日的气力。 想到这里,阿桂只好又坐了回去,道:“南园,这番危言耸听之语,以后再也休提。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分裂不了我大清!有什么事,你从头说吧,我听着,天塌不下来。” 钱沣对这件事的前后,了解也不全,但凭着自己的了解,还是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而阿桂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日军机处里,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值班大臣。 第六十一章 清廷分裂 几日之前,由于新君继位,即将大行封赏,王杰和董诰也到了吏部,与刘墉交办过相关文书,可刘墉耳聋眼花,二人说了半天,刘墉才勉强听清二人要把乾隆拟定的名单交由吏部审议。此时满臣中尚有一位吏部尚书保宁,可他实职是伊犁将军,不在朝廷任官,吏部唯一的现任尚书就是刘墉。 刘墉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摸索了半天,都摸不到二人手里的名单。这时几人身边的吏部侍郎富纲忽然道:“既然刘大人身体不适,就由下官代劳吧。既然皇上都定了,吏部该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此说着,自然是只准备按拟定人员上奏了。二人听着富纲这话,也不好争辩,只得把名单交给了他。 可二人也都清楚,富纲得入吏部,正是和珅一力保荐而成。随后,二人又回到东华门,准备去军机处值班,走着走着,二人不知不觉间,想起来这条路上,十年前二人曾与朱珪一同退朝,彼时为了与和珅相抗,三人绞尽脑汁,想着如果后面几科殿试,能选拔出新的人才,自然有利于对抗和珅,可十年过来,效果却不尽理想,而和珅的势力甚至数倍于十年之前。 从当年登科进士的情况看,确实有不少进士,在八九年的学习、锻炼过程中,崭露头角。那彦成这时已做到三品詹事,而且旗缺易补,年后加授内阁学士,应该不难。孙星衍拟了兖沂曹济道,是正四品,钱楷升了江南司员外郎,汪廷珍先前因办事不当,暂时降了侍讲,但也不算严重,故而已经拟着次年重任侍讲学士,只有胡长龄还是国子祭酒,一时无官可迁。至于阮元,自不用说,上一年山东督学,考绩出色,历任三品也有近四年了,这一次升任二品,大有可能。只是乾隆五十五、五十八年的进士资历尚浅,目前即便升迁,能得到的好位置也不多。 但即便如此,这些新科进士,影响力依然有限,大多只是中级官员,难以决定上层要事。可是和珅的党羽,无论中外,都已把持了大量要职:户部尚书福长安把持户部已近十年,和珅亲信苏凌阿补了刑部尚书,吏部侍郎富纲、户部侍郎永保、工部侍郎吴省钦、内阁学士吴省兰,亲附和珅,人尽周知。这一年上任的兵部侍郎李潢,被和珅请入府中,为小儿子做家教。福宁改了两江总督,和珅弟弟和琳在四川总督任上,和珅姻戚伍拉纳是闽浙总督,如果毕沅也算和党,他即将上任湖广总督,这又一个位置保不住了。西安将军恒瑞、荆州将军兴肇,身为宗室,却也时常与和珅互通声气。福州将军魁伦虽不是和珅同党,可他是福康安提拔,因此对福长安也有好感,与阿桂则几无交往,更瞧不起王杰等人。 此外巡抚、布政使、提督、总兵亲附和珅之人,更是不可胜计。清朝最关键的两个提督,九门提督是和珅自己兼职,直隶提督则是和珅心腹庆成,和珅还兼着镶黄旗的领侍卫内大臣。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问题,更让二人无奈的是,由于乾隆在位最后几年,各部院京卿能不罢免,就不罢免,到了这个时候,很多部院卿官都垂垂老矣,刘墉只是其中之一,其余礼部尚书纪昀七十二岁、刑部尚书胡季堂、都察院左都御史金士松六十七岁,工部尚书彭元瑞六十五岁,就连王杰自己也已经七十一岁,只有五十六岁的董诰还算年轻。眼看一品大员均已白发苍苍,却又有什么精力再去同和珅相抗? 想到这里,董诰终是尚有些火气,道:“可这些老臣,总是忠心为了大清朝廷,为了天下百姓的人啊。若是这些老臣也不在了,却还有什么人,可以支撑起这大清朝了。” 可就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董大人这话在下就听不懂了,董大人说只有老臣才能撑起这大清朝,难道我这个军机大臣、户部尚书,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难道和中堂便撑不起大清朝了吗?董大人,你为官也三十多年了,怎么还会说出如此蠢话?”原来王董二人已经到了军机处之前,而他们对面站着的,正是和珅与福长安,说话的自然是福长安了。 王杰见了福长安,自然恼怒,正要发作,忽觉手臂上一紧,却是董诰按住了他。只听董诰道:“福大人,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了福大人勇气,让福大人说出这般话的,是令尊吗?令尊在世之时,我也识得,他礼贤下士,高风亮节,与你这不肖子却有云泥之别!若是令尊尚在,我董诰自愿退出军机处,只因令尊办事,我董诰放心!可你呢?平日逢迎取容,滥用私党,朝廷纲纪凌夷,你不管不顾,竟还推波助澜!若是令尊在天有灵,见你这般行径,真不知该如何安稳呢!”王杰听了,也自是感动,董诰原本谦敬谨慎,公议时发言不多,不想今日竟然与福长安正面相对,想来也是为了护着自己,不让自己这个大学士先失了仪态之故。 福长安也怒道:“董诰!今日皇上在圆明园,阿中堂去了圆明园直房,只剩我等四人,你便原形毕露了,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置,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咱二人官品职务,是一样的!你有何资格辱骂于我,又有何资格提及我阿玛?你说我滥用私党,毁了朝廷纲纪,证据何在?只靠你空口出言,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觉得我撑不起大清朝了,我难道每日不是与你一样,五更入值,日落方退?我平日经手的文书,比你少吗?若说我撑不起大清朝,你董诰又能撑起什么?” 董诰也不甘示弱,道:“福长安,我劝你与和珅,都摸着自己良心想一想,你们举荐的人,做京官的,哪一个进过半句忠言?做外官的,哪一个不是成倍的往百姓身上摊派赋税?我董诰虽说为人愚笨了些,可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你若不信,便去浙江富阳打听打听,我为官以来,可曾增添过一亩田产,一处房宅?我行得端立得正,却不惧你这般诋毁之言!” 福长安也针锋相对,道:“董诰,你也少拿清廉这番话安慰自己,你和王杰自诩清流,你们做这个军机大臣,办成了什么事?就拿你们最引以为傲的科举来说吧,我四人同任军机处,经历了四次科举,你们选出来几个人才了?你说自己愚笨,看来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其实历代科举选拔进士,能成才的总是少数,福长安这样问话也是强词夺理,可王杰与董诰也无法直言相辩。二人心知肚明,平日大事决断、新官选任,二人只有参议之权,决定权都在乾隆手里,二人实际成就不多,也和乾隆处处偏向和珅,对二人建议往往弃而不问有关,可这番理由,二人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和珅这时也插话道:“诚斋,不要多说了,其实这大家都清楚,办事嘛,总是这样,没有人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对了,董大人的父亲是董文恪公,听说当年做尚书的时候,皇上也说文恪公是能臣呢。看在文恪公辛劳一生的份上,诚斋你今日也不当这般说话啊?” 董文恪公即是乾隆前期名臣、名画家董邦达,也是董诰之父,是以董诰除了政务精通,画艺却也精湛。董诰明白,这话说的是福长安,实际上实在暗讽自己,眼看王杰脸色,一样的难看,便道:“我等为国为民之心,天日可鉴!可与你二人在一起,却平白误了这许多时候。也罢,今日我手中公文,我自行去南书房细看,却不与你等在一起了!”说罢便折而向南书房方向去了。王杰眼看他不愿再进军机处,也跟了上去。 “和你们在一起共事,对我们又有何好处?”福长安在二人身后说着。说罢,也同和珅道:“致斋,索性我们也搬出去办事算了,若是阿中堂回来了,他又向着王杰他们,肯定又要和我们啰嗦一番,眼不见心不烦,挺好。” 和珅心中却也在琢磨,若是自己真搬出军机处,也是个观察朝中大臣的机会,若是识相的,肯定自己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更容易有效发掘,针对异己之人。于是点了点头,同意了福长安的意见,二人便只在隆宗门外的造办处直庐。之前进入军机处的松筠,因和珅对他不满,已奏请外放了吉林将军,又改任驻藏大臣,远离中枢。故而此时军机处中,就只剩了阿桂一人。 阿桂听着,也不禁暗自恼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这国家朝仪,在他们眼里,便竟如儿戏一般!南园,你先起来,你说这些,自然也非我所愿,可是……”说着说着,心中那股火气,竟又渐渐退散了下去。“可我毕竟老了,这些事,只怕是有心无力了。” “阿中堂,下官看过旧档,知道当年世宗宪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因由。”不想钱沣准备异常充分:“当年世宗皇帝虽说是军务繁忙,才设了军机处,可其中另有一处缘故,便是避免结党营私。阿中堂想想,这身负军国要事之人,聚于一堂,便可群策群力,大家相互监督,也自然避免了军机处以外的蝇营狗苟。可如今呢,若是几个军机大臣各自为政,谁还知道他们背地里在干什么?背地里干的事多了,朝廷国法纲纪,用人常度,自然也就败了,大家想的不再是朝廷该往何处去,而是如何以邻为壑,视同僚为仇寇啊!阿中堂,若这个样子再持续下去,您说大清朝的未来……这大清朝还有未来吗?”说着说着,钱沣不仅不愿起身,而且全身颤动,竟是不能自已。 阿桂原也想责备钱沣一番,可心中想着,他说的却都是事实,心中自也不忍再责骂他什么。只道:“南园……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记下了,若是遇到皇上,我……我自会如实上奏,你看在我来年就八十岁的份上,也该信我一回吧?你是个忠臣,我……我也想做个忠臣,总是不能眼看着戎马一生,大清朝败在我眼皮子底下。这件事你放心吧,只是以后,不要再出不详之语了,对你仕途也不好。” “阿中堂,臣今天来说这番话,就已经抱定了被罢官夺职的念想。阿中堂只管将臣这番不臣之举上奏皇上,若能救救大清,臣就算来日即便身死,也死的瞑目了。”听起来,钱沣的语气依然坚定,看来他来见阿桂之前,就已经抱定了轻则罢官,重则下狱的觉悟。 “你且放心回去吧,今日之事,只我们三个知道,我们不说,你便没来过我这里。这件事,只当是我暗自听到的。”阿桂毕竟年纪大了,看着钱沣一腔热血,却也不觉心软了下来。吴熊光自然知道阿桂心意,将钱沣扶了起来,出门看看,眼看四下无人,才走回军机处,将他带回了章京直房。 可这件事,阿桂却一直记挂在心,直到回了家中,坐在躺椅上想着,如果这件事自己解决不了,只恐朝廷撕裂在即。可若真的是直言禀明乾隆,乾隆很可能会大发雷霆,接下来也很可能直接罢免王杰和董诰,反倒是和珅不会因此受多少牵连。是故这话不能不说,又不能直说,想着确是犯难。 “翁库玛法!翁库玛法!”不知不觉间,两个稚嫩的声音在阿桂身边想起,阿桂缓缓睁开眼睛时,只见两个孩子围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孩子都是那彦成之子,大的唤作容安,小的唤作容照,“翁库玛法”是满语中“曾祖父”的意思。 “翁库玛法,我和弟弟想和您老人家掰手腕,您可愿意?”容安道。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少妇来,少妇见着两个孩子,也不免嗔怪道:“容安、容照,你们翁库玛法今日都累了,你们也规矩些,懂点事,不要这个时候来麻烦翁库玛法,来,跟额娘回去。”这少妇声音细嫩之中,又带着一丝清亮,乃是那彦成的妻子云仙。她便是西安将军恒瑞之女,虽然恒瑞近几年来,已经从最初的首鼠两端,变成了唯和珅之命是从,但云仙为人诚实孝顺,和那彦成也算恩爱,故而阿桂从未因家人之事责怪于她。 “无妨。”阿桂笑道:“玛法我征战一生,什么苦没受过,今日这番劳累,还能难倒玛法不成?”说着,侧身向着边上茶几,一手握住容安左手,一手握住容照右手,渐渐发力,不过片刻之间,容安和容照已经坚持不住。 “翁库玛法真厉害,我们输了。”容安眼看无力相抗,只好放弃。 “没关系,也就再过一年,翁库玛法就扛不住你们了。”阿桂笑道:“你们还不到十岁,以后力气只会越来越大,翁库玛法就不行了,明年力气肯定是不如今年了。你们却要勤练骑射,才能有力气,切不可学那些腾笼架鸟的后生,学他们,你们一辈子都毁了。” 容安和容照连声称是,这时眼看身后,那彦成也走了进来,给阿桂请安过了。阿桂便让容安和容照先出去玩了,看着云仙脸色,只觉她清秀端方的面颊上,自有一种忧伤憔悴之感,也不禁安慰道:“孩子,你入我章佳府也有快十年了,你阿玛他……其实玛法知道,你是懂事的,玛法和你阿玛孰是孰非,想来你心里清楚,却不要为难自己了,和东甫恩爱一生,才是你这般好孩子的归宿啊。” 云仙也再次拜过阿桂,道:“还请玛法放心,我……我家里也是读过书的,这是非忠奸、良莠善恶,孙媳是知道的。东甫的为人,我也清楚,日后总是要陪东甫一起的。” 那彦成也不愿家里人说话如此正式,便即笑道:“玛法还是年纪大了,云仙眼看也都三十了,怎么玛法眼里,她还是个孩子呢?难道我这个孙儿,在玛法眼中,至今也没长大不成?” “在我看来,你们都还小呢。”阿桂听孙子这样说话,也不禁笑了出来。又问道:“东甫,今日宫中有事吗?你这个詹事平日应该公务很少啊?今日却怎么回来的如此之晚?” “不瞒玛法,今日阁学、翰詹和礼部的官员一起,商议了新君继位之事。”那彦成道:“眼看着,距离新君继位也就半年时间了,这礼仪规范也好,仪仗器具也好,都要早早准备才是。皇上在位六十年,这次禅让,乃是功德圆满之举,这禅让大礼,自也要隆重些才是。只是这般典礼,即便是前朝,文献遗存却也不多,故而我等有些犯难。”中国历史上上一次皇帝禅让,还要追溯到六百年前宋光宗禅让皇位给宋宁宗,是以具体的禅让流程,此时几乎已经无人知晓。(按:后来元代也有元文宗让位于元明宗之事,但当时文宗尚未正式即位,且在战争之后,一切从简,无礼仪可循。明英宗的皇位被景泰帝取代时,英宗尚是俘虏,也不可能完成禅让典礼。是故乾隆之前一次仪式齐备的禅让礼,应当上溯至宋光宗。) 阿桂听了,也笑道:“如此而言,这事却是难为你了。”可这话刚一出口,他也随即想到,那彦成从中进士到这一年,也已经六年多了,可前后任职,只有翰林、国子、詹事诸职,几乎参与不到政事之中。那彦成文才武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满洲旗人之中,是排得上位置的,这般屡任词臣,其实大是屈才。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还在军机处的缘故,那彦成才处处被乾隆抑制,不得重用吧…… 想到这里,阿桂也笑道:“东甫,玛法知道,你在翰詹任职,是屈了才了,玛法年纪也大了,有些事,做不动了,或许,该你来做了,你觉得如何?” 那彦成听阿桂之言,隐隐感觉到,阿桂真实心意,是想就此退隐,用他退出军机内阁,换自己得任要职。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心惊,且不说自己声望资历本浅,即便阿桂离任,自己也不太可能立刻进军机处,相反十有八九是和珅担任领班。想到这里,也不禁跪倒在地,道:“玛法言重了,孙儿眼下资才浅薄,却怎能担起重任?更何况,眼下和珅势力正盛,那些尚有一线希望的大臣,无不看着玛法行止,玛法却怎能这个时候,就弃忠良于不顾?” 云仙见那彦成这般举止,也只好跪地道:“玛法,您还是不相信孙媳吗?我自入府以来,便已发下誓愿,以后便是章佳一家的人了,无论玛法想做什么,孙媳定当与章佳一门同进退才是。” “你们这般担心,却是做什么?快些起来吧。”阿桂倒是根本没有责怪二人之意,又道:“东甫,这件事玛法眼下也只是想想,可玛法这是实话,玛法眼看就要八十了,就算心里还想同和珅相抗,总也没有力气了不是?你看刚才我和两个孩子掰手腕,手心都出汗了。你说和珅势力正盛,那不正需要一些年轻有为的新人来对抗他吗?玛法这样说,或许是着急了些,可你却要做好准备,这一点,你可不要再推托了。” 那彦成夫妇听了阿桂这番话,也双双站起称是。只是阿桂也忽然想到:孙子不希望自己这么快退隐,那乾隆多半也不会这样想。 既然如此,乾隆面前,自己便有商议的余地了…… 没想到两日之后,乾隆便在圆明园中设了一宴,只请阿桂同来饮宴。说这次宴席过后,他便要前往避暑山庄休养,待再回京城之时,便会召集群臣,告知太子人选及禅让之事。 第六十二章 乾隆的宴席 看着桌上的菜肴,乾隆倒是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神情。即便是精力渐衰的最后几年,乾隆一旦发怒,也往往吓得大臣冷汗渐生,不敢说话,可这一日他却只如同一个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桌上菜肴的寻常老者,对阿桂道:“阿桂啊,这几日天气热,所以朕今日准备的,只有烧鸭和蒸鱼,朕记得你喜欢吃羊肉来着,这几道菜,可对你胃口?” 阿桂自然不敢怠慢,道:“回皇上,臣……奴才功名爵禄,皆是皇上所赐,皇上赐宴,又怎有对不上奴才胃口之理?”阿桂原本奏事以公事为主,故而称臣的时候很多,但忽然想到,这是乾隆赐宴,乃是私人场合,便改了口。 “你只称臣就好,朕这些年看你奏疏,总是称臣的多些。”乾隆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道:“之前你外出决狱治水,这些年做领班,也着实辛苦了。哈哈,你说乾隆十四年的时候,若是朕一时下手快了,又或你还有个兄弟,你想想,朕后面这四十多年,可就要损失一个人才了。” 乾隆所言是第一次大金川之战中的事,当时阿桂的上司,也就是乾隆五年苗寨之役,阮元祖父阮玉堂的上司张广泗,在对战大金川时一味想着结寨而进,正面对敌。结果空耗时日,耗资巨大,大学士讷亲对战事缺乏主见,也未能改变战局。最后乾隆闻讯大怒,认为讷亲和张广泗贻误军机,将二人斩首。当时阿桂听了张广泗辩护之言,认为结寨而进并无不妥,结果被乾隆一并下狱,只是乾隆念及阿桂之父阿克敦并无其他子嗣,阿桂又是从犯,才网开一面。而事实上反观这次战事,张广泗的结寨而进也消耗了对手不少兵力,客观而言,并非劳而无功。 但既然乾隆已经给张广泗的战术定了基调,阿桂也不敢反驳,只道:“回皇上,奴……臣当日年少无知,误信人言,致使空耗国力,士卒枉死,臣原是百死难赎其咎。是皇上开恩,给了臣一线生机,这四十余年,臣方能勤勉用事,不敢有一日懈怠。” 阿桂所没说出来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即便王杰等人,已经对乾隆任用和珅的行为有所不满,阿桂却始终相信乾隆。 “你毕竟年轻嘛,当年朕记得,你才三十二岁,有些思虑不周之处,也很正常。朕饶了你一命,现下看来为后来三十年留下了国之柱石。两征准噶尔、大败回部、伊犁屯田、缅甸、第二次大金川、青海……你该报答朕的,早就报答够了。朕也同你说句实话,朕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年轻的时候,提拔了你和傅恒。不过朕倒是不明白,你当年为何非要把举人考完了,才肯出来做官呢?” “这……臣愚钝,不及文忠公万一,是以想着先读几年书,有了圣人之言相佐,办事也稳定一些。不过文忠公天赋境地,可是远在臣之上。臣白读了那许多书,最后还要皇上开恩,才免臣一死。而且,臣只会办事,文忠公却能决事。想来文忠公若是今日尚在,军机处决事,也能更让外人信服吧。” 乾隆笑道:“阿桂啊,傅恒就算活到今日,也已经七十四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总是都过去了。但你说到军机处决事,阿桂,这朝廷中最有威望之人,便是你了,却又有哪个不识好歹的,连你的话也不信服了?” 阿桂看着乾隆神色,倒是比往日更为轻松,并无责怪之意,想着既然乾隆心情大好,自己的心愿也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便站起身来,在一旁下跪道:“回皇上,也不是别人的问题,实在是臣这几日觉得,臣已经老了,走路比往日要累许多,眼神也大不如前,日常思虑,也往往不周。臣想着臣这个样子,是支撑不起大清的军机处了,是以,臣决定改日上疏,请皇上念及臣年已老迈,准臣致仕。” “你先起来再说,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想和你吃个饭,朕都做了六十年皇上了,想的就是轻松一点,你这般严肃干什么?”不想乾隆下一句话,竟是大出阿桂意料。但想着皇上命令,不能不从,阿桂也只好站起,又坐了回来。 “阿桂,你说这些,虽然也有道理,但朕想着,才兼文武之人,眼下军机处中,也只有你一人了。你想致仕也可,你答应朕一个条件,你致仕之后,给朕推荐一个新的领班大臣,你可愿意?” “这……”面对乾隆这个问题,阿桂当然有些犹豫,很明显,一旦自己退出军机处,下一任领班必然是和珅,王杰终究是汉臣,不容易成为领班。而且王杰入军机处、入阁时间都不如和珅,阿桂跳过和珅去推荐他,于理不符。除此之外,更没有人适合领班大臣一职。 阿桂当然不可能推荐和珅,一时不禁沉吟未答。 “所以说嘛,广廷,不是朕狠心多用你,也实在是这一两年,朕找不到新人了。所以军机处那边,你还得勉为其难才是。不过到了来年,你终究也八十了,不如这样……从来年开始,你每五日一赴军机处,只参议要事,如何?有些事,朕眼下还不能没有你。”阿桂字广廷,但几十年来,旁人往往只以“阿中堂”、“英勇公”相称,乾隆则直呼其名阿桂。这时阿桂忽然听到乾隆称呼自己的字,也一时感动,竟是迟迟提不起筷子。 “接着吃饭,朕让你来,不是看你眼泪的。”乾隆又笑了出来。可过得片刻,乾隆忽道:“广廷啊,你终究还是武人性子,神色上瞒不住人什么事的。你想退出军机处,是想让那彦成接你的班,你说朕猜得可对?” “臣不敢以权谋私。”阿桂听到这句,又站了起来,再次跪下。 “朕看你脸色,你有件为难的事,至今没说出来。那彦成才干如何,朕心里有数,你无需再问。其他的,还有何事?” 这一次阿桂却没有再站起来,而是继续道:“陛下,此事是臣之过,陛下若要问,请陛下只责罚臣一人,对其他军机大臣,臣还愿陛下既往不咎。”这样回话,自然也是把和珅算进去了,可阿桂也清楚,此时如要保护王杰董诰,就只能先保和珅,是故不得不如此。 “说吧,朕不见怪就是,朕今日请你来,只是想好好吃个饭。哪里有那么多规矩。” “其实,这还是因为臣老了,眼看许多公文需要拟对,可眼睛早已花了,心里,主意也不多了……所以,和中堂王中堂他们眼看臣拖累了他们,就……就都去外面直庐了。”阿桂终于把军机处各人分而治事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他念及王杰董诰终是忠良之辈,不愿直言其过,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乾隆听了,也颇为恼怒,道:“这些个混账东西……反了他们了!军机处,军政机要所在,是我大清体制的根本,这些混账东西是谁给了他们这个胆子,要把我大清的根本弃之不顾了吗?阿桂,你今年,还要帮朕把这件事办了才是。你老了,那朕再给你找个人,湖广道御史钱沣,历来为人公道,没有私党,这件事,只能让这种人去办。把他们都叫回来,每个人罚半年俸禄!若是再想着到别的地方办事,哼哼,不想在军机处待了,朕就成全他们!” 阿桂不禁心中激动,没想到乾隆心里,还记得钱沣的正直之名。至于罚俸,已是最不坏的结果,自然只能领旨谢恩了。 “话说回来,有些人也该管管了。”乾隆道,说着,指着边上案中一封奏疏:“那封奏疏里写着,闽浙总督伍拉纳、福建巡抚浦霖,近年来贪赃枉法,横行无忌,前些日子,朕让人抄了这两个畜生的家,那伍拉纳府里,居然有一百柄玉如意!唐时元载抄家,有胡椒八百斛,世人以为巨贪,没想到朕做了六十年皇帝,竟又养出一个元载!他想干什么?看着朕这几年老了,管不动他们了,开始肆无忌惮了!朕已经下了旨意,把他们槛送京师,罪行议定之后,即便斩决!朕八十五了,可眼睛好着呢!他们平日蝇营狗苟那些事,还当朕不知道吗?” 阿桂听着也清楚,伍拉纳和浦霖这些年之所以肆无忌惮,也和他们逢迎行贿和珅有关,他们上面给和珅送礼,下面便加倍搜刮民财。这一次乾隆也是动了真怒,终于要对二人下手。当然,其间或许也有另一层意思,自己一旦改成五日一直庐,和珅权力必会大增,是故乾隆先重点打击两个和珅的关键党羽,以做平衡之用。 想到这里,阿桂自也释然,再次向乾隆叩头道:“皇上圣明,臣实在不能及皇上万一。” “万不万一的朕不管,这次你可以起来了。来,无论公事如何,今日这顿饭,你得和朕一起吃完。”乾隆眼看阿桂忠诚,当然也不会迁怒于他。 不久之后,阿桂和钱沣一道重新整顿了军机处,将四位军机大臣都带了回来。伍拉纳和浦霖也被处决,那伍拉纳不仅是封疆大吏,而且是和珅姻戚,对于和珅一党而言,损失不小。眼看形势对自己严重不利,和珅也更加嫉恨阿桂,而且,钱沣到军机处见阿桂之事,也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只是此事实据不足,和珅没法直接上报乾隆。 八月,钱沣暴卒。一说和珅为了报复于他,将许多繁杂公文都交由他处理,以至钱沣积劳成疾。又一说和珅暗自派人在钱沣饮食之中,下了慢药。总之,又一位坚定反对和珅的直臣离开了人世。 也正在这年八月,阮元也接到了圣旨,诏旨称阮元在山东三年,勤于任事,竭诚为国,拔擢之才,大多有实才可依,以至士风日进,学子汲汲于先王之治道。今阮元山东任期已满,特迁阮元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调任浙江学政。另,由于太子授命、新君继任在即,着阮元先行回京,禅让大典之后,再往浙江赴任。 阮元听了圣旨,自也大喜。所谓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即是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乃是朝廷为体现学士清贵的兼称,并无实际用处。内阁学士在内阁办事,平日辅佐大学士与协办大学士。不过由于乾隆时代,大学士实权大不如前,内阁学士也只剩下撰写诰敕、清点档案等职务,除非另有实职,否则权力不大。对于阮元而言,实际工作仍是学政,只是从次年开始换成了浙江督学。 但内阁学士的职务,却另有一番用处。内阁学士是从二品,可清代官职之中,从二品官位极其有限,京中便是内阁学士,外官便是布政使,很多官员被授予内阁学士,其实也是准备以此为中转,准备未来晋升六部侍郎之用。阮元这时授了内阁学士,想来若是浙江督学有成,日后升入六部,便即顺理成章。而且这时距离阮元登科成为庶吉士,才过了六年零三个月,阮元也不过三十二岁,能在这个年龄得此殊荣,却比两年之间升任三品,更为难得。 也正因如此,这一日阮家多做了几个菜,准备小小庆祝一下,听到阮元晋升内阁学士,一边的刘文如也不禁问道:“夫子,我不清楚朝廷官位,可我还记得小的时候,你考生员,那一日拿了生员案首,来我们家的谢大人,他就是内阁学士吧?我记得,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夫子,你这般年纪,便已经和当年的谢恩师一般地位了吗?”一年的时间里,刘文如也渐渐适应了妾这个新位置,所以平时也不再称阮元名字,而是改叫夫子,只不过这个妾一直都是挂名,她与阮元也暂时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 “生员案首?哈哈,也正好十年了。我想起来了,那年你真的还小,才……九岁吧?谢恩师来了,你还躲在彩儿后面不敢见人呢。如今确是皇恩浩荡,我也是内阁学士了。可文如,官品与学问无关。我自忖学行还是比不上恩师的,你可不要随便乱说。”阮元想着过去的事,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是……每次来学署的学生,我看他们都挺羡慕你的,觉得你学问,也不比那些老学究差了。你说是吗,常生?”刘文如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向了身旁的阮常生。一年多的时间里,阮常生都是她在带着,和她非常亲密,听着小姨娘这般相询,阮常生也乖巧的点了点头。 “哈哈,他们什么心思,你还不清楚,说几句好话,以后取录考评,总要更合适一些。我和武先生交流金石经术,才知道什么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阮元笑道。又转向阮承信,问道:“爹爹,此番孩儿进京,也不过待上四个月。爹爹就不要这般劳顿了,不如先回扬州,待孩儿来年南下了,再与爹爹会合,怎样?” “伯元,爹爹的事,爹爹心里有数,这山东风景正好,爹爹还有些地方,想去看看呢,一个人闷在扬州,那才无趣不是?”不想阮承信也想好了后半年的去向,而且看着父亲眼神,阮元总觉得另有一番喜色,或是大明湖、趵突泉风景俱佳,父亲舍不得的缘故。 “伯元,有个事我想问问你。”这时,开口的却是杨吉:“你说今年你回去,就是因为那糟……皇上要把皇位给儿子了,可我听了半天,你说皇上有两个儿子呢,那到底是哪一个要做皇上?你说这禅让,我也听过,好像是老皇上做不下去了,才会禅让,怎么,哪个王爷这般大胆?” “杨吉,你三国评书听多了吧?”阮元也被逗得笑了出来。“你说的汉末三国,皇上一点权力都没有了。和当今皇上是两回事,哪有人敢让皇上退位的?是皇上自己不愿在位时间超过七十年前的圣祖皇帝,才做了这般决定。更何况,皇上健在的皇子有四个呢,不是两个。” “我只听你说过成王和嘉王,其他的你没说,我才不知道。”杨吉道:“可最关键的事你还没回答呢,皇上准备什么时候让位,谁是太子啊?” “这个……诏书里没说,而且你也看到了,传旨的是渊如,他现下只有四品,问他,他也不知道啊?禅让大典倒是定在了明年元日,不如我们先回京城,过四个月一切就都清楚了。”这时孙星衍调任山东做道员,因此,也顺带接下来给阮元诏书的工作。 “那……什么时候公布太子人选,你也不知道?” “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这些诏书里又没写。” “伯元,这糟老头子故弄玄虚呢吧?”杨吉不禁心中有气,道:“你说我到外面听说书的,人家都左一个太子,右一个太子的说个不停,觉得他们一说到太子,心里都挺舒服的。怎么到了他这里,太子说不立就不立,这也罢了,居然临到退位了,宣布个太子名字,都这般困难?” “你怎么又这般没大没小了?好好好,这次去京城,你也跟着回去,我也带你了解一下太子究竟是谁。皇上上午宣旨,你下午就能知道太子人选,这样你可还满意?” “不满意,我想现在就知道。” “你不也挺想京城的嘛?我还记得呢,上次你走的时候,说天桥有个说书的,给你讲隋唐故事,你想接着听。这样,回去之后,咱还住扬州会馆,每天我都让你到天桥听个够,这次满意了吧?” “伯元,这你可就不清楚了。”不想杨吉听到这个话题,竟然越说越得意:“这济南府就是那秦叔宝的老家,这里的人,都可爱听《说唐》了。我一年里听了三家,个个都比京城说得好听!最快的一家,我记得说到了罗成力擒五王,就五个回合,什么窦建德、王世充,统统拿下!伯元,这罗成我看比秦叔宝更厉害,他大隋第七,秦叔宝才第十六对吧?他后来怎么样了?当上大将军没有?” “我都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历史上没有罗成这个人,既然都没有,他做什么大将军?而且那窦建德王世充,是唐太宗俘获的,和罗成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嫉妒人家!不愿意承认罗成比你年轻,还比你厉害!”杨吉怒道。又回头问向阮承信,道:“小恩公,您读书也不少,能不能给我讲讲,这罗成以后又有些什么故事?” 阮承信也摇摇头,道:“杨贤侄,这罗成的故事,你不也是在说书人那里听到的吗?我们家人在你来以前,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所以说书听戏什么的,都没去过几次,偶尔一两次,听的故事也不全。罗成我确实听说过,可他做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或许,还要你给我多讲讲呢。” 看来在阮家,罗成的故事反而只有自己知道,杨吉想想,也不禁感到无趣。 过了几天,阮元一行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阮承信暂时留在山东游玩,焦循先行南下,阮元、杨吉、刘文如和阮常生则前赴京城。阮元两年里在学署别立一室,名积古斋,多收集金石古器,已经有所小成。此时眼看古器齐备,《山左金石志》也快要完稿,自己却不能在山东主持最后的编订,也不禁有些落寞。 这一日的泺口镇又一次聚集了不少船只,阮元一行待作别过山东诸人,便要北上京城。二十余名府学生员不约而同的来到码头,准备给老师送行。武亿也和阮元一行来到泺口,他不愿离开山东,阮元也不强求,想着为官之路,漂泊无定,今日在山东,明日在浙江,不知日后又将前往何处。武亿也已经五十岁了,若是日后再不到山东任官,这一别便是诀别,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伤感。 第六十三章 告别山东,荣升二品 焦循也定在了这一日南下扬州,和阮元等人一同来到码头,准备离去。看阮元这般神色,也上前安慰道:“伯元,你在山东这三年,悉心选拔实才,这大家都记着呢。我这一年在府学帮你考校生员,最是清楚。你看,今天来的这些生员,却大半都是八股文做得平平的,若不是你破格提拔,他们哪里有机会来府学读书呢?”说着,又对那些生员道:“郎炳、官俊,你二人不是想着,来给老师送道别礼吗,快些过来吧,不然,你们的阮恩师就要走啦!” 说着,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二十余岁,只是身材瘦弱,面色有些苍白。另一个年纪还小,大概只有十余岁年纪。二人见了阮元,也都作揖拜道:“恩师辛劳,学生无以为报,今日特备了些薄礼,还望恩师收下。” 阮元也去过府学多次,知道这二人便是自己破格选拔的郎炳与陈官俊。也回过身来,对二人道:“郎炳、官俊,老师知道,你们一番心意,老师若是真的不近人情,反倒会让你们过意不去。但老师也知道你们家境,你二人家里也都不算宽裕,再为了老师这般破费,就有些太不爱惜自己了。不如这样,你二人的礼物,今日还是拿回去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下去。日后若是你们也有了出息,再回报老师,也不算迟,老师等着你们。”这一番话看似柔和,却也深入人心,郎炳和陈官俊见阮元神色,确是在关照二人,也只好先将礼物收了回去。 阮元看着十四岁的陈官俊,也不禁笑道:“官俊,里堂和我说过你的事,你虽说在府学里,年纪最小,可在府学之中,诗却做得最好,行文也渐渐有气韵了。只是我听里堂说,你还是想去应举,试着日后做官,老师说得可对。”陈官俊确是如此心思,也点了点头。 阮元道:“既是如此,你平日在八股上,也只好多用些心思了。老师也不喜八股行文,可若是你要继续应举,这一关却不能不过。只是你却要记住,第一,千万不要溺于此道,老师中了进士以后,也就没再做过八股了,此后若是想在行文上有进益,还是要先修《文选》,再观唐宋八家。第二,你年纪尚小,只怕经术根底,也有所不足,这应举之事,切莫着急。且一边研修经术,一边应举,有耐心,多花些时日,以你天赋,还是能中进士的。” 陈官俊也点了点头,道:“多谢老师教诲。” 阮元看向郎炳,却隐隐觉得,他面上有一股憔悴之感,按理来说,他才二十余岁,本是不至于此,想来也是致力算学过度,竟伤了身子。想到这里,也把他叫到一边,道:“郎炳啊,老师知道,你喜爱算学,以前家中藏书不多,到了府学,多见前代算经,一时不免多花了些功夫。但老师看你身体,也实在太憔悴了,学习归学习,以后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切记,不要因为读书多了,伤了身子,到时候才真是得不偿失呢。” 郎炳也向阮元再拜道:“老师的话,学生记下了。” 焦循见郎炳与阮元拜别,也上前道:“郎炳,我也知道,你酷爱算学,可家中历算之书,并不齐备。这府学里所藏多是经解,算学一道,藏书也仅以古经为限。你也曾经问过我,泰西算学,究竟有何独到之处,我虽与你讲了些,终究相聚日短。幸好,我这次来山东,也带了一部《几何原本》过来,这书我在济南没见过刻本,所以抄了一部,想着送于你日后研习。但你也要听伯元的话,读书学习,终是不如身体重要,可千万不要为了读书,把自己累着了。”说着取过一个小包袱,递了给郎炳。 郎炳也再次谢过焦循,只是阮元和焦循这时都不知道,郎炳数年之后,还是因为用功过度,积劳成疾,早早去世。因去世过早,未能在算学之中留下太多成就。 阮元也走上前去,对前来送别的学生道:“各位,想来各位被取录之时,也应清楚,各位之中,至少有一半在八股时文一道上,不如旁人精通。但我却选了各位来济南府学,那是因为,各位所作文章,确有可取之处。你们之中,有人于经术上,考据严谨,有人于史事上,见识广博,有人诗做得出色,也有人精于钱谷刑名之事。若是其他学政在任,多半不会取录各位做生员,也不会让各位入府学读书。但我却想,各位所学,皆是有用之学,放眼海内,精于经史者有之,实心办事者有之,这些人为天下所知,并非因为他们八股做的好,而是因为他们的实用之学。譬如辛楣先生,他虽也中过进士,可他能成为海内学术之泰斗,乃是因他史学、考据、算学俱精之故,与八股并无关系。哈哈,话说回来,就连我自己,也没见过辛楣先生的八股文呢。若是在场的各位,日后有一二人,能如辛楣先生般著作等身,那老师这一番提点,就不算白费了。” “我知道,取录生员,是各位成学与否的关键。各位取录了生员,日后应举也可,治学也可,我不能强求。但若各位做不得生员,不仅赋税不得优免,得不到府学的廪禄,而且同列之中,也无法得到认同,日子就难过了。既然如此,我也想着,与其我循规蹈矩的做两年学政,不如我给各位这个机会。各位有了生员的身份,或许日后便能在经史、诗文,亦或算学之上,小有所成。到时候,又会有什么人在意各位八股精通与否呢?” “当然,我给了各位这个机会,绝不是让各位自满的,相反,取录生员,也只是人生的最初一步,你们日后要走的路,还长着呢。我十年前取录了生员,进了京城,又到这济南,来年要去浙江了,还不知再往后的日子会在哪里。你们也是如此,日后该做的学问,一定要坚持做下去。老师也不想收你们其他礼物了,待你们日后有了小成,把自己的诗文著作,选编一本给老师看看,老师就满足了。你们说,这个建议如何?” 学生们从来感激阮元拔擢之恩,此时听了阮元这一番话,自是连声称是。阮元也吩咐学生们,礼数已尽,自可回城。眼看学生渐渐散去,武亿却还站在原地,想来是有些事情,还要和阮元叮嘱一番。 阮元也走了过来,对武亿道:“先生,此次一别,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再见先生一面,还请先生保重。那《山左金石志》最后的校理刊印,就要麻烦先生了。到时候,先生自把名字署上便是。” 武亿也对阮元笑道:“伯元,这你就别谦虚了。你这书如何撰写,我心里清楚,除了毕中丞为你做了一篇序,剩下的,无不是你精心校订,亲自主笔。这《金石志》若能成书,也是你的心血。我今日所作,不过是帮你刊印罢了,题不题名,我也不在意。不过这次我过来送你,不完全是因为修书之事,还有另一事,总要再与你相谈一番为好。” 阮元深知,这一番话,可能也是武亿最后的心愿,当即再次相揖,道:“与先生共事一年,在下无论学问、政事,均受益良多,即便日后改任他职,也定不负先生教诲,尽心办事。先生有何言语,此刻也但说无妨,在下一定谨记。”他已身为二品,却仍在武亿面前用“在下”一词,也是极尽谦逊了。 武亿道:“伯元,那日铁公祠前,你曾与我言及为官之志。老夫相信,你所言皆是出于真心。眼下你官位再进,或许两三年之后,便要入六部,甚至军机处了。或许就是两三年之后……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伯元,老夫知你为人虽不废通达,可仍是清廉正直之士。是以这番话,老夫想说在前面,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阮元也知道,武亿所想,与钱大昕大同小异。毕竟乾隆即便能活到来年退位,那时也已八十六岁。中国历史上可考帝王,只有梁武帝萧衍活到八十六岁高龄,再无更年长之人。即便乾隆突破萧衍封存了一千二百五十年的纪录,只怕所剩时间,也已有限。到时候,新君与和珅之间,说不定便有一场殊死之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立场便极为重要。看了看四周,唯恐尚有和珅党羽,也再次作揖言道:“先生之言,在下记下了。阮元学圣贤之言,观先师之教,定当不负生平所学才是。” 所幸,此时并没有和珅党羽在旁暗中窥视。 武亿倒是不在乎这些,反而又道:“伯元,老夫知你所学,精博二字,兼而有之,先王之道,西洋之术,均能兼收不废。这番胸怀,只怕老夫也有所不及。也是啊……国家鼓励经学,重实学、轻空言,发扬圣贤微言大义,至今百有余年,也该有大成之士了。伯元,精于圣人一艺者易得,精于阐发经义者易求。可兼明经史,贯通古今,集学问之大成者,自古以来,屈指可数。其间又有不涉官场、隐逸不仕,亦或仕途坎坷,不尽如人愿者。似你这般顺遂之人,老夫却也想不出几个了。” “所以,伯元,老夫也真心希望你,可以做出一番大事业,做出一番改变这朝廷,改变这天下的功业。眼下海内士子,精通经典者自然不少,可溺于经典,深陷考据注疏而不能自拔的,同样也有不少。如此读书,却反而把圣人之意看得窄了。要知精于章句注疏,原是为了深明大义,不应当为了考据而考据啊!这还只是学人,做官的,官官相护,政以贿成,也是一日甚于一日。只恐倒了和珅,也还有他人心术不正,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懈怠啊。而且,眼下海内,却另有不少难处。百年以来,海内生民,从一万万变成了三万万,可新垦土地,新产粮米,却不能增加三倍。长此以往,百姓衣食又当如何?朝廷府库,虽说眼下钱粮尚且充足,可那都是账上数字,至于实际情况,只怕那些州县自己都不清楚呢。眼下太平无事,钱粮尚堪使用,可万一天下有变,又怎生是好?这些问题,决断起来,都不容易。但你既然生于此世,又已然为官如此,老夫还是希望你所思所想,可以比寻常为官之人更多一些。” 阮元这时虽然已经对民生之事多有了解,可听武亿这样一讲,才知道很多民生问题,不仅暂时没有解决之道,而且自己尚未得知。心中想着,也不禁有些愧疚,再次对武亿相拜道:“先生如此教诲,确是出于在下所思之外,在下自当谨记先生之言。若是在下行有余力,定当念及整治之道。” 武亿也笑道:“伯元,其实这番话,老夫说来,也有些惭愧了。老夫行走鲁豫两省多年,这些事见是见了不少,可说到整治之法,却也不多,若说根治,老夫也想不出好法子来。其实老夫是你幕下之人,这番说话,也是有些喧宾夺主了。这样吧,《山左金石志》我自给你看着,若是刻板刊印了,我把刻板和样书都给你送到杭州,如何?” 阮元也道:“先生长我二十岁,对在下有所训诫,乃是在下之福。刊印之事,也多谢先生了。”眼看客船也快要启程,杨吉等人都已经上了船,也再次拜别武亿,准备上船。 看着阮元渐渐走上船头,客船解了缆索,即将启程。武亿忽然又道:“伯元!还有一句话,我与你相交一年,言语间多有得罪,是我的不对,还望你不要见怪才是!” 阮元也高声答道:“先生之言,阮元始终铭记,绝无见怪!” 阮元的坐船渐渐启航,沿大清河向西而去,经张秋折而向北,不过十日,又回到了京城,而这也是他与武亿的诀别。四年后,天下变数,如武亿所愿。朝廷重新清查过去冤案,得知武亿原本无过,正待再次启用,武亿却在启用前一个月病逝,年五十五岁。 这一日的衍圣公府也比寻常热闹了许多,正厅之内,端送茶果、点心的下人,一直在进进出出。而正厅之侧,也多出了数个大红箱子,上面还挂着红花,而且正厅之外,还有另外十余个箱子。看来不仅是有贵客到访,而且还有事关衍圣公府未来的要事。 孔宪增这日也换了新袍子,正同身边之人品茶,道:“不意今日毕总制驾临舍下,倒是舍下的荣幸了。在下也听说了,总制这一去,就是要重任湖广总督了,在下也愿毕总制此去如意,万事顺遂。”说着举起茶杯,和对面之人相互敬过。对面坐着的乃是一个须发微白的老者,看起来和蔼可亲,自然是山东巡抚,即将升任湖广的毕沅了。 毕沅这日看起来也是精神愉悦,道:“上公,说来惭愧,老夫生平酷爱金石儒术多年,之前却也没来过曲阜,这话说回来,还是老夫对圣贤之事,有所怠慢才是。正好,老夫今日带来一件礼物,权当老夫致歉之用,如何?”说着两个毕家仆从抱了一个盒子上来,盒子已经打开,其中所覆似乎是字帖之类。 孔宪增略挑起了一点字帖,见是秦篆,也对毕沅笑道:“毕总制,这秦篆古文,从来难得,想来价值不菲吧?却不知毕总制又是从何处得来?” 毕沅笑道:“这秦篆古字,据说是从琅琊台拓下来的。我在济南的时候,路过一户王员外家,这王员外却不知如何,竟意外得了这幅拓本。我看他神情,却也不甚在意拓本之上,究竟写的是什么,便想着购下此拓本,没想到啊……竟然花了我不少银子呢。” 其实这幅拓本,就是当日阮元送与福宁之物,后来福宁意外发现,这位王员外名为好古,其实只是附庸风雅,便诈称这幅拓本值一百二十两银子,将拓本卖给了王员外。王员外素来豪富,也不知拓本实际价值如何,想着能巴结福宁总是好事,就答应了这个价。毕沅前往相询时,他甚至开价到一百五十两,毕沅自然不从,直拖延了数日,王员外想着毕竟毕沅是巡抚,不好得罪,才以平价卖他。 而毕沅之所以要买这幅拓本,其一是想着收录碑帖文字,其二便是为了讨好孔宪增。只因此番来孔府,他另有一番大事要与孔宪增商量。孔宪增看着毕沅这幅字帖颇为珍贵,又看着外面的箱子,已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但想着毕竟是毕沅上门送礼,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好,也笑道:“毕总制此番来我衍圣公府,想来不只是意外见到这幅拓本,想要相送于我这番简单吧?不过毕总制也无需担心,我衍圣公府虽说偏居一隅,可能帮上总制的事,也自当尽力才是。总制精于金石之道,阐明圣贤大义,也让敝府平日增光不少呢。” 毕沅忽道:“听闻令郎,去年已袭了衍圣公之职,又听闻令郎年纪并不大,所以老夫也想相询一句,令郎却是何时生人?” 孔宪增道:“他是乾隆五十二年出生,今年九岁,毕总制的意思是……” 毕沅笑道:“你看,这个年龄正好嘛!不瞒孔上公,老夫有个小女儿,今年八岁了。老夫找人来相过面,说日后绝对是美人,而且还自有一种贵气呢。说是嫁了人,那迎娶的人家,也自可无灾无祸,满门和睦。老夫平日也多教她诗书礼乐,想来日后入了诗礼之家,也自应付得来家事。所以老夫想着……孔上公,老夫快七十了,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小女儿。老夫眼看着,这一两年精神大不如前了,所以想着老夫还没致仕,先给她订个亲吧。可这亲事,老夫现在还没有半分着落啊?” 这句话说出来,孔宪增已然清楚,毕沅这次来孔府,主要目的即是与孔家结亲。之所以毕沅如此出言,也是依循古礼,婚姻之事,向来第一步是男方的“纳采”。即男方需要遣媒人主动向女方相询嫁娶之意,等女方答应了,才能开始此后的“问名”。如果正式求亲之言是由毕沅先提出,而非孔宪增先提出,自是不合古礼了。衍圣公府素来重礼,这番次序却不能颠倒。 孔宪增也笑道:“毕总制这番话,却是抬爱庆镕了。庆镕年纪还小,原也没想过订亲的事。只是嫁娶之事,还需个良人做媒,不过这媒人,在下却还要再去相寻才是,在下自当尽快为之……” 毕沅也不慌不忙,道:“孔上公,有一人老夫看着,人品、学行、官职,却都还不差,老夫觉得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若孔上公还不识得此人,老夫为您介绍一番,如何?快,快去请湘圃先生过来。”毕沅手下的门人听了此言,连忙走出,不一会儿,一位须发渐白,却身材高大,尚有一些英武气息的老者走了进来,向孔宪增作揖拜道:“在下阮承信,见过孔上公先生。” 毕沅担心孔宪增不认识阮承信,忙道:“孔上公,你或许有所不知,这位阮湘圃先生,就是前任学使,如今的浙江学使,阮阁学的父亲。眼下也授着内阁学士,算是从二品了。怎么样,湘圃这个朋友,孔上公可还中意?”按清代惯例,官员升迁,其父母妻子往往也会一并加封。妻子得到的是诰命,父亲则可以授予和儿子一样的官衔。阮元升任内阁学士之时,阮承信尚健在,故而也一并加授了内阁学士。当然,这种对官员父亲的加封只有恩荣之用,并无实际意义,阮承信也不会在朝廷中使用半分权力。 第六十四章 九月初二 毕沅或许都没有想到,若是旁人来做媒,或许孔宪增还会有一番犹豫,可这次来的人是阮承信,正是他最想见面之人。又想着阮承信也有内阁学士的官衔,媒人资历,也不用再提了,孔宪增又还能有何不满之处?一时也颇难自禁,笑道:“阮……阮老先生,令郎我却是见过几次的,令郎这个年纪,便已有如此作为,在下想着,那定是阮老先生教诲之故了。今日得遇阮老先生,原是在下的福分。”看毕沅神色,也自会意,道:“老先生,令郎与我也算相熟,这样说来,老先生也自然是在下的朋友了。眼下却有一事想劳烦老先生,在下有一子尚未订亲,毕总制有一女,听闻深得礼法,才貌俱佳。是故在下想着,这就给儿子定个亲吧。眼下正缺个媒人,阮老先生,能否看在令郎的面子上,为在下做这一回媒呢?” 阮承信自然回拜道:“孔上公,在下在济南之时,便听伯元说过,孔上公德行学养兼备,无愧圣裔之名。今日能与孔上公一见,其实是在下的荣幸才是。这个媒人,若是上公不嫌弃,在下便勉为其难了。”又对毕沅道:“毕总制,不知您对这门亲事,可否中意?” 毕沅哈哈大笑,道:“今日能与孔上公结为姻亲,乃是老夫的福分,也是小女的福分,却还说什么中不中意的?孔上公,你的聘礼,我不着急。我这嫁妆嘛,今日先送着,还有一半呢。过得些时日,你聘礼齐备了,我自然一一送上府来,绝不敢有半分怠慢的。这样也在礼数之内不是?对了,小女的表字庚帖,我也带来了,现下就呈给上公!”因各人都早已默许这门亲事,所以剩下的,也就是儒家“六礼”一一走上过场了。 毕沅和孔宪增对于这门亲事,倒是意外的一拍即合。是因为这门亲事,对二人而言,都有可取之处。孔宪增想着毕沅不仅是封疆大吏,而且家学深厚,是乾隆二十五年状元,编订经史著作甚多,完全说得上门当户对。而毕沅也另有一重心思,他虽多番结交和珅,却也时常暗思,如和珅一般专权,终难长久。不如自己先寻个安稳人家,与之结亲。孔府作为圣裔,世代特受恩宠,正是最佳选择。这样即便自己有个万一,毕家田产充做陪嫁送给孔家的这一部分,也不会受到影响。他送来的嫁妆,其实比孔宪增的聘礼多出数倍。据一部叫《乡园忆旧录》的作品记载,毕沅此番嫁女,嫁妆中单只一对雨过天青的耳环,便价值千金,或许这也是毕沅心术所在。 孔宪增看过庚帖,知道毕沅之女的名字之下,写着“怀珠”二字,点了点头。毕沅眼看自己与孔府亲事已成,只待两家子女长大,再行婚礼之事,也继续笑道:“孔上公,其实老夫这次与湘圃一同前来,却也是湘圃有一事要相求于上公。老夫这刚才想着,既然湘圃已经与上公做了媒,与上公便也称得上一句朋友了。既然我们三个,都是朋友,那我也就直说了。湘圃呢,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阮学使,听闻今年阮学使三十二岁,暂无妻室。老夫与湘圃又听闻,上公有一女,年方妙龄,才貌双全,尚未许嫁。老夫想着,既然阮学使暂时无妻,令千金也未婚配,那不如老夫也给阮学使和令千金做个媒,如何?湘圃,你也是这个意思吧?” 阮承信连忙点头称是,孔宪增见了二人神情,也自然会意。 原来,这一切早已在各人意料之中。钱大昕自曲阜一归,便多与阮承信交好,后来看着阮元无妻,也将孔璐华之事详加告知。后来,钱大昕也收到了孔宪增的来信,想着虽然自己无官无职,毕沅却有可能帮上这个忙,于是向毕沅介绍了阮承信,也同阮承信打了招呼。只是他实在不愿再与毕沅见面,后面与毕沅也只有书信相通。毕沅得知阮承信也是精于《左传》之人,又是阮元之父,当然愿意相交。 二人详细攀谈数日,阮承信得知毕沅也有与孔府结亲之愿,便想出了这个办法,自己先给毕沅做媒,之后毕沅再给阮元做媒,同时成两家好事。毕沅听了,也是大喜,正赶上南迁湖广,便和阮承信一道来了孔府。这些事孔宪增先前虽是不知,可一观二人言语神貌,便也清楚。 他本就有意与阮元结亲,也曾问过女儿心愿。虽然孔璐华那日说是还要考虑,可后来他再问女儿时,女儿却只是沉吟不答,再没有拒绝阮元之语,想来是已经同意了。这时既然阮承信和毕沅也都开了口,那正是求之不得。 毕沅见了阮孔二人神色,笑道:“上公、湘圃,看你二人这样子,我这媒人,就算是做成了,是不是?上公却也无需着急,湘圃今日前来,也已经准备了一些礼物。湘圃是想着,伯元来年春天,便要到杭州做官,这四个月里,纳采礼自会一一备齐。随后,就烦请上公将令千金送到杭州,西湖十景,甲于天下,令爱在杭州与阮学使成亲,那正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人间四美俱全啊!上公,您意下如何?” 孔宪增也答道:“毕总制费心了,在下得以与阮学使联姻,自然也是在下之幸,小女之幸才是。” 毕沅也趁热打铁,道:“要不我看,这纳采礼,就算成了。该问名了,湘圃,伯元虽然做了官,可庚帖也不能缺了才是。上公,令千金的庚帖,也麻烦先备上一份,如何?哈哈,老夫对这生辰一道,其实颇有研习,或许你们给老夫看看,心里就放心了呢。” 阮承信和孔宪增想着既然这门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剩下的也不过是把“六礼”仪式一一行毕而已。便一同取了红纸,添上了子女姓名。毕沅却也好事,眼看二人填写已毕,便拿过庚帖读道:“阮学使名元,乾隆二十九年甲申,正月二十日生。孔上公的千金名璐华,乾隆四十二年丁酉,五月二十七日生……湘圃先生,孔上公,我这个媒人今日做得值了!你们看,阮学使和孔小姐的生辰,简直是绝配啊!我帮人看生辰快三十年了,这可是我三十年来,看到的最相配的生辰。你二位就放心吧,这门亲事对你们而言,可以说有只有好处,绝无半点不妥之处!孔上公,我想着,你就好生准备,来年春暖花开,西湖之畔,绿水青山相映,你两家行上一场大礼……唉,羡慕,老夫都羡慕这两位新人啊!”(按阮孔二人生日依现代日历计算,阮元生于1764年2月21日,孔璐华生于1777年7月1日。) 阮承信和孔宪增自然连声言谢,忽然,正厅之前一个声音道:“老爷,二位贵客,小姐听闻今日家中有贵客,特意烹了茶,要我过来,还请二位贵客品上一品,不知二位贵客,可否中意?”眼看庭前站着的,是个年轻的侍女,自然是长年服侍孔璐华的莲儿了。孔宪增也自然满意,笑道:“你们看,正说着呢,小女这也给二位还礼了!莲儿,不要害怕,毕大人和湘圃先生都是宽宏之人,快过来,把茶分给他们品一品吧。” 莲儿应声而前,只见她手中的盘子里面,一共是三盏茶。莲儿先取了两盏,给毕沅和阮承信奉上了。可之后却没有拿第三杯,而是将整个盘子拿起,走到孔宪增面前。这时孔宪增才发现,剩下的一杯茶,与其它两杯有些不同。孔府这几个茶碗,盖子与碗身上各有隐隐花纹,暗自相合,可唯独自己这一杯,花纹却明显错位。看来是女儿特意安排,这一杯就是给自己的,便示意莲儿拿起之后,放在桌上。果然,茶碗下面,有个小小字条,看来是女儿所放。看着毕沅和阮承信一时尚未注意,便伸手过去,将字条取了放在手中,打开看时,上面有两行小字:“敬问阮学使家人子嗣之事。” 看来三人联姻之事,女儿在后厅已经知晓,而且也没反对。 一边的毕沅品着茶,也不禁笑道:“孔上公,小侄女这茶,烹得真不错啊。你闻这香气,清香不绝,而不浓腻。这孩子上茶的时间,也恰到好处,茶品起来,既不烫,又不冷,真是舒服。湘圃啊,有这样的好孩子过门,你以后就安心享福吧!” 孔宪增那边计议已定,便向阮承信问道:“湘圃先生,有些事情,在下不知,却还要先生指教。刚才听毕大人说,先生只有伯元一个儿子。可我也有耳闻,阮学使的祖父,当年也做过三品参将,先生之家,何以人丁单薄至此?我这女儿身体素弱,若是不能给伯元诞下子嗣,先生一家,以后却怎么办?” 阮承信道:“想是我家运数差了些,我几个兄弟,除了我以外,都没有亲生孩子,大哥二哥之家,都是过继了儿子才得以延续。我膝下也只有伯元一子,想来父亲的亲孙子,竟也只有他一人。原本父亲在外从军之时,有降人俘获之事,往往从轻不问,应该多有阴德才是,却不知为何家中一直人丁不旺。” 孔宪增也笑道:“所谓阴德之事,从来难言因果。是以先人也教诲于我等,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想来伯元如此少年,便已是二品命官,也是托了令尊之福啊?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伯元现在可否也如令兄一般,定下后嗣了?先生家中,还有何人?小女身体原也不好,若是贸然出嫁,只恐有水土不服之患。所以我也想着,去杭州之前,该把准备做好才是,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先生见谅。” 阮承信道:“其实不瞒上公,伯元二十岁时,便曾结下一门亲事。后来伯元的妻女,都遭了不幸……我也想着伯元都三十多了,家中尚无一个延续香火之人,这样我心中也牵挂不下。是以给伯元从同宗之中,找了个孩子过继在我们家。至于其他的子嗣,我也想过,所以去年给伯元纳了一门妾。眼下我们家中,便只有我们几个人,其他同宗,都在扬州的公道桥,却是长年不走动了。” 可是听到这里,孔宪增却隐隐听见,正厅之后,传来了几声轻轻的顿足之声…… 所幸毕沅和阮承信都未在意,孔宪增也和阮承信闲聊了几句,看着天色已晚,便送了二人前去驿馆歇息。次日,阮承信将早已备下的聘书奉上,阮元与孔璐华的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阮元此时却尚无法得知这个消息,八月最后一日,阮元回到了扬州会馆。钱楷和那彦成得知阮元暂时归京,也一同来到会馆见他。看着钱楷得以升任五品,阮元也向他道贺过了。 杨吉却早已按捺不住,问道:“二位相公,你们在京城做官,消息比我们灵通。还请问二位相公,朝廷里可是定下太子人选了?伯元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等得我这心里,也是一直在痒痒啊。” 不想钱楷和那彦成竟也不清楚,钱楷道:“伯元,我在军机处办事,可太子之事,军机处中从来不议,想来这次皇上归京,也是下了严令,不得走漏风声。但有一件事我也要尽快告知你,三日之后,也就是九月初三,皇上将在正大光明殿举行朝会,特意嘱咐满朝文武,着朝服与会。到时候,皇上便会开启正大光明匾,公布太子人选了。” 那彦成也道:“至于太子人选,想来你们也无需着急,皇上这般安排,自然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这几日朝中事务,一如既往。那自是因皇上大议早决之故了,伯元,来日你便要到海淀,以备大朝之事。至于后面行礼之事,仪仗眼下已备得齐全了,只剩下具体礼仪。尚有四月时间,却也不急。” 这日各人寒暄一番,却也没有什么大事,钱楷和那彦成很快便也散去。次日,阮元和杨吉又一次来到了海淀,眼看已是九月初二,一轮残日渐渐西斜,待得太阳再度升起,这贯穿乾隆最后二十二年的太子人选之争,也就要尘埃落定了。 阮元自己的衣服行装,都渐渐打点完毕,只等次日一早,便去参加朝会。可眼看明月渐升,杨吉却在一旁默默不语,阮元也看得奇怪,不禁走了过去,问道:“还想太子的事呢?你就再等等,明日退了朝,你来接我,到时候就告诉你……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了,你要是再不满意,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没想这个。”不想杨吉这样答道:“我是想着,你衣箱里面,有个卷轴,我闲得没事,打开看过了,是幅牡丹,画得还不错。伯元,那不是你画的吧?” “当然不是了,你看的那幅,应该是世宗皇帝那个时候,蒋廷锡蒋中堂画的牡丹。蒋中堂和眼下户部尚书董大人的父亲,当年都是雅擅丹青之人,蒋中堂的没骨画是一绝,可线条勾勒,亦是绝佳。这番技法,我再学十年也未必能及上一半呢。” “这画自然不错了。可就是……就是有一点不好,你看那画上面,有三个印章,其中一个还特别大。你说就六个字,弄那么大干什么?而且盖章的地方,都快压到那牡丹叶子了。结果这一下子,那牡丹就像被人踩过了。伯元,那个印章不是你的吧?” “你说的是‘乾隆御览之宝’?皇上好多书画上都加了印呢。”阮元道。 “果然又是糟老头子!你看看,这老头平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天天给书画盖章,这是让人看字看画呢,还是让人看他那几个印章呢?再说了,往字画上盖章,有什么用?告诉大家,这些字画都是他的,谁也动不了?”杨吉想了想,说出了一个自己的看法。 “杨吉,皇上圣心明断,不是我等大臣可以揣摩的。皇上愿意给字画盖章,那又怎样?大不了这些你不看了,我给你另找几幅就是。”阮元还是不愿说乾隆的坏话。 “行了吧,你那几幅老头子赐的字画,上面都有印章。”杨吉也毫不犹豫。又道:“再说了,你说他圣心明断?你开玩笑呢?这一路上,上自武先生那种读书人,下到挖运河的老百姓,哪个不知道这些年和珅当道,和他那些同党一路,搜刮了多少钱财?有钱人不高兴,穷人也不高兴,这帮混账东西,又是谁放出来的?难道都是和珅的错吗?要是那样,他圣心明断,就应该把和珅送上菜市口一刀砍了!我想着百姓也能高兴上十天半个月呢!” 说到这件事,阮元也沉默了半晌。其实,他每次升迁,距离高官要人也就越来越近,也更容易了解官员升迁罢黜之事。后来自然渐渐认识到,和珅十年专政,绝不只是他一人之故,相反很大程度上,这是乾隆放纵之过。和珅的亲近之人,乾隆不无裁抑,可和珅本人,十年来最多只是遭到训斥,官爵地位稳如泰山。另一方面,曹锡宝、尹壮图、钱沣、彭元瑞等人,或因直言遭斥,或久抑而不用,或郁郁而终(曹锡宝卒于乾隆五十七年),或无端暴卒,这一切看似都是和珅之故,可亲自下令贬逐这些人的,却又是谁? 可无论如何,自己官职均是乾隆所授,若不是乾隆有意提拔自己,他一个非八旗非世家的二甲进士,又怎么可能短短六年,便得以位列二品?若是换了其他皇帝,想这样提拔他,几乎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解释道:“其实话说回来,皇上也没有专任和珅啊?你看眼下朝中,领班还是阿中堂,王中堂在军机处也有一席之地,这些人可都是清廉正直之臣啊?若是皇上真的善恶不分,又怎得包容阿中堂、王中堂、董大人他们这许多年呢?” “我有件事确实不明白,你说这民间都知道和珅的名字,可阿中堂的事,听到的一直很少。阿中堂究竟做过什么,皇上能为了他,一直压着和珅,不让他做领班啊?想想这件事,我之前居然从来没问过你。” “你不了解阿中堂,也没办法,阿中堂第一次领兵打仗,都是四十多年前了。我出生之前,阿中堂就已经在西北屡立战功,后来大金川、西南的战事,也都是阿中堂主持。若说疆场功勋,皇上这六十年,首屈一指的,就是阿中堂和前年过世的超勇公海兰察大人,两个人的画像,都四次被皇上挂入紫光阁,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啊。可超勇公专司军事,阿中堂却出将入相,论兼通文武,除了二十多年前过世的傅文忠公,皇上这一朝也就是阿中堂了。”阿桂功勋卓著,以至于一百二十年后民国“清史馆”编修清史之时,咸丰之前,只有阿桂一人独占一卷列传。阮元也只得挑了些重点事迹,来说与杨吉知晓。 “也就是说,这老头子手下论功勋,能和阿中堂相比的,就两个人,还都已经死了?那朝廷之中,还有谁是不服和珅的?” “有很多啊?六部的汉人尚书,刘大人、董大人、纪大人、刑部胡大人,还有彭大人,都是洁身自好,不与和珅来往的。只是这些年过来,几位大人年纪也大了。满人尚书那边,最近也多了几个同和珅关系不错的。另外就是外省督抚,近些年来,都有些……” 只是阮元说着说着,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 “伯元,我总觉得……你看过傀儡戏没有?我记得在扬州的时候,我看过一次,一块幕布后面,放几个傀儡,提线师傅让他们做各种动作,那傀儡看着是栩栩如生,交头接耳,实际上,都只是傀儡师傅线下的工具,每个动作,每句话,其实都是师傅做的。” 第六十五章 乾隆禅位 “伯元,你刚才说了这许多,我听起来,这糟老头子,就像那体线的师傅,阿中堂、和珅他们,都被他当做傀儡罢了!你说阿中堂功勋卓著,再无人可及,所以他为了不让阿中堂得势,就用了和珅。用着和珅,又怕和珅得势,所以一大半的官位上,都是与和珅不睦的人。可这些人呢,本身权力有限,成不了气候。这样无论是谁,都没有足够的势力,他自己的日子,也就高枕无忧了。他为何要在那么多书画上盖章?只是因为那些书画,也不过是他的傀儡罢了!” “他以为把大臣当傀儡,自己做傀儡师傅,就天下太平了吗?现下看来,他已经错了!傀儡不过木雕彩绘,可人却是有心性的。为了让大臣都甘当傀儡,他已经善恶不分,清浊不辨了。他以为用着和珅,牵制住了阿中堂,就没有人能威胁自己了。可这不是等于告诉天下人,忠臣和奸臣并无不同,清官与贪官也无二致吗?长此以往,又还有多少人愿意和你一样,还想着什么上报皇恩,下安黎庶?还有几个人能自持操守,不去逢迎和珅,做他的党羽?” 阮元听了,也不禁大为惊讶,只觉得这些话,似乎杨吉是不会想象到的,也问道:“杨吉,你不是只看了一场傀儡戏吗?怎么现在,你能说出这许多话啊?”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当时想着考举人呢。再说了,我当时看了这些,也不会告诉你。”杨吉道:“只因那一日,演傀儡戏的地方出了事故。之前演戏的老师傅说自己老了,干不动了,想让徒弟去牵线。徒弟手法还不错,可不想,这徒弟平日手法虽精,却忘了保养傀儡。结果那日上台的傀儡,都是用了很多次,眼看就要裂开的。这徒弟对手法也自信,动作很大,结果一不小心,几个傀儡撞在一起,就都碎了。傀儡尚且如此,又何况人呢?若是这糟老头子再这样自以为是下去,只怕这天下,也会像那傀儡一般。当日我坐在前面,亲眼看着,傀儡的衣服、头、四肢都裂开了……可眼下这位傀儡师傅,还自以为自己手法有多了不得呢!这事说来我也快忘了,可你今日说到糟老头子要让位,说着阿中堂,说着和珅,我当然就想起来了。” 阮元听着这番话,心中也莫名有些伤感。可思来想去,他总也不愿意去责怪乾隆。 “杨吉,你记着。”阮元虽然用词颇严,可语气却很温和。“你在我们家里,这些话说就说吧,咱家人少,我不说出去就是了。到了外面,就不要这样说了。而且,无论如何,我眼下官职俸禄,都是皇上所授,若没有皇上,即便我读书再多,做事再勤,想六年半就做到二品学士,哪有那么容易啊?我自己的事,自己总要去做,可皇上的事,我……我没资格说三道四。” “那这样下去,你还怎么上安国家,下报黎庶?就靠给学生改卷子吗?我看着,这样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啊?” “杨吉,我今年也才三十二岁,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天下之事,你看着,我也看着,你清楚,难道我糊涂了?可我还是相信,如今,天下事,尚可为。”阮元这样安慰着他。 “话是这样说,那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你能未卜先知?” “我不能,可我想着,眼下先做好内阁学士、浙江学政的事,日后,机会只会越来越大。但我要是这些都做不好,那又有什么未来可言呢?” 只不过此时的阮元心中,确实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而这个时候,乾隆也正在微弱的烛光之下,看着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的“正大光明”匾。鄂罗哩在一旁持着蜡烛,烛火之下,那“正大光明”四字,与柱子上的两幅对联,也自一明一暗,时隐时现。 “你进宫多久了?”乾隆忽然问道。 “回皇上,奴才十八岁就进了宫,今年五十八岁了,想来是整整四十年了。”鄂罗哩虽然深知乾隆即将退位,却不敢有半分怠慢和多言。 “乾清宫里的那个匣子,朕已经遣人送过来了,明日的诏旨,朕也已经亲自拟好。想想当日立太子,那是乾隆三十八年,那时候你在宫里啊?朕想问问你,二十二年过来,你有没有想过朕立的太子,究竟是谁?”乾隆的神色却是比往日轻松了不少。 “回皇上,皇上立哪位皇子做太子,那位皇子就是明日的太子,日后的皇上,奴才知道的就是尽心服侍皇上。”鄂罗哩这一句依然滴水不漏。 “行了,你陪了朕四十年,说话该放松些,就放松些吧。这个问题朕想让你如实回答,你有没有想过,朕这二十二年,其实已经把里面的名字换过了,眼下这位太子,已经不是当年朕立的那位了?” “这……皇上,二十二年了,宫里也有好几位阿哥不幸过世。若是这般,也是天意使然,不是皇上的错。” “可这二十二年来,朕其实没换过里面的名字。”乾隆不禁有些得意,道:“乾隆三十八年以前,朕确实立过别的太子,可惜他们都不幸夭亡……当时朕也想着,是不是朕天数如此,若是如此,索性朕就不立太子了。可想着想着,这大清朝不可一日无主啊,万一朕有个闪失,总是不能让他们自相残杀才是。所以朕当年也是深思了整整七日,才写下这个名字,放在了匣子里。二十二年了,朕知道,外面总有人说朕喜怒无常,已经将匣子里的名字换了数次。哼哼,他们太自以为是了,朕确是二十二年没换过人,怎样?这一次,只怕不少人都要失望了。” 鄂罗哩也连忙点头称是,乾隆又道:“这一次朕写下的名字,封存了二十二年,明天终于要如期开启了。也就是说,这位皇子,乃是真命天子,你日后服侍新天子,自然也要倍加勤勉才是。不过朕还是想问问你的真心话,你真的不想现在就知道太子是谁?” 眼看乾隆如此相询,鄂罗哩也不禁笑道:“皇……皇上,这太子之名,自然是全天下都在翘首期待了。但奴才的想法,总是比不过皇上的想法才是。而且,奴才和四位阿哥熟识也已经这么多年了,其实心里这份好奇之心,反而淡了不少。” “你这样说,朕也相信你。”乾隆并未多问,又道:“乾隆三十八年,你再想想,朕立的是谁。眼下,圆明园中宫门,除了这里的,勤政殿的,洞天深处的,还有左手边那座亮着灯火的偏殿的,都已经关闭了。朕已给那位皇子传了旨,让他今夜到那座偏殿去暂候,明日一早,便宣布由他即位。” 鄂罗哩回想当年情景,渐渐有了答案,也答道:“皇上圣明。” “回去吧,要是他过来了,见到我们也不方便。”乾隆道。说着,鄂罗哩让后面的太监关闭了正大光明殿正殿,服侍乾隆回去就寝了。 而此时的大宫门前,正有一位“不速之客”想要进入圆明园内。 “和中堂,今日皇上有旨,自戌时大宫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见谅。”大宫门前的守卫道。 “无妨,皇上也对我下了旨,明日册封皇太子,有一件礼器却忘在京城中了。我连夜从京中取了礼器过来,也是为了明日册封大典啊。”和珅看起来倒是很客气。 一旁的呼什图也说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对我二人传的旨,怎么,大人是有疑问不成?你且暂时开一下门,我二人送完礼器就走,要不然,误了明日册封大典,你担待得起吗?”听到这里,守卫自然不敢再坚持己见,只好打开了一条门缝,让二人进去。守卫都知道和珅这时权势地位,如果将此事告知乾隆,或许和珅全然无事,自己反倒被和珅盯上,官位不保,所以也没人再问此事始末。 眼看前面就是正大光明殿,呼什图也悄声对和珅道:“和中堂,我听得没错的,今日尚能开启的门只剩这几个,必是那位被选为太子的王爷,要从此地路过。想来和中堂这首迎之功,太子也会感念的。” “好,那就再等等。”和珅见各门未闭,知道“太子”还未到达大宫门前。 过得约有刻许,东首的洞天深处方向,渐渐出现了一盏灯。 这盏灯越来越亮,直向着大宫门方向而来,大家都清楚,想进入正大光明殿附近的偏殿,必要从这里经过。 而灯下的人也逐渐明显起来,乃是永琰。 和珅当即上前,跪地之后,双手将礼盒奉上,道:“臣和珅,参见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勤学仁孝,有上天好生之德,自是万民之福。臣在京中偶得此玉如意一柄,现将其奉上,愿太子圣德,化于天下。臣得效犬马之劳,亦有荣焉。” 永琰却看似神色不变,道:“和中堂此番心意,我知道了。无论今日来年,和中堂都是我大清股肱社稷之臣。愿中堂勿忘皇上重用之恩,永琰日后,亦当视中堂为伊、周,国家大事,还望中堂不辞辛劳才是。”说着,也没有其它谦辞,收下了玉如意。 永琰自向着偏殿方向去了,可和珅却依稀想到,永琰与自己也多有相遇之时。可他无论哪一次与自己相遇,都是这般温和从容,宠辱不惊,这一日也无甚变化。可他越是这般从容,和珅心中,却反而越是没有把握。 未来的皇上,心中到底是何打算,他实在是猜不透。 不过眼下对于和珅而言,最要紧的乃是不让乾隆知道他此夜之事。呼什图自也打听得周密,这日圆明园前轮值宿卫,每人都暗自给了三十两银子,想来这件事他们也不会再说出去。 九月初三日,在京王公、百官齐聚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前,乾隆当着百官之面,让两名太监搬出了匾后的匣子。鄂罗哩取来钥匙,乾隆亲手用钥匙打开了匣子,道:“朕知道,你们等今天这个日子,等了二十二年了。你们今日猜、明日猜,猜来猜去,朕都听到了,朕都听烦了。都以为自己聪明是吧?那你们就听听,听听谁猜对了,谁猜错了。猜对了,没有赏,猜错了,朕也不罚。朕今天也把这份密旨给大家看看,若是还有不服的,就拿朕今天这份诏书,和这份密旨对比一番,如何?鄂罗哩,宣旨吧。” 鄂罗哩打开了乾隆亲手写下的这份诏旨,交给了素来主持礼仪之事的大学士王杰,百官只听王杰的声音道:“朕寅绍丕基。抚绥方夏。践阼之初。即焚香默祷上天。若蒙眷佑。得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嗣于癸巳年冬至,南郊大祀。敬以所定嗣位皇子之名,祷于上帝。并默祷所定嗣位皇子,倘不克负荷,即降之罚,俾臣得另简元良,以为宗祏延远无疆之福。又于盛京恭谒祖陵时、敬告太祖太宗在天之鉴。是朕虽不明立储嗣,而于宗祏大计,实早为筹定,特不效前代之务虚文而贻后患耳。……兹以十月朔日颁朔,用是诹吉于九月初三吉日,御门理事。召皇子、皇孙、王公大臣等将癸巳年所定密缄嗣位皇子之名,公同阅看。立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为皇太子,其以明年丙辰为嗣皇帝嘉庆元年。现届归政之期已近,所有册立皇太子典礼一切虚文,俱不必举行。其明年归政一切典礼仪文,著军机大臣会同各该衙门,敬谨条议以闻将此通谕中外知之。钦此。” 听到这里,群臣又哪里有半分疑虑?接下来要做的,也不过是山呼皇帝万岁,皇太子千岁,大清朝长享太平、繁荣昌盛之语罢了。 既然群臣已无异议,永琰便出班而前,跪接了诏旨。自此日后,他即改名为颙琰,以免皇族避讳之难。而次年年号也终于确定,为嘉庆元年。自此,清高宗最后二十二年的立储之争,彻底画上了句号。 乾隆六十年的冬天,京城的雪比之前数年都要大,据称雪深六寸,时人颇以此为吉兆。 阮元也开始了太子登基大典的筹备工作,也正是大雪纷飞之中,父亲的家书寄到了京城。其中写着,自己与孔璐华的婚事,已经议定,只等来年他赴杭州上任,便举行婚礼。 只是看着这份家书,阮元心中,却也暗暗浮现出了一股忐忑之情…… 乾隆六十年的最后两个月,乾隆禅位、太子继位的典礼议定,也正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内阁、翰林院、詹事府,各自派出了不少官员,合力商议典礼细节。由于三位在京大学士都身兼军机大臣,此时也暂由内阁学士,已确定要进入军机处的台布在内阁统领三部官员。阮元和那彦成都在其列。 此外,参与典礼筹办的官员中,另有一位翰林侍讲学士戴衢亨,号莲士,乃是乾隆四十三年状元。其兄长便是乾隆五十一年,在江南帮助朱珪主持乡试,一同录取了阮元的戴心亨。是以阮元虽官职高出他两级,却一直视他为师。戴衢亨掌管文诰之事已有多年,此次大典文诰,也由他一力撰写,倒是给其他人省了不少时间。阮元则与那彦成一道,重点商议仪仗之事。 这日内阁诸人,商定了卤簿次序,将步辇置于太和门外,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则安置在午门之外。太和门内设丹陛大乐,前檐下设中和韶乐。百官则一如元日,集中于太和殿内。至于最关键的授宝之礼,则应由乾隆亲授于太子。看着看着礼乐仪范,渐已安排完毕。忽然,台布自殿外上前,在阮元所在之处停了下来,道:“阮阁学,还请随我过来片刻,外面有人在等阮阁学。” 阮元道:“台大人,门外竟是何人?” 台布道:“看样子,是个六品官,砗磲顶子。但他说,他是奉了太子之命,有些事想告知阮阁学。我看他腰牌,确是可以出入毓庆宫的。阮阁学这里要是不着急,就由在下先行商议,如何?” 此时颙琰定了太子之位,也遵照乾隆旨意,改居于毓庆宫。但他做太子的时间,一共只有四个月,所以也来不及新置东宫官员,只好从六部候补官员之中,挑了些会办事的临时办理东宫事务。这些官员不是长年淹滞,就是纳赀补官,在京中素来地位不高,是以台布言词,却也不太客气,甚至连对方是谁都没有问清。 阮元听了台布之言,也只好大致与他说了商议之事,随即走出内阁。只见院内果然站着一位六品官员,看面色时,年纪甚轻,体态也颇为从容,却不似一般候补官员,似是世家出身。 阮元自也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在下便是内阁学士阮元,听闻太子有言,却需主事前来告知,请问主事如何称呼,太子所言,又是何事?” 那人道:“在下名叫广兴,家父乃是前中堂高文端公,现下在礼部补个主事。王中堂前日看着在下为官还算勤恳,便将在下举荐给了太子殿下。说来在下却是入赀为官,比起阮大人两榜进士,可要差远了。” 可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正吃惊的却是阮元。 原来广兴所言高文端公,乃是乾隆中期的名臣,大学士高晋。而高晋的伯父,是乾隆初年的大学士高斌,高斌之女入宫为妃,即是乾隆初年的慧贤皇贵妃,是以高晋一门,也可以视为外戚。高家原在汉军旗,也因高贵妃之故,得以抬入满洲八旗。此时仍是姓高,嘉庆后期方改为高佳氏。这时阮元听闻广兴乃是慧贤皇贵妃堂侄,又得王杰青睐,想来即便是入赀为官,也应是有才干之人。 想到这里,阮元也还礼道:“原来是在下失敬了,之前久闻文定公、文端公贤能之名,本应是在下早早拜访广主事才是。不料今日,竟要广主事为在下传旨,实在是在下思虑不周了。”所谓文定公即是高斌,汉人入旗者风俗不一,比如此时的河道总督李奉翰是汉军旗人,可姓名完全保留了汉俗,广兴之父高晋亦然。但广兴自称姓名时,不言高姓,应是入了满洲八旗,从了满俗之故。是以阮元也因人而异,称他“广主事”而非“高主事”。 广兴也不在意,道:“阮大人多礼了,其实今日下官前来,是因太子询问之故。太子殿下与我等言事之时,曾言三年之前,曾与阮大人万寿寺一游,彼时阮大人风采学问,太子记忆犹新。哈哈,或许阮大人也不知,阮大人所作诗文,现下京中已有抄本了,下见沧溟上绛霄,城头一阁独超超。天能包括鲸波静,日有光华蜃气消。阮大人出京三年,所见风景,自然倍于我等京中繁忙之人了。” 阮元听着,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眼前这位广兴主事,这首诗是他在鲁东督学之时,登临登州蓬莱阁所作。想着应该流传不广,不想广兴不仅知道自己作品的抄本,还能将此诗前半段都背出来,即便有颙琰授意,他也当是个精明强记之人。 广兴见阮元神色,已稍有触动,又道:“阮大人外出做这学政,山东十府二州,自然都要走一遭了。有些地方,还要去两次吧?阮大人勤于公事,太子殿下是真心敬服的。只是殿下谈及阮大人时,却也说……阮大人身材瘦弱,家中不久前又遭变故,学政俸禄不多,开销却是不小,又兼车马劳顿不止。想着阮大人日夜在外奔波,太子殿下也于心不忍。” 阮元听着这番话,虽隐隐想到广兴后面必有要事,却也为太子关照之心所触动。道:“广主事,此事也麻烦告知太子殿下。阮元虽然身子瘦了些,可少年时也曾勤于锻炼,学政舟车劳顿之事,其实无碍的。太子殿下昔日便曾赠在下药物,今日又这般关怀,阮元实是难以相报。” 第六十六章 嘉庆登基 广兴笑道:“阮大人多虑了,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让阮大人回报什么。只是阮大人这般国士,若不尽心相待,那岂不失了人心?哈哈,听说阮大人新定了亲事,对方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呢。太子殿下也告诉下官了,来年阮大人成婚了,只管尽快上报,封赠诰命之事,绝不会误了阮大人。其实这样,阮大人来京城做官,倒是也方便了不少。这西华门之外只一二里路,就是京城的衍圣公府,阮大人回了京,便先住在那里,朝廷里有了事,办起来也快些。” 听到这里,阮元终于清楚,颙琰这次让广兴前来,其本意应是让自己留京任职,一时间也有些犹豫,只好先道:“广主事,在下已任了浙江学政,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之后,在下便要南下了。这留京任职之事,怎么说也要三年以后再行商议吧?” “这个不难。”广兴笑道,只觉他言辞神色,都似提前预料到阮元想法一般,从容不迫。“太子殿下若是登基了,这自然也是要提拔新锐之才的。太子殿下原本就熟知阮大人,待到明年,便另择一人去浙江做学政,将阮大人留下,又有何不可?只是下官听说,阮大人为官只有七年,或许资历是浅了些,想进军机处,还需要一番功夫,不过既然太子殿下有意,阮大人也不急在这一时,是不是?至少下官看着,未来军机处里,总是有阮大人一席之地的。” 听到这里,颙琰心意,阮元已清楚了八九成,想来颙琰做太子,也只有四个月,很快便将成为新帝。可他之前十余年潜邸生活,与外臣结交有限,这时也自然只能先挑熟识之人加以重用。颙琰熟识大臣不多,阮元是其中之一,所以颙琰想将他留在京城,或许也是为了未来对抗和珅之用。 “太子的授业之师是朱恩师,朱恩师向来不曾屈膝于和珅,想来丙午年后,恩师便被调离京城,至今还只是广东巡抚,我这个做学生的,官品都快赶上他老人家了。这里自然也有和珅的缘故了,是以太子即位,必然要选用亲近,与和珅抗衡,若我真的留在京城,这抗衡和珅之任,也就非我莫属了。可眼下的我……” 想到和珅,阮元也意外想起了与和珅抗争不屈的武亿,也想起了那日离别之时,武亿对他说的话: “……这朝廷,这天下,将会有一番大变动。也或许,这番变动,眼下已经开始了……你也好早日有了这个准备,到时候若是真有了变动,也当顺势而为。或许,朝廷惩恶锄奸的最关键之处,便是你的动向了……” 而钱大昕也对他说过,自己乡试座师是朱珪,会试座师是王杰,可翰林教习却是和珅。又兼自己已是二品学士,来年将与衍圣公府联姻。这样想来,日后自己的影响力,无论如何,都会与日俱增,很可能会被颙琰与和珅同时盯住。自己自然不会与和珅共谋,但这几年来,也没做过得罪和珅与其他和珅党羽的事,说不定和珅还会想着笼络自己。而他一旦得知颙琰已经抢先一步用了自己,也很可能立刻翻脸,对自己处处打压。 所以,若是眼下同意颙琰留在京城,只怕自己很快就会被卷入这场斗争的漩涡之中。而且,自己虽已在山东有了些实干功绩,可相比于二品要职,这些功绩依然不够,若是自己在京中被人盯上,仅凭实绩不足这一条,就很容易被人限制,处处无所作为。这样想来,与其这个时候答应颙琰留京,还不如先去杭州三年,做好更多准备。 想到这里,阮元也对广兴道:“广主事,太子殿下一番心意,在下已清楚了。只是,在下以为,在下既然已经得了浙江学政的实任,便应先做完这三年学政。太子殿下这番心意,只恐在下难以承受,还望太子殿下和广主事见谅。” 广兴笑道:“阮大人,这样说就言重了吧?阮大人是觉得京官清苦,不如外官自在吗?其实阮大人大可不必这样想,阮大人应该知道,来年您和衍圣公府结了亲,那衍圣公府自然要供应尊夫人衣食用度,阮大人那一份,当然也不会缺了。而且阮大人在京城,就直接在衍圣公府成亲,这样岂不方便?或许到那个时候,太子殿下,不,皇上,还要对阮大人多加赏赐呢。”广兴这“皇上”二字,乃是压低了声音而发,想着应该只有自己与阮元可以听到。 不想阮元后面的话,却全然出乎广兴意料:“广主事,在下对太子殿下登基之事,所知也不算少了。太子殿下上个月曾经上奏,请皇上于内禅之后,继续决定朝中大事,这件事广主事也应有耳闻吧?” 这件事阮元却没有说谎,颙琰做太子后,为彰显自己孝心,也考虑到乾隆平日心性,深知自己即位之后,立刻亲自决定朝政,定会让乾隆不快。而自己此时势力尚弱,难以违逆父意。是以乾隆定了他太子之位后不久,他便上疏称暂不亲政。广兴入毓庆宫办事时,正值颙琰给乾隆上表,是以这一节他是清楚的。 想到这里,广兴也道:“阮大人,太子殿下上言暂不亲政,此事我也知晓,却不知阮大人做京官与否,和殿下亲政有何干系呢?” 阮元道:“既然殿下不愿立即亲政,那殿下眼下应该先拔擢的,乃是精于文才诰敕的词臣。说到这个,在下实在是有些对不起太子殿下了。在下督学这两年,一直都在评阅他人试卷,这典章诰敕之事,也一时生疏了很多,就说这大典制诰之事,若是交由在下来办,只怕现下仍作不出呢。是以眼下太子殿下应该考虑之人,并不是在下。” “更何况,太子殿下从被立为太子,到之后继位,这一共也只有四个月时间。太子殿下之前深居潜邸,故而对于太子德行人望,想来此时天下百姓,还需要进一步了解才是。江浙又是人文渊薮之地,更需要尽快宣明太子德行。我与太子之前相识,现下去做这个浙江学政,想来更有利于两浙士人尊崇今日之太子,明日之新君才是。广主事,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广兴听着,一时也有些诧异,沉思了片刻,才终于有了些眉目。眼看阮元理由充分,虽然自己也有言相辩,但若是纠缠下来,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共识。便先说道:“既然阮大人如此坚持,下官再出言相劝,反要惹得阮大人不快了。下官这便先回去,问过太子殿下,再回来答复阮大人。”最后,广兴也不免耍些小聪明,再一次搬出颙琰,试图施压于阮元。 阮元倒是没再拒绝,道:“广主事今日辛苦,在下原是该送送广主事的,只是内阁中礼制议定,实在也缺不了在下,还望广主事见谅。若是见到太子殿下,还望广主事禀报一声,昔日赠药之恩,阮元日后,必当相报。”说罢,二人相互作揖告别,阮元也先回到内阁之中,继续公务。 广兴这边刚刚走出门口,忽然发觉身边有人,转身一看,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原来颙琰此时,正站在内阁之外。 颙琰看着广兴略有慌张之色的面容,却依然从容,道:“阮阁学他……不愿留在京城,是也不是?” 广兴道:“回太子殿下,是臣愚钝,臣口不择言,想是冒犯了阮阁学,竟辜负了太子殿下一番心意,臣甘愿请罪!” 颙琰也笑道:“方才我已到了这里,你办事勤勉也好,愚钝也罢,我心里清楚。阮阁学告诉你,眼下我缺的是精于文诰的词臣,而非他这个浙江学政,他去做了学政,也是帮我安定了两浙士人之心,我没说错吧。这番话,我已清楚了,却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广兴这才站起,其实他方才也已猜了个大概,而颙琰对其中内情,也自知晓。原来方才阮元所言,劝颙琰先用词臣,乃是暗中劝告他不要过早插手各大任事部院之意。依清代官制,京城之中,最具实权的,便是六部和都察院,后面是大理寺,此外虽也有通政、太常、光禄、鸿胪等各部京卿,实权却是不大。 但这些职务,却常常被视为升迁中转之所在。清代六部第三级官员郎中是正五品,六部侍郎却是正二品,是以京官自六部升迁,历来极为困难,三四品京卿只有少数位置,要不然就只能外放,日后想再回到六部,希望渺茫。也正因如此,文官们也大多可以接受这些职务。 此外,京城中品级较高的文职,便是翰林院和詹事府,此时翰詹职能,已渐趋同,主要是掌管衡文制诰之事。因为翰林侍读、侍讲学士是四品,而詹事府尚有三品的詹事和四品的少詹事,是以文官自五品升迁,若是文辞华美之人,往往可以充任这些职务,以便进一步升入六部做侍郎。而且,翰詹相比于京卿,更容易受皇帝信任,升迁速度一般更快。乾隆之前安排阮元做詹事,也是想着以此为基础,逐步提拔阮元。 此时对于颙琰而言,既然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位之后,大政仍由乾隆亲决。那这个时候就在六部安插人手,显然并不明智。但先在翰林、詹事之中提拔词臣,日后再行升迁,却不失为一种便利的方案。 而对于阮元而言,这些问题都已经没有了意义。阮元此时已经是从二品,如果颙琰要再行提拔,几乎只有正二品的六部侍郎一条路可走。这样不合乾隆心意,也不利于颙琰新登帝位,巩固位置。而如果颙琰不提拔阮元,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实职极少,阮元资历又有不足,在京中继续留任,容易被闲置,对颙琰也没有什么帮助。不如先外放做个学政,既可以帮颙琰联系两浙的不仕文人,也好有些实务来做。三年后如果颙琰想要继续重用他,也就会有更充分的理由。 颙琰刚才便已在内阁门前暗自驻足,是以阮元与广兴的谈话,他也已经听到了不少。暗自反省,也确是自己做了太子,心意操切,于用人之事上,不免有些急躁了。想到这里,也对广兴道:“阮阁学的事,我已清楚,便不再议了。眼下却还有一事,需要你去告知戴衢亨戴学士才是。”他想着阮元所言“精于诰敕的词臣”,应当便是戴衢亨。他也清楚戴衢亨为人清廉自守,本就与和珅素无来往,又并无过激言辞,此时用或不用他,对于和珅而言,不至过分起疑,是以让广兴先去联系戴衢亨,准备予以重用。 广兴本就聪明,这一来一往,自也会意,便告辞退下了。想着未来之事,已渐渐有了筹划,颙琰也放心的离开了内阁。 嘉庆元年的第一天,大驾卤簿在太和门外摆列已毕。而乾清门前,三位大学士,几位内阁学士取了皇帝之宝。由阮元、那彦成与另外两名学士富俊、邹炳泰一同,将皇帝之宝置于太和殿宝座之左的案几之上。 随后,群臣往养心殿请了乾隆,乘御辇前往中和殿,在殿内奏元平之章,颙琰带领王公重臣先行九叩大礼。行礼完毕,乾隆乘御辇来到太和殿,先行就座。太和殿宝座右侧,此时也设了另一处御座,是群臣议定礼成之后,乾隆所坐之处。 接下来,太和殿中奏起丹陛大乐。阿桂与和珅两位位次最前的大学士,引领着颙琰来到御座之前,和珅取了皇帝之宝,跪进乾隆,颙琰则西向而跪,自乾隆手中接过了皇帝之宝,再转授于阿桂奉持。乾隆坐于右侧御座,群臣再行大礼,奏乐,之后乾隆还宫。爱新觉罗颙琰正式成为清王朝第七位皇帝,史称清仁宗,民间多以年号称之,即嘉庆皇帝。 嘉庆暂归保和殿,换了礼服,之后再次来到太和殿,终于坐上了正中的皇帝御座。此后再兴元平之章、庆平之章,群臣向嘉庆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戴衢亨作为撰写文诰之人,此时也上前宣诏道:“朕缵绍丕基,抚绥函夏。勤求治理,日有孜孜。仰赖上天眷佑,列圣贻谋……功迈十全,恩覃六合。普免各省漕粮者三,地丁钱粮者四,展义巡方,行庆施惠,蠲逋赈贷,不下数千万亿。振兴士类,整饬官常,嘉与万邦黎献,海隅苍生,同我太平。跻之仁寿,日慎一日,六十年于兹矣……昨冬颁朔届期,特宣布诏旨,明定储位,以丙辰为嘉庆元年……皇太子仁孝端醇,克肩重器,宗祏有托,朕用嘉焉。已诹吉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皇太子于丙辰正月上日即皇帝位。朕亲御太和殿,躬授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其尊号繁文,朕所弗取,毋庸奏上。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履端首祚禅授上仪……所有鳏寡孤独,及残疾无告之人,有司留心以时养赡,毋致失所。于戏,常厥德保厥位,深维创业垂统之心,本诸身徵诸民,聿昭继体,守文之治,钦此!” 之后,群臣再行三叩之礼,乾嘉易代的禅让大典,也如期礼成。阿桂也如之前商议好的一般,先上致仕表文,嘉庆已从乾隆那里得知事情始末,便一如乾隆许诺,准阿桂五日一赴军机处。阿桂谢恩之后,嘉庆便回到乾清宫,与诸王藩臣一道饮宴去了。 随后,紫禁城内,也册立了嘉庆原来的嫡福晋喜塔腊氏为皇后,纽祜禄氏册为皇妃。文武百官俱加一级,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阮元已收了阮常生为子,便应依例送他入京,只是阮元想着阮常生此时年纪还小,准备暂时推辞,待再过数年,阮常生成年,再行入监之事。 数日之后,阮元在京公务已经办理完毕,便再携了家眷,一路南下,去往浙江学政任上履职了。 正月南下,正好运河一带,不少河道尚未解冻,阮元一行也只得先从陆路沿河而南,直到徐州,方有通行的水路。看着这日已是正月三十日,行船渐至扬州的茱萸湾前,行船之人也来问过阮元,是直接走运河南下,还是取道扬州。 “向右,进扬州吧。”阮元吩咐道。想来自己之前扬州一别,至此时已有整整十年,十年时间,多少亲人、熟人,相继离世,若是再不回扬州一次,只怕故识之人,也再见不到一面了。尤其是家中的杨禄高,这时也快六十了,想起杨叔叔为自己一家辛劳一生,却始终难以报答,阮元也不是滋味。 到得扬州码头,阮元便让人去通报了杨禄高,待得自己一行到达家门口时,杨禄高早已守在门口,眼看阮元衣锦还乡,也喜不自胜,喃喃道:“伯元……是伯元吗……十年了啊……你出息了,杨叔、杨叔为你高兴着呢……”一边颤颤巍巍的走了上前,他在阮家帮忙劳碌多年,身体本已衰迈,此时心情激动,更是差点站立不稳。 阮元也连忙上前,扶住了杨禄高,道:“杨叔,十年了,您……您老人家守着这个家,才是真的辛苦。杨叔,我出扬州这些年,总算……总算也有些俸禄了。眼下家里人也不多,正好该我奉养您了。要不这样,我过几日还要去杭州赴任,杨叔您要是不嫌弃,便和我一道去杭州,到了那边,也不用您做什么,您就好好修养,颐养天年,如何?” 杨禄高也笑道:“伯元,我的事,你应该清楚才对。做官的地方,我是不想去了,杭州我听说过,很不错,可我在扬州,总是住习惯了,也不想换地方了。再说了,我这些年有些事确实做不动了,可咱家也宽裕了,找几个人帮忙办事,也是有余力的。蒋二,你且过来,见过阮大人、杨吉和文如罢。”这时阮元才发现,原来杨禄高身后,还站着一个年轻后生,大概二十五六岁年纪,目光有神,看起来非常精明。 后生这时也走上前,下拜道:“小人蒋二,见过阮大人、杨大哥和刘夫人。小人早知主人大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阮元也不多言,忙让他先站起来。 杨禄高道:“这蒋二啊,是北湖那边家里的伙计,前些年湘圃在家的时候,觉得家里事务,除了我便没人能操持了,就去了北湖一次,正好看他人精明,记账的时候,脑子快,就让他到我们家来了。这两年啊,办事都勤快,家里收入开支,算得清清楚楚,帮我省了不少事呢。伯元,我听湘圃说,你眼下家里,却还没有个主管账目之人,你二叔平日读书不少,记账的事,也不在行。那不如这样,这一次你南下,我便让他与你同去杭州,如何?扬州这边账目开支,我都给你送过去,反正账也不多,路也近。” 阮元想想,杨禄高在家中毕竟年纪大了,有蒋二帮着,也更方便,道:“杨叔,你眼下再做这些家事,也不方便了,我那边毕竟还有人可用,还是让他在这边留着,伺候您才是。” 杨禄高摇摇头,道:“扬州这边家里,原本事情也不多的。剩下的事,我自己办,也没什么问题。其实我是想着,咱家主要的开支,其实是在你那边,蒋二在这里虽然也能办事,可他聪明着呢,若只办家里这些杂事,是大材小用了。到你那里,也是为了他好。” 阮元看杨禄高态度坚决,也不好拒绝,便点了点头。杨吉看阮元似乎也没有其他事了,也对杨禄高笑道:“杨叔,还记得我吗?这十年我去了京城、济南,在山东绕了好大一圈呢。杨叔,当年我想着和伯元一起去京城,您没拦我,真得好好谢谢您。” “你谢谢我做什么?这一趟你可不能白跑,来,叔问问你,你这去了外面十年,可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给叔听听。” “有趣的事那可多了,就说那济南府……” “杨吉。”阮元见他叔侄重逢,自也开心,可想着还是不能忘了家事。“你也别这么着急,先去市集看看,买两条鱼回来,这十年没吃杨叔做的鱼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可不愿意误了时日。杨叔,今日还得麻烦你,再下一次厨了。” “这个自然,伯元,你做了官,那肯定能做不少好事了。杨叔叔今天也高兴,你这顿鱼啊,怎么也不会少了!” 蒋二才一旁也道:“杨大哥,这市集我陪你去吧,你十年没回来,这里卖鱼的地方,也换了不少。眼下最好的一家在徐凝门那里,我熟。” “嘿嘿,伯元,这小子倒是挺机灵,平日在家里,没少费心吧?” “哪里哪里,家里办事,都是应该的。” 说着,杨吉便和蒋二一道,去市集找鱼了。阮元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家中侍仆,也不禁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成婚的烦恼 这日阮元先在家歇息了一日,次日,焦循也带着方仕燮、方仕掞等阮元的少年同窗,前来与阮元道贺,各人饮宴过了一日,只是想着一众亲朋师友,汪中、江彩、李晴山、乔书酉等人均已不在人世,几人也不禁心中惆怅。焦循依然毛遂自荐,愿意与阮元一同南下杭州,继续做阮元幕僚,阮元也答应了。第三日阮元去了雷塘,准备拜祭过母亲,次日即再行南下。 看着母亲的坟茔十年不见,边上也多了不少青苔,阮元也难掩心酸之情,道:“娘……孩儿回来了,孩儿与您一别,也十年了……孩儿做上翰林了,娘,还记得您以前说……说我聪明,虽然第一次县试没考中,但日后总会有出息,到时候,可要做个既清廉,又清雅不失仪范之官,翰林最好。娘,当年我还说自己县试都未必得中呢,哪有做翰林的机会?娘当时说,想想也是好的,你成学以后,也不能终日无事可做不是?当年只觉得是个玩笑,不想今日,竟成真了,儿子已经是学士了。娘,皇上这次继位,各有封赠,娘赠了一品夫人,想着之后几日,封敕也就到了……可是娘,孩儿希望您不要走啊,孩儿现下成家了,有俸禄了,正该孩儿赡养您老人家呢。要是您还在,孩儿就把您接到扬州,每日看着西湖风景,孩儿也好尽孝,那样的日子多好,可是……娘,孩儿也舍不得您啊……” 杨禄高在一旁看着,见阮元伤感,也上前道:“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伯元他又要成家了,这次迎娶的,是曲阜孔圣人的后裔,衍圣公府的千金呢。我读书不多,可从小就听你们提起过孔圣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伯元现下,能和衍圣公一家结亲,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哪。湘圃也和我说了,那位孔家千金,相貌好,知书达礼,和伯元正是一对。唉,只可惜了江小夫人,我也知道,您在的时候,就挺喜欢她的……” 可是说着说着,总是有令人伤感之事,十年来物是人非,阮家经历的打击,却也一点不少。 阮元也只好道:“娘,彩儿的事,您也放心吧。只是眼下这雷塘实在太过残破,找不到彩儿的位置了。等孩儿日后有了空闲,一定回来,给这里重新修一修,待这里的土地都平整了,适合下葬了,孩儿就把彩儿带来,娘当年的心愿,孩儿一定帮娘圆了才是。” “是啊。”杨禄高见阮元安慰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道:“夫人,伯元他还没有亲生孩子呢,阮家也不能现在就没了妻室,所以啊,伯元这门亲事,也是耽搁不得。想来那可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咱阮家以后啊,会一帆风顺的。伯元,你……我看你眉头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啊,怎么?这门亲事,你不愿意?叔知道你和彩儿有个三年之约,可去年冬天,这约也就到了,不是吗?” 说到阮元新婚之事,杨禄高才意外发现,阮元眉头竟是紧锁之状,似乎殊无快意,看起来阮元心中,对这门婚事竟是有些隐忧。 “哪有什么不对啊?”阮元看杨禄高相问,也笑了出来。“爹爹这门亲事,定的好着呢。娘,日后孩儿若是还能回扬州,一定把您儿媳妇带来。孩儿见过她的,是……是很不错的姑娘……” 可说着说着,阮元自己也隐隐发现,自己心中似是有个很难解开的心结。 古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子女极难自主,是以新婚夫妇之间,不相和谐之事,历来不少。男女双方往往订亲之时,只看着对方好的一方面,而子女的性情、习俗等事,却往往被忽略。很多人也是成婚之后,才发现夫妻之间,原本竟有很多矛盾。 相比于这些后生子女,孔璐华或许算比较幸运的一个。 眼看已是二月时节,孔家的嫁女之事,也已准备完毕,礼器、嫁妆,渐渐齐备。只等三月初春,天气完全转暖,便即南下,送孔璐华到杭州与阮元成婚。可这一日,孔璐华却孤身一人坐在闺房之中,对着眼前的一面玻璃镜子默然不语。这镜子是最新的西洋玻璃镜,镜中那清秀温雅的少女容颜,与真人别无二致。只是这绝美的容颜之上,却尽是闷闷不乐之色。 “璐华。”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父亲孔宪增。“听莲儿说,今日你把她都支出去了,是有什么心事吗?若是爹爹能解的,爹爹帮你出出主意如何?” “爹爹进来吧。”孔璐华随即答道。只是孔宪增也听得出来,女儿这话七分礼敬之中,却也有三分怨气,这可是从来未见之事。 但孔宪增却也不着恼,进了房门,看着女儿盯着镜子,一副闷闷不乐之态,也不禁笑道:“璐华,这西洋的玻璃镜子,爹爹寻上一块,可不容易啊。曲阜根本没有,这也是爹爹看你要出嫁了,特意托人到京城购来的。原本爹爹想着,这镜子做工上乘,和你的相貌,乃是绝配。可你这样一副愁苦之色,映在镜子里面,岂不可惜了这镜子。” “爹爹,女儿愿意高兴,就高兴。不愿意了,就这样看着镜子,又怎么了?只是因为这镜子比寻常铜镜做的好,女儿便要笑起来么?若是这样,女儿宁愿把这镜子还给爹爹,自己用自己原来的铜镜子。”孔璐华这番话,可是一点没给父亲面子。 孔宪增听着,也知道女儿话里有话,道:“璐华,爹爹听着,你不是不喜欢这镜子。倒是这门婚事,你好像不大满意了?可爹爹记得,去年阮老先生来家里之前,爹爹便问过你,那个时候,你也没再反对过啊?” “那是当时我见识浅。”孔璐华渐渐坚决起来。“爹爹最开始和我说起嫁给阮学使,我想着或许他还有何不如意之处,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当日便没再多话。后来阮老先生来了,我临时想起,或许阮学使家中还有叔伯兄弟、祖父祖母,还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就又托莲儿带了字条,想着让爹爹问问。可没想到……没想到……”说着说着,原来坚定的神色之下,竟似渐渐有了一丝黯淡。 孔宪增略沉思一番,已想到那日与阮承信交谈之言,道:“那你是说,阮学使家中有一个妾,还认养了一个儿子,这些事你不满意,是吗?” “正是。”孔璐华毫不思索道。 听到这里,孔宪增渐渐明白,女儿态度之所以有所转变,当是那日听了阮承信之言,发现阮元另有养子妾室之故。或者范围再缩小一些,其中关键,应当就是阮元那个妾室了。想到这里,他也念着,女儿婚姻之事,总是要遇到风险波折,与其之后让女儿一个人在外承受,不如这时因势利导,让孔璐华把心中隐忧都说出来。这样,日后她出嫁了,遇事也更容易应对。 于是,孔宪增也因势利导,道:“璐华,眼下士人之中,纳妾、养子,也都是常见之事,家族宗祠延续之事,对每个士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更何况,你那日也应听说了,阮学使家中三代,就这一个亲生子,阮家在子嗣之事上多些考虑,也是常事嘛?” “阮家考虑他阮家的子嗣,却和我有何关系,爹爹为何要让我卷进去?我……我去了阮家,就只是个生孩子的泥塑木雕吗?”孔璐华对于这样被安排进一个不熟悉的家庭,明显并不愿意。 “也不能这样说啊?璐华,你之前也同我说起阮学使,说他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阮学使不会把女子看低一等,对女子才华,也自认可。对了,你还说他单独和莲儿独处一室的时候,还能对莲儿礼敬有加,这样尊重女子,又能和你门当户对的男子,爹爹再也不认识了啊?”孔宪增道。 “哼,这般话……这般话……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只要先知道我们孔家有未嫁女子,这话就编得出来。”孔璐华忽然将身子侧到了一边,似是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那璐华,你想要爹爹怎么做啊?让你和阮学使住上几日,再想嫁娶之事吗?”孔宪增笑道。“可这样不仅与礼不合,而且到那个时候,你一样可以说,阮学使是为了娶你,故作谦敬之态。哈哈,这样说来,爹爹也没什么办法了啊?” “爹爹。”孔璐华忽然转过头来,正对着父亲,道:“上个月,族里的二姐姐回家来过年。我和她说了不少话,她嫁的是颜家公子,还说是颜子的后人呢。可那颜公子,平日却在做什么?大半的时间,都和他那两个小妾鬼混,把姐姐丢在一边,平日说的倒是多么琴瑟和谐,其实呢,姐姐就像个傀儡,放在那里,摆设起来好看罢了!姐姐还说……”说着说着,孔璐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双颊泛红,又把头转了回去,悄声道:“说那颜公子即使偶有男女之事,也……也只顾着自己,全不顾姐姐感受。和他在一起,每日不是痛苦,便是孤独,这样……这样下来却如何得好……”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有了一丝悲泣之音。 “孩子,这男女之事,其实……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的……”孔宪增安慰道。 “爹爹不用劝我,男女之事,娘和乳娘都教过我。”孔璐华小声道。 孔宪增也没想到,女儿准备竟如此充分。可转念一想,又道:“璐华,你若是觉得阮学使家中有个妾,他便不愿意照顾你了,那你说这样呢?爹爹把婚约退了,再与你找一家,里面没有妾,也没有继子的人家,这样可好?可是即便这样,你能保证那位公子,一生都不纳妾,只专宠你一人么?”虽然话是如此,孔璐华也看得清楚,父亲并无责怪自己之意,反而一直带着微笑,似乎是也是想开导自己。 “那……若是如此,女儿不嫁了最好,留在家里,侍奉爹娘一辈子,也胜过到别人家受苦!”孔璐华却依然不想认输。 “璐华,爹爹知你寻常心性,你天性豁达,比寻常人通透得多,却怎么为了这一个妾,便如此拘执呢?话说回来,阮学使这位妾,人品如何,是否与阮学使恩爱,这些你我都不清楚吧?”孔宪增道。 “爹爹,女儿之所以有些事想得开,也是因为女儿知道,自己身子什么样,女儿若是一味逞强,只会伤了自己,折了寿数。既然如此,还不如凡事看开一点,也好图个平安和乐。可若是女儿真的嫁到一个只把女儿当做傀儡的家里,那女儿的身子,还能好起来吗?”孔璐华又回到了正对着父亲的模样。 孔宪增看着女儿神貌,知道她心思也有所触动,便道:“孩子,你这番心思,爹爹也清楚,只是你却也要知道,即便你在家里一辈子,爹爹和娘,总是要先你一步的。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家里这些侍仆,看着你一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还不如阮学使呢。爹爹和阮学使也见过几面,觉得他也是诚恳之人,想来就算有个其他的妾,也不至于对你冷言冷语,让你不好过了啊?” “有些话,或许爹爹不该说。若对方是你所言颜公子那种人,爹爹不会不管你,这婚约退了也未尝不可。但爹爹对阮学使,并非全无了解,你也是啊?所以爹爹想相信一次阮学使,相信他可以真心与你相爱。可璐华,男女之爱,并非男子或女子一人决定,而是要两个人同样的在意对方,欣赏对方才是。你只当自己是孔府千金,什么都不愿做,阮学使却如何能与你相爱呢?你也常和爹爹说,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阮学使这位侍妾,你见都没见过,就要轻易下定论,也有些不妥吧?想来阮学使和阮老先生,都是诚实之人,或许这位侍妾,日后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呢?你这样想想,是不是心里痛快些了?” 孔璐华听着父亲的话,一时也默然不语,过得片刻,才缓缓道:“那……若阮学使真的对女儿不好呢?” “其实爹爹想着,阮学使应该不会如此,他前一位妻子去世,原只需守丧一年,他却立志三年不娶,想来是个重情之人啊。再说了,你可是衍圣公府嫡女,至圣先师之裔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呢。他若真的对你不好,他自己声名,也定然保不住的。要不这样,若是他真的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爹爹,爹爹帮你找些文人,骂他,让他要不对你好,要不把你送回来,怎么样?” 看着父亲如此诙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起来。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玻璃镜中的女子,是那样可爱…… 忽然,父亲笑道:“璐华,你书房里那幅瀛台诗,爹爹昨日看着,还没撤下来呢。你是要一并带着,还是留给爹爹好呢?” “那是女儿写的字,怎么能随便留给爹爹……”孔璐华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轻轻瞥向镜子时,果然又渐渐泛起了晕红。“要是爹爹想留一幅字做纪念,女儿再给爹爹写一幅吧。” 看着女儿心意渐渐回转,孔宪增也轻轻笑了出来。 待得三月,运河河水渐渐充足,孔府出嫁行装也打点完毕。这一日,孔璐华也在家中与母亲、弟弟告别,随即便要南下杭州。为体现孔府诚意,孔宪增这一次也一同前往。而孔府也已经定下,待孔宪增初夏回府,还要带着孔庆镕北上京城面圣。之后孔庆镕将与大宗的于氏共同生活,一年之内,孔家姐弟都会离开原来的家庭。 此时最为伤心的,要数孔璐华的母亲袁氏了,想着儿子虽然过继,但总是还在曲阜。女儿这一嫁人,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更何况女儿素来体弱,也担心她一旦远行,会耐不住异地天气,这一日自和孔璐华反复叮嘱,唯恐女儿有半分闪失。 “华儿,家里带的衣服,要是你觉得不够了,就给家里来封信。娘看着你的信了,就给你再准备一份过去。你……你可千万别着凉了。” “娘,这个您就放心吧。家里这次带的衣物,我昨日清点了大半日呢,哪里还会少了?再说了,杭州苏州那里,是织锦之乡,若是缺了衣服,让他们就地采买便是,哪里用得着家里再准备啊?” “娘也是听你爹说的,那阮学使虽然官做得不小,可家里清廉,他想留个好名声,也由得他。可是华儿,你可别为了留个名声,就亏待了自己啊?家里用度不够了,或是真的生了病,找不到好郎中了,都跟家里说一声。娘也不是说受苦不好,只是你的身子,只有小心安养,才能平安的活下去。你可得记住了,八九月份的时候,天转凉了,就赶紧把秋衣冬衣备好,若是起风了,也多穿一些。手里余钱不够了,也赶快告诉家里,总要有些银钱存着,万一有个什么事……”袁氏说着说着,也差点掉下泪来。 “杭州有那么冷吗?”孔璐华不禁心中苦笑。 虽然这样想,孔璐华仍道:“娘,女儿的身子,您就放心好了。这次您也看到了,家里要去五十个仆人,十个使女,里面有四个厨子呢。莲儿也和我一起去,她都陪了我多少年了,这些事女儿忘了,她也记得呢。” 袁氏看着女儿,想着这番话也有道理,可眼看女儿温婉柔顺之态,更加难以割舍,又紧紧把孔璐华抱在怀里,道:“孩子,二十年了,你一直都是娘的好女儿,你这一去,我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 “没关系啦,娘,女儿在阮家安顿好了,一定常给您写信。若是以后女儿有了孩子,一定带他也来曲阜一次,给娘好好看看,怎么样?”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孔璐华心中却也不好受。 “华儿。”袁氏轻轻把孔璐华拉到了一边,道:“我听你爹爹说过,阮学使人聪明,但并无傲气,反而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他还有个父亲在堂,看着也是忠厚。你嫁到阮家,就是阮夫人了,要做个好妻子。阮学使的父亲,以后也是你的父亲。可别总想着自己是衍圣公府千金,就耍小姐脾气。若是因为你的缘故,让阮家人不快了。娘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娘就放心吧,女儿知道怎么做个好妻子的。” “还有啊。”袁氏也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娘想着那阮学使既是个温柔敦厚之人,想来男女之事,是不会粗暴的。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到了时候,顺其自然就好了。” 孔璐华脸上也是一红,悄声道:“娘,这个女儿……女儿有准备啦。娘连阮学使都能相信,还信不过女儿吗?” 想来女儿自幼聪明,其他事应付起来,也不会有太大难处,袁氏又再嘱咐了几句,再一次紧紧抱着女儿,又过得片刻,才放开了孔璐华。 孔璐华回头看着孔庆镕,也知道弟弟虽然经常和自己拌嘴,但终是亲生姐弟,血浓于水,平日弟弟写诗作画,还有不少是自己相授。这一去杭州,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尤其是弟弟一旦搬到于氏那里生活,家中的婆媳之争,弟弟是决计避免不得的。这样想来,弟弟的未来只会比自己更难过。也走了上前,看着孔庆镕道:“庆镕,以后去了大宗那边,也别忘了爹娘啊。你我都走了,爹和娘一定会孤单,你也记着,每隔几日,便来家里陪陪他们,这样可好?” “嗯……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姐姐……”孔庆镕看着姐姐,却也是一样的心境。 孔璐华想着,弟弟日后若是真的夹在程氏和于氏之间,只恐无所适从,也俯下身子,贴着孔庆镕的耳畔,轻声道:“庆镕,去了于伯母那里,你且记得,于伯母名义上,便是你亲母,你平日无事,便视她为亲母。可伯母和祖母那里,眼看着争执是少不了了,若是她们二人真的因为什么事情,争吵了起来,你要记住,祖母是真正为了你好的人。这番话记得便好,却不要声张,但凡有不能下决断的事,就只说自己年幼,不能做主,然后写信给爹爹就是了,可不要让她二人不快,再让外人有所非议。” 第六十八章 春日射箭大会 “嗯……我记下了。可是、可是姐姐,我……我……能抱抱姐姐吗?姐姐走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一面。没有人一起写诗作画,我……我也好孤单……”孔庆镕眼看姐姐别离在即,也不再和姐姐开玩笑,而是万分的舍不得。 “嗯,姐姐抱抱你。”孔璐华也伸开双臂,不住的安慰弟弟。眼看弟弟眼中,泪水止不住的流下,便伸了左手两指过来,轻轻的帮弟弟擦掉泪水。 忽然,孔璐华浅浅一笑,道:“庆镕,你不是总爱和姐姐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怎么今日,姐姐帮你擦眼泪,你就不拒绝了?” “这……孟夫子不也说事急从权嘛……” 说着说着,姐弟二人也都笑了出来。 就这样,别离的气氛也被冲淡了不少。但孔璐华的南嫁之路,才刚刚开始。在孔宪增的亲自带领下,孔家出嫁的一行人先到了济宁,随即更换水路,一路沿着运河,向着杭州而来。 而此时的阮元,也已经来到了杭州。 只是阮元想着,自己这次接任杭州学政,因中途入京之故,已经耽搁了些时日。是以入杭后也不再休整,随即东下宁波、绍兴,主持考试事务。回到杭州,又试了杭州府。直到三月中旬,宁、绍、杭三府主试之事渐次完毕,阮元也终于有了几日清闲,来看看这新的浙江学政署。 浙江学署在清波门内,行人进杭州府城,经四条巷而东,在道院巷之北、运司河下之南,可以看到一座四进官邸,便是浙江学政所住之处了。学署之西,有一条小河,名运司河,可以通向水门涌金门,学署之南,从道院巷折向花牌楼巷,即可向南登上吴山。而清波门之外,正是西湖,沿湖南行数里,即是雷峰塔,在清波门外登船,片刻即可到湖中的湖心亭,西依西湖,南连吴山,山水之气,汇于一体,正是一片清幽安谧之象。 学署之内,有观成堂、川堂、严翼堂,最后才是学使私人居住之所。阮元择了一间正中的房舍,拟着成婚之后,作为新房,刘文如、阮承信、阮常生各有安排,杨吉居住在严翼堂畔,焦循和阮鸿都在正门两廨的士子席舍。学署院内还剩下几间房空余着,想着日后积存书籍之用。 学署之西,有一小园,园中有个小池塘,自运司河引得西湖之水,塘中盛夏之时,荷花竞放,清香袭人。池中又有一小亭,经石桥相连,方得上岸。每逢日落之际,亭影倒映于桥上,倍觉清逸。阮元甚爱此处,便将小桥取名影桥,将亭子唤作定香亭。庭外门前,尚有一片竹林,虽渐至初夏,而凉爽不减仲春。 这一日,阮承信在山东“游玩”已毕,也到了浙江学署,阮元自然大喜,忙请了父亲入内。待得行装安置完毕,阮元也带着父亲,来到西园的定香亭,看着渐渐绽放的莲花,听着修竹轻啸之音,想着十年奔波,也终于难得的有了个与父亲相处的机会。 阮承信看着这初夏风景,也自然满意,听着阮元将定香亭和影桥的命名原因介绍过了,顿时哈哈大笑,道:“伯元,爹爹有时候看你,也都有些看不懂了。爹爹记得,小时候你可是一直听爹爹的,读书务实用之学,不为浮华之事。可这名字,爹爹听来很有意思嘛。你这风雅之事,却又是哪里学来的呢?” 阮元听着父亲语气,其实并无责怪之意,也笑道:“其实话说回来,这些还是父亲所授啊?小时候我自己看《文选》,遇到不会的地方,便经常请教爹爹,爹爹帮我解答了不少啊?正是当时读《文选》,才知道了万物有情,也明白了人之性情,是何等重要。这取名之事,不过情之所至,若说风雅,那也是人之性情之中,本就有风雅之感了。” 阮承信道:“这番话说得,倒是也有道理。不过爹爹想着,这《文选》你确实问过爹爹,却不是我先教你的。我教你的,那是《资治通鉴》,这古代帝王之事看得多了,可就风雅不起来了……伯元,爹爹教了你这些史事,你却能不为心机权谋所限,而是超然于其上,这可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心胸啊。” 阮元也答道:“爹爹,文史之事,各有所用,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阮承信道:“你说得对,话说回来,爹爹当年,也未免有些拘执了。当年你七岁的时候,爹爹偶然遇到了你橙里外祖,当时他就想请你到江家家塾读书。爹爹当时还想着,阮家江家虽是姻亲,毕竟有别,咱阮家是贫者不受嗟来之食,便走咱们自己的路好了。现在想想,却是完全错了,若是你不去江家,不认识胡先生,日后学行,也难以如今日般通达。心境不通达,也就做不出好文章,又哪有今日的你呢?话说回来……唉,爹爹原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的。” 阮承信说着说着,也忽然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未免太过固执,长年读书不仕,以至于家里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自己受苦倒也没什么,可林氏却因此承担了大量家事,最后林氏去世时,自己也未能见上妻子一面。想到这里,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阮元看父亲神色歉然,也安慰道:“爹爹,孩儿这次回扬州了,到娘的墓上,去祭拜过了,娘当年的心愿,想来到了今日,也终于都实现了。下个月,孩儿的亲事也要……总之爹爹就不要再想当年的事了。” “只是爹爹想着,当年的事,总是有些对不起你和你娘。”阮承信道。“伯元,爹爹想着,爹都六十三了,也做不了别的了。这样吧,日后你幕中有何不决之事,只管来和爹爹商议,你幕友不多,爹也算一个,怎么样?爹爹想着,当年这《左传》、《通鉴》都读下来了,也总不能一生碌碌无为不是?” “爹爹这如何使得?孩儿若有不决之事,相问于爹爹乃是本分,又怎么能把爹爹视为幕友呢?”阮元忙谦辞道。 “伯元,爹爹想来,这一生漂泊,无所作为,心中才真是过意不去。你若是真的想孝敬爹爹,就给爹爹这个机会试试。你也是读书人,这读书人的心境,你自然应该懂的啊?” 眼看父亲态度坚决,阮元也不便再行谦让,只好道:“那……日后孩儿有不决之事,自然要告知爹爹,可爹爹绝非寻常幕友,还请爹爹日后,不要再这样自谦了。” “伯元。”阮承信忽道:“你小的时候,爹爹教你的,可不只有读书学行啊,这习武之事,爹爹记得,当年可要比读书之事更加上心。你文学一道,爹爹倒是不担心,可若不能时常照顾武事,只怕你这身子,日后疏于锻炼了,要生病的。” “爹爹多心了,这武事孩儿也记得呢。在山东的时候,孩儿平日还经常出去骑马呢,爹爹忘了?” “那是山东,这浙江可就没有你骑马的地方了。不如这样,你看那边竹林子里,倒是有一块空地,不如这样,再过半个月,等你把杭州府的督学之事做完了,爹爹再和你比一次箭,如何?” 看着父亲盛情相邀,阮元自然也无法拒绝,笑道:“既是爹爹心愿,孩儿照办便是。只是这里只咱父子两个,相互比试,也未免有些乏味不是?” “伯元,你若是疏于武艺了,就乖乖承认,可不要拿这些来推脱。怎么,你幕中诸人,竟是一个会射箭的都没有?这浙江文士,也都拉不开弓,习不得箭不成?”阮承信笑道。 阮元听着父亲谈笑,却也忽然想到,自己来浙江做学政,其实和山东一样,应当联系、交往的士人,自然都不能少。父亲说是要和自己比箭,其实也是希望自己借此良机,寻得杭嘉湖一带的名士前来共事。既然如此,这箭术之会,自然是要悉心准备一番了。 就在此时,园子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渐行渐近,阮元目力一向不错,待那人走近得数步时,便已看出那人是焦循。看焦循面色时,只觉他脚步匆匆、喜形于色,也不知有何好事,只好暂时离开父亲,走了过去,正好在影桥正中迎上了他,问道:“里堂,看你样子,今日是有喜事吗?怎么你这高兴的,平日要走三步的路,今日两步就走过来了?” 焦循笑道:“伯元,今日自然是大喜之日了,有一位故人,想着你也有十多年没见了吧?快快过来,见到他老人家,准保你今日高兴!”说着也拉了阮元,快步走了回去,待到严翼堂之畔,只见眼前一个人影,似曾相识,再走得近些,阮元也不禁大喜道:“胡先生!” 原来阮焦二人眼前这人,正是阮元少年时的第一位外家恩师胡廷森。他十余年前与阮元相别,此后除了书信言及入京会试之事,便再未能相见。十余年间,萨载早已故去,胡廷森也已经七十有余,便在家闲居,阮元上次回扬州,也因时间短促,未能一见。却不想他竟然主动南下,到了杭州来看阮元。 胡廷森看着阮元,也不禁老泪纵横,道:“伯元,老夫还记得,就是十年之前,你给我写信问我入京赶考之事。当时我想着既然江总商愿意出资,解了你衣食住宅之忧,那便入京一试,又有何妨?哈哈,没想到啊,你这一去,才十年,竟已是二品命官了……老师授业一生,原想着你虽是学生里最聪明的,这官场沉浮不易,前途倒也没那么重要,只要你学有所成,老师也就满意了。可你眼下成就如此,真是……老师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说着说着,想起二十年前,江府授业的种种过往,胡廷森竟也开始哽咽起来。 阮元也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了胡廷森,笑道:“老师,学生确实幸运,太上皇帝在位之时,屡加恩赏,才有了学生今日。但学生也想着呢,若是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忘了老师的。老师年纪大了,也该学生回报您了,这严翼堂之侧,尚有些客舍,便是为学政署的幕宾而设。老师若不嫌弃,就在学生这里住上几日,也让学生尽弟子之仪,如何?”阮元这一番盛情相邀,胡廷森又怎能不满意?连忙俯身答谢,阮元自然也不会让老师如此谦敬,立刻扶起了胡廷森,抚着老师进了严翼堂,寻了个位置坐下。 焦循看着二人师生和乐,想着自己也曾受胡廷森授业,当年在江府之时,还曾经因为是外姓,被江家子弟敌视欺辱,当时胡廷森为了他二人,不惜以律法训诫江府子弟,最后眼看二人不愿留下,自己也离开了江家。可不想二十年过来,江府竟然日渐败落,而阮元则平步青云,身居二品,反倒是江家要对阮元毕恭毕敬了。一时眼眶也渐渐湿润,想着说几句安慰恩师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想到,阮元还有一事,未能及时告知胡廷森,便强忍住了泪水,笑道:“老师,伯元他除了升官阁学,做到这浙江学政,近日来却还有一件要事呢。老师这来得也正是时候,大概过得月余,这件事便要成了!伯元,快些和老师说说,近日来有何大事要做?这样重要的日子,能让老师做个见证,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阮元想想,也笑道:“老师,你看里堂这家伙,还是二十年前那样,说话就说一半,等人猜谜呢!其实刚才我还在和爹爹商议此事,下个月天气转暖了,学生想寻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和这杭嘉湖一道的志同道合之士,一同比试一番射艺。到时候老师若是有空,可一定要过去看一眼才是!” “难……难道不是婚礼更重要吗?”焦循看着阮元完全答非所问,却不禁有些吃惊。 不想胡廷森却欣喜异常,道:“伯元,你这话怎么不早说啊?你这要比试射艺,怎么能只让老夫过去看着呢?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老夫年轻的时候啊,这儒家六艺,可是尽数精通!尤其是这射艺,老夫可是下过一番苦功呢。伯元,老师精于射艺这件事,你居然之前一点不知道么?你这学生,实在太过愚蠢,该罚,该罚!里堂,你替老师想想,怎么罚他更好?” 焦循只好解释道:“老师,不是这件事,我刚才想说的,是伯元成亲的事。”于是只好自己把阮元即将和孔府联姻的事情,说给了胡廷森听。这时阮元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和父亲的谈话,是在焦循找他之前所说,焦循自然不知,却是自己一直不愿意想成婚之事,竟把这件事一时忘了。 胡廷森听了,自然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啊,伯元,衍圣公府这么好的姻缘,你想瞒着老师自己成亲不是?门都没有!你这杯喜酒,老夫喝定了!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射箭的事你倒是那么在乎?你是准备将来成了亲,就把夫人扔到一边不成?你说说,老师教你那《古诗十九首》,给你讲人情人性,你就是这般学的?” 阮元想想,这事确实尴尬,自己怎么说,也不该一时忘了成婚之事,只好对胡廷森道:“老师,这性情之言,学生一直铭记于心,怎么能随便忘了呢?老师放心吧,这杯喜酒,学生给老师留着。日后新娘子过了门,学生也一定好好待她。” “哼哼,谅你也不敢欺负你那新娘子。你也不想想,人家是衍圣公府千金,衍圣公府是什么地方?你惹得起吗?再说你都是学政了,这天下人可都看着你呢,你要是对衍圣公的亲姐姐有不敬之语,哈哈,你就等着声名扫地吧!” 胡廷森当然知道阮元心性,只不过与阮元略开个玩笑,只是阮元心中,却心绪万千,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 和衍圣公府结亲,可不只是行礼成婚那么简单…… 焦循看二人谈笑之状,也知道无论射艺,还是大婚,其实二人都没有误解责怪对方之意。也笑问胡廷森道:“老师,您刚才说,伯元是您学生里最聪明的。那我呢?算第几?” “你?差不多第三第四吧,伯元肯定是第一了,第二的位置,老师这些学生里,应该是江郑堂占着。其他的,最多第三吧。” “老师,郑堂兄他……他确实勤学用功,可还是比不上我吧?我看啊,这第二的位置应该是我的才对。” “你瞧不起郑堂?那你拿点干货出来啊?郑堂经术之上,这几年可是一日千里啊,老师看过他写的几篇经解,很有见地!怎么,夸夸其谈你有本事,到了拿实际著作的时候,拿不出来了吧?” “老师,我这不是正在积累学问嘛……” “那你就忍着,等以后自己著书立说了,再来问老师吧!” 胡廷森的到来,对于阮元一家都是一件乐事。半个月后,阮元和焦循又在杭嘉湖一带寻得数位名士,遂在西园里摆了射鹄,备了酒宴,准备一边比拼射艺,一边欣赏定香亭的美景。 而阮承信也没想到,胡廷森这一年已经七十八岁高龄,比自己大了十五岁,却依然精神矍铄,选了一张席中最硬的弓不说,一连三发,都是手起箭落,箭箭正中红心。反观自己,虽然也自诩于骑射之道,下了一番功夫,却也只中得两箭。 胡廷森自己看着自己成绩绝人,也颇为自得,笑道:“湘圃公,我可听伯元说过,您老是武官世家,自少年时,便挽得硬弓,骑得烈马的。当年便是坚石厚土,都能射入数分。怎么今日这一试,反还不如老夫我啦?哈哈!” 阮承信也笑道:“西岑先生,我是实在惭愧啊,中年之际,家道中落,不得不外出经商为生。这骑射一道,也就此耽搁了。倒是西岑先生老当益壮,在下着实佩服。” 胡廷森笑道:“什么老当益壮?湘圃,你就是生性疏懒,早早承认了罢!老夫虽在萨公幕下做幕僚,可收入也不算多,怎么了?老夫耽误练习射艺了吗?从来没有!也就是你这疏懒之心,传给了伯元,你看看他,三箭射出来,两箭不知射到哪里去了,还有一箭堪堪中靶,离靶心差了远啦!”忽然又对身边的焦循问道:“里堂,你可习过射艺?老夫记得在江府的时候,尽教你们读书了,倒是没传过你们这些。” 焦循道:“老师,其实在下射艺也没练过几次的,少年时来姐夫家里,湘圃先生教姐夫射箭,顺便指点了我一二日。后来回家练过些时日,再后来嘛……家里事多,也就顾不上了。”这时各人相谈甚欢,故而焦循在称呼上,也随意了些,又把“姐夫”这个词用了出来。 胡廷森笑道:“里堂刚才三箭,虽有一箭未能中靶,同样没有射中靶心,但剩下两箭至少都在靶子上。湘圃,这样看来,里堂这习箭天赋,可远在伯元之上啊!哈哈,老夫之前还说伯元是老夫最聪明的弟子,现在看来,里堂,我允许你竞争一下第二。” “老师,您是承认江郑堂不如我啦?” “和江郑堂有什么关系?现在啊,他是第一,你和伯元争第二,懂不懂?” …… 阮承信却也清楚,阮元虽然射艺平平,但主要是因为臂力不够,而非技法习练不当。也正因如此,阮元少年时习箭不顺,他便特意改了软弓给儿子用,若是不需要过多臂力的软弓,阮元用起来就会称手得多。阮元小的时候,也曾经一连数箭射中靶心,这是他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想到这里,他也走到了阮元身边,安慰道:“伯元,今日这射艺,爹爹看着,可不像你平时的水平。是弓太硬了,还是怎的?若是弓太硬了,爹爹给你换一张来。”说到这里,也不禁小声道:“爹爹的手艺,你该信得过的,准保不让你失了面子。” 阮元也笑道:“爹爹,这弓是孩儿自己挑的,自然是称手的弓了。想来还是这些年过来,孩儿疏于习练,这才射失了这许多箭,还是孩儿的不对。” 第六十九章 阮家与孔家 “我说伯元啊,我来这里之前,里堂问我的时候,他可是信誓旦旦的说着,你射艺与学问不相上下呢?当时我想着,这般说来,你射艺应是一流了,那我不见识一番,岂不是亏了?这才来了一趟杭州,可没想到你就射成这样?伯元,你可得想办法补偿我们几个才是啊,我们大老远跑过来和你射箭,都想着回去吹嘘你一番呢。这下倒好,我们回家了,说你什么好呢?”一边同射的文人林道源笑道,林道源不只是淮扬间名士,也是阮元之母林氏的同宗,故而说起话来,并不拘谨。 “林兄,我觉得阮学使不像一个不会射箭之人啊。”旁边另一位文人张若采道,他已经考上了进士,可只是候补知县,还未实际授官,因此先来阮元幕中做幕僚,以待京中调动。“我以前也练过几年射艺,这射艺入门与否,我看看手型姿势,便能知晓。阮学使持弓、搭箭,手势都是对的。若是射不中,那要么是臂力不济,弓选得不好,要么就是心中有事,心不在焉了。” “阮学使的弓都是自己选的,怎么会选得不好呢?”另一位文人程赞和道:“想来阮学使是心中有事,你们也应该知道啊,下个月阮学使就要成婚了,这婚姻大事,还不够让他分心的?” “说得对,伯元,今日你这箭射得不好,那就得罚!你成婚那日,我们的喜酒可不要忘了,到时候你要是少了我们哪个人的,你就等着吧!”林道源道。阮元也只得连连称是,其实这次婚礼,他原本也想着多寻些杭州一带的士人前来赴宴,可以彰显自己人望,实乃一举多得之事。 “其实我想着啊,阮学使未必只是想着喜酒吧?这新娘子,阮学使就没有心动过?我可听说咱学使这位新娘子,是七十一代衍圣公的孙女,当今衍圣公的亲姐姐。想来也是位知书达礼、温柔娴雅、娇娇滴滴、花容月貌的大小姐呢!阮学使得娇妻如此,还会在意我们寻常读书人的事吗?想想也不会吧?!” 张若采笑道,几个同来射艺的文人听了这话,也都不禁笑了出来。 阮元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道:“子白,你也没……没见过我夫人,却胡说什么呢?你再胡说,下个月的喜酒,我不给你准备了。”张若采字子白,故阮元以字称。 “你看这神色,说中了吧?怎么,阮学使这亲事也是湘圃先生所定,你说我没见过孔家小姐,难道你见过的?说到底,还是想赖账!”张若采笑道,其他几人听着,也是一样的忍俊不禁。 阮元当然见过孔璐华,只是这个时候,这件事也未免有些说不出口。 而张若采说起孔璐华的时候,他也再一次心中直跳,似乎孔璐华的身边,竟多了些什么事物,让自己不想接近她。或者,是不敢接近她。 仔细想来,阮元和孔璐华之前见过两次,相谈甚欢,此后阮元督学山东、与幕友一同举办文会,也一度想过这孔家小姐文才诗词,均不在读书男子之下,若是一同唱和吟咏,做个诗文中的朋友,倒也是幸事。如果孔璐华是个男子,能多些时日与之交流,那孔璐华定是不亚于焦循的知音。可忽然一日,这位诗文相投的友人,竟然成了自己的未婚妻。 而妻子与朋友,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角色,妻子不仅要和自己终日夫妻相和,更有男女之爱、鱼水之欢,各种说不出的亲密之举,这些,都不是对朋友做的事。 至少在阮元看来是这样的。 如果孔璐华只是像江彩一样,与阮元偶遇过一两次,却鲜有交流,那么或许阮元的心绪,还不至于如此复杂。可眼下看来,当年的两次意外相遇,却莫名其妙的成了负担。 而且,每次其他人说起“衍圣公府”,阮元也容易莫名紧张,似乎自己和“衍圣公府”之间,也有一重过不去的坎。 “伯元。”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园外响起,紧接着出现在门前的,正是杨吉。只听他说道:“外面来了位客人,排场不小,自己说……说是巡抚。他告诉咱们,孔家的人今天到杭州,想问问咱家里,有没有愿意过去护送的人。” 阮元想想,毕竟自己是要结婚的人,不宜在此时过早去见孔家之人。阮承信在一边听着,早已会意,便说道:“伯元,此时你不便去,爹爹与孔上公旧来有识,想来此间之事,是应付得来的,便让爹爹去吧。你在这里,也好好练练射艺,带来这许多人,让他们看你笑话来的吗?”说到最后,却也不禁笑了出来。 阮元连忙拜别父亲,只听身边张若采又笑道:“伯元,你对夫人这般心心念念,照我看哪,也别拘谨了,先过去看一眼吧!若是明日应付起公事,你也这般魂不守舍,那岂不糟糕?” “子白,婚事本有礼制,怎可在婚前随意相见?”阮元道。 “我说伯元,圣人只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没说未婚配的男女,连见一面也不许了。你这般说辞,却不是自欺欺人吗?要不,各位,咱们先去见见新娘子,如何?”张若采对身边各位文士笑道。 “子白,你再这般口无忌惮,小心下次补缺的时候我参你,让你知县也做不成!” “你们听听,伯元啊,你也就比我早一年成进士。这才过了七年,你都会摆官架子啦?” 各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当然,大家也都清楚,阮元是不会因为几句戏谑之言,就随意参劾他人的。这一次射艺之会,虽说终有胜负,可也让各人言笑不禁,再不拘谨,得以在日后更亲密的相处。 这时的武林门外,孔府的送亲队伍,也已经渐渐下了船,这毕竟是衍圣公亲姐姐外嫁,孔府送亲的船只、岸上的队伍,前前后后,竟也有数里之长。孔宪增本是谦逊之人,眼看路上行人,都不住的往自己这边的队伍身上看着,心中却也有些不自在。 忽然眼看门中行人渐稀,一行官兵涌了出来,在武林门前列成两队,后续到达的官兵则渐渐清道,让正门的道路空了下来。看这队官兵模样,服饰华贵,所持刀枪也比寻常士兵精良,当是杭州的旗兵。过得片刻,门内又有数队人马列队而出,当中簇拥着一顶官轿,到得孔府送亲队伍前十余丈处,官轿渐落,轿中走出一位二品顶戴,腰系红带的官员。孔宪增也清楚清廷皇室身份有别,其中较尊贵者(即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子孙)称为宗室,腰系黄带。较疏者(即清太祖之祖觉昌安其余诸子后裔)称为觉罗,系红带。这位官员腰系红带,自然是一位“觉罗”了。 这位官员见了孔宪增,却也客气,作揖道:“想来这位先生,便是当今衍圣公的生父,孔上公了。在下浙江巡抚吉庆,久仰衍圣公府之名,今日得闻衍圣公府与蔽省学政阮大人结亲,故而亲来迎送上公下榻。若是属下官员有何怠慢之处,还请上公见谅。”这吉庆虽也是世袭骑都尉世职,却是官学生出身,故而对孔府颇为礼敬。 孔宪增也回礼道:“见过吉中丞,其实这事说来,还是吉中丞多心了。这婚嫁之事,虽然对我衍圣公府而言,是至关重要之事,却也不需中丞如此见礼。得蒙中丞厚爱,也是在下的荣幸。” 吉庆笑道:“孔上公却说哪里话来?衍圣公府之名,这天下读书之人,人尽皆知,最是清贵之家。在下也入得官学,得蒙圣贤垂训,这圣人家的成婚大礼,在下又怎敢怠慢呢?在下眼下兼理旗营驻防之事,这驻防城钱塘门外,有座行馆,向来是京中达官贵人前来所住,眼下却也无人,暂时空着。这行馆出了西门,就是西湖,风景自然是杭州一等一的了。令爱成婚之前,就先住在这里,平日一面看着西湖美景,一面等着和阮学使成婚,这想来也是一件乐事不是?到了成婚那日,我自令旗营为上公开路,这衍圣公府的婚事,当然要办得风光些才是。” 看着吉庆如此热情,孔宪增也只得不住道谢。吉庆又道:“孔上公,这阮学使毕竟是新婚在即,今日还是前来不得的,但这里还有一人,想来上公是想见上一面的。阮老先生,快过来吧,刚才你不是还说,之前见过孔上公,和上公一见如故吗?”说着轿子后面走出一个老者,正是阮承信。 孔宪增也对阮承信作揖成礼,道:“不想湘圃公亲临此地,在下惭愧。湘圃公此举,也实在是客气了,说来我孔家人手也是足够,璐华在这里生活,应该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却是不劳烦湘圃公多跑这一次的。” 阮承信也笑道:“上公这就谦虚了,既然是衍圣公府亲送仪仗至此,在下再不出来迎见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上公也自放心,这纳吉之礼,我家中已行过了,纳征之仪嘛,这一二日间,礼书自然送到钱塘门外。请期之礼,在下也不敢怠慢,想着五月初八,是个大吉之日。当然了,这请期之事,还要上公亲为定夺才是。”其实古时成亲六礼,到了清代已经不断简化,寻常人家一般只行纳采、亲迎二礼,其他礼仪则合并于其间。阮承信也是出于尊重衍圣公府的考虑,特意仿照古礼,将三书六礼一一备足,以显阮家迎亲之诚。 不想孔宪增却道:“湘圃公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也先谢过湘圃公了。只是在下另有一事,想相询吉中丞,在下听闻阮学使到任,也已有两个月了,吉中丞可曾见过阮学使?阮学使他近况如何?” 阮承信见他询问吉庆,却不问自己,却也有些不解。吉庆听了,也只好道:“其实说来惭愧,下官这两个月来,还没见过阮学使呢。阮学使也自是大公无私之人,这来了浙江两个月,上个月去浙东督学去了,这个月又听闻主持杭州院试事宜,平日私会,反倒是迟了些。哈哈,想来上公得婿如此,也自当安心了。” 可是阮承信看着孔宪增,却觉得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行人看着并无要事,便相继启程,自武林门折而入西大街,向西南经驻防城穿过钱塘门,便来到了钱塘行馆。行馆面对着西湖,若是在湖畔驻足,向北即可看到狭长的白堤,正前方便是湖中的孤山,孤山岛上层层叠叠,乃是康熙、乾隆二帝南巡时的行宫。这时已近初夏,孤山之上,林木葱茏,白堤两侧,燕子纷飞,更兼碧波无垠,湖光山色相映,最是惬意。孔府诸人看着距离婚事尚有些时日,也时常乘了花船,前来湖中游玩。 只是在孔宪增看来,女儿只是一副从容安闲之象,却并无多少欢喜之色…… 等待婚事的这些日子里,阮家却也来了稀客。上年年冬,钱楷的祖母在家中去世,钱楷只得先归家守丧,此时家中丧事料理已毕,想着阮元就在杭州做官,距离嘉兴不远,也来到杭州学署做客。阮元见了钱楷,自也大喜,带了他一同来西湖之上,欣赏着南山树林中矗立的雷峰塔,看着桃花盛开的三潭印月岛,也自是轻松自在。只是想着钱楷毕竟有孝在身,婚礼之事,便不让他参与。 想起当年二人订的那门虚无缥缈的亲事,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道:“裴山,这一两年来,我漂泊各地,又兼彩儿三年丧期未过,却是还没有一个亲生子嗣。想来当年那门婚事,我是难以如愿了。若是裴山有意,这门婚事,就当是你我一时玩笑,裴山自寻其他人家,也好让太夫人省心不是?”这时钱楷之母尚在,钱楷又事母至孝,故而阮元有此一说。 钱楷倒是颇为从容,看着茶盏里新鲜的龙井茶叶,不由得笑道:“伯元,你这又是哪里话来?你说你没有子嗣,我在军机处这许多年,一直公务繁多,又怎得一男半女出来?话说回来,江夫人的事,你也该放下心了,这三年你连个同房之事都没有,我们翰林院的这几个老同年啊,心里都为你难受呢。你今日这番亲事,可是天大的好事,这全天下千百万读书人,也就你能有此幸运了,却不要想那些不悦之事,婚礼,还是要风风光光的办上一场,才对得起咱翰林这些同年啊。” 阮元听了这话,也好奇道:“裴山,你说西庚兄、瑟庵兄和东甫兄吗?他们都有妻室了,这办个亲事,却又何来对得起一说啊?” 钱楷轻轻饮下一口茶,倒是举重若轻,道:“那你可不知道了,咱这些人里,除了东甫是世家之后,迎娶了宗室女,哪有人不羡慕你啊?就连我啊,想想这心里都有三分不平呢。那日我还在京城当值,翰林里听到了你要成婚的消息,我和西庚、瑟庵他们,那日又聚了一日,说起你啊,都说你这婚成了之后啊,这士人中的名望,只怕是不输给王中堂、刘大人了。你本就是年轻学人之中,经术声名最出众的,再加上衍圣公府在你背后,这天下读书人不看着你,却又看谁去?到时候你在士人中发一言、决一语,那自然都是云集而响应了。更何况,这可是衍圣公府啊,陪嫁的衣装、仆从、田产,还能少得了你的?你日后也不需再动别的心思,只一心安享后半生的富贵吧!哈哈!” 阮元也摆了摆手,虽然自己也想过,与衍圣公府结亲,可能自己在士人心中,会声望大增,可田产富贵之事,他却从不放在心上。这时听钱楷这般戏谑,也回道:“裴山,这……这门亲事,我想过了,倒是无妨。至于田产什么的,你这般想法,却也太世故了。咱们读圣贤书,是为了明圣人之道,若是行有余力,自可传道解惑。却不是安享衣食,止步不前的啊?” “你还是没变啊,伯元。”钱楷笑道:“当年你在京城的时候,最开始我记得,住的是总商行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和江总商竟然还有姻亲之谊。那时你衣服饮食,却都和寻常书生无异。江家多余的钱物,你是一毫不取。可当年毕竟江家是江家,阮家是阮家,现下你夫人带着田产陪嫁过来,那就都是你们阮家的了,你却还这般放不下心么?” “裴山,咱当年做朋友的时候,哪个考虑对方家境贫富了?当日我们,不都是因才学而论朋友的吗?就说东甫吧,他开始不告诉我们家世,可后来我们知道了他是阿中堂之孙,又怎么了?谁也没有去东甫家里,有意和他套亲近吧?裴山,你若是这般斤斤计较于钱物,小心我这茶不让你喝了。” “你看,这就着急上了。”钱楷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伯元,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真有了余钱,又该做些什么?这天下的读书人啊,十个里倒有九个半身无长物,读圣贤书,有了经义著述,却没有余钱,无法把这些著述拿去刊刻,多少今人至精至微之作,也就这样湮没无闻了。你若是有了余钱,我们自然羡慕了,达则兼济天下,这孟夫子的话,你都忘了不成?” 不过钱楷说到这里,阮元却想起了以前和焦循在北湖游玩的事,当时焦循虽然年幼,却也提及,若是这世上有一艺之长的文人,其著述都得以刊刻,该是何等有益之事。而多少原本真实的故事,却因为只能口述,数百年下来,竟渐渐变了模样,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竟将这些故事也一一视作了荒诞不经。当时自己还安慰焦循,说自己要是日后家境好了,一定要帮没钱刊刻书籍之人,把他们的著述收集起来,通行于天下。 或许,这个目标,现下已经有可能被实现了…… 可是,距离这些目标的实现,现下还有很多事要做。阮元也只好同钱楷道:“裴山,你要是这样信任我,不妨你日后有了经义诗集,就交给我,我帮你刊刻付梓,如何?” “伯元啊,你没发现,从最开始,你我所谈,便是虚无缥缈之事吗?”钱楷笑道。可想了想,忽然神色也变得真挚起来,道:“伯元,这次我到杭州,见你样子,也知道你心神有些不宁定。我虽然官位不如你,可几年下来,我毕竟也是五品顶戴了,有些事,我清楚。你做了孔家女婿,又是发抉经义的学使,日后身份地位,可又要更进一层了。你一时适应不了,也是人之常情,你的心胸秉性,我还不清楚么?你天生聪明,事也都办得来,可心中却并无恶念,你做了这一省学政,我也放心。这金银财产,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东西,总是因人而异,到了贪官污吏手里,自是有害,可在你手里,却可以利国利民,其实倒是一件善事呢。”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有这个心结,自从自己和衍圣公府的婚事定了下来,自己便一直恍惚不安,总是想着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仔细思量之下,孔璐华与自己自好友而至夫妻,是一重原因,这第二重原因,或许就在衍圣公府之上。自己虽已是二品命官,可毕竟出身平平,只是寻常读书人家,一生之中,也未沾染得大富大贵。忽然一日,却要和海内最有名望的孔氏家族联姻,日后的阮家,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屡屡迁居,成日担心书籍会不会被大雨淹没的阮家了,这一番变化,却也需要时间来适应。 可即便如此,阮元心中,仍似乎有些心事,未能解开,或许,这桩婚事的背后,还有第三重难以接受之处。 不过这些,距离阮元就有些远了,想到钱楷言语真诚,阮元也向他敬茶道:“裴山,有你这般挚友,是我一生的幸事。日后无论你我境况如何,你我终是一生的朋友。” 钱楷听了,也不禁开怀大笑。这一日,二人便在西湖的落日下品茗观景,尽抒雅兴,直至日暮方归。之后不过三日,孔府的陪嫁账目,也送到了浙江学署。这时阮元才发现,钱楷的预言,竟然一一成了现实。 账册上的陪嫁财产,至少对于阮元而言,是个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 第七十章 阮元大婚 孔家对五月初八的日子并无异议,是以经过了一个月的准备,到得这一日未时,阮元的乘轿也从学署出发,向着钱塘门外而来,阮元亲奉了迎书,乘了八抬轿子,以尽亲迎之礼。按清代礼制,二品外官寻常乘轿即是八人大轿,但阮元平日颇为节俭,除非是正式场合,否则只乘四抬甚至二抬的小轿。这次却是他来到杭州之后,第一次乘八抬的轿子。 到得钱塘门行馆,只见吉庆早已在门外等候,阮元也下了轿,拜过吉庆,此前家中筹措婚事,吉庆也来学署商议过两次,是故阮元也认识了他。这时想着一路之上,满城早已清理了道路,各个紧要路口,也早有士兵列队,当是吉庆叮嘱之力,对吉庆道:“今日之事,还多谢吉中丞相助,下官自家的婚礼,原是私事,吉中丞尽心如此,下官实在难以回报。” 吉庆也回礼道:“阮学使,这婚礼学使以为是私事,我可不这么看啊。学使迎娶的这是衍圣公的亲姐姐,衍圣公府又是天下瞻仰之处,阮学使觉得,这婚事还仅仅是学使自家之事吗?听闻当日为阮学使做媒的,是湖广毕总制,眼下他不在,这媒人之位,也要有个人来做才是。”说着指着身边一位胡须渐白的二品大员道:“这位是新任的浙江布政使,谢大人,名讳是上启下昆,谢大人也是精于学术之人,想来与阮学使也是经史中的朋友了,阮学使,过来见过谢大人吧。” 若是旁人,或许阮元还不会特别在意,只会上前行礼见过,可听吉庆说,这新任布政使的名字乃是谢启昆,阮元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谢启昆不只是乾嘉时期公认的能臣,更是一位精于史部的学者。他曾著《西魏书》一部,以补魏收《魏书》、令狐德棻《周书》不专列西魏三帝之憾。是以阮元也连忙上前拜道:“见过谢大人,早知道谢大人入主浙江藩司,可惜在下始终无缘一见。谢大人乙部之学,在下也听辛楣先生说起过。今日得见谢大人,实是在下后学之幸。这西魏北周史事,日后还望谢大人多加赐教。” 谢启昆也对阮元回了礼,笑道:“伯元,这学问之事,你自也是不用谦虚的。老夫今年也六十岁了,却只和你同品。这样想来,你日后成就,当远胜于老夫才是,倒是老夫羡慕着你呢!而且话说回来,今日是你大婚之日,这一生中大喜之时,莫过于此。今日就不要再论学术了,还是快些入内,将新娘子接出来罢!”几人听了,也都不由得笑了出来。 于是谢启昆随了阮元入内,阮元与孔宪增也不陌生,自然很快将迎书交送完毕。眼看大喜之事在即,谢启昆也一同向孔宪增庆祝起来。而这时的行馆内室里,孔璐华也自梳妆、穿戴完毕,只等捺上凤冠,用了盖头,便即出门入轿。 想着即将上轿,孔璐华也在镜中细细看着自己的妆容,看着眉线、口脂有无异状。看了数番,眼见妆容规矩,也放心了下来。只是这西洋玻璃镜晶莹异常,身旁之人的样貌,也清清楚楚的映在镜内,似乎身后的莲儿,眼神中竟有些陌生之感。 “莲儿,怎么了?我……我这妆还有什么不妥么?是眉毛淡了……还是胭脂重了?”孔璐华不禁问道。 “没……没有,小姐妆容,恰到好处,当然是今日最美的新娘了。”莲儿听了孔璐华这话,也不禁吃了一惊。 “那……可是我这几日行止仪度,有不合阙里家法之处?” “嗯……小姐仪度,这几日与常日无异,自然是咱礼仪之家的规矩了。只是……小姐礼法自然是不缺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像是和我们有些疏远了……” “怎么会呢?莲儿,你到了阮家,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以后的日子,和之前的一样,你就放心吧。”可说着说着,孔璐华也依稀发现,自己心中,其实有些忧虑,根本无从掩饰。 眼看吉时已近,莲儿也嘱咐身后另两名侍女道:“把小姐的凤冠拿来吧,还有盖头也是。对了,之前和你们说过的入洞房、合卺酒之礼,该怎么做,可别忘了。”按清代礼俗,新人入洞房需有两名“全科人儿”陪侍,直至夫妻合卺酒饮毕方止。京中达官贵人往往会找高门仆妇,杭州自然没有这许多贵人,孔璐华也放心不下,便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其他两名侍女。 后面的两名侍女连声应是,不一会儿,新娘戴了凤冠,遮了盖头,在几位侍女的陪同下,先到正厅见过孔宪增,随即与阮元一道,步至门外,孔府送亲的轿子也已经在门前备好。阮元自归己轿,孔璐华也上了婚轿,孔宪增也随即跟来,与吉庆、谢启昆一路同行。阮家前来的仪仗先行,孔府送亲队伍紧随其后,一行人缓缓离开了行馆。 阮元平日出行,一向约以简素,所带仆从不多。这一日想着终是大婚之日,又是与孔家联姻,绝不能怠慢了新娘子,是以大婚之前,阮家也忍痛出了半年余的俸禄,请了杭州最精通婚姻喜事的鼓乐班子,一路在先开道。而孔家想到衍圣公胞姐出嫁,排场也自然不少,先是数排孔府礼乐仪仗,奉了曲阜阙里的古乐,紧随阮家队伍而进,后面是孔璐华的婚轿,婚轿之后,又是数十个大红箱子,接连不断的从钱塘门向学政署而来。阮元一行进了满城,转入营大街,过了将军府前的梅青院,后排队伍,才依次入得钱塘门。 在吉庆嘱咐下,满营这日也出了不少官兵,在营大街上把守要道,自然也兼有些旗营眷属,前来观瞻。焦循这日做了阮元伴郎,一路乘马在阮元轿前开道,眼看官兵迎送,心想自己无官无职,终是得罪不起旗人,也不住的道谢。但一路所见,旗兵似也自知道此次大婚,男方是二品学使,女方是圣人后裔,大多颇为恭敬,倒是没有什么不快之处。 眼见得前队鼓乐渐渐出了延龄门,吉庆想着旗营尚有不少事务要兼理,特意嘱咐旗营,这日夜间不闭延龄门,任由阮家孔家鼓乐卤簿出入。便告辞了孔宪增与谢启昆,先行离去了。满城虽有驻军和其家属,但人数本不多,阮元一行自钱塘门南下,倒也通畅。可一过门前护城河,杭州城内的百姓眼看这场婚礼排场盛大,又早有人放出风声,说新娘是孔子圣裔,又哪有不跟来观瞻之理?一时间自延龄门至杜子桥,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焦循和杨吉原本在阮元身旁,眼看同行不便,也只好上前多番好言相劝,才勉强从紫城巷走了出来,待阮元的轿子行至杜子桥时,天色依然昏暗了下来,阮家平日人手本少,这时又见天黑,自然有些无所适从。杨吉和焦循又让人迅速跑回学署,取了些灯具火把过来,才勉强让运司河边这条路照亮了一半,眼看灯火依然不够,运司河边这条路平日因为紧挨着学署,也不是繁华闹市,火具不多,杨吉和焦循不禁束手无策。 忽听前面一个声音道:“里堂,看你平日满腹经纶,这灯火俗务,终究还是棋差一招吧!哈哈!”焦循细看前面时,原来正是张若采、林道源这一干阮元幕僚也迎了过来。 焦循一路劳顿,这时自也有些不耐烦,道:“子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开玩笑,这伯元等着拜堂呢,要是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再说了,前些日子成天喊着要看拜堂,想见新娘子的,不是你吗?误了伯元拜堂,小心新娘子到了咱学署,明天第一个把你赶出去。”阮元的轿子也过了桥,轿夫眼看焦循在前面争执不下,也不得不先落了轿,一时向后传达去,也自耗费了不少时间。 张若采也笑道:“怎么?里堂,还要挟上我啦?嘿嘿,今日的我张子白,可不是当日射艺时候的我啦!不瞒你说,这新娘子啊,我都已经见过了,那钱塘门行馆日日都有人去拜会孔上公,我等去上一次,又有何妨?我们在行馆里多走动些,自然也就见到孔家小姐了。里堂,像你这般规矩,又不知世上赏心乐事,你要错过多少呢!” “子白,你若有事,就快些说出来,若是没事,你也帮帮我们去找些灯火过来,我这做着伴郎呢,随意走动不得,你有这个时间,快些去三元坊、积善坊借些灯具,我看着都够了。”焦循道。其实三元坊和积善坊距离这一侧都有一二里之距,但运司河这边靠城西,多是官署,坊市却是有限,是故焦循也只好让他们多走些路。 “里堂,我们到三元坊那么远去做什么?我自己就带了灯火过来啊?不过里堂你好像,至今也不知道新娘子的相貌吧?唉,真是太过可惜,这新娘子不愧是孔府的千金、圣人的后裔啊,我看着,就算到了这苏杭,那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更何况那举手投足,哪一步不是大家风范?真就连寺观里画的仙女,也不及她万一呢!只怕里堂你有了妻室,见了新娘子,眼睛也移不动的吧!”张若采又笑道。 “子白,咱读书人怎可去想这些事?你说你带了灯火过来,那快些备下了,让伯元他们过去啊?和我啰嗦这许多,你哪来的闲工夫?” “要我借灯火也行,但有件事,我想请伯元答应我。之前伯元说的候补知县的话,你当时在场,也听得清楚,我想让伯元把这句话收回去,只要伯元允了,我自然给你们开道!不说你们,后面的人我也包了!怎么样?”张若采道,看来他还真放心不下补官的事。 焦循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马头,到了阮元轿前,道:“伯元,子白这人也真是讨厌。不过话说回来,要不就答应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样?” …… “伯元?你莫不是睡过去了?!”焦循问了片刻,阮元竟是不应。 “……啊,没,没有,子白要我收回那句话,那本来就是开玩笑的,何必当真呢。”阮元的声音从轿中传了出来,焦循这才放心,回来向张若采道:“听到了吧?有你的县太爷做呢,快把灯火借来,你也让我们安心些不是?” “这个自然。”张若采一面吩咐着下人去点灯举火,一边笑道:“其实啊,伯元聘我们入幕,我们自然是心怀感激了。这寻常的礼物啊,送了也嫌见外,这里是我们几个写的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心意之礼啊。里堂,且先帮我收下,你刚才不也说,咱读书人不该总想着人家的新娘子不是?” 焦循听着他这样说,也不禁一阵苦笑,看着张若采递上的,是一本不算薄的册子,想来这几个幕友各自写了不少诗送给阮元。随手翻开一页,也莞尔道:“子白,你说你去过行馆,就只是去看新娘子,那许多陪嫁嫁妆,你都没注意的?你看你写的‘压奁只用十三经’。若只是一套《十三经》的事,我们至于眼看着天都黑了,还没到家吗?” “里堂,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这孔家的千金,圣人的血脉,自然只有圣人相传的经典,才能与之相配了。你还笑话我不像读书人,我却觉得你眼界不够呢。”张若采道。 焦循自也不愿再和他空耗时间,直催促了前面继续前进,又过了小半时辰,阮元的轿子才终于回到了学署。 而这段时间里,张若采也一点点的看着,孔府送亲的鼓乐、嫁妆,一队又一队的走过了杜子桥。起初,他还只是眼前一亮,可随着孔府仪仗渐渐过去,直大半个时辰,还没看到队尾,想起自己所作之诗,也渐渐开始羞愧起来。 看来,是自己太低估衍圣公府了…… 时人有载,此次婚礼“卤簿鼓吹填塞道路,杭城内外士民妇女观者,以数万计。”也算是一时盛事了。 直到戌时之初,孔府的婚轿才终于过了运司河,折入学政署。新娘也在四名贴身侍女的陪同下,缓缓下轿,向着内堂而来。学署中的观成堂平日为公务而设,即便是大婚之礼,也不能占用,所以阮孔两家也早已定下,在第二进的川堂处行礼。一时宾客渐渐归位,阮元在堂前牵了孔璐华,焦循充作伴郎,孔璐华的侍女莲儿则充作伴娘,将新人带入堂中。阮承信、孔宪增和谢启昆也自坐定,一时之间,夫妇拜礼渐次行毕。胡廷森、杨吉、阮鸿和刘文如等人在一边看着,眼看大婚之礼已成,各人心中也自有各人的心思。 胡廷森不禁率先感慨道:“你们哪,都没有我认识伯元早,我可是亲眼看着伯元长大,想当年,他考县学都那般不容易,眼下竟然都……都和孔府联姻了,老夫这辈子,也真是没白活啊。” 阮鸿也在一边道:“是啊,胡先生。这几年我也看着,江夫人走了之后,伯元的心思啊,就一直不正常,每日忙着公务,看着是尽心竭力,可成家的事呢?旁人只看着他尽心奉公,却有几个人知道伯元心中的苦痛?想来这次成婚,伯元也能解脱出来了吧?” “解脱出来什么啊?二叔兄弟。”杨吉也不禁笑道:“你看伯元刚才拜堂的时候,我看还是有几分不自在。不过他这番神色,我也早就看习惯了,这几个月,从他听说要结婚开始,就没几天自在过。” “杨大哥,我记得伯元下午出去迎亲的时候,神色还不错,怎么这一回来,又成了这个样子?孔家那边,可是为难伯元了?”阮鸿问道。 “那倒是没有,我看那孔家老爷,挺喜欢伯元的。反正你们读书人我看都喜欢他,至于为什么,那我不懂。” “杨吉,这些事老夫也大概猜得出,伯元呢,虽然是二品命官了,可毕竟当年也过了二十年苦日子。他内心里面,或许这阮家和孔家的地位之差,还是有的。可你们说他出门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那这些事,他应该暂时放下了才是啊?杨吉,你且再想想,这一路之上,却还有别的事发生没有?”胡廷森问道。 “没有,中间有不少路人来看,也不过是些街坊邻居,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就是张相公来送灯火,和里堂寒暄了几句。”说着,杨吉也把当时焦循和张若采交谈的话,挑了一些说给胡廷森听。 胡廷森思量半晌,似有所悟,道:“杨吉,你可知伯元这番拘谨,却又是为了何故?” 杨吉也有点无奈的笑道:“我说老先生,咱就别卖关子了。好,我承认,我书读得少,这些事我不懂。这里堂在那边陪伯元呢,他肯定知道。” 胡廷森道:“我倒是觉得,这件事里堂也未必能说明白。但老夫这一辈子,形形色色,官场市井的人见得多了,伯元这种心思,我倒是略知一二。杨吉,你读书不多,对这孔孟圣贤,可能也没有多大感受。但我知道,很多读书人说起孔圣人,那就不仅仅是人中之圣人了,而是可以和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并立的,仙神一般的存在啊。你若这样类推下去,那孔家的后裔,岂不成了与我凡夫俗子截然不同的神仙之体?若是再与孔家后裔行夫妻之事,岂不成了渎圣?伯元心里,应该不是特别执着,但这样的想法,有那么一些却还是有可能的。而且就算你让伯元自己来解释,只怕他也解释不清楚呢。” 胡廷森所说的问题,也恰恰是阮元在这场婚事中最难冲破的心结。只是他说的一点不错,这时候的阮元,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是从归家到行礼,都隐隐觉得自己和孔璐华还有一层隔膜。如果不能打开这层心结,自己却也不敢与孔璐华做真正的夫妻。 杨吉也不禁叹道:“胡先生,照你这样说,伯元他这读书多了,还有读书多的难处呢?以后我看哪,家里的麻烦事,是一点都不会少了……文如,你怎么……怎么也有些憔悴呢?这一天你在家里布置婚事,也累了吧?”忽然间杨吉看到,身边的刘文如似乎也是一脸忧伤落寞之象,不禁顺口安慰了一句。 “没……没什么,杨大哥,这家里的事,我都操办好几年了,哪里会累着呢?杨大哥出去走了这大半日,才真是辛苦。”刘文如听了杨吉这番安慰,也连声答道。只是杨吉看着,她双目中竟似渐有红肿之象,眉头也一直深皱不展,这些表情的变化,却是瞒不过他的。 杨吉和刘文如自山东时起,就一直跟在阮元身边,是以他对刘文如的心思,却也能猜个大概。刘文如定是想着这婚事如此盛大,想到了阮元纳自己为侍妾时的情景。当时阮元只是过了礼制所定丧期,却还想守着江彩的三年之约,加上自己又是妾室入门,只行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仪式,彼时在家中参与之人,也只有自己、焦循和阮承信等数人。阮元当时自然不会知道,未来自己会举行一场这样大排场的婚事,可眼下情景映入眼中,却又让她如何开心得起来? 胡廷森也把杨吉拉到一边,小声道:“文如这孩子我知道的,当年是彩儿和伯元结亲,陪着彩儿来的阮家。当时伯元连县学都没考上,不过一介布衣,彩儿虽住在江家,却只是江总商疏属,江家也只送了罗湾的一处房宅,此外嫁妆,更不算多,和今日这番景象相比,可是差得远了。她自怀身世,难免会有些落寞。我看你和她也挺熟,平日多开导开导她吧。唉,以后伯元这家里,有了妻又有了妾,这妻妾间的关系,还不知会如何呢。” 那一边焦循等人看着行礼之事已毕,也招呼着各人入了宴席,为了这场婚事,阮家筹备了数十席酒菜,前后入座的杭州官员、阮元幕僚、阮孔两家家人仆从,也多达百余人。孔璐华自先被服侍着入了新房,阮元和焦循还要与席中客人共饮,给客人们分发喜糖。一时间外人看来,阮家自是一副温良谦雅、其乐融融之象。 只是杨吉、胡廷森等人看着,也都清楚,一个新的阮家,这才刚刚成立。新的生活,也才刚刚开始。日后孔璐华要与阮家如何相处,可是个真正的难题。 第七十一章 新婚之夜 直至亥初,饮宴之事方渐次完毕,阮元也回到新房,准备先完成最后的挑盖头与合卺酒之礼,至于夫妻之事,还是先问过妻子而定。房中两位侍女早已准备完毕,阮元入得门来,便有侍女将一杆秤递到了他手中。阮元挑下盖头,只觉妻子样貌便与三年前初见之日,一般无二,只是这日孔璐华已上了妆,灯光之下,只见她面色白中泛红,眉如远黛,双目清明,经过口脂滋润的双唇,更是说不出的娇艳。饶 是阮元平日端方持礼,这时见了娇妻美貌,却也不觉心动,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的脸红。 只是,这日所见的孔璐华,却不知为何,竟似全身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礼法之中,从容、温柔,却不似两人孔府、沂水两次相遇那般,更具亲近之感。 两名侍女已斟了酒奉上,孔璐华自也端正的持了酒杯,与阮元交相对饮。看着最后的合卺礼已经完毕,两名侍女也退出了房门。红烛之下,阮元和孔璐华相对而坐,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或许夫人心中,也另有一重忧虑之事吧……”阮元想道。可思来想去,这沉默对坐的僵局,总要有一个人来打破,自己毕竟是男子,应该更主动一些。便暗中深深运气,鼓起勇气道:“孔……夫人,你看这也二更天了,不算早了。不如你我……你我这就更衣就寝,如何?” “没想到啊,堂堂内阁学士,阮元阮学使,也是这般在意男女房中之事的人吗?”阮元更没想到,新婚妻子对自己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一问。可眼看妻子端方持重之状,却又不知如何回对。 略一沉思,阮元也只好道:“夫人想多了,这夫妻之事,本是应该处于你我二人之合意,若夫人不愿意,我……我可以今日只与夫人同床共枕,不做其他事。可是我听着夫人言语,似乎对我……对我有些意见,不如夫人直接说出来,也好让我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才是。” 孔璐华道:“阮学使倒也诚恳,好,那我问你,我之前与你也见过两次,你彼时与我说过,女子之才,亦当敬重,道德才学,亦无关男女。又说你上一位夫人过世,你对她多有照料不周之处。当日……当日你这一番花言巧语,竟然……竟然让我……让我也心动了,我当日见你可怜,还一再好言相劝与你。可这两年你做了什么?你家中妻室之位暂空,却先纳了妾室,上一年你爹爹来我府上提亲,听闻你为了原来的妻子,立誓三年不娶,可当日你立誓不足三年,竟又纳了妾!你……你这般虚与委蛇之人,却比那口口声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庸儒,还要让人心寒!也是我当日年幼无知,竟……竟对你有了情意,结果爹爹也不知你真实面目,便许了婚事。阮学使,你若只是这般见风使舵之人,那我……我劝你把这门婚事退了。至于男女之事,你更不要再想了!”说着说着,孔璐华激愤之下,竟然把心中早已爱慕阮元之事也说了出来。是以孔璐华话刚说完,便觉得不对劲,顿时面色潮红,可犹是端持着大家闺秀之态,直面阮元,不愿退缩。 阮元见孔璐华言语之上,虽有些恼怒,不能自已,可面色仪态,却一如既往,端庄持礼,仪范无亏,心中也暗自赞叹她果然是孔府千金,礼仪气度绝非常人可及。又听她话语之中,竟隐隐有之前便爱慕自己之意,想来这孔家小姐心地本是善良真挚,才会有此言辞。 既然孔璐华已经不经意中说出爱慕自己,那看来纳刘文如为妾之事,应该也是一场误会,便道:“看来此事,是夫人不知情,爹爹又未加详述,那是我错了。其实这事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纳了文如为妾,这做不得假,可文如本是我前一位妻子的侍女,夫……彩儿去了之后,江家也日渐没落,若是把文如送回去,她一样是孤苦无依,若是让她改嫁他人,文如地位低微,同样难寻良偶,我也答应过彩儿,要保她一生平安,。是以当时我出此下策,给了她妾的名位。可直到今日,我却还没和文如同房过。彩儿那三年之约,我一直记得,也确是坚持了三年的。” 孔璐华见得阮元言辞诚恳,也不再抱着纳妾一事不放,又问道:“那这件事,你却作何解释?我初到杭州之时,托爹爹向这里的巡抚吉大人询问过,你来杭州这几个月,一直在外督学,主持院试,可你大婚在即,这件事你应该早已知晓才对。你却为何一连数月,竟不用半分心思在这婚事之上?你说你尽心奉公,为国家为朝廷,那你心中可有这个阮家?又可曾惦念过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说过之前那位姐姐在时,你长年读书赶考,未曾顾及于她。那你今日声名官位俱在,理应多几分心思在家人身上才是。可你又做了什么?你说纳妾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婚礼之事,你寻些时间出来,便能办得,你全然不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还是说,在你心里,这正室妻子,便只是个供奉在家中的土木偶人罢了?” 阮元见妻子样貌,七分愤怒之中,却也带着三分不舍,自己想想,也暗自惭愧。从得知自己将和孔璐华结婚之时,自己便始终抱有种种疑虑,以至于到了杭州,婚事都是父亲操办,自己却没怎么上心。想到这里,自己内心之中,也不禁暗自承认,自己是在逃避这门婚事,而这种逃避,也加剧了妻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是自己过于瞻前顾后,却忘了妻子的感受。 可这番解释,他却要从何说起?说孔璐华从朋友变成了妻子,自己不适应?说自己家门寒微,与孔家联姻自惭形秽?还是说孔璐华在自己面前,有些时候,就像女神一样,自己不敢做半分逾矩之事? 这些阮元都说不出口,而且最后一个原因,他心中此时犹是模糊,并不清楚该怎么解释。 想到这里,阮元也只得答道:“夫人,之前是我一心忙着公事,却忘了家事,让夫人多心了。这件事,我确实要和夫人赔个不是。若夫人还不满意,自今日起,我定当多寻些时日,陪着夫人。夫人才学德行,我都是知晓的,日后定然不会让夫人寂寞。至于夫妻之事,若夫人不愿意,今日也先睡下吧。夫人青春年少,这夫妻之事,却也不急在一时。” 孔璐华毕竟也是心软之人,见阮元言辞诚恳,相貌上也并无作伪之色,虽然他还有一大半理由没说清楚,可总比说谎欺瞒要好得多。一时之间,面上端庄严毅之色,也渐渐淡了,一点点回到了温柔从容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对阮元,对刘文如,还是有很多放心不下之处。 想想自己毕竟是孔门千金,应当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才是,孔璐华也自笑道:“阮学使,你今日言辞,尚属诚恳,也好,我就再信你一次。自今日起,我也就是阮家的夫人了,与你同床共枕,自也无妨,可今夜你若有半分逾矩之处,到了明日,这阮家夫人,我依然可以不做。” 阮元也点了点头,看着暂无要事,孔璐华也自到梳妆台前,卸了凤冠,脱下了婚服挂在衣架之上。阮元看着她十指修长白嫩,指尖这日也特意点了花汁,犹为好看,一时不觉心念微动。可想到自己和她的约定,还是强自克制,在妻子之后卸下礼服,梳洗已毕,便即就寝。 只是万籁俱寂之时,孔璐华看着身边这个昔日爱慕的男子,如今至亲的丈夫,也不禁有些羞涩,一时难以入眠。 “他……他的这番话,和之前见到他时的言语,竟一样的舒服,又没有半分虚假之色。那……那或许是我误会他了?回头想想,我……我堂堂孔府出身,竟如此咄咄逼人,应该是我不好的……” 这个夜晚,也是她第一次和男子同床共枕,想到这里,她也不禁心神激荡,轻轻解开了衣襟上的扣子,露出了里面的肚兜。此时虽是深夜,她看不清楚,却也知道肚兜之上,是她离开曲阜前,亲手绣上的鸳鸯戏水。 可想了想,她却又把扣子系了回去。 “我……我终究是女子,这件事怎能我先开口?若是他先开了口,我……我再依从他便是……” 而此时孔璐华的心里,却也清楚,自己和阮元也好,和刘文如也好,都不仅仅是有误会那么简单。甚至具体该怎么做,她此时也没有周全的想法。 所幸阮元也没有强求于她,这样最好。 而阮元朦胧之间,忽然闻到身边香气浓郁,又怎能全无感觉?可他转念一想,夫妻间的约定,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就随便弃而不顾。只在一边强自克制,也渐渐睡了过去。 也正是这一夜,一个全新的阮氏家族,开始渐渐露出了雏形。 第七十二章 阮家之主 面对全新的生活,阮元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最初的几日,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 按古时礼仪,新婚之后第一日,新郎和新娘要一同前去拜过高堂,以示新人入门。这件事阮元倒是也做过一次,自然不陌生。可这日初晨,便有五六个下人在门外恭候,其中两个见到阮元,客气的行礼之后,便各自取了衣帽,来给阮元换上。阮元平日简素,穿戴之事都是亲力亲为,何尝见过这般排场?看着孔璐华那一边,四个侍女给她精心梳着少妇发髻,倒是从容,可自己从头到尾,竟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日见父亲时,看着妻子形貌,自是落落大方,阮元当然也不好意思说之前二人相敬如宾,绝无夫妻之事,待得父亲问起自己,也只说一切安好。好在阮承信也没多言,只随口问了孔璐华嫁入阮府,可还适应,随身衣物,可否足备之类。看着父亲神色,对这个新婚妻子也是非常满意,只是这七八分满意之中,却也有一二分的陌生与疑惑。 这日署中大半时间,都在清理婚礼宴席,倒是平安无事,待得昏定之后,阮元想来惆怅,便也来到父亲房中,与父亲闲聊起来,说起成婚之夜,阮元终于说了实话,道:“爹爹,其实孩儿昨日夜里,见璐华安睡了,便也睡下,却没有其他事的。爹爹想着孩儿能早些有个孩子,孩儿自然不敢怠慢。可孩儿和璐华之间,却竟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事物,挡住了一般,孩儿竟是……竟是不敢与她做半分亲昵之事,想来也是孩儿没用了。” 不料阮承信却看得明白,笑道:“伯元,这抱孙子的事,其实是你多心了。爹爹本也不着急的,至于你,其实来日方长,也不在于这一时。话说回来,爹爹今日见了你二人来行礼,却也有些……算是陌生吧……璐华这随侍的侍女,有足足六个,你这身后,又跟了两个,爹爹看着你们这么多人下拜,心中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可话说回来,伯元,璐华她举止动静,可都是天下少有的大家风范啊,晨昏定省,她做得也很好,你可不要因为一时不适应这许多人,就去寻璐华的不是啊。” “爹爹这是说笑了,璐华温文尔雅,又懂事,对爹爹也孝顺,孩儿怎舍得说她一句不是呢?”阮元听了也不禁笑道。 阮承信忽道:“伯元,眼下这个家,你是一家之主,你可要明白。” 阮元听着,连忙谦辞道:“爹爹言重了,爹爹在上,孩儿自然要听爹爹的,却怎能对您有所不敬,擅自作主呢?” “咱们现下住的这里,叫浙江学署,你是学署之主,浙江学政,你怎的不是这一家之主了?”阮承信笑道,可说着说着,阮承信也渐渐温和起来,仔细端详着阮元,道:“伯元,这件事你听爹爹一说,你就明白了。璐华是衍圣公家出身,你现下也已拜了二品,咱们阮家,已经不是之前那个阮家了。爹爹知道,咱家原本就是武官,可爹爹这一代经营不善,自败落了下去,爹爹还有什么颜面,来做这一家之主啊?但你不同,伯元,咱这个新的阮家,是从你这里开始的,阮家的未来往哪个方向去,决定权在你,爹爹可以帮你参酌,可其他的事,就该你做主了。怎么和璐华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怎么开始一个全新的阮家,是就像今天这样,按部就班下去?还是你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比如,你不想要这许多仆从?你都要自己去考虑了。这些事,爹爹也强求不得你,总之你、璐华、文如、杨吉、这些新来的家人和蒋二他们原来的仆从,都是心地善良之人,也都没做错什么,那就需要寻找一条道路,一条让大家走着都舒服的道路了。哈哈,其实你问爹爹该如何做,爹爹也不知道呢。所以这寻路之事,也就只好你一人来办了。” 阮元听着父亲劝导,自己心中也寻思了半晌,可思来想去,要想让这许多人都能够满意,却一时全无头绪。 即便如此,阮元已然清楚父亲心意,便笑道:“既然爹爹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孩儿,那孩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爹爹若是反悔了,或者见孩儿做的什么事不对了,也无需在意,尽管说出来便是,孩儿一定奉行,绝无虚词。” “放心去做吧,你和璐华的事,爹爹不会着急,你若是有了主意,那日后有的是机会呢,爹爹又着急做什么?”阮承信想着自己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可究竟如何,才能找到一条大家都走得下去的路呢?这个问题可难坏了阮元。 幸好没过两日,又一件喜事让阮元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一日,焦循在前堂收到了一个包裹,拆开看时,竟是武亿在山东刊刻《山左金石志》,这时已经刻板印刷完毕,武亿不仅带来了这个消息,也送了一册样书到浙江府上。阮元见了,自然大喜,这《山左金石志》虽有武亿校勘、毕沅指导,但其中内容文字,十之七八都是自己亲笔定稿,总算是为山东一省文物收集、保护做出了些贡献,而这也是第一部以自己名义出版的著作。想到这里,阮元也着实高兴了数日,每日公务处理完毕,便自我欣赏这部自己主笔而成的著作。 至于孔璐华的事,能放下一日就放下一日吧。 可对于孔璐华而言,这样的生活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 和阮元成亲之后,不知不觉也过了半个月,每日孔璐华看着丈夫,倒是老实,都和自己睡在一起,从没找过刘文如,说阮元对自己负责,也确是没说错。甚至她自己回想起成婚当夜,自己拒绝与阮元行夫妻之事时,都暗自有些后悔,时常想着只要阮元对自己多说几句安慰自己的话,并且提出亲近之言,自己也就允了,毕竟阮元为人实在,也从来没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可半个月来,阮元却似乎完全没把亲近之事放在心上,每日入夜,都在灯下自己看着一本不知叫什么的新刻书籍,她偶尔好奇,过去看了一番,才知道这部书叫《山左金石志》,还是阮元自己编写。阮元见她多来相问,还偶尔会问自己几句,所问都是山东名胜典故,孔璐华自然知晓。可阮元除了称赞她几句“学识不下男子”之外,竟从未说过半句亲近之语。每日天气渐暖,阮元也常问自己是否要换新衣服,是否半夜会着凉,可只要自己说了不用担心,阮元便也放心睡去,竟似乎有意在逃避夫妻之事一般。孔璐华毕竟年少,在家里也从未受过委屈,时间久了,未免对阮元这种行为有些着恼: “不就是编了本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闷葫芦,还把自己当香饽饽了?” 可是思来想去,这样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的日子,总不能一直僵持下去,孔璐华也暗下决心,既然阮元不动,那索性自己先发制人, 总之,要给这个“自命清高”的丈夫一点颜色看看,要让他知道,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妻子。 这日刚过五更,阮元便早早起身,说是之前几个府的生员有些需要补录,事关童生们前途,不得不慎重。看着阮元对学生都如此上心,孔璐华心中也不禁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这正是个好机会。于是,她特意让下人炖了鸡汤,待巳初时分,内宅用毕早点,她便和莲儿一道,带着鸡汤到了观成堂后,准备看着堂前情况,伺机而动。 观成堂后,有一片屏风将前后堂一分为二,孔璐华便屏心静气,只在后堂悄悄听着前面话语。听着前面应是有一人正在作答,话语稳重,倒是比阮元还要沉着不少。 只听阮元问道:“下面童生钱林,你应院试时,自选的一道题目是国朝兵制,这一条应者寥寥,应答者大多也不成体系。但你与众不同,你对国朝兵制,应答几无遗漏,这在考生中实属难得。是以你这两篇八股,原是平平之作,但我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这场补试你要是通过,我一样予你生员。不过我这一题,也绝非你能轻易答上来的,你可清楚了?” 那名为钱林的考生点头称是,阮元又问道:“这但凡兵制,本是以备战事所需,若兵制不能与战事相结合,则空言制度,其实无用。太上皇临朝六十年,以十全武功称,这些战事,你可清楚?若清楚,自可从中选一场战事,详加说明,如何?” 钱林答道:“学生谢过学政,这十全武功,自学生看来,其中最艰难者,应是第二次大金川之役,此役敌人因山据守,大金川一带,多是崎岖之路,我师火炮搬运施放,多有不便。又兼前任统帅温福温中堂轻率无备,竟为敌人所袭身亡。是以乾隆三十九年,太上皇遣阿中堂前往督师,阿中堂因地制宜,知敌人据险,不可冒进,只可稳步向前。又定合围之策,即先取敌人羽翼小寨,再将勒乌围、噶拉依两处大寨围困其间,敌人先失羽翼,又被阿中堂数层包围,自然也就无力再战,最终降于天朝。” “乾隆四十年,阿中堂先破金川东北,又攻克康萨尔山梁,二月,攻克斯莫斯达寨,五月,我师进攻巴占,索诺木之众前后声援,一时不克。是以阿中堂遣别部军分兵舍图枉卡,使索诺木前后不能相顾,七月攻破果克多山与章噶,勒乌围弹尽援绝,遂降于我师。入冬,阿中堂又连克噶占玛尔古当噶诸寨,合围噶拉依,乾隆四十一年,索诺木眼看大势已去,遂降于阿中堂。此役,阿中堂步步为营,合围要塞,诱其援军而击之,此等战法,皆因地因时而动,事半而功倍,是以大金川一役,我师终得全功。” 钱林这一番应对,几无滞涩,其间涉及大金川生僻地名甚多,这些地名又大多拗口难读,孔璐华在后堂听着,纵是她多读书史,却也不知所云。就连阮元和焦循在前堂,听着钱林这番论述,也不得不频频低下头来,看着案上放置的大金川地理图,才能知道钱林所谓各寨山梁,均在何处。阮元听着他对答如流,连连点头,可语气变化,却不明显,道:“你先下去,待学署商议完了,自然会告知你取录与否。” 钱林应声而下,过得片刻,又一位童生走上堂中,阮元又问道:“下面童生,可是周治平?你两篇八股,做得平平,若是我因循惯例,今日本不必召你前来补试,直接将你黜落,亦不为过。但你所选测算一题,所言精当,论及天元术,亦多有今人所不知者,是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里这十道测算之题,若你能一一解答而出,所言不虚,我自可予你生员,你可明白了?” 周治平看着眼前的题目,也自从容应答,道:“此第一题,求城池之径几里,应是出自元人李冶的《测圆海镜》,以两行步相乘,得六万九千一百二十步,倍之,得十三万八千二百四十步,将乙东行之路,定为勾幂,甲南行步数定为股幂,得弦方十六万六千四百六十四步,将其以平方开之,得四百零八,即弦数。如此亦可得较数,为一百六十八,相加即为五百七十六步,如此,则城径为二百四十步。” “这第二题,应是出于《几何原本》,三角形甲乙丙与三角形丁乙丙面积相等,乙丙之边为二者合用,证明三角形甲乙丙与丁乙丙在相同平行之线上。现连线甲丁,并自做一线甲戊,若甲丁与乙丙不平行,而平行者为甲戊,则三角形甲乙丙必与三角形戊乙丙相同,可点戊的位置,其实在丁之下,这个条件是不可能成立的,所以甲戊不能平行于乙丙,而可以平行于乙丙的,必是甲丁这条线。”(按此题出于《几何原本》卷一命题39,今人多称三角形甲乙丙为三角形ABC,古人无此表述,只能将三角形各点称为甲乙丙点。) 如此十题,或出于中国古代算书,或出于西洋算学,周治平一一详加说明,毫无遗漏,只听得阮元和焦循双手轻颤,若不是因二人是主考之人,只怕早已起身叫好。焦循之侧此时尚有一人,名为李锐,也是江南精于算学之人,听着周治平条对无遗,不仅问道:“下面童生,我听闻这李冶的《测圆海镜》,民间失传已久,我等所见之书,乃是阮学使从文澜阁《四库全书》中抄录而来,世以为孤本,却不知你是从何处,得了这《测圆海镜》的?竟然能答出其中所问?” 周治平笑道:“回大人,这江浙诗文渊薮之地,藏书之多,想来大人是清楚的,四库修书之时,不少藏书人家并未进献,我家世代修习筹算之学,起初对修书之事也殊无兴趣,便未曾参与,想来也是常事啊?这《测圆海镜》我家中所本,乃是自元时所遗之本,若说孤本,也是我家这本称得上孤本吧?四库所言孤本,不过访书之人未能访得,便称为孤本罢了,其实仅这浙江一省,想来四库全未采录,以致声名不著、世以为不传之书,都不下百余部了,却又怎能妄言孤本呢?” 阮元听着,一时不动声色,又把送走钱林时的话重复了一遍,周治平随即告退。阮元眼看他身影已渐渐远了,下面也再无补录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对李锐道:“尚之,看到了吗?奇才,这是算学奇才啊!这些题目作答原本不易,我也有所改动,可他直到第九题上,方用了算筹,其余只用口述,便一一条对。若是我因他八股作得不好,便遗漏了他,那今日会、会有多大的遗憾啊?尚之,我之前也与你说过为天下畴人立传之事,当日你还说至少需要一人辅佐,眼下看来,有他相助,大事可成了!”李锐字尚之,是以阮元以字称之。 李锐虽然高兴,却未与阮元共事过,只是因钱大昕与他相识,特意介绍了他来阮元幕中,是以对于破格取士,犹有疑惑,问道:“伯元,这周童生论算学之才,至少不在我之下,若能取录他,我自然满意了。可他这几篇八股,我等看着,均是平平,只怕取录起来,并不容易啊?” 阮元道:“无妨,尚之,这院试取录童生,本无那许多限制,只要学政依其所试之文,择优而取即可。原本也没有规定,说生员必须要八股做得好,是平日其他学政因循行事,唯以八股是论,才让你觉得八股做的不好,便做不得生员,其实不然。是以我想来,这些童生无论所擅是经术、军务、史论、算学抑或碑版之学,只要有一技之长,便即以其最精通之事而论,合格者即予以取录,尚之,你没有其他意见吧?” 焦循担心李锐不适应阮元这种取士之法,也笑道:“尚之啊,伯元在山东时,取士便是这般办法,算学、诗文好的童生,即便八股平平,只要两篇八股能够成文,最基本的条件具备了,便可以取为生员。我们在山东已经取录了好多这样的考生了,这次来浙江,想来这种人会更多,便补录了他们,也不影响其他人,若是他们想要治学,也欢迎他们来我们幕下,若是还想考举人,就继续学考举人的学问,都是并行不悖的。”李锐听他所言有理,也点了点头。 阮元笑道:“既然尚之同意了,那就先定下这钱林和周治平二人,这两个今日表现最好。其他几个,我们在斟酌一下也好。尚之,你自可去寻访一下这周生员,告诉他,眼下我正想着编著一部《畴人传》,将羲和、伶伦以来,三千年于算学有所长者,一一作传,以鼓励后学,如何?若有了你二人相助,想来一二年内,这件事就能办成了!” 李锐原本精于算学,也自有使算学昌明之志,听了这话,又怎能不满意?忙拜别了阮元,去找周治平商议学问去了。阮元也对一侧负责记录的阮鸿道:“二叔,这武先生前些日子,已经将《山左金石志》寄了过来,我看着嘛,完成得还不错。这两浙之地,想来也有不少金石遗物,尤其南宋之时,文才鼎盛,若是前贤遗迹不得留存,就太遗憾了。所以我也想着,再编定一部《两浙金石志》出来。二叔,您在济南府的时候,一直帮我看着积古斋,这些事都有经验,两浙金石搜录之事,却还要麻烦二叔了。” 阮鸿自也应了,焦循看着阮元忙碌的样子,也不禁哑然失笑,道:“伯元,这几日是怎么了?这编定书籍,可不是多么轻松的事啊?怎么你这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心思了?” “说起这件事啊,还是要感谢里堂你呢。”阮元道:“里堂,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和你一起去北湖玩耍,当时你对我说过,这图书刊刻,最是困难,多少有才学之人,写了著作出来,只是因家中困顿,无力刊行,便使得其著作默默无闻,最后也就渐渐散佚了。这般情景,我至今觉得可惜,所以我当时便立下志愿,若日后家里宽裕了,便着手行刊刻之事,把这些寻常读书人刊刻不起的著作,都一一刊印出来!这样,这些不得志的读书人,即便赍志而殁,也总有言行得传世间,这一世也就算不朽了。里堂,你不是也有这个心愿吗?” 阮元所言不朽,其实说的是古人所言“三不朽”,即人生于世,应当立德、立言、立功,三者有一流传于世,其人便称得上“不朽”。可是德行过于抽象,难以记忆,建立事功,又往往需要身份地位作为基本条件,是以大半读书举业之人,都不可能在这两个方面有所建树,既然“德”与“功”都不易流传,读书人最大的希望,也就是可以著书立说,将思想保存下来了。但很多人又苦于家境贫寒,无力刊印自己的著作,以至于身死言灭,若是连个愿意帮忙刊印书籍的朋友都没有,那自己的名字便会永远消失在历史之中,再也难以寻觅。是以焦循听到这里,也如寻常士人一般心情澎湃,忍不住连连点头。 第七十三章 孔璐华与阮元,正面对决! 阮元见焦循点头称赞,自是大喜,又道:“眼下在这杭州,西湖之上,便是文澜阁,天下图书之精华,尽数列于其中,金石、畴人之事,就都方便了许多。此外,我还想着,咱当年的心愿,是可以完成的了,我这几日便传信回扬州,多寻咱淮扬文人诗作,将国朝已降所有但凡有可取之处的诗作,尽数勒成一书。这两浙也是诗文胜地,百五十年,名人佳作不胜其数……这样,你也帮我在这两浙多加垂询,若是有可取之处的诗人诗句,便尽数上报,咱给这两浙文人,也刊印一部诗集,如何?” 文澜阁是杭州《四库全书》的贮藏之处,乾隆编定《四库全书》之后,共抄录了七份分藏天下,杭州便是其中一地。而且杭州与镇江、扬州一样,所藏《四库全书》是可以供士人抄录阅览的。是以焦循听着,也兴奋不已,可转念一想,又道:“伯元,按你这前后所言,你想再修订一部金石志、一部畴人传、两部诗集,这可有四部书了,而且我想着,这两浙诗作,堪称精华的,也不下千余首,如此工作,没有足够的资财,可是办不成的啊?你一年虽也有些养廉俸禄,可舟车劳顿,便要耗去大半,剩下的那些,够用吗?” 阮元也笑道:“无妨,这两浙养廉之数,却要比山东多些,我也已经升了二品,每年自也可多余下些银子。剩下的,要不然就俭省一些,平日不急用的开支,都裁减一部分,想来这样……” “想来这样,也不过是苦一苦夫人,苦一苦莲儿她们这些下人,然后在两浙士人面前,让夫子说话算话,是也不是?”忽然,一个温柔却不失犀利的声音在后堂响起,孔璐华和莲儿听着阮元在前堂畅想编书之事,对阮家生计不仅一字不提,还处处想着裁减用度,不免心中有些着恼,便走了出来,莲儿则将带来的鸡汤放在了阮元桌上。孔璐华走到堂前,端视着阮元,又道:“夫子或许还在想,这新君即位不过半年,还需要交结天下文人,以增新君人望,夫子借这修书之举,对他们施以恩惠,他们不仅会感念夫子,也会感念皇上。这样,夫子升迁之事,也指日可待了。至于夫人嘛,平日少吃些少穿些,想来是无妨的,反正夫人诗作得不好,又没什么文章留下来,百年以后,也不会有人记得阮学使的夫人姓甚名谁。而夫子你拿着夫人陪嫁过来的财物修书立说,百年之后,自当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你说是不是呢,我们的浙江学政阮大人?” 阮元听着夫人这番言语,却不禁也有一阵脸红,他之前曾在内阁与广兴说过,此次南下扬州,一是想继续做些实绩,二则是为了宣扬嘉庆声名,为嘉庆笼络人心。这段话当时是他一时搪塞之言,可事后每每想起,总觉得这也是应尽之职,嘉庆做亲王时对自己礼敬有加,做了太子又率先想到自己,自己又怎能不投以木桃,报以琼瑶?甚至一旦自己迫不得已,便求孔璐华动用嫁妆助己刊刻的想法,也曾在心中出现过,只是他也深知这等行径大为不雅,是以心念一动,便即散去,不再往这方面想。可听到夫人将这两个藏在心中的念头一一点明,心中也自是一惊。 可毕竟这些都只是自己心中的念头,报恩嘉庆一事,自己潜移默化就好,其他的更是被自己自我否决,所以阮元也没什么负担,道:“夫人多虑了,我刚才说裁减开支之事,所言都是我自己的俸禄。家中其他人用度,我家里田产,总能补上不少。至于夫人的嫁妆,我更不会动用,这一点上,夫人尽管放心就是。” 孔璐华这次正面“挑战”阮元,原本就是想着让阮元不再一心忙于公事,多在意自己一些,听到阮元这句,又是避其锋芒,那自己怎能轻易善罢甘休?又道:“人言夫子精于筹算,今日一见,夫子这计算开支的本领,不过如此嘛?你空言家中开销,都可以自己补足,却当我不知道学政一年的开支么?这浙江有十一个府,你每个都要去一次不说,有些地方,三年里还要去两次,这样一路开支下来,不倒贴银子就不错了。再多花这些银子去刊刻书籍,又说不需我出资相助,好啊,我倒想看看,夫子到了冬天,要怎么过年啊?” “好,若是夫人不放心,我自可在此立誓,若我主动用了夫人嫁妆里一分财物,我一年之内,在浙江身败名裂。如此誓言,夫人可还满意?”阮元眼看孔璐华步步紧逼,自然想着反唇相讥一番,只是他向来文雅,不愿——其实也不会正面与人对骂,只得采取迂回战术。虽然自己心中也确实没底,但总能挡住夫人这一波进攻。 焦循眼看二人僵持不下,知道这已是夫妻家事,自己不好参与,便也笑道:“伯元,人家都说啊,这夫妻之间,多在小事上吵些架,才是真正的恩爱,这样你们到了大事上,就吵不起来了。你这毕竟新婚也没过几日嘛,恩爱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补录生员的事宜,我和你二叔去办就好,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一边收拾了文案,向外走去,一边招呼阮鸿离去,阮鸿自然会意,也随即拜别阮元,一时之间,正堂之中只剩下阮元和孔璐华主仆二人。 “里堂你回来,家里留了午饭……”阮元这时却是真心想着焦循能够留下,至少能帮他抵挡一阵。可焦循哪里肯被他拖进家事之中?只行过拜别之礼,便离开了正厅。阮元看着厅堂里再无一个男子,心中也不知如何是好。 “咦?夫子还记得吃饭啊?”孔璐华似笑非笑的说道:“可是上午的这早膳,我们都已经用过了,要想吃下一顿,要等到申时了,夫子不如,先将这鸡汤喝了如何?看你这一上午劳累到现在,也好补补身子。” “这也多谢夫人了,这个时辰吃饭,我……我有些不习惯,过了时辰,少吃一顿也没什么。”阮元道。 “你……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孔璐华不禁有些恼怒,道:“你……你早上刚过五更,就起了床,吃了两块小点心,就来这边办公来了,早膳又没吃一口,你就这样天天不好好吃饭,过不了几日,就要累坏身子的!到时候,我……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得说我这个做夫人的,成日在家颐指气使,欺负自己丈夫,毁了你大好前程。若真是那般,夫人我以后还怎么见人?你……你就想着你这些公事,就不会照顾一下你夫人么?”说着说着,孔璐华又不禁说出了实话,暗自想来,也有些害羞。 “夫人一番好意,我自然心领了,只是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平日违了时辰,胡乱进食,实在是消受不起。到时候,我若是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岂不又让夫人担心?” “你还敢吐出来?你知不知道为了做这一碗鸡汤,孔顺哥哥花了多大工夫?为了准备这碗鸡汤,孔顺哥哥昨日便去了寿安坊,选了最好的公鸡回来,这汤自昨夜炖到今日清晨,方才炖好。为了准备这碗鸡汤,孔顺哥哥昨日只睡得两个时辰,他那般辛苦,就换来你一句吐出来?你若是今日不把它喝了,以后也别想再喝了!” 孔璐华说的孔顺,是孔家带来阮府的一名厨师,虽然只比孔璐华大六岁,却自幼精于厨艺,十二年前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入了孔府学习孔府菜,这时已是孔家最出色的厨师。孔宪增这次嫁女,唯恐女儿在江南饮食不便,特意选了家中四名最好的厨师陪同南下,孔顺便是其中之一。孔璐华自幼便喜爱他烹制美食,有时为了一饱口福,便以兄长相称,久而久之叫习惯了,也就不愿改口了。在孔璐华眼里,孔顺便是海内第一名厨,这时阮元口不择言,正好撞在枪口之上,她又如何能不恼怒?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又一个声音在阮元身后响起:“伯元,这一上午,可把我累坏了。对了,你那里又没有点心什么的,午饭前先给我点。这游泳啊,可不是个容易的事。”听着竟是杨吉的声音。 阮元看着杨吉走上前来,才发现他头发兀自湿着,衣服上似乎也有水渍,身上更有一股湖水的气息。孔璐华眼看他这般不雅,索性转过了头去,不再看他。阮元也问道:“杨吉,你刚才说什么?你去……游泳去了?” “是啊,这西湖就在边上,我去游了半日,有何不可啊?再说了,这浙江我待了几个月,看得清楚,转个圈就有水塘,走两步就能看到一条河。这我要是不熟悉熟悉水性,万一哪天一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可怎么办?伯元,你这里不还有碗汤嘛?你要是不喝,你给我喝了如何?”杨吉不经意间,已经看到了案上的鸡汤。 “也好,反正我现在也吃不下去,夫人还说这汤做得不错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孔璐华看着阮元这样漫不经心,气得一时语塞。还是莲儿了解主人心意,忙上前道:“这是我们小姐给阮大人的鸡汤,你不能喝。”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不懂事?!阮大人这不刚才都说了吗?要把这汤给我,你还啰嗦什么?这一天够郁闷的了,我回来到那河边,今天开了一个书场,说书的人也不知怎么,一直在那里吹宇文成都那条破鎏金镋,那宇文成都有什么好吹的?非得说宇文成都是大隋第二,罗成才第七。你让宇文成都擒个五王试试啊?一个被李元霸一把撕了的废物,谁愿意听啊?我就想知道罗成擒了五王之后,当没当上大将军,怎么就这么难呢?” “撕了?”莲儿似乎对这些故事毫无了解,越听越害怕,差点哭了出来。 “你看看你把人家吓得,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罗成是说书人杜撰出来的,你非要问我他当没当上大将军,这历史上都没这号人物,他去哪里做大将军?要不你也杜撰一段,就说他做了大将军了,还是宇宙大将军呢,这样如何?满意了吧?”阮元对罗成这个虚拟人物,始终显得不是很感兴趣,但“宇宙大将军”却是历史上侯景自封的名号。这时阮元未免有些不耐烦,索性把这个名号拿出来嘲弄杨吉一番。 “你说我杜撰?我还说你那些史书都是杜撰的呢。伯元,你觉得罗成比你强,就老老实实承认,别和我说什么杜不杜撰的。外面听书的人多了,哪有像你这般纠缠不清的?”总之在阮家提到罗成的事,阮元和杨吉就免不了一场争执。 就在这时,只听孔璐华道:“杨大哥,那……那罗成后面的故事,其实很惨呢,我在家听说书人讲过一些,杨大哥你真的也想听么?” 这话不说则已,从孔璐华口中说出,只把阮元也听了一惊,在他印象中,夫人应该是和自已一样的读经知史、吟诗作赋之人,却不想孔璐华对民间小说也有耳闻。 杨吉一时也有些不敢相信:“夫人你……你说真的?” “当然了?你说罗成力擒五王,这五王里可是有一个叫窦建德的?” 这个名字杨吉确实知道,听了之后,对孔璐华的信任不禁多了两成,忙道:“对,对,我知道他,是个挺厉害的反王,被罗成擒了之后,好像是被烧死了。所以呢?他都死了,还能为难咱罗大将军啊?” “杨吉,窦建德是被斩首的,不是被烧死的。”阮元忍不住插嘴道。 杨吉却对他不屑一顾,只听着孔璐华后面的故事,孔璐华见他渐渐信任了自己,也缓缓道:“这窦建德啊,有个部将叫刘黑闼,眼看主公死于非命,便想着为主公报仇了。窦建德死后不过一年,这刘黑闼便又起兵反抗唐朝,最后,罗成就死在他手上了。” “不可能!我们罗大将军堂堂大隋第七条好汉,而且……而且前六个应该都已经死在他前面了。那刘黑闼何德何能,怎么可能杀了罗大将军?!”杨吉听来,却是全然不信。 “那你听我讲啊,这罗成原是大唐秦王帐下将军,是也不是?这秦王打了胜仗,便被他两个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嫉妒,这两个兄弟施了奸计,谋害秦王,夺了秦王兵权。所以去打刘黑闼,原是他两个去的。可他们打不过,朝廷就又派罗成前来助阵。来是来了,可这二王嫉恨罗成,不想让他立功,就只派他一人出城追击敌人,却不给半个援兵,最后罗将军孤立无援,被敌人包围,竟……竟被一阵乱箭射死了呢!后来……后来唐军收了罗将军遗体回营,竟从他身上,取出了两升箭头……”其实最后这个典故出自宋金战争时的杨再兴,孔璐华为了渲染气氛,索性移花接木过来。看着一边的莲儿显然不懂这些军争故事,已被吓得哭了出来,孔璐华又不禁过来安慰她。 杨吉听罢,也大怒道:“这两个狗王,就这样害死我们罗大将军,简直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夫人,这秦王和秦叔宝他们,不会就这样被这两个狗贼害死了吧?要是他们还能活下来,那可要给罗大将军报仇啊!” 阮元在一旁听着,也插话道:“杨吉,夫人说的那是罗士信,不是罗成,而且罗士信是守城城陷而死,并非出城迎敌。还有,当日统军的唐军主帅,其实就是秦王啊。” “不可能!我们秦王素来爱惜人才,怎么可能让罗成去送死?想来夫人说的才是对的,你看的书是错的!夫人,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能否再给我讲讲?”杨吉道。阮元听着,也不禁一愣,其实他少年之时,对说部之事曾听阮承信讲过一些,在扬州也听过不少戏。可阮元所知均是《西厢记》、《三言二拍》这种文人风情浓厚之作,《说唐》不仅成书晚,而且故事较为通俗,文人之间传播甚少,只有山东因是秦叔宝故乡,讲《说唐》的人方才多些。是以说起《说唐》,孔璐华反倒比阮元了解得多。 不料孔璐华却道:“这后面的故事嘛……我一时记不清了,要不,日后你想听了,便与我说一声,我再讲给你听,如何?再过一会儿,又要做午膳了,我也想过去看看呢。看杨大哥你出去游了一个上午,想来也累了吧?这碗鸡汤既然夫子不想喝,那就送给你了,总不能浪费了啊?” 杨吉大喜,忙走上案前,取了鸡汤,便喝了起来。阮元看着他这样轻易被孔璐华“收买”,心中自然不甘示弱,也想扳回一局,便道:“杨吉,这后面的故事,我记得清楚。不然,我讲给你听如何?” “我不听,你读的书是错的。” 孔璐华也走到杨吉身边,小声道:“杨大哥,他刚才对你说的宇宙大将军,历史上是个大坏蛋,他是在消遣你呢。” “我知道,夫人,以后历史上的事,我只听你讲,再也不听他的了。” “那……莲儿是懂事的姑娘吗?” “那当然,莲儿姑娘最乖了。”有了鸡汤的诱惑,杨吉自然毫不犹豫的改了口。 阮元看着杨吉,也颇有些无奈。而孔璐华那温柔从容的玉颊之上,却隐隐出现了一丝得意之色。 白日间这个回合,以阮元的完败告终。可阮元又怎是甘于失利之人?这日夜里,阮元也早早停止了读书,回到内室来找孔璐华。 “夫子今日好兴致啊,想着你平日读书,都是不到二更绝不回来,今日竟然早了一个半时辰,不容易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孔璐华眼看自己妙计得手,也不禁有些得意。 “今日书读完了,闲来无事,便来陪陪夫人。不过我倒是也很好奇,夫人好像与我说过,你南下嫁我之前,从未出过曲阜,也不是成日走街串巷的野孩子。那这评书演义里的故事,夫人是从哪里听来的?”阮元一直对这个问题颇为好奇。 “这有何难,山东说书人多了去了,其中有和我们孔家要好的,逢年过节,便叫他们进府里来讲上一段,山东讲得最好的便是《说唐》。我听得多了,又求着爹爹帮我找了全本来,那时我经常生病,爹爹看我可怜,也就依了我,所以隋唐这些故事,我清楚得很啊。不过我家中的《资治通鉴》,隋唐那一部分我也看过,我也自然知道,这罗士信和罗成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以为夫人我是听评书长大的,那是你太小瞧我了。” “瞧夫人这话说的,我何时小瞧了夫人啊?”阮元笑道。 “那你说谁是野孩子呢?我自小身子就不好,所以走动才少了些,再说了,街巷有什么好的,都是些庸俗的中年男子,有什么可看的?但府外面的山水,我可是经常去看。若是走街串巷算野孩子,那游山玩水算什么?夫子你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不就在沂水之畔么?哼,想来你也瞧不起成日外出游玩的女子,先前对我说的话,也不过是看在我出身孔府,不敢得罪于我,故意说来奉承我们家的。看起来啊,你真爱的女子,应该是文如那样足不出户,成日话都不愿意说的。这样啊,才显得你博学多才,见闻广博不是?” 孔璐华却未想到,自己这番言辞背后的心意,早已被阮元看穿。阮元也不生气,笑道:“夫人今日言辞,处处与我针锋相对,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对夫人发怒了。但夫人却知道,我若是个真诚之人,自是不会发怒的,所以夫人这一日的言行,就值得我好好思考一下了。夫人不喜我修书之事,不喜我为了公务,连饭都忘了吃了。其间深意,应当是觉得我陪夫人,或者说真心与夫人交流的时间太少了。也罢,若是我再不和夫人多说一会儿话,只怕再过几日,杨吉都要弃我而去了。但话说回来,夫人有一事却是不知,我对待有才华的女子,也是真心敬重,从未在这些女子面前自命清高的。夫人能委身下嫁于我,我从来只觉三生有幸,也是从无半分猜忌之心的。” 第七十四章 难断的家务事 “你……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有些好奇。 “想来也是我不好,之前从来没与你说过我娘的故事。”阮元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家曾经一连数年,入不敷出,当日爹爹虽不情不愿,却也做了几年抄写的工作,才把家里生计,维持了下来。那时我们觉得扬州物价高昂,我和娘便到陈集住了段时日。那时我刚识字,娘便教我唐诗,我小的时候,还有口吃的毛病,读书总是读不下来,也是娘一点点帮我……”说着说着,阮元不知为何,竟像开了闸一般,将母亲授以唐诗、教习《孟子》、送自己去江府读书、为自己请乔书酉为师、批评自己交友不慎等昔日往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想到十八岁那年母亲冒暑操劳,竟致去世,也不禁有些落寞,这才想起,这一夜竟然给妻子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故事。其实此时天色已晚,房中唯有明烛掩映,又兼佳人相伴,正是多情之人易于倾诉之时,阮元说了许多母亲林氏的故事出来,只让孔璐华听着听着,都不禁双眸微动,险些落下泪来。 孔璐华听完阮元的话,也沉默了半晌,道:“所以……你在孔府之时,便对我礼敬有加,也是想到了你娘么?” “对夫人而言,还有一重缘故。贞观时的孔宪公,是夫人先祖,孔宪公作《五经正义》,垂训天下学人。我也因其故,在面对朝鲜国使之时,解了一重危难。”说着,阮元又将当年自己与朴齐家辩论,收金正喜为徒的故事告诉了孔璐华。说起自己第一个学生竟然是一位朝鲜神童,这时也不禁莞尔。 阮元所谓贞观孔宪公,指的便是唐代大儒,孔子后裔孔颖达,其实孔府千年来几经变迁,孔璐华未必就是孔颖达直系后人,可看着阮元言辞真挚,似无作伪之态,孔璐华也自信了七八分。可想着自己毕竟是女子,似乎不该主动求爱,又道:“那……那平日对我这般冷漠,又是如何?你说你对我礼敬有加,我可以相信你,但你平日对我的态度,只像是对家人,却不像对着你的正室夫人。难道你之前那位夫人在时,你也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连夫妻之事都不愿做么?” “自然不是,彩儿在时,我们家便如寻常人家一般,日子自然也是寻常的日子。只是……”这一次,阮元终于不再掩饰,脱口而出:“只是夫人来了我家之后,却好像……好像之前的阮家已经不在了,换了个新家似的。就连爹爹,也是这样的想法,夫人,爹爹对我说过,他也很喜欢你,有你做我的妻子,他也认为是阮家莫大的福分。可……可每日我们晨昏定省之时,他都要面对十个人,这样的排场,爹爹看着,也有些惭愧啊。” “夫子你在说什么啊?”孔璐华颇为不悦的说道:“我孔府女子出嫁,自然要依大宗小宗之别,以定下陪嫁家人仆从。我祖父、伯父、弟弟都是衍圣公,伯父早逝,并无子女,只得弟弟入继大宗,这距离大宗最近的女子,便是我了。我出嫁之前,也曾考虑过不要过度铺张,是以参详了历代孔府大宗出嫁卤簿,只取了中数出来。怎得到了你这里,这样的排场便接受不得了?你说到这里,我还想问你呢,这学署里能用的房舍,现下都已住上了人,还有十个下人,眼下找不到房舍来住,我只得给他们在兴元坊租了房子,平日凑合着过了这半个月。这学署前面的士子席舍,我看还有些空余,要不你搬空一些出来,让他们住进去,如何?”兴元坊在学署之北,原本住户颇多,但到了乾嘉时期,因为远离市集,这里的官府又时常侵占坊中宅地,已然渐渐衰落,坊中不仅人少,房宅质量也不好,是以孔璐华并不愿意让自己的下人在那里久住。 “夫人,这士子席舍本是给读书人……”阮元本想与妻子争辩一番,可看着妻子面色,大是不悦,这话说到一半,也就收了回去。道:“也罢,他们的起居,我来负责好了。我去道员巷、司前街那边在找找待租的房舍,总是要让他们都安稳下来,平日家中也没那么多事可做,告诉他们有事再来家里,如何?” “可是夫子,他们会觉得你这样做,是不想要他们了……” “那平日的工钱,继续给他们发全份吧。”阮元想想,一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家中原本仆从不多,蒋二一个人就能打点清楚,可孔璐华嫁入阮家以后,家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十个仆从,阮元从未治理过这样的大家庭,自然有些无所适从。想到这里,也不禁补充道:“夫人带来的仆从有五十个,我家原来侍仆,加上四个临时过来做短工的,也不过十二个人,若是他们平日不和,在家里争斗起来,可如何是好啊?” “夫子你想什么呢?我家侍仆都是诗礼之家出身,最是明是非的,怎会无端生事,又怎会恃强凌弱?夫子若是担心原来的仆人受了欺负,我自会严令约束他们,不需夫子担心。”孔璐华也知道阮元意思,孔家来人是阮家旧人的四倍,一旦发生争执,阮家旧人必然吃亏。但这样的疑虑,也自会质疑到孔府家人道德品质,是以孔璐华毫不相让。 “既然如此,这件事也依着夫人,家中总是不要徒生事端的好。只是,夫人有何约束之策呢?”阮元问道。 “这……这不是重点,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文如呢?她日后该怎么办?”不想孔璐华不仅完全没有回答阮元之问,还另外抛出了一个话题。 “夫人,今日你从一开始,便似与文如有些不快之事。可我觉得,文如就算与你有些隔阂,她那般安静的性子,却又能做什么啊?”阮元听着,也不禁好奇。 “那好,你给我评评理,你说说我做错了什么,怎么文如前日一见到我,就像与我早有过节一般,处处与我作对?我前些日子,见你前面严翼堂里,摆放的书架和花草少了些,冷冷清清的,特别无趣。就让莲儿她们到外面多买了四盆花,还给你买了两排书架。可那日我们过去摆放的时候,遇到了文如,也不知为何,她一看我们要换新家具进来,就说什么都不肯。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也回答不出来,后来也只说家中习惯了四盆花,两个书架的摆法,增加新的进来,怕你不习惯。你这人平日怎么这般难以伺候?我实在不解,也没再理她,就把新的花盆和书架摆上了。瞧她样子,倒像有个什么心爱之物被打碎了似的,都快哭出来了。夫子你的习惯是绝不能变的么?还是……定是你平日溺爱于她,对她百依百顺,把她惯坏了,连我都敢顶撞了!” 阮元一惊,待想解释,孔璐华又道:“还有啊,当时常生过来找她,想让她带着出去玩。我看常生样子可爱,倒是和我弟弟年纪差不多,想抱抱他,若是我带他去玩,那不是更有意思?可就是这样一件小事,文如却还是不肯,说常生怕陌生人,不敢和别人在一起玩,还把他带走了。夫子,我倒想问问你,这个家里,谁是正室夫人?怎么我在常生面前,都成了陌生人了?” 阮元听着,沉吟半晌,已然清楚,道:“想来这也是我的不是了,文如先前的事,却没怎么告诉过你。文如来我府上的事,我之前与你说过,可她来江府之前的故事,我也是从彩儿那里听来。文如她原是安徽天长人,五岁的时候家中逃荒来到了扬州,父母又不知所踪,这才被江府收留。是以彩儿在她心中,原是最亲爱不过之人,阮家书房布置,也从来是彩儿作主,彩儿走后,这个家就成了文如最后的寄托。所以我们为了让文如过得开心一些,就一直让书房维持了扬州阮家的样子,却不想让夫人误会了。夫人自也是一番好意,原是没有过错的。”说着,也把刘文如入府之事给孔璐华讲了一遍。 孔璐华听着阮元讲述,看阮元神色,似也不是作伪,一时间还是相信了不少,可毕竟碍于面子,又事关自己正室之位,总是不肯松口,道:“那依夫子意思,这严翼堂夫子是还要维持原状了?若是那样,我新买的几个书架怎么办?你那许多书又摆在哪里?话说回来,要不是你往家里放这么多书,我至于给你找书架去么?这件事,你可要想个办法出来。” 阮元也笑道:“这个自然,夫人买的书架,我当然要好好用上一番了,若是偏室里还有位置,就先放在偏室吧,若是位置不够,我先拿来给里堂他们用,却也无妨。总归是夫人买来的,日后若是调任,也一并带着就是了。” “也罢,这件事我也不想管了,你自己去做。若是你把我的书架弄坏了,我可不饶你!还有,你去外面督学这件事,你说能节省开支,却是如何节省?我不想听你空言节俭,你得说个办法出来。”孔璐华依然对阮元不太放心。 “看来夫人是真的小瞧了我啊。”阮元笑道:“夫人说浙江有十一个府,这倒是不错。那夫人可知,这浙江十一府城,有几座可通河流,又有几座,可以通过水系与杭州相连呢?” “这……”孔璐华虽然聪明,南下成亲,对学政职责,浙江府县建置都做了功课。可阮元这个问题明显有些生僻,一时竟答不出。 “十一府城,俱可通船,其中与杭州相连者,共有八个。”阮元又道:“从这杭州武林门北上,可以通过水道,直达湖州和嘉兴。钱塘江之南,尚有一条运河,可以直通绍兴和宁波,而这钱塘江上游,若是逆流而上,便可到达金华、衢州和严州。这样看来,所不能相连的府城,也只有处州、温州和台州了,其中温处两州又有河道连接。所以若是能巧用水道,这督学之事,便可省力许多。” “今年秋天,我还要到金衢严处四府督学,我正想着,趁这个机会,先去买下一条小船,这样虽然也有开支,却可以一劳永逸。日后出行,便可只用此船。船行一日,抵得上车马两日,寻常食宿,大半也可以在船上,这样下来,相较于山东督学,一次可以省下不少银子。用这些银子去修书,这银子也用到了更好用的地方,夫人想想,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嗯,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夫子你之前,还没用过这办法吧?究竟能不能省下开支,能节省多少,这些事只怕,也不是夫子现下就能算出来的吧?”孔璐华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语气神色,自也柔和了许多,但距离完全相信阮元,却还有一段距离。 “那好,到了秋天,我自然会把开支弄清楚。” 至少这个时候,阮元和孔璐华之间,还是有些难以言表的隔阂,不能一时完全解除。这个夜晚,两人也并未完成夫妻之事。 但这样一次长谈之后,阮元却感觉自己轻松了不少。此后面对妻子的时候,也渐渐变得主动起来,言语之间,也亲昵了许多。有时夜间好奇,看着妻子睡去的模样,只觉孔璐华面上多是轻松可爱的神情,却也不是入府之初那般端庄而令人难以亲近的模样了。 无论为君为臣,家事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都是一样难办。阮元的家事,正在一点点解决,而其他的人家,就没有阮家这般幸运了。 “我都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你饮食器用,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可这朝廷法度,是你能随便败坏的吗?!车马之制,连刘全都不能随意逾制,你算什么东西,敢坐我的车与人争道?这下好了,全京城都知道他谢振定是个‘烧车御史’,是个清官了。你以为你被打了一顿,烧了车子,你委屈了,我还委屈呢!这半年过来,我什么事不是小心谨慎,怎么就出了你这档子事?”这时的和珅府中,和珅正站在厅中,对着眼前一个男子大声训斥,男子一脸不悛之色,惹得和珅怒不可遏。男子边上还有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在扶着桌椅,轻轻啜泣。 原来这女子是和珅的侍妾长氏,男子则是她弟弟长五。和珅前些日子,通过呼什图打听到了嘉庆拟定的重臣任免名单,不由得怒从心起,原来嘉庆这半年来,虽然在京城六部之中,任免变化不多,可外省督抚,却多有升迁降黜之事。其中最大的变动,便是任命广东巡抚朱珪做了两广总督。和珅自然知道朱珪与自己不睦,一旦他升迁,对自己必然会有威胁。可想着嘉庆毕竟刚刚即位,自己还未必真的被他信任,于是以退为进,之后嘉庆召见自己,询问朱珪升任一事时,自己不仅不加反对,反而极力赞成朱珪升迁之举。 但嘉庆提拔完朱珪之后不过数日,又诏来群臣集议,提到嵇璜去世之后,京中汉人大学士只有王杰一人,另一个位置已经空置两年之久,准备再补任一人。又提及这一年的督抚入京觐见事宜,入京的督抚之一便是朱珪。显而易见,嘉庆心中的大学士人选,就是朱珪无疑。 和珅退朝之后,归家即便大怒,连声痛骂嘉庆不知好歹,忘恩负义,自己明明在他即位之前就送上了玉如意,可嘉庆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赞成朱珪升迁,嘉庆却得寸进尺,若是朱珪入朝,那嘉庆的下一步或许就是拿自己的心腹开刀了。想到这里,也不禁多唠叨了几句。 正好,这时冯霁雯从堂前经过,听了和珅言语,不禁冷笑道:“早劝你实心办事,叫你少用些心计,就是不听,被我言中了吧?那朱珪向来声名闻于朝野,皇上用他,是人尽其用。你不知举贤任能,一味任人唯亲,却有什么资格说皇上的不是?” 和珅听了,也不禁怒道:“你见识怎的如此短浅?这次他朱珪回来,便是皇上要对我动手了!若是有朝一日,咱们家被抄了家,我被皇上下了狱,你又能好到哪去?你冯家如今早已败落,你还有何依靠?若是没有我撑着这个家,你就等着日后流放宁古塔去吧!” “好,我就是日后冻死在关外,也绝不用你半分施舍!”冯霁雯素来高傲,又一直以自己的世家门第为荣,这时和珅所言,虽也是事实,可她又如何能够忍受?从这日起,冯霁雯便迁到了偏室,与丰绅殷德夫妇一同生活。和珅看她走了,心中也颇为懊悔,只是碍于面子,却又不愿开口,便也去了侧室长氏之处,对长氏多加宠幸。 如此数月下来,长氏之弟长五眼看姐姐得宠,便渐渐骄纵起来,这一日竟然私自用了和珅的车马,到京城里四处炫耀,正好与其他路人的马车撞在一起,起了争执。这时巡城的御史谢振定正好路过,见了长五争道无礼,又兼僭用车马,当即下令痛笞长五,并将长五所乘之车焚毁。长五眼看吃了亏,便来找和珅哭诉,和珅自也担心这些科道官员借此机会,弹劾自己,是以怒斥了长五一顿。 可长五平日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又哪里听得进去和珅这番训斥?听了和珅的话,长五也怒道:“姐夫,那谢振定哪里是什么烧车御史,不过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你看他那长相,一脸家里人要出殡的样子,不就和你说的什么王杰、董诰,是一个样子的吗?姐夫你想想,若是那王杰和董诰的子弟,也擅用车马,衣服逾制,被他见了,他会上去抽他们吗?我看啊,他就是想着用我这条命,到王杰董诰那里,邀功请赏、结党营私!” “你也配说子弟两个字?”和珅怒道:“你给我记住,要不是你姐姐,你现在还在蒙古草原上放羊呢!眼下朝廷里什么动向,你懂个屁!我这一两年若不能小心谨慎些,只怕皇上真亲政了,我命就没了!到时候,你想回去放羊,都没机会了!” “老爷,这也怪不得弟弟啊,他平日在街上饮酒驾车,也曾经遇到过其他的御史,那些人谁管过他了?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怎么遇上这个姓谢的,就非要和弟弟纠缠不清呢?我看啊,他就是冲着老爷你来的!他想着从弟弟这里下手,过几日去参老爷一本,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啊?”长氏听着弟弟诉苦,也不禁为弟弟争辩起来。 和珅自然也知道,谢振定这次烧车得手,接下来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亲附王杰、董诰的御史可能伺机而动。而且长五不比十年前的刘全,彼时刘全被曹锡宝盯住,尚可毁掉车马、卖掉钱庄,可长五却是被抓了个正着,想来更为难办,为了保住自己地位,也只好提前出手,先解决谢振定让其他御史闭嘴。但这种事若是时常发生,那自己也应付不过来,想到这里,不禁怒气再起,又骂了长五一顿,让他和长氏一同离开。 随后和珅才把刘全叫来,道:“你去看看,咱手里的那几个给事中,哪个最近在京中巡视,让他去找找那谢振定的过失。若是他没有过失,就编造一些,再多联系几个人,把假话做成真话。这一关,该过还是得过啊。” “老爷,眼下正有一人。”刘全道:“有个叫王钟健的给事中,来给老爷送军报,顺便还送了两个箱子过来。不如,就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让他去办吧。”这时乾隆已经做了太上皇,政事渐渐懈怠,很多大事又不让嘉庆自己做主。是以一时之间,朝中纲纪渐乱,很多有心巴结和珅之人早已不顾朝廷规矩,混淆公私,随意前往和珅府和军机处,才有这种全然不合朝廷体制之事。 第七十五章 七夕家宴(孔璐华VS刘文如) “行,就他了。对了,等会儿你陪我去夫人那里一趟吧,之前和夫人确实有些不快,可长五这个王八蛋……刘全,夫人还是个知是非的人啊……”眼看长氏纵容弟弟,长五肆无忌惮,和珅也不由得记起冯霁雯的好处来。 “可是老爷,这军报奴才看起来,像是加紧的军报……”刘全说着,把一份插了翎毛的奏报拿到了和珅眼前。和珅看着,不免有些疑惑,打开一看,只过得片刻,手心中便已渐渐渗出汗水来。 “孙中堂……”和珅不禁喃喃道。 原来,这是一封来自四川的奏报,上书言及,在四川督师剿匪的大学士孙士毅在阵前染病,此时已然去世。又言四川贼匪日渐增多,官军难以剿灭,请求朝廷增兵,并另择能臣干将前往督师。 乾隆末年,清朝人口从一亿增加到了三亿,可土地开垦,始终有限,又兼豪强兼并、水旱灾害频生,无地贫民也日益增多。若是在江浙一带,有盐务、漕运之事缺乏人手,倒也能舒缓贫民无地之苦。但湖广、四川等地,尤其是川陕豫鄂四省交界之处,本身不甚发达,既无充裕土地以供开垦,又无务工从商机会缓解贫民压力,而且很多贫民,又不堪忍受苛捐杂税,便迁入四省交界,做了流民。久而久之,四省交界之处,流民日多,生计也日渐困难。朝廷派来湖广、四川的封疆大吏,又多是福宁那般杀良冒功,不顾百姓死活之辈,时间长了,百姓对朝廷的不满,也日甚一日。 就在这时,民间的白莲教渐渐崛起,在四省交界传播教义,集聚民众,日子长了,一些教徒便也想到反抗朝廷之事。正好乾隆六十年时,湘黔一带爆发了石柳邓、石三保等人的反清战争,清廷派出福康安前往征剿,一时川楚赋役,数倍于昔,白莲教眼看反清时机成熟,便密议举事。而福康安虽然在前线屡战屡胜,可二石占据险要,清军进攻不易,终致旷日持久,经年未决。嘉庆元年五月,福康安在前线染病,卒于军中,和珅也举荐了弟弟和琳前去督师。这样一来,川楚为了支持前线,输送军资,民力更困,白莲教也更得人心。 到得嘉庆元年,湖北主政的总督毕沅、巡抚惠龄,都已发现形势不对,便提前搜捕,抓获了不少白莲教首领。其余的白莲教成员眼看形势不妙,索性提前举事反清。一时之间,川楚流民大量加入白莲教的反清队伍,仅半年间,就出现了十余只反清部队,嘉庆初年的川楚白莲教反清战争,就此拉开了帷幕。 清廷眼看白莲教势大,也渐渐投入更多兵力,在湖北,毕沅与惠龄带兵围攻被白莲教占据的当阳,数月不克。而在四川,白莲教势力更是采取流窜作战的策略,连续在多个府县之间流动,让清军劳而无功。孙士毅此时早已老迈,又怎得这般折腾?数战之后,便一病不起,也在战场上故去。眼看川楚军队已经难以抵挡民变势力,毕沅等人也接连上疏,请求朝廷出兵增援。此时和珅也已经通知直隶掌兵的亲信永保和庆成,随时准备南下。 眼看军报上事态紧急,和珅也难以安坐家中,便对刘全道:“孙中堂在前线过世了,眼看川楚那边,贼寇势力日甚一日,想来朝廷里也要尽快决议了。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快些去备车,我得去军机处,商议援军调动,另遣将帅之事。” “老爷,那夫人那边……”刘全似乎对冯霁雯的态度全无把握。 “夫人是个识大体的人,你就去如实说明,让她搬回来。也先向她赔个不是,剩下的我来办。”和珅道。 “老爷,这……夫人这次生气,奴才看着是一直没消气呢。待会儿奴才过去了,夫人骂我怎么办?” “我蓟州新开那两家当铺,都放在你名下,你去挨顿骂,也值了!”和珅眼看内外交困,也顾不得许多,随口应道。 刘全听了这句话,自然心满意足,便为和珅准备车马去了。最后,和珅与刘全自然都被冯霁雯痛骂一顿,但和珅与冯霁雯还是渐渐和好,又住回到了一起。 而前线的事,朝廷也有了决议,和珅力荐永保、庆成督师南下助毕沅、惠龄对阵湖北白莲教,四川则由老将明亮前往督师,他是傅恒之侄,算是福康安和福长安的表兄,虽然与和珅、福长安并无来往,但也没有过节,是以二人均无异议。不久后,王钟健弹劾谢振定的奏疏被乾隆批准,谢振定也被免了职,看起来,和珅又顺利解决了眼前的危机。 眼看着嘉庆元年已经过去了一半,阮元和孔璐华之间,也已经渐渐亲密起来。可是,在阮家内部,却也一样有诸多习惯上的差异,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解决的。 这日已是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节,孔璐华也颇具兴致的吩咐家中四名孔府名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阮家平日饮食,一般只有四五个菜,而且一半的时间没有肉菜。可这日桌上菜肴,共有十余道之多,都是正宗的孔府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不禁让阮元父子都有些无所适从,只随便捡了些蘑菇白菜。只有杨吉泰然自若,看着每一道菜,都忍不住想尝几口,还在连连点头。 看着杨吉对孔府美食称赞有加,孔璐华也不禁笑道:“杨大哥,若是你觉得好吃,这里的几道菜,你随便挑就是。待以后有空了,我接着给你讲说唐的故事,怎么样?” “谢谢夫人,以后我都听夫人的。”杨吉似乎完全忘记了阮元。 孔璐华又回过身,对阮承信笑道:“爹爹今日,却也不知为何,这鸡与鱼,竟是一点都没有动。爹爹这般谦虚,却是让伯元和杨吉也都一并拘谨了呢。若是爹爹不嫌弃,也先尝过这两道菜如何?”阮家本也是守礼之家,阮承信未动过的菜肴,其他人也不敢随便取用,之前孔璐华已先将一道炒鸡、一道烧肉与阮承信先尝过了,是以杨吉才能大快朵颐,这两道菜不过片刻,已被他吃了一小半去,而其他几个主菜,却是迟迟未动。 眼看阮承信有些犹豫,阮元也出来打圆场道:“璐华,爹爹他老人家与我一样,平日吃不得多少肉的。家中之前逢年过节,也不过一两道肉菜,做个样子,今日这番筵席,却是太丰盛了。” “夫子你这是什么话?今日本是佳节,若是在孔府,凡年节均有家宴,菜品从未少于二十道。今日我也是念着家中人不多,还让他们裁了一小半呢。再说了,爹爹年纪大了,多食肉乃是养老之义,你平日公务繁多,也该多进些肉食维系精神。食少事繁,绝非长久之道,夫子你应该清楚啊?”孔璐华听着阮元言语,自是有些不快,但想着高堂在上,也不可失了礼数,又道:“爹爹,这鱼今日是孔顺哥哥亲手做的,他做的孔府鱼,先伯父在时,都一直赞不绝口,说孔府三十年里,再无人能做得这般可口了。若是爹爹觉得不便,就让儿媳代劳,如何?”说着用帕子将自己的筷子擦拭过了,又轻轻伸出筷子,从盘中夹取了数块鱼肉,放入身边的小碟之中。 这鱼在烹制之时,便已拿掉所有鱼刺,孔顺刀功亦自精湛,早已在鱼上留下极细的刀痕,此时只需顺着刀痕夹取,自可从容将鱼肉取出,而绝无汤汁迸溅之事。孔璐华持筷、取菜、用碟,一举一动,优雅动人又绝无半分轻浮之态,一时只看得阮元也心驰神往,不愿移开眼神。阮承信眼看儿媳恭敬孝顺,也不好意思再行推让,也接过碟子,尝了几口。 可是孔璐华心思细致,此时早已看出,阮承信眉间似有一丝隐隐的不快。 于是她也问道:“爹爹,是这鱼已经凉了么?还是……” “没关系的,璐华。”阮承信这一丝不快之色很快便即退去,继而笑道:“这鱼刀功火候,颜色口感,都是上佳,孔顺他来我们府上,也有快三个月了,爹爹是一直信任他的。对了,伯元,你却也不要拘谨,一起过来尝尝如何?” 阮元听了,也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碟子,尝了一块,随即应道:“不错,爹爹经验还是比孩儿丰富,这该说的话啊,爹爹方才已经帮孩儿说尽了,倒是让我不知如何再行措辞了呢。” “夫子你胡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方才眉头皱了一下!夫子、爹爹,你们……都不喜欢这道菜么?”孔璐华对丈夫的神情,可是看得一览无遗,想着自家的孔府鱼本应是天下第一名菜,却让阮家父子都出现了这般神色,心中也未免有些委屈。 “璐华,你这是想多了。爹爹没有别的意思,这孔府家宴,天下闻名,爹爹又怎会不知?只是这般口味,爹爹之前却没有口福,这偶然一试,有些不习惯罢了。但多尝几口以后啊,这熟悉了其中门路,也就明白了,不愧为海内美味!伯元,你说是不是?”阮承信自然没有责怪儿媳的意思,阮元听了,也点了点头,道:“夫人,孔顺的厨艺,咱大家都是清楚的,我们又怎能说他的不是?” “这鱼终于可以吃啦?”一边的杨吉见气氛有些不对,也想着自己来尝一口,便夹了两块鱼到自己的碟中,边吃边道:“嗯……这肉做得,确实挺嫩,不过啊,在我吃过的鱼里面,最多也就是第三吧,第一的还是我当年在九江吃过的那银鱼,从火候到汤汁,我现在都还记得。” 不过这话一说出来,阮元和孔璐华显然都不满意。 “杨吉,杨叔在扬州的时候,对你可不薄啊。杨叔做的鱼,我自小便是最爱吃的,你这样说出来,就不怕杨叔听了伤心吗?”阮元道。孔璐华意外听得阮元心目中还有一人做菜手艺在孔顺之上,心中不由得更加恼怒。 “没错啊,我那日吃的九江银鱼,算得第一,杨叔算第二,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杨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孔府这几道主菜,早在宋时宝元年间,便已经成形了,距今日已有七百余年,这孔府鱼自然是天下间最好的鱼了。而且今日还是孔顺哥哥亲自主厨,哪里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比这更好了?”孔璐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孔府菜上面“屈服”他人。 “夫人,这鱼刀功怎么样,我不懂,口感确实不错,但就是有些咸了,想来是盐放多了吧?就不如那日我在九江见过的汤汁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里这豆腐、炒鸡,好像口味也都比寻常重了些,若是不放这么多盐,或许滋味能更好些。”杨吉道。 “这不可能,杨大哥,我虽然不太懂厨艺,可我也知道做菜的时候,刀功火候才是最难学的,调料施放,是最简单的事了。孔顺哥哥怎么会刀功火候一样不差,反而调料放错了呢?”孔璐华依然不甘示弱,忽然,孔璐华想到阮家父子和杨吉年纪稍大,或许会有成见,阮常生不过九岁,应该更容易接受孔府美食。便和颜悦色,对阮常生道:“常生乖,你可要多吃点肉哦,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一些呢,可不要像你这个爹爹一样,身子那么瘦,还不爱吃饭,这样不好。”说着又夹了几块鱼,放在了阮常生的碟子里。阮常生果然对孔府鱼并无半分反感,很快就吃得津津有味。 看着阮常生开心的吃着鱼,孔璐华也不禁笑道:“常生,怎么样,娘没骗你吧?你说说,娘对你好不好呀?” “嗯,娘对我最好了!” 阮元看着被“成功收买”的阮常生,又看着早已被《说唐》“收买”的杨吉,心中也不禁一阵苦笑。 可就在这时,只见侧位的刘文如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又过得片刻,刘文如站起身来,向阮承信和阮元躬身道:“爹爹、伯元,我……我身体有些不适,这顿饭,是有些吃不下去了,想回去歇息了,还请爹爹和伯元见谅。”阮承信向来对她多加照料,这时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道:“无妨,爹爹这里自有伯元照料,你若是身子不适,就先回去,总是身体要紧。” 可是看着渐渐离去的刘文如,阮元心中却也有些不舒服。而回头看着对面的孔璐华,也是七分不解、三分薄怒,似乎是在责怪刘文如,为什么面对孔府菜这“天下第一美味”,却早早身体不适,竟然不思饮食。 看来,阮家内部的这些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 这一餐从前到后,阮元都没有仔细品尝过其中味道,想着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消除孔璐华和刘文如之间的矛盾。反思起来,自己这段时间对孔璐华却是礼敬有加,可对于刘文如,虽然早已给了她侧室之位,却也并无其他亲切之事,或许自己更对不住的人,是刘文如才对。 于是晚餐过后,阮元也难得的来到了刘文如的居室,看着她的神色,也自是带了几分诧异,自是因自己许久不来她房中的缘故了。细看过去,她眼中也颇有些红肿,似乎回房后便哭泣过了,心中更是不忍。刘文如见了阮元,连忙躬身行礼,阮元也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如此多礼。 看着刘文如的样子,阮元自也有些过意不去,但他也清楚,如果自己夫、妻、妾三人之间,不能坦诚相待,那自己家中的妻妾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尤其是刘文如素来安静,即便遇到不快,也往往噤声忍受,长此以往,只怕她身子也会大损。便对刘文如说道:“文如,我虽纳了你为妾,却也没有多少亲密之举,想来是我对不住你的。可我看你今日神貌,可是璐华的一些事,让你不舒服了?若是这般,你不如把你所想所见,与我说来,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呢。可你若是就这样忍着不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再说了,若你真的受了委屈,就这样咽到肚子里,对你身体也不好。” “伯元,我……我没什么事的,就是近日看书看多了,眼睛有些不适……”刘文如自成了阮元妾室之后,阮元也多将自己所藏之书,挑了些易于入门的教她读过,所以她这般言辞,倒不是说谎。只是阮元也知道,这段话更多还是在敷衍自己。 “文如,我与你虽然还没有其他事,可至少名义上,我已经是你丈夫了啊。想来璐华平日,是多叫我夫子的,要不你也叫我夫子吧。你放心,我已和璐华说过了,你这般称呼我,她不会在意的。”阮元继续安慰道。 “这……我……夫子……可是,这样夫人她……”似乎想到孔璐华,刘文如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文如,没关系的。你和璐华之间的事,我听她说过一些,一次是她想着把书房换个样子,还有便是今日了。我也能猜出一些,书房的样式,原是彩儿的布置,你自然不愿意换了。可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顾虑吧?夫人倒是也没责怪你,只是说不知你心中所想。不如,今日你便将想到的事,都告诉我,我也向你保证,无论你说什么,我绝无见怪之意。出了这个门,这些事就会烂在我心里,你的心思,我绝不向夫人透露半分。如何?”说着,阮元也鼓起了勇气,握住了刘文如的双手。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刘文如嫁他为妾已经两年有余,可这双手,他却还没主动握过一次。 刘文如忽然被阮元握住,只觉阮元的双手虽外形细瘦了些,有些过于文雅,可手心之中,却似乎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这股力量或许不是波涛汹涌般的强势,却绵绵不绝,甚至越来越强。又看着阮元双目柔和,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心绪渐渐涌动,终于克制不住,扑在阮元怀中哭道: “伯元……夫子,我……我……小姐走了以后,我心里剩下的,也就是阮家了,你和爹爹对我的好,我也知道的,也是……也是我对不起你们。后来,你说常生年纪小,又是过继在彩儿名下,就让我来带,我……我带了这两年,早就已经把常生当做了亲生骨肉,半分也舍不得他离开的。可夫人……夫人那日先是要把书房样子换了,见了常生,又那般亲热,我……要是常生也不在了,我在这里,还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啊……”阮元听着她哭泣之声,心中也自是歉疚,原本刘文如应该依靠的是自己才对,可自己对她亲热之举,实在太少,反而是阮常生与她亲近,一时暗暗懊悔,也抱住了刘文如,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哭泣。 可听着听着,阮元也渐渐清楚了刘文如伤心的缘由。她平日闲居,又无亲友伙伴,只有阮常生陪伴左右,是以不知不觉间,阮常生已经成了她在阮家另一个重要的依靠。而孔璐华来到阮家之后,想着与阮家家人和睦相处,自然也对阮常生异常亲近,可这样的举动,却让刘文如暗自想着她是要把阮常生抢走。加上孔璐华之前重新布置书房的行为,两件事都正好碰在刘文如最敏感的位置。两个最重要的心灵支柱,就这样被反复触碰,刘文如又怎能不自伤身世、自觉孤独?这样想来,她心绪不宁,独自啜泣,也就都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安慰她道:“文如,我知道了,其实这些事,你都没做错,追根究底,还是你我,和璐华之间,平日的沟通太少了。若是这样,其他的事都不难办,你自平安度日就好,不会有事的。其他的问题,我来帮你解决。” “嗯……谢谢夫子……”刘文如也是一时情难自禁,才对阮元说了这么多话,她平素胆子也不大,说完这话,原本还担心阮元责备自己,没想到阮元依然安抚着她,还愿意帮她想办法。 “文如,若是璐华她愿意主动过来找你,愿意和你做朋友,你……你会接受她吗?”忽然间,阮元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夫子,我没想过这些……” “那你也不会拒绝她吧?”阮元又问道。刘文如想着这些事毕竟离自己还远,似乎没什么不妥,也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其他事也好办了。”阮元想着,对孔璐华,自己也必须多加交流才是。 第七十六章 微妙的变化 孔璐华也没有想到,几日之后,阮元竟然意外有了一日空闲,并且带着自己来到了通江桥附近的一家酒楼,而且阮元还说,这一餐菜肴非常丰盛。 孔璐华最初自然不信,可眼看着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多了起来,先是一道东坡肉,又是一碟烧鸡,最后则是一盘蒸鱼,也不免有些疑惑,奇道:“没想到夫子平日那般节俭,今日竟然为了我,点了这许多菜过来,夫子平日用度,还足够吗?” “夫人有所不知。”阮元也自笑道:“我做官第三年,就升了三品,家中人丁也不多,是以积蓄还是有的。而且我自幼家境便不宽裕,日常用度,能省则省,都习惯了,这一顿饭,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夫人的日常饮食,却让我一时也节省不下来了呢,以前家里每隔三日,便有一日食粥,自从夫人进了家门,这也都好几个月,没尝过一次粥了。” “食粥?粥有什么好喝的,家里又不缺米,在曲阜的时候,除了生病,平日我从来没有吃过粥的。再说了,就算按夫子的饮食办法,隔三日就要食粥,又能省下多少米来?把你省下这些米卖了,还不够你编书的零头呢。夫子,不要再用节俭的名号自欺欺人啦!”孔璐华对阮元这种说辞,实在不愿认同。 “也罢,或许夫人算学天赋,还在我之上呢。”阮元笑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想听夫人指教。夫人把家中侍儿称为莲儿,这是夫人自己取的名字,还是她原来就是这般姓名?夫人名字中有个‘华’字,加上她的‘莲’字,就成了‘莲华’二字,反是她在上,你在下了。夫人真的不怕,莲儿日后长大了,竟会反客为主,欺压在你身上?” “夫子是开玩笑呢?”孔璐华也没想到阮元这日竟然兴致勃勃,竟然在这些日常琐事上有说有笑,道:“莲儿从小就是家中庄户家的孩子,小时候我看她乖巧,就收了她做侍女,那日正是盛夏,家中池子里莲花盛开,便叫她莲儿了。她都侍奉我十年了,她什么性格,难道我不清楚么?成日这般异想天开,也不知是在哪里学的。不过话说回来,夫子今日这般大费周章,在这酒楼里点了这许多美味,应该不是只为了与我说笑吧?” “夫人你忘了?前几日七夕佳节,那一桌美味佳肴,可是夫人心中的孔府极品啊?既然如此,若不能回报夫人,我心中也暗自有愧,是以几日来多番打探,知道这通江桥的许记,乃是这些年来,杭州城里最为红火的一家酒楼,是以来这里点了酒菜,也是回报夫人一番盛情,夫人可还满意?”阮元仍是如平日一般从容。 “夫子且不要骗我,这杭州城里,最大的集市不是这边通江桥,是前面的清河坊才对。再说了,从学政署到清河坊,路还更近呢。这边通江桥市,我听闻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若是红火的酒楼,也应在前面清河坊。”可是说着说着,孔璐华不仅不怒,反而笑颜渐生,道:“夫子绕这样大的圈子,究竟是何用意,还是乖乖说出来吧,想故弄玄虚,把夫人蒙在鼓里,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也是啊,这边通江桥,据说几十年前,尚无如此繁华气象呢。”阮元笑道:“可这家许记,确实与众不同,其中菜品,这一两年来,听闻早已超过了清河坊的那几家老字号,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先品尝一番,如何?” “是吗?不想夫子竟然对这酒食之事,也开始上心了呢。”孔璐华笑道,看着眼前这盘蒸鱼,骨刺和孔府鱼一般,均已剔去,鱼身上细痕遍布,想来阮元也是照顾自己,特意模仿了孔府刀功技法,不禁心中暗自开心。便夹起了其中一块,经碟子送到口中,一时只觉鲜美异常,竟与家中传承近千年的孔府烧鱼各有千秋,不禁眼前一亮。 “味道如何?”阮元在对面笑道。 “嗯……虽然没吃过这样口味的鱼,可这汤汁很是鲜美,肉质也嫩,很好吃呢。” “既然如此,夫人刚开始的时候,为何皱了一下眉头呢?” “我哪里皱眉头了,我……我第一次吃到这种鱼,当然会……”忽然之间,孔璐华似乎明白了阮元带她前来的用意,之前的阮元父子,或许就和这时的她一样,其实并不是不喜欢孔府的菜式,只是之前生长扬州鱼米之乡,饮食习俗,本就与齐鲁大异,是以初次品尝孔府名菜,会有一点不适应。而自己来到江南,之前饮食全都是孔府的四名厨师负责,江南风味倒是一点没有接触,这一次初尝杭州蒸鱼,才知道原来天下之间,美味各有特色。孔府菜虽然传承良久,却也不能以一家之艺,包揽天下众家所长。 想到这里,孔璐华脸上也不禁生出一阵晕红,阮元看在眼里,自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夫人若是觉得这蒸鱼不错,也不妨尝尝这东坡肉与烧鸡,想来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孔璐华再尝过这两道菜时,只觉烧肉浓香中又带有一种甜气,烧鸡更是新鲜味美。想来这江南风味独到之处,不仅可以与孔府名菜平分秋色,甚至犹有过之。她本非小气之人,只是之前从未出过孔府,对其他名菜所知不多,这时自觉几道江浙名品,自做工至口味,无不让自己信服,心中也就释然了。看着阮元,不由得相视一笑。 过得片刻,忽听得酒楼下脚步匆匆,似是有一人走到了阮元夫妻这间房门前。这人却也规矩,立在门外,一时不便入内,看他身影,在门外施礼过了,道:“请问这房中的贵客,可是本省学政阮大人?后学这家酒肆,今日竟得蒙阮学使光顾,真是三生有幸。” 阮元也走上前来,开了方门,见是个年纪相仿的儒生,便也请了入内。这儒生见了孔璐华,也作揖拜过,道:“见过阮学使、阮夫人,在下是这酒肆的主人,姓许,双名宗彦,原是德清人,因家人为官之故迁来杭州,开了这间酒肆。竟不想今日遇到了贵客,实在失敬。今日阮学使的开销,在下还是要归还学使才是。” 阮元也连忙还礼,道:“许先生客气了,这饮食之事,原是先生酒肆精制而成,若因我是学政之故,便要将酒菜开支,尽数还我,那也太对不起你酒肆之中这几位名厨了。可是我见先生样貌,似乎也是读书应举之人,却为何要在这里开这酒肆?想来先生也是位豁达之人了。” 许宗彦听了阮元这话风趣,自也笑了出来。之后阮元和孔璐华才知道他家世身份,原来他是明代名儒许孚远之后,父亲叫许祖京,两年前在广东布政使的任上因年迈致仕归家,许宗彦也随着父亲一同回了浙江。许家因仕官之故,早早在杭州有了家产,这家许记酒楼也是家中近亲开办,许宗彦眼下是举人,正是阮元中举的乾隆五十一年得了举人功名,和阮元算是同年,但之后十年,他数应会试不中,便有些无心应试,回到家一边读书治学,一边打点家业。这许记酒楼原本便已有十余年的根基,这两年他精心打理,竟然在杭州城内迅速崛起,已是最红火的几家酒店之一。 不过这样听着,孔璐华也有些好奇,不禁问道:“许先生,我听闻这通江桥市集,是近二十年才兴起的新市。先生这家酒肆,却是如何发展,才有今日这般兴盛之景呢?” 许宗彦道:“如此谬赞,在下倒是有点愧不敢当了。其实在下这酒肆,也并无多少新奇的方法,家中资财,还算充裕,是以所请均是浙江名厨,这几道正菜更是广询人意,多加调配,方有了今日的滋味。当然了,在下为了让酒肆办得更好一些,也用了些饮食之外的办法。夫人可知,这通江桥对面,是什么地方吗?” “对面是……”孔璐华也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不错,这通江桥对面,正是浙江巡抚部院所在。这现任的巡抚吉中丞,与家父也曾同朝为官,是以在下清楚,这几道江浙菜,也都是深得吉中丞喜爱的。是以这两年来,我们一直为巡抚部院供应饮食,吉中丞信赖敝店,有时自然也会帮敝店宣扬一番,这样知道这里酒肆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而且不乏其他达官贵人、富商大贾。想来阮学使也是经友人推荐,才知道了这里吧?不过话说回来,这经营菜品的方法,在下还是从夫人家里学来的呢。”许宗彦道。 “这又是何缘故?”孔璐华听着,似乎完全不能理解。 “夫人有所不知,在下年少之时,家父在京中刚考中了进士,授了内阁中书。当时刘文正公还健在,对家父颇为信赖,家父当时,也有幸得入文正公府上,受文正公赐宴数次。当时只觉文正公府上饮食,与京中其余诸家,颇不相同,后来方知,文正公之前曾与太上皇一同去过曲阜,故而在曲阜学得一些孔府菜的做法,后来文正公府中,便也多了这些新的菜式。是以在下想着,这美食名菜,若想推广出来,自身的美味自是基础,可这高官名士的推荐,却也少不了的。夫人觉得,在下说的,可有道理?”许宗彦笑道。 “哈哈,原来如此。”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只是这番解释,却也让她渐渐清楚,原来自家的孔府菜,虽然历史悠久,却也未必就是绝无争议的天下第一。至少江南这些美味,品质决不在孔府名菜之下。而且孔府菜之所以天下闻名,也不仅仅是自身的味道有多么出色。 想到这里,孔璐华的心里,似乎也轻松了许多。阮元和许宗彦也闲聊了几句,问了许家住址,希望他闲余之时,能到学政署做客,帮自己一同著书,许宗彦自也应了,便即离去。阮元看着妻子温柔浅笑的模样,知道自己和妻子的距离,无形中又靠近了不少,也隐隐发觉,和妻子在一起,原来是这样一件轻松有趣的事。 一时间二人用饭已毕,便乘着轿子,渐渐回到了学政署。刚到门前,焦循便迎了上来,满脸欣喜之色,对阮元道:“伯元,你今日出门,可真是不巧,家中来了贵客啦!” 阮元听着,也有些好奇,问道:“里堂,是什么贵客,让你这般神色啊?” “我问过了,是现任的两广总督,朱珪朱大人。”焦循喜道:“我知道,你当年取录举人的江南乡试,座师不就是朱大人吗?眼下他就在府上等着你呢!听下面人说,朱大人这次入朝,说不定就要拜相了,朱大人也是知道你在杭州,这才特意折了过来,说要好好看看你这个好学生呢!” “恩师?!”阮元听了,也又惊又喜,顾不得孔璐华和焦循在身后,三步并作两步,便走到了后堂。只见堂中早已坐下了一位一品大员,阮元应乡举后,也曾见过朱珪一面,眼看这人圆脸长髯,正是十年前江南乡试取录他的朱珪本人。只是十年不见,朱珪已经六旬有余,面上皱纹渐渐多了,胡须也自黑转白,花了不少。一时又激动,又伤感,忙作揖成礼道:“学生阮元,见过恩师大人。” 朱珪见了阮元,自也大喜,忙走上前来,将阮元扶起道:“伯元,这都十年不见了,你也都已经是……哈哈,当年我取录举人之时,孙渊如、汪瑟庵他们,都是江南久已成名之士。说实话,当日还是金圃兄力荐于我,我才知道你的名字。却不想今日你竟是我最出息的学生!只是可惜,金圃他……”原来就在上一年,在家闲居的谢墉因为已经七十七岁,老迈体弱,久病难治,竟已过世,是以朱珪想起老友,也莫名有些伤感。阮元自然也知道恩师去世之事,一时也沉默了半晌。 过得片刻,阮元也道:“老师,谢恩师家就在北面嘉善,离杭州也不远,学生督学浙江,总是会去嘉兴的。到时候,学生定然亲往献祭,也好让谢恩师九泉之下,得以欣慰。” 朱珪也道:“这个我自然放心,伯元,你从中进士到如今,也不过七年光景,就已经两番督学,而且老夫在路上也多有耳闻,你取才自有法度,不拘一格,有一艺之长者,大多得以取录,民间士人之中,你风评当是各省学政之冠了。你这般成就,便是老师当年,也是及不上的。日后只需记住太上皇那句话,要立品,勿躁进,循序渐进,实事求是,想来你日后作为,也当远胜老夫才是……”说着说着,也不禁想起自己因是嘉庆授业师傅,加上与和珅不睦,竟一连数年被放外任,无力更革朝政。想来自己十八岁即举进士,这一年已是六十六岁,才得以升任总督,大好年华,作为竟如此有限,也不禁心中黯然。 阮元见朱珪神色不快,也不禁安慰他道:“恩师,学生方才听闻,恩师此番入朝,便是要升任大学士了。若是如此,学生自当恭贺恩师。” 朱珪道:“伯元,其实这些不过道听途说罢了。我做了总督,依惯例每隔数年,便应入朝觐见一次,今年正是两广总督入朝之时。而且朝廷里面,眼下又正值嵇中堂和孙中堂相继故去,不过是巧合而已。不过若是我真的入朝改任京官了,有一件事,我却要告知皇上和太上皇。伯元,你经史兼通,却不知医药之学如何,你可知‘鸦 片’竟是何物?” 阮元道:“恩师,这鸦 片之名,学生虽不懂医道,却也略知一二,医书常言,鸦 片有止痛、镇静之效,但服用多了,却似乎另有其害。是以世宗皇帝时,曾经下过禁令,其他的,学生就不大清楚了。” 朱珪道:“伯元,你方才所言,乃是入药的鸦 片,我也曾听医者说过,鸦 片使用适量,有镇静止痛止咳之效,可一旦过量,服药者便往往似服了麻药一般,四肢手足,皆不得动,日常行止,大有不便。更有甚者……鸦 片服食,极易成瘾,有些人服用一旦过量,就会不惜百金求 购,只为长久服食。是以有经验的医者,即便用药时要用鸦 片,也定然慎之又慎,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我在广州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眼下在广州另有一种鸦 片,乃是入药的鸦 片烧熟之后,制成了鸦 片膏,供人吸食所用。这般鸦 片入药之效,早已大减。民人常有自备了吸食所用烟管灯火,将鸦 片粉末置于火中,专为吸食之事。这般吸食之法,对人体实有大害,寻常民众吸食之后,往往连行走都行走不得,只得卧于家中,便是强人侵盗,也绝无反抗之力。是以世宗皇帝在位时,曾下过诏令,严禁鸦 片吸食,亦严禁开设烟馆。我到广州之前,以为朝廷有法令在先,想来吸食之事是不多了。可不想三年之间,公然违令吸食之人,竟比比皆是,甚至……甚至在粤旗兵,亦有吸食之举。此等吸食之事虽早有厉禁,可督抚藩臬,广州将军,各司其职,如何禁止,这事办起来却难。是以我也想着,若是入了京,能寻个机会,便将此事上奏皇上和太上皇,正是立法度易,行法度难啊。伯元,这件事你却也要记住了。” 阮元也点点头,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这时,孔璐华和焦循也已经来到了书房这边,孔璐华见了朱珪,知道他是阮元乡举之师,也走上前来,向朱珪拜过了。朱珪看着孔璐华,也对阮元夫妇笑道:“伯元,少夫人,你们二位这婚事,看得老夫可是好生羡慕啊,伯元是青年才俊,想来日后必是朝廷栋梁,少夫人圣裔出身,又这般青春年少,日后只要小心养生,想来一生的荣华富贵,是不缺的了。天下读书士人,何止千万,可像你们这样一对,也不知多少年才能见一次呢。” 孔璐华听着朱珪称赞,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略有些害羞的笑道:“朱恩师这般话,却是……却是小女承受不来了。恩师只是外人,却不知我们家中也……也是有些不好开口的事呢。朱恩师,您这个学生啊,可真是个好官呢,平日辛勤奉公,五更方过便起,夜间又要主持修书之事,二更才能就寝。又不好好吃饭,早上只带几个点心,两顿正餐能吃上一顿就不错了。这样想来,我的命可苦着呢,恩师你说,若是伯元身子有个万一,他身边那些读书人,要怎么看我呀?还不得天天出去说我娇生惯养,不会体恤丈夫,竟让如此大好前途的阮学使伤了身子……我还给他炖过鸡汤呢,他非说时辰过了,就吃不下去了……这般下去,家里可如何是好啊?” 朱珪听了,也不禁笑道:“伯元,这样听来,少夫人还是个体贴之人呢,倒是你一心忙着公事,想来是家事顾及的有些少了。你这里我听说,只收了一个养子,你还没有亲生孩子呢。平日也别把自己累坏了,多陪陪夫人吧。”说到这里,又对孔璐华道:“少夫人既然有心帮伯元,自是好事,你说伯元过了时辰,就不思进食,想来只是方法有些不大对了。我却有个办法,不知少夫人可否一试?” 说着,朱珪将身边的一个礼盒拿了过来,拆开之后,里面竟是两只怀表。朱珪问道:“少夫人,孔府之中,想来近年也已经用上钟表了吧?这钟表指针时辰,少夫人可还明白?”孔璐华在家中确实已经多用钟表,只是怀表见的不多,听了朱珪这话,也点了点头。 第七十七章 和珅与嘉庆,初次对决 朱珪道:“伯元,你二人新婚燕尔,做老师的,原本也该送你一件大礼的,这两广是西洋特产汇聚之地,西洋之物,最精湛者,便是这钟表了。这一对怀表,我听十三行的人说,用的是西洋最好的技艺,时辰绝不会有半分差错。上面花纹,也正是相合的一对呢。伯元、少夫人,你二人回去以后,就可以定个时辰,到了那个时候,伯元你自做好准备,夫人呢,就可以遣人把加餐送过去。这样试上几次,伯元你自然也就习惯了,不会再有吃不下去的事了。伯元,你也不要再说谦逊之言,你从应乡举到今日,也不过十年光景,就有了这般出息,老夫是真心为你高兴啊,这一对怀表,今日你们就只管收下,不要再推辞了,怎样?” 阮元和孔璐华见朱珪相助,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朱珪有言在先,却也不好推却,便双双谢过朱珪,收下了怀表。 朱珪在学政署盘桓了半日,即便离去,他与王杰、董诰一样,对和珅恨之入骨,但为人却谦和很多。是以阮元虽然也问起过他朝中之事,他只是叹息了数声,并未明言。阮元也在临行之际,祝愿恩师北上一帆风顺,自然也是希望朱珪入朝,得以匡扶朝政,解时局之弊了。 这数月来,阮元将自己在山东时所作诗文,和山东友人唱和之句,勒成一书,因想着山东学署之畔,有坐小沧浪亭,风景优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是以也将此书称为《小沧浪笔谈》。这一日夜里,阮元将最后几首诗编定完毕,看着时辰只到了一更,也不再读书,早早回了卧房。 只是看着孔璐华时,阮元却觉得她有些闷闷不乐,不由得主动向前走来,打趣道:“夫人怎么了?可是今日许记这一餐,那西湖鱼和东坡肉,味道不够鲜美?” “当然不是了,这许记的东坡肉,还很甜呢。已往所见烧肉,都是以酱汁浓郁见长,这以甜气见长的东坡肉,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呢。”孔璐华道。 “那不是很好么?”阮元笑道:“若是夫人愿意吃甜味的东坡肉,那有机会回扬州了,夫人可要好好尝尝扬州的样式。论香甜,还是我们扬州首屈一指。” “可是夫子,太甜了会不会让我变胖啊……” “若是夫人不喜甜食,其实也无妨。”阮元笑道:“说起来啊,若不是扬州人,扬州有一道美味,可能大多不知道呢。扬州的烧鹅,可是真正的独步天下,我们做鹅可不会做得甜了,相反,倒是与夫人的孔府菜有些相近呢。” “夫子,我虽没吃过鹅肉,却也见过鹅啊,它长得那么大,肉是不是也很肥啊……夫子,你该不会想把我喂胖,然后就不理我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去找文如了?” 听着孔璐华这异想天开的理解,阮元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晌,方才笑道:“夫人,文如她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我怎么觉得,在夫人眼中,文如竟一直都是个恶人呢?” “那你让我如何想她?”孔璐华听着似乎也有些不满意,道:“你说我不该将她看做恶人,那我还委屈呢。那日七夕佳节,我好容易备下那许多菜肴,她却在做什么?饭才吃到一半,就不想吃了,她又把我放在哪里了?你说她念着以前的主人,我可以既往不咎,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阮元想着,妻子既然可以对之前的误会“既往不咎”,那么只要自己真心诚意,想来这件事是有解决之道的,也把孔璐华的双臂轻轻搭在自己肩上,双目注视着妻子一对妙目。想到妻子美丽动人,自己也不禁有些心动,好容易渐渐宁定心神,和颜悦色道:“其实也不瞒夫人,前些日子,我也找文如问过,我相信文如的话不是假的,就像我也相信,夫人原本对文如并无敌意一样。夫人的想法,我大致已经知道了,那么夫人可愿意听一听,文如又是怎么想的呢?” 孔璐华看着阮元时,只觉他语气柔和,眼神清澈,想来是不会欺骗自己的,双手靠在他双肩之上,虽略嫌这对肩膀瘦了些,却也莫名的感到了一种稳重。一时她略带戒备的心思,也渐渐舒解了开来,便点了点头。阮元道:“夫人,文如与你,出身几乎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夫人家中父母衣食,从来不致短缺,可文如她自幼便与父母分别,又是因逃荒之故,才到了扬州,所以她的心里,就会产生患得患失之感,最担心的,便是所有之物,一朝失却。说来这事也是我思虑不周,常生入府时我公务繁忙,就把常生托付给了文如……”渐渐的,阮元也将那日刘文如所言心境,一一为孔璐华道出。孔璐华终是出身富贵人家,家中父母姐弟,又长年和谐,是以一时对刘文如的境遇,也不能全然理解。可她毕竟生长和睦人家,对外人虽也有疑虑之心,终究还是通达,不致过分偏执。是以心中暗自思索之下,对刘文如的反感之情也自然淡了不少。 只是她毕竟嘴上不愿服输,虽然在阮元眼中,她眼神已渐渐柔和了下来,可还是说道:“那……既然如你所言,她并无过分之心,可她毕竟那日还是先行离席了,那……那就是驳了我的面子。既然如此,理当她给我道歉才是。” “道歉的话,我想文如已经准备好了。”阮元笑道。“只是文如一是胆子本来就小,二是妻妾之别,你在意,她也在意啊。可是夫人也该清楚,妻妾之别,对处于妾位的文如来说,是更加不利,若是你二人有了口角,依律法她要受杖八十,夫人却可无恙。所以文如心中,对你并无恨意,却有惧意啊。不过我想着,这个结也不是不能解开,只是这解开的第一步,在夫人身上,却不在文如身上。” “你……你是想让我主动去和文如谈谈?夫子这想法,是不是有些天真了呢?若是文如执意要和我过不去,夫子又当如何?”孔璐华说着,也有点不放心。 “夫人若是有了这个想法,只管过去与文如一叙,我相信文如,当然,也相信你。若是文如对你真的有半分不敬,你只管回来,将她不敬之处告知与我,我定当相信夫人。再说了,夫人入府这几个月,一直与我同寝,文如就算想着从中作梗,也没有机会啊?”阮元笑道。看着妻子神色渐渐放松下来,阮元也不禁问道:“不过我倒是有些不解,夫人在曲阜的家人,我也见过,都是纯良守礼之人,夫人却为何对纳妾之事,反应如此之大呢?” “那还不是有些男子负心薄幸,害了我家出嫁的姐姐。从那之后,我才知天下之间,便是我等孔孟曾颜四族的后人,也多有薄情之人,邀宠之妾。若是我不多个心眼,万一遇上的是我家姐姐嫁的那般人家,我这一生又该如何?”孔璐华说着说着,也终于把出嫁之前,在家中听闻的外面人家妻妾不谐,夫妻不睦之事,一一告诉了阮元。 阮元听着,也殊无愠色,而是一如既往的和气,道:“不想夫人曲阜诗礼之家,竟也有这些不睦之事。这样想来,也是我之前对夫人的关照少了,夫人入府这么长时间,我才知道此时,该是我给夫人道歉才对。”想到这里,看着眼前的妻子,又是爱怜,又是欣喜,竟再也矜持不住,双手一送,将孔璐华抱进了怀里。 孔璐华不意阮元竟在此时,第一次对自己有了这般亲近之举,也一时害羞得双颊晕红,可愣了半晌,却没有放开阮元,而是双臂下弯,也紧紧抱住了他,顿觉身上暖意大增。她也再忍不住,对阮元道:“都是你不好!这些家事,之前也不和我商量,竟让我以为你全无主见呢。家中弟弟到了伯母那里住,不想伯母她……她一直想独揽我孔家大权,于氏家人,出入孔府全无忌惮。甚至……甚至还屡次问起弟弟,说要代用孔府印信……”说着说着,也不禁掉下泪来。 阮元这才知晓,原来孔璐华之所以之前闷闷不乐,乃是因家中来信之故。信是孔宪增代孔庆镕所书,言及于氏多番讨要家中印信,甚至强迫孔庆镕在任用于氏家人的文书上署名。孔璐华与孔庆镕的继祖母程氏此时尚在,为维护孔府权威,自然不依,收了印信说什么都不愿交出,于氏几乎每日都去索要,数月之间,孔府已是一片乱象。孔宪增早已出了大宗之家,对大宗内部的权力之争,无朝廷强令则不能轻易过问,是以也只能看着孔府内耗,一时想不出办法。 阮元听着,虽然对夫妻之事尚有顾虑,可眼看妻子柔弱之态,也不禁心生怜惜,渐渐将孔璐华抱得紧了,只觉妻子虽然瘦弱,可身子柔软,竟是说不出的舒适。心中略一沉思,道:“既然夫人和上公都没有办法,想来这件事只靠孔府一家之力,是不好处理的了。不过我想着,孔府与太上皇之前交往颇多,圣驾亲临曲阜的诗文,我都见过不少。孔家既是圣裔,即便寻常官员介入,只怕说起话来,也显得分量不足。可若是将此事上奏皇上和太上皇,说不定能有一个让大家都信服的公断呢。” “可是这样真的合适吗?”孔璐华有些疑惑。 “眼下能让你伯母与祖母都信服的人,或许也只有皇上和太上皇了啊?再说了,即便寻常官员有了决断,若是孔府之中,将此事渐次上达,皇上和太上皇总有一日也是会听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给京城上奏为好。”阮元道。 孔璐华想着阮元之言,确实有理,便也决定次日给父亲回信,让他想办法“上达天听”了。只是阮元夫妇这时都无法预料到,乾隆得知孔府内争之后,因念着于氏的婚事是自己当年所赐,竟将孔府印信执掌之权,全部交给了于氏。嘉庆对此颇不认同,但慑于父亲威严,也不敢出言反对。但无论如何,孔府总是渐渐归于稳定了。 而孔璐华对于阮元的身体,竟也似渐渐有了依赖之感。这日入睡不久,阮元便发觉身上清香扑鼻,醒来看时,竟是孔璐华抱住了自己,睡在自己身上。阮元也轻轻摇了摇她,可她的力气,竟然越来越大,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 或许自己和孔璐华已经渐渐像是一对夫妻了吧……阮元也暗自想着。可是,在他心中,有些心结却似乎还不能解开。虽然自己也暗暗想着,那一天可能不会太远了。 这个夜晚,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反过来也抱住了妻子,双双睡去。 阮元的家事,看起来已经解决了不少,可朱珪的入京之路,却远没有想象中那般顺利。 这年八月,西南的战事依然胶着不下,和琳经过数月督战,也和福康安一样染上疾疫,在军中病故。所幸此时反清部队,已经被福康安与和琳消灭了大半,余者完全不成气候。朝廷又将云贵总督勒保调到前线,终于平定了湘黔反清战争。 而就在朱珪进京的同时,和琳的死讯也已经传到了和珅耳中。和珅听了,自是又惊又悲。这日他在乾隆车驾之前,回了京城主持川楚兵马调动,好容易得了空闲,去福康安府上时,只见福康安的灵柩已经从贵州运了回来,福长安也正在一旁泣不成声。想来福康安之死,也使他这个弟弟失去了一大依靠,而和琳一死,和珅也失去了一个强援。想到这里,和珅也悲从中来,再也无法克制,竟与福长安一道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福长安也对和珅道:“致斋,眼看着再过几日,朱珪就要入朝了,你说,若是皇上真用了他做大学士,下一步他们想针对我们,可就容易多了啊。眼看着三哥没了,希斋也不在了,咱们现下的情况,可如何是好啊?”和琳字希斋,福长安这里便以字称。 “如何是好……”和珅想着大半年来,自己一直小心谨慎,不敢在嘉庆面前有半分过失,不想嘉庆却暗自调遣人马,处处都对自己不利。想到这里,也不禁怒从心生,对福长安道:“无妨,王杰、刘墉,他们都老了,眼下能对咱们构成威胁的,只有董诰和朱珪,这两个人……哼哼,你当是他们全无过失可以指摘的么?只要把他们两个扳倒了,日后你我的地位,一样是稳如泰山!” 和珅执掌吏部多年,对朝中重臣之间的关系,可谓了如指掌。不过数日,一个周密的计划便渐渐有了雏形。 这日下午,从避暑山庄南下的车驾进驻了常山峪行宫,嘉庆拟好了上表,想着只要见到父亲,就将朱珪之事呈上,请父亲批准朱珪补任大学士。可表文刚刚拟毕,呼什图就来到了嘉庆寝殿,说乾隆已临幸行宫正殿,让他立刻前往回话。 入得正殿,只见乾隆已经在龙椅上端坐,和珅与董诰一左一右,在蒲团上跪着。此时阿桂与王杰皆已老迈,是以董诰得到了乾隆更多任用。但嘉庆心中也有些疑惑,和珅之前已南下京中,主持川楚战事,这时却突然出现在行宫,想来多半是有对自己不利之举。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敢先说朱珪委任之事,只在二人中间向乾隆叩拜过了,道:“不知皇阿玛有何急事,今日方才进了行宫,便召来儿臣与二位大人?还请皇阿玛示下。”此时他已做了皇帝,可大权仍在乾隆手中,是以拜见之礼,依然如旧。 “颙琰……不,应该叫你皇上。”乾隆冷笑道:“做了皇上大半年,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了,想用自己的人了,是不是?若不是朕诏你过来,今日你也要过来,与朕商议大学士补任之事,而你备选之人,是两广总督朱珪,朕说的可对?”嘉庆听着父亲口气,只觉越来越不对劲,可这件事自己本已筹划了数月之久,想着即便这次搪塞过去,日后也总要议及,便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你看看你用的是什么人?!”乾隆怒道,说着,将一封奏疏掷到了嘉庆面前。嘉庆大惊,打开奏疏看时,只见这是一封来自闽浙总督魁伦的上疏,言及福建洋面,这一年间海盗渐多,官军顾此失彼,往往不能制住海盗,又言及所擒获海盗中,多有来自安南之人。嘉庆看着,不禁手心冷汗渐生,若是这封奏疏属实,朱珪入京之事,只怕要耽搁了。 原来六年之前,安南西山阮氏的阮光平遣使入北京庆祝乾隆八旬万寿,被封为安南国王,可此后不久,阮光平即便去世。其子阮光瓒年幼,不能服众,前广南朝的阮福映趁机举兵反攻西山朝,西山朝眼看形势不利,索性向两广地区招募亡命之徒,前往安南受雇佣作战,两广本就有不少贫困渔户,这时纷纷西进。更有甚者,部分渔户在安南战事中获得了武器部属,便铤而走险,成了海盗,频繁侵扰东南沿海。西山朝对这些情况也无法控制,而且为了在内战中取胜,也索性听之任之,只要这些雇佣军为自己作战,在两广、闽浙有寇盗之行,也在所不问。是以乾嘉易代之际,东南海警频传。这时魁伦上疏言及海寇之事,按常理推论,既然海寇从安南东来,就必然经过两广海面,那么,作为两广总督的朱珪自然难逃干系。 嘉庆自然清楚父亲给他这封奏疏的用意,这奏疏中本未提及朱珪,可魁伦与富察家有旧,是以虽然和珅与他交往不多,福长安却知道闽浙海寇之事,也知道魁伦自福康安去世之后,急需在朝中寻求内援,这时福长安对他伸出援手,他自然愿意主动依附。至于和珅,虽然之前也对他告发伍拉纳之事颇为不快,但斯人已矣,还是现实利益更为重要。之后和珅再借刀杀人,将这奏疏特意拿了出来,又对乾隆稍加“点拨”,朱珪纵寇之罪,就自然成立了。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禁争辩道:“皇阿玛,这海寇之事,儿臣也有听闻,海寇横行南洋之上,从来没有踪迹可寻,便是跳过两广,径自袭扰闽浙,亦是常事。朱珪升任两广总督不过半年,又赶上入朝之期,无力清剿海寇,也在情理之中啊。” “你还在为他狡辩?”乾隆怒道:“朱珪之前就是广东巡抚,这海寇之事,他怎能不知?他在广东也有三年了,竟还让这帮海寇如此放肆,若说他无过,那海寇横行,难道还是朕的过错不成?朕想起来了,朱珪是你授业恩师来着。皇上,你做了皇帝了,第一件事,就是市恩于师傅吗?” 嘉庆听着,一时也难以争辩,其实朱珪虽然之前做了两年广东巡抚,可广东督抚同城,两广军务,大多要由之前的总督长麟作主,朱珪即便知道海寇之事,也无力主管。而乾隆这时,更是由公及私,从质疑朱珪剿匪不力,上升到嘉庆滥用私人,这样攻心之论,又让嘉庆如何回答? 忽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嘉庆身旁响起:“回太上皇、皇上,臣以为,朱珪之事,既然太上皇已有明断,自可交部议处,臣等亦当秉公处置。可太上皇是英明圣哲之主,皇上仁孝之名,亦遍于海内,臣曾闻圣主无过言,若太上皇以师傅之事,相询于皇上,只怕万一传了出去,对太上皇、皇上声名,皆有损害。是以臣斗胆进言,此事交部即可,请太上皇、皇上三思。”嘉庆没有想到,这时竟是董诰出言进谏。 第七十八章 她是朋友 细看董诰神色时,只觉他眼中尽是不忍之色,却又异常坚决。看来是在劝诫自己,此时朱珪之事,已说不清楚,不如暂退一步,先求父慈子孝,维护大局,为日后发展,留下余地。至于朱珪,此时交部,最多议个失察之名,可若是乾隆再进一步,竟怀疑朱珪借师生之恩邀宠,那朱珪之过,可就不是失察那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嘉庆也知道,这时只有暂时放弃朱珪入阁一事,才能保留有生力量,争取日后卷土重来。便也再次向乾隆拜倒,道:“回皇阿玛,儿臣一时糊涂,疏忽了海寇之事。朱珪失察之举,可即行议处,大学士拜任一事,也请皇阿玛裁断。” “好,那此事就下去议吧。”乾隆道:“皇上,凡决大事之时,方知人心高下。和珅此次之举,你可好生看着。”说着,又将一封奏疏放到了嘉庆面前,打开看时,这竟是一封和珅推荐董诰出任大学士的奏疏。 “大学士补任一事,朕已深思多时,刘墉、纪昀、彭元瑞年资虽长,可各有不晓事之处。董诰,和珅举荐你出任大学士,正是大公至正之举。这阁臣选任的事,也就这样定下来吧。”乾隆道。 可嘉庆看着董诰时,却觉得他神貌之中,并无半分欣喜之意。相反,此时董诰面上忧思之色,竟更甚之前。 最后,朱珪经部议认定海寇之事失察,又降了安徽巡抚,而董诰则补任大学士。至少在嘉庆元年,和珅又赢下了一局。 不过朱珪降职的事情,一时还不能传到江南。这时的阮元也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下一阶段的督学之事已经渐渐临近,这一次阮元需要前往钱塘江上游的金华、衢州、严州和处州四府,完成院试主持之事。阮元出发之前,也和孔璐华进一步详谈,希望她有机会,就去主动关怀一下刘文如,顺便也了解一下她的真实想法。同时,阮元也把孔璐华所担忧之事,告诉了刘文如,希望二人能够尽快达成和解,若能化敌为友,那更是再好不过。 这一日孔璐华也终于鼓起勇气,屏退了莲儿,独自一人前往刘文如的居室。沉思了半晌之后,第一次敲响了刘文如的房门。 听到房门响声,刘文如也有准备,可即便如此,想到要正面面对一位名门千金,一位之前时刻带给自己巨大压力的女子,她的心里,也不禁踌躇了片刻。可即便如此,想到阮元之前对自己的安慰,她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打开了房门,对孔璐华施礼道:“见过夫人,文如不知夫人今日光临,多有失敬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文如,你对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我……你我不都……不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嘛……”虽然孔璐华已经在努力尝试与刘文如从容交谈,可话一出口,还是有些生硬,想了一会儿,笑道:“你看,夫子他再过几日,就要督学去了,我……你和我若是各自守着各自的房门,那……那得多无聊啊?不然,夫子走了之后,我也来你这里多坐几日,你可愿意啊?” 这话原本只是孔璐华的礼让之言,但说着说着,孔璐华却也渐渐发觉,这句话或许正是自己心中所愿。在孔府时,家中常有同族姐妹一同玩耍,自己和弟弟也很聊得来。可到了阮家,这些亲人都已经渐行渐远,弟弟在家中生活又不愉快,也让她心中多添了些惆怅。虽然阮元对她倍加照料,但阮元平日公务本就不少,又要频繁外出督学,这时与丈夫分别在即,心中寂寥之心,已是难以抑制。是以这番话说出口,自己也忽然发现,若是真的可以和刘文如做朋友,自己这段独居的日子,也会更有趣一些。 “夫人能有这般心意,文如自是要多谢夫人了。只是……”刘文如之前也从阮元那里,得知了孔璐华或许对自己有一些误会,阮元也希望她可以主动向孔璐华说明事实,这样二人才不致再存疑忌之心。便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前七夕家宴之时,是我莽撞了,那么早就离开了夫人,忘了夫人置办家宴的心意,是我不好,还请夫人见谅。”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嘛,文如,你要是身子真的不好,我……我又怎么会强求于你?对了,既然……既然常生他喜欢和你一起玩,那我也放心了,你带着常生,想来他也会成为懂事的孩子,之前我非要去带常生,或许也让你心里有些不舒服,也希望你不要介意才是呢。” 阮常生之事,其实也是孔璐华与阮元商议的结果。虽然孔璐华有些不服,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三个多月来,一直和阮元同寝,说不定哪一天,就可以真的成为夫妻,到时候说不定自己就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陪自己的孩子一起玩耍,可比阮常生有趣多了。所以想着想着,这件事也就不重要了。 “夫人言重了,若是夫人喜欢常生,自然应该是夫人带常生了。我……我虽然也舍不得他,可我也知道,我读书知事,不及夫人万一,常生他……要夫人带着才能成才。”刘文如也很谦逊。 “文如,你……你别那么自谦了,你这样看得我也……”孔璐华虽然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阮家侧室,可毕竟交流不多,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又问道:“文如,你平日在家,可有什么喜好啊?我……也是我之前忘了,竟一直没顾及到你呢。” “夫人言重了,我还能有什么喜好?平日做些针线家事,能自己做的事,就不劳烦下人了。夫子也一直想教我读书来着,可是夫子他很忙,能指点我的事也不多,我只好自己看了。” “那你看的是什么啊?”这样一说,孔璐华倒是渐渐有了兴趣,不由得走向了书桌之前,只见桌上放的,是一部《康熙字典》,上面多有圈点之处,看来刘文如看得也很认真。只是孔璐华看了,却有些不解,道:“文如,这《康熙字典》,不过是解释字音字义的训诂之书,平日遇到不会的字句,再来查就是了,你看得这般仔细做什么啊?” “可是,夫子一直对我说,读书的基础在于训诂,若是训诂不明,就容易望文生义,反错解了前人意思。而且夫子他喜欢作诗,也与我说过作诗的平仄黏对之事,了解了文字平仄,才能作诗啊。所以我才想着若是从这部字典入手,或许会容易一些呢。”刘文如道。 “这样哪里有什么容易的?夫子这个笨蛋,他说训诂重要,是他要做学问的。你又不是去搞学问,这样从字典入手,不知诗文句法,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你看,这字典上,每个字都有这许多注释,你若是一点点注释的看下来,看到最后,这个字原本的意思,你还能记住吗?”孔璐华道。 “可是,我看夫子也经常看那部《说文解字》的啊,这字典与那《说文解字》,原本不是一样的书作吗?” “文如,你不知夫子读书的往事,自然不懂了。夫子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千百篇唐诗散文了,文字在他心里,早已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如。你读书有多少?及得上他吗?你用他现在的读书之法学习,这些文字你是驾驭不来的。要不这样,我随身带的书里,还有些唐诗选本,我先教你些合律的唐诗,你从成句的诗文入手,心中有了丘壑,才看得懂这训诂之书啊?”孔璐华对于读书学诗,自是经验丰富,更兼秉性通达,不似阮元一般精专于汉学之道,是以扎根基的读书之法,她倒是比阮元更加熟悉。 “夫人,这是不是有点……”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过几天夫子走了,家中女子,除了莲儿她们做女侍的,就剩下你我二人了,我把我的唐诗读本带来,我教,你学,这样多有意思啊?要是你守在你的房里,我也足不出户,那该有多无聊?你且先听我与你讲讲作诗之道,或许我教你读诗多了,你就开窍了呢。”这一番话,孔璐华却是信手拈来,并无半分准备,读书人大多有好为人师之乐,孔璐华不仅饱读诗书,作诗也作过不少,自然也未能免俗。而刘文如也正缺个读书的伴侣,是以二人一教一学,正是一拍即合。 次日孔璐华便带了一部自己的唐诗选本,来教刘文如记诗,想着先教她记住一些经典佳作,之后再说到作诗之事。渐渐的,二人之间的交谈也多了起来,孔璐华时常与刘文如讲些孔府趣事,刘文如也挑了些入府后所见的阮家故事,说给孔璐华听,二人之间日渐亲密,再也不是孔璐华初入阮府时,那般全然不相往来的局面了。 这日阮元出门督学之时,孔璐华和刘文如都来送别,阮元不经意间,也看到了孔璐华的左手和刘文如的右手,已经握在了一起。而且,在二人的身影消失之前,她们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第七十九章 夹缝中的皇后 阮元督学这段日子,孔璐华与刘文如日渐亲近,阮家的氛围,也比孔璐华初入府时,要和谐了许多。可家事之内,关系从来微妙,绝非书本上“孝悌”之语可以一以贯之。即便是帝王之家,平日也有数不清的家事纠葛。 这日嘉庆如平常一般,在毓庆宫读书,看着自己准备大力提拔的朱珪刚到京城,就被一纸诏书外放了安徽,又想起王杰一年以来,因年老之故,渐生腿疾,时常无法走路,告假连连,军机要事竟有近半无力参与,心中也不禁怅然。这一日索性不再读圣贤之书,只遣人寻了些宫中旧档,翻阅起来。前线作战之事,此时也还是乾隆决断,自己虽有过问,终属有限。 看了一会,嘉庆似乎看到了一些难以置信之事,又将前面数份档册拿回,细细比对。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又是轻快,又是急促,不过片刻,皇后喜塔腊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嘉庆看着皇后,也不禁有些诧异,道:“皇后平日,从不来我这毓庆宫,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后宫有何要事,竟要皇后亲自出面么?” 皇后匆匆行过礼,便道:“回皇上,妾今日前来,原也无甚要事,只是妾蒙皇上立后,至今已有八月,妾想着既然已经立了皇后,便当有皇后起居之度才是。可八个月以来,妾一直只住在景仁宫中,未能入坤宁宫。是以今日妾想请皇上开恩,准妾搬入坤宁宫居住,以正妾皇后之位。” 嘉庆听了皇后这番话,也不免有些疑惑:“皇后今日过来,就是与朕商议这件事么?朕看这宫中档案,坤宁宫闲置,也都快三十年了,便是前朝孝贤皇后之时,孝贤皇后也只是行了入主之礼,并未实际在坤宁宫居住。皇后今日是真心如此,不是和朕开玩笑吗?” “正是如此,妾想着妾既然封了皇后,就应有皇后之仪,即便只是行入主之礼,也当行了这个礼才是。眼下妾只是封了皇后,却不能入主坤宁宫,这皇后的名分,却也是有名无实啊。” “可是,眼下坤宁宫寝殿,早已不用,只做平日祭肉之所。即便只是行个礼,也需要一段时间重新布置一下才好啊。”嘉庆似乎还是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重新布置,妾可以等。但妾今日来,只是想皇上给妾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中宫正位之事,皇上到底能不能答允?”皇后的语气看起来也丝毫不让。 “皇后啊。”嘉庆不禁叹道:“你也该知道,这入主中宫之事,并非朕答允你,你就可以去行礼的,最后还是要皇阿玛允准,朕才能让下面布置不是?可你想想,这件事就算我去向皇阿玛请旨,他老人家会答允吗?朕这即位八个月了,不也只是住在这毓庆宫么?” “皇上暂住毓庆宫,是因为皇阿玛他老人家还健在,可眼下后宫之中,上一辈的除了几位嫔,就再没有其他人了。这后宫之中,也到了重立中宫之位的时候了啊?”皇后看起来似乎依然没有听明白嘉庆的意思。 “可你也应该知道啊,与坤宁宫有关的要求,皇阿玛那里,只怕是提都提不得的。毕竟三十年前,那拉氏的事……”说到这里,嘉庆也不愿再多提这段往事,想着皇后也应该清楚才是。 这件事到了嘉庆年间,宫中原已少有人提及,但嘉庆与皇后也都知晓。乾隆前后共册立过两位皇后,第一位即是嘉庆所言孝贤皇后,她是乾隆朝名臣傅恒的姐姐,与乾隆感情深挚,傅恒和福康安父子先后出将入相,也有她的内部影响。但孝贤皇后早在乾隆十三年就已经去世,随后乾隆又册立了那拉氏为皇后,直到乾隆三十年,这一年乾隆第四次南巡,原本也带了那拉氏南下。可就在途中,那拉氏突然自行剪断头发,在当时人看来,后宫女子主动断发,乃是极大的不敬之举,是以乾隆大怒,当即将她送回后宫深居,再不见面。次年那拉皇后便即去世,死后也只得以贵妃之礼下葬。 而那拉氏所生的儿子永璂,原本才学都颇为可观,在乾隆三十八年立储时也还健在,或许也正是因为皇后断发之故,乾隆直接排除了永璂做太子的可能,转而写了嘉庆的名字。 清宫档案,对皇后断发一事,大多讳莫如深,难寻其前因后果。但可以确定的是,乾隆自这位那拉皇后断发之后,就再不提皇后一事,也再不愿意册立皇后。乾隆四十三年,有位叫金从善的人曾建议乾隆立后,顿时惹得乾隆大怒,竟将金从善问斩。从此之后,“皇后”、“中宫”这些字眼,几乎完全成为宫中禁忌。而嘉庆之母魏佳氏最后也只做到皇贵妃,嘉庆正式被册立太子之后,才追封了皇后。原本这些往事,都已经被尘封宫中,后宫也已经习惯了没有皇后的生活。可到了嘉庆即位,又册立了喜塔腊氏为皇后,这件事又渐渐浮出了水面。 嘉庆想着,对于上一代的故事,喜塔腊氏也应该有耳闻。可她嫁给自己做福晋,是乾隆三十九年,彼时那拉氏早已身故八年。而他们成婚次年,嘉庆生母魏佳氏也因病去世,乾隆又从来不提,是以喜塔腊氏或许并不知其中细节,这日才会突然找到他,提出正位中宫之事。自己先前多番推托,自然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去批乾隆的“逆鳞”,可眼看皇后步步力争,也只好把这件往事点出,希望皇后可以知难而退。 可是皇后却依然不愿松口,而是说道:“皇上,当年的事,妾虽未经历过,但也知道一些,不需皇上再行指点。但皇上您想想,当年那件事,毕竟已经过了三十年了,或许皇阿玛他,也已经没那么在意了呢。而且眼下妾已经立了皇后,皇上当日册封妾为后,皇阿玛他也没有半句反对之语不是?想来上一代人的事归上一代人,下一代人的事归下一代人,皇上虽然还需孝敬皇阿玛,但这帝后之礼,也不当就这样废置了不用啊?” 看来这日皇后过来,这入主中宫之事,已是下了决心,不愿松口的了,嘉庆眼看拗不过她,也只好道:“这样也好,不如我下次单独请安之时,就告诉皇阿玛这件事,也与他老人家商议一下。只是……皇阿玛他连用人之事,都大多不依朕意,这件事……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虽然不想让皇后不快,可想起朱珪被外放一事,此时嘉庆心中,仍是心有余悸,也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一试了。 而最后的结果也不出嘉庆所料,与乾隆“交锋”不过片刻,他便大败而归。 而乾隆的言语,也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迟迟不能散去。 “你是说,皇后想要行入主坤宁宫之礼,是吗?好啊,今日皇后行了入主中宫之礼,你明日,也该入主朕这养心殿了吧?也好,朕这就做准备,搬到宁寿宫居住如何?至于宁寿宫有些地方,还没修好,朕也不在乎了。毕竟皇上正位之事要紧,朕受一些苦,比起皇上正位,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番话说了出来,嘉庆又怎敢再提皇后之事?他也深知,自己即位八个多月,实际掌权非常有限,甚至皇宫之中,所用历法仍是乾隆六十一年。自己大半年来,所能称道之事,也只有“仁孝”二字,若是真依乾隆所言,那自己就成了不仁之君,不孝之子,又还有何资历,来继续做这个皇帝?是以他也只好向乾隆道歉,称自己言辞轻率,违了乾隆之意。 “你还知道你言辞轻率?!”乾隆怒道:“颙琰,朕就是这样教你做皇帝的吗?皇后要你答应她入主中宫,你就答应,那日后朝堂之上,你要答应那些大臣多少事?你定是想说,你与皇后成婚日久,情谊深邃。所以你就要为了感情来下这个决断?你做的是皇上,要想的是你所有的臣子,是整个大清国!若是凡事都依感情决断,这大清的江山,朕看迟早亡在你手里!尤其是后宫之事,你心中必须有自己的主见,能下决断的,也只有你自己。因为皇后的一句话,你就要行什么入主中宫之礼,你这成何体统?!颙琰,你平日学业本以史书见长,可朕看你这番作为,你这史书,想来也都是白读了!” “皇阿玛,皇后她平日恭敬纯良,想来也不会……”嘉庆还是想为皇后力争一次。 “因为她今日恭敬纯良,所以明日后日,她也一定如今日一般恭敬纯良不成?!颙琰,皇上,你从册立太子至今,一年了,做皇帝也大半年了。到了朕这里,居然还在提恭敬纯良这几个字?你这是怎么做的皇上?颙琰,朕对你很失望!”眼看乾隆龙颜大怒,嘉庆又怎敢再与父亲争辩下去? 经此一事,嘉庆再不敢提及皇后入主之事,回了后宫,也只得告诉皇后,乾隆无论如何,都不许她行此入主之礼。但嘉庆心中也隐隐念着,这件事即便让他作主,他也是与皇后一样的想法,毕竟只是行礼,也不是其他干涉社稷之事,似乎原本也不致如此拘执。 那究竟是父皇多虑了呢?还是自己真的不成熟呢?嘉庆心中,却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当然,也没人可以告诉他答案。 而经此一事,皇后眼看中宫之礼行使无望,心中也渐渐抑郁起来。她早年曾有小产之事,虽不致伤了元气,总是留有旧疾,此时心境失落,更让她旧疾日渐发作,平日精神日渐倦怠。入冬之后,又被寒气一催,终于支撑不住,卧床不起,嘉庆多寻太医诊治,也迟迟不得复原之法。 第八十章 火中姐妹 宫中之事,本难以为外人所知,此时的杭州,也依然是一片太平景象。阮元督学这段日子,孔璐华与刘文如在家中相互教学,品评诗文之际,二人也渐渐与对方产生了更深的了解,刘文如见到了孔璐华的平易近人,孔璐华也看得清楚,刘文如虽然平日言语少了些,却更多只是学问见识不够,原本地位又低,故而有了自卑之感,并不是处处冷言冷语之人。 而且从刘文如对阮元的事迹了解来看,她所知大多粗略,比如瀛台和万寿寺,她只知阮元在京城时去过,可具体方位如何,阮元是否留有诗作,这些却全然不知。反不如自己入府时日虽短,对阮元做事的诸多细节反而一清二楚。看来阮元对她只有亲人之谊,并未过分恩宠于她,想到这里,自己自然也放心了。 这日夜里,二人也在继续学习唐诗。这日孔璐华拿来的范文是王维的《终南山》,说这诗气象开阔,韵律对仗也是工整,正适合初学诗文之人观意境、识平仄之用。刘文如自然信服,孔璐华也继续教她反复诵读,以便形成平仄对仗之感。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刘文如反复念道,一时不解,也问孔璐华:“夫人,这诗作风景,确实写得很好,可我这般反复诵读,就……就可以日后去自己作诗了么?” “你现在是初学格律诗,心中并无积累,不知所见之景,该用何字,音律变化,同样生疏,这个时候,是最着急不得的。这作诗之道,第一在于意境,多见户外风景,多识前人佳句,这样日后才能自出机杼。这里的三百首诗,选录之人也都颇具才识,所选均是意境开阔,合黏合对之作。你多读,多记,才能逐渐区分平仄,最后才能应用自如啊。”孔璐华看着自己教学初有小成,心中自然欣喜,也就更愿意和刘文如进行新的交流。 “可是夫人,这些诗句当中,有很多字句都重复了啊?而且,好像还有很多词句,这里没有收录呢。这样下来,想把平仄一一区别开来,要多长时间啊?” “你为什么那么在意诗中平仄呢?”孔璐华继续教导道:“这作诗之道,一在意境,一在韵律,若是二者不能兼得,也当舍韵律而从意境。先有了所见、所思,才能有所作,所见所思超人一等,这意境自然也就出于凡人之上了。至于平仄对仗,这些都是写完了诗之后,可以改的啊?会用的字句多了,同一处风景,便可以用不同的字句表达出来,若是你最初所想的句子平仄不合,那再换一个词就好了啊?若是一开始就如你一般在意平仄对仗,最后写出来的诗作,也大多是支离破碎,毫无咀嚼之味的庸作呢。” “嗯……夫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刘文如点头道。 看着刘文如一脸乖巧的样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道:“文如,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爱呢。不过啊,你我之间这样的称呼,是不是也太拘谨了一些啊?要不然,你以后就叫我璐华怎么样?” “这……夫人,这是不是也有点……有点不分尊卑了……”刘文如看孔璐华开始对自己亲热起来,心中也一时难以适应,不由得有些害怕。 “没关系啦,你我都是夫子的房里人,又何必非要分个上下呢?”孔璐华道。想着刘文如可能是一时怕生,也渐渐采取迂回策略,又道:“文如,我之前听夫子说过,你是乾隆四十二年生人,或许你还不知道,我也是这一年出生的呢。文如,你生日是哪天,可还记得?若是你比我小,那以后你只叫我姐姐就好了。” “夫人,我……我从记事的时候起,就没过一个生日的……五岁的时候,爹娘带我来了扬州,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们,所以我的生日,已经记不得了,夫人不要见怪才是。”刘文如的回答也很诚恳。 孔璐华想着一般孩童,记事也要三四岁左右,刘文如这段话,看来也是确有其事,便索性自己后退一步,道:“既然这样,文如,我是五月二十七的生日,你与我同年出生,很有可能生在我前面的,不如从今日起,我就叫你姐姐如何?你……你若是愿意认我这个妹妹,也只与我姐妹相称就好了。” “夫人……你出生之时,这一年还有大半年呢,这样想应该我称你一声姐姐才对啊?” “没关系啦,你都叫了我这么多次夫人了,我叫你一声姐姐,咱两个不就扯平了?文如,你以后与我说话,可不要这般谨小慎微了,你说着不开心,我听着也不痛快,你说是不是?”孔璐华似乎对于二人的大小,也不是特别在意。 “可是夫人,这家里还有夫子和爹爹呢,我要是真的像夫人说的那样,和夫人姐妹相称,夫子和爹爹会骂我的。”刘文如还是不放心。 “那这样好了,等夫子回来了,我去和夫子说,就说你叫我妹妹,他不许骂你,让他忍着。夫子这个人很好说话的,这你也应该知道啊,至于爹爹那边,夫子都不在乎了,爹爹自然也不会计较的。” 忽然,学政署的东北角落,传来了一阵噼啪的声音,孔璐华和刘文如也都听得清楚,一时都不再言语,只去听那响声,过得片刻,那声音竟然越来越响,正是烧火的声音。 孔璐华不禁问道:“姐姐,今日在江南是什么节日吗?听着这火声这般大,或许是有人家过节呢。可我在山东,并不知今日有何节庆之事啊?” “夫人,这件事我也不知……”刘文如话音未落,孔璐华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声音,连忙示意她暂时噤声。只听火声之中,似乎还有脚步声响,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脚步声中,还带着阵阵浇水声响,这样想来,学政署东北并无节庆之事,倒像是有一处大宅不慎失火。 “姐姐,听这声音……学政署东北是粮道所在,还有座粮仓也在那里,北面……北面是红门局,里面多得是绫罗绸缎……”说到这里,孔璐华不禁面色微动,一把拉住了刘文如的手,道:“姐姐,你居室在东北角,今日刮得是北风,只恐不过片刻,火就要烧过来了。这屋子不能再留,快和我走!” 说着,孔璐华站起身来,拉了刘文如便往门外奔去。刚一出门,只见莲儿从另一侧跑了过来,神色匆匆,道:“小姐……夫人不好了!北面的红门局失火了!眼下已经烧到了粮道衙门,像是控制不住了,夫人快和我走,这里危险!” “莲儿先不要慌,你快些到下人房里,去找阮学使最信任那个蒋二过来。若是看到孔府过来的,告诉他们听我吩咐,切莫随意行事。眼下火就要烧过来了,这里若是不加防备,很快也要被烧着了!”孔璐华回头看东北角时,只见浓烟熏天,火光起初还是忽明忽暗,只过得约一刻钟,已是红遍了东北半边天幕,再难抑止。家中她平日最熟悉的杨吉随着阮元、焦循督学去了,都不在家,只怕今日火灾,要比预期困难得多。好在莲儿早已跑了出去,一时还没回头看到这一幕,否则她能不能把蒋二叫到孔璐华这里,都很难说。 孔璐华眼看北面火势甚大,也不敢在刘文如这间房前停留,只好把她揽在怀里,缓缓向南退去。正好在半路上遇到了蒋二,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人,这时听了莲儿召唤,也都集中到了孔璐华这里。孔璐华算计已定,便道:“各位,这火在北面,今日又是北风,若是咱们再不救火,学政署也会被殃及。今日咱们既要救人,也要自救才是。蒋二,你马上过去把北面小门开了,去兴元坊问问可还有救火器具,若是有的,赶快借来,若不借的,告诉他们双倍偿直就好了。孔顺哥哥,今日灶上火可都熄了?劳烦你过去看一看,若是起了火,就赶快回来,不要在那里犹豫。孔谨,你去北门那里看着,凡是咱学署以外的人,一律不许进来。对了,蒋二,你再去找两个人,一个负责去那边湖里打水,一个去河里取水,先把北面这几间房,有木料的地方打湿,切莫让火烧过来。还有,南面道院巷那里,快些寻个人过去,告诉住在那里的下人,就近去借水过来,若是愿意借防火器具的,也都记下,日后双倍偿还。” 蒋二也自告奋勇道:“夫人放心,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了。”说着,对身边这十几个孔府过来的家丁道:“孔隆大哥,你眼力最好,家里人最记得清的,北面就麻烦你去和孔谨大哥把守。孔端兄弟,周平兄弟,你二人在兴元坊住过,去借防火器具不难,便与我过去。孔众兄弟,你跑得快,通知南面的事,就麻烦你了,对了,阮二叔和南面那些兄弟,最合得来,你最好先去找他,然后一起过去。其他各位,我们先去取水,夫人也请先到严翼堂那边暂歇片刻,这里只怕一会儿会很危险。”一时之间,他竟把孔府带来的十数个家丁,一一安排完毕,而且每个人都是根据特长分配任务,孔家众人眼看自己能得其用,也均无二话,一一按着蒋二吩咐去了。孔璐华看着蒋二用人得当,调度有方,也不禁轻轻点头。 环顾四周,只见家中仆人,无论阮元自带下人,还是孔府陪嫁而来的侍仆,都各自得了号令,有条不紊的投入救火行动,孔璐华也松了口气。可就在这时,北风大作,数点火星已溅到了身前,她心念微动,向刘文如那间居室看过来时,只见房檐之上,已渐渐出现了几缕青烟,越来越浓。 “不好!”孔璐华心中暗自念道。回头看身边时,正好有两名仆人带着水桶经过,忙道:“你二人快过去,先把那间房上的烟熄下来,然后把房梁、墙上都倒上水,再不过去,就要着火了!快!”二人听了吩咐,忙过去了。刘文如这间房上,已有火苗渐渐窜了出来,二人连忙施救,才终于在火势蔓延之前,及时将火苗熄了。 “璐华!文如也在吗?怎么样,你们都没事吧?”这时,孔刘二人身后,一个老者匆匆小跑过来,正是阮承信,他听闻救火之声,也自忧急,无奈年事已高,行动慢了些,待看到阮家下人,无论新人旧人,都井然有序之时,心中才渐渐安稳。可想到学署东北侧正是刘文如居室,她平日沉默寡言,若是行动稍迟,只怕会有不测,这才奔了过来。 孔璐华也回道:“爹爹放心好了,蒋二他很有一套,已经让下人去救火了,文如姐姐这里方才有些烟,也已熄了。爹爹年纪大了,我们怎能再劳烦爹爹呢?只是文如这间房,终是受了些火,想来她今日在这里住不得了,还麻烦爹爹再去寻一间房才是。文如姐姐,你说呢?姐姐?”看刘文如时,只见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居室,竟似失了精神一般。 原来就在刚才,刘文如忽然想到,平日她在家中,一向小心谨慎,沉默少语,又无婢仆侍奉,孔璐华带来的十名侍女,她也一直难以亲近。若不是孔璐华主动找到她,和她相谈作诗之事,这一日她孤守房中,多半不敢大声呼救,阮家其他下人,可能也根本记不得她,更不会主动到自己房前洒水救火。若是如此,这日她可能早已葬身火海了。是以看着自己居室渐熄的烟火,看着外面被烈焰染红的夜空,心中后怕之情,自是越来越强。 她又看向孔璐华,只见眼前这位初入阮家之时,让自己每一见面,便要惊惧半日的孔门千金,此时已再无居高临下之态,反而双目温柔,声音动听,沁人心脾。柔软而温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更是说不出的舒适。虽然她称自己姐姐,可这时孔璐华的样子,却反而像是自己的姐姐一般。想到这里,刘文如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孔璐华,泪水一点点落在她衣襟之上。 “夫人……我害怕……” “别怕,姐姐,我在这里呢。你看,爹爹也过来了,家里这边的房舍,都浇上水了,我们安全了。”孔璐华看着刘文如哭泣不止,也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慰着她。 “看来还是我更像姐姐啊……”孔璐华心中也不禁一阵苦笑。 阮承信看着孔刘二人亲如姐妹,也放心的点了点头。 这一日的大火,直到次日凌晨方才熄灭,最前方的红门局,贮藏绸缎被烧得连十分之一都不剩。粮道署的厅堂也被烧了一半,其中粮仓只抢救出少许粮食,所幸杭州两个大仓分别在满城和北城,粮道署的粮仓规模本小,即使有些损失,也并非大患。此外,谢启昆所在的布政使衙门,就在学署和粮道东侧,这日也受了些损失。 阮家也不是全无波及,东北角一间储藏杂物的小屋,也因火势凶猛,被烧了一半去。所幸其他屋舍早早洒了水,波及不多。蒋二等人也一度试着帮隔壁的布政使衙门和粮道救火,无奈火势过大,两个阮家仆从不慎被烧伤,眼看自己这些人力量单薄,学政署也没有足够的救火器械,蒋二只得让阮家仆从撤回。 火灾之后三日,阮元督学之事方才完毕,回到了杭州,看着兴元坊一带浓烟犹自未散,阮元也吃了一惊。回到家中之后,连忙问过父亲和孔璐华、刘文如的情况。得知家人大多安然无恙,伤者也已经及时找来医生救治,阮元才渐渐放心。听父亲说,这次救火得力,主要是孔璐华反应及时,调度得当,也救了刘文如一命,阮元心中,对孔璐华自然更加感激,也多了些愧疚之情。 这日阮元与谢启昆一道,前去勘察现场,至夜方归。孔璐华看阮元神色闷闷不乐,也上前问道:“夫子,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可是损毁之物多了,需要我们赔补么?” “那倒不用。”阮元道:“只是今日勘察红门局北门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一片空地,上面尽是灰烬,想来府库绸缎虽然易燃,也不至于烧得那般整齐,又那般严密。而且那片地原在门外,似乎只是个囤放废弃杂物的地方,可又有哪般杂物,能烧得如此之旺呢……是以我和谢大人想着,只怕……” “夫子是说,这场火……是有人故意纵火?”孔璐华问道。 “我当时确实有此猜测。”阮元道:“听红门局的人说,那里原是废弃织机不用了,临时囤放之处,织机多是木质,本易燃烧不假,可现场灰烬细密,恐非废弃织机那些木质所能引燃。而且谢大人也和我说,他在那一带闻到了不少硝石、硫磺的气味。” “如此想来,此时也是大有蹊跷。只是这般大的火情,原本谢大人也不能自行作主,还要上报巡抚才是。可吉中丞就在起火前一日,接到了调令,去广州赴任总督去了。继任的玉中丞初到浙江,想是交接之事尚未办妥,我们也不敢贸然决断。”阮元所言吉庆调任一事,是朱珪降了安徽巡抚,两广一时空了出来,是以吉庆被升任了两广总督。这时要到浙江上任的巡抚,是原山东巡抚玉德,他在乾隆六十年升任山东巡抚,与阮元也曾共事半年,只是阮元当时督学、修书、调任之事频繁,与玉德交情却也不多。 只是阮元此时尚不知晓,玉德一直在以山东河道事务办理未毕和不谙海防事务为由,拒绝第一时间办理彻查火灾之事。后来玉德虽然也曾去现场查看,可只道火情虽大,但人为纵火,证据不足,谢启昆所言硝石、硫磺气味,那时也早已消散。周遭百姓本就不多,又大多葬身火海,无人可询,玉德便草草结了此案,只以失火上报,谢启昆虽然力辩其中细节尚未查清,可玉德也不愿再行过问。 阮元沉思片刻,又问道:“夫人,文如她近日,情况怎样?听说那日失火,文如的居室也被烧了,想来这件事,她心中也会多有惊惧吧?” “那是自然了,这几日文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抱着我哭,每日都要安慰她好些时辰呢。”孔璐华道,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又补充道:“对了,前几日因为文如的居室需要修理,我把她带到你这里睡了,你不会怪我吧?唉,文如虽然算是我姐姐,可胆子小着呢,每日都要我抱着她,才能睡过去。” “夫人能帮文如,我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于你?”阮元自不在意,忽然,想起两个女子同寝之状,也不由觉得有趣,笑道:“夫人,你和文如她……” “有什么好笑的?”孔璐华娇嗔道:“话说回来,文如身子软软的,多可爱,比你舒服多了。你说你也真是的,我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爹爹都六十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结果我在这个家里,倒是还要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别人。你说你也真是……”说到这里,不觉想起女子之间,与男女之间终是不同,面上也不觉又是一阵晕红。 这时,孔璐华又想起一事,回头到抽屉里面,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道:“我想起来了,你回来之前那天,是九月初九,我特意打听了,这江南之地,素来有九月九吃重阳糕的习俗。我听说寿安坊的聚香斋,点心是公认的杭州第一,所以就让莲儿她们去买了些回来。爹爹已经尝过了,说很好吃呢。只是爹爹吃不下这许多,给你留了两块,你也来尝尝。”说着,也把盒子打开,送到阮元面前。 阮元接过盒子,笑道:“多谢夫人,这……”可孔璐华却万没想到,阮元刚拿起其中一块糕出来,便似僵住了一般,手指迟迟停在空中,既不送上口中,也不愿放下去,如此僵了半晌,阮元眼中,竟渐渐落下泪来。 第八十一章 夫妻之夜 “彩儿……”阮元喃喃道。 又过了些时候,阮元才想起现在的妻子正在自己身边,可即便如此,阮元似乎依然难以抑制内心之苦,缓缓道:“没想到啊……整整十年了,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乡试应考已毕,那日江宁的喜报送了过来,我是江南第八名,家里人自然高兴了,江舅祖听了我考中举人,也带了自家的重阳糕来到我们家里,想与我们一同庆祝。可那一日,我和彩儿本来已经准备自己做糕了,舅祖这一来,我们的糕便没做成,事后我也和彩儿约定,以后重阳,我二人定要重新做一次糕。却没想到……没想到之后我入了京,彩儿回了扬州,京里又多公务,这一次糕,就一直没做成。终于那一年,我和彩儿都有了空闲,可荃儿她……”孔璐华也听阮元说起过之前的女儿叫阮荃,并不陌生。可听阮元继续说着,她才清楚阮荃就在那一年,病重不治而去,江彩也很快撒手人寰,一年之内,阮元连失两位至亲。这时她才清楚,原来这一块糕背后,竟有阮元如此心酸的往事。 “原来,你一直都……”孔璐华的心中,却也隐隐痛了起来。 出嫁之前,孔璐华也一直憧憬着未来的婚后生活,她生性通达,自然不会想着放纵自己,可自幼也听得《西厢记》、《牡丹亭》中故事,她幼时体弱,是以孔宪增对她百般怜爱,此番戏剧,并无禁止。而其中崔莺莺、杜丽娘的情爱之事,也让她一直坚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生活,才是婚后最理想的样子。是以听到族中表姐盛言颜家子弟纳妾之苦,她便一时对妾室有了厌恶之情,才会在入府之后,处处与刘文如针锋相对。后来经阮元百般调和,这时才与刘文如化敌为友。可她却一时忘了,阮元心中原本还有一个江彩,而且江彩是他的糟糠之妻,阮元又重情重义,自然不会因她之故,就把江彩抛诸脑后。 想到这里,她心中也未免有些着恼,但转念一想,阮元又何过之有?阮元第一次成婚之时,连县试都未得通过,前妻去世之时,他已是三品命官。这一路考学艰难,相濡以沫,又怎是自己初来即是二品人家,即已富贵盈室所能相比呢? “看来还是我之前糊涂,把这夫妻之事想得太浅了……”孔璐华心中暗念道。这时,她也想起来出嫁之前,父亲和自己的一番长谈,若说不嫁阮元,天下又有几个青年男子及得上阮元?若是找个眼下并无妾室的,谁又能保证他终生不再纳妾?即便自己终生不嫁,难道在孔府孤独一生就会幸福么? 或许,婚姻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而自己的这位丈夫,已是不可多得的贴心之人。 想到这里,孔璐华心中也释怀了许多,便接过盒子,道:“是我不好,让夫子想起来以前的事。”说着,又缓缓盖上盒子,将盒子放了回去。 “对不起,夫人,是我的不对,夫人是一番好意,我却……”孔璐华没想到阮元这时对自己并无半分责怪,反而还在安慰自己,心中也隐隐感到了一阵暖意。 “若是他之后能一心爱我,就算给之前那位姐姐留一处位置,也没什么不好吧……”孔璐华心中默默想着。 而入夜之后,阮元想起妻子行止,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愧疚。 “彩儿总是不该忘了的,可话说回来,彩儿亡故,也有四年了,三年不娶之约,我也算坚守了下来。若是日后再这般念着彩儿,便是伤了璐华了。我……我也该珍惜眼前之人才是啊……” 只是阮元和孔璐华之间,还有最后一重心门未能打开。而距离这扇门被打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这日闲来无事,杨吉又来找孔璐华求讲《说唐》。孔璐华为了让杨吉彻底信服自己,也做了许多准备,甚至让莲儿暗自到出售评话说部的杂书摊看了数日,买了一套完整的《说唐》小说藏下。平日见了杨吉,也渐渐为他补充了之前他没听全的故事。这日终于说到玄武门之变,李建成和李元吉都被击杀,李世民成功登基,秦叔宝、程咬金等一众从龙之臣得到封赏,《说唐》即告结束。 孔璐华为了保持男女之别,平日讲书之时,都特意设了帘子。可即便如此,她生性开朗,讲起故事也有声有色,即便在帘中看杨吉神色,也知道他听得有滋有味。这时想到小说已经讲完,也不禁有些惆怅,道:“杨大哥,这《说唐》讲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秦王开创贞观之治,天下太平了。杨大哥若还想听别的故事,我再去给你找《三国》过来,怎么样?” “多谢夫人。”杨吉笑道:“夫人讲得真好,可比那些不知好歹的说书人晓事。只是我想着,这听书嘛,总是要大家一起听才好,书场里那种气氛,家中却没有。以后我还是去说书人那里听吧,若是有听得不快之处,再来问过夫人,回去好好教训他们。夫人和伯元才是天生一对,原是不该与我这般讲授民间评书的。” “你……你说什么……”孔璐华不禁有些诧异,原想着自从那日给杨吉讲了小说故事,杨吉便即“弃阮投孔”,成为自己最信赖的家人。可不想他心中第一位的,还是阮元。这时她也想起,难怪阮元督学之时,还带着杨吉一同前去,原来阮元心中,一直对他深信不疑。 “其实不瞒夫人,起初我来阮家之时,也曾经看不起伯元,以为他没出息,不如我的恩公,他的祖父,可不想这才十二年光景,伯元已经超越了恩公了。而且伯元对我,从来便如一家人一般,我起初不觉,后来到了京城,才渐渐明白,伯元朋友不少,可多是些和他一般的读书人,大多是好人,却也……却也和我说不来话。可伯元不一样,我出去逛庙会,听评书,这些事他都不愿做的,可他却从来没说过我一句不是,从来只当我是阮家自小养大的家里人……夫人,我和伯元也有些不快之处,可我不会因为这些,就做出那什么割袍断义之事啊。我想着夫人和伯元,这男才女貌……不,个个都有才有貌,若是伤了和气,那多不好。所以我和夫人这说得来了,或许夫人也就能理解伯元了呢。”直到这时,杨吉才渐渐说出了心中本意。 “没想到啊……竟然被你绕了进来……”孔璐华冷笑道。想着自己从来自负聪明,却也不能尽数洞悉人心,心中也未免有些不快。 “当然了,夫人讲故事可比伯元强多了,他那个人啊,成日正经正史的,说起这些故事,总是说别人是错的。有时想想,也确实烦人。不过我和他毕竟认识十二年了,他这个人骨子里还是老好人,家里的人,都恨不得照顾的百病不生呢。”杨吉又补充道。 “杨大哥,你可别说笑了。夫子他对我啊,从来只是像对着个木偶人一般,家中有夫有妻,全了乾坤之位,他也就满足了。剩下的……哼……” 孔璐华这样说,其实有一半也是对杨吉的“跳反”之举尚不服气,可不想杨吉之后的话,竟比自己想得都深。杨吉又道:“夫人,您入府之时,伯元的授业恩师胡老先生,也参加了婚礼。那日他曾与我说过些伯元的事,焦相公呢,也和我说过他的想法,我听着他二人之意,伯元对夫人您,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他有三个不便说之处,第一是认识您太早了,想着您像是个焦相公一般的朋友,有些事自然要拘谨了。第二是夫人是大富大贵之家出身,他……” “你只说第三个吧,这两个我知道。”孔璐华也想着在杨吉身上扳回一局。 “这第三个嘛,是胡老先生说的,他说伯元看书看得多了,一时有些看傻了,说他最崇敬之人,便是您的先祖,说您的先祖在他看来,不是凡人,是佛祖、玉皇大帝、老君爷爷那般的神仙。所以他看夫人,便也和看着观世音菩萨一般,反倒是越来越紧张,倒不像是看其他家人了。唉,伯元这个人本来就是如此,有时读书读多了,我看也不是好事。”杨吉道。 “原来如此……”孔璐华心中念着,渐渐地,她心中也有了新的主意。 一时二人也无其他可以交谈之事,杨吉说自己还想去西湖游泳,便辞别了孔璐华。而对于孔璐华而言,这天也是个大吉之日。之前阮元成婚,便已将婚配之事上报朝廷,这日朝廷的封赠终于到了杭州,孔璐华作为二品命官之妻,被册封为夫人。此夫人为清代二品官员的诰命夫人,却已经不是寻常口语中的夫人可比了。 这日阮元公事也不算多,入夜之后,翻阅了数篇学署中集录的淮扬诗作,想着唐代诗作结集,有《河岳英灵集》之称,这淮扬诗集自可因循典故,称为《淮海英灵集》。一时总集之名定下,也放松了许多,便早早回了居室。看孔璐华神色时,不禁有些诧异。 原来这日入夜,孔璐华已卸了钗环首饰,正坐在床上,等着阮元归来,发髻早已松开,一丛乌黑的秀发披在肩上,细看之时,发梢微湿,而孔璐华的身上,也多了一阵浓郁的香气,灯火掩映之下,肌肤上的隐隐水滴,也清晰可见,看来妻子竟是沐浴熏香已毕,温柔的身体,在一层素衫的包裹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看妻子神色时,只觉她玉颊之上,隐隐映着晶莹的光芒,两道清秀的黛眉舒展开来,如远山一般曲折好看,更兼樱唇莹润,双目含情,竟似化了淡妆,美丽迷人之态,让自己一时不愿移步。看了良久,阮元才渐渐凝神,笑道:“夫人今日,神色却与往日大不同了,是……因封赠的缘故吧?还是,夫人另有喜事?” “封赠之事,我当然开心了。不过嘛……夫子,你且看着我,夫人这般样貌,还算好看吧?”孔璐华温柔的笑道。 “那……那是自然了,夫人本就是名门闺秀,这一打扮啊,真是……真是如仙子一般好看呢。”阮元道,可忽然之间,他也隐隐想到,夫人在自己心中,原本就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不禁开始紧张起来。 “那你多看看我嘛,夫子,我……是夫子的妻子,是要和夫子做夫妻的人,夫子你说,是这样么?”说着,孔璐华也渐渐将双臂搭在了阮元肩上,阮元看着年轻美貌,又另有一种大家气质的娇妻,又哪里能说出半句不敬之语?也随即笑道:“夫人自然是我的妻子了,这做夫妻,也是……”说着说着,隐约之间,也体会到了孔璐华的心意。 “夫子,我无需瞒你,你的心思,我都已经清楚了。其实夫子所想,却是与先人之意,大不相合了。我虽是衍圣公府出生长大,可父亲自我幼时,即教诲与我,先人之道,本在教化于天下,却不敢贪教化之功,亦不敢因教化之行而居于人上。我家虽名为圣裔,其实也是血肉之躯,饮食男女之事,与外人并无不同。我既然做了夫子的妻子,夫子就不该再像对待朋友一般对待夫人了,夫子想来,是不是也有道理呢?”孔璐华柔声说道,她细嫩温柔的声音,便如暖流一般萦绕阮元耳畔,更兼幽香层层,令人说不出的快意,阮元心中,却哪里还有半分不愿?一时之间,最后的为难之处,也于无形中渐行消解,再无窒碍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笑道:“夫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呢?只是夫人入府之时,似乎还对夫妻之事,心中有些误会。若是我当时用强,定又要让夫人不快了,这也怪不得我啊?” “是吗?看来夫子对夫人的心意,了解的还不够呢。”孔璐华笑道:“那日我贴着你的身子,便是已经告诉了你,我……我早已是你的妻子了。是你不知心中作何念想,才又过了这大半个月。再说了,这夫妻之事,哪里……哪里有妻子在……在丈夫前面的……”说着,轻轻从身后摘了一丛秀发,贴着身子垂到身前,在阮元面前渐渐折出一道弧线,又落了下来,笑道:“夫子,你说我是把头发放在身前好看,还是都垂在后面好看呢?” 阮元知道,自己毕竟是男子,夫妻之事,原本就应该自己作主才对。夫人言语之间,对自己已经暗示得不能再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最后的决定之举,自然是要由自己来完成了。当即点点头,笑道:“夫人这个样子,最是好看。” “你……你胡说,梳头的时候,要么左右两绺都放过来,要么都垂在后面,哪有只放一绺到前面的……”孔璐华说着说着,粉颊竟也渐渐泛起了红晕。 “夫人不必多虑,我觉得夫人这样好看,夫人自然就好看了。不过我这才读完书回来,夫人不妨稍等,我先去沐浴过了,再回来看夫人如何?” “不必了,你身上又……又没有奇怪的味道,平日执笔读书的,都是笔墨纸砚、瓷碗清茶的气味,我……我也挺喜欢的……” “那夫人就这样决定了?”阮元笑道。 “嗯。”孔璐华也笑着点了点头。阮元也不再犹豫,轻轻解开了妻子的衣扣,只觉烛光掩映之下,妻子肚兜上的鸳鸯戏水,竟是格外动人…… 浙江学署的北门,原本对着衰落的兴元坊,平日即便是阮家家人,也大多从南面的偏门而出,很少开启北门。疏忽的时间久了,一些流浪猫也在学署北侧墙畔,有了自己出入学署的通道。这时到了九月,天气转冷,一些小猫想着这里人多,总是比外面暖和,而且前些日子的大火,似乎对这里也没多大影响,便更加肆无忌惮的出入学署。阮家下人知道小猫们也无甚恶意,大多听之任之。 这一夜,一只在外游玩累了的小猫,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出现在了学署之内,入夜之后,学署房舍渐渐熄了灯,一时再无人烟,小猫也自由自在的在院内徘徊。忽然,它听得西首间一间屋子,似乎还有人类的声音,便慢慢走了过去。 小猫对于这座宅院,并不陌生,之前月余,它便与兴元坊一带的同类们一同出入过这里,当时也曾路过这间居室,只记得里面灯熄了之后,便再无声音,可这日居室之内,竟渐渐传出了一男一女的嬉笑之声: “夫子,被子不要盖得这样紧嘛……我……好热的样子……” “夫人还是小心些才是,这几日天转凉了,夫人身子又弱,自然要照顾好自己了。” “你……你说我身子弱,你……你又强到哪里去了?大家都说你瘦,又不好好吃饭,你……嘻嘻……好舒服呢……” “嗯……这样抱着你,还舒服吗?” “夫子,你抱得太紧啦,我又不会跑,你想什么呢……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夫人,若是觉得痛了,就抱紧我,怎么样?” “你……嘻嘻……我、我才不怕呢,我……哈哈哈哈……” 小猫不知道愚蠢的人类又在玩什么新花样,反正想来想去,他们总是会给自己喂饭,自己才是最终的赢家。既然胜负已定,人类又何苦继续挣扎?还真是天真呢。 想到这里,小猫发现这间房舍外面,并不算暖和,想到这里往东走一些,有座灶台,不知火灾之后,还有没有留下来,但总是比这里温暖一些,便直奔灶台而去了。它离开的时候,房舍里依然还有阵阵笑声,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可是能吃饱睡好,不就已经很满意了吗?小猫高傲的想着。 杨吉和小猫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次日见到阮元之时,隐隐发觉,阮元似乎有了一点少见的疲倦…… 而多年之后,当莲儿终于也要出嫁的时候,杨吉也曾经看到孔璐华和莲儿说起过什么,其中隐隐便有“夫子”二字。只是孔璐华说着说着,竟似有什么难以言表的秘密一般,只贴住了莲儿右耳,一边嘴唇轻轻动着,一边还笑了出来…… 而这一日之后,阮家也渐渐出现了一些变化。 首先,孔璐华召集了所有家中侍仆,无论原本阮家家人,还是孔府的陪嫁人员,都齐聚一堂。接下来,孔璐华完全打乱了家人顺序,给每个人重新分配了房舍,大体而言,每三四个孔家旧人,和一个阮家旧人分在一起。孔璐华想着蒋二救火之时,对阮家仆从便多有了解,深知各人长处,对孔府来人不卑不亢,对阮家原班人马,也亲如兄弟,便与阮元商议了,让蒋二做男仆之首,女仆自然还是莲儿为首。而且这一次,孔璐华还另挑了一位女仆出来,又从杭州雇了一名新仆,二人一道,作为刘文如的侍从。 新居所分配完毕之后,孔璐华也再次声明,自己已经嫁入阮家,此后便不再是孔小姐,而是阮夫人。大家也都是阮家家人,自此之后,不得再说自己是孔家之人,更不得出现多名孔家旧人围攻一位阮家旧人的情况,如有出现,所有孔家旧人一律罚钱一月。阮家旧人被相互分开,自然也不可能合在一起刁难孔家之人,如有出现,阮家旧人同样要受责罚。孔家旧人如有不愿待在杭州,愿意返回曲阜的,也听其自便。这样一来,无论阮家旧仆,还是孔家来人,都深知夫人办事公平,蒋二待人客气,自然真心信服,之后两家仆从,便渐渐融为一体,只有今日之阮家,却无昨日之孔家了。 阮元看妻子对家中仆从分配,殊为细心,为家中解决了一大隐患,对妻子也是说不出的怜爱。这年冬天天气寒冷,阮元也时时记得妻子体弱,担心她经不起冬季寒气,每日为她悉心准备衣物。这一个冬天下来,由于孔璐华得到了精心照料,竟然没有生病。 而阮家日常的饭菜之中,每隔几日,也出现了一日浓粥。这样一来,反是阮元看着孔璐华要和自己一同吃粥,担心她吃不下,最后家中议定,每隔三日,便一餐用粥,这样阮元夫妇的习惯,就都照顾到了。孔璐华也特意嘱咐了孔顺,要他带着其他三位厨师去许记学习江浙菜的做法,以调和一家口味,过得数月,几位孔家名厨也已艺兼南北,菜式鲁浙齐全,再也不用担心饮食不惯之事了。 第八十二章 白莲教的战火 阮元的诗文采集之事,也渐渐成了规模,到嘉庆元年年末,学署中已集中了数千诗篇,等待最后的选取。阮元无论督学还是家中用度,都一直保持节俭,将更多的钱物用在图书编撰之上,而改了行船之道以后,阮元的督学之事,也确实省下了一些银子。可即便如此,到了年末,阮元想着给留在杭州编修诗集的文人们发些年终补贴,却也没了余钱。 一时无奈,阮元也只好找到蒋二,问他家中存米之数,想着若是存粮超过十五石,就先卖出一半,至少还能赚十两银子回来,加上最后剩下的督学余款,勉强也够用了。 不料蒋二却道:“老爷,这事小的看来,却不用担心了。夫人前日方到账房,补了二百两银子呢。这样一来家中用度,就肯定够过年了。” “夫子还真是天真呢。”阮元心中不禁浮现起孔璐华嘲笑他的样子,竟轻轻的笑了出来。看来,图书编撰之事,还真不是自己节俭一番,就可以完成的。 而想着想着,阮元心中却也多了一丝歉疚,想来日后对待妻子,也应该加倍体贴才是……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嘉庆二年正月。这日在杭州编撰诗集的文人们一道拜访了阮元,共同庆祝新春之喜,也有人给阮元带了生日礼物。阮元想着自己为官,总是应当清廉节俭,若是收礼之风一起,日后只会愈演愈烈,不可遏止,便婉拒了这些礼物。 只是想着新春之事,阮元也想起了谢启昆,便带着愿意前去的文人,一道去了隔壁藩司,相互庆祝之际,也说起了诗集编定之事。谢启昆听了阮元编修近况,也笑道:“伯元,你这可真是少年有为啊,我要到三十六岁上,才升了镇江知府,那时哪里想过编修图书之事啊?不过话说回来,我那些年还在扬州做了几年知府呢,也算是与你有一段同乡之谊,你说这不是缘分吗?哈哈,既然你要编定淮扬诗集,我自然也可以出一份力了。” 谢启昆确实做过扬州知府,可那时阮元时而在陈集读书,时而准备第一次县试,是以对官府之事,了解不多。听谢启昆说起,才笑了起来,答道:“既是谢大人鼎力相助,想来这诗集编定之事,一年之内,也该有着落了。眼下两部诗集,一部《畴人传》,都渐渐成了规模,只是金石之事,尚有些难处。” 谢启昆道:“可是金石众多,寻求不易?伯元,这也无妨,金石搜录,往往要深入山泽之间,倒是不如诗文,誊写一遍即可,若你眼下照顾不来,便暂时不做此事,再寻些易于编撰之作如何?这文澜阁就在眼前,你诗文的事有了基础,经学之事呢?当下汉学之风大兴,学子弃虚就实,自是好事。可我总是觉得,还是少了一些疏通关窍之物。否则啊,总是有支离破碎之感,你说呢?” 阮元尚未回答,焦循在阮元之侧,却已经有所感悟,忙插话道:“是啊!谢藩台,在下也多致力于注疏之事,深知眼下士子治学之难,最关键之事便是训诂掌故,疏漏不全。譬如一个古字,共有五种含义,今人读书,大多便只识三种,这其余两种,就足以让经典中那些字句,意义大变了啊。现在一部《说文解字》已是远远不够了,这《康熙字典》呢,多是近人用语,于古语收录之上,未免有些不足。若是有一部书,可以将每个字上古之时的应用之法,内含之意,收录无疑,那这研习经典之事,定将事半功倍啊!” 谢启昆听了,也放声笑道:“是啊,这上古经籍,总数终是有限。杭州人文渊薮,上有文澜四库,下有千百文人珍藏,宁波更有范氏天一阁,藏书无数。如此诗书昌盛之地,自然应该有所作为才是啊,李唐之后,图书渐多,咱就只看李唐之前的,将这上古之书,尽数汇集,举其中文义,合于一书。哈哈,这可又是一部大字典了。伯元,这古文字典编撰之事,你可有兴趣啊?” 阮元也站起身,对谢启昆拜道:“回谢大人,在下自深研经籍以来,一直以训诂之文散落,不能聚以用之为憾。若真的可以编撰这样一部书,那想来也是天下士子之福了。日后训读经典,便不用终日搜寻古籍,只得此一书便够了,这样自然也可节省不少时间呢。” 谢启昆忽然叹道:“伯元,若此书得成,自又有一大好处,你可知道?” 阮元不解,忙问其故,谢启昆道:“伯元,这汉宋之学,其实各有所长,汉学重根基,自一字一句入手,所学醇正,可补宋明之学,唯求大义,不求甚解之弊。可你我都是苦读程朱集注之人,宋学于大义之上,自有所长,这也是应该承认的啊。我等重归汉学,崇许郑,重训诂,乃是为了发扬经典本意,重现先王圣人之道,可不是为了专攻宋学的。这训诂的根基打好了,日后自当广求其大义所在,而不应停留在引经据典这一步,就止步不前啊。” “眼下经学昌盛,不少大儒不仅精于考据,且大义之事,亦皆兼通,这是最好。可也有些俗儒,徒谓考据之学,可以让自己于众人之间,显得更有学问,便一味寻章摘句,只为矫饰之用,这与明末那心学末流,又有何不同?是以老夫也想着,若真有这样一部书,解了学子博引经典之苦,后学自可更快扎下根基,去寻圣人大义所在,却不能为了考据而考据啊。” 阮元听了,也点点头,道:“谢大人之言,亦是在下之意,先前在山东,武亿先生也与在下论及此事。在下也曾想过编撰字典之事,只是不知旁人所想,未敢轻动。今日听谢大人之言,看来这部字典的编撰之事,不仅切实可行,更是众望所归。在下归第之后,自当着手此事,传檄杭嘉湖道,请有志之士前来修书。不过……” “伯元可是想着,其间经费,或有不足?”谢启昆道:“若是如此,你无需担心,我藩司衙门,去年虽也有些灾祸,可早已修葺完毕,今年我养廉之俸,所余定然足够,便也拿出一些来,相助于你如何?当然了,我这银子也不会白给,这书名字,你可要听我的。既然是将上古经籍文字,集于一书,训示后人……就叫《经籍籑诂》,如何?” 阮元看谢启昆仗义相助,有先帮这部书起好了名字,自己又怎能再有异议?便与焦循等人一道谢过了谢启昆。各人又再商议,想着古人有乘车采风之典故,采风之车,古语称为輶轩,遂将那部收录江浙诗作的总集定名为《两浙輶轩录》。从这年正月开始,阮元也再次广延名士,同修《经籍籑诂》,一时之间,学政署中,好不热闹。 江浙太平至此,已有百余年,又兼商贸、漕运发达,倒是并无乱事。川楚的战事也并未波及江浙,但这时的京城之中,乾隆与嘉庆却已经被川楚的战报折腾得焦头烂额,几无一日安息。 一年之内,川楚的白莲教反清部队,虽然失去了大多初期占据的县邑,可随即开展了流动作战,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绝少歇息。这样一来,也搞得追击的清军疲于奔命,民变军辎重不多,又兼吃苦耐劳,流动作战之初,机动性极强,而清军部队大多慵懒怠惰,更兼随时携带大量火炮马匹,在三省之交的山地之中,极难施展,竟一直劳而无功,反倒是经常被民变军突然袭击,损失了多名将领。毕沅又是文官出身,面对这般流动作战,更是毫无办法,窘相百出。乾隆无奈,只好让他南下处理西南战后重建事宜,不再到前线督军。 而从京中南下的永保、庆成所部,不仅战功有限,平日粮饷消耗,也更甚各省绿营。一年之中,朝廷消耗了数千万两白银,却依然十分被动,处处受制。这几日乾隆与嘉庆也再无法安坐深宫,一同到了军机处来,就近看着战报,处理战事。 “这一年下来,收了枝江,又失了当阳,收了当阳,贼人又陷了钟祥和竹山,这钟祥是攻克了,下一步他们要到哪去,有谁说得清楚?一年了,数十万大军兵临三省,竟然只有这点斩获,贼人主力,到底在哪里?这擒斩二百人的奏报,也好意思说大捷?说啊,你们都是军机大臣,这军机要事当头,怎的都一个个没话说了?这仗要怎么打,才能剿灭反贼?沈初,你意下如何?”此时军机处里,比起上一年又有变化,台布授了江西巡抚,坐镇后方督促前线进军。王杰年迈,时常不能入军机处,乾隆眼看汉人军机大臣只有董诰一人,也提拔了沈初做兵部尚书、军机大臣。眼下军机处里,共是和珅、董诰、福长安、沈初四人环立两位皇帝身边,可四人面对乾隆责问,也各自低头,并无可言之事。 沈初听了乾隆责问,一时冷汗淋漓,忙跪倒在地,道:“回……回太上皇,臣原本不谙军务,执掌兵部,也……也就是为前线拨运军粮器械,至于战事,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太上皇明断,臣回到兵部,一定立即去办就是。” “若是这样,朕要你做兵部尚书有何用?也罢,明日朕改你去户部吧,兵部的事,都交给庆桂去办,起来吧。”乾隆又是愤怒,又是失望。 和珅眼看乾隆不悦,也将手中的几份奏报呈了上来,道:“回太上皇、皇上,这几封奏报,臣看着是湖北巡抚惠龄、陕甘总督宜绵、陕西巡抚秦承恩和西安将军恒瑞所奏,各有杀敌立功之事,想来前线战事,已是连战连捷。贼人们穷途末路,才如此流窜作战,我军只需坚守要地,按兵不动,困住这些贼子,他们必将孤立粮绝,到时再追杀不迟。” “惠龄、宜绵、恒瑞,还有京城调去那个永保,朕看着都是废物!”乾隆怒道:“什么有所斩获,斩获那些人头,是贼寇首级,还是杀良冒功,朕怎么清楚?更有甚者,这几个酒囊饭袋,去年每个人拿了朝廷不下三四百万两银子,国库存银,两年前尚有六千万,今年账上,就剩下两千万了。然后在说什么,按兵不动?朕的银子就是给他们按兵不动用的吗?!”乾隆怒道。 “回太上皇,永保从来骁勇,想来只是一时不能熟悉地势。况且,这按兵不动虽不致立即破敌,可这些流寇每日流窜,长此以往,必然疲惫,到时候我大军以逸待劳,定获全功。至于国库用银,一时有些消耗,也是难免……”和珅道。 “再这样下去,国库就要见底了!”乾隆怒道。随手翻了一篇奏折,不由得愁容满面。又道:“看看吧,一年的战事,朝廷免了多少赋税,今年能收上来的,又能有多少?眼下京中库存,快不够用了。颙琰,发上谕,从内务府调银子,再调二百万出来。这半年前线的军饷,总是要发的啊。还有,火器营和健锐营,也再调一批兵马南下。”嘉庆在一旁也连声应是,吩咐门外章京去拟旨了。 “回太上皇、皇上。”董诰忽道:“贼人流窜不定,虽是难解,可臣想着,并非全无破解之法。朝廷兵马虽多,可各居一方,各自为战,朝廷下发上谕,也只考虑了他们各自的情形,而未能兼顾其中,才让贼人屡屡寻隙得手。眼下之势,臣以为,当寻合围之策,朝廷可以同时发上谕给各位提镇督抚,责令接近的部队,各寻一路,合围攻之,断其流窜之路,贼人势穷,自当为我大军剿灭了。” “合围之策,说来轻巧,具体如何办理?各部所在何处,何人可以合围一处贼人?你可清楚?”乾隆问道。 “回太上皇,这……臣还未能看过今日奏报,待臣看过之后,再寻前线地图过来,自可重新布置……”董诰一时也不敢决断。 “那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乾隆怒道。 就在这时,军机处外忽然传来阵阵拄杖之声,原来是王杰担心前线战事胶着不下,只得不顾腿疾,前来军机处议事。一时门前的鄂罗哩也搀住了王杰,扶他进来。王杰连忙颤颤巍巍的跪倒,道:“回太上皇,皇上,方才董中堂之言,臣已听闻,董中堂亦是赤诚为国,还请皇上勿怪。董中堂所言合围之策,也是臣心中所想。只是合围之事,前线战事瞬息万变,待朝廷上谕到了,只怕流贼早已离窜。是以臣以为,此时当择一重臣,总统前线诸军,若有流贼出没,便就近责令大军围剿,方能料敌于先,击流贼于不备。” “王杰,你说的有道理,可你告诉朕,眼下这总统诸军之任,朕要交给何人?海兰察早已走了,去年,就一年时间,福康安去了,孙士毅、和琳都不在了,眼下却还有哪个深得人心的宿将,可以总统前线诸军啊?”乾隆问道,看着王杰跪在地上,病腿颤抖,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摆摆手让他站了起来,去一旁就坐。 “皇阿玛。”一旁的嘉庆忽然说道:“儿臣以为,四川现下既已用了明亮,那便让他总统诸军,如何?” “明亮节制四川尚可,但湖广四川,相隔甚远,湖广也需一人才是。”乾隆喃喃道:“眼下湖广这些废物,有哪个可堪大用啊?” “回太上皇,皇上,臣愿保举一人,总统湖广诸军。”这时,军机处之外,又有两个人走得近来,细看之下,是一位年轻人搀扶着另一老者走来,搀扶的年轻人相貌英俊,已略有髭须,原来是内阁学士那彦成。而被搀扶的老者,正是阿桂。 乾隆看向阿桂之时,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触动。阿桂这两年来,已渐渐退出了军机处,入得嘉庆二年,乾隆与嘉庆看他体力渐衰,又特许了十日一入军机。可即便如此,阿桂毕竟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精力再难恢复,此时胡须辫发,已是雪白之状,面色蜡黄,干枯的手臂上青筋渐起,脸上手上,都各自出现了不少黑斑,正是年迈衰竭之象。气血衰迈如此,只恐阿桂所剩寿数已然无多。 可乾隆却看得清楚,阿桂双目之中,仍有阵阵光芒,电射而出,竟似眼下之事未毕,便死不瞑目一般。他纵横沙场四十余年,威严气度,远迈常人,此时虽已行将就木,可眼看朝廷遭此大难,又怎能无动于衷?即使行走已渐困难,即使手上几无气力,这最后的力量,也集中于双目之中。此时阿桂环视之下,军机处中,犹是寒气渐生,其余几位军机大臣又怎敢与如此锋锐的目光相对?也各自低下头来,自愧不如。 而乾隆也知道,这是一位老将最后的尊严。为将四十年,或许对阿桂而言,为战事鞠躬尽瘁,甚至马革裹尸,才是最后的归宿。 想到这里,即便是八十七岁的乾隆,内心深处,也渐渐升腾起一股绝不言败的雄气来。 可即便如此,乾隆却还是平静的问道:“阿桂,你年纪大了,今日又不当值,不该来的。前线战事,交给年轻人去办吧。” “回太上皇。”阿桂缓缓挪开了那彦成的双臂,独自站在中间,道:“乾隆二十年,臣第一次带兵会剿准噶尔,二十二年,臣第一次领军前往前线,追击阿睦尔撒纳。此后,阿勒楚尔、乌什、老官屯、噶拉依、华林寺、石峰堡……”这些地方都是阿桂屡立战功之处。“每逢一战,臣必竭力以赴,所为何事?唯天下太平,乱臣贼子,不敢犯我大清!臣打了四十年仗,本以为天下也太平了四十年,臣心愿已了。可没想到,臣行将就木之际,竟另有人使我大清不得太平!太上皇,臣身体如何,自己是清楚的,臣不想在死之前,看着朝廷再打败仗了。若是太上皇、皇上体谅臣,就请让臣再行参与军机,让臣打完这最后一仗,臣守了大清边疆二十年,守了大清天下四十载,臣实在是不想看着,这大清的太平盛世,竟要毁在臣的有生之年!” “说得好!”乾隆竟也拍案而起,如此说道。阿桂这番话,也让他想到了自己,他自诩十全老人,自以为一生缔造盛世,却不意禅让之后,战事再起,百年康乾盛世,如今竟要在自己眼下终结。阿桂心有不甘,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以那一股最后的雄气,也终于按捺不住,迸发了出来。 可乾隆毕竟是理智之人,激动之后,也迅速冷静下来,道:“阿桂,你说你想参决军机,朕依你。可你说总统湖广军务,这人是何人?朕想了半日,也没个可用之人。你说,朕总不能把你派上前线吧?” “回太上皇,臣想保举之人,是云贵总督勒保,勒保先前廓尔喀战事之时,调度军马钱粮,甚有章法,去年南下督师剿灭石三保,战功可称,又兼一品总督之衔,足以服众。他入值军机做章京,亦有些时日,是个胸有大局之人。眼下湖广督师,所缺的就是统筹兼顾的大将。是以臣以为,勒保最为适当。” “回太上皇。”和珅忽道:“臣以为勒保不宜做总统诸军之将,勒保战功有限,臣先前并不知此人,想来无甚过人之处,不过多积勋劳而已。为镇一方尚可,总统诸军,只怕他力不能逮。” “和中堂,你可知勒保是何人,永保又是何人?”阿桂冷笑道。 眼看和珅不答,阿桂继续道:“回太上皇,这勒保与永保,都是已故温中堂之子,勒保还是永保之兄。只是臣不知和中堂是因何缘故,一再保举永保在前线督军,却对勒保不闻不问呢?若是和中堂以为勒保不能服众,那永保在前线劳师无功,和中堂为何又要保举于他?太上皇,臣愿意全家性命担保,勒保可堪此任,若他在前线再迁延不胜,臣官职爵位,任由太上皇和皇上收回,绝无怨言!” 和珅当然不是不知道其中关系,只是勒保与永保虽为兄弟,志趣却完全不同。勒保从未依附自己,也没有给自己送过礼,是以在他心中,勒保远不如永保有用。只是这永保有勇无谋,屡屡在前线被白莲教所制,也确实让他面上无光。 “好了,就依阿桂所言。朕意已决,暂设总统湖广诸军一职,由勒保出任。皇上,你意下如何?”嘉庆自然希望看到一个可以抑制和珅的人外出督战,当即答道:“皇阿玛圣明,儿臣这便让章京们拟旨。” 一时前线调兵遣将之事,渐渐议毕,乾隆和嘉庆也起驾回宫。可对于嘉庆而言,这一日却绝非只有军务需要处理。 第八十三章 凋零之世 嘉庆回到毓庆宫中,只见心腹太监张进忠匆匆而来,向自己拜道:“启禀皇上,方才皇后娘娘看了御医,太医说……说是有些难办,只怕……”嘉庆这半年来,也清楚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虽转过了年,却一直不得康复。听张进忠此言,只怕宫中太医,也已救治不得了。忙换了便服,往景仁宫赶来。 入得景仁宫时,只见皇后卧在床上,双目黯淡,面色苍白。贵妃纽祜禄氏和绵宁伏在一旁,见了嘉庆前来,也自下拜。嘉庆深知纽祜禄氏为人温良和顺,入宫数年,与皇后一直亲密,倒是不会有猜忌不快之事。忙问身边太医道:“太医,你说皇后怎么样了?你无需担心,便即直言就是,朕不怪罪你。” 太医看着嘉庆,神色虽然渐渐平复,却也颤抖不止,道:“回……回皇上,下官看皇后这般气色,只怕……只怕……皇后娘娘数年前曾有一次小产,当时虽康复了过来,可身上已有隐疾,尤其寒冬之时,最易发作。之前数年,皇后身体康健,又兼保养,是以不觉,可去年冬天,原本天冷甚于已往,皇后娘娘这精神,竟也起伏不定,竟把这隐疾又带了出来。这体寒之疾,本需染疾之人精神健旺,方易恢复,可皇后娘娘体中,却反有一种忧郁之情,这忧思郁结之气与寒气一加交汇,下官……下官无能,确是再无良策了……”说着说着,终于支持不住,开始不住给嘉庆磕头。 嘉庆听着,也不禁落下泪来,轻轻摆手,示意他退下。看着皇后渐渐无力的眼神,自己也不禁哽咽道:“皇后啊……你又何苦如此呢……你明知道入主坤宁宫这般要求,皇阿玛决计答允不得,却为何还要这般坚持?最后伤了身子,竟成了如此模样,这……这可让朕如何是好啊?” “皇上……你……你说反了……”皇后虽气力渐衰,可在身边纽祜禄氏扶持之下,还是勉强坐起了一些,有纽祜禄氏坐在身后,倒也支持得住,又道:“妾其实,不是因为入主中宫一事,才生了病的,妾这病,早就在心里了。若是当日不能找皇上倾诉入主中宫之事,这病发起来,妾此时已然不在人世了。太医说我心中,忧郁之气暗结,其实……说得不错,这宫中的日子,哪里是我能经受得住的啊……” “你胡说什么呢?后宫妃嫔,自国朝开国以来也有百数了,哪里有几个过不得宫中日子的?更何况你又是皇后,贵妃与你,感情也好,又哪有什么忧郁之事啊?”嘉庆看着皇后样子,虽是不解,却也是柔声安慰,一边也拉起皇后手来,放在自己手心上握住了,希望给皇后带来一丝暖气。 “那皇上,你可想过妾这一生,是如何过来的吗?”皇后无力的苦笑道:“妾所在的喜塔腊一家,先前数代,都是平常不过的旗人,家中也有做过官的,不过三品武官,又怎是那许多世家可比?是以妾年少之时,也素来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只想着心中仁善,不去害人,也便够了。想来日后嫁娶之人,也只是寻常人家之子。也好,平日自由自在,倒也是妾所愿。却不想乾隆三十九年那次选秀……本来妾在几个秀女里家世最低,可皇阿玛却点了我做你的嫡福晋。之后二十年,该学的礼仪,只得一点点补上,平日活动之处,也只有南三所那方圆之地,还要和你三个兄弟一起……那时只想着,你做不得皇上,也好,到时候出了宫,分了府,一样能过半生自在日子。可后来……” 嘉庆深知皇后本是性情中人,此番言语,却也不是作伪,一时心中,更为酸楚,看太医已经不在,只剩下自己、后妃和绵宁四人,也小声道:“不想当日却是如此,乾隆三十八年,皇上择储时立了我,三十九年,选秀女的时候选了你。那时候,十一皇兄已成了亲,迎娶的却是文襄王的妹妹。当年不知多少人暗地里说,十一皇兄是亲上加亲,既是皇上垂爱之子,又与富察一家再续姻缘,定是他做皇上了。可不想……”文襄是福康安的谥号,他去世之后,乾隆对他破格加封,赐了嘉勇郡王,即为文襄王。嘉庆没有说的是,原来当日乾隆已经定了太子人选,便刻意裁抑于他,有意选了家世平凡的喜塔腊氏做他的嫡福晋。这样嘉庆做皇子时,便会被亲王大臣们认定不受乾隆看重,并非太子人选,不至于过早形成气候,只是没人想到,乾隆此举虽看似维护了朝廷稳定,却也让喜塔腊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皇上也无需烦恼。”皇后轻声道:“其实回想起来,妾根本就不是做皇后的人选。妾近日想来,只觉少年之时,外面天地是何等开阔。却比这深宫之中,要快意得多了。做了皇后,每日晨昏定省,白日饮食起居,俱有严令,竟也不得几时安逸。你在外看得是嘉庆二年,我这里却还是乾隆六十二年,又有几个后宫之人挂念于我?皇阿玛他……平日见他,也从来都是一般的不动声色,他多笑几次也好,多责骂我几句,我也认了,可如他那般一言不发,我……我却怎能安心得来?这样的日子,我却是不愿过了,是以那日才找到你,想着……”说着说着,一口气渐渐用尽,也不能再言语,只在一旁轻轻喘气。 嘉庆看着皇后神貌,也不禁暗暗摇头,所谓帝王心术,在乾隆身上,可谓登峰造极。只是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术之下,却是多少如皇后之人的疑惑、惊惧、痛楚,甚至绝望…… 想到这里,自己也喃喃道:“或许,这般命运,在那拉氏北返那一日,就已经注定了啊……我十二皇兄本是嫡出,他经术文章,远胜于我,可因为那拉氏的事,最后被立做太子的却是我。我对那时之事,也颇为不解,后来看了宫中档才发现,那年好多个日子,原本都是皇阿玛诏了那拉氏用膳,可她的名字,却被贴子盖住了,贴子上写的,都是我额娘……” 也或许正是乾隆中期,魏佳氏得宠,才让那拉皇后因嫉生怒,竟而断发。也正是魏佳氏受宠,嘉庆才以十五皇子的身份后来居上,被乾隆拟了太子,才有了喜塔腊氏做嘉庆嫡福晋的事…… 可后妃受宠与否,又怎是魏佳氏一人可以决定?更何况,这些后妃侍寝的皇帝,乃是心术难以捉摸的乾隆。想道这里,嘉庆也只得感叹世道无常,竟使喜塔腊氏的命运,从三十年前起,就渐渐被吞噬了…… 这时,皇后也渐渐换过气来,又对纽祜禄氏道:“妹妹,我身体如何,自己清楚得很,你也不必再劝慰我了。我知道,你是世家出身,早年就给十公主做过陪读,宫里的事,你再熟悉不过。你性子也好,为人通达,不似姐姐我,这一点点痛楚,便受不住了。这皇后之位,本就该是你来坐。只是我尚有一事,想拜托于你。你才二十二岁,但绵宁他也小,你将来定是要有孩子的,只盼你到了那时,也能如今日一般,视绵宁如亲子,却不要冷落了他,让他也做这宫中的可怜人……”说着说着,气息渐微,身体也渐渐垂了下去。 绵宁这一年也已经十六岁了,可想着生母性命,已在旦夕之间,也不禁哭了出来,伏在母亲身上。嘉庆也和纽祜禄氏一前一后,贴住了皇后,想着让她少受寒冷之苦。这一家人夫妻相爱,妻妾相谐,母子相和,原应是平安和乐之家,却也经不住世事无常。 两日之后的二月初七,喜塔腊皇后去世,年仅三十八岁,谥为孝淑皇后。而念及乾隆此时犹尚健在,前线军务又急需军饷,嘉庆也根本不敢大办丧礼,皇后丧仪,竟只如前朝嫔妃般简朴。 玉琢文鸳质本坚,辉光温润永完全。 案头旧物仍长见,折翼单栖最黯然。 长托坚贞质,相依永不分。 物犹有如此,人事幻烟云。 此别日长久,空花总印心。 只余旧时物,一咏一沾襟。 皇后去世之后,嘉庆常以玉鸳鸯相咏,借以怀念夫妻之情。 皇后去世、薄葬之事,军机处中也有听闻,这一日阿桂和王杰一同在军机处中处理军报,为乾隆拟定出兵之策,王杰偶然想起此事,也不禁感叹了片刻。 “伟人,宫里的事,眼下我已顾不得那许多了。这些军报,议定进兵之事,却都难办,你也不要再担忧宫里了。我看你这封上疏,言及乡勇之事,却是怎么回事?先说来与我听听。”阿桂语气虽尚属刚健,可王杰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中气早衰,看他神色时,眼神已显木然,也不由得担忧起阿桂来。 但前线军务,总是要紧,王杰也缓缓说道:“我家就在韩城,眼下距离战场,也不远了,那里有些乡人报信与我,我才知晓。川陕这些统兵大员,这一年来,一个个都生怕吃败仗,不敢全力进兵。反倒是贼人过境,引得一些村邑勇于自保,设了乡勇,有些村镇的乡勇,在战场上奋勇杀贼,倒是比官军还勇猛。可……可川陕这些统军大员却……却只是空言激励,实无半分相助之功,贼人来了,官军原和乡勇一道御敌。可临战之际,往往乡勇冲杀在前,官军却先跑了,若乡勇们占了上风,他们就回来捡人头,乡勇落了下风,就索性不管,村子被烧了,乡勇都战死了,也匿而不报。反正死得不是自家军士,也就相当于没打败仗……长此以往,一些乡邑眼看朝廷不管不顾,索性投了贼人。也是苦了他们,这般统军之法,不是官 逼 民 反,逼良为盗么?是以我想着,总是要有个办法才是。” “可眼下的情况,你也该知晓啊。”阿桂道:“福宁、惠龄、宜绵、恒瑞、永保,这几个人凭什么在前线劳师积年,耗饷千万,却丝毫不受朝廷惩处?不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和珅保举提拔的吗?若是十年之前,我那些旧部还在,我也不顾什么结党的物议,便直接举荐他们去了。可这数年,大清人才凋零,可用之人不多了啊……也只这额勒登保与德楞泰,是文襄王旧部,本也与我无干,战绩嘛……也未曾独自带兵作战过,可眼下境况,也只得调他们去前线了。”阿桂与福康安平日一俭一奢,心性大异,是以阿桂原本也不愿用他旧部,可此时战事紧张,也只能放下门户之见,量才而用了。 “前线战事,眼下日渐艰难了,也总得官军前往才是。可这乡勇应当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白白送了他们性命,让当地百姓,以为朝廷抛弃了他们啊?”王杰道。 “既然如此,将他们签入军中,入军籍,如何?”阿桂道。 王杰思索道:“若如此,倒也是好事,乡勇入了军籍,便不致从贼,前线省了许多军粮调运,乡勇又知当地形势,朝廷便可反客为主。既然如此,我这就再拟折子。”可说到这里,却不禁问道:“阿中堂,绿营兵士,旧制乃是世袭,这籍乡勇为绿营,会不会坏了旧制啊?” “绿营世袭,是旧俗而非定制,要不然,每逢战事,那些兵缺如何调补?”阿桂道:“更何况我督军多年,自也知晓,绿营早就已经不能满编了。籍乡勇入绿营,我看问题不大,那些个不成文的陋规旧俗,若是再不改一改,这大清的江山,都快保不住了啊……” 说到这里,看着王杰虽坐在椅子上,可一条伤腿,却不住颤动,看他面上,也有点点冷汗,不住渗出,想来他坚持入军机处议事,已是勉力而为,渐渐到了极限。不由得心生怜悯,道:“伟人,你这也七十三了,看你病得,自也不轻,若是支持不住,便自归去吧。” “阿中堂,我毕竟也是朝中宰相,军机大臣啊。”王杰苦笑道。虽然清代大学士实权已大不如前,军机处成立以后,大学士不入军机处更不得被称为真宰相,可文人之间习惯了宰相一词的用法,也多不愿意更改。又道:“不过阿中堂的样子,我看也……也该将养一阵子了。那日你去见太上皇和皇上,我看你神色,也是在勉强撑着吧?你是一等公爵,位置要比我高,更要惜命啊,更何况……” 王杰所言,自然又是和珅了,他知道自己身体不佳,只恐如此支撑,也熬不了多久。若是这个僵持不下的时刻,阿桂再有变故,那和珅声势,定将大增,而朝廷之上,也再无人可以与之抗衡。阿桂听着他的语气,又怎能不知道其中关联?可即便如此,阿桂却还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 “我毕竟骨子里是个武人啊……”阿桂不禁自嘲道。 阿桂自然也清楚,如此连日不休的处理军务,只会更快的透支生命。 可即便如此,几十年的疆场驰骋,却让他宁愿在战事中走完余生。 王杰终是难以支撑,次日便未能前往军机处,而之后到军机处商议军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过在阿桂的保举之下,勒保、额勒登保和德楞泰等人果然英勇善战,一时稳住了前线战事,连续传出了一些捷报。而且败绩之事,明显少了很多。 前线逐渐由被动转向僵持,也在一定程度上安定了后方,使江浙之地,不致遭受战事影响。阮元也继续着他的督学,修书之事,这年春天,他又一次主持了宁波院试,回到家后,也向家中说起范氏天一阁的事情来。 这范氏天一阁是明代兵部侍郎范钦所建,时藏天启以前旧书,便有五万三千余卷,正是明清文人最尚之处。阁中分屋六间,各自相通,合为一体,后来乾隆建立四库,也曾参考天一阁样式。因阁中藏书众多,多有外来文人,愿意主动帮助编辑书目,阮元既有了机会一赴天一阁,自也不免嘱托范氏子孙一番。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感叹道:“藏书之家,我今生所见,也再无胜于天一阁之上的了。若是我以后家中,也得建一书阁做藏书之用,这后半生想来,也都没有遗憾了。” “夫子就是想得美,今年开支,可有预留盈余啊?若是开支不够了,今年我可不会再帮你了。”孔璐华见他思考藏书之事,丝毫不在意财政问题,也不禁嗔道。 “放心吧夫人,今年除了这一次去宁波,夏天再去一次嘉兴和湖州,秋天再去一次严州,督学的事也就结束了。相较去年,可要多省下不少钱呢。”阮元笑道。 “你总是多准备些好,夫子,我听说湖北那边,最近还一直打仗呢,这仗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啊?会不会影响我们东边这些省啊?”孔璐华问道。 “应该不会。”阮元道:“最近战事虽多,可官军已经渐渐把敌人围在了川楚山区,他们出不来的。至于这边,我听朱恩师说起过一些,安徽也有人想起事,被恩师提前发觉了。恩师在安徽,也不容易,开仓赈灾、调运军粮去前线,省里也要严查保甲……但也多亏了恩师坐镇安徽,东边这也还算太平。我这学政虽说不管军务,也该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好啊。” “那夫子也该管管家里的事。”孔璐华道:“最近和文如写诗,才发现我……我之前格律之事,学得并不好,平日写诗草率了些,结果,好多事我想教她,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夫子,你年轻的时候学诗,入声字都是怎么记得啊?听说你们淮扬这一带,很多入声字都已经不用了,教她唐诗的时候,根本讲不清楚。” “夫人也想起格律平仄了?”阮元不禁笑道:“记得我最开始认识夫人的时候,夫人还说自己作诗,就是喜欢率性而为呢?怎么,有了文如做朋友,夫人心性变了这么多啊?” “我自己写诗是自己的事,教文如是她的事,我……我总不能胡说八道一番,最后害了她呀。我小的时候学诗都是记性好,家中虽也不怎么用入声字了,可都能分辨得出。这年纪大了,想再去记这些事,可要困难多了。夫子,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孔璐华问道。 “夫人,我少年时学诗,也是四五岁上便跟着娘学,娘祖籍在福建,这声调变化比谁都熟悉。所以这般想来,我靠的也是小时候的记忆啊?你这般问我,我却如何回答?再说了,平日遇到的学生,大多也是有根基的,从来不用我再去分辨平仄了啊?”阮元笑道。 “这可如何是好……”孔璐华低头轻声道。忽然,又问起阮元道:“夫子,你说夏天还想去嘉兴和湖州督学,能带我一起去么?我听家里人说,那边风景比杭州还好看呢。” “夫人这又是开玩笑了,督学本是公事,平日校阅试卷,花的时间可比在家里多呢。就算你跟去了,也陪不了你多少时间啊?”阮元道。 “你看你的卷子,我玩我的,你非要陪我做什么?”不过说到这里,孔璐华也不禁双颊晕红,想着丈夫还是在意自己。“再说了,这样待在家里,除了陪陪文如,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了。文如那里,作诗的事我又说不明白,想来也郁闷呢。” “其实不瞒夫人,我这次北上,除了湖州和嘉兴,还有一地,是想去看一看的。”阮元道。孔璐华看着阮元神色,也不是作伪,可嘉湖之地还有何风景,自己却也不清楚。 “夫人可知乍浦是何地?”阮元道:“嘉兴东南,有一市镇,名为乍浦,此地海运向来繁荣,另有一点,海内仅此一处。这乍浦港是平日浙商帆船,集结前往日本之地,是以数十年来,不少商人也在日本收购了当地旧书,反运送到国内来。其中多有海内已失传的著作,或是再无踪影的古本,可补国内图书之不足。譬如日本有位学者,叫山井鼎,他精校日本国内旧本儒经,作成《七经孟子考文》一部,也收入了四库。此书我少年时见过抄本,可惜从无刻本,是以这两年我托了杭州的书坊,重新刻了一部,这次过去,定要让那里商人大开眼界才是。而且,去了之后,或许能找到什么古籍的古本,也说不定呢。” “刻书?好啊,难怪去年银子用得那么快,还要我拿嫁妆钱给你那班修书的人补贴家用,都被你拿去刻书去了!既然如此,这一次我更要和你同去,若是你敢胡乱花钱,去买什么没用的书,我可饶不了你!”孔璐华又是一阵娇嗔,阮元看她执意要往,也只好答应了。到了六月,一行人便再度启程,北上督学寻书。 第八十四章 中日贸易之窗 这个夏天的京城,也少见的酷热异常,阿桂身体自然难以支撑。但想着前线战事未决,这日还是强撑病体,来到了军机处。 看着这日勒保、额勒登保等人送来的奏报,阿桂渐渐欣慰,自己提拔的将领还是不辱使命,连战连捷,只是和珅提拔的这些督抚将官,却依然表现平平,时常在关键的合围、夹击作战中被白莲教打开空隙,是以战事依然僵持不下。阿桂看看身边,因为乾隆前赴避暑山庄,带走了几位军机大臣,此时军机处只剩下董诰,也不禁问道:“董中堂,王中堂近日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没去承德啊,可这回想起来,也有一个月没看见他了。” “阿中堂竟是不知么?”董诰问道:“半个月前,王中堂因腿疾加剧,终是支撑不住,上疏辞了军机处之职。眼下王中堂只剩下大学士职衔,却已经不参预要事了。”阿桂听着,想起王杰文法吏事兼通,实是不可多得的谘议之人,不禁有些落寞。 看着董诰,虽然共事十余年,又一同对抗和珅,却始终没有深交,不如王杰还曾入府一叙。阿桂也不禁歉然道:“董中堂,平日与你交往,却也太少了些,你家中近日可好?我听闻年初之时,皇上还特赐了令堂几匹绸缎呢。你都是正一品的宰辅了,令堂能看着你成就如此功名,想来也是幸事啊。” 不想董诰听了这番话,却渐渐掉下泪来,道:“阿中堂,您有所不知,家母……家母前日已过世了。昨日我不在军机处,就是在家中主持丧事,给太上皇和皇上写了辞呈。过了今日,我将手中要事交接下去,这也就该归家守制了。” 阿桂听到这里,才发现这日董诰腰上,已系了一条白带。 想到这里,阿桂既是歉疚,又是失望,眼下竟忽然一黑,手中毛笔也颤了一下,险些晕去。他运气强撑,才勉强稳住身子,放下毛笔。道:“不意董中堂家中有此噩耗,是我思虑不周,还望董中堂不要责怪。” 董诰道:“阿中堂平日勤于公务,这些事不知情,也是自然。唉,其实回想起来,当日和珅为何不举荐刘大人,而是推荐我做这大学士,想来也是这个缘由了。他想着市恩于皇上,而家母前年开始,就重病缠身,每逢严寒酷暑,都要到鬼门关口走上一次。这年这暑热如此,她老人家终于撑不住了……那和珅定是知道了其中内情,才先举荐于我,待我家中一旦有变,再举荐刘大人。到时候,他在皇上面前有两次施恩,在军机处也再无掣肘……可阿中堂,这至亲丧礼,我不能不遵啊。” 阿桂想着,不禁怒气上涌,又兼酷热,竟一时喘不过气来,过得半晌,才恢复神志,道:“至亲之礼,自然要行,你只管去吧。只是你和王中堂都走了,这军机要事,你交办谁去?军机处留京大臣,也只有你我二人了啊?” “这……”董诰想着,道:“我已给太上皇、皇上上了奏疏,想来不过多日,继任的军机大臣也要选出来了,到时候我再离任便是。可眼下六部卿贰,大多年事已高,却又有谁能……” 想着自己和王杰相继离开军机处,六部重臣除了老迈之人与和珅信任之人,其他的屈指可数,只怕三重臣合力制衡和珅的局面,这也就要被打破了,董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而阿桂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忧愁。 忽然,军机处门房被打开了,两位官员出现在门前,阿桂定睛看时,二人却也眼熟,一人是兵部侍郎傅森,另一人则是军机章京,自己最信任的军机处下属吴熊光。只是他原本随着乾隆去了避暑山庄,似乎不应在京城,而且他原是通政司参议,只是五品顶戴,这时头上却是三品的蓝宝石顶子。 阿桂想着,也不觉诧异,道:“槐江,你不是在承德吗,怎么现在回来了,而且你是军机章京,原本不应该……” 吴熊光道:“阿中堂,下官在承德时,得蒙太上皇召见,太上皇青睐于下官,已授了下官入军机处行走之职,是以眼下,下官也可以入军机处了。对了,董中堂,太上皇听闻令堂病重,恐怕……”看着董诰腰间素带,也清楚了,忙道:“若是董中堂有事要交接,只交给在下就好。” “槐江,可你……”阿桂仍是不信,只因军机处成立以来,能进入军机处办事的军机大臣,大多是大学士、六部尚书和六部侍郎,个别入内时地位低的,也都是从二品的内阁学士,终雍正、乾隆两朝,从未有二品以下官员做军机大臣的。军机处另有办事人员,负责笔录事宜,多从五、六品京官中简用,称为军机章京。按旧例而言,原本只有五品的吴熊光绝无入军机处的可能。 傅森见吴熊光略显匆忙,一时解释不清,也对阿桂道:“阿中堂,是这样的,太上皇半月前一日夜里,在避暑山庄想见军机大臣,可那日几位大军机都不在,便又去问章京,吴大人那日当值,便入内应对去了。太上皇听了吴大人奏对,非常高兴,觉得吴大人是可用之人,便提拔了吴大人、下官和翰林戴衢亨大人,一并做了军机大臣,太上皇知道吴大人和戴大人品秩不足,又特许赏了三品卿衔。阿中堂,日后有我等坐镇军机处,前线战事,阿中堂可以放心不少啦。” “是吗?傅森、槐江,你们……前线的战事,看来有望了……”阿桂清楚,吴熊光随自己多番出使,又兼做章京多年,对各省庶务,熟悉清楚,深知处断之法。而傅森虽无大才,可处事严谨,军务经验丰富,又兼不与和珅相交,办事公允。有这二人参与军机要事,前线战事的处理要比之前方便得多。 傅森见阿桂言语激动,也笑道:“阿中堂,吴大人被太上皇提拔之时,那和珅还满口的不愿呢,非得说吴大人品秩不足,宁可提拔戴大人,也不能用吴大人。哈哈,他那点小九九,谁不知道呢?阿中堂,这番太上皇提拔吴大人,想来军机决断之事,也要更稳妥啦!” “太上皇……您果然……”阿桂清楚,乾隆这次提拔吴熊光、傅森和戴衢亨三人,便是为了军机处中,可以有人继续牵制和珅,不让朝廷因为王杰、董诰的谢政而被和珅独断。想来日后,这些正直的大臣仍是大有希望,不禁缓缓站了起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激动,又突然站起,顿时气血不足,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阿中堂!阿中堂!”董诰、傅森和吴熊光连忙奔了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可这时几人也顿时发现,阿桂面如死灰,双目紧闭,竟已晕了过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一日,也成了阿桂在军机处的最后一日。 对于阮元而言,这个夏天也自有不乐之事,在山东促成他与孔璐华婚事,此时督办湖广军务的毕沅,也因长年积劳,在湖南去世。想起《山左金石志》的编撰,也有毕沅提点之功,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 这一日阮元一行,已经抵达乍浦之畔,不远之处,便是浩瀚的东海,只见海滨之畔,数十艘海船如城墙一般,林立于乍浦港口,虽不如扬州、杭州等地船只众多,却更具气势。但此时中日两国均有海上禁限,清朝方面,规定海船不得超过一定规模,往来海外,也必须按时归国。是以这些海船虽比运河、长江上的行船要大,却也渐渐不如海外重商之国。而日本自明末清初,江户幕府便已下了锁国令,全国外贸港口只有长崎一座,且只准许中国与荷兰商人前往贸易,日本人不得出海。是以此时乍浦港内,并无一艘日本前往中国的商船。 眼看着乍浦镇近在眼前,只见乍浦镇中,也有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见了阮元行车,便即停步,随即,一个素服儒生自车上走下,对着阮元的行车作揖道:“伯元,一年不见,你和夫人可都安好?”正是钱楷的声音。 阮元听了钱楷声音,自也大喜,忙下了车,对钱楷回拜道:“裴山兄,一年不见,你这守制在家,也憔悴了不少啊。这次我等前来乍浦,倒也麻烦裴山兄前往询问了,这些私下之事,原本应该我自行问过,却不意还要劳烦裴山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钱楷笑道:“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伯元,这也就是我住在嘉兴,还认识几个出海经商的本地邑人。你且说说,若是你自己来这里询问,这里商人也不算少,你能找到合自己心意的么?”看着孔璐华也从车上走下,也对她相拜成礼,笑道:“伯元,你说你这辈子啊,实在是让我看着,都有些不想再羡慕了。为官六年,身登二品不说,还能和衍圣公府联姻,而且,夫人这相貌,更是天下少有的佳人啊。你说你这才三十四,这辈子一半还没到呢,把寻常人家几辈子的路都走完了。我等翰林之前相聚的时候,还都互相打赌呢,赌你最后能做到什么官职,只怕日后正一品的大学士,都放不下你了吧?” 阮元自然谦称不敢,孔璐华看着阮钱二人,却不由得诧异,问道:“夫子,你之前与我商量时,只说这乍浦有书可购,也没说起其他事啊?这位钱大人为何今日又会前来呢?” 阮元一时未答,钱楷却已笑道:“夫人,伯元来这里,是想多寻些海外失传的古籍回来,这件事你该清楚啊。可这件事由伯元去做,原是要费些心思的,乍浦港赴日商人虽多,却也不是个个都对图书古籍之事上心,伯元身份,又是学政,若是他直接前来联系此处商人,不免有些以公徇私,只怕落人口实。正好,我眼下守制在家,暂无官职,伯元便向我询问此处商人之事,冀以寻得一二财利之外,更重圣贤之事之人。我终是朝廷命官归家守制,在乡里也算有些名气,是以藉由乡人,得知就在这乍浦镇上,现有一极富藏书之人,平日赴日寻书,多有所得。今日我便要带伯元过去了,不过此中却也有个难处,夫人不便前往,但也无妨,在下已为你们找到了驿馆,我等便先过去下榻,之后伯元再与我同去如何?” 孔璐华也不禁疑道:“钱大人,夫子在家中便已与我商议了,此次出门,要带我多看看杭州之外的风景名物,奇人逸事的。怎么到了这里,却又不让我过去了呢?” 钱楷笑道:“夫人多虑了,其实这次伯元来这里,也不是公事,更不愿外人知他身份。是以我们之前便已议定,伯元这次与我过去,也只做寻常生员身份,而非以学政之名登门。伯元这个样子嘛,若是不穿官服,只做便衣,旁人看着,也确实像个生员。夫人就不同了,夫人气质娴雅,高贵出于人上,这在下听伯元说过,方才一见,只觉他那般言语,还是把你看低了呢。夫人想想,若是你与伯元同去那人家,旁人自也会怀疑,这寻常的生员阮某,是如何得娶这样一位气质高贵的名门千金啊?到那个时候,他掩饰的再充分,也要露出马脚来不是?哈哈。” 孔璐华听着钱楷所言,倒也有理,只是一年以来,二人情意渐深,这时事出突然,又哪里愿意和阮元分离?想着阮元“私访”之事竟一直瞒着自己,心中不禁有些着恼,也拽住阮元手臂,幽怨的看了他一眼。钱楷见状,也不禁笑道:“伯元,人家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可他们又何曾知道,这鸳鸯也不是不能成仙的啊?你说是不是?” 乍浦镇本不算大,各人谈笑之间,已找到了驿馆,孔璐华自先在馆内安歇。阮元看着乍浦地势,自忖所在乃是镇子正中,想来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不出片刻也就该到达所去之处了。可钱楷却悄声对他道:“伯元不要声张,随我来。”说着走出数步,便进入了一条小巷子中。 阮元看着好奇,也只得跟上钱楷,钱楷走出数十步,又折而右行,又过约百步有余,再折而左,六七十步之后,又折向右,在一处小门之下停住了。钱楷敲了敲门,随即门内便有声音。阮元看着这边墙面,只觉这偏门虽小,墙中宅子,却不知何处,方是尽头,想来定是海外贸易致富的大商人之家了。 那门内响了数声,便有人过来开了门,钱楷拿出一张名帖,道:“只言乡中邑人钱某,生员阮某到访。”那大户下人听了,却也客气,拿了名帖,便引着钱阮二人进了门,走过几处小道,来到一间花厅之前,一个身着绸袍的老者早已在厅前等候,见了钱楷,忙作揖道:“不料钱大人今日如约光顾,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钱大人这便请吧?还有这位,便是乡间阮生员吧?听钱大人说,您也是这嘉兴乡里读书广博之人,却不知日后是要应秋闱呢?还是做学问?既是钱大人至交,老夫这里,也自当备些薄礼才是。” 阮元想想,也不禁莞尔,这举人应考之事,其实他十一年前,便已顺利通过,也不知钱楷究竟为何,竟然只报了生员身份。但想到如此,索性尝试一下自己未经之路,便答道:“回……回老先生,在下读书读惯了的,未免有些不近事务。在下家中也算得殷实,正想读书终年,以奉圣贤之道,却未想过秋闱之事,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老者听了,也回以一笑,道:“阮孝廉何须如此?近日乡里读书不仕者甚多,也非孝廉一人,眼看着海内学术,近年大进,这不也正是各位苦读圣贤之书的成果么?孝廉且莫谦虚,随老夫过来吧!”说着,自己先走入了厅中,呼唤下人上了茶点。 钱楷也悄声对阮元道:“伯元,其实这程家前门,距离你所住驿馆,并不算远,走大路转一个弯就到。但你我是为官之人,你现下又是本省学政,贸然与商贾之家交往,恐惹物议。是以我暗中查访到这条小路,带你走小门而来。这其中不便,还望你见谅才是。”他见阮元神色之间,大有疑惑之情,想着与其等他相问,不如自己将实情告知。阮元深知钱楷在军机处办事多年,公事之内,凡大事必缄口不言,极擅保密,倒也明白了钱楷心意。只是想到自己莫名其妙被降格为生员,不由得心下不平,小声笑道:“是啊,这般来访,裴山兄的身份,可不知要比我高出了多少呢。” 钱楷听了,也轻轻把右手食指在阮元面前点了一点,示意自己才是东道主,既然来了,就要听自己的话。随后阮元才知道这老者身份,老者名叫程赤城,原是乍浦商人,多年间往来中日两国进行贸易,甚至因喜爱长崎风景,长年居于长崎。他平日多好图书收藏,是以对日本古籍颇多留心,经常寻得一些海内难觅的唐人失传古籍,重金收购了带回中国。如《五行大义》、《文馆词林》等书,均是四库修书时所未见之本。阮元得知他寻书之举,虽对他仍颇有生疏之感,却也连连点头。 钱楷见二人颇有拘谨之态,也向程赤城笑道:“程老先生,这山井氏的《七经孟子考文》,传入海内,已有多年了,海内学人得知宋本,自是大有进益。我这好友阮孝廉啊,家中颇多赀财,自行刊刻了一部,此书数十年来,海内学人一向以仅见抄本,刻本未传为憾,阮孝廉这般善举,却也不逊于你求书归国啦。” 程赤城听了,也略为惊异,道:“《七经孟子考文》?老夫记得,这部书有二百余卷,因其卷帙浩繁,是以海内多仅见写本,却无人刊刻。阮孝廉能刊刻这二百余卷之作,想来也是出身殷实之家了。老夫这里另寻得《群书治要》一部,虽在日本已由人刊刻,但听闻刻本不多,若阮孝廉也能将此书予以刊刻,那更是海内士子之福了。” 程赤城话音未落,阮元却已惊道:“程老先生,您所言《群书治要》,可是唐太宗之时魏文贞公主持编纂,遍及经史诸子精华的《群书治要》么?这部书我只在古书中有所耳闻,可即便是抄本,也从未得见。却不意今日还能见到刻本,先生寻书之举,实是有大功于士林啊。”魏文贞公即是魏征。 程赤城听了,也是大喜,道:“阮孝廉果然是通儒啊,寻常读书之人,往往只知这四书经注,说到这诸经三史,便已含糊不明。孝廉只听得老夫一语,便知这《群书治要》为何人所作,这小小的乍浦之地,倒还真是少见了。” 钱楷见程赤城略有疑惑,也忙陪笑道:“程老先生有所不知,阮孝廉少年时便精通两唐书,在下入京应试之时,也是多亏了阮孝廉指教,这殿试之中,便有一题问及两唐书,在下那一题也作答得从容,才得蒙皇上青睐,取了传胪。所以阮孝廉于史事之上,可是值得信服之人。程老先生说起这刊刻之事,想来老先生手中这一部刻本,乃是海内仅有,老先生也不愿轻易示之于人才是。在下倒是有个建议,不如老先生将此书暂借我二人,我二人也愿出银二十两,作为借书之资,借完之后,我二人便即抄录,待抄录过了,再归还老先生如何?” 这《群书治要》此时虽为海内仅有,可毕竟只有五十卷,又有三卷已佚。而一部《通志堂经解》,收录百家儒经著作,共有一千八百卷之多,当时焦循出价,也只出得三十两。这样折算下来,钱楷报价二十两,已经是绝对的天价。程赤城听着,哪里还能有半分不满意处?忙陪笑道:“钱大人这是太客气了,老夫这书虽说海内现下乃是孤本,却也值不得这许多银子的。若二位只是抄录,便只出十两就好。阮孝廉学问渊博,史事如此精通,这古籍嘛,就是孝廉拿了去,也是物尽其用,二位愿意出这样的价钱,也真是折煞老夫了。” 第八十五章 谢家雪女 钱楷不禁轻声对阮元笑道:“阮孝廉,你意下如何?” 阮元听着钱楷笑言,也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钱楷可以从自己身上“找回颜面”的时刻,心中不禁有些无奈。但转念一想,若二人共出十两,自己只需出五两银子,虽然孔璐华再三叮嘱自己,家中开支尚需节用,但五两的开销总是可以从别处补出来的,倒也不用特意向妻子报告了。既然不劳动妻子大驾,那自然就不是问题,想到这里,也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程先生,你说今日会有贵客到访,却不知是什么贵客,能否……能否让我一见?”这人说的确是汉语无误,可发音生硬,语调也有些奇怪,倒好似平日只读书不说话,此时突然出言相询一般。 话音未落,一个服饰奇异的老者走了进来,他服装与阮元、钱楷、程赤城三人大异,交领大袖,倒是很像古画中的服饰。程赤城见了他,也回答了几句,可他说的话,阮元与钱楷竟一点都听不懂。 程赤城见阮钱二人不解,忙陪笑道:“二位勿怪,这位是在下在日本认识的友人,姓木村,名孔恭,以蒹葭堂为号,便称他木村蒹葭堂就是了。”钱楷亦深知日本有锁国之令,日本人不得随意出国,一时颇为好奇。 程赤城见他神色,已知其意,也继续解释道:“钱大人是想问,木村兄是日本人,日本有锁国之令,他却如何来得这乍浦,是吗?哈哈,其实他确实不是公开到此,只是木村兄在日本听在下说起海内之事,不免心有所动,便想着来乍浦观看一番。在下行走东海已有数十年,这带他回乍浦,并非难事,只让他乘了在下的商船,在近海处改乘小船,将小船驶入在下家中即可。平日出门,也只坐车,却是不会被外人认出来的。” 阮元有些不解,也问道:“程老先生,你刚才说将小船驶入你家中,这……这又要如何方能做到?” 程赤城笑道:“其实这也不难,乍浦之外,便有一条小河通向东海,这条河进了镇子,又多有旁支水道。老夫在这水道之中,引了一条进入老夫家中,便可以从大海上带这位老友回来了。不过钱大人自也无需担心,老夫只是个商人,却从无不轨之事。”他这句话却是担心钱楷生疑,钱楷在军机处多年,自然会意识到这种偷渡之举,可能不利于朝廷。是以程赤城主动示好,也可以让钱楷尽快放心。 又看着木村蒹葭堂对钱阮二人颇为不解,也只好将二人来历解释了一番。说起钱楷是五品京官,在家守制,阮元则是本地秀才,因家中殷实,主动刊刻了《七经孟子考文》。这木村蒹葭堂原是商人,却颇好文艺之事,听到《七经孟子考文》,自也眼前一亮。 随即,木村蒹葭堂也向程赤城说了几句日语,程赤城听了,转而向阮元道:“阮孝廉,木村兄对这《七经孟子考文》也颇有研习,得知你在大清国内刊刻此书,也是着实敬佩。不过他也想知道,这大清海内,究竟是如何看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的考证呢?此书虽是东洋远道而来,可山井先生此书所据,乃是日本国中足利学校翻刻的上古写本,那写本多半已是唐人旧本了。彼时日本国王见了此《考文》一书,也赞叹不已呢。”他这里所言日本国王,乃是康雍乾易代之时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一说此书能西传中国,也有德川吉宗暗中推动之功。 阮元略一沉吟,也答道:“木村先生,此书初入海内,约是雍正之末,乾隆之初。距今正好六十年了,六十年间,海内学人对此书多有研究,可谓进益匪浅。太上皇帝编定《四库全书》之时,经部海外之书得以选录两部,此书便是其中之一。在下亦有志重校《十三经注疏》,是以对此书也颇多研习,在下家中有宋刻本古经十一部,按山井先生所据足利本,大多与在下所见宋本相合。其《论语》考文,多从皇侃《义疏》,应是真本无疑。诗书礼易诸部,亦多可取之处,唯其所据《孝经》虽名为孔安国注本,可所序多荒诞之语,只怕与《古文尚书》一般,犹是伪本,眼下唐元宗注本之下,《孝经》仍是无一善注,也实属美中不足了。”按清代因清圣祖讳玄烨,故而只称唐玄宗为唐明皇或唐元宗。阮元此番言语,多褒而少贬,亦属精当之语,可木村蒹葭堂听罢,又兼程赤城加以翻译,却略有些不快。 原来这木村蒹葭堂本是日本纪伊(即今和歌山)商人,家中数代都颇好藏书,间或有些古籍。是以他对日本所存古籍,也颇多自负,又知这《七经孟子考文》所本,乃是足利学校的唐人抄本,而近年清朝学者,也以得寻日本所藏古籍为荣。一时自然以为日本于古籍收藏之上,已渐渐胜过了清朝。他这番询问阮元,本有携古籍以自傲之心,谁知阮元推崇之余,却有不足之语,心中顿觉不乐,只以为阮元是清朝儒者,瞧不起海外学人。便问道:“这位阮秀才,您方才以为这《七经孟子考文》之中,《孝经》所据,乃是伪本,却又有何依据?不会是阮秀才未见先唐旧注,便以为唐玄宗之前,所有古注均已遗失了吧?” 阮元听了,也隐隐觉察木村蒹葭堂有挑战自己之意,但对于这些古籍,自己均是了如指掌,又怎能轻易落败?当即回道:“木村先生,在下在国中也多见《孝经》注本,自称郑注孔注,可其中言语,往往有与其他史料大异之处。山井先生所据《孝经》,其中言道孔安国曾与伏生论及《古文尚书》,可据《史记》所载,孔安国生于汉文帝之末,汉武帝时方得成年治学,而伏生于文帝之时,便已九十有余,故有晁错寻书之事。按此年月,孔安国绝难见到伏生,想来是伪注之人不识史事,故而露出了马脚。其实在下与孔府亦曾有过来往,若此书真是孔安国所注,在下自当为孔门后人欣喜,又怎会力主伪作之语?然交情之上,尚需实事求是,是以在下有此伪作之论。” 木村蒹葭堂仍欲还口,可程赤城却在此时心念微动,忙陪笑道:“各位都是精于儒学之人,若因学术之争伤了和气,岂不是得不偿失?阮孝廉,老夫今日午宴,已备下了,还望钱大人、阮孝廉一同进餐才是。在下家中有从日本带来的味增汤,口味甚是鲜美,还正要等二位赐教呢。这学术之言,就暂且搁置下来,二位意下如何?” 阮元倒是无意纠结于此,与钱楷相视一番,觉得留下进餐也无甚不妥,便答应了程赤城,二人先随仆从去往饮宴之处了。木村蒹葭堂看着程赤城,不免疑道:“程先生,我正有话想与那秀才说,你却为何要打断我?” 程赤城笑道:“秀才?哈哈,只怕此人身份,远非秀才可比啊。那位钱大人守制之前,在朝中做到五品,可这位阮孝廉风度言语,可绝非寻常秀才所能及,甚至我一时看起来,他倒是比钱大人更有风度呢。老夫查过钱大人同科进士,正好有一人便是姓阮,此人升迁之速,乃我大清仅见,入朝九年,便已做了从二品学士,眼下正在浙江做学政呢。不信,你且来看看?”说着从身后取了一册《缙绅录》翻到浙江一页,上面提督学政之名,便是阮元。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一时不敢相信,道:“程先生,这秀才姓阮,学政也姓阮,倒是不假,可仅凭这些,你也不能说他二人便是同一人啊?” 程赤城道:“他二人是不是同一人,对我而言,也不重要,只是他神情言语如此,若说只是个秀才,那也太屈才了啊?更何况去年这位阮学使,迎娶了衍圣公府的孔圣人之后,这件事我们浙江通省皆知。他方才又说自己与孔府颇有渊源,这样一来,老夫也不得不有些怀疑了。哈哈,老夫本无意结交官府,学政也有三年之限,即便是同一人,他来年也要离任了,看来老夫本也无需如此多心啊。” 木村蒹葭堂听着,也是半信半疑,但眼看午餐在即,也不愿再留意此事。此后数日他便回了日本,之后再未出国,这便是后话了。 这日程赤城请阮元与钱楷品尝了日本味增汤,这汤汁是他自日本带来,又多加调配所成,甘美而不觉腻,阮钱二人都赞叹不已。钱楷也告知阮元,他与谢墉家人亦自相识,谢家后人现下大多居于西北的嘉善县城之外,若是阮元有空,也可以去看一看,阮元自也应了。这一日二人得借《群书治要》而归,想着也是不虚此行。 湖州与嘉兴相隔不远,不过半月,阮元的督学之事便已经结束,随即备好行装,暂向北面嘉善而来。这一次孔璐华也想同行,阮元便没再拒绝。一时二人弃船乘车,很快到了嘉善县外的谢墉居所。 谢家子弟先前早得阮元来信,自然如约在宅子外相迎,将阮元夫妇请进了正厅。一路之上,阮元环顾四周,只觉谢宅之内,四境萧然,除了稀稀疏疏的花木,竟也无多少装饰之物。谢宅正厅墙壁之上,多有些空洞的挂饰,想来其上本有些字画,阮元熟知谢墉为人,知他在宅邸中多悬手书字画聊以自赏,可此时谢家厅堂之上,除了一幅略显瘦硬的字帖,已是再无他物。 阮元见状,也向身边谢家子弟问道:“这……这些地方,之前都是谢恩师张挂字画之处么?却是为何,眼下只剩下这一幅画字了?” 一直陪同阮元观赏谢府的这位谢家子弟,乃是谢墉之孙谢江,此时听了阮元相问,也叹道:“唉……阮学使,其实不瞒学使,我家这一两年来,也已是渐渐没落了。祖父他在的时候,说自己做过朝廷命官,便不愿再置田宅,家中积蓄,也大半捐给了需要用钱的乡人。眼下父亲和两位叔父尚在,在下之下,也共有七个弟弟,家中收入,自是已渐不敷开支了。想来祖父做官之时,也清廉自守,与旁人交往不多,这几年来,竟也没个愿意接济我家之人。是以家中叔父,只得一边备考进士,一边变卖些旧产补贴家用。只是……只是即便叔父中了进士,只怕也……”谢墉的子侄因他为官之故,多有恩荫生员举人之辈,是以谢家虽然没落,仍以功名之家自居,还是要比阮元幼时的阮家体面一些。但阮元听着谢江言语,想着谢墉悉心提拔自己,却晚景凄凉,心中也不禁黯然。 这时,忽听孔璐华在一边道:“夫子,快过来看,这幅牡丹画得真好看,尤其这花瓣,好圆啊。”阮元听了,也不禁走到了孔璐华身边,这里是谢家正厅的东南角落,上面却还挂着一幅不大的画轴。画轴之上,一朵牡丹凌空绽放,花枝柔美,花瓣和花叶都圆润有致,丰满大方,却不溺于富态,反而有一幅开放气象。只用色未免艳了些,尚未达到大成之境,想来作画之人,年纪尚小。阮元也不禁问谢江道:“谢贤侄,这画笔法真是不错,只是尚稚嫩了些,似乎不是恩师所画,却又是府上哪一位的佳作?” 谢江道:“让阮学使见笑了,实不相瞒,这幅牡丹乃是族中一位表妹所绘,她原是祖父同宗,苏州长洲那边谢家的孙女,祖父辞官归家之时,长洲那里早败落了。祖父见她年幼聪明,便带来了嘉善,视作亲孙女一般,平日闲暇,就教她些唐诗,兼习绘事。我这表妹今年才十六岁,作诗绘画,便已渐有小成了。家中长辈见了,也都不住的称赞她呢。只是……唉,表妹的年纪,也快许人婚事了,可家中眼下没落如此,却还有哪一家能与我家结亲啊?” 说到这里,想着阮元或许也会喜欢这个表妹,遂唤了下人道:“叫雪妹妹过来,也让她见一见阮学使吧。”下人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便带了一位少女过来。阮元定睛看时,只见这少女虽显稚嫩了些,却也是格外的文雅动人,鹅蛋般的脸颊看着从容大方,一对清澈的妙目更是温柔可亲,又兼书香门第出身,神色举止亦自乖巧,也点了点头。 少女也向阮元夫妇拜道:“小女谢雪,见过阮学使,阮夫人。”声音圆润娇嫩,甚是好听。孔璐华见她乖巧,也迎了上去,握住了谢雪双手,喜道:“妹妹,这幅牡丹是你画得么?这牡丹花瓣的用笔,真是好看,我在家作画也曾画过牡丹,总是嫌花瓣太生硬了,不料妹妹这画,却像牡丹活了过来一般。妹妹是师从何方名家?这小小年纪,竟比我十六岁时要成熟十倍呢!” 谢雪见孔璐华如此开朗,更兼和蔼可亲,一时也有些怕生。但看了孔璐华半晌,觉得这位学使夫人也大不了自己几岁,正是位好姐姐的模样,心中戒备,也渐渐放下了,遂道:“回……回过夫人,小女在家学的是恽太史作画,爷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恽太史的没骨之法,说是自然天成,便教了我一些,其实……其实小女学画也只五六年光景,算不得多好的。”她所言爷爷自然是谢墉,而恽太史则是清初著名画家恽寿平,生平作画,以不露锋芒的没骨之法见长,所绘牡丹富贵典雅,正是大多女子所好。是以谢雪学起画来,也水到渠成,一点即通。 孔璐华得知谢雪师承,又见她仍是怕生,不由得温柔的笑道:“妹妹,你画得很好啊,却是不必自谦的。其实话说回来,我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我在家的时候,爹爹所教多是线描之法,是以这花瓣枝叶,总是感觉画不好,妹妹既然画艺如此出众,便教教我如何?若是妹妹作画有不懂的,我也可以教你啊。对了,听谢孝廉说,你也会作诗呢,妹妹,你是苏州长大的,那若是依苏州口音,杜工部的《登高》要怎么念啊?” “嗯……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谢雪用的是苏州话,甜腻圆柔之间,入声字识得也比其他方言清楚许多,孔璐华听着,也连连点头,似是寻到了一片全新天地。 阮元见妻子言及诗画,顿时如同见了位相识多年的旧友一般开心,自也笑道:“夫人,这姑娘既是经谢恩师教授诗句,那无论作诗的平仄之理,还是作诗的山川气象,应该都学了不少才是。我少年时学诗,是我娘和胡先生打下了根基,可后来应举,谢恩师那一年的栽培,可是有点睛之功呢。若不是恩师悉心教导,我江南乡试,哪有中得第八名之理啊?” 谢江听着,也应声道:“阮学使说的是,祖父在世之时,对作诗之法自有独到之见。而且啊,祖父在世最后那几年,最喜爱的就是雪儿这个孙女了。那些年祖父把毕生所学所悟,都教了雪儿不少,若是雪儿日后也立志作诗,自是最好,只是……”想到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谢雪未来想寻个诗书之家,只怕越来越难了,心中也不禁惆怅。 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孔璐华喜爱谢雪之余,心中也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日谢家也盛情款待了阮元夫妇,二人离别之际,却也有些不舍。阮元想着谢家日渐没落,自己是谢墉一力提拔,恩师授业大恩,若不能报,总是有愧,可想着自己真要是出面捐助谢家,又怕孔璐华说他乱用银钱,未免有些踌躇。也试探着对孔璐华道:“夫人,谢先生总是于我有栽培之恩,我在他幕下一年,学问见识也都有大进,现下他家中败落如此,我想着也总是……只是这样,开支之上,只怕也要让夫人费心……” “夫子你在说什么啊?”不想孔璐华态度却异常肯定。“夫子也说了,这谢恩师对你有授业之恩,那他家有难,我们自然应该倾力相助才是。夫子无需担心,你若是嫌开支不够了,我把我的钱给你捐了,不也就够了?” “夫人,这次你怎么……”阮元听了妻子之语,惊喜之语,不免有些疑惑。 “夫子还真是天真啊。”孔璐华道:“你平日修书,虽说也有你的理由,可我看着,总也算不上急需之举。可谢家境况,今日我也看了,若是我们再不接济一番,只怕再过一两年,他们就要典卖房产了。那时你多半也不在杭州了,想接济他们,也接济不得了呢。如此急需之义举,夫子就算不做,我也要帮夫子一次才是啊。谢大人既然是你的恩师,那我也该称他一声恩师呢,夫子说对不对?再说了,今日见了雪妹妹,我看着也喜欢,若是你不嫌弃,也纳了入府,与你做个妾如何?” “夫人,你怎么说到……”阮元见妻子仗义,欣喜之余,也不禁有些惊讶,毕竟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孔璐华对自己唯一的妾室刘文如,还有不小的敌意。 “夫子,这可是一举多得之事啊?”孔璐华道:“我看着雪妹妹啊,人也善良,作画作得好,你也说了,恩师他老人家诗作得不错,那雪妹妹得你恩师真传,作诗自然也该有些想法才是啊?现下我们家里,文如对作诗之道一直不太懂,我随性惯了,教她又担心教不好,这下有了雪妹妹,咱们家里,无论学诗还是作诗,都方便了许多。谢家眼下境况你也看了,雪妹妹若是日后任由谢家人许嫁,只怕读书人家见谢家没落,多不愿娶,寻常人家呢,雪妹妹也未必能和人家过到一起去。若是入了咱们阮家,有我们两个姐姐护着,有你这个夫子在外支持着,她后半辈子也安全啊。这样看,你纳了她入府,对阮家,对谢家,都是一桩好事呢。” 第八十六章 阿桂之死 “夫人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阮元笑道:“不过夫人之前,不是一直很担心妾室争宠之事吗?若是我真的纳了雪儿入府,万一日后她与你争起宠来,让我时时和她相伴,反把你丢在一边……这样夫人也不会愿意吧?” “夫子你想什么呢?平日读了那许多书,怎么就不知记下些好事呢?”孔璐华嗔道。不过她也沉思了半晌,又笑道:“夫子放心好啦,雪妹妹我在谢家这一见,就知道是个天性善良之人,做不得坏事的。再说了,若是她真的做了什么,难道夫人我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夫子只管放心,我和两个姐妹的事,我心里都有数呢。” 听着孔璐华这般自信言语,阮元也一时放心了不少,只是谢雪毕竟年纪太小,自己想想,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沉吟道:“夫人,我听谢家人说,雪儿毕竟今年才十六,你说我纳了她做妾室,是不是有点……” “谁让你现在就对人家动手动脚了?”孔璐华笑道:“雪妹妹进了这个家,也自然是和我,和文如姐姐亲近些,我们以后便一同品诗作画,那才有意思呢。至于你嘛……我们先照顾她几年,你再说其他的事吧。” 阮元本也并非好色多欲之人,听了这话也不禁莞尔。但想着孔璐华所言,确也有理,心中也在暗自盘算,待回了杭州,便寄些银子到谢家,顺便提起纳谢雪入门之事。二人一时走着,已渐渐回了码头。 可到了停船之处,二人却发现船边早已站了两名短打衣衫之人,二人身体精壮,却也未免偏瘦,面孔黝黑,想来是平日多经劳作之事,却又与寻常农夫不同,眼神中泛着一丝精明,而非质朴。二人见了阮元,也连忙过来作揖相拜,其中一人道:“敢问前面这位官人,可是阮元阮学使?我家老师有一事相求,想请学使大人过去议事。学使大人自可放心,我们身上没有兵器,亦无加害之意。” 阮元看着二人,只觉颇为陌生,竟一时看不出他们是何来历。孔璐华虽然聪明过人,可毕竟二十年生长孔府,对外界人事所涉极少,看了二人服饰与寻常家中侍仆,甚至集市市民都大不相同,心中也未免有些害怕,轻轻拉了拉阮元衣角,躲在了他身后。 阮元心想二人既已找到自己,那即便自己要逃避,也属无用,更何况自己夫妻身体本弱,若是真要逃了出去,立时便会被人追上。既然如此,倒不如正面相对,也鼓起了勇气,道:“不错,在下正是浙江学政阮元。二位样貌,倒是诚恳,只是不知二位所为何事?二位所言老师,又是哪位先生?在下与二位,乃至二位的先生都素不相识,又能帮上二位什么忙呢?” 那人道:“阮学使自报姓名,足见是真诚之人,在下本也该将老师名讳,和盘托出。只是其中略有些不得已之处,还望学使见谅。学使不要担心,我等也是为朝廷办事的,绝无异志。朝廷天庾正供,百官饮食供给,俱是我等掌管,又怎会为难学使?若是学使信不过我等,这里自可留下下人,若学使明日此时,仍旧不归,各位自可报官,这样,学使可以信过我们了吧?” 孔璐华听着,也未免有些紧张,道:“天庾正供,百官饮食?这些事怎用你等寻常之人来管?想是胡吹大气了。夫子,我们……我们要不还是……”虽然她想说赶快逃走,可想着自己身体素弱,只怕逃也逃不到哪去,一时素手不禁微微颤抖。 不料阮元这时却抓住了她的双手,一如寻常般温暖。 “夫人,我有些清楚了,他们不想为难我们。若是夫人担心,这一路上,我自走在夫人身前,护着夫人便是。”孔璐华更没想到,阮元这时不禁没有忧惧之情,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 看来这一遭未知之旅,是势在必行了。 所幸二人确实客气,阮元一行共带来五位仆从,经过一番商议,倒是留下了三人。余下两名仆从前后护着阮元夫妇,和这二人上了另一条船。看着所行水道与来时大异,孔璐华也不由得有些害怕,从身后抱住了阮元,不过抚摸着阮元的身体,倒是颇有从容之感,或许他只言片语之间,已经猜出了二人的身份…… 此时阮元还不知道,就在自己赴这未知之约的同时,京城之中,阿桂的生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自那日昏晕之后,阿桂便一病不起,甚至到得八月初,更是昏迷了数日。这日好容易醒来,看着那彦成夫妇俱在身旁,都已经哭得双目红肿,心下想来,也有些不忍。但自己清楚,自己大限已到,而有些关键之事,还需要对孙子交待清楚才是。 “东甫……且不要哭了……”阿桂无力的安慰着那彦成,示意他暂时冷静。又道:“你这般难过,又是何苦呢?玛法的身体,自己清楚,八十一了,这条命早就该到头了。玛法打了四十年仗,生死交关之际,也经历了几次,这生死之事,也早就看开了。玛法这辈子出将入相,也没什么遗憾的。但眼下……眼下正是朝廷存亡之际,有些话,你却不能……不能忘了……”说着说着,阿桂气息渐弱,大半年在军机处主持战事,早已将他余力耗尽,这时竟也难以一气说下去。那彦成看祖父气弱,也从身边寻了水来,喂祖父服下。 “东甫……”阿桂饮下些水,才渐渐喘过气来,道:“今日这些话,你务必要记着。玛法这一去,和珅必然得势,只怕……只怕不出数月,朝廷里就会布满和珅私人,到时候……到时候你的处境,可就难了。但也……也没关系,五年,玛法想着,最多五年。东甫,你一定要记住,平日办事,务必小心谨慎,也不要与和珅正面交锋,你……你定要潜心蛰伏,戒急用忍,五年之后,会有转机的,可……可也苦了你了……” 阿桂这样说,是因为就在他离开军机处时,八十七岁的乾隆眼看精神尚属康健,想着突破九十大关,或许有望,早已开始准备未来的九旬万寿之事,务必要比八旬万寿大典更加奢华。此时朝廷也已议定,嘉庆五年加试一场恩科会试,作为乾隆九十大寿对天下的恩赏。是以阿桂想着,乾隆怎么也会活过九十大关。但即便如此,人生一世,寿命终究有限,乾隆也不可能逆天而行,才对那彦成说了五年之数,想着到那个时候,嘉庆估计也应该亲政了。而嘉庆一旦亲政,也必然会将矛头指向和珅。 那彦成听着,虽然心中悲痛,却也只好点了点头,道:“玛法说的是,孙儿、孙儿这便记下了。”阿桂又看看云仙,向那彦成道:“东甫,云仙是你妻子,早已与你同心同力,切不可……不可因恒瑞之故怠慢了她……”那彦成也点了点头,道:“玛法放心,无论天下大势如何,云仙总是孙儿之妻,是咱章佳一门的好媳妇。” 就在这时,章佳府一名下人轻趋至阿桂房门之前,那彦成回头看时,见他神情有异,也只得迎了过去。 那人看着那彦成,也是悲伤不止,哭道:“东甫公子,朝廷派了鄂公公过来,说是……说是太上皇和皇上赐了陀罗经被……”那彦成听着“陀罗经被”四字,心中不觉更加难过,这陀罗经被本是清代极特别的恩赏,只有朝中王公重臣去世之前,朝廷方能恩赐。对于大臣而言,得赐陀罗经被,是去世前最高的恩赏,但也是最后的恩赏。 阿桂自也听得陀罗经被四字,忙对那彦成道:“东甫,快……快扶我起来……起来谢恩……” 那彦成看着祖父疲弱已极,又怎么愿意再让他受苦?可乾隆与嘉庆加恩祖父,他不敢不遵,一时也没了主意。这时鄂罗哩早已从后面走进,见了阿桂颤抖着想要下床跪谢,也连忙道:“阿中堂,太上皇和皇上托我带来口信,阿中堂重病在身,无须亲自跪谢。那学士,你替你玛法接了诏旨便是,却不要阿中堂再谢恩了。” 那彦成即便对着圣旨下跪,道:“奴才那彦成,代祖父谢过太上皇、皇上赐被之恩!”此时朝廷赐被,乃是私事,满臣便只得叫奴才了。而接旨亦是官方场合,亲属用语也只得使用正式称谓,称祖父而非玛法。鄂罗哩赐了经被,也便去了。 只是阿桂看着孙子,却似乎还有不放心之事。 “东甫,你且过来。”阿桂又道。那彦成接了经被,也连忙交给下人,自己再次回到阿桂床前。 “东甫,你眼下已是二品学士,想来日后……日后在京入六部,在外做督抚,都是有可能的。你办事才能一向不错,玛法放心。可……可另有一事,今日玛法不托付于你,总是心中……心中有些不安。”阿桂道。 “玛法放心,孙儿一定谨记。”那彦成道。 “东甫,你文武双全,本是好事,可平日……平日与文人交往惯了,却也未免有些意气用事,甚至……甚至有朋党之倾向。你平日对相结交之人,总是信任太过,玛法想着,这……这对你却是隐患,若因私废公,只怕……只怕毁了你的前程。是以你务须谨记,凡事秉公持正,切不可……切不可有党同伐异之念……”只是阿桂气息渐弱,最后这几句话,原本说的也不清楚。 “玛法放心,孙儿、孙儿一定谨慎用事。”那彦成也只得如此安慰阿桂,阿桂眼看孙儿点头示意,心中也渐渐安稳,双目再也支持不住,便只好又闭上了。 当然,那彦成这时也不清楚,阿桂最后的遗言,能在日后应验多少。 嘉庆二年八月二十三日,一等诚谋英勇公、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阿桂去世,年八十一岁,谥曰文成。而阿桂之死,也很快在朝廷中激起了巨大变化。 阿桂死后,和珅连续举荐了刘墉和苏凌阿出任大学士,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和珅一党势力大增。其余重臣不是年事已高的文官,就是一时不成气候,只得潜伏忍受之人,又有哪个可以与和珅相抗?嘉庆二年年末,四名大学士是和珅、王杰、刘墉、苏凌阿,六名军机大臣是和珅、福长安、沈初、傅森、吴熊光、戴衢亨。其中苏凌阿、福长安与和珅共进退,王杰伤病缠身,刘墉耳聋眼花,沈初年迈而无才略,傅森忠直却少主见,吴熊光、戴衢亨品秩不高。朝中要事,尽由和珅决断,和珅的权势也在阿桂去世之后,达到了顶点。 只是眼看和珅权势熏天,冯霁雯在家中却并无多少欢喜颜色,反而忧愁之情日增,不知不觉间,身体也渐渐衰弱了下来。 而嘉庆也似乎与和珅达成了和解,平日和珅参决要事,嘉庆不仅不加阻拦,反而大多赞成。和珅用人,嘉庆也多加批准。不少外臣不知,纷纷以为嘉庆仁孝之余,连和珅也视作乾隆化身,一并敬重了起来。 只有纽祜禄氏、张进忠等少数人知道,嘉庆每逢深夜,便要暗中寻得《缙绅录》与吏部官员档案,深深研读一番。 或许,一场真正波及整个朝廷的风暴,已经越来越近了…… 第八十七章 漕帮之行 这日阮元夫妇在水道之上,意外受了两人邀请,随二人上了船后,船行曲折,不一会儿便转过了数条水道。二人从谢家告别之时,已是申牌,这时天色也早已黯淡下来。船上一人仍在操船,另一人则点亮了火炬。不过片刻,水道两岸也渐渐有火炬亮起,又转过一条水道时,火炬更盛,想来此处聚集之人,应不下六七十人。孔璐华在家中时,虽也多识外官之事,遇事向来镇定,可这番场面,却是生平未见,甚至从未听闻,更不知邀请之人,是何身份,想到这里,不觉心中略有些惊慌,但仍是强作镇定,只是握住阮元衣角的手,更加用力了。 可想着想着,一直不知道对方身份,总是心中不安,再看阮元神色,却似乎已经有了对策一般。孔璐华也不禁小声问道:“夫子,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 阮元不答,只是拉过孔璐华的右手,在她手上写了两个字,此时天色虽已黯淡,但借着船上的火光,孔璐华却也看得清楚,阮元所写,乃是“漕帮”二字。 “那……”孔璐华指着自己的右手,又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夫人,我看他二人神态,乃是真心相邀我等,而且这一路上,每次他们看向你我之时,也都是一副恭敬之态,是以我想着他们并无恶意。只是他们所在,又确实是个隐秘之处,所以他们不愿告诉我们真实身份。既然他们愿意保密,那我又何必声张?他们对我们这般敬重,我们也不该违了他们心意啊?至于这二字是何含义,待我们回了杭州,我再告诉夫人不迟。” 其实阮元所写“漕帮”,即是运河上下,负责运输漕粮的水手组织。清代承继明朝制度,每年定额向京城运送南方粮食,以供京城开支之用,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山东和河南八省各有部分府县,需要承担运粮义务,由于河南交粮较少,且均由山东船只代运,是以运粮省份,往往只称七省。因各省粮食均由运河运输至京,这些粮食便被称为漕粮。每年南方向京城运送的漕粮定额有四百万石,若加上折耗,实际征收粮食可能达到六百万石。而江苏的苏、松、常、镇四府与浙江杭、嘉、湖三府漕粮,就可以占到漕粮总数的一半以上。 为了便于运输漕粮,清政府也规定了一系列的漕运制度,一般而言,每一艘漕船,有十人负责驾驶运粮,其中一人是沿漕卫所官兵,谓之旗丁,总管一艘漕船。其余九人则是沿河征用,充作水手。漕运全盛之时,漕船一般保持在一万艘以上,所以每年漕运,也需要招募近十万水手,负责运送漕粮。而沿河水手,往往都是不事耕作,甚至根本无地可耕的贫民,人数众多,生活却往往难以得到保障。是以水手之间,也各自结成帮派,相互扶持,这些帮派便被称为漕帮。 沿河上下,输粮府县共有数十,是以大大小小的漕帮,粗略而言也共有百数,每帮辖船约有百艘。尤其江苏四府与嘉兴这五府之地,漕帮势力更加庞大,这是因为五府漕粮,在七省漕粮中质地最精,被称之为白粮,仅供皇室、贵戚、高官享用。阮元等人所在嘉兴,正是白粮产运之地,那想来邀请阮元等人的漕帮,便是此地声势最大的嘉兴白粮帮了。嘉兴白粮帮又经常简称为嘉白帮,甚至民国之时,上海青帮犹有此名,但此嘉白帮是古时传承,又或狐假虎威,就无从考证了。 漕帮虽是清时现实存在的帮会,却往往被清政府无视,官府向来忌讳帮会之事,但也清楚漕帮并无反清之心,是以往往听之任之。但征募水手之时,却只记录水手个人姓名,不言帮会之名,漕帮派遣水手之时,也只以水手个人名义前往应募,是以官方文牍之上,却几乎见不到任何漕帮名字。阮元生长扬州,常见漕船过扬北上,是以对漕帮之事略知一二。而孔璐华自幼未出曲阜,曲阜不沿运河,她所知也都是官样文章,对漕帮之事,自是全然不知。 这时小船也渐渐靠岸听泊,两个水手将船系定,阮孔二人看向船外时,只见火光之下,似是一处大宅,宅中房屋露出一角,竟与民间寺庙颇为相似,宅子一角有个黑漆漆的大物,似是佛寺古钟,从外面看,这大宅便是寻常佛寺,若不是阮元预想到这二人应是漕帮帮众,只怕也会认定这不过是座寺庙罢了。 眼看船已系好,两名水手一人持着火把先下了船,另一人则对阮元夫妇道:“阮大人、阮夫人,我家老师就在庙里,还请二位与我同行就是,各位后面的朋友就请先坐在这里,老师只是想交阮大人这个朋友,却并无他意,最多两个时辰,大人和夫人就会回来。”言语之间,依然恭敬,阮元和孔璐华也自上了岸,留三名仆从在船中等候。一路之上,手持火把之人,三三两两,一时不绝,这些人见了阮元夫妇,也都敬重异常,甚至有些帮众,面露崇拜之色,竟似所见不是凡人,而是仙神一般。 二人随着先前那名水手进了正门,所见前后殿阁庙宇,便与佛寺一般无二,到了大雄宝殿之处,却与外家不同,殿上不设蒲团,却摆了数个座椅,想来是帮中议事之处。宝殿正中,虽也有一尊佛像,却另还有三尊人像,均是儒服打扮,阮元看着,其中一个宽袍大袖,不带巾帻,似乎是太上老君模样,另一个则是官服打扮,民间有些人不识孔子样貌,便依官服打扮塑立孔子坐像,这些阮元也自知晓。只最后一人,样貌古怪,却看不出是何方神圣。 那水手看阮元夫妇都已入殿,便道:“阮大人、夫人,且稍安勿躁,我这就去通报老师,我家老师片刻间即到,还请大人和夫人在此安坐,我等自有茶点奉上。”说着转身离去,几个仆从打扮的人送上茶点,阮孔二人看着茶水浓 浊,都不愿饮。只佛像面前案桌之上,竟放着一本薄册,阮元看着,尚有些兴趣。 只是这册子似乎时常被人翻阅,是以纸页之上,亦颇为油腻,阮元只得取出随身携带的借用古书时常用的镊子,轻轻翻了数页。细看之时,顿时双眉紧锁,大是不悦。忽听得另一面孔璐华唤道:“夫子,你看看这几个字,是上古那种篆书么?我看不明白。” 阮元借着火光看时,只见眼前四尊坐像之前,都有奇奇怪怪的篆字,自己也曾对秦篆多有研究,但看着这几个字时,却是一字不识。转念一想,方知道其中缘由,笑道:“夫人不必再看了,这几个篆字,都是似是而非之字,上古篆书中并没有的,想来是此间主人附庸风雅,用以欺蒙无知之人罢了,我多习秦篆,却是清楚。”当然,考虑到自己毕竟是做客,这番话也只是在孔璐华耳畔匆匆一语,并未被外人所知。 这时,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世人都说,阮学使和阮夫人乃是神仙眷侣,今日一见,可真是让老夫羡慕啊!”阮孔二人回过头时,只见四名水手簇拥着一个老者,已经进了大殿。老者看来六十余岁,双目却犹为精神,看来刚才那句话就是这老者所说了。阮元知道这人应该就是嘉白帮的所谓“帮主”,但他姓甚名谁,却并未听人提起过,这时老者走了上前,主动给阮元作揖道:“老夫偶有一事,想起阮学使在江浙之名,故而相求,一路之上,对学使多有怠慢,还请学使勿怪。老夫便是这嘉兴白粮帮的执事之人,姓余,草名得水,从来只是个粗人,本也是不敢攀学使这般朋友的。” 阮元听着“余得水”之名,却也有些耳熟,只是一时记不起出处。便也问道:“余老先生,您请我前来,说是有事相求,可一路之上,却又不愿透露贵帮来历,却是为何?” 余得水笑道:“其实在下所在这嘉白帮,本也只是兄弟们贫苦无依,故而聚了一起,称个帮会,只为相互扶持,并无他意。在下是乾隆元年生人,二十三年的时候做了水手,三十三年,与官府也曾有过一些过节,却也不是在下心愿之事。但无论如何,在下清楚,官府之人,向来愿意用我等运送漕粮,却不愿提及我等帮会之名,是以在下虽有事相求于学使,也不愿学使身边再有他人知晓我等之事。故而遣二位兄弟来请学使之时,便只言我等是运送漕粮之人,至于帮会贱名,本也是不值一提的。” 可不想他说到“三十三年”时,阮元眼中竟忽然一亮。待余得水这话说完,阮元转身便即问道:“你说乾隆三十三年,难道……你与当年清查罗教之时的余得水,又是什么关系?” 余得水听了阮元这话,也是一愣,随即略有些黯淡的笑道:“阮学使果然是真心为官之人,竟连当年的教案,也这般清楚。不错,老夫便是三十年前,太上皇清查庵堂之时的余得水,这宝殿嘛……虽然外表做寺观式样,却正是我等嘉白帮的主庵。老夫对阮学使多有隐瞒,还望学使见谅才是。” 接下来,余得水主动为阮元说明了他的来历,阮元方知其中因果。原来所谓罗教,乃是明清之时,漕运沿线流传的一种民间宗教,据说创教之人乃是明代罗孟鸿,他原是明朝漕兵,因乐善好施,广受沿漕军民爱戴,此后罗氏宗人便不断将其神化,漕运水手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对历史也缺乏记忆,久而久之,便只剩下神格化的罗祖,而无民间军人罗孟鸿了。到了雍正、乾隆之际,罗教更是已经遍布沿漕各城镇,在水手间广为传播,雍正在位时也一度试图整顿漕运罗教,但念及罗教之人,大多并无反清意识,也大多安于漕运之业,是以最终仍是听之任之。 但到了乾隆三十三年,却出现了一件意外之事,沿运河上下,突然有人传言百姓只要被割去辫子,便可被人操纵灵魂,一时产生了巨大恐慌。乾隆得知这件奇事,认为恐慌的传播,与民间宗教不无关联,便大力清理漕运罗教,一时之间,杭州、嘉兴等地数十座罗教庵堂,都被清政府强制关闭,守庵之人,也都被强行充军。余得水当时三十三岁,正是杭州庵堂的一名守庵水手,也因此遭受牵连。 阮元在杭州时,闲暇间查阅州府旧档,偶然得知了此事,也记得里面有余得水这个名字。而他不知道的是,余得水当年被充军云南,次年便赶上清缅战争,他随军南下,在战场上中了缅军的飞镖,好容易逃得性命,却也不愿再回军中。便一路帮人佣工,一直回了嘉兴,又因为他熟谙沿漕事务,不过数年,便在嘉白帮又做到执事。只是他也知道自己本是因罪充军之人,是以对外只称余浑,这次见了阮元,乃是真心有事相求,才用了真名。嘉白帮也不敢再设庵堂,但罗教在水手中流传,已是根深蒂固,是以只得将庵堂修作寺庙模样,外人见了,只当这里是佛寺,却不知其实是嘉白帮聚会之所。 而阮元方才所看之书,便是罗教传播的一部《罗经》,阮元从来只信儒家思想,对此自然不屑一顾。大殿上的四尊坐像,余得水也一一为阮元说明,其中三个是儒释道三家的代表孔夫子、太上老君与如来佛祖,第四尊则是罗教之人参拜的罗祖。孔璐华看着自己先祖坐像竟被塑得如此不伦不类,心中也暗自发笑。 阮元听着余得水这番言语,确是不似作伪,也点了点头。余得水看阮元也无相疑之心,便笑道:“其实今日老夫冒昧,寻了阮学使前来,也实在是近些日子,有些难处,兄弟们的活都不好做了。学使是为官之人,这件事,也只有为官之人可以帮我等了。学使声名,老夫打听得清楚,是个清廉的好官,所以老夫……” “等等。”阮元忽道:“你说我是为官之人,所以你来找了我。这天下为官之人甚多,嘉兴府便有知府知县,杭州又有杭嘉湖道、布政使之属。余老先生却为何不选别人,单单只选了我呢?” 余得水笑道:“其实不瞒阮学使,学使之名,我原本也是不知,但尊夫人的来历,老夫却清楚得很。去年这沿漕上下,最轰动的一件事便是尊夫人下嫁了。其实不瞒学使和夫人,咱们信罗祖他老人家的,原也不是和其余教派为敌,这如来佛祖、太上老君、孔圣人,在咱们看来,都是神仙。这圣人之后,在我等小民眼里,自也是神仙后裔了。那时尊夫人送亲仪仗南下,老夫便颇为好奇,这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与圣人之后联姻啊?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年轻有为的阮学使,老夫也多加打听,知道学使悉心选才,不拘一格,却不是那凡庸之辈可比,如此看来,学使当然也是神仙般的人物了。老夫又听闻学使这些日子在嘉兴督学,想着既然有缘,不如老夫便尝试一番,请学使前来说明其中缘由。现下想来,老夫也确实唐突了些,还请学使不要在意。” 阮元听到这里,才清楚原来在漕运水手眼中,自己因联姻孔家,竟也成了神仙般的人物,加上自己素来清廉,实心选拔人才,终于声名也为漕运之人所知。因此两点,余得水等人最容易来邀请的官员,就是自己。便道:“既然如此,我清楚了,你等行为虽属唐突,总也有情可原。却不知你所言难处,竟为何事?想来也不是寻常小事吧?” 余得水叹道:“确是如此,其实不瞒学使,咱跑漕运的,一年工钱,却也不多,但总是有事可做,又能拿些工钱,兄弟们倒也不致抱怨。可正是去年,这沿漕上下,忽然来了两头豺狼,一时之间,咱几十个漕帮,都被这两头豺狼折磨的皮开肉绽,这一两年下来,咱漕帮的积蓄,都快被这两头豺狼掏空了。老夫在这嘉白帮干了二十年了,帮里弟兄也算信得过老夫,可再这样下去,老夫却也照管不过这些兄弟了。” “这第一头豺狼,便是眼下的漕运总督富纲。听闻此人乃是和珅亲信,人品最是低劣,自他任了漕运总督,便日日言称漕运之上有大片亏空。让我等漕运之人,为他赔补。他对这沿漕旗丁百般勒索,收粮之时,要给他补亏空,启运之时,要给他补亏空,过淮安粮厅要补亏空,甚至咱们的船坏了,都因为要补亏空,不给修理,若是船沉了丢了漕粮,一样要我们赔补。那旗丁近些日子,也被盘剥的不成样子,积蓄剩不得多少了,就来找咱们漕帮,说今年的工钱,就只发得已往三成……若是咱们再陪他补个一两年亏空,只怕兄弟们的生计,老夫都照顾不过来了。” 阮元听着,也不禁眉头微皱,问道:“那你所说另一头豺狼,却是何物?” 余得水道:“这第二头豺狼,便是眼下的浙江巡抚玉德了。这人到了咱浙江做巡抚,也一样说什么府库亏空严重,说前十几年的欠税,竟有四百万两之多。他这补亏空的法子,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民间每年上缴官府的采买之物,原是官府依市价给值,他来了之后,便一律指认商民采买,而所给之值,都不及常值半数。这漕运之上,也更是变本加厉,杭嘉湖三府漕粮,原本一石便有二斗折耗,实际官府征收的折耗,三四斗的都有。这玉德一上任,立刻言称往年漕粮多有亏损,要求三府漕粮,每石一律加折耗三斗。一石正供,所加折耗竟也快到一石了。官府的人又怕百姓不愿交粮,这收粮之时,便只教我等前去催收,咱嘉白帮平日有了余钱,往往也资助些贫苦百姓,是以在百姓之中,声名一向不坏。可先是富纲挖空了咱们的余钱,这玉德又逼着我们去催粮……唉,若是再有数年光景,只怕咱嘉白帮在寻常农户看来,也要成了与官府沆瀣一气的恶贼了。” 阮元听着余得水言语,心中也不免有些沉痛,只是自己毕竟只是学政,漕运、巡抚这等执政官职,与自己关联不大,但即便如此,想着这些官员为弥补亏空,各种肆意征税,若再行下去,只恐民不聊生之景,自己便要亲见。也不愿拂了余得水之意,便答道:“余老先生,漕督身在淮安,只怕在下有心无力。但本省玉中丞毕竟与我有旧,想来民间这番境况,他也不知,在下回了杭州,定然会寻个机会,将你等困苦之状,告知玉中丞。你此番请求,确是合情合理,我既然听了,也总不能辜负你等一番信任才是。” 余得水又问道:“阮学使果然是关心民生疾苦之人,只是……若是那玉德不听学使之言,却又如何?” 阮元沉吟道:“若是他不愿听……在下这学政之职,任期只有三年,这样想来,来年便是在下交印之年。若在下之后是归京任官,有了机会,自然要把这滥补亏空之举告知太上皇和皇上,以求他二位圣断。总是不该为了补这亏空,反而害了百姓。” 余得水也对阮元作揖拜道:“若阮学使真能如此为我等着想,那实在是我等三府漕帮之福了,我等漕运之人,能得阮学使解济困乏,日后也自当加倍回报学使才是。” 阮元摆摆手,笑道:“回报之事,倒是不必如此费心了,但我还有一事,望余老先生不要嫌在下多事。这罗教云云,实不足为外人所信,亦是朝廷厉禁之教,今日之事,在下与夫人自然都不会提,但日后还望老先生听在下这句劝,不要再流传罗教之事了。” 第八十八章 巨变前的涟漪 余得水也知道,阮元对这罗教颇为不喜,他此番之言,不言邪教,亦不言荒诞,就已是相当客气,也只得陪笑道:“阮学使其实不知,这罗教所言,原本也没几个人真心相信的。不过咱这些水手帮众,平日与那佣耕之人,又有所不同,我等既无田产,又大半都无房宅,只得在船上庵堂聊以生存,贫苦无依之际,也需要些寄托才是啊?是以在下用这罗教之言,只是为了让帮中兄弟能安稳一些,却别无他图。漕帮有朝廷这口饭吃,也总不能和朝廷过不去啊?” 阮元也渐渐清楚,罗教之事,并非自己,或是余得水一句话,就可以让人不去相信的,否则乾隆三十年前厉行禁教,又怎能屡次强禁而不止?看余得水神色,知他这番话也是真心,并无作伪,也就不再深究。余得水忙吩咐了身边两个帮众,陪阮元夫妇回去乘船。 一路之上,看着嘉白帮帮众对自己颇有崇拜之感,孔璐华也觉得有些滑稽,不免遮住了双唇,以免他人看到自己轻笑之状。只是想起这些帮众对余得水的神色,也是自发的毕恭毕敬,不觉有些好奇,便向身边一个帮众问道:“这位大哥,你们这位余老师,究竟做了什么事,你等竟对他如此恭敬啊?” 帮众倒是非常热情,听了孔璐华之言,也笑道:“夫人或许不知,咱们余老师啊,平日对咱下人,最是仗义,尤其是去寻官府索要工钱之时,那寻常官府中人,总是百般推诿,不愿给我们工钱,每次都是余老师带着咱们,去找他们要说法,他们看咱们人多,又是理亏,才愿意把克扣的工钱补上。咱以前也是不知,后来和江西、安徽的漕帮打过照面,才知道咱这些工钱,能足数发下来,有多不容易呢。” 孔璐华问道:“那你等平日工钱,究竟有多少,为何官府却要克扣呢?” 那帮众道:“其实说来,工钱从来也不算多的,江浙漕帮,据说朝廷定了二两,可我听别人说,余老师来之前,实际发下来的,最多也只一两五钱。而且这些年啊,银子越来越贵了,记得老人们都说,以前一两银子只得一千文,现下得有一千七八百文了,所以当官的为了少发些工钱,往往不发银子,只折了铜钱发给咱们,用的还是以前的折价。也只有余老师出面,才能帮咱们拿回整整的二两现银子来。我先前跑漕运,也听安徽的兄弟们说起过,他们那边,头舵的舵工,一次也只一千五百文,寻常帮工人手,只六七百文罢了。夫人您说,要不是余老师为人仗义,带着咱们去要钱,咱这日子,能过得舒服吗?唉,可惜自从这漕河上多了两条豺狼,便是余老师去官府讨要,官府也无能为力了。对了,阮学使,老师说您是个有大学问的人,您见多识广,可知道这银子近些年来,怎得便如此昂贵了呢?” 阮元想想,道:“或是因富家贮存之故吧?现下有些富商,家中得了银子,便只当宝贝一般,贮藏在自己家中,留作馈遗子孙之用。这样长此以往,民间流通的银子也就越来越少了,所以,就变得更贵了。也或许有其他的原因,我就不知道了。” 那帮众道:“唉,不想他们把银子当宝贝,反倒是苦了咱们了。阮学使,你或许也不知,咱行漕之人,这些年虽说苦了些,总也不是最苦的。那民间交粮之人,我就亲眼见过,有多少人加了这许多折耗,一年收的粮连租子都交不全了,日子也是一般的苦。可听湖北的兄弟们说,那边还在打仗,那里百姓不知何时,命就没了,过得还不如这里的人呢。阮学使,你说这太平盛世,难道就只是百姓能活下来,不至于动不动的,就丢了性命,如此简单的吗?” 阮元听着,也不禁摇了摇头,看妻子时,只觉她眼中也有不忍之色,想来妻子平日在孔府大族之中长大,或许这还是第一次接触这许多底层民众,只怕心中更加难以承受。 几个帮众一路送着阮元夫妇上了船,仍是原本带路的两人将阮元一行送了回去。这次意外之旅,最后并无任何损失,阮元身边的几个仆从也都各自庆幸。 只是阮元心中,却渐渐多了一重负担。回到杭州之后,他也前后三次找过玉德,希望与他商议减免折耗之事,可玉德的回答,却每一次都振振有词: “伯元,你所言之事,我又怎能不清楚?只是你看看这浙江之前的亏空,有四百万两啊,我上任这两年了,也才补了一百万回来,这样下来,要什么时候,我才能补齐啊?这天下财富,本就只有定数,不在官就在民,我不临时加这些加耗,我上哪里筹着许多钱粮,来补得这亏空?你看看,若是这般赔补,再过得六年,以前的亏空也就补齐了。再苦一苦百姓,让他们再忍六年,日后他们说我是个贪官污吏,我也认了,这样行不行啊?” “伯元,你看看这温州的上报,两广那些个海寇,这都闹到咱浙江海面了。今年还要再拿出些银子,去补海防之事。咱这浙江多少年也没一个海警,海防之事,以前早就耽搁了,这也要出钱,外面的海塘,来年也要再修,我若是六年就能把亏空补清,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口口声声百姓困顿,可我若是补不齐这亏空,我这珊瑚顶子,也保不住了啊?” 总之,玉德的理由,总是比阮元的质问更多一些。 或许这后面半年,阮元最大的幸事,就是终于迎了谢雪过门。谢雪初入阮府,虽也颇为羞涩,不敢多与人说话,但毕竟性子乖巧,孔璐华和刘文如见她听话,也都对她十分喜爱。谢雪诗艺师承谢墉,无论平仄音律,还是意境气象之说,心中都有见地。平日孔璐华便也多邀二人一同相聚,聊起平仄入声,谢雪不仅精通记忆之法,更兼熟用吴中方言,刘文如有入声字音不通之处,多听得谢雪念诵几次,也就有了印象。孔璐华与谢雪更是相互教授画艺,二人一习线描,一习没骨,正是相辅相成,各有所得。 至少对于阮家而言,嘉庆二年的后半年,一家人都安享着无比温馨的日子。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嘉庆三年元日,按朝廷常例,这一日仍有元日朝会。可这天嘉庆放眼望去,下拜群臣,两个为首大学士是和珅和苏凌阿,两个汉人大学士王杰与刘墉,一个无力行走,只得特许持杖入朝,一个耳聋眼花,混沌难言。下面福长安、吴省钦等人,亦是各居要位。而原先与和珅不睦的各位六部尚书,都是垂垂老矣,只怕这样苦熬下去,都要走在和珅前面。 想到这里,嘉庆也不禁愁眉紧锁,只依常例按部就班的结束了元日朝会。而当他不经意间,回头瞥及身后的乾隆时,只觉八十八岁的乾隆,一如寻常般平静,面色绝无变化,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也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眼看群臣之下,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比如那彦成,还是可以让嘉庆心中一振,可这些人官职均在和珅一党骨干之下,究竟何时能等到机会,实在难说。看着他们,嘉庆也暗自想着外省官员,有多少可以信任,可以重用之人,其中也有阮元。 “阮元的浙江学政之任,今年也是最后一年了。可他终是与和珅有些来往,当年朕想留他在京任职,他也曾拒绝过。却不知他之后又该任用何等职务?也不知他日后,究竟能不能为朕所用啊……”嘉庆多观朝中官员履历,对阮元的升迁历程,早已一清二楚,可正因为如此,反倒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而这一年的京城,也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一些变化。 这日乾隆起驾去了圆明园,军机处只剩下和珅和福长安二人,川陕战事一时未决,二人也需要继续处理前线奏报。忽然,福长安问道:“致斋,那呼什图先前所言,可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吧?呼什图说,那日太上皇在福海中游船,不过半个时辰,就对左右说已经倦了,鄂公公看太上皇神情,也不敢有半分违逆,便停了船,送了太上皇回去。随行的一个小太监还抱怨,说这二月之初,冰原本就没化干净,辛辛苦苦除了大半日冰,结果太上皇居然说自己倦了……还被鄂公公骂了一顿呢。呼什图就是听此人所言,应该不会假啊?”和珅道。 “若真是这样,致斋,有些事,我想着咱也该多准备准备了。”福长安道。“太上皇这两年虽然把皇位传给了皇上,可平日间看着,一直是精神的很,但凡军国大事,也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可到了今年,太上皇居然也知道自己倦了……致斋,这话不好听,可你我身在此位,就该有所防备才是,太上皇毕竟今年八十八了,咱……咱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皇上身上啊?若是朝廷一旦有个变化,咱手里得有可用的人啊?” “这些我也不是没想过。”和珅也没有以任何冠冕堂皇之言加以回避,而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眼下吴老师升了左都御史,苏凌阿在刑部,惠龄兼着理藩院,小吴老师也迁了工部侍郎,人总是可用的。只是……也另有几个关键位置,一直还是不能放心下来。” “那我看,咱也得抓紧了。你说这半年下来,好不容易把吴熊光送出去做了直隶布政使,傅森也送回部里当差了。可昨日听呼什图说,皇上那里,又拟了那彦成进军机处,你说,这不是存心想着和咱们对着干,又是什么?致斋,咱现在确实不少位置上都有了人,可我看着……还是嫌不够,那些个六部尚书,你看着年纪大了,也做不得什么,可占着位置,咱的人就上不来啊?”福长安道。一年之内,因外省战事频繁,和珅趁势举荐吴熊光去直隶调运粮草,把他调离了京城,傅森也因前线事务繁重,被调回本部用事。眼看阿桂最得力的两个助手都已经不在军机处,嘉庆居然直接拟了阿桂之孙入军机处办事,也难怪福长安心中暗生疑虑了。 “那这样吧,今年又是会试年,这一次的浙江会试,主考我推荐小吴老师,你看怎么样?”和珅道。 “浙江……你想说那阮元?致斋,你说这些年他给你送过第二回礼吗?这关键的时候,你怎么还……” “正是因为眼下是关键之时,这能用之人,咱才要都用上啊?”和珅叹道。说着说着,和珅心中也隐隐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果然,嘉庆三年二月,那彦成加了军机处行走之衔,成为了乾隆在世之时,最后一位上任的军机大臣。和珅和福长安也知道,这种重大人事任免,必由乾隆许可,是以只能空自抱怨,却不能施以半分阻拦。 嘉庆三年的春天,阮元也还是一样忙碌。 上一年冬天,阮元潜心为《大戴礼记》中的《曾子》十篇做注,到了这年二月,十篇注已经完成。是以阮元也约了在杭取录生员,以及其他府学、县学学生,准备在这一日讲述《曾子十篇》中的部分精要章句。孔璐华自然也需要多忙一些,为阮元精心整理着衣衫。 “夫子,帽子带得正一点,天冷。”孔璐华看着丈夫,虽然满眼都是爱怜之色,却也忍不住有些抱怨。 “夫人多虑了,眼下是二月,这里又是杭州,怎么会冷呢?”阮元笑道。 “我不是瞧你身子弱吗?”孔璐华道,她一边看着阮元的衣襟,一边似乎又有些好奇,问道:“夫子,你外面那个学生,名字好奇怪啊,他姓……姓端木吗?真是少见的姓氏呢。” “夫人,当年子贡也是姓端木的,夫人怎么忘了?”阮元笑道。“他啊,名叫端木国瑚,字子彝,子彝他也算是我去年取录学生里,才华最出色的了。他的诗写得好,自选的赋,也是我得遇学生里,最为典雅之作,是以我取了他做生员,也是他应得的啊。” “那夫子,他那两篇……两篇八股文做得怎么样呢?” “还好吧。”阮元想想道。“偶有佳句,但整体而言,还是显得气韵略欠了些,总是未臻一流。但他诗赋在处州童生之内,可是再无第二人了,是以我还是取录了他。” “夫子,这样真的好吗?你说,他要是八股做得平平,就被你取录了,那他日后若是去考举人、考会试,别的考官肯定还是要看八股文的啊?你这样做,真的不会害了他吗?”孔璐华却似乎想得更多。 阮元想想,道:“夫人其实无需如此烦恼,第一,子彝那个人我熟悉,是个治学之才,可为官之心不盛,多半将来是不会做官的。第二,这院试与乡试会试不同,乡会试是为国选士,眼下多是要看四书时文的功夫,可院试只为童生成学之用,且本有童生自选作答之项,和乡会试不一样的。再说了,童生做了生员,就可以免除差徭,这些有一技之长的童生,也就可以潜心治学了,说不定就会有所成就呢,他们原本就各有所长,若是仅仅因为八股做得不好,自己的长处都发挥不出来,那才真是浪费了人才啊。所以我也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施展自己所长,至于日后还愿不愿意应举,再由他们日后决定,也不迟吧?” “唉……夫子你还真是……还真是辛苦呢。听别人说,其他的学政,都是只看那两篇八股,就取了生员。你这倒是看得全面,这赋做得好的,你要录取,算学学得好的,你要录取,治史有长的要录取,就连碑版之学,有独到之处的,你也要录取。夫子,你这样不觉得比别人劳碌很多吗?”孔璐华这话看似抱怨,眼中却满是不舍。 “夫人,我与其他学政不同,我这才三十五,做浙江学政已经三年了,也算是身强力壮的年纪,若是不能有些作为,也对不起我这内阁学士的名位了啊?”阮元笑道。 “咦?夫子在说自己身强力壮吗?”孔璐华听着,竟轻轻的笑了出来,双臂成环,抱住了阮元,在他耳边小声道:“怎么夫人陪了你这许多日子,还不知道你身强力壮呢?” 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对孔璐华道:“夫人嫁我,这还不足两年,不算长的。若是夫人想我陪了,也好,这几日编修的几部书也快完工了,我一定早些回来,多陪陪夫人如何?”说着缓缓放下了妻子双臂,与门外的学生一道前往府学了。 府学正厅之内,这日也聚集了数十学生,其中大多数仍是以八股文得以取录的生员,但也有近三成生员,原本八股做得平平,却因为诗赋、算学、史论有一技之长,而被阮元破格取录,是以这些学生对阮元格外敬重。见了阮元入内,学生们也纷纷向阮元作揖拜过,阮元还礼过了,便坐在了正中之位,道:“今日为大家分发《曾子十篇》的文本,大家也都看到了,这十篇先贤遗作,我近日多有注释,但我今日也不敢夺先人之功。故而各位所见注本,上有实斋先生解诂,也有仪郑先生的补注,最后附上了我的注文。各位只管择善而从便是,切不可因我与各位有师生之谊,便将其他大家之作,弃而不读了。总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各位可清楚了?”按清代《大戴礼记》经解最精者多推崇两家,一是王聘珍解诂,一是孔广森补注,阮元便将二人注文一并分发诸生。王聘珍号实斋,孔广森号仪郑,是以阮元以号称之。 “老师。”阮元右手边一位学生问道:“老师选取名家注释,兼取所长,学生们自然佩服。可学生却有一事不明,这《曾子十篇》本无单行之本,仅见于《大戴礼记》之中,而大戴氏之作,散佚犹多,现下已几为绝学了。老师却对这《曾子》十篇多耗心血,其中缘由,却是为何,想来各位同门,也都希望老师指点一二吧?”这位学生名叫陈文述,倒是阮元全依八股文、试贴诗之优长选取的生员,因此在学生中最为服众。 他所言《大戴礼记》之事,乃是中国儒家学术史上一大要事,西汉之时,《礼经》作为儒家《五经》之一被列于学官,但同时尚存孔门弟子讲论古礼之文百余篇,儒者戴德、戴圣对这些论礼之文详加取舍,各成一部《礼记》,戴德所成即为《大戴礼记》,戴圣成《小戴礼记》。然而在儒家发展过程中,《小戴礼记》因简约易懂,逐渐被更多习礼之人传承,最终取代了汉代的《礼经》,成为唐以后《五经》中的《礼经》部分,即今人所言《礼记》。而汉代《礼经》则成为今日之《仪礼》,宋明以来,研习《仪礼》者日稀,直到清代《仪礼》才重新受到更多学者重视,阮元早年即因为通晓《仪礼》,得以校勘《开成石经》中的《仪礼》部分。 而戴德的《大戴礼记》,同样因修习者少,渐渐失传,到了唐代,原本八十五篇的《大戴礼记》只剩下三十九篇,北周之时,名臣学者卢辩曾为《大戴礼记》做注,也简约不敷学子之用。宋代初立《十三经》之名时,有人试图将《大戴礼记》加入作为第十四部经典,最终也不了了之。也是一直到了清代,《大戴礼记》才被部分学者重新重视,并加以注释,却仍与科举无关。是以陈文述所问,本也是一大半在座学生心中所想。 第八十九章 裂变的前奏 阮元也知道陈文述言下之意,是以并无斥责之语,反而对他问道:“文述,朱夫子所言《四子书》之辨,你可知晓,若是知道,便说来与大家听听?” 陈文述道:“这……学生却也是知道的,朱子曾言,先王之道,自孔圣人传于曾子,由曾子传于子思,子思再传孟子,孟子之下,先王之道遂绝。是以朱子将圣人所言《论语》,曾子所著《大学》,子思所著《中庸》,与《孟子》一书并立,合为《四子书》,以示先王之道,一脉相传之义。”所谓《四子书》即今所言《四书》,阮元之下诸生听了陈文述这番解释,自也连连点头称赞。 阮元点头道:“你所言不差,朱子编定《四书》之理,就在于此。但你方才也已将其中传承之由,一一说出了啊?曾子经先师授业,乃是先王之道的集大成之人,那曾子言行,无论载于何处,都应该被我等了解、修习才是。这《大学》是曾子论道之言,《曾子》十篇同样是曾子论道之言,又何必强分高下呢?只是其中有一点,我见解却与你不同,这先王之道,孟子之下犹有传承,许郑之言,亦是儒家正宗,切不可学了朱子,就忘了许子、郑康成和孔宪公的言行啊。” 说到这里,阮元也对其他诸生道:“各位,我清楚,大家平日学习经术之道,也是以《四书五经》为根本,这《曾子》十篇,不见于《四书五经》之内,甚至《十三经》中亦无其名,是以各位平日,用功稍欠了些,也是常事。但正如我之前所言,既然曾子得先王之道,那这曾子十篇,修习起来自是有益而无害。那么曾子所言治学之道,又是如何?曾子开篇即言‘君子既学之,患其不博也’,由此可见,这学习之道,第一便是要博学,要通各家之言,多所采取,方得成学。各位之中,多有八股做得平平之人,若是换了其他学政,只恐不会取录各位。但我看来,各位八股虽不见长,却也已对圣贤之道,有了足够了解,在此之外,多择专长而修习,自然是成学立业之道,诗赋者,兴观群怨之精要,算学者,儒家六艺之根本,治史者,《春秋》大义之承继,舆地之学,实出于《禹贡》,碑版之学,对阐发先王之道,亦不无裨益。是以各位凡有一技之长者,我悉与取录。但各位也无需多虑,我取录各位之时,各位经术之道,我亦知悉,今日在坐各位,经术的功底,也是我认可的。却不是唯求末节,而忘了根本,各位可要记住了。”阮元这番话,既是告诉那些质疑自己之人,自己选才,基础仍是儒家经典,也是告诉各位学生,不要因出身不同而相互歧视,是以下面学生听了,也连连点头称是。 阮元见下面各人对自己已有认可,又道:“方才我已说过,曾子治学之言,第一在于博学,可这博学,却不是博而不精、博而不通,更不是劝各位用所谓的‘博学’来自炫多才的。这博学之后,便当有所取舍,有所专精,切不可因博学而自满不前。曾子开篇又言:‘多知而无亲,博学而无方,好多而无定者,君子弗与也。君子多知而择焉,博学而算焉,多言而慎焉’。这一番话,便是要告诉各位,博学之后,当通观诸家之言,为己所用,切不可不知取舍,人云亦云,若是不知选择,不分所学之优劣,便又是违了圣人之道了。” 曾子所言“博学而算”,便是希望学生博学之后,当在诸多学说之中有所取舍,颇有今日所言“独立思考”的意味。是以学生们听了阮元阐述,也都连声称赞。 “老师所言不错,只是……”一旁的端木国瑚忽然问道:“老师教我等经典,多言许郑与国朝汉学诸儒。可学生看来,这汉学修习,实在是件耗时耗力,却又不为人理解之事。老师总是说,研究先王之道,便应自经典、注疏入手,刻苦钻研,方得其道。可在不知所以然的外人看来,我等也只是些埋首经籍,不问世务的俗儒罢了。倒不如那研习理学心学之人,动辄长篇大论,反显得有才学呢。学生……学生也不是说这汉学之道不对,只是辛苦学习,却不为人知,心中……心中也实在有些不平。” 端木国瑚一边说着,一边也担心阮元听了,会指斥他不学无术,可话一说完,抬起头看阮元时,却只见阮元神色温和,绝无责怪之意。阮元想了一想,答道:“子彝,你有此疑问,也是常事,想来在座各位,多半心中所想,也和子彝一般,是吧?也好,今日我便讲讲,我对这儒经注疏之事的看法。子彝说的是,明末俗儒,多有空谈心性,连日长篇大论而炫人耳目之人,可明末天下丧乱,民不聊生,这些俗儒空言的心性,有有何作用?他们一边以圣人弟子自居,一边所作所为,却全然不和圣人本意,这样的前明,能不覆亡下来吗?是以亭林先生、梨洲先生眼见天下易代,深有所感,方知读书做官,但凡行事,全在一个‘实’字,做官要‘实’,便应留心细务,熟知自己分内之事。读书要‘实’,便应深究圣人微言之本意,方能承继圣人之道。不读汉唐注疏,不知《说文》之释字,又如何知圣人之言,其原意是什么呢?若不知圣人心意,空言理欲之辨,心性之言,便是失了正道,妄出己意,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这天下焉有不乱之理?至于做学问,也当追求一个‘实’字,由此,山形水系之变迁,金石碑版之著录,无一不当研习,方能识史籍之真伪,明地形之变化。若著书立说,只是立论新奇,诳惑众人,那这些人表面的长篇大论,也不过是真正精通学问之人眼中的笑柄罢了。” “老师说的倒是不错,只是……只是那空言立论之人实在太多,也容易让寻常俗人相信他们啊?我们这引经据典,反倒要麻烦很多呢。”座中另一位学生说道,这人名叫赵魏,是阮元正月在杭州主持院试时,新取录的学生。 “晋斋。”阮元笑道,赵魏号晋斋,故阮元以号称之。“我等读书明道,所为何事,难道我们了解了圣贤之道,还要与那寻常俗人一般见识吗?若是这样,那这读书之用,你们看得也太窄了啊?这读书之道,根基为先,若失了根基,之后便偏离了圣人本意。可根基打好了,也不能就此止步不前,你们说是也不是?明圣人之道,有所依据,之后便要将这有理有据的圣人之道,阐述抒发而出,这才是我等治学的目的啊?而且到了那个时候,虽然你等讲学要比那空言妄论之人晚上一些,但字字得训诂,句句有依据,这样你等说起话来,也比那不识圣贤本意的俗儒要自信得多呢。” 看赵魏犹有不解,阮元也继续指导道:“晋斋,这孤山上的行宫,你可见过?若是见过,你且与我说说,这行宫风景如何?” 赵魏对这个问题倒是不陌生,道:“老师,学生游船过西湖时,这行宫却也是见过的,宫墙之上,吊栏画栋,金砖碧瓦相映,更是气势浩然,令人肃然起敬啊。可不知老师问这个问题,却又是何意呢?” “那你可知,吊栏画栋,是何物承载于下,金砖碧瓦,又是如何悬于空中的呢?”阮元道。 “这……吊栏画栋嘛,想来下面应是上好的大理石,还有那所谓……所谓合抱之木吧?金砖碧瓦之下,当是青砖了,只是行宫我也只见过数次,并未靠近来看,是以其中尚有何物,却是不清楚了。”赵魏道。 “你所言不错。”阮元进一步开导道。“其实无论行宫,还是这杭州府学,都是青砖木石,作为根基而成。晋斋你可想想,若是眼下要你来负责设计这行宫,你徒知金砖碧瓦,华丽庄严,却不知砖瓦之下,其根基为何物,那这行宫,你可设计得出么?若是这行宫所用柱石,不得精心取材,所用砖瓦,不得悉心烧制,只怕外表设计再是精美,也会因内部根基不稳,终究是要崩塌的啊。” “当然了,有了根基,便要考虑外部之事,修建宫室,看的是外部是否华丽庄严,或深沉而有气韵。做学问,看得便是能否将这圣贤之道,一一言而有据,又不失之于繁冗。这学问有本末之分,不可舍本而求末,亦不可唯知务本,而于圣人微言大义,无所阐发。总是要循序渐进,方能有成,各位可记住了?” 学生们听了,也连声称是。阮元又选了《曾子》诸篇之中,部分颇为精要之语,一一为大家讲解过了。又道:“各位既入了府学、县学,做了生员,便也要遵循学校规矩。每月的月课,可不能有所懈怠。我这里已备下了这个月的策问,之后便会一一分发下来,你等需专心应对,每一条目,都不可有怠慢之心,方不枉我提拔你等之意,你们可记住了?”说着,从《曾子十篇》之下,取了一篇问卷出来,端木国瑚和陈文述坐得距离阮元最近,便一同上前,准备将问卷取下。 可看着问卷上语句,二人却渐生困惑之色,一时似是若有所思,却迟迟不得其解。看了半晌,端木国瑚也不由得念道:“得人之法,在于命题,当若何平正体要,使人各尽所长?士之治经史者或短于文词,工文词者或疏于经史,当如何弃短而得长,教其偏以求全?这……这些学生要是都学得清楚,也……也不至于让老师破格取录啊?如此想来,倒是很难下笔呢。” “无妨。”阮元笑道:“不是让你们今日下笔,今日不算,三日以后,我再来取各位答卷,这三日里,各位只管去寻应对之策,古人遗法,民间良策,皆可使用,有了思路,再写不迟。但只有一条,你等却需记住,切不可剽窃他人言语,亦不可摘抄先人言语,而不加抉择,若有试卷雷同,或与我所见古人之言一般无二的,便要重罚!你们可记住了?” “知道了,多谢老师!”学生们齐声道。大家均知阮元此举,乃是指导他们自行学习,查阅应对之法,形成自己的思路,这篇策问名为问卷,实则也是劝学之方,只要认真应对,便有益而无害,既然如此,各人又有何缘由拒绝?一时遂领了问卷,下去认真准备去了。 而阮元在浙江学政之任的最后一年,也依然需要为公务而继续奔波,到了三月,阮元与焦循、杨吉再次溯江而上,前往处州、温州、台州进行最后的督学,待得环绕浙江一圈,将最后几府院试主持完毕,也就要迎接新的职务了。 这时的阮元还不知道,京城之中,最初悄无声息的变化,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越来越明显,而这些日渐扩大的变化,也不断向着阮元身上靠近着。 四月的京城之内,福长安与和珅依然在商议着人事调动之事,只是这个时候,福长安言语中的不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前日朝廷里面,已经定了让朱珪升任吏部尚书,仍留安徽巡抚任上,可这朝廷里两个吏部尚书,原本保宁就在伊犁,现在又任命一个不在京师的吏部尚书,这吏部以后还怎么办事?还有,这戴衢亨和那彦成,也都因为入了军机处,就升了侍郎,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们没有半点联系,却不断升迁,这是要干什么?还不是皇上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哪一天对咱们发难了?” “吏部的事,我原本也能管一部分,就算用了朱珪,只要他不入京,我也自有应对之法。你别光说这些和我们没有联系的,咱们的人呢?眼下又什么变动?”和珅问道。 “致斋,这些事你平日最为清楚,怎的今日要来问我了?也好,我告诉你,最近几次人员调动,我看都好不到哪去,富纲原本漕运总督干的好好的,这一纸上谕调了云贵总督,说是升迁,可这个节骨眼上,谁看不出来是明升暗降啊?还有,福宁这几年,你说战功平平,也就罢了,总没受什么处分。就两天前,皇上突然下旨,说福宁劳师无功,夺了他顶戴花翎,现在只得戴罪立功了,致斋,再这样下去,还说不定有什么不测呢。”福长安道。 “诚斋,已往太上皇还是皇上的时候,对咱的人也不是一点都没有罢黜夺职之事,眼下这些小动作,又算得了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了。”福长安道。“前两年太上皇是不做皇上了,可军国大事,重臣任免,都是太上皇的意思,皇上不过是替他发个上谕罢了。可宫里的事,呼什图侍奉了太上皇十八年,宫里早就有自己的人了,他们在皇上那里探得清楚,这两个月的调令,升任的也好,降职的也罢,都是皇上的意思,太上皇都没有插手。” “既然如此,咱们的人,我也看着,太上皇那里,就算他不愿意插手了,总也说得上话吧?”和珅道。 “那样最好,可是致斋,你这几日又是怎么了?平日你对着王公大员的任免之事,都是了如指掌,今天怎么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啊,眼下形势,对咱们一天天的,我看是更不利了,你可不能这样恍惚啊?”福长安看着和珅神色,竟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不瞒你说,诚斋,夫人她……去年年底,夫人受了些风寒,竟然就病倒了。原本想着一时的小病,她支撑一下也就过来了,可没想到,这入了春,夫人她不仅没好起来,病反而越来越重了。这几日我看着,心中也不是滋味,诚斋,朝廷里的事,或许需要你多帮衬些了。”和珅叹道。 “那我也真是不明白了,致斋,按理说去年阿桂这一死,朝中再无与你相抗之人,或许再过几日,你这伯爵也要升一升了,夫人应该多高兴些才是啊。怎么反而生了病,还一直不得好转呢?”福长安道。 “这些事我哪里清楚?可是诚斋,夫人与我,是贫贱时的患难夫妻,当年我不过一个没落生员,夫人却是一品大员的孙女,她不嫌我家贫,不嫌我继母刻薄,坚持下嫁于我。这些年过来了,想想外面这许多事,她原也是不愿我去做的……诚斋,我确是朝堂上摸爬滚打了这三十年,可我总还是个人啊?这些年来,我想着也是对不起她,她现在病了,我却怎么还能安心去办外面的事啊?”看着冯霁雯的病情毫无起色,和珅一时也没了办法。 “致斋,你这般心思,我也清楚。可你也要想明白啊,即便夫人她能有所好转,若是哪一日……哪一日皇上真的亲政了,只怕咱们……咱两个都是他的眼中钉,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就算夫人安然无恙,却也要与你一道受苦啊?”福长安道。 “你说的也是,这些年来,他做了皇上,我送过礼,他早些想用自己的人,我也都依了他。可眼下看来……万一之事尚且要有所防范,更何况他从未真正信任于我呢。但是诚斋,话说回来,毕竟他是君,我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啊?”和珅对嘉庆与自己的关系,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即便如此,君臣大义,他也不敢轻易逾越。 “致斋,这话都只是说说而已,有几个人是那种,刀架到脖子上了,还一点不害怕的?都是人,都怕死啊?可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想也只能是……”福长安这般说道,可和珅听来,福长安的言语里,竟已渐渐有了不臣之意。 “诚斋,你这话不要再说下去了,君臣大义,我等不能不遵,否则,日后大清的历史上,你我就是最大的罪人!”和珅斥道。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但致斋,这万一之事,咱们心里,得有个应对之法啊。我也是大清的臣子,一门荣耀,都是大清给的,我怎么可能有不臣之心,但……但这上位之人,也该给我们一条活路才是啊?”福长安说到最后一句时,也明显压低了声音。 眼看和珅面上犹有不快之情,福长安也只得解释道:“致斋,这大清,这爱新觉罗一家,我是绝不会动的,可你想想,我们也要活下来,才能谈得上别的不是?致斋,我现下也有个想法,你说太上皇那许多子孙后嗣在呢,只要是太上皇的血脉,那不就成了吗?就算这北京城,当年不也是明成祖靖难成了,才定都于此的吗?他那番靖难,把前明怎么了,前明不还是前明吗?当然了,我说的也只是万一的情况,若皇上他给我们一条路走,咱也就认了。” “那你觉得,现下太上皇的子孙,有哪个是你看得上的?”和珅也不觉问道。 “成亲王和我总算是连襟,若是他能与我联手,自是最好。”福长安道。 “诚斋,成亲王没希望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太上皇禅位之时,三番四次的宣称,皇上是他二十多年前早就准备好的人选,二十多年了,太上皇其他皇子凋零殆尽,皇上却安然无恙,这是什么?这是天意啊!太上皇既已昭告天下,皇上是得天之命,成亲王又有何道理,再去与皇上争这个皇位呢?”不想和珅对永瑆的态度,倒是异常坚定,坚定的排除了这个选项。 “那……你说定亲王如何?论年龄,定亲王比皇上都大,平日在宗室里,也无甚过失,所以我想着……致斋,他额娘也姓富察,说不定我去攀攀关系,还能成呢。”福长安所言定亲王,是乾隆长子永璜之子绵恩,此时已加封亲王,绵恩之母确实也姓富察,但家门官爵不显,与福长安一家几无来往,只是这时福长安再无其他倚仗之人,索性便与他攀上了亲戚。 “诚斋,即便如此,后面的事,也难着呢。你说咱信得过的这些人,就算加在一起,也只怕……”和珅正说话间,忽然看见刘全神色匆匆,从后院跑了过来,见到和珅,慌道:“老爷,夫人……夫人的样子,看来是不太好了,今日原只给夫人备了清粥,可……可夫人都没吃下,都吐了出来……”说着说着,竟已略带悲音。他早年便随和珅侍奉家中,与冯霁雯也是一路吃苦受难,方等到和珅显贵之日。此时眼看冯霁雯病重,悲痛之情,也是发自真心。 “刘全,你快去告诉夫人,我马上就过去。诚斋,外面的事,你若有了想法,就先去办吧。就眼下朝廷里这些调动,天还塌不下来呢。”和珅一边说着,一边也和刘全前往内室,去看妻子病情了。 福长安虽然才赋平平,可毕竟也在官场为官近二十年,对官场上这些风吹草动,敏感自然远胜常人。当下也渐渐有了计议,想着随后便去找绵恩联系,至少也要为自己找个可以依靠的皇族才是。 第九十章 盛世之下 此时在金华江中行船的阮元,也正在经历着一件痛苦之事。 “快!再靠近些,用网捞过去,轻点,别伤了这孩子!”杨吉正在船头高声呼喊,让船夫打捞着什么,船夫缓缓把网抬了上来时,只见里面乃是一个婴儿,面色苍白,似是早已没了呼吸。 杨吉走上前看了半晌,探了谈婴儿呼吸,回头对阮元和焦循道:“伯元,焦相公,和先前那四个一样,都是女婴,早没了呼吸了,看样子,这个是被溺死的,一共三个饿死的,两个是溺死的。伯元,这我看才五十里水程,怎么就遇见了这许多孩子了?”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声音中略带悲音。 阮元看着面前这个死婴,一样的面色沉重,皱眉不语,这日早上,东阳江里突然起了大雾,船夫不慎之间,行船偏离了原来水道,竟划到了一片支流之中,这水道阮元之前督学,也曾行船路过,可东阳江干道所至,俱是县邑和人口繁多的村镇,百姓生计还算不错,却不知偏远水道之中,竟有如此多的死婴。这一日船行了半日,走了约五十里水程,便见到了五个死在水中的婴儿。 看到这里,阮元心中也半是伤感,半是疑惑,问道:“杨吉,这水道咱也走了好几次了,先前都是干道,我们从未见过这般多的死婴啊?怎么今日……今日不慎入了这岔道,便见了这般多的孩子呢?杨吉,你说,这一两年来,金华这里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竟多了这许多溺死孩子的事来呢?” “伯元,不是这一两年的事。”焦循在一边道:“我来浙江的时候,各府县府志县志,我都看过一遍,金华这里,或者说金衢严这片山里,很早以前就有溺死女婴的记载了。我当时看了,还不信呢,我也问过金衢严这里来杭州的生员,问他们家中有无此事,多数说没有、没见过,但也有两个生员说见过……我当时想,这溺婴之事,或只是偶有呢,又或只是那两个生员记错了呢……可不想今日,竟也见到真的了。” “伯元,焦相公,你们年轻时候的事,我也听说过,你们当年说是家境都不太好,可家中总还有土地。更何况,这苏杭淮扬,原本就是繁华之地,穷人是有,可穷到要溺死孩子这种,就少见了。但我不一样,伯元,我初来扬州那一年,是从衡州搭的船,一路上见的地方多了,长沙、武昌、安庆,这都不错。可更多的是,沿江一带,那种没有地种,甚至连房子都没有的流民!他们平日生活全然无依,只得帮人做最便宜的佣工,能做上长工了,反而安稳(一般而言,长工工钱不如短工,但有稳定的工作。)。或者每日在江里寻些鱼虾吃了,这一日也就算过去了。若是这样的人,哪里还养得起孩子啊?焦相公说之前书上就有这般溺死孩子的事,我看不假。这所谓的太平盛世,也不过是城里,还有那些大一点的镇子,活得安稳些。寻常穷乡僻壤的百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男孩子以后能种地,就先养着,这些女婴……就……”说着说着,几乎便要掉下泪来。阮元和焦循看着他这般模样,也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正在这时,当年钱大昕对阮元说过的话,又一次渐渐回响在了他的耳边: “……你说下安黎庶,那我问你,你一生之中,见过多少贫苦百姓?……老夫不妨和你直言……河南湖广,多得是既无田产,又非佣工的流民,他们平日衣衫褴褛,每日能得一餐,便已大为不易……这些真正的穷困之人,你见过几个?你不知百姓困顿,却说这上报皇恩,下安黎庶之语,你要如何去安黎庶,你有办法吗?” “我……杨吉,你说我还能做点什么吗?看着这些孩子,这才刚出生啊,还不知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命就都没了,这……这让我怎么过意得去啊……”阮元道。 “伯元,杨吉,只怕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就是把她们先安葬了罢。”焦循道。“你们看这几个孩子,面色都发青了,想来在水里早已漂浮好几日了,就算我们想找他们父母,又上哪里去找啊?再说了,杨吉,这些事,原本应该是这里知府、知县、金衢严道管的,伯元一个学政,平日俸禄自己都不大够用,公费一年下来,也余不下许多。可这需要救济的孩子,得有多少啊?你就算让伯元把学署都卖了,又能救回几个孩子呢?” “里堂,且不要说了。若是咱们遇上需要养孩子的人家,我给他们支些银子吧。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让这几个孩子入土为安。她们活着的时候,没享受过一刻快乐,去了之后,总不能再去做鱼鳖之食啊?”阮元说着说着,也渐渐把头垂到了另一侧,不愿焦循和杨吉看他样子。 好容易各人寻到一片平坦之处,阮元便招呼船上船夫都下了船,在河边寻了片还算开阔的荒地,将五个孩子安葬了。待得一切安置完毕,看天色时,已是午未之交,各人腹中,也渐渐饥饿起来。 忽看得右手边山上时,竟渐渐有青烟冒出。看着像是有人埋锅造饭,焦循看着杨吉神色,知道他和众船夫一道安置孩子,早已饿了,也对阮元和杨吉道:“你们且看那边,好像有人在做饭的样子,我手里还有些余钱,若是你们饥饿,我们就上去买些回来,一同吃了,如何?” 杨吉正是求之不得,忙答应了声好,便向着山上有烟之处走了过去,阮元见他样子,虽是有些仓促,却也是为了几个孩子,也不忍嘲笑他,遂与焦循一道走了过去,几个船夫也跟在后面。这里山丘林立,却都是小山,行路不难,各人转过几个弯后,只见烟雾渐浓,果是有人在山上生火。 走得近时,见是五六个乡民聚在一起烤着什么,几个乡民均是衣衫褴褛,身子瘦弱,好在每个人都有一顶简朴的斗笠,否则这时已至初夏,若是不戴斗笠行于山中,只恐数日便要被晒伤。几人见了阮元一行,也倒是客气,纷纷摆了些手势,示意阮元等人过来。可细看之时,几人只是生了火,却并无锅碗瓢盆之属,只地上有几个番薯,想来就是几人午餐所用了。 杨吉原还想着寻些米面来吃,可看到眼下几个乡民自己仅能果腹,这一番话便也咽了回去。阮元看他神色,也知他心意,只好自己上前道:“各位,我等是去处州的客商,偶然路过此地,只求歇息一阵,却无他意,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几个乡民看阮元一行样貌均系文雅,又无其它兵刃,也自放心了不少。当先一个乡民走上前来,也对阮元拜道:“这位先生,我等也是在这里立棚种薯为生,这些番薯只够我们,还有那边棚里几个后辈吃的,倒是没有多余的了,还请见谅。” 他这番话说出来,焦循和杨吉却也只听懂了一半,倒是阮元似乎全然理解,也对着乡民拜道:“既然如此,倒也无妨,我等饮食之事,倒也不缺,只歇息一会儿就好,饮些水就够了,打扰了各位,本是我等要道歉才是。” 杨吉不禁暗暗好奇,悄声问阮元道:“伯元,你……你怎么能听懂他说的话,你……你以前也来过这边山里么?” “他是福建人。”阮元道。“我娘祖上也是福建人,前明时迁到了扬州,原就留下了一些福建土语。后来我娘家入了江苏籍,朝廷不知林家祖上之事,又让外祖父做了福建的大田知县,娘小的时候,就学了福建话,后来我也学了一些,不想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场。” 杨吉听着,也不禁感叹人事无常。随即阮元一行也得知了这些乡民的来由。领头的乡民名叫林四,这时已经年过六旬,满头银丝,双目却还炯炯有神。这些乡民原本是福建山民,五年前福建出了一场灾荒,一行人贫苦无依,只得北上做了流民,好容易才到了浙江山里,浙江山区不少土地不宜种稻,也就无人开垦,林四等人遂搭棚为居,种些番薯度日,山区还有一些地方可以种点靛青、茶叶,种了出来,便可出外多卖些钱,总也把这几年撑了过来。 说到这里,林四也不禁神色黯淡,似乎身边还有什么要事,自己放心不下。焦循也看得仔细,忙问身边另一人道:“这位大哥,林老伯他……是有什么忧心之事吗?怎么我觉得,老伯他对以后,竟似没了希望一般呢?” 那人道:“你有所不知,林大哥是个老实人,地耕得勤,也知道些赚钱的办法,平日山脚那边荒地里,种的靛青、茶叶,只要卖了出去,我们这些人还能活命。可……可林大哥终是年纪大了,这些年每逢阴雨,便要痛上数日,只恐再过得两三年,也就干不动了。可林大哥的两个儿子,生来身体便弱,一直……一直都长不高,只怕林大哥老了以后,咱几个就没法养活这两个儿子了。唉……到时候,到时候也只得寻个附近的田主,把山上这块地卖给他们,才能多赚些过日子的钱……”说着说着,话语里已带了悲音,想来他们也都知道,有了种植靛青、茶叶的山地,附近地主便可盈利不少,但山地本身却根本卖不出好价钱。尤其是一旦遇上无良地主,更有可能直接把靛青、茶叶全部据为己有,同时番薯地还要收租,如果是那样结局,林四一家即便卖了土地,只怕过不得几年,也要再次破产了。 几人正说话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阮元面前,阮元抬头看时,也不禁有些心惊,看这人面貌时,已有二三十岁年纪,可身子却只有十岁孩童一般高低。再看他身形时,竟比林四还要瘦削不少,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他手里拿着两个竹筒,里面似乎装了水,看着阮元,道:“先生你好,这是我爹爹让我拿来的水,先生若是走路乏了,就只管饮下。” 阮元见他样子诚恳,心中也不禁又是一阵酸楚,问林四道:“林老伯,这是你儿子吗?”林四点了点头,神色之中,似乎也有一种黯淡之情,想来自己年事已高,也不知儿子日后将要如何。 阮元见了林家父子如此样貌,又怎能安心饮下面前之水?可想着自己已被各人看做贵客,又担心一口不饮,林家人反要伤心,也只好接过一个竹筒,饮了一小口水,便把水筒还给了林四之子,道:“我等只是今日多行了些路,不打紧的,这水还是你们留下最好。” “先生,这……”林四之子似乎也很为难,支支吾吾的说道:“爹爹一直告诉我们,若是来了客人,定要诚心相待的,我们……我们不能……” “林老伯,要不这样,您也听我一句劝,今日我们虽是客人,可你看我们这样子,日子总是过得去的,这水嘛,稍饮一些就好,本也不差这一日水粮。你们平日生活拮据,那瓶没喝的水,还是你们留着,也不要如此客气了。您儿子并没做错什么,今日还请不要责罚于他。”阮元担心林四过分热情,反而自己吃苦受罪,也只好安慰了他一番。 “先生,咱这里粮食是种不出好的了,可水还有的是,您不用这样……”林四道。 阮元看了看对面的山丘,忽道:“老伯,最近这些日子,这山上树木,可是越来越少了?” 林四不明白阮元意思,只好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阮元道。“那座山无人生活,是以林木留存甚多,但你这山上,因开垦之故,早先便砍伐了不少树木,这山里水源,全靠树木涵养,树木少了,水便保持不住,都流失到别处了,是以山上的树,也会越来越少。但这也怪不得你们,若是不在这里种些番薯,你们又如何生活?但总而言之,水对于你们而言,可能会越来越珍贵,就不要那样在意我们的需求了,多留下一些,自己用吧。”林四听着阮元言语,觉得也有道理,便把那个未打开的竹筒收了起来。 看着杨吉、焦循等人每人都饮了一口,阮元也对林四等人道:“各位,实不相瞒,在下便是这浙江省的学政,今日督学到此,偶然入了这片山林,才得以见到诸位。在下等人,家中用度尚属宽裕,原是不需要各位相助的。只是各位好意,却之不恭,是以这水也各饮了一口。各位生活在这山里,也是殊为不易,既然在下见到了各位,那在下也定当尽心回报各位赠水之恩才是。我这里还有些备用银子,原也用不尽的,今日便还报各位,将来若是想吃些米,便只管出去买来,这银子虽不多,也够各位支用一段日子了。”说着从身边背囊之中,取了两锭银子出来,每锭约有十两,送到林四面前。 林四等人得知眼前之人乃是朝廷贵人,也都吃了一惊,见阮元拿出银子,连忙拜倒在地,纷纷道:“大人,大人切莫这般为小人们破费,小人们受不起的……” “都起来吧。”阮元也安慰林四等人道。“这些银子,你等只管收着吧,若你等是寻常农家,愿意自给自足也好。可你们眼下这样子,比起那些佣耕之家,尚要困苦,就算为了你们活下去着想,也该收下这些银子了啊?你们想靠自己耕种生活下去,我可以理解,可你们也看看,这里水土质地,本就不宜耕作,你等勉力度日,方至于此,却不是你们不够辛劳之故。上天对你们有此变故,也理应对你们公平些,今日我分些银子给你们,也正是合天意之举,你们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林四等人毕竟没经过系统的文化教育,更不知“天意”究竟是什么样子。听阮元说自己的行为是“天意”,也都渐渐信了,才收下银子,又止不住的对阮元道谢。 焦循见阮元捐了银子,也寻了一锭十两银子出来,拿给林四等人,杨吉拿了几锭碎银子,径自放在各人身边,便回过头去了。其余上山的船夫,也每人拿了些铜钱出来,一行人终是连番薯都没吃上一口,就下了山。直到这日傍晚,阮元的行船才找到一处临水镇子,寻了些饭食吃下。 之后数日,焦循和杨吉也看得清楚,阮元面色之上,尽是愁容,几无半分喜色。 不过,忧愁归忧愁,阮元的公务也依然在继续,很快阮元的行船过了永 康,从缙云转温处水道的船只继续南下,处州与温州的督学,也一如既往,可惜的事,这最后一次远行督学,阮元并未寻到才行卓异之人。 这时的杭州学政署里,也意外来了一位拜访阮家的客人。 这日阮氏家中,孔璐华也和刘文如、谢雪一道,相互教授绘画技艺,孔璐华先备好了一幅之前画的梅花,教了谢雪些线描的技巧,也让谢雪一同尝试,从梅花的枝条开始,练习线条的运笔。谢雪试了数番,总是觉得枝条柔弱,缺乏硬度,也不禁向孔璐华问道:“姐姐,这枝条绘制,却怎得这样难啊?我……我是手上笔力不够吗?” “不是笔力不够。”孔璐华看着谢雪诚心求教,心中自然开心,也耐心解释道:“雪妹妹,你运笔的线路,倒是渐渐成了,那应该就是使力方位,尚需要改进了。常人初学线描,多会有这种不适之处,手指上用力太多,最后线就画粗了。要学会手腕用力,线条才能细而不弱,你看看我的笔法试试?” “姐姐,我……我或是生来手上力气就小的,这用力之法,想来也很难呢。”谢雪试了数番,却总是难以运用自如。 “来,我帮帮你。”孔璐华也走了过来,轻轻握住谢雪手腕,道:“你运笔的时候,也要提上气,把力量一点点集中到手腕上,要是现在力气不够,我先帮你扶着,待你这线条画成了,说不定就弄清楚了呢。”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手扶着谢雪的手腕,让画笔轻轻向下划去,两只白嫩的小手交叠在一起,竟比绘出的梅花还要好看。 忽然之间,各人只听得脚步声细碎,抬头看时,原来是莲儿到了,莲儿见了孔璐华,忙行礼道:“夫人,外面来了位客人,拿了四个箱子过来,还带了几盒点心,看得我们都……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太老爷一个人在外面陪着那位客人,我……我看那人油嘴滑舌的,怕太老爷应付不过来,要不……夫人能不能过去一下?”自从孔璐华与阮元做了真的夫妻之后,孔璐华也再三告诫下人,以后对自己的称呼,只能是“夫人”或“阮夫人”,却不能再叫“小姐”了。是以自莲儿、蒋二等得力家仆起,所有家中仆从对孔璐华均重新定下了称呼。 孔璐华想着自己也已是家中主妇,既然阮元不在,自己与阮承信一同招待外来客人,倒也是分内之事,也便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文如姐姐,雪妹妹,今日就练习到这里吧。”说着让莲儿也一同帮忙收了画具,便往前厅而来。刘文如和谢雪听着好奇,也想看看外面模样,就相继跟在孔璐华身后,在客厅之侧寻了个偏僻位置,看着厅内来客。 只见孔璐华和阮承信对面,这时正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满脸媚笑,正对着阮孔二人道:“在下是城外临平镇人,姓袁,太老爷、夫人,只管叫我袁大郎就好,平时乡邑之内,大家都是这般叫的。在下这家中原也有些产业,供了几个孩子念了书,一心想着啊,这读书还算易事,可精于经术的大儒,却是难寻,是以在下对这海内名儒,自是加倍的敬重。阮学使在浙江三年,在下听着啊,无论哪个读书人,说起阮学使,那都是要叫一声好的,只要是有学问的读书人,那都能被阮学使发掘出来,在下这心里,自然是说不出的佩服阮学使了。这不,在下今日寻得些薄礼,还请太老爷和夫人代学使收下,在下此次前来,只是心中敬重学使,想着交了阮学使这样的朋友,那在下回到乡里,面上也有光不是?是以这番薄礼,却还请二位收下才是。” 第九十一章 海上烽火 孔璐华看着这袁大郎的神色,心中虽也有些反感,却依然端坐不乱,笑道:“袁先生客气了,其实先生与我,也算颇有缘分,家中生母,也是姓袁,却不意家母在浙江,还有您这样一位同宗之亲呢。这样想来,本应是我们做小辈的,先到您家中拜访,一叙同宗之谊才是,却怎能劳烦您如此破费,来送这些礼物与我们呢?” 袁大郎听着孔璐华不仅不冷言相拒,甚至有攀亲之意,心中更是大喜,忙笑道:“夫人,不想在下这般乡村野人,竟然能和夫人叙亲,可真是折煞在下了。夫人声名,我等自也是知晓的,前年圣人府上送亲花船,还曾在在下家边歇息过一日呢。当时在下看这圣人府上仪仗,便知这出嫁的新娘子,定是神仙一般人物。可今日在下见了夫人,方才知道,这神仙和夫人相比,也都是远远不如呢。” 孔璐华也笑道:“袁先生如此谬赞,可是当不起呢。只是袁先生今日却是来得不巧,家中夫子眼下在外督学,家里估计着,至少也还需二十日光景,才能回来呢。先生这样送礼过来,我们不知夫子意思,接也接不得,还给先生呢,又显得我们太不近人情了。这些年来,像先生这般热情的客人,也是第一次见,现下让我和爹爹做主,可也真是不知该怎样才好啊?” 袁大郎听孔璐华尚在犹豫,忙陪笑道:“夫人客气了,这些薄礼,本就是在下这般读书人家应该送的,却也是不要什么回报的。阮学使尽心选取学生,秉公办事,自是我等敬仰的典范,为了略表在下虔敬之心,这些礼物,也当全部送与学使一家不是?” 孔璐华听着袁大郎言语,也站了起来,走到厅前,缓缓在几箱礼物面前转了一圈,笑道:“袁先生这些礼物,我们家却是受不起呢。这几个箱子,外面封得都如此精致,想来里面物什,是要更贵重了。我家从来都是礼尚往来,您送了这些礼物过来,若是他日不能还礼,反显得我们盛气凌人,做了官了,就瞧不起寻常读书之人了,可您这礼物,连封装都如此贵重,只怕我们还礼之时,也还不起啊?” 袁大郎听着孔璐华言语,竟似要收下这些礼物一般,更是开心,也继续笑道:“只要夫人愿意收下这些薄礼,在下这一趟,走得也算值了。这寻常人信佛,都愿意到庙里布施一番,以显敬意,却哪里还要什么回报呢?可您说,这阮学使是不世出的好官,夫人更是圣人之后,在我等寻常百姓眼里,学使、夫人和太老爷,您们才是活菩萨啊。实不相瞒,我家中两个儿子,也都是童生,为了考上生员,已耗了许多年光景了,这别人都是拜佛,可在下想着,这读书中举之事,不还得拜拜读书人的祖师爷,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吗?夫人您既是先师之后,那在下送了这些薄礼,也就算拜过先师了,只希望日后这两个不肖子,能早些考上生员,也不枉我延聘名师,教诲他们一场啊。” 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掩口而笑,道:“袁先生这般尊崇先人,却也让我等更难为情了,若是不能还礼一二,这心里终是过意不去了。可是袁先生,我在家中虽不参与外事,却也听得这生员选取,每次均有定额。先生担心家中子弟不能考中,便来送上这许多礼,那若是其他读书人家,也为了先祖能庇佑家中子弟,便来我家送礼,我们又如何应承得来啊?若是前来的人家,最后超出了定额,这家中先人便是在天有灵,想来也会为难的,可要取哪户人家入学好呢?” 袁大郎听着,似乎孔璐华的言语,已经离他心意越来越近,更加高兴,笑道:“夫人多虑了,这……这便和求神拜佛一般,当然是心中最为虔诚之人,最容易被取录了。在下这心中,从来可都是只有至圣先师一人,绝无什么老君佛祖的。唉,在下只恨以前无知,竟不知圣贤之家,原来与在下离得如此之近,若是在下先前便即知晓,那自然是要对夫人和学使年年敬拜,岁岁奉迎了。在下所居,毕竟只是个镇子,这天下大事听闻起来,总是比城里人晚些。” 孔璐华听着,也轻轻笑道:“既然如此,那这些礼物,我们就暂时收着吧。袁先生,您从外面镇子来这里一趟,也是辛苦,我等若是全无还礼,那风传出去,可不成了刻薄寡恩之人了?莲儿,去让厨房里备些茶点,袁先生远来是客,可要尽心相待才是。” 莲儿应声而出,很快取了茶点回来。看着孔璐华品茶之时优雅的举止,谢雪在一侧也不仅悄声感叹道:“文如姐姐,夫人真的好厉害呢。若是换了我啊,这般陌生的男子,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呢。” “是啊……”刘文如在一旁,也不禁目不转睛的看着前厅。 或许,这才是阮家夫人应有的风度吧…… 不过小半个时辰,前厅品茶已毕,袁大郎谢过阮承信与孔璐华之后,便留下礼物,与几个下人一道离去了。看着几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箱子,阮承信也颇为忧心,道:“璐华,咱家从来都是礼尚往来的,此人前来送礼,我看绝无善意,你这般收下礼物,只怕日后要给伯元带来麻烦啊。” “爹爹放心吧,孩儿不会让夫子难办的,不出二十日,孩儿定能把这些礼物,一一安排妥当,那个时候只怕夫子还回不来呢。”孔璐华看着几个箱子,却似乎全不在意一般。刘文如和谢雪看袁大郎已经离开,也从后厅走了出来。 阮承信见了二女出来,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并不奇怪,可听着孔璐华之语,却有些好奇,问道:“璐华,你就这般确信,二十日内,这些礼物就可以退回去吗?” “爹爹,他家就在府城三十里外的临平镇,夫子来这里督学,也有三年了。他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夫子不在家,才到我们家里来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也知道,这些礼物如果送到夫子面前,夫子不会考虑他是何心意,只会一律让他退了。所以他只好避实就虚,等夫子不在家了才过来,我们只是夫子家人,若不顾他心意如何,便全然不收他礼物,传了出去,外人必然说咱们刻薄。可收了他的礼,下次他必定还要前来,到时候,让他亲口说出来意,不是更好吗?我方才故意告诉他夫子行程,他一定会在二十日内,再行拜访,或许他还想着送礼呢。到时候,我们让他说出来意,再将礼物退回去,那才是我们应尽的礼数啊,爹爹您说是不是?” “姐姐,你真厉害呢。”谢雪羡慕道:“那个袁大郎啊,我和文如姐姐在后面看着,都觉得满脸的油腻,说不出的难受,若是我们见了他,只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要把身子转过去了。” “雪妹妹,我若不是刚才与他说了这许多话,又怎能知晓他来我们家,意欲何为呢?”孔璐华笑道。 “璐华,你能看出来,他这般到咱家送礼,是有什么意图啊?”阮承信问道,看了看这些礼物,想着似乎也都是贵重之物,不禁忧从心生,又道:“其实不管他什么意图,毕竟是个不相识的人,总是该把礼物退了才是,却不知这盒子里面,装的都是何物?看来这袁大郎啊,也知道我们多半不会收这些礼物,几个箱子封得如此精致,若不打开,万一是易腐之物,可麻烦了。但打开了,封装就弄坏了,到时候即便退还给他,他也有了理由,说我们是虚伪矫饰之人。看他家下人抬箱子进来时,也颇为谨慎,多半里面还有些易碎的瓷器,若是碎了,他也可赖在我们头上。这些个点心盒子,我看多半真的就是点心了,这就麻烦了,若是我们把点心分来吃了,到时候没有东西还他。可若是我们就这样一直封着不动,这天又热,过得几日,点心自然就坏了。把坏了的点心退还给人家,可又要显得我们不近人情了。唉,这袁大郎看着油滑,心机却够重啊。” “所以说啊,夫子那边行程,还有大概二十日,这也是帮了我们呢。而且爹爹说他心机重,我看着他可是很诚实啊?”孔璐华笑道。一边说着,一边她也走到阮承信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又唤过莲儿,同样也是一番耳语。看着刘文如和谢雪,不禁笑道:“文如姐姐、雪妹妹,这点心我最是熟悉,却不用莲儿再费心了,爹爹,今日我们就取了这些点心,一一分食下来,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定让他一句辩驳之言也说不出就是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其中一盒点心道:“这个样子我知道的,肯定是莲蓉点心。雪妹妹,这一盒就送给你了,你看怎么样啊?” “姐姐,我……”谢雪听着,却似乎有些害怕,道:“姐姐,我其实……其实不大喜欢莲蓉的……” “好啊,姐姐我这般辛苦的教你绘画,你还敢说不喜欢?”孔璐华一边笑着,一边又捉住了谢雪的手腕,道:“今日费了大半日功夫教你作画,我自己那幅墨梅都没绘成呢,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没那么容易!” 看着阮元这一妻二妾亲如姐妹,阮承信也颇觉欣慰。 当然,这天晚上,孔璐华也没有强迫谢雪,而是一边自己吃着,一边让她来尝,谢雪看着孔璐华甜美的笑颜,对莲蓉点心的反感,自也消去了不少,也陪着孔璐华吃了几块。几个女子虽然名义上妻妾长幼有别,可经过一年时间的共处,早已言笑不禁。 从次日起,针对袁大郎可能的再次到访,阮家也渐渐做好了准备。而此时的阮元,也已经结束了温州的督学工作,一路沿海北上,往最后的目的地台州而来。 独向江心挽倒流,忠臣投死入东瓯。 侧身天地成孤注,满目河山寄一舟。 朱鸟西台人尽哭,红羊南海劫初收。 可怜此屿无多土,曾抵杭州与汴州。 温州紧邻瓯江,瓯江之上,有一所文天祥祠堂,阮元此次南下督学,偶遇此祠,遂赋诗一首以纪念。过了文天祥祠之后,焦循便暂时与阮元分手,回金华带船只北返,阮元与杨吉则继续沿海而上。 这一日过了大荆营,已是台州府境内,阮元一行对这里也早有了解,知道附近便是太平县城,若是行路快些,当日就可以赶到太平。可就在此时,忽然路上十余人迎面而来,三五一群,想来是数户人家,全家出门,又各带了些行装。走过不数里,又是十余户人家迎面拖家带口而来,又过里许,只见一排柳树之下,竟有百余人坐着歇息,以户数而论,当不下二三十户人。 杨吉看得好奇,也走上前问道:“各位,劳烦问一句,太平县是往前走么?你们这里今日,又是有些什么风俗?怎么今日竟都往西边来了,却没有人往太平县去呢?” “往太平县去?”一个渔民打扮的路人惊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去太平县,你们是不要命了么?” 阮元听了,也自觉得有些不对劲,忙走过来问道:“老人家,我等是西边来的客人,之前看台州府地图,知道这里最近的县城就是太平县,若我们车马快些,今日日落前肯定能到了。可是……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怎么方才他一说太平县,你们就似遇上了妖魔鬼怪一般啊?” “要是妖魔鬼怪,那倒好了,咱们也逃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可太平县那边,眼下就要被海寇攻占了。”另一个渔民道。“我们原是南边隘顽寨的渔民,昨日忽然听得,东面松门那里,传来了海警,有一大群海寇从松门上岸了,正在那里抢掠村镇呢。这松门距离太平,行路一日也就到了,想来也是那些人抢掠得多了,今日一时没有西进,咱们才趁这个机会,收拾了家当逃了出来,想着前面不远就是雁荡山,海寇在海边平日嚣张,山里我看进不去。” “这海寇真有那么厉害?”阮元不禁问道。 “何止厉害,而且……而且是真敢动手啊。”渔民道:“我听朋友说,松门那里有户人家,家主人姓田,是个读书人,平日书读得刻苦,就是那什么……什么八股文写得差了点,一直考不上秀才。去年眼看着时来运转,新来的学使说是只认真才实学,不管什么八不八股,看他是个真读书的,终于取了他做秀才。这田秀才一高兴,就设了一桌宴席,想着读书这许多年过得都是清贫日子,终于这有一天可以放下心了。可不想就在那一日,海寇来松门肆行劫掠,竟然打上门来,掳了这生员老母妻子二人过去。说一人要五百两银子赎金,才能放回来。田秀才无奈,连宅子都抵了出去,可也只得五百两银子,原想着也不少了,海盗来了一次劫了老母妻子两个人去,如此漫天要价,也不公平啊?可海盗却说,必须一人五百两,否则绝不放人,看着田秀才没有余钱可缴,就……就杀了他妻子……听说那田秀才这一年下来,头发都白了,书也读不下去了。那得了他宅子的田主倒是客气,把宅子又还给了田秀才,说慢慢还钱就好,可那又能怎样?人总是回不来了,这田秀才一个好好的读书人,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阮元听着渔民之言,回想起上一年初秋,他迎了谢雪回来后,便即南下台州督学。当时台州太平县确实有个田姓童生,文辞朴实,下笔有据,只润色之功稍欠,想来日后是可以做学问的,便即破格录取。当时自己对他还曾有些鼓励,却不幸遭此劫难,生不如死,也不禁低下了头,暗自伤感。 “这位大哥。”杨吉问道:“你说海边的镇子,被海寇抢劫了,这官军哪里去了?想来这些海边的镇子,附近本应有官军驻防才对啊?难道他们看了镇子被劫,还能坐视不理不成?” “官军?官军跑得比我们还快呢!”之前的渔民怒道:“前些年没有海寇的时候,官军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镇子里出了盗贼,要么是剿捕个十天半月,找不到人就算了,要么是随便抓个人顶罪,看样子就知道,抓的都是老实渔民,哪里会做贼呢?和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满口说的,都是赌钱啊,女人啊,哪里有把我们身家性命放在心上的?我还听人说过,当兵的手里的鸟枪,都是几十年前的存货,早就坏了,见了海寇,那也只有跑的份了。”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呢。”另一位渔夫说道。“这些海寇啊,去年就到过鹿屏山、鹿栖山那里,那边本也有官军守着,可海寇一来,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呢,过了几日,他们居然又回来了,当时一个村子里还有几户人家没逃出去,这倒好,官军来了,把他们全都杀了,然后拿了人头去邀功。你们说说,这不是官 逼 民 反吗?听说今年海寇人数比去年还要多,那定是海寇里面,多了不少被掳的百姓了。说不定有些和咱一样打鱼的,想想投海寇也是死,官军回来了也是死,还不如投了海寇呢,这辈子总有些日子,能做做没本钱的买卖,也值了。” 阮元和杨吉自然不会认同这样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但思来想去,既然官军都无力制止海寇,勉强这些渔民似乎也没什么用。 “我说你们啊,去太平县是有什么急事吗?”第二个说话的渔民还算好心,劝阮元和杨吉道:“若是本也不急着去太平县,还不如和咱们一起,先去那边大荆营安歇一日呢。海寇嘛,我看走不了这样快,而且咱们要不走得快些,你看后面,还有好几十户人呢,待会儿到了大荆营,只怕连歇息的地方都没有了。”说着也站了起来,对身后诸人招呼了几声,一行人也纷纷站起,又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阮元和杨吉看了,知道这个时候,也不能和海寇硬碰硬,只好避其锋芒,略一沉思,便也和这些渔民一道折返了回去。阮元也问起渔民有关海寇样貌、武器诸事,可这些渔民并未见过真正的海寇,只是说见过海寇的船,倒是比渔船,甚至一些官船都要大上许多,除此之外,便尽是添油加醋之语,难辨真伪。 阮元等人好容易折回大荆营,后面也不敢再去沿海各地,只得直趋黄岩,随后到了台州。台州(清代台州府治在今镇海)距离海滨尚有六七十里,所幸这年海寇也只在浙江海岛、沿海各镇有所劫掠,不敢深入内地,阮元等人在台州的督学,才得以平安完成。 过了台州,想着杭州以外各府督学之事,终于大功告成,阮元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担心海边犹有警讯,这次北返,便不再走海路,而是取道天台县,经天台山北上。此时浙江已是盛夏气象,正是天台山、天姥山林木葱郁,蔚为大观之时,阮元和杨吉流连数日,此番南下督学的沉郁之情,方才渐渐消散。遂在曹娥江中寻了船只,一路沿江北返,入了浙东运河,再折而向西,阮元也早早去信告知焦循,要他把船开到绍兴府,一行人则在绍兴府再次集合西归。 这日行船到了梁湖镇,正是曹娥江与浙东运河交界之处,阮元便暂时叫客船停泊,想着到镇子之上略行游览,再向西归不迟。 走了半晌,杨吉忽然看着一家店铺笑道:“伯元,你看他家牌子,好生阔气!”阮元一听,也不禁抬头望去,只见这家酒店门前,竟立了一块巨大牌子,上书“绍兴老酒”四个金字,每个字都如酒桶般大小,牌子之大,竟掩过了整整一扇侧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九十二章 将军李长庚 “这般阔气,想是黄酒卖得好了,走,进去看看。”阮元见了这巨大招牌,也不禁动了尝试之心,想着进来看看,是什么样的美酒,才能配得上如此巨大的四个金字。 “伯元,你会喝酒吗?你不是以前一直和我说,这酒你饮上一杯,也就醉了吗?”杨吉不解问道。 “杨吉,绍兴黄酒我以前在舅祖家喝过,这酒不是烈酒,我心里有数,一壶之内,我不会醉的。”阮元也从容笑道。 “算了吧,一会儿还要赶路呢,今日饭食不论,酒,还是就这一壶好了。”杨吉道。二人也便进了酒肆,点了两个小菜,一壶绍兴黄酒,这酒方一入口,二人便觉清冽、温润之感具备,不觉相视而笑。 不想就在此时,酒肆之外竟传来阵阵脚步之声,声音噪杂,又兼数声马嘶,耳听起来,来人应有数十人之多。不过片刻,几名军士抢入店中,争相寻着座位,居中一位军官高声叫道:“老板呢?快出来!咱们四十个人的位置,快些安排一下!四个人一坛酒,每桌四个最好的菜,快快备上!吃饱了,咱们还得赶路呢!”说话之间,后面又有七八人入内。 杨吉之前早就听闻官军恶行,此时见了这军官蛮横无理,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阮元轻轻瞥去,却忽然眼中一亮,暗道:“杨吉,来的人官职可不算低啊。” “什么官职低不低的,都是一群……”杨吉最后还有“狗官”二字,未曾出口,便看见阮元摆手示意,只得将未尽之语按了回去。阮元仔细端详着几个军官,小声道:“你看,方才说话那人,头上是六品砗磲顶子,应当是个千总,而且,这十几个人里,还有三个七品的素金顶子,应是把总,这当先的,多半也不是为首之人,这样看来,为首的军官,只怕不会低于三品了。” “三品!……唉,我这才想起来,三品在咱们眼下,又算得什么?伯元,你可是二品文职,听你的说法,其实和一品的武职的平级的,这区区三品武官,怕他作甚?”杨吉说着说着,却也忘了,当年自己倍加敬重的恩公阮玉堂,其实也是三品武官。 “杨吉,这里是定海镇所辖,就算是本地三品武官,也不过一名参将,三名游击,而且,定海镇的绿营,原本也不在这里,能偶然遇见三品武官,可不容易呢!”阮元一边回答杨吉,一边也看着外面军士,只见后面的人也已经系了坐骑,相继入得店中,店主眼看这许多军官来到店里,又怎能不加倍奉迎?原本半个时辰方能摆出的四十道菜,只一炷香功夫,便已齐齐端上桌来。阮元见军官顶珠之时,白色顶珠约有六七个,蓝色顶珠竟有三个。虽一时看不清究竟是蓝宝石和水晶,还是天青石与砗磲,可如此之多的军官齐聚一室,在梁湖镇这种未设县城的乡野之地,只怕是再难得见了。 这些军士看来是饿得坏了,见了美酒佳肴,也不佳细品,径自大碗分饮,大口开嚼起来。这酒店虽名气不大,总也是梁湖镇上最好的酒家,从来有些骄横之气。店伴见了这许多人,倒也毫不犯怵,而是鼓着勇气,走到一名蓝顶军官面前,陪笑道:“这位官爷,小店有个规矩,一次点酒超过五坛,要先付一半的账,否则后面的酒菜,就恕小店怠慢了。各位也是做官的老爷,要不,咱也客气一些,这一坛酒是一两银子,官爷先给我们垫上三两,怎么样?” “垫你妈个头!”不想这军官言语竟异常粗暴。“老爷们今天没钱,一两银子你都别他妈想要!就知道要钱?老爷我去年俸禄,都捐了修船去了,哪还有一两半钱的留下?你想要银子,你他妈到杭州巡抚衙门要去啊?那里钱多的是,一两都不给我们!” “军爷,这……”店伴虽被吓了一跳,但凭着这多年来闻名一方的酒楼做倚靠,还是强行壮了壮胆,道:“军爷,这吃饭付钱,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放屁!”一名水晶顶子的军官怒道,看他样子,应是名守备。“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老爷做官之前,还知道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呢!老爷这几年做这守备,吃到几口皇粮了?上一年出海围捕海寇,我们的船沉了,赔补银子全是自己垫的,今年呢,又是一两军饷都没看到!要不是大人出私钱给咱垫了军饷,老爷们早饿死了!一日日咱们在海上出海警拼死拼活,你们倒好,就知道要钱,有能耐自己去跟海寇打仗去,在这里对老爷要钱,算个什么东西!”听得这军官怒骂,旁边几个士兵也站了起来。 “就是,吃你一顿饭怎么了?” “你奶奶的,老子去年被海贼打了个杯口大的疤,都没找朝廷要钱呢。你做顿饭算个屁!” “要不是俺们守着定海,你还有工夫在这卖酒?” ………… “够了!”杨吉眼看这些军官无礼,也不禁站了起来,对着那守备怒道:“你这狗官,平日见了海寇望风而逃,见了乡民杀良冒功,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今日还要在这里欺压百姓吗?你们来这店里点了这许多菜,还想不付钱就走,你们和海寇有什么不一样的?要我看,朝廷就算把你们全都绳之以法,再让海寇补你们的官缺,这天下都要比今日太平些!” 不想他这话刚一出口,几个军官更愤怒了。 “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许大哥是你能骂的吗?” “王八羔子的,去年我哥哥遇上海难死了,朝廷一两抚恤银子都不发,许大哥垫了一个月俸禄,吃了一个月咸菜,才把我哥哥葬了,你他妈说谁无恶不作?老子今天就告诉你,你骂许大哥一句,老子要你狗命!” “咱定海镇拼了这些年命,到你这狗嘴里,就他妈成了杀良冒功?这两年打仗,朝廷给过一两赏银吗?敢在这污蔑我们定海镇,老子今天就是要下狱,也得先干 死 你!” 一众官兵纷纷站起,只等几个蓝顶子一声令下,便要一拥而上,看来不把杨吉打个半死,这些官兵是决计不会罢休了。 阮元看了,也忙站了起来,但想着自己身体素弱,杨吉再怎么精壮,终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面是四十个官兵,共有八十只手?一时也不禁有些心慌,想着只有拿出随身携带的文牒诰敕,亮出自己学士身份,方能救下杨吉。可心中略一慌乱,双手也有些拿捏不住,竟迟迟摸不到口袋中官牒文书。 “都住手!”就在此时,军官中忽然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而更加出乎阮元意料的是,这一声过后,围在杨吉身边的军官,居然真的都停了手,退后数步。随即人群之中,一个军官站了起来,这时阮元看得清楚,这人头上的顶子,居然是一块珊瑚。 军官摆了摆手,下面守备和几个士兵便即让了路出来,待这军官走向杨吉之时,阮元方才看见他面貌,只见他面色黝黑,数条被海风吹出的纹路遍布脸上,胡须头发,尚无白色,大概四十来岁年纪,想是长年临海迎风,方显得苍老了些。可即便如此,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竟似双瞳之中,也有波涛万顷一般。杨吉只在乾隆面前见过如此凌厉的眼神,此时相见,心中又怎能全无惧怕之情?和这军官四目甫一相对,竟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他看着杨吉,缓缓说道:“这位客人,凭心而论,方才他们几个不愿付钱,确是有些不合情理,这些事我做总兵的,自有处置之法。但你方才言语,污秽不堪,我等却如何不怒?我执掌定海镇两年,本镇军士凡有海警,必全力以赴,日夜不歇,平日对县城乡邑中百姓,也不曾侵犯分毫,怎得到了你口中,便成了和那海寇同流合污之人?今日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让我手下加害于你,但你也必须过来,在这军旗下叩头谢罪,告诉这里军士人等,你方才所言不堪之语,乃是你所杜撰,全无实据,我定海镇清白为国,可不能容你恶语相向!” “你说你清白,便……便清白了?你也不问问海边的渔民,你们官军过境,把他们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说什么清白,你……”杨吉印象之中,海疆军士便尽如先前渔民描述一般,又怎能相信这军官的清白之语? “妈的,今天老子非打出你最后一口气不可!”后面那守备越听越怒,竟连前面军官的话都听不下去了。可这边军士,却似乎素来崇敬这位二品军官一般,虽是义愤填膺,却迟迟不敢真正动手。 “各位且住!李镇台,若是看在在下面子上,能否饶过他一命呢,这道歉的话,交由在下来说,李镇台可满意?”各人循声望去,竟是阮元的声音。 这二品军官听了阮元之语,也颇为诧异,道:“你又是何人,又怎得知我姓名?” 阮元也走上前,对这二品军官躬身拜道:“若是在下所记不假,将军是姓李,双名长庚,表字西岩,现任的定海镇总兵,在下说得可对?这位朋友是我家人,原是见的世面少些,冲撞了各位,还请勿怪,若李将军还是不愿放过他,在下以这两份牒牌代他受过,为各位道个歉,各位可还满意?”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好不容易摸索出的文牒诰敕和学士令牌,交到这二品军官手上。 这军官确是叫李长庚,听了阮元一番话,心中暗暗吃惊,也渐渐认定,眼前之人绝非凡人,待得打开文牒时,只见文牒之上,数行官衔写得清楚,乃是“赐进士出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文渊阁直阁事,南书房行走,提督浙江全省学政阮元”,官衔之旁,乃是朝廷印玺。细看这份文牒,官职详尽,用语正规,绝非常人可以伪造。 再看阮元神色,只觉人虽文弱了些,可一股清秀的文人之气,绝非庸夫俗子可以学得,又兼方才他脚步沉稳,语气从容,若不是长年为官之人,怕是无此修养。想到这里,李长庚已然深信不疑,眼前之人,就是浙江学政阮元。他虽是正二品武官,可按清朝惯例,只得与三品文官同级,忙躬身回拜,道:“下官李长庚,不意今日在此得遇阮学使,实在幸甚。既是阮学使出言相求,那今日之事,我等自然可以不再追问,还请学使放心。” 不想阮元却摇了摇头,道:“李将军,方才我这家人所言,也确是鲁莽了些,他在海滨多见流离失所的渔民,又不知他们与定海镇有何干系,是以误会了各位,还请容我赔个不是。”说罢,走到李长庚身边那杆定海镇军旗之前,躬身拜道:“各位定海镇将士,几年之内,海警频发,各位竭诚为国,不顾生死,实是我阮元最为敬重之人。只可惜眼下朝廷官军,良莠不齐,是以其他镇道,多有不顾军纪之人,坏了浙江军队名声,竟牵连得各位也为之受累,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我便代我这家人,为各位赔个不是,今日各位饮食开支,也一应由我支取,还望各位不要再责怪我这家人了!”说罢,阮元摘下便帽,对着那军旗躬身一连三拜。面前军士回想起来,无论怎么解释,自己吃饭却不愿付钱,总是说不过去,也纷纷低下了头。 边上那守备也走了过来,对阮元道:“阮大人,在下许松年,也给大人陪不是了!方才本不该对大人的家人如此无礼,只是……只是……”说了几句,竟然渐渐哽咽,不知再说些什么为好。李长庚也走了过去,扶着许松年回座位坐下了,转过头来,似乎想说几句安慰阮元和杨吉的话,却也开不了口。 杨吉眼看各人相互道歉,如果自己再不说点什么,未免对不起阮元,也主动走上前对许松年道:“许将军,方才是我无知,以为你们和温州台州的官军一样,说了这许多不该说的话,是我要求你原谅才是。”许松年也点了点头,可阮元、杨吉和李长庚都看得仔细,他双目之中,竟渐渐有泪水流下。 李长庚看了,也不禁叹了口气,对阮元道:“你们若不嫌弃,就过来坐坐,这其间的事,我也说给你们听听,如何?”阮元和杨吉自不嫌弃,就近寻了个空位,与李长庚一同坐了下来,这才渐渐清楚,李长庚手下这些军士究竟经历了什么。 原来李长庚本也是乾隆三十六年的武进士,长年在海滨做武官,先前在广东、福建之时,正值安南国中内乱,海寇渐渐进犯海疆,李长庚当时便接连与海寇作战,屡立战功,也因此一路升了总兵,到定海镇来赴任。原本他也想着定海远离闽粤,海寇可能少些,却不想从嘉庆二年开始,海寇连连进犯浙江沿岸,李长庚只得与南方提镇一道,连日出外进行海上警戒。一年里也有些斩获,可每次上报浙江巡抚衙门,都未能得到赏赐,反倒是定海镇这边由于长年太平无事,军船年久失修,骤然出海,竟损毁了三四艘。李长庚等人又上报抚院,同样全无消息,无奈之下,只得与许松年等人自行出资,为朝廷赔补军船。 如果只是有功不赏,军船需要赔补,李长庚倒是也能咽下一口气,他家在福建尚有些赀财,原想着自己补了缺口,也就算了。可不想上一年的军饷,到了年底也不过发了一半,而嘉庆三年过了半年,杭州却只给定海镇支付了一个月的军饷,军士们连基本食宿都不得保障,又连出了两次海警,接下来几个月,只怕粥都喝不上了。眼看军士全然不得保障,李长庚也终于按捺不住,在半个月前带了这些军士,前往浙江巡抚衙门,要求巡抚玉德如数发饷。李长庚自也想过,迟迟不发军饷,或许是因为浙江有亏空之故,是以也没抱如数讨饷的希望,只想着哪怕支付三四个月的军饷,这一年大家节衣缩食,也总能熬过去。 可不想到了杭州抚院,玉德对发饷之事,竟然百般推托,反复告诉李长庚,浙江亏空甚巨,至今还有三百万两欠银未能补足,只有军官俸禄,可以发放一半,剩下的士兵饷银,只能到了九月之后,再支付一月之用,除此之外,嘉庆三年定海镇将得不到任何朝廷补助。 李长庚、许松年等人自然不服,一连上门恳求了玉德五日,可不管几个人怎么劝玉德,玉德就是不听,反反复复的对李长庚念叨亏空一事。直到第六天上,李长庚终知讨饷无望,才断了这个念头,身边官兵也知道李长庚已经尽力而为,也并无责怪之人。 可不想一行人东归之时,定海镇又出了变故,前几日松门海警,定海镇也有支援,可当定海官兵赶到之时,松门海寇早已撤离,回程途中,又有两艘军船因年久失修,损坏了一大块,其余军士勉力拖行才把船救回。其中一艘军船之上,备用的百只鸟枪尽数沉入大海,再也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即便是李长庚等人的俸禄,也不得不先赔补上了。听了这个消息,众人无不黯然,许松年素来英勇善战,在海疆之上多次负伤,从未因伤哭过一次,那一日眼看定海镇困境,竟然泣不成声。一行官兵愤怒之情也再难压抑,这日到了梁湖镇,原也没多想日后之事,只想着痛快吃喝一顿,又遇上店伴过来要钱,各人怒气再难抑制,终于爆发了出来。 说到这里,李长庚也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我从军以来,便知行军之要,军纪为先,可眼下这个情况,再说什么军纪,他们又哪里还忍受得住啊?是以这几日他们多有抱怨之语,我也任由他们说了出来,未加阻拦。却不想今日在这镇上,竟丢了面子,也实在是过意不去。” 阮元也安慰他道:“西岩兄,这番情境,却也难为你了。我平日也多知浙省文武官员境况,早知道西岩兄治军,最是军纪严明,军士虽苦,却也不侵扰百姓,当下浙江各镇,当以西岩兄为第一才是。” 李长庚道:“什么第一不第一的,说这些虚的做甚?你们或许也想问,我们军饷都发不起了,怎么还想着来这里吃饭?其实进来之前,我就已经盘算好了,大不了我先把今日的酒钱付了,以后……以后再从家里拿些钱过来补上吧。话说回来,今年福建的天,也好不到哪去,又能备得多少家赀出来?我眼下已想着,若实在周转不得,就只好向乡中富户高利借贷了,总是要把今年熬过去才是。” 杨吉听着,也不禁安慰道:“李将军,我明白了,你是个真汉子,方才对你不敬,是我错了。唉,眼下这个浙江巡抚,伯元也和他说过漕运的事,他就总是亏空亏空的,一两银子都不愿出。不想今日,连你们当兵的钱,他都要扣,这般过活下去,不简直是逼人做贼吗?” 李长庚道:“今年啊……只求今年海寇不要再来浙江了,其实说老实话,咱定海镇的官兵,有几个是贪生怕死的?海寇来了,都愿意上去拼命。可这是海上作战啊,和陆上那所谓排兵布阵,所谓九地之变,全然不同,海上就只是这一片,平日就算习得些兵法,那都是陆战的经验,能用在海上的,十无二三。这海战排兵用计,在我看来,只在其次,第一的,应当是船炮之利才对。可眼下定海镇军船,大多有些朽烂之弊,竭力赔补,也只是我等自行出资,又能补得多少?枪炮也尽是些十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老物了。船不快,火力不强,到了海上,便要吃大亏。可惜这些道理,做官的却大多不懂啊?” 阮元听着,倒也有些好奇,他随父亲学习兵法,却也都是陆战之用。这日李长庚偶一提及海战,他才渐渐明白,原来海战陆战,其实各有特长,却不能一概而论。 第九十三章 皇冠落地 不过看李长庚看自己的眼神,倒是有些莫名的希望。李长庚顿了一顿,也问道:“阮学使,我虽在海上,这杭州大小官员之事,也曾风闻一二,人人都说阮学使有大学问,所以这般年纪,便已是二品大员。既然学使学识渊博,那眼下这定海镇的困境,学使可有解决之法?” 阮元也轻轻叹道:“其实说来惭愧,这具体的治军之法,我也不知,却是帮不上李将军。但在下在浙江任此学政,已有三年,想来秋冬之际,便另有诏用,届时多半要先行归京的。李将军也可放心,既然今日,将军的事我遇上了,也明白了其中因由,我自当在回京之后,一一奏报皇上和太上皇。皇上和太上皇慈悲为怀,又各具雄才大略,将军的问题,应该是可以解决的。” 李长庚听着,也点了点头,道:“阮学使能有相助在下之心,在下也当谢过学使了。不过方才学使说要替我付今日酒菜用钱,却是大可不必。我做了这许多年官,从未给人送过礼,骨气还是有的,这些钱既然我能付上,就绝不需学使另行相助。” 阮元也不禁笑道:“李将军,眼下你为难之事,可不止这一顿酒钱吧?将军军营之中,眼下也自是用钱之时,再这般计较一顿饭的得失,反倒是因小失大了。再说了,若是将军觉得今日开支一定要付上,那就算将军欠了我的,待日后定海镇宽裕了,将军的俸禄也都发放齐全了,将军再还我,也不迟啊?” 李长庚笑道:“若是如此,这顿饭我也记下了,日后连本带利,还你双份的。还有,阮学使这是要回杭州吧?若是需要过钱塘江,我这里有一句劝,你一定要听,也算我先还上一部分罢!” 阮元听了,也颇为好奇,道:“不知李将军所言何事?” 李长庚道:“我过江之时,曾遇上几个丢了船的船夫,他们说起近日一件怪事来,说钱塘江里,每到入夜烟雾笼罩之时,便有强人出没,劫人船只。更奇怪的是,渡船之人在被劫之前,竟无半分线索,全然不知强人已近得身来,由此传开,还有人说是鸦神作祟呢。不过白日之时,多半会好些。阮学使,你若要渡江,务必要选正午时分,待太阳高照,江上没了雾了,方可渡江。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想来就算有些强人,也不敢孟浪行事。” 阮元听了,也觉得蹊跷,只是李长庚神色诚恳,自然也不是作假,也先谢过了李长庚,并替他把四十个人的酒菜用钱,一并结了。只是他先前在金华山中便用了不少银子救济林四等人,加上一路旅途开支,这时银钱所剩也已不多。还是店中掌柜看阮元帮自己解了店里危难,只按原价八成收了酒钱,阮元才得付清。 次日,阮元的行船到了绍兴,正好和焦循遇上,才免了银钱不足之苦,好在所剩不过一二日水程,便也一路西进,很快到了钱塘江与运河的交界之处。 按清代惯例,每年夏季,皇帝都要前往避暑山庄巡幸,以便避暑、射猎、安抚北方蒙古各部,当然,皇帝也不会因此疏忽政事,这一年也是如此。八十八岁的乾隆,四十九岁的和珅,都再一次踏上了前往避暑山庄之路。 山庄之中,也有与皇宫里军机处一般的机要之所,这日和珅也一如既往,正在避暑山庄军机处中查阅军报,也果然等到了一件喜事。白莲教各部中,有名叫王三槐的领兵人物,平日最是骁勇善战,屡败清军,可经过一年多的连续作战,清军终于将王三槐俘获,即将押解归京。既然白莲教损失了一员悍将,那么此消彼长,清军日后作战也应该轻松一些,想到这里,和珅也不禁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脚步匆匆,一名太监小步轻趋而来,和珅不由得有些诧异,出门看时,竟然是自己的亲信呼什图,只见他神色慌张,双腿颤抖,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呼什图也看见了和珅,慌道:“和中堂,不……不好了,太……太上皇方才涉猎之时,突然……突然倒下了,现在已被送回了烟波致爽殿,和中堂,太上皇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不然,和中堂也快去看看吧。” 和珅忙问道:“那你说仔细些,太上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呼什图喘了几口气,方才定下,道:“和中堂,是这样的,今天太上皇一早起来,兴致就不错,正好遇上二阿哥过来请安,太上皇就直接带着二阿哥,一起去了猎场。太上皇这一高兴,还让我们把宫里那两支最好的自来火枪,都拿到了射猎之所,还……还一点点教二阿哥,教二阿哥用枪、装弹、打火,教得可认真啦。后来太上皇一时兴起,就自己开了一枪,正好打中了一头鹿呢。”所谓二阿哥即是嘉庆之子绵宁,嘉庆长子早夭,绵宁虽是二皇子,却也与前朝嫡长子一般无二。 “后来,太上皇就让二阿哥开枪,二阿哥没用过自来火,第一枪打出去,什么也没打中,还把自己摔在了地上,太上皇哈哈大笑,说:‘绵宁,没想到吧,这枪从来都有一股推力,放枪之时手臂不稳,是经受不住的!’然后又教了二阿哥一遍,这次二阿哥拿捏准了,一枪也打中了一只兔子。太上皇也是放声大笑,想着自己再开一枪,可没想到……没想到一枪打出去,什么也没打到,太上皇自己却倒在了地上……” 和珅听了,心中也是大惊,毕竟乾隆已经八十八岁,这般年纪早已不宜射猎,仅凭一时兴起而外出狩猎,多半便要支持不住,若是一时不慎,引得些病疾上身,自己可就更麻烦了。忙道:“太上皇在哪里?烟波致爽殿吗?快,快带我去见驾!”说着连忙把奏报随手扔到桌上,便和呼什图一起看乾隆去了。 到得烟波致爽殿时,和珅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来,只见乾隆仍在龙床上端坐,只是一只手撑着床沿,似乎另一只手用枪之时,伤了筋骨,一时不得好转。和珅也忙跪下叩头道:“奴才和珅,见过太上皇,愿太上皇万寿无疆!太上皇,方才奴才不知太上皇射猎之事,赶来得晚了些,还请太上皇重治奴才失察之罪!”满臣文官虽有公事称臣,私事称奴才的规定,但偶有诏对,又或请安之事,往往公私难辨,很多满臣为了不被责罚,索性除了公文奏对,其余之事均称奴才。此时和珅眼看乾隆行猎负伤,唯恐他有万一之事,便也直接以奴才自称,企图自媚于上。 “朕没事,你先抬起头来。”乾隆说道。和珅也渐渐抬起了头,只见乾隆花白的须发,也已渐渐稀疏,面色也异常憔悴,只是还有一股精神支撑,终是不会轻易倒下。想来乾隆这个年纪,精力大不如前也是常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你来的正好,既然来了,朕也有些事,想问问你。你们都退下吧,朕身体已缓过来了,并无大碍。”乾隆这最后一句是对其他太监侍从而言,很快各人也相继退去,只留下和珅一人。 “太上皇,今日这是……若太上皇有何吩咐,奴才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和珅看着乾隆,此时心中也未免有些紧张。 “你称臣吧,朕要问你的,都是大清根本之事,却也要你仔细想想,才有个妥帖的法子。”乾隆说着说着,似乎气力也渐不如前,歇息了半晌,才又缓缓而言,道:“若是朕有个万一,你待如何?” “太上皇千万不要说如此不吉之言,太上皇洪福齐天,自当无灾无祸,一时偶然之事,不足以……不足以伤及大体。”和珅道。 “朕说的也是万一。”乾隆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和珅,这千百年历史,你也该清楚的。秦始皇之后做皇帝的,大抵有二百人,朕在其中,寿命已是最久。这样想来,朕想想万一之事,也是到了时候了。至于洪福齐天、无灾无祸,和珅,自古以来,可有不死的皇帝啊?若是没有,你这番话,说了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这……”和珅听着乾隆之语,想来今日自己若应答不出一个妥善的对策,乾隆只会对自己渐生疑心,只得答道:“太上皇,即便太上皇有万一之事,臣也定当……定当鞠躬尽瘁,竭诚辅佐皇上,保我大清江山永固!” “好,你这番心意,朕清楚了。可朕还有一问,大清军政要务,纷繁万千,你转过年去,也就五十岁了,想来精神、记性,也都不如以前了吧?朕也不能在颙琰亲政以后,把所有的事,都扛到你身上啊?你且说说,若颙琰还需其他的辅弼大臣,却是何人可以当此大任?” “太上皇,这……”和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若是太上皇真有个万一,皇上一旦亲政,立刻便会对我下手。若是眼下突生变故,我应对之事,尚未齐备,可又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和珅还是决定,先将自己可以信任之人,一一举荐于乾隆,便道:“回皇上,臣以为军机大臣福长安,执掌户部多年,天下财赋之事,可以委任于他。兵部侍郎李潢,尽心奉公,熟悉军政,川楚战事,有他居中调度,定能全歼贼人。侍郎吴省兰,学问精纯,掌文翰之事已有三十余年,凡朝廷典章制度,均可咨询于吴侍郎。” “还有呢?”乾隆仍是不动声色,只是这个时候,乾隆的不动声色,却也让和珅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回皇上,其余大臣,大多也是能持大体,勤于守成之人,可用之人众多,臣不能一一尽记。臣这就回去问过其他军机大臣,待得明日,臣定当将可用之人悉数上奏,以备皇上选用。” “也罢,前线战事繁忙,你先去忙军务吧,拟定人选之事,日后再议也可。”乾隆说道。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和珅退下。 眼看着和珅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乾隆也渐渐支持不住,手臂一滑,倒在了龙床上。床边的枕头受到推力,向里偏了寸许,枕头之下,露出一个小小卷轴,似是诏书之属。 乾隆看着眼前的卷轴,一言不发,过得良久,才叹了叹气,又把卷轴遮挡了起来。 这时,鄂罗哩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皇上,董诰大人前日得皇上急诏夺情,连夜赶来热河,现已在依清旷等待皇上诏对了。皇上若是今日身体不适,奴才这就去告诉他,让他明日再来觐见如何?” “不必了。”乾隆顿了一顿,神情又渐渐坚定起来。 “传董诰过来。” 第九十四章 巧计拒送礼 阮元这次督学,已经渐渐进入尾声,这一日已抵达钱塘江对岸的西兴驿,准备将歇一日,次日正午正好可以过江。而这时的阮家,也再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袁大郎又一次带着四个箱子,进了学政署的大门。 见了袁大郎二次到访,阮承信也再一次出门相迎,一路把袁大郎迎进了严翼堂中。袁大郎眼看这日只有阮承信一人,也不由得有些失望,笑道:“阮老先生,今日家中却有些冷清了,阮夫人今日可还在啊?那日我初来府上拜访,夫人言语气质,竟让我觉得夫人是仙界下凡的一般……唉,回了家看我那老妻啊,也不过是个泥塑土偶罢了,老先生一家,这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啊。” 阮承信笑道:“袁先生这话可是有些让我担待不起了,这家中迎客之事,原本也是该我来办,不该儿媳多行操劳之事的。袁先生若定要见见她,我让人去唤她过来也好。只是袁先生今日这样子……这又是四个大箱子送过来,倒是叫我有些无所适从了。我家再怎么说,也不是无功受禄之家,收了袁先生这许多礼物,却不知到底有何要事,能帮上袁先生一二呢?” 袁大郎也笑道:“老先生,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就已经说了吗?先生家在我看来,便如神佛仙道,多孝敬先生家些礼物,才是我应尽之谊,否则倒显得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呢。” “只是袁先生这般厚爱,在下这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啊?”阮承信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家素来是清廉节俭的,我这自小到大,也没收过人多少礼物,平日饮食,唯求果腹,也不敢多行骄奢之举。先生前日那许多厚礼送来,我心中看着,可是一日比一日不安,先生有所不知,这几日在下已是渐受了些风寒,若是先生再晚来两日,只怕我就要在病榻上迎接先生了。先生这厚礼送着,我若是不能回报一二,只恐心中日渐不安,病情也要越来越沉重了啊?” “阮老先生,您这样说,倒是让我这心里……这心里有些过不去了,其实老先生大可放心,在下是个诚心实意之人,这些礼品送来了,也不会让老先生难办的。最多嘛……最多也就是一点小事,在令郎这堂堂浙江学使,二品大员手里,也不过是手中湖笔多抬一寸,或是少抬一寸那般容易的。”袁大郎眼看阮承信言语诚恳,终于还是透露了些口风出来,或者说,这本来就在他计划之内。 “是吗?按袁先生所言,这件事却果然是件小事了,却不知竟是何事?想来这抬抬笔就能做的事,可不少啊,若只是让我猜,却反而不好猜了。”阮承信笑道。 袁大郎道:“这般小事,令郎平日所见,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最是简易不过。实不相瞒,在下那日来到府上,也和老先生提起过,家中有两个不成器的小子,这童生是已经取了,生员却一直选录不上。想来是文法不合学使心意,故而被黜落了。可在下也听说过,这取录生员,并非秋闱春闱那般艰难,只要所作成文,不至于在字数、格式上犯错,就能取录得上。我想着犬子文章,虽做得差了些,可总还是规矩,却不知阮学使怎得如此绝情,竟一直不予取录呢?若是阮学使回来,还望老先生替犬子美言几句,到时候给犬子个中规中矩的评语,就能补上生员,这又有何难处啊?” “这……袁先生是有所不知吗?”阮承信笑道:“今年的杭州府院试,正月时就已经结束了,到了来年,伯元他多半也要改为他任了。袁先生眼下来找伯元,他也无能为力啊?” “不瞒阮老先生,在下来这里之前,这考试的事,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袁大郎果然是有备而来,这时竟然一点都不慌乱,从容道:“这院试取录生员,历年皆有补录,今年补录,原本定在三月,可彼时阮学使到南方督学去了,至今这不是还没回来吗?所以补录之事,是定在了半个月后 进行。而且在下也曾听闻,这补录考试,近些年多有些生员,是八股做得不好的,只因史论历算这些奇技淫巧偶有所长,便被补了上来的。其实这什么一技之长啊,都是学政们蒙骗无知愚民的,谁不知道就是那些有钱的读书人使了钱,再胡乱挑个生僻的选答条目书写一通,就成了一技之长的?这些事我看阮学使也做得不少,想着也不差我这一……” “既然先生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话,我也就明说了吧。”阮承信听到这里,也不再等袁大郎说完,便径自站了起来,道:“我阮家迁居学政衙署,已有三年,三年来到署里送礼请托之人,不是没有,但伯元从来只是一个答复,便是礼物原数奉还,直接送客,绝无其他半句客气话要讲。今日伯元不在,但我是他父亲,从伯元识字起,我便教他为人之道,既然他做了官,就要大公无私,不受私人半分请托之礼。伯元为官这九年,都能一直奉行清廉,我身为伯元的父亲,怎么会率先收礼受贿,在儿子面前做这言行不一之事?你说所谓一技之长,不过是请托之人的矫饰之语,可你或许不知,伯元若真的因八股以外的才学,补录了一位童生生员,这人卷子,他必会誊录存档。他所誊录卷子,我也看过一些,都是言之有道,发常人所未发之语,又怎是你一箱礼物能换来的?你私相请托在先,诬人清誉在后,我容你说了这许多话,已是仁至义尽。今日我也只是一句话,你前后所送礼物,我今日系数奉还,这请托补录生员之事,你也再不要提。若你今日还有半分读书人的觉悟,就请拿了这些礼物出门,出了这门,我也当做你从未来过我家。至于你未尽之语,也无需再说出口,你这般脏污之言,说了出来,所污损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清白罢了!我言尽于此,望先生好自为之!” 眼看阮承信这般义正言辞,袁大郎也吃了一惊,不过他眼珠微动,便已镇定下来,想是早有准备,随即又是如常笑道:“阮老先生,这……这不就是令郎点一点头的事吗?哪里值得您生气呢?您想想,这生员取录从来都没人在意的,只需令郎大笔一挥,填上我两个儿子的名字,寻常外人又怎知他们学行究竟如何?我这几箱礼送完了,也绝不透露半句到外面,这事再无人知晓,老先生又何必这般死板呢?” “先儒早已有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后汉书》您自是读过的吧?更何况今日便你抬箱子的家中仆人,也有这好几个,想来知道此事的,都不止四个了,您却还说什么无人知晓?袁先生,今日这四箱礼物,还劝你尽数拿了回去,你先前送的礼物,我现在也差人拿来,既然你是来我这里请托的,那你所有送来的礼物,过了今日,便与我阮家再无半分关系!袁先生,若您这里人手不够了,我家中仆人尚有些无事可做,正好帮您把礼物搬回去。对您这番行止,我阮家总也没有亏待半分。”阮承信坚定道。 阮承信这样一番话,可以说完全堵死了袁大郎前进之路,袁大郎双目不经意间,也渐渐露出了一丝凶恶。可这也只是片刻间的事,很快,袁大郎目中的凶恶已尽数转为狡黠,随即“嘿嘿”的笑了出来。 “嘿嘿,早就听人说阮学使的父亲,是个古板的腐儒。今日一见,还真是那么回事啊?”袁大郎笑道:“阮老先生,我听人说,老先生当年就是因为死板不知变通,才把阮家偌大的家产都败光了,可今天您儿子做了学政,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儿子想想啊?实不相瞒,我上次送的那四箱礼物啊,都是脆弱易腐之物。唉……这都大半个月过来了,想来这腐臭之气,隔着箱子外人也都能闻得到吧?好,我现在就把那四个箱子也领回去,我得走到武林门呢,这一路好几里的街市,到时候必然尽是这腐臭之气,到那时,您说这外面的读书人该怎么想呢?难道这堂堂的浙江学使,就是如此不讲人情,让人难堪的吗?还是说令郎得了太上皇和皇上格外眷顾,做了这二品学政,便恃宠而骄,高高在上了呢?到那时,还有几个读书人愿意为令郎说好话啊?令郎日后若是真有个闪失,又有谁帮得了他啊?” 阮承信也不慌张,笑道:“既然袁先生说,之前那几个箱子里,都是脆弱易腐之物,那好,我这就把几个箱子取来,一一拆开了。咱们看看,究竟是你一番好意被我辜负了,还是你危言耸听,欺我不知其中为何物,如何?” “阮老先生,您看,我其实是个善良人。”袁大郎笑道:“您把这礼物箱子都拆开了,我拿了到外面,这算怎么回事啊?阮老先生您是想收这礼,可拆开看了,觉得不满意,才退还了给在下的吗?这样外面的读书人是会觉得老先生清廉正直呢,还是觉得老先生贪得无厌呢?” “哎呀,真是没想到呢。袁先生,我们家来了您这位贵客,还真需要多费些心思呢。”这时一个温柔而略显幽怨的声音渐渐在后厅响起,果然是孔璐华到了。孔璐华看着袁大郎,依然从容优雅,笑道:“袁先生,您这不过来我家两次,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呢?您看看,您上一次送的箱子和盒子,不都好好的放在那里吗?我家既然已经决定,不收您的礼物了,您自己拿回去便是,至于什么脆弱易腐之物,我看了这箱子半月有余,也没看出来啊?想来是没有的,您就这样抬了箱子出去,一直走到武林门吧,若是真有什么流言蜚语,我家也认下了,如何?” 话边说着,几个阮家侍仆早已将箱子礼盒一一抬来,看箱子礼盒上面封装时,果然是从未开启之状。袁大郎见了,也不禁略有些慌乱,但他早有打算,便即笑道:“夫人,您这不是取笑我吗?您仔细看看,这几个礼盒,都是点心盒子,里面装的也都是点心,这是我半月之前送来的,这……这么长时间过来了,那里有不变味的道理啊?夫人,这坏了的点心拿到外面,总是显得夫人和太老爷刻薄了些,倒不如我给二位一个面子,二位也给我一个面子,两全其美,这样不是最好?” “最好的方法不是这样啊?”孔璐华笑道:“这点心是好是坏,打开了大家自然知道。只是我们家人都不愿意打开,而且我们都相信,这点心一点都没坏呢。要不这样,您拿了这点心出去,打开给外面人看看,若是真的坏了,这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评价,我们阮家也认了,您看怎么样?” 袁大郎看着孔璐华时,只觉她言笑晏晏,竟无半分忧惧之色。看来不是真的不害怕阮家名誉受损,反而像是心中有数,这点心礼盒即便拿到外面,也一定绝无异味变质才是。想到这里,一颗心已是七上八下,有些想不出应对之法。但想着箱子封装一如送来之时,里面有不少果蔬瓷器,只要箱子摆放不慎,瓷器立刻就会有损毁,而果蔬封在箱内,也不可能大半个月绝无变质。只好硬着头皮尬笑道:“夫人……这……就算这点心如夫人所料一般,我这几个箱子里,可都是些易腐易碎之物,这半个月过来,夫人难道是借了神力,才让其中蔬果绝不变质的吗?哈哈,夫人,这样的话说到外面,外人可不会相信啊?” “唉,袁先生,您初来我家之时,明明说的是心中只有我家先人的,怎么这才半个月,就改信神佛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先生这般信奉我们孔府,那若不拿出些做神仙的本事,我倒要被你小看了呢。这其中无论所装何物,绝无腐败破碎之事,先生若是不信,就到对面坊市之中,把箱子一一拆了开来,给大家看看吧。蒋二,你们也快些把箱子抬了出去,先放在门外面,省得袁先生搬运起来费时耗力不是?”孔璐华言语仍是从容,蒋二等人也应声赶来,提了袁大郎先前送来箱物,便往门外走去。 袁大郎见孔璐华这般行止,额头上汗水也是止不住的流下,原先的从容镇定,也渐渐从脸上消失,站了许久,只好苦笑道:“老先生,夫人,既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好,这次我也不叨扰了,若有缘分,日后再见吧。”说着转身便走,几个仆从也只得抬了箱子,一一把礼物搬了回去,一时之间,学政署又回到了平日的清白之状。 眼看家中再无外人,阮承信也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道:“璐华,这件事也真是辛苦你了,只是……这一趟下来,你也多花了不少银钱,可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事,每次都要我们自己出钱,再多来几次,家里也支持不住了啊?” “爹爹放心吧,这次虽然有些破费,但他们走了,咱家的名声也该传开来了。到时候,外人自会知晓,给我们家送礼,不仅事办不成,而且想拿礼物来要挟我们,也是决计做不到的。哈哈,聚香斋的点心,高义泰的绸缎,方裕和的瓷器和箱子,他送礼的时候却也不想想,我们在杭州住了三年,这些店铺,早就和我们熟门熟路了呢。” 孔璐华一边得意的回想着这些妙计,一边也渐渐想起了阮元,若是阮元回来了,把这番故事一一讲给他听,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第九十五章 万世之功 果然,次日正午,阮元的船过了钱塘江,未初时分,阮元一行便回到了学政署,阮承信,孔璐华等人自是大喜,连忙摆宴接风。宴席之间,孔璐华也给阮元讲起了袁大郎的故事。 原来袁大郎送礼当日,孔璐华便已猜出,袁大郎多半是想要阮元帮忙办事,而他所送之礼也另有心机,一旦阮承信拒绝收礼,他就会用这些礼物反过来要挟阮承信,只要阮承信不答应他,就立刻给阮家扣一个尖酸刻薄、冷酷无情,甚至惺惺作态的帽子,让阮家下不来台。既然袁大郎设下如此连环之计,自己也自当全面应对才是,于是一边记下了箱子的封装样式,一边打开了箱子。 之后阮家人才发现,袁大郎这几口箱子,送得确是心思深重,每个箱子,里面都分了三层,上一层有的是新鲜果蔬,有的是上等绸缎,第二层有些家居挂饰,大多则是瓷器,最下一层,则整整齐齐的排放着银锭,每箱约有二百两,共是八百两现银。 阮家诸人见了,也渐渐清楚了袁大郎用意,他是想着一旦事情被阮家拒绝,便拿出已经腐坏的果蔬和点心,向外人宣称阮家刻薄,为了家中清誉,竟随意糟践这些食物,又或者也已想到,只要阮家将自己拒绝,自己便寻个旁人不注意处,将箱中瓷器摔坏,反正无论怎么做,阮家都会给人不近人情的风评。如果阮家人打开了箱子,那就是一边想收礼,一边忸怩作态,传了出去,更显虚伪。 对于这些可能发生的情景,孔璐华也做好了应对之法,首先,她通过样式比对,发现箱子封装应在城里的方裕和杂货铺,于是便遣蒋二联系了铺子,一有袁大郎风声,立刻重新将箱子封上,其中果蔬,也都在袁大郎走后换了新的。孔璐华又派出家人,时刻盯在杭州北门两处城门,看着袁大郎动向,算准了时日之后,再及时装回数量相同的果蔬,顺便把瓷器周围也放上了棉絮,这样即便袁大郎要故意损毁瓷器,也无法得逞。袁大郎这次一进杭州,便已被阮家人得知,随即方裕和的伙计将箱子重新封好,送回了阮家,这样摆在袁大郎面前的,就是和他半个月前送来一模一样的箱子。只不过里面的事物,阮家人已经一清二楚。 至于点心,更加容易处理,孔璐华很快就让莲儿查出,点心乃是聚香斋点心铺最新的样式。与箱子一样,袁大郎前面一进阮府,聚香斋就将新做出的点心依样包装,从后门送进阮家。无论外观,还是里面具体点心样式,都与袁大郎送的一般无二,外人又哪里知道其中有何区别?是以袁大郎见了孔璐华言语从容自信,又让人先把箱子抬出,便已清楚,孔璐华定是早已知道了箱中所放竟是何物,而即便他打开箱子,里面也只有完好无损的瓷器,新鲜依然的果蔬和点心。到时候阮家全无刻薄之名,能被外人所知的,也只有自己行贿送礼的丑事。是以眼看阮家之行,自己全无胜算,袁大郎也只好识趣的离开了阮家。而孔璐华虽是出了些银钱采买果蔬点心之物,却也让一场潜在的危机,就此化于无形之中。 “那袁大郎被爹爹严词拒绝的时候,还想着用礼物要挟爹爹。可他却不知,他从入府之时起,所有一言一行,就尽数不出姐姐所料了呢!” 谢雪说起孔璐华这番应对之法,也是不住的叹服。 “哪里哪里,不过是小事一桩嘛。”孔璐华虽然谦逊,心中却也暗自得意,随即侧过身子,看着阮元神色。原本以为自己立下如此大功,阮元定要大大夸赞自己一番。可没想到的是,阮元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夫人辛苦”,如此而已。 而这日的接风宴,阮元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致,只挑着几道菜尝了几口,便不再动筷了。看着阮元这番黯淡神色,孔璐华先前的喜悦之情,竟被冲散了一大半,待得午餐结束,心中更是只剩下恼怒,再无喜悦之情了。 饭后思来想去,孔璐华心中总是不快,自己应对外人这般从容,又兼大获全胜,阮元却想应承了之,哪里有那么容易?想到这里,孔璐华也不禁到了前厅,来找阮元,想着抱怨一番,却发现前厅空无一人,好容易寻了小半个时辰,才在定香亭畔的竹林里看到了阮元的影子。 “夫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从你回来开始,就这般不高兴呢?要不你也看看夫人,怎么样,夫人今日好看吗?”孔璐华虽是有些抱怨之情,却仍是笑着走近阮元。阮元抬头看时,只见夕阳渐渐西下,孔璐华优雅的身影倒映在影桥之畔,正与对岸的定香亭相对而立,一人一桥一亭,相映成趣,再是惬意不过,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道:“夫人今日,自然是很好看了。” “那你多看看我嘛。”孔璐华渐渐走近阮元,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道:“夫子,你这一去督学,过了两个多月,我也很想你呢。再说了,今日我这番妙计,帮你送走了一个烦扰之人,你应该开心才对啊?怎么整日闷闷不乐,好像夫人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呢?” “夫人做得很好啊。”阮元笑道。“夫人为了家事操劳,我自然要感谢夫人了。不如这样,再过两日,我让文如帮你画幅画,就画你站在影桥之畔的样子,刚才我看了,很好看呢。” “夫子,文如姐姐这才学画不到一年,一时是画不好的,等姐姐画得好了,我们也不在这里住了,只好画别处景象了。夫子,看你样子,也是心中有事吧?倒不如……夫子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尽管说出来,这袁大郎如此心机,夫人我都不放在心上,想来外面即便有些跳梁小丑,也不碍事的。”孔璐华道。 “夫人,你嫁了我以后,我这也算和圣人沾亲带故了,又哪有几个不识趣的小丑,来让我受委屈啊。只是……”想起这一年在外所见种种,阮元心中也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可转念一想,如果这些事一直在心中藏着,只怕妻子又会心生不快,与其掩饰,倒还不如把实情全部说出,至少对妻子诚实一些。 “其实也不瞒夫人,这件事原本和夫人也没有关系,只不过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也实在是……”阮元说着说着,也渐渐鼓起勇气,将一路所见种种,一一说给了孔璐华听。从金华溺婴,到山民只得以薯为食,到海寇肆虐,部分官兵甚至助纣为虐,再到定海镇军饷不继,官兵困苦,又说起幸好自己正午渡江,否则江中灾祸,也多半难以避免。想起这杭州府之外的世界,竟和太平安逸的家中完全是天地之别,自己也不禁连连叹气。孔璐华虽然生于富贵之家,可家中一直以仁心爱民为教,自己原本也是心善之人,听了这些,又怎能无动于衷,一时也不禁愁眉紧锁,不知如何安慰阮元。 “夫子你这……这几个月也不好受啊……”隔了很长时间,孔璐华才缓缓说道。“可是……这和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子在杭州做官这几年,一直都是学官,平日家用也一直节俭,就算夫子多余下些银钱,也帮助不了多少人啊?夫子悉心选士,刊刻书籍,你这浙江学政,在我看来,已经不能做得再好了。只是……那许多府县道员,却都不能尽自己的本分。” “其实我有时也在想,或许我这般刊刻书籍,终是无用,浙南山中,那许多不得不溺死女婴的农家,若是……哪怕每年多得一二两银子,或许都不至于如此啊……”阮元不禁叹道。 “夫子你这说哪里话呢?民贫者富之,富者教之,这才是先贤的遗愿啊?这百官分职,各有所属,夫子做的是教民之官,富民之事,就算你多捐些银子,你能救得了多少人?”孔璐华道。可随即想想,阮元这般低沉,总是要寻个办法出来,也不禁安慰他道:“若是夫子真的想去做富民之事,那不如……不如你这届学政任期到了,就去找皇上改官,最好……最好下一任浙江巡抚,就由夫子来做!这样夫子满意了吗?” “夫人你……你开玩笑的吧?”阮元听了,却也有些不敢相信。 “这怎么是开玩笑了?夫子眼下是从二品,你这三年学政,我也都看着呢,做得一直都不错,那再升半级,做个正二品巡抚,有什么难的?到了那个时候,夫子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看哪个府县做得好,就用以示范,哪个府县做得不好,就到皇上面前参他们,让皇上换个能办事的过来。夫子,巡抚上有安民抚境之职,下有监督弹劾府县之权,我没记错吧?”孔璐华道。 “夫人,你平日总说我天真,今日听了夫人这番话,你怎么比我还要天真啊?”阮元不禁笑道。“官职升授,从来都是皇上和太上皇的意思,哪里有我自己做主的时候?更何况我虽为官九年,可所做不是翰詹词臣,就是治学的学官,从未担任治民之任,夫人觉得皇上要怎么想,才能直接让我在外出任巡抚啊?” “那你去和皇上说啊,就说你不想在京城做官,从来都是担心京官招致权势,你自请外任,皇上还能不依你么?你说你之前未做过治民之官,那你再想想,难道所有的巡抚,都是从知府知县做上来的吗?京官半路改任的也不少吧?他们都做得到,夫子你这般才学,还担心什么?再说了,那些从知府知县做起的巡抚,想来不过是经验丰富些,当年殿试成绩,我看还不如你呢。他们有经验,但你学得快啊?这样想来,你做这巡抚,定是没问题的。”孔璐华道。 阮元转念想想,妻子的话倒是也有道理,巡抚身在外任,不易在朝中产生过大势力,而且如果是浙江巡抚,虽然可以在省中主管一省之事,但内有杭州将军,外有闽浙总督,非分之举定是做不出来的。这样即便自己来做浙江巡抚,嘉庆也不会有任何顾忌。但话说回来,自己目前仍然只是学政,多半也不会直接改任同省巡抚,这时就想改任之后的事,实在太遥远了。想到这里也不禁笑道:“夫人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只是我这一任学政,眼看着还有些时候呢,现在就考虑以后的事,倒是有些不安分了。倒不如还是先把学政任上的事做好,日后若有变动,再行思量吧。” 孔璐华忽道:“夫子,你说起学政之事,我想起来了,上个月士子学舍那边有人过来找我,说你那两部书都编定完了,想借家中的嫏嬛仙馆做刻板之用,我答应他们了,这件事你不会在意吧?” “既然是刊刻,那自然不成问题了。”阮元随口答道。忽然,他也想起之前年初时,曾经和孔璐华讨论起家中书房的起名问题,孔璐华在孔府的书房自称“唐宋旧经楼”,这时也想给阮元的书房起名。阮元挑了几个,都不满意,那时孔璐华便道:“既然如此,这书房的名字我替你取了,就叫嫏嬛仙馆,你看怎么样?” 当时阮元想着名字虽好,可终究有些秀气,给孔璐华做书房名字倒是不错,给自己用似乎有些过于女式,一时只点了点头,却没同意,不想孔璐华竟已用上了这个名字。这时听孔璐华偶然提起,也不禁有些莞尔,可想着妻子毕竟为清正家门立了一功,总也要有些回报才是,便即笑道:“嗯,既然夫人在外面赶走了那样一个难缠之人,我也该有些回报才是。日后我这书房,就依了你心意,就叫嫏嬛仙馆,夫人满意了吧?” “夫人满意什么?这是你之前答应我的,今天就拿这个搪塞我么?” “夫人,我记得我当日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明说要答应你啊?” “点头怎么不是答应?你现在怎么也会耍无赖了?今天这事还没完呢,你得重新想个回报之法出来!” …… 就这样,阮家也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一个月后,阮元的诗集刊刻之事,终于大功告成,一部《淮海英灵集》,一部《两浙輶轩录》均已刻印完毕。这《淮海英灵集》包揽顺康雍乾四代淮扬诗作,共二十二卷,闺秀、方外之作亦多叙录。而《两浙輶轩录》则囊括四代浙江诗作,共涉及三千余人,近万首诗作。阮元编定诗集的同时,也收录了不少扬州诗人逸事,自作《广陵诗事》一书,同诗文相与补正。 八月上巳之日,阮元也同在杭学生、文士一道,在西湖之畔举行修禊之礼,一边曲水流觞,一边讲论诗道。阮元也取了两部诗集前来,向文人士子展示三年编修的成果,一时之间,各路儒生雅士也纷纷赞许,称阮元振兴文教,实有大功于江浙士林。 这日一同到场的贵客,还有一位是杭嘉湖道的道员,名叫秦瀛,字小岘,虽是勤于治民之人,却也颇好诗文,与阮元多相唱和。这时眼看水中酒杯顺流而动,到了自己面前已是越漂越慢,也索性将酒杯取了出来,一饮而尽。笑道:“伯元,你这在浙江三年,成此修书之业,倒是愚兄再难企及了。不过我也有些好奇,想来在座各位,也都有这个疑问。那我这一杯酒,也算是尽礼了,还望伯元能够赐教。伯元,你究竟是为了何故,竟要编纂这两部诗集,这诗集编成了,日后又有何用益啊?” 阮元也自饮了一杯,道:“小岘兄,这也是我今日本应告知各位之事,想来各位今日齐聚于此,也都会有这个疑问,那我也试着解答一二。我在山东之时,渐涉金石之道,方知金石古器,对于经史研读,多有裨益,许多读经读史晦涩不通之处,若是得有实际器物、墓志碑铭加以佐证,便极易贯通。诗文也是一样,杜工部诗人称‘诗史’,即是因其诗作详实,可补乙部不足,另外,若诗做到好处,后世之人,亦可参详借鉴,知作诗并非仅为应举卒业之用,亦不可唯求华美,溺于炫技之道,须当心怀天下,据实以录今日之事,方能有裨益与后人。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若是后人欲观国朝诗作,见国朝气象,却发现诗文大多无考,那后人还不得认为,国朝并无可称道之事,乃是文风凋零之期吗?” 说着,看看自己身边的一册《淮海英灵集》,又道:“此外,我编定此书之际,也曾多番寻访淮扬耆宿,方知这些年来,淮扬自订诗集的贤达名士,竟是日渐变少了。这诗作向来有个特点,散者难聚,聚者易传,若是各人诗作散落一方,过得些年月,多半就散佚了。可若是将各人诗作,聚于一书,那只要这部书流传下来,我国朝淮扬贤达,便自然可成不朽之名,两浙亦然。做成诗文是难事,编定诗集,更是不易,若我等不能尽心于此,还有几人愿做这刊修之事啊,赚不得许多钱,所成也是作诗人之名,而非自己之名。所以话说回来,既然我有了这个机会,我也想着把这修书之事办了。人生一世,不能只为衣食财物着想,也该想着留些有用之物,传之于千秋万世才是啊。” 其实阮元所言淮扬文士不愿编刻诗集,也不全是刊刻不易之故,乾隆后期,多有诗文之禁,阮元年少之时,即有徐述夔《一柱楼诗》之案,牵连甚多,谢启昆当时在做扬州知府,也被扣了个查办不力的罪名一时免职。是以文人不愿编刻诗集,也有畏祸之心。阮元少年时潜心读书,对此了解不多,反而对诗文编刻并无过度恐惧,后来一方面深受乾隆知遇之恩,一方面通过与其他前辈交流,对此也渐有耳闻,是以此次修书,也有匡正时弊,为乾隆弥补过失之意。 秦瀛为官多年,自然也知道阮元心意,没有多问,又道:“伯元,这《两浙輶轩录》我也看了一些,我得承认,这百余年两浙精华之作,当是尽数包揽于其中了。但我也有一事不明,这其中我看着也有不少诗作,读来实属平平之作,最多也就是一段诗句,又或一处用词,偶有可称罢了。却不知伯元竟是为何,要将这许多平平之作也尽数收录其间,总不会只是为了凑数吧?” 阮元道:“小岘兄,这《两浙輶轩录》所涉诗句,我也都是一一校阅过的,小岘兄所言不错,其中确有不少诗作,若通篇而论,仅属中作,但具体而言,或一阕,或一语,总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将来若是能得人引用,后人或许便可点石成金,另出佳作。是以我也想着,与其失之于严,不如失之于宽,宁滥勿缺,方能将国朝诗文,尽可能多的留存于后世啊。” 说到这里,阮元也对其他学生文人道:“各位,我等均是作诗习文之人,当知作诗不易,编刻成集又是不易,能使诗文流传千古,更是难上加难,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诗作,其才学文采远胜我等所作,可仅因刊刻不易,流传不广,就渐渐散佚了。我看《全唐诗》的时候,也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知道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能有如此佳作之人,难道便没有其他名作了吗?我想并非如此,可眼下《全唐诗》中,他二人所作不过数篇,可谓仅存之作了。至于唐人之前,多少古人《儒林》、《文苑》有传,可如今诗文经义,全不可考,文章散佚之苦,可想而知。今日我等既已知晓诗文刊刻流传不易,又怎能不加倍珍惜今日之作,若是因我等疏于编刻流传,以至于民间佳作,百年后散佚无闻,那我等还对得起我等身后之人吗?所以三年以来,我与各位尽心编定这两部诗集,其根本要义,便在于彰古人于今时,传文脉于后世!我为官不过九年,已是二品之位,也自当有所作为,为我们读书人的百年大计,尽我一份心力。这样才对得起皇上和太上皇知遇之恩,对得起各位学人称我一声‘老师’的敬重,各位也觉得,我这番心意,有些道理吧?” 第九十六章 十七年前的裂痕 各人听了阮元之言,称赞之声,一时不绝。流水中的杯子,也渐渐流动了起来,各人交相饮酒唱和,正是轻松惬意。正在这时,一位秦瀛道台府的属官忽然走来,对秦瀛耳语了几句。秦瀛只好对阮元道:“伯元,方才外面有人传消息过来,说今年的浙江乡试主考,现已到了,虽然按惯例,你本不参与乡试之事,但听外面人说,这人与你学政一职也有些关系。还是过去见一见吧,这里的事,我代你办完就是。” 阮元也问道:“小岘兄,这前来的主考是何人?” 秦瀛道:“听他们说,是吴省兰。唉,这人原本就是和珅的老师,这次来做主考,正好要与你共处一段时间,只怕是来者不善啊……伯元,今年不是寻常之年,我听闻京城之中,近日变动颇多,太上皇这一年也渐渐不参与朝政了,只怕……会有突然之事。” 阮元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也自有应对之法,小岘兄,这里的事,就麻烦多多担待了。”说完也与诸生一一告辞,先行乘轿回了城中,来到吴省兰下榻的杭州府学。 吴省兰见了阮元,也是一副欣喜之态,笑道:“伯元?哈哈,好久不见了!上一次京城之会,想想也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你我公务都忙,也没见几面你就走了,这样想来,上一次你我能够详谈经典,都是七年前了,这些年过来,我在京中也有耳闻,伯元你在外督学,多取贤才,太上皇和皇上,还有和中堂,都很满意啊。想必秋闱之后,伯元就又要高升啦!” 他所说七年之前,指的其实是阮元刚做少詹事的时候,那也是阮元第一次与吴省兰共事,此后阮元与他便几乎不再交往。对于阮元而言,吴省兰与和珅亲近,自己本不该多行交流,是以先前也不觉有何不妥。但这日他听秦瀛言及,京中多有变化,或许吴省兰这一来杭州,也是来试探自己的,这样一想,接下来的回答,也自当倍加慎重才是,便道:“吴大人客气了,在下深受太上皇和皇上知遇之恩,自然要倍加尽力,才能报这无限君恩之万一了。平日勤于用事,方是应尽之举,至于升迁之事,全凭太上皇和皇上的意思,在下又怎敢有半句逾矩之言?吴大人此番前来主持秋闱,诸多公事办理不易,在下今年督学之事,正好也结束了,这秋闱之事自然会全力相助,任凭吴大人差遣。” 吴省兰笑道:“伯元,你有这份心意,老夫自然满意,不过秋闱监临,这件事也只得我等主试之人来办,玉中丞是巡抚,自然也要参办一些,至于学政,其实是不必参与的。”这也是清代科举一种不成文的定例,学政与本地生员往往交情颇密,如果任由学政参与乡试,很可能出现学政串联考生,协同作弊的情况,是以一般学政是不需参与乡试的。当然,阮元此言不过为表心意,也并非不知此等惯例。 不过吴省兰顿了一顿,又道:“伯元,这乡试监临,你确实不用操心,可老夫来杭州,也另有一件事要与你交办。此番老夫南下主持乡试,皇上也让老夫顺便兼任浙江学政,这样一来,伯元你的学政之职,也就要任满了。这些日子不如先将学署中各项公事清理一番,待老夫秋闱之事办理完毕,你就直接交割了学政公务,如何?哈哈,伯元,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虽卸任了学政,可想来京中必有大用啊。” 阮元也向吴省兰拜道:“多谢吴大人教诲。” 吴省兰点了点头,却忽然道:“伯元,我南下之时,曾在镇江府见一诗作,我记得是……北固风云尽此宵,诗情酒兴落金焦。江声夜满松寥阁,月色寒深玉带桥。飘渺一帆孤掠雁,苍茫双寺共乘潮。旧游我亦披图见,十载乡心向海摇。他们说这是当今内阁学士、浙江学政所作,那是你的诗作了,写得很不错啊?可是伯元,你这又是为何人、何事所作啊?” 阮元听了,也颇有些惊讶,但随即镇定道:“其实不瞒吴大人,这是去年在下的好友张子白到学署来访,他手中有一幅图画,上面画的正是镇江的金焦二山,子白说这画虽好,可若是有诗助兴,那更是锦上添花,我便为他赋诗一首,题于其上。却不知吴大人问起此画,竟有何意啊?” 吴省兰又问道:“伯元,你可知这画是何人所有?” “这个在下倒是不知。”阮元道。 “伯元,你仔细想想,那张生来你府上时,关于这画的来历,画作主人为谁,都一点没告诉你吗?还是他告诉了你,你却忘了呢?又或者说,其实你也没忘呢?”吴省兰问道。 “吴大人,子白是我挚友,他眼下做得知县,也是我一力保荐,这样想来,他是不会对我有所隐瞒的了。他前来之时,只说这画是他在市上无意所得,其他诸事,在下就不知了。虽说这画确实不错,但眼下海内诗文书画,均是盛时,想来民间偶有一二高人,也是不足为奇。”阮元如此答道,只是这时他手心之上,也渐渐渗出了些汗珠。 吴省兰听了阮元之言,确实诚恳,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结下去,只好道:“也罢,那我告诉你,这画原本的主人,名叫谢振定,是个胆大妄为,做事不择手段,却又自命清高的虚伪之人。他为了向已故阿文成公表现忠心,竟有意寻得和中堂家人车马,一把火烧了。和中堂原本也是宽厚之人,那谢振定朝堂之上多次对和中堂有不敬之语,和中堂都在所不问,可他这般肆意妄为,行径如此下流,和中堂却也再忍受不得,只好参了他一本,免了他官职。可我最近听说,这厮在乡野之间也颇不安分,成日说和中堂的坏话……唉,这人的心胸,怎得就能狭隘到如此境地呢?伯元,你平日择友,可要慎之又慎,且莫沾染这般矫饰作伪之人啊。” 阮元也自应道:“吴大人教诲,想来也是在下和子白兄一时不慎,见这画作尚有些气韵,就随手题了几句诗,竟也忘了看是何人所作。在下之后自当加倍谨慎,这般居心叵测之徒,自是不会有半分来往的。”其实张若采上一年带画来见阮元时,便已告知阮元这幅画是谢振定所作,谢振定烧车之事,阮元又怎会不知?正是因为知道谢振定大义凛然,他才会为之题诗一首。但他自也清楚,吴省兰此次南下,多半就是为了监视自己,是以其中有关细节也一并隐却,所幸吴省兰也缺乏实据,这题诗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吴省兰又问道:“伯元,你虽不在朝中,朝廷大事,也是该知道的。和中堂升任领班军机大臣,这也马上就满一年了。怎么样,这一年督学在外,没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吧?” 阮元自也应道:“那是自然,这一年来,在下只觉余杭之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正是天下太平,在下才有这许多闲余时间,在杭州编修先贤诗作,经义之事,亦多所讲论,使两浙士子,无不知太上皇与皇上圣德。和中堂居中定策,自然也是要感谢的了。今日在下还与学生说过,这两浙士风,近年来看着要比在下初来杭州之时,更积极向学了。想来若不是和中堂关心文教之事,对我等多加提点,我等又怎能安享今日之太平呢?” 吴省兰也点点头,道:“伯元,你有这份谦敬之心,自然是好事。但这编定诗集,你却也要清楚。两浙,从来都有些狂傲文人,多为悖逆之语,若是被太上皇得知了,别说这些狂悖之人没有好下场,只怕你身为编定诗集之人,也难辞其咎啊?平日做事,还需谨慎才是。” 阮元也连忙谢过吴省兰,这一日下来,眼看阮元口风甚密,对和珅也多是称赞之语,吴省兰也渐渐放心。之后他向和珅密报,也只说阮元为官谨慎,对和珅并无不满之情,阮元总算成功通过了这次考验。 吴省兰的密报还未能到达京城,京中却又来了一件大事。 由于前线战事依然紧张,和珅和福长安只好提前回了京城,主持前线军务,这日听闻,王三槐的囚车已经进了京城,刑部正准备先将他下狱,再听候乾隆和嘉庆发落。和珅与福长安想着如果杀了匪首,或许白莲教受到震慑,士气便会低落,也各自松了一口气。 可福长安却忽然说道:“致斋,按我的意思,咱们不如现在就派个人到天牢之内,把那什么王三槐弄死算了。事后就报个急病而亡。反正这厮是四川人,到了京城水土不服,也在情理之中,你说是不是?” 和珅道:“诚斋,你这话倒是也并无不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下手要如此急切啊?这王三槐已是卸了爪子的困兽,值得你这样做吗?” “你忘了?”福长安道:“这厮是四川人,四川那边,多得是拿了我们好处去做官,每年还要孝敬我们的人。他和咱朝廷军队作战,我看主要和他对阵的,也都是福宁、惠龄他们,咱们的底细,在这帮反贼里面,我估摸着他最清楚。若是留他时间长了,我担心夜长梦多。” “你先等等,承德那边还有一份上谕,我先看看,既然如此,咱们即便先下手,我想……”和珅一边想着答应福长安,一边看起来这份上谕,忽然,他手上一紧,道:“诚斋,这人杀不得了。” “你……这上谕写了什么?” “太上皇有旨,说他不日即将返京,又说回了京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和皇上亲审匪首,还说若是匪首在京城有什么闪失,从你我到刑部,都要一例问罪……诚斋,太上皇这是怎么了?这匪首太上皇从未见过,寻常有了奏报,击杀这等头目,太上皇也从未如此看重,到底是……”和珅想着这件事,也暗自觉得不太对劲。 “我明白了。”福长安道:“致斋,一定是董诰,他现在代管着刑部,一定是他的主意!致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董诰明明去年回家守孝去了,这才一年啊,太上皇就让他回了朝廷,还特意叫到了承德!致斋,你说太上皇他……若是这样,咱们只怕也不好办了啊?” 和珅倒是依然冷静:“他能做什么?董诰眼下不过是署理刑部尚书,大学士没了,军机大臣一时也做不得,刑部不过掌刑狱之事,若真是天下有变,又有何作为可言?至于王三槐……就算他在太上皇面前胡乱言语,太上皇能听多少?这事倒是没你想得那般困难。” 就在这时,外面一名笔贴式忽然敲了敲门,道:“和中堂、福大人,和中堂家的刘大管家到了,说是有急事要告知和中堂。”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福长安提前问道。 “说了,说是……和中堂的夫人有些不对劲,只怕……”话音未落,和珅已放下了手中的上谕。 “诚斋,夫人眼下情况危在旦夕,我只怕……军机处的事,还是你先办着,我心里有数,这一时半会儿的,天塌不下来!”说罢,和珅便戴好官帽,收拾得几件身边常备之物,随着那笔贴式出门去了。 回到家中,看见冯霁雯时,和珅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只见冯霁雯卧在床上,面上几无血色,看着自己,双眼勉强睁开了些,也是全然无力,看来这一次夫人是多半熬不过去了,即便运气再好,只怕也就在这一两日间了。不由得安慰冯霁雯道:“夫人……我回来了,有好消息,这次讨平匪首,太上皇已经定了,要给我升爵位,我要升公爵了,再过半个月,你也就是公爵夫人了!” “致斋,你……你还真是糊涂啊……”冯霁雯看着和珅依然贪恋官爵,不由得如此应道,不过她气力已衰,这几句话说的也全无力量,几不可闻。和珅只好先取了些水来,喂她喝下。冯霁雯却对身旁几名侍女摆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先退下,一时之中,屋内只剩下了和珅夫妻二人。 “你……若是我真的贪恋这些权势名爵,那……那你说我当年,还嫁你做什么啊……”冯霁雯无力的笑道:“只是……眼下朝廷之中,我看天也要变了,只怕……只怕你官爵越高,日后反越是不易,倒不如……不如先想想退路为好……” “夫人你说什么呢?我是当朝宰相,这天下大事,太上皇和皇上之下,就都是我做主了,我为何要想退路啊?”和珅道。 “外面的事,我……我也有些耳闻的,太上皇……只怕太上皇也快……”冯霁雯眼看自己已经病重不治,说起乾隆身体情况,也不愿再行遮掩。“致斋,你也该知道,若是皇上亲政了,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你……你平日收的那许多财物,若是皇上真来抄家了,你……那不赦之罪,你逃得掉么?致斋,我想你还是……还是尽早把家中财物散了,或许还能……”说着说着,声音也逐渐微弱,只好歇息片刻,再行言语。 “夫人不用担心,家中眼下哪还有多少财物?这些年外面送的礼,咱们都没有收。”和珅看着妻子病弱,也只好如此安慰。冯霁雯又饮下些水,才渐渐有力气继续说话。 “你……你少骗我了。今年二月初,我在后园亭子那里散步,忽然发现,那里假山背后竟然松了一块,我过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假山下面,原来……原来还有一条密道,里面有个门,我没有钥匙,自然开不得,但那个门可不小啊……致斋,那里就是你藏银子的地方吧?还有,家中的书房,或许湖下面,也都有……”冯霁雯看着和珅脸色,已渐生惊恐之状,看来家中藏有大批财宝,当是实情。 更何况,和珅在外还有无数田宅、当铺、房产,每一部分都值不少银子。 “夫人,我……”和珅看着妻子责问之状,也再说不出安慰之语。冯霁雯上年便已郁郁寡欢,到了二月之后,更是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终致重病垂危,看来也和自己这些财产有关。 “或许也不全是你的错,我……你受贿贪财,结党营私,我想着也有十七八年了,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曾起疑么?可最后,我还是……其实你说的也对,冯家早衰落了,我若离开了这个家,也过活不下去了,今日你堕落至此,也有一半是我的责任。我……我也不再是当年……”说到这里,气息又渐渐不顺,和珅听了,也不觉凄然。 “夫人,都是我不好,你平日居家,从未受过旁人一分一毫的礼物,这些事和你又……”和珅虽也想安慰妻子,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自己招权纳贿,已至不可挽回,妻子又怎会如此忧心?或者说,害死冯霁雯的人,可能就是自己,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都二十年了,你说……其实这些事,早就是定局了,我多说又有何用?但致斋,我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个疑问,这次……这次你说实话罢,你是从何时起,开始收人财物,培植私党的啊?我初嫁你那十几年,也有人来过家里,你那时正直得很啊?后来却为什么……我想起来了,李侍尧,就是李侍尧当年的事,后来你就变了,是不是?”冯霁雯道。 “夫人说的不错,但是……不完全是因为他。”和珅道。 “我记得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看你……你有些不对劲了,只是……只是我一直相信你,又过了十年,你才终于遮掩不住。你说不全是他,那还有……还有谁啊?”冯霁雯问道。 “还有阿桂。”这个名字却是让冯霁雯始料未及。 “当年的事,我后来也想过,若只是李侍尧,或许我背地里收些财物,也就罢了。虽算不上一文不取,可你也知道,这朝廷里,背地里收些银钱田产,本就是正常不过的事。我当时也没想过要把事做这么大,但是那一年,阿桂……”冯霁雯虽不理解和珅之意,但看他神情,似乎说的又是实话。 “李侍尧的事,是乾隆四十五年,阿桂那件事,是乾隆四十六年,夫人也真是聪明,只是这两件事离得太近,倒是把你瞒住了。”和珅继续道。“乾隆四十六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当时皇上是准备让我和阿桂一起前往督战,途中阿桂受了疟疾,一连两个月未能前进,我就先到了前线。当时军中将领,主要是海兰察和额森特,都是大金川那一仗打出来的宿将。” “但我到了前线两日,他们二人竟只字不言进兵,我心下疑惑,也将他二人叫在一起,问他们不进兵的缘由。海兰察当时就说,敌人往往开掘深沟重壑,我军一时前进不利,此战不在速胜,而是要步步为营,一一拔除敌人要地。但我想着,我大军在那里驻扎,也有两个月了,竟然还未取得多少战功,这般迁延不进,是真如他二人所言,还是他们故意欺瞒于我?我对他二人也不愿多信,后来听额森特说,之所以不进兵,还有个缘故,就是敌人善于伏击,我军不谙地形,若是真被伏击了,得不偿失。当时我就有了主意。” “那时我军驻扎之地,不远处有片山地,叫水磨沟,说是沟,可其中却有一片高地,最易居高临下,窥视四周。既然额森特说了敌人善于伏击,那我军占据高地,便可一览无余,又何惧他伏击?更有利的一点,是那高地原本并无敌人据守。所以我次日便召集将士,要他们去把那块高地夺下来,可海兰察说什么也不愿意,非得说大金川之时,便是步步为营,此地形势与大金川类似,不可贸然出击。我听他言语,难道这还不是惧敌么?我想着只要我军占了山地,便可居高临下,就算敌人前来攻山,又有何惧?当然了,我也不是马谡,出兵之前我有准备,只让海兰察前去攻山,额森特所部分了一队人马,前往寻求水源,保证攻山得手,也不会被敌人断水就是了。” 第九十七章 虎兕出柙 “后来海兰察他们上了山,果不其然,敌人前来攻山,我当时想海兰察也是屡立战功的宿将,这些个攻山的喽啰,怕他们作甚?其实后来海兰察也守住了山头,但他却告诉我,敌人攻山之时甚是凶猛,我军骑兵居高临下,本应势如破竹,可敌人却都不怕死,哪怕被马踩到了,也一个个向马腿上招呼……当时海兰察手下有个得力干将,叫图钦保,就是这样马蹄子被敌人砍中,然后掉下山崖摔死了……所以之后我再向海兰察和额森特传令进军,他们一概不依,直到阿桂到了前线。” “阿桂到了之后,我告诉他海兰察和额森特不听将令,本想着阿桂可以把他们军法从事。可不想他们两个一看到阿桂,居然言听计从,阿桂说让他们进军,他们就答应了,这……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阿桂又有什么好办法了?后来断了敌人水源,把他们困在华林寺全歼了。这等简单的战法,凭什么他阿桂的话别人就听,我的想法有何不妥,怎么就要那般受人白眼?后来想想,阿桂毕竟做官比我早,军中朝中,都有熟识之人。我升任一品,彼时也不过两年,所以他们不愿听我号令,所以我要是想说话算话,就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和阿桂平起平坐!可他有几十年功夫打下基础,我呢?我若是一切按部就班,要到何时才能及得上他?想来最快的办法,便是多多相助那些来我府上有事相求之人,这样他们在外面传开了,大家就都知道,只要到了我这里送礼,就能把事办了。果然不出数年,我也就……” “就是那个时候,福长安来找我,他当时入军机处也只两年,也正是处处受人白眼的时候,阿桂自恃年长,不过当他是后 进的行走,又哪里看得起他了?他三哥可以靠军功起家,可苏四十三之后,那几年没有大战了。他原也不善军务,想来也只有和我同舟共济,才有他的一份,所以……也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和珅也没想到,冯霁雯听了他这番抱怨,不仅没有发怒,反而神色释然,竟似之前种种过往,都已放下了一般。过了良久,冯霁雯才笑道:“致斋,你……这原本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为什么当时不和我说啊?或许你当时说了,我劝劝你,你也就看开了。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阿桂、海兰察、额森特,都是大金川战场拼杀出来的同袍,他们相互信任,很正常啊?你所言攻山之事,或许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你第一次带兵,难道你手下的人第一次去做事,你也都很放心么?更何况,我后来也听闻,华林寺围困之时,那些敌人最终全部自尽,竟无一人投降,这般悍勇之人,又怎是你施些计谋,就能慑服的啊?海兰察他们在前线,想来也是更加了解敌情,所以才更加谨慎吧?” “至于福长安,现下想来,他又有什么不知足的?他授任军机大臣之时,才二十岁,都是二品侍郎了。若不是他阿玛傅文忠公,他凭什么那般年纪,就进军机处啊?致斋……”说到这时,冯霁雯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气力,也渐渐消散了下去,只得缓缓轻声道:“最后……还不是你们……你们贪得无厌,才会走到今日。若是你们当时循序渐进,多积些资历,再去统兵,我想也不会……”可是和珅、福长安何时任官,该做什么事,也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我……”和珅想想当年之事,也不禁有些心酸。 “算了吧,致斋,眼下木已成舟,说那些……又能挽回什么呢?”冯霁雯喃喃道:“眼下你大错已经铸成,我想着,也只得做些亡羊补牢之法,否则……难道你还能和皇上为敌么?你还是听我的话,把家中那些财宝,能退还的都退了,不能退的,眼下战事未决,你多寻几个信得过的人,以他们的名义捐了,也算做了好事。然后……多用些真正的人才吧,或许,他们还能给你说好话呢。我……我想着……”说着说着,已渐渐不能言语。 和珅只好静静的等着妻子,又过了半晌,冯霁雯方道:“八年前,有个叫阮元的年轻人来给你送过一次礼,后来……后来就再没来过了……他好像已经是学政了,官做得好快……致斋,我想他一个汉臣,升迁如此,定是有才干的,他彼时给你送礼,是有些不得已,但……但总是认你这个老师,不至于拒绝你的,你……你不如先叫他回来,委以重任,这样……或许别人见了,知道你也能用些人才,就……就不会与你做对了……”说着说着,气息已不能聚集,只得停了下来,眼中尽是恳求之意。 “夫人放心吧,我……我也在考虑他呢。”和珅这句话不完全是安慰冯霁雯,其实他心中渐渐盘算可用之人,最边缘的一个,也正是阮元。 两日之后,乾隆的封敕到了京城,和珅因剿灭王三槐所部有功,升一等忠襄公,福长安也加授了一等诚靖侯。可也就是这一日,冯霁雯终因久病难愈,与世长辞,在她去世之时,尚不知和珅封公的消息。 就这样,最后一位可以让和珅回心转意的人也离开了他。 而对于和珅的升爵之事,嘉庆心中也一直不满。 “要是前线将士立了功,封个公爵,朕是绝不会有意见的,哪怕他和珅的同党立了战功,这爵位他若是要,朕也可以给他。可和珅究竟做了什么?三年来我大军多少次劳师无功,耗费了多少钱粮,他一点过都没有,前线好容易擒了个匪首,他却要封公爵。再这样下去,这大清还哪有什么赏罚分明可言?”嘉庆想起这不公平的封授之事,心中便即不乐。 “皇上。”这时坐在嘉庆身边的是纽祜禄氏,因皇后去世,朝廷里实际已经定下,由纽祜禄氏做下一任皇后。但考虑到喜塔腊氏丧期未满三年,急于立后恐对其不敬,是以嘉庆暂未封后,但即便如此,纽祜禄氏也已经晋升为皇贵妃,只等时机成熟就加封皇后。她听了嘉庆之言,也随即安慰道:“这也不是我多嘴,可今年这大半年下来,你我都看得清楚,皇阿玛他的样子,很多事已经做不得了。或许……或许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你同那和珅之间,便有一场殊死之斗,到时候咱们也要有自己的可用之人才是。皇上,我……不是我刻意有此不吉之语,实在是该做的准备,咱们不能不做啊?” “这些朕都知道。”嘉庆看起来倒是比往日成熟了许多。“到了现在,朝中王公大臣,平日都是什么样子,是否依附和珅,朕心里是有数的。也正是如此,朕才发现,其实朝中和珅党羽,固然不少,可不附和珅,洁身自好之人,同样也有很多。和珅权势虽大,却也不能把朝中所有要职,都据为私党所有。若说有什么不妥,那或许是……” “皇上所言,是指中外各部八旗绿营吗?”纽祜禄氏问道。 “是啊,越是关键的时候,八旗绿营各部,京城各大营,就越重要。眼下和珅朝堂里的势力,倒不是最难办的。难在一方面,他仍兼着九门提督、领侍卫内大臣,福长安也是领侍卫内大臣,京师禁军,朕心中尚无把握。另一方面,眼下川楚前线各部,也有不少人马,原本就是和珅的人在带兵,若是真有那么一日,这些人何去何从,朕也该有些考虑才是。”嘉庆对中外各路军队的情形,依然不太放心。 “但我想着,前线那些部队,眼下也动不得,即便他们不听皇上的话,和珅若是有非分之想,只怕也动用不了他们,至于京师八旗,总也有一部分是与和珅无干的。剩下的嘛……皇上,若是这样看来,兵部的位置,就非常重要了,若是兵部的人,都是皇上信得过的,那和珅即便想有作为,他身在京城之内,只要过不了兵部这一关,无论京师周围的八旗,还是前线各部,他都动用不得的。”纽祜禄氏道。 “爱妃之言有理。”嘉庆倒是回答的很干脆。“眼下兵部的形势,朕心中有数,满人尚书是庆桂,绝少与和珅来往,是忠于朕的,汉人尚书金士松,年事已高,不过备位。只是……兵部的汉人左侍郎李潢、满人右侍郎台费荫,却都是和珅举荐而任,汉右侍郎这几日倒是空了出来,朕也正想着补任何人为好呢。” “那皇上可有人选了?”纽祜禄氏问道。 “嗯……浙江学政阮元,在浙江督学三年,政绩斐然,也到了升迁的时候了。朕做亲王时,你也该记得的,和阮元曾有过一日之交,他家孩子得了痘疾,朕也为他送过药物。另外,朕少年时受业于朱尚书,朱尚书也是他江南乡试的座师,这样想来,他是该忠于朕没错。只是……他入翰林之时,庶吉士教习却是和珅,当年和珅四十大寿,他也曾送过礼。而且,三年前朕曾经让人试探于他,想让他留任京城,他却拒绝了。他同朕有些关系,可与和珅那边,却也……”嘉庆说着说着,也陷入了沉思。 “那皇上可知,这阮元平日都有什么熟识之人,或是要好的朋友,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纽祜禄氏问道。 “朋友吗……山东的道员孙星衍,学问不错,和他多有来往,那彦成与他是同年,在京时也时常共事。此外,以前担任过少詹事的钱大昕,海内颇有声名,据说与他也是忘年之交……这样说来……”嘉庆说着说着,也渐渐有了主意。 “既然如此,我觉得这个人是个可用之人。”纽祜禄氏道:“其他人我也不熟悉,但那彦成是阿文成公的孙子,他的事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阿文成公在的时候,与和珅势如水火,他的孙子怎么可能去和一个亲附和珅的人交好呢?至于皇上所言其他人,我虽然不熟,可这样听来,他交友第一看的是学问上有无独到之处,第二看得才是为官资历,换言之,他应该不是贪恋财利,阿附权贵之人,既然如此,还请皇上一试,或许此人对于皇上而言,会成为至关重要之人。” “是啊,朕也是这般想法。”嘉庆道:“既然如此,明日朕也去问过皇阿玛,若是皇阿玛也没有异议,就让他回京做官吧。” 就这样,在不经意之间,阮元的命运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而就在此时,和珅、福长安和苏凌阿也开始了新的计划。 这日三人参拜过乾隆之后,便即回了和府,准备商议官员任免之事。只是和珅因冯霁雯去世,一时似乎有些恍惚,福长安看着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致斋,方才去见太上皇的时候,他老人家不是已经安慰过你了吗?夫人与你少年结发,情深意重,我能理解,但眼下用人之事,事关咱们的未来啊。只怕……只怕皇上那里,眼下已经行动起来了。”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和珅问道。 “我想着有件事总是不对,致斋,你还记得你和皇上说,让吴老师出任浙江乡试主考的事吗?我越想越不对劲,他同意你的意见,这没什么。可为什么皇上又同时让他去做了浙江学政呢?这难道……致斋,定是皇上已经知道了我等的底细,知道吴老师在咱们里面,是最能拿主意的,这样吴老师一走,你我未来至少一年半载,都少了一个智囊啊?”福长安毕竟也在军机处做了十九年军机大臣,平日才学虽不足道,政治上的考虑却已逐渐成熟。 “吴老师……诚斋,吴老师再怎么说,终究只是文官,若真是朝堂上有变,吴老师能做的事也有限。苏中堂,董诰回来也快一个月了,他有什么异动没有?”和珅最后一句却是问苏凌阿的。 “和公相,这董诰回来,也不过是在刑部挂个闲职,我也兼领刑部之事,有我看着呢,他没什么作为。”苏凌阿道。所谓“公相”乃是比“中堂”更高的敬称,如果大学士没有公爵之位,极难称得上“公相”。其实阿桂在世时也可以被称作阿公相,可阿桂绝少同情谄媚之人,这样称呼他也不会多得什么好处,是以叫阿公相的人一直不多。但大家都清楚,对和珅极尽逢迎,自己便会财源滚滚,是以争相应和,一时不绝。这时和珅升了一等公,苏凌阿的用语自然也有了变化。 “诚斋、苏中堂,朝廷用人,我最是清楚。诚斋还在户部,大吴老师在都察院,文官咱就能压住一半,礼部、刑部、工部向来参决大事有限,即便天下有变,也难有作为。文官的另一半,要看吏部,眼下两个吏部尚书都不在京城,铁保毕竟只是个侍郎,还有我兼领一部分吏部要务,想来也不足为虑。眼下我所担心的,主要是兵部。”和珅虽看来恍惚,但对于朝中官员部署,依然了然于胸。 “致斋,兵部的李潢是咱们的人,台费荫素来平庸,但总是占了一个侍郎的位置,我看对我们而言就是好事。剩下的一个汉人右侍郎的位置,现在空了出来,还不知何人能用,只不过……金士松想来不在话下,但庆桂……他在军机处的时候,跟咱们就一直走不到一起啊?”福长安也颇为忧虑。 “吴老师的密报到了没有?”和珅忽然问道。 “到了,我看阮元那小子在杭州,倒是安分,一直在说你的好话,吴老师做了浙江学政,那他该离任了,后面嘛……”福长安素来对阮元不算友好,但此时眼看自己这边可用人马有限,也同和珅一样,想着在这些“边缘人物”身上碰碰运气。 “和公相、福侯,老夫倒是有个想法。”苏凌阿忽然说道:“老夫前些年做两江总督,和那阮元只隔一省,倒是有所耳闻。这阮元做官,一向勤恳,读书人里名声也好,他差人到扬州说要编书,扬州的读书人就都乐意跟着他。而且他这几年来,对京城官场绝少议论,至少也没说过和公相和福侯的坏话啊?刚才你们先是说了兵部有个侍郎出缺,又说阮元的浙江学政任满了,那不如咱就做个顺水人情,举荐他做兵部右侍郎,这样他或许也会感激我们知遇之恩,在兵部帮帮我们啊?” “苏中堂,你这棺材本也没白赚啊?”福长安笑道。他说这番话是因苏凌阿在两江总督之时,平庸贪鄙,大事几无作为,养廉银和各种冰敬炭敬却收得比谁都认真,自称做两江总督,只为赚回棺材本。这时福长安听了他举荐阮元,也不禁反讽他一番。 不过回想一番,苏凌阿之言似乎也有道理,福长安也对和珅道:“致斋,方才这两件事,我想着也有联系,阮元不做浙江学政了,兵部又正好有个缺要补,若是咱们下手慢了,难道皇上就不会去考虑这个位置吗?皇上和阮元若强拉关系,据说还都是朱珪门下呢。所以这件事只有早做,才能拉住了他。我也想清楚了,兵部要用,最好还是用个能人,台费荫那般全无用处,大事上帮不了你,李潢一个人,太引人注目了,最好还是有两个人,这样即便庆桂和咱不在一条路上,咱们也有施展的余地。更何况,反正眼下可用的能人也不多,倒不如赌上一把,万一这阮元为了报答你我的提携,就能为我们做事了呢?” “诚斋,苏中堂,若是天下真的有变,到时候,兵部就是其中的眼,下棋中的眼。”和珅也说道:“眼下这盘棋,是我与皇上僵持不下,唯独这一眼之中,不知谁先落子。若是我先落子,占了先机,这盘棋对我们而言就是活棋。可反过来,若是皇上先手,填了这一只眼,那我们就是满盘皆输。所以这件事上,我和你们想法一样,明日我等便联名上书,保举阮元做这兵部右侍郎。” “致斋,你……你究竟有何打算啊?”福长安看和珅若有所思,隐隐感觉到和珅早已放下了对亡妻的悲痛,拟定了一个庞大的计划出来。可这计划究竟是什么,如何执行,他却完全看不懂。 “现在就说这些太早了。眼下我等要做的,就是控制兵部,以后万一……最好还是没有万一。”和珅也没有完全说出自己的想法。 就这样,第二天嘉庆与和珅一同向乾隆举荐了阮元,都言称兵部现有官缺,阮元在浙三年,政绩出众,足以担此大任。乾隆看嘉庆与和珅居然如此一致,心中未免也有些诧异,可阮元本来就是自己想要重用之人,于是也准了二人之议,拟定了升任阮元做兵部右侍郎的诏书。正好钱楷守制归京,乾隆想让他做广西学政,就顺便让他取了诏书,前往杭州为阮元宣旨。 不过这番保荐,嘉庆却比和珅早了半个时辰上报乾隆。 “致斋,呼什图那边记得清楚,皇上确实是比我们早到了半个时辰。这下子我看是麻烦了,原本想着市恩于那阮元,可如今……这恩都被皇上用光了啊。”这日归家后不久,福长安又开始了与和珅的新一轮密议。 “皇上早有准备啊……”和珅也不禁叹道。 “你不能光感慨啊,得有个办法出来啊,这样一来,你所谓的一只眼,不就被皇上填上了吗?”福长安也有些焦急。 “诚斋,你可还记得,阮元这次进京,还有什么别的职务吗?”和珅忽然问道。 “别的职务……”福长安道:“那诏书上我记得,也还真有,有个什么入值南书房的,我记得这好像是阮元在京时就有的,想来也只是写上之后,看着正式些罢了。” 第九十八章 意外的升任 “并非如此。”和珅听了福长安之语,似乎有了新的安排:“我原本也想着,光拿下一个兵部还不够,关键是南书房要有人,诚斋,皇上这些时日还未亲政,南书房必然比往日更为紧要,眼下咱们无论如何,在里面得有人才行,这件事我看有转机。要不这样,我们明日……还是后日吧,别让太上皇过分起疑,就去上报太上皇,把阮元改成礼部右侍郎,但南书房的职务一应照旧,就说……说礼部本来无事,让他多照管些南书房,太上皇多半会听。” “致斋,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和珅这番迅速的补救操作,让福长安也有些始料未及。 “两个意思,第一,阮元的新官职必须是我们为他求的。第二,兵部有一个李潢,大体上也够用了,南书房才是关键,但无论如何,兵部不能放皇上任用的人,否则兵部这只眼,就真的被堵上了!诚斋,你再寻个人选出来,最好是那种年事已高,难有作为之人,补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去,这样皇上进不了兵部,李潢和阮元一前一后,咱们的计划,就还有希望,而且是大有希望!”和珅的话听起来有些神秘,可几个关键问题却是一点即明,福长安也没有半分非议。 “既然如此,后日我二人再重新和太上皇说说吧。”福长安道,只是这时他也非常好奇,和珅的计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在阮元被封为兵部右侍郎后仅仅两天,一道改任他做礼部右侍郎的诏书,也日夜兼程地送向了杭州。 阮元在杭州的最后一个月倒是非常清闲,学政署的公务文书清点了数日,便已基本处理完毕,只待与吴省兰交割,出外督学的任务也早已结束,之后便无公事。想来平日难得有些闲暇,阮元也多番莅临新书编辑现场,与焦循等人讲论《经籍籑诂》的编撰之事,估计着大概再过一个月,这部书也要编成了。另外,他也多与李锐、周治平等人讨论算学,商定《畴人传》的编定事宜,两件事都是他多年所愿,是以日子过得也非常惬意。 这一日已近八月之末,想着到了九月,杭州天气也渐渐转凉,若不能在此时出门垂钓,那这一年都没有钓鱼的机会了。正好这时,杨禄高在扬州想着杭州美景,说要来杭欣赏一番,已经到了杭州,阮元便将他安排在了学署南面的坊巷中,想着这日钓了大鱼,就让杨禄高下厨,大家一品美味。孔璐华想着和阮元一同出门垂钓,阮元也答应了。 这日西湖之畔,微风阵阵,令人格外舒适,阮元夫妇也都换了便装,戴着斗笠,静静的享受垂钓的安谧时光。看着妻子淡妆之中,自有一番清雅气质,几缕碎发垂在面前,更显温婉动人,阮元看着看着,也自有些不舍,竟一时忘了垂钓之事。 “夫子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孔璐华也渐渐感受到阮元的眼神,面上不觉现出几抹晕红,阮元见妻子如此可爱之状,也不觉笑了出来。 “没什么……夫人……夫人生得好看。”阮元笑道。 “夫子,你也懂得夸夫人好看啊?”孔璐华轻轻的笑了出来,接下来她自是不愿错过如此良机,双目凝视阮元,道:“不过嘛……夫子不要只是口头上说说,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呢?” “那……夫人想要我怎么做啊?”阮元继续笑道。 “你……”孔璐华双颊上的晕红,似乎更加明显了。忽然,她素手一翻,鱼竿从湖水中甩了出来,上面空无一物。紧接着,一条不算小的鱼从湖中跃起,似乎在嘲笑她钓艺不精。 “夫子都怪你!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鱼,就这么跑了!你看看它,它长得好大呢!”孔璐华不禁抱怨道。 “是吗?我来杭州三年,都没见过夫人钓鱼呢,夫人不妨诚实一些,告诉我,方才那条鱼,真的上钩了吗?”阮元也不甘示弱。 “我明白了,你答应我来钓鱼,是来欺负我的。好,这鱼我不钓了,你想看夫人出丑,夫人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 “夫人,出门之前家中有个人说,今天一定要钓到大鱼,好给杨叔做菜,尝尝杨叔的手艺,这话是谁说的啊?今日来钓鱼的就咱们两个,杨叔的鱼我都吃惯了,这话自然不是我说的了。”说着,阮元手中倒是一紧,接着迅速收上竿来,果然看到了一条不小的鱼。 “夫人若是不满意,今日天色还早,不如我们去集市上再买两条,到时候,我就告诉杨叔是你钓的。杨叔见了你啊,肯定喜欢,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夫人说说,这样可好?”阮元一边将鱼放入鱼篓之中,一边笑道。 “我……钓鱼有什么难的?你都会,我凭什么不会?”孔璐华仍是不愿认输。 “那这是我的不对了,之前倒是没和夫人说过,十岁的时候,里堂家住在扬州北湖,我那时时常到北湖和里堂玩,北湖那里多得是鱼虾螃蟹,我玩着玩着,也就会捉鱼了。后来看别人钓鱼,我也去学,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学成了。夫人呢,以前在曲阜,可有亲自尝试过垂钓之事啊?”阮元笑道。 “我……”孔璐华在曲阜时,家边虽也有沂水可以钓鱼,但她平日去沂水赏玩风景,从来只觉得钓鱼就是把钩饵放到水里,然后等着鱼来上钩这么简单,所以反倒没有亲身尝试过,这时阮元一问,倒是无话可说了。眼看着阮元这边半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三条鱼连续入篓,自己这里却一无所获,心中也不禁懊恼。阮元看着,却也担心妻子真的一条鱼都钓不到,回家之后会伤心,便弃了自己钓竿,到孔璐华这边帮她扶竿,一边也教她握竿、收手之法,如此过了半晌,孔璐华也终于钓上了一条鲫鱼。 不过,看着阮元一边帮自己握竿,一边悉心教导的样子,孔璐华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安稳。 “老爷、夫人。”忽然之间,蒋二的声音在阮元和孔璐华二人身畔响了起来。“方才老爷的朋友钱大人到了,带了圣旨过来,说是要给老爷的。钱大人说这次时间紧,等不及老爷回府了,就到了这边,老爷快去接旨吧。” 阮元听了,也只好放下了垂钓之事,与孔璐华一道走了回去,见钱楷时,知他持服已毕,这时又做回了五品员外郎,虽想着叙旧一番,可毕竟公事为重,只得先行下拜接旨。钱楷看着阮元,虽也有些话想说,却也只得咽了回去,打开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阮元在浙江督学,已满三年,其间勤于选士,于本地乡贤,多所晋用,所取之士,亦多实学之辈,为国储材如此,朕甚嘉焉。着令阮元补用兵部右侍郎,南书房、文渊阁直阁之事,一切如故!钦此。” 阮元连忙拜谢圣恩,心中也自是惊喜。自明太祖废丞相以来,六部卿贰,日渐受到重用,品级也逐渐提升,六部侍郎明代已是三品。到了雍正八年,六部尚书、侍郎再一次得到升职,侍郎升到了从二品,乾隆朝又更进一步,将六部侍郎提升为正二品。而外省巡抚,即便在乾隆后期已经按例加衔,也仍是正二品之职。阮元此时,在杭州已经和巡抚玉德同一品级。 而这一切距离阮元取中进士,也只过了九年零三个月时间。 钱楷忙上前扶起阮元,道:“伯元,你我取中进士,这还不到十年呢,你已是正二品了,真是……若说我不羡慕,倒是有些不够诚实了。我这也外放学政了,只不过……”六部官位得到提升,长期以来也只限于尚书和侍郎,其后郎中、员外郎等官职,却一直未得晋升,是以清代中期,已出现六部侍郎是正二品,下面的郎中却只是正五品的巨大差距,清代六部官职如此轻重失调,也是一大不足。而钱楷也受到这种失调的影响,虽然在六部和军机处都辛勤供职多年,却也只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想再进一步补任四品,都有些困难。 阮元当然也知道这些,想着和钱楷终是挚友,总不该因为自己升迁迅速,反让这份友情变得生分了。也对钱楷道:“裴山,你平日虽不多与外人言语,但学问上的功夫,我知道。你做这个学政,是最合适不过的,若你有什么疑惑之处,尽可来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待你在广西寻出些人才,皇上那里,也定当晋用才是。” 钱楷也不禁笑道:“伯元,你我相识也快十年了,你什么心性我还不清楚吗?看着你啊,就和十年前一样,若不说官职高下,还真没什么变化呢。你对我们这番友谊,我们是记在心里的。只是你眼下入京,其实……不得不说,有些凶险。” 听了这话,阮元和孔璐华都不禁有些疑惑。孔璐华也问道:“钱大人,您说凶险,这伯元是入朝为官,又是进了六部,凶险何在呢?按常理而论,这也是升了官职,与常见的那般明升暗降可是完全不同啊?” “伯元,夫人,我要去广西赴任,这路途遥远,原是耽搁不得,此番我过来宣了旨,就要折回江中,继续西下了。但伯元你毕竟是我十年的好友,有些事我不清楚,可还是有些感受的。该提醒你的,也都应该一一点到才是。”钱楷神色倒是十分诚恳,又道:“我也是初夏方才除服,回了京城,只觉得今年朝廷之中,六部司员变动,比往年频繁许多,甚至……甚至半年之间,改易数部之人,都不在少数。我在军机处这许多年,也有些章京里的朋友,他们也告诉我,虽然皇上即位已有三年,可京堂升黜,尤其是六部卿贰的任免,还是太上皇做主。可今年以来,太上皇多未过问,直接由皇上下发的上谕,已有近半之数。或许太上皇和皇上那里,争执也不少了,你做了侍郎,京中正二品也只有侍郎,倒是不必太过担心,反倒是我们五六品的京官,都不知明日又要赴任何职呢。或许我外放学政,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你又要入京,只怕……只怕有些事也要难为你了。” 阮元听着,虽知道钱楷言语真挚,并非说谎,但毕竟身在杭州,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对钱楷所言官职变动一事,切身感受不多。也先谢过了钱楷,便送钱楷离去,让他继续去广西赴任了。而钱楷这一番言语之后,阮元也无心再行垂钓,幸好已钓了不少鱼回来,便收了钓具,与孔璐华、蒋二等人一同回了杭州。 这一日阮家之内倒是其乐融融,杨禄高虽不愿入府,可也在外面做好了鱼,托人送到府上。孔璐华、谢雪之前都没有尝过杨禄高的手艺,阮常生也只吃过一次,印象不深,这时只觉这淮扬的烹鱼风味,又在江浙之间独树一格,丝毫不逊色于孔府菜和杭州醋鱼,都忍不住连连称赞。只有阮元吃到一半,想起了钱楷先前叮嘱之言,又陷入了沉思。 看着阮元有些不乐,刘文如也不禁向阮承信问道:“爹爹,伯元今日,怎么感觉没什么升迁之喜啊?这侍郎不是正二品吗?想来去了京城,也该比杭州地位更高些啊,难道说,正二品的侍郎,还不如从二品的学政吗?” 阮承信道:“当然不是了,按国朝定制,京中文官早在太上皇即位之初,就行了双俸制,六部犹为不同,双俸之外,禄米也是双份,而且从来发放银米,都是六部官先行领取。这样算下来,一年有三百两俸银,一百五十石禄米了,咱一家人,肯定是衣食无忧的。只是六部嘛,平日公务也忙,寻常官员或许未时便可退值,六部的话,得申时了。当然了,伯元这还年轻,这些应该不用担心的。” “禄米多些,倒是也没什么变化。”刘文如想起先前在京城的日子,不禁感慨道:“平日都是前面发了禄米,后面夫子就叫杨大哥拿去卖了,说发的是陈米,不好吃的,还是要换了扬州米,吃起来才舒服。” “文如,你可不要胡乱编排夫子的不是呀。”孔璐华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夫子在家里面,这节俭可是出了名的,平日和我们说话,也时时刻刻把节俭放在嘴上,说最看不得奢侈浪费了。这怎么到了禄米的问题上,就开始挑三拣四啦?一定是文如你记错了,夫子平日节衣缩食,多辛苦啊?你可不能骗我们呀?”说到这里,也不禁露出了笑意,大家也都清楚,刘文如所言乃是事实,孔璐华此番之语,其实是在揶揄阮元,也相继笑了出来。 杨吉也不禁笑道:“夫人这一计用得妙啊!伯元一直都是这样,平日别的事都能节俭,唯独这三餐用米,定是要江南的好米才吃得下去,还不准我说他。嘿嘿,这下好了,他终于没办法反驳啦!” 阮元听着大家欢笑之声,也有些无奈,可孔璐华这番言语,却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说起反驳,还真是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也只好陪笑道:“夫人,食米之事事关养生,却是随意不得的,平时其他家事,我不也省出了不少开支嘛?这禄米之事上多破费些,我想也是无伤大雅的。” “夫子说的对呀,可是我也想问问夫子,我们姐妹平日究竟是哪里不算节俭了呢?为什么夫子平日不论有事没事,都总是让我们节俭呢?文如姐姐和雪妹妹现在见了你,可都有些害怕了呢!”孔璐华也是不依不饶,继续追击,各人见了阮元无言以对,又一次笑了起来。 “夫人说得对,是我平日想得多了,咱们家中的人都是不会奢侈的,以后这样的话,我一定少说些就是。”阮元也不禁发觉自己可能有些不公平,只好暂时认输。 “爹爹、夫子。”这一次却是谢雪主动问道:“我听姐姐们说,夫子这次任官,做的是兵部的侍郎。可我看夫子平日做官,所涉及的都是文教之事,从未参与兵事啊?为什么这忽然间一改任,却要把夫子放在兵部呢?” “其实你们有所不知,这六部之间的差别,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大的。”阮承信道:“最近这些日子,我也与谢藩台说起过六部任官之事,他也告诉我说,六部统属虽有不同,可为政细务,大半是可以现学的。平日很多伯元这个品级的官员,在六部间改任多次,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妥。更何况卿贰之职,往往是居中决议,并不涉及那许多细务的。伯元从来都是从善如流,想来下面属官只要说的对,就会听的,倒是无需这般担心。” “是啊,再说了,伯元的祖父,就是我恩公,当年还是武官呢。区区一个兵部,我看对伯元而言不成问题。”杨吉也附和道。 “可是……我听爷爷说过,礼部掌典章文教之事,夫子平日最爱读书,又做了这许多年学政,这样想来,不是礼部更适合夫子吗?”谢雪问道。 “雪妹妹,你今日问题怎么这样多啊?唉,定是姐姐平日陪你的日子有些少了,要不姐姐也给你赔个不是,你来多尝尝姐姐钓的鱼怎么样?”孔璐华正好坐在谢雪身边,也将阮元帮自己一同钓来的鲫鱼分了几块到谢雪的盘子里,笑道:“这条鱼可是姐姐今日钓上来的第一条鱼呢,你看,姐姐对你多好呀?你可不要辜负了姐姐的心意哦。”谢雪看着孔璐华关爱的眼神,也不禁点了点头。 看着谢雪吃鱼时的可爱样子,一家人不禁又笑了起来,除了阮元和孔璐华,大家却都不知,孔璐华这日也只钓上来这一条鱼。 当然,大家这时也不知道,谢雪的这个问题,竟然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仅仅两天之后,转授阮元礼部右侍郎的诏书,也送到了浙江学署。 对于阮元忽然被改变任职一事,京城中的嘉庆自然也不满意。 “改任阮元去礼部,这一看就是和珅的主意!皇阿玛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连和珅这般无理的主意,也都要听么?定是和珅知道朕想重用阮元,索性将他改到不涉要务的礼部,这样想来,和珅这一手,还是在对付朕啊。”这日毓庆宫里,嘉庆和纽祜禄氏说起阮元改任一事,也自然有些气愤。 “皇上倒是无需如此着恼。”纽祜禄氏似乎想起一事,又道:“皇上,去年吴大人在军机处的时候,我记得您找过他议事,那时他曾对您说过,和珅权势虽大,可京中官员,无论文武满汉,其实真心依附于他者,乃是少数,大势是有利于皇上的,难道皇上忘了吗?” “吴熊光所言乃是平时,其实这一年来,朕多观朝中重臣,也清楚和珅党羽虽众,可六部卿贰之中,毕竟还是有一多半与他并无交往。若是完全就人数论形势,朕倒是无需惧他。”可嘉庆想了想,又道:“可今年一年,皇阿玛什么样子,你也看得清楚,至少朕想着,和珅也一定是要有动作的。届时京中文官,大抵是朕占优,可外省呢?眼下川楚剿贼的各路大军里,福宁、恒瑞、惠龄、永保、宜绵,这几位都是手握重兵,也都与和珅有些联系,若是前线之事,朕调度不当,只怕我大清也有同室操戈之虞啊。是以朕才想着,阮元能进兵部,助朕一臂之力,那是最好,可如今……”说到这里,嘉庆自然也不会甘心。 纽祜禄氏却道:“皇上,有件事我听起来,却是蹊跷。听闻和珅虽让阮元改了礼部,可阮元似乎另有些其他差遣,像南书房,文渊阁这些……皇上,您不是也说过,眼下南书房对您而言,乃是至关重要之所吗?” 第九十九章 走向暴风雨 “是啊,不管皇阿玛怎么想,军机处议事还是以皇阿玛的意思为主,我能渐渐做主的地方,眼下也只有南书房,不过……”所谓南书房,原本是先前康熙时代,康熙皇帝诏对词臣之所,后来康熙在南书房时间长了,南书房便也兼有部分议政之权。可到了军机处成立之后,南书房又再次成为清廷安置词臣之所,这时嘉庆未得亲政,乾隆精力又已渐衰,许多朝堂要事应对不及时,是以嘉庆也频繁前往南书房,让南书房短时间内恢复了一定议政之权。这时想到阮元的南书房入值之职尚在,嘉庆和纽祜禄氏心中也似乎都有了新的计划。 “皇上,眼下皇上您在宫中能用的外人,主要就是南书房的人了。既然如此,阮元究竟是能为皇上所用,还是能为和珅所用,其中关键,只在于皇上您的念头。”纽祜禄氏道:“阮元此人我了解不多,但您也和我说过,他所引用两浙名士,大多均有实才,浙江每年送到京里的优等试卷,也各自言之有物。如此可见,他当是实心为官之人,而非无能或矫饰之辈。既然这样,皇上若能以诚相待,他也必然会尽忠与您。和珅让他仍然留在南书房,或许有他的想法,可这对您而言,也正是最大的机会。” “贵妃所言,确有道理。”嘉庆也不禁点头认可纽祜禄氏,只是他在位三年,大事都是乾隆独断,自己虽已年近四旬,却未能真正决定过什么大事。是以此时面对扑朔迷离的形势,他也不禁有些担忧,道:“只是和珅究竟是如何想法,朕却还不清楚啊。看来,后面的事,就只能等阮元回京了。” 不知不觉间,嘉庆三年已经进入九月,距离阮元北上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阮元自从得了北上诏令之后,也一边准备行装,一边想着在浙江之日,便将《经籍籑诂》编撰完毕。八月的最后一段日子,他也和之前寻来的两浙儒生们一道,进行最后的删修定稿,想着钱大昕对修书之事,也一向颇有兴致,也修书一封,请钱大昕帮忙作序。钱大昕听了阮元这部古文字书即将完成,也自然大喜,不仅连夜起草,作序一篇,也特意来到了杭州,想一睹新作真容。到了九月之初,《经籍籑诂》这部一百零六卷的训诂学巨著,终于刊修完成,阮元等人也一连庆祝了数日。 这一日风和日丽,虽然已是九月,却仍有些暖意,阮元也同谢启昆、钱大昕一道,前往西湖中苏公祠游玩。苏公祠原是为纪念苏轼所修,阮元入浙之时已渐衰朽,是以阮元与谢启昆、秦瀛等人一道出资,在湖中重新兴修苏公祠,此时已经完工。看着三年督学,功绩斐然之状,阮元等三人也不禁感叹光阴易逝,相聚苦短。 钱大昕看着暖意之中渐渐落下的秋叶,也对阮谢二人感慨道:“伯元、蕴山,老夫从来不否认,为官之人,若是心存天下苍生,有志于道术流传,则振兴文教之功,当在民间诸生之上。这次编纂《经籍籑诂》,所涉经籍浩繁,古书之中,又多莫衷一是之处。若无学行、政事兼备之人先发提倡,或赀财不足,经费不继,这书都是修不成的。当年我在京城之时,也曾与东原先生,竹君先生谈论字书修订之事,当时我等也都清楚,读书之人,不可不通训诂,亦不可沉溺于训诂,是以编纂一部兼通古籍的字书,最为紧要,可惜我等当时身无长物,又不谙为官之道,寻不得许多有志学术的官场同道,这件事也就搁置了。却不想这书在你们手中成了!这正经明道,嘉惠士林之功,你二位已是远在老夫之上啦!”谢启昆字蕴山,竹君先生则是朱珪的兄长朱筠,朱筠为官之时,曾多提倡刊刻经籍,也多引民间不第士人入幕,共论学问,清中叶民间修书、士人入幕唱和之风,朱筠实为滥觞。 谢启昆也陪笑道:“辛楣兄这就客气啦,这文教流传之事,有精于著述者,有精于刊刻者,二者合力,方能成事。论学问一道,在下这《西魏书》,终是比不上辛楣兄《廿二史考异》了,为官为学,终是难以兼顾,实在惭愧啊。” 钱大昕道:“蕴山却是不知,这修史之事,可比考异难多了,我虽写成了《廿二史考异》,可这重修《元史》之事,多年以来,终无所成,或许我治史一生,也不得不有所遗憾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次《经籍籑诂》的修纂,伯元是首功之人吧?去年传檄杭嘉湖道,邀三府名士共修此书的文稿,老夫还留着呢。”钱大昕虽身在嘉定,毕竟离浙江不远,这些事情了解起来,也都非常及时。 阮元也只得陪笑道:“先生多所留心,在下自然感激不尽。只是这书首倡之人,乃是谢大人和里堂兄,在下原本虽有此想,终是不算成熟,也是谢大人提点于我,才知治学之事,尚有许多要做。其实谢大人所言不错,为官治学,均是烦难之事,学政之任,又要督学各府,犹为艰难,是以此书能成,乃是所有编纂之人合力所致,我却也是不敢贪功的。” 谢启昆道:“伯元就不要谦虚了,你平日但凡有闲暇,便与那许多儒生一同参与编修之事,每卷书成,你也都是一一检校,勤加修订,方成定稿,老夫不过捐了些廉俸而已,又如何敢居功呢?这书全程编修,老夫均未参与,也无需再写老夫的名字了,编纂之人,就是你阮学使,不,阮侍郎,你看怎么样?” 阮元还想谦辞,钱大昕却也劝道:“伯元,这修书之事,向来都是主编之人率先署名,你两年间多致力于此,没什么好推辞的,若是你犹自觉非你一人之功,把其余参与之人名字,都一一写上,也就够了。而且老夫想来,眼下你最为紧要之事,已不再是编纂书籍,你此番入京,我总觉得颇为凶险。你之前也与我说过,你授任兵部侍郎之后,仅仅两日便被改了礼部,可有其事?如若如此,你又可曾想过其中缘由?” 阮元听了钱大昕此言,也不禁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先生所言不错,我收到改任礼部的诏令之前,裴山兄便已告知于我,京城之中,这一年来官职变动频繁,并非常态。当时我也将此语告知了家父,家父也认为,此番太上皇行止,确是不似先前谨慎,或许……或许皇上已渐渐亲政,对于官员任免,也与太上皇多有抵牾,若是这般,此次入京,或许也有很多事,要处于两难之境了。” 钱大昕看着眼前日渐萧瑟的行宫,不禁叹道:“蕴山,想当年太上皇六下江南,这行宫是何等繁华富丽,可如今只是徒有其表,行宫之内,只怕也渐渐荒凉了。太上皇现已八十八岁,三代以下,可谓一人而已,只是……伯元,若你此番入京,太上皇和皇上因任免之事,或是其它要事起了争执,你要帮谁呢?” 这个问题问出来,阮元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乾隆对他有知遇之恩,嘉庆虽也和他有同游之缘,终究交往不多,这样想他倒是更应该回报乾隆。可这些年在外任,官场劣迹,他却也看得清楚,这些事的背后,乾隆又怎能全无责任?更何况乾隆毕竟年事已高,万一真的有失当之举,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些事,可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 钱大昕见他神色,也安慰道:“伯元,这个问题或许是有些难为你了。换了老夫,也不知如何作答为好。但老夫相信你,先前你也与我说过督学之事,这两浙之间,民生疾苦,你已知道了不少,既然如此,老夫也相信你是心怀苍生,有志于再兴盛世之人。若是有犹豫不决之处,只说你真心所想就好了。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太清楚,我记得你先前有南书房入值、文渊阁直阁之事,督学之际,你文牒上犹有其职,不知此番改任,可曾有变化?” “这些倒是没有,诏书说是入值如故。”阮元道。 钱大昕听了阮元之言,也不禁开始了沉思,过得半晌,方道:“其实朝廷里面,太上皇年纪毕竟大了,其余军国大事,多半都是和珅在做主,皇上师出石君门下,自然与和珅势不两立。或许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间,京城中便要有一场殊死之斗,要么是皇上除了和珅,要么和珅可能会完全架空皇上,甚至……甚至另择新主。这殊死之斗,兵部便是最紧要之处。伯元,替你做兵部侍郎的是韩鑅韩大人,他是个治水的能臣,老夫也一直敬重,可毕竟年逾古稀,只怕入了兵部,也不过备位而已。兵部尚书金士松,从来勤勉,却也平庸,同样年纪大了,不堪大用。可李潢和台费荫,却都是和珅的心腹,这样想来,用韩鑅多半是和珅的主意,或许用你也是和珅的主意,只不过皇上也想用你,但和珅为了稳住兵部,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至于南书房……伯元,或许你回到京城,就立刻会有人来找你,眼下的南书房,也许已不仅仅是词臣唱和之所了。” 阮元也道:“先生,家父与我谈论此番变动,也一直不解南书房之职一直未曾更换,竟有何意,还望先生赐教。” 钱大昕道:“我听京城中人多有议论,太上皇这些年仍在主持朝政,而和珅更是已经封了公爵,这样看来,军机处和六部,只怕大半要务,眼下仍是和珅做主。皇上想用自己心腹,又该如何?南书房圣祖朝就多曾参与政事,此时重新重用南书房,亦无不可。眼下皇上也好,和珅也好,都想着用你在南书房中做些什么,皇上与你师出同门,和珅以你座师自居,这层关系,他们不会不知道的。” 阮元不禁笑道:“先生这不是说笑么?我虽升了侍郎,也只是二品,京城之中那许多王公大臣,可都是一品,亦或超品,哪个不比我更加重要啊?我即便做些什么,又能对这天下大势,有多少改变呢?” 钱大昕道:“伯元可知弈棋之道?有时黑白双方,各自得势僵持不下,往往一眼之间,便可决出胜负。做眼的一方成了,则可步步为营,一举制胜。可若是眼被填死了,就是满盘皆输之势!这个眼,未必是全局中最关键的一步,也未必是全局中最精妙的一步,却是足以改变形势的一步。你眼下也是如此,你所言皇上、和珅、王公大臣,当然都比你重要,可他们该落的子已经落完了,只是你这枚棋子,究竟是黑是白,或许就是现下的关键了。” 阮元不解道:“辛楣先生,其实太上皇禅位之时,皇上便曾有留我入京之意,如今皇上垂青于我,我自当感激。可是和珅又是何等缘故?我与他虽有师生之谊,可除了他四十大寿那一次,就再无交流,他却为何要重用于我呢?” “只因和珅同党,大多皆是乌合之众。” 这一次却是谢启昆出言相答,道:“我在外为官,也有许多年了,何人依附和珅,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大多都是些贪婪狠戾、为虎作伥,却又不堪大用之人,在上,便是排斥异己,暗中交结,在下,便是一边贪贿成性,一边真的有了作乱之人,便立刻无所适从,甚至杀良冒功。他们人数不少,可京城之内,毕竟还是尽忠于皇上的人更多,是以一旦皇上下了决心要清除和珅一党,他们没有可用之人,即便和珅再怎么奸恶,没有得力羽翼相助,又有多大作为?但你不同,你曾与我说过,你虽是因江氏之故,终究给和珅送过一回礼,而且你在外任,也并无半句对和珅不敬之语,你这些作为,足以让和珅有心用你了。而且我想若是和珅前来问你,他能许诺你的官爵名禄,定是要高于皇上的。”谢启昆不知阮元在山东时,曾对武亿立志之事,故而认为阮元在外督学,并未明言反对和珅。 阮元也随即拜过谢启昆,道:“多谢谢大人指教之恩。” “可是皇上毕竟在位三年,也并未亲政啊,到时候会有多少人信服皇上,却也难说。”谢启昆想到这易代之事,还是有些忧心,看着身后焕然一新的苏公祠,却也不是滋味,又道:“伯元,是老夫无能,这一生虽说史书看了不少,可说起日后之事,却也不敢说必然会怎样,你到了京城,凡事可要三思而后行啊。你说,咱们这般崇敬东坡先生,其一是因他诗文双绝,其二或许便是因他不得志了,自古文人,得以在朝堂之上一尝所愿者,又有几人?反倒是不得志的,自古传诵得多些,可那又怎是先贤们真心所愿呢?东坡先生少年之时,仁宗皇帝便以宰相之才视之,可后来他身陷党争,竟是半生都不得志,最后仅得身返中原。伯元,你也是一般的才学俱佳,甚至你眼下官职,已在同年东坡先生之上,日后也自当做个治国平天下的能臣,才不枉了太上皇那一番知遇之恩。可眼下……伯元,你毕竟还年轻,若是有犹豫不决之事,就……能实心办事就好,你还年轻呢,日后有的是更好的机会。”其实谢启昆心中,又何尝不愿阮元能够匡扶正道,铲除和珅,成嘉庆中兴之业?只是想着阮元数年以来,辛勤为官,与自己也相谈甚欢,堪称忘年之交,终也不愿空言大义,最终反而毁了阮元前程。 阮元也再次向谢启昆和钱大昕拜过,道:“二位先生之言,我已经记下了,此去京城,在下办事必当谨慎,当然,也不会忘了二位先生教诲,终是要无愧于心才是。”谢钱二人听了他这句话,也知道阮元志向所在,而且也清楚,嘉庆与和珅的生死相搏,应当是嘉庆赢面大些,未来虽有风险,可也不该逃避。又劝慰了阮元几句之后,便一同回了杭州城中。 钱大昕在杭州小住数日,便即回了嘉定休养。而阮元的浙江督学之路,也终于画上了句号。离任之前,阮元也将三年之内在浙江所见优等试卷编辑为一书,名为《浙士解经录》,用以留存浙江文人名篇,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浙江之旅。 这日西湖之畔,诸生毕集,陈文述、许宗彦、钱林、端木国瑚、周治平等人一一到场,协同阮元编纂《经籍籑诂》的名士,也大多相聚一堂,为阮元、焦循举行送别之礼。阮元看着席间学生文人,想着自己可以于取材之际,不拘一格,可之后督学之人却未必有此气魄,此番群贤毕至之景,也不知何日才能重现了,心中自也不觉伤感。 这日阮元右手边坐的儒生,名叫臧庸,平日精研经术,也是本地先儒卢文弨的入室弟子,卢文弨平生精研经学,又多好藏书,一直为江南学子景仰,是以阮元修书之时,也特意寻了臧庸共事。这时看阮元略有不乐,臧庸也自告奋勇道:“老师无需烦恼,这《经籍籑诂》卷帙虽多,刊刻却也不难,学生知道两广之地刊印价廉,若老师信得过学生,这部书便交由学生带了去,两年之内,学生定将刻本送到老师手上。” “如此最好,镛堂,你随我编修此书,两年来夜以继日,最是辛苦,我却也没什么可回报的,才是过意不去。若是这书真的得以刊刻,你学行事迹,我在京城也必定竭力表彰,总要使你学行流传青史才是。”阮元也对臧庸鼓励道。看着身边的许宗彦,想着他已是举人,或许也会入京考取进士,便也对他说道:“积卿,你也和镛堂一般,随我修这《经籍籑诂》有一年了,我知你实不甘只做个举人,也不想一心经营你那许记,你经术已渐纯熟,时政论议亦有可观之处,若是想入京应会试,只管找我。在京城里我比你熟,这些年多受你许记照顾,我也定当还报才是。”积卿是许宗彦的字。 许宗彦也陪笑道:“先生说这番话,在下可是当不起了,先生入浙三年,大兴文教,乃是通省学子之福,在下尽些心意,也是应该的。不过……不过在下虽是有意春闱,却未想过做官之事,来年是否入京,却也想再思量一番。” 焦循则找到了周治平,道:“朴斋,这三年来,能与你讲论算学,是我一生之幸,我先前学西洋算学,多有不通之处,经你点拨,许多算理都明白了。我一生所愿,便是以西洋算学与海内算学相融合于一体,再以此为据,重注《周易》,以天算之道,破谶纬象数不经之言,方能重现圣人之意。若我书成了,自当记下你的功劳才是。” 周治平也对焦循拜道:“弟子愚笨,本来经术不足,承蒙里堂先生和老师不弃,补录了在下生员,原也是在下应该感激先生才是。在下读书时,原也想着精通算学也是一技之长,世人徒言经术,定是有失偏颇。见了先生之后,才知道算学儒经,本是可以兼通之物,倒是在下有些惭愧呢。” 阮元也过来对周治平道:“朴斋,你和尚之这些年来,与我同修《畴人传》,听你讲论算学流传之道,我也大有进益,只你称我老师,倒是我有些惭愧了。这《畴人传》有你二人相助,眼下也大致定稿了,我到了京城之后,再加修订,便可刊刻,到时候你的名字,我自会列于其上。只是有一事你还需记住,西洋算学自有独到之处,可我中土算学精博之处,亦不逊于西洋,修习算学,中法西法,都是不可或缺之道,你可记住了?”周治平自也谢过了阮元。 阮元眼看诸生景仰之情,一时不绝,想着虽是自己悉心提拔众人,可座中各人,大多也曾与自己共修经典,也是互有扶助。此时别离在即,又怎能全无不舍?自己年纪未必比其他人大,可毕竟受了诸生一句“老师”,作为师长,也当多有见赠才是。便道:“各位,三年以来,我等共修经籍,相与讲论圣贤之道,今日三部图书刊刻完毕,非我一人之功,实乃我等众人之力!而且我近来想着,我与各位,虽有师生之名,实则教学相长,各位均有独到之处,也让我受益匪浅。这般想来,各位对我平日已然尽礼,我对各位却几无报答,当是我要给各位补上这教学之礼才是。”说着面向诸生之中,行了一揖,学生们又怎敢不敬?连忙纷纷回礼相报。 阮元又道:“今日一别,我也知道,或许我与在座许多人,便是诀别了,此后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由。这话说来也有些伤感,可人生聚散,本也是常事,各位倒也无需沉溺其中。当然,我也知道,各位都是有才学之人,若是我全无相赠之物,倒显得我看不起各位了。不如这样,所有今日到场之人,我每人赠诗一首如何?”学生们自也知道,这首诗的背后是阮元对自己的肯定,将来无论到哪里,阮元的赠诗都足以让人信服,一时也相继谢过阮元。 很快学生们取来笔墨,阮元便为各人一一作诗过了。一时兴起,各人赠诗之后,又提起笔来,不过片刻,一首七言律诗便跃然纸上: 谁家有此好湖山,况是清风竹阁间。 秋水正宽情共远,宾鸿初到客将还。 汪伦潭上舟迎岸,辛渐楼头酒照颜。 为问净慈古开士,再来我可不缘悭。 端木国瑚看着阮元这首感怀诗,也不觉笑道:“老师心中还是舍不得杭州啊,这‘再来我可不缘悭’一句,用的却好生奇怪,难道老师日后还要重回杭州不成?” “杭州是人杰地灵之所,我这一去,自然也舍不得啊……”阮元也感叹道。 可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这日相聚,也在夕阳西下中渐渐落下了帷幕。次日,阮元一家行装已经清点完毕,便踏上了北上任官之路。 这次北上,起居之事倒是不用阮元再行担忧,孔璐华在北上之前,就已经告知京城衍圣公府,此次阮元入京,就在衍圣公府居住。衍圣公府就在皇城左近,无论入朝议事,还是去礼部参决部务,都很方便,阮元也答应了。 行船之际,运河两岸,一排又一排的长草也渐渐映入阮元一行眼帘。只是这些草看着像草,却比寻常草类长出数倍,草叶甚大,上面竟也有细细的枝干,不少“长草”之上,还依稀可见或红或紫的果实,这样看来却也不像草,倒是像树。可枝干细小,若说是树,也未免太脆弱了些。 “夫子,这些草是什么啊?我来的时候,却没注意过。”孔璐华不禁问道。 “这些不是草,是桑树啊。”阮元答道:“这吴兴一带,近年来倒是一半的田地都改种了桑树,只因桑树之利,数倍于稻谷。你看上面的桑叶,养了蚕出来,就能得丝,大获丝绸之利。上面的果子叫桑葚,人亦可食。这里桑户一边养蚕,一边卖桑葚,一年所得,即便换了漕粮去交赋税,也能余下不少呢。” “可是夫子,你看岸上那些人,我怎么觉得也很辛苦呢?”孔璐华指着岸边几个收摘桑叶的桑农,不解问道。 “是啊,这里赋税其实原本就重,所以百姓才想了这种桑之法,早些年也不致如此辛劳,可是眼下……”想起富纲、玉德等人身为封疆大吏,不思民生疾苦,却唯求补足亏空,不惜倍加漕赋。原本富足的桑农,也都需要加倍种桑,才能完税,心中也不禁黯然。 回想浙江的一切,余得水、林四、李长庚……自己可都答应了他们,如果回到京城,一定要将浙江困顿之状上达天听。可即便如此,浙江的一切,会那么轻易改变吗? 又或许,朝廷之内,本来也需要一场大变动了…… 阮元自然知道,这时的京城,即将迎来一场数十年不遇的风暴。可他也清楚,只有走过这场风暴,这个国家才有新生的希望。 看来,也该到自己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第一百章 再临京城 阮元的坐船自九月中旬离开杭州,一路北上。经过扬州时,想着京中事务无需诸多幕僚辅佐,便也同焦循、阮鸿等人在扬州告别。焦循也有志于专心备考乡试,遂答应了阮元,阮元也将祖父的《珠湖草堂诗集》交给了焦循,托他去江府把诗集刻版刊行。焦循自在扬州一边精研《周易》为做注做好准备,一边准备下一届乡试,日复一日,倒也无甚要事。阮元一家人则继续北上,到得十月下旬,终于到了北京。 此时的北京城已经入冬,一路还未入京,便已有数日渐落下雪花来,谢雪生长江南,从未到过长江以北,这时偶见如此寒冷天气,也不觉有些不适,竟受了些风寒。好在孔璐华将自己余下的冬衣分了些给她,刘文如先前在京城曾居住过数年,对她悉心照料,谢雪的病情才渐渐好转起来。到了京城之内,孔璐华早已与衍圣公府上下打点完毕,阮元方一入京,便进了府内入住。府中花木甚多,也有一个小花园,其中花草到了冬季,大多凋谢,可大雪未至,仍有一种空寂安谧之感,是以阮元也颇为喜爱。 阮元归京之后,许多旧日好友听闻阮元回归,又已身在孔府,也纷纷前来拜访。这一日胡长龄和汪廷珍也都到了孔府之内,二人数年以来,升迁倒是不多,胡长龄改了国子祭酒,此时即将出任山东学政,特来向阮元求教。汪廷珍则是一身素服,听胡长龄说过,阮元才知道汪廷珍之母已于两个月前病故,这时他做到翰林侍讲学士,却也只得先辞了官职,南下尽孝守制。 阮元对汪廷珍家世先前便已了解,知他事母至孝,母亲病故,心情自然黯淡,不由得安慰他道:“瑟庵,令堂清名,我先前也有所耳闻,你这番南下,我见了也一样的心痛,这些年在外任官,我多少也积下了些银子,瑟庵这些年长任京官,俸禄想来有限,若是衣食上有什么难处,只管与我说就是,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 “如此说来,也是多谢伯元了,可是……”汪廷珍想起当年因升迁之故,一度无故与阮元置气,虽然之后江彩灵前,他已请求阮元原谅,可数年以来,心中犹有愧疚,也道:“伯元如此为我着想,我痴长你这许多年,心中也是惭愧,也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你才是。不如我家中的事,你就不要再替我多想了,我好歹京中为官这许多年,此番南下,也该去得体面才是。” “伯元、瑟庵,其实话说回来,咱都是同年的至交,可不能因一时的不快,就一辈子生分了啊?”胡长龄看汪廷珍有些难以面对阮元,只得帮二人缓和气氛。又道:“其实这个节骨眼上,做京官未必就好,离了京城这是非之地,反能留得一身清白在身。我二人这几年来,虽然官职几无变动,可也清楚,为官十年,能做得四品翰詹,已是幸事。伯元在外督学之事,我们也都清楚,你今日登列卿贰,在我们看来,那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谦虚的。不过我们嘛……其实想来也没有那经天纬地的大才,眼下大变在即,也寻思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全不参与,这样日后即便不得高迁,总也不会被连累了。倒是伯元这个时候进京,可是难为你了。” 阮元听着,胡长龄的言语却和钱楷、秦瀛、钱大昕等人略无二致,也想着正好趁着这个机会,问一问京中动向,便道:“西庚兄、瑟庵兄,我一路北上,听闻京城之中,总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这一年,去年都还太平呢。你们久在京城任官,可知其中有何详情?” “若说这一年,最大的变化就是太上皇了。”胡长龄道:“的确,去年一年下来,太上皇身体仍是康健,可到了今年,却不知为何,总是听宫里,听翰林院其他人说太上皇倦了,诸多祭礼,一半是勉力为之,另一半直接就由皇上自己行了礼,太上皇都没去。到了七月间,听说太上皇一次在热河射猎的时候,不小心倒在了地上,之后……之后虽回了京城,也一直深居宫中,大臣除了特许觐见的,都渐渐见不到太上皇了。倒是皇上亲自参决的事,逐渐多了起来。不过礼部我也有朋友,他们有做军机章京的,也说但凡军机要事,太上皇能参决的,还是会亲力亲为,也不知日后会怎么样。皇上这三年来,几乎没有自己决定过什么大事,也是今年渐渐多了起来,可以后呢?太上皇若是好了,还会不会继续主持政事,谁也说不清楚。话说回来,皇上转过年去也就四十了,天下哪有四十岁的天子在位,万事还由太上皇做主的道理啊?” “也就是辽时圣宗皇帝,三十九岁上方得承天太后还政了。”汪廷珍道,这样看来,嘉庆最快也要等到四十岁才能亲政,肯定不如辽圣宗了。想到这里,汪廷珍也补充道:“其实伯元,我们对宫里那些事,就算不知道,也揣摩得出一二。太上皇这一年只怕是参决不了什么大事了,朝廷军机要务,大半都是和珅管着,皇上一年以来亲自参决的事多了,自然要动他和珅的羽翼,和珅在军机处经营了二十年,哪里肯善罢甘休?所以一年之内,不少人官职变动了数次,前日刚把部务交接清楚,后日就又被调走了,真是荒唐。话说回来,西庚兄这数年来我看着,也是勤勤恳恳,可一直在四品上搁着,我看也定是那和珅的主意。你不在的时候,他曾经派人找过西庚兄,说只要为他送些薄礼,就许西庚兄内阁学士之职,直接被西庚兄拒之门外。这也正是皇上能决定些事了,才放了西庚兄外任呢。” “瑟庵,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啊?”胡长龄叹道:“去年阿中堂走了以后,内阁、军机处大权,就都到了和珅一人之手,这一年来,他排斥异己,任用私人的事还少吗?前线将士鏖战三年,却大半无所建树,是何缘由,不就是因为一大半的前线将领,都是和珅这里使钱了,才得以外任督战的吗?伯元,先前听你说你两日之内,从兵部换到了礼部,我看其中也有和珅的意思,若是他再这样猖獗下去,惨遭兵祸之处,多半就不止川楚鄂三省了。可是……”各人心中都清楚,和珅之所以一年来声势大增,全因为背后有乾隆支持,有乾隆这个挡箭牌在,想打倒和珅,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可眼下又能怎么样呢?”汪廷珍不禁叹道:“今年这冬天,听他们懂天象的人说,又是一个寒冬,前些日子北风渐起,不少身子单薄的人,就都生了风寒,太上皇那里这几日又没消息,只怕……伯元,听说你有位小夫人,是苏州生人,也是第一次来京城,这番寒冷,她受得住吗?” “有劳瑟庵兄关心了。”阮元答道:“她前些日子是有些小恙,可家中上下,也都对她悉心照料,又服了药,想来也不是什么重症,再过一二日也就该痊愈了。” “伯元还是小心为上,这三年都是如此,入夏便是酷暑,入冬即是严寒,许多人抵受不住这般酷烈气候,一二年间都相继去了,二云先生、阿中堂……太上皇素来身体康健,可今年这样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吧。”胡长龄道,想着阮元入幕、选士之道已颇为精熟,又向他请教了一番山东可用之人,可做之事,阮元也一一解答。阮元在山东之时,曾为学生开列书目一篇,上书入学后读书内容,这时也将书目交给了胡长龄。眼看日渐黄昏,二人也辞了阮元,相继南下去了。 几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有关乾隆身体的担忧,竟然很快成了现实。 前数日间,京城天气渐转严寒,乾隆从来身体健壮,起初也不以为然,可不想一年以来,体力早已衰耗,这时突经寒气侵袭,又怎能再支持得住?只一二日间,便发起热来,再也无力下床。又得数日,只觉精神衰弱已甚,外面天气,却无一日好转,只觉如此下来,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这日也叫了嘉庆、和珅、苏凌阿和董诰入内,想着将外廷要事,悉数交于嘉庆办理。 “颙琰……皇上,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眼下川楚战事,依然迁延不决,只怕以后前线的事,朕是管不动了。不如这样,日后朝廷政务,就悉数交由你来处理,上谕诏旨,你那边拟定了主意,直接下发就是,就不用再听朕的意思了。你等也说说,朕眼下此举,可还满意?”乾隆嘱托了嘉庆之后,也向和珅、苏凌阿等人询问,等着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 “太上皇。”和珅果然第一个站出发言,眼看大权即将移交嘉庆之手,可如果嘉庆亲政,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拿自己开刀,如此情形,自己还如何能够安坐?续道:“太上皇上得天命,洪福齐天,福寿之盛,古今罕有,想来此番不过是偶染小恙,绝不碍事的。到了后年,太上皇九旬万寿,气象定当远超八旬万寿之时,到了那时,太上皇自可重见海内升平,还望太上皇无需忧心外廷之事,安心静养。只是……只是太上皇英明睿智,仁德遍于海内,天下万民,向来景仰,是以这天下大事,万不可缺了太上皇的教诲啊。” “和珅,你忠心为国,朕是知道的,可朕年纪也大了,这一年来,精力渐衰,总是不比以前了,朕总不能照顾皇上一辈子吧?再说了,这天下自三代已降,数千年来,又哪里有四十岁不得亲政的天子呢?”乾隆听着和珅之语,虽无责怪之意,可这番话说得出来,和珅却自也无法辩驳。又道:“颙琰,你做皇上已有三年,凡事该怎么做,心里也该有数了。朕年纪大了,凡事若是一一亲决,势必有所耽搁。眼下前线战事正紧,战事可是一刻都耽误不得,军机处但凡有所决议,直接发送前线便是,切不可因朕辅政之故,误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嘉庆也连声应是。 乾隆沉思半晌,又道:“只是,颙琰也要记住,你虽做了三年皇上,可亲决要务,依然有些为难你了。你须得记住,凡事一意孤行,必遭大祸,需与精于政务的群臣商议过了,方才能够有所依循。日后军机要务,定要与大臣们详加议论才是,和珅……和珅他入值军机,已经二十三年了,人事、钱粮、军务,俱皆精通,你亲政后,凡事定要咨询于他。另外,苏凌阿能办事,董诰精于朝廷仪制,王杰、刘墉也都是兢兢业业数十年的老臣,有大事不决之时,定要多加询问才是。” 嘉庆也再次向乾隆叩拜道:“皇阿玛这番教诲,儿臣定当铭记于心。” 乾隆无力地挥挥手,鄂罗哩已知乾隆之意,遂带着和珅等三位大臣出外去了。乾隆眼看各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目光之内,身边只剩下嘉庆,也示意他走得近些,小声道:“他有用,不要杀他。” 嘉庆忽然听见这样一句话,也怔住了,不知乾隆是何用意。 “朕知道,你授业之师是朱珪,从来与和珅心中便有过节。若是朕真的走了,你定不会放过他,是吗?”乾隆也不再掩饰,索性直接问道。 “皇阿玛,这、这……儿臣并无……”嘉庆听着,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也只得先行掩饰。 “朕若是去了,你自把朱珪召回来就是了。”对于朱珪,乾隆似乎并无偏见。“可是颙琰,朕素来知道你爱读书,经史之上,都各有所长,皇帝也做了三年了,这很好,可是……可有些事你或许也只有亲政了,才能明白。这圣人之言,先儒之训,说的本也不错,可是这些话,人人都能说得。所以你选官用人,可不能只看人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他们能做什么,如何用他们,才能人尽其用。朝廷里不缺会读书的学究,缺的是能办事的人啊……选任、钱粮、兵事、刑狱,都不是一两句圣人之言,就能办好的,可你办不好,天下人就会心生怨望,也就会有川楚这般逆党,行犯上作乱之事,你可清楚了?” “朕也清楚,外面都在说,和珅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家中财货不可胜计,唉……朕也知道这些话,大体是不假的。可你反过来想想,和珅他从朕选入军机处开始,哪一件事不是办的妥妥贴贴?二十年前,朕身边缺他这种能办事的人,所以用了他。可今日你身边能办事的,又有几个人呢?若是和珅不在了,他留下的空位,你能一一补足吗?其中得失取舍,你可要想清楚了。朕想着,只要和珅他……他愿意听从你差遣,并无谋反大逆之事,你就接着用他吧。你二人合力,大清才能太平。”乾隆一边说着,也一边看向嘉庆,这时他那一贯锐利的眼神,也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所剩下的更多是恳求之色,嘉庆看了,心中也不禁有些动摇。 “皇阿玛这样说,自然有皇阿玛的道理。儿臣定当小心行事,谨慎用人,和珅若是忠心,儿臣也定当尽心相待。”一时之间,嘉庆也不知如何辩驳,更何况乾隆从来威严,自己在父亲面前,又怎敢有半句反驳之语?是以只得听从父亲之言,将乾隆敷衍了过去。 只是说到“忠心”之时,嘉庆心中似乎也有了其他打算。 “那若是和珅不够忠心呢?” 这日直到回了毓庆宫,嘉庆也依然愁眉不展,对于下一步的变动,他并非全无计划,只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真正决定过什么大事,这时重任渐渐移到自己身上,未免也有些不安。 “皇上。”一旁的纽祜禄氏也上前问道:“皇上今天的事,我已经清楚了。可皇上难道直到今日,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和珅吗?皇上先前与和珅素来不和,是因为恩师的缘故,还是因他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之故?或者说,能办事和贪贿枉法之间,皇上还是不能有所取舍吗?” 嘉庆看着身边,除了贵妃再无外人,也道:“朕与和珅,并无私怨。可若是和珅继续辅政如此,只恐我大清的江山,也不过十年之数了。” “那皇上的意思是……”纽祜禄氏也一时不解。 “只因眼下的大清,早已不是盛世了。”嘉庆道:“这些年来,朝廷发生了什么,朕心里一清二楚。在外,乱党无穷无尽,川楚三年以来,再无一日安宁,各省封疆大吏,上纳贿于和珅,下盘剥于百姓。在内,和珅把持军政,军机要务,渐归私人,朝廷纲纪,日渐隳坏,官以赂取,政以贿成,御史言官,竞为私党,忠直之士,日遭贬黜。长此以往,他和珅一人身败名裂,倒是小事。可我大清的国法纲纪,道德礼教,就都成了一张废纸。到了那个时候,还有多少人愿意相信我大清是得天之命,相信朕能做这天下之主?皇阿玛的话有理,可我也想着,和珅能办事不假,但皇阿玛却只看到了他能办事,忘了天下人心向背啊。眼下川楚之乱,都是流寇各自为战,朕看着也不成气候,无非是多耗些时日,可以后呢?若是这天下人心,真的都不相信朝廷了,那朕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川楚这班流寇了。爱妃,你嫁给朕多年,史书也陪朕看了不少,当知那陈胜吴广,不过中人之才,可为何他们振臂一呼,竟能天下响应呢?只是因暴秦无道,百姓宁可跟从陈吴,也不愿再依从秦人苛政了啊?” “那皇上的意思,还是亲政之后,便着手削弱和珅权势吗?”纽祜禄氏问道。 “前线的事,朕自然要先去处理,只是能用的位置,朕也不能不用。”嘉庆答道,忽然,嘉庆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又道:“朕也知道,爱妃未入宫时,为朕的皇妹做过陪读,皇妹现下正是和珅儿媳,这你自可放心,和珅的事,错的是他,不是旁人。丰绅殷德和皇妹若是并无二心,朕就不予问罪。” “如此多谢皇上了。”纽祜禄氏也应道,其实她与和珅一样,都姓纽祜禄,但两家百余年前便已分家,是以虽为同姓,关系并不密切。嘉庆也知道她与和珅绝无关联,所以即便是同姓,却也对她信任有加。 只是这时,她却也对嘉庆有些不放心,又问道:“只是皇上,若是真的要清理和珅一党,皇上究竟有何准备呢?” “爱妃放心吧,和珅虽然权势过人,可国朝体制森严,文武百官,从来都是层层相制,臣下想要擅权,绝无可能。他看似党羽众多, 可皇阿玛给他的权力,从来就不够他有非分之想的。”嘉庆道。 但对于具体的应对方略,嘉庆这时还难以决断。而且他也清楚,和珅同样不是甘于坐以待毙之人。 这时阮元回到京城,也有半个月了。就在乾隆召见过嘉庆、和珅等人后次日,阮元也得宫中传诏,到了养心殿觐见乾隆。 尽管入殿之前,鄂罗哩已经提醒过阮元,乾隆身体情况,这时有些不妙,而根据鄂罗哩的用语,阮元也隐隐感觉到,乾隆终是年事已高,或许这个冬天,也就是他的极限了。可真正见到乾隆的时候,阮元心中还是一惊。只见这时卧在床上的乾隆,双目已渐渐失去了神色,须发皆白,面色也再无一丝红润,只剩下蜡黄之象,甚至他缓缓抬出的手臂,都已经布满了斑纹,再无三年前禅位之时那气宇森严,从容高贵之态。 第一百零一章 决战开始!和珅的大布局! “臣……臣阮元见过太上皇,愿太上皇早日康复,太上皇吉人天象,定当万寿无疆!”阮元向乾隆叩拜道。 “好啦,朕知道了,抬起头来,朕上一次这般看你,也是五年前了吧?”乾隆也望向阮元,之前阮元在他禅位之时虽一度短暂回京,但彼时阮元公务繁忙,并未得到乾隆单独召见,这样算来,上一次他独自觐见乾隆,已是五年前在避暑山庄,乾隆与他讲论英吉利形势的那个夜晚。这时阮元看乾隆眼神,只觉七分赞许和认同之下,也有三分不舍。“你外出做学政,朕记得是整整五个年头,你那里平日的奏报,朕都看着,你引用之人,朕也多曾诏对,都是有学问的。你……这几年做得很好,朕放你做学政的时候,其实也不想你能有此……或许只让你做个学政,也是朕小看你了。” “太上皇此言,臣实在愧不敢当。臣仕官至今日,尚未满十年,承蒙太上皇不弃,已做到侍郎之职。皇恩浩荡如此,臣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太上皇圣恩之万一。臣在外任,亦深知为官日浅,学行有限,是以终日恪守勤慎之言,不敢怠慢一件公事,亦不敢在人才选录之上,有一人之疏漏。此等皆是臣为官本分,原是不足称赞的。”阮元又怎敢在乾隆面前有半分自矜之色,只得再三谦辞。 “你原本做得就很好,朕对你一再重用,并非朕有意偏袒于你,而是你德行才干,学问智识,原就当得起此等大任。”乾隆无力的支撑起身体,语气却依然从容。“而且朕也知道,你在任选拔人才,不拘一格,有一艺之长者悉与取录。这一点,你做得更好,寻常学政只道朕让他们考查民间生员,只需看他们是否精通程朱之言,其他诗赋天算,正史诸子,一概不顾,如他们一般,能选出什么人才?只得些空口应承之人罢了。你却也无需担心,你所做的,都是朕希望你做的。所以朕提拔你,并无任何不妥,你也无需再多出谦辞了。” 既然乾隆已经说了“并无不妥”,那阮元再行谦让,就成了违逆上意。是以阮元也不再谦逊,只再次谢过了乾隆提拔之恩。 “嗯……朕想着你两年前重新行了婚事,是曲阜衍圣公一家吧?”乾隆又问道:“孔家朕东巡之时,去过好几次,孔家这一辈的孙女嘛……就是你夫人,朕八十岁那年东巡,她还是个孩子,可人聪明,也懂事,没想到啊……阮元,日后你可要多珍惜你夫人才是。”乾隆五十五年,乾隆最后一次东巡山东,当年孔璐华只有十四岁,但毕竟是孔府亲眷,得蒙乾隆召见,因应对得体,诗文娴熟,乾隆还曾亲赐她宫花一朵。这些事阮元自也知晓,见乾隆问话如此亲切,心中也自是感动,忙再次谢过了乾隆。 “但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想听你说些真话。”乾隆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外出做学政五年了,山东十府二州,浙江十一府城,都到过了吧?那你给朕说说,这直省风土人情,却是如何,百姓生计,可都还过得去?” “这……”阮元一路北上之时,想起几年来外省所见官吏贪婪,民生困顿之状,也一度想着回到京城,或许能得乾隆诏对,到时候一定要鼓起勇气,把这一切所见之事都告诉乾隆。平日安静之时,他也曾想过如何应对,才能让乾隆听得进去,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日竟然是乾隆主动问了这个问题,心中不觉有些吃惊,一时竟也不敢把真话全部说出,只得道:“太上皇仁爱之心,臣不胜钦服。民间百姓,大多生计也都安稳,衣食无忧。闾阎坊巷之间,商旅繁盛,士人汲汲向学,百工各尽其职。这千里江山,正是盛世景象。” “朕不想听你说这些。”不想乾隆倒是一反常态,竟对阮元之语颇不满意。“朕希望你今日,能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朕,不是让你只说好话的。其实朕也不瞒你,天下之状,朕并非一概不知,川楚有个匪首叫王三槐的,你可听说过?”阮元点了点头。 乾隆却缓缓叹道:“既然你知道,那朕也告诉你一件事。就在今年八月,那王三槐押到了京城,朕和皇上一起,在乾清宫见了他。朕当时问他,问他说朕平日行止,可还算勤勉,他说是。朕又问他,既然朕为了这天下,终日勤政,六十年如一日,那你为何要反?他对朕说,实在是天下之间,贪官太多,百姓大多贫苦无依,所以,不是百姓心中不向着朕,是 官 逼 民 反。朕知道他是四川人,又问他这四川是个大省,方圆数十万里,知县也有一百一十多人,难道就没一个清官吗?他说,他只听说过一个叫刘清的知县,是个真正的清官……唉,刘清,朕若不是听他这样一说,心中还全无此人姓名呢。这般想来,四川是靠后了些,山东、江浙倒是富庶,可既然四川都寻不出几个清官,山东和江浙又能如何?你也无需有所忌惮,只把你所见那些你不愿说的,都一一说出来罢。鄂罗哩,你也在这里,给他做个见证,阮元今日无论口出何言,朕都绝不加罪于他,过了今日,他侍郎之职,当差之事,一切如故,你可记住了?阮元,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吧。”这句话后半句却是说给鄂罗哩听的,也是为了让阮元卸去心中负担,鄂罗哩连忙应过了。 “这……谢太上皇宽厚之恩,只是……”即便如此,阮元眼看乾隆神态如此从容,也不忍直言其弊,只得先从好的方面说起,一点点深入其中,道:“其实臣这五年来所见,若说通都大邑,大抵仍是繁华,杭州坊巷市集,一年四季俱是热闹,民生百业,各自丰足,扬州、淮安在运河要道之上,每年运河船只经过,皆以万数,济南的大明湖、杭州的西湖,每逢春夏之交,风景怡人,也正是文人墨客多加流连之处。可是……”说到这里,阮元终于一点点说起了督学之时所见诸般民生弊病,“从钱塘江溯流而上,金华山里,多有贫苦无依百姓,不得不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死,以解衣食之困。浙南山里,许多山林种不得稻谷,却又遍布流民,只因易于耕垦之境,早已没有他们立足之所,是以他们只得以番薯为食。沿海官军,多有不恤百姓之辈,这几年海寇频繁,竟也不能护百姓周全。更有甚者,因近些年来国库多有亏空之事,许多府县,甚至封疆大吏,为了赔补亏空,常度开支亦多有克减,苛捐杂税也日甚一日。甚至有些地方,漕米正赋一石,加赋竟也有一石多了……而且,且不说寻常百姓,便是海疆许多将士,一年军饷竟也发放不全,克扣近半亦是常事。近些年来,也是许多精忠为国的大臣多番照应,将士们方得勉强度日,可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说到这里,先前督学路上所遇种种,一一涌上心头,阮元本有不忍之情,如此一一道来,言语之下,也未免有些哽咽了。 “如此说来,这乾隆盛世,难道俱是虚幻不成?”乾隆听到这里,也不禁问道。或许早在审问过王三槐之后,乾隆心中,就已经渐渐有了这番疑问。 “臣以为,乾隆盛世是真,可眼下诸般民生疲弊,也没有假。”阮元答道:“臣少年之时,扬州最是繁华,细民无需困于生计,辛勤劳作一日,便可数日衣食无忧。臣年少时得以博览群书,尽心经术,也是拜这天下太平繁荣所赐。更何况太上皇在位六十年,五次普免钱粮,三次蠲免漕赋,天下百姓,大多亲受太上皇厚恩,说到太上皇的时候,都知道太上皇圣明如故。只是天下承平日久,人心不古,是以贪贿之事渐多,亏空闻之不绝。不少守令生于安逸之世,不恤百姓,唯以府库充实为能事,这才有今日这般困苦之象。” “可是朕记得,上次普免钱粮,是前年的事,蠲免漕赋,最近的一次是乾隆六十年。这样想来,百姓当交的赋税,这几年应该免除了不少才对啊?却为何偏偏是这几年的时间,百姓多有困顿之色呢?”乾隆又问道。 “回太上皇,臣才疏学浅,其中缘由,确实难以深究。但臣想着,正是天下承平日久,大小官员之间,方有因循之弊。有司考核殿最,不看百姓生计,唯观仓廪是否充实。征收赋税,不顾百姓是否尚有余钱余粮,亦不顾收成年景、水旱灾祸,唯以完税为能事。更有甚者,以漕粮易朽、丰收不易为名,巧立名目,多加折耗之税,即便朝廷有普免钱粮的恩旨,到了下面,这些折耗钱粮,却往往不得豁免。收了赋税,又有不少中饱私囊之辈……朝中御史司员,又大多不愿多事,眼看府库尚有钱粮,便不予深究,如此上下因循怠惰,民间之事,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臣想着,即便如此,这普免钱粮,总是比不免的好,免了正赋,对舒缓民力,也是有好处的。”阮元道。 乾隆听着,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方道:“如此说来……也是朕的错了,这些年来,朕精力不比当年,对这些贪腐之事,终是宽纵了些。” 阮元听着乾隆之语,已是略有自责之意,想着乾隆毕竟已经衰迈,自己如此直言,似乎有些过当,更何况官员贪贿成风,与和珅收受财物,培植私人也有关系,并非乾隆一人之过。便即想着开口,将和珅之事告知乾隆,可转念一想,此时京城之中,形势微妙,自己若是多言,只怕隔墙有耳。一时之间,也把指斥和珅之语收了回去。 “阮元,这次诏你回来,有朕的意思,可皇上他……是皇上先与朕说了你的事。你今年还年轻,皇上他身边,也缺你这样的人,以后要记住,尽心辅佐皇上,皇上他心中有你的位置,你也只管放心,不论以后有什么事,只放心去做就是了。”阮元能说什么,乾隆心中清楚,至于该对阮元说什么,其实稍加点拨即可,也无需过多言语。是以乾隆这时将嘉庆试图提拔阮元之事告知了他,希望自己离世之后,阮元依然可以为嘉庆尽心效力。 阮元也再次谢过乾隆,乾隆摆了摆手,鄂罗哩便即明白,带着阮元走了出去。看着阮元渐渐离开养心殿,乾隆双目之中,也自是无尽感慨,一时不绝。 而阮元回到家中,想着觐见乾隆之事,只觉天下疲弊,正是自己应该竭尽所能,以求中兴之时。可如果想要实现中兴,一匡朝政,和珅作为结党贪腐的罪魁祸首,便不得不除,那么之后形势又会如何?自己一个二品侍郎,又能在对抗和珅的大战中有何用处?想到这里,也不觉愁眉紧锁,迷茫不已。 “夫子,你这篇序文我看写了三四日了,怎么还是只有这几行呢?还是说,我这位太爷爷他学问实在高深,竟让夫子看不懂了?”孔璐华熟悉的声音渐渐在阮元耳畔响起。低头看时,才发现案几上正摆着一册孔广森生前的著作《春秋公羊通义》,自己在衍圣公府中偶见藏本,欣喜异常,当即和孔璐华说要给此书做序。可不想几日下来,公务繁忙,对未来也忧心忡忡,序文只开了个头,并未写全。 “夫人见笑了,仪郑先生学问,自然十倍于我,只是这序文一时未就,其实也是我慵懒之故,实在对不起仪郑先生了,我这就写,今日一定会写完的。”阮元对孔璐华陪笑道。 “夫子也不用再瞒我了,你那日和你两个同年朋友聚会,说的话我虽没听全,也听得了不少,加上你杭州就和我说过的……是不是再过些日子,皇上与和珅之间,就将有一场决战了?”孔璐华也不再掩饰,直接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哈哈,看来这些事也都瞒不过夫人啊。”阮元不禁笑道。但另一方面,对于乾隆已经病危,嘉庆与和珅各自集中人马,互不相让之事,阮元也间接给予了肯定答复。 “夫子,你对这个问题,真的很担心吗?”孔璐华问道:“记得之前夫子和我讲过历朝兵制,说国朝体制森严,寻常臣下,绝无篡逆之理。这样想来,即便和珅他想和皇上对抗,也一定不会得手的对吧?还是说,夫子自己对这些也不了解呢?” “兵制嘛……这个我清楚啊。”阮元笑道,说着,正好看到手边有一幅京师地图,便取了出来,一一指着图上要点道:“夫人初来京城,也没有去过西面海淀、香山,可能也没见过,京城之西,素有三座大营拱卫京城,一为海淀火器营,一为圆明园护军营,最后便是西山健锐营了。京城之内,八旗尚有一支骁骑营,多行征战,俱是精锐。此外主要的禁军还有五路,内城与外城有步军统领主管城防,也就是所谓的九门提督,而皇城之内,各门有护军营和前锋营镇守,宫禁之内,还有侍卫处和銮仪卫巡视,这些军队,彼此各不统属,只听命于皇上,须得圣旨和兵部调令齐备,才能动用的。和珅权势虽大,也不可能把这几路京师重镇一一掌控了啊?”其实京城之中,还有虎枪营等几支其他部队,但人数不多,无力与前面五路禁军抗衡,是以阮元略去不提。 “夫子这不是很清楚嘛?那这样说来,若是天下有变,皇上自然可以将和珅绳之以法了,夫子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夫人有所不知,皇上在位三年,其实并未亲政,也就是说,皇上在这些禁旅之中,未必便能一言九鼎。反倒是和珅素来奸……素来精明,只恐他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法。而且,究竟如何调用这些禁旅,也还需思量才是,不能只想着和珅的事,却把其他要事耽误了啊?”阮元端详着眼前的地图,一时却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就在同一时刻,和珅一党的密谋也已经拉开了帷幕。 “即是这样,我看也没什么也说的了,太上皇对你,只说了辅佐之事,实际上什么也没给你。可对皇上呢,这亲政决事的大权,眼下已是都归了皇上了!也就是说,太上皇最终还是想着……想着不再眷顾我们了,致斋,日后的办法,你可都想清楚了?”福长安听着和珅讲述乾隆的变动,也渐渐按捺不住。 “也是啊,既然如此,先前的准备,我看也只好一一用上了。”和珅虽不知嘉庆心意,但平日与嘉庆共事,自忖嘉庆即便有时对他礼敬有加,却终是未能有一刻信任于他,加上几年以来,人事上几番调动,说嘉庆对他毫无针对的意思,谁都不信。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得不先做上一番准备。 “不过致斋啊,你所说的准备,到底是什么啊?我记得八月份的时候,你就与我多次说过,你有准备,可到了今日,我还不知你究竟是什么想法呢?你对我说过要抓住兵部,外省我想着,也有不少人是咱们可以用的,可就凭这些,我看还差得远呢。”福长安也有些疑虑。 “皇上虽然不信任我,可话说回来,无论如何,他总是太上皇亲传的皇帝,君臣之道,不可偏废。是以我也想着,若是他能保你我今日地位,这君臣之道,还是要相守下去才是。所以在京文武,京城各路禁军,还有外面督战的各部,若是都能向皇上上书,保你我忠于大清,忠于皇上,皇上看我们声势浩大,他毕竟之前未能亲政,亲信有限,定是只得与我等妥协的。那样我们地位稳固了,以后选人用人,又在我们掌控之下,即便皇上还是皇上,也和今日并无区别。”和珅的计划终于渐渐浮现了出来。 “你说的好像……好像也挺有道理的。可我看着也不容易啊?其实你我也该清楚,京城里无论文武满汉大小官员,能真心为我等效力的,可能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六部咱们能保证的,我数着也就是我这户部,更别提中外各路八旗绿营了。我看啊,太上皇给咱们的权利,压根就不够和皇上抗衡的。”福长安道。 “是啊,太上皇何等英明,我入军机二十多年,为相也快十五年了,这朝廷之中,何时没有几个一直与我作对的人?你以为都是巧合吗?可是眼下皇上的刀都拔出一半了,即便咱们只有这些势力,也只能一个个都用上了啊?其实也不需所有人都帮着我们,朝中重臣,我们若能争取一半,另一半自然望风而散。至于中外各部,只要有几只重要的都在我们手上,一致声援于我,皇上难道还能把剩下的人都控制住不成?他毕竟之前还没亲政呢。”和珅开始渐渐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说着,和珅也在案桌上翻了一翻,寻出一张京城地图来,道:“这外省诸军,福宁、永保、恒瑞、惠龄他们,只要不让他们对抗皇上,只是支持我做这宰相,他们都是可以答应的。更何况,他们即便有些异心,又有何用?一个个来我府上之时,说的那许多肉麻的言语,送的这许多金银财宝……哼哼,若是我这棵树倒了,他们这些个猢狲,一个个也都得被压死!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心里也有数的。”福长安清楚,和珅言下之意,是这些人在他手里都有把柄,一旦和珅倒台,将他们都供出来,谁也讨不了好去。更何况,和珅只是说要他们挟兵权上言进谏,并不涉及皇位之事,没有篡逆一类的心理负担,他们或许也乐意为之。 第一百零二章 红与黑的对峙!阮元抉择之时 虽然外省诸军,与和珅绝无往来的将官也有不少,可他们彼此分割,互不统属。一旦这些亲附和珅之人上下一气,也势必形成对外压力,到时候其他各路军队彼此难以联系,多半不会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看“兵谏”成功。这样一来,前线军队就不足为虑了。 可即便如此,福长安依然不敢放松,又道:“可是即便外面的军队稳住了,那京城外围这三大营怎么办?若是一旦京中有变,可是远水不解近火啊?” “京师三大营?诚斋,他们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我一直兼理一部分健锐营和圆明园的营务,最是清楚,这几年前线作战,朝廷调了多少三大营的军队出去,现在还没回来呢?留在京城之外的,眼下只有六成人马不到。更何况,这些日子苏凌阿从刑部也告诉我,京城以外,多有贼盗行劫之事,地方府县寻了数月,也没个结果,三大营若是轻动,香山、海淀、圆明园哪一处受了贼盗侵袭,他们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一点我清楚,皇上也清楚,一旦京中有变,三大营的选择只能是按兵不动。”和珅倒是已经想好了解决办法。 “你再看京城里面。”和珅又道:“骁骑营不少主力,也被调到了前线,虎枪营人少,不足为虑。步军统领衙门,眼下是我兼着九门提督,这都二十年了,这支部队谁还能比我更熟悉?銮仪卫的内大臣,现下不就是你吗?咱六个领侍卫内大臣,额勒登保和德楞泰在外面打仗呢,你我各兼了一个,淳颖是你姐夫,富锐一个糟老头子,不足为虑。剩下前锋营和护军营,你再想想,也有我们的人啊?” “前锋营和护军营?”福长安喃喃道:“这样说来,前锋营左翼统领是德麟,是我侄子,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叫他不要轻举妄动就是了。八个护军营统领,令郎兼着一个,永鋆永硕各有一个,这永鋆我记得是你女婿,永硕和我关系一向不错,看来也都能用上,还有台费荫,他现在兼着一个正红旗的护军,这样一算,也有四个人在我们手里了。” “还有个正白旗的护军绵佐,他是从山海关调来的,京中没什么势力,即便不愿意跟着我们,我看他也不会真刀真枪的对着我们。”和珅道:“各路军队咱们掌握这些,若只求自保,也够用了。至于文官,也不需要考虑所有人,七卿里面,如果我们拿下吏部、户部、兵部和都察院,皇上也就没办法了。你在户部,我兼掌一半的吏部事务,大吴老师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吗?这样看来,也就差兵部了……可要把这些人都联系起来,没有兵部可不行啊?” “可兵部究竟能做什么啊?若是调动兵马,没有皇上的旨意,兵部可是一份调令都发不得的啊?”福长安对于兵部这个“眼”还是有些不解。 “不是要兵部自己调动人马。”和珅道:“调兵遣将的事,若是没有皇上的旨意,谁也调动不得。可对外传达军令,调运粮草器械,这些文书可都是要从兵部往外发的啊?到时候,也一定有传达给福宁、惠龄他们的军令,每月都有,我们在传令以外,把要求他们群起进谏的信件一并附上,传令的人只能遵循兵部上命,哪里会去看信中写了什么?或许还会当作皇上的密旨呢。也只会一同拿了出去给福宁他们,这样,我们就和他们取得了联系,之后一旦京城有变的信传给他们,他们就会在外声援我等。所以说,我们能不能和前线的将领同进退,就要看兵部了。” “那这件事,你怎么不自己去办呢?”福长安问道。 “我有感觉,皇上那边,也已经行动了。”和珅道:“这密信不能我来发,也不能由你,或者户部来发,否则都过于醒目,皇上的人也一定会察觉,到那个时候,就前功尽弃了。但兵部不同,我至今尚未完全掌控兵部,皇上看来,也是如此,所以对兵部外发的信件,他反而不会想到这一节。可话说回来,眼下要我去兵部发信,只庆桂那一关,我也过不得啊。” “所以你想过用阮元?”福长安疑道。 “是啊,我现下已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呼什图给我们办事,也有二十年了,我们把往外送的书信托人交给他,这不是难事。只是他当差这些年,最多只是给其他大臣传旨,部务倒是从未经手,他去兵部必然让人生疑。所以还需宫中有一人,能从呼什图那里接了我们的信件,再将信件夹杂在各部院文书之中,发往宫外的六部。军机处眼下有那彦成在,这个钉子我除不掉,就不能在军机处传送。可南书房眼下大多是一些翰林文人,半分实权也没有的,若是有个既兼着南书房差事,又在六部、都察院或者大理寺有官职的人,那么这件事交给他办,再好不过。”和珅对于文书往来的路线,也早就有了规划。 “所以之后此人无论在六部哪里,只要能够联系到兵部的李潢,咱这条路就算通了。”福长安道。可想着想着,似乎还是有些问题没有解决:“那庆桂怎么办?毕竟他是满人,前线这些人又都是八旗兵,李潢也好,台费荫也好,总得过了他这一关吧?还有,再怎么说,眼下中外诸军,总是皇上能用的多些,万一到了时候,皇上铁了心要削咱们的权,甚至想要咱们的命,他们保举你我倒是有可能,直接和皇上圣意对抗,怕是没这个胆量啊?” “诚斋,绝大多数人和你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背反大清这绝无可能,但忠于大清,未必要忠于一个三年无所作为的皇上啊?到了那时,我也有下策可循,那便是你最初所想,另立太上皇之孙为新君,或许现在就该考虑,先许他……大不了我们把太上皇废了的议政王大臣会议再拿出来,许他议政王大臣的位置。你多番与我说到定亲王,只要他能支持我们,我看就有希望。皇上只是太上皇第十五子,定亲王绵恩可是皇长子的儿子啊?当年风传的可能继承大统之人,皇上和成亲王自不必提,他不是也有一份吗?只是因他是皇孙,素来容易被人忽视罢了。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成亲王不得天命之事,在他身上却不会发生。” “可是定亲王不是比皇上还大上几岁吗?”福长安道。 “不错,他年纪是大了些,可我记得,东晋时桓温废海西公,立简文帝,那晋简文帝登基之时,不也都五十开外了吗?若是皇上执意不肯给你我留下后路,那……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和珅将最后的计划也告诉了福长安。 “既然你也想好了,那是最好。绵恩我之前也去联系过,对我也算客气,给他送了些礼物,也都收下了。和他说咱两个富察家最好合二为一,我看他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后面的事就有些大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再和我们联手。”福长安道。 “诚斋,你不是也清楚吗?太上皇给我们的权力,是不够我们做这番大事的。可眼下若是再这么按兵不动,只有死路一条,后面这些事,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总也要试一试了。”和珅说着,竟是也有些无奈,似乎在感慨对不起乾隆。但其中关键,他也看得清楚:“眼下有几件事总是还没定下来,绵恩、淳颖,都需要你去联系,时不时的给他们放些风声。至于庆桂、阮元和兵部,就只好我去了。”思来想去,最后几个关键的位置,和珅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第二天阮元办完朝中公事,回到家时,想着眼下形势微妙,也不免感叹起来。阮承信和孔璐华见他神色,总是有些不快,也一起聚在书房之中,商议起应对朝局的办法。孔璐华寻了一册最新的《缙绅录》,将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察院都御史的名字都誊写在了几页纸上,看着一长串高官重臣的名字,也让阮元过来一一指点,看哪些部院可以忠于嘉庆,哪些又有和珅的人马。 “这样看来,户部在和珅和福长安手里,已经二十年了啊。”阮元看着“户部”一篇“兼户部事”的和珅,和“户部尚书”位置的福长安,不禁感叹道。“户部掌天下钱粮之事,所以同为六部,却比我们礼部重要得多,对寻常之人而言,没有钱粮,又能有什么作为啊?” “这样说来,夫子的礼部,还有刑部和工部,好像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呢。”孔璐华也不禁感叹:“而且你看看,这些几部之内,名字都好熟悉,礼部尚书是纪昀纪大人,刑部有董大人帮忙办事,工部松大人、彭元瑞大人和那彦成大人……这、这该不是巧合吧?”松筠这时挂着工部尚书之名,但其实在西藏担任驻藏大臣,并不参与朝政,彭元瑞是工部尚书,那彦成也在工部,却是事实。 “伯元,我记得吏部里面,你恩师就是吏部尚书对吗?”阮承信问道。 “是,可是恩师现下在安徽做巡抚,另一位吏部尚书保中堂,现在做伊犁将军呢,都不在京。四个侍郎里面,成德大人,赵佑赵大人,年纪都不小了,还有刘权之大人和铁保铁恩师,铁恩师为人虽然随和,可也正因为太随和了,反而没什么威信。”阮元道。 而且,此时和珅同时署理吏部、户部、刑部和理藩院。这样想来,吏部几个侍郎,根本无法与和珅抗衡,而刑部的董诰,在和珅和苏凌阿的压制之下,只怕也难有作为。 “还有这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吴省钦,是先前那位吴学政的兄弟吗?”孔璐华问道,阮元也点了点头。 “伯元、璐华,依我看来,和珅眼下声势,虽然看起来很大,可若是他真有图谋不轨之意,靠文官可做不了什么事啊?”这次却是阮承信一点点分析起了形势。“他现下想的,多半还是控制中外各路大军,前线作战的也好,京师戍卫的也好,都得至少拿下一半才够。而其中最关键的,当是传令于中外的兵部。我看你先前拟了兵部侍郎,后来又改礼部,多半便是和珅对你放心不下之故。可他又放心谁呢?兵部尚书金士松、右侍郎韩鑅年纪大了,只得因循办事,他放心。李潢据说是他举荐,这个满人右侍郎台费荫也是吧?这样兵部与和珅无关的,也就是庆桂大人了,但庆大人既然是尹文端公之子,想来朝中根基深厚,应该不会听和珅的话吧?” “夫子,爹爹,你们说来说去,是不是漏了一个人啊?”孔璐华忽然道:“兵部尚书侍郎共有六人,你们前后所言,只有五个,这位满人中的兵部左侍郎富俊呢?难道这位富侍郎,在兵部里面半分作用也没有么?咦?他是蒙古人呢。”清代六部设官,依例是尚书满汉各一人,侍郎满汉各二人,但蒙古八旗有作为者,同样可以入选六部卿贰。只是对于蒙古人清代一般不加细分,入六部之后就直接补充满人尚书和侍郎的位置,所以富俊虽是蒙古正白旗人,却只写做兵部满左侍郎。 “富大人啊?我认识他啊?”阮元不禁笑道:“乾隆六十年我归京办理太上皇禅让一事,富大人当时也是内阁学士,我们也一起讨论过不少大典中的细务。富大人学问、兵略都不错,所以经常被委以边防重任,现下在科布多呢。和朱恩师一样,即便京中有事,也赶不回来的。” “这样看来,兵部应该还是僵持不下。”阮承信道:“庆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持和珅,李潢和台费荫加起来人数多了,但毕竟都是侍郎,怎能和尚书相抗衡啊?所以爹爹想着,和珅眼下,也在为兵部破局之事烦心呢。或许他留了你南书房的位置,也有他的想法,只怕他过不了几日,也会对你有些暗示。但皇上先前未能亲政,反倒和一直受冷落的南书房走得近些,这样看来,你这个位置,倒是非常重要啊。” “爹爹说的是,但话说回来,南书房再怎么重要,总该有些具体的事去做,才能改变形势吧?只是我还不清楚,我究竟可以做什么呢?”阮元笑道。 忽然之间,只听得后院传来阵阵啼哭之声,啼哭之中,又夹杂着几声女子的柔声安慰,听起来像是刘文如和谢雪,阮元等三人忙放下手中书卷,一同循声向后园而来。到了后园,只见依稀的灯光之下,刘文如和谢雪正在给一个幼小的身影悉心擦拭,这身影应该就是阮常生了,几人看着,也颇不解,相继走了过来。 “常生?常生怎么了?文如,方才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阮元不禁向刘文如问道,阮常生见阮元过来,又哭了起来,也不知是方才之事,还是担心阮元批评他。 “夫子,方才我们和常生一起在这边玩耍,常生看那边那条小河上面结了冰,看着好奇,就跑过去滑冰去了,可是……可是那里的冰太薄,常生跑了几步,冰就碎了,也得亏我们发现得快,才把他救了上来……”刘文如说着,也自有些后怕。 “爹爹……我……我不知道……”阮常生看阮元模样,生怕阮元批评自己,又哭了出来,道:“我白日间看着这片小河都结冰了,应该很好玩,就过来想着滑冰玩,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他哭泣之状,阮元素来心软,却也不愿再责备什么了。 “夫子,常生这也是第一次啊。”谢雪看阮元一时没有回应,也帮他求情道:“方才我问过常生,有没有见过河水结冰,他说只在两年前和你南下的时候见了几次,滑冰却一次都没滑过,想来也是不知水中冰块深浅,才失足滑了进去。也怪我们照料不周,方才距离他远了些,也是我们的错。”阮元仔细看时,阮常生和刘谢二女,身上都被冰水浸湿了不少地方,所幸二女抢救及时,阮常生并无大碍。 “常生,你今年也都十一岁了,平日做事还需谨慎些,这水中冰块深浅,在岸上原是看不清的,这天色这么晚了,可不要随便冒险才是。日后记得今日的教训就是了,可不能再冒失了。”阮元也只是安慰了阮常生几句,又对刘文如和谢雪道:“这样看也是我不好,其实在济南可以带他出去看看冰的,那时事务繁忙,却给忘了。你们也都尽力了,这样就好。回去之后,定要好生保暖,却不能再受寒了。”刘文如和谢雪也连连点头。 只是阮元看着水中破碎的冰块,看着下面隐隐流动的水波,却似乎有一事不解。 “爹爹、夫人,你们可知这水是从哪里流进来的吗?这里距离护城河,也有些距离了啊?” “伯元,你平日虽忙了些,可这衍圣公府里面的情况,也要多看看才是啊?”阮承信笑道:“这里的路我都看清楚了,水是从东面瀛台流进来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可瀛台之下,以前就有孔府中人打通了水道,引得这水流进府中,他们说若是春夏之际,这里鲜花盛开,小桥流水,可是京城中不多见的美景呢。” “是这样啊……”阮元自言自语道。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的灵感突然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下,让他眼前一亮。 “爹爹,璐华,或许……我有办法了。” 阮承信和孔璐华看着阮元,一时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当然,这时的阮家一家人也不会知道,不远处的和珅府邸,同样也在进行着一场密谋。这次不仅福长安,苏凌阿也到了和府。 “你们看吧。”和珅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诏书,道:“皇上是要和咱们抢兵部了,一个月前给富俊发的回京诏书,我们居然现在才看到,这样看来,他都快回来了。哼,现在呼什图想要打探消息,都没那么容易了。” “和公相,之前你和我说的,我都明白,可这富俊三年前去了科布多,之后就没回过京城,要说皇上和他有什么联络,只怕你高估了皇上吧?”苏凌阿有些不解的问道。 “正是如此。”和珅倒是不慌不忙,续道:“这富俊虽是受了皇上的调令回京,可他在京之时,与皇上、与我们,交情都不多,若是我们可以许诺他更多的官爵,或许他也会为我们做些事呢?到时候,兵部反倒会更有利于我们办事。” “致斋,你可得想好了,这富俊你我若是拉拢不成,只怕他和庆桂联手,那样兵部这只眼,可就彻底堵死了啊?”福长安忧心道。 “那自然是最糟糕的结果,可眼下我们不去试试他,后面的事,就肯定难办了啊?诚斋,你那銮仪卫,前明时可还是锦衣卫呢,手里该有些能办事的人吧?多寻几个人刺探富俊行踪,别漏过他一件事。苏中堂,你做过两江总督,阮元的祖籍地仪征,常住的扬州,都在你江宁对面,若是有空,替我去一趟他那衍圣公府。多与他谈些风土人情,让他放松一下心绪,也多探探他口风。若是他并无拒绝我的意思,这最关键的一步棋,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到了清朝,锦衣卫已被改称銮仪卫,可清代銮仪卫却被剥夺了监视刺探之权,平日只有供奉仪仗之用,若论实权,已经远远不如前朝了。但即便如此,福长安在銮仪卫执掌要事多年,总也有不少心腹,当下也应了和珅,去刺探富俊情报了。苏凌阿也答应了和珅,和珅最关键的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百零三章 试探 阮元归京已有大半个月,平日来到衍圣公府的人也自不少,可细想来,多是数年前在京城熟识的故旧,或是一些后辈生员举人,听闻阮元大名,诚心前来求教,阮元但凡有闲暇,也一一为后学耐心解惑。可这一日,与阮元先前毫无关联的苏凌阿却也来到了府中拜访。 阮元听闻苏凌阿前来,自然有些不解,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东阁大学士,与和珅并列文官之首,以他中堂身份前来自己府上,乃是纾尊降贵之举,又怎能不倍加礼敬?忙换蒋二等人备了茶点,请苏凌阿坐了上座。一时果品已备,阮元也向苏凌阿再拜道:“在下平日粗疏,实不知今日苏中堂大驾光临,实是在下之过。苏中堂若有教诲,在下必当洗耳恭听。” 苏凌阿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侍郎何苦如此谦虚?这府第乃是衍圣公府,侍郎又是这当今衍圣公的姐丈,自然也算是圣人亲眷了,老夫能得于圣人门下做客,是老夫之幸才对啊?阮侍郎,你做浙江学政的时候,我就在江宁做两江总督,虽然分属两省,可侍郎之名,江苏这里也早都传开了,听说侍郎曾经找扬州的读书人写了本……一本什么书来着?总之老夫在江宁,也听不少人夸过你呢。” 阮元也回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所做,也不过是帮乡里同仁完成些心愿,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苏中堂做总督,入朝为相,这才是真正不容易啊。”虽然清代官方没有“丞相”、“宰相”之类的称呼,但无论官民,口语中一般都默认大学士就是宰相,阮元称苏凌阿一句宰相,也是寻常之事。 苏凌阿道:“阮侍郎,你在浙江这几年,可不止是编书这么简单啊。我可听江苏的生员们说过,阮侍郎在浙江,取士不拘一格,即便这八股做得不好,若是诗文史论,甚至数算上有些长处,就可以取录生员。哈哈,这江苏的生员可都好生羡慕浙江啊,我就听来我府上的几个后生说过,若是你阮侍郎来做这江苏学政,他们以后办什么事,可都要方便多了。” 阮元陪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本就是江苏人,这江苏的学政,却是做不得的。其实天下间精通学问的大儒也自不少,选一位江苏以外的名儒来督学江苏,本也没那么困难啊?” “哈哈,这倒是老夫忘了。阮侍郎你看看,老夫这毕竟年纪大了,好多事可都记不清楚了。”苏凌阿也笑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又道:“阮侍郎,老夫听外人都说,你是扬州人。可这最近的几部《缙绅录》上,你的籍贯可都是江苏仪征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看来这次苏凌阿来衍圣公府,也确是做了些功课的。阮元自然清楚如何应对,便道:“其实在下籍贯是在仪征,所以平日自称籍贯,就都用了仪征之名。可在下少年之时,是在扬州府城长大,是以扬州府认识的同仁也有不少,外人分不清其中因由,也不难理解吧?” “那这么说,阮侍郎也算是扬州人了。”苏凌阿忽然竟似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一下子兴致勃勃,道:“不知阮侍郎在扬州之时,可知道‘扬州瘦马’之名啊?老夫在江宁府,可有不少扬州的朋友前来,给老夫推荐了些精品呢。唉,只是老夫年纪也大了,可是享受不得了啊……阮学使,您这一生老夫看来,真是再幸福不过了。” 阮元听了,也不禁微微变色。所谓“扬州瘦马”,其实指的是扬州的妓 女,因扬州在清中叶日渐繁华,许多轻浮文人、富商人家子弟便在妓院中一掷千金,相继以坐拥名妓为荣。但阮元在扬州生长二十余年,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学习之上,平日一是家中并无余钱,二是家风严谨,绝不会与妓院有所交往,三是他本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一生中竟是从未碰过妓院,而且与阮元交情颇深的一批文人如焦循等,也都绝无涉足妓院之事。不仅如此,各人也都看不起成日出入妓院的文人墨客,平日讳莫如深,便似妓院都不存在一般。却不想这一日,竟是苏凌阿意外在阮元面前提到了这件事。 可苏凌阿毕竟官职在自己之上,所以阮元也只得陪笑道:“苏中堂这说哪里话来?在下年轻之时,本也是个愚钝之人,想着若不能倍加刻苦,全意读书,未来生计都不知如何是好呢。至于中堂所谓‘瘦马’云云,在下确实也没想过那么多。” 苏凌阿听着阮元之言,不免有些失望,但阮元总也算尽了礼数,只好笑道:“其实阮侍郎的家事,我也略知一二,尊夫人这是什么人啊?是当今衍圣公的胞姐,堂堂的圣人后裔嘛。这牡丹海棠一般的人物在家里,侍郎还在乎那些庸脂俗粉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扬州既是‘瘦马’天下闻名,也必然是有钱的人家多了,才能供养得起那‘好马’嘛。这扬州的财力,我在江宁府的时候,可是亲眼见得不少,不说别的,就单说你那里盐商……嘿嘿,老夫来做这两江总督,其实也不为别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图什么呀?就为了一点棺材本嘛。可那一日啊,这扬州八大盐商,一起来我府上送了点迎见礼,嘿嘿,就那一日,老夫想着这棺材本也就赚足了。你说你们扬州的商人也真是心善,我可没强迫他们做什么啊?” 阮元当然也知道,苏凌阿说是毫无强迫之事,暗中勒索,甚至各种威胁,只怕也给盐商们使了不少,心中对苏凌阿自是全无好感。但毕竟碍于情面,还是陪苏凌阿干笑了几声。 忽然,苏凌阿又道:“不过我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小笔贴式,曾经和太上皇一路南巡过一次。当时我记得,扬州最大的一家盐商,是姓江的对吧?可怎么我来做了这两江总督,这江家竟只排到了八家盐商最末一位,也只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阮侍郎,我记得您和这江家的江镇鸿,似乎也有些交情,您说是不是呢?” 阮元只好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交情,江先生与在下算起来,算是在下的远房舅父,在下少年之时,也曾经受过江家一些恩惠,除此之外,其实交往并不多。” 苏凌阿忽道:“阮侍郎,老夫记得那还是乾隆五十年,当年我不过是个吏部的员外郎,得蒙和中堂青睐,暂补了侍郎之职。我最初半年兼理着些户部事务,算是学习吧。当时我记得清楚,朝廷里有一笔开支,二十五万,就是给江家的。当时约的是一分起息,我初不以为然,可到了江南,看了江南盐商借贷之事,方知你们那里,若是大盐商一时周转不灵,需要借贷,这起步就是三分利啊?其实当时我看着这笔开支,也有些蹊跷,想着太上皇怎么会借给江家这许多银子呢?后来才得知,其实是和中堂……现在该称和公相了,在太上皇面前进言,说江家有大功于我大清,大功成了,可不能忘了江家的捐输之力啊,所以皇上才会开恩,在江家最困难的时候予以援手啊。” 阮元笑道:“若是如此,其实我与江家也是姻亲,自然是要多谢和公相援助之力了。我当年还没出扬州,扬州的事也知道一些,其实舅祖一家,那些年确实不容易。” 苏凌阿也笑道:“所以说嘛,老夫与和公相认识,也有许多年了,和公相是个最知恩图报的人,咱了解他的人啊,都知道。别的不说,听闻阮侍郎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候,一向对和公相礼敬有加,所以和公相也记得你呢,每次太上皇和皇上要拔擢新人,和公相可都推荐了你啊。阮学使,老夫听说你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这即便从那一年算起,你为官这也才第十年,还不满十整年呢,就已经是侍郎了。哈哈,老夫是乾隆六年的翻译举人,可是等了足足四十五年,才得以登临二品呢。你说说,这和公相对你,可不是恩重如山嘛?” 阮元也回道:“既是如此,和公相栽培之恩,在下可是不敢忘却的了。若是在下为官有成,定要报答公相大恩才是。”其实阮元多年来屡经提拔,主要还是乾隆的意思,阮元先前见过乾隆,清楚其中原委。对于和珅,只能说阮元提拔之时他未加负面干预,也算一种“帮助”了。只是面对苏凌阿,阮元还是只能恭敬行事。 苏凌阿也生怕自己言语含意过于直白,想着虽然是为和珅做说客,这些事还是点到为止为好。便也轻松下来,道:“阮侍郎啊,你看你这才三十来岁,真是很有精神啊。你这番年纪,二品的珊瑚顶子有了,这偌大的宅子也有了,夫人既是圣裔,那当然是你们后生之中首屈一指的了……唉,你虽是汉臣,可我却一直想着,若是我有来生,能按你的人生再走一遭,不多,四十年,就四十年,我看也值了啊。” 可苏凌阿又怎么知道,阮元为官之前,便已二十年如一日的潜心治学,为官之后,又是百倍的勤勉谨慎?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只得又与他客气了几句,将苏凌阿送了出去。 后来,阮元也将苏凌阿来访之事,捡了一些说与孔璐华听,苏凌阿自然不会知道,他走之后,孔璐华令人在客厅中熏了一日的香,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日之后,阮元又在南书房外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南书房本无要事,但按照惯例,在南书房入值诸人需要定期值夜,这日正好轮到阮元,想着日常的退值时间已到,不如先归家用罢晚饭,再及时赶回,遂匆匆收了书卷,想着暂且归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问,阮元阮侍郎在吗?太上皇有些过年的岁赐,还请阮侍郎出来一下。” 阮元出门看时,原来竟是多次见过的呼什图,也随即对他拜道:“既是太上皇有岁赐,臣自是感激不尽。请问岁赐眼下在何处,我过去取了便是。还有,太上皇近日身体如何,我上次见太上皇,也有半月有余了,却不知太上皇的病情如何了?” 呼什图道:“阮侍郎只管放心,这所赐之物,其实是一箱皮草,都是上好的貂皮,已给侍郎家送过去了。至于太上皇的情况嘛……”说到这里,却不再言语,向阮元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想让阮元寻个僻静之处再行商议,阮元想着他身上自不会有凶器之物,跟了他去,也是无妨,便随着呼什图来到东首廊下,寻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死角之处,呼什图方才说出实情。 “阮侍郎,小的一直清楚,太上皇对你那是格外青睐,你先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可是给你传了好几次旨呢,我寻常见的官人,可都是一大把胡子了。”阮元知道呼什图虽不比鄂罗哩亲近乾隆,却也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太监,官职低微的官员,根本轮不到呼什图传旨。只听他又道:“所以小的今日,不如给阮侍郎交个底,太上皇见你之事,小的略有耳闻,快半个月了。也亏了太上皇见你见的早,这半个月下来,太上皇饮食都减了不少,也不爱说话了,怕是再没有时间多加教诲于你了。其实太上皇这个年龄,谁不知道呢,人嘛,终究没听说有谁真能长生不老的。我也知道,太上皇这些年来,一直悉心栽培的人里,肯定有阮侍郎一个,可眼下……眼下又能说什么呢?阮侍郎,您心中也有个准备吧。”阮元那日见过乾隆,对乾隆的未来,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听到呼什图这般说辞,面上也不禁涌上一股凄然之色,摇了摇头。但呼什图看来,阮元却是已经相信了他的善意。 于是呼什图更进一步,又道:“阮侍郎,您印象里,皇上是个怎样的人呢?眼下军务要事,都渐渐由皇上参决了,可这没了太上皇的圣断,小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稳啊?” 阮元也报以一笑,道:“皇上虽然即位快三年了,可话说回来,总是没自己决定过什么大事,或许会比太上皇更好呢?我们做臣子的,又怎么敢随意多言?不过太上皇毕竟是十全武功,几十年调兵遣将的经验在呢,对中外各部,也都了如指掌,皇上经验上稍欠一些,也是常事啊?” “所以说嘛。”呼什图笑道:“这前线军务,最是要紧,片刻也耽搁不得的,皇上经验又不够,这日后可如何是好啊?”说罢,他也顺便望了望周边,这里是个廊道拐角,边上偏殿是祭祀孔子之处,暂时无人使用,已上了锁。一边御药房中,人手都派出为乾隆准备药物去了,这时正巧也没人,这里距离两侧的日精 门、月华门又都有数十步,而护军营的官兵平日只负责把守宫门,以防外人无故入宫,宫禁内这许多角落,未免兼顾不周。这时左右望去,果然无一人在意这片死角。 阮元在京城也曾做官多年,替江府送礼之事便是呼什图无意中透露线索,这时又怎能不知他真实心意?便顺着呼什图的想法道:“其实我想着这前线战事,全权由皇上决断,皇上未经战事,未免会生疏些,可朝中重臣,多有参与了乾隆朝战事的啊?就比如说和中堂,不,和公相吧,台湾之战、廓尔喀之战,和公相都因居中调度有方,得以图列紫光阁了。今日战事若是和公相得以居中继续参决一二,想来君臣协力,天下太平也就指日可待了。” “哈哈,阮侍郎,其实和公相心中,又何尝不想着为皇上尽犬马之劳呢?”呼什图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和公相说过呢,和公相说啊,前线的事他本也想着尽一份心力,多指点指点几个将军合围夹击之事,只有咱大军调度得当,这贼人的流窜才能无所遁形不是?可皇上啊,总有自己的心意,有些事和公相虽然提了,皇上下旨,却是另一套。按小的意思,和公相毕竟主持国政二十年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只要皇上听了,必然马到成功,王三槐不都抓住了吗?可眼下这样子,公相他老人家也只能空自忧急啊。” 其实他原本声音也不算大,但说到这里,忽然又压低了不少,贴着阮元耳畔道:“小的与和公相认识也有些年月了,清楚他的想法,和公相是想在皇上军令之后,附上自己给前线的作战意见。前线的人又不傻,怎么打仗更容易打赢,还用皇上教吗?只是和公相也犯愁呢,想送信出去,可始终没有帮手啊?” “呼公公,照您这样说,和公相自己兼着好几个部的部务呢,他老人家随便遣些人出去,不就能送信了吗?”阮元也压低了声音,顺便看看周围,所幸并无其他太监经过。 “阮侍郎有所不知,眼下太上皇这个样子,京城里面啊,早就有些小人蠢蠢欲动了,就等着皇上一旦亲政,立刻就要弹劾和公相呢。他们平日不得升迁,就把气撒在和公相身上,这不是想升官想昏头了吗?和公相从来都是大公无私的啊?但话说回来,和公相也怕落下把柄。所以想着,若是有个与他关系并不算特别紧密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些信塞在兵部文书中送到兵部一并发了,那这真是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啊。”呼什图果然一点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呼公公觉得,我很合适吗?我虽然在南书房,可六部之任是在礼部,却与兵部无干啊?”阮元笑道。 “阮侍郎若是愿意担此大任,那是最好了。至于其他的兵部之事,和公相自有考虑,一定是兵部的路已经通了,再来麻烦侍郎您。公相一向爱惜人才,总不能让阮侍郎自己去冒这逾矩之险不是?”呼什图也笑道:“其实啊,和公相平日提起您的时候,也很多的,一直说您有卿相之才,想着全力栽培您呢。阮侍郎,您这般年纪,就做到二品侍郎,小的平日这旗人后生也见得多了,就连他们都及不上您呢。和公相还说啊,若是您能助他襄理军务,之后川楚这些个贼寇平定了,一定保举您做六部尚书!阮侍郎,您读书考试,辛苦做官,不就为了这个嘛?” “唉,其实我心中也想着,这前线战事,若是和公相能继续督办,或许一两年内,也就能把这些贼寇扫清了。这王三槐束手就擒,不就是和公相的功劳么?将来若是和公相真的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小心些,为他办妥就是了。”阮元笑道。 这个答复对于呼什图而言,可以说再满意不过,呼什图也点了点头,说乾隆那里还有些事,需要自己多加照料,便折返出去,往养心殿去了。而阮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也渐渐盘算起之后的行动来。 阮元匆匆归家用餐之后,又回到了南书房。看着天色渐渐昏暗,耳中又问得北风阵阵,只怕这日要有一场大雪,又看着南书房内,只有自己的座位上尚有一盏孤灯,正是清寂之时。可也正在这种清静之下,阮元也开始回想起呼什图之事。 “听呼什图的言语,此番和珅想要向外送出的文书,绝非简单的作战方略,只怕他另有所图。和珅那边,或许皇上早已留意,他仅靠自己之力,已经动弹不得,是以想着将文书暂交于我,让我替他向外传送。他应该知道,一旦皇上亲政,绝对饶不了他,所以想着联系旧部,或许……或许他真的心有不轨之念?” 第一百零四章 雪夜之谋 “听呼什图、苏凌阿的言语,或许还要加上吴省兰,我看这都是来试探我的,呼什图这样与我交待,应是我已经取得了他们信任。可之后呢?这件事还有许多难处啊?” 阮元心中暗自盘算,也苦苦思索几个关要之处应该如何破局。忽然之间,南书房外竟传来了阵阵脚步之声,接着轧地一声,门房竟缓缓开了。一个黑色身影走了进来,只见他黑色裘衣之内,隐隐有一层黄衣,阮元清楚,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嘉庆了。也随即站起,走到嘉庆身前,拜倒叩首道:“臣阮元不知皇上星夜来此,实是罪过!” 抬头看时,只见天空之中,片片雪花已渐落了下来,门外另站着一人,那人是嘉庆的心腹太监张进忠,阮元却不认识。 嘉庆看着阮元,言辞却也谦和,并无乾隆那般威严,只道:“阮侍郎,太上皇之时,朕记得你就已经在这南书房值夜,南书房到了冬天,也会备下些炭火的,你怎么忘了?今日这天你也看到了,冷着呢,不如先生了炭,再议其他事不迟。”说着竟自己走向东厢的一个厨壁,打开了一个柜子,取了一盆炭出来,放在阮元座椅之畔,张进忠随即进来,取出火折将炭火点燃了,又从柜里取出罩子,放在炭火之上,以免失火。随后嘉庆摆了摆手,张进忠便走了出去,轻轻关了房门,似乎是要在外面巡视,以备生人靠近。 眼看嘉庆亲近如此,阮元又怎能无动于衷,待张进忠一出房门,便也连连给嘉庆叩首道:“皇上如此赐炭之恩,臣实在百死莫报!皇上,眼下只是小雪,不碍事的。臣这样……真是惭愧无地,不如臣这就熄了炭拿回去吧,臣不值得皇上如此厚爱。” “朕都给你拿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今日赐炭,是朕的意思,可后面的事,还要辛苦你呢。”嘉庆也寻了阮元的位置坐了下来,又道:“你也别跪着了,今日朕还有要事,你这般样子,却又能商议什么啊?快去那边寻个椅子,一同坐下吧。” 阮元听了,只好站起,侧立在嘉庆一旁,可自寻座位,却是万万不敢了。 “阮侍郎,先前太上皇召见过你,是不是?”嘉庆问道。阮元想着嘉庆先前言语,自己此时绝不该有半分隐瞒,便应声称是。 “是啊,但你或许有所不知,皇阿玛自你走后,似乎也没过多久,便召见了朕。皇阿玛把你说给他听的话,都告诉朕了。后来,皇阿玛也特意叮嘱朕不要责怪你,阮侍郎,你在外督学,了解了这番风土人情,再告诉朕,这是大功一件啊,朕又怎会不满意呢?看来,三年前你辞了广兴,坚持要南下继续做学政,现在看来,你做的对。反倒是朕那时刚刚成了太子,一时有些急躁了。”嘉庆似乎对阮元也并无不满之情。 “皇上,这……其实臣当时资历尚浅,是以皇上想要用臣,臣却想着若是臣在京中,若是再有无功升迁之事,只怕其他同僚也不会信服。到了那个时候,臣只怕自身难保,也不能为皇上尽心庶务了。是以臣才想着,彼时当务之急,应该还是先求实绩,再做其他考量。这样想来,臣原本也有私心的,倒是还得请求皇上,宽恕了臣抗旨之罪才是。”阮元道。 “你又何罪之有?朕当时不过让广兴与你参议一二,也没有下任何诏旨,你有何旨可抗啊?”嘉庆笑道,但略一沉思,又道:“但无论如何,现在回头看,你当时的选择是对的,这就够了。若不是你在浙江悉心查访风土人情,朕又怎知浙南山里,竟还有溺婴那般有悖人伦之事啊?川楚也好,两浙也好,现下看来,百姓大多是过得苦了些,他们又何曾心甘情愿造反呢?都是官 逼 民 反啊。这样想来,阮侍郎,你说朕在位这三年,是不是也做错了许多事,对不起这天下子民呢?” “皇上,这……”阮元听着嘉庆言语,倒是谦和,可毕竟君臣有别,总是多怀顾忌。沉思了半晌,方道:“皇上诏旨上谕,南书房多有备份,臣回京入值也有大半个月了,看得清楚。皇上并无不恤百姓之举,相反,蠲免赋税之事,倒是见了许多。” “‘今所在皆饥,无所依投,坐守乡闾,待尽沟壑。其蠲免馀税,实无可征。’阮侍郎,朕先前也有听闻,你少年之时便多读书史,尤其是这《资治通鉴》,更是娴熟于心。这段话是何人所言,出自何处,你可还记得啊?”嘉庆忽然问道。 “回皇上,这段话是《资治通鉴》唐纪之中,唐僖宗即位之后,翰林学士卢携所进言。”阮元对《资治通鉴》并不陌生,自然从容应答。 “是啊,卢携当日所言,虽经千年,却也无甚变化啊。百姓即便不再缴纳赋税,有些都已经贫苦无依了,朕即便蠲免赋税,又能救得多少人性命呢?《通鉴》这一段在乾符元年,就是那一年年末,王仙芝举兵反了唐朝,黄巢是那王仙芝手下,后来连败唐军,攻进了长安,就在黄巢入长安之前,这卢携已做到宰相,却因为用人不当,引咎辞职,最后自尽了。看来若是这江山社稷一旦倾颓,即便是朝廷里的有识之士,也难以自保啊,更何况朕做皇帝的呢?”嘉庆一向精通史事,是以说起唐末旧事,也是如数家珍。 “皇上且莫如此消沉,国朝与晚唐不同,太上皇在位六十年,海内皆称盛世,江浙运河一线,依然富庶。这贫民虽有,却也不致动了国朝的根基,天下事,尚可为。皇上且莫将国朝之治,与晚唐相提并论啊?”阮元也不禁安慰嘉庆道。 “是啊,正是因为国朝与晚唐不同,朕今夜才会来找你啊?你说得对,天下事,尚可为。”嘉庆的语气,也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在太上皇面前之言,朕已悉知,总而言之,天下大弊,朕以为共有四处:其一,百年以来,天下生齿日繁,故而贫困之人,也日渐增多,而有司守令,因承平日久,渐行怠惰,于贫民疾苦,罔然不顾。其二,大吏以赔补亏空为名,行盘剥细民之实。其三,官军无纪律,临战无能,杀良冒功。其四,官吏贪贿,一时不绝。总而言之是一个问题,就是为官者唯顾私利,不恤民情。朕所言可有道理?” “皇上仁慈爱民,臣不胜敬佩。”阮元道。 “所以啊,朕想着,未来朕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澄清吏治,重新选拔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督抚守令。可这第一步,是真的难走啊,皇阿玛在位的时候,也曾多将贪吏绳之以法,王亶望、陈辉祖、国泰、伍拉纳……可处决了这许多贪吏,这大清的天下,贪吏不仅不少,却是更多了。朕想着,只是一个原因,就是这主持选举官吏之人,本身就立身不正,多怀私惠。皇阿玛年纪毕竟大了,精力自然不如壮年,竟被这选举之人钻了空子。”说到这里,外面北风,却是更加紧了,飘落的雪花,也渐渐变大了起来,如此风声之中,即便守在门外的张进忠,也无法听清屋内到底在说什么。 “选事渐移之事,少说要有十年,往多了说,只怕也快十五年了。朕亲政之后,凡事自当遵循一个‘公’字,可眼下我大清的最大症结,却是这个‘公’字,早就变成了‘私’字。阮侍郎,朕的意思,你该清楚吧?”阮元自然知道,嘉庆所言,正是和珅之事。 “皇上,您的意思,臣已清楚了。只是臣尚有一事不明,臣屡经外任,自认为算不得皇上亲近之人,皇上为何要来找臣交托这一切呢?”阮元又道。 “朕眼下最信任之人,也就是你了。”不想嘉庆竟如此说道:“军机处那边,朕能用的人只有戴衢亨和那彦成,他们毕竟只是二品,资历都浅,剩下的,朕掌握不了。所以军机处那里,朕还不能做主。但南书房本就是前朝圣祖皇帝青睐之处,虽云文翰之所,可天下政事,亦多所谘问其间。然而今日,南书房入值之人,大多皆是词臣,文才之外,并无长物。可你不同,你才学所至,不拘文辞之事,经术、天算、史论、兵家无一不通,在外督学多年,自也精于庶务。朕与你见面不多,但即便只是这只言片语之间,朕亦熟知你心性,你正是值得朕任用之人。阮侍郎,你又是如何心意?若是你觉得今日之事,力不能及,也只管说出来,朕立刻就走,过了今夜,这里就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阮元听着嘉庆言语,自然感激,可他此时却也倍加清醒,若是嘉庆不能完全信任于他,之后大计便无从谈起。故而这时并未直接答应嘉庆,而是说道:“皇上,臣初入翰林之事,教习便是和珅。臣为官十年,从未上言进谏一件与和珅有干系之事,也未曾在任何一位同僚面前,对和珅有半分不敬。这些事皇上自然也该知晓。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愿意相信臣吗?” “你等做臣子的,自然不能万事自遂心意,但你心性如何,和珅心性如何,朕还是清楚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点朕还是相信的。”嘉庆从容道。 阮元听了,也再次向嘉庆拜倒,道:“皇上信任之情,臣即便百死,亦难以回报万一。眼下之事,臣自然应当竭尽全力,襄助于皇上!只是,此事至关重要,亦需悉心准备,万事得当,方可施行。却不知皇上心中,眼下又有何良策?” “有些事你或许不知,朕对眼下形势,也已斟酌了许多时日。和珅一党多居高位,动之绝非易事,文臣尚在其次,首要之事是不能让他掌控内外诸军。如此说来,兵部便是京中最关要之处,你最初任兵部侍郎的建议,是朕告知皇阿玛的,可不料随后仅两日,和珅就改了你做礼部侍郎,想来也是不愿你多参与其中。但兵部至少还需几个人看着才是,所以朕已经调了科布多的富俊南下,这一二日间应该要进京了。此外便是京师驻军,护军营朕可以控制大半,但九门提督,和珅却已任了二十年,还有,侍卫处、銮仪卫,也有些难处……” 可这几句话说来,阮元眼中顿觉一亮,一个连环应对之计,已经渐渐浮现出了雏形。 “皇上,臣有一言,若皇上信得过臣,臣愿将这几处关要的破解之法,一一道来。” “但说无妨。” “皇上,臣以为,当下之局,若是要破,则堵不如疏,与其这般无所作为,失了时机,不如……”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张进忠从来吃苦耐劳,倒也经受得住,虽迎风冒雪,依然小心谨慎的环顾四周,确保南书房周围再无旁人。 而这一场风雪,也让南书房中的这个夜晚,再无第四人知晓。 嘉庆三年的冬天,京城连续下了多场大雪,时人观测雪情,多言雪深五寸有余。而风雪之中,也夹带着许多对和珅有利的消息。 因为大雪深厚,行路探路多有不便,兵部尚书庆桂一日归家之后,因一时疏忽,不小心摔倒在雪里。随即庆桂府中传出消息,庆桂足部受了伤,无力行走,只得告假一月,兵部之事,只能交由金士松和几个侍郎管理。 大家都清楚,金士松年迈眼花,更办不得什么要事。同时,富俊回到京城之后,也只是专心于自己的政务,从不与他人多交一语。和珅曾经派刘全去接触过富俊,但他言语含糊,终将刘全打发了回来。可即便如此,刘全经过仔细查看,也发现他和嘉庆亲信,及其他不附和珅之人,都没有什么交往。 看来,兵部之路,已经畅通无阻了。 不久后,阮元也从呼什图处接到了第一封和珅的密信,因公务之便,外出归部之时他便随身带着,在不经意间来到兵部与李潢谈天,并将密信交予了李潢。 这一切自然都有福长安在銮仪卫的亲信看着,很快,兵部送往前线的军令,也相继出发了。 这样反复数次,和珅也已经给前线所有亲信将领转达了密信,前后算来,也已有一月之功。很快,嘉庆三年的十二月也渐入尾声,京城之内,大多人家仍是一如既往,开始置办年货,闲暇之时也不忘欣赏雪景,全然不知一场巨变即将来临。 雪下多了,自然也会影响京城道路通行,是以京中也从来有些闲散人家,春夏之际清理阴沟积水,到了冬天则专事除雪,借此赚取京中世家贵族的一点帮工钱。但这样一来,京城的道路上倒是也不易积雪。反而是有些人家,家中落了大雪,一时无法清理,时常让人懊恼。还有一种人家,明明有余力清理积雪,却也有意留下了一部分,专为冬季欣赏雪景而用。 比如,此时的衍圣公府就是最后一种。 这时的衍圣公府之内,厅堂要道上面的雪,都已经清理了大半,府中平日多备着炭火,却也不甚寒冷,但后园之内,却特意留下了一块花圃,其中积雪并未清理。不仅如此,府中除雪之人,还往往将周边积雪尽数堆了上去,待家中之人有了闲暇,便可赏玩雪景了。 这几日谢雪的病早已痊愈,看着晶莹洁净的孔府后院,心中也自是喜爱,幼小之时,她常听谢墉言及京师趣事,其一便是大雪之后,要在院子中堆个雪人,两个雪球一大一小的摆成个人形,最是圆润可爱。想到这里,兴致顿起,便一同叫了孔璐华和刘文如过来,让她们看自己堆砌雪人,孔刘二人倒是都见过积雪,最初不以为然,可看了谢雪天真烂漫,一点点的在原来的积雪上堆上新雪,再认认真真地把雪磨圆,也都是忍俊不禁。一同凑了过来,一点点将周围积雪揉成球状,轻轻地放在雪堆之上。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一人高的雪人便已大功告成,除了底部和上下衔接处外,雪人的头和身子都被一点点打磨得圆润光滑,再无任何棱角可寻。谢雪看了,自是笑得合不拢嘴。孔璐华看了她可爱之状,也不禁笑道:“雪妹妹,你做雪球的样子,真的好细心啊,以前都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喜欢雪球呢?我看啊,你今日这个样子,倒是像只小猫,就喜欢圆的东西。”正巧谢雪这日还穿了一身白色貂裘,看起来正如小猫一般温顺。 “姐姐,小猫也很可爱呢。唉,小的时候在苏州,家外面一直有只小猫,天天来我家讨饭吃,我最喜欢它了,每天都分给了它一点点心,可是过了一段日子,小猫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它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以后要是有了闲空,还真想养一只猫呢。对了,这雪人堆是堆好了,可惜还没有眼睛和嘴,姐姐你等等我,我去寻些水果过来,把它补好,你们看怎么样?”说着也不等孔刘二人同意,便自奔了回去,不一会儿拿了两粒葡萄,一颗松果和一颗樱桃过来,一一安在雪人双眼口鼻之上。孔府素有冰库,是以有时也会积存一些过季水果。 只是看着松果被放在了鼻子之处,樱桃却在雪人嘴上,未免有些头重脚轻。孔璐华和刘文如看着,也有些忍俊不禁,孔璐华不禁笑道:“雪妹妹,像你这样搭配下来,这雪人也太……哈哈哈哈,要我说啊,你还不如把樱桃放在鼻子上,把松果放在嘴上呢。” “姐姐,那样才不好呢,不都是说樱桃小口好看嘛?” 可是刘文如看着谢雪言笑不禁,又见她脸色虽是红润,却仍有一层苍白之感,想来病愈之后,尚未调养如初。也不禁回想起江彩之事,知道江彩两次入京,第一次便是突遇降雪水土不服,结果重病了一场,第二次又因爱女亡故,心力交瘁,最后竟没熬过那个冬天。谢雪也是江南生人,只怕一样会一不注意,又再生病。便也劝谢雪道:“妹妹,这天还冷着呢,你可得小心身子啊?姐姐看着啊,这雪人也挺好看了,要不今天就玩到这里,咱们回去生生火吧。” “文如姐姐,可是……可我还没玩够呢。” 孔璐华看着刘文如神色,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她与阮元交往日深,也渐渐不在意前妻之事,反倒是经常问阮元些有关江彩的故事,对江彩一直心怀敬意。所以这时看刘文如过度担心谢雪,也不怪她,只轻轻握住她手,道:“文如姐姐,没关系的,雪妹妹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着呢,今日我们这都戴着手套,衣服穿得也多,怎么可能被冻着呢?要不这样吧,我们也各自堆一个小雪人,然后就回去,正好又是吃饭的时候了,你说怎么样呢?” 听着孔璐华这般安慰,刘文如自也安心了许多,她三人相处也有一年有余,早已把另外两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姐妹,是以这时刘文如对谢雪也不顾忌,便道:“雪妹妹,你若是病好了,就来帮我们一起堆雪人吧,你看,你堆的时候,我们都帮你放了不少雪呢。” “文如姐姐,我、我都累了……” “妹妹你想骗谁呢?”孔璐华也在一边笑道:“方才好像有个人说,她还没玩够呢,这个人是谁呀?我没说过,文如也没说过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这个人我们已经决定了,就是你了!你还想跑不成?”说着又抓住了谢雪手腕,示意她乖乖留下。 谢雪本也愿意和二人一同玩乐,又怎能真的离了二人独自回去?于是也不多言,和二人一同继续堆起雪人来。没过多久,两个小雪人也渐渐有了雏形。 第一百零五章 乾隆最后的宴席 “璐华。”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三女身后响起,孔璐华回头看时,果然是阮承信到了,也连忙走了过来,对阮承信施了一礼。阮承信倒是平静如常,笑道:“璐华,方才门口有个人送了些礼物过来,说是瑶华道人家中差来的,说这也快过年了,给咱家送了些锅子。爹爹看那样子,也不过是礼尚往来之物,这瑶华道人与伯元只是诗文上的同好,却也没什么做官的事要考虑,不如咱就收下吧,日后有了闲暇,再给他们回礼便是。”所谓锅子即是今日火锅。 “爹爹说的也是,这瑶华道人听闻刚补了奉恩将军,虽是宗室,却也只是疏属。伯元和他来往,自是原有交情的。这份礼就收下吧,只是……爹爹,那瑶华道人送了什么锅子过来啊?” 按清代宗室,在寻常爵位之外,另有一种封爵,上下共十二级,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等,均为宗室封爵,却是寻常满人也无法得授。但奉恩将军却只是这十二封爵中的最低一级,平级而论,只相当于四品武官。这样推论,弘旿的爵位其实还不如阮元的官位。 “哈哈,这瑶华道人虽是疏属,我看着倒也是诚心和伯元做朋友的。里面东西可多了,一锅是鸭子,一锅是野鸡,还有一锅像是羊肉,还送了些笋和酱菜,若是要收下,就快过去吧。本来就是吃饭的时候了,我看那笋已经做好了,若待得迟些,只怕不好吃了。”阮承信道。 “这样啊,那快让他们把锅子送进来吧。”孔璐华笑道。说着也回来对刘文如和谢雪道:“文如姐姐,雪妹妹,快回来吧!有上好的锅子呢!玩了一天大家都冷了,正好暖暖身子!”刘谢二女听了,自然也是开心,便匆匆安置好几个雪人,随即与阮承信、孔璐华一道回正厅来了。 只是看着眼前身后,孔璐华却有些寂寞之感,似是还缺了个人,不禁向阮承信问道:“爹爹,今日夫子他还是不能按时回来吗?看这天色,该不会又等到一更天了,他才能办完事吧?” 说起阮元这几日的情形,阮承信也不免有些忧心,道:“其实爹爹对京官之事,也略知一二,即便公务繁忙,这申时也都该退值了啊?却不知又有什么事把他耽搁了,或许伯元在礼部做官,这要过年了,礼部也要准备各处的祭礼,元日的朝仪,还是要比寻常忙一些。还有南书房,或许……南书房也有些事要做呢?” “爹爹,公务繁忙,孩儿也能理解的,毕竟京官什么样,孩儿以前也不知道。可孩儿只怕……咱们回来的时候,不就已经有了些风声,说皇上与和珅之间,似乎要有些麻烦事了。这回了京城,又总是听闻太上皇身体欠佳,这样想来……爹爹,前些日子,我也曾问过伯元,他每日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玩才回来?可伯元每次都说,是皇上重托,他不敢不为之。又一次,我问得多了,他方才与我说,说这一战,却是输不得的,但只要胜了,眼前就是清平世道了……若说是川楚战事,夫子不会这样谨慎啊?还是说,眼下皇上与和珅那边,都已经有动作了?”孔璐华想着一月以来,阮元种种反常状况和难以理解的言语,心中也不禁倍加担忧。 “这样想来,璐华,你猜的或许有理。伯元他素来立身正直,若是皇上与和珅真有了什么不可调和的过节,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心性所至,你却也不要怪他,要是你真的心中不快,就怪我这个爹爹吧,这忠孝节义之语,不也是我教导他的吗?”阮承信笑道。 “爹爹说哪里话呢?孩儿怎会责怪爹爹啊?伯元做的若是忠直之事,我自然支持他去做。可是……朝堂素来绝无情面可言,伯元若是一旦……我还是有些担心。”孔璐华道。 “璐华,你相信伯元的人品,却不相信伯元的才干吗?”阮承信笑道:“伯元这个人啊,爹爹还是知道的,平日谦逊有礼,可心里从来就不服输,爹爹从小教他些兵法战阵之事,他用来和里堂玩耍,里堂一次也没赢过他。精研学问,他在行,可运筹帷幄,这是他的本色啊?以前我们扬州的汪容甫在的时候,和伯元是朋友,他可一直跟我说,论狂傲,他虽做到了极致,也不过是淮扬第二,而这第一,伯元是决计不会让给他人的。你看看,这像你认识的伯元吗?” “哈哈,夫子居然还有狂傲的一面呢!”孔璐华听了,虽仍在为阮元担忧,却也笑了出来。 “是啊,容甫倒是给我们讲过伯元和他的故事,待会儿吃饭了,爹爹也讲给你们听听,怎么样?对了,既然伯元回不来,咱一会儿把杨吉也叫来吃饭吧。你们几个儿媳我看着都未必能吃羊肉,杨吉不一样,他当年在京城,可是什么都敢吃啊。”阮承信倒是也放松了不少,一家人这一夜守着火锅,言笑晏晏,倒也是平安和乐,只是一夜欢宴过去,阮元却一直未归。 直到将近二更,阮元的轿子才回到了衍圣公府。这时已然入夜,各门灯火均已熄灭,只好由蒋二提着昏暗的烛灯,一点点摸索着送阮元回了卧房。 只是阮元还没进门,便隐隐听到了卧房中一丝浅笑之声。 “嘻嘻,姐姐的身子好软呢……” “雪妹妹,这下你知道了吧?胆小鬼,羊肉一点都不愿意吃,你看看姐姐,多吃些羊肉,身子才能软下来嘛?” “我、我不是觉得爹爹讲的故事有意思嘛?平日看夫子那么瘦,居然还帮焦先生打过架呢……” “那你也要好好吃饭!” 借着一丝微弱的月光,加上蒋二灯烛中的光芒,阮元已然看清,正是孔璐华、刘文如、谢雪三人一同睡在了自己床上。三人身材都还算苗条,因此挤在一起也并无不适。 阮元看着相互依偎的三女,也不禁轻轻的笑了出来。 “家中还有偏房,今日我先寻一处睡下吧。”阮元悄声对蒋二道。 “老爷,这,您怎么能……”蒋二也有些不解。 “无妨,这样也挺好的。”阮元轻轻拉了蒋二往门外走去,走到一半,也不禁回过了头,看着一片安谧的公府后宅。 “爹爹、夫人,对不起……”阮元不禁自言自语道。 此时,和珅与福长安的计划,也已经进行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这样说,你也看得清楚,阮元那边,确实是把信送出去了?”和珅向福长安问道。 “是啊,其实你也知道,我从来不会相信阮元能给咱们办事。所以这一个月来,他身旁一直都有我銮仪卫的亲信跟着。但现在我是放心了,他南书房的位置、礼部的位置,我们的人都暗中搜查过……他读的书是真多啊,倒也花了些时间。确实,现在他手里,已经一封也留不下了。咱们的人也经常跟踪他的轿子回家,一样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这一次福长安反倒是更加稳重。 “那礼部和兵部呢?有别的动作没有?”和珅又问。 “没有,兵部自从庆桂受了伤,几个侍郎平日都是各办各的事,谁也不管其他人。礼部……不就是纪晓岚嘛,都快八十了,一天昏昏沉沉的,本来也不指望他做什么事了,他也管不住人啊?那个德明我看也差不多,再说了,阮元礼部和南书房都要去,礼部这里也知道,他来往礼部兵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意外,这李潢我先前都不知,居然还喜欢算学,阮元与他这也算有了同好之处,他们两人取得联系,可比我想的要快多了。”福长安道。 “他要是没点真学问,我会让他来我府上教书吗?这样看来,咱们前面的计划,就已经成了一大半了。”和珅看起来也渐渐松了一口气,可还有几个人有些不放心,又问道:“现在剩下的关键,就是睿亲王和定亲王了,诚斋,你和他们最近有无交往?” “我都联系着呢。”福长安也是早有准备:“姐夫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平日成天的写诗作赋,没事还看那什么《石头记》,我听你的吩咐,去随便看了几篇什么真啊假的,就和他聊上了!他倒是和我说愿意帮我们,毕竟他能继承睿亲王的爵位,阿玛和二哥、三哥当年也帮了不少忙呢。再说了,他不帮我们能怎样?若是真有什么大事,让他拉着侍卫去护卫宫禁,他能护卫得了谁啊?大不了我们自己造一份圣旨,把富锐的人也拉过来,加上我銮仪卫,怎么看都够了。至于绵恩嘛……倒是有些难处,皇帝的事,他并不热心,怎么劝他他都不愿意与皇上为敌。”睿亲王原是清初多尔衮的封号,后来顺治亲政,一度将多尔衮一系王爵撤销,直到乾隆之时才予以恢复,是以福长安有此一语。 “这也是他应该有的反应,其实我这下策,即便是我自己,也实在是不愿用的。咱们还是说上策吧,若是宫中一旦有变,只要定亲王能支持我们,保我二人眼下的位置,也就够了。”和珅道。 “其实致斋,你的难处定亲王也明白。他也说,你与他反正也没什么过节,帮一帮你不是难事。毕竟他额娘姓富察,我也姓富察,这两个富察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嘛。不过另一件事,我不能擅自做主,不知你以下如何?绵恩说既然要支持你,那他自己说话也该更有份量才是,可他眼下并无差遣,使唤不动人啊?所以他想要你保举他做九门提督。可这九门提督,你都做了二十年了,怎么可以轻易与人呢?”福长安也将绵恩的想法告知了和珅。 不想和珅却不在意,道:“其实九门提督一职,即便给了他,也是无妨。眼下该发的信,咱们都发出去了,对皇上而言,他现在已是投鼠忌器,我让一个九门提督也无关紧要。况且步军统领衙门这些人,跟了我二十年了,他们怎么可能随便听别人的命令,反来威胁于我?再说了,你不是还有你的銮仪卫吗?步军统领和銮仪卫半斤八两,或许銮仪卫还有地利之便呢?他胆子可没那么大。更何况,我虽身兼多职,可总是只有我一个人,一旦突生变故,仅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吉纶、和舜武只是郎中,又调不得人马。所以这九门提督给了他,只要他真心助我,那反倒是事半功倍。你下次见他时,就告诉他,只要他愿意保我眼下的位置,这九门提督我甘愿让贤,议政王大臣的身份,对他而言更是掌中之物。到时候我二人合力主持朝政,定少不了他的富贵。”九门提督本职只是二品武官,下属翼尉、城门领诸将校各有其职,办理日常事务的就只有下面的郎中,是以和珅会有此言。 “致斋,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懂了,什么叫你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啊?还有,我銮仪卫的地利之便在哪里啊?”福长安似乎有些不解。 “现在我也只能告诉你,到了那一日,这些都会成为现实,步军统领、护军营、銮仪卫、侍卫处,这条路通了,咱们的大计也就要成了。眼下你也无需多想,只去把我方才所言告诉绵恩,也就够了。”和珅心中似乎已经对未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福长安也清楚,这个时候逼问和珅,反而会闹得二人不快,也不再多言,只继续联络绵恩去了。京城的十二月末,官府中往往只剩下清理账目,发放赏赐之事,都是依照定例走流程而已。而随着大雪的渐渐停歇,嘉庆四年的元日也就快到了。 嘉庆三年的最后几日,乾隆倒是忽然来了精神,渐渐可以下床走路,饮食上也渐放开了些。想着元日在即,这次元日也定当普天同庆,与王公重臣一道共度新年。 而嘉庆四年的元日一到,乾隆便早早起了床,在几个贴身太监的照看下,换上了一身最新的貂皮朝袍。鄂罗哩看乾隆这日神色,几已恢复如常,也大着胆子,请了笔墨纸砚过来,向乾隆求了福字。乾隆自也应了,只是下笔之时,仍是有些无力,几个福字虽是一挥而就,墨迹看起来却入纸甚浅,一大半笔划都比寻常细瘦,竟还是有些元气不足。 接下来也是一如既往,乾隆和嘉庆一道往堂子行礼,行礼之际,嘉庆奉上奏表,请求向十数个因水旱致灾的府县发放赈粮,乾隆也一一应允。不过这一次,他便只让随侍翰林下去批复,自己再不用笔了。 随后,嘉庆服侍着乾隆,前往乾清宫受王公朝拜,因担心乾隆行走不便,太和殿的朝贺便只有嘉庆前往,可嘉庆方欲动身,乾隆却忽然道:“且住,今日乾清宫饮宴,叫太和殿上众人一同过来。鄂罗哩、呼什图,你等快去吩咐,今日朕要在乾清宫一同与百官欢宴,所有酒席,快快备上。” 太和殿受朝官员,历年皆有百数,在乾清宫一道饮宴,未免有些逼仄。但鄂罗哩等人想着太上皇难得有一道圣谕,又怎有不遵之理?也只得立刻通知御膳房,把能拿出的酒宴器具,点心果脯,尽数拿了出来,至于酒菜,只能尽力而为。一时之间,群臣也相继被叫到了乾清宫,三跪九叩之后,乾隆也特许前排的王公大臣先行入座。 乾清宫的宫宴本是为王公贵族而设,不少重臣虽是一品加身,却也无缘一会,是以下属太监们也多花了些时间,给所有一品职衔的官员都备了座位,先上了些美酒瓜果之物,至于其它菜肴,只能一点点等御膳房的回复了。阮元虽然已是二品,却也只得先站在一旁,看宫中是否还会新增席位让二品官员入座,似乎也没有多大可能。 看着在座王公重臣都一一斟上了酒,乾隆倒是从容,也不问菜肴供奉如何,便道:“今日是元日,朕退位做这太上皇,也是第四年了,朕很高兴,你们也应该高兴才是。这菜朕是不想等了,不如这样,咱们先饮酒三杯,共享天下太平,如何?” 群臣也都知道,这时前线战事未毕,哪里有什么天下太平可言?但不管怎么说,乾隆已经年近九旬,讨个口彩也是年长之人的常见兴致,于是也纷纷应和道:“太上皇万安,大清天下太平!” 乾隆缓缓斟满了第一杯酒,忽然看着宫门前的一线青天,叹道:“你们知道吗?六十四年前,雍正十三年八月,皇阿玛去了,当年朕才二十五岁,比你们年轻多了,朕就要做这个皇帝了。朕刚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心中也曾经担心过,担心朕做不好这个皇帝,辜负了皇阿玛传位的圣恩。你们都说这做皇上,就应该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哪里有什么万岁天子啊?朕即位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做六十年皇帝,做了六十年,还能当几年太上皇呢。哈哈,论做皇帝的时间,朕不如圣祖仁皇帝,可朕却比皇玛法多活了二十年了……朕看着你们,你们之中也有雍正十三年的时候,见过朕登基的人吧?王杰、纪昀,你们还是孩子吧?可你们看看,你们头上还有一根黑发吗?都全白了啊?朕看哪,也就是这乾清宫前面的天,过了六十四年,还是一样的颜色呢。” “这样想来,朕这六十四年过来,做的事也不少了,五免钱粮、三蠲漕赋、十全武功、开拓西域、六下江南、兴修海塘、四库修书、河道漕运……朕这辈子,过得不错!当然了,朕知道,你们平日也在下面总说,为什么功成了,就都是朕英明神武,事败了,就是因你们无能呢?其实这是你们不懂,朕不是这样想的。有些事,一时没办好,朕也有责任,只能说最后结果还不错。但这六十年过来,大清有了今日,也不是朕一人之功,你等直庐筹划,实心办事,乃至沙场喋血,九死一生,朕都记得!” “这些日子,朕总是梦到先前旧人,仔细想想,朕对不起他们啊……张廷玉,朕应该以师礼视之,可朕不得不裁抑于他。傅恒,从来是朕的左膀右臂,可朕当时为什么要让他去缅甸呢?还有鄂尔泰、尹继善、刘统勋、阿桂……所以啊,朕这第一杯酒,就敬这些为了我大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重臣,你们也来敬酒吧,没有他们,你等怎能如此安祥太平啊?鄂文端、张文和、讷亲、来文端、傅文忠、尹文端、刘文正、刘文定、于文襄、阿文成,这杯酒,是朕该敬你们的!”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乾隆所言,俱是乾隆一朝同时身兼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骨干重臣,张文和即张廷玉,来文端名为来保,刘文定名为刘纶,于文襄则是于敏中,乾隆朝首席军机大臣共有八人,就是鄂尔泰、讷亲、张廷玉、傅恒、尹继善、刘统勋、于敏中和阿桂了。这些人并非俱得善终,讷亲因大金川战事不利,被乾隆处斩,连谥号都没有。于敏中更是死后被曝出参与甘肃大案,所封荣誉俱被剥夺。但乾隆重病之余,似乎也已经看淡了人生荣辱,君臣之分。平日对待重臣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这一日竟然选择了与一朝臣子尽释前嫌,杯酒化恩怨。 而宝座之下,不少大臣也已经渐渐泣不成声,刘墉是刘统勋之子,福长安是傅恒之子,那彦成是阿桂之孙,他们从来只知道伴君如伴虎,却怎知这一日,乾隆竟史无前例的将天下太平之功,分了出来给其祖其父?尹继善之子庆桂在坐上,更是泪流满面,全身颤抖,他冬月里受了伤,此时依然未能痊愈,还是身旁的礼部尚书德明扶着,才不至于突然摔倒。 “这杯喝完了,再来第二杯。”乾隆倒是从容依旧,道:“朕知道,你们平日做臣子的,起早贪黑,一生的心血,都耗在了那千片万片摺奏之内,可许多事做下来,却还是未能如愿。所以啊,你们也有怨气,想来想去,朕是不会出错的,那一定是同僚之中,有些人假公济私,从中取利了。所以几十年来,你们臣子下面的争斗,也从来没有少了,朕也想着开解你等,可这人生了嫌隙,再想着恢复如初,哪里容易呢?所以啊,朕今日这杯酒,也是敬你们的,你等无需多言,听朕的话,就直接饮下,喝完这杯,你等尽释前嫌,如何?”说着,自己又是一饮而尽。群臣看着乾隆已经将酒饮下,即便心中对同僚仍然抱有宿怨,又怎能再违逆上意?一时间纷纷举杯,也各自饮下了。 乾隆看着王公群臣,只觉眼下忽然渐渐模糊,身子也轻轻颤了一下,但深吸了一口气,身上还是恢复了些精神,便又斟上第三杯酒。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笑了出来,道:“其实朕也知道,出了这宫门啊,经常有人在背地里传言,说朕平日骄奢淫逸,不务正业,只知道在圆明园里享乐,却忘了天下大事。还有人说,朕经常微服私访,甚至还到宫外与一些……与一些人有染?哈哈,朕也不怪他们了,让他们说去吧,我大清自有国史记录,朕每日做了什么,煌煌国史可鉴,朕不屑于和他们辩解。可话说回来,朕每日亲自批阅这许多奏章,一年下来,也没几个安歇的日子,是为了什么啊?是为了这大清江山,永固万年!朕只有如此,才对得起五世先祖,百余年筚路蓝缕的艰难啊?” 听到这里,前排的许多王公大臣,也激动不已,纷纷站起,举起酒杯道:“太上皇尽心为国,天日可鉴!臣等愿誓死以报,共保大清江山永固!” “好!那这第三杯酒,朕就敬这大清江山,愿天下太平,江山永……”忽然之间,乾隆只觉手中的酒杯渐渐沉重起来,就像一座不断升高的小山一般,一点点向下压着自己的手臂。最终,自己孤单的手臂,已经无力与那座高山相抗。 他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 酒杯无力的落在了桌上,杯中的美酒一点一点,从杯中缓缓流出,流向桌檐,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毯之上,又一寸一寸地流向了群臣脚下。 而龙椅上的乾隆,也已支持不住,向后一侧,卧倒了下去。 “太上皇,太上皇!”台下群臣再也顾不得朝廷规矩,纷纷抢上,可龙椅乃是乾隆御座,又有谁真的敢在龙椅面前忘了君臣之仪?于是,越来越多的大臣堆在了台阶之下,可除了乾隆身边的嘉庆,其他人还是不敢继续近前。 只有和珅仗着公相之身,好容易冲出了这一步,他从王公之中拼力挤出,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来,和嘉庆一同扶住了乾隆。 “太上皇,您怎么样了?”和珅一边扶着乾隆,一边侧下左耳,听着乾隆吩咐,乾隆的双唇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太上皇……是倦了?”和珅忽然自言自语。接着,他迅速转过身来,对着台下群臣道:“各位不要慌张,太上皇没有事,只是有些倦了!鄂公公,你快让人把太上皇抬回去吧,太上皇没事的!乾清宫酒宴,一切照旧,各位请自安心回去吧!” 无论嘉庆还是鄂罗哩,都知道乾隆其实未发一语,和珅此举也是为了维护朝堂稳定,使宫中不致陡然生变。于是二人也没有一句反驳之语,鄂罗哩自带着几个心腹太监,扶了乾隆回养心殿了。而嘉庆也立刻站起,对宫中王公大臣道:“皇阿玛偶染小恙,想来是不碍事的,酒宴继续进行,各位请自入座,再勿多言!” 听到这句话,王公大臣们也一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有些座位方才乾隆倒下之时,因事出突然,已经被大臣们抢坏了,这时这些大臣也只得自认倒霉,站在原来的座位之前,看着渐渐端上的菜肴。 而这时端上的酒菜,也再无一人能安然享用了。 第一百零六章 乾隆之死 乾隆被群臣太监扶下乾清宫后,即便被送回了养心殿休息。所幸嘉庆也早已做了三年皇帝,元日祭拜、行礼流程,已不陌生,于是嘉庆依然依从旧例,将这一日的各种礼节如数行毕。直到黄昏之际,一日的元日大典才勉强结束,而乾隆却依然说不出话来。 到了夜里,乾隆又渐渐发热,兼之口不能言,嘉庆与和珅等一干大臣也自忧心,只得纷纷在养心殿畔寻了地方将歇一夜。直到初二日正午,乾隆才渐渐发出了声音,听闻殿内鄂罗哩传信,嘉庆才放下心来,与一众大臣重新进了寝殿,等待乾隆吩咐。 “皇上……颙琰……”乾隆看着嘉庆入内,虽是依旧无力,却也不无眷恋的看着儿子。嘉庆虽深知父亲平日严格,喜怒不形于色,但毕竟父子亲情深重,这时眼见乾隆双唇无力蠕动,知道父亲这一病倒,可能再无回天之力,也连忙奔了上去,紧紧握住乾隆双手,眼中两行眼泪涔涔而下,哭泣道:“皇阿玛,您吉人天相,可千万要坚持住,儿子……儿子还等着给您办九旬万寿呢。” “皇上,不必说了。”乾隆高烧了一日之后,反而比所有人都要冷静,道:“朕的病情,朕自己最清楚,自古帝王,三代以下再无九旬之人,朕活不到那时候,也没什么遗憾的。皇上,你从去年起,就开始自己处理政务了,朕一直看着,你办得很好,朕没什么不满意的。这大清的天下,由你撑着,朕放心。你……去叫内阁学士过来,让他们起草遗诏吧。” “皇阿玛,这……”嘉庆似乎还是不敢相信,父亲的生命已经到达终点。 “朕想看着朕的遗诏,有何不可?”乾隆缓缓道,他一生好强,素来希望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此时大限将至,也不忘了从而而去,不给后人留下半分修改遗诏的空间。嘉庆听了,知道父亲圣意从来是不能违逆的,只得点了点头。乾隆也转过头来,对着和珅等一众入殿大臣道:“你等切记,朕去世之后,不可沉溺于丧仪,政事务须一切如常,眼下前线军务,依然是最要紧之事,切不可有半日耽搁。朕死之后,尔等务必尽心国事,一心把前线战事先解决下来才是,同列之间有什么不快,就都担待担待吧。” “太上皇!”和珅这时听乾隆之言,观乾隆之色,深知这一二日可能就是乾隆的大限了,也连忙向前爬出数步,再行跪倒道:“太上皇天纵神武,英哲睿断,川楚贼人,近已望风披靡。可太上皇去后,这前线的战事,却如何主持才是?是以臣斗胆上言,于皇上之侧,设议政王大臣数人,共襄大计。如此,则川楚指日可平,天下不过数年,便可重现盛治!” “议政王大臣?”乾隆似乎也有些疑惑。 “是,臣想着,定亲王绵恩年长稳重,为人能持大体,成亲王是皇上之兄,从来与太上皇学习兵法战阵,还有睿亲王淳颖,此数人皆是良辅之选,若选做议政王大臣,上下协力,天下方能早日太平啊。”和珅道。这时他举荐绵恩、淳颖和永瑆,一方面是真心想着乾隆能任用他们,方便限制嘉庆,这样自己后面就会更加从容。而即便乾隆不允,宫中众人清楚他举荐之事,很快也会让三王知悉,到时候三王或可感念和珅举荐之恩,从而相助于他。即便不能,这一举荐,三王与和珅之间的关系,也必然遭人非议,至少三王面对外人和嘉庆,都会产生相疑之心,也有利于自己行动。 “和珅啊,你怎的忘了?这议政王大臣会议,早在朕年轻之时,便已再无用处,朕将它裁撤了,反而许多事办得更快了呢。”乾隆似乎不愿意接受和珅的建议,又道:“再说了,皇上登基至今,已经是第四年了,怎么做皇帝,皇上清楚。前线的事,有你们军机处协力相助,就已经足够了,多叫那许多人来,人多口杂,反而误事。朕意已决,日后战事,就由皇上亲决,军机处若有不同意见,只管和皇上商议,皇上,军机处的意见若是合理,你也要多加采纳才是,可知道了?”嘉庆也连忙应是。 “太上皇,可是……”和珅还是希望自己的“上策”能够成功。 “不必再说了,朕用了你们军机处六十年,怎么能把事办好,朕清楚。朕也有些倦了,你等都先退下吧。”乾隆也没给和珅继续辩驳的机会,眼看乾隆下了命令,和珅等一干重臣只得先行退下,嘉庆又陪着乾隆待了一会儿,也离开了养心殿。 看着空无一人的养心殿内寝,乾隆也不禁叹了叹气,似乎既是无奈,又是失望。 这日嘉庆和群臣都先行退出了养心殿,嘉庆暂归毓庆宫,其余重臣则在皇城内寻了空房,暂时歇下,以免乾隆病情突然生变,入内不及。乾隆自又安歇下来,到了一更时分,忽然对鄂罗哩道:“鄂罗哩,朕有些发冷,你将炭盆拿得近些,之后便出去吧。” 鄂罗哩听着乾隆言语,只觉话中有话,一时虽有些疑虑,却也将炭盆移到了乾隆身前,随即出门看守去了。过不多时,只听寝殿中火声大振,“咝咝”作响,似乎是什么物什被点着了一般。 “太上皇,太上皇您不要紧吧?”鄂罗哩忙又奔回,只见乾隆仍是卧在床上,呼吸急促,却似乎比先前更为疲倦,盆中炭火倒是旺盛如故,这样看来,方才可能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无妨,这火生得太旺了,朕反倒觉得气息有些不顺,你还是把它搬远一些罢,朕觉得有些暖意,也就够了。”乾隆无力道。 鄂罗哩只得重新提起炭盆,向床侧又移动了数尺。可就在这数尺之间,他却隐隐发现,炭盆之中似乎有些烧焦之物,此时尚未燃尽,似是些写了字的布帛。 “罢了,太上皇既然把它烧了,想来里面写的事,是太上皇不愿看到的。这样看来,唉……烧就烧吧,我也用不着知道里面是什么了。”鄂罗哩一向谨慎,清楚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 这一日归家之时,礼部大臣也都接到了诏令,要求所有尚书、侍郎次日全部前往养心殿,不得有误。这道诏令虽未明言,但礼部素来掌管国丧之事,这时突发急诏,其间含义不言自明。是以这夜阮元回到家中,看着天上缓缓划过的流星,想着乾隆对自己知遇之恩,又想起为官十年,种种朝堂争斗、民生疾苦,心中也不禁怅然。 “伯元,今日朝廷里有什么事?是不是那糟老……老太上皇就要……”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阮元身后响起,果然是杨吉到了。阮元也不在意,只招呼他坐在了身边,一同看着天上黯淡的群星。 “是啊,听宫里的人说,太上皇元日之时,还能亲赴朝会,与群臣一同饮宴,还饮下了两杯酒,这已是回光返照的极限了。太上皇还能撑过今日,就已经是……说是换了常人,只怕都撑不到今日。”阮元说着,也不禁有些心酸。 “伯元,你还记得三年前,他把皇位传给皇上之前那一夜吗?我又想起来了,当时,我们也是这一般看着天上的样子,今日看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同。”杨吉忽然说道。 “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一年四季,天上的星星总会有些变化。”阮元精通天文,在这个细节上倒是不愿意将就。 “那到了来年,我们头上不还是这一片天吗?”杨吉道:“我总是不明白,这糟老头子为什么就那么贪心呢?贪心到万事万物,他都想掌握在自己手上,做儿子的,不能有别的想法,说要他当皇帝,你就得当,当了皇帝,却又一件事都做不得。做大臣的,处处都是不对付的人限制着,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心术不正的坏人,直接罢免不是更好?若是你这样心中还有百姓,还有些想法的,若是就在这朝廷里,处处遭人防备,你过得开心吗?我知道,你会说他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可为了天下太平,就一定要这么多人受苦吗?再说了,现下的天下,也算不得太平了啊?” “你怎么又这样说……”阮元看着杨吉这个态度,也十分无奈。 “不管怎么说,我总是跟了你十多年了。”杨吉也不知为何,竟然笑了出来,似乎也是在感慨时光荏苒,十五年光阴早已一去不回。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那和珅不是个东西!那个时候,我听你说皇上……该叫太上皇了,太上皇英明睿智,天生圣主,心里就想着,那他这么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和珅背着他干了那许多坏事呢?起初我真的以为他就是个糟老头子,老了嘛,也有记不住的事,看不到的地方。但后来你做了官,而且越做越大,每次你任官届满,都能先得到提拔。你还跟我说,太上皇对你在山东、浙江做得这些事,竟然一清二楚。我也渐渐明白了,和珅的事,你说他能不知道吗?他也应该一清二楚啊?但和珅就这样做了二十年宰相,这个怪胎,把大清的盛世太平全毁了!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吗?”和珅做大学士到嘉庆四年,其实只有十五年,但杨吉从不在意这些细节,把他之前做军机大臣的时间也都算上了,才有了二十年之数。 “杨吉,你……你怎么说都好。”阮元这一次却也没直接斥责于他,而是沉默了半晌,道:“但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即便天下其他人都觉得太上皇有些事做得不对,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他啊。我家到了我这一代,不过是普通的读书人家,若不是太上皇加恩,大考时对我破格提拔,每逢我任期到了,还都能率先升迁,我一个寻常进士,要怎样才能只入仕十年,就做到二品侍郎啊?且不说国朝了,即便前面的宋朝明朝,到了太平之时,官员升迁也一样非常困难,晋升得像我这般快的普通进士,几百年来又有几个啊?所以我是没有办法说太上皇不是的。至于眼下这些弊政,是太上皇的责任也好,是和珅的问题也罢,若是我有了机会,我一定去把这些弊病除了便是。我外任五年,学政做得如何,你不都看在眼里吗?” “机会?若是太上皇真的不在了,那和珅会给你机会?”杨吉问道,忽然,他似乎隐隐发觉,阮元这句话背后可能另有深意,又道:“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伯元,当日你授了侍郎,我们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吗?哪里有两日之内,就把兵部侍郎换成礼部侍郎的道理?这回京之后,我也听夫人和小恩公总是说,皇上与那和珅之间,多半是要有些大事发生了,到时候,是不是和珅就要完蛋了啊?你这两个月的样子,我看也不对,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要么怎么前些日子,每日都入夜了才回来?皇上跟和珅想找你办事?是皇上,还是说,你想投靠和珅?!”说着说着,杨吉忽然也有些担心起来,阮元之前两个月时常早起晚归,他看着早已有些不对劲,可阮元却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 “我没说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测如何?今日就先就寝吧,你想知道的事,或许过不了几日,自然有分晓。对了,我……或许之后几日,我都要留宿皇城,回不来了,家中之事,还得多麻烦你照看。”阮元也没和杨吉说明其中内情,只是如此吩咐了一番,便回房休息去了。 杨吉看着阮元的背影,却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方当寅卯之交,一众大臣便已经齐聚养心殿,嘉庆为首,下面是四个大学士和珅、苏凌阿、王杰和刘墉,后面又有和珅之外四名军机大臣福长安、沈初、戴衢亨和那彦成,董诰作为前大学士、署刑部尚书,德明和纪昀作为礼部尚书,也都被诏到场,最后是多永武、书敬、阮元、周兴岱四名礼部侍郎,如果乾隆在这一日去世,礼部就要立刻着手丧仪之事。只有庆桂足疾一时未愈,此时无法到场。此外金士松年迈无用,彭元瑞在工部不大受重用,二人虽是尚书,却也未被召见。 乾隆先唤了德明与纪昀,二人分持满汉两种文字的遗诏,依次念道:“朕惟帝王诞膺天命,享祚久长,必有小心昭事之诚,与天无间,然后厥德不回。永绥多福。是以兢兢业业,无怠无荒,一日履乎帝位,即思一日享乎天心……而在位日久,经事日多,祇惧之心因以日切,初不敢谓已治已安,稍涉满假,也回忆践阼之初,曾默祷上帝,若能仰邀眷命,在位六十年即当传位嗣子,不敢有逾皇祖纪年之数……爰于丙辰正旦,亲授玺皇帝,自称太上皇以遂初元吉天之本志,初非欲自暇自逸,深居高拱,为颐养高年计也……兹殆将大渐,特举朕在位数十年翼翼小心承受天祖恩佑之由,永贻来叶皇帝聪明仁孝,能深体朕之心。必能如朕之福,付托得人,实所深慰。内外大小臣工等,其各勤思厥职,精白乃心。用辅皇帝郅隆之治……天地、宗庙、社稷之祭,不可久疎,百神群祀,亦不可辍,钦此!”念着念着,下面一众大臣,已经渐有哭泣之声。 反倒是乾隆听着遗诏渐渐宣读完毕,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着身前的嘉庆,似乎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愿说得过于直白,只好道:“皇上……颙琰,朕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靠你了,这大清的江山,你可一定要支撑住啊。” “皇阿玛,儿臣……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保我大清江山,万年永固。”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渐渐哭泣起来。 “好、好,你天生恭谨,即便不能建立多大的功业,总也能做个守成的明君。以后的事,你好自为之吧。朕……朕一直相信你,才立了你做这个皇帝……”乾隆喃喃道。看着眼前的群臣,已经渐渐开始模糊,周边哭声越来越响,可他也渐渐听不见了。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想着把命运、把一切天下大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可没想到,到了今天,朕还是不能和上天相抗啊……”乾隆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这是谁也不能逾越的极限。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辰时,清王朝第六任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在养心殿去世,享年八十九岁。 群臣见乾隆已然驾崩,也都纷纷放声大哭起来。阮元虽身在最后,无法看清乾隆去世之前的模样,可对身前发生了什么,却也已经清楚。念及乾隆提拔之恩,也不禁落下泪来。 各人哭了半晌,嘉庆也缓缓站起,仍带着哭音道:“各位,皇阿玛已经驾崩,这是天数。我等现下需做的,就是敬襄大礼,办理皇阿玛身后事宜,以待皇阿玛入土为安。鄂罗哩、礼部大小官员听旨:你等先将皇阿玛遗体收殓,入乾清宫妥善安放,不得有误!还有,速去传令各部,准备素服丧仪之事。张进忠,你速去派人通知文武百官,明日全部入宫哭临致奠,在京二品以上文武官员,入乾清门,三品以下有顶戴者,入景运门。各大臣官员命妇,凡在京者,明日入隆宗门哭临。朕与王公宗室,辅国公以上者,一律倚庐三日,三日后,各大臣再行轮值,其余丧礼细务,一律从国家典制!” 殿中众臣纷纷领了旨,包括和珅,对嘉庆这时的旨意也并无违逆之举,只因他也清楚,这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但凡国丧之时,皇帝、宗室一律倚庐守灵,这是旧制,也就是说,嘉庆在之后的三日之内,不能离开乾清宫临时居所和军机处。当然,自己所倚重的绵恩也一样,而自己这些时日,也只能暂居于皇城之内,一时不得回府。这一切本是定制,和珅当然无从相抗。是以他自数月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自己身在何处,乾隆薨逝的信息都会快马发送前线,三四日内即可抵达。只要前线将士得知京中变故,就会立刻上疏保自己平安,那样三日之后即便嘉庆想对自己下手,也必然投鼠忌器。 至于宫禁之内,三日的时间里,自己只得按兵不动,但嘉庆一样难有作为,这同样是可以接受的结果。而侍卫处、銮仪卫各部,自己也早已预先联系好了其中心腹,只等三日守灵结束,自己便让呼什图通知外面心腹,随时准备举兵入宫,护自己安全,逼迫嘉庆保自己性命、权位无忧。 如果到时候,绵恩也能出宫带步军统领所部支持自己,那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乾隆驾崩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衍圣公府,阮家众人虽早已有了准备,可其中除了阮承信,都未经历过乾隆之前的时代,听闻了这一噩耗,自然也都震惊了半晌。 可之后的事,也还是要依礼而行,是以孔璐华和阮承信迅速吩咐下去,府中上下人等,一律身着丧服,行举哀事宜。只是想着阮元一早入宫,又是礼部侍郎,只怕丧仪重任,就要交在阮元身上了,是以孔璐华也向宫中传旨的太监问道:“这位公公,我家夫子是礼部侍郎,请问他在宫中近况还好么?” 传旨太监道:“阮夫人放心吧,宫中丧礼,自有定制,一切依礼法而行,总不会错的。不过阮大人既然是礼部侍郎,这几日只怕都要留宿宫中,处理太上皇大礼之事了。在下还有别家要去传旨,就不在这里久留了。”说罢也拜过阮氏一家,便去其他府第传旨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棋局的转动 听着传旨太监的言语,孔璐华也不禁暗自忧心,向阮承信道:“爹爹,这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后面可如何是好?夫子入了宫禁,只怕数日都不得回归。先前我们便计议得清楚,若是太上皇一旦有了不测,和珅只怕很快就要发难,可夫子他……前两个月,他究竟在做什么,我们却都不甚清楚,万一京中有变,可……”她想着阮元天性纯良,必然会帮助嘉庆对抗和珅,可和珅执政十余年,声势浩大,在宫外只怕反要盖过嘉庆,也渐渐担心起阮元的处境来。 “璐华,伯元的性子,我看我们倒是不必忧心。我们只是想着和珅权势过人,担心他有犯上之举,可你换个方向想想,这些皇上应该也知情啊?难道皇上过了这么长时间,会一点限制和珅的办法都没有吗?再说了,伯元也是个聪明人,即便孤身一人在宫禁之中,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是有分寸的。”阮承信虽然如此安慰着孔璐华,可想到京城毕竟生疏,朝堂王公重臣,关系也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是以心中也并不确信嘉庆必然可以战胜和珅,渐渐地,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说你们这想什么呢?在担心伯元吗?伯元的性子,我都陪了他十五年了,还不了解吗?他一定是会帮着皇上的,那和珅作恶多端,还不都是太上皇护着他,他才能这般有权有势吗?我看啊,太上皇这一去,他和珅是死定了。”杨吉倒是比其他人淡定许多。 “你在京城才待过几年,朝廷里的事,是你能多说的吗?再说了,太上皇今日龙驭上宾,你就不能懂点礼节吗?”阮承信对他斥道。 “龙遇上兵?就京城里这帮当兵的,要不是背后有朝廷撑着,谁怕他们啊?小恩公,我倒是觉得伯元没事,那难道……难道他还能去帮和珅的忙不成?哼……他要是真的帮着和珅做事,被我发现了,我就一刀砍死他!”杨吉道。 “杨吉你胡说什么呢?!夫子是你说动手就动手的吗?!”孔璐华听着杨吉这般言语,心中也不禁恼怒,不免挺身护夫。 “夫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吧?十年前伯元考进士的时候,我就和他聊起过以后的志向,他说他考进士,就是为了做个好官,为了不让天下百姓受那许多苦痛!我当时也问过他,万一有一天他变了怎么办,他说他先把性命交在我这里了,万一他变了,就任我处置!这十年过来,我也看得清楚,只要和珅还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这天下百姓的日子,就好不起来!他要是去帮着和珅作恶,那还不是违背了当年的誓言吗?”杨吉一样不甘却步。 “好了!都别吵了!”阮承信道:“杨吉,你要记住,太上皇的丧礼是国丧,举国军民都要戴孝二十七日,待会儿孝服拿来了,你好好穿着,可别给弄坏了!璐华,我听那位公公说,朝官命妇明日要去隆宗门致奠,你也是二品的诰命夫人,也得先准备一遭了。” “爹爹放心吧,都是我份内之事,孩儿心里有数。”孔璐华倒是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只是看着杨吉,犹是余怒未消,叹道:“唉,只可惜蒋二一路陪着夫子,这几日也回不来了。明日入宫,却要找谁看护轿子好呢?这家里有些人,怎么就只知道打打杀杀,不知道知恩图报呢?”这样说也是在提醒杨吉,在杭州的时候,自己还给他讲过两个月的《说唐》,杨吉却一直相助阮元,说书之恩,他还没有还清。 “这……夫人,是我错了,明日我护着轿子,定保夫人周全就是。”杨吉倒也没忘了孔璐华传书之事。 “可是……姐姐,我听你们说过,这和珅在京城里很有权势,京中禁旅,据说都有不少在他手里,那你们说,这和珅真的不会心生作乱之念吗?我……我从没见过什么政变之事,有些害怕。”这一次却是谢雪出言相问,孔璐华看她神色时,只觉她犹显稚嫩的脸上,已然尽是不安之色。 “没关系啦,雪妹妹,朝廷制度严着呢。我和夫子也曾考虑过那和珅有无谋反之心,可依附和珅的人并不多啊?他就算有这个心思,也办不成什么事的。”孔璐华安慰她道。 “可是夫人,我听他们说,和珅做这京城的九门提督,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即便他办不成什么事,万一他被逼急了,竟真有什么作乱之事,咱们这衍圣公府可什么都阻挡不住啊?更何况夫子他……若是夫子真的在为皇上出谋划策,和珅也一定会先盯上我们这里啊?”刘文如与谢雪一样,对这些朝廷大事素无经验,所以也是一样的担心。 “姐姐说的也对啊……”孔璐华也不清楚阮元在宫中到底做了什么,可是阮元一而再,再而三的对自己讳而不言,也渐渐让自己有了许多担忧之念,而刘文如所言,也不是完全不会发生的事。 “还有,姐姐,你明日入宫,会不会有危险啊,若是和珅在宫里也有同伙,万一他们……他们把你们扣下作人质可怎么办啊?”谢雪忧心道。 “这个应该不会吧?我们毕竟只是文官的家眷,又不涉及什么兵权,扣不扣下的,也没什么不同,和珅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孔璐华道,可说起家眷,她却忽然想起了一个安置刘谢二女的办法。 “文如姐姐、雪妹妹,你们原先家中什么样,我都清楚,你们来做夫子的妾室,本来就应该过顺心如意的日子,不是来担惊受怕的。”孔璐华如此安慰着二女道:“我明日入宫,自忖并无大碍,之后确如你们所言,这衍圣公府可能会不太安全。但我可以给你们再寻个去处,那里和珅一定不会在意的,你们过去了,也肯定万无一失,这样怎么样?” “夫人,那……你要怎么办啊?”刘文如不禁有些担心。 “我嘛……我毕竟是夫子的正室夫人,这个时候也该撑起这个家才对啊?所以我还要继续在家里看着,若是真的有什么变故,我再来找你们,姐姐你也放心,我自己的命,我可比谁都在乎呢。”孔璐华笑道,而此时她粉颊之上,也渐渐泛出了一丝从容,刘文如和谢雪看着,倒是也放心了不少。 “杨大哥,明日你便护着轿子去皇城吧,之后……或许要多待一会儿,但当日我必能回来,你可要把轿子看护好了。”孔璐华对杨吉吩咐道。这次杨吉听着,倒是答应了孔璐华。听着三女相互安慰爱护,他也清楚,这几日或许会决定阮家一门的命运。孔璐华出身高门,处理朝廷的事自然要更成熟一些,是以他也决意放下争吵,与阮承信,阮家三女共度难关。 可是听着孔璐华的言语,杨吉却也不清楚她究竟有什么良策。 初三日紫禁城中,王公重臣和礼部官员一道,将乾隆遗体入殓,宫中内务府官员也开始布置起丧仪之事,自嘉庆以下,俱穿戴了孝服。宫禁之中,一片雪白之色。 而初四日起,王公大臣便要依次为乾隆致奠,大小官员但凡有品级的,一律集中在乾清门、景运门间,放声哭拜。而隆宗门处,则是朝官命妇一例祭拜,直过了一日,方才结束。孔璐华这边也果真如同先前所料,如期回了孔府。 初四日留宿宫禁的,主要是嘉庆率领的其余宗室,王公重臣包括和珅,大多宿于皇城之中。至于二品以下官员,则仍可归家安寝,次日一早再入宫中致奠,那彦成也是如此。 初三、初四两日,京中侍卫、銮仪卫、步军统领、前锋营护军营等大小各部,均在驻扎之处就地举哀,不得移动。这是清时定制,无论嘉庆还是和珅,都不能在这时调动人马。 转眼之间,已到了初五日,朝中大臣和初四日一样,需要前往宫中继续致祭,但军机处一边,则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开始重新讨论起官职任免,前线兵马调动事宜。那彦成也在家换过常服,重新披上素服。妻子云仙在一旁为他精心打理,而那彦成的身后,尚坐着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妇,这正是那彦成之母。那彦成父亲阿必达在他出生之前,便英年早逝,那母悉心抚养那彦成长大,时刻不忘教诲,这时国变当头,那彦成自然也希望母亲有所指点。 “东甫今日,可是要去军机处了?”云仙一面帮他整理着袍服上的褶皱,一边柔声问道。 “是啊,眼下的军机处,处境也越发困难了,若只是太上皇崩殂之事,礼部办了一大半,我们倒也是轻松。可谁都知道,和珅素来对皇上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太上皇的威严,他从来不敢发作。可是这两日又要重新讨论军务,只怕他也要有动作了。”那彦成久在京中,对和珅可以控制的文武百官,了解可比阮元和其余翰林要多,是以他这时也渐渐有了危机降临的预感。 “东甫,你、你不相信皇上吗?”云仙不禁又问道。 “不是不信,只是皇上的事,咱们应该清楚啊,皇上可用的亲信,并不比和珅多,更何况……”看着妻子温柔的面庞,那彦成似乎也有些话不敢说出口,想了一想,还是鼓起勇气道:“只怕和珅和直省前线的将军,早就有了勾结,尤其是你阿玛手里,还有整个西安的八旗呢。” “东甫,我既然嫁了你,就是章佳一门的人了,我阿玛的事,你也不要太在意了,其实……阿玛有什么本领,我还不清楚吗?若是前线对垒,我想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只是……”说着,她也再次望着那彦成,依依不舍,眼中俱是不忍之色,似乎她所在意的不仅仅是胜负,而是根本不愿看到朝廷分裂,一家人自相残杀。 “这个你放心吧,和珅若想在军机处动手脚,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其实从去年十月左右,我就留意上了他和福长安,想着他们必然会有些动作,可至少军机处里,我没看出什么异常,他们想把军机处变成自己调兵遣将的地方,门都没有!可话说回来,和珅手上还兼着三部和理藩院,福长安又有銮仪卫的人马,倒也没必要抱着军机处不放。”眼看一场大战即将到来,那彦成似乎也有些犹豫。 “东甫,别人记不住没关系,这件事你不能忘了啊?你说福长安在銮仪卫,可你大爷不也在銮仪卫么?”这一次出言指点的,却是那母。那彦成听了这话,也渐渐陷入了沉思,那母之言没错,那彦成的伯父,阿桂长子阿迪斯,这个时候已经继承了诚谋英勇公的爵位,并且补任了銮仪使,可官职却在只是诚靖侯的福长安之下。而且,虽然阿迪斯和阿必达同为阿桂之子,两家人关系其实并不好,阿迪斯生性猥琐,平日不学无术,饮酒聚赌之事倒是做过不少,只是凭着阿桂长子身份,想着以后必然得以承袭爵位,方才有恃无恐。阿桂在世时也曾多番斥责,甚至鞭笞于他,可他从来不改,这时能补任銮仪使,也是凭着袭爵之故。 而阿必达一家则完全不同,因为无法继承爵位,所以无论阿必达还是那彦成,平日读书课业,弓马射猎,都异常勤勉,丝毫不落后于旁人。那母与阿必达相处多年,自然也继承了他的风范,遇事有见地,敢于决大事,这时忽然提醒那彦成一句,自有其中深意。 “额娘,大爷做銮仪使的事,我当然知道了。可是……虽说我在宫里,也见过大爷几次,可平日话都说不上一句,只怕……”那彦成还是有些犹豫。 “东甫,眼下和珅势大,咱们章佳一门,若是不能上下一心,又怎能与他相抗啊?你大爷虽然和我们一家素来不走动,可他毕竟是你大爷,是诚谋英勇公啊?和珅素来和阿玛不和,自然也不会和你大爷有什么交情,所以眼下他的部属,是归皇上所用,还是只能任由那福长安摆布,可是至关重要。为了大清的未来,也为了咱这个家,东甫,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考虑面子了。”那母在这个时候,态度却比那彦成坚定得多。 “东甫,要是依我看,大爷他未必不会和你说话,你虽与他交流不多,可你忘了孩子们啊?容安和容照前些年啊,最是爱玩,偏偏大爷他也是个会玩的主。所以他们和大爷之间,其实关系不错的。东甫,若是你见了大爷,实在开不了口,就多讲讲孩子们的故事,比如,去年冬天出去比试射箭,我记得容安射中了靶心好几箭呢。”这时云仙也开始为那彦成出谋划策,听着妻子柔声劝慰,那彦成自也觉得放松了许多。 “夫人都这样说了,我……若是今日能见到大爷,我与他说说吧,额娘的话,确实有理。只不过……容安和容照的学业,还有劳夫人了,孩子们前些年还小,和大爷玩玩倒也无所谓。可他们这也满十岁了,《四书》的课业,可还要看住,别让孩子因为外面的事,把自己以后的根本丢掉了。”那彦成道。 “我都记得呢。”云仙笑道。她虽是恒瑞之女,恒瑞又可能与和珅继续勾结,可这时她早已与那彦成夫妇同心,是以章佳一家之中,也无人再因她出身缘故欺压于她。 只是对于那彦成而言,如何和阿迪斯和好,却还要费一番心思。 所幸初五一日也无大事,军机处中只有零星几份奏报需要批复,而初六一日,王公宗室依然要和前两天一样,辅国公以上全部在乾清宫守灵,不能出宫走动。想着绵恩、淳颖一时都不能外出集结兵力,福长安也不免焦躁起来。 这日回皇城值所的路上,福长安也不禁对和珅抱怨,道:“致斋,早知如此,咱们就不把九门提督让给绵恩了。你说说现在,咱们也不能和步军统领那边联系,绵恩又不能动,这万一皇上有个什么动静,可如何是好啊?” “凡事皆有轻重,需要权衡嘛。”和珅也安慰福长安道:“你看看如今局势,就算我还兼着九门提督,我出得去吗?再说了,绵恩他们再值一夜,就该放出去了,即便后面需要我们有些动作,初七、初八两日,也就够了。至于皇上,这些日子出入乾清宫的人也不少,里面不乏咱们的耳目,皇上也没做什么。对了,阮元情况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异常之处?” 和珅这次忽然问到阮元,福长安倒是完全理解,其实二人自从把传送密信的工作交给阮元之后,一直对他也没有完全放心。是以和珅此问,是看准了阮元连日忙于敬襄大礼,多半会因疲劳露出些异常行止,若是他有些许言行令和珅与福长安生疑,二人也想着立刻准备后手。 可福长安这时却回答道:“他们礼部那边嘛……我遣人看得清楚,阮元忙着礼器置放,又念着太上皇恩情,连续哭了几场,昨日就有些乏了,今日到偏殿将歇了一日,未见他有其他走动。纪晓岚来找过他一次,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支支吾吾说了半日,我也听不清楚。再说听清楚了又能怎样?纪晓岚这些年不过做得礼部尚书,军务、吏员、钱粮都参与不上,不成气候。”福长安倒是比和珅还要放心。 “那倒也是,这样说来,我看着咱们的密信还是发出去了。这外出通报太上皇薨逝消息的人,用得都是六百里加紧的符印,咱们的人,最近的在河南,尤其恒瑞那一部在西安,应该已经快接到消息了。到那个时候,皇上投鼠忌器,又能奈我何?诚斋,你这几日也放轻松些,千万别露了马脚,我看你今日看奏文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还经常颤着,若是被那彦成发现了,他眼睛可比你好用!” “我……这一连几日不得动弹,我心里也有些着急不是……”福长安略带尴尬的笑道。 “现在大局已定,没什么能阻挡我们了。诚斋,明日皇上还要在军机处议事,咱们也听得仔细些,若是皇上愿意和我们共同执掌大清天下,就暂时不要有动静,若是他执意要致我们于死地,只待初七绵恩他们回到各营,咱们就立刻发动!我猜皇上那里,已经想好了初七之后守灵的人选,就是你我二人,到了那个时候,你可要冷静下来才是。”和珅对于未来的判断,依然如最初计议得那般缜密。 看着和珅一副天下大势,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福长安也渐渐放下了心,二人便即各回各处就寝去了。而和珅的判断果然从初六开始,就一一得到了应验。 初六日一到,军机处也如期开始了表奏参议之事,而嘉庆也在乾隆去世之后,第一次亲自来到军机处,与几名军机大臣一道,商议前线调兵遣将之事。 这时川楚战事已经持续三年,白莲教反清诸部已渐渐不能占据城池,但他们四处游走作战,依然消耗了清朝不少兵力。而嘉庆这一日调兵的决议,似乎也无甚出奇之处,依然只是让宜绵前赴陕西商州、山阳一带封锁山路,惠龄、兴肇等人在竹山、房县一带继续清理敌军残部,若是有四川的消息到了,再商议是否分兵救助四川之事。看着前线几路人马都已经调度完毕,嘉庆却忽然道:“前线的事,今日朕与众卿就议到此吧,但六部卿贰的调动之事,朕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去年冬天,成德从吏部左侍郎调任了都察院,此后吏部左侍郎一职空缺了将近两个月。朕想着,将铁保改授吏部左侍郎,由兵部右侍郎台费荫补任他留下的吏部右侍郎一职,你等认为如何?” 第一百零八章 决战之夜!和珅布局展现 军机处自乾隆时起,所参与的便不仅仅是前线军务,有关官员调任,也往往在此中决议,一旦议定,基本上当日即可下旨调动。是以说到官员任免,和珅和福长安并不陌生,成德、铁保一个年老,一个见了谁都是笑脸相迎,谁都不去依附,在二人看来都不成气候。可台费荫的名字,二人听得清楚,他素来是和珅心腹,这时从兵部改任吏部,算是升了小半级,可在和珅看来至关重要的兵部,却很可能突然失去一个关键成员。 所以和珅也进一步问道:“皇上,这六部尚书、侍郎变动,均是要事,可丝毫大意不得。皇上用了台费荫去吏部,可眼下前线战事,臣看着起色不大,兵部位居关要之处,必要有熟谙军务之人,臣却不知,陛下对新的兵部右侍郎,又有何人选呢?” “此事朕也已深思过了,和公相无需忧心。”嘉庆言语之上,似乎对和珅还是非常客气。可嘉庆随即便道:“銮仪使布彦达赍,勤勉任事多年,朕想着他为人也稳重,兵部眼下,正缺持重之人坐镇,是以朕想着用布彦达赍为兵部侍郎,各位意下如何?” 这话说了出来,和珅与福长安又是一动。只因这布彦达赍并非寻常旗人官员,早在上一年,他的女儿就已经许了绵宁做嫡福晋,此时只因绵宁尚在母丧期间,一时其女尚未出嫁。可毫无疑问,嘉庆早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心腹。是以福长安渐渐按捺不住,上前拜倒,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布彦达赍做銮仪使之事,万万不可!臣……奴才在銮仪卫执掌卫事多年,布彦达赍是奴才下属,平日虽说当值勤勉,可并无过人之处,若是在眼下前线战事未决之际任其为兵部侍郎,只恐误了前线大事!奴才人微言轻,但唯求皇上另择有才干之人补用兵部!”他身兼户部尚书、銮仪卫内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和八旗都统等数个要职,其中有文职也有武职,是以发言之际,自称上不得不数度切换。 只是嘉庆对于福长安的言语,似乎早有准备,此时丝毫不慌,道:“福侯,你忠心为国,朕甚嘉焉。可这件事自朕想来,却并非福侯所想一般。布彦达赍为人稳重,在宫禁之中供奉多年,这一点福侯知道,朕又何尝不知道呢?福侯先前所言,是觉得布彦达赍才干不足,应付不得这前线战事吗?” “回皇上,奴才不敢这样贬斥同僚。”福长安道。 “福侯,这算不得贬斥之语。”不想嘉庆对福长安依然宽和,又道:“其实布彦达赍才干如何,朕也清楚。他不算有大才之人,可平时谨慎,也无大过。但兵部眼下需要什么人啊?日常庶务,兵部有庆桂坐镇,这不是富俊也回来办事了嘛?有他二人在,兵部诸事,朕已觉得安然无忧。至于剩下的兵部右侍郎,正需要一个勤勉、不贪功,又不自以为是的人,来襄助庆大人和富大人,你说是不是?所以朕以为,布彦达赍正是合适人选。”这一段话看似温和,其实一点都没给福长安留面子。 “回皇上,臣也以为,此时改动兵部官员,并非良策。”和珅眼看福长安无言以对,只好自己出马,道:“据臣所知,台费荫在兵部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前线军情瞬息万变,他初到兵部之时,也不太适应,后来花了好些时日,才将兵部军务清理得当,可见眼下兵部需要的是可以长期任职之人,随意调换不得。布彦达赍人虽然勤勉,可并非精明强记之人,去了兵部,又要耗费时间交办之前的军务,这样对前线战事,又有何益呢?” “和公相还是多虑了,朕方才不已经说明白了吗?”嘉庆依然从容笑道:“眼下兵部大事,都在庆桂和富俊手中办理,嗯……朕记得李潢在兵部,也有些时日了,若是兵部仍有些要务处理不得,交给他就是了。至于布彦达赍这个位置,从先前的兵部上奏来看,台费荫处理的事也不多啊?”台费荫被和珅举荐到兵部,本来就以尸位素餐闻名,是以嘉庆这时出言敲打和珅与福长安,二人却也不好回答。 不过嘉庆倒也没有步步紧逼,而是对二人网开一面,又道:“不过既然和公相与福侯如此担心前线战事,那不如这样,布彦达赍调任之后,他銮仪使的位置,朕另择他人,他现下还兼着镶红旗的副都统对吧?朕也再选个合适的人去办,嗯……贝子永硕近日守灵,身体有些不适,他眼下兼着镶红旗的护军,不如朕改用永臶做这个护军,让永硕暂补副都统,如何?”永硕原是福长安好友,永臶与和珅等人却全无来往,是以福长安听了,心中又是一惊。 “哈哈,朕倒是忘了,这军机处有五位大臣呢?”嘉庆尚不等福长安说话,又道:“沈初、戴衢亨、那彦成,你们觉得朕这些调任意见如何?你等共同参议,朕才能少犯些错误嘛。” “皇上,臣以为这些调任之事,并无不妥,前线战事,向来都是在军机处决策,兵部只是奉行圣意,需要的也正是勤勉用事之人。若是有人自作聪明,罔顾圣意,那他自是大清的罪人!”那彦成也站了出来,积极声援嘉庆。 “回皇上,臣看法与那大人一样。”戴衢亨也附和道。 “皇上,这……”最后一位军机大臣沈初听着,似乎有些犹豫,他早年便于永瑆交往颇密,自然担心嘉庆亲政之后会不利于他,但他素来自命清高,与和珅交往也不多,眼看又有大事需要抉择,只得主动退缩,道:“臣年纪大了,这心中糊涂得很,兵部吏部原是何人任职,有何长处,臣都快忘了,皇上,臣这般年纪,在军机处也不过行犬马之劳,再做不得什么大事了,是臣辜负了皇上,臣今日便自请致仕,还望皇上允准。” “既然这样,那彦成戴衢亨,还有朕,共是三人支持今日的调动之事,和公相、福侯,你们只是二人,这样说来,今日的调动之事还是合理之举,就这样让章京们拟旨吧。”嘉庆依然面不改色,可看着和珅和福长安,似乎也担心得罪二人,又补充道:“和公相,朕也知道台费荫一样是勤勉之人,吏部眼下要事不多,可是呢?昨日公相府上传来消息,说丰绅殷德昨日回府之后,有些不适,只怕几日内当值之事,是要耽搁了。他正黄旗护军一职,朕让台费荫兼任,如何?” “皇上,这……”和珅几日来一直住在皇城,对自己家中之事反而并不了解,嘉庆这样一说,他也未免有些担心。 “和公相,丰绅殷德是你的儿子,他在内务府、护军营办事也有多年了,他的表现,朕也看在眼里,日后若有机会,朕还想好好重用他呢。只是……从明日起,就要朝中重臣轮流入值乾清宫,守护太上皇灵柩了。公相和福侯在百官之中,官爵最显,是以这初七、初八日的入值,还要仰仗二位了。待公相忙完朝廷公事,再回去看看儿子吧。”不想嘉庆言语倒是逐渐温和了起来。 说着说着,嘉庆忽然看向和珅,正对着他双目,从容又不失安慰地笑道:“和公相,皇阿玛临终之前,还和朕单独说起过,和公相二十年辛劳,在军机处办了不少大事,这些皇阿玛看着,朕也看着呢。皇阿玛当时还几次三番的和朕说,和公相钱粮、选任、刑狱之事,办得是二十年如一日,从来妥妥贴贴,只有朕和公相同心协力,大清方得太平。所以和公相还请放心,日后军机要事,朕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和珅看着嘉庆的眼神,心中似乎也有了一丝异样。 既然官员选任之事嘉庆一方已占了上风,嘉庆便传来几名章京,开始拟旨,随后自回毓庆宫了。和珅与福长安看着剩下的三名军机大臣,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等到退值之时,福长安再也按捺不住,对和珅怒道:“致斋,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吧?皇上这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对我们开刀了!宫外之事,我看今日咱们就该通报过去才是,要是晚了,哪怕只晚一日,皇上都可能对我们动手了!” “诚斋,皇上布置人手的样子,我看着还不纯熟呢。”和珅这时却依然沉得住气:“德儿的护军给了台费荫,但台费荫原本就兼着正红旗的护军,这样一来,咱们手上不是就有了两部护军了吗?再加上永鋆的,绵佐的不敢不听我们命令,八旗护军,咱们还能控制四个,这样说来,出入宫禁之事,依然不在话下。只是我却不大清楚,这德儿我昨日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呢?”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你说永硕他一向与我交好,甚至他和我保证过,銮仪卫若是真有要紧之事出入宫禁,他绝不阻拦,可现在呢,一纸调令他就被调走了!致斋,我真是担心,咱们手下的人,若是明日、后日再被调动几个,咱们这条入主宫禁的道路,也就要被封死了啊?”福长安忧虑道。 “不过这件事,我看着也很蹊跷,按常理说,咱们的信早就送出去了,只要太上皇的讣告一到,各路大军就会一同上言进谏,到时候,皇上还能把你我怎样?这大清的军机处,不还是我们的军机处吗?”和珅道。 “致斋,该不会皇上临走前那一番话,让你回心转意了吧?”福长安道。 “当然不会,他几斤几两,我难道不清楚?诚斋,三十年了,想对着我说谎,又让我看不出来的,我还没见过呢。我知道,那……不全是他真实的想法。”和珅平日为官机敏,其他大小官员在他面前有半点掩藏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是以几十年来,他对外人言语的真假,只要相互对视,一眼便看得清楚。嘉庆安慰他种种言语,是真是假,他倒是也能看出七八成来。 可福长安一时却未能注意到,和珅说的是“不全是”而非“不是”。 “那你是有些糊涂了,皇上又不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说不定啊,皇上也想着先发制人,先困住我们呢。明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果然不出意料,让我们两个去轮值。只怕明日入了夜,皇上也会有他的动作了。致斋,咱们更得赶快,若是皇上他真的……就算外面将军们都支持你我,也是远水不解近火啊?”福长安想的是万一嘉庆先下手为强,直接将他二人处决,那即便外省诸军再来声援自己,也为时已晚,是以京中禁军的动员,已是迫在眉睫。 “那也只能这样了,诚斋,你这就去找你銮仪卫那些亲信,第一,送信给绵恩,叫他调动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手,准备入宫。第二,告诉咱们亲信的几个护军统领,明日若有人入宫,一律不得阻拦!诏书我也备好了,是我做的太上皇遗诏,这事我最熟悉,在外人眼里,是看不出真假的。还有,你銮仪卫那边如何,阿迪斯你能稳住吗?”和珅道。 “放心吧,就算布彦达赍还在,我也一样制得住他们。阿迪斯这个銮仪使,就是皇上看在阿桂面子上赏他的,他能有什么作为?他公爵府我也遣人盯着呢,昨日皇上下旨,给他和那彦成加了级,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那彦成也没什么异动。明日步军统领衙门加上銮仪卫,足够用了!至于姐夫的侍卫处、我侄子的前锋营,只要他们能袖手旁观,我们就足以安如磐石!”护军营只能负责宫禁门户守卫、开启诸事,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和珅与福长安也只要求他们开门放人,不强迫他们参与政变。 “好,按时间算,最好的兵谏时机,就是明晚,只要明晚咱们下了手,皇上就赶不上咱们!”和珅虽然对于几个位置仍无绝对把握,但也已经下了决心,只等初七夜晚,两路禁军同时发动,一同向毓庆宫逼宫,先帮绵恩争取议政王大臣的位置,如果嘉庆再执意与和珅抗衡,就另立新君,永绝后患。 初七日一如既往的降临,这一日间,军机处仍有部分要事需要批复,直到未末申初,各人方才退值。和珅、福长安作为轮值大臣,退值之后将随身物什安放得当,便前往了乾清宫。 二人缓缓走入乾清门,看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与乾隆棺椁,福长安想着这一夜间,多半就要有大事发生,双手也不禁渐渐抖动起来。和珅却依然从容,看着渐渐西下的落日,不禁叹道: “果然如此啊……乾清宫的样子,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福长安听着和珅之语,一时不仅好奇,也回过了头看着乾清门,忽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似乎也渐渐回响起了和珅先前的那些让自己捉摸不透的言语。 “一旦突生变故,仅凭我一人之力,不能兼顾宫中和外廷……” “或许銮仪卫还有地利之便呢?” “步军统领、护军营、銮仪卫、侍卫处,这条路通了,咱们的大计也就要成了……” 原来如此! 京城之中,朝廷的重要军事力量主要有四支,就是和珅所言四支部队,其中步军统领护卫京城的内外城,护军营把守皇城与宫城的门禁之处,銮仪卫护卫皇城,也经常出入宫城护卫皇帝,而侍卫处则轮值于宫禁之中。 所以,如果和珅想要反制嘉庆,那么步军统领、銮仪卫和侍卫处,他至少要掌握一大半才能派上用场。步军统领在皇城之外,但人数众多,銮仪卫则在皇城之内,两支部队一属和珅,一属福长安,若是和珅真的孤注一掷,要行逼宫之事,那么必然是要求两支部队由外而内,进入宫禁之中包围嘉庆。而护军营虽然不能随意移动,但掌握宫禁门户,没有他们打开宫门,放两支禁军入宫,步军统领和銮仪卫想要逼宫,也是绝无可能。 按照礼制,一旦皇帝驾崩,必要先由皇帝与王公守灵,之后由朝廷重臣轮值,而此时朝廷之中,最重要的两位大臣就是和珅与福长安,是以二人接替王公值宿乾清宫,几乎便是必然。而一旦二人进了乾清宫,立时便要被封闭在禁中,再也出入不得,可这是嘉庆诏令,违背便是抗旨,到时候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和珅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主动“入瓮”,以求嘉庆一时松懈。 而一旦和珅与福长安被困在乾清宫中,嘉庆多半当晚就会调动部队,入宫捉拿二人,到时候二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被嘉庆定下谋反抗旨之名,总之是逃不掉了。而和珅对这一切,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一清二楚,并准备了反制措施。 早在前一夜,和珅与福长安便已经通知宫外的步军统领和銮仪卫,初七之夜,入宫“兵谏”。福长安对此早有准备,但他计划中,自己原本是要在皇城里交接兵马,再带着他们进入宫禁。可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和珅所计划的,就是二人在乾清宫反客为主,与得到消息顺利在护军营面前成功进入宫门的步军统领所部、銮仪卫所部一道,反过来向嘉庆逼宫,所以和珅才会说,自己不能同时兼顾外廷的步军统领所部和乾清宫。所以和珅才会想到,銮仪卫有地利优势,即便绵恩果真有异心,九门提督所部距离宫禁更远,必然是福长安的銮仪卫先到,銮仪卫数量不如步军统领,但熟谙宫中地形,可以一边劫持嘉庆,一边闭门与万一反水的绵恩相抗。嘉庆从未上过战场,多半也会担心自己性命,到时候逼他下诏停战,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何况,和珅执掌步军统领衙门二十年,军中不少将校,自任官起就只知道上司是和珅,此时即便换了绵恩,万一绵恩与和珅针锋相对,可能这些将校都不敢对和珅动手。甚至只要和珅和自己放出些绵恩图谋不轨的风声,还会有人积极将绵恩拿下。乾隆在位期间,对宗室一向严加约束,绵恩虽是亲王,却未必有和珅的影响力。既然如此,反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至于宫禁侍卫,这时因和福二人需要值宿,自然也就暂由淳颖代管,福长安与他交结得清楚,这一日他只需按兵不动,任由两路禁军作为,就足以完成大计了。而且即便淳颖加入嘉庆一方,毕竟轮值侍卫人数有限,淳颖又不擅兵事,只要銮仪卫和步军统领有一支人马掌握在和福二人手里,淳颖也一样不足为虑。 这样看来,虽然不是全无风险,但形势肯定是有利于自己的! 福长安看着和珅,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和珅转过头来,看福长安时,知他进了乾清宫,也已经看清了自己的用意,也不免放松了下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忽然,和珅又想起一事,问福长安道:“呼什图呢?我记得上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他当时还说,宫禁之内,一切准备就绪了呢。可是下午我就没见过他,他也与我们交结二十年了,这个时候要是可以再助我们一臂之力,把毓庆宫的宫门开了,那就是再好不过。” “我也没见到他,不过毓庆宫算什么?平日据说也只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宿卫,若是大事成了,还怕他们不成?”福长安眼看胜利的天平渐渐倾向自己一方,自然也不愿意再去关注呼什图这个已经无关紧要的砝码。 “算了吧,他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清楚。”和珅看着眼前的乾隆灵柩,心中却又把“兵谏”之事反复思索了一番,乾隆棺木前那数十支蜡烛,也似心有灵犀一般,迎着和珅轻轻晃动。 “太上皇,您……您会保护奴才吗?”和珅缓缓走进了宫中。 剩下的,就是等待那决定性的一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兵临乾清宫!难以置信的逆转 而和珅不知道的是,呼什图这时究竟在做什么。 白日之时,呼什图与和珅打过招呼,便想着先回乾清宫,只要下午有了闲暇,便偷偷支开毓庆宫前的其他太监,只等和珅带兵“兵谏”成功,可就当他思索着应对言语之时,忽然前面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急道:“呼公公,不好了,莹嫔今日不知为何,腹中痛得厉害。可是她宫里人少,其他人都忙大礼的事去了,实在是没人手了,呼公公,就麻烦您去看看吧?” “莹嫔一个小小的嫔,还用得着我去吗?”呼什图此时在宫中地位,也只有鄂罗哩等几个老太监在他之前,是以对嫔妃之事,自己也未免有些挑拣。 “公公,您就去看看吧,那边实在是没人了。您也知道,皇上很喜欢莹嫔,若是莹嫔真的出事了,小的这颗脑袋,只怕也要搬家了!”小太监神色忧急,就要哭了出来。呼什图无奈,只得跟了他往莹嫔的钟粹宫而去。 到得钟粹宫,只见宫里侍仆太监,一切如常,呼什图不禁大怒,回转过来便道:“你个狗奴才,骗老子呢?这钟粹宫明明与平日一般,你怎的……”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有一块帕子紧紧塞入了他口中,他试图挣扎,却渐渐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无力,不一会儿,竟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呼什图才渐渐有了知觉,初一反应,自己应该是倒在地上,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隐约可见一点烛光,当是被人蒙住了双眼。他勉强挣扎了两下,试图伸出手来,揭开眼上蒙住之物。忽听得一个声音说道:“皇上,呼公公看来是醒了,要不,把他眼上的布摘了下来吧?” “也好。”这两个字说出来,呼什图顿时一惊,冷汗渐渐从身上各处冒了出来。只因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嘉庆本人。 紧接着眼前一亮,两道烛光映入呼什图眼帘,想来是深夜了。可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身后两个人已经走上一步,紧紧按住了他双臂。直到这时,呼什图才看得清楚,自己所在,应是嘉庆的毓庆宫,而眼前龙椅上也正坐着一人,不用说,自然是嘉庆了。 “皇上,奴……奴才犯了什么事啊?皇上您竟然要……要这样处罚奴才,奴才平日兢兢业业,在宫中没犯过一点错啊?”呼什图想着嘉庆多半还不知道和珅之事,试图继续在嘉庆面前试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哦?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啊?”嘉庆倒是面不改色,继续笑道:“呼公公,朕没记错的话,你是乾隆四十三年入的宫,乾隆五十二年,就已经做到四品太监了,不容易啊?可朕有个数算上的问题,算不清楚,想请你回答一下,就算你自入宫时便是四品好了,这也二十一年了,你一生俸禄,共是多少呢?” 呼什图听着,心中也不禁渐渐惶恐起来,双肩虽已被按住,可犹自颤抖了几下,这才吞吞吐吐道:“回、回皇上……奴才是拿双俸的,四品一年是一百五两银子,双俸自然是二百一十两了。若是二十一年,那……那应该是、是四千四百一十两。” “再加禄米,一年算五十石吧,二十一年是一千五十石,这几年米价贵,朕给你打个对折,五百二十五两银子,你俸禄这样算来一共是四千九百三十五两,也罢,算你五千两,够不够啊?”嘉庆道。 “皇上,这、这……当然够了……” “那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嘉庆终于不再客气,勃然大怒。说着,两个侍卫抬来一个箱子,在呼什图面前打开了,呼什图一看,更是满脸惨白,双目中最后一点神气,也渐渐变成了惊惧、绝望,终致屈服。 只因这时他面前的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还有不少做工精致的茶器,整整塞了一个箱子,在明亮的烛火下,随着火苗闪闪发光。 “皇上,这、这……奴才鬼迷心窍,一时……” “一时?”嘉庆冷笑道:“朕也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三个时辰前,銮仪卫抄了你的家,这是第一箱财宝,朕找人大致估了下价,就算你打对折卖了这里财宝,也能赚得三四万两银子呢。你家财宝朕叫人一一装成箱子了,方才朕收到奏报,第四个箱子装完了,正装第五个呢。这样看来,你家家产没有四五十万两,都对不起这些珍珠宝贝啊?那朕就不明白了,你是怎么用五千两的俸禄,把家产做大到了四五十万的?朕也想学学啊?” “皇上,这……是奴才该死,奴才被猪油蒙了心,奴才不是人……”眼看罪证确凿,呼什图也已经无计可施,只得连声求饶,随即便磕起头来,只求嘉庆留他一命。 “蒙在你心上的,何止是猪油啊?”嘉庆笑道:“你贪贿之事,朕且不论。交结外臣,你又该当何罪啊?朕看着你也是个谨慎的人,在你那里找了半日,竟也没什么线索,想来外臣与你勾结的文书,都被你烧掉了吧?可惜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去年的这封文书,你竟留了下来,是因为宫中多事吧,你竟连封皮都没开启。来,你看看,这不是朕的伪作吧?”说着取来了一封已经拆开的信件,摆在呼什图面前,信上写的清清楚楚,感谢呼什图在宫中辛劳,些许回礼,不成敬意。而下面的落款,也正是和珅的花押。 花押是每个人特有的签名,旁人绝难模仿,不识其中门路之人,也看不出花押是何人所作。所以和珅在与呼什图往来的书信中,也会附带自己的花押,一是表示自己是真心交结,二是他清楚呼什图保密能力,信件他看过后必然即刻焚毁,再无对证。原本往来信件,也早被呼什图烧得一干二净,无迹可寻,可因为上一年乾隆病情危重,呼什图常常不能兼顾内外,竟留下了这最后一封书信。 呼什图看到这里,已是万念俱灰,想来嘉庆对自己贪贿行径,对自己与和珅交结之事,已然一清二楚,眼下只得供出和珅,才能自保,只得叩头道:“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可皇上啊,奴才毕竟在宫里辛苦了二十一年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而且、而且奴才原本也不愿同和公……和珅来往的,奴才也没办法啊?奴才的弟弟在外面犯了事,眼看被定了死罪,是、是和珅救了奴才的弟弟,之后便以此为由,要挟奴才给他做事,奴才也是不得不从啊?皇上,求求您看在奴才为太上皇做牛做马这许多年的份上,饶了奴才一命吧……” “行了吧。”嘉庆不无鄙夷地说道:“你若是被和珅胁迫,不得不为他办事,那你家中,又哪里会有这许多财宝呢?不过你毕竟是总管太监,取你性命,也要经由三法司会审才是。拉下去关到牢里吧,待日后发送刑部处置。”说着,挟着呼什图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协力将他拖了出去。 “皇上。”这时,最初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呼什图的罪,定下不难,他与和珅勾结的证据,这也留下了一份,之后嘛……”烛光下看得清楚,这人年纪不大,神貌却颇为精明,正是嘉庆三年前派去求教阮元的广兴。 “之后,朕也要师出有名才是啊?”嘉庆道。 广兴听了,便即会意,立刻上前拜倒,取出一份奏折道:“皇上,臣是给事中,有风闻弹劾之权,臣这里有事要奏。大学士、军机大臣,一等公和珅骄横跋扈、贪纵不法,臣搜罗其罪状在此,恳请皇上为天下社稷计,即刻捉拿和珅,查抄其府中财物,还大清清平盛治!”说着,一边的张进忠也走上前来,取了他手中弹劾折子,上前交给嘉庆。 嘉庆却不着急,看向殿前,忽道:“回来了吗?” “回皇上,方才呼什图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殿前了,看来各路禁军,都已传旨过了。”张进忠道。 “好!快叫他进来!”嘉庆喜道。 正说话间,一位二品文官自外入殿,见到嘉庆,也先行拜倒,道:“臣见过皇上,启奏皇上,缉捕和珅的诏旨,已经传达到各路禁军,眼下万事俱备,一个时辰之内,各路禁军就可以发动,捉拿和珅,就在今夜!” “好!阮侍郎,快起来吧,你这一番妙计,今日终于是要奏效了啊!”嘉庆已经再难遮掩心中的欣喜。 这人抬起头来,只见他清秀的面庞上,尽显着一种沉稳冷静之象,双目温润,似是对眼前之事,已经胸有成竹,只是儒雅的气度之下,却也比常人多了一分宽和慈祥,看起来,他只愿眼前之事得以尽快平息,却不忍多加半分杀戮。 这个人正是阮元。 初七日的夜空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这份平静之中,却也夹带着阵阵打更之声,每一个时辰便有一次。和珅与福长安静坐在乾清宫中,耳听得一更已过,二更也渐渐过去,距离约定的举事之机,已经越来越近,心中自也再掩盖不住激动之情。眼见宫里最近的守卫尚在乾清门外,福长安不禁站起,在前堂轻轻踱起步来。和珅眼看得还算安静,也渐渐睁开了眼睛,似乎再无疲倦之感。 “致斋,你说,这样一来,咱们的位置,就……就要保住了吧?”福长安有些紧张地说道。 “不只是位置保住了,若是能扶定亲王、睿亲王上去做议政王大臣,朝堂之上,就尽归我们掌握了。这些个做王爷的,太上皇生前最是关照,一直有人看着,是不会结交其他实权之人的。反过来说,即便做了议政王大臣,也一样是根基浅浮,离不得我们。”和珅道。 “那……你想用什么样的人呢?”福长安问道。 “量才而用,能征善战的,外出川楚剿匪,勤于治民的,派出去做督抚,这些年朝廷亏空了不少,也得补上才是。”不想和珅所言,竟和他平日所为完全不一样。 “致斋,你怎么突然转性了?这话我听着,倒是像那什么王杰、朱珪那些腐儒之言,怎么你也开始说上了?”福长安听着和珅这番言语,心中也不禁好奇。 “时异则事异。”和珅似乎胸有成竹,道:“先前我虽然做得宰臣,可阿桂、王杰、董诰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与我相牵制。若是没有一批财利相诱之人,能为我尽力,我资历不如他们,又怎么后来居上?可今日不同了,是啊,就是今日,朝廷之中,便再无掣肘之人,那就是我们再兴圣朝,重现大治的时候了。该怎么做,自然还是要依前人之训,其善者称之,不善者去之,天下才能太平啊。”这时,三更的打更之声已经渐渐响起,看来已是初八日的开始了。 “是啊,就是今日了。”福长安也不禁叹道:“只是不知他们准备得如何了,绵恩、淳颖,究竟会怎么做呢?” 就在此时,和珅和福长安忽然依稀感觉到,乾清宫之下的大地,开始了轻微的震动。 “快听!”和珅急忙示意福长安。福长安也当即会意,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只觉得这震动越来越响,不过片刻,已渐有凌乱之感,自然是军士行军走步之声了。声音一度停歇,又再响起,当是外面的军士需要进入宫门,护军军官予以放行之故。而听着脚步方位,明显正在渐渐向乾清宫靠近。 “大事将成,大事将成了啊!”福长安听着脚步声音,自然已是喜不自胜,若不是他素知和珅也有一般威严气度,只怕这时早已上前抱住和珅了。 “快,你还担心什么,快站起来,准备带他们进内殿吧!”福长安催促道。 “不急,我想再听听。”和珅这时却依然平静,可这句话刚刚说出,和珅身躯却忽然一震,紧接着趴在了地上,紧紧贴着地面听着声音。之后,他面上浮现的不是欣喜之情,却是越来越多的疑虑、忧急,甚至惶恐。 “诚斋,今夜守西华门……不,昨夜守西华门的是何人所部,你还记得吗?”和珅忽然问道。 “昨夜?你问昨夜做什么?我记不得了,可是我昨天见过正蓝旗的斌宁,是他吧?”福长安也不知道和珅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西华门是轮值,昨夜是正蓝旗,今日依例是镶黄旗才对……我想起来了,台费荫两部前后守着东华门一带门户,永鋆守的是东安门和王府大街,西华门守卫是晋昌!西安门呢?是永臶!诚斋,若是咱们的人给步军统领开道,他们应该从东华门入内,不是西安门和西华门啊?晋昌和永臶,他们都是皇上的人!”和珅这一席话,顿时让福长安有如五雷轰顶,愣在当场。 “你、你的意思是……”福长安此刻也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眼下再无退路,快去东华门,或许还能出去!”和珅再也坐立不住,反身站了起来,便向着殿外奔去,可二人走出乾清宫数步,还未下阶,数十名军士已经从乾清门涌入,当先一名军官迅速奔向和福二人,高声喊道:“皇上有旨,捉拿和珅和福长安,你二人快快束手就擒,还有活路,若有抗旨之行,只有死路一条!”一时之间,最前面的十余个士兵已经冲上乾清宫前的台阶,顿时将二人围住了。 “你等是何人所部,如此大胆,竟然妄言圣旨,其罪当诛!”福长安怒道,他想着这时进来的要么是步军统领所部,要么是自己的銮仪卫,是以抱着舍身一赌的心理,反向那军官高声质问。 “诚靖侯,这是我的部下。”忽然之间,先是数十名兵卒手持火把,进了乾清门内,漆黑的夜晚在熊熊火炬照耀之下,显得格外明亮。紧接着,一位身着龙补锦袍的官员,在数名侍卫护卫下走了进来。火光之下,各人面貌,都看得清楚,这人五旬年纪,脚步却仍是沉稳有力,面上冷峻,略显木讷,正是乾隆长子永璜之子,袭爵定亲王的绵恩。 和珅看着绵恩,身子不禁震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宁定下来,面色已成铁青,一言不发。 因为无论如何,銮仪卫闭门封锁绵恩的计策,已经无法实现了。 “定亲王,你我不是早有约定吗?今夜你带九门提督的人进宫来,你我与和公相共襄大计,事成之后,议政王大臣会议必然重开,你便是议政王大臣了啊?可你手下方才之举,又是为何?难道不应该是你我一同率兵,入毓庆宫面见皇上吗?”福长安虽眼见形势不对,却也仍然试图强行拉绵恩入伙。 “诚靖侯,本王实在不知,你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啊?本王又是什么时候,与你有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大计’的啊?”绵恩脸色依然没什么变化,但很快,手下亲兵便为他递上一幅绢帛,似是诏旨。绵恩举着诏旨,对福长安道:“可是本王方才收到了皇上的圣旨,说是要捉拿你和忠襄公的,要不然,你自己来看看如何?” “定亲王,你是不是糊涂了,连圣旨的真假都分辨不清了吗?这圣旨明明就是假的,真的太上皇遗诏早已颁下,是要你等齐心向皇上进谏,重立议政王大臣的!你等怎的如此愚鲁,竟要凭借假造的诏书行事吗?”福长安犹想着狡辩。 “诚靖侯,你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太上皇临终之前,亲口否决了和珅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建议,难道我们不知道吗?既然如此,太上皇为何又会下诏,让我等去劝谏皇上,做一件自己亲口否决之事?诚靖侯,你早早束手就擒,或许还有生路!”其实初二议事之时,绵恩并不在场,但根据其他在场官员相传,也早已得知这件事。福长安这次赌博,很明显又输了。 眼看绵恩已经变成了对手,福长安终于孤注一掷,道:“定亲王,我是銮仪卫内大臣,宫中銮仪卫尽在我手。你这般假传圣旨,皇上需饶不了你!銮仪卫向来听我号令,你这般冒失入宫,只怕早已经惊动他们了吧?” 可也就在此时,忽听得宫外又是一阵脚步之声,只见西首的月华门外,又有不少士兵涌入,看衣饰时,正是福长安的銮仪卫。福长安心中不禁暗喜,想着既然自己还有一只亲兵在手,绵恩无论如何,也不敢轻举妄动,连声呼喝道:“銮仪卫将士们听着,定亲王绵恩假传圣旨,欺君罔上,速速将他拿下!”虽然銮仪卫闭门一战的计划,这时也随着绵恩的先发制人而泡汤,但福长安想着擒贼先擒王,对面步军统领的部属,大多必然更加亲附和珅,一旦绵恩束手就擒,其他将士多半会自乱阵脚,到时候和珅振臂一呼,依然可以反扑毓庆宫。 可不想銮仪卫的士兵只是站在台阶之下,不敢上前。 “銮仪卫内大臣号令在此,你等怎敢不遵?”福长安怒道。忽然只见,只看着月华门处,又是十余个卫兵拥簇着一位蟒袍官员入内,这人福长安自也认识,乃是阿桂之子,诚谋英勇公,銮仪使阿迪斯。这时他虽走上前来,却似乎对福长安尚有三分忧惧,一时颤抖不止,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手下又递来一张绢帛,阿迪斯才缓缓开口,道:“奉……奉皇上旨意,銮仪卫由本官暂行执掌,和、和珅与福、福长安骄横枉法,着……着令即刻拿下!”他素来未经大事,此刻面对福长安,也未免有些惊慌。 “就凭你,也想拿下我?”福长安冷笑道:“这銮仪卫之内,究竟谁说了算,今日就让你清楚!各位将士,阿迪斯与绵恩合谋矫诏,意图谋反,速速将阿迪斯拿下!本侯见了皇上,定恕你们无罪!”他想着阿迪斯平庸无能,在銮仪卫中声望还不如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再赌一次。 第一百一十章 雪夜之谋的真相!和珅败北 “诚靖侯还是省点力气吧,銮仪卫早在昨日夜里,就开始受诚谋英勇公节制了,至于你手下这些心腹,昨日早已束手就擒!和珅、福长安,你二人已经无路可退了!”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阿迪斯身后响起,随即几名军士让出道路,一名二品命官走了出来,正是那彦成。而他身后,十余名军官一个人抓着一个,将另外十余名便衣之人带了出来。火光之间,福长安看得清楚,这些人正是他在銮仪卫的亲信。 “这、这怎么可能?”福长安看着眼前情况,也是疑惑不解。其实阿迪斯虽然平庸,终是阿桂之子,他怎能全然不防?只是他想着阿迪斯即便与自己相抗,只怕自己一声令下,阿迪斯早已被吓得脚软,根本不足为虑。至于那彦成,虽然是阿迪斯的侄子,但一来二人并不和睦,二来那彦成在工部和军机处办事,没有条件接近銮仪卫,是以他早有预判,二人绝不会联手对付自己。可万万没想到,这最不愿看到的情景竟然发生了。 “其实诚靖侯所想,也没有错。”那彦成笑道。其实他也承认,阿迪斯即便自己得了圣旨,都不敢与福长安相抗,只是二人毕竟是伯侄,这话也不能明示。“诚靖侯疑惑的,应该是为何你一直有亲信跟随于我,我却与英勇公联合了起来,对吧?诚靖侯,和中堂,你们也算机关算尽,可还是棋差一招啊。没办法,只是你们平日作恶多端,天下仁人志士,无不恨你们入骨而已!真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啊。” “诚斋,还有侍卫处。”眼看福长安的样子,从孤注一掷,到渐渐惊惧,反倒是和珅依然从容。这时福长安才渐渐明白,侍卫处的侍卫均是有品级之人,其中又多有王公宗室子弟,以及不少经过武举精心选拔的人才,嘉庆绝对不会希望这些人有半分闪失,这时如果二人可以要挟侍卫处所部,或许可以用他们做挡箭牌,让嘉庆保自己一条出路。 可和珅话音方落,只见东首日精 门内,也是数十人鱼贯而入,十余支火把照耀之下,各人看得清楚,这些人均有顶珠补服,自然是宫中轮值的侍卫了。福长安大喜,正要勒令他们上前护卫自己,却忽然看见,几名侍卫中渐渐走出一人,也是团龙补服,正是自己的姐夫睿亲王淳颖。 “姐夫,你来的正好,定亲王和阿迪斯妄图谋反,侍卫处所部都是精锐,决计不怕他们,你速速与我一道勤王,日后必有重赏!”福长安听了和珅一言,此时犹未死心。 不想淳颖却道:“奉圣旨,和珅、福长安贪纵枉法,结党营私,着即刻拿下!侍卫处协同九门提督、銮仪卫一同捕拿二人,不得有误!”说着,七八名侍卫已经冲上台阶,与绵恩的人马一道围住和珅、福长安二人,二人再无脱逃空隙。 “姐夫,你是领侍卫内大臣,我也是!你我官品一般,你凭什么用我的人来拿我?你这番圣旨,有人认为是真的吗?”即便只剩最后一颗棋子,福长安还想着垂死挣扎。 “若是领侍卫内大臣不能捕拿其他的领侍卫内大臣,那成亲王、领班军机大臣如何?应该够了吧?”福长安万万没有想到,这时永瑆的声音,也出现在了淳颖身后。紧接着,一位团龙补服的亲王走了进来,手中另持着一张诏书,正是永瑆,道:“侍卫处、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所部将士听着,这是皇上方才亲笔手诏,墨迹未干,断不会有假!皇上诏令,由本王入军机处任军机大臣,和珅、福长安一切官爵,尽数褫夺!怎么样,诚靖侯,你若是还怀疑诏书的真假,不如大家一同过来看看,就在此解了你这疑惑如何?”说着,永瑆走上前来,缓缓展开诏书,果然便是他所言字句。 “这、这……姐夫,你们都是我姐夫,你们把我拿了,难道我两位姐姐还能心安吗?”福长安还想再出一张感情牌,以求自保。 “诚靖侯放心吧,皇上诏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今日问罪,只问和珅、福长安二人,纽祜禄一家、富察一家其余无罪人等,一律无干!诚靖侯惦念家人,皇上却比诚靖侯更加在意他们,此时他们都过得好好的呢。到了明日,富察家两代荣宠,一切如故,有变化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永瑆依然从容道。 眼看三路人马合围,立时便要将二人拿下,和珅忽道:“且慢!你等可知,太上皇早在去年年底,便答允了我二人,他老人家驾崩之后,由我二人继续辅政。而且,太上皇早在去年就已经将保我二人辅政之职的诏书发给了前线将士,各省将军。你等若是今日妄行不端之事,前线各省的将军,不出旬日,保荐我二人的上表便可到达京城!到时候太上皇的诏令在上,你等还想抗旨吗?!皇上在位三年,一向以仁孝闻于天下,皇上又怎会眼看大清将士有同室操戈之事?你等今日贸然行事,难道是想陷皇上于不仁不孝吗?!皇上想来是一时糊涂,错发了一道诏旨,你们不能一样糊涂啊?”最后关头,和珅终于拿出了外省众将这道杀手锏,想着三路人马合围,定是嘉庆已经打出了所有的底牌,那么,自己这最后一组王牌,就将决定最后的形势。 不想绵恩不仅没有惊慌,反而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绵恩身后,又有一人递上一封书信之物,绵恩取了书信,走向和珅,将书信掷在地上,道:“和中堂,你和我说实话罢,根本就没有什么太上皇诏令,只有你自己送出去的求救信,是也不是?这封信我也不想打开了,你看看,封皮样式,都是你经手过的吧?我也不拦你,你想看里面的内容,先看了也不迟。对了,你这样的信有十几封呢,要不要我再拿几封过来,也一一给你过目啊?”说着手下一名军官捧了十余封信件,走上前来。 这一次,和珅终于说不出话了,一点点的汗珠,也渐渐落了下来。虽是冬末春初,汗水却越来越盛,一点点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胡子上,辫子上,都渐渐湿润了。 这样看来,和珅先前外送的信件,竟是一封也没发出去! 此时的事实便是:京城之外,实无一人相应和珅。而京城五支禁军,护军营素来把守门户,不得擅离职守,所以肯定无法到场。前锋营的德麟想必也知道了这份诏书的存在,他与福长安仅为叔侄,交情却也平平,怎能再相助于他?其余侍卫处,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三支人马,都已经齐聚乾清宫,目标也只有一个,就是抓捕和珅和福长安。 和珅与福长安的末日,就这样降临了。 只是即便心思缜密如和珅,此时却也想不清楚,自己的计划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为什么甚至连一系列的后续反制措施,也都相继失效了? 而与此同时,毓庆宫中的嘉庆和阮元,也渐渐回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或许早在那时,这一夜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若是太上皇真的……真的到了那一日,朕与和珅,必要拼个死活。可眼下中外文武,均有和珅的人手,别的不说,就说这京城吧,你看,要说和珅势力不大的,也就是京外三大营和骁骑营了。可两年的时间下来,三大营、骁骑营的精锐都调到了前线,最近半年,京城贼盗频频,这三大营和骁骑营其实也动弹不得。至于京里的五支禁军,朕眼下说实话,未必调用得动他们啊?”那一夜,嘉庆先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皇上,若说这番计策,先前臣或许还有疑虑,可眼下皇上已将实情告知于臣,臣也自然有应对之法。”阮元这便开始,将京城各路禁军调任之事,一一向嘉庆言明:“京城各营之中,前锋营眼下的统领是德麟,他虽是福长安的侄子,但毕竟继承的是文襄王一脉,臣以为,他与福长安关系未必亲近,若是京城有变,他的反应应该是按兵不动。而护军营的八个统领,虽然也有永鋆、永硕和台费荫亲近和珅、福长安,可毕竟还有一半的统领,是愿意跟随皇上的,更何况,护军营将士不得擅离职守,即便和珅想着有些动作,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开启宫门,这件事,皇上同样做得。是以臣想着,眼下最关键之处,就是步军统领、銮仪卫和侍卫处三路人马了。” “这步军统领衙门,和珅执掌了二十年,根基最是深厚,正因为如此,皇上需派遣一名望、爵位兼备之人,替换和珅的九门提督,而这个人,又必然是和珅也想要争取的关键之人。若是皇上必要与和珅一决胜负,皇族之中,和珅也必然要有依靠之人。这个人,臣以为就是定亲王。” “你是说绵恩?”嘉庆似乎也有些疑惑。 “不错,皇上被立为太子之前,对于究竟何人可以成为太子,朝臣中多有议论,主要是皇上和成亲王。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实当时定亲王也曾被人提及,只是他是皇孙,是以关注的人,并不算多。可即便如此,能与皇上争夺皇位,足以为和珅所依靠的,也只有成亲王和定亲王二人。但和珅不会选择成亲王,因为即便当年的太上皇,都没有选更年长的成亲王做太子,在群臣民庶眼里,成亲王便已失去了做皇帝的可能,但定亲王不是,所以和珅如果想选取皇族之人作为同盟,多半就在定亲王身上。”阮元分析道。 “可是,以朕之见,绵恩素来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他阿玛,也就是我大皇兄,生前又不得皇阿玛信任,只怕他本人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啊?”嘉庆问道。 “皇上所言甚是,但和珅也是知书之人,深知君臣大义不可违的道理,是以他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用最后的办法。若是他交结定亲王,多半只会以议政王大臣之类的名爵相诱。即便如此,臣想着定亲王既然谨慎,也不会答应,可若是和珅再降低一些条件,只要求定亲王声援于他,那定亲王或许就不会再有异议。是以依臣之见,皇上应该在之后几日,就让张公公去联系定亲王,许他九门提督、护军统领之职,只要他可以帮着皇上,假意与和珅通好,就可以让和珅彻底失去靠山。”阮元对于应对和珅之事,这些日子也早已暗中思索,是以这时说了出来,每一句都是有条不紊。 “若是和珅许给定亲王议政王大臣,朕只给他九门提督,这……这会不会显得朕小气啊?”嘉庆笑道。 “不会,文武选任,大权只在皇上,皇上能许给他的,都是定亲王看得见、摸得到的,却要比和珅虚无缥缈的承诺更有价值。随后,皇上可以告知定亲王,若是和珅只要求他力保自己宰臣之位,就答允他,但更高的爵禄,暂时不要认下,以免和珅察觉其中异常。此外,还请皇上告知定亲王,向和珅讨要九门提督一职。”阮元道。 “阮侍郎,这不是开玩笑吗?和珅怎么可能把他做了二十年的九门提督,就这样给绵恩了啊?”嘉庆似乎也不理解其中道理。 这些依然在阮元掌握之中,只听他继续道:“皇上,若是定亲王丝毫不加索取,空口与和珅立约助他,和珅只怕会更加猜忌定亲王。而臣想着,和珅会让出九门提督一职,原因有三:其一,若是太上皇那边有变,依国朝礼制,和珅便只能暂住皇城,不能回府,而三日的宗室值夜之后,也定当轮到和珅值宿。是以和珅一人,内外不能相顾,步军统领衙门的两位郎中和舜武、吉纶,臣看他们履历,都是官学出身,经考试方得授官,且不论他们是否会与和珅共谋,仅凭郎中之职,也调动不得人马啊?” “其二,福长安现下还是銮仪卫内大臣,有銮仪卫的人马在手,和珅有恃无恐,况且銮仪卫就在皇城之内,有地利之便,即便绵恩得了九门提督,反过来就挟制和珅,和珅也有退路。其三,和珅自忖执掌步军统领衙门二十年,其中必然会有人亲附于他,即便绵恩授了九门提督,一旦他与和珅针锋相对,和珅只需假称绵恩谋逆,想来军中自会有人助他,再或者,军心也要乱了。是以他会有恃无恐,反而会同意交出九门提督一职。” 听了阮元这些分析,嘉庆也不禁有些忧心,又道:“其实和舜武和吉纶,你不用担心,皇阿玛曾与朕说过,他们是皇阿玛派到步军统领衙 门的人,跟和珅不是一路的。但即便如此,朕能够制住九门提督,和珅手里,却还有銮仪卫啊,另外侍卫处那里,朕也担心,淳颖一个人控制不住。” “銮仪卫的关键,在銮仪使诚谋英勇公。”阮元对于这部分兵马,也已经想好了对策:“英勇公是先文成公之子,与和珅、福长安绝不会共谋。但即便如此,英勇公本人心性,在下却也了解,即便皇上下诏,让他与福长安相抗,只怕到最后能赢的还是福长安。所以,能使英勇公反制福长安,让皇上掌握銮仪卫的办法,臣以为只有一个,就是让那彦成奉旨,去銮仪卫协助他伯父。” “那彦成大人是臣同科,他心性才干如何,皇上清楚,臣也清楚,当然,福长安更清楚。是以或许此时,他身边便已有了福长安的人刺探情报。但即便如此,福长安也不敢逾越国制,譬如宫中有变,是在甲日,则后面乙丙丁三日,王公大臣俱要留宿皇城,此时福长安出入不得,那大人却还有机会在丙日归家。臣的想法,是丙日之时,一方面,皇上将诏旨传到英勇公府,授予那大人之母,此诏旨当分两层,表层仅言英勇公一家辛劳,予以加级之事,却将调兵诏令写在里层。同时,臣将皇上传旨的消息告知纪昀纪大人,再由纪大人转告工部彭大人,彭大人是那大人上司,让他在文卷转送之时将此消息告知,也就够了。当然,臣只会告诉纪大人有旨,却不会说旨意为何。那大人从来明白事理,归到家中,见了母亲,知道诏书有异,自然知晓下一步如何行动。” “纪昀和彭元瑞……阮侍郎,这其中有何门路啊?”嘉庆问道。 “只因纪大人和彭大人,是和珅、福长安不会监视的死角。”阮元道:“眼下皇上在密谋,和珅与福长安也定然在彼处合谋。他们手上有銮仪卫,定然也会利用职务之便,刺探一众手握实权之人,吏部、兵部各位大人,只怕行径已尽在他们掌控之中。可纪大人与彭大人不同,他二位正是因和珅猜忌,才被按在礼部和工部这两个实权最低的位置,长年不得变动。二位大人品行高洁,素来与和珅不睦,可和珅却反倒会认为,二位大人既无兵权,又无财权,对自己没有威胁。而且即便是銮仪卫,能刺探消息,又能为和珅所用者,臣想来也不多。所以和珅不会在二位大人身上,再另派人盯着了。” “其实,臣前后行止,纪大人看得最是清楚,臣数次前往兵部,礼部却不加阻拦,便是纪大人从中相护之故了。而后臣在宫中,也是纪大人主动相问,才把信传了出去。皇上,正是因为朝廷之内,尚有这许多忠良正直之辈,这大清的江山,才最终安然无恙。”这时回想那一夜的诸般计谋,阮元念及一路艰难险阻,也不由得感慨道。 而后来,銮仪卫一路的变动,也果然如阮元所言,阮元在初五日休息之时,悄悄将写有“皇上传旨府上”的字条给了纪昀,又在他手上写上“彭”字与“那”字,纪昀当即会意。随后字条由纪昀转交彭元瑞,彭元瑞又交给了那彦成。福长安的亲信只知道阮元曾与纪昀有过一番谈话,可当时阮元在屋内,言语并无异常,隔着门户,这些细小的行动他们也看不出来,加上纪昀本来就不是重点盯防人物,这些细节遂被福长安漏了过去。而工部之内,盯着那彦成的亲信也只知道彭元瑞与他交接过部分文卷,却不知文卷中竟附了字条,交接文卷在工部也是常事,福长安又怎会在意?可恰恰是这两个最不被关注的细节,让銮仪卫的兵权尽数落在了阿迪斯手里。 随即初五日晚,那彦成就将诏旨在家中交给阿迪斯,而嘉庆和阮元的瞒天过海之计,也果然收到奇效,甚至在那母和云仙接旨时,也不知另有夹层。直到那彦成归府,说起宫中字条,三人方细细察看,找到了下面一层的调兵诏令。虽然福长安也派了亲信盯着英勇公府,可英勇公府戒备森严,亲信难以进入,只在外面听到了嘉庆给阿迪斯和那彦成加级之事。后面密旨事宜,那彦成也只是与妻母密谋,福长安的亲信根本无从下手。 所以,初六日福长安一派出亲信报告入宫之事,这些亲信便立时暴露,尽数被阿迪斯与那彦成俘获。福长安在銮仪卫的根基,却不比和珅深厚,此时眼看福长安已成瓮中之鳖,銮仪卫又有何人敢与阿迪斯伯侄相抗?一时之间,銮仪卫便即易手,福长安只觉大事已成,却不知反中了嘉庆的埋伏。 至于侍卫处,也是一样的办法,一方面,嘉庆先联系好了淳颖,约定事成之后,只罪和珅、福长安二人,富察家其余亲眷一律不得冒犯。一方面,嘉庆和遣人告知永瑆,重新提起万寿寺之会,希望他和淳颖一道,暂行掌管侍卫处对抗和福二人,并与永瑆约定,事成之后,准许永瑆入军机处。这样一来,侍卫处的兵权,也就被嘉庆控制住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和珅就擒 同时,兵部的变化,也正是阮元的欲擒故纵之计。富俊归京之后,便即联系上了庆桂,为摆脱和珅亲信刺探,他特意化装成庆桂家长随,是以和珅不知他与庆桂早有联系。富俊告知庆桂,兵部方面嘉庆已有应对和珅之法,只是希望他依计而行,庆桂虽也有些不情愿,可为了铲除和珅,他也认同了嘉庆的想法。次日,庆桂便故意摔倒,诈称骨折,让出兵部以供和珅暴露自己行径。眼看兵部空虚无防,和珅便让呼什图经由阮元给兵部送去了联络外省将军的密信,可他却不知,这些密信的动向,嘉庆那边早已一清二楚。 而初六日的军机处议事,也在二人计议之中,嘉庆故意对台费荫的官职进行调整,正是为了观察和珅动向。如果和珅真的已经感到了风声不对,他必然会以最快速度下手,到时候,就正好落入了嘉庆的包围网之中。至于嘉庆劝慰和珅之语,原本也是试着向他表示,自己并无充分准备。果然和珅看到自己的亲信变动,便再也坐立不住,开始调兵遣将,最终作茧自缚。 “只是皇上仁善之心,臣至今仍不胜钦服。”阮元回想着当日的这些计谋,道:“皇上终是不愿罪及和珅家人,最后仍是决定,让贵妃给和孝公主送了信,让丰绅殷德暂行归家,这样无论和珅定下何罪,公主和丰绅殷德终是无碍。” “既然和珅已经在皇城不得脱身,朕让贵妃送一封信出去,也就无关紧要了。”嘉庆笑道:“不过,朕还有一件事不清楚,按你最初的计划,这和珅给你的信你只好自己处理了,可朕想着,和珅对你也未必是全然信任,必然有他的心腹跟踪于你,那你又是如何,才能将这些书信尽数留下,又不让和珅发觉呢?” “其实臣原本也在想办法,苦苦思索多日,却也没有一个既扣下书信,又不让和珅和福长安发觉的两全之策。所以臣只好先去见见李潢,当时臣想着,无论如何,得先与他交结为友,才能说到后面的事。可去了一次,臣方才清楚,和珅果然已是失道寡助,是天命在于皇上!”说着想起当日情景,也笑了出来:“只因李潢为和珅效力,本非真心!” 说着说着,阮元也回忆道:“那日臣去兵部,与李大人讲论算学之事,臣在杭州督学之时,曾发现宋人秦九韶的《数书九章》抄本,似是元时之物,比录入四库的明抄本更早。于是臣与李大人多谈及其中大衍求一、三斜求积之法,李大人也是精于算学之人,与臣观点,多有暗合之处,是以相谈甚欢。可是谈着谈着,李大人却忽然叹道:‘这秦九韶算学之法,可谓独步,可我见他于史册之上,多有骄奢贪暴之语,为学精微,为人却不足训,实在是可惜啊。’” “当时臣也劝解他,道:‘李大人,晚辈在杭州督学时,不仅多加搜寻古本,对宋时旧事,亦多有探访。所谓秦九韶贪暴之语,晚辈看来,有些似是而非,可能彼时实情,并非如史书上记载一般。’可李大人却叹道:‘前人品行,或许日后另有公论,可我为官一生,家居清简,日后却必然要背上个交结奸佞的骂名了。这样想来,我日后境遇,定是远远及不上前人了啊。’当时臣才清楚,原来李潢大人投靠和珅,并非有意阿附,实乃是他家中贫寒,为了赡养老母,不得不到了和珅府上,为和珅少子教书。他又忧惧和珅权势,不敢相抗,所以在不知真相之人眼中,就成了和珅一党。臣之后与他说起和珅图谋,李大人便愿意相助于臣,正是李大人收了和珅书信,却尽数扣了下来,未予发送,和珅与前线将领的联系,才被切断了。所以臣恳请皇上发落和珅余党之时,可以对李大人网开一面,至少……至少不要将李大人下狱。” 李潢在和珅府上教书,一直被和珅引用,已有多年光景,是以和珅、福长安并未细究于他。二人只想着阮元可能扣下书信,却对李潢不加留心,是以一招棋错,全盘皆输。永瑆、纪昀、彭元瑞、李潢,四个一直未被和珅、福长安留心看管的关键人物,无形中决定了这场决战的走向。 嘉庆听了阮元建议,也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发落和珅余党之时,定然会考虑他这番功劳,可李潢毕竟也为和珅做了些事……也罢,朕给他留个翰林编修终老便是。还有,你方才听到了吗,各路禁军,眼下定然已经包围乾清宫,想来和珅也已经束手就擒了。这番大功,朕日后定然有重赏!但你为朕出谋划策,为和珅假意奔走,现下又主持大礼多日,朕看着你也辛苦。你就先行回府吧,朕让张进忠送你回去,之后两日,朕还要查抄、清点和珅宅邸,就不需你操劳了。” 阮元也再次向嘉庆谢恩,之后便在张进忠的带领下,先行回了衍圣公府。与此同时,嘉庆也下了诏旨给广兴,让他带自己亲信,前往和府抄没和珅家产,广兴自然清楚这次积极办事,当居首功,日后定然高升,连忙引了一支步军统领衙门的兵马,去和珅府中抄家去了。 而此时的和珅,似乎尚不清楚,除了永瑆之外,其他三个平日未加留心,自忖即便留心也无甚用处的人,是怎么扭转了形势的。 “永瑆从来便是皇上劲敌,又不得立储,自然已经失去了人心。他手上又无甚兵权,我先前便未在意,这样看来,倒是我有些不谨慎了。可既然皇上夺了他的皇位,他为什么还要相助于皇上?” “而且,即便永瑆之前被我监视,这又能改变什么?銮仪卫、向外送的书信,这些才是关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和珅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一众官兵看着他眼看要成阶下之囚,却意外开始思考人生,也看得疑惑不解。 绵恩看和珅样貌,略微猜到一二,便主动上前道:“和中堂……不,如今你只是和珅了。我和你认识时间也不短了,你还是个侍卫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当时你多尽职尽责啊,每次见了我,礼数也从来不缺,神色也从来都恭恭敬敬……可是你做了军机大臣,做了大学士之后,眼里还有我们这些宗室吗?每日看着我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皇玛法那里,你做得还像个人样。现在皇玛法去了,你要和皇上拼个死活了,你想起我们了,可谁不知道你那些议政王大臣的鬼话,是在给我们画饼充饥啊?议政王大臣会议早就被皇玛法废了,我们宗室势力如何,自己也清楚,做议政王大臣干什么?做个提线偶人,听你差遣吗?所以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帮你呢?” “大行皇帝在世之时,最忌朝臣与宗室来往,尤其是你们皇子皇孙,稍有逾矩之事,大行皇帝定要谴责。既然如此,我交结你们做什么,自讨苦吃吗?再说了,朝廷里除了南书房、翰林院那帮什么政事都过问不得的笔杆子,谁敢和你们交往啊?”和珅犹在强辩。 “你和其他大臣确实不一样啊,朝中其他重臣,确实和我们也没多少交往,可寻常相见,也没失了礼数啊?可你呢,做了大学士之后,哪次见我们不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你小人得志,狗仗人势,还配与其他大臣相提并论吗?你那么喜欢在皇玛法面前阿谀奉承、谄媚迎合,那你就陪皇玛法一道去吧!”绵恩怒道,说着,两名绵恩的心腹已经走上前来,按住了和珅双臂。 可也就在这时,“皇玛法”三个字在和珅眼前一闪而过,和珅神色一振,似乎看到了些什么。 初六那日,嘉庆虽驳了自己的意见,可最后那段话,他此时还记得: “皇阿玛临终之前,还和朕单独说起过,和公相二十年辛劳,在军机处办了不少大事……和公相钱粮、选任、刑狱之事,办得是二十年如一日,从来妥妥贴贴……日后军机要事,朕还等着你的意见呢。” 这番话自然是嘉庆的缓兵之计,可这一点,他与嘉庆对视之时,便已清楚。他阅人无数,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能被揭穿。嘉庆这番话说起来,自己自然也有所察觉,嘉庆的言语,当然夹杂着谎话,可是……其中也有真话! “圣旨呢?!”和珅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对绵恩声嘶力竭的吼道。 “和珅,你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用了吗?方才拿你的圣旨就在这里,还需要我给你念一遍不成?”绵恩道。 “我说的是大行皇帝的遗旨!”和珅道,这时,他已将自己与嘉庆对话时的情景想的一清二楚,嘉庆自己的话,大半似非本意,可他转述乾隆之言时,却神色真诚,决计做不得假。乾隆素来倚重自己,既然真的说了这番话,就不可能不留下证据。也就是说,乾隆多半是留下了一道圣旨,可以保自己性命,想到这里,和珅也燃起了最后一线希望。 “你等想处置我,可以,但你等想处置我,可要把大行皇帝的遗物都看清了!若是其中有留我性命的遗诏,你等这般行径,便是欺君!”和珅犹在强作镇定。 可是绵恩也自有办法,笑道:“和珅,今日我等出发之时,皇上下过诏令,今日将你下狱,在场人等,无论事后如何,一律不予追究!你想要太上皇遗旨,那你去大狱里等着吧!”说着,几名侍卫继续涌上,紧紧按住和珅和福长安,将二人带了下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蒋二驾着载着阮元和张进忠的车马,已经缓缓出了西安门,向着衍圣公府方向而去。途中,和珅、福长安俯首就擒的消息也已经传到,阮元和张进忠自然都非常欣喜。只是看着外面天色,这时也已经是四更天了。 可是到了衍圣公府门前,阮元却也有些诧异,只见空旷的府门之上,两盏写着“衍圣公府”的灯笼,此时仍旧亮着,竟好似宅中之人知晓阮元今日当归,特意留下的一般。而再走得近些,只见门口石狮子旁,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苗条身影,正在向南伫立。那身影听得马车声响,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她一袭素锦,淡雅中不失高贵,娇嫩的面庞之下,却隐隐透着一阵憔悴之感。即便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路旁,那从容典雅的气度,也足以吸引一切行人的目光,这人不是孔璐华,却又是谁? “夫人?”阮元见了爱妻守护于此,心中自是又惊又喜,忙叫蒋二停了车,安稳之后,便即走下。孔璐华听得阮元声音,一时也愣住了,站在当地不动,看着阮元一步步走近身前,才终于确认,自己的丈夫回来了。 “夫子!”孔璐华连忙奔向阮元,轻轻投入了阮元怀抱。看着阮元那已经略显沧桑的面孔,双目中早已含满泪水,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半晌,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脸颊贴在了阮元胸前。 “夫子!你终于回来了……我、我以为过了今夜,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孔璐华一边哭着,双手在阮元身后形成环状,紧紧把阮元抱在自己身前,力气越来越大,竟似再也不愿分开一般。阮元看着妻子这般模样,自然倍加怜惜,也伸出手抱住了她,问道:“夫人怎么了?我这几日在宫中敬襄大礼,回不来也是常事啊?怎么夫人才离开我五日,就如同生离死别一样呢?” “你……谁知道你在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孔璐华一边哭着,一边紧紧盯着阮元双目,似乎再也不愿移开目光:“这几日京城里都在传,皇上与那和珅,必然要有一场大战,你一连五日未归,倒也罢了,可我们在家里,竟然一点你的消息都没有!加上你上个月,就不知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们,你说让夫人放心,夫人放心得下吗?方才也就是二更的时候,这条路上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始有大批人马集结,看样子,就是奔着皇城去的,这个时候,京城里能在内城集结人马的,不就是和珅的九门提督吗?你、你又在皇城里面,谁知道这一夜下来,你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啊?”哭着哭着,再也坚持不住,又紧紧贴住了阮元。 这时张进忠也跟了上来,听着孔璐华后半句话,也大概清楚了皇城外面的形势,忙好言安慰道:“阮夫人,您就放心吧,阮大人这次在宫里,立了大功呢,您看到的确是九门提督的人马,可已经不归和珅管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那和珅已经被擒拿了!” “你把我夫子还给我!”孔璐华越抱越紧。 “夫人,您夫子不就……就在您身上吗?他在宫里一边忙着太上皇的大礼,一边为皇上出谋划策,这次能擒住和珅,可都亏了阮大人呢。”虽然话是这样说,但阮元与嘉庆的密谋,其实当时只有他们二人相互有了了解,其余嘉庆亲信即便是张进忠,也都是一知半解,绵恩、永瑆等人,更是只知道自己要做的事。 “那你说,这样的事,要我夫子去出谋划策做什么?我夫子一个礼部侍郎,在这京城里算什么啊?你们那么多王公宗室,八旗亲贵,手里还有兵权,怎么到了危难时刻,要我夫子去送死啊?我……”孔璐华身为孔府后裔,不免有些傲气,即便她清楚张进忠是宫中内侍,这时眼看阮元身临险境,又怎能把持得住?说着说着,又看着阮元,道:“夫子,你一点武艺都不会,去做那么大的事干什么啊?我……明日你就待在家里,可别再出去冒险了!”阮元看着孔璐华模样,也担心她真的与张进忠闹出不快,只点了点头,张进忠当即会意,便乘了车回去了。 “夫人说的是,皇上已经准了我几日休假,这几日我就在家陪着夫人。夫人也别再哭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可比其他人都爱惜者呢,以后啊,我们还要再做五十年夫妻才好啊?”阮元安慰道。 “你说什么五十年?!你……你改成六十年,不,改成七十年!” “夫人,这……五十年不短了啊?再说我话都说出来了,再改……我怕心意不诚,感动不了上天了。” “五十年不够!” “伯元,你、你回来了?”这时,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户中响起,看来人时,不是别人,正是阮承信。阮元也只好先放开了孔璐华,上前拜道:“爹爹,孩儿一切安好,宫中事宜,俱已办妥。方才听夫人说,九门提督的人从这里路过,但那时九门提督已归了定亲王辖属,定亲王带兵入宫,是奉了皇上旨意,去捉拿和珅的。眼下和珅已经被抓住了,爹爹可以放心了。”这时到了灯光之下,阮元才看得清楚,孔璐华的一丛秀发并未挽髻,而是直接垂在身后,想来二人都是早已就寝,突然绵恩所部从府门前经过,才被惊了起来。 “那样就好,伯元,方才我和璐华,是真的担心你啊,你上个月就整日入夜方归,又不告诉我们在做什么,我们怎么能不害怕呢?哈哈,杨吉前几天还猜呢,猜你为和珅做事,唉,这想想也不可能嘛?”阮承信笑道。 “爹爹放心吧,只是这件事其中因由,却颇为复杂,若说孩儿与和珅全无关联,却也不是。不如我们先回去就寝,待明日孩儿有了空,将这其中故事,讲了给爹爹和夫人听,如何?”阮元也舍不得父亲为他担忧。可看了看身边,似乎少了些人,又问道:“对了夫人,文如和雪儿哪里去了?” “亏你还记得她们!”孔璐华娇嗔道。 看孔璐华样子,阮承信也是忍俊不禁,笑道:“伯元,文如和雪儿的事,你可要多感谢璐华才是。璐华为了这个家,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啊,你有璐华为妻,也更是几世难得的福分了。璐华的为人处世,爹爹看了都佩服呢。初四那一日,不是京官命妇都要入宫致奠吗?就那一日的光景,璐华便结识了瑶华道人的夫人,还被认作外家女儿了呢!璐华看你和瑶华道人相熟,又想着瑶华道人是宗室远支,不涉朝政,无论宫中何人相斗,总是无碍,就把文如和雪儿暂时送到了瑶华道人府上,她们安全着呢。” 阮元看着孔璐华温柔的面容,只见她十分美貌之中,更有三分可爱,这几日和父亲一同支撑阮家,又多了三分憔悴,心中更是心疼。可听了父亲描述,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妻子竟然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独自在外开辟了一方天地,而且成功保全了两个妾室的性命。不禁奇道:“夫人,瑶华道人家的台楚鲁夫人,连我都不认识,夫人又是怎么……”弘旿之妻姓台楚鲁,故阮元有此称呼。 “这很简单啊?”孔璐华开心地笑道:“虽然我也不认识瑶华道人家的什么夫人,可有人认识我啊?我们这许多命妇到隆宗门祭拜,我看其中不少人都知道你呢。就比如说……王中堂家的程老夫人,我去的时候她就认出我啦。后来她看我乖巧,还愿意认下我做女儿呢。我问了她瑶华道人家夫人的情况,她就把我引荐给了那位台……那位夫人,夫人看了我啊,也喜欢的不得了,所以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啊?这对于夫人,对于瑶华道人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记得程老夫人也不认识你啊?”阮元笑道。 “我啊?我很好认啊?这京城之中,能得到夫人诰命的,只有一二品大员之家,可寻常官员想做到二品,哪里有你这般容易?既是二品汉官命妇,又像夫人我这般青春年少的,这京城里也没有别人了吧?当然了,也是程老夫人热心,主动过来问我是不是你阮侍郎的家人,所以这一切才如此顺利了。不过你这样子,我看着很不好看,你是不是觉得,靠你一个人,就可以保护文如她们,夫人做的这些,都是无用之事啊?”孔璐华道。 从实际效果的角度看,可能确实如此。但阮元听着父亲和妻子言语,却也清楚,孔璐华能在一次入朝的机会中,连续认识王杰和弘旿的妻子,又与之相交为友,并将刘文如和谢雪托付给弘旿照顾,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日后若是再有危急之事发生,有孔璐华坐镇家中,自己也自如多了。心中自是感激,紧紧抱住了孔璐华,道:“夫人说哪里话呢?有夫人在家里,我只觉得是三生有幸,哪里会挑夫人的不是呢?” “你、你想挑什么?我告诉你,今天你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夫人都自己待在家好多天了,你之前欠我的,这次可都要补上!” “好,这一次啊,能休息三日呢。” 看着阮元和孔璐华一如既往的恩爱,阮承信也自然放心,不过想着和珅势大,还是担心万一和珅反扑,可能事情还是比较麻烦,便又问道:“伯元,和珅真的被抓起来了吗?他其他同党,也都控制好了?” “爹爹放心吧。”阮元笑道:“今夜皇上那里,就要去查抄和珅府邸,福长安也已经被擒获,京城禁军,尽在皇上掌控,至于外面,前线也不会有变动的。爹爹、璐华,我们想看到的太平之世,就快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查抄和府 就在和珅俯首就擒,阮元被张进忠送回府上的同时,广兴这边也带领了一支人马,径自向着和珅宅邸方向而来。刚一进门,广兴也对手下兵士大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和珅一家其他人等,皇上既往不咎,你们不得对他们有半分侵扰。但除了人以外,其他地方,都必须仔细地搜!尤其是那什么书房的墙壁、花园的假山,还有厨房、其他各个墙角,只要你们觉得藏了东西,就都挖开,你们搜到的越多,皇上赏的也越多,听清楚了吗?” 一众官兵连声应过,一声呼喝之下,便四向散开,去寻找和府财宝去了。想着和珅多半不会将财宝置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恐和府密道、夹层、暗门之属,是绝不会少的了。广兴想着想着,心中也暗自兴奋,首先问清了书房位置,便大踏步走了过去。 这时刘全早闻得查抄之事,也连忙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正遇到广兴向书房而来,忙上前迎道:“这位官爷,这是怎么了?我看这些人马,都是老爷的步军统领手下,这怎么来我们家里翻起来了?你们有圣旨吗?” “你就是刘全吧?”广兴冷笑道:“看你样貌,果然奸猾,和珅什么样,果然他的管家也就什么样。可惜你这番偷奸耍滑之语,却是毫无用场了。不错,今日正是有圣旨,要我等查抄忠襄公府!怎么样?还用我读一遍给你听吗?” “可……可是,老爷他位兼将相二十年,有大功于朝廷,我家也是堂堂的一等忠襄公爵,你怎么说查抄,就查抄了呢?皇上素来仁慈,不会这样对待老爷一个功臣吧?还是说你这次过来,根本就是矫诏呢?”刘全依然不想屈服。 广兴听着,只觉得寻宝要紧,也再不愿与他多嘴,道:“你们忠襄公府的仆人,果然行事都是这般风格啊,明明自己伪造了不少圣旨,却来说别人的圣旨是假的?这份圣旨我留在这里,上面是皇上亲笔所书,加盖玺印为证,你还有何可辩?还有,你全府上下其余人等,我可以不加拷问,可你刘全不一样,我这里早接到弹劾奏疏,你自己的私邸,财宝也不少吧?既然如此,过一会儿这里查抄完了,你就再和我们走一趟吧!”说着,两个身后的士兵已将刘全按下,刘全空呼冤枉,广兴却也充耳不闻。 到得和珅书房,只见两壁架阁之上,兀自摆着不少书册,可大半封得完好,竟似从来未曾有人读过,广兴也不禁哼了一声。这时,一名把总走得近前,道:“广大人,这里书架上,似乎没有财宝。” 广兴道:“瞧你这糊涂样子,以后我看,也只能做个把总了。这书房要么是有地道,要么是有夹层,和珅哪里会那么傻,还把金银财宝放在书里面不成?”看了看书架间距,冷笑道:“果然如此,这里左边的书架,比右面少了整整一排,什么意思?有夹层啊!去,把左面墙砸开!还有,告诉刘全,和珅在哪里藏了什么财宝,若是都能说出来,可以从宽处理,要是他不说,我看哪面墙有问题,就砸哪面!他就算为了丰绅殷德和公主想想,也该知道怎么办才好吧?” 那把总素来重面子,被广兴这样一说,不觉心里也有气。但自己职位低微,只能依令而行,忙遣手下兵士,一起拔出佩刀,向那面墙砍去。果然,砍得数下,便有几块砖开始松动,忙用刀轻撬,将一块砖撬了下来,果然,这块砖厚度只及寻常砖块一半,而方砖之后,竟又有一块砖石闪闪发光。 “大人,里面好像是金砖啊!”又有几块砖被撬了下来,火光之下,金子的光芒也越来越盛。 “若是这一面墙都是金砖,那得值多少两金子啊……”广兴不觉感叹起来,想着书房财宝已然掘出,便一面吩咐兵士继续撬砖,一面到后园去了。 到得后园,只听阵阵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原来和珅在花园假山下的秘道口,也已经被人找了出来。 “去他家其他角落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把这里砸开。既然咱们是来抄家的,那和珅家里一切用具,只要你们想抄,就直接抄了,听明白了吗?”广兴向这些士兵大声指示道。 一众兵士听着,果然有几个人四散而去,不久便取了锤子过来,砸开了秘道外的大门,不一会儿,一箱又一箱的财宝,便被齐齐抬入后园之中。 先前查抄金砖的那名把总又跑了过来,问道:“广大人,您真是神机妙算,那一面的夹墙,都是两个指头厚的金子!可是,现在金子落了一地,也没法拿过来啊?” “你这些都需要我教吗?”广兴怒道:“皇上只说查抄之时,不罪及和珅家眷,家眷以外呢?那不是随你处置吗?你随便去找几个没用的箱子,一一装了过来,不就完了?就你这个蠢样,是怎么做到把总的?难不成你也使了钱给和珅,才谋了个把总来做吧?” 那把总听着,若是寻常旁人,只怕早已一刀砍过去了。只是因为广兴是嘉庆派来,他才不敢动怒,只好吩咐下属,再去寻空箱子过去。广兴看着已经放在后园空地上的七八个箱子,不禁有些好奇,忙道:“都打开看看,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这和珅居然藏得这般小心。” 几名军士应声而来,将几个箱子一一开了,广兴看着箱子之内,眼中渐渐泛出了异样的光芒。 一个居中的箱子中,俱是琥珀、翡翠之属,箱子之上,数串珍珠散在一起,每串珍珠,大抵皆有百余颗,其中每颗珍珠,都似小指一般大小。挑起一串看时,下面依然是珍珠莹润的光芒。这样想来,只怕这样的珍珠串子,这一箱便有数十串。 边上一个箱子里,密密麻麻的堆满了银锭,广兴随手一挑,便觉入手沉重,应是五十两一锭的官样制银,似乎在和珅眼里,不足五十两的银锭,都是不屑一顾之物。 靠边一个箱子里,则装满了宝石,虽然在火光之下,却也依然可以大致辨清,均是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之属,翻得数下,在无数小宝石掩盖之内,尚有几块拳头大的宝石,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但即便如此,广兴出身八旗世家,却也听闻,哪怕紫禁城中,这样的宝石都屈指可数。 花园门前,箱子还在源源不断的搬运着,蜀锦、苏绣、杭绸、蒙古和俄罗斯的皮草……广兴眼前的奇珍异宝,四海名产,越来越多,多少平日只在书中所见的宝物,这一夜间,竟似流水一般,一股脑儿堆在了他眼前。 “这就是……十五年的大清宰相吗……”广兴一边看着,一边双手也不住抖动,只是在场官兵与自己并不亲近,是以他心中虽是欲 火大炽,却也不敢伸出半个指头。 初八日一早,王念孙、胡季堂等人弹劾和珅的奏章,也一一堆到了嘉庆桌前,而嘉庆的诏书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这一次,嘉庆对文武百官所做的变动,可谓空前,和珅、福长安一切官职爵位,均予褫夺,发落下狱。大学士苏凌阿,交结和珅,老迈无用,念其已过八旬,特令解职,发往乾隆的裕陵看守。户部尚书沈初,虽不附和珅,但毕竟年事已高,特许致仕。都察院左都御史吴省钦、吏部侍郎台费荫,交结和珅,多行不法,诏令革职。兵部侍郎韩鑅年迈,同令赴裕陵守陵。李潢党附和珅,虽有不情愿处,然毕竟与和珅多番交结,虽然保留官职,却降到了翰林编修,也是阮元为他求情之故。 不过数日,和珅一党的主要人物,被嘉庆清理殆尽。 也正在初八日之夜,嘉庆意外来到了庆桂府上。 眼看嘉庆亲临,庆桂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忙迎了嘉庆到书房中就座,随即连忙拜倒,道:“奴才愚鲁,不知皇上今日亲临,未能及时迎接皇上,还请皇上降罪!”这里是私人场合,并非公事,所以庆桂也只能以“奴才”自称了。 嘉庆似乎也没有其他意见,只点了点头,道:“庆大人,你先起来吧,其实这件事,原本也是朕欠你的。为了铲除和珅的大计,竟然累你诈病了一个月,是朕糊涂,竟对你这般三代为我大清鞠躬尽瘁的重臣如此儿戏。所以朕今日前来,也是来赏你的。” “皇上,奴才能为皇上效劳,乃是荣幸,和珅伏法,亦是天下之幸,奴才不敢再求赏赐。只是……”庆桂似乎也有些遗憾之色。 “朕明白,你一门文恪公、文端公,俱是宰辅,你也做得兵部尚书,入值军机处参与要事,想来皇阿玛驾崩之际,你是想见皇阿玛最后一面的。”文恪公便是雍正朝宰相尹泰,眼看嘉庆神色平和,却不经意间将自己所想全然点出,一时之间,庆桂也感动不已。 “回皇上,奴才……奴才确实有这个想法,可既然是皇上之命,让奴才假称病疾,骗过和珅,奴才自然也心甘情愿。只是、只是……”庆桂说着说着,竟已老泪纵横,哽咽道:“只是奴才担心皇上身边,有近侧之人以巧计之名,以邀皇上恩宠,若真有此人,还望皇上小心防范才是。” “庆大人之意,朕清楚了。”嘉庆笑道:“不过朕也做了四年皇帝了,何人之言可信,何人之言不可信,朕心中是有数的。让你诈病在家之事,是朕的意思。而且,即便其他人在朕面前有些言语,也请庆大人放心,一切大事决断,都在朕一人之念。”这句话也是恩威并施,既安抚了庆桂,也不动声色的提醒他,日后能决定朝廷大事之人,只有嘉庆自己。 “如此,奴才多谢皇上赏识之恩。”庆桂道。 “庆大人,你在军机处待过多少年?”嘉庆忽然问道。 “这……回皇上,奴才是荫生补官,早年做过几年军机章京,乾隆三十六年,奴才得蒙大行皇帝恩赏,做了军机大臣,三年后去了伊犁。乾隆四十九年,奴才又回了军机处,直到五十八年,这样下来,一共……一共做了十三年军机大臣。”庆桂答道。 “好,既然如此,朕明白了。”嘉庆似乎也有自己的计划,道:“皇阿玛在位最后十年,军机处的大臣,几乎就没有变动,眼下和珅、福长安已经下狱,王杰年迈,再入不得军机处了。只有董诰和你,在军机处资历最深。和珅和苏凌阿的大学士,现在也空了出来,你帮朕拿下了和珅,自然要有升赏才是。朕已拟了你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之职,日后无论朝堂内阁,还是军机处里,朕还需要你的帮助才是。” “皇上,这……奴才不敢……”庆桂听着,自然心绪激动,可也有些不敢相信,他生平谨慎,办事一向得当,却少有决事之时。可此时他入主军机处,军机处内,他便在永瑆之次,自然便要多加参决要务,是以想到日后重任,还是有些犹豫。 “你没有什么不敢的,朕也已经为董诰拟了诏,让他回来重任大学士,入军机处,你们本来就已经共事多年,日后再加上朕和成亲王,即便你有什么顾虑不到之处,朕想着也不成问题。至于另一位大学士……眼下满人之中,朕最看重的除了你,就是保宁了,朕也授了他大学士之职,可他一时在伊犁,尚不便归京。是以京中要务,日后就多倚仗庆大人了。”嘉庆道。 看着嘉庆信任有加,庆桂又哪里还敢推辞?忙再次谢过了嘉庆。就这样,嘉庆新的重臣任命,也渐渐尘埃落定。 很快,嘉庆第一次完全自主决定的内阁与军机处相继就位。五名内阁大学士是王杰、刘墉、保宁、庆桂和董诰,因伊犁军务繁重,保宁暂留伊犁。五名军机大臣是成亲王永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那彦成,真正意义上的嘉庆时代,就此开幕。 除此之外,尚有不少重臣因和珅败落之故,相继被嘉庆起复任用,例如广兴之兄书麟,素来因清廉为和珅所忌,这时也被诏入朝,做了协办大学士。而另一位嘉庆准备任用的关键人物,便是吏部尚书、安徽巡抚朱珪了。乾隆驾崩之后,嘉庆便即在乾隆讣告之后,附上让朱珪回京任职的密令,这时快马已到安庆。朱珪看见专书丧事的蓝笔诏书,也自哭了一场,随即奉嘉庆之命,连夜打点行装启程,乘船沿江而下,不数日间,已到了扬州。 这一日正午,朱珪的坐船在扬州东门码头暂停了两个时辰,想着一路日夜兼程,已有三日,也正当歇息片刻,再行出发。可正在朱珪闭目养神之时,下属长随忽然来报:“朱大人,岸上现有个老儒,五十岁左右年纪,自称是位归家守制的学政,听闻朱大人坐船在此,特来求见。” 听着长随报告,朱珪心中也自然诧异,只得先道:“既然是做过学政的,自然也是同列之人了,先请他上来吧。” 长随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引了一位儒生打扮之人上船。朱珪看这人面色时,却自觉得有些稀奇,眼前这人已经年过五旬,一半的胡须发辫,都已经显出了灰色,可面色却赤红如火,更兼身材高大,虽然身形不甚健壮,却也自有一股凌厉之气。朱珪心中也连声赞叹,忙问道:“这位先生,朱某看你气度,绝非寻常读书之人,还想问过先生高姓大名?今日又是何事,要来与朱某相商?” 那人回拜道:“禀朱大人,在下是前任贵州学政,姓洪,双名亮吉。早闻朱大人坐船过此,想来定是朝中已有变故,在下原本就与和珅不睦,知大人清正廉明,心忧天下,是以今日冒昧,前来拜见朱大人,还望大人能引在下归京,在下愿辅佐朱大人,共成天下善治。” 这些话说得出来,朱珪也吃了一惊,其实洪亮吉之名,他所知甚至早于阮元和孙星衍,洪亮吉年轻之时,曾在幕府漫游,其中之一便是朱珪兄长,安徽学政朱筠的幕府。此后洪亮吉考中进士,朱珪也有耳闻,可惜彼时朱珪已经在外任职,不得一见,这日洪亮吉主动前来拜访,二人方是初见。 是以朱珪也大喜道:“原来是稚存先生!在下为官多年,久闻稚存先生大名,家兄在世之时,就多番引荐先生于我,不料直到今日,方得相见,实在是我公事繁忙,竟怠慢了先生啊。先生在贵州之时,所行之事,在下亦有耳闻,贵州府县,多有图书不备之事,是先生亲自购得《通典》、《文选》诸部,让万千贵州学子,不再为无米之炊而犯难。先生教化之功,朱某看来,可都深深惭愧啊。这几年虽做得安徽巡抚,也不过是些小修小补,反不如先生大兴文教之事了。不过我记得贵州学政,去年便已换了新人,先生应是在京中任官才对,却为何竟来到了这扬州呢?” 洪亮吉也叹道:“其实说来话长,在下去年确是已经回了京城,当时翰林有大考之事,在下……在下将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川楚之事、内外之弊,尽数献陈于上,可谁知……谁知那和珅看了我文章,大为不悦,便在翰林之中,也对我多番责难。我本就不愿与那奸邪之辈为伍,结果也就在那时,舍弟在常州病故,是以在下便主动上书,愿意回乡为舍弟守丧。一路来了扬州,听闻这里出了两位后生新秀,一为焦循焦里堂,一为江藩江郑堂,学行已有小成,在下便在这扬州盘桓了数月,竟也一直没回常州去。不想今日在此,又得遇朱大人坐船,实在幸甚。” 朱珪听着,也颇为不解,问道:“稚存先生,您品行高洁,朱某一向敬佩,可先生方才说、说是因为得罪了和珅,才弃了官南下,又说这次来见我,就是想与我一同回京,共成善治。可即便你随我回去,这和珅还在朝中,你到时候见了他,不一样要受他折辱吗?”这时擒获和珅的讯息尚未送达朱珪坐船,是以朱珪虽然得旨北上,却也忧心和珅之事。 “那……朱大人,皇上给大人的诏旨之中,可有提及和珅之事?”洪亮吉问道。 “这倒是没有,诏书中只说皇上心意已决,这次老夫归京,便要有所重用。”朱珪道。 “既是如此,在下想着也就是这几日,和珅定当被皇上擒拿,和珅一党灰飞烟灭之时,也可以计日而待了。”洪亮吉道。 “先生之意是……”朱珪犹有不解。 “这件事依在下想来,应是如此。”洪亮吉道:“朱大人在京做官之事,在下也有耳闻,朱大人当时就是皇上的授业恩师,而且,大人与和珅,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先前大人已做了两广总督,眼看就要进内阁和军机处了,却是何人让大人贬做了安徽巡抚,自然是和珅了。是以若是和珅不倒,皇上不会诏大人入朝。而且,皇上与大人有师生之恩,又怎会让大人孤身犯险呢?是以依在下愚见,皇上定是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说不定现下已经擒下了和珅,所以才会急诏大人回京,重振朝纲,再兴盛世。” “稚存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朱珪听了,也点了点头,又道:“正好,若是稚存先生所料不错,朱某此番归京,定是要主持些大事了。可我久在安徽,外省之事,倒是知道的不多,稚存先生既是家兄熟识的好友,人品、见地,我自然都是信得过的。此番北上,种种不便之事,还望稚存先生不吝赐教。不过,我举荐于你,是因你学问、治才均皆上乘,却不是因你与我有故,归京之后,你自去做你分内之事,如何?”朱珪自然清楚,和珅结党之罪,是免不了的了,既然如此,嘉庆对于其他官员也必然严加防范。是以先行声明,二人并无朋党之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会审和珅!嘉庆的杀手锏 “这个在下自然清楚,君子立身于朝,不当涉及朋党。”洪亮吉也清楚其中分寸。 既然二人身份之别已经议定,朱珪便也不再阻拦,许了洪亮吉上船,一路继续向京城而来。只过得两日,和珅被擒获抄家之事,便传到了朱珪船上,朱珪和洪亮吉自也大喜。眼看天下再兴有望,洪亮吉也将自己所见时弊,所思方略,一一告知朱珪,以便朱珪入朝之后,能有的放矢,尽快辅佐嘉庆更革朝政。 就在朱珪北上之时,京城之中,对和珅家产最初的清点已经结束,有关和珅涉及的罪状也渐渐罗列完毕。接下来,就是举行三堂会审的日子了。 和珅在牢中被关押了数日,前额上渐渐生出短发,辫子同样逐渐蓬松。他一向注重仪容,这时自知样貌污秽,心中也不禁有了几分怒气。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眼中似乎仍有一股不屈服的神色,好像自己在禁军、前线各部之外,还有最后一支援兵一般,只要时机成熟,援兵到了,自己依然可以逃出生天。 是以刑部大堂之下的和珅,半是从容,半是有恃无恐,只等三法司集齐,他便要重整旗鼓,一举扭转局势。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身后响起,道:“和珅啊……不,还是叫你和中堂吧,总是也这样称呼你十五年了啊。唉……十五年前,我年纪也不算小了,可总是还能做些大事,可今日呢?眼看你是败落了,可老夫我,也只有安享晚年的力气喽。” 这居然是刘墉的声音。 回头看时,只见两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后,当先的手持木杖,须发如银,正是刘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乾隆的老太监鄂罗哩。因和珅先前位高权重,嘉庆特别让刘墉作为大学士坐镇现场。鄂罗哩则一并负责听讼,案件审结之后,他还要自行准备笔录,先行交予嘉庆。是以这时二人到场,和珅也不觉奇怪。 但对于刘墉,和珅真正不解的,却是另一件事。 “刘墉,你怎么……”和珅见了刘墉,心中也自是疑惑不解,早在乾隆在位最后几年,刘墉便渐渐耳聋眼花,听不全其他人的言语,办事也大多糊涂,屡次被乾隆斥责。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刘墉,虽然老迈无力是真,可言语从容,步履稳健,绝不似耳聋目盲之人。 “我若不装聋作哑,只怕早在前五年,或许更早之前,也就要被那些亲附于你的御史弹劾,眼下也不能站在这里了吧?”刘墉苦笑道:“我与王中堂、董中堂,原本就是同道之人,只是我确实胆小了些,不敢与他们同声共气,一并相抗于你。可我家中还有佩循他们一干年轻子弟,若是我弃了官归隐去了,他们与你也非同路,兼之势单力薄,可如何是好啊?是以我当时也是进退两难,不得已才想了这个装聋作哑的法子。我一人之力,难以相抗你这般权势,所以我只得继续忍受,直到皇上亲政这一日。这样想来,其实我也对不起皇上啊,这大学士我也做了三年,却只是尸位素餐,全无建树。可是和中堂,你的一只手,就把这大清的天全都遮了下来,我就算想有些作为,又能如何呢?我今年也八十岁了,那有所作为的年纪,终是过去了啊……” “那是你自己无所作为,却怪不得我。”和珅冷冷道。 “那你倒是说说,有你在,就算我想有所作为,我要上哪里作为去啊?和中堂,和珅啊,我年长你三十岁,你当年做侍卫的时候,我就识得你,当年你是何等勤勉,又何等正直啊?你二十五岁就进了军机处,旁人多有不服,我却以为依你才干,入军机处是绰绰有余。那时李侍尧贪纵不法的事被人揭了出来,皇上派你去清查此案,一样有人以为,你年纪轻、资历浅,压不住李侍尧,可我还是觉得你能胜任……也就是那个时候,你开始变了,那些个贪贿谋私之事,渐渐和你有了联系。是以国泰案发之时,我力助钱沣擒他归案,也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不要再那般不辨是非了。可是……和珅啊,你说这一切,你何至于如此呢?”刘墉回想着当年种种过往,却是只有遗憾,并无斥责之意,说着说着,竟也渐渐落下几滴泪来。 和珅却不为所动,向刘墉大怒道:“刘墉,你好意思说这些吗?你是何等家世,当我不知道吗?你爹是宰相,你爷爷是布政使,你曾祖国朝之初就做官了,你家一门四世繁盛,自然以为那许多仁义道德都是理所应当。我呢?我阿玛拼死拼活做得个副都统,没几年就死了。继母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要刘全出去做工才得勉强果腹。在咸安宫官学最后几年,要想补侍卫,我就必须学下去!可我家里没钱了啊……我只好去变卖家中田产,才勉强撑到补侍卫那一日。我本也想着,只要把原来的田产赎回来,也就够了。可之后呢?那李侍尧贪渎受贿,罪证确凿,眼看就是死罪,可就因为闵鹗元一句干力有为,一句议勤议能,竟改了斩监候,出了狱,封疆大吏一样的坐着!那我倒是要问刘中堂一句,你说皇上这般裁决,是想让我怎么做呢?” “你说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啊?”刘墉叹道:“李侍尧一事,大行皇帝再怎么说、怎么做,总是大行皇帝生前之事。可你呢?难道你觉得,皇上如今,也会对你议勤议能,保你一条生路吗?你家中家产比起当年李侍尧,那比他多十倍都不止!你如此罪行,一个议勤议能,就能弥补过去吗?” “圣旨呢?”不想和珅又一次问出这句话。 见刘墉不解,和珅反而有了几分得意,道:“刘墉,凭你这般才智,你做大学士有无作为,和我有什么干系?就算没了我,让你做二十年宰相,你一样是个尸位素餐的废物!我告诉你,大行皇帝生前言语神色,我看得清楚,必然是给我留了遗旨,要保我一命!大行皇帝的遗物,你们清理清楚了吗?若是确有遗旨,你们想迎合上意,毁损于它,那你们就是大不敬的死罪!” “和大人,或许大行皇帝确实有一道给你的旨意,只不过……”这句话听着依然耳熟,却是出自和珅身后的鄂罗哩。 “只不过怎样?不管写了什么,你速速把这道遗旨拿来便是!”和珅眼中泛起最后的光芒,似乎圣旨一到,自己就有救了一样。 “只不过这道圣旨,已经被焚毁了。而且,焚毁圣旨的,就是大行皇帝他老人家。”鄂罗哩道。 “这……这怎么可能?!”和珅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也终于开始了松动。 “和大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就是正月初二夜里,大行皇帝叫我替他搬了一下炭火,然后……就有个诏书一般的东西被烧着了。我不过是个侍奉大行皇帝的太监,大行皇帝不让我看那里面是什么,我又怎么敢看?但你说大行皇帝的遗物,这个是我亲自处理的,我都一一清点过了,确实再没有遗诏之物了。和大人聪明才智,我一向是佩服的,所以你说那道诏旨是大行皇帝写给你的,我想应该不错,可既然它都被烧了,那也就是说,大行皇帝对你,已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鄂罗哩说着说着,似乎也有些感叹人事无常。 “这……这不可能啊……”和珅喃喃道。 “其实和大人啊,初二的时候,你在大行皇帝面前进言,说希望重开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和大人,你终究只是臣子,不是宗室,再说皇上也都四十岁了,你这般建议,又有何用意、有何必要呢?这件事说白了,根本就不是你该插手的,或许大行皇帝也是……知道给你的实在太多了。其实大行皇帝的心思,就连我也能猜得一二,他老人家给你多少,你就只能用多少,剩下的,你不能碰。议政王大臣会议,事关江山社稷、国家体要,你怎可自作聪明,在太上皇面前胡乱言语呢?”鄂罗哩叹道。 “难道……就、就是为了这个吗……”和珅面色渐渐转得如同白纸一般,终于支撑不住,委顿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我真的做错了吗?若是我不交结宗室,最后皇上亲政,我孤立无援,那还不是任凭皇上宰割?再说了,我又怎能提前知晓,大行皇帝竟然有一份遗诏呢?”和珅心中犹是不愿屈服的念着。 其实和珅所想,也没有错。 这时只听后堂脚步声响,几位官员走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已经重新改任大学士,入主军机处的董诰。这时三堂会审,可因为和珅一党夺职甚众,不少要职尚未得补任,董诰依然只得兼署刑部,他身后是满汉都察院左都御史,成德和刘权之,满汉大理寺卿富琨和蒋曰纶跟在最后。满人刑部尚书苏凌阿已经革职,暂时由侍郎傅森代理,也随着各人一并前来。 一时各人纷纷入座,董诰身为主审和宰辅,率先说道:“下面人犯和珅听了,现御史、六科、中外诸官弹劾你的罪名,我等已一一查访,眼下罪证确凿,情节颇重的,主要是这二十款。你可一一听着,若是你没犯过,也将申辩缘由说来。第一条: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大行皇帝册封皇上为太子,但尚未宣布之九月初二之夜,和珅便已准备了玉如意一柄,遣人骗开圆明园宫门,在园中将如意进献给了皇上。和珅,此事可是确有其事?” “绝无此事!董诰,你主审刑案,便是如此糊涂吗?圆明园宫禁之地,我怎可随意出入,又怎能将如意递于皇上,而皇上周围无人察觉?这定是子虚乌有之事!”和珅犹在尝试辩解。 “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其实不全由得你。和珅,当时情形,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场,呼什图就在你身后,你觉得他会不清楚吗?他已经招供了。还有,彼时看守圆明园的护军营军士,也有几人一一出来作证,说只要放你进去,就有三十两银子的赏赐,如此证据清楚明白,怕是你再申辩,终归无用了吧?第二条:去年正月,大行皇帝在圆明园有诏于你,你骑马直过左门,又过了正大光明殿,直至寿山口,可有其事?” 听到这里,和珅渐渐清楚,自己这一次是跑不掉了。董诰方才只说了呼什图招供,军士作证,却没提这件事是何人提供了线索。可彼时除了自己、呼什图和嘉庆三人,又有谁知道和珅所带入圆明园的,是一柄玉如意呢? 接下来,董诰每念的一条罪状,都让他清楚的认识到,嘉庆只有处死自己这一个想法。 第三条:和珅乘坐椅轿出入神武门,且未经任何许可。 第六条:乾隆病重之时,和珅毫无忧戚,与人叙说之时,言笑如常。 第七条:乾隆病重之时批复奏章,有渐不成字之处,和珅公然声称不如撕去重新拟旨。 第十条:乾隆去世后,嘉庆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和珅则在发出的上谕中称无论有无出痘,俱不必来。 以上数条,均是涉嫌十恶中“大不敬”的罪名。此外,二十条罪名中还有和珅变更成例、隐匿军报等罪状,虽不涉及“十恶”,可一样是重罪。另有交结苏凌阿、李潢等事,则涉嫌结党之罪。 也就是说,无论乾隆有无遗诏,和珅所犯之罪,已经让他成为“十恶不赦”之人。即便当年的李侍尧,也只有贪赃枉法,并无“十恶”之罪。和珅之罪,早已比李侍尧重了不止一个档次,眼看这些罪名,即便乾隆复生,只怕也救不得他了。 而和珅的言语,也从最初的抗辩,逐渐转向沉默,再转向……索性承认。 “第十四条,你蓟州所建坟茔,设立享殿,开置隧道,附近居民往往以和陵称之,可有其事?” “无知之民妄言,岂可当真?” “那你坟茔违制是真的了?下一条,你家所藏珍珠手串,现查出二百余串,又有大珍珠数十,较之御用冠顶,尚要大出一倍,你有何辩解?” “……” “第十八条,你家夹墙藏金,有两万六千两,私库藏金,又有六千余两。地窖藏银,现查出两百万两,你有何可辩解之处?” “哈哈哈哈,董诰啊董诰,似你那般小肚鸡肠的面相,你一辈子都是个庸人!我家中财宝,你所见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就想着拿我问罪?亏我与你共事十几年,还以为你有些才干呢,如今看来,我真是瞎了眼了!” “……第二十条,你府中家奴刘全,家中查出现银十余万两,另有珍珠手串数十,他一介家奴,如何却来如此之多的财宝?” “什么?刘全家产才十几万两银子?是他胆子太小了,还是你糊涂无能,只得查出这一星半点儿的家财啊?我知道,你们殚精竭虑,头发都熬白了,炮制这二十条大罪出来,不就是想让我死吗?那我就成全你们!我认,二十条我全认!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死了之后,你们一定要把我的头砍下来,就挂在菜市口那里,我死了也要亲眼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清廉为公的大臣,要怎么治理这大清天下!” 让和珅有些诧异的是,董诰也并没有发怒。 “和珅,我知道,你这激将之言,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你想着一心求死,反而会有些人同情、可怜你二十年宰辅之功,是吗?这《大清律例》我再是熟悉不过,你所犯之罪,至少五条都已是‘大不敬’,按国朝成例,你未来的定罪,也只有凌迟处死这一种可能。你终究做了十五年宰相,入值军机二十四年,我也会请求皇上,让你上刑场之前体面一些。至于其他的,你就不要再有妄想了。”说着,董诰与其他三法司各大臣也相继将和珅供状一一撰写完毕,便再次退回了堂中,准备上报嘉庆去了。 看着刑部大堂渐渐无人,和珅的精神似乎也被一并带了出去。恍惚之间,他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倒在了大堂之中。 很快,和珅认罪,以及和珅所涉二十条罪状之事,也已经在京官之中流传开来,阮元也不出意料的得到了这些已经认定的罪状。但作为捕拿和珅大计的设计之人,阮元也比旁人更加清楚,和珅最大的罪名,应该是他图谋借步军统领衙门、銮仪卫等部要挟嘉庆之事,这属于“十恶”的第二款“谋大逆”,要比那二十条罪状中最为严重的“大不敬”更加严厉。 但和珅的二十条罪状之中,对此却只字未提。这日退值归家,阮元也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风雪之夜,自己在计退禁军之前,与嘉庆的一番长谈。 那时自己先将兵部调任的想法,以及和珅派苏凌阿探路,呼什图交结之事,一一与嘉庆说了,可这样大的布局,自己毕竟是第一次筹划,未免心中有些忐忑。看着嘉庆不以为意,也主动出言道:“皇上,其实臣想着,兵部若是维持眼下的样子,和珅必然不敢生事。有庆大人和皇上调来的富大人坐镇,即便李潢和台费荫心附和珅,和珅想让他二人送些私人信件出去,却也决计不能。这样看来,兵部这条路,和珅是走不通的。” “但朕想让他把这条路走通。”不想嘉庆的回答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阮元一怔,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嘉庆又道:“阮侍郎,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和珅以为,兵部再无人看管他发送书信之事,然后他便可放心的将那些信件交付于你,之后,你再暗中扣下。这样,一边是和珅书信,一封也送不出去,一边是和珅心中,足以认定外省将军,已经与他有了勾结。哈哈,这种办法却也是有些为难你了。” “其实……若只是想个这样的办法出来,却也不难。只是皇上,臣不知既然庆大人足以在兵部压制和珅,皇上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阮元不解道。 “朕想让和珅主动把马脚露出来。”嘉庆道。 “阮侍郎,和珅心性如何,朕也是清楚的,他为人倨傲,是做给外人看的,可但凡遇到大事,也会谨慎,一旦他眼看兵部这条路其实走不通,或许其他的事,他也不会做了。可那样朕反倒为难了,和珅兼任了二十年九门提督,銮仪卫、健锐营,这些京师主力,和他也有关系,若是朕就这样与他僵持着,直到……直到朕放手拿人那一日,朕担心这些部属,朕使唤不动啊。而且,朕若是毫无缘故,就去动和珅这些人马,万一他这些手下狗急跳墙,竟一致反对朕的调动之命,朕也没有其他良策了。所以,若是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名义,朕是不能随意更换步军统领衙门和銮仪卫、侍卫处大臣的。” “另外,和珅行事,往往不留行迹,这一点之前多少人早做准备,却还是中了和珅的圈套?乾隆五十一年,曹锡宝前日计议着弹劾刘全,后日刘全的当铺就尽数出手。乾隆五十五年,尹壮图力主清查亏空,最后竟然是个仓廪充实的结果。前些年谢振定眼看拿到了和珅爱妾弟弟的罪证,却被和珅抢先一步弹劾……现下若是和珅真的动弹不得,又知道朕要对他下手,只怕他家中财产,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一一移转各地,再也难寻。若是到了那一日,朕查办和珅,他却毫无贪纵之状,那朕又将如何自处?和珅执掌翰林院多年,翰詹科道之内,也多有其心腹,若是他们沆瀣一气,颠倒黑白,朕准备不足,只怕反为其所制。是以为了一举破除和珅一党,朕想着只有先让他露出马脚,主动交结宗室,潜行悖逆之事,到时候朕有了他的把柄,他又不再设防于自己那些财宝,朕才能一网打尽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尘封的秘密 “到了那个时候,朕先让人控制住各路禁军,反过来抓捕和珅归案,再对他家产进行查抄,只要和珅贪纵之象败露,我们能从他府中抄出家财,这大计便成了。可其中许多关要之处,朕还是毫无头绪啊。”嘉庆想着亲政锄奸大计,在此一举,也不再顾忌,将自己计划的雏形告诉了阮元。 “其实皇上顾虑,虽是有理,和珅却未必如此着想。”阮元听着嘉庆言语,也答道:“臣想着,既然和珅交结呼什图,将这外送密信之事给臣商议,就证明和珅心中,对这些心腹同党,并非绝对信任。和珅也在担心万一皇上亲政,就立即拿捕于他,所以才会联系到臣这里。可见和珅真正的死党应该不多,他的想法,还是胜负之事,决于武力。但皇上所言也有道理,若是皇上不能拿出一个让各路禁军信服的理由接管他们,只恐皇上想要捕拿和珅,却也无人响应啊。”直说到这里,阮元的计划终于渐渐成熟,于是他先从禁军说起,自宫禁诸军以至兵部传信,定下了后面的诱敌深入、将计就计之策,和珅眼看兵部之门大开,这才终于放下心来着手控制各部之事,也就进了嘉庆和阮元的圈套。 其实无论嘉庆还是和珅,对对方的认知,本就各有不全之处。但既然和珅认罪伏法,一切尘埃落定,再思考定计之前各人思虑是否完备,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这样想来,这番计议之中,最难的一步,应该就是让和珅主动交结内外,行谋逆之事了。可这二十条罪状之内,却对和珅交结禁军边将,图谋犯上之事只字不提,却是何故?还是说……”阮元为官十年,虽然一力坚持心怀仁善,但也清楚,防人之心不可无,嘉庆此举,或许也是在裁抑于己,不希望他在十年官升二品之后,再因为此番定计立下过大功劳,否则,嘉庆也会担心自己的地位。 毕竟,一旦将和珅勾结内外之举明示天下,自己假意传信之事,也很难再被遮掩。 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决定,如有得蒙奏对之时,就主动向嘉庆询问,希望在嘉庆面前弄清其中缘故。 而阮元更没想到的是,次日在南书房内,竟然是嘉庆主动向他问起了这件事。 这时朱珪尚未归京,南书房本来人手便少,嘉庆似乎也不愿其他人听到,只叫了阮元到殿外。看着四下无人,便问道:“阮侍郎,先前和珅二十条大罪,你可都看到了?若是看了,朕这里还有一事,也要与你商议。和珅矫诏引三部兵马入宫禁,又企图向外传送信件,勾结前线将官,这些证据,朕现已收在毓庆宫中,若要问他一个大逆之罪,也足够了。但朕想着,这其中牵连,还是有些复杂。若是问了和珅一个大逆之罪,只怕当初只罪一人,绝无牵连之语,就成了一句空话了,不知阮侍郎有何想法呢?” 阮元听着,心中也暗自有些惊恐,其实嘉庆之意,已然明白不过,若是和珅大逆之事真的问罪,自己定策、传信之事,就难免不被一一记录在册。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的功劳也就定下来了。但反过来说,自己如果继续升迁,不仅嘉庆会对自己加强防范,只怕当朝重臣之中,自己也没有足够能力获取其他人信服。另一方面,无论怎么说,自己帮和珅传信,确实事实,虽然是为了将计就计,但有此一举,将来登记在册,自己也难免遭人非议。 甚至……万一有一日嘉庆不再信任自己,这些事再被翻出来,难道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自己就不是“谋逆”了吗? 这样看来,眼前这条通达显贵之路,虽然已经唾手可得,可实际却是暗藏杀机。其中凶险,或许更甚于其他功利。 想到这里,阮元不禁有些暗中感谢嘉庆,若是嘉庆真的想处理自己,他只需把这一切都依照事实清楚登记在案,随后给自己封赏,到时候自己必然被人疑忌。那样下来,随便一点小事,都可以成为自己身败名裂的伏笔。嘉庆给自己言事之权,正是进一步的有意试探,若是自己及时收手,不贪慕于名利,那么不仅自己未来性命可以保全,嘉庆对其他将士既往不咎,一样有利于他及早接手军政。 更何况,和珅这二十条大罪,也足以定他死刑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沉吟道:“回皇上,臣以为这和珅交结禁军,意图谋逆之事,毕竟只有图谋,却无实行,和珅矫诏发动禁军之时,其亲信便已被皇上捉拿,及早免了一场无妄之祸。既然如此,之后的事,也最好不要多生事端才是。尤其是和珅外送的书信,涉及不少前线统兵的将军,若是这谋逆之罪定了,所涉前线将士,也必然要一一问罪,到时候前线战事未定,皇上却先杀将军,只怕前线人心不齐,而且,一时之间,朝中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补上那许多空缺啊。” “也就是说,这谋逆之事,朕还是隐过去最好了?”嘉庆道。 “臣正是此意,对和珅,只此二十条大罪,便已经够了。”阮元道。 嘉庆看着阮元,一时似乎也有些不舍,笑道:“阮侍郎,若是这和珅的谋逆之罪成了,你居中策划,一举破了他这阴谋,你说说,朕怎么可能不给你封赏呢?你是想自己入仕不过十年,便已是侍郎,朕再封赏,就只能赏你一品七卿了吧?朕看来却也无妨,皇阿玛初即位之时,傅文忠公二十六岁就封了尚书,二十七岁就是大学士了。但文忠公德足以治国,才足以平天下,皇阿玛有了文忠公辅弼,才有了大清全盛气象啊。你今年都三十六了,封个六部尚书,朕想着也无妨吧?” “皇上,臣本是六部外臣,本不当为侧近之事,既然臣是外臣,升迁之事就应当依本职劳绩而定,皇上不当因外事而予封赏。更何况臣材质驽钝,哪里是傅文忠公之比?另外,臣一人升迁事小,皇上调度三军,平定川楚战事事大,臣不能因私废公。有此三事,臣绝不可因定计之事得半分封赏,还请皇上秉大公至正之心,再行思量。”阮元道。 当然,这只是阮元能说出来的事。嘉庆看着阮元神色,只觉阮元确实诚恳,并无虚情假意,其他的弦外之音,也自领会了不少。 “既然如此,朕也清楚你心意了。”嘉庆笑道:“朕原本也想着,此事牵连确有些多了。其实和珅这些罪状,大不敬之举,朕看着便不下六七条。他丧心狂悖,天日可鉴,却也不需再加上这一条了。他的罪状,就照这二十条定下吧。”说着点了点头,又去军机处办理其他军政去了。 看着嘉庆渐渐远去的身影,阮元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过得半个时辰,已是退值之时,阮元也收拾了阁中书物,准备归家。方得出西华门,只听后面忽然有人喊道:“伯元且慢走!”回头看时,却是那彦成。 阮元也忙迎了那彦成过来,道:“东甫兄!小弟入京也有三个多月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了空闲,能和东甫兄一叙呢。东甫兄军机处那里,听闻这些时日,也一直有不少军务,平时辛劳,也不容易吧?” 那彦成也笑道:“伯元就不要掩饰了,你在南书房的事,皇上是与我说过的。其实当日我大爷的事,我事后想来,也只有你能想出这般周密的计策。我那日早上入朝,还同额娘和夫人一起,想着怎么能让大爷不与那福长安为伍。谁知到了晚上,这诏书已然下了!要不是皇上身边有个对我家家事颇为熟悉之人,可办不成这件事呢。” 阮元道:“东甫兄客气了,其实皇上与我确实曾谈起东甫兄,甚至谈起各部大臣之事,小弟看着,皇上果然明察,对于朝中这许多重臣动向,大半是料想得不错的。只是皇上那里,我也已经告知皇上,毕竟和珅一事,不要牵连太多,是以我参与其间之事,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彦成叹道:“伯元,其实你这般才干,按我说啊,就算只为官十年,一样可以去做六部尚书了。可惜啊……倒是也没办法,你说眼下六部之内,汉人尚书哪一个不是你我父辈啊?若是再行提拔与你,皇上也要担心。但即便如此,我想着皇上毕竟仁慈,又愿意量才用人,所以我想着你日后定有大事可做,这一品的官位嘛,你也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会有你的机会。” 阮元也不禁笑道:“东甫这样讲,就见外了。你与小弟认识,这也正好十年了,你说说,小弟是那种汲汲于功名利禄之人吗?” 那彦成笑道:“那可不行,其实话说回来,这事是因你而起,三年前你升了二品学士,当时我就和西庚、瑟庵他们打过赌,赌你日后能官居何职呢。我当时想着,你这般年纪,便做得内阁学士,那日后还不得做至少二十年尚书,二十年大学士吗?西庚他们啊,可都还不敢下这么大的注呢!”但说着说着,却意外想起一事,道:“伯元,其实我知道,你能把和珅谋逆这件事压下来,也是帮了我。我阿哈他是西安将军,平日最与和珅亲近,若是真的追查下去,多半也……”“阿哈”即是满语“岳父”之意,也可称作“阿玛哈”或“阿布哈”。说得简单些,就成了“阿哈”,那彦成这里指的自然是恒瑞了。 阮元听着,也不禁想起呼什图交付他信件时,确是大略的说起过送往何处之事,也不禁叹道:“东甫,其实……我还记得,和珅那些信件,有一封便是送到西安去的。至少我想着,和你岳父恒大人,是有些关系了。” “其实不用你说,皇上也向我透了这个底。”那彦成道:“皇上在军机处时,还特意告知于我,自可放心做我的军机大臣,我在军机处这一年,办事也算得勤勉,过些日子,定能升迁。唉……我听着皇上安慰,也清楚了,皇上一定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株连过多,才饶了我阿哈一命。我与阿哈素来也没有来往,可云仙毕竟是他的女儿啊……伯元,你这般大度,也是救了我一家性命。” 阮元也推辞道:“东甫这又是哪里话?原本也是皇上宅心仁厚,不愿和珅之事,引起外省诸军变故,否则前线战事,就又要拖延上许多时日了。东甫,既然恒大人已经安然无恙,你日后也多劝劝他,我想着他若是能尽心王事,在战场上多立些战功,皇上还是会厚待他的。” “我阿哈那个人,有什么作战的才能啊?”那彦成苦笑道:“其实皇上这次对阿哈网开一面,我也清楚,只是权宜之计,就他那个样子,早晚是保不住将军之位的。所以伯元,我现在也已经下了决心,眼下军机处要事还多,我走不开,等再过些时日,我就向皇上请命,到前线督战去。” “东甫,你也没上过战场,这又是何必呢?”阮元也有些担忧。 “我阿哈欠皇上的,我总要帮他还一些吧?”那彦成道:“而且皇上这边,一直就有再度派遣京官前往陕甘督师之意,只是一时尚未决行罢了。眼下太上皇的大礼还未完成,和珅这一下狱,他的同党被贬斥了不少不说,他自己当年身兼多少部务,也都得一一交办过来才是啊?再加上,三个月之后就是会试,皇上第一次亲政后的会试,当然要加倍在意了。再说了,我一门三代为将,玛法、大爷都上过战场,我自幼也习练骑射,学兵法,去前线督战,或许本来就是我应尽之责吧?” 阮元自也清楚,那彦成毕竟是旗人,在领兵作战这种关键军政要务上,自然会有自己的考虑,便也不再阻拦于他,只道:“东甫兄,战场刀枪无眼,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可要多多保重。” “伯元,这些日子,你也要多加爱惜身体才是。”那彦成道:“你别看自己在南书房,眼下皇上亲政,原本和珅办理的要事,都要一一交予其他人去做,其中寻人、应对,可都需要时间,也需要更多人兼理要务。我想着,多半过些日子,南书房之人,要做的事也会越来越多,你做翰林、做学政,都还算清闲,这样繁重的朝政,可得小心些了。” “东甫兄多虑了,该怎么办事,小弟心中有数,如此便先谢过东甫兄指教了。”阮元答道。 果然,那彦成的判断,没几天就成为了现实。 就在和珅罪状已经确定,即将公之天下,确定和珅罪刑之时,朱珪也终于回到了南书房。嘉庆和朱珪师徒相见,各自涕泣,想着朱珪早在三年之前,就一度有望入朝辅政,可经由和珅阻挠,竟延误了三年,其间川楚战事,几已至于不可再制,嘉庆也安慰朱珪道:“朕等着老师这次回京,实在是等得太久了,老师本有安邦定国的才学,却被困安徽三年,那是真的大材小用了。这次老师回京,朕也早就定好了,老师明日,便入值南书房,户部三库,原是和珅掌管,积弊犹多,这次老师回来,也让老师一并兼管,务必要剔除弊政,再兴法度,这大清的江山,才能安定下来啊。” 朱珪听着嘉庆之言,确实要重用自己,心中也自是激动,可南书房毕竟长时间仅为文臣供奉之所,这时诏他入南书房,而非军机处,还是有些不解,便道:“回皇上,朝廷机要之事,自世宗皇帝起,便决于军机处,南书房不过词臣供奉之所,皇上一边让臣入南书房,一边又让臣掌管户部三库,臣想着总是与体制不合。” “军机处就先把重点放到前线战事吧。”嘉庆道:“朕初亲政,对军机处之事,也有些了解。和珅当国这些年,尤其最后几年,多少前线战报,各省奏表,都是朕与皇阿玛未见,而军机处先观后奏的?朝纲如此败坏,若是朕直接任用军机处,只怕和珅留下这些陋规,也要被一一继承下来了。所以朕想着,就先将内外奏报,集中在南书房,待你等与朕一同看过了,再将其中要紧之事发入军机处和各部,只有这样,军机处才能记住规矩,才能不再出第二个和珅。不过老师也请放心,侍郎阮元,已在南书房供职数月,有他与老师一同办事,朕也放心,老师于公务上,自能妥善应对。待一切纲纪,恢复有序了,朕再去军机处主持大计。” “如此自当多谢皇上。”朱珪道:“只是,既然皇上要用臣入值南书房,臣也有些话,想告知皇上,若是皇上不嫌弃臣言辞琐碎,还请……” “但说无妨。”嘉庆道:“朕观皇阿玛所留存《起居注》,皇阿玛登基之初,朝中重臣,皇阿玛也是日夜不断,悉心咨询的。朕初亲政事,自然也有思虑欠妥之处,还请老师勿吝惜于言辞,将老师所思所见之事,尽数告知于朕才是。” “既然如此,请皇上恕罪了。”朱珪道:“大行皇帝在世之时,一向亲政爱民,宵衣旰食,成国朝鼎盛之治。可和珅宵小,于任相之后,上蒙蔽于大行皇帝,下倾陷于文武百官,凡进言不合其心意者,即便曹锡宝仅言刘全车马逾制,尹壮图上言州县亏空,亦为其多番构陷,终致罢官革职,言路不通。所以臣以为,皇上亲政之后,最先要公示于天下的,便是皇上求言之心。只有天下言路大开,无论官民,俱可上言时弊,政令方能畅通无阻,百姓方能望而向化。皇上亲决政事,亦可有守有为。” “求言之外,皇上亦当以宽驭下,于上言之人,虽言辞或有不当之处,亦不当责罚。否则官民必然慎之又慎,也就不会进言了。尤其是官民士人之间,吟诗作文,乃是常事,其中虽偶有不敬之语,亦无关乎社稷,还请皇上从宽处断,诗文检举之风,不可再长,其实……”朱珪当然清楚,诗文犯禁之事,大半与和珅无关,反而是乾隆刻意为之,这时言及于此,已然涉及乾隆之过,是以一时不敢再多言语。 “老师的意思,朕清楚了。有些话,老师不当说,就不要说了,这件事,朕自有处断之法。”嘉庆当然也清楚朱珪言语之后的想法,是以君臣一拍即合,无需多言。 “此外,议罪银之风,始于和珅,最为不经。和珅当国,督抚疆臣多有贪纵枉法,赎银抵罪之事。此贪渎枉法之根源,皇上肃清朝政,不可仅罪和珅一人,而不顾和珅妄行之制,皇上既已亲政,还请及早昭告天下,废除议罪银之弊。”朱珪道。 “这件事,朕不日就将下旨申饬。”既然朱珪已经将议罪银归咎于和珅,那么嘉庆废除此弊,也就有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皇上仁爱英明如此,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朱珪听着嘉庆对自己的进言一一采纳,想着和珅当国二十年,天下政事日渐倾颓,如今终于有了重见光明的一天,也不禁再一次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就这样,朱珪入南书房主持朝政之事,就定了下来,南书房本已有阮元在其中办事,嘉庆又临时让满人詹事英和,汉人詹事潘世恩等人入南书房值班,自己坐镇南书房亲决要事。一时之间,内外奏报,俱先经由南书房,待嘉庆与各人商议定了,再发往军机处和六部详加议决。 正月十八日,对和珅、福长安的处分也终于下达,和珅二十条大罪,俱已坐实,其中多是十恶不赦之罪,本应凌迟处死,但念及其效力军机处多年,特免凌迟,赐自尽。既然和珅只改成自尽,福长安也暂时免死,改斩监候。而对于其他朝中文武百官,嘉庆也严加申饬,称虽然苏凌阿、吴省钦等人俱已革职,但其中交结和珅之人,依然不少,只是多事之秋,特暂免除罪过,希望与和珅有过交结的其他大臣,可以戴罪立功,如有功勋于国家,则既往不咎,如有再犯,必然从重处罚。 而那些和珅用于调兵的伪造诏书,外送的合谋书信,也在这时被嘉庆悉数焚毁。从表面上看,就如同和珅仅是因二十条大罪被弹劾,随即嘉庆通知各路兵马将其逮捕,最后查抄家产,议定其罪一般。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珅绝命 对于自己的结局,和珅似乎也早就有了预感。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和珅居然得到了一次沐浴更衣的机会。但即便如此,由于清朝国制,国丧百日不得剃发,和珅那一从前额的短发仍是只得留下,好在更衣之后,也总算有了整理仪容的机会。 当然,和珅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乎已经是嘉庆能给他的,最后的体面了。 谁知随后一连三日,外面竟是全无消息,和珅思来想去,也是颇觉疑惑,有时也不免存了偷生之念,想着可能只会被流放黑龙江或者伊犁,而不至于死罪。可回想自己二十条大罪,自清开国以来,又有几人能身犯如此重罪,最终还免于一死?是以这些也不过是想想而已。直到十八日夜,忽然听得外面吱吱声响,竟是自己这边的狱门开了,随即步履之声,不是送饭端水之人的谦恭卑怯,而是从容稳健,竟是有位为官之人,到了自己狱中。 “既然终有一死,那也该从容一些。”和珅索性闭上眼睛,对身前之人不闻不问。 但也就在此时,一个自己熟悉,却也不太熟悉的声音,渐渐在耳畔响起:“老师,今日皇上那边,已下了诏,赐老师狱中自尽。是以学生前来,将此事告知老师,也来送老师最后一程。” 和珅听来,只觉得这声音自己原有印象,可一时又记不起这人是谁,似乎这人与他原本陌生,也绝少交往一般。不觉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一位二品官员缓缓坐下,正在自己对面,这人面容有些憔悴,却也清秀文雅,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他当然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阮元。只见阮元手中还有个食盒,应是给自己备了最后的酒菜,吃完之后,多半自己也该上路了。 “果然是你啊……”和珅不觉冷笑道。一时间他双目之中,竟是变了多般神色,自愤怒,至不解,至绝望,又至从容。可虽是七分从容,之下却也有三分不甘。 “老师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吧?”阮元看着眼前这个亦师亦敌,既敬重又痛恨之人,心中却也有几分不舍。只是这时的阮元,经历官场已有十年,也早已学会了如何克制,如何不动声色。虽然心中也有些遗憾,但还是一边打开了食盒,一边取了些酒菜出来,道:“其实老师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做的。” “哼哼,什么该不该做,我若真是什么都不做,今日难道就不会成为这阶下之囚了?皇上那二十条大罪,你看到了吧?他若不是蓄谋已久,怎得我这许多罪状可言?想来我外送的书信,悉数被皇上扣留,禁军突然生变,不从我命令,竟反过来对我刀兵相向,这些也都是你做得吧?”和珅冷笑道。 “这也是老师该想到的,其实,老师自从把书信交给呼什图之后,就一直派了亲信,跟踪于我,这一点学生自然清楚。”阮元声色依然平和。 “是啊,我至今依然猜不出,你得了书信之后,福长安的人一直跟了你到兵部,礼部、南书房他们也都去过,可书信已经不在你手。那你定是把书信送到了兵部才对,可是为什么,这些原本应该发出去的书信,最后却都落在了你们手里?”和珅虽然知道大限将至,却也不愿抱憾而终。 “是李潢。”阮元道:“其实老师所作所为,也正是应了那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师私心太重、权欲太盛,天下忠直之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老师同路的。”接着,阮元也将李潢、纪昀和彭元瑞的事一一说了给和珅听。他清楚只有这三个关键之处,是和珅事前多半察觉不到的。果然和珅听了,双手也不禁轻轻颤抖,接着,和珅又笑了出来。 “这样看来,我还真是百密一疏啊……” “老师,您不是百密一疏,是失了天道!这一点老师现在还看不出来吗?李潢愿意为老师办事,并非他心中原意,可若是李潢本身才学,不足以做侍郎,大行皇帝和皇上,当年又怎么会让李潢一直身居兵部要职?能做到六部卿贰的,又有多少人会死心塌地的追随老师,去做那失了天道之事?至于纪大人、彭大人,难道老师多派人手,将他二人看住了,礼部和工部,就没有其他人可以代为传讯了吗?老师,早知如此,您为何不及早悬崖勒马,不去收取那许多贿赂,不做那些逾制之事呢?难道老师大错已经铸成,靠着这一二权谋伎俩,就能挽回一切吗?”阮元少年之时,也正是和珅成名之时,这样想来,自己也是一点一点,眼看和珅风华正茂,眼看和珅日渐腐败堕落,最终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如此心中想着,自也是止不住的伤感。 “权谋伎俩?”和珅忽然又冷笑道:“阮元啊阮元,以前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一个学四书五经考八股文出来的读书人,论心机权术,可是常人远远不及啊?你若也是旗人,想来日后权势地位,要比我高上十倍都不止吧?” “学生读书,并非仅为科举。学生为官,也并不在意功名权势。学生所想,乃是克己复礼,行先王之正道。老师以这般言语来看学生,未免把人心都看得太狭隘了。”阮元道。 “克己复礼?哈哈……刘全怎么样了?”和珅似乎完全不在意所谓“正道”之事。 “刘全和呼什图,眼下都已经被收监,再过几日,就要流放黑龙江了。学生知道,刘全是老师家中老仆,黑龙江这一去,只怕也没几日可活了。老师,学生还是不明白,老师最初做官之时,也是以清廉勤勉闻名的好官,可为何只十年下来,就全变了样呢?老师这一变,害的不仅是老师自己,还有多少老师身边之人啊?”阮元道。 “李侍尧的事,你可知道?”不想和珅忽然如此问道。 “学生略知一二。”阮元道。 “那剩下的,我不妨也告诉你。”和珅看着四周昏暗的墙壁,竟似这样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无比熟悉一般:“这牢房我第一次来,便是二十年前,这里在大牢中位置最为偏僻,所以历来只有死囚,才会囚禁于此。李侍尧不是我这个牢房,他当时在那边那个角落上。”说着,向着左手边指了一指,又道:“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被云南粮储道海宁告发贪纵营私,当时派去查问此案的人,就是我。那李侍尧最初自然也是心存侥幸,想要瞒骗于我,可我当时,也下了决心,一定要查出他贪纵谋私的实据。正好云南那边,有个知县因为给他送了五百两银子,却没做成知府,得知我前去暗访,便将李侍尧藏匿财宝的私邸告知了我。后来我们一边与他饮宴,一边暗自调集了东边曲寻镇的兵马,合围他大观楼对面那座宅子,才终于一举人赃并获。李侍尧眼看事情败落,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收受各道府县贿赂,已有数十万两之巨……”这时想来,自己收受贿赂,家产只怕已是李侍尧的数十近百倍,也确是罪在不赦了,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 看着阮元带来的酒菜,那瓶酒味道还不错,和珅也不再讲究礼数,直接拿起酒瓶饮了一口,顿时又是兴致勃勃,道:“后来这件事我查访完了,就把他每一笔贪贿所得,都列成了账目,送到了京城。当时大行皇帝也是大怒,在朝会上公开询问各部卿要,要给李侍尧定罪。最后,几乎所有的六部尚书、大学士,上疏意见,都是斩决。哈哈,我最初拟刑,也不过给了个斩监候呢。所以当时我也将李侍尧押解归京,先投入了这死牢,那时我也自听这里的人说过,这一带几个牢房,若是进来了,也就只有上刑场一条路了,哈哈,今日我只落个自尽的结局,还要多谢皇上仁慈呢。可你能想到吗?就半年之后,李侍尧竟然从狱里走了出来。” “当时我见李侍尧下了狱,却迟迟不予斩决,也多次问过大行皇帝,难道把他放在狱里,就任他自生自灭么?可大行皇帝每次说起他,都是止不住的感叹,反倒开始说,李侍尧办事得力,督抚一方,一方便得太平,若是就这样斩了,日后督抚大员,还能用得谁去?后来我才知道,大行皇帝原是不想让他死的。朝中集议过了,大行皇帝又连续降旨,让各省督抚一并商议李侍尧之罪。其实当时大半督抚,上疏也是认为他贪污如此,定当斩决,唯独江苏巡抚闵鹗元,他在他的奏疏中写道:‘侍尧历任封疆,干力有为。请用议勤议能之例,宽其一线。’就这一句话,大行皇帝给他改了斩监候。第二年,因为苏四十三作乱之故,大行皇帝又放了他出来到甘肃治事,甘肃冒赈事发,一时无人处理政务,他竟又复了陕甘总督。再后来台湾之役,他竟连伯爵也一并复了……甚至后来,福康安也两次弹劾于他,可大行皇帝呢,一直留了他性命,让他办事。”李侍尧是清初前明降将李永芳之后,李永芳因降清较早,又兼颇有功勋,遗下伯爵之位传至李侍尧,故而和珅有此一说。 说着说着,和珅似乎心中也有了些不平之气,竟又饮下一大口酒来。随即独自冷笑了半晌,又道: “再后来……再后来李侍尧死了,就在你考中进士前一年。那时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了吧?你说大行皇帝这番举措,是想告诉我什么呢?一个贪渎财货累积百万之人,照样是大清的两省总督、封疆大吏,二等恭毅伯啊?!他凭什么啊?不就是他能办事,所在之处,仓廪丰实无亏吗?不就是他能查吏,下属阴私,他查得丝毫不差,让下吏无所隐瞒吗?那我若是能比他做得更好呢?阮元,你凭心而论,老师充实府库的法子,不比他少吧?老师监查下吏的路数,不比他差吧?那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死的却是我啊?”和珅连续饮下不少酒后,想着性命不过片刻之间,也再无拘谨,将内心想法尽数说了出来。 阮元听着和珅这番言语,也知道他所言不假,可这些事仔细想来,其根源又在何处呢?或许即便是和珅,也没法承担所有的责任吧? 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并不认同和珅这种言论。 “老师,按国朝律例,枉法受赃八十两,不枉法而受赃一百二十两,就足以论绞。老师自以为李侍尧贪贿枉法,在所不论,那老师心中,这《大清律例》又是何物?老师以为,封疆大吏,宰相九卿,只要所行称职,上能仓廪充实,下能明察属吏,即便有所贪贿,也足以免死不论吗?那老师可曾想过,这些省道府县,官吏们层层贿赂的背后,他们又做了什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变相增加税赋,是多少百姓哪怕一年两番收获,却仅得果腹的艰难!仓库充实了,可百姓没有余钱了,下吏不敢蒙蔽督抚了,可收到自己囊中的油水,却一点不见少,督抚眼见自己没有亏空,便上下沆瀣一气,长此以往,百姓要如何忍受这层层盘剥?李侍尧之时,天下大势尚属盛世,可今日呢?川楚战事连年不解,百姓皆以为官 逼 民 反。眼看大清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师空言李侍尧贪贿而无罪,又有何意义呢?” 然而,阮元终是一语未及乾隆。 “《大清律例》?阮元,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说你若是做了督抚,又或者进了军机处,任了大学士,和我一样做得十五年宰相,你又要如何作为啊?我可先告诉你,蔡新和程景伊,是你未仕之时的大学士,他们也都是进士出身,他们中进士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可你想想,为什么当时皇上宁可让我入军机处,也不选他们?他们可都是清官啊?” 其实阮元也清楚,和珅所言蔡新和程景伊,是刘统勋、于敏中之后,王杰之前的汉人大学士,这一时段无论满汉大臣,都一度出现能臣凋零,无所继从的现象。二人能升任大学士,更多靠的是资历深厚,德行也还算不错,但办事才干平平,是以乾隆始终没有委二人以重任。和珅言下之意,是想告诉自己皇帝选官用人,关键在于能否办成具体事务,而非清廉。 但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答道:“老师,司马温公《资治通鉴》之中早已言明,德才兼备,是为圣人,有德而乏才,是为君子,有才无德,是为小人,无德才可称,则是愚人。若是朝廷没有圣人,则应先用君子,再次,即便用愚人也不当任用小人。如今看来,温公之言不错,君子或乏才智,容易遭人蒙蔽,可即便如此,犹可保纲纪法度不失。愚人无能,终究无所作为,可小人却容易凭借其才智,从而无恶不作。作恶事小,可作恶而不受惩戒,便如同朝廷明示天下,国朝礼法纲纪,俱是摆设,不过空文啊?若是一时的奸吏欺蒙,和朝廷自弃国法纲常于不顾,必须要选一个,又怎能因一时的奸吏作恶,而放弃了国法呢?失了国法纲常,朝廷便也失了民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老师看着如今川楚四省,官 逼 民 反者比比皆是,难道还不愿意相信这圣人至论吗?” “哈哈,司马温公?阮元啊?老师学问自然不如你,可我也知道,司马光所效力的赵宋朝廷,最后一样亡了啊?”和珅笑道。 “赵宋朝廷,先失于汴京六贼,再失于临安秦韩史丁贾诸般奸佞,却与司马温公无干。”阮元道。 “也罢,这贤奸之论,再辩下去,只怕时间也快到了。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阮元,若你做了封疆大吏,又或者登宰辅、入军机,你要怎么做?我等了三十年,可还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真正让我信服的答案呢。”和珅道。 “若我能入朝言事,则必然进贤退不肖,外省督抚守令,亦当严加考核,不使奸吏再如今日一般横行无忌。若我外任封疆,则内需弥补亏空,裁抑陋规,安抚贫困百姓,无论水旱,赈济有时。兴文教,使天下学子不拘一格,各成其才。于外,则定时检阅各部,使绿营不废武备。有贼盗之事,可抚者抚之,不能抚者剿之,以安一方士民生计。”阮元眼看四下一时无人,和珅行刑在即,这些事情本身也曾多番思虑,便也不再拘谨,径自说了出来。 “哈哈,阮元,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像个做官的人,却不像一般的读书人了。可你这番言语,我还是不能完全信服。不论其他,就说弥补亏空和裁抑陋规,你崇敬的那位司马温公当年也说过,天下赋税有常数,不在官则在于民。你又想把朝廷的亏空补了,又想着不用耗羡折色,让百姓少交赋税,这可能吗?我这也便与你说了,若你没有超乎常人的大德大才,这两件事并行不悖,你根本做不到。”和珅道。 “德才兼备,确实难得。可国朝养士至今百五十年,文教大成,这千百万读书人里,也应该有不少德才兼备之人了吧?”阮元依然对自己的理想坚信不疑。 “哈哈,这样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了。阮元,在我看来,你不仅狂,而且贪。德才兼备是什么,你不是也说了是圣人吗?你方才这般自喻,你妻族的人听了,会是什么想法?你又想要国库充实、武备兴修,又想要百姓无论水旱,衣食无忧,你这不是贪,又是什么?而且你与我不同,你处处想着道义,还想着什么克己复礼。你自己想想,你所言种种,若是都想一一落实下来,是一件多难的事啊?”和珅笑道。 “学生不想辜负了大行皇帝十年栽培之恩。”阮元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一介书生,子曰诗云不离口,却能给皇上献策,把我这般筹划给破了。你的极限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呢。”说到这里,牢房之外,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看来处决和珅之人,也已经快要到了。 “老师,这酒,您已经饮过了,剩下的饭食,老师也多用些吧。阮元身负皇恩,总不能负了皇上,负了我亲眼所见那许多百姓。但老师教习翰林院,便与我有了师生之谊。这番情谊,阮元亦不敢忘。”想着钦使将近,阮元不便再行大礼,只得先行站起,双手作揖,三次俯首而拜,以尽尊师之情。 “阮元啊……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留取香烟是后身……你自去罢,我和珅一生,也就到这里了,你日后的作为,我是看不到了。但若是我在天有灵,也自当看着你日后言行。你想做个真圣人,哈哈,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要如何做圣人啊?”和珅笑道。 阮元便即辞了和珅,向外而去,不数步间,已看到了张进忠站在牢房之外。张进忠看到阮元,也小声道:“阮侍郎,您该做的都做完了罢?剩下处决和珅之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张进忠身后,是两名太监捧着一匣白绫。二人之后,还有两个侍卫,押着垂头丧气的福长安。嘉庆在处决和珅之时,也特令福长安前来观刑,以为震慑。 阮元回拜过张进忠,也向牢房外走了出去,出得牢门,只听外面打更声响,已是二更天了。 随着打更之声消逝的,或许还有一个时代吧。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日,清王朝一代权臣和珅,因大不敬、滥用职权、结党营私、贪腐受贿等二十条重罪,被嘉庆下旨特赐自尽,享年五十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南书房的工作 和珅伏法之后,嘉庆也继续下发诏令,逐渐更新乾隆末年的部分弊政。 首先,对于地方之上声名狼藉的官员,嘉庆逐步展开查办,比如湖广地方上贪纵不法,激起民变的湖南布政使郑源璹、湖广道员胡齐仑、武昌知府常丹葵等人,虽未必与和珅有所交集,但贪虐形状属实,一律革职查办。和珅另一亲信,云贵总督富纲,也在不久后被革职拿问,押解入京。 接下来,嘉庆依从朱珪建议,将议罪银之制认定为“和珅所创弊政”,有了和珅的名义,那么废除议罪银,自然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随后,嘉庆开始下诏求言,声称无论官民,均可向军机大臣或各部院上书,后改为向都察院投书,总之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可以向朝廷陈述所见弊政。而且就理论而言,除非嘉庆亲决,否则都察院不得将平民上奏视为“妄诞”之言。(然而,因上奏文书数量众多,都察院擅自退回平民上奏之事,也依然有例可循。) 同时,对于乾隆朝因诗文著书犯禁的部分犯人家属,嘉庆亦宣布予以开释,徐述夔、王锡侯两家现存家眷,得以回归乡里。在诏书中嘉庆也声明:“殊不知文字诗句,原可意为轩轾。况此等人犯,生长本朝,自其祖父高曾,仰沐深仁厚泽,已百数十余年。岂复系怀胜国,而挟仇抵隙者。”一时间民间挟诗文检举之事,渐渐无闻。 清除旧弊的同时,嘉庆也厉行节俭,嘉庆四年因大行皇帝梓宫尚未安葬,暂停避暑山庄之行。先前新疆官员奉和珅之命,开凿大和阗玉送往京城,嘉庆得知此事之后,即令前方官员将大和阗玉弃置。乾隆庙号谥号,此时也已定下,庙称高宗,谥曰纯皇帝,后世谥号有所增益,暂时不表。 对于中外官员,嘉庆进一步进行调整,前线大员宜绵、秦承恩因久战无功,即行革职拿问。松筠回归中原,暂任陕甘总督,阿桂一力提拔的干吏吴熊光,被授予河南巡抚。在四川以清廉闻名的刘清,也被嘉庆委以安抚战区百姓的重任。前线这时也屡传战果,冉文俦、冷天禄等白莲教领袖均被剿灭。 就连衍圣公府之事,嘉庆也进行了调整,原本乾隆要求于氏抚养孔庆镕,嘉庆亲政后,以于氏外家不得擅自干预孔府家事为由,将孔府要事暂且交归孔宪增处理。对于孔府父子姐弟而言,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此时,嘉庆也将大权暂时集中在南书房,以备政权过度之用,阮元也得到更多重任,暂署兵部左侍郎,参与绿营各部将官任免调用之事。一时眼看朝廷之中,皆是王杰、刘墉、纪昀、董诰、朱珪等元老重臣,阮元也不禁感慨,此时已是众正盈朝,再兴盛治,或许有望了。 只是阮元的日子,却也一直不得安歇。虽然没有了捉拿和珅,策应其中等机密要事可言,不需要再一直等到入更才能还家。可一时间南书房集中了大量各部公文,阮元既需要负责礼部乾隆大礼事宜,也需要参与兵部将官任免,每日在南书房中,依然辛苦。大多数入值之日,都需要一直忙到申正之后,才有可能退值,这在清代已经是极晚的退值时分。 眼看北京城已是冬去春来,进入三月时分,阮元的公务却一点不少。这一日,兵部拟定的部分将官改任奏疏被送到了南书房中,因涉及俱是提督、总兵之属,阮元一时也不敢决策。便将英和、潘世恩一并找来,共同拟定改任之事。 英和看着拟定的改任人选,问道:“阮侍郎,皇上自清除和珅一党一来,所新任提镇,俱是资历深厚,多有功绩之人。这份名单后面,也已经将各人近年的考课劳绩,一一齐备。却不知阮侍郎又有何建议,难道兵部如此谨慎的调任名单,竟也有不妥之处吗?” 阮元笑道:“其实并非如此,兵部这次调任官员,大多都是近年来为官勤勉,足以提镇一方之人。这个在下是不反对的。只是这其中有个人选,在下觉得还是再行商议为好。”说着打开了名单,将手指指向了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长庚。 “李长庚?”英和不觉有些疑惑,道:“文书中已有载明,李长庚在定海镇任总兵两年有余,一向勤勉,深得士众之心,所以此次改任广东的碣石镇总兵,算是平级调动。而且,近年来东南沿海,海寇频频,这个阮侍郎在浙江难道不知道吗?将他调任碣石镇,我看着距离海寇更近些,引兵作战反而方便呢。” “但在下却认为,眼下应当让李长庚继续担任定海镇总兵为好。”阮元道。 “那阮侍郎又有何高见?”英和问道。 “在下以为,李长庚移镇,有三不可。第一,李长庚在定海镇不过两年,若陡然调离,定海镇军心必然受到影响,而他在碣石镇可谓初来乍到,还需要时间去熟悉军情。这样对于两镇而言,都不方便。第二,在下曾与定海镇将官有所交流,得知他们仅嘉庆二、三年两年,便积欠了一半军饷,若是此时定海镇无一令人信服之人坐镇,万一今年军饷再次发放不及,只怕定海镇军中会有哗变。第三,在下在浙江时,深知眼下海寇飘忽不定,闽浙粤三省俱有大批海盗出没,并不是说浙江靠近东海,所受灾难便要少于其他诸省,相反,海寇往往因浙省无备,竟北上突然袭击浙江沿海。是以此时浙省各镇总兵,不仅要选资历深厚之人,还有考虑是否擅长海战,是否能及时用兵。眼下拟任的这位哲勒杭阿大人,在下亦曾得闻,虽然勤勉,却不擅海战,此时浙江一旦调用不及时,只恐沿海百姓,年内便要受海寇所害,是以在下想着,能将他暂留定海镇,待海寇平定了,再考虑升迁之事不迟。”阮元道。 “可是阮大人,您这番话,我听着即便反过来说,也没错啊?既然李长庚在浙江,不过一年就可以稳定军心,那他去了碣石镇,一样可以很快指挥起全镇人马才对。至于军饷,皇上估计这几日也就要下发了,又有何必要让他继续留任?至于海寇飘忽不定,那为什么一定要强化浙江的防范呢,难道福建和广东,就已经不需要再考虑了吗?”英和问道。 “英大人,海战绝不同于陆战,若不是精通海战之法的宿将,骤然督师作战,必然要吃大亏。所以沿海各镇,在下以为大多无需变动,但诸如先前黄岩镇总兵陈上高,贪劣之迹早已上闻,将他撤职,是不可不为之举。可李长庚并非此类劣员,此时调用他镇,又有何益呢?而且在下还认为,眼下沿海各镇,也需要一只精于海战的水师,这样日后清剿海寇,才能无往不利,如此频繁更换提镇,其实并不利于练兵。”阮元坚持道。 “阮大人,外省提镇之事,哪里像你想的那般麻烦啊?任职一两年便即调动,本来也是常事,怎么到了阮大人这里,就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了呢?还是说,阮大人与李长庚有旧,所以想借此庇佑于他啊?”英和道。 “那潘大人有何意见?”阮元看着自己难以说服英和,只好求助于潘世恩。 “这……阮大人,下官这些年做得都是翰林,也不比阮大人,还有机会出京督学,若说起军旅之事,在下也着实不在行。不如还是等皇上到了,再请皇上定夺吧。”潘世恩是乾隆五十八年的状元,因文才出众,兼之勤勉,仅七年便升到詹事,也是阮元之后汉臣升迁最快的人之一。可正因如此,外事一时间却并不熟悉。 也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一个声音道:“阮元、英和,你们是在这里讨论政事吗?这是好事。朕不如皇阿玛英明神武,自然也需要你们齐心协力,多些意见,朕也可以斟酌使用嘛。”正是嘉庆到了,张进忠则拿着一卷诏书,跟随其后。阮元等人也连忙跪拜两旁,让嘉庆先上龙位坐下了。 嘉庆坐定后,也笑道:“都先起来吧,你们一个个说,阮元是侍郎,就先说吧。待你们都说过了,朕再居中裁决,如何?”看着嘉庆宽心求言,阮元与英和也都不再忌讳,便将方才兵部拟任之事一一说与了嘉庆。 嘉庆听完二人辩论,也沉思了半晌,道:“其实这件事啊,朕想着还是阮元所言,更为妥当。这李长庚在定海镇,到今年也就是第三年,如此说来,更换并无必要。而且英和啊,你方才说起,朕眼下就可以给定海镇发下拖欠的军饷,朕何时与你说过啊?今年免了不少府县赋税,能收上来的钱粮,把川楚的缺口补上,就不错了,剩下的前两年的军饷,朕可以补发,但能发出的也不过一二月的欠饷。你未经查证,便擅自代朕出言,自是有些疏忽了。而且你却不知,浙江事务,阮元先前在南书房时,便与朕多番谈论,他自然也要更熟悉些,你毕竟初用政事,还是要多些实干历练才是。当然了,这些事朕之前没告诉你,也是朕的疏忽。”英和听着嘉庆言语,宽和与严明兼备,一时间也想到自己确有不周之念,便不敢再言语了。 “但是阮元啊,英和这番议论,却不是针对你的。他与你一样,自来不附和珅,是忠良之家出身的。他阿玛德保做过礼部尚书,当时和珅想与他们家联姻,德保一向正直,便将和珅拒之门外,正是家风严谨啊。英和中得进士,至今也才七年,自然有些事还不熟悉,你二人即便有些争执,朕也希望你们过了今日,便即忘了,你们只需想着这大清天下即可,却不要就此生了嫌隙,竟处处针对上了,那样不好。”嘉庆也向阮元说道。 阮元也向英和回拜道:“英大人之言,虽与在下不同,却也是一心为国之论,在下方才也只是就事论事,并无他念,请英大人见谅。” 眼看阮元言语诚恳,英和也清楚自己确有顾虑不周之处,便也回道:“阮大人多礼了,原是在下不熟悉前线军务,竟误会了阮大人。” 至于其他人,倒是争议不多,浙江提督仍选用苍保,他之前就在浙江作提督,阮元也自熟悉,信得过他。黄岩镇总兵换了岳玺,温州镇总兵换了胡振声,都是众议可靠之人。眼看集议已毕,嘉庆也对各人说道: “好啦,英和、潘世恩,你二人中得进士不过七年,且都在翰林办事,一时间有些事做不了主,是正常的。只是你们也都该看到了,和珅当国这些年,翰林考校,多有以权谋私,良莠不分之处,这些年真正值得提拔的后 进官员,却也不多了。你们是能做大事的,所以朕先让你们来南书房看看怎么办事,以后有了经验,参与部务也就不难了。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一道诏旨,是给阮元的。”嘉庆言语之间,对各人也都是照顾有加,不让英和与潘世恩自觉被自己怠慢。二人也便暂时告退,阮元则单独留下听旨,张进忠道:“奉旨:阮元改任户部左侍郎,兼经筵讲官,充会试副主考官,钦此!” 阮元听了,也是又惊又喜,清代科举,最上一层的殿试是皇帝本人出题并亲自监考,群臣不得干预。但在下一层,便是会试,自己会试得中,到这时尚不满十整年,就得到了主持会试的机会,虽然只是副主考,但也已经是无比难得的重任。一时间也有些担心,忙推辞道:“皇上,臣释褐不过十年,自觉才疏学浅,这会试主考,却是有些难以胜任的。” 嘉庆却道:“阮侍郎,你著书兴学,考校两省士子,一向俱有声名,这会试的副主考,却如何就做不得了?若论学问,朕看着你做副主考,是最合适不过了。而且你也不要担心,这次会试,朕任命的主考,是你的恩师,户部尚书朱珪,另一位副主考则是左都御史刘权之,他二人资历深厚,多有督学、出题经验,你若是不会,和他二人多学习一番,也就是了。朕这样说,你还想推辞吗?” 听着嘉庆这样鼓励,又知道正主考乃是恩师朱珪,阮元自然也不敢再行推辞了。只得应道:“皇上圣明,臣定当尽心竭力,悉心选士,此次会试,定要拔擢那些有真才实学之人出来,以报皇上任用之恩。” 不料嘉庆随后却话锋一转,笑道:“阮侍郎,若是旁人,朕也不愿多言,可你说尽心竭力,你在南书房这几个月,朕也都看着呢。哪一日不是申正之后,才得以退值啊?你这样确是辛苦,所以朕也想知道,你家中之人,有何言语?尊夫人我记得不过桃李之年,便要看着你这般公务繁忙,只怕也不愿意吧?” 阮元听着,也不禁面上渐红,其实嘉庆所言不假,他平日入朝早,退值晚,前后已有近两月,孔璐华在家中有了空闲,也不禁抱怨入京以来,竟也得不到几日团聚。其实阮元先前做学政习惯了,内心之中,也颇不情愿如此长时间的入宫当值。可是他一直念着乾隆知遇之恩,便当竭力以报,又怎敢主动向嘉庆请辞?这时也只得答道:“皇上,臣尺寸之功未建,便得以登临二品之位,若不能尽心公事,也只怕高宗皇帝在天之灵,降怒于臣。” “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啊?”嘉庆笑道:“你家中的事,朕听说过,你祖父的亲传孙辈,就只有你一人了。你先前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养子,你家中人丁如此单薄,日后还如何延续香火啊?再说了,朕也知道你尚有两个妾室,难道你把她们放在家里,就只是想养她们一辈子吗?你这样不顾家中事务,反倒是朕看着有些过意不去了啊?正好,眼下距离会试开始,尚有五日,四书题朕拟了,五经题和策论,还需要你们多斟酌一番。你这番回家,依例不得与外人有半分交集,便不要出门了,一边多想想如何拟定题目,一边也陪陪家里人吧。待今番会试结束了,南书房这里,朕也已经对内外要务,了解得足够清楚了。你就去部里办事,不需要再这般劳碌了。” 可是说到这里,嘉庆似乎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阮侍郎,朕还有一事想要问你,虽然这样,你可能还是要操心些要事,但也绝不会这般劳累。而且,这对你而言,是个好机会啊。”嘉庆颇有些神秘的说道:“朕不想破了皇阿玛的旧制,所以南书房政务交接完毕以后,朕还是要在军机处议决要事,主持机要的,依然是五个军机大臣。所以朕想着,你既然也已经是二品侍郎了,而且南书房这几个月,朕能看出来,无论大礼之事,还是兵部选任之事,你都有自己的办法,所以若是朕提拔你入军机处,你意下如何呢?军机处有章京轮值,你退值不会这样晚的。” “皇上,这……臣一介文臣,先前从未参预机要,却如何在军机处与各位大人商议要事啊?”阮元听着也有些担心。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朕想着眼下的军机处里,戴衢亨便是翰林文臣出身,可他一样做得军机大臣啊?再说了,朕想着他与你还有些交情,他兄长戴心亨在世之时,是你乡试的座师啊。还有,当年编修《石渠宝笈》的时候,董诰也曾与你共事,他对你印象也不错呢。成亲王、那彦成,这都和你有交情啊?有他四人和你齐心协力,你入了军机处,正是事半功倍啊。也就是庆桂与你,平日交往少了些,那也无妨,庆桂已任了大学士,还是要居中持重的,你也不必担心。怎么样,你可有此意愿?”嘉庆劝道。 不想阮元却继续坚辞道:“回皇上,臣以为,这军机处行走,臣眼下做不得。不仅如此,臣在南书房兼理军务之事,臣出了南书房,也决计不会外泄半分。” “阮侍郎这……这又是何意呢?”嘉庆颇有些不解。 “回皇上,正月间,和珅乱政于前,皇上亲政于后,军机要事,不关白于军机大臣而直达皇上,是皇上为了及时掌握大权,以便日后主动任用军机处,不致反过来被军机处挟制。是以皇上重用南书房,任用朱大人与臣等襄理军政。但军机处毕竟是世宗皇帝以来国朝根本,不可偏废,是以南书房不过做一时权宜之计,皇上所用,亦不过近习之人。如此,国朝方得安定,体制方可无亏。但如果皇上任用臣入军机处,则体制与权宜之间,界限何在?臣若以近臣之名,居要臣之位,日后皇上用人,又当依何规矩?其余臣下,又当如何作想?难道在皇上面前做南书房的近臣,日子长了,被皇上信任了,就可以进入军机处了?若真是有那一日,军机处的威信,只怕也就要荡然无存了,而朝廷的体制,也就只得让那些投机取巧之辈,肆意利用而无法限制了。到那个时候,皇上是中兴了大清呢,还是让大清又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呢?臣今日不入军机处,也是为皇上保全了体制严明,日后国朝决事,自有仪度,却不得让机巧之辈,心存侥幸才是。如此,则大清幸甚,皇上幸甚!”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向嘉庆叩首,以示自己至诚之言,并无私念。 而嘉庆听着阮元之言,却也暗自心惊。原来,这些问题,也正是前日夜间,他与纽祜禄氏商议之事。 “眼下朕要做的,就是先将大权收归朕之手。待得一切有条不紊了,再把权力下放到军机处。至于南书房,一切重归正途之后,也就该回到它原来的样子了。”这是嘉庆的计划。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会试开幕 “可是我觉得……这样对那位阮元大人,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啊,他在南书房夙夜奉公,这些我都有耳闻,可皇上用完了南书房,就要将这样一位大才弃之不顾了吗?”纽祜禄氏不禁问道。 “朕也知道,如今还有很多积弊尚未清除,阮元吏治学行,都有足够的才干,若是朕用不得,那朕也没资格做这个皇帝了。不过……朕想试试阮元,先许他进军机处,看看他心意如何,贵妃却认为怎么样呢?”嘉庆道。 “这……眼下让他进军机处,我怎么觉得反倒是害了他呢?皇上,当年和珅也是数年之间连任要职,一时权欲过盛了,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啊?”纽祜禄氏深知嘉庆再兴盛治之念,所以也不愿阮元有任何风险。 “那朕先问问他吧,若是他真的……也无妨,他眼下也不过是个侍郎,朕总是有办法制住他的。”嘉庆道,于是,才有了这一段有关军机处的问话。 可不想阮元之言,已将自己所虑尽数言明。而且主动功成身退,反倒让自己心中宽慰了不少。 “既然如此,朕也就答应你,军机处之事,朕不提了。不过会试的副主考,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另外,朕让你做户部侍郎,也是另有一件要事,只有你能办成……也不算什么难事,会试之事,你先回家准备吧。”这一来,阮元也就算通过了嘉庆的考验。 “臣谢过皇上。”听着嘉庆松口,阮元也自觉心中轻快了不少。相比而言,朝堂进退之事,可比会试出题为难多了。 事后,阮元果然对南书房参预政事之事,只字不提。只说高宗皇帝崩殂,遗下诗文稿本尚未整理,自己在南书房夙兴夜寐,便是为了编辑乾隆的诗集文集。 “那你就决定这样保密了?”阮元回到家后,也把南书房兼理政事即将结束,另有会试之事告诉了家中。听着阮元如此“大公无私”,孔璐华也不禁有些好奇。 “就这样吧,再说了,我想着……我也没说假话啊?夫人,我在南书房当值的时候,也确是整理过一些高宗皇帝的诗稿,只不过没整理完嘛。夫人有所不知,高宗皇帝遗下诗作,有四五万首呢。我整理的多些,又或少些,在不知内情之人看来,其实没什么区别。”阮元倒是异常豁达幽默。 “可是夫人我觉得……我好吃亏啊?你说你之前跟着皇上定计除了和珅,进了南书房参预机要,还不想晋升的太快,又把这一切一笔勾销了,那就算夫子入京这三个多月,什么都没做好了。可是夫人呢?我每日为你担惊受怕也就算了,你每天回家都那么晚,我与你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这样的日子多难受啊?夫子,夫人虽说嫁你也快三年了,可是……可是毕竟还是青春年少啊……”孔璐华看着阮元,虽然言语看似幽怨,眼中却尽是深情。 “夫人,有文如和雪儿陪着你,你怎么会无聊啊?”阮元笑道。 “夫子你故意的吧!我……”看着阮元看似漫不经心的安慰,孔璐华不禁有了几分薄怒,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孔府千金,又怎能不顾礼节,与自己丈夫对骂?一时间只得把话咽了回去,各人看着孔璐华平日娇嫩可爱的脸上红晕密布,也都看得有趣,纷纷笑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啊,伯元,爹爹想着,这会试对你而言,可是个好机会。”这是还是阮承信出来打圆场,才让大家重新安静下来。阮承信似乎也是早有准备,道:“历代以来,会试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主考与当届进士之间,日后便要以师生相称,即便你不愿如此直白,后辈们称你一声恩师,总是免不了的了。到时候啊,你在朝堂之上,除非自己犯了大错,否则,总是要安稳得多了。” “小恩公,我怎么听着,您这意思……是想让伯元去结党啊?”杨吉和阮家人一同住了十余年,对于朝廷官员之间时常言及的“结党”也有了一定印象。 “这不是结党。”阮承信解释道:“咱阮家人做官,讲的就是问心无愧,本也不需要党同伐异。但朝堂之上,各人心中都有各人的想法,这也是事实啊。有了私心,同列之间,便也难免有倾轧之事,尤其是伯元眼下处境,说是难得,却也暗藏凶险,伯元已是正二品侍郎,你们想想,若是再行升迁,也就只有大学士和七卿这九个位置了。可眼下这九个人,个个都是伯元的父辈,日后再有官职调动之事,也必然是伯元要和许多资历、年纪都在他之上的人去争去抢,这样一来,难保外人不会心生疑忌之心,竟而构陷伯元啊。伯元是个做实事的人,可说到自辩,其实我看和他爷爷一样,都不擅长。这个时候若是朝中没有一二亲熟之人,可以帮你言明事实,还你清白,只怕……唉,当年爹爹的事,我可不愿意在伯元身上再看一次了。” “爹爹放心吧。”孔璐华笑道:“夫子嘛,我们大家都清楚的,一向是把公事放在家事之前的,您说他就连对我……”说着说着,面色竟又变得如同水蜜桃一般,好不容易,才按下了下唇,没有继续笑出来。“所以我想啊,夫子选出来的人,也多半都是德才兼备的人才了。他们后学做了官,肯定也会感念夫子的。而且我想啊,夫子的学生日后前途可不会差,毕竟有夫子这样一位大吉大利之人,在身后护佑他们嘛!”大家听她言语风趣,又是一阵欢笑之声。 “璐华,想选出真正的人才,即便是会试,也不容易啊。”阮承信叹道:“百年以来,天下学子苦八股久矣,多少真才实学之士,见识学问都是冠绝天下,可唯独这八股文做得不好,竟是连年的应试不第。多少人大好青春年华,也就尽数毁在八股上了。可朝廷又有定制,这科举三场考试,第一场就是四书文,多少学子看着四书文做得不好,只怕后面的策论,也都无心去做了……唉,伯元,想把这场考试主持下来,爹爹想着不难,可要是想选出真才实学之人,就连爹爹,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啊。” “爹爹不要担心了,夫子多聪明啊,您说和珅势力那么大,夫子这一套连环计下来,不也把他拿下了吗?这小小的八股文,才几百个字,有什么难的?”孔璐华安慰道。 “爹爹、璐华,这些事,我心中有数。”阮元也自信的答道:“眼下海内士人,大多以为科举所选,并非真才实学之人,可我想着,来应这会试的各省举人,怎么说也该有一些,是可以把学问留在试卷之上的啊?即便朝廷定制我改不了,从中想些变通之法,我想也并非不能。这次科举,我一定尽心去办就是。” “爹爹也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办法。”阮承信笑道。 “是啊,爹爹就放心吧。对了夫人,科举之事事关国体,所以过了今日,可能我又照顾不了你了,但皇上那边说得也很清楚,这次科举之后,南书房就没有这么多公务了,到了时候,我也好好陪陪夫人。你说咱们这三年都没一个孩子,皇上看了都替我们担心了。”最后这句话,阮元却是讲给孔璐华听的。 “夫子你最后一句说的什么?我刚才喂雪妹妹吃鱼呢,你看,她可比你可爱多了。” “夫人……夫人你是故意的吧?” “夫子你好厉害啊?你敢怀疑夫人了是不是?” “我……” 乾嘉易代的种种担忧、不快,就这样在阮家渐渐散去。一家父子妻妾之间,也再次回到了欢声笑语的样子。 三月初六日,阮元正式与朱珪、刘权之、文宁等人一道,被任命为己未科会试的主考,三月初八日,一行人在考场之中坐定,等待试卷下发。嘉庆亲政后的第一场会试,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一日,距离阮元步入考场,参加己酉科会试,正好过去了十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己末会试风波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 赋得鸣鸠拂其羽(得鸣字五言八韵。) 又是一年的会试大考,三月初九日,嘉庆亲拟的四书题和试贴诗,都下发到了考场。而与此同时,朱珪也与阮元、刘权之等人一道,在贡院中商议五经经义与策论的出题内容。朱珪这时已同刘权之拟了五经文五道,发下交刻工连夜刻板、翻印去了。而阮元仍在起草策论各条,看着最后数条,似有不妥,又即删去,重新一一写上。再看新撰策论时,似乎也并非尽善尽美。 朱珪看着阮元样子,知他初任会试考官,策论之事,虽然已经清楚规则,之前却全未参办,是以有些紧张生疏。也走了过来,笑道: “伯元,我知道你先前从未参与乡会试出题,是以初拟策论,有些难为你了。我先前在江南,也曾拟过策论,其实从来都是……不如你先给我看看,或许你眼下所书,早已足够考生深思熟虑上三日了呢?” 阮元听了朱珪安慰,也回头笑道:“实在让老师见笑了,学生虽是第一次出会试策论题目,可策论所及内容,学生还是清楚的。只不过其中问题,自也有难易之别,题目若是难了,只怕多有考生脱空不答,若是太简单了,又担心人人俱可做得,分不出高下。是以学生多有踌躇,还望老师指教。” 说着,阮元便将手中草稿递给了朱珪,朱珪看那策论各条时,一一乃是: 问孔子假年学易,雅言诗、书、执礼,易有三而周易独传,汉晋唐宋说能择其精而析其弊欤?乾坤象龙马,用九六,然则象数可偏废欤?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有诗而后有韵律欤?或诗韵必取同部,间有分合然欤?同部假借转注能言其例欤?诗中训诂见于尔雅者几?何未见者几何?尚书见于史记,汉书者孰为古文,孰为今文?孔、蔡传解句读可别白参解否?尧典中星至周而差,恒星东行,确可据欤?三江舍经文则支条歧出,淮泗何以通荷?敷浅原、三亳确在何地?仪礼宫室制度若误,则仪节皆舛,试举正之。郑注后孰精其业试指数之。周礼小司徒田赋与司马法异而同欤?郑注“读为”、“读若”之例与许慎同否?礼记月令节物可与夏小正、吕览诸书参考欤?经注正义讹脱可校补欤?我国家经学昌明,其各举所知以对。 问正史二十有四,应补撰注释、音义者何?书表志与纪传竝重,孰详孰阙欤?儒林、文苑、道学应分应合欤?史通所论,得失参半欤?编年与纪传分体,资治通鉴前何所本,后何所续欤?二刘、范祖禹、胡三省辈有功于司马者何在?纪事本末体何所倣?袁枢以后谁为继作?通鉴纲目何所裁别?夫经述修治之原、史载治乱之迹,疏于史鉴,虽经学文章,何以致用耶?我朝史法远迈前代,旧唐书旧五代史备列于正史,御批通鉴辑览及评鉴阐要,钦定明史及通鉴纲目三编,于宋明闰位并存年号,以示大公,“逊国”、“复辟”、“议礼”三大案皆有定论,直绍春秋,以垂教万世,诸生能讲贯条举,征体用之学欤? 问察吏所以安民也,民生艰易赖乎守令,守令廉贪视乎大吏,虞廷三载考绩,周官六计弊治,此允釐之要也,汉刺史以六条查两千石,唐考功有四善二十七最,宋置审官院考中外官,当若何循名责实,乃有裨于官箴民命欤?兒宽当课殿民争输租,张纲卒于郡寇亦丧服,究何实以臻?此广汉、孙宝同尚严威,张霸张堪皆崇德化,宽猛何以相济欤?杨震遗子孙以蔬食,陆贽受刺史之新茶,廉吏所为,可指数欤?袁安为河南尹名重朝廷,范纯仁识吴仁泽起于簿领,储材采望,可期大法小廉欤?韦皋侈横,亦务盖藏,德秀赈饥,亲行屯谷,民生安危,不基于此欤?明孝宗朝六卿得人,则贤能辈出,正内以饬外,察吏有渐,更有本欤?我皇上躬先仁孝,举错大公,董正官方,肃清纲纪,贤士乘时,敬应其各言尔志。 问弭盗之法,寄于军政,周礼司马掌兵,而追胥竭作属之,司徒掌戮禁暴,隶于秋官,然则兵法于教刑通欤?汉制南北军而郡守即为将,唐制彍骑而裴李奏厥功,宋则河北、河东有神锐、忠勇,陕西有保毅、强人,荆湖有义军,复有川陕土丁,涪州义军,夔州壮丁,然则团练精锐,随地皆可弭盗欤?韩琦籍陕西义勇,程琳以厢兵补募兵,司马光言乡弓手不宜刺充正军,利弊可晰举欤?王安石减兵节财,变行保甲,何以有流弊欤?苏轼疏河北弓箭社事,宜其说可采欤?用兵弭盗在乎将略,若明项忠之擒满俊,彭泽之平河南、四川,韩雍、王守仁之破断藤峡,其谋勇可述欤?剿抚兼行必先剿而后抚,若原杰抚荆襄流民四十余万,王守仁抚降田州蛮,其方略可述欤?我皇上庙谟胜算,简命经略剿办川陕余匪,俾戮其渠首,赦其胁从,德威并用,计日荡平,多士盍考古而抒所见焉。 朱珪看了,也不禁笑道:“伯元啊,这些题目,尤其后面这察吏、治军两道策论,紧随时事,若是作答者精于此道,则必是国朝需要的人才了。只是这许多史事,就是我这初一看来,竟也有些含糊不清了。若是让这些考生来作答,只怕一大半都答不全吧?” 阮元也随即答道:“老师,这些题目在学生看来,无论经史还是时事,都是海内通行,士子所当知晓的问题。若是心中有做官考进士的想法,那这些问题,自然要一一精通了。或许老师看来,这些题目是出的难了些,可也正是如此,才能选出皇上所需,天下所需的,能办实事的人才啊?” 朱珪道:“伯元,话虽如此,可是……这会试的规矩,你也清楚,最关键的并非策问,乃是头场。若是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好,按以往的旧例,无论策论作答如何,都只得将其黜落。你这般用心,老师看着,也着实佩服,可实践下来,却未必能等到你想看到的人啊?” 看着阮元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儒雅,可双目之中,却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竟似无论如何,阮元都希望自己这篇策论可以选出真才实学之士一般。忽然之间,朱珪竟有了一丝担忧,惊道:“伯元,难道……你想变更会试旧制不成?” “老师多虑了,学生并无此意。只是……”阮元看着这一千余字的策论长卷,也不禁感叹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天下学子,多少人视八股为无用之学,可朝廷定制如此,又不得不学。如此下来,多少精通经史、遍晓古今之人,虽有一腔报国之志,却也折在这考场上了。学生不想改变朝廷定制,可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若是一切继续因循守旧,哪里还有实干之人,愿意为朝廷分忧了啊?是以我这篇策论,其关要就在于显学实事,也是希望可以寻个办法,能将那些精通学术吏治的通才,悉数选拔出来才好啊。” 看朱珪神色时,只见他虽然也有一丝犹疑,可样貌之间,却也渐渐露出了一股坚定的气度。而这般气度,竟也越来越盛。直至最后,朱珪原本的犹疑之色,终于渐行消散。随即,朱珪点了点头,取过一篇自己所书五经文经义和一篇嘉庆的御制四书题,一并放在桌上,道: “伯元,你想做的事,可不容易啊……朝廷定制,是早就告知考生的,现已不能改了。可你又想着在这第三场上看出些人才,这样看来,可得寻个万全之策才是啊。” 可阮元看着桌上的两篇经义题纸和自己那篇策论,却渐渐有了主意。 “老师,学生有个想法,或许可行。只是……只有我二人尚嫌不够,总也得问过刘大人才是。” 阮元所想确实不错,这篇会试策问,果然难倒了不少会试考生。三月十六会试考毕,便有许多考生三五成群,在考场之外议论起这份策问试卷来。 “兄台,这……这今日的策论,你做的如何?” “唉,别提了,老兄,看你这样,你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可不是吗?你说咱平日都以为,学了四书五经,这科举会试,也就不成问题了。可你看今年这题目,都是什么啊?从上古三代,到宋朝明朝,这问了个遍啊?我在家的时候,也没听说会试要考这许多历史啊?” “别的不说,你就说那郑注,看那什么郑康成有什么用?国朝定制,是《礼记》主陈澔集说,我知道郑康成也注过《礼记》,可没说要考啊?这突然来这一出,不是折腾我们吗?” “就是,你说这策论最后一道,里面全是历朝兵制之事,这国朝天下太平,都一百多年了,怎么还问我们怎么练兵、怎么捕盗?这是考科举,还是选捕快啊?” 几人看起来对策论里面的题目都不了解,反而意气相投,便也聊在一起,许久不散。 “各位。”几个考生忽然一愣,只听得身后一个颇为稳重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策论题目,依小弟看来,也不过是些近年流行的答问。郑康成嘛,现在读郑注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不是?只要多读些书,小弟想来即便不能有什么独到之见,总也能说个大概出来吧?”看着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江浙口音,几个考生不免心生不快。 “你说这题还不难,少在这里吹牛了?该不是你什么都答不出来,就想着装聪明,骗我们不是?别的不说,就说最后一道题,那许多捕盗之事,咱读书人哪有几个知道的?”最先发问的那矮胖考生轻蔑道。 “这捕盗之事,正是眼下急用之事啊?”这江浙口音的青年考生道:“眼下川楚战事,也持续三年了,这些寇盗来往不定,若是只靠官军之力,已是有些捉襟见肘了。所以这策问才会问起乡勇团练之事,宋时有团练,国朝亦有团练,宋人行保甲,国朝又何尝没用过保甲呢?只不过宋时初有保甲,一时下吏急切,以行保甲为取名邀功之事,竟致误了农时,是以宋人保甲,才多遭非议。国朝取其利而去其弊,自然可以用得了。” “哟,宋时的事你很懂嘛?”另一个一脸精明的考生一脸不屑道:“来,你既然懂宋史,那我问问你,这策论中所谓‘审官院’,是个什么东西?选官任职,从隋唐起就是吏部说了算,怎的到了宋朝,又出了个审官院呢?” “这审官院,不瞒兄长,确是宋时独有。”江浙考生笑道:“宋初官制,多从五代旧俗,更兼宋初宰臣,大半不学无术,却不知唐时旧制,设官分职,其实混乱的很。是以宋初一百二十年,虽有吏部却不治事,反而另设了审官院主持官吏考绩之事。到了神宗元丰年间,重行唐制,审官院便被废除了。如此问题,在下觉得,也不算难嘛?” “懂点宋史,又有何稀奇?”一脸精明的考生依然无动于衷,道:“这里还有一题,叫什么……项忠擒满俊,你且说说,这是何事?我看上面可是写了,这项忠是明时人,却与宋史无干了。” “这位仁兄,听你口音,像是西北人。那满俊反明之时,所在乃是西北固原,倒是应该和仁兄更近些啊?”江浙考生笑道:“那是明成化初年,西北边将满俊反抗明廷,明宪宗便令项忠前往平定,彼时项忠之兵不多,满俊又据险死守。所以呢,项忠连施妙计,先是焚毁其边地粮草,断了满俊孤城水道,之后擒得满俊副将杨虎狸,策动其反正,杨虎狸回城之后,便诱满俊出战,最后项忠设伏破之。其实成化之初,川楚亦有反抗朝廷之事,项忠也曾在川楚立下大功,所以这次出题,我想着考官也是希望我们借明时之事,使本朝有所借鉴才是。其后彭泽平河南,韩雍平藤峡诸事,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一样的道理?这前线战事,和你我有何干?你说这许多,皇上能让你去领兵打仗吗?”矮胖考生在一边也不屑道:“还有前面那些问题,我看一样是主考自己炫耀自己用的。那什么纪事本末,什么袁枢的,又是什么?我先前都未识得,怎么这一考会试,全是平日闻所未闻之事呢?” “这位朋友,连纪事本末都不知道,这会试你考不中,也是情理之中啊?”这时,又有一位青年书生自侧畔走近,听他口音,似是江苏人,但京味甚重,竟似久居京城一般。书生笑道:“这在治史之人眼中,不过是个最为简易的问题。纪事本末因事成文,其实《国语》早有先例,至于袁枢之下,明时有陈邦瞻宋元本末,国朝之初,又有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尚在钦定《明史》之前,这些我十余岁时,便皆熟稔,怎么到了你这里,竟似纪事本末之书,都不存在一般呢?” “你……你得意什么?我不知道又能怎样?小子,这科举考场,我也进了不下十次了,谁不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头场四书经义?你那三篇四书文做得不好,还说什么纪事本末,什么宋史明史?考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吧?”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中几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不禁恼羞成怒。 “你都进了十次考场了,这四书经义,这次你就确保能入得考官法眼?”后来的青年考生笑道。 “哼,那你可小看我了。不瞒你说,这三篇经义,我还真是运气好,全都是我练笔不下十几次的。当时我考完头场,就知道今年一定中了!却没想到后面这什么策论,尽问些我不懂的事。那又如何?我这篇四书文,我自信能拔头筹,到时候考官即便看我策论有脱空之处,也不会因此黜落我的!这进士我是当定了,走,咱兄弟几个喝一杯去!”矮胖考生眼看策论一道,自己完全不占上风,索性拿出“成例”这个杀手锏来,眼看江浙考生与后面那青年一时无言以对,自是无比得意,遂与几个身边考生一道去了。 江浙考生看着这几个考生离去的背影,不禁叹道:“兄台,其实他所言不错,科举历来都是最重头场,这策论小弟做得,倒是真正合了心意。可四书文嘛……其实我想着,自己火候尚未臻一流,也不知考官能不能一并看下去了。对了,在下萧山汤金钊,字敦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青年道:“在下王引之,字伯申,本是高邮人,因家严在京为官,是以目前在京城居住。敦甫贤弟史学之事,看来果有出于人上之才,若贤弟不弃,我愿与贤弟为友。” “王引之……”汤金钊听了这个名字,不免有些惊奇,竟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我记得我去年在杭州书肆,购得经义之书数部,其中有一部《经传释词》,解得确实不错,当时书上提名,便是王引之三字……王兄,难道你竟是撰写此书之人?而且此书之序,是高邮王怀祖先生所写啊,难道王兄也是……” “让汤贤弟见笑了,怀祖先生确是家父。”王引之笑道:“其实这《经传释词》,我看来多有不成熟之处,正想着再详加修订呢。只是家父认为,如此却也够了,我不过是个举人,还需要在学术上与人多加交往,方能有所进益。既然要交往,自己便要有作品先行传世,所以先刻一版出来看看,也是……” “怀祖先生首劾和珅,为天下除一大害,在下不胜感激。”不想汤金钊听了王引之身份,竟双手成揖,向王引之拜了过来。王怀祖即是纪昀的好友王念孙,虽然广兴弹劾和珅在先,但次日一早,王念孙弹劾和珅的折子也送进了宫中,想来他事前不知抓捕和珅之事。所以嘉庆表彰立功之人时,也将王念孙视为首功之臣,他在学人中声望远胜广兴,是故一时学子也便只知他弹劾和珅之事了。汤金钊显然也已得知这些,又听说眼前之人正是王念孙之子,又怎有不敬重王氏父子之理? “贤弟过誉了,其实家父为官二十年,一直以和珅专权为憾,可这许多年,却也无从下手。也是当时皇上已然亲政,家父才敢上疏直言和珅之弊。这样说来,家父这道弹劾和珅的奏表,其实是晚上了十年啊,却也算不得什么荣耀之事了。”王引之自谦道。 “不管怎么说,那和珅终究已经正法了,而且我看今年这策论,出题之人,当是有心匡扶朝政,力图革除时弊的前贤。而且,能出这样的题,那学问自然也不错了。王兄,我这些日子一直潜心读书,生怕那几篇八股做得不好,误了头场,是以一直不知今年的主考竟是何人。不知王兄那里,可有些了解吗?”汤金钊问道。 “这个我也是出场之后,方才知晓,今年主考乃是之前的安徽巡抚,大兴朱石君朱大人,副主考一位是刘都御史,另一位,则是新晋的阮元阮侍郎了。其实阮侍郎与家父虽然属县不同,却都是扬州人,所以我先前也有一面之缘,他只比我大上两岁,可学问精熟,经史兼通,而且……他都是二品的侍郎了,我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呢。不过汤贤弟,说起这阮侍郎,你也应该熟悉啊?他不是直到去年,还在你们浙江作学政吗?”王引之问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艰难的科举改革 汤金钊却感叹道:“王兄,你说阮侍郎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他在浙江督学三年,听别人说,是真心选求实才,也着实提拔了不少生员的。可是我当时已经通过了乡试,正备考这会试呢,所以阮侍郎在浙江这几年,却是从未见过。王兄,你说阮侍郎经史兼通,我也听闻他治学不拘一格,那这几道策论,难道便是他所出题?” “或许是吧。家父与阮侍郎倒是多有交流,所以我家人倒是清楚,阮侍郎对眼下科举,一样是有自己的见解的。或许这次他来出题,也是存了这选求实才之念吧?可是朝廷本有定制,这八股文别说你了,我也不擅长,只怕阮侍郎虽然官做的快,却也……”王引之自然更加熟悉阮元,但也难以相信,阮元在会试这样的大事上会有多大突破。 “是啊,国朝最重体制,我也清楚,只是这体制维持久了,办事的人也未免日渐因循,最后啊……倒是你我这样真读书、读书多的人,竟要吃亏。不过王兄,你终是在下的前辈,若是王兄不弃,也与小弟去天桥茶楼那边,咱们共论经义如何?”汤金钊道。 王引之自然不愿拘谨,二人也一并离了考场,前往外城去了。只是对于这篇会试策论的讨论,却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正巧这一日,孔璐华也约了刘文如与谢雪,一同到西四牌楼一带游玩采买。西四牌楼素来是京城最为繁盛之处,商贾云集,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一行人也选了些夏季用的绸缎,订下了些灯烛纸张之物。看着太阳渐渐西垂,阮家三女也自觉有些疲倦,于是寻了一家茶馆,包下了一间内室雅座。想着下午时光,总是闲来无事,不如先行品过清茶,再回衍圣公府不迟。 谁知茶点刚一摆放完毕,三女便即听得,前厅似有几个文人在争吵什么,孔璐华遂示意刘谢二女暂时不要说话,听着前面声音,倒也清楚,竟是几个读书人为了这届科考试题,争辩不休。 “那你且说说,这兒宽当课殿而民争输租,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人姓什么不好,偏姓个兒字,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兒姓之人呢。谁知道这人是历史上真有其人,还是这出题的考官自作主张,胡乱编个人名出来,诳我们的?”说到兒宽,刘文如在内室也是眼前一亮,似乎遇到了熟人一般,便与孔璐华一同安静地听着前面声音。 “兄台,您这样说未免对先人太不尊重了吧?这兒宽之事,分明记载在《汉书》的《公孙弘卜式兒宽传》中,怎的到了你这里,竟变成考官杜撰的人名了?再说了,先前乡试,也有史书、史事科条,你若是应过乡试,怎的来考会试之前,竟连如此史事也不加温习呢?”这人却是典型的浙江口音,孔璐华听着,也依稀有些相识之感。 “在浙江时,我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夫子的学生?可是我记得到学政署的人里面,没有如此声调之人啊?”孔璐华暗暗思忖着。 只听前厅先前说话那儒生又道:“乡试也有策论怎么了?谁不知道乡试最重要的是头场四书文,我当年考乡试的时候,策论脱空了好几条,还不是最后一样中式了?这会试不过一样的问题,又哪里要弄得这样难了?肯定是这届主考有问题,尽想着卖弄学问出风头,害的是我们!” “兄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吧?会试向来是百中取五,近年考生渐多了,也不过将取士人数增加到了二百人。出题若是不难,怎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呢?”江浙口音考生道。 “你也少得意!我告诉你,这会试最重要的,历来都是头场,你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入考官法眼,人家都不会给你看第三场的卷子!看你读书不少嘛,那你可知通而不精,精而不通的道理?不过啊,我看你也不用知道了,花那么多时间看没用的书,就等着头场直接落第吧!”先前的儒生怒道。 “蒋二,去把那个刚才说‘取士人数二百人’的考生请到我这里来,他再争辩下去,只怕要吃亏。”孔璐华轻轻对一边的蒋二说道。 蒋二应声而去,到了前厅,只见两个打扮相差不多的儒生正对立相斥,他方才一样听得二人声音,很快分辨出了前后声音究竟是何人所发。忙对着先前说话那儒生陪笑道:“这位老爷,实在是对不住,这边这位朋友,是我家的连襟,他素来性子就是这般直,不小心冲撞了您,我家夫人特意让我来赔个不是,老爷您看在我家夫人份上,要不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锭银子在手,径自塞到了那儒生手里。儒生掂着银锭,只觉虽然看似不大,却也有二两有余,虽然自己心中有气,但一锭银子在手,还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便也不再搭理那江浙人,径自出门去了。 蒋二也带了那儒生到孔璐华面前,另一侧的莲儿想着毕竟男女有别,正好这里是个雅间,素来备有帘子,便将帘子翻下,以免那儒生直视阮门三女面目。儒生看见茶室中影子,已知坐在正中的是正室夫人,便作揖拜道:“在下德清许宗彦,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京中哪一家人?在下今日得了夫人帮助,日后也自当还报才是。” “许宗彦……”孔璐华却突然回想起来,三年前阮元为了缓和二人气氛,特意带自己来到了杭州一家名为“许记”的酒楼,当时经营酒楼之人也曾自报姓名,她至今尚有印象,便是许宗彦三字。 “前面举人,可是在杭州曾开过一间‘许记’酒肆,与彼时浙江阮学使也曾有过往来的许宗彦么?”孔璐华不禁问道。 “在下正是,难道……夫人便是阮学使,不,阮侍郎府中的孔夫人吗?不意今日在此再行见到夫人,学生正是三生有幸。”许宗彦听着孔璐华声音,也渐渐分辨了出来帘后竟是何人,忙在此作揖拜过。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蒋二,快给许先生取个座位来坐下,这些年不见了,你家中生意,做得还不错吧?”孔璐华喜道,蒋二听闻这人与阮家早已相识,自然也倍加客气,忙取了边上软椅过来,扶着许宗彦坐下。他这番殷勤,许宗彦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我看这位大哥,方才办事,倒是聪明,府上有这般勤快之人,想来阮侍郎也要轻松多了。可是有一件事在下却不清楚,方才听这位大哥说,夫人派他过去带我过来,是怕我吃亏,可是我与他这番辩论,明明是我占上风,怎的夫人却要特意相护于我呢?”许宗彦问道。 “你就不怕他打你呀?”谢雪在一旁听得许宗彦如此固执,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不由得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三女中地位最低,又怎能抢在孔刘二女之前说话?随即掩住了口,脸上也不禁现出阵阵晕红。 许宗彦倒是不在意这些,笑道:“这位是阮侍郎的如夫人吧?您这般提醒,在下倒是想起来了。只是在下觉得,这一点考试上的小事,倒是也不必拳脚相向啊?今年这考题确实有些难度,想来会试的考生里,也有许多是只把《四书五经》的经义看过,便来应试的。但考题之中,学术史事俱备,也难怪他们不懂了。反是我这种家中藏书多,也爱看书的人,喜欢这样的题目。” “你说你觉得考题很难?”孔璐华忽然问道。 “回夫人,其实这些题目,若是知晓考官所问,也不难解。但今年的策论,许多问题涉及广泛,若是不能遍读经史,或许都不知道考官在问什么。当然了,会试本身就是取材所用,若是题目简单了,人人都能做得,也选不出人才了啊?”许宗彦笑道。 “那你还能记得多少?眼下会试都已经考过了,你把题目告诉我们,也不算违禁吧?蒋二、莲儿,我们不是买了些纸笔吗?拿一些出来,若是许先生还记得,便帮他一同誊写,如何?”孔璐华忽然问道。 许宗彦一时听着,也不知孔璐华用意如何,只好笑道:“夫人,这会试虽是刚刚考完,但在下也并非强记之人,若说能记住的,可能只有一半了。夫人这般问在下题目,只怕未必看到全份啊?” “无妨,你现下所记,必是考卷中最难的题目,能记住一半,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只管把所记之事,一一写下就好。”孔璐华的语气在外面听来,竟似全然有所准备一般。许宗彦也便不再推辞,看着蒋二和莲儿拿来了纸笔,斟酌一番,开始写了起来。阮门三女自在一边品茶谈笑,安享下午的安谧时光。 过得小半个时辰,许宗彦才将策论所言誊写完毕,蒋二看着许宗彦所书,也不禁惊叹道:“许先生,您这说是只记得一半,我看着您这四页纸都写满了,一页有二百字,先生现下还能记住八百字,可真了不起啊。按小人的想法,先生这番考试,能取个探花出来。” “你这番话我可受不起啊,论学问,我在浙江读书,是清楚的,江浙多的是经史兼通,还能做得好八股的文人,我和他们相比,那是远远不如了。而且你方才所见那人,他说的也对,这科举从来第一看的是四书文,八股做不好,策论写得再好,有些考官都不屑一顾。我若不是八股一直做得平平,也不至于中举了十二年,还没考上进士了。”许宗彦笑道。 一时蒋二取了许宗彦所写策论题目,交给了孔璐华等人观看。孔璐华所料不错,果然许宗彦所书大多是考题中晦涩难解之条,三女看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尽数弄清问题所言之事。 “文如姐姐,许先生好厉害哦,你看他写字那么快,这字居然这样好看呢。” “许先生都中举了,字写得当然好看了。只是这些问题却也好难,夫子和夫人不是讲过《汉书》吗?我还记得那里有兒宽,有刺史六条呢,可是四善二十七最是什么,我从来没听夫子说过。” “那文如姐姐也好厉害,夫子讲史事我从来都听不明白,看来啊,我也只能去学诗了。” “雪妹妹,你若是史事学不明白,写诗也会有局促的。下次夫子给你讲史事,你可要好好听着,千万不要偷懒了。” “可是夫人,这些你都能看懂吗?文如姐姐平时倒是喜欢听夫子讲史,可她也不懂呢。” “她不懂……没关系呀。再过几日,我去把出题的人请来,帮你们一一解答,你们不就懂了吗?” 说着说着,孔璐华的嘴角之上,也渐渐泛起了一丝微笑。 “嘻嘻,还真是天真呢……” “对了,许先生,这件事多谢你了。”这次却是谢雪鼓起了勇气,主动对许宗彦道:“家中夫子也曾和我们讲过考场之事,夫子说,这会试一连要考九日呢。许先生考了这么长时间,还帮我们写了这八百多字出来,真是难为先生了。” “如夫人何必如此客气呢?”许宗彦笑道:“其实在下在会试考场,前后也都住了快一个月了,早就习惯了。至于这写字,本就是读书人最基本的功夫,也没那么累的。而且若是这次我真的取中了,在如夫人面前,我也得称一声师娘了,为老师一家办些小事,也是我做学生的应尽之义啊。” “我……我怎么就成了师娘了……”谢雪这年才十八岁,说起拜师之事,也未免有些害羞,一时脸上又布满了红晕。 “雪妹妹,你害羞什么呀?这一届会试听说要取录二百人呢,到时候他们都是夫子的学生,也自然要称你做师娘了。你现在听人称你两句师娘,就算是先适应一下嘛。”孔璐华不禁打趣道。 “可是我还是……”谢雪依然难以适应这个新称呼。 当然,谢雪更不会知道,未来自己还会和许宗彦成为更加亲近之人。 可是,这时无论阮家诸人,还是应试考生,都尚未知晓阮元接下来的举措。看着次日便要开始阅卷,这日夜间,阮元与朱珪也一同找到另一位主考刘权之,希望与他共商科举改良的对策。 “云房,你的事,做兄长的也知道。你也是进士出身,但平日对朝政,对民生要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你是希望做些实事的,皇上亲政之后,朝中群臣纷纷极言时弊,你也有一份,所以从你看来,这科举取士,不也应该尽量选取实干之才,提拔那些对眼下朝廷积弊有所了解的后辈吗?天下百余年间,苦八股久矣,为什么我们一般的对八股文痛心疾首,一方面却还要因循守旧,不去做任何改进呢?”刘权之字云房,是以朱珪以字称之。朱珪想着自己毕竟是主考,还是抢在了阮元前面,主动与刘权之交谈起来。 “石君兄,你学术见识,我是清楚的,你在外也做过几任督抚,吏治之才也没话说。可这毕竟是会试,是全天下的抡才大典,国家体制,从来森严,只要稍微办错了一点,轻则严饬,重则罢官去职。就算你这样说,我们也不能擅改国制啊?更何况今年的会试,这四书文的卷子他们都答完了,难道我们还能现在去告诉皇上,叫他废了八股,然后重考一场会试吗?”刘权之想到科举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轻易应允朱珪、阮元变动之事。 “刘大人,依在下之意,这科举确是国家定制,即便我们想有所变更,也不急在一时。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说,这次会试,就全无变通之处啊?”阮元开口道。 “那你所言变通,是何用意?”刘权之一时也听不懂。 “大人请看。”阮元一边应答,一边走到身旁封装好的卷册之旁,在其中取了一本四书文试卷出来,见是“洪”字考场十六号到二十六号的卷册,便又走向另一侧的“洪”字卷中,将同号的二三场试卷也取了出来,一并放在朱珪和刘权之身旁。之后,阮元却将第三场的策论试卷,从三份卷子的最下面抽出,放在了三份试卷的最上,道: “刘大人,在下之意,便是如此,眼下朝廷治吏、捕盗二事,最为紧要,是以此次策论,在下与朱大人出题也将重点放在了这两件事之上。想来能做好这一份试卷之人,必是对时务颇为熟稔,又不废经术史传之人。所以此次阅卷,在下以为,当以此第三卷为先,先观学子策论通晓畅达与否,再看他们四书五经文。当然,若是策论做得好,但四书五经文实在拙劣的,也不当取录。四书文果有独到之长的,即便策论有一二论述不尽如人意,也当予以拔擢,以显朝廷取士之公允,却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刘权之听闻阮元竟然希望变更历来的阅卷顺序,也不禁有些惊讶。但他毕竟为官多年,同样深知八股取士,已经渐渐僵化,难以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是以并未斥责阮元,而是有些担心的问道:“伯元啊,其实你这番心意,我又何尝不清楚呢。可是这策论长年来也并非无人重视,最后又怎么样呢?多少考生一样的因循守旧,只先把最常考的那些言语背下,遇到会的题目还好,遇到不会的,就索性生搬硬套,也能做得似是而非。我曾听闻,宋时最重策论,可南宋衰微之际,不是一样选不出真才实学之士了吗?” “云房,此事却也不难。”朱珪道:“先时最重头场,是以策论之上,不少题目本就平庸,考生即便抄上一篇范文,也能中式。但今年这题目却是不同,伯元所书各条,经史学术间俱是学人应当通晓之事,治吏、捕盗两篇,最是旁征博引,又能一一切中时弊,考生若是只去背诵范文,是决计应答不出的。只有精通史事,又兼关怀时务之人,才知晓如何下笔,如何作答。若是云房还不清楚,这里有我抄录的一篇策论诸问,你不妨先看看。”说着取过一篇策论题目,放在刘权之身前。 “石君兄,这卷子我看过的,你们题出的确实不错。可是……”刘权之还是有些担心,道:“这科举历来都是先阅头场试卷,你们所言先阅第三场卷子,这是不是……这也太不合体制了。” “刘大人,体制对于科举先阅哪一场的试卷,并无规定啊?”阮元道:“在下先前对科举之事,也略有耳闻,这先阅头场试卷,只是历年来形成的一种惯例,可国朝并无任何一条定制,言明科举阅卷,一定要先阅头场啊?是以我与朱大人都想着,此次先阅第三场试卷,再阅头场四书文,也是定例之中的变化,与朝廷体制,并无改易之处。” “伯元,我听你所言,确实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会试,这不是小事啊?”刘权之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那下官想问刘大人一句,地方采买仓谷,仅于本境采买,故有强行摊派之事,是定制还是惯例?社仓米谷,向来不禁挪移,以至奸吏盗卖仓谷,荒年之际无从发放,这是定制还是旧例?”阮元这句话说得出来,刘权之心中也是一动。 原来这两个问题,都是刘权之平日悉心查访的各省粮仓弊政,他了解之后,便趁嘉庆广求直言之际,一一向嘉庆言明,嘉庆得知仓谷体制旧有弊政,也随即下令,地方采买必取于丰稔邻县,不得于本县采办,社仓米谷专为救荒之用,不得随意出借。这两件事原本没有制度规定,只是官吏之间因循成俗,竟成了两项弊政,刘权之才详加言明。这时听阮元言及,知道阮元必是敬重自己,才特意了解了这许多自己上言之事,不免有些激动。 第一百二十章 会试,大获全胜 “刘大人,在下也清楚,大人是敢于上言时弊,也尽心于办理实务之人,这一点,在下无比敬服。可是大人不妨想想,若是大人日后有了学生,再出现新的弊政,大人想要悉心查办,可这些学生却唯唯诺诺,不置一语,那大人又该怎么想,这清除弊政之事还能不能办好了?可若是大人的学生,同样也是尽心于查办时弊之人,那么大人再有要事需要上言,学生们也知道大人所言究竟是什么,该怎么做,那清除弊政之事,不就事半功倍了吗?而且若是我等拔擢之人,真是德才兼备的后学,那他们日后无论到哪里,都能念着大人,甚至能帮大人不少忙,您说是不是呢?”阮元继续劝道。 “伯元,我听你这番话,也确实有道理……既然如此,你这先阅第三场的意见,我也不反对了。但这卷子毕竟是你出的题,不如……就还是由你先行阅过,待第三卷阅过了,我这里再看过第一卷,最终所取,也当是三场兼优之人。这偏乎头场,自是积弊,可若是尽数偏于第三场,毕竟国朝科举之制早已定下,也不能欺瞒了天下举人不是?”阮元听着刘权之言语,虽然仍有自保之意,却也同意了他的看法,心中不禁大喜。 “云房,这真是太好了,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从明日起,我和伯元先用三日时间,精选策论优等之人,之后再看过头场。这次若是能取得真才实学之士,对云房而言,也是大功一件啊。”朱珪见刘权之已经松口,也为下一步做好了准备,当然,他说与阮元一同阅卷,也是为了减轻阮元的负担,示意与他共同进退。既然三个主考都再无异议,己未科的阅卷工作,也就有条不紊的开始了。 人才昭代盛,渊薮尽充赢。 鉴别推先辈,师资得老成。 风流归古籍,雷雨莅清盟。 况有文昌气,银河洗甲兵。 这是阮元批阅会试试卷之时所作,阮元得了第三卷后,昼夜不停,一连三日夜对千余长卷悉心精择,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歇息。直至第三日上,阮元经过反复抉择,终于选取了其中二百份文理史事俱皆精通之卷,一时间深感当届考生之中,多有博学治才兼备之人,甚为欣喜,遂写下了此诗。 随后,阮元又与朱珪、刘权之等人一道,仔细阅过四书文,综合三卷作答情况,以第三卷为主,第一二卷辅之,共选取了二百零九名考生。又经一日排名,定下了各人会试名次,便即作榜,公布于礼部之前。 不出阮元、朱珪等人所料,这一科会试,竟一举选出海内名士多人。以《仪礼》研究闻名的张惠言,以《尔雅》研究闻名的郝懿行,宝应名儒刘台斗,俱在其列。会元所定之人,竟是扬州江都的史致俨,也着实令阮元欣喜。此外,王引之、汤金钊、许宗彦的姓名,也不出意料,一一见于榜上。虽有些对三场策论出题过难而愤愤不平的考生,但看着金榜之上,无数学者名家系数在列,知道即便有所不满,面对这样一篇贡士名单而横加批判,最终只会自取其辱,便也相继散去了。 此次会试,史称“一时朴学高才,搜罗殆尽。”又称“得士如鸿博科,洵空前绝后也。”虽不免有过誉之嫌,却也是有清一代科举中获得极高评价的一次。 而此时之人,或许尚且不知,榜中史致俨、王引之、汤金钊、桂芳、陈寿祺、卢坤、康绍镛、陈中孚、姚文田这些人物,之后都将声名鹊起,成为下一代官场、学林中的栋梁之才。 会试之事,终于渐次办理完毕,阮元也再次回到了家中,阮承信、孔璐华等人见了阮元回来,自也大喜,连忙摆下了宴席为阮元接风。大家听闻阮元这次取士,既取了不少业已成名的海内大儒,又在策论中发现了许多经史时务兼通的后学,也自然为阮元高兴。 听着阮元把这次会试的变化之处详加叙述了一番,阮承信也不禁喜道:“伯元,这次真是辛苦你了,爹爹这一生素来是不喜八股的,觉得考不出真才实学之士。可不想你这一次,竟然寻到了一条解决取士之弊的办法!想来这一榜下来,天下读书人也都该清楚,你是敢选人才,也选得出人才的能臣。这真名士啊,都是有感恩之心的,你也别总说你年轻学浅,旁人若是日后称你做恩师,你便也应着好啦!”一家人看着阮承信都不再拘束,也纷纷笑了起来。 “爹爹,夫子被人称一句老师,也没什么嘛?毕竟在杭州的时候,叫夫子老师的人都不少了。可这次取录贡士,我看着榜里不少人啊,比夫子年纪都大呢,若是和我们相比,都是我们姐妹几个的父辈了。夫子,你却也想个办法吧,雪妹妹今年才十八,可马上啊,就有二十八、三十八的新科进士,要叫她师娘啦!她现在也害怕呢,夫子你倒是也帮帮她呀!”孔璐华想起许宗彦之事,也不禁调笑起阮元来。 “这……若是称师娘不方便,我自叫他们改口便是了。”阮元听着,也是一样的忍俊不禁。又对阮承信道:“其实爹爹也是过誉了,虽然这次把四书文放在了后面批阅,但最后还是要综合三卷内容评定取录与否,所以这八股之弊,孩儿也不能全然废去。” “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其实爹爹也看得清楚,若是真想破除科举之弊,哪里有那么容易啊?但有了这个想法,咱们也试着做了,那就是好事!这体制变革之事,也只有循序渐进,方能如愿,却是急不得的。”阮承信也安慰阮元,忽然,他似乎也想起了一些趣事,笑道:“其实璐华她们先前出门时,也托人誊写了你会试出的那些题目回来。哈哈,璐华还一直和我说你天真呢,说会试历来都是头场为重,你这策论出的题再难,也是于事无补。却不想你竟然另出机杼,反而用这策论取出了这许多名士出来!” 说着阮承信也对孔璐华道:“璐华,你以后也不要再说伯元天真了。伯元他确实有些事……是看着天真了些,但他从来都是有办法的啊?或许这人天真一点,还能办出些实事呢。” “所以说嘛,其实还是夫人太天真了。你说是不是呢,夫人?”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夫子,你是想笑话夫人吗?”阮元却没想到,孔璐华忽然星眸一转,竟似有了主意,嘴角渐渐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道:“那我们这些天真的姐妹倒是有些问题,想问问夫子呢。文如就一直记不住,夫子,你策论里写了一句什么……什么汉刺史六条,是哪六条呀?我们都不知道呢。” “这题是我出的,我怎会不记得?”阮元笑道:“汉刺史六条,一为豪强以强凌弱,二为郡守聚敛侵凌百姓,三为郡守刑罚苛暴,四为郡守选举,任人唯亲,五为郡守请托他人,六为郡守与豪强朋比为奸。怎么样,夫人,我说得没错吧?”其实阮元所言与《汉书》本文仍有出入,但关键之处确是一条不错。 “那……四善二十七最呢?对了,夫子,这题是你出的,你不该不记得的,那二十七最是什么,你可要一条一条的说给我们听呢。”孔璐华笑道。 阮元这才明白,原来妻子最后的杀手锏是在这里。 “四善二十七最嘛……四善所言: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后面二十七最,一曰献可替否,拾遗补阙,为近侍之最;二曰铨衡人物,擢尽才良,为选司之最;三曰扬清激浊,褒贬必当,为考校之最;四曰……夫人,这许多我实在也是记不清了,可这道题我记得,只是需要考生综合古时选举之法,总而论述选士之策即可,也不需要把二十七最都写上啊?”阮元笑道。 “夫子,你平时不是这样教我们的啊?夫子平时是这样说的。”忽然,孔璐华语调一变,竟模仿着阮元声音,句句沉重地说道:“这治学之道,在于实事求是,什么是实事求是呢?先问是什么,再问为什么,最后才是怎么办。正所谓循名责实,一字一词,皆有其本义,譬如仁义性命各字,何为仁?何为义?何为性命?总是要一一弄清了原意,才能说得上圣人之道。不知何为仁而谈论仁义,不知何为理而讲求天理,那便是空谈,那便是误了圣人本意!乃是末流之学!”说着又渐渐转回原声,笑道:“所以啊,夫子让人作答这二十七最,而自己却答不上来,这又是不是末流之学呢?” 各人听着孔璐华学阮元的声音惟妙惟肖,也纷纷笑了起来。阮元眼看理亏,也只好陪笑道:“夫人,这……是我一时选题不当,竟自己也说不全了,要不之后的二十四条,我日后去看过《新唐书》,再来给你们一一讲解,如何?” “好啊。爹爹也给我们做个见证,夫子剩下的二十四条,从今天起,每天一条,不许抵赖!大家说怎么样?”孔璐华道。各人看着阮元略带苦笑的神色,也不禁纷纷叫好。 但阮元也清楚,这般晚宴之上,言笑不禁的日子,对于阮家各人而言,竟也有半年未曾安享了。 对于阮元的会试成就,嘉庆也一样非常满意。这日阮元前往参见嘉庆之时,嘉庆也非常欣喜的说道: “这次殿试的试卷,朕都看过了,比朕想象的要好很多!朕在皇阿玛的时候,就时常听闻,这科举殿试,往往有不少试卷,见解凡庸,要不然就是夸夸其谈,其实无用,更有不少人,还有脱空不答之处呢。也不过是因为成例,不再裁汰贡士,否则乾隆一朝,少说也要三成的贡士做不了进士了。可这次不一样,大半试卷,都是言之有物,看来日后朝廷之内,是要多不少人才了。阮元,这其中你的功劳,可不算小啊。” 不想阮元却道:“回皇上,其实臣批阅试卷之时,是有……是有些事自行做了主,之前皇上未曾问及,臣也没有告诉皇上,现下想来,实是欺君之罪!还请皇上秉公处断,责罚与臣,方显朝廷典制。” “那你且说说,你何罪之有啊?”嘉庆问道。 “回皇上,臣此次阅卷,并未因循常例,先观头场四书文,而是先行取阅了第三场的策论,根据策论优劣,先取了二百人出来,之后再观头场言辞,择其出众者补录,最后综合三卷内容,取了这二百零九人出来。其实臣此次之举,于体例大是不合,是以臣有欺君之罪,还望皇上明断。”阮元道。 “你要朕明断?”嘉庆不禁笑道:“若是朕真的明断,那你自是该赏了,又何罪之有呢?这阅卷次序,本无定例,先前考官先阅头场,不过是因循成俗,又并非明文规定。你先阅第三场,又有何不可啊?这各部督抚办事,其实也是一样,朕和军机处那边,能拿的不过是个大略的主意,至于具体该怎么办,每个人也都不一样,总是要因地因时制宜而已嘛。是以阮侍郎,你会试取才之举,不禁无罪,而且有功才是。” “皇上厚恩,臣必竭诚效力,以进微劳。”阮元道。 “其实你们的心思,朕也清楚一些。”嘉庆道:“你们一直觉得,这四书文选不出真正的人才,所以想着另出机杼,试图寻求真正的有才之士。这次你把重点放在了策论这里,取了不少朕看着也不错的新人出来。所以朕觉得你这个法子倒还不错,下一次会试,本是为皇阿玛九十大寿准备的,可眼下这样,也只好推到后年了,但后年朕定会特意嘱咐主考,取士阅卷,仍依今年之例。你这样办,总比许多人一上来就要朕废了四书文要好啊。四书文考在头场,是国家重经术、昌明学问德行之举,纵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也自当循序渐进才是,怎么能一下子就废了呢?” 说到这里,才发现阮元或许不知其中始末,便又笑道:“这是朕还没告诉你呢,朕下诏求言,也有几个月了,好的一面是进言之人确实不少,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甚至不少民间生员,都上了奏疏分析时弊。可问题是……这许多民间生员,或言辞激烈,或迂阔不经,朕也没办法啊?比如前两日,这有个江南生员叫周砎的,给朕写了快上万字了。可他一上来就说八股害人不浅,要朕直接废了四书文一场,这不是要朕难办吗?国家科举定制,已近百五十年,岂是说废就废的?他后面言辞,也荒诞得紧,说要朕仿行明末兵制,重振军威,这明末兵制若真如他所言那般好,前明又怎么会亡呢?我大清近二百年兵威所至,无不披靡,就因为川楚战事一时胶着,竟要把兵制全数改了?按朕看来,国朝兵制本是不错的,只是一时乏人可用罢了。可这民间生员,像这样动辄擅言体制的,还不止一两个。这样下来,朕随便应允他们,是朕糊涂,不应允呢,他们又会觉得朕下诏求言,是虚情假意了,可真是不好处置啊。” 听着嘉庆言语,倒是也非常真诚,阮元只得应道:“回皇上,民间生员未曾为官,反而平日有些欺压良善的守令,还不顾国体,对他们言语不敬,也是有的。是以他们看朝廷,往往不会想那么多,言语激烈些,也是常事。可皇上既然许了民间生员上言,也应该清楚这样的后果才是。这周砎之言,确实无甚可取,但总是有一腔报国之志,还请皇上从宽处置才是。” “朕也知道啊。”嘉庆道:“两江总督费淳那里,朕已经寄了上谕,告诉他周砎之语虽不可取,也不要因此对他下狱动刑,只好生看管于他,不让他惹事就是了。唉,若是朝廷里这些王公宗室,能有他们祖上一半的才干,多些为朝廷实心办事的心思,又何至于如此呢?阮侍郎,恒谨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皇上说的是……克勤郡王恒谨在神武门前面对皇贵妃仪仗,径行不避之事?”阮元确实也有些听闻,便说了出来。 “正是如此,恒谨身为世袭罔替的克勤郡王,不思潜心文武之道,报效国家,也就罢了,贵妃仪仗,他如何却敢冲撞?更可气的是,当时贵妃仪仗之前,还有淳颖和绵恩带领的侍卫,他们居然没有及时阻拦,反而让恒谨到了贵妃乘舆之前,这宫廷的仪仗,在他们眼里,就是儿戏一般之事吗?他这个克勤郡王,却是不必再做了,淳颖和绵恩这次疏忽大意,领侍卫内大臣之职,朕也想着另寻旁人了。” 按清代开国之时,因不少宗室战功卓著,被特许亲王、郡王爵位可以世代相传,如没有特许,则需每一代减爵位一等,是以清代并未出现之前明代一般宗室冗滥之象,而可以世代相传的王爵则被称为“铁帽子王”。清初共是七家,乾隆中期为多尔衮平反,特意补上淳颖一家睿亲王世袭,加上雍正朝怡亲王允祥因尽忠王事,功勋卓著,特许怡亲王世袭罔替,到阮元为官之时,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共有九家,恒谨是克勤郡王岳托之后,正是九王之一。 但所谓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原本是指这九个亲王、郡王的爵位,却不是指这些亲王郡王本人。例如乾隆十三年,简亲王(后改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后裔神保住,原本因祖上恩荫,得以世袭郑亲王王爵,却因为品行不端,令太监殴打其侄女,被乾隆剥夺王位,简亲王之位转由济尔哈朗侄孙德沛继承。此时嘉庆废恒谨爵位,也是史有前例,并非独创。 可阮元所在意的,却并不是恒谨。 “皇上。”阮元道:“臣以为,这恒谨行为不端,不顾朝廷礼制,削了郡王之位,也是他咎由自取。可睿亲王与定亲王,先前捉拿和珅之时,各有立功,皇上仅因为冲撞贵妃乘舆之事,就革了二位亲王之位,臣觉得有些不妥。” “这有何不妥啊?”嘉庆道:“功是功,过是过,淳颖和绵恩捉拿和珅之时,确有大功,可如今在神武门前有所疏忽,也是事实啊?朕只是革了他们官职,但他们爵位依旧,日后归家潜心思过,待有了机会,再出来就是了,并无不妥之处啊?” “可是皇上,这功过大小,却是……”阮元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阮侍郎,至于你说淳颖和绵恩有功,可有一件事,你不该忘了啊?和珅定罪之时,只定了大不敬,却没有大逆,如此以来,淳颖与绵恩不过捉拿了一个擅操权柄的权臣,却也不是什么大功啊。当时你向朕提了不过度追究之事,朕也问过他二人,他们没有别的意见啊?这样看来,其实他们的领侍卫内大臣,是朕看在他们是宗室贵戚的份上补的,可他们的过却是那一众侍卫仪仗亲眼所见,他们究竟是功大,还是过大啊?当然朕也知道,他们二人天性不恶,日后禁军有了缺,总是能补上的,即便不能,也总还有个亲王的爵位,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嘉庆道。 听着嘉庆这样解释,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只得再次叩谢嘉庆,既然和珅罪行只追究到大不敬,那淳颖与绵恩接管禁军之功,也只得隐下不述了。随后淳颖和绵恩除了爵位,官职均被暂行剥夺。淳颖素来身体不佳,次年便即去世,绵恩倒是在不久之后被重新启用,只是所用之处,也并非要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桃李满天下 看着阮元一时沉默无语,嘉庆忽然又道:“阮侍郎,朕却还有一事,是想借你之力办的。之前让你做户部侍郎,便是为了这件事。两淮的盐务总商江镇鸿,是你远亲吧?” “回皇上话,确是如此,臣先前一位妻子,便是出身江府。”阮元道。 “你妻女之事,朕现在还记得呢,当时无论你那边,还是朕在宫里,也都尽力了,可惜各人命运,终究不同。”嘉庆倒是真心为江彩与阮荃早逝而难过,又道:“所以朕也觉得,其实江家那边,朕是对不住的,若不是朝廷有要紧之事,也不会麻烦他们。可眼下又确有一件要事,川楚战事,旷日持久,所耗粮饷不计其数,眼下……朝廷的国库存银,已支用不得几日了。所以朕想着江氏乾隆一朝,多次捐输钱粮报效朝廷,这一次,能不能也再帮朕一把呢?” “可是皇上,和珅的家产不是已经……”阮元想起和珅、福长安等人抄家,却得到不少金银珠宝,也不禁向嘉庆相询。 “阮侍郎,你是不是也听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啊?”嘉庆说着说着,居然又笑了出来:“民间坊巷之间,多有些关于和珅的流言,朕也遣人去问过,哈哈,他们居然有人说,和珅家产有上万万两之多,顶得上我大清十年的收入!哈哈,和珅做大学士至今年,也不过十五个年头,他是怎么弄出这许多家产的,难道他把国库搬到自己家了不成?其实朕先前清点和珅家产,最为清楚,不过两千万之数……唉,即便如此,国朝历代查抄家产,却也没有更多的了。即便朕查抄之时,有所阙漏,给他家产算三千万……四千万是决计到不了的了,所以说坊间这些人啊,其实也信不得。这两千万的家产,抄没发卖之后,内务府留下了一些,朕又分了一些给前些年欠饷的各镇,其余还有大概一千万,都尽数发往前线去了。可这根本不够啊?这些年的账算在一起,前线开支已有上万万两之巨,哪里有那么容易补上?这次也是陕西那里,秋季的军饷一时不够用了,所以朕才想起江家。倒也不算多,有十五万两银子,就够用了,可其它入库银两,总也要九月份才能发出去,七八月份的这一部分,也总不能欠了他们吧?”阮元听闻定海镇的欠饷已经补上,倒是也为李长庚等人欣喜。 “回皇上,这……不知皇上要借多少时候呢?”阮元问道。 “这样吧……两年之后,朕还江家二十万两,再加江镇鸿一个候补道,如何?”嘉庆道。 这个利息对于嘉庆而言,已经算是他所能开得起的一个高价。更何况还有一个候补道员的位置,对于江家而言,道员本也无足轻重,可有了候补道的任命,江镇鸿也就可以被视为四品命官,身份总是与普通总商有了不同。是以阮元也不再谦辞,只答应过了嘉庆,便退下了。 所幸,阮家与江家之间,这时还有阮承信可以上下联系。于是阮承信也不推辞,很快准备了行装,便南下扬州,准备为阮元办成筹款之事。 对于阮元而言,这些时日倒是另有一件好事。扬州会馆那边传来消息,说上一年起,扬州会馆一直在重新修建,这时重建工作已经完成。正好新科进士中,史致俨得了会元,王引之最后取了探花,二人又都是扬州人,对扬州会馆而言乃是双喜临门,于是会馆也备下了庆祝宴席,邀请了阮元夫妇前往。许多外省新科进士听闻阮元出席酒宴,也相继自发来到扬州会馆,希望一睹恩师和师娘的绝世风采。一时扬州会馆之内,也是群英荟萃,山珍海味,一应俱全。阮元从来不喜奢华,但想着毕竟已经和新科进士结下师生之谊,不该过分冷淡,史致俨等人前来劝酒,便也一一应了。 这日会馆之中,也特意请了扬州弹词的名家,重新演起弹词名作《审刁案》来,这部剧于乾隆六次南巡之前,因地方知府疑忌之故,一度被禁止公演,这时嘉庆亲政,言禁开放了不少,扬州会馆才重新演起这部旧作。许多淮扬进士、宾客年轻之时,也都曾听过这部戏,这时看了昔时旧戏重见天日,自也不住的喝彩。 孔璐华看着许宗彦这日也到了扬州会馆,忙招呼了他过来,想起当日他称谢雪师娘之事,不由得又笑了出来,道:“积卿,你说还是你嘴甜,这会试之后,就开始叫我们师娘了。现下果然你成了进士,做了夫子的学生,那你在这些学生里,可就是师兄了,这样说啊,还是你最有心思呢!” 许宗彦也回笑道:“师娘这就太看得起学生了,其实咱们都知道,恩师少年得志,早早位列京堂,师娘又是至圣先师嫡裔,能称您二位一声恩师、师娘,那是我们的福气啊。若论我们这一科里的师兄,那还是容庄兄啊,他可是恩师钦点的会元呢。也就是殿试的时候,容庄兄发挥不算最好,竟被那姚文田得了状元去,着实可惜。好在咱伯申兄拿了探花,也是给老师争气啊。”许宗彦字积卿,史致俨字容庄,各人遂以字称。 “积卿,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好。”阮元插话道:“你等既然取了进士,就都是天子门生,日后同殿为臣,心中第一要想的,是国家事、天下事,可不要因为地域、名次这些无关紧要之物,竟伤了和气。秋农是军机章京出身,朝廷里的事比你们熟悉,皇上取他状元,也是他应得的,你们日后要与他多加学习才是。再说了,我记得秋农还是湖州人呢,你们都是浙江学生,你也不该在我们江苏人这里说他的不是啊?”秋农是姚文田的字。 “这倒是学生考虑不周了,该罚!”许宗彦笑道,说着取来桌边一杯酒,一饮而尽。又道:“这次会试啊,学生们也都听说了,是恩师在朱恩师、刘恩师那里提了建议,先阅策论一卷,之后再看四书文。学生和伯申兄、敦甫他们也认识,都说要不是恩师实心为了我们这些学生着想,咱们平日爱读书,却做不好八股的,可就没机会考中这进士了。就凭这个,恩师也应该和我们再饮一杯才是!”说完,史致俨和王引之也走上前来,将各人酒杯再行斟满,只待阮元点头,便即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孔璐华也不禁劝道:“积卿,你恩师他酒量我是清楚的,若是烈性的烧酒,从来坚持不到第二杯喝完的。即便是绍兴黄酒,三杯之后,也绝难再饮了。今日他刚才陪着你们,已经满饮了这三杯,只怕也有些喝不下去了,你看今日这些菜,也都不错,咱们先吃过菜吧,容庄,你们扬州的鹅真不错,刚才吃起来就觉得好嫩,汤汁也是上品呢。” “还是师娘好眼力。”史致俨笑道:“咱这淮扬菜啊,也不是谦虚,就是放到全天下,那也是绝对的一流!这鹅且不算,还有清蒸的白鱼、上好的烫干丝、灌汤包子、清炒虾仁,烧肉也是一绝呢。不瞒师娘说,就连高宗皇帝当年南巡,也对咱这淮扬菜赞不绝口。现在扬州城里,还有不少名厨,以当年为高宗皇帝进献菜品为荣呢!师娘在恩师家中,这上好的淮扬菜也品过不少了吧?” “你可得了吧,就他,平日都不舍得吃一顿肉的……还有那什么高宗皇帝品过的菜,有几个做得真的?我们曲阜这里,高宗皇帝也来过好几次的,我也听闻得有几家酒馆,自称什么给高宗皇帝进献过美酒,可是遣人去问高宗皇帝相貌言语,却全然说不上来,师娘我见过高宗皇帝,这些谎话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高宗皇帝哪里需要他们什么酒,我孔府家酒名满天下,还需要他们来献的?”孔璐华本就为人开朗,又兼这日饮了不少酒,看着史致俨言辞风趣,也不禁与他谈笑起来。 “师娘,虽然恩师节俭了些,学生看来却也无妨。”王引之笑道:“师娘日后回了扬州,不就能一品正宗淮扬菜了?” “你真是酒喝多了,为官的惯例都忘啦?他又做不得江苏的官,你说让我去扬州,难道要等到你们恩师致仕那一日呀?”孔璐华笑道。 “夫人,这再饮一杯,其实也无妨的,今日总是个难得的群贤毕至之日,也是他们一片心意,我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太过拘谨了。”阮元似乎并不在意饮酒之事,又举起了酒杯,道:“既然各位都是今科高中的进士,我这个先做官的前辈,也应当再敬各位一杯,庆祝各位自此之后,不需再囿于科举,可以放开眼界,心怀天下了!但各位也需记住,科举虽然艰苦,对于各位而言,却只是第一步,日后经术、史部,还需继续钻研,精益求精才是。至于吏治庶务,从来也并非易事,同样需要认真学习。有操行、有学问、能办事,三者齐备,将来才是国家之栋梁,天下之楷模,各位可清楚了?” 进士们纷纷称赞,随即共举酒杯,再次一饮而尽。孔璐华看着外面天色,已经不早了,连忙去叫了蒋二,让他去准备轿子,并且及时到宣武门报备,以免阮元回家晚了,竟不得进入内城。 她此时也陪着阮元饮了数杯,自然有些头痛了,正待歇息片刻,清醒一番之时,忽听得身边唱词之声,缓缓响起: “威武之声动屈刑,旁厢急坏了老刑厅,仗师生护蔽把本厅告,昧天良此刻用屈刑。怒将纱帽呈公案,跪倒公堂把话云……” 言语虽不及弹词名角般清亮圆润,却是一种深沉气度,萦于台下桌边。仔细看时,唱词之人,竟是阮元。 “夫子这怎么还唱上了,什么师生护蔽,夫子你是那样的人吗……”孔璐华不禁抱怨道。 “无妨,若是我做老师的日后犯了错,你等无需再念师生之情,只记得如实查办我就好。”阮元道。 “师娘这就不懂了吧?”史致俨在一旁笑道:“这个呀,本就是台上《审刁案》的唱词,若不是老师年少时看过,又怎能记得如此清楚啊?哈哈,学生比老师还大上四岁,这许多年纪,却也是白活了。原以为老师当年,只知在家读书,外面的事就都不顾了。却不曾想,老师也是性情中人啊。” “唉,说他天真,还真是天真呢……” 说着说着,眼看夕阳渐渐西斜,再无余影,阮元与孔璐华也只得告别了会馆诸生,准备返家。好在宣武门一边早已有了通传,这时阮元的轿子进入内城,并未受到影响。 宣武门之内有座天主堂,这时正值晚祷时分,教士祈祷之声,门外依稀可闻。听着完全不懂的祈祷词,回想起其实也没看懂的一场戏,又想起阮元那音调迥异的唱词,孔璐华不禁笑道:“看来以前啊,还真是小看夫子了,本以为你也是个书呆子,却不想还会唱戏呢。” “这戏我也只会这一段,那时我才十一岁,爹爹经常带我出去看些弹词昆曲,能记得的,也就这些了。”阮元虽然已经醉卧在一边,看起来神志却还算清醒。 “你为什么别的都不记得了,偏记得个师生相蔽呢?唉,其实话说回来,雪妹妹说的也对,你说我也才二十三岁,就突然有了这样一大群人过来叫师娘。今天一天下来,我都以为自己三十三了呢。”孔璐华略有些幽怨道。 “师生那个,说的不是唱词之人。”阮元缓缓道:“这唱词是剧里那个叫童文正的知府所唱,他所查案子,凶手是那个刁刘氏,可刁刘氏之父乃是通政使刘丹国,他有个学生洪正轮,恰恰做的是湖广总督,二人师生相蔽,想反过来诬陷童文正。最后这童文正清廉正直,不受二人威逼利诱,依然将凶手正法。” 可不想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那童文正虽是清官廉吏,可清官廉吏,就一定不会犯错吗?若是清官廉吏犯了错,其实被冤枉的人,要比那罪有应得之人痛苦百倍呢。” 孔璐华也清楚,阮元祖父阮玉堂,当年正是被鄂容安和刘统勋两位直臣误解,以为他虐待兵卒,最后将其罢官。看来这件事时隔多年,阮元却也不敢忘却。一时也不禁语塞,想了许久,方道:“可……可是若是清官,总是好说话些,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说不定能改呢。总比贪官有意枉法更好吧?” “可是……怎么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啊?”阮元醉意深沉,言语已渐渐不清,但孔璐华依然能听清楚:“祖父当时,朝廷中他一人不识,竟也无一人为祖父相辩,若不是高宗皇帝圣明,只怕也……夫人,有了这许多学生,总也不是坏事,我……我不会去害别人,可若是别人……爹爹只想着不被小人构陷,但其实,哪怕正人君子,也未必……未必……”说着说着,终是睡了过去。 看着阮元样子,孔璐华也未免有些难过。 “夫子,你也放心吧,家里还有我呢。咱们……咱们不怕别人,而且,你偶尔天真些,我看也挺好的……” 只是,这时谁也无法预想未来发生的事。 后面的一段时间,阮元的工作果然少了许多,也多了不少时间在家中陪伴家人。朝廷里也有些查办太庙、申办控案之事,也不算难。阮元闲暇之余,甚至开始教起阮常生印章篆刻之法来。而孔璐华、刘文如等人在衍圣公府寻得不少书籍,每日讲论诗书,一样乐在其中。衍圣公府藏书本多,阮元也不甚在意。 可是这日孔璐华来看阮元时,却发现了一幅之前见所未见的景象。 只见阮元桌案之上,叠交放置着几幅长卷,卷上似有些弧线之属,仔细看时,竟是几个圆圈,最外有些大圈,里面又套着小圈,弧线之内,还有个居于正中的大圆球,都不知是何物。阮元则拿了尺规,在一张空白的纸上耐心地画着圆圈,时而用圆规比照着长卷之上,唯恐圆圈的大小与长卷不同。 除此之外,阮元案上还放着一柄铁如意,几卷捆在一起的书册,也不知是何人所赠。 “夫子你这做什么呢?”孔璐华不禁问道。 “这个啊,是画图。”阮元听得孔璐华声音,手上做圆也快了些,很快将一个大圆画完,抬头笑道:“前些日子,辛楣先生送信过来,说之前他曾相助西洋教士蒋友仁绘制《坤舆全图》,现留下了些图解注记,想要托我汇编成书。我也帮辛楣先生把书稿清理好了,就叫《地球图说》吧。但这部书眼下只有两幅地球全图,并无其他日月星相之图,这些图画,反倒是宫里还有全份。所以我从宫中借了这些图回来,一一画下,一共有十九份呢,哈哈,看起来还需要几日功夫。” “夫子,你说慢点,什么是‘地球’?我……我记不住了。”孔璐华道。 “夫人,先前不是与你讲过吗?这天下并非平坦一片,其实是个如球一般的圆物,所以又叫地球啊。这样说起来,夫人问什么是地球,夫人脚下就是地球了。”阮元笑道。 “我……我听你说过,可这也太奇怪了啊?你说我们都站在一个球上,那我为什么没有掉下去呢?” “夫人,这地球很大的,譬如从京城到杭州,若依西洋人之言,有八个纬度,可地球自南至北,一共有一百八十个纬度呢。每一纬度长度略同,这样大的球,夫人能掉下去吗?再说了,我们所在是上半球,安稳着呢。”阮元道。 “那……下边的半球上有人吗?他们不会掉下去吗?还有,他们平日生活,难道是头朝下吗?”孔璐华还是不明白。 “据说也有啊,至于为什么不掉下去……夫人可听说过‘地心本重’这句话啊?” “夫子你……你是想消遣我呢?” “夫人没听说过,也是常事。”阮元笑道:“这是我近日看蒋友仁遗作之时所见之语,所谓地心本重,大概是这个意思,因为我们这个地球很大,所以也很重。而越重的东西呢,对人越有吸附之力,我们之所以没有从地球上掉下去,就是因为地球太重了,把我们都吸附在了上面,既然我们被吸在了地上,就掉不下来了啊?” “这……这有什么道理啊?按夫子这样说,夫人若是再胖些,夫子也该离不开夫人了不是?” “夫人你怎么也如此天真啊?”阮元不禁笑了出来,只好道:“这人的重量,和地球也没法相比啊?不过这所谓地心本重之语,其实蒋友仁遗稿之中,也只有些只言片语的叙述,并不完整,或许人不坠地的原因不是这个,也未可知呢?”其实所谓“地心本重”,即是现代所言“万有引力”。只是蒋友仁对牛顿之学,本身也未能尽数研习,是以流传到清朝的万有引力之学,也一直被人怀疑,并未得到深究。 “那这个是什么,是地球吗?”孔璐华指着几幅图卷之上最中间的大球问道。 “这个是太阳,边上这个绕着太阳转的,才是地球。”阮元指着图卷上的大圆球和边上一个小圆道,小圆之畔还套着一个更小的圆,自然是月球了。 “夫子你说什么呢?你是说,我们所在的大地,不止是个球,还一直绕着太阳在不断转动吗?”面对完全陌生的一片新世界,孔璐华也与大多数人一样,完全无法理解。 “按蒋友仁之言,确是如此,只是……其实我也有些不相信。”阮元道。 见孔璐华也是一样的诧异,阮元便娓娓道来:“蒋友仁之言,是说世人以为地球在宇宙之中,太阳随地球而转,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就好比在运河中行船,船上之人,只见岸边林木田宅,不断后退,便会产生错觉,以为林木田宅俱能移动,可其实动的,却是自己身处之船一般。除此之外,言语便大多含糊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洪亮吉下狱 阮元所言,其实是蒋友仁转引用哥白尼《天体运行论》中所引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之语:“当我们离开港口向前航行时,陆地和城市渐渐退向后方。”只是对于更深奥的理论,似乎蒋友仁也未能全然掌握。孔璐华听着阮元所言,更加不知其中深意,只好问道:“那……夫子也相信这些话么?” “其实我也不太相信。”阮元道:“因为他这番理论,似乎掉转过来,也一样说得通啊?而且西洋天算之人,认为地球在宇宙之中的,也不乏其人啊?” “那夫子为什么还要画这些图画呢?”孔璐华问道。 “这些话我虽然不信,可也不能随便改了别人原意啊?”阮元道:“这书作本就是蒋友仁谈论天地之语,那他所附之图,我也只能一一如实补上了。这宇宙天地之事,即便是孔夫子在世之时,也只得敬而远之,我又怎能擅改他人书作呢?眼下最好的办法,想来也便是我将这蒋友仁之言之图,依原样刊行于天下,到时候有才学之士,自然会发现其中荒谬之处,却不必我再费心了。这次看了蒋友仁图作,对我那《畴人传》自也是大有裨益,看来再过两个月,《畴人传》也就该成书了。” 说到这里,又看着身旁一叠新书道:“其实且不论天地深奥之语,即便经术之上,有些分歧,也是常事。这是稚存兄所作《春秋左传诂》我这几日方看了些,与我先前所言《左传》诸事,所见也不尽相同。但稚存兄经术研习之精,却也远在我之上啊。” “稚存……是那个叫洪亮吉的翰林编修?”孔璐华问道。 “是啊,夫人识得他吗?”阮元道。 听了这句话,只觉孔璐华面上渐有恼怒之色,可过得不久,恼怒便渐渐转为疑惑,最终不了了之。似乎是洪亮吉有什么言语得罪了她,可她又不确定是不是洪亮吉本人。 “那这个铁如意是什么?”孔璐华换了个话题。 “这个啊,这个是成亲王借给我的。”阮元道:“成亲王素来雅好文翰之事,又多兼收藏,听闻这柄铁如意,是前明赵忠毅公遗物。是以成亲王借了如意与我,希望我为这如意做一篇诗。正好这赶上我又从宫里借了这些图出来,竟也一时把题诗的事耽搁了。”赵忠毅公即是明末名臣赵 南星,以清廉正直闻名,孔璐华也有耳闻,这次倒是不需要阮元解释。 “这样说……成亲王和你关系不错啊?”孔璐华问道。 “是啊,成亲王早在我入仕之初,就与我有了来往,当年瑶华道人在万寿寺约我等相聚,成亲王还与我多有讲论呢。现在他做了领班军机大臣,却也一样和气……”可不想阮元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匆匆,一个人快步奔了进来,正是杨吉。 “伯元,外面……你快去外面看看吧,有个公公来了咱家,说是成亲王府的内侍,说……说宫里出大事了!”杨吉言语急促,似乎也不了解其中内情。 按清代定制,王府也允许使用部分太监,这时永瑆有要事相告,遣府中太监前来,也是意料之中。是以阮元只好将书房里图卷一一收了,和杨吉一道来到前厅,果然一个太监服饰之人正在厅中来回踱步。见了阮元,太监自是大喜,道:“阮侍郎,大事不好了,那个……那个叫洪亮吉的翰林,被皇上下狱了!这、这可急坏了成亲王啦,王爷那边现在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阮侍郎,您一直和王爷关系不错,这次可得求您想个办法啊?” 阮元听着洪亮吉不知何故,竟然被下了狱,心中也是一惊。但他毕竟为官多年,神色远比常人沉稳,当下略一沉思,缓缓道:“这位公公,这件事说来蹊跷,还望公公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在下知了这事来龙去脉,方能帮王爷去办事不是?洪翰林我听闻一向正直,绝无贪贿徇私之事,皇上为何要捉他下狱?而且,这件事和成亲王又有什么关系?无论保荐还是启用洪翰林之人,都不是成亲王啊?” “这、这事可麻烦了。”那太监似乎也不知其中具体细节,只得道:“听王爷说,应该是三日之前,那洪翰林不知为何,竟拿了一封书信到王爷那里,说是有要紧之事。王爷看他那书信,内容甚多,想着应该是件难事,于是次日就将那封信交给了皇上。但谁也没想到……没想到皇上看了那封书信,竟然勃然大怒,当即就说那洪亮吉无父无君,大逆不道。成亲王也知道那洪翰林才名,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可皇上盛怒之下,哪里肯听王爷的话?今日便差了銮仪卫,去把那洪亮吉拿了。成亲王现在也是害怕,万一皇上以为,这封信是那洪亮吉得了王爷授意,特意写给皇上的,那阮侍郎您说说,是不是再过几日,皇上也就要来拿王爷了?先前睿亲王定亲王和王爷,都是一道支持皇上的,这几个月相继被夺了职,难道……难道今日就要轮到王爷了吗?”说着说着,又伤心,又害怕,竟已渐成哭腔,掉下泪来。 其实阮元也是事后方才知晓,原来洪亮吉进了翰林院之后,被嘉庆委以编修《高宗实录》之职。可编修到了乾隆后期各条史事,许多决议、上谕在这时看来,已经成了错误的决策,于是对于这些史料还是否需要如实记入实录,史官们就发生了争议。洪亮吉坚持认为,以史为鉴,方能让后世明辨治乱之道,乾隆末年决议,确有不少失当之处,但如今大多已经补正,将其载入史册,也无损乾隆一世英名。但这样坚持修史的,却只有他一人,其他史官不是认为这些史料应当删去,就是认为应当多加修饰,再行记录,其他最“开明”的意见,也只是建议把所有乾隆失当之处,都推到和珅头上。竟无一人要求将乾隆晚年失当之举,一一如实详述。 洪亮吉愤怒之下,便即想要辞官,可回想自己考中进士,得以仕官已有十年,若是眼看朝廷之弊却无所匡救,岂不违了自己一颗赤子之心?但想着自己并非嘉庆近臣,贸然上言,或许嘉庆看都不会看,可成亲王永瑆不仅身为领班军机大臣,还一向雅好文才,自己经术文章俱有所长,永瑆在宫中见到自己时,还会经常出言相赞,看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物。是以心思略定,便即上书,送到了成亲王府,希望借永瑆之手将上疏交予嘉庆。却不想永瑆方一上书,嘉庆便即大怒,随即下了诏旨,竟将洪亮吉捕拿下狱。 是以阮元这时虽然担心永瑆,却也更担心洪亮吉,于是便又问道:“那公公可知,洪翰林这次入狱,定的是什么罪?” “听、听说是大逆之罪……”那太监哭道:“宫里这一两日也传开了,我有在皇上面前当值的朋友昨日告诉我,那洪亮吉下的是死牢!只怕他这一去,也就回不来了。唉……他一个七品翰林,死了又能如何?可若是皇上一怒之下,竟把王爷也一并问罪了,那……那我是不是也要跟着流放发配呀?” “七品翰林的命就不是命吗?!”杨吉听了太监只顾自身安危,不顾洪亮吉死活,也不禁出言相斥。 “杨吉,你先等等。”阮元比杨吉更想救出洪亮吉,可这时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事情关键细节,确保洪亮吉和永瑆都不至于被过分为难。于是,阮元又问那太监道:“那你可知,洪翰林那封信,王爷他可曾看过,书信封皮可曾拆过?王爷收信之后,是次日就送了给皇上,再无其他耽搁了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亲王府太监不多,这人又是永瑆心腹,对这些事还是非常清楚:“王爷前一日晚上收了信,看着里面挺厚的,应该有不少内容,所以王爷当时也说,洪亮吉这封信里,可能有些要紧之事,自己不便在皇上之前拆阅。所以那一夜,王爷就把信放在一边了,第二天上朝又带了去。这样看,就算是当即给了皇上吧?阮侍郎,你说这洪亮吉给谁送信不好,怎么偏偏盯上王爷了?这……咱王爷是和他有过节吗?” “原来是这样啊。”阮元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吧,王爷那里,我看多半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也不会影响到你性命家财的。至于洪翰林,我不知他信中写了什么,但我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知道他不是个目无君上之人,我也去问问皇上,看看他信上原文吧,总之王爷和洪翰林,我都一定尽力相助就是了。” 太监听了这句话,才渐渐放下心来,便回去向永瑆汇报了。杨吉看着阮元一脸担忧的神色,也渐渐感觉这件事有些难办,不禁问道:“伯元,你真要去见皇上吗?按你刚才说的,万一那洪翰林真的写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不是也有危险吗?”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手是孔璐华 “我知道稚存兄的为人,他言辞是激烈了些,但心里是有这个朝廷、这个天下的。”阮元道:“既然如此,我一会儿就去更衣,然后去问问皇上。这些日子我为皇上办事,也算是他信任之人,我言语谦恭一些,想来他不会为难于我。而且既然皇上已经下诏积极求言,就不应该再因为言语之失,再去苛求于人了啊?”说着便向后厅走去,准备换上官服,去见嘉庆。 “夫子这是要去哪里啊?”刚走出后门,阮元忽然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抬头看时,果然是孔璐华走了过来,就站在自己对面。阮元心中忧急,只得快些说道:“夫人方才也该听到了,稚存兄因上书言事,被皇上下了大狱,只恐要问不赦之罪了。我快些去见一下皇上,将稚存兄平日行止告知于他,说不定皇上知道了稚存兄为人,就能网开一面呢。” “夫子说得好呀。”只见孔璐华似笑非笑道:“不过之前呢,夫人有一个小问题,夫子应是知道的,夫子回答过了,再去宫里如何啊?” “这有什么难的,夫人只说便是。”阮元道。 孔璐华轻轻笑道:“夫子,前些日子,我曾见一篇文中写到:女子不可有才,才过人则不寡必夭折,否则或遇危险困厄,有非可以常理论。这话看了,我却是看不懂呢。还想问问夫子,这句话是何人所作,又是什么意思呢?” 听了这句话,阮元心中不禁一惊,这时正当八月,京城虽已入秋,却依然暖意未散,是以阮元背上也渐渐落下汗来。 “这……是稚存兄所写。意思简单不过,稚存兄对女子,总是有些偏见,以为女子不当有才,否则……”阮元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书房里第一次提到洪亮吉的名字,孔璐华会有那样不寻常的神色。 “好啊,既然他洪亮吉以为,女子不必有才,那他这条命,我看也不必救了!否则夫子想做什么?救了他出来,让他继续写文章骂我们女子不当读书作诗么?夫子你与我初婚之时,可是口口声声对我说,你对于有才学的女子,一向敬重有加啊?那夫子为了这个把女子当傻子的迂腐文人出头,是想告诉夫人,你当年所言,不过是敷衍之语,是也不是?!”孔璐华竟是越来越怒。 “夫人,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事啊?”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言,倒是也有道理,看来不先说服妻子,洪亮吉也救不出来了。一时既是焦急,又是无奈。 “怎么就不一样了?夫子你不觉得,他说的这番无耻之言,连你也一并骂上了?什么叫‘才过人则不寡必夭折’,夫人我活的好着呢!哪里说得上夭折?!对了,夫子你比我大十三岁呢,那夫子自己想想,这话什么意思啊?”孔璐华冷冷道。 “这……”阮元想想,也知道这句话确是洪亮吉言语偏激了些,只得道:“夫人,这句话我也承认,稚存兄说得并不对,他这个人你看看也知道,是个火面之人,阳气旺,也就容易对女子不客气,还经常说些激烈之语,所以即便是我,与他也只得求同存异,却没有与里堂那般交情。” “夫子说得对啊,那夫子还去宫里做什么呢?就留在家里,看着这个只会摇笔杆子骂女人的废物被送上刑场,一刀砍了,岂不痛快?!”孔璐华怒道。 但阮元也清楚,孔璐华天性本善,虽说对洪亮吉心中有气,可也没必要在生死之事上争执,这样说不过是一时气话。只好循序渐进,先向孔璐华求情,道:“夫人,可这万事万物,总有个大小之辨。稚存兄言语激烈,往往不留情面,这点我也不认同。可方才那位公公已经说了,他被下的是死牢,若是我们都见死不救,那说不定再过几日,他就真要上刑场了。到时候,他命就没了。夫人你想想,这国朝刑律夫人也该知道一些,凡用刑还有五刑之别呢,仅仅因为他这几句话说得难听了,给他断个问斩之罪,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可是夫子,凡事也有积小成大,积少成多的道理啊?他这一句话,把天下女子都看作了理应去做傻子的废物,那一句话,又把皇上惹怒了,这前前后后的言语加在一起,我看他罪过不小了啊?”孔璐华仍是不愿答应阮元。 “夫人,若是换个时日,或许夫人之言,也有道理……其实今日也并非没道理,只是眼下这个关键时候,稚存兄杀不得。”阮元道。 “今日怎么了,我看着风和日丽,和昨日没什么不同啊?” “夫人也该知道,皇上亲政之后,连下维新之诏,其中之一,便是下诏求言。这大半年的时间,天下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生员,甚至有些寻常民户,都有上言之事,天下人敢于言事,这是好事啊。当然了,其中也有些人,我也听说过,对所言之事,其实未必熟悉,言语间未免偏颇了些。但这也是常事,怎么能对上言之人过分苛求呢?可现下的情形,却是稚存兄已经下了死牢,若是皇上真断了稚存兄死罪,这于天下而言,就说不过去了啊?天下人会觉得,只要自己言辞不合皇上圣意,便有杀身之祸,这样下来,大家就会只求自保,又要如何上言时政,匡扶国朝呢?”阮元只好继续说明道理。 “夫子多虑了,上言时政,朝中自有六科给事中,查处不法,朝廷里也有都察院的御史,用不着夫子操心,也用不着这洪亮吉一个翰林去出头。”孔璐华似乎还是不想放弃。 “可是夫人,若是我真的不去帮稚存兄,那日后只怕夫子我出了家门也要为人耻笑了。其实不瞒夫人,早在和珅伏法之前,我和恩师就已经向皇上进言,劝皇上正法和珅之后,可以下诏求言,官民不禁。先前有位江南生员上言荒谬,可我依然认为,驳之便可,对其人身勿得侵害,最后皇上也答应了我的意见。可若是今日,我真的看着稚存兄见死不救,那外人又将怎么说我?说我言辞不一,胆小怕事,见风使舵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夫人再遇到会馆酒宴之事,也会有更多不快吧?夫人,我今日一样是两难之势,若是依了夫人,外人之间,我定要落个骂名。可不依夫人,夫人又觉得我与稚存兄一般,对女子不加敬重了。这样想来,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啊?”阮元道。 听了这句话,孔璐华也渐渐沉默下来,毕竟阮元已经把洪亮吉的事引到了自己一家身上,而且听着,也颇有道理。仔细想想,既然洪亮吉已经下狱,也算是受了苦,为他所言付出代价了,似乎也没必要赶尽杀绝才是…… 她渐渐将身子背了过去,白嫩的后颈在秋天的暖日之中莹然发光。 “夫人,不如……夫人帮我做个决定吧,稚存兄救与不救,我总得选一个啊?”阮元道。 “夫子自己看着办吧!”孔璐华似乎不愿意再转过身来。 “如此多谢夫人了。”阮元也恭恭敬敬的向着孔璐华的方向,做了一揖,日光落下,身影的变动也异常清楚。 随即阮元换了官服,便即乘车向宫中而去。 这日阮元见到嘉庆时,仍能看出,嘉庆面上怒色,清晰可见。看来虽然洪亮吉已经下了狱,他心情也难以平复。嘉庆见阮元参拜已毕,也不等他开口,径自道:“阮侍郎,你今日无有诏对,径自前来,是为了洪亮吉的事吧?外面消息传得,可真够快啊。” 阮元也清楚,如果直言洪亮吉之事,只怕嘉庆当即便要怒斥自己,便道:“皇上,臣不知洪翰林究竟犯了何事,竟要拿捕入狱。只是外面风传甚广,已有近一日了,甚至有流言说,洪翰林已经下了死牢,臣亦不知其真伪。是以臣今日前来,是想求皇上一事,将洪亮吉所上之书,与臣一观。若是他真的有什么大逆不道之语,臣之后便即告知京中文人,是他咎由自取,却不要让宫墙之外,人心惶惶才是。” “好,那你便给朕看看,这个无父无君的悖逆之徒,在他上疏中写了何等荒谬无伦之语!若是人人都作他这般模样,朝廷的威仪何在?大清纲纪何存?!”说着,嘉庆取过桌边一份长长的文稿,扔在阮元面前。阮元这才看清,原来这封上疏,是由十数张纸粘连而成。也难怪永瑆王府收到上疏之时,一直称其为书信。 可看着上面文字,只读得数行,阮元心中也是暗自一惊,上面所书乃是: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机局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今一则处事太缓,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后,权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几矣。千百中无有一二能上达者,即能上达,未必即能见之施行也。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世之文 一则集思广益之法未备。尧、舜之主,亦必询四岳,询群牧。盖恐一人之聪明有限,必博收众采,庶无失事。……然寄耳目於左右近习,不可也;询人之功过於其党类,亦不可也。盖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取进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官方吏治,非所急也,保本任而已。虑久远者,以为过忧;事兴革者,以为生事。此又岂国家求治之本意乎?二则进贤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於激变。原任达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闻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极力焚劫。是以数月必移一处,教匪亦必随而迹之。近在川东与一道员联姻,恃以无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杀千百无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 何以言用人行政未尽改也?盖其人虽已致法,而十馀年来,其更变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犹未尝平心讨论。……否则,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万一他日复有效权臣所为者,而诸臣又群起而集其门矣。何以言风俗日趋卑下也?士大夫渐不顾廉耻,百姓则不顾纲常。然此不当责之百姓,仍当责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见,十馀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州之营私舞弊?……夫下之化上,犹影响也。士气必待在上者振作之,风节必待在上者奖成之。 而亮吉更有所虑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务名节者耳。幸有矫矫自好者,类皆惑於因果,遁入虚无,以蔬食为家规,以谈禅为国政。……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斋戒杀又十居六七矣。深恐西晋祖尚玄虚之习复见於今,则所关世道人心非小也。何以言赏罚仍不严明也?自征苗匪、教匪以来,福康安、和琳、孙士毅则蒙蔽欺妄於前,宜绵、惠龄、福宁则丧师失律於后,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而川、陕、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几百万矣。……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畏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今自乙卯以迄己未,首尾五年,偾事者屡矣。提、镇、副都统、偏裨之将,有一膺失律之诛者乎?而欲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 何以言言路似通而未通也?九卿台谏之臣,类皆毛举细故,不切政要。否则发人之阴私,快己之恩怨。……然或因其所言琐碎,或轻重失伦,或虚实不审,而一概留中,则又不可。……此外,官大省、据方面者如故也,出巡则有站规、有门包,常时则有节礼、生日礼,按年则又有帮费。升迁调补之私相餽谢者,尚未在此数也。以上诸项,无不取之於州县,州县则无不取之於民。钱粮漕米,前数年尚不过加倍,近则加倍不止。督、抚、藩、臬以及所属之道、府,无不明知故纵,否则门包、站规、节礼、生日礼、帮费无所出也。……千万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过发督抚审究而已,派钦差就讯而已。试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者乎?……百姓亦习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变。湖北之当阳,四川之达州,其明效大验也。亮吉以为今日皇上当法宪皇帝之严明,使吏治肃而民乐生;然后法仁皇帝之宽仁,以转移风俗,则文武一张一弛之道也。” 嘉庆等着阮元详细观瞻已毕,又问道:“怎么样?不如你来说吧,如此狂悖不堪之语,到底该如何处置?” “回皇上,这洪翰林的上书,臣已看过了。”阮元原本也是担心洪亮吉真有什么针对朝廷社稷之语,是以看过之后,反而放下了心,道:“臣还是之前那句话,皇上,您当时下诏求直言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所谓直言,本就多是激烈难听之语。而下臣小民上言,必有与皇上和王公重臣所思所念,大有不同之处吗?昔日魏征在唐太宗面前言语激烈,唐太宗盛怒之下,甚至放言欲杀之而后快,魏征言语如何,皇上不难猜想到啊?唐太宗是英明之主,尚有此言,皇上自然也应该想到,讲求直言之后,皇上也该有盛怒之时啊?” “他若是稍有激烈之语,朕看着也就不追究了。可你仔细看看他其中上言,难道我大清,在他洪亮吉,一个大清臣子眼中,就是这样污秽不堪吗?若是这篇奏疏传了出去,被外人知道了,还不知多少人会引用其中文字言语,肆意毁谤朝臣,图谋倾覆这江山社稷呢。若是朕今日不将他洪亮吉置之以法,明日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就会把这篇奏疏,当作杀人的利器啊?”嘉庆言语之间,虽然对洪亮吉依然不愿饶恕,但阮元在这里看了小半个时辰的奏疏,在平静的气氛之下,嘉庆的怒气倒是也消减了不少。 “皇上,臣觉得不会如此。”阮元道:“川楚百姓,何以反抗朝廷,皇上也对臣说过,百姓之中,均深知此举,乃是 官 逼 民 反。彼时没有洪翰林上言,可百姓还是反了。但皇上亲政以来,在四川重用刘清刘知府,他前后劝谕贼人归降,予以农具器械,令其归家还耕,前后大半年来,已招抚了两万人,这说明什么?若是百姓知道,皇上是真心为了他们着想,自然就不会反抗朝廷,行贼盗之事了。如此看来,即便洪翰林这篇文章,有朝一日真的公之于天下,只要皇上真心体恤民情,日后用人得当,百姓只会相信所见皇上之仁政,却是不会被险恶之人所传闻之事误导的。” “至于洪翰林之语,是否已及大逆之事,臣以为不然。皇上,洪翰林言语确实激烈,可所针对之事,乃是边将无功、督抚陋规不能尽除诸事,其中深意,其实是希望皇上另择良将,彻查陋规。并没有说因为眼下文武百官,多有不足之处,所以这大清江山,就要倾覆了啊?至于洪翰林最后先仿宪皇,再仿仁皇之言,若不是仁皇宪皇体制足称,皆有圣治,他又为何要如此出言呢?是以臣以为,洪翰林言语虽然有过激之处,却绝非大逆,更不是犯上之语,望皇上三思。”说罢,阮元也再次拜倒,一连三叩,以示至诚。 “好啊,这样说来,你还是希望朕放了洪亮吉,对这件事,就不予追究了不是?阮元,朕问你,他今日上疏言语如此,朕要是不予追究,那若是到了明日,另有个张亮吉李亮吉向朕进言,言语更甚于此文,朕又当如何?我大清自有朝仪纲纪,若是被这些假言取名之人写得如此不堪,那日后施行政令,又要如何取信于百姓?”嘉庆此时犹是余怒未息,不肯放手。 “皇上,臣以为绝不至于如此,天下百姓能记得的,只有皇上的宽容。昔日苏文定公上言宋仁宗,所言多坊间巷语之事,宋仁宗仍是不予追究。难道赵宋的江山,就这样被坊言巷语倾覆了不成?更何况皇上若是此时真诛杀了洪翰林,那于朝廷国法之上,只恐也说不过去了。”阮元所言苏文定公指的是北宋的苏辙,他在制科考试中批评宋仁宗,所引之言经后世考证,多有不实,但宋仁宗依然不予追究,这件事嘉庆自也知晓。 但阮元言及国法,嘉庆却未免有些恼怒,道:“你说朕杀了洪亮吉,便是坏了国法,这又从何说起?他这般言语即便朕定了大逆,难道百官坊巷之间,还会有异议吗?” “皇上,上个月吴省兰外放了湖南学政,臣没记错吧?”和珅一党倾覆之后,吴省兰自然也被革职,故而阮元有此一问。 “阮元,这吴省兰你也识得的,虽然平日亲附和珅不假,但并无营私纳贿、滥用私人之事,也没有轻陷其他大臣之举。故而朕网开一面,不予夺职,只降了做六品闲职,放了学政,朕想着也没什么不对啊?”嘉庆道。 “可皇上,如此一来,天下人会怎么想?”阮元道:“吴省兰罪过不深,这一点臣也认同。但他结交和珅,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可洪翰林去年挂冠归乡,原因何在,不也是因为翰詹大考之际,言语激烈,得罪了和珅吗?若是皇上真的处死了洪翰林,天下人只会想,一个亲附和珅之人,可以因种种缘故免去一死,重新为皇上效力,一个对和珅直言相抗之人,却只因为言语激烈,到最后,一条命都没了!其间孰轻孰重,皇上可有考虑过?日后天下之人,又要如何相信皇上亲政之后,还有革新除弊之念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之隙 听着阮元这番话,嘉庆也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又看着阮元言语诚恳,也不觉有些改变了念头。可洪亮吉上疏之事,却并非他一人之事,于是嘉庆继续道:“阮侍郎,你所言或许也有些道理。其实若是洪亮吉直接向朕上疏,朕或许也就会免其一死,可是你应该知道了,洪亮吉这份上疏,原本是给了成亲王的,他这番大费周折,却是何意呢?是想告诉朕,朕不配直接上疏吗?还是说,他觉得成亲王处断起这些事来,会比朕做得更好呢?” “皇上,此事臣也有所耳闻,成亲王收信之后,并未拆阅,而是次日一早,就直接交给了皇上,所以臣以为,成亲王绝无不臣之心。至于洪翰林上疏之人,洪翰林的个性臣也略知一二,他只是个七品编修,平日与皇上见面不多,可成亲王雅好文学,对有才学的翰林,往往格外敬重,是以洪翰林会相信成亲王的为人,也不难理解了。”阮元道。 “雅好文学、格外敬重?”嘉庆忽然冷笑道:“清流终勒东林碑,戍骨几埋代州土,阮侍郎,这两句诗做得不错啊?不过这诗中之人,朕明史所学不多,倒是不清楚了。你却觉得,赵 南星此人如何?” 阮元听了这句话,也不禁再一次渐渐生出了冷汗,后心的衣服,也再一次湿得透了。 因为这两句诗,正是他为永瑆送给他的赵 南星铁如意所作。 看来铁如意的事,嘉庆也有耳闻,而更重要的还不是铁如意。 回想几个月来,与嘉庆一同对抗和珅的宗室,原本淳颖、绵恩、永瑆三人,都得到了重赏,得以位列要职。可没过多久,因为恒谨之事,淳颖和绵恩不得再执掌宿卫,这一次洪亮吉的事,又让永瑆如此惶恐不安…… 或许洪亮吉的事,嘉庆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洪亮吉本人的。 可既然嘉庆已经问了自己,自己也只得迎难而上了,便道:“回皇上,赵忠毅公主持前明选事,多用贤臣,屏退不肖,一时正士,遍布朝野,若无魏阉秉政于后,前明也不会亡于李闯之手。”在清代,说起明清易代,士人也只得解释为明亡于李自成,以示清朝“得国最正”。 “可赵 南星主持选事之时,多用东林出身之人,对所谓的齐楚浙三党,却大加贬斥,其实东林之中,何尝没有言过其实之辈,三党之中,又怎得尽是奸佞小人?他此番选举,却是有些偏了。”嘉庆道。 “回皇上,所谓君子小人之事,人各有所念,赵忠毅公既然主持选事,就只能依自己心中所念。纵观忠毅公一生,他终是心有正气,尽忠报国之人。”阮元道。 “可他此举,却让天启皇帝如何去想?却让天下士人如何去想啊?阮侍郎,朕所见的天下,与你所见的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啊?”阮元也清楚嘉庆深意,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永瑆对嘉庆自然忠心,可是他毕竟曾经是皇位的竞争者,又与文人学者多所交流,民间舆论,自然会更有利于永瑆而不利于嘉庆了。 “只是皇上,臣却以为,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去想成亲王之事。”阮元道:“天命在皇上,而不在成亲王,这是高宗皇帝生前,便用二十二年时间告诉天下万民的道理。即便成亲王与洪翰林,与其他文人多有交流,他又怎能与高宗皇帝的意旨相抗衡?皇上如此对待成亲王,却是过当,因成亲王的缘故,要置洪翰林于死地,更是毫无必要啊?” “阮元,朕且问你,你为官履历,与那洪亮吉大不相同,你平日治学之道,朕听闻与他也相差甚远。所以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般不惜自己名位,而为他求情呢?若是朕以为你与他党同伐异,连你官职也一并夺了,你不觉得,这是得不偿失吗?”嘉庆忽然问道。 “回皇上,臣与洪翰林,确有言语不同甚至大异之处。但臣却以为,因言语学术上的不合,而对他见死不救,这非但有损同僚之谊,而且会误了国家大事。”阮元道:“眼下皇上下诏求言,正是天下万民争相进言之时,若是皇上真的处决了洪翰林,天下万民又会作何想法?他们只会认为,皇上这是言而无信,他们也只会想,为皇上上言,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他们每次上言,都只有符合皇上心意,才能安然无恙。可皇上的心意是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啊。久而久之,为求自保,无论官员诸生,都只能退而求其次,自保性命,不再为皇上上言进谏了。若是走到那一步,那皇上革新吏治,振兴朝纲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阮元,你今日说得够多了,退下吧。洪亮吉的事,朕自有处断之法,不劳你费心。”嘉庆道。 “皇上,这……”阮元听着也是一脸茫然。 “你想好了,是你在决定洪亮吉的生死,还是朕?!”听着嘉庆的言语,只觉十分严厉中带着七分坚定、冷漠,可即便如此,最后却也留下了三分怀念与不舍。 或许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再强求,向嘉庆叩首拜过之后,便即离开了紫禁城。 方出得西华门,只听得前面又有人叫道:“阮侍郎留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行人走到了自己面前,为首的身着团龙补服,气度闲雅,自然是成亲王永瑆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仆从。阮元也连忙行礼见过永瑆,道:“回成亲王,在下当说的话,都已经与皇上说完了,只是……皇上还没有答应开释稚存兄。” “伯元,你也尽力了。”永瑆安慰道:“其实这件事,你本也不该参与进来,归根到底,还是我和皇上的事。只是可惜了你,也可惜了稚存了。对了,皇上可有因你前来劝谏斥责于你?他也正在气头上,你这样若是把他惹怒了,日后做官也不好做了啊?” “成亲王放心吧,皇上并未责罚于我。”阮元道:“这一年来,皇上为人处事,我也看得清楚,既然他愿意重用我来办事,自然也不至于因为一件与我无关之事,就对我罢官夺职。说到底,皇上还是仁慈之主啊。” “那样就好。”永瑆道:“剩下的事,也只有我能办了。归根到底,他是皇上,我却是他皇兄。这是皇阿玛的意思,所以我也没有再与他争夺皇位之念,可皇上他又怎么能放得下呢?或许就在今日,我也该与他做个了结了。” “成亲王,您又何必……”阮元也担心永瑆不顾自己安危,反而做出自害之举。 “你放心吧,我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心里清楚。之后的事,就不劳你担心了。”永瑆笑道,只是阮元听来,这句话之中,却也是饱含苦涩。 后面嘉庆兄弟的交谈,阮元就不得而知了。那时嘉庆屏退了身旁一切内侍,就连纽祜禄氏和张进忠,也不知二人交谈言语。 “皇上,臣知道,当年皇阿玛立储之时,能做太子的皇子,也只有我们二人了。但皇阿玛已经选了你做皇帝,臣也绝无半分觊觎皇位之心了。其实不瞒皇上,我性情如何,我自己清楚,皇阿玛也清楚,诗文画艺之事,我确是喜好过了头,再也出不来了……皇阿玛想要的太子,今日的大清皇帝,就应该是皇上这样能勤于政务,能匡扶时弊,不拘泥于所好的皇子啊?所以那时,我原本就没有争夺皇位的念头,每次升赏百官、上呈贺表,我也是有心自炫才学,只因为我清楚,我这番才学,多让皇阿玛知道一分,皇阿玛不立我做太子的决意,也自会坚定一分啊?所以皇上,臣又怎能在皇上亲政之后,再起争夺皇位之念呢?”永瑆道。 “皇兄多虑了,朕对皇兄,并没有半分猜疑之心。”嘉庆道。 “那皇上可曾忘了,那日万寿寺之会,皇叔对我二人所言呢?”永瑆续道:“皇叔说得对啊,我大清开国以来,几乎每一次易代之事,都是一番腥风血雨,为了争权夺利,几位皇祖被皇玛法圈禁,皇伯也被废去宗室身份。这样的兄弟相残,父子相忌,害了多少人,又误了多少国家大事啊?那时和珅权势日盛,若是我兄弟二人因争夺太子之位的缘故,竟然兄弟阋墙,那日后的大清天下,就真的要走到倾覆那一日了。所以我兄弟二人发下誓愿,无论哪一人做了太子,都必须接受皇阿玛的那个结果,没被立为太子之人,绝不得有任何二心,必须竭力辅佐未来的皇上。将来无论谁做了皇帝,都要兄弟协力,铲除和珅,再兴国朝盛治。这一番话,臣是一直谨记,也一直照做的啊?难道皇上,竟还是信不过臣吗?” “皇兄,你与我说了这些,朕都记得。朕眼下只是将洪亮吉下了死牢,将来定罪问斩,也是他洪亮吉要上刑场,皇兄却与朕说这些做什么啊?”嘉庆依然不愿松口。 “皇上,臣知道,臣平日与那些学者文人,交往是多了些,可臣这心之所好,却也是改不得了。皇上的心意,臣也明白,臣一边兼着军机大臣,一边与这些好名好言之士交往颇密,其实是不利于皇上的。其实臣看了之前旧制,自乾隆二年军机处复立,成为定制以来(军机处始建于雍正七年,本来只是西北用兵临时设立,当时怡亲王允祥作为领班军机大臣进入军机处办事。雍正十三年雍正驾崩后,军机处一度被改为政事处,直到乾隆二年,才正式定立军机处为决策机构。),从无亲王入主军机处的先例,臣本是不该在军机处当值的。既然臣逾越了先例,加上洪亮吉之事,让他先将奏疏递到臣这里,是臣有过,还请皇上责罚于臣,革去臣军机大臣一职,听臣自己归家颐养天年便是。”永瑆知道,如果自己在政事之上不做任何退让,只怕嘉庆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只得自行引退,既为了营救洪亮吉,也为了消除嘉庆疑忌之心。 “皇兄,朕并非绝情之人,又怎会如此苛求皇兄呢?皇兄做这军机大臣,又没有任何过失,怎么能由朕来开革于你啊?至于洪亮吉的事,朕想着再过几日,再下决断不迟。你也先回去吧,万寿寺里,朕与你相约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不得无端倾害未做皇帝之人,那一句话,朕也还记得。”对于永瑆之事,嘉庆自然也不希望做得太过绝情。 总之过了几日,宫中传来了新的消息,洪亮吉言语多有不敬之处,但毕竟忠心为国,情有可原。诏免去死罪,遣戍伊犁。而永瑆也主动上表,辞去了军机大臣之职。领班军机大臣变成了庆桂,他素来办事稳重,一时也无人非议。嘉庆又将兵部尚书傅森调入军机处办事,以确保人员充足。 这日广宁门外,押送洪亮吉前赴伊犁的一行人也即将启程西进。朱珪与阮元念及与洪亮吉的交情,也都来广宁门相送,杨吉听说这个外放之人平日正直,也一并跟了过来,想要看看他是何模样。 想着自己虽然在嘉庆身边竭力求情,可洪亮吉却仅仅免于一死,阮元也有些过意不去,道:“稚存兄,皇上那里,我已是多番劝谏,可最后也只得稚存兄免死遣戍。实在是小弟无能,不知如何帮忙为好,才累得稚存兄如此,还望稚存兄见谅。” 洪亮吉倒是大难不死,反将生死之事看得淡了,这时也是一声长笑,道:“洪某今日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但伯元,我这一遣戍,便与朝廷、官场再无干系。你却不同了,我看皇上啊,心胸却是比我之前所想,要狭隘的很。我这一去,看来朝廷又要回到原先那种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之状了。” “我看你说得对,之前那老皇帝,就是个糟老头子,这新来的皇帝,又能好到哪去?伯元辛辛苦苦为他卖命,最后就连求个情,都这样困难,照我说啊,就是自私。”杨吉在一旁也附和道。 “杨吉,皇上已经听了我的进言,不得再出无礼言语。”阮元斥道。 “你是不知道啊,伯元那日为你求了情回来,心中还一直为你担忧呢,那日皇上可什么都没和伯元说,直接就让他回来了。也是之后又过了好几日,才传来消息说你不用砍头了。哈哈,那几日我们家中夫人,还一直追着伯元骂呢。洪相公,你说你是不是以前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家夫人一提起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伯元求情,夫人都不愿意放他去劝皇上呢。”杨吉也不在意阮元,径自与洪亮吉说道。 洪亮吉却把自己文中之言忘了,只得道:“伯元,我平日就这个性子,骂过的人也不少了,说不定那句话说糊涂了,就把尊夫人也一并得罪了,若真是如此,我给夫人赔个不是吧。也是朱大人告诉我,皇上这一亲政,就下诏求直言,有不少人都给皇上上了奏表,我这又一生气,就写了那一长篇文章出来。唉,现在想想,做皇帝的,从来都有皇帝的心思,我也是真傻,还以为可以与虎谋皮呢。若我早知如此,这一封上疏定是不上为好了。”阮元听着洪亮吉言语,竟已经渐渐不信任嘉庆,可嘉庆对自己,对永瑆,又何尝没有保留,又何尝不是恩威并用?一时之间,不禁也有些心酸。 朱珪也安慰洪亮吉道:“稚存,话说回来,还是我辜负了你,年初带你来京城,我也没想到这许多,是我该给你赔个不是才对。但你也放心,我与伊犁的保中堂也有些交流,保中堂最是爱惜人才,我也已经给伊犁去了信,告诉保中堂你这件事前后始末。到了那里,你只管安心度日便好,依我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皇上就能放你回来了。” “如此可多谢朱大人了。”洪亮吉笑道:“只是朱大人,伯元,你们在京城做官,可比我遣戍伊犁难为多了。帝王心术,从来难测,皇上做了皇上,也就不是之前的皇太子、嘉亲王,高宗皇帝的十五阿哥了。你们若是还像以前一般看他,肯定要吃亏了,日后在京城里,也小心点吧。” 看着洪亮吉这般模样,阮元心中虽然依然相信嘉庆,却也不由得多了一层隐忧。可这件事前后因果,俱皆摆在面前,自己即便想否认,又怎么否认得了呢?一时无言,也只得与朱珪一道拜别了洪亮吉,送他西行去了。 不过,嘉庆也的确没有过分为难洪亮吉,次年闰四月间,嘉庆便即下诏,将洪亮吉无罪开释,其所上奏疏,也一并公之天下。洪亮吉实际在伊犁遣戍的日子,只有百日。但即便如此,洪亮吉回归中原之后,也再不仕官,居家著书终老。 对于阮元而言,之后一段时间,却又有不少好消息。 送别洪亮吉之后,阮承信的书信也从扬州送到了京城,上面写着江镇鸿思忖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向朝廷捐纳十五万两白银用于军费。眼看江府日渐衰落,这时只有继续向朝廷表现忠心,才是生存之道,无论阮承信,还是江镇鸿,对这一点都还是清楚的。 而随后阮元也得以兼署礼部左侍郎,继续办理乾隆大礼事宜。嘉庆四年九月,乾隆的裕陵终于修葺完毕,其余典礼,也一应准备得当,乾隆梓宫入陵安葬之日,也就到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各奔东西 嘉庆四年九月十五日,乾隆的安葬大礼正式在裕陵举行。嘉庆亲自率了文武百官,前往裕陵行最后的入陵大礼。嘉庆自入陵后,便即举哀,亲自扶了乾隆梓宫,进入地宫,目送乾隆灵柩安放于宝床之上。随即于地宫之外,行奠酒礼。入得隆恩殿后,庆桂和董诰作为大学士,一同书写了乾隆神主牌位,安放在宝座之上,嘉庆也率领百官再次拜过乾隆神主,乾隆大礼之事,这才成功完成。 随即,嘉庆与其他百官先行返京,阮元作为兼署的礼部侍郎,对于大礼后裕陵相关事宜,也需要进一步妥善安排。那彦成晋升了工部尚书,这时也留下监督裕陵工程,观察是否有疏漏之处。如此二人又在裕陵停留了数日,这一日那彦成却突然接到诏书,嘉庆要求他立刻返京,不得有误。 所以这日二人巡视过了裕陵,交待过陵寝官员其余事务之后,阮元便即向那彦成道别。但想起诏令紧急,也不禁问那彦成道:“东甫兄,京城那里究竟出了什么急事,竟要如此诏你迅速返京呢?” “伯元或许还不知道,这半年间,前线各部,一直收效甚微,是以皇上那里,不禁有些恼怒,又得知四川战场那边,勒保大人与明亮大人素来不和,经常误了进军时日。是以皇上震怒之下,吧勒保大人和明亮大人都免了职,押解回京等待审问贻误战机一事。这样前线那边,就又需要京中派人前往督战了。皇上任命了我大爷去做成都将军,我已是一品之身,是以督师之事,我也做得,正巧,我先前便有意前往前线建立功勋,这一次也算皇上圆了我的心愿吧。” 阮元听来,也不觉有些疑惑,问道:“东甫兄,小弟之前还听闻,今年前线多有斩获,多有贼人中要紧人物被朝廷擒斩。怎么半年下来,反而又陷入胶着了呢?” “说到底,还是朝廷这些兵士,长年不习战阵,大多不愿吃苦耐劳,所以一直给敌人留下了空隙。”那彦成道:“看前线将军的奏报,很多将领最不愿意的,便是接收京中派去的各部,与他们一并作战。京中各部,大多习惯了安逸日子,既不愿临阵杀敌,又不愿深入险境。这恰恰给了敌人机会,他们原本就擅长流窜作战,眼下流窜的更频繁了,今日在湖北,明日就到汉中了,而且总是往汉南那深山老林里去,让朝廷官军疲于奔命。这些京中各部也是在前线时间长了,都习惯了,反正追杀不得,也不至于被罢官免职,那还往山林里风餐露宿做什么?久而久之,这前线合围之策,也就处处都是破绽了。” 看看裕陵那巍峨的宝顶,那彦成似乎也颇为怀念过去的乾隆时代,道:“先前高宗皇帝主持战事的时候,前线将士念着都是高宗皇帝拔擢,一时也各有畏惧之心,不敢造次。可皇上这一亲政,许多前线将军的私怨,也就渐渐显现出来了。就比如明亮将军,他本是大金川那一战成名的宿将,可当时与他一道领兵的,是勒保的阿玛温福温中堂。他比勒保大了一辈,眼下却要平级论处,甚至许多合兵共进之事,要听勒保差遣。这样时间长了,他自然心中不平,办起事来,也就消极了许多,最后耽误的,还不是朝廷的大计啊。” “东甫,这样说来,皇上差你去督军,我看一样有风险啊。你为官十年,一直在朝廷里掌文翰之事,如此去了前线,其他将军只怕,也未必信服于你啊?”阮元听着,也不禁有些担忧。 “我的事无妨的。”那彦成笑道:“眼下我大爷是成都将军,阿哈是西安将军,松筠大人做着陕甘总督,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啊?虽说大爷和阿哈论带兵打仗,是略欠了些,但有了我出马,我求他们把兵借给我就行了啊?到时候我也不愿与他们争功,只把功劳与他们平分了便是。他们也不用出力,只要给我可用之人,就能坐享其成,想来他们没理由不同意我啊?” 想想恒瑞之事,也不禁苦笑道:“我阿哈的事,之前也与你说过,他从来与和珅有旧,这一点我想皇上也知道,所以皇上派我过去,也算是给阿哈留下最后一点面子了。阿哈现在,应该也在西安惶恐度日吧。我此番西去,就是准备在西安集结兵力,一举南下汉南老林,寻找贼人主力决战。论正面对垒,这些贼寇绝非我的对手,到时候阿哈欠朝廷的,我也就为他还清了。” “东甫,无论如何,你到了前线,凡事定要三思而后行才是。这次战乱已经持续了四年,敌人阵中或许也有些擅使阴谋诡计的狡诈之辈,也未可知。总之你也听我一句话,前线作战,不要为小利所诱,贸然分兵。一定要保持和其他各部的联络,尤其是南下林地作战,更要小心孤军深入。凡安营扎寨,最好选近水之处,老林之内,尤其要防范敌人火攻。还有……”阮元这样听着,也总是对那彦成不太放心。 “好啦,伯元。兵法你看过,难道我没看过?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个我清楚的。”那彦成笑道:“其实川楚这一战,能早些解决最好。若是继续拖延不决,只怕朝廷到了明年后年,要面对两线作战之忧。眼下江浙尚能供着前线粮饷,可若是真的两边都有战事,那就……” 听着那彦成之意,似乎江浙一带,也有变成战场的危险,阮元毕竟生在扬州,又在浙江为官三年,也不禁陷入了沉思,想着那彦成所言,竟是何事。忽然,一件往事浮现在阮元脑海之中,阮元随口问道:“东甫兄所言,竟是海寇不成?” “是啊,不过伯元是怎么……”那彦成听了阮元之言,也愣了半晌,方才想起阮元也曾做过浙江学政,也笑道:“哈哈,原来是我忘了,或许伯元在浙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了。不错,正是海寇肆虐之事。这一年来,海警频传,闽浙粤三省海警次数,与去年相比,都要多了一倍不止。若是伯元在浙江便已经听闻海寇之名,那到了今年,只会更加严重了。皇上这些日子,也开始诏令两广吉总制打造大船,以备海寇了,只是浙江目前压力,却是最大,一边海寇时常侵扰,一边府库钱粮,还要拨出一部分支援湖广前线……那海寇自也聪明,听说今年也不再福建多加逗留,专往浙江温台二府大肆劫掠,如此前后失据的局势。只怕到了明年,浙江会更难办啊。” “东甫兄,这些年闽粤各省招安海寇之事,我也听闻了不少,可为什么这海寇不禁没有减少,却是比三年前还要多了数倍呢?”阮元问道。 “我听闻是因安南国中战乱之故。”那彦成道:“乾隆五十五年,安南阮光平入京朝觐高宗皇帝,受了安南国王的册封。这件事你该有印象吧?”阮元点了点头,其实前来北京的安南使者并非阮光平,这一点那彦成竟也不知。 “只是那之后不过三年,阮光平便即去世了。”那彦成道:“安南国中,本有南北二国,这阮光平是南面广南国西山邑人,后来举兵造反,灭了原本的南北二国,使安南一统。可原本的广南国主名叫阮福映,尚在人世,是以俗称阮福映为旧阮,阮光平为新阮。这新阮一系,原本占尽优势,谁知阮光平一死,新阮新主昏弱,朝政迅速腐败,旧阮又卷土重来。而且,旧阮似乎与西洋人也多有往来,从西洋购置了许多枪炮军械,这一年大举反攻新阮,已渐渐占了上风。可新阮也不甘失利,于是近一年来,新阮开始与海寇联手,准备海陆并进回击旧阮。既然要与海寇联手,那自然也要与海寇分利了。结果海寇不禁补充了大量人手,还一边与旧阮那里走私,得了军械之利,现下更为嚣张了。皇上也曾一度下诏,要眼下的新阮国王约束臣民,不得参与海寇之事,可新阮自顾不暇,又哪里管得了那些?最后受苦受罪的,反而成了我们沿海的百姓了。” 其实那彦成说的也不全,早在乾隆末年,旧阮的国王阮福映便已借流亡暹罗之机,与法国获得了联系,乾隆五十二年,在法国传教士百多禄的帮助下,阮福映与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结盟,约定法国提供武器、练兵方面的帮助,让阮福映北上复国。虽然几年之后,法国大革命爆发,路易十六身首异处,阮福映失去了法国国家层面的援助,但不少忠于法国王室的海军军官,却愿意同阮福映一道继续对抗新阮,并带来了不少枪炮军舰,让阮福映得以大量仿制。一时阮福映所部,竟然脱胎换骨,在战斗力上完全压过了新阮。又兼阮光平此时去世,其子阮光缵年幼无能,新阮更不是旧阮对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南国剧变 于是,新阮为了集中力量对抗旧阮,便大开门路,招募华南中国人西进参战,正好这时华南诸省,各有不少渔民生计困苦,不堪安于本业,于是不少中国渔民也铤而走险,到西山阮氏旗下做了雇佣军。同时在南海之上,也一直做着劫掠船只的勾当。这样他们一方面在安南内战中发了战争财,得以用安南官爵招揽部众,一方面本来身份只是海盗,在旧阮那里走私法式枪炮,也没有多少限制。凭借这番左右逢源,一批海寇迅速崛起,即便清政府招安了其中一些帮会,也一样于事无补。 此时的欧洲,同样在经历由古代世界到近代世界的关键转折,之前的嘉庆三年,法国军官拿破仑南征埃及,建立了巨大声望。也正是阮元与那彦成这番对话后一个月,拿破仑北上发动雾月政变,夺取了法国军政大权。同时,欧洲其他君主制国家组成的第二次反法同盟,也在这一年达到高潮。东南亚的法国军官大多是传统保皇派,自然希望通过扶持旧阮,在安南和法属印度重振声威,与反法同盟一道反击法兰西共和国,迎回王室。所以在训练旧阮军队、提供武器帮助方面,他们也花费了不少心力。只是对于南海海盗,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走私火炮之举,他们也索性听之任之。 由于得知南海多有海盗猖獗,部分唯利是图的欧洲商人,也借用租住澳门这一踏板,在此时走私火炮给海盗。有了法国和葡萄牙的新式炮械,即便总数不多,海盗们也有了与清朝海防对抗的勇气。一时间沿海闽浙粤府县,频繁遭到海盗袭击,三省水师,虽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不少海盗甚至组织起了庞大的海上帮会,一时华南、福建两地的海盗,竟多达数万人,即便沿海各镇水师加在一起,也不如海盗数量庞大。 对于海盗声势浩大,甚至无论人数船只,都已经在与朝廷的对抗中占到上风之事,阮元也有耳闻。这时想起自己督学之际,沿海百姓四散奔逃,躲避海盗之苦,也不禁连声叹气,一时竟也寻思不出什么好办法。毕竟自己为官十年,不是做翰林,就是做学官,或者主持礼部丧仪之事,这些事务与防范海盗之事,似乎相距甚远,或者说并无任何交集。 这时阮元送别那彦成,也已经到了裕陵正门之前,门前正有一队仆隶,四散着清扫正门尘土。其中一个原本背对着二人,发辫灰白,手上扫帚也缓慢无力。听到官靴之声,才慢慢转过了头,看着阮元与那彦成,一时无语。可阮元见了这人样貌,却不禁吃了一惊,一时之间,甚至忘了移动脚步。 只见这人虽显憔悴,原本相貌,却似清秀。虽是双目无神,可面上褶皱并不多,其实只有四十上下年纪。手上肌肤白皙,又多有皲裂之处,显然对于洒扫之事并不习惯。缓慢的步子之中,隐隐却有一股从容高傲的贵气。正是之前和珅的心腹,与那彦成也曾一同做过军机大臣的福长安。 那彦成见了福长安样貌,自也清楚。于是拉了阮元到一旁,小声道:“不错,就是福长安。那日皇上派他监视和珅自缢之后,他已是五内俱裂,再不能有半句违逆圣意之言。想着他已经这般模样,皇上便免了他死罪,只定了斩监候。后来他在大狱之中,也算规矩,于是皇上特意赦免了他,只来这里备充洒扫之事。原本苏陵阿也一并来守陵的,上个月已经病死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看日后也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阮元点了点头,可福长安沦落至此,自也令人哀叹。不禁又回过头,暗自瞥了福长安一眼,福长安却也不愿再理会阮元,这时已把头又侧了回去,只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清理着地上污垢。回想一年之内,京城故地,已是物是人非,自己心中竟也有些凄凉之感。 各人这时自然不会知道,嘉庆对福长安还算客气,后来又复了他做总兵、正黄旗副都统,可均无实权可言。直到嘉庆二十二年,福长安去世,终是没有再受嘉庆重用。 而阮元送别那彦成后不过两日,也回到了京城。这一次嘉庆又任命他兼理国子监算学,也正是在他“兼理算学”的半个月里,《地球图说》的十九张补图绘制完毕,与《地球图说》一并刊行。而阮元历经三年,潜心编撰的算学名著《畴人传》,也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定稿。阮元也将浙江收录诗文唱和之作,编为一书,取名《定香亭笔谈》。在浙江许下的修书之愿,到这时终于渐次完成,只是刻板之事,尚需一段时日罢了。 在阮元的所有著作中,《畴人传》无疑是一部划时代的作品。这是中国古代目前可考的第一部专为数学家、天文学家所作的传记。也总体记载了中国自上古时代,直至十八世纪末已知的所有数学、天文学成果。全书共四十六卷,记载中国古代数学家二百四十三人,另附西洋数学家三十七人。正式确立了数学家、天文学家在中国古代的重要地位。《畴人传》也贯彻了清代朴素的科学精神,对于历代以来经常与数学家、天文学家混淆的以占卜、望气、卜卦、谶纬闻名之人,一律不予收录,更显其科学价值。阮元在浙江时,便已对此书无比重视,此时经历三年呕心沥血,终于大功告成,也不由得在家中举宴,全家欢庆了一日。 饮宴之间,阮元也忽然想起,在浙江时他开始编修这些书籍,最初经费不足,还是孔璐华为他多垫了不少银子。之前洪亮吉之事,虽然性命为大,可对妻子而言,似乎总是有些歉疚之处,这时自然也要对孔璐华道谢了,便举杯道:“这次《畴人传》和《地球图说》能够成书,想来也有夫人的功劳,在杭州时,我们家中薪俸原本不多,也是夫人慷慨相助,这书方有修成之日。所以这杯酒,也是我该敬夫人的,就请夫人与我同饮,如何?” 孔璐华也不客气,笑道:“没想到啊,夫子在外修书,还能想到家里的人呢。”说着,也与阮元相敬同饮了,又道:“可是夫子,书之姐姐有个问题,一直在问我呢,她说你讲《汉书》的时候,说起过西汉那个京房,是个占卜算卦的能人,对《周易》也多有精研,可为什么你编那《畴人传》,却没有京房的名字呢?” “这个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京房虽善占卜,但天文算学并无建树,是以我此书便即不录了。”阮元原是随口应答,忽然之间,却依稀感觉孔璐华言语之中,竟有个陌生的名字,也不禁问道:“夫人,你说书之……那是谁啊,我们家没有人叫这个名字吧?” “夫子在说什么啊?”孔璐华不禁有些幽怨的说道:“方才还以为夫子对家中之事,已经有所照顾了。不想你还是原来的样子,真让我们姐妹失望呢。书之就是文如的字啊?你说是不是,文如姐姐?” 刘文如看着孔璐华,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面上也是一阵娇羞,静默了半晌,方小声道:“夫子,这……是这样的,夫人平日与我们讲书,总觉得既然男子有字,女子自然也该有个字才对,于是我们也各自……各自寻了个字出来,夫人说家中有座书斋,叫唐宋旧经楼,她就叫经楼夫人了。雪妹妹取了字叫月庄,至于我……我也想不到别的,就取了这个字出来。” “姐姐就是这般胆小,照我说啊,夫子和那洪亮吉,本就是一路人,瞧不起我们女子的。要不然怎么连我们取字的事,都听得这般惊异呢?”孔璐华也在一边揶揄阮元。 “这……夫人也是误会了,我哪里……”阮元还想辩解。 倒是刘文如清楚孔璐华心意,这时也鼓起勇气,轻轻拉了一下阮元,在他耳畔小声道:“夫子,夫人是觉得她帮你救了那洪翰林,你也该有些表示才对啊?比如……夫子有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夫人啊?”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阮元,忙对刘文如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略一思索,似乎身上还真有个礼物,在怀中摸索了一阵,竟然取出了一只荷包。于是对孔璐华道:“夫人,这荷包却是个贵重之物,这个是前些日子我办完大礼之事,皇上见我辛劳,特意赏赐我的,可是……是高宗皇帝的遗物呢。有这般礼物,夫人的气该消了吧?”细看那荷包时,只见上面前后各绣着两条小龙,张牙舞爪,甚是生动。荷包中似乎还装有香料之物,这时各人细细闻将起来,还能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 孔璐华看了荷包,粉嫩的脸颊上也出现了一丝晕红,可看着阮元,却似乎仍是有一种怨气,道:“夫子送礼物,就这般敷衍呀?看你方才不过摸了两下,就拿了这个荷包出来。给夫人送礼,就是这样潦草的吗?书之姐姐,月庄妹妹,你们说就这样的送礼,我该不该原谅夫子呀?”看着孔璐华又羞又怒的样子,刘文如和谢雪也不禁笑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浙江巡抚 “这……”阮元笑道:“夫人,这礼物看着是轻了些,却也不是说买到,就能买到的啊?这可是高宗皇帝用过的荷包呢,你看,上面这几条龙,寻常做荷包的,哪里敢绣这个啊?所以这荷包啊,其实夫人看着不大,却也是独一无二之物呢。” “天啊,夫子在送礼物的事上,还真是天真呢。”孔璐华道:“夫子难道不知道,这荷包于男女之上,各自有别吗?你看你那荷包那么大,你要拿来送给夫人吗?夫子说这是高宗皇帝遗物,那夫子不妨看看,这衍圣公府里,高宗皇帝的赏赐还少吗?照我说啊,夫子就是敷衍,赶快承认了吧!”可是话是这么说,孔璐华眼中却已是深情渐露,语气不似抱怨,倒是更像调侃。 看着孔璐华这般神色,阮元也自觉得可爱,但转念一想,孔璐华所言竟也有些道理,便又在腰间摸了一会儿,取了一串佛珠出来,道:“夫人,这串佛珠也是高宗皇帝遗物,但你看这珠子,倒也精致,想来是不分男女的,夫人若是觉得不够,也把它收下吧。” “唉,书之、月庄,你们帮我想想吧。夫子他从来不拜佛的,今日送了这佛珠给我,是要让我做什么呢?在家中拜佛祈愿吗?这家中没有佛像呢。”孔璐华继续调侃道。但话虽如此,另一边她却也毫不客气,从阮元手中取了佛珠下来。 “好,再过几日,若是有了休沐之日,我带大家去法源寺看看,怎么样?今年秋天来得晚,现在去法源寺,还能看到落叶呢。”阮元道。 “好啊,大家可都听清楚了,夫子既然说了,就不要抵赖!” 不过既然大礼之事已经完毕,国子监也并无要事,那之后的闲暇,也应该不少了吧……至少这时阮元是这样想的。 然而,朝堂为官,终是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就在次日,嘉庆再次传旨,让阮元前往养心殿。乾隆去世之后因尚未安葬,养心殿也一直空置了下来,嘉庆前几个月仍是暂居毓庆宫。直到乾隆下葬裕陵之后,嘉庆才正式入主养心殿。 阮元参拜之后,嘉庆也满意的笑道:“阮侍郎,这一年来你在京中办事,也立了不少功劳了。即便有些事,朕可以不再考虑,但主持会试,敬襄大礼二事,俱是朝廷要紧之举,朕也看了,以前但凡有这两件事办得不错的,一般都会升迁要职。只是眼下,朕却有些为难了,你原本就是正二品,想升一品,却也没有位置了啊?” “回皇上,臣资历本浅,升任侍郎,亦不足一年,不敢再求升迁之事。”阮元道。 “那也无妨,不过,眼下朕倒是确实发现了一个要紧职务,若是你愿意前往,对你而言,或许是个建功立业的地方。”嘉庆道:“朕现在正在调整各地督抚,原本的闽浙总督长麟,朕想让他带兵增援川楚,玉德做浙江巡抚,也有些日子了,朕想着升他做闽浙总督。这样浙江巡抚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朕想着眼前可用之人,却也有限,但你是其中一个,所以朕想委你浙江巡抚一职。怎么样,阮侍郎,你去年便是在浙江做官,这次回去做巡抚,也不陌生吧?” 这话嘉庆说的轻松,阮元却是大吃一惊,竟在一旁沉默了下来,一时无语。 巡抚一职,始设于明代,最初是明成祖派遣京中官员,以巡行安抚为名,督察各布政使司官员政事。但进入明代成化、弘治年间,原本的明代地方体制权职分散,行政效率低下,于是明廷再次派出京官,以“巡抚”之名总览地方要事,久而久之,巡抚一职也就渐渐在地方上固定了下来。只是明代巡抚一般仍是被视为京官,而且巡抚之地与布政使司(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省)也不尽相同,甚至不少巡抚所辖之地也不算大,是以终明一代,巡抚权力终是有限。 但进入清代,巡抚职权出现了很大变化,巡抚辖区逐渐与布政使司重合,巡抚也正式成为地方官员,只是因循明故,一般仍需加兵部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职衔。清代又裁撤了不少巡抚,巡抚辖区也最终与布政使司合而为一,成为后来的地方行政区域“直省”。到了清朝中叶,巡抚身兼绿营节制、钱粮仓储、刑狱乡试、道府州县官员荐举、弹劾等大权于一身,在没有总督直辖的各省,巡抚便是一省之长,故而也有“封疆大吏”的俗称。雍正之后,因行“火耗归公”之制,巡抚每年也可以得到大笔“养廉银”的收入,以浙江巡抚为例,每年有一万两养廉银的进益。所以乾嘉之际,浙江巡抚也最是外省紧要之职。 浙江原有总督,但乾隆时已被裁撤,此时浙江巡抚便可独掌一省军政。当然,清代对督抚从来多有防范,浙江尚有杭州将军麾下的八旗兵,浙江绿营虽可以听巡抚调度,但提督、总兵任命仍然取决于朝廷,具体防卫作战事宜,也取决于各提镇,是以巡抚职权虽大,却也不至于谋反。嘉庆任命阮元去做浙江巡抚,在这一节上自然是放心的。 但阮元先前做学政时,便已对浙江弊政,多有了解,这时又听了那彦成所言,自然清楚浙江海防也已日渐紧要。如此内忧外患,自己一时之间,又怎能立刻便有解决之法?是以竟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应道:“这……回皇上,臣为官毕竟时日尚浅,所做的也不过是翰林、督学、礼仪之事,却从未任过治民之职,皇上如此任命臣去做巡抚,臣想着未免……未免有些草率。” “朕觉得不草率啊。”嘉庆道:“阮侍郎,你十年为官,所任必有治绩,这一点朕看得很清楚啊。这说明,你也很重视朝廷名 器,无论给你什么职务,你都会尽力去办好。这浙江巡抚,朕想来也是一样。至于抚军治民,这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学有所用吗?那些不读书的人,平日总是说读书无用,只能夸夸其谈,阮侍郎,你就不想认真做一番事业,好好回击一下他们吗?再说了,朝廷选士最关要处,便是科举,若是读书科举出来的进士,都做不了查吏治民的能臣,那这科举设来,又有何用呢?而且这一年来,朕看得清楚,和珅图谋不轨,几乎动用了一切他可以动用之人。可你呢,对京中禁军,前线各部,均是了如指掌,一一应对过去,竟将和珅之谋破了,这样看来,朕遣你去浙江整治绿营,还是大材小用了呢。” “回皇上,臣并不是……”阮元自然知道嘉庆这是激将之法,可话说回来,自己内心之中,又何尝没有抚民一方,为天下人办些有用之事的心愿?只是这时浙江现状,自己最是清楚,若非经验丰富,内政、兵事之上俱皆有为之人,绝难同时完成补亏空、济灾民、兴海防之事。虽说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但毕竟从来没做过府县之职,突然要做封疆大吏,又如何能保证一定成功?也只好再行谦辞道:“皇上,浙江臣做过官,所以臣也清楚,眼下浙江看似太平,可繁盛之下,积弊却也不少。多年亏空,尚未尽数赔补,若是催的急了,又有碍民生庶务。海寇日渐侵凌,沿海三镇水师日渐困窘,浙南府县,原本山多地少,百姓生计,日益艰难。如此繁复之事,臣只恐空有救世之心、安民之志,终是全无经验,不知从何做起啊?” “其实,这正是朕想派你去浙江的原因。”嘉庆道:“你在浙江做过官,亲眼见过浙江种种积弊,所以你去了,也好有的放矢,重点解决浙江眼下的关键问题。若是朕换了别人过去,他们不知浙江实情,便极易被下属胥吏蒙蔽,只恐几年下来,都不致有什么作为呢。另外朕提拔你,是因你还有一事,与寻常督抚大不相同。眼下许多督抚,虽说历任方面日久,却也因和珅乱政之故,渐渐染上了外面恶习,节礼陋规之事,数不胜数。但你不一样,你从来与读书人为友,自然也应该有一番读书人的正气。而且你这些年下来,并无任何贪婪取贿之事,督学时余下的银两,都拿去修了书,可见即便你做了督抚要员,也不会甘于流俗,与那些地方胥吏同流合污的。朕这番用你,也是想着从你开始,提拔一批新人出来,到地方上整顿吏治,安定民心。没有一批未经恶习熏染,竭力为国为民的能臣,朕想革除和珅宿弊,再兴盛治,也不过是一句空言罢了。” “皇上去旧立新,第一个能想到臣,臣已是不胜感激。”阮元听着嘉庆所言,似乎也有些为之所动,但还是克制了下来,继续问道:“只是臣无论年纪资历,都自觉尚浅,就算去做了封疆大吏,只怕也难以服众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嘉庆的心术 “阮侍郎,眼下浙江内忧外患,朕是清楚的,所以朕这次调整天下督抚藩臬,也是用了一番心思的。”嘉庆倒是早有准备,道:“原来的浙江布政使谢启昆,该升迁了,朕用做了广西巡抚。朕新派去的布政使,是在地方上颇有作为的刘烒,他先前就做过浙江道员,这次去做藩司,也是因他熟悉浙江民情之故,他是个忠厚老实之人,想来你只要对他多加礼敬,他是可以与你齐心协力的。按察使嘛,朕准备先让秦瀛补任,你们之前也熟。有他们二人做你的左膀右臂,朕觉得浙江之事对你而言,也可以事半功倍了。” 只是看着阮元神色,却仍似有些犹疑,嘉庆自然知道阮元也是谨慎之人,不会草率决断要事。便继续和颜悦色道:“当然了,朕这样诏你前来,突然委你重任,只怕你一时也不太适应。不如这样,你先回归家中,仔细想想,自己究竟能不能担当这巡抚之职。十日之后,你再回来,将你所思所虑,尽数告知于朕,若你真的不愿去做巡抚,朕也不再强求,如何?” 阮元自然知道,既然嘉庆任了自己做浙江巡抚,就不会让自己随便推辞。嘉庆这样说,也只是让自己先做好准备,之后再来面圣,就需要说出具体的施政方略了。当下也向嘉庆叩首谢过,便离开了养心殿。张进忠陪在他身后,送他出宫,想到阮元先前对答,也不禁劝阮元道:“阮侍郎,皇上素来宽仁,可对你如此宽慰的样子,可就连我也没再见过了。你之前为了洪亮吉的事,与皇上之间也有些不快,可皇上却让你自行决定做巡抚的事,这般爱才之心,你可不能不报啊。” “张公公,我……我不会让皇上失望的。”阮元这时也只得如此回答。 只是浙江内外诸事,却是千头万绪,每一件都颇有难处,即便阮元早有准备,想寻个具体有效的方案出来,却也一时无从下手。 当然,对于阮元出任浙江巡抚一事,有疑问的也不只是阮元。这日入夜,嘉庆把这一任免之事告诉了纽祜禄氏,纽祜禄氏也同样是一脸不解之色。 “皇上,这阮元阮侍郎的名字,我也是听说过的,他掌管朝廷礼制、在外做学政,倒是都干得不错。可巡抚却是治民要职,皇上这样任命他去做巡抚,似乎有些草率了。”纽祜禄氏道。 “朕与你所想不一样,朕相信阮元。”嘉庆道:“对治民之事,朕是有感触的,他在浙江督学,原本也不需要去管百姓生计之事,可他却对生民困顿,了解得清清楚楚。原本他一介文翰之臣,也很难在铲除和珅一事上有所作为啊?可这番居中定策,其实他功勋至伟。所以即便外出提点绿营军务,朕也放心。这几个月,他帮着朱珪管理户部,朕也看得出,各省账目,清点得一丝不苟,又能一目了然。这样的人派去弥补亏空,朕想着应该事半功倍才对啊?而且阮元这个人,其实朕也知道,骨子里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若是一辈子修身治学,却无缘治国平天下,总是少了些什么。所以啊,他虽说白日里多般谦辞,朕看他内心深处,却是跃跃欲试呢。让他做这个巡抚,朕觉得正是用对了人。” “可皇上,这阮元虽然志气过人,但说到底,终是没有府县做官的经验啊,皇上这样遣他去,我总觉得像是害了他。”纽祜禄氏道。 “朕觉得不会,阮元这一年在京中办事,朕看得清楚,他凡事均有自己的主见,不会盲目行事,也不会因为一件事难办,就真的畏缩不前,可是个会想办法的人呢。而且眼下这种形势,你也该知道,和珅虽然除了,可各省旧时陋习,却不能尽数清理,若是继续让之前的人管事,因循馈送之弊,只会一直继续下去。朕眼下没办法,只能先用些旧人,可这提拔新人,也该提上日程了。阮元就算是第一个吧,也总该有第一个人啊?”嘉庆道。 “但即便如此,皇上去寻个办事得力的布政使,或者按察使来做浙江巡抚不好吗?阮元既是个文翰词臣,就该留在京里掌管礼制,不该外放去做督抚啊?”纽祜禄氏又问道。 “你说反了,眼下形势,阮元是非走不可。”不想嘉庆的回答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见纽祜禄氏不解,嘉庆也只得继续解释道:“你或许有所不知,阮元在南书房,正好经历了朕调度天下官员的这两个月,尤其是绿营提镇,几乎所有的调任,阮元当时身兼兵部左侍郎,都有参与。也就是说,当下天下绿营的情况,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的。朕也相信他,他不会主动以此牟利,可经不住其他人会有这个想法啊?若是他继续留在京城,只怕过不了多久,也就会有绿营之人,会前来求他疏通门路,从中取利了,到那个时候……且不说和珅,就说他之前的于敏中,那可是皇阿玛登基之初,就悉心培养的状元啊。” 听到这里,纽祜禄氏也不禁吃了一惊,不想嘉庆任命阮元出去做巡抚,还有这一层深意。如果阮元不在京城做官,只是外出担任一方巡抚,那么他在朝廷里说不上话,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因权势之故,来找他请托求职了。即便是阮元,这时也未必能够想到这一节。 嘉庆亲政之初的南书房,只能是一个为嘉庆过渡权力所用的临时决策机构,而不能取代军机处,导致叠床架屋,甚至政出多门,这一点嘉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嘉庆正式接管军机处之后,当时南书房中办事诸人,短时间内都不能参与机要。即便朱珪更受嘉庆信任,却也只得兼管户部三库,不得入军机处办事。这也是嘉庆为了维护朝廷体制,所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那……若是阮元做不好这个浙江巡抚,可怎么办?”纽祜禄氏虽然理解嘉庆心意,却也未免有些担心阮元的处境。 “朕自会帮他精择其他关键人选,帮他把这个浙江巡抚做好。”嘉庆道:“若是连阮元这一步都走不开,朕以后用人办事,不就更难了吗?虽然这一步,朕走得也是冒险了些,可想要澄清吏治,再兴国朝,又怎有万无一失之策呢?” 话虽如此,可对于阮元究竟能做什么,这时即便是嘉庆,也无法提前预知。 阮元回家之后,却另有一番喜事,这日阮承信办成了扬州借款之事,安然无恙的回到京城,阮元自然大喜,一时出任巡抚的担忧,竟也被冲淡了不少,忙令衍圣公府摆上宴席,为父亲接风。只是阮承信亲眼见着江家从当年的淮扬盐商之首,沦落到只能捐输家财,才能保住总商之位,过去繁华,皆成过眼云烟,也不禁感叹不已。 可回想起江春,又听说阮元这边《畴人传》已经编撰完毕,阮承信倒是来了精神,笑道:“伯元啊,其实你有所不知,我早年和你橙里舅祖外出汉阳经商,你橙里舅祖就提起过鹤亭舅祖的往事,你鹤亭舅祖不仅善于经营,把偌大个广达商号办得那般红火,就连这学问、天算,乃至园林修建,也都是一等一的天才呢。江家原本有座怡性堂,就是依西洋风景所建,你鹤亭舅祖说起西洋算学,都能讲得头头是道。若是他今日尚在人世,得知你编定这《畴人传》,于古今中西天算名家,一一备览,那我看啊,他一准得高兴上好几日呢!你还只十五六岁的时候,你两位舅祖就一直和我说,说你日后必成大器。当时谁又能想到,这才过了二十年,你也已经是这大清朝廷里,不可或缺的新进重臣啦。” 阮元也对父亲笑道:“爹爹,江家在我们贫寒之际,能够仗义施以援手,孩儿眼下做了官,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才是。只要江家安守本分,把广达商号老实经营下来,若是有外人陷害江家,我们也能帮他们言明真相。若是江家真的争不过黄家、汪家他们了,需要咱们接济,孩儿也自不会吝于财物的。” 阮承信笑道:“伯元,有你这番孝心,想来你两位舅祖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其实爹爹想想,这一年江家过得不容易,咱们家又何尝容易了?你力除和珅、主持会试、敬襄大礼,所办的事倒是比浙江三年都多。对了,先前爹爹听闻,那洪亮吉因言语忤逆了皇上,被发配伊犁,你还曾劝谏过皇上?”阮元点了点头。 阮承信道:“如此最好,那洪亮吉虽然言辞难听了些,总是罪不至死,你能仗义执言,为读书人维护了颜面,也让皇上不至于犯下大错,可是一举两得啊。却不知皇上对你,可有为难之处?” 阮元尚未开口,一边的孔璐华却已笑道:“爹爹,皇上怎么会为难夫子呢?这些日子下来,反倒是赏了夫子不少好东西呢!什么高宗皇帝的荷包啊,念珠啊,夫子这下可省下时间去寻礼物了,看着这些东西,都当个宝贝,说送就送。孩儿看夫子送的那么大的荷包,都不知该怎么用啦!”听着洪亮吉这个刺耳的名字,孔璐华也不免有些着恼,便借此机会,再调侃一下阮元。 第一百三十章 父子之争 阮承信听着,也不禁笑道:“璐华啊,伯元这毛病还是我的不是,他小时候尽带着他读书,对怎么送礼物,却全无所知。本想着日后为官,老老实实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却不想给你送礼物的时候,他却不会挑了,都是爹爹的错。不过伯元,你这几日也清闲下来了吧?听说你管着国子监算学,那边事不多吧?” 阮元听着,也忽然想起巡抚一事,想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或者说瞒不过父亲的,便只好道:“爹爹,这几日倒是清闲,只是之后,就难说了。今日孩儿正好被皇上诏对,皇上说,浙江巡抚玉中丞最近要调任了,准备让孩儿再行南下,去做浙江巡抚。” 不想阮承信听着阮元这句话,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 “伯元,你……你再说一遍,皇上要你改任……改任的是什么职务?”说到最后,口气竟已渐趋严厉。阮元听着,也不知父亲究竟是何意,只得道:“爹爹,皇上的意思是,改孩儿去做浙江的巡抚,就是去年孩儿做学政的浙江。不想才隔了一年,孩儿又要回去了。” “不许去!”不想阮承信这时,却突然大喝一声,阮元、阮常生、阮门三女和杨吉都吃了一惊,不知阮承信是何用意。 听阮承信语气,却是越来越怒,道:“伯元,这浙江巡抚之任,你现在万万去不得!皇上他是一时糊涂了,你不能也和他一样糊涂!你做了这许多年官,做的是什么?翰林修书,学政督学,礼部大礼,这里哪一件是与百姓生计有关系的?现在让你去治民查吏,安抚一方,你会做吗?你看着督抚风光,我却再清楚不过,那些奸民胥吏,府县大小官员,都在那等着瞒你骗你呢!你若是稀里糊涂去了,过不得一两年,也就要被皇上摘顶子了!到时候,只怕咱们阮家一门,甚至包括这衍圣公府,都得陪你受苦受罪,那样的局面,你担待得起吗?!” 这话阮元听来,自也有些不快,虽说嘉庆那里自己一时还未决定,可十日之后,难道嘉庆还真的会让自己推辞了巡抚之任不成?是以一个下午过来,阮元已经渐渐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不想阮承信方一归家,便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心中自也有了些不愿认输的想法。只得答道:“爹爹,这抚境安民之职,孩儿之前确实未曾做过,可孩儿读圣贤书三十年,自然希望自己也能得遂圣人所愿,能行治国平天下之事啊?至于奸民胥吏,上瞒下骗之事,孩儿心中也是有数的,到了浙江,一定小心行事,凡有馈赠,一律谢绝,账目收支之事,孩儿也一一亲自详询。他们只瞒骗得那碌碌无为的督抚,却瞒不得孩儿的啊?” “你且不要在这里夸夸其谈,爹爹在杭州也住了三年,浙江什么样,你说过,爹爹也见过。上有府库亏空,下有民生疲敝,眼下外面,海寇一日比一日猖獗,声势之大,连官军都限制不得!若是皇上给你个太平直省去做巡抚,或许爹爹都没这么大意见。可浙江,眼下正是最为关要之际,你一介书生,空有些志向,又能成得了什么事?”阮承信言语仍是严厉。 “小恩公,您今天是怎么了?伯元他读书做官,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的才学去帮助那些百姓吗?眼看伯元做了十年官,不是刻石头就是教学生,眼看着百姓在山里吃红薯,都没几两银子接济,这样的日子看了,我都难受!可听伯元说,他做了巡抚,就是堂堂正正的地方之长,可以真正为百姓办些事了,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这无聊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您却这般说伯元的不是呢?”杨吉听着阮承信突然大为异常的言语,心中也不解其中深意。 “百姓?”阮承信忽然笑道:“杨吉,你知道浙江一省,有多少百姓吗?有整整两千万!这许多百姓,他能管得过来吗?你说他可以为百姓办些事,那我问你,百姓需要伯元去做什么?伯元他知道吗?他不知道,甚至都不可能知道!他在浙江,是这两千万人之首,可他下面呢,有藩臬、有道员,有知府知县,这才轮到乡野,轮到百姓。这一层层下来,上下欺瞒,各取私利,百姓就算想要把自己困苦之状反映给伯元,经过这一层层官吏之手,最后早就变了味了。他又要怎么为百姓谋利去?还有沿海的海寇,伯元是读了几本兵书,那战阵之学,却也略知一二,可他打过仗吗,一场都没有!如此纸上谈兵,就能打得过那许多海寇吗?若打仗是个那么简单的事,那我告诉你,眼下的大海之上,根本就不会有海寇!海防之事,又怎会闹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训斥完杨吉,阮承信也对阮元道:“伯元,爹爹是真心为了你着想,听爹一句话,就明日,再进一次宫,把爹这番话告诉皇上,让他收回浙江巡抚的任命。你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爹爹从来没反对过,可你不能把自己的命都赌上!你也有这般如意的夫人了,可璐华还没有孩子呢。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不要我这个爹爹了,也该为这个家想想吧?若你在浙江有个闪失,璐华怎么办,阮家怎么办?常生今年才多大?难道你想着日后把阮家重担,都推到他身上吗?你现在做官都十年了,阮家也不是当年只有咱爷俩的阮家了,以后的事,你要想清楚!”说罢,也不等阮元答话,便径自站起,先回房中歇息去了。只留下阮元等人在席间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静默了许久,还是杨吉想着自己毕竟与阮家并无血亲,没有心理负担,率先说道:“伯元,小恩公平日从来识得大体,今日是怎么了?我突然感觉,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去做个巡抚,就真的那么难吗?” “其实,爹爹说得并没有错啊……”阮元叹道。 “杨吉,我看爹爹方才神色,却是觉得,他老人家必有深意。”孔璐华这时看起来,却依然从容不迫,又安慰阮元道:“夫子也先放松一下,你不妨仔细想想。你最初做官之际,也曾犹疑不决,这些事我听你,也听爹爹说过,可那个时候,为什么爹爹明明知道,你的性子其实与祖父他老人家本是一路,却还答应了你来考进士,来做官呢?其实爹爹心中,也有为国为民的想法啊?只是祖父的事,或许让他也有些失望,才一时断了做官的念头,可他是一直支持你的。这浙江巡抚之职,眼下也最是关要,虽说有些凶险之处,但夫子反过来想想,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那夫子不仅是两千万浙江百姓的再生父母,也可以让全天下读书人扬眉吐气了啊?你说这一节,爹爹会全然想象不到吗?” “夫人是想说,爹爹方才那段话,其实……只是试探?”阮元似乎也有些摸清了门路。 “嗯,其实也不全是试探。依我想来,爹爹其实是愿意让你去做这个巡抚的。只是你毕竟之前没有经验,若是思虑不周全,到了巡抚任上,仅凭着一腔热血贸然行事,那肯定要吃亏啊?所以呢,爹爹看起来是不想让你去浙江,其实也是把此行为官之难,一一点明于你,好让你有所准备。那么接下来,夫子也就该对眼下浙江的这些问题,去思索破解之法了。待夫子有了应对这些困难的办法,就先回来说服爹爹,再去禀明皇上,说不定皇上听你方略合了心意,还会助你一臂之力呢。” 孔璐华这时正坐在阮元身边,也轻轻拉了阮元左手过来,用自己的两只小手将阮元的左手握在其中,温柔的对阮元笑道:“夫子,这件事若是你不会,就不要逞强嘛?我记得夫子在京中也有不少朋友呢,或许这些民生庶务,绿营海防之事,他们会有更多经验呢?”阮元的手指触碰着妻子柔软温暖的手心,心中也渐渐觉得轻快了不少。 “不过夫人,这样说来,你倒是很相信我嘛?”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我当然希望你去做这个浙江巡抚了,毕竟还是在杭州嘛?”孔璐华这时的神色,倒是既温馨,又可爱。说着,她也向刘文如、谢雪和阮常生道:“要不夫子也问问他们吧?书之姐姐、月庄妹妹,常生,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京城就算换了好米,终究也不如杭州原产的好吃,想接着一品真正的江浙美味呢?” “夫人说得对啊,夫子,这京城的秋天,还真是不习惯呢。”谢雪听了,也不禁对阮元说道,刘文如和阮常生在一边,也点了点头。 “或许你能把这巡抚做好呢?”不知为什么,孔璐华这句话这时却一直萦绕在阮元耳畔。 “夫人说得也没错。”看着孔璐华一直在一边玩弄自己的左手,阮元也不禁伸了右手过去,将妻子双手握住了,笑道:“反正我在皇上那里,也求了十日时间出来,明日我便去请教朱恩师。恩师历任各省督抚,素有声名,若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或许真的能事半功倍呢。” “这才是我的好夫子嘛。”孔璐华自然也对阮元温暖的双手非常满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恩师之教 次日朱珪正好也在南书房值班,阮元便即找到他,向老师咨询浙江诸事。却不想朱珪竟似早有准备一般,笑道:“伯元啊,你做浙江巡抚的事,昨日你辞了皇上之后,皇上还特意叫了我过去,让我襄助于你。其实在皇上面前保举你做浙江巡抚,也是我的主意。只因为我清楚,你是有志向,也是有能力把这个浙江巡抚做好的。” “当然了,你之前未经方外之任,没接触过民政庶务,这我也清楚。我这里昨日也特意为你做了一篇诗,浙江要务,尽系于此,你也来先看看吧。”说着,朱珪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交到了阮元手中。 阮元定睛看向那诗时,只见上面写道: 重华咨岳牧,简试经术良。曰汝佐农礼,往抚浙一方。 阮君初拜命,任重心彷徨。英英淮海彦,愈壮齿未强。 职身云霄上,用作霖雨滂。我昔典浙学,省风犹能详。 况君继我后,槎传周诹乡。浙西困漕赋,浙东急海防。 温台接闽粤,鲸鳄难殪僵。吏婪征倍蓰,蚕食嘉湖杭。 害马岂一途,鞭勒调柔刚。去甚农已活,药表里勿伤。 治盗先不欲,澄属廉自将。宽分氓受福,摧关恤旋商。 为政多诐言,束湿密网张。戴盈请轻之,邻鸡姑月攘。 恕人躬自厚,甘节俭可常。吾言甚平平,无使狱市妨。 宦游廿四载,识路今归航。愿君早报政,阿阁来翱翔。 阮元看罢,也向朱珪再拜道:“学生之前,虽然也对浙江庶务,多有了解,却竟也不完全。恩师所言,商旅之困,苛政不便,学生之前便未曾念及。看来若是学生真要去做这浙江巡抚,可还要再花费一番心思了。” 朱珪笑道:“伯元,其实浙江眼下这些问题,即便是老师我去做巡抚,只怕也有不少事,是我做不好的。但没关系,你去做官,又不是你一个在办事。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你心里是要有数的。比如海防之事,老师也不擅兵事,帮不了你。但我听你说过,定海镇的总兵李长庚,素来是个有主意,能得士众死力之人。那到了浙江,海防之事,你便要多向他相询,不决之处,定要三思,切莫自恃聪明,在不精通之处擅作主张啊。” 阮元道:“老师之言,学生自然铭记。但漕赋之事,就又是一大难处了。学生也曾与漕帮之人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些其中难处。据说……据说是玉中丞为了赔补亏空,刻意多加耗羡,百姓担子更重了,可漕运水手,却也没得了好处去。” 朱珪道:“漕赋之事,眼下皇上也多番念及,这大半年来,皇上一直在清理漕务,我掌管户部,对此也有了解。漕运之弊,一在加耗,二在馈赠。这些年来,各省官吏,大多以收漕、盘仓、通关为名,向旗丁水手多番勒索,每帮运粮至通州,仅赠礼之用就要耗去数百两银子,如此下来,旗丁水手也不好过。所以他们又去转嫁负担,多行加耗,最后受苦的,还是要交粮的百姓。这馈赠之事,不是你一省所能改变。但加耗之上,我看若是有个妥善之法,说不定能减轻不少百姓负担。”所谓“旗丁”指的是运河上下协助运输漕粮的兵丁,地位高于水手,却与八旗无关。 “这些日子,漕运总督蒋兆奎多番给皇上上疏,请求每石漕米之中,加征一斗,以为旗丁水手补贴之用,他说,眼下漕运之弊,根源便在旗丁水手收入微薄,平日入不敷出,所以不得不加征漕赋。可若是真依了他所言,这就成了加赋了,又违了圣祖皇帝永不加赋之意。是以他这奏疏,我并不认可,可若是能寻个法子,给这些旗丁水手多加些运送的收入,又不致影响赋役定制,那样或许会好些。” “老师所言甚是。”阮元道:“只是眼下浙江仍有亏空之状,只怕另寻收入之法,也是颇为不易啊?” “所谓亏空,到你这里却还算轻松。”朱珪道:“那玉德在浙江,虽说搞得天怒人怨,但总是赔补上了不少亏欠,今年浙江上报的亏空之数,只有一百八十万两,比三年前少了很多了。其实亏空之事,皇上一年来,也多番下诏详询,各省报上来的主要原因,便是府县贪吏,上下其手。钱粮入仓,便暗行窃盗,府县开支,便不计成本,滥行采买。若有水旱灾害,往往是大笔一挥,便动去数十万钱粮,可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的,却只有十分之二三。若是钱粮真的可以依定制如数征解,府县开支,能依常度,水旱灾害,海塘兴修诸事,可以把钱粮都用对地方,依我看来,是不至于如此亏空的。” “只是学生也有所耳闻,这查吏绝非易事啊?”阮元问道。 “查吏之事,从来为难,只因民间能做属吏之人,其实有限。今日若你用了严法,整治得一批奸吏,明日换上来的若是依旧不改,就没办法了,因为没人可用了。所以眼下大吏,多以明察秋毫为能事,比如这山东巡抚陈大文陈中丞,听说三言两语之间,便能分辨出一名下吏品行如何,有无假公济私之举,下吏恐惧之下,就不敢欺瞒督抚了。但你识人只能,只怕比起这陈中丞,还是要差些,而且这分辨之术,盈不可久,用多了就会出破绽。你可以用,但一定要看准时机,要在杀一儆百之效。” “既然……这明察之术学生滥用不得,那敢问老师,还有其他治吏之法吗?”阮元问道。 “明法度,示规矩。”朱珪道:“眼下国朝虽是法度齐备,可诸般细务之间,也难免有规定不周之处。尤其是仓库盘查、河堤海塘兴修的开支计算,还有公文驿传之事,许多关要之处,规定并不仔细,是以极易被那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这些事每省各有不同,老师这般与你说了,也只得说个大概。具体浙江有何积弊,还要你一一查询才是。但你却有一点是老师远远不及的,你经术之外,又精通算学,账目清点、议定开支,这些事或许你很在行啊?其实老师也觉得,去州县做官,算学之术还是要懂一些的,不然账目钱粮之上,极易被下吏作伪,这件事你若是多加留心,或许能事半功倍。” “至于赔补亏空……伯元,这件事你还是要做的,但我与皇上商议,却也有个共识,就是眼下军兴之际,却不比之前世宗皇帝清查亏空之时。赔补之事,切莫急躁,若是一味想着补上朝廷亏空,就不顾百姓死活,那岂不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了?既然不着急,伯元,老师估计着只要你能坐稳浙江巡抚的位置,皇上会让你多做几年的,总要把内外之事,一一都解决了才好。到时候,一定要有长远的规划,朝廷亏空要补,百姓生计却是更加重要啊。”朱珪这样说,一方面是嘉庆确实透露过这种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他清楚阮元心性,阮元办事务求稳重,但为了稳重,就需要耗费更多心力和时间来构思方案、化解矛盾。这样鼓励阮元,更有利于他有效不紊的进行决断。 阮元自然也知道朱珪心意,于是又问了朱珪些清点仓库,捕治贼盗之事,一日之间,几乎所有能想到的巡抚职责,自己都有了个大概的认识。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还嫌不够,想着自古以来,多有历任州县,治绩出众的先贤可供参考,入夜之后,也不停歇,又取了一册《汉书》,看到《循吏传》一篇,准备详细研读。虽然阮元多涉正史,可《循吏传》乃是历代正史中多不被在意的类传,旧时学习,也自有不用心处,这时只得暗自惭愧,开始补上这些被“遗忘”的“课业”。 正读书专注间,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夫子这读的,可是《汉书》么?我之前也听夫子讲过些,可是我自己看的时候,觉得这书好难。夫子这看的是哪一段啊?能不能也指点指点我呢?” “无妨,《汉书》从来难读,若不能尽观其注解,是绝不能……”这时,阮元才突然发现,这声音并不是孔璐华的声音,方才抬起了头,只见也是一个女子侧立于自己身旁,面目清秀,和顺可亲,比孔璐华少了一些高雅贵气,却多了几分拘谨,正是刘文如来帮他摆放书案了。 阮元这才想起,平日闲来无事,他也时常在家中讲些史书故事给刘文如和谢雪听,谢雪所长在于诗画,史事之上,反应未免稍慢了些,刘文如却似乎一直很感兴趣,时不时也会让自己多讲几句。自己当时也只是随口应答,多讲些相关故事,却也不难。这时想来,或许刘文如随自己读书多了,也逐渐对史书诸事,有了深究的想法。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书生志气 阮元素有好学惜才之心,虽然与刘文如名为主妾,其实一直因江彩之故,将她视为家人,这时想到她竟似有读书求学的潜质,也自然为她高兴,道:“书之,这是《汉书》中的《循吏传》,所讲的是西汉之时,许多太守治民一方的故事,譬如这文翁、黄霸、龚遂,千百年来,都是良吏典范。眼下我也要到浙江去做巡抚了,正也与他们当日之任一样,所以想着临时看看,其实这《循吏传》是类传,看与不看,于治史而言区别不大。书之也有兴趣吗?” “夫子,我……我只是看这《汉书》,夫子看来,时常爱不释手,定然是其中有些有趣的故事了,至于夫子所言治史,我……我好容易能读下不少书来,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其实没想过治史什么的……”刘文如平日与阮元直接对话并不多,是以这时突然一加对问,言语间也有些羞涩。 “没关系的,或许……也是我想得不对……”阮元看着刘文如,也渐渐想起,其实学史之事,本也不必强求,强迫别人读书知史,往往有人感觉史事枯燥,不愿再学。反倒是如果将历史上关要之事,做为故事讲给别人,听故事的人记住的故事多了,自然也就对历史有了兴趣,自己小时候就是父亲先讲《通鉴》故事,才渐渐涉猎更多史书,孔璐华给杨吉讲《说唐》,效果却比自己讲唐史更好,或许也是话本小说故事性更加充分之故。 这样想来,一板一眼的教刘文如读《汉书》,还不如多为她讲些故事更好。 “书之,其实与你而言,学习之道,本就不拘一格。这些循吏旧事,你且来听听,也自会受益的。比如这文翁,在成都的时候,建立学官,大兴文教,我听四川的朋友讲,他们那里至今还有文翁石室的旧址呢。这黄霸做太守的时候,遇事啊,都是明察秋毫,有一天,有位小吏外出办事,吃饭的时候,碗里的肉不小心被乌鸦叼走了。待他回去复命之际,黄霸竟然直接对他说‘你也辛苦了,好不容易有了肉吃,却被乌鸦叼走了。’那小吏听了,顿时对黄霸敬若神明,之后啊,再也不敢对他有半分隐瞒……” 刘文如目不转睛的听着,似乎更加确信,历史是非常有趣的知识。 可是阮元讲着讲着,也渐渐发现,果然是知易行难,这些故事史书讲得有声有色,可文翁如何兴学,黄霸如何查吏,关要之处,却是语焉不详。看来如何做好一个封疆大吏,还需要自己亲身实践才是。 之后几日,阮元继续拜访熟识的其他重臣,了解督抚之道,王杰先前在陈宏谋幕下做过幕僚,对督抚行政紧要之处,多有了解。刘墉在外做过知府,精于庶务,对于钱谷、刑狱、捕盗之事,也指点了阮元不少。阮元经过与前辈的多番交流,对于巡抚要职,也已经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剩下的,就是身体力行,到浙江去实地办事了。 不知不觉之间,嘉庆的十日之限也只剩下两日。可要向嘉庆汇报,就只得先得到阮承信的认同,而父亲之前半生漂泊皖鄂诸省,对国事民情的了解,远比自己要多,自己这些理论认知能不能说服父亲,总是没有十足把握。 想着巡抚之事,阮元也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竟然又走到了那日阮常生不小心掉落的流水之畔。听着淙淙水声,想着自己在京城居住,竟还不足一年,就要重回杭州。可一年下来,天下已然大变,自己也正是无意中听到这里水声,才想到欲擒故纵,将计就计之法,最后帮嘉庆除了和珅。可眼下巡抚之事,似乎只听水声,是再没什么灵感了。 正在苦思之际,忽然只觉腰间一紧,一个柔软之物靠在了自己身上,随即两只白嫩的小手伸出,将自己抱住了,之后便是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香气扑鼻而来,自然是孔璐华又来调侃自己了。果然,孔璐华娇嫩的声音渐渐在身后响起:“夫子想什么呢?看你这几日也拜访了不少人,应该做了许多准备吧?难道爹爹那边,夫子还是放不下心吗?” “是啊,这几日虽然也学了不少做巡抚的办法,可总是没亲历过直省政事。和爹爹说,怕也是纸上谈兵,爹爹未必信得过我啊?” “夫子,若是你自己有些事忙不过来,你去找别人和你一起做不就成了嘛?”孔璐华道:“你之前做学政的时候,都知道幕僚之任,至关重要,怎么要做巡抚了,多找一些能办事的幕僚,这件事还要夫人指点你吗?” “夫人,督学的幕僚和巡抚的幕僚,是不一样的。要办的事可差的多了,就说里堂吧,他和我最熟,平日奖掖后 进,切磋学问,他在行。可你要是让他查账呢?他就未必擅长了啊?”阮元道。 “里堂怎么不擅长查账了?”孔璐华一边问着,一边也拉了阮元,在水池边回廊处坐下了,道:“我记得在杭州的时候,里堂很喜欢和你讨论算学呢。那什么《几何原本》,我看他都快背下来了,怎么?学了这许多算学,连账都查不清楚,那我看他这算学也是白学了。” “我就是说这个意思,巡抚要做的事多着呢,清查仓库,救济灾民,决断刑狱,兴修堤坝海塘,督办漕粮,这些事我所识之人中,能做的也不多啊?而且浙江一省,有七十多个县,我身为巡抚,只得坐镇杭州,却也不能面面俱到啊?”阮元道。 “夫子,我想着,你或许低估里堂他们了。”孔璐华道:“里堂与你不同,他没有做过官,一直在民间读书,可也正因为如此,民间的有才之士,说不定他就认识一二呢?到时候你将他的熟人找了过来,熟人还有熟人,让他们相互举荐,我看总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啊?再说了,他们久在民间,你说的这些问题他们都是亲眼所见,要是有问题,也自然是他们更熟悉问题所在,到了时候让他们来帮你出主意,总比你在这里空想好啊?” “可是夫人,皇上与我的十日之限,后日就要到了。也就是说,在明日,我必须劝服爹爹同意,要不然……今年爹爹也加封了荣禄大夫、户部左侍郎呢,要是爹爹自己去皇上那里上言,说要把我扣下,这……也不是不可能啊?”按清代惯例,一般官员升任要职,如有长辈在世,也会一并给予同品级职务,虽然这种封赏只是尊荣官员所用,并无实权,但阮承信也有了个体面的地位,若是真的要上言于嘉庆,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更何况,嘉庆本就下了求言之诏。 “夫子,其实我想着,爹爹未必是真的要你把每件要做的事,都在明日就落到实处。”孔璐华似乎想得比阮元更透彻:“夫子你想想,既然爹爹到现在,都没有其它动静,就说明他老人家心里,其实是想让你去做这个巡抚的啊?只不过他对你啊,还有一番考验,想听你把巡抚要做的事,如何做事,都先讲给他听听,按我的想法……只要夫子把巡抚要事都说清楚,有个可行的办法,爹爹一定会答应你的。夫子也不要想得太烦琐了,即便是那些为官几十年的老资历,难道就能保证这次去了浙江,会万无一失么?其实夫子不要去看那许多表象,只想最要紧的,爹爹他从来就和你是一路人才对啊?” “是啊。”听着孔璐华这般安慰,阮元倒是轻松了许多,也对妻子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夫人好像特别希望我去做这个巡抚呢?这巡抚和侍郎,品级一般,还要巡行全省,辛苦事可不少啊。夫人希望我去做巡抚,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杭州美味,比京中更好吃吗?” “那当然了!不过……”孔璐华也转过了身子,凝视阮元双目。月光之下,只见她莹润的面颊之上,既是从容可爱,又是深情流露,道:“夫人也知道,夫子的极点,不该只是侍郎,夫子能做的事,比眼下这些小事可大得多了。既然眼下浙江巡抚,大家都说难做,那你更要做好了给大家看看啊?我孔家也是读书人家,从来想着读圣贤书的人,就一定要比不读书的人强。可天下人怎么说,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眼下精于考据的读书人,都是不谙世事的废物,这样的话,夫人受得了吗?夫子听了,就不难受吗?若是夫子觉得,这句话是错的,那夫子就应该去浙江,把浙江的事办好,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也告诉那些瞧不起读书人的凡夫俗子,咱们坚守圣贤之道的人,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夫子,难道你心里,就没有这番念想吗?”阮元听了,一时心中竟也暗自激荡,不由得点了点头。 只是孔璐华或许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勇敢的话,一时也不禁羞红了脸,顺势偎依在阮元身上,笑道:“而且夫子就没想过吗?到了浙江做官,可比京城里这许多做官的人轻松多了。这京城里啊,随便到哪里都是一群诰命夫人,浙江就不一样了,夫子做了浙江巡抚,就是浙江权势最大的人了。夫人呢,这才二十三岁,也就要成为浙江地位最高的女子了,这样想来,当然很开心啦?”浙江巡抚在嘉庆之时,已经依惯例加至正二品,虽然浙江还有从一品的杭州将军,但考虑到文武之差,二者其实是一般地位。所以孔璐华这样说,也没有错。 阮元当然也知道,孔璐华出身圣裔,其实一向自矜高贵,世俗间的荣誉地位,也从来都不在意。这样说不过是开个玩笑,让自己放轻松一些,也鼓励自己去把巡抚做好。 于是阮元也对她笑道:“夫人嫁了我这三年,可是比以前俗气多了。地位尊贵与否,我记得夫人以前从来不会在意的啊?” “以前是不会在意啦。可是啊,看夫子平日那样低调谦虚,今日加封要推辞,明日赏赐要拒绝,若是皇上突然老实起来,真的同意了你不去做这个巡抚,那夫人我还不是要和你碌碌无为一辈子啊?那样的生活,我可不想要。”孔璐华也躺在阮元身上,慵懒的揶揄着他。 这一夜的上弦月,也自是格外明亮,十月的京城,虽已渐渐入冬,却仍有最后一丝暖意,包裹着月色之下的阮元夫妇,让他们安享这难得的夫妻之乐。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对决 次日,阮元精心整理了一番仪容,用过早饭之后,便与阮家三女,杨吉、阮常生一道,前往阮承信居室之前,准备向父亲再次相求。这日正是休沐之日,阮元也有了充足时间。而阮承信自那日怒斥阮元之后,也一连数日闭门不出,不和阮家其他人一同饮食,阮元想到已经多日未见父亲,心中更是有些忐忑。 一行人中,倒是杨吉对阮承信最为放心,上前对阮元道:“伯元,这几日你尽心准备巡抚之事,我也都看着呢。你的样子,我看和十年前一个样,所以我看着,你是真心想为浙江百姓做些实事,才这样虚心求教的。就你这个态度,我看也没什么事能难倒你。若是小恩公他还有别的意见,那换我跟他说,总要让他回心转意了才是。” 孔璐华却忽然将阮元拉到一旁,手中似乎握着一物,笑道:“夫子,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阮元定睛看时,只见孔璐华美玉一般的手掌之上,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荷包。荷包外形虽小,却颇为精致,正与孔璐华天生的典雅之风相映衬。荷包之上,两条小龙相互追逐,凝神看时,也自是可爱,但小龙身下却只是四爪,这是因清制规定,非皇帝不可用五爪。荷包之内,似乎也加了些香料,这时荷包中的香气,与孔璐华身体上的气息融为一体,自是说不出的安宁舒适。 可看着两条小龙纹路,阮元却忽然想起一事,惊道:“夫人,这荷包难道就是……” “夫子还能想起来呀?”孔璐华笑道:“就是你那日送我的荷包啊,可是它那么大,我可用不得。但你说你都送了礼物,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吧?所以,只好又苦一苦夫人喽。裁剪成这个样子,我带在身上才好看嘛?怎么样,夫人我手艺不错吧?是不是比原来可爱多了?” “这……真是对不住夫人了。”阮元看着孔璐华的神色,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可回想之前的荷包,再看孔璐华手上的新荷包,阮元却也渐渐明白了孔璐华的心意。 “夫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把大荷包变小,是很难的事啊?但是我还是做好了,所以夫子也不要担心,浙江的事,和这荷包是一个道理啊?虽然说呢,夫子你确实不会送礼,但好在夫人我别出心裁,将这荷包改了一番,所以最后的结果还是不错的。你说对不对呢,夫子?”孔璐华温柔的笑语之后,竟也有一种绵绵不绝的信任,不知不觉间,阮元似乎感觉,自己比前日更有勇气了。 “那就多谢夫人了,接下来,就看我的吧。”阮元也紧紧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接下来,便独自向前,走到阮承信房门五步之外,郑重拜倒,道: “爹爹,前日爹爹不让孩儿去做这个浙江巡抚,其中之意,孩儿已经清楚。爹爹并非不愿孩儿以词臣之身督抚方面,可眼下浙江,正是内忧外患,稍有不慎,只怕就会酿成大祸。是以孩儿若是想南下做这巡抚,必须慎之又慎,对浙江内外事宜,心里都要清楚。孩儿这几日悉心咨访,对浙江困弊,已然多有了解,还请父亲试听孩儿之言,看看孩儿到底能不能胜任这浙江巡抚,如何?” 听着门内一时无语,阮元知道,这是父亲让他把话说下去。 于是阮元续道:“浙江眼下,虽然内有亏空之弊,外有海寇之害,但孩儿几经详询,依然以为,浙江事,尚有可为之处。浙江当务之急首在海防,孩儿虽多读兵书,却也与眼下的定海镇总兵李长庚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向他问过海战之事,先贤兵法长于陆而短于海,是以孩儿若是做了巡抚,绝不会妄以己见干预军务,以成纸上谈兵之弊。所幸,孩儿与李镇台素来相识,知他深得士众之心,又擅用兵之法。海防之事,孩儿到了浙江,就会与李镇台再谋长久之策,并以师长视之。” 说到这里,阮元忽然听得阮承信房内桌椅,竟轻轻动了一声,随后阮承信也并无其他言语。心中渐渐安稳,果然对于海防之事,父亲所担忧的不是阮元不擅海战,而是自以为多学兵法战阵之事,就妄以己意强加干预沿海水师,到时候只会因空言致祸。相反,阮元正好在水师之中,还有一个可信的李长庚,而且阮元清楚,只有与他合力整治海防,才能抵御海寇。既然阮元已经想到,并说出了这一节,那么第一关也自然通过了。 “海防之后,便是赔补亏空之事,先任玉中丞补阙之法,孩儿多有耳闻,他滥行采买,肆意加耗,如此虽一时补得亏空,却是竭泽而渔之术,只恐如此下来,不过三年浙江必乱。是以孩儿要做的,是一面能把亏空补上,一面不使百姓困顿于赋役。对于漕粮加耗,孩儿定会严查,使漕赋无过乾隆之末。而亏空之大端,孩儿也与朱恩师商议过了,仓库、海塘、赈济诸事,皆是贪吏营私取利之源。而贪吏之所以敢在这些要事上擅谋私利,其关键在于法令多有空疏,诸多庶务无所依据,以至下吏于上,则滥支公帑,百姓于下,则贫乏如故。是以孩儿到了浙江,必详询法令,以观其中疏漏之处。杭嘉湖道,上有漕赋之供,下有海塘兴修、北新关税诸事,最为紧要。是以孩儿必悉心查访,择一清廉有为之人,助孩儿整治杭嘉湖道,关要之处可以有为,其余之处,自当次第望风向治。”阮元续道。 “那浙江事务,是你选了一个杭嘉湖道就能办成的吗?”这时,阮承信的声音才第一次从屋里传了出来。 “自然不是,是以孩儿此去,必会一如学政之时,多加延请幕僚,辅佐孩儿办理浙省庶务。里堂虽不涉官场,却与孩儿一般,又经世救民之志,孩儿在杭州之时,府中生员亦多有能人,其余有为宿儒,善治能吏,孩儿自当相加寻访,多加咨求为治之道,务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阮元答道。 “你那些学生,又能有何用处?不过一群夸夸其谈的读书人,能做成实事吗?你又把里堂他们叫去,难道做了巡抚,还要继续编书不成?”阮承信的声音依然严峻。 “修书之事,功在千秋,在为天下学子昌明圣人之道,既然孩儿有了条件去做,孩儿为什么不做呢?但是爹爹,孩儿也清楚,事有轻重缓急,圣人云,民贫则富之,民富则教之。眼下浙江海防之忧,亏空贪吏之患,自然要首先解决,待得全省安定,百姓各得其所,孩儿还是会继续兴学。若是……若是能依唐宋故本,重修《十三经注疏》,那自然还是要办。爹爹,难道祖父当年不惜重金,购下家中这一套宋本注疏,就是放在家中,孤芳自赏吗?达则兼济天下,这不也是爹爹的心愿吗?”虽然阮元也希望父亲回心转意,可修书治学,也一向是自己心之所愿,却是不愿为了得到父亲认同,就放弃自己的基本原则。 果然,阮承信得知他能分清前后之辨,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问道:“还有呢?我在杭州之时,曾经过一场大火,多有人言,或是人为纵火。只怕浙江陆上,也不太平罢?” 阮元登时想起,嘉庆元年那场差点烧毁学政署的大火,自己之后也曾详加查询,一直怀疑是人为纵火,却因玉德不愿查访之故,最终不了了之。想来父亲对这件事的记忆,却比自己还清楚。但对于陆上治安,阮元也有办法,道:“孩儿知道,绿营军务,历来多有废弛,是故孩儿到了浙江,对各镇绿营,定会勤加督办,使其日常操练不误,不废本职。此外,民间保甲团练,孩儿亦当悉心监办。民间虽偶有土盗,但多源之于民,故民间捕盗,首要仍在安民。若是孩儿能免百姓加耗之苦,胥吏之害,百姓感念孩儿,想来自会有人相助,得百姓相助,捕盗之事,自然就不难了。” 直到这时,阮承信言语才渐渐缓和,叹道:“伯元,你且先起来吧,你这些日子,对做巡抚这件事,也做了不少准备了。你方才所言确是要紧之处,你所想到的办法,虽不能尽善尽美,若能落实,也够用了。可爹爹还有一事不明,你眼下是二品侍郎,你去做其他部院的侍郎,又或到要紧之省做个学政,哪怕到稍微太平一些的山东、湖南去做巡抚,都比浙江安全啊?难道皇上用了你做浙江巡抚,你便半分改任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爹爹,山东陈中丞、湖南姜中丞,都是孩儿前辈重臣,孩儿怎敢让皇上调任他们啊?”阮元笑道,可随即神色便即郑重,道:“爹爹,十一年前,就在前面不远的总商行馆,孩儿与杨吉曾经讨论过,这做官所谓何事。当时孩儿便想,若是真做了官,就要让治下百姓,太平安乐,即便不能,也要让他们少些苦楚才是。十年了,杨吉也不知与我抱怨了多少次,为什么我一直在做官,也确实在升迁,可总是在做文翰之事,却与安定百姓全无关系啊?我之前答不上来,是因为皇命在身,我必须依圣意而行。可这一次,皇上给了孩儿一个做巡抚治理一方,救护生民的机会,这不正是孩儿为官所愿吗?爹爹或许觉得,眼下去浙江做官,有这许多难处。可孩儿以为,正是有难处,才有可作为之处啊?爹爹教孩儿读书学习,也一直悉心教导孩儿,要讲求实学,切莫惑于空言。孩儿虽以实学自励,却并无用武之地。可这一次,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 “爹爹,孩儿知道,您所言也并非全是内心所想。可孩儿也知道,您是希望孩儿这辈子有所作为的。不是仅仅为了咱们阮家,也是为了天下读书人啊?孩儿清楚,那些不学无术之人,素来都放言妄称书生无用,孩儿得东原先生、辛楣先生之教,致力恢复先贤之学,一洗宋明以来积弊。可在他们眼里,却不过是空言考据,不务实事的俗儒。可孩儿清楚,我等重实学、轻空言,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办实事,为了将圣人所言阐释清楚,之后重新躬行于天下!爹爹,您从小就教导孩儿,要学有用之学,不能溺于八股,孩儿成了进士,依然读书不辍,八股却弃之不用,这也正是爹爹的教诲啊?可眼下,孩儿成爹爹之志,行圣人之道的机会就在眼前,爹爹却为何,要在孩儿之前先行退缩呢?爹爹,若您也觉得孩儿读书三十年,这条路没有走错,就请爹爹给孩儿一个机会,让孩儿把毕生所学,真正实现下来吧!”说罢,阮元也再次跪倒,向着阮承信的方向一连三叩,以示至诚至孝之意。 第一百三十四章 疆臣之路,开始! 杨吉见了阮元诚恳之状,竟也在一侧跪了下来,道:“小恩公,我知道,恩公、您和伯元,都是真心在意天下百姓安危,希望有志于天下的人。可惜恩公和您,都没得到这样好的机会,您不是也说过,恩公去世之时,对这一切一直都有遗憾吗?可眼前,这个机会终于到了,只要伯元去做这个巡抚,他就可以用他所学,去帮助那些受苦受累的百姓,去改变这个糟糕的世道,这不就是您想看到的吗?小恩公,我知道您一直担心伯元,以为他天天读书,百姓的事未必就有多少了解。可那没关系,还有我呢!我从来不怕和市井乡野里那些百姓打交道,要是他们有什么问题,伯元一时了解不到,就由我去问他们,再回来告诉伯元,这不就成了吗?有我在伯元身边,小恩公,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爹爹,家里的事还有孩儿来办呢。”孔璐华看着阮元和杨吉相继跪在门外,也走到阮元身边跪了下来,道:“孩儿和伯元成婚,也已经四年了,伯元的性子,孩儿清楚。其实最初到家里来的时候,孩儿也想过若是伯元待我不好,就……”说到这里,也一时压低了声音:“就、就离开他,但现下孩儿已是再也舍不得伯元了。伯元去了杭州,外面有公事要办,孩儿也会和书之姐姐、月庄妹妹一起,把家里的事办好,绝不会让伯元有半分请托贪贿之事的!孩儿从小在孔府之中,也一样蒙先君讲授经史诗礼,即便伯元有犹豫不决,或者出现疏漏之处,孩儿也可以帮他一起寻个办法出来。只要伯元能坚守本心,实心办事,我衍圣公府,定然会鼎力相助的。若是爹爹担心伯元一个人办事不够,那我们全家一起帮助伯元,不也就够了吗?”看着孔璐华下拜在先,刘文如和谢雪、阮常生也一并在阮元身后拜倒,等着阮承信的答复。 果然,只片刻之后,各人眼前的房门缓缓开了,阮承信站在门内,见各人俱皆跪在眼前,也是心有不忍,连忙走上前来,扶起了阮元,道:“伯元,快、快起来吧。其实我阮家一门,能从扬州走到今日,不都是你的努力吗?爹爹又怎能强求你去做什么呢?你既然有了办法,就……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办吧。” “这样说爹爹是答应去浙江的事了?”阮元喜道。 “是啊,大家都起来吧。”阮承信道:“这事话说回来,也是爹爹的不对,爹爹不该这样不信任你,是爹爹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才是啊。而且伯元,你这几日时间,竟然在浙江的事上面想了这么多,也问了这么多。这一点,你可比爹爹想得还要周全啊。” “也是爹爹指点的好,还是要孩儿谢谢爹爹才是。”阮元笑道,身后的杨吉、孔璐华等人看父子二人和好如初,也都站了起来,阮家又恢复了之前言笑不禁的样子。 而阮元也清楚,通过了父亲的考验,嘉庆那边,委任之事,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果然,次日阮元来到养心殿拜见嘉庆,就将这日与阮承信的对答稍加修饰,重新向嘉庆阐释了一遍。嘉庆听着阮元对浙江庶务关防,短短十日就已大抵可观,心中自也欣喜,连忙让张进忠传了诏旨,正式封阮元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兼理粮饷之职。此为浙江巡抚之全称,也正是如此,阮元方能在浙江有监察属吏、整顿军务之权。是以虽是例行公事,阮元却也略有激动,谢过了嘉庆封授之恩。 看着诏旨宣读已毕,嘉庆也点头道:“阮侍郎……或许,该叫你阮中丞了,浙江民生庶务,看来你已经有所了解。但朕也知道,凡事知易行难,或许有些事只是看起来好办些,也或许有些难处,你现下还料想不到,都没关系。在那边,有得志之事,不要骄矜放肆,有为难之事,也不要灰心。总是记住今日朕的话,不要被那些贪官奸吏引诱,办事的时候,立定脚跟去做。朕既然用了你,也一定会给你机会的。” “皇上如此厚爱,臣实是百死莫报。”阮元也不禁有些感动。 “不要这样说,朕是让你活着把浙江的事办好,可不要轻言生死啊?”嘉庆笑道:“但你毕竟是初次历任封疆大吏,有些事朕还是想嘱咐你一番,你日后办事,也更安全。” 说着,嘉庆倒是从身后先取出了一串琥珀朝珠,道:“这朝珠原是皇宫珍物,之前皇阿玛赐了给和珅使用,不想他家产抄没,这串珠子又回了宫里。和珅毕竟也做过你的老师,所以这次,朕也把这串珠子赐给你,这不是赏,是想让你记住,不要走这个失败的老师的老路,朕可绝不想看到,这串珠子再回到宫里来。”阮元知道其实嘉庆还是对自己有所鼓励,只是担心他不接受,才有这样言语,也便收下了。 接着,嘉庆又从身边取过一个小盒子,只见那盒子长约尺余,宽有四寸,正好能装下一本宽厚的奏折。嘉庆道:“这个盒子,你之前或许不知道,朕来告诉你,这是专为督抚准备的密折盒子。但凡你遇到麻烦,有下属官吏欺瞒于你,你不能和他们一同上折子的时候,这密折就有用了。朕也知道,现下这些大小官员,大半都是有私心的,所以有些事,你最好用这个来告诉朕。若是你将这密折用好了,对你办事可是大有裨益。”阮元也再次谢过了嘉庆。 只是这时嘉庆双目之中,却也出现了一丝难舍之情,似乎自己内心深处,并不希望阮元离开,只是大局为重,加上浙江也确实无人可用,自己才下了这个决定。一时嘉庆语气竟也渐趋柔和,道:“阮中丞,朕知道,你初任直省,想来……想来遇到麻烦,是绝难避免的了。但你放心,朕不会让你孤身奋斗,这盒子,朕准备了十个一模一样的,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找张进忠要一下就好了。若是你在浙江有什么难为之处,有什么人故意与你作对的,都只管给朕写密折,朕一定帮你查办了他们。还有,朕知道你素来谦逊,可你也要记住,朕用你,就是信任你,若是浙江那边,有些事你有了计议,自觉可以办好的,就只管去做。千万不要为了对朕恭敬,就处处上奏,反而误了时日,那边许多事都急着去办,你……你可是延误不得的。”说着说着,自己心中竟也有些难过。 “皇上,臣……臣知道了。”阮元自然清楚嘉庆心意,是以眼看离别在即,自己心中也颇觉不舍。 “去了之后,两件要事,你要先做,一是加强海防,二是继续赔补亏空。亏空之事,朕也已下了旨,眼下川楚战事未定,是急不得的,你须得寻个长久之策。至于海防,玉德调了闽浙总督,福建巡抚汪志伊,朕也识得,是个勤于公事之人,有他们负责福建防务,你在浙江,也不要太过担忧了。”嘉庆知道,阮元对浙江之任,心中是有感激之情的,所以不担心他做不成,反而担心他求治心切,竟有揠苗助长之事。是以这时也反过来劝慰阮元,让他先放松一些。 阮元也再次谢过了嘉庆,便即告退,去准备南下行装了。当然,这时的阮元还不清楚,浙江之行,究竟有什么为难之处。 嘉庆这日封授阮元,本就是意料之中,所以早在之前数日,嘉庆就已将闽浙督抚改任的诏令发送到了浙江藩臬提镇之手。李长庚自也收到了一份。只是李长庚收信之时,正好赶上海警,自己率兵一连出来追击了两日,这一日正好追上了最后三艘敌船。 “一会儿发炮的时候,炮身务必要稳,你看看,再往右面掉转一些。记住,一会儿他们船也会往前开,只有看准他们去向,这一炮才能打中!”李长庚素来勤于军务,对操船用炮之事颇多留心,这时见眼前敌船渐渐向右侧移动,便嘱咐麾下炮手预先发炮,迎敌船来路而进,方得一击必中。 炮手调整炮位,依着李长庚所言,“砰”的一声,一炮发了出去。果然李长庚所料不错,他瞄准的是敌船船头之前数丈,这一炮发出,正赶上敌船移动,弹丸便即落在敌船正中,又是“砰”的一声炸裂开来,顿时烧得敌船之上浓烟滚滚。敌船也止不住的打转,再也前进不得。看来这一炮,是打中了要害之处。 旁边两艘敌船看着这艘海船起火,却也心惊胆战,连忙扯满风帆,一路南下去了。只剩下已被炸出个洞的这艘敌船,立在海上寸步难行,海盗们眼看坐船已保不住,也纷纷跳海,自行逃生去了。 “大人!咱、咱们打中了!”炮手喜道:“要不,咱们现在也一鼓作气,接着追过去吧!” “不要追了,咱们只靠过去,把前面船上贼人清剿干净了,便即收兵。”李长庚道:“眼下北风大作,贼人船只扯满了帆,这一日能跑出好几百里,咱们能这样追吗?若是咱们也一路南下,回来就是逆风,肯定会和后面的船失去联系!到那个时候就危险了!” 看着渐行渐远的两艘敌船,李长庚也叹道:“再说了,这追了上去,若真是短兵相接,咱们就一定有机会吗?贼人那船,你们看得清楚,比咱们的船还高出一层呢。他们居高临下,咱们呢?我也想啊,我比你们更想追上他们!可话说回来,我不能拿你们的命去冒险啊?”船上其他兵士听着李长庚言语,也打消了追击之心,只慢慢向那艘渐渐沉没的敌船靠去,准备多抓些活口。 忽听得脚步匆匆,一人从后舱走上,正是李长庚麾下的得力干将许松年到了,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件,道:“镇台,方才定海镇来了快船,说这封是京城的要件,还请镇台快些拆开看看。” 李长庚拿过信件,三两下便拆开了,可看着上面内容,却是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 “镇台,这……上面写得什么啊?”许松年问道。 “京中的急件,说玉德马上就要滚蛋了。新来的巡抚,蓉俊,你也识得的,就是那日在梁湖镇遇到的阮元阮学使。待你再见到他,就得叫一声阮中丞了。”许松年字蓉俊,李长庚便以字称。 “那……那这是好事吗?”许松年问道。 “不知道,阮学使,不,阮中丞那个人,你我那日都见过,人品是没得说,也是个清廉之人。可光靠这个,咱浙江这烂摊子,他管得了吗?而且,他一届书生,再怎么说,也没上过战场,我不怕他万事不管,最怕的,就是他自以为是,胡乱参与咱水师战事。若是那样,这海寇,就更清剿不得了。”李长庚与阮元虽然相识,却并不熟,是以不敢轻易相信阮元。 “这……真有那么严重吗?”许松年也有些不解。 “但愿他能明事理吧,再怎么说,总是……我看现下别说阮中丞,就是在巡抚衙门拴条狗做巡抚,都比玉德那厮好上百倍!”李长庚道。 说着,李长庚也继续吩咐拖船捕盗之事去了,一时之间,对阮元的到来,他也说不清是福是祸。 经过几日打点,阮元也已经将家中物事清点完毕,租下一条船后,这日便要离京南下。此时那彦成已经西进督军,不在京中,这日似乎宫里也有些要事,朝中其他重臣都入宫商议对策去了。只有刘墉因年已八旬,无力参预机要,永瑆也在家中闲居,这日都有空闲,便一同到了东便门码头的阮元坐船之上,来为阮元送行。 想着阮元虚心求教之事,刘墉对他自也放心,看着阮元主动敬酒,也饮过了一杯,笑道:“伯元,十年之前,你考中进士,当时我就和佩循说,你日后必有出息,可你这晋阶之速,却不是我当日能够想到的了。而你最难得的,是升迁如此之快,却还能坚守本心,自己不擅长的问题,依然可以虚心求教。我也能看出来,你不止是个钻研经术的读书人,你是想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做一番大事的。你还年轻,日后的路,就自己去闯吧,也别怕犯错,否则啊,什么也干不成。” “刘中堂,学生也知道,中堂一直信任于我,这一次南下,学生也定当尽心公事,让浙江重回太平。”阮元道。 “伯元啊,你还有几十年呢,真让我羡慕啊。”刘墉叹道:“其实我年轻之时,亲受先父教诲,又怎能不想着尽自己一番心力,让这太平盛世继续下去啊?可和珅秉政二十年,我能够有所作为的年纪,也就这样耗过去了,现下我还能做什么?也不过是归家静养,以待终老了。天下也不再是我年轻时候的天下了,倒是可惜了你,之前从未做过方面大员,却要在政事之上如此为难。” 想到这里,竟又笑了起来,道:“不过伯元啊,我还是那句话,要做官,得先做到‘学寿’二字。你去浙江,虽然百业艰难,却也不要急躁,不要求速成之法,凡事一定要循序渐进,才能做得长久。若是一味偏躁,天下还没太平过来,你气血却已耗散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吗?就说老夫吧,和珅权势最盛的时候,大家都说他和珅年轻,老夫已是古稀之年,那肯定是和珅长享荣华,而老夫命不久矣啊?可如今呢,老夫八十岁了,还活着,和珅呢?哈哈,所以说无论遇上多难的事,都要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啊?” “刘中堂就放心吧,中堂当年那‘学寿’二字,学生可还留在书画里呢。”阮元也笑了出来,但看着永瑆神貌,虽然也说得上从容,可面色深处,却未免有些黯淡,也安慰他道:“成亲王,洪翰林的事,在下也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实在是在下无能。但成亲王也无需着恼,皇上对您一向礼敬有加,与您也没什么宿怨过节,所以在下想着,皇上过不了多久,还是会重用王爷的。清流终勒东林碑,戍骨几埋代州土。在下相信,有赵忠毅公前车之鉴,皇上知道如何对待洪翰林,说不定过得些时日,洪翰林也就放回来了。”阮元说起这两句诗,既是以赵 南星事反观洪亮吉,也是安慰永瑆,洪亮吉都能回来,永瑆日后自也不致闲散无用。 “伯元,你如此宽慰,倒是让本王也有些过意不去了。”永瑆叹道:“或许你说的也对,但我也清楚,即便皇上对我并无猜忌之心,终有些外人,还是会在我兄弟二人只见挑拨离间的。所以朝廷政事,我也不想再参与了。若是有机会,我去宗人府谋个闲职便好,反正我本就想过些书画自娱的日子,没了这许多烦恼,还轻松呢。倒是你啊,巡抚一职,责任重大,此番前去浙江,可要苦了你了。” “成亲王,在下读书做官,原也是想着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的。此番去了浙江,倒是也不觉得辛苦。”阮元笑道。 “好啊,你愿意为天下百姓做些事,力行圣贤之道,那可要比我强多了。”永瑆笑道:“之前你说天下百姓,那只做一个浙江巡抚,可不够啊?或许你还得多走几个省,才能看到天下的全貌啊。这样说,你这一生,只怕行路万里,都算少了。” “成亲王,若真能为天下百姓谋些实利,使民生安乐,再兴盛治,在下行万里路,亦不为苦。”阮元道。 “那好,我也再敬你一杯,你这万里之行,就从今日开始吧!”永瑆说着,也再次举起了酒杯,阮元也在杯中斟满了酒,与永瑆、刘墉一并站起,对饮而尽。永瑆和刘墉也不愿误了阮元南下,送客酒饮过之后,便即告退回城去了。 嘉庆四年十月十五日,阮元离开京城,开始了他的浙江巡抚之旅,也开始了他历任封疆的漫漫长路。 第一百三十五章 长新店大劫案 北京城在清朝之时,乃是百年国都,有了首都之要,交通也自然异常发达,直贯南北。出东便门,可以在码头进入通惠河水道,经通州而至运河,从此南下江浙繁华之地。而西便门之外,也有道路通向中原各省,出西便门西行二十余里,是西北斜向东南的永定河,永定河上,一座大石桥贯穿东西,人称卢沟桥,黎明之际,日月并行与河桥之上,风景最为华丽,素有卢沟晓月之美称。而自京城西行过卢沟桥不过数里,便是良乡县。自此南下,即可畅通无阻,直入保定、大名,进而向南渡过黄河,入开封、下湖广,直贯中原。与东便门码头一样,永定河卢沟桥在清代同样是商旅繁盛,人烟稠密之地。 在永定河西畔,卢沟桥之东南,一座镇甸矗然而立,人称长新店,此时正值清中叶太平之时,从来商客往来,络绎不绝。出京南下的行人,一般清晨出发,到达长新店正是中午,饥饿之余,自然会寻个铺面充饥,随即踏上新的旅程。而北上进京的河南、湖北各省商人,若是到得长新店时,天已日暮,一时不得进城,也自然会寻个客栈歇脚,只待来日方好入城。有此商旅之利,长新店也从来都是一副繁华安逸的样子,许多本地乡人为谋生计,也纷纷前来长新店内,开设货栈茶馆,借商旅之便辛劳致富。 长新店西南之处,这时正有一座客栈,上书“祥云”两个大字。祥云客栈的老板姓吴,从来勤恳,这里地处西南,正是许多北上商客最易歇脚之处,是以从来不缺生意,但即便如此,也有许多素来走惯了这条路的商旅,方抵达长新店,便愿意在这祥云客栈歇脚,只因吴老板为人客气,待遇周到。数年之间,吴老板倒也积蓄下了不少家财,本想着回乡下多寻些土地买下以备馈遗子孙之用,可正当他筹划之际,川楚白莲教战争却意外爆发,豫鄂之地,北上商人大减,吴老板不仅无力购置田地,反倒折了不少钱进来。眼看无力归田,又兼往来商人又有一些熟人,也不忍弃他们而去,遂一直维持了客栈,直到嘉庆四年的十月。 这一日看着夕阳将落,又是一个没有商人投宿的日子,吴老板经历了四年战事,已然习以为常。只是这些日子听着前线战报,似乎战事一直都是反复不定,也不知何年何月,自己的生意才能重回全盛之时,吴老板不禁哀叹了些时候,用罢晚饭,便即关了店门,只在偏堂就寝。这些时日生计不易,吴老板便也不愿手下伙计帮工,夜间守夜之事,大多亲历亲为。 耳听得秋风萧瑟之声,约莫已是一更时分,却不听得打更声响,吴老板也清楚这时京畿承平日久,打更之人多有怠惰,也是常事,只当一更已过,便要睡去。却不想正在这时,外面官道之上,竟有阵阵颤动之声,不过片刻,马蹄的声音渐渐传入耳畔,竟是有些乘马之人到了长新店之外。随即声音逐渐清晰,吴老板见过不少官军商队从这里经过,听得正是马蹄声无疑,而且从落下的节奏来看,来者至少有十余骑,或许有二十骑甚至更多,也说不定。 吴老板正在朦胧之际,一时竟忘了分辨来者身份,只觉得半夜到了这里,就是前来投宿的客人,忙穿衣起身,到客栈正堂开了门,这一开门不要紧,顿时之间,数团火焰便即映入吴老板眼帘。 “不好!”吴老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随即便要关门,可他刚刚把门关上,木门便被一股极大的冲力推了开来,随即,吴老板只觉肩上一凉,就着眼前火把余光一看,竟是两把钢刀已经放在了颈上。 果然,眼前站着的既非商旅,又非镖客,而是一群眼神凶恶的蒙面强人! “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吴老板面前一个坐在马上的强人低沉的说道。 吴老板看着眼前时,冷汗也渐渐渗了出来,这时他身边左右,各有一个蒙面人持刀按在了他脖颈之上,身后已进来了两人,守在门边,不让正门再次关闭。自己面前约有五六乘马,上面三个人举着火把,中间则是一个灰衣蒙面之人,手中也有钢刀。余光瞥向左边,似乎几个强人之侧,还有其他同伙,毕竟,从刚才的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出,来人不会少于二十个…… 然而此时的长新店上,竟无一名官兵前来与强人相抗! 看着眼前这样的形势,吴老板的眼珠不断晃动,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他也和常人一样,面对家产不保,自然而然的惊惧、愤怒……可最后,终归绝望。 “在、在后厅,你们去……去取吧……可是别、别伤了人……”吴老板无力的应道。 “人,我们可以不杀,剩下的,就由不得你了!”那为首的强人低沉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随即两个持刀强人收了兵刃,一边一个按住吴老板拉在一边,后面强人纷纷下马,一起冲了进去。 吴老板面如死灰,泪水渐渐滴落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十余年的辛苦经营,就要这样毁于一旦了…… 而吴老板,还不是这一夜长新店中唯一一个突遭横祸之人。 长新店突发大劫案之事,次日便即被宛平、良乡二县所知,二县忙查点了长新店中损失,起草了奏报,连夜上报京城。嘉庆这些日子倒也无甚要事,突然接到京畿急报,也是不明所以,一看之下,当即大怒,随即便召集了朝中重臣,入养心殿商议对策。是以阮元南下之日,其余相熟卿贰尽在宫中,不能相送,只有永瑆暂无职务,刘墉年事已高,不预细务,方得前来道别。 “都看看吧,长新店,这地方朕也去过,距离这紫禁城,也就三十里路程。可前日这是怎么了?看宛平、良乡那里的奏报,一夜之间,竟有盗匪二三十人,黑夜行劫店铺十五家,殴伤事主十二人,共抢去财物,值银三千余两!三十里外,称一句天子脚下不为过吧?可这天子脚下,今日竟然也有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外省州县,凡有所上报,大多言及盛世二字,这就是盛世吗?!三十个强贼在朕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肆行劫掠,这是大清的耻辱!你们平日做官,从来勤慎二字不离口。朕也想问问你们,那一夜,这直隶州县官员,长新店附近官兵,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心里,还有勤慎这两个字吗?!”看着面前奏报,嘉庆越说越怒,忽然群臣听得“啪”的一声,竟是嘉庆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怒火,将奏疏掷了下来。 “回皇上,这……”嘉庆身前最前面的这位大臣,乃是首席军机大臣庆桂,这时他身为首辅,自然知道应该率先回答,便道:“臣为官多年,京城周边之事,虽不敢说纤尘毕至,总也了解不少。这长新店至少要有数十年时间,没有这般贼人肆行劫掠之事了。想来附近官兵,也是承平日久,一时不慎,才……” “这是一时不慎?!”嘉庆怒道。说着,他又拿起身边另一封奏疏,径自扔到庆桂面前。“长新店之边五里就是拱极营,若是有贼匪之事,营汛官兵本应片刻之间就到现场。可现场这些百姓说了什么?他们一致告诉宛平县,当天夜里,长新店根本就没有官兵前去捕盗!这奏疏里,宛平县也已经调查清楚,当日汛兵本应有五名,可那夜在汛者只有三名,西路捕盗兵丁本应有四名,可那夜竟无人前去巡夜!这京畿巡防营伍,都已经废弛到了什么地步?!你们也说说,这些事,你们都不知道吗?直隶这许多州县都不知道吗?胡季堂也不知道吗?!戴衢亨,下去拟旨,胡季堂身为直隶总督,竟坐视长新店遭贼匪劫掠不管,他还有何颜面再做这个封疆大吏!从今日起,胡季堂太子太保、顶戴花翎、直隶总督,一律革除!没错,和珅贪劣不法诸般行径败露之时,胡季堂率先上疏弹劾和珅,他有功,可今日之事,乃是大过,不可以旧功相抵!朕也知道,你们正是因为当年不依附和珅,才得以今日站在这里。但你们也记住!和珅之事已是昨日,若是今日、明日,你等有了过错,朕自当依法严办,绝不容情!” 其余大臣都是一阵沉默,反而戴衢亨走了出来,在嘉庆面前俯首跪倒,道:“回皇上,臣以为,胡季堂疏忽职守,自然要罚,可若是当即革职,却是因小失大,还望皇上三思。” “戴衢亨,朕亲政以来,一向重用于你,今日你口出此言却是何意?难道你与胡季堂相互勾结,竟有结党营私之事不成!”嘉庆怒道。 “回皇上,臣只是为眼下捕盗之事而计,绝无他意!”戴衢亨再叩首道:“胡大人平日行止,众所周知,此次他失察确是不假,可数十年来,胡大人一直为官勤勉,并非奸恶之人,亦非庸碌之辈,而且这盗案发生次日,胡大人便即去了长新店,亲自督办捕盗之事,这一点臣却是知道的。胡大人办事一向勤恳,先前高宗皇帝入陵之事,也是他多所筹备,方才得成大礼。想来此时他对贼盗之时,也不至全无眉目。况且胡大人担任直隶总督多年,直隶的情况还是熟悉的。若是皇上此时换人查办此案,新来之人未必勤勉,又未必熟悉直隶人情地势,只怕会事倍功半。臣不是说胡大人此次全无过失,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还请皇上以破案捕盗为先,暂且不论胡大人失察之事!”说罢,戴衢亨再行叩首,一连三次,嘉庆看他样子,倒是也不像结党营私,不禁渐渐放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幕僚的难题 “回皇上。”这次却是董诰站了出来,一并跪在戴衢亨身边,道:“臣以为,皇上圣心明断,胡季堂确有失察之过,但戴侍郎之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胡季堂失察之事固然该罚,但也要先看看他能不能将这捕盗之事办下去。所以臣想着,不如先夺了胡季堂太子太保和顶戴花翎,至于直隶总督之职,最好再宽限两日,若是他能够找到贼人行踪姓名,便准他戴罪立功,继续做直隶总督。若是两日之内,胡季堂并无任何进展,则皇上再另寻他人查办,也不算迟,还望皇上三思。” 说着说着,忽然只听养心殿外脚步匆匆,一名太监手持奏折走到殿前,张进忠忙走过去问过了,回来禀嘉庆道:“回皇上,胡季堂的奏折到了,皇上要不要先看一看?”听董诰这样一说,嘉庆自然也有些迟疑,不禁点了点头,随即拆开张进忠呈上的奏报,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嘉庆不由得再一次怒上心头,道:“这般贼子,真是狂悖至极!你们也都听听这是怎么回事,大名那里有个惯盗叫张标,十几年前,就在大名有案底,可没想到十几年了,不仅官府拿他没办法,还有了二三十个手下,开始到朕脚底下抢劫了!这张标一伙还不足百人,有什么可害怕的?就因为他十几年来,一直在直鲁豫三省边界游弋,结果呢,三省督抚一个个都不当作是自己的事,谁都不去管,最后养痈遗患,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他以为三省交界这种地方,朕管不了吗?这一次朕管定了!此次直隶清剿张标盗伙,只管一路捉拿过去,不分三省之别,山东河南二省,一律不得干预直隶捕盗之事!戴衢亨,去拟旨吧。” “皇上,那胡季堂的处分之事,应当如何决断?是留任他做直隶总督呢,还是直接革职,寻人另行查办呢?”董诰问道。 这一问,却也让嘉庆不觉之间陷入了沉思。 “皇阿玛在位之时,但凡要事,从来亲决。虽然皇阿玛圣断过人,可也容易让这些大臣以为,自己不过备位办事之用,无需决事。长此以往,大臣都不敢进言了,对朝政可不是好事。朕亲政尚不足一年,正需要广开言路,听人进谏,若是此时对戴衢亨之言全然不顾,只怕不能尽维新之义。更何况朕才行均不及皇阿玛,还是需要他们说话的。但若是朕听了他的话,却也会让他们以为,朕凡事并无主见,日后万一受制于人,却也不对……” 想来想去,戴衢亨和董诰的进言也确实有道理,如果自己执意换人,未必立刻就能去查办张标一伙。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完全依从二人,于是嘉庆遂道:“戴衢亨,拟上谕,胡季堂身为直隶总督,对境内贼盗全然不能预先察觉,以至贼匪张标,行劫长新店中,生民遭难,此等过失,必当严办!着革去胡季堂太子太保之职,削去顶戴花翎,至于直隶总督……暂行革去,但念在他平日办事勤勉,有功于山陵,特许暂署直隶总督一月,严查贼盗,如若巡捕贼盗不得,一月之后,再行严惩!”这样下来,对胡季堂的惩罚是先革职再留任,要比戴衢亨和董诰的建议更严一些,但相比于嘉庆最开始的想法,总是已经宽容了很多,既维护了自己的权威,也照顾到了两位军机大臣的意见。 戴衢亨忙再次叩首,准备下去拟旨,嘉庆忽然又道:“且住,这次下去,对各省督抚,也要再下一道旨,将直隶贼盗之事,向他们尽数言明,既然直隶都有了这般贼盗,难道他们各省就没有了吗?得旨之后,务必尽快严查属境,如有贼盗,一律从严查办!如果也和直隶一样,官兵怠惰,自可从严惩处!川楚有战事的各省,自当严加戒备,可尤其是没有战事的各省,更要防患于未然!今日之事,就这样定了,你等也退下吧。”戴衢亨只好回身下拜,叩首领命。其余诸人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好一同拜倒,恭祝嘉庆万福金安,随后便相继告退了。 而嘉庆面上,也尽是难以掩盖的忧愁,久久不能消散。 嘉庆派出送诏书的都是快马,而阮元出京,却是乘船南下,向浙江送信的使者也清楚阮元刚刚上任之事,遂一路沿河追赶阮元,终于在德州追上了阮元的行船。阮元看着诏旨,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 这时已渐入夜,一家人在船上备了晚餐,却忽然听闻岸上有圣旨到,而随即阮元回来,又是颇为不快,各人心中也多有不解。阮元见状,只得将长新店劫案之事,约略与一家各人说了,说起捕盗之事一时尚无头绪,想着浙江之地,或许贼盗之事一样不少,阮元竟也不愿再去动桌上筷子。 “夫子,该吃的晚饭还是要吃的嘛。你这样一口饭都不吃,把自己饿着了,不是更想不出主意了?按我的意思,你还是先把晚饭吃了,这离杭州还有小半个月水程,办法总是有时间想的嘛。”孔璐华看着阮元面无神色,也不禁安慰起丈夫来。 “多谢夫人了,可是,眼下之事,我也确实毫无头绪啊……”阮元叹道。 “伯元,我觉得夫人说的很对,这鸡很好吃呢。要不你也来尝尝,或许多吃点好吃的,你一高兴,就开窍了也说不定呢。”杨吉说道,德州向来以烧鸡闻名,杨吉也随阮元多次穿梭于运河之间,对这里特产一向有所了解,这一日好容易停泊德州,说什么也想品尝一番,阮元自觉此举无关大雅,倒也没有制止。 “如此也好。”阮元也不愿让家人不快,只得夹了些饭菜,吃了几口,可这时心绪重重,便是再好的美味入口,却也平淡不觉。 “夫子,咱们白天不是还聊过吗?这南下杭州,第一件要事就是延请幕僚,巡抚事务千头万绪,若没有得力幕宾相佐,无论内外之事,都是办不成的。夫子之前做得是学官,又没有亲身参与捕盗之事,当然没有经验了。可是夫子认识的人里面,万一有几个办过这些事呢?夫子能找到他们入幕,不就知道如何解决问题了吗?”孔璐华这时看着阮元样子,也为他出起主意来。 “夫人说的也是,可是这几日间,我也把身边朋友都考虑了一遍。若说眼下能助我巡抚之任的,我也只想到了里堂。其他人……我有个少年时的好友江郑堂也在扬州,可他从来独来独往惯了,只怕未必会相助于我啊?”阮元道。 “什么?夫子还在想着里堂呀?”孔璐华不禁笑了出来,道:“夫子,你就不要瞒着我们啦,爹爹以前可都给我们讲过了,当年夫子小的时候,和人打架,还是夫子你护着里堂呢。你说里堂有学问,懂算学,这我们相信。可你找里堂帮你抓贼盗,夫子,别说贼盗了,若是今日这只鸡,夫子是让里堂去抓回来,那我们是不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吃上饭呀?”一家人听着孔璐华言语风趣,也都不禁笑了出来,先前沉郁的气氛倒是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夫人,你就别取笑里堂了。”阮元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年轻时在扬州的朋友,都是读书的,在杭州督学,所取生员也并无亲身参与捕盗之人。你突然让我去找这样一个人来,难不成……难不成还要我们现在生一个出来吗?” “好啊,你终于说出来了,原来你这些日子成天说想要个亲生孩子,就是为了以后给你做苦力呀?文如姐姐,月庄妹妹,你们也都听清楚了吧?”说着说着,一家人的笑声是止不住了。 “好啦,伯元、璐华,要不然爹爹来说几句吧。”阮承信在一侧笑道:“伯元,爹爹从你来浙江做学政,就一直和你说过,若是幕友不够用了,可以找爹爹啊?我虽然没做过官,也没办过案,但当年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走动呢。你爷爷在钦州去世,我可是一路走到钦州接了他老人家灵柩回来,后来几次去湖广,民间的事自然见得也不少了。爹爹没参与过捕盗之事,却也看过、听过啊,说不定,这就能帮到你呢。” “爹爹,您年纪也大了,这件事孩儿想还是……”阮元自然不愿意让父亲再为自己的事担忧。 “伯元,这就是你太小心谨慎了。”阮承信道:“年纪大了怎么了,年纪大了,自有年纪大的好处啊。其一,年纪大了,办事经验也就丰富,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其二,就爹爹而言,我今年六十六了,和六十上下的人能聊得来,伯元,六十上下的前辈里,你难道一个熟悉的,有捕盗经验的人都没有吗?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到时候你出面不方便,就由我去,说不定他们虽然年纪大了,却也想着再干一番事业呢?伯元,你要清楚,爹爹同辈这些人,大多是经历了和珅专权之时的,多少人因为清廉自守,不愿逢迎上司府县,竟一生不得重用,甚至有抱憾而终的啊?但你的名声,他们大多是知道的,若是你能把入浙之后,施政之要一一告知,爹爹相信,他们是可以看到你一片赤诚为民之心的。到时候你我父子二人,一同相劝,难道这江南耆宿,竟一个愿意助你的都没有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德州平盗 “爹爹说得也是。”阮元道:“只是即便爹爹这样说,孩儿想来,师长之中,有入幕经验的,也就只剩下西岑先生了,可西岑先生年过八旬,若是强要他南下杭州,那不是苦了他老人家吗?可除了西岑先生,其他几位恩师,眼下早已谢世了,是以孩儿虽然想到了西岑先生,却也不愿再劳他大驾。” “这个无妨。”阮承信道:“伯元,有件事你或许忘了,西岑先生确实年纪大了,但他在江浙一带,也有不少好友啊?爹爹想着,这次南下扬州,你便也先去找西岑先生问上一问,若他能再度南下也好,如若不能,便请他引荐江南一二端士与你。这样相互荐举之下,总该有几个愿意相助你的前辈能人。你再想想,是不是这般道理啊?” “这样也好。”阮元笑道:“孩儿这次南下扬州,就先去问问先生,只是之后的事,就只能看造化了。” 可一家人说着说着,忽然之间,只听得岸上尖叫连连,紧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竟似德州城中,发生了什么变乱之事一般,过不得片刻,叫喊声、哭泣声、行人相撞之声越来越大,可城内的天空却依然寂静,并无火焰之属。 阮元听着岸上声音,心中也不觉诧异,道:“杨吉,岸上或许有什么乱事,这里还是河道,应该还算安全,快去寻个人来,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杨吉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却自己一个人走了回来,道:“伯元,方才去问的时候,他们都跑了,只有一个人回答了我,说什么张标……对了,你刚才也说过这个名字,张标的手下来了德州,正在城里行劫呢。这些人好像都知道张标是什么东西,所以都害怕,问了就跑,也不理我们。” “可是听这声音,他们都不知贼人在哪里,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啊?前后几条街上,都有人在喊叫呢。”孔璐华道。说到这里,阮家三女想着敌暗我明,也都有些害怕。 可是看阮元时,只见他双眉紧锁,竟似在沉思一般,思考片刻,口中竟然还在翕翕而动。 “德州城……城守备……” 忽然,阮元竟站了起来,走到随身携带的包裹边上,从包裹里取了一块牌子,一份文牒出来,又走回来,交在杨吉手上,道: “杨吉,拿着这个,去德州守备甘大人府上,让他速速发兵,弹压贼盗。”这时船上尚有灯火,各人也看得清楚,阮元给杨吉的,乃是自己的官牒和巡抚令牌。 “这……这守备府在哪里,我还不清楚呢。还有,伯元,你怎么这么相信这里的守备啊?万一我过去了,他不肯发兵,可怎么办?”杨吉从来不愿意相信官府,这时自然有所疑惑。 “杨吉,若是旁人,我也不会轻易相信,但这里的守备叫甘运濂,是个汉军旗人,正是我兼署兵部侍郎的时候,在南书房内定下的德州守备人选。当时他来觐见皇上,我也识得,是个老实之人,所以我清楚。他应该知道我行船正在德州,只要见了这文牒令牌,看着不是作假,必然相助于你。”一家人听来,也都暗自吃了一惊,不想阮元在京中为官不过一年,竟然对这些地方官兵如此了如指掌。 “那……这样去守备府不会被贼人看到吧?”杨吉问道。 “不会。”阮元一边说,一边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简单的画了一幅德州城的地图出来,道:“我只画最重要的,你看,这里下了船,往北走转过那条街,就是一直通往守备府的路了。那里你仔细听,正好是声音最小的地方,贼人应该也熟悉这德州城情况,所以不敢在守备府一带动手。而且你看外面,虽然听着很乱,却没有火光浓烟,可见贼人人数应该不多,甚至……他们可能不是张标的人,只是冒名抢劫罢了。你下了船,就按这条路快些过去,定然不会被贼人发现。”杨吉听着阮元之言,处处确凿,自然也相信了他,随即反身下船,按阮元所指想着守备府方向去了。 只是阮元看着杨吉渐渐远去的背影,似乎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皇上……或许我出任浙江巡抚,也是因为京中了解的八旗、绿营之事太多,皇上担心我谋取私利吧……”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捕盗之事,也有了些眉目。 “我……或许还是太谨慎了,此次巡抚浙江,本来就有调度浙江绿营之权,倒是之前一直想着自己是文官,竟忘了武职之事了。虽说绿营多有废弛之事,可若是我来调度,说不定有机会呢……” 不过德州距离杭州还有数千里水程,这时就去思考整顿绿营,也确实没什么办法可言。 庆幸的是,之后杨吉的行事,果然尽在阮元预料之中,守备甘运濂之前也曾听闻阮元名声,这时见了巡抚令牌文牒,自然相信,连忙督军前往剿捕劫匪,过得半夜,便将五名强盗悉数抓获。经查问,这些人也如同阮元猜想,并非张标一伙,只是德州城内的惯犯,原本押在监狱,被同伙救了出来,又得知张标劫掠长新店之事,便想狐假虎威一番,不料正好遇见了阮元,被识破了真正面目。而德州虽经骚乱,幸得甘运濂一日安抚,也很快重回太平。阮元遂让行船继续南下,一路南下扬州。 行得数日,北面又渐渐传来喜报,胡季堂得以戴罪立功之后,果然勤加剿捕,不负嘉庆所托,终于寻得张标巢穴,很快带兵前往,将张标一伙一网打尽,长新店盗案便即告破。只是阮元一行欣喜之余,想到劫盗之事,一月再现,也不敢有任何松懈。很快坐船再一次转过茱萸湾南下,到了扬州城东码头之畔。 阮元先前给焦循去了信,问他入幕相佐之事,就在行船到达扬州前一日,已收到焦循回信,愿意继续南下,是以行船停泊不久,阮元就在人群中看到了焦循的身影。可这一看,阮元却也是又惊又喜,原来焦循身边还站着一人,身材高大,虽须发尽白,却仍有一股雄壮之气,正是自己的第一位外家老师胡廷森。 阮元忙下了船,快步走到焦胡二人身前,看着焦循,想到虽然只离别一年,可京城几经巨变,数度抉择,皆是生死前程之间,是以再见故人,已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时激动,也紧紧抱住了他,喜道:“里堂,不想你我竟还有相见之日!这次南下,你还能出山相助于我,真是……真是不知该如何谢你了。但这次不一样了,我已经是巡抚了,咱以后资财充裕了,一定,一定再多刻些书出来!” “伯元,我们分开不是也只有一年吗?”焦循虽然也听阮元书信中说起过京中见闻,毕竟未能亲身感受易代之事,是以看了阮元模样,一时也有些不解。但随即看到胡廷森在侧,也笑道:“再说了,你这次南下,是做巡抚,我也听你说过,政事上的事多着呢,刻书之事,慢慢来也不迟的。你看看,这是谁过来帮你啦?”说着看向胡廷森,报以一笑。 阮元忙走向前,向胡廷森拜过了,可回想焦循之言,心中也有些惊异。再向后看时,原来胡廷森身后还有两人,正拿着包裹衣物,不觉惊道:“老师……难道老师也要一同南下扬州吗?这……学生德行浅薄,不敢请老师入幕的……” “伯元,你的事里堂也和我说过了。”不想胡廷森却是异常从容,笑道:“你考进士的时候,我也到你家中祝贺过的,还记得那是乾隆五十四年,到今日,也不过十年光景,你都做到巡抚了,这般升迁之速,老师也为你高兴啊?你官做得大了,老师我在朋友面前,也觉得光彩多了,这不是你带来的福气,还是什么?为了报答你给老师这番光彩,老师也该相助你一二才是啊?” “老师,学生知道您都八十了,怎么能……” “八十怎么了,老师身体好着呢!伯元,你忘啦?你小的时候,老师就在萨诚恪幕中办事,刑律断案之事,最是精通。你书读得好,学生带得也好,可刑名之学,之前了解还不够吧?若是你到了杭州,不明所以,胡乱断案……嘿嘿,老师可还听说了,最近皇上大开京控之门,百姓若是知道你决狱不明,那是可以直接去京城告御状的啊?到时候皇上知道你冤枉好人,你这浙江巡抚,还做得下去吗?老师一生精于刑名,这脸不也丢尽了?所以啊,你这次去杭州,老师是怎么都不放心,得跟你先去几日才行!”胡廷森笑道。所谓萨诚恪便是萨载,这时已经去世。 而“京控”则是清代一种特殊的查案方式,清代并无今日审级制度,无论省府州县,若是百姓认为官员断案有枉法之事,便可进京直诉于都察院或步军统领衙门,随即朝廷便可以从中央选拔官员参与审案,即是“京控”了。乾隆之时,对京控多有裁抑,但嘉庆亲政之后,为恢复朝廷公信,重振朝纲,对“京控”之事非但不加阻止,反而积极查办,多有朝臣因“京控”断案有功,被嘉庆重点提拔。一时之间,民间入京控告之事,也与日俱增。胡廷森精于刑律,平日就对这些事颇多留心,这时见阮元南下做了巡抚,本就有辅佐他办案之心,又担心他过分谦敬,拒绝自己,才用了这个理由。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全其美之术 阮元听着胡廷森这番言语,却也不好再行拒绝,只得道:“老师一番心意,学生也清楚了。既然老师愿意南下,学生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之后刑名之事,还要请老师再行指教才是。只是老师毕竟年纪大了,颐养天年,方是要事,学生一定勤学刑律,让老师早日放心。” 胡廷森尚未答话,焦循却忽然又想到一事,向阮元道:“伯元,说起刑名之学,眼下江南却有一人,我记得和你还是好朋友呢?怎么,伯元竟也不去问问?” “里堂所言竟是何人?”阮元一时也记不得江南还有这样的好友。 “伯元,阳湖孙渊如,不是和你一同中了举人吗?”焦循道:“就在今年夏天,渊如的母亲去世了,他归家守制,平日无事,便在常州寻了个书院,日常讲学度日。我这也在淮扬做了许多年教书先生,算是有点小名气了,秋天的时候,曾经南下与他一叙。听说渊如不仅经术精通,而且当年做得就是刑部郎中,多有秋决之际,平反冤狱之事呢。而且我记得当年在山东的时候,你就和我提起过渊如啊?这样说来,你若是去请他出山,应该是事半功倍之举才对,怎么还需要我提醒你呢?” “里堂,你怎么能让渊如给我做幕僚啊?”阮元确实知道孙星衍在家守制,可内心之中,从来都把孙星衍当作自己的前辈挚友,又怎么会想请他入幕之事?又对焦循道:“你说渊如与我关系不错,这是事实,但我有何德何能,去请渊如入幕啊?论年纪,渊如长我十一岁,论为官资历,我乾隆五十二年会试未能得中,渊如却是那一科榜眼,论学识,渊如那部《尚书今古文注疏》我也看过,看来我这一生,都不能于《尚书》之道上望渊如之项背了。请他来为我做幕僚,这样的话,我说得出口吗?” “伯元,老师倒是觉得里堂这建议,提得不错。”不想这次胡廷森却站在了焦循一边,笑道:“你也是平日对朋友太过真诚,却恰恰忘了一件事,你现下已是二品之身了,孙渊如却只做得四品,这样在官场上,你该是他上级才对,就凭这一点,我看他也不会拒绝你啊?当然了,如果你觉得这样请他入幕,于尊卑之事上心中有愧,那老师倒是有个想法,孙渊如平日就多番前赴常州书院主讲,那杭州呢,书院也不少啊,你让他一边在书院有些事做,一边帮你出谋划策,不就两全其美了?再说了,老师都八十岁了,此去杭州,也只能待得数月,之后刑律之事要是没个人帮你,我也不放心啊?怎么,你一边说老师年事已高,不便辛劳,一边有个精于刑律的朋友,却不愿以他为佐,你这官做得,就是如此口是心非,自己务虚名,让老师处实祸吗?” 既然胡廷森言语如此,阮元也不好再行推托了,而且,一边听着胡廷森说起讲学之事,一边看着焦循,依稀之间,阮元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好吧,既然如此,我……到了常州,就去找渊如谈谈,或许这讲学之事,也是他心中所愿呢。对了,郑堂最近如何,若是他也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看府中庶务,也就不在话下了。”阮元又对焦循问起江藩的事。 “郑堂啊?我清楚,最近又出门游学去了。你或许也不知道,郑堂对自己的学问,要求最是严苛,入幕之事,其实我早就问过他了,可他非要说自己学问不能贯通,就不愿入幕。他家中尚有些家产,倒是也不在意这些。”焦循道。 “既然如此,也不能强求于他。”阮元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免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这一日焦循和胡廷森都愿意随自己南下,孙星衍那里也可以尝试寻求一臂之力,结果已经远远大于预期,也就心满意足。焦胡二人随即清点了随身物什,便即上船,与阮家一行一道南下去了。 一路之上,阮元也和焦循、胡廷森聊起杭州要务,觉得除了刑狱之事,捕盗同样关键,但说起精于捕务之人,二人所知也不多,胡廷森建议阮元到了杭州之后,就尽快整顿绿营,绿营如能严加管束,捕盗之事同样可以事半功倍,正和阮元心意。而与此同时,那彦成作为陕西方面剿捕白莲教的钦差,也已经亲率数千京营步骑精锐,来到了西安城。 西安的驻防城在西安府城东北,而将军府在驻防城西侧,那彦成自东门而进,本也要多行一段路程。但那彦成却没想到,刚过八旗校场,迎面便是一排锦袍顶戴的西安官员在面前迎接,居中一个,顶上乃是红宝石顶子,那彦成走得近些,也看得清楚,正是自己的岳父,西安将军恒瑞。恒瑞身边另有一位珊瑚顶的官员,那彦成在京中亦自相识,是曾担任过军机大臣的台布,这时因外放之故,他已成了陕西巡抚。 那彦成见了一行人已在面前,也自停步下了马,还没等他走过去,恒瑞却已经亲自迎了上来,看着那彦成,顿时大喜过望,道:“东甫!是东甫吗?这也十几年没见你了,你这都做了钦差大臣,了,也是……也是出息了,阿哈为你高兴啊。快,这马你就不用牵了,和阿哈到将军府去,阿哈知道你今日要来,可是好好准备了一顿晚宴呢。你这些日子,也清瘦多了,这可得好好补补身子才是!”言语之间,七分是喜悦,三分竟是激动不已,若不是那彦成之前已经向阮元问过恒瑞之事,看他这番模样,决计想不出仅仅十个月之前,他还一度与和珅密谋,准备“兵谏”嘉庆,甚至与自己兵戎相见。 那彦成素来对恒瑞并无好感,但看了他这日模样,甚是亲切,自己也并非刻薄之人,一时间也不愿再对他多加斥责。只得答道:“阿哈,我这次来西安,是亲率京中精锐,前来剿灭贼寇的,阿哈这番热情,我自然难以相报,可四年以来,战事不已,是以我也想着,明日就带兵西进,阿哈也快整顿兵马,准备出征吧。饮宴之事,就不劳阿哈操心了。” “东甫,你这一心为国效力,倒是让阿哈我有些羞愧了。”话是这样说,恒瑞却依然客气的笑道:“但今日这晚宴,阿哈准备得也差不多了,咱们先共饮一番,东甫远道而来,也多欣赏些西安的风景,再想西进的事,也不迟嘛。老实说,这前线战事,虽然一时未决,却也没有东甫你想的那样难办了。总之这顿饭先用过了,再过些时日,丝毫不会耽误你剿匪的。”说着一边也请了那彦成,与其他将军、巡抚衙门大小官员一并向将军府而来。 台布听着恒瑞言语,知道解释到这里,那彦成多半不会信,也随即补充道:“东甫,其实恒将军说的没错,你千里劳顿,或许还不知吧?就在五日前,明亮将军虽说要去职了,却也加倍尽心,千里追敌,子午谷张家坪一战,明将军阵斩匪首张汉潮与马下,贼人大败。下官听说,眼下陕甘这边,只剩下那张汉潮的余部高二、马五等人,群匪无首,已是不足为虑了。所以那大人也没有必要这样急着进兵,待各路人马汇集齐了,再行西进,不碍事的。”张汉潮是白莲教陕西地区主要领袖之一,那彦成自也清楚,所以这时得知明亮虽然即将卸任,却为他提前除了一个劲敌,不禁放松了不少。高二名高天升,马五名马学礼,却是不为清廷所知,是以一众官员议事,也只以他们诨号相称。 不过多时,一行人已回到了将军府,恒瑞早已准备下酒宴,看着天色已晚,酒宴便即开始。那彦成是远道而来的钦差,自然与恒瑞、台布二人一道坐了上座。看着菜肴丰盛,想着自己前来,即便张汉潮已经被斩,战事总也没有立刻平定,不由得有些犹豫。 恒瑞却依然悠闲自得,看着桌上菜肴,对那彦成笑道:“东甫,阿哈府里这些厨子,手艺可是西安城一绝啊,你看这油泼面,颜色,那是一个鲜亮。这味道,你来尝尝,保管你走了以后,一两年以内,是决计忘不了的。还有这水盆羊肉,做得可比京中那些暴殄天物的厨子好多了。来了西安一次,你这什么美食都没尝,那不是白来了吗?”说着也夹了些面和羊肉,放在那彦成面前。 那彦成看着岳父这般盛情,虽然也有些过意不去,但毕竟平日清俭,还是及时克制了自己,笑道:“阿哈,这番盛情,却是让我受不起了,我此番西进,本也是想着为国分忧,怎么能寸功未立,就先行享福呢?阿哈说贼人已被剿灭了大半,可毕竟还有那高二、马五余部未能尽剿。所以我还是想着,要不然,就先灭了这些余寇,到那时,朝廷公事已了,我再来品过这些佳肴,也更安心不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西安风波 “东甫,其实你来之前,已经立下了大功,你却还不知道呢?”恒瑞笑道:“要不是前线知道你这边带了精兵前来,对先前剿匪无功深感惭愧,他们怎么能就这短短一个月,就在前线拼死作战,阵斩匪首呢?照我看,那张汉潮被明亮将军诛杀,一半的功劳在你身上啊?所以今日你也不要谦虚,你眼前这一切,都是应得的嘛。” “既然这样,我……”那彦成听了岳父这番话,倒也不愿再行谦辞,只好取了些面与羊肉,尝了几口,果然是面片香辣过人,羊肉甚觉爽口。对恒瑞先前的戒备之心,倒也放下了一半。又道:“阿哈,这顿饭,是该谢谢您才是。可进兵之事,我觉得耽误不得,我此番带来五千人马,阿哈这里,这十日内,还劳烦点出三千人,作为后队,至于延绥镇、兴汉镇,就劳烦台中丞去通报一声,各出一千兵马与我军同行,我军有了上万人南下,即便汉南老林地势再险,那高二、马五毕竟人少,想来一举擒之,不在话下。” “东甫,这作战之事阿哈看来,却也不必这样着急。”恒瑞道:“这西北作战之事,想来你也是有了解的,秦岭之北,陕甘二省均曾数番被贼人侵扰,是以南下作战,阿哈看来,最好是陕甘二省合力进兵,才能断绝贼人逃生之路,一举歼之。阿哈这里,给你准备三千人做后盾,也自然绰绰有余,可甘肃那边,若是不能与你一道分兵进剿,只怕贼人流窜不定,还是会有漏网之鱼啊?其实阿哈倒是觉得,你初来乍到,小心稳重些,也不是坏事,你大爷在成都那边做将军,这些日子却也遇到了些麻烦,台中丞,要不你给东甫讲讲?” 那彦成看向台布时,只觉他面色诚恳,似乎后面的话也不会假。台布道:“这个嘛……其实恒将军也是这些日子方才得知,这四川那边,皇上现下也派了京中要员前往视察,说是一个新进的右副都御史,叫广兴的。那大人,你可认识?”那彦成自然清楚广兴情况,知道因为弹劾和珅之事,广兴一年来被嘉庆格外重用,从六品主事,一跃升为三品副都御史,这时也派到了四川监督各路大军作战,遂点了点头。 “可是这位广御史,在四川的所作所为,却实在有些……有些不知轻重了。”没想到台布续道:“据说这广兴到了四川,但凡军需调度,出兵围剿阻截之事,无论他一个三品御史能不能参与的,他都要插上几句话才行。这四川境内,阿大人是成都将军,魁伦大人是四川总督,论品级哪个不比他高啊?每日调兵遣将的军议,竟是不经他一个三品御史之手,就似违了皇命一般,这还了得?更有甚者,据说魁大人那里,那广兴还数次过去讨要令箭,自凭己意运送军粮。那大人您说说,这四川战事,究竟是要由何人做主,难道将军和总督说的话,都不算数了么?难道军粮调度这般要事,都仅仅是一个副都御史,就可以决定的吗?当然了,下官自然不敢对那大人有什么意见,只是直省之事,与京中所预想的,其实大有不同,那大人办事慎重些,下官看来是有利无弊的。” 台布这时官职已经不如那彦成,是以言辞谦敬,但那彦成听了台布之言,只觉广兴必定是受嘉庆信任有加,竟一时恃宠而骄起来。心中也有些不乐。可毕竟这里是陕西,与四川又有不同,便道:“阿哈、台中丞,眼下陕甘这边最要紧的,就是两省会剿之事了么?若是这样,却也不难,我明日就写信给甘肃松大人,约定时日,一道南下,这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松大人在京中与我颇熟识,想来会剿之事,他没有理由不答应我的。”这时陕甘总督正是松筠,那彦成想着松筠官声一向不错,所以才有此言。 可不想恒瑞却道:“东甫,这去信之事,也不劳你费心的,阿哈对这边兵事地理,都还算熟悉,明日阿哈自修书一封,给兰州那边送过去便是。可是……松大人未必会及时出兵与你呼应啊?” “阿哈这是哪里话?松大人素来清廉正直,是以皇上才授了他陕甘总督之职,难道出兵之事,他还会拒绝不成?”那彦成听着岳父之言,也是一时不解,想想恒瑞做将军镇守方面,其实还是和珅举荐,而松筠从来与和珅不睦,对岳父的疑虑,不免也多了几分。 却不想这番心思,恒瑞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忙陪笑道:“东甫,你这就有些多虑了。其实你别看阿哈以前与和珅有些交情,眼下皇上亲政,曝和珅二十大罪状于天下,这和珅作恶多端,人尽皆知。阿哈回头想想,也只是当时一时糊涂,错信了他,本想着那许多罪行,只怕也有无中生有之事,谁知都是真的啊?阿哈也知道,松大人之前素来不附和珅,你看起来,他和阿哈不是一路人对吧?现在早就不一样了,皇上亲政,这福宁贬了官,宜绵、永保撤了职,谁看不出来,再不为皇上效力,就是死路一条啊?所以阿哈与松大人早已尽释前嫌,共同尽心王事了。” “只是东甫却有不知,这西安将军和陕甘总督,从来都是有隔阂的。这也没办法啊,陕甘总督虽说兼治两省,但甘肃没有巡抚,所以大多会把重点放在甘肃军政之上,我这个西安将军呢,自然要以陕西军务为先了。所以调兵遣将之时,阿哈和松大人也多有抵牾之处,当然了,这也不是松大人的错,只是官职不同,自然侧重就不同了。”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自知也确是真话,不由得有些犹豫,道:“阿哈所言,确也有理,但我此番前来,就是督办陕甘军务的,阿哈与松大人相熟,就先去信问问,择日共同出兵。若是松大人那边有不便之处,我亲自与他相询便是,总是不能耽误了剿匪大计。” 可就在此时,众人忽然听得门外渐有嘈杂之声,过不多时,竟是越来越近,嘈杂声中,很快渐渐出现了恒瑞府中亲兵的阻拦之声,可就在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在那彦成耳畔响起:“钦差那大人在府上吗?下官……求见那大人!”那人声音之中,又夹杂着恒瑞亲兵的劝阻呼喝,一时听不清楚,几个坐在门边的下级官员见状,也纷纷站起,想要到外面阻挡前来之人。 “切莫动手,让他进来!”那彦成听着门外声音,知道恒瑞亲兵并非全然阻拦,有人却是在好意相劝,加上那人自称下官,应该是位官品不低之人,于是立刻出言喝止恒瑞属下。恒瑞见状,面上也闪过一丝不快,片刻便即消散,站起喝到:“外面兵士,可先住手!”将军府亲兵方才止住。随即脚步匆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客厅门前,道:“钦差大臣那大人在吗,下官有要事,特来请那大人赐教!” 那彦成也走了过来,看面前这人时,只觉他须发灰白,约六十岁年纪,身材瘦弱,可方才那几句话却是中气十足。这人顶珠也是珊瑚,补服乃是二品锦鸡,想来西安一地,二品文官除了在座的台布,也只有陕西布政使一人了。便即上前两步,作揖道:“原来是陆藩司到了,未能及时迎接,是我失敬在先了。却不知陆藩司有何要事,竟要今日便来问我呢?” 这人正是陕西布政使,听了那彦成说出自己身份,也不禁怔了一怔,但随即便如之前一般,回礼道:“那大人,下官陕西布政使陆有仁,今日冒犯大人,实在惭愧,但眼下却有一事,下官想问个清楚,还请那大人赐教。” 那彦成还未答话,台布却抢先道:“陆藩台!你直闯我等酒宴,也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那大人今日中午才到了西安,袍服未解,征尘未洗,你怎能这个时候,就前来叨扰那大人?还是尽快回去,其他要事,明日再议吧。”台布与恒瑞关系并不深,但毕竟官品资历都不如恒瑞,只得居中圆场,避免恒瑞和那彦成相互交结,最后不利于己。 “拖到明日,那就迟了!”不想陆有仁竟如此说道:“那大人,下官所禀之事,片刻也耽误不得。就在刚才,大人的两位长随到我藩司衙门,通报了支用粮饷事宜,这粮饷之数,下官想问个清楚。按您这两位长随上报的数字,一切开支以银为计,那大人此番西进,每马甲一人,需每日支银一两五钱,步甲一人,每日需支银七钱。那大人,你此番带来兵马,马甲有一千八百人,其余是步甲,是也不是?” 那彦成点了点头,陆有仁续道:“大人,若是如此,这些京中兵马一日开支,就有整整五千两之多。而眼下西安府库,能继续动用的饷银,已不过十万两。大人,若是您这些兵马在西安驻扎,每日需要这样多的开支,那不出一月,西安府库,也就要见底了!那大人,下官多识朝廷定例,深知在京马甲,月俸只有三两,步甲月俸,是一两五钱。却不知大人这些兵马竟是为何,每日开支,竟要超出常度十倍有余呢?” 那彦成尚未回答,陆有仁又道:“还有,大人的长随方才又告诉下官,他们每名长随,均有自己的用度开支,依惯例,一人一日要五两银子,大人有二十五名长随前来,这样仅大人长随的开销,一日便要百两银子以上!大人军中还有火炮,这炮械修护的开支,下官还没算在内呢。那大人,下官今日过来,就是想问个明白,这笔开支,究竟是不是大人您的意思?若大人坚持这些款项不变,那下官这西安府库,无论如何,也已经供应不得大人这些军马长随。下官这就回去,上表辞了这布政使便是,下官虽然驽钝,却也不愿尸位素餐,竟而误了大人剿匪大计,误了皇上栽培之恩!” 那彦成听着陆有仁言语,却不想自己虽然严于律己,手下长随,竟方一出京,就这般对直省百般勒索,一时不禁有些赧颜。台布看那彦成神色不定,恒瑞面色铁青,只好自己站了出来,道:“陆藩台,你在陕西做布政使也有些时日了,京中军马过境,开支之数,之前竟是全无所知么?先前京中兵马,一日开支尽如那大人长随所言,怎的到了今日,你竟要克扣钱粮不成?难道那大人天生低人一等,同样是京中精锐南下剿匪,一日支用饷银竟还不如先前人马吗?至于什么府库吃紧,这些年都过来了,再吃紧几日,又有何不可啊?你等不是还有养廉银的用度吗?本抚台的养廉银,今年也捐了一半了,你等先捐些出来,早日平定匪患,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第一百四十章 外强中干 “养廉银?台中丞还记得养廉银吗?”陆有仁笑道:“台中丞身居巡抚高位,竟然到现在还不知,眼下陕西的养廉银,已是捐无可捐,借无可借了吗?眼下这嘉庆四年还没过去,长安咸宁二县,早已将嘉庆六年的养廉银,都预借殆尽了!西安府城之外那些府县,高陵、渭南、蒲城、三原……也早在今年夏天,就已将嘉庆五年的养廉银预借了出来,可即便这样,这陕西各府县,依然是入不敷出啊?原本公费不敷使用,就要用养廉银填补亏空,这几年下来,各路大军过境、安抚汉南村寨、整备防务……哪一样不是流水一般的开销?前日长安县还前来告知于下官,就连来年的红心纸,现下都准备裁减半数了。台中丞,您觉得我们还能裁削用度以供粮饷,下官倒是还想问一句,眼下陕西的用度,还有哪一项经得起继续裁减啊?!” “陆藩台,眼下多事之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啊。”一边的恒瑞这时却变了面色,对陆有仁从容笑道:“眼下陕西当务之急,就是剿匪,匪不剿,这陕西如何能得太平啊?那大人这次来陕,所带俱是京中精锐,这是何用意,难道不是皇上下了决心,准备一举剿灭贼寇吗?既然如此,咱陕西多出些开支,不也正是为国效力的忠义之举吗?” “阿哈,不要说了。”正在恒瑞振振有词之时,只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自然是那彦成了。那彦成缓步上前,示意恒瑞和台布暂且不要言语,接着走到陆有仁面前,再次作揖道:“陆藩台,是我一时疏忽,竟没能约束好手下长随,应该是我向大人道歉才是。眼下陕西财政如此吃紧,我之前竟也不知,是以一时不详军务开支之事。既然大人已将眼下境况言明,大人为陕西庶务,已然尽心竭力,我身为朝廷钦差,又怎能看着大人如此辛劳,而全然不顾呢?既然眼下正值战时,将士不得粮饷,自然不愿尽力出战,那不如大人就在京中八旗常数之上,依三倍饷银支给我马步诸军。我这也向皇上上奏,先将我自己养廉支出,以供军需。至于在下的长随,各依马甲之例便是,若是他们再有怨言,就都由我一力约束。其他出战之事,我自会尽快通知甘肃,十日之内,发兵南下,大人觉得如何?” 陆有仁听着那彦成言语,不禁也有些吃惊,虽然那彦成考虑到战时需求,所请支付粮饷仍比常规开支要多,可相比于之前诸长随所言,却只有五分之一。若是那彦成真的可以按自己承诺,极早南下进攻白莲教各部,说不定战事尽快结束,府库就可以支持下来。也不禁疑惑道:“那大人,这……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那彦成道:“陆藩台,在下在京中做官之时,就知道你名字,知道你素来清廉,历任知府司道,直至藩司,所在也皆有治绩。所以我相信,你所言多半不虚,你说办不到,就真的是陕西府库,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又怎能坐视陕西府库亏空而不顾呢?之后调遣粮草火药,就有劳陆藩台了。” 听得那彦成言语如此,陆有仁心中也自是感激,虽然大军过境,府库必然吃紧,可那彦成将开支之数裁削之后,想想如果再俭省一些,总也能供应这只兵马半年之用。于是连忙回拜过那彦成,谢过了他宽容之恩,便即回归布政使衙门去了。 但那彦成看着陆有仁离去的背影,却也隐隐感觉到,这次陕西之行,可绝不像自己出京时所想那么简单…… 而陕西的现实,却要比那彦成此时所感还要复杂。 来到西安之后,那彦成也一边监督兵马操练,一边等待甘肃情报,随时准备出兵。这日也正在八旗校场看下属官兵操演,正想着已过了数日时间,松筠的信件也应该已经在路上时,忽然一名长随自侧面走上,说恒瑞正在台下,有些事想与他商议。 见了恒瑞后,只见他还是一如既往,一副客气模样,对自己笑道:“东甫啊,这几日都来观看操演,你也着实辛苦了。但阿哈还是觉得,你没那个必要把那陆有仁的言语这样当真。陕西是打了几年仗不假,可毕竟也是承平日久啊,府库之中,积蓄还是有的,断不至于连这五千兵马,都无力供应的。” “阿哈,现下府库情况,我虽然不参与户部之事,却也有所耳闻啊。”那彦成对恒瑞这番言语,还是有自己的主见的。“眼下别说陕西了,全天下的府库都有亏空之事,只不过之前和珅专权,对各省积弊,一直有所欺瞒,现下皇上亲政,才一一又查了出来。陆大人所言,也是天下各省实情,陕西经历战事数年,又怎能独善其身呢?而且为了鼓励军心,我也特别告诉陆大人,依俸禄三倍之数供应粮饷,这样说来,还是我难为了陆大人才是。” “东甫,这件事可没有你想得那般容易啊?”恒瑞笑道:“其实你那些长随,才是真正见过直省之事的。阿哈那日听着他们上报粮饷之数,其实之前到西安的京中援军,所支粮饷便如他们所言一般。至于俸禄定额,这些兵士未必会在意的。你看起来是在寻常俸禄之上,又多支了两倍给他们,可他们呢?他们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感觉,自己所得粮饷,比之前到西安的京中人马,要少了一大半,就这样。所以他们未必会感激你增饷之恩,反倒会恨你呢。阿哈也知道,你无论这些部下,还是陆有仁那里,都不想得罪,可眼下这个样子,你谁都不想得罪,却可能是谁都被你得罪啊?” “阿哈,京中之事,阿哈未必有我了解得多。”那彦成依然不愿意相信恒瑞,又道:“我在京城之时,朝廷收支盈亏之事,心中是有数的,今年国库所余存银,就只剩一千七八百万两了,圣祖朝之后,国朝存银,再没有比今年更低的时候了。若是加上补亏空、临时充作军饷的开支,眼下朝廷已经是入不敷出。这样的时候,若还要为国分忧,就应该全力裁减不急之需,怎么还能向之前一般挥霍无度啊?阿哈,我在西安后面的日子,这饮宴之事,也都一并免了吧,那日阿哈为我接风,八旗营半数将官、巡抚衙门那些幕友,加在一起,摆了几十桌菜。单这一餐所耗,想来也要在百两银子以上了,我又怎么受得起呢?” “东甫,阿哈不也是……也是看你第一次亲自督办要事,想着关心你,想让你办事更顺利些吗?”恒瑞也知道那彦成并不好劝,只好渐渐转移了话题,不过片刻,又问那彦成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就真要像那日对陆有仁所言,再过几日,便即出兵汉南老林不成?” “阿哈,我昨日已接到前线密报,那高二、马五所部,目前已离了秦岭,正要南下汉南老林。他们新折匪首,一时之间,应该无力与我军再战,趁此机会南下,正是时候。而且,阿哈难道忘了?给松大人的出兵信件,五日之前就已经送了出去,这样推算,再过一二日,松大人回信也该到了。到时候我们陕甘会剿,各自封锁要道,想必贼人无所遁形,只得与我军决战。到那时,若能早日退敌,陕甘民力,亦可宽纾不是?”那彦成对于前线作战之事,还是很有信心。 “东甫,这……你不是也知道吗,若要南下作战,必须要等松筠和你一同出兵才是。可阿哈看来,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了,松筠未必会这样及时,与你一道出兵啊?之前陕甘两省合力围剿,为何每次都是功败垂成,东甫竟是一无所知吗?”没想到,恒瑞依然对松筠全无信任。 “那阿哈且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彦成道。 “先前会剿之事,我们陕甘之间,其实也是有商议的。”恒瑞道:“阿哈也清楚,因为阿哈之前一时不慎,与和珅走得近了些,所以皇上让我继续做西安将军,已是对我最大的恩赐,阿哈当然要上报皇恩啊?所以今年一年来,阿哈对这陕南剿匪之事,一直是在悉心查办,每次有了情报,都会立刻调集人马,南下作战。可松筠呢?阿哈每次写信与他,让他出兵会剿,他都是表面上同意出兵,其实几个关键要隘,却从来没守住,结果呢,贼人每次都在陕甘之间那几个关口轻易逃脱。阿哈也曾经问过他究竟为何多有迟延,可他却每次都是敷衍搪塞,甚至最近一两次,连信都不回了。东甫,阿哈想着,这次给松大人去的信,这多半也是没有回信的。可你那十日之约,已经等不及了啊?若是再过两日,松筠一直不肯回复与你,你却要如何是好啊?” “阿哈,我觉得松大人从来是个公允之人,怎么会刻意敷衍,不配合我们剿匪呢?”那彦成还是不愿相信松筠会隔岸观火,又道:“更何况之前陕甘两省,一直各自为战,这次我作为朝廷钦差前来督战,调兵之事,也应该是松大人听命于我才是。之前的问题,今日未必会重演了。不过即便松大人不回信,若是汉南尚有其他将领所部,合力围剿也不是难事。阿哈,眼下在汉南督办军务的,又是何人?” “据我所知,应该是副都统福宁。”恒瑞道。福宁因久战无功,之前已经被嘉庆夺职,但后来因为熟悉陕西、湖北地势之人不多,嘉庆又只能再次启用于他,不过这次只授了他副都统之职,以示临时启用之意。论官爵地位,看来福宁已经再也赶不上之前的老对头恒瑞了。 只是恒瑞与福宁之前的旧怨,那彦成也略有耳闻,遂道:“福宁吗……阿哈,难道是因为您之前与他不睦,所以一直不信任他吗?” “自然不是。”恒瑞笑道:“东甫,你也该清楚啊?阿哈先前确是一时糊涂,与和珅走得近了,正巧这福宁也多番交结和珅,是以阿哈在你们外人看来,一直与福宁不和。可眼下这天下已经变了啊?既然皇上亲政,万事革新,又对我们不计前嫌,那我们还去想以前的旧怨做什么?现在阿哈和福宁,都是一心为皇上效力的了,国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东甫你看,他福宁眼下贬了副都统,阿哈还是西安将军,比他官品可高多了,阿哈至于那样小气,去和一个副都统争风吃醋吗?”恒瑞最后几句话都是事实,那彦成听着,也只觉他所言有理,之前对福宁的疑虑,也不禁少了几分。 “那……若是这样,我带兵南下,福宁自然可以相助于我了?”那彦成问道。 “这个自然,你是钦差,他一个副都统,还能在你面前掀起什么风浪不成?”恒瑞笑道。 “既然如此,阿哈,我想无论松大人的信到不到这里,两日后我带上京中这些人马,加上福宁在汉南那些部属,剿灭那群无首贼寇,也该够了。到时候,也劳烦阿哈再引一支兵马,在我所部之后,相互声援,阿哈在后,不至于被贼人率先盯上。我所部即便接战不利,有阿哈在后掩护,想来也不至于有多少危险。如此,阿哈可还满意?”恒瑞自然也清楚,那彦成求战心切,自己再行辩驳,多半也不会有作用。而且那彦成此番布置,也还算缜密,将自己的风险都照顾了进来,更没有理由来拒绝那彦成,只好答应了他。 得了恒瑞的助阵,那彦成自然更加放心了,想着还有军需调度之事,需要和台布、陆有仁等人商议,也暂时辞别了恒瑞,往外城巡抚衙门去了。可是恒瑞看着那彦成离去的背影,嘴角边却又泛起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暗笑…… 果然,如恒瑞所言,两日之后,那彦成并没有接到松筠出兵声援的回信。但那彦成决议已定,还是点齐军马,一路西进,出扶风,下斜谷,径向汉南山林而来。恒瑞也在几日之后,率兵跟进,互为声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孙星衍出山 就在那彦成整军备战之际,阮元的行船也已经过了长江,一路到了常州府,问了孙星衍居处后,一行人便即前往拜访。孙星衍见了阮元,自然欣喜,可阮元却没想到,他看到焦循之后,竟比见到自己更为激动。原来焦循与他数次交流之后,二人便已清楚,对方是精于学术,且难得治学有成之人。焦循精于《周易》,孙星衍则是《尚书》,二人互相请教,正是乐在其中。 讲论经术之际,焦循也主动对孙星衍道:“渊如兄,我之前也听伯元说起过,他和你是再信任不过的挚友。伯元当年考进士,那《尚书》本非专习之业,也是得了渊如兄指教,才得以会试高中。所以伯元说起渊如兄,无论学问治绩,那都是止不住的称赞。在下也一样,一直敬佩渊如兄学行,而且我还是伯元的表姐夫,有些事,伯元有些谦逊过头了,这一直都不敢说,就由我来代劳吧。渊如兄,伯元这次南下,要去做的是浙江巡抚,可渊如兄也该知道,伯元先前所做,都是翰林学政之职,这巡抚要任,却还需人相佐才是。所以在下也有个不情之请,敢问渊如先生,这刑律捕盗之事,能否请渊如兄出山,助伯元一臂之力呢?” 原本焦循心中也想着,既然孙星衍也是四品之身,若是请他来做阮元幕友,或许有些小看了他,话一出口,却也有些担心,生怕自己不知轻重,竟惹怒了孙星衍。但看着孙星衍神色时,却觉得他既无喜色,亦无怨怒之情,反倒是若有所思,过得片刻,孙星衍忽道:“伯元,那和珅伏诛之际,你正是礼部侍郎,我记得没错吧?” 阮元点了点头,孙星衍道:“伯元,有些事,我知道京中诏敕,是不会对我等四品府道之人明言的。但我在山东做道员,那山东巡抚伊江阿,我最清楚,与和珅一样,是个贪渎枉法的奸贼。听说皇上已下了诏旨,革了伊江阿巡抚顶戴,我也高兴啊。可是我在他手下做官久了,却也知道,和珅权势熏天,尤其是京中禁旅,少说有一半都和他颇有关联。然而高宗皇帝驾崩仅仅五日,皇上就捉拿了和珅下狱,这其中若没有一番精心布置,我是决不信的。而伯元之前,我记得也有南书房之职,和珅伏诛之后,伯元也一再被皇上重用。所以我想着,和珅之事,伯元,你也有参与吧?若你也有参与,其中变故,你可否说给我听听?为朝廷大事而计,出了这个门,我绝不与任何人言语便是。” 阮元清楚,当年孙星衍因自己去和府之故,一度要与自己断交,后来虽然经过洪亮吉、那彦成等人开解,这件事总也成了他心中一块心病。后来二人相继外任,相距千里,只怕孙星衍至今依然有所遗憾,这件事虽然答应了嘉庆要进行保密,可孙星衍已经明言保密,自己想再隐瞒于他,也就失了朋友之谊了。遂道:“渊如兄,其实你猜得没错,这件事,我确有参与,在皇上面前,我也曾竭力献策,但只靠我一人,这件事却也是办不成的。和珅得除,皇上亲政,乃是朝中一众直臣齐心协力,共抗和珅之故。”说着,自己也将当夜与嘉庆密谋,事后禁军朝臣种种变化,和珅束手就擒之事,挑了些最紧要的说给了孙星衍听。这些事焦循却也从未听过,一时不由得震惊不已,而孙星衍虽然看似一如既往的平静,听到关键的宫禁合围之处,身子也不禁轻轻抖动。 听得阮元叙述已毕,孙星衍也不禁连连叹息,道:“伯元,如此看来,这和珅得以成擒,你可是居功至伟啊。我……说来惭愧,是我心胸太过狭小,当年你前往和府之事,我虽能理解,却也始终不能忘怀。这样说来,是我对不住你才是,这个人情,我是该还的。” 阮元听着他诚恳之言,也不禁笑道:“渊如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当年高宗皇帝的万寿盛典,你也该记得吧?稚存兄当时与我二人开解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这件事了,只当渊如兄还是指教我《尚书》、与我共论经史的良师益友。而且从那之后,渊如兄也再没说过我一句坏话,渊如兄说要还我人情,可你也没欠我什么啊?” 孙星衍却道:“伯元,我也是知书之人,这心中良知,我自己是有数的。我心中对你有过疑虑,就是我对不住你。这样说来,我到你幕中办些事,也是我该做的。但京中还有一事,我也想问个究竟,稚存兄当日下了死牢,眼看就要问斩,可最后却只遣戍伊犁,这件事不知是皇上之意,还是说……伯元在其中也有所进谏呢?” “实不相瞒,稚存兄的事,我确实也曾向皇上进言,只是,当时皇上并无其他言语。想来还是成亲王亲自劝阻,皇上才宽恕了稚存兄吧?”阮元笑道,说着,也把当日劝谏嘉庆,希望他饶恕洪亮吉之事给孙星衍说了。只是后面永瑆与嘉庆的对话,当年的万寿寺之约,自己却是不知,因此只说起永瑆也进过宫,其他便未言及。 可孙星衍听着,却又是无比激动,待阮元言毕,他当即站起,向阮元作揖拜道:“伯元,稚存兄与我是同乡,自我少年之时,便与他多番交往,后来入幕、为官,也从来都是过命的交情。既然伯元也曾为皇上进言,那稚存兄得以不死,也自然有你的恩情才是。这样说来,稚存兄这份情,也该我为他报恩,才对得起这二十余年的相交之谊。伯元,既然里堂说你幕中现下尚缺幕僚相佐,我闲居守制,也终是无事可做。我食朝廷俸禄,自当勤于国事,眼下浙江内忧外患,正是我竭诚献力之际。伯元,若你确实幕中乏人,我愿意与你同赴杭州,全力相助于你!” 阮元听着,也是又惊又喜,其实当焦循与他说起孙星衍时,他也就有了招孙星衍入幕的想法,可想起孙星衍早自己两年入仕,终是前辈,不敢贸然提议让他入幕,生怕伤了二人情分。焦循对孙星衍言及入幕之事时,自己心中也和焦循一样不安。可自己却未曾想到,铲除和珅、维护洪亮吉,本就是天下有志之士所愿,自己在京中这些作为,又怎能不让孙星衍振奋鼓舞?是以聘孙星衍入幕,其实在此时不仅不再是难事,反倒是顺理成章了。 激动之余,阮元也连忙回揖而拜,道:“渊如兄,你一番心意,我确实心领了,可渊如兄毕竟先我入仕,才行也从来在我之上。我怎能因皇上恩遇,官职偶然比渊如兄高了些,就让渊如兄为我佐幕,行主宾之礼呢?” “伯元这是什么话?是何人规定,先入仕之人,就不能为后入仕之人做幕友了?眼下我在家守制,却是无官无职,入仕先后,又有何区别?伯元切莫谦辞,只说你眼下是否需我办事就好。”孙星衍从来是诚信之人,这时自然也不会收回先前之言。 “伯元,渊如兄,我倒是有个想法。”这次是焦循主动站出来为二人打圆场,道:“眼下伯元不愿渊如兄为宾,渊如兄也想着到杭州去,为杭州之事尽些心力,那在下正有个折中之策。伯元先前在杭州督学,深知浙江学子,才学甲于天下,伯元多方拔擢,也寻了不少实才出来。可伯元督学之际,却始终有些遗憾,杭州是人文渊薮之地,书院也多,这本该是好事。可眼下各个书院,所讲学者,却大半只限于八股词章,考学应举之事。这样下来,即便有些学子心向实学,在这般功利的书院里,又能有多少进益啊?所以伯元也一直想着,在杭州新建一座书院,那里不讲八股,而是不拘一格,广纳士人,经术、史事、算学、天文地理、训诂文辞,都应该有人主讲其间,凡有所学,皆可成才,这样天下之间,学子才能心向实学,最终有益于天下之事啊。渊如兄讲学常州、无锡之间,难道就没有这个想法吗?”孙星衍平日精于学术,对此自然多有了解,当即点了点头。 焦循又道:“既然如此,这书院兴建,最关键的一步,尚不在房舍之精、屋宇之便。当下最紧要的,乃是实心向学的主讲之人。只有主讲之人通经术、多实践,才能让两浙学子,得以进益。渊如兄经术一道,《尚书》已是独步海内,又兼京中曾任刑部,直省得任道员,实行之事,当然也不在话下。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就请渊如兄来做这书院主讲,渊如兄看来如何?这样伯元与渊如兄并无名义上的主宾之别,而渊如兄主讲之余,自然也可以在浙省要务上,对伯元有所帮助,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却不知,渊如兄意下如何?” 孙星衍听了,自然也是大喜,道:“正和我意!伯元,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这讲学之事,本来就是我心中所愿,眼下守制之余,能为你这书院略尽绵薄之力,正是我治学一生,所应做的事啊?至于刑律、水利方面,伯元,我知道你以前没有做过这些事,若是我有了闲暇,你也只管找我,这样你那什么主宾之别的心思,也该收起来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名士王昶 “若是如此,杭州之事,也就多谢渊如兄了。”阮元对这个结果,自然也非常满意,只是想了想又道:“不过渊如兄,这书院之事,我先前虽有想法,却也没想到可以再回杭州,是以一直没有具体的筹备之法,也是这次南下见了里堂,才开始商议起来。而且,眼下杭州,亏空日甚、海寇迭起,只怕这第一年的时间,书院之事,还是要耽搁了。” “伯元,抚院的事,以后你做主,有疑难不解之处,再来找我就是。剩下的时间,我帮你筹备书院事宜,不就事半功倍了?”孙星衍自然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可这时想起阮元之前寻求幕僚之事,忽然又想起一人,道:“伯元,先前里堂说刑律捕盗之事,你都需要人手。刑律一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刑部办事多年,正好熟悉。但捕盗之事,说起来我也不在行。可我也正好认识一位前辈,他老人家五年前致仕回乡,和我一直都有书信来往,眼下就住在苏州。他老人家不仅是我刑部的老师,还在大金川领过兵、上过战场呢。据说当年阿文成公督军之时,对他老人家也是信任有加。那区区海寇,又哪里在他老人家话下啊?而且,他老人家经术兼通汉宋,自许郑而至朱王,莫不精研,若是伯元能请他老人家去杭州,那不仅是捕盗之事大有便利,兴修书院,自然也能水到渠成啦。” 孙星衍说到此人时,一时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阮元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忽然,他眼前一亮,道:“渊如兄所言,难道竟是王昶王德甫老大人?” 孙星衍笑道:“正是他老人家!伯元,你当时少年早达,乾隆五十六、七年间,就升了三品,当时兰泉先生一直都是刑部侍郎,你们应该熟悉啊?其实你刚才说起和珅,我也才想起来,兰泉先生当年,原本也可以再做几年官,说不定就能做到尚书了呢?可是乾隆五十九年,他老人家就致仕归里了,我与他师徒相称,最为熟悉,当年兰泉先生也是因和珅权势日盛,自觉无力相抗之故,才早早致仕的。既然铲除和珅,也有你的功劳,那兰泉先生应该愿意相佐与你才对啊?”王昶字德甫,号兰泉先生,故而二人称呼有所不同。 “渊如兄,你说的没错,兰泉先生和我当年,也是同为卿贰,平日我见了他,也算尽礼。但除了那些为数不多的朝会、秋决之事,我和兰泉先生交往并不多啊?而且即便兰泉先生致仕得早,到了今年,他老人家应该已经……已经七十六岁了吧?让兰泉先生颐养天年之余,来杭州佐我抚院、书院之事,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啊?”阮元想着与王昶的来往,似乎也没有足够信心。 “伯元,我听里堂也说过,你此番南下,你少年时的老师胡老先生,也在其中。胡老先生已经八十岁了,不也一样可以陪你南下么?而且,既然有了胡老先生在这里,再请兰泉先生出山,我想也没什么突兀之处吧?”孙星衍倒是很有信心,又道:“不过兰泉先生素来崇敬精通经术、有实干之才的能臣,伯元,你精通经史,这一点兰泉先生与你是相和的,但为政之事,你终是没有经验……也罢,若你对眼下浙江要紧事宜,能有一些处断之法,到时候见了兰泉先生,就一一讲给他,这样说不定兰泉先生觉得你是可以相佐之人,也就答应你了呢?” 对于浙江施政之事,阮元倒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所以听了孙星衍之言,原本忧虑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反而开始想着,或许王昶见自己态度真诚,浙江事务多有计议,也就可以答应自己出山了。也对孙星衍笑道:“既然渊如兄推荐了兰泉先生,那苏州这一趟,也是势在必行了。既然你与兰泉先生相熟,到了拜访之时,还要麻烦渊如兄,为我美言几句才是。” “这个自然,可是伯元,你这些为官之事,我想着只要如实相述,兰泉先生自然就会相助于你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去为你‘美言’呢?”孙星衍似乎比阮元还有信心,一边说着,一边也笑了出来。一行人随即商议已定,孙星衍随阮元行船南下,到了苏州,就去虎丘的王昶隐居之处,请他出山。 次日行船便到了苏州城下,孙星衍告诉了阮元王昶的虎丘隐居之所,阮元当即登岸,带了孙星衍和杨吉,备了拜帖,便向王昶居所而来,一路之上,虽说夕阳渐渐西下,虎丘山中却别有一番静谧,一行人行止之间,也频频驻足观赏,感叹王昶果然见识不凡,竟择了这样一处风景绝佳之地归隐。 丛林中又转过两个弯,竟是豁然开朗,一处大宅矗立在阮元一行人面前,既然孙星衍熟知这位刑部恩师居所,那这里自然就是阮元等人的目的地了。看着高门紧闭,似乎一时无人在外,杨吉便自告奋勇,走上前去,只叩得院门数下,门内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随即,院门终于打开,一位仆从模样的人出现在阮元等人面前。 “请问,前来的各位先生,是何方来客?我家老爷今日并未与任何人有约,各位此时到访,小人却不知名号,还请各位见谅才是。”这位家丁说着,也对阮元三人作揖拜过,以示尽礼。可这一白下来,阮元和孙星衍也是暗自一惊,原来二人只想着早日拜见王昶,到了苏州便停船前来,却忘了通知王家。 倒是杨吉一时没有反应,想着阮元已经做了巡抚,而据他平日在家听闻,巡抚又不只有一个官职,那么来见客人,又想着让他出山相助,理应报上阮元全部官职才是,阮元兼职甚多,他也记不清,只好抄了一份备在身上。这时听闻仆人发问,便又看了一眼自己那份字条,对那家仆道:“这位大哥,我家主人是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各镇,兼理粮饷的阮元阮大人,还望您家中主人看在阮大人与他同……同时做过官的情分上,来见阮大人一面。” 杨吉说得辛苦,却不觉那家仆面上,早已尽是疑虑之色,而且此时,就连身后的阮元与孙星衍,也止不住的摇头。 “这位朋友,您说了这么多,小人可也记不住呀。”家仆尴尬的笑道:“要不然您便只说,这位大人此番前来找我家老爷,究竟有什么事,如何?我家老爷平日喜好安静,若只是无事闲谈,您看着天色也不早了,还请各位回去吧。” 阮元担心杨吉再说下去,真的会惹得那家仆不快,只好走上两步,在杨吉之前提前对那家仆回揖道:“这位先生,在下是即将赴任的浙江巡抚,兰泉先生为官之时,在下曾与兰泉先生同朝为官,一向视兰泉先生为师长。在下初任巡抚重任,一时有些难为之事,希望与兰泉先生相咨,还望先生看在我二人都与兰泉先生有过旧交的面子上,去通报一下兰泉先生,让我等一尽弟子之谊,如何?” 可阮元却没想到,这家仆的回答更加坚决:“先生既然是巡抚大人,也就是为官之人了。真是非常对不住,主人一向有命,致仕之后,不涉官场,不与官府之人交结,亦不闻官府政事。既然如此,先生还是回去吧,这些话主人每日都要叮嘱在下,就算在下再去通禀主人,也是一样的答复。”说着也不再和阮元三人多嘴,径自退向门后,关闭了宅门。 “这、这……伯元,这王老先生脾气还真是古怪。”杨吉看着这位家仆行状,一时也不觉有气,便即退下,与阮元抱怨起来。 “杨吉,兰泉先生是我二人师长,你怎能做如此言语?”阮元斥责道。可转念一想,既然王昶态度坚决,今日再固执的留下强求王家开门,那就是自己不懂礼数了,也只好对孙星衍摇了摇头,孙星衍当即会意,几人也不再停留,便即回了船上。 想想王昶宅前的对话,孙星衍也不禁抱怨道:“我说杨兄弟啊,你……你当时为何要把伯元那许多官称,都一一报将出来啊?且不说王家的人不知其中所以,我这老师平日家居,最是淡然,从不以官品高下,职务轻重为交友之由。你这般说了那些官职出来,只会让老师更不愿见伯元啊?” “这……”杨吉疑惑道:“孙先生,我平日出去听人说书,那些个人人称颂的帝王将相,说起来的时候都要把所有职衔一一报出的啊?难道不是这样才能看出伯元德高望重吗?” “你说你成日出去听说书?那你怎么《三国演义》都没听过?那刘皇叔一请诸葛孔明,去时将各种官衔一一报上,最后孔明的童子都记不住,孔明也没有随刘皇叔当即出山,这你应该知道啊?要说国朝旗人之中,多的是喜欢听《三国》的,你怎么在京城住了那许多年,还不清楚其中道理呢?” “渊如兄,杨吉平日听书,去的是天桥,不是内城,听得是《说唐》,《三国》却不喜欢的。”阮元也不禁莞尔。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度求贤 可沉思半晌,阮元也觉得这次拜访王昶似乎有些不妥,不禁问孙星衍道:“渊如兄,其实我想想咱们去兰泉先生家这一行,好像也确实有不少不妥之处。我们想的是事急从速,所以这一停船,就去了兰泉先生家里。可人家未必会觉得我们此举得体啊?兰泉先生对我而言,虽为同品,实则却是父辈。这一点礼物都不给先生准备,也确实失礼了啊?” 孙星衍也说道:“伯元,你这样一想,我觉得也没错。我也想起来了,老师在京城执掌刑部,从来都是有条不紊,有拜访的,也都要提前去送过拜帖,而且即便老师有闲暇之时,也都是下午在家见客。你看这天,马上就要全黑了,老师哪里会这个时候与我们交谈什么呢?伯元,这事也怪我,出来的时候只想着老师若能与你一同共事,浙江办学可成,贼盗可除,却忘了这些做晚辈的根本之事。” “是啊,渊如兄,其实这事不怪你,也有我失职之处。兰泉先生此番不见我等,也是在点拨我们,浙江事务,只会比今日更加繁重,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还有,我记得那家人说过,兰泉先生致仕之后,从来不见官场中人,却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想咱们再去先生家里,也不能直言入幕之事了。”阮元也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更多应该注意的事。 “他说的或许不错,老师在刑部的时候,朋友也有不少,可这些朋友,一半是像我这样,刑律之事不明就里,前去请老师赐教的,还有就是经术上的朋友了。却从没听说什么人,因为官爵显赫,就径自被老师相邀入府的。这样看来,想请老师出山相佐浙江之事,还真不容易啊?伯元,我想着要不明日咱们再去送一次拜帖,只说我们都是后学晚辈,相约后日再谈,这样可能老师会安心一些……可这不会误了你上任的时日吧?”孙星衍道。 “两日倒是不会,其实……”阮元想着孙星衍这些言语,忽然之间,一个更成熟的想法涌上心头,忙对孙星衍道:“渊如,你说得对,明日咱们再去送一次拜帖,至于入幕的事嘛,我想……”一边想着,一边也与孙星衍计议起来,杨吉听着,也不甚理解二人所言。 次日阮元和孙星衍再次上了岸,恭恭敬敬的将拜帖送到了王昶家中,只说后学阮元、孙星衍有学问不通之处,请兰泉先生指教,时间则定在下一天上午。而不出意外,王昶也同意了阮元的预约。 王家的仆人对王昶的态度也颇为不解,不知为什么前一日主人还让自己拒绝了外人到访,次日便又同意了同样的一群人。而他更为不解的是,在客人正式来访之时,两个读书人打扮的客人倒是一如既往,而先前那位言语略显粗俗之人却已不见踪影。不过三个人仍是三个人,只是第三个人却变成了一位看似须发皆白,然则精神矍铄、身材颀长的老者。 想着自家主人也已年过七旬,似乎年长宿儒在江南这里,并非罕见之人,仆人也就见怪不怪,便即领了三人入内,到了王家偏厅之处。阮元看厅中时,只见一位老者正坐在主位之上,老人与胡廷森一样的白须白发,可面色之上,却是一股从容气度,双目全无浑浊之态,反而有一丝一忽的光芒闪烁之间,若非学识渊博、长久为官之人,绝不会有此气度,自然便是此间主人王昶了。 阮元与孙星衍在朝为官之时,都和王昶相识,所以此时也无需引荐,只相互拜过了,便相继就座。不想王昶倒是客气异常,取过桌上阮元拿来那封拜帖,笑道:“阮中丞真是清闲之人啊,这前日听闻,阮中丞来老夫这里拜访,说的还是浙江政务之事,没想到今日再来,就变成了学问上的讨教了。阮中丞,难道你是觉得,眼下浙江政务,在你心中都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的吗?” “让兰泉先生见笑了。”阮元笑道:“其实于在下而言,眼前最要紧的,自然是浙江海寇、亏空两件大事。不瞒先生,在下出京之前,家父也担心在下溺于学问,竟忘了民生要务。但在下却以为,民生海防之事,是朝廷国家的根本,眼下自然要先办,可一世之民生,终究只是一世之事,我等学圣人之言,承先王之道,这心中,便不能只有一世之计,也该有万世之长策。先生不与官场中人来往,也再不涉官府之事,那在下再以此相问,就是自讨没趣了。可听了渊如兄所言,先生就隐居在此,距离在下不过一步之遥,先生政事之外,学行也是当世一绝,所以若不能见先生一面,有所讨教,那或许就是在下终生之憾了。其实另有一事,倒是要先请先生见谅才是,先生学兼汉宋,在下与渊如兄却是奉汉儒为宗,不免气量狭小了些,还请先生勿怪。” 王昶看着阮元神色,确是真诚,既然阮元已经言明不再讨论政务之事,自己再行相拒,就显得刻薄了。便即答道:“阮中丞,其实你去年的时候,还在浙江做学政吧?你的事,也不只有浙江的学生知道,他们行遍天下,自然也把你取士求实,不拘一格的清名传到了这里。你遵奉汉儒不假,却也不是唯汉是尊的偏狭之人。这许郑之学,也是老夫治学之所宗,治学之际,明训诂,知源流,方是进而阐明圣贤大义的根本。这样说来,阮中丞治学的方法,并没有错,却不知中丞还有什么不解之处想问老夫呢?” 阮元道:“难得兰泉先生学问通达如此,这样看来,倒是在下浅薄了。兰泉先生推崇许郑,正与在下相同,但在下却想着,这许郑之学,眼下最大的难处,已不是其中字句要义如何,而是浙江这许多书院,根本就不愿讲这经术之事了。在下在杭州这三年,对浙江书院,了解颇多,其中十有八九,仅以讲求八股,供生员应试为业,而经术之关要、圣贤之本意,能得而授之者十无一二。长此以往,学子便也只会将四书五经、圣人之意,作为应试登科的晋身之阶,却不会有人再去精研圣贤之道了啊?所以在下想着,若能在浙江使民生、海防之事有些起色,民力得纾,亏空赔补得法,就再另立一所学院,不事八股,以经术为本业,其他小学、正史、算学、天文、地理之学,若有人愿意来学,便也一应教授。兰泉先生,在下在浙江督学三年,深知即便有了选才不拘一格之心,可许多学问之中,并无精专之人,又谈何选材呢?所以只有施教不拘一格,选才才能不拘一格,先生觉得,在下这些想法,有没有些道理呢?” “阮中丞高瞻远瞩,老夫佩服啊。”王昶听着阮元的计划,似乎也略有所动,但依然从容道:“只是这施教之事,也需有精于学术之人,才能传道于他人啊?不知阮中丞心中可有什么人选呢?” 阮元道:“不瞒兰泉先生,渊如此番愿意与我同下江南,便是与在下志同道合,希望兴修学校,再兴经术。只是渊如也清楚,眼下有兴建学校之志者,也只有他一人,还是为难了些。但渊如和我说起先生在此隐居,所以在下斗胆,想请先生与江浙名士之间,为我等举荐一二。若有其他精于学术的同仁愿意与我等一并兴学,在下不胜感念之至。” 王昶一时不答,转而看着那位与阮元同来的老者,问道:“阮中丞,这位老先生却又是何人?我家中下人前日与我说起你们一行,说确有三人不假,可并没有年长的老先生啊?看先生这般年纪,只怕老夫也要以兄长相称才是啊?” 阮元也笑道:“让先生见笑了,其实这位老先生,是在下的授业恩师胡西岑先生。西岑先生曾在萨诚恪公幕中相佐,是以对于入幕之事,了解颇多。这次在下授了巡抚,一时无人可用,所以西岑先生不辞劳苦,愿意与在下一道南下。” 这番话说来客气,可王昶听着,却是心中一动,他与萨载同朝为官多年,深知萨载才干出众,胡廷森能被萨载赏识,留作幕僚,那就说明他绝非平庸之人。这样看来,阮元可能对于巡抚之任,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阮元带胡廷森前来,或许还另有一重心意,便是暗示自己,既然比自己年纪更大的胡廷森都可以入幕相佐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可推辞的道理呢? 想到这里,自觉与其继续拒绝阮元,不如先退一步,看看阮元的态度,便道:“阮中丞,这兴建学校之事,我可以助你为之,你说学校无人主讲,也没关系,老夫活了这许多年,别的不说,书还是读过不少的,这件事在我看来,也并不难。若是阮中丞幕中有不决之事,也可找老夫参赞其间。若是我这样回答,阮中丞可否满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阮元幕府成立 阮元连忙谦辞道:“兰泉先生此言,倒是让在下受之有愧了。其实既然先生已经明言,不参与官场之事,我等也不该再勉强先生的。先生能举荐一二名儒前往共创学校,已是在下之福,至于先生主讲一事,其实在下想着先生年事已高,本也不能麻烦先生的。” 王昶忽然向胡廷森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今年寿数几何?” “回兰泉先生,在下是康熙五十七年生人,今年八十有一。”胡廷森道。 “阮中丞,这就是你看不起老夫了。这位胡老先生,年纪比在下还长着五岁,他都能为你入幕,我又有何不可呢?但阮中丞,老夫可要提醒你一句,眼下浙江,内忧外患并存,只怕来年海寇,还要大举来犯,省内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彻查,这些事你若是办不好,那学校之事,也就谈不上了。所以老夫想先问问阮中丞,对于眼下浙江的时局,中丞可有应对之法,其中关键,又在何处呢?”似乎在王昶看来,政事和海防的稳定,更要先于学校。 若是换了旁人,这件事或许还会迟疑,但阮元对浙江之事,早有对策,先前在阮承信面前,在嘉庆面前,自己都已应对如流,这时面对王昶,又有什么迟疑?当即自海防选用李长庚开始,将浙江主政关要,一一为王昶言明。孙星衍生怕王昶依然担心阮元,便也在一旁帮着阮元,将计除和珅、施救洪亮吉之事告诉了王昶。 王昶听着阮元与孙星衍之言,一时也暗自激动,阮元督学之名,其实他早有耳闻,但他也只知道阮元做过翰林和学政,侍郎只当了一年,不知他到底是应对自如,还是办事平庸,更不要说到直省做督抚了。可阮元一番话说来,却正是对浙江弊病,了然于胸,应对之道,也一一暗合己意。又听孙星衍说起阮元京中故事,他本就是阿桂提拔之人,素来与和珅不睦,和洪亮吉也颇有交往。这时得知阮元在这两件事之上,都有竭力维持朝廷天下公义之举,对阮元邀请出山之事,又怎能再行拒绝? 但想着自己毕竟年事已高,而阮元虽然已经有了规划,却不知具体实践起来,能不能收到实效,王昶还是存了三分疑虑,便对阮元道:“阮中丞,是老夫低估了你,你这番为政之要,处处切中时弊。而你与皇上铲除奸佞、力保稚存先生之举,更是为天下读书人张目,老夫若是不和你同赴杭州一道,只怕这事传了出去,天下人都要说老夫不近人情了。但老夫还两个建议,不知阮中丞能否奉行?若是你都能做到,那这兴建学校之事,老夫自然效劳,若是幕中有不决之处,中丞也尽管来找老夫,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元听着王昶言语,知道他这样说,就是心意已决,答应帮助自己,心中自然大喜,也道:“不知先生所言,是哪两件事?” 王昶道:“这两件事嘛,第一,督抚之要,在于查吏,吏事不明,便极易为下属蒙蔽,到时候你尽心办事,所得也不过是文人书生间的虚名,但对百姓而言,却无半分实益,所以你需要一个知吏之人。老夫在浙江认识一人,叫汪辉祖,年纪也不小了。老夫不求你一样请他入幕,但治吏之事,你必须先找到他,悉心学习才是。而第二件事,你说海防不靖,这件事仅凭那三四千能出海的官兵,你觉得解决的了吗?但国朝之前素来有演习民壮之制,村社之间,各自得以演习保甲,教练鸟枪,以便自保。只是二十年前,因天下太平,沿海又多有土客互斗之事,这演习鸟枪之制,竟已废了,老夫看来,这实属因小失大,眼下沿海不能太平,也和百姓不能自保,甚至多投海寇有关。所以你到了浙江,首要之事,就是上奏皇上,建议恢复演习鸟枪旧制。这两件事,你可都能办到?” 其实让阮元去寻能治吏之人,对阮元而言,也就是时间问题,但上疏恢复演习鸟枪,却是关系一省保甲的大事,阮元刚刚上任巡抚,就向嘉庆提这样的建议,未免有些操之过急,而且在朝廷中人看来,或许也会有取宠之感。但阮元还是答道:“先生这两条建议,在下自当悉心遵行,待在下与杭州安顿好了,便去寻访这位汪先生。至于恢复鸟枪演习,在下也自当尽快向皇上上奏。眼下浙江形势,确是必须官民一心,才可清除海寇。先生明鉴如此,阮元不胜佩服。” “既然阮中丞诚心如此,老夫也不能再拒绝你了。阮中丞,你上任事急,便快些去杭州吧。老夫这里收拾得当了,便即南下,既然老夫已经与你有约,就决不反悔。”王昶满意道。 “如此多谢兰泉先生了!”阮元听着王昶言语,心中也自感动,忙于孙星衍、胡廷森一同站起,再次郑重拜过了王昶。 不过,阮元还是尊重了王昶的心意,不将其作为幕中之宾,而是希望他与孙星衍一道,在浙江筹备新书院的建设之事,只是巡抚部院有疑难不决的问题,还希望二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对于这个结果,王昶也非常满意。于是阮元暂时辞别了王昶,一路行船继续南下,终于抵达了杭州。 阮元抵达杭州的消息,也早已传到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这时原本的浙江巡抚玉德已经南下,准备前往福州做闽浙总督,是以浙江的政务,暂时由先阮元一个月到达浙江的布政使刘烒负责。这一日阮元的行船即将抵达武林门,刘烒也与浙江按察使秦瀛相约前往迎接阮元。可是这日刚到了清早,刘烒就意外出现在了城北的按察使司,希望与秦瀛早些会面。 秦瀛见到刘烒早早前来,比约定的出城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心中也自然诧异,忙请刘烒入府奉了茶点,颇为疑惑的问道:“刘藩台今日来得,可真是早啊,却不知刘藩台这样一早来我这臬司衙门,是因为阮中丞的缘故呢,还是因为我的缘故呢?” “这个嘛,两个都有。”刘烒饮了一口桌上清茶,随即笑道:“秦大人,在下来浙江做官之前,就听说这新任的阮元阮中丞,和秦大人在杭州曾经共事过,据说学问上也是好友。在下一直在外做知府和道员,对这位阮中丞却是不熟悉,只是听说,阮中丞之前做过翰林、学政,还有这一年的六部侍郎,未曾任过藩臬道府,也没有做过钦差,是也不是?” “这件事,我想刘藩台也该有所耳闻吧?”秦瀛道:“阮中丞于八年之前,受高宗皇帝赏识,早早位列京卿,所以后来升迁之事,也比我们快些。这确是天命,强求不得的。可阮中丞与我也算好朋友了,他在浙江督学,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选才不拘一格,所拔擢之人,也多有清名,对所任之职,可以说是尽心尽力,皇上交由他办的事,也确实办得不错。这样想来,阮中丞此番来浙江做巡抚,也是实至名归之事啊?” “阮中丞的名声,我自然也有所耳闻。”刘烒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他是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到今年,这登科也不过十年光景,能做到二品巡抚,当然难得了。可秦大人,这巡抚之职,事关一省军政,又兼眼下海防亏空,浙江压力也不小啊?你说,眼下皇上让阮中丞一个从未任过方面要员的年轻人来做这巡抚,这些政务之事,他办得过来吗?” “刘藩台,您可不要小看阮中丞啊?”秦瀛笑道:“其实不瞒你说,阮中丞在这里做学政的时候,和我多有交流,其中就经常提及海防民生之事。这些事啊,我看即便他不做巡抚,也是一直关心的。而且阮中丞并非刚愎自用,矫饰拒谏之人,无论我们这些朋友,还是他的学生,但凡出言有可采之处,我看他都会听啊?所以即便阮中丞没做过巡抚,坐在这个位置上,能虚心求言,再加上你我相佐,应该没问题的。” “秦大人,我也不是瞧不起阮中丞,只是眼下浙江之事,我想着,非有经世大才之人,不足以平海寇,补亏空,同时安民心,兴百业啊?”刘烒叹道:“我来浙江也有一个月了,这浙江的账目,查得是不能再清楚了,所以我也知道,赔补亏空,说来容易,做来难啊。且不说嘉庆四年以前的亏空,就说以后几年,难道就不会出现新亏空么?这些年朝廷的收入,都赶不上乾隆之末了,入不敷出,完全有可能啊。而且你也该知道,就在我来浙江之时,朝廷为了支持陕西用兵,又调走了四十万两银子,这还是我们浙江商人捐了一百多万以后呢。要是川陕的战事再不结束,只怕一两年内,这浙江府库,也要见底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拜印风波 秦瀛听着,自然也有些忧心,但他毕竟与阮元交往颇多,还是相信阮元的,便道:“刘藩台,其实我也想着,皇上这次为什么不派其他精于吏治的大臣来浙江做巡抚,却偏偏挑了阮中丞呢?阮中丞在京城这一年,我听说做过户部侍郎,也做过兵部侍郎,或许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被皇上发现了呢?若是这样,或许事情也没有你想得那样困难吧?再说了,你我光是在这里说话,又能补上什么亏空?还不如等阮中丞安顿好了,我们看看他究竟能做什么吧。” 说着说着,只见一个门房走来向二人道:“刘藩台,秦大人,阮中丞的坐船,眼下已经在武林门停泊了。二位大人是……是要什么时候过去呢?” 秦刘二人一听,也自然有些诧异,原本想着阮元的坐船中午才能到杭州,却不想一早就已经停泊,忙一同走了出去,乘上备好的轿子来到了武林门前。只见武林门处,一行人早已将道路清理干净,居中是一个头戴二品珊瑚顶冠,身着锦鸡官服的官员,自然是阮元了。阮元见过二人,也上前相拜,道:“刘藩台、秦大人安好,在下便是新任浙江巡抚阮元,见过二位大人。这位就是刘藩台吧?在下于京中也听闻大人声名,先前历任道员之中,治绩最优者,其一便是刘藩台。能与藩台在浙江共事,实乃阮元之幸。却不知眼下浙江有何紧迫要务?若是有的话,还请藩台一一告知于我,待我在抚院安顿好了,便即来办,绝不拖延。”阮元自然认识秦瀛,但这时是官员相见,不便言及私事,所以并未对秦瀛过分亲密,在浙官员,得掌一省之事的,除了秦瀛自然就是刘烒了,是以阮元很快认出了他,并主动以礼相待。 刘烒看着阮元言辞谦和,却有不言私事,一切公事为先,也不觉有些惭愧,忙陪笑道:“阮中丞言重了,你这才来杭州第一日,哪里就有那样着急的事,要等你现在就办呢?正好,浙江庶务,眼下是由下官执掌,待中丞行过接印礼之后,下官再把该交接的文卷送到中丞府上,一切按部就班就好了。” “那请问刘藩台,这接印之礼,最快可以何时完成呢?”阮元忽然问道。 “这个嘛……快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就是走个过场,只是……”阮元对政务的热情,明显超出了刘烒的预计,所以反倒是他这时有些迟疑。 “若是这样,那后天如何?刘藩台,我来杭州之前,就已经听说过,眼下杭州财政,亏空严重。所以这接印之礼,也无需大操大办,只在督院门口设上接印台,在下把印接了便是,这府库的银钱,还是多用一些到需要用钱的地方吧。若是只搭台接印,一天半的时间,也不成问题吧?”阮元笑道。浙江原本有总督,在乾隆时被裁撤,但总督衙门一直留了下来,是以阮元如此询问刘烒。 “这个嘛,既然阮中丞想要从简,那也不是不可。只是下官听闻,但凡接印之礼,都是前任巡抚将印信转交下任巡抚。可眼下先巡抚玉大人已经到福州做总督了。这浙江一省,官职最高的,就是阮中丞了。想找个人来为中丞大人授印,却也没有合适之人啊?” 阮元沉思片刻,道:“刘藩台,范将军现下可是已到任了?” 阮元所言“范将军”乃是这时的杭州将军范建中,范建中是清初开国元勋范氏之后,一直在汉军八旗,所以也得以升任杭州将军掌管八旗军政。虽然杭州将军是从一品武官,但一般而言,同品武官比文官低一级,所以在刘烒意识之中,杭州将军和浙江巡抚是同级官员,并无高下之别。这时他听了阮元所言,也有些迟疑,道:“范将军确是已经到了杭州,和我同时到的,也有一个月了。只是这将军和巡抚……” “无妨。”阮元倒是非常从容,道:“毕竟论品级,杭州将军可是一品,还是要高于二品巡抚的。而且范将军和我并非全然不识,在京城时,范将军就曾经和我在户部共事,我想若是请他来做这个授印人,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刘藩台还有不决之处,那不如我安顿之后,便去问过范将军如何?我想他老人家,应该不会反对的。” 看着阮元胸有成竹,刘烒和范建中又不相识,便也不再多言,只吩咐下人一同帮忙,送阮元一行由武林门南下,直到巡抚部院。而不出阮元所料,范建中得知阮元即将接印,也愿意来做授印人。授印之礼,就这样定在了两日后。 浙江督院在候潮门内,与阮元的抚院只有一河之隔。虽然平日不用,但仍有一片空旷的广场,阮元的巡抚授印仪式,也就定在了这里。广场之南,一座旗杆高耸而立,上面挂着一幅龙旗,自督院以外数里看去,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日是十一月十五日,杭州城内知县以上官员,齐聚督院门前,来观看新任巡抚的授印仪式。由于准备简单,所以也只设了个台子,十余名乐手在两边奏了乐后,范建中与阮元便即登台,范建中取了巡抚官印,交在阮元手中,仪式便也宣告结束。想到新官拜任如此简单,范建中都有些不好意思,也对阮元陪笑道:“阮中丞,这接印之礼,也确实太快了些。老夫未能及时给你好好筹办,是老夫的不对,若是以后有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老夫在八旗营也说得上话,一定鼎力相助就是。” 阮元也忙陪笑道:“范将军客气了,下官是初任巡抚,提督军务之事,还要向将军学习才是。” 看着这场授印仪式不到半个时辰,就举行完毕,下面的官员也大多松了一口气,毕竟这种仪式性场合,对他们而言就是在浪费时间。这样一想,这位新中丞倒是还算关心大家。 可也就在这时,一阵“吱吱”的响声,却忽然从南面传来,各人听着,未免觉得有些不对头。就连台上的范建中和阮元,也不免有些诧异,相视对方,才知道这声音并非凭空而来。 “阮中丞,你听,这是什么……”范建中也有些疑惑。 “范大人,声音是从南面来的,看方向,应该是……”阮元循声望去,只见台前的旗杆此时却在不住摇晃,正好又是一阵北风刮过,旗杆的声音竟然更大了。阮元沉思片刻,忽然双目一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随即对范建中道:“范将军,快,让大家向左右散开,这旗杆或许有问题!” “这……”范建中也有些迟疑,可听了阮元的话,看向旗杆,只觉上面的龙旗正在不住抖动,旗杆发出的声音,也明显越来越大。忙大声呼道:“各位听着,快点向左右退开,离开前面旗杆,这里危险!”说着,也一边招呼了阮元,一并走下授印台。各人听了这话,心中也自惊慌,忙一并向着左右散了开去。正在此时,只听“喀喇”一声,那广场之南的旗杆竟然从中折断,半截杆子迎风而倒,“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上,旗杆上的龙旗也被旗杆压在下面,缩成一团,再无平日威严。 所幸广场空地很大,旗杆落地之时并未伤及场内官兵。 “这、这……这旗杆怎么倒了?”一旁的刘烒看着,似乎也大惑不解,向秦瀛问道。 “这……难道是今日北风太大,旗杆日久未修,所以才……”秦瀛一边看着旗杆折断的方向,一边猜测道。可是他也清楚,这一日风虽然大了些,可以前也有比这更大的北风,那时候,旗杆可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秦大人,你认为这确实是风太大了?”这个理由也无法说服刘烒。 左右杭州官员,也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可刚议论了一小会儿,情况就有些不对劲了。 “对啊,平日这旗杆也没什么问题,怎么今日突然就倒了?难道说,这是天意?” “天意?难道说,是阮中丞来浙江做巡抚,让老天爷不高兴了?可阮大人去年还做过学政,我听说他可是个好官呢。” “学政和巡抚能一样吗?巡抚管的是这一省军政,哪里是学政可以相比的?照我说啊,咱这位阮中丞,根本就做不了巡抚,我听说他做官一共才十年,平日也就是编编书、在皇上面前对对子,这怎么能做巡抚啊?” “是啊,尤其咱浙江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明年海盗一来,阮中丞就被吓得手足无措了呢。” “就是,皇上还是年轻,想用心腹出来办事。可是这巡抚要任,是他阮中丞只会讨好皇上,就能做好的?”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引爆巡抚部院? “各位,这旗杆断折,并非天象,实乃人为!”忽然,一个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有力的声音传入各人耳中,一众杭州官员才停止了讨论,纷纷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旗杆之下,一位珊瑚顶的二品大员正蹲在地下,仔细看着旗杆断折之处,旁边还有两名卫兵相护,看他身影,虽显瘦弱,却有一种寻常之人难以企及的从容,自然便是刚刚在台上接印的新任巡抚阮元了。 眼看面前的杭州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其中缘故,阮元也从容笑道:“各位若是愿意的话,也尽可过来看看,这旗杆若是完全因风之力断折,断口处必然参差不齐,毫无规律可循。但眼下这旗杆,完全不齐整的,只有最中间的一部分,而旗杆边缘,锯齿痕迹明显可见,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天变,而是人祸!”说着,阮元又缓缓站起,走到一位四品顶戴的官员面前,道:“这位大人,若本官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杭州知府高三畏了吧?这旗杆四周情况,你之前布置督院门前,就一点都没注意到吗?” 这位官员正是叫高三畏,时任杭州知府,可他上一年秋天才到任杭州,并不认识阮元,这时听阮元突然叫出他的名字,心中也是一惊。忙道:“回阮中丞,下官确是高三畏不错,这……这旗杆平日只在这里立着,从无异状,这里又是督院,没多少人来往的。所以……是下官失职,未能防患于未然,还请阮中丞降罪!”本来阮元这一问,就有些突如其来,让他惊惶不定。看着阮元神色,从容渐渐散去,随即便是渐渐升起的严肃,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好老实认错,以求阮元开恩。 阮元则神色不变,道:“高府台,这督院衙门,虽然说是长年不用,可毕竟是朝廷要地,代表的也是朝廷威严,你本应严加看管,不许外人往来旗杆之下,今日这旗杆之状,你自有责任,也自然该当惩处!钱塘曹大人,仁和戴大人,你二人作为知县,对这里秩序维系,也该有责任吧?”这二人分别是钱塘知县曹署卿,仁和知县戴廷沐,其中戴廷沐赴任较早,知道阮元样貌,曹署卿却不知,听着阮元说到自己名字,也不禁汗如雨下。其他官员看着阮元到任还不足两日,接印不过半个时辰,就对几位杭州主官了如指掌,先前的轻蔑之情,也自散去了大半。 可随即阮元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本官也知道,这杭州素来太平,承平日久,难免懈怠。这怠惰之风,并非因你等而起。所以今日,本官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是来年元日之前,你等可以协助本官,捉拿这毁坏旗杆的不法之徒,那你等今日之过,可以既往不咎。但你等也记住,因循惯例,并非国法,本官绝不会仅以惯例之故,为你等脱罪!你等可记住了?”三人看阮元恩威并济,算是给自己留了一条生路,又哪里还敢于阮元相抗?只一并连声谢过阮元,带着自己府县下属官吏,相继回府办案去了。 随即阮元也唤过几名抚院亲兵,与他们交待了清场事宜,便即回了坐轿,向抚院方向而归。这个简单的授印礼,虽然出现了变故,却也被阮元及时压下,并未引起多大波澜。 浙江巡抚部院在望江门内,通江桥东,明朝嘉靖年间,以东南防御倭寇之故,御史朱纨在这里设立清军察院,后胡宗宪受任总督浙江军务,将其改造成总督府衙,入清后改为浙江巡抚部院。巡抚部院与督院只隔一条小河,是以阮元一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过了河上保安桥,经镇东楼而抵抚院东门。抚院正门多为公事而用,平日行走不多,东门却靠近钱塘江一侧,自绍兴、宁波前往抚院的官员,大多便从东门入内,平日行人反而比正门要多不少。 阮元入杭州时,进入巡抚部院就是从东门而入,这日出门,也是从东门而出,所以对门外情况,自然也非常清楚,知道并无异状,坐轿到了东门,阮元便下了轿,与两名亲卫兵一道走到门前。忽然,一种奇怪的味道从门口传来,让他不禁停止了脚步。 “这……这是海水的味道啊,而且似乎还是盐卤之处,这巡抚衙门距离钱塘江尚有些距离,怎么会有近海之人出没,而且,还是多盐之地呢?”阮元不禁有些疑虑,低头看时,只见门前尚有几片海草,同样绝非杭州城内之物。 更奇怪的是,海盐气味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气息…… 阮元只觉得那气息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却一时不知其处,正在思虑之间,突然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忙走上两步,向东门门口一名卫兵问道:“今日出入这东门的,除了我早上的轿子出门之外,还有什么人出入过?” “这……”卫兵一时似乎也有些疑惑,吞吞吐吐的说道:“没、没别人了,只有昨日定好的菜农过来送菜,我们看着里面蒋爷、杨爷出来,把菜接了回去,然后这也就半炷香的时间,大人就回来了,真的没有别人了。” “前来的有几人,都是菜农吗?”阮元又问道。 “是啊,共是两人,带了一车蔬菜,就送到这门前,和以前一样啊?大人,小的之前就是这里护卫,和那两个菜农也认识有些时日了,肯定没错的。”卫兵道。 “你这分明是在说谎!”阮元怒道:“你看看这里掉下的海草,若真的是两个菜农过来,他们送菜从东郊到这里,不过四五里陆路,又是从哪里得了这海草放在身上?我出门不过小半日,来往之人又不多,你怎得说起话来,却是如此支吾?定然是你心中有鬼!”随即便对两名亲兵道:“速速将他拿下,送到参将蔡大人那里,严加讯问!” 两名亲兵应声而前,登时擒了那名卫兵,卫兵哪里肯束手就擒,忙大声叫起冤来。正好杨吉这时从门内经过,听着卫兵叫声,也自不解,出来问阮元道:“伯元,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刚一回来,就把他抓起来了?这王顺说是在抚院东门当差一年了,从来没什么差错,难道还能犯事不成?” “没出过差错?”阮元问道:“杨吉,他说方才有人过来送菜,当时你也在,我且问你,是不是送菜的共是两个菜农,而且送进府中的都是蔬菜,别无他物?” “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若是这样说,那没错啊?” “怎么可能没有错?”阮元道:“你且过来闻闻,这里满是海水盐卤的气味,杭州菜圃多在城东钱塘江畔,若是就近送菜,哪里有可能接触到盐卤?定是这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人根本不是菜农,只是多半与菜农混熟了,所以连你也瞒过去了!杨吉,快去叫上蒋二和二叔,把今日运进来这些蔬菜,仔细检查一遍。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根本就不是菜,而是火药!” 杨吉听着竟然有火药被运进了抚院,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应过阮元,回府检查菜蔬去了。这时北面牛羊司巷处,又有一队人马转入东门之前,当中的是一名三品武官,见了阮元,忙作揖拜道:“见过阮中丞,下官是巡抚衙门参将蔡庭梁,不知中丞大人这边,竟是发生了何事?方才督院那边,似乎有些异动,是以下官听闻消息,便即过来。却不知阮大人为何要将这王顺拿下?难道今日异动之人,竟是他不成?”按清代官制,浙江巡抚麾下有一只直属绿营部队,由浙江巡抚亲自指挥,平日由参将兼理军务,共有七百余人,看来这蔡庭梁便是巡抚标营参将了。 “今日督院门口,确有异动,但我看来,与这王顺其实无关。但王顺身为抚院门卫,竟对出入之人全不察觉,让人将火药混于菜蔬之中,带入我巡抚部院。蔡大人,若是他继续这样失察下去,若是哪天夜里,放入一二贼盗进来,难道我就该任由那些贼盗,将这抚院炸了不成?”阮元怒道。 阮元这些话,听得蔡庭梁一时也不知所措,忙道:“阮大人这话从何说来?方才我听大人家人之言,不过是外人送了些菜蔬入府,怎的就与火药有关系了?这王顺平日我是熟悉的,虽然有时也会犯些小错误,可纵容他人夹带火药入府,这可是重罪啊?” 阮元却依然从容,道:“王大人,方才我回府之时,便闻到这府门之前,竟有明显的盐卤气味,这里又不近海,即便运送果蔬,难道还要到海边采买吗?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方才来的两个菜农,至少有一个并不是耕种之人,而是沿海为生,或许便是贩卖私盐之辈!而盐卤味之外,这里又有一种气味,我先前极少闻到,但今年初春,我兼署兵部侍郎之职,曾赴武库清点过几日火药,这里多出来的那种气味,与那火药库的气味一模一样!难道说,这世上还另有他物,与火药气味完全相同吗?”一边说着,只见杨吉、蒋二二人,一人拿着一个菜篓,面带惊慌的从门内走了过来。 杨吉见了阮元,兀自惊魂未定,道:“伯元,你、你猜得果然不错,这些菜篓之内,确实绝大多数都是蔬菜,可就这两个,里面竟然……竟然真的有小半篮子火药!这、这下我们都差点被他害死了!”说着看着王顺,面色犹有愤怒之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无解的迷局 “你还有何话要说?”阮元转头向那王顺问道。 王顺看着,只觉全身颤抖,汗如雨下,再也坚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哭道:“中丞大人,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识错了人,方才、方才也没有把所有事都跟大人禀明。那、那菜农之内有个叫何阿二的,从来和小人相熟,他确是在城东有些菜地,可、可也经常到海边,做一些……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小人也是和他认识好些年了,想着、想着总不能辜负了朋友,就一直没说。却没想、没想他今日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要、要害死中丞,小人实在是……求中丞饶小人一命,以后小人给中丞做牛做马,死也要报中丞相救之恩!” “救不救你,与我无关,自有国法处置!”阮元知道这时如果不能在杭州建立威信,以后必然处处受人掣肘,所以必须严惩王顺,以示杭州百官。便又向蔡庭梁道:“蔡参将,这个人先交给你了,带回你参将衙门,严加审理,务必要他说出所有实情!至于贼盗之事,我自然也会严加查办,既然他们把不轨之心都暴露了出来,我也绝不能再留情面!”蔡庭梁素来听说过阮元声名,知道他为官虽多有好评,可并未担任方面要职,一时还是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自己误用王顺在先,阮元识破火药之事在后,怎么看都是自己欠了阮元一个人情,贼盗之事,也只能严加查办了。便一边叫人带了王顺下去,一边谢过了阮元。 而这一日,阮家之中也是一片沉寂,阮元想着抚院险些被炸,心中自然不快,晚饭也没吃上几口,阮家其他人得知危险就在自己身边,也只觉不住惊恐,却想不出一个办法。 直到就寝之时,阮元依然沉思不语,突如其来的旗杆倒塌、家中被放入火药,这些事无一不在挑战自己的威信,可眼前线索,却是一团乱麻,甚至没有任何有效的线索可言,面对这样一片茫然的敌敌我明之势,自然怎样也无法入眠。 “夫子,你说,若是那些火药当时你没发现,之后真的爆炸了,会把整个巡抚部院都炸掉么?”正在阮元沉思之时,一个温柔的声音渐渐传入自己耳畔,自然是睡在身边的孔璐华了。听到府中意外被放了火药,孔璐华自然也有些担心,可毕竟未能亲见火药模样,并不如阮元这般紧张。 “那倒不会,那些火药我看过,最多只能炸掉厨房,距离我们这里还有些距离。其实他们也知道,若是真的对巡抚动手施暴,这事传了出去,朝廷必然全力追剿他们,那样他们是抵挡不住的。所以这次无论砍掉旗杆,还是在府中放火药,其实也都是想威胁我一番罢了。想让我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继续胡作非为,哈哈,也太不把我当巡抚看了。”阮元笑道。 “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夫子所言的海寇了?”孔璐华又问道。 “应该不是,海寇的事我看了不少,最多也只是到台州、宁波一带作案,绍兴便不闻海盗之事,至于杭州,就更不会有海盗了。但这些年夫人也该清楚,海盗的事朝廷一直无力制止,自然也就会有宵小之辈认为朝廷软弱可欺,便肆意行劫,欺压百姓,这也是朝廷软弱的必然恶果。而且……而且我估计,眼下这些陆上的盗匪,也已经开始和海盗有勾结了。”阮元道。 “那夫子,今日可问出了那王顺什么事?我看夫子这一日,都愁眉不展的,应该是找不到头绪吧?既然如此,把这王顺作为突破口,不是很方便吗?”孔璐华道。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就简单了啊?”阮元笑道:“蔡参将那里,今日下午已将王顺审过了,这王顺到最后,也只是说知道他那个朋友,在海边贩过私盐,可江家就是盐商,私盐之事我也清楚,私贩者众,难以禁绝也难以全然查明。而且贩私盐的,往往都不敢与官府来往,怎么会突然出现一群私盐贩子,和官府对着干呢?所以即便审过了王顺,却依然毫无头绪啊。” “夫子,这王顺之事,总是让我有些担心。你说这抚院守卫,都有可能私通贼盗,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能安全下来啊?”想着王顺之事,孔璐华也有些担忧。 “这个无妨,我已经和蔡大人说过了,以后抚院守卫,一律用五年以上军营资历的老兵。贼盗横行,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那些老兵大多和他们没有关系,也自然不会暗通他们了。”阮元想得也很周全。 “那夫子,以前在杭州的时候,你可曾听说过贼盗之事,若是敢和你对着干的贼盗,应该也已经颇有势力了啊?或许在你做学政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他们的事情呢?”孔璐华想着阮元这般忧愁,总也不是办法,也尽量寻找关键线索,希望提醒阮元。 “夫人这样说,倒也有夫人的道理啊?只是之前的贼盗和这一次的,却也未必……”说着说着,看向妻子时,只见她虽然一样温柔的看着自己,却还是掩不住面上的疲倦,想想自己和孔璐华成婚四年,大半时间公事繁忙,却还没有一儿半女,心中也自是歉疚,道:“只是这样,却又要对不住夫人了。你说我们成婚也这么长时间了,我却一直对你照顾得不够……” “夫子,你平日已经很在意我了啊?”孔璐华道:“和夫子在一起,我……我很喜欢呢。只是今日看你这样,只怕想要……想要多照顾夫人,也没有心思了吧?那不如,我就这样靠在你身上,你说,是不是会舒服一些呢?或许你能轻松一点,就可以突然开窍,想起一些关键的事呢。”说着双臂轻轻伸出,抱住了阮元身子,将粉颊缓缓贴在阮元肩上,不禁笑道:“夫子,等抓到贼人了,你可要多陪夫人一会儿,要不然啊,夫人都快不相信自己还是个美人了呢。” “哪里的话啊?若说夫人不是美女,那这天下也就没有美女了吧?” “那你证明给我看啊?不要只会说话。” 但靠着孔璐华柔软的身子,闻着她身上清香的气息,阮元白日内被海水和火药扰乱的心绪,却也真的渐渐平复了下来。想着妻子所言,也确实是一个破局之法,而自己在做学政的时候,还真的就遇见过几件离奇之事。 “做学政时,一直有两件事,至今也没有查清真相。其一便是嘉庆元年,红门局那场大火,当时我和谢大人一直认为是人为纵火,可玉德却以失火处理。其二便是李长庚所提及的鸦神之事,那些人不知遭遇了什么,可财宝总是丢失不见了。也许这两件事,和我遇到的并非一路,也不能现在就说,这些都是盗贼所为,但若是从这里下手……或许这些做盗贼的,彼此之间的了解,反倒要多于我们对他们的所知所见呢。” “其中失火之事,只怕一时也没有线索,但鸦神之事,毕竟已经一年多不见李将军,或许他能得到些情报,也说不定呢。来年海寇必然又要来犯,若不能在初春之前解决这些贼盗,后面只会两面受敌,虽然还要麻烦李将军,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起贼盗,东甫也已经到了陕西了吧,不知他出兵南下汉南老林,又是如何情况呢?他也是第一次自己带兵外出作战,一样没有经验啊?” 不过那彦成却一直想着阮元,很快给他来了信,说自己已经南下直入汉南山地,在武关驿之南和副都统福宁的人马会合,这时两支部队各自据褒水一侧安营扎寨,只相隔数里之遥。这样即便有白莲教前来突袭,因为已入寒冬,褒水结冰,福宁的援军很快也能赶到,虽然还没有战功,自保却已无忧。 只是汉南老林茂密,山路崎岖,那彦成一时也找不到高天升和马学礼的人马,只好先行安营,稳步推进。阮元得了消息,也对陕西方面放心了下来,专力查办浙江盗匪之事。 次日阮元便给李长庚写了信,请教浙江盗匪之事,李长庚所在的定海距离杭州不过两日行程,所以没过几日,李长庚的回信就回到了杭州。阮元也听从了王昶的建议,向嘉庆上了表奏,建议恢复浙江民壮演习之制。而这一日,阮元收到李长庚的回信后,将一众幕宾悉数召集于巡抚部院,商议应对盗匪之策。秦瀛作为按察使,也有监察贼盗之权,便也一同前往抚院讨论治安事宜。 看着阮元对着李长庚的信件,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孙星衍也率先说道:“伯元,这李总兵的信件里写了什么,让你看了这许久啊?要不然,你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嗯。”阮元道:“李将军的书信之中,有些事确实与贼盗有关。他说这钱塘江上,这一两年间多有财货意外遗失之事,而之前,行人大多以为是鸦神作祟。但这一年间,李将军也派出亲信,到杭州、绍兴多加查访,最后得知,这财物遗失,绝非什么神鬼之力,而是一群贼盗劫掠所致。这些贼盗白日不会有动静,但每逢黑夜,又或阴雨晦暗之际,就会出动小船,到钱塘江上劫财劫货。他们乘船都轻,风浪中没有声音,又特意用漆涂黑了船,是以平日江上行船,入夜之后绝难发现。不觉之间,财货就会被贼人抢去,又不知贼人巢穴竟在何处,到最后,也就只能留下这许多无头公案了。其实就连李将军,也只是听闻了贼盗之名,将他们称为‘乌鸦船’。但贼人数量多少、居于何处,却依然漫无头绪。既然在钱塘江上行劫,那贼巢大概就在钱塘江和附近水道之中,可钱塘江这一带,水道密集,又到哪里去寻呢?”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杨吉出道! “伯元,若是这样,我猜这伙贼人,人数应该不会太多。你方才说那些遭劫之人,都是不知不觉之间,财货为人掠去,而贼人所乘,也多是小船。这就说明他们并无公然犯上的能耐,不过靠着些熟悉地形水系的伎俩,暗中作案罢了。可你想想,若只是这样一伙贼人,他们会有那个胆量,来破坏你的就任之礼,又在这抚院之中安置火药,意图与朝廷相抗吗?我看其中还有蹊跷。”秦瀛听着阮元言语,也不禁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将军所言也不只于此。”阮元道:“除此之外,李将军信上还提及,近年来,由于盐务疲敝,私盐渐多,而这浙江私售私盐之人,有个经常聚集的地方,就是杭州、绍兴沿海的南沙。但即便如此,李将军并不知南沙这些贩私盐之人,有谁胆敢公然对抗官府。而且,这南沙方圆百里,北自海宁、南至上虞,若是在这其中寻人,也不容易啊?” 看着王昶在侧,阮元也依礼拜道:“兰泉先生,您之前也做过陕西按察使,田五反抗朝廷之时,您守御长武,也曾立功。却不知对于这贼盗之事,您可否赐教一二呢?” 王昶道:“伯元,这在老夫看来,却是两回事了。当年田五反抗朝廷,颇具声势,而且他们一开始就是冲朝廷来的,面对这样的敌人,自然要严加防范,勤修炮械,约束士民。可今日你所见贼盗,却是隐匿无踪,不与官府相抗。平日隐于百姓之间,我等为官之人,又怎能轻易发觉呢?所以按老夫的想法,这民间贼盗,便要以民间之法来破,你须得找到一些合适的百姓,比如钱塘江上的船夫,去寻那贼盗踪迹,这样或许能把他们的老巢探出来。我等身居高堂,行止与寻常百姓大异,若是我们去做,必然露出马脚,反倒可能让贼人抢了先机。所以伯元,这浙江民间,你可有熟识之人?就是那种勤务农桑,却与读书仕进关系不大的。若是你有这般熟人,这件事就好办了。” “兰泉先生所言有理。可我之前虽然在浙江督学三年,平日接触的,大半还都是读书之人,民间百姓对我倒也客气,可若说交情,便没有了。而且这件事本身也有风险,我又怎能如此轻易让那些百姓为我犯险呢?”阮元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办法。 “伯元,这贼盗之事,其实我在常州,也多有耳闻,常州可有位隐居的大儒,兼通经史,你可知他是何人?”孙星衍忽然问道。 “渊如兄所言……难道便是瓯北先生?”阮元道。所谓瓯北先生便是清代名儒,史学大家赵翼,他与钱大昕齐名,所著《廿二史札记》在当时亦广为流传,赵翼和钱大昕关系从来不错,所以阮元因钱大昕之故,也读过赵翼著作。只是这时赵翼年事已高,又兼足疾渐剧,不便出行,是以阮元南下之时,虽然想到了赵翼,却并未前去拜访。 “正是他老人家。”孙星衍道:“早年林爽文反抗朝廷之时,瓯北先生曾在军中参赞,是以这东南沿海之事,他老人家多有亲眼所见之处。我在常州时,常常到他家中讨教,他也与我说起过这东南沿海,为何海寇不止。其中根本,便在于近些年闽浙不少督抚大吏,要么平庸无能,要么便是和珅心腹,他们深剥以迫下,厚敛以奉上,百姓早已苦不堪命,是以若有些贼盗胆敢反抗朝廷,百姓大多不相信朝廷,反而时常帮忙隐匿贼盗。更有甚者……便是投贼了。所以若想根治海寇,剿绝土盗,还是应该从百姓入手,根除苛政、实心赈济,同时勤练保甲,使民间得以自卫,这样人心回来了,贼人便也被隔绝于百姓之外,无所遁匿了。” “而且,这闽粤浙三省,又有一事与内陆各省不同,这东南三省,从来便是疍户、堕户、九姓渔户聚居之处,这些人几百年来,都隶属于贱籍,国朝虽然已经开良贱之禁,可这数百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却始终不能消散。其实很多务农行商之人,也并非不愿帮助朝廷,可在他们心中,从来良贱有别,他们也根本不会去关注这些贱籍之后,而眼下无论海上之贼,还是陆上之盗,却大多与这些贱籍之后有关系。所以要想根治贼盗,根本之策在于安民,而安民的关键,又在于这些贱籍之后。所以伯元,我倒是想着,不如我们现在就看看,这浙江省有什么对贱籍之后特别不利的陋规,若能废去一二,说不定那绍兴务百业的堕户、钱塘江上操船的九姓渔户,就会有人感激你这番恩德,前来相助于你呢?” 孙星衍所言疍户,是闽粤一带依船为生的渔民,堕户则是绍兴、宁波一带从事各种民间杂业(如红白事、剃头、奏乐等)之人,而九姓渔户则是浙江各水道间的渔民。这些人在明代因职业不同于士农工商四民,又或曾与明军对抗之故,被列为低人一等的“贱籍”,直到清雍正年间,“贱籍”方才逐渐取消。即便如此,“贱籍”之后依然数代不能应举,在民间和其他农民、商人也多有隔阂。尤其是清中叶之后,由于人口渐多,土地不敷使用,很多务农之人更加歧视“贱籍”之后,生怕他们前来争夺生计。对于这些事,阮元自然也有耳闻,不过他毕竟世代耕读,对于“贱籍”并没有多深的感受。 “渊如兄之言,确实有理,也是根本之策。只是……”阮元一边说着,却不禁叹道:“只是各位也都看见了,这些贼人已经把火药放在了我抚院之内,若是不能极早根除,只怕不久之后,便又会有人作乱。治本是长策,可这治标之事,却也只能尽快去办了。若是不能尽快找到贼人巢穴,将他们擒拿归案,这治本之策,我却担心根本行不下去啊?” “伯元,你说的这些事,眼下正好就有一人能办,你却怎么记不得了?”就在这时,一个洪亮且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阮元耳畔,接着一个人影走得近前,仔细看时,却是杨吉。只见他看着阮元,颇有些自信的笑道:“伯元,方才之事,我可都听到了,你想找个与民间百姓走得近的人,去查探贼人情报,却说自己不认识这种人。你怎的把我忘了?我平日在杭州,和这些百姓最说得来话,你这时不让我去,却在这里尽说些没用的做什么?” “杨吉你疯了?!”阮元听着他这些话,却根本不相信这些都是杨吉说出来的:“你平日尽在我府中生活,却如何去和那些百姓说话?你又没当过兵,刺探过敌情,就这样去查探情报,你能查到什么?若是你什么都打听不到,反倒被贼人识了出来,你命都保不住!”阮元毕竟和杨吉已经共同生活十六年,这时又怎能甘愿他前去冒险?是以立刻出言相驳,希望他回心转意。 “伯元,这样说你可就说错了。你说的这些,我不仅有经验,而且若是办起来,可不会比那些当兵的差呢。”没想到杨吉对这些事似乎早有预料,笑道:“你们方才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你们缺的那个人,不就是我吗?你们开始说,需要在百姓里找到熟悉贼人情报之人,百姓里有没有这号人我不知道,可我在杭州这三年,大街小巷哪个我没去过?和那些百姓,我有什么不敢谈的?从来我到了他们人堆里,都只像个普通人一样,你若不信,你去大街上看看,我在那里面,你要如何认得出?你们说这里有些什么‘贱籍’,平日被人看不起的,我虽不清楚,可我也是苗寨出来的,你们这里的人,又哪里把苗寨当回事了?所以我和他们,正好是一样的人才对。还有,你说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去查探敌情,我虽然没当过兵,可你忘了,我爹可在你爷爷军营里当过几年差呢。当兵的那些基本功夫,我爹也教过我一些,你又担心什么?所以你看看,你眼下认识的人里,还有比我更合适去打探情报的人吗?” 阮元听着杨吉言语,倒是确实有几分道理,可放他出去独自办事,总是有些不放心,又道:“杨吉,你这番道理,所来倒是有理,可你若是出去,能做什么?和那些百姓说话是一回事,和他们做事,那是另一回事,就比如钱塘江上划船的那些人,你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得像个船夫,他们才会相信你。这些你能做到吗?还有,若是你遇到贼人,你打得过他们吗?” 杨吉却依然从容,笑道:“伯元,这可又是你小看我了,你说做船夫,那无非就是两件事要做好,一是操船,二是游泳了。可这两件事,我都会啊?我来浙江之后,就一直在学游泳,现在不说能在水下待一炷香的时间,半炷香也够了。至于操船,这浙江水道,我陪你走得还少么,平日我闲来无事,便向那些船夫学习操船之术,你现在让我临时做几天船夫,那一点都没问题啊?至于你说贼盗劫人,我手中也没有多少银钱,又不是经商的,外人看来,只是个船夫,他们劫我干什么?所以伯元,这件事你大可放心让我前去,若是你还担心,我这就立个约,七日之内,我必回来,如何?” 第一百四十九章 浙江改革第一步 阮元听着,似乎自己真的不用这样担心杨吉,可是毕竟二人共同生活十余年,早已有了感情,这时又怎能舍得放他出去?正犹豫间,只听秦瀛的声音道:“伯元,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这家人我之前便认得,当时若不是你告诉我,我可不知道你家中还有这样一个家人呢。既然这些民间生活之道,他都清楚,就让他去试试,就算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总也不会损失什么吧?他说的也没错,眼下报案财物失窃的,大多都是行商之人,要不便是家室还算殷实的,若是扮作船夫,贼人定然不会注意到他。” 秦瀛一边对阮元说着,一边也对杨吉道:“只是你若想去钱塘江里做船夫,有一件事我可得提醒你,出了门,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姓杨,定要重新换个姓名,他们才不会注意。依我看,你最好遇到别人,就说自己姓叶,或者姓许、姓何,都行。这几个姓这里人熟,说得出来,他们或许会更愿意与你谈天,到时候,想了解那乌鸦船的事情,就更容易了。”杨吉虽也不清楚秦瀛之意,但看他神貌,总是为自己着想,便也点了点头。 阮元见杨吉神色坚定,倒也不好继续辩驳,又听秦瀛言及贼盗之事,想着杨吉出去,只要不暴露身份,多半不会被人盯上,也就不再阻止杨吉。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印,交在杨吉手上,道:“杨吉,你如此执着,我不便再拦你,但该做的准备,你可得都做好。这乌鸦船的事,等会我和秦大人再和你仔细讲一遍,你要认真听着。若是去了之后,果然有人存了害你之心,切记,一旦踪迹暴露,立刻拿着这枚印章,去最近的绿营哨卡,向他们求救。这具体事宜,我会告诉他们的,千万不要为了逞能好胜,就把命丢了啊。” “伯元,你就放心吧,我看啊,你要用我的时候,以后可多了呢。这就是个小事,我也让你看看,我到底能做什么,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杨吉看着阮元终于愿意放行,自是异常兴奋。 这日阮元、秦瀛等人将乌鸦船的情报都告知了杨吉,次日一早,杨吉便化装成船夫,前往钱塘江上寻求乌鸦船踪迹去了。阮元也随即通知蔡庭梁,让他寻些人乔装打扮,在江岸注意贼盗动向。 也就在杨吉出门的同时,阮元请求恢复民壮演习的奏折,已经送到了嘉庆手中。嘉庆也召来庆桂、董诰、戴衢亨三名军机大臣,与他们一同商议此事。 “真是没想到啊,你们都来看看,阮元之前的奏折,说是十一月十五日接任巡抚,这十一月十八日,就给朕上了这封奏疏,建议恢复浙江民壮演习旧制。真是尽职奉公之人啊,朕看就凭这一条,阮元就该赏!怎么样,你们觉得,这恢复民壮演习,添复鸟枪之事,是否可行啊?”嘉庆看着阮元一改学人风范,刚刚继任巡抚便投入政事,自然无比欣喜。 不想庆桂却道:“回皇上,臣这里倒是还有一封折子,是副都御史广兴在四川所奏,臣看着这是十一月初发来的,也有些时日了,皇上要不要先看看这封折子呢?” 而这句话一说出口,嘉庆面色也不觉微变。 “你说……广兴这封折子,是你们军机处先收到的,是吗?”嘉庆问道。 “这……上面写的确实是上呈军机处,难道皇上,确实没见过这封折子吗?”庆桂道。听着这句话,董诰和戴衢亨心中也不禁一惊。 原来按清代体制,地方奏折上奏朝廷,必须先交由皇帝亲阅,皇帝对不决之事进行批示,拟军机处议处,之后军机处才能集中商议奏折事宜,提出处理意见。而广兴这封奏折,直接写着上呈军机处,竟视嘉庆如不顾,所以也难怪嘉庆听了庆桂之语,会对广兴不满意了。 “这个广兴,真是胆大妄为,他是糊涂了吗?还是以为,他有首劾和珅之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先前他自作主张,向魁伦调用令箭,就已经是越权之举,这次又如此不知规矩,竟然连上奏的程式都忘了,看来朕让他去监军,是用错了人啊。若是他继续这般不知体统,逾矩行事,只怕前线军心不一,贼匪尚未剿平,就要生内乱了。庆桂、董诰,发上谕,叫他回来吧,有阿迪斯和魁伦在四川,朕看战事一时也不会有大问题。”嘉庆终于还是下达了撤回广兴的诏令,庆桂与董诰连忙口称遵旨,准备回到军机处,就发文诏广兴回京。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禀明皇上。”不想庆桂又道:“臣近日观前线奏报,那彦成所部似已到达汉南,可是随后十余日里,竟再无新的战报呈上。臣不知那彦成所部眼下,是否已经找到了贼人所部,又是否已经旗开得胜?此事同样事关前线用兵,臣以为实在耽搁不得,是以此事,臣必须上奏皇上。” “那彦成出兵,毕竟时日不多,庆中堂倒也无需如此着急。”嘉庆道,可也就在这时,嘉庆忽然隐约觉察,无论广兴、那彦成,还是本来应该讨论的阮元,都是自己近几个月派出京担任要职之人。而且,他们之前都没有在外独立处理政事。疑惑之间,嘉庆也不禁向庆桂道:“只是庆中堂,这广兴之事,确是他有错在先,那彦成却只是十日无事上奏,庆中堂便如此在意。难道……庆中堂是怀疑朕所用之人,都是不堪大用之辈吗?” “臣绝无此意!”庆桂连忙叩首,向嘉庆续道:“臣深知皇上明哲睿断,用人自也是才能为先,绝不致引用轻小之辈,误了朝廷规制。但臣历任中外要职三十余年,也清楚仅凭才学天资,是不足以独当一方大任的,须得至少十年历任边外紧要之职,才能了解下情,从而处断有方。臣不觉得皇上所任三位大人德才有亏,只是他们从未经历要任,未免对于这些直省之事,有些生疏,往往任凭己意,胡乱行事,最后只会误了西北剿匪、东南平定海寇的大计。” “庆桂,你这番话虽也是有理,可这与眼前之事又有何干系?广兴、那彦成之事,朕决断已定,无需再议。可今日朕诏你等前来,要商议的是阮元这恢复民壮演习鸟枪之事。这件事朕认为可行,却不知你到底有何意见,你也不要再卖关子了,直言于朕便是。”嘉庆听着庆桂之言,也不免有些着恼,但想着既然已经下诏求言,那庆桂的意见也不能不听,还是克制了下来。 果然,庆桂又续道:“皇上,臣以为,这阮元所行之事,其实与广兴一般无异。自以为所用之策可以有裨于国计战事,却不知反而有损朝廷体制,误了天下大局。这演习民壮之制,高宗皇帝在位之初,亦曾行过,可高宗皇帝末年,却发现民壮经过演习枪械,往往有些不法之徒,在乡里肆意妄为,凭借武力,胁迫乡民。更有甚者,有些人甚至有聚众抗官之事!所以高宗皇帝为天下太平计,禁止民壮再行演习鸟枪,这本是为大清千百年的太平着想。又怎能仅因一时海寇频繁,就恢复旧制,违了高宗皇帝圣意呢?臣以为,海寇虽多,终是乌合之众,官军勤加清剿,自可保海疆无虞,至于民壮演习之事,实属多此一举,还望皇上三思。” “皇上,臣之意却与庆中堂不同。”一边的戴衢亨也有话要说:“臣以为,庆中堂之言实属过虑。旧时民壮演习鸟枪,虽然偶有民壮不法,滥行窃盗行劫之事,可毕竟是少数。而且,枪械演习之后,依例应该归还乡里武库,寻常人等不得擅用。若是有人私用枪械,责令村社严查便是,又何故要归咎于演习之制呢?而且皇上,臣也听浙江其他官员说起过,眼下闽浙海寇,最多可达万人,而浙省战船,所能承载者不过四千人。其余官军又要把守各处要隘,若是仅凭官军之力,闽浙沿海对于海寇而言,便处处都是可以进攻劫掠的空隙,百姓也根本无力自保!皇上,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海寇之事,事关浙江沿海数百万百姓身家性命,亦关乎朝廷民心向背!所以臣请皇上准阮中丞之意,准浙江重新恢复民壮演习,为浙江添复鸟枪,以求官民共御海寇!” “戴大人,我听说你是江西大庾人,那里算是赣南吧?”庆桂反驳道:“戴大人既然是赣南人,那我倒是想问戴大人一事,这土客械斗之事,戴大人可曾有过耳闻?”所谓土客械斗,是明清两代福建、江西、两广常见之事,所谓土客本来是不同时期移居到南方的汉民,但由于这些地区山多田少,生存环境不好,所以不同群体之间,对土地的争夺一向非常激烈。甚至到了清代中期,大规模使用鸟枪土炮的械斗,都不在少数,清廷一向也对这些械斗十分头疼,多有严禁,却也屡禁不止。 “回庆中堂,械斗之事,在下确有耳闻。可这是赣南、闽粤土客杂居之处常见之事,据我所知,浙江并无此类争端,即便有,其数量也不算多。而且,浙省素有保甲,民壮演习之余,亦属保长、甲长看管,若是民壮擅自持械,欺害良民,保长甲长,均需连坐。这层层看管之下,又怎能有械斗之事呢?”戴衢亨也自不甘示弱,据理力辩。 “戴大人,你说的只是先前体制之言,可现实却是如何?是有些保长甲长,不仅不对下属民壮严加看管,反而与那些不法民壮沆瀣一气,帮他们隐瞒偷窃鸟枪之事。而历代浙省大吏,对保长甲长的选任,却鲜有明察之法,是以保甲虽名为自卫,实则成了一些乡里豪强欺压良善的利器。正因如此,高宗皇帝才废除民壮演习,正是为了从根源上禁绝奸民持械!戴大人,难道不是这样吗?”庆桂也有自己的理由。 戴衢亨听到这里,也不敢正面与乾隆的谕旨对抗,可他也不愿放弃,只好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演习民壮之事,并无大碍。若说废止演习,便能天下太平,那今日川楚之地,又何来这许多贼寇?而且,之前民壮有不法之事,主要是保长、甲长选任不当,包庇渎职之故,那反过来说,若是阮元可以知人善任,保甲选用得人,庆中堂所言诸弊,自然可以摒除。所以,臣请求皇上,至少先暂行演习之制,暂行添复鸟枪,若是阮元驭下无方,竟又有民壮持械伤人行劫之事,臣自然会请皇上收回成命,并自甘领罪!” 嘉庆见董诰一时不语,也随即问道:“董中堂,这件事你意下如何呢?朕记得你也是浙江富阳人,虽然生长京城,对那里也该有些了解吧?不如你也来说说,这民壮演习之事,竟要如何解决呢?” “皇上,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都有道理。”董诰说道:“臣供职军机多年,深知民间多有持械行劫之事,所以高宗皇帝当时禁绝民壮演习,乃是顺应时势之举。但眼下情境,却又有不同,正如戴大人所言,海寇猖獗,无孔不入,已经在浙江沿海形成大患。而且百姓依保甲自保,演练鸟枪之事,眼下在川楚各府县,也已经渐渐恢复。无他,事急应变耳。可今日浙江之势,亦同于闽浙,虽说海寇尚不如川楚贼匪那般难制,可如今也已经形成气候,若是一味纵容,不能严加防范,只恐日后为害日甚,悔之无及。是以臣以为,这演习鸟枪之事,可复旧制,却也无需尽复旧制。至于其他行止事宜,还请皇上明断才是。” 嘉庆也清楚,董诰毕竟为官资历深厚,深知上意,这件事自己可以开口,却也不能把话说全,以免不给自己面子。最后的决议,只有他自己来提出,才能确保三人都可以信服。而且,这个提议也需要照顾到三人各自的想法,才能体现自己的不偏不倚,不给几位重臣留下结党分裂之由。 于是嘉庆也说道:“庆桂、董诰、戴衢亨,你三人所言,各有道理。这恢复演习,添置鸟枪之事,不可尽复旧制,亦不可全然不复。戴衢亨,你在军机处执掌机要也有些时日了,你可知道,这海寇有无深入浙江内陆府县之事?” “回皇上,海寇近年来只在沿海府县滋扰,并未深入内陆各府。”戴衢亨道。 “既然如此,朕意已决。沿海多受海寇侵扰,须得民壮勤加演习,以便自卫。准宁波、绍兴、台州、温州四府,复民壮演习鸟枪旧制,京中亦需添置鸟枪,以备御贼之用。但浙江其余七府,或深在内陆,或海寇未至,尚属太平,便无需恢复旧制了。如此既可有御敌之效,也可防奸民趁机行不法之事。朕此番决议,你等可还有意见?若是没有,就下去拟旨吧。”嘉庆道。 听着嘉庆决事,虽不能满足每个人的所有诉求,却也是不偏不倚,并没有偏袒一方之情。三位重臣也便不再言语,便相继跪安,回归军机处拟旨去了。 而能在沿海四府添置鸟枪,恢复演习,对于阮元而言,也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 第一百五十章 杨吉撑船记 阮元向嘉庆上疏之时,孙星衍、王昶等人都曾经提及,民壮演习旧制既然在乾隆年间被废除,这时再上疏请求恢复,必定会有保守的大臣极力反对,上疏虽然重要,也要应对万一朝廷不准的情况。而阮元思考过后,也决定以沿海防务为重,向嘉庆陈奏了恢复旧制之事。这日接到快报,嘉庆在京城已经同意了恢复沿海四个府的演习之制,并且愿意为浙江增添鸟枪,虽然未能完全如愿,但对于阮元而言,这已是足够欣喜之事,是以阮元也一边商议整顿保甲、鸟枪分发,一边继续关注土盗发展情况,争取在次年海寇大至之前,可以先行清楚杭州、绍兴一带的贼盗。 这一日正好是杨吉离去后的第七日,白天一早,杨吉果然如约出现在了抚院门口。阮元得知杨吉回归,自然大喜,忙迎了杨吉入内,待他坐定之后,便即问道:“杨吉,这一去钱塘江上,可有遇到困难,这贼盗之事,又可曾探出一二?” 杨吉听着阮元主动相问,也是大喜,笑道:“伯元,这以前从来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日你终于开窍了,愿意听我讲故事啦?哈哈,这一次出门,我还真听出来不少消息。尤其是那位秦臬台,与我说了更姓之事,这果然有效果啊?我去了钱塘江上,见了几个船夫,便说我是姓许,家中老父受了伤,撑不了船了,我以前做点小买卖,可现在父亲不能干活了,那我不得为父分忧吗?嘿嘿,没想到说着说着,他们居然都相信了,开始问起我家里事来,都可热情啦!伯元,你说这姓许和姓杨,区别真的那么大吗?秦大人那番用意,我至今也不大清楚。” “其实说来惭愧,我在浙江督学三年,对这些‘贱籍’之后,了解却也不多。”阮元道:“秦大人所言许姓叶姓,还有何姓,都有一个共同之处。自前明以降,这钱塘江水道之上,向来有一群人,依江而生,平日做些捕鱼、撑船的活计,和寻常所言士农工商四民,大是不同,这些人被称为‘九姓渔户’。虽然看起来渔户并无大异,但自前明至国朝雍正之时,他们却是所谓的‘贱籍’,天生身份低人一等,也不得为官仕进。所谓九姓,其实说法也有不同,大抵是九个罢了,其中人数最多的,就是这叶、许、何三姓。所以你称自己姓许,家里是撑船的,他们自然会相信你就是和他们一样的九姓渔户之后了。江上许姓船夫甚多,他们当然也分不清你到底是谁。他们生活也不容易,虽然废了贱籍,可几十年来,据说和沿江佃户、商贩,一向也不对付,所以九姓渔户之内,自然会异常团结。他们觉得你也是九姓渔户之后,自然会对你加倍热心了。” “原来是这样啊。”杨吉笑道:“那我这一说自己姓许,还真是误打误撞,成了他们的好朋友啦?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这些船户,大多数还真是善良人,听了我家里不好,又没做过船夫,还过来手把手教我怎么撑船呢。我在这钱塘江上好歹也走过几年,说起江上的一些故事,他们却也清楚。这只过了三日啊,我看他们就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那正是时候,我就开始问起他们,这江上总是听人说鸦神之事,到底有没有神仙啊?要是神仙需要钱财,那我也得备上点不是?可没想到这样一说,他们反而开始不说话了。” “难道他们就这样认出你不是渔户了?”阮元不禁有些担忧。 “我看不像,伯元,我虽然书读得不多,可道理还是懂的,我说我之前在外做小买卖,一直没回江上,这鸦神之事也是近一两年才出现的,我不知道很正常啊?而且我看他们神色,对我也没什么戒心,只是看着似乎里面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不愿意说。最后,倒是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船夫,和我说了几句,虽然话不多,可没想到,这些就够用了。”杨吉笑道。 “那他到底说了什么?”阮元也不禁有了些好奇之心。 “其实他说的时候,就那么一句话,说要是有客人去富阳,到了西面沙洲那里,不要走大路,要走东面那条水道,到富阳会更快些。这个我当然知道了,钱塘江往西面走有个岔道,岔道上有个沙洲,这你也该知道吧?其实我当时听他们不愿意多说,也有些担心,万一他们就这样把我识破了,那才糟糕,好在我自报身份的时候,说的是我出去做买卖了,既然做买卖,有点闲钱也是应该的。所以那日我也买了几条鱼,请他们好好吃了一顿,算是感谢他们教我撑船之恩。他们一高兴,就又和我说起钱塘江上的老故事了,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其实我藏得深着呢,他们根本没发现。”杨吉说着从容,但阮元也看得出来,杨吉为了隐藏身份,这些事做得有多不容易。 只是杨吉说到这里,阮元似乎也有了些眉目,便道:“杨吉,若我猜得没错,这乌鸦船之人,其实也是……或者至少有一些是九姓渔户,对不对?你所见的这些船夫,都是本分之人,所以和那乌鸦船并无往来,但毕竟同出一源,有些说不出口的事,还是会相互保密的。” “他们是不是九姓渔户,我不知道,但那位老船夫就这一句话,让我知道了他们住在哪里。”杨吉道:“那日之后,第四日倒是风平浪静,他们还是一样的撑船摆渡,我看他们没有异状,当然也就继续撑船去了,第五日也是一样。可就是那日晚上,伯元,你也该记得吧,前日夜里,是不是又下了一场雨?” 阮元点了点头,杨吉道:“正是如此,你之前和我说过,被劫的商船,大多是夜里多雾之时遭劫,那日晚上虽然雾气不重,但我看着这雨下得,却是不小,便想着万一贼人也挑准了这个日子,出来行劫,那或许就能寻出他们行踪了。所以我二更之际,看着其他船夫都已经睡下了,便悄悄乘了我那小船,想着去钱塘江上查探一二。这些操船的,大多也都没有家,全部家当,都在那几艘船里,可这个时候,反倒方便。我出去的时候,看着江边上没人在意,才敢放心往江里划船,为了不被贼人发现,又特意灭了灯。那江上雾中,可是真的冷啊,好在我身子还算结实,嘿嘿,伯元,要是你,只怕那一个时辰,是决计熬不下来的。” “你说你在江上等了一个时辰?这可如何使得啊?”阮元听着,也未免有些后怕。 “这怎么就使不得了?你不是也和我说过那什么叫……不到老虎窝里看看,怎么抓老虎啊?”杨吉虽然依然带着笑意,阮元却也能看出,杨吉面上尽是疲惫之色。这时正值腊月之初,钱塘江虽然没有结冰,可也是寒冷彻骨,杨吉这样在江上支撑,又怎能不受寒气侵体之苦?可接下来,杨吉却得意道:“不过话说回来,就这一个时辰,我等得值了。当时我算着时辰,也快三更了,想这江上这般严寒,贼人多半也不会来了吧。可就在我马上要转过船去,准备回江边之时,我右手边大概百步之外,却突然出现了一丝灯火。” “当时我也吓坏了,这个时候,除了我之外还能在江上的,那多半就是贼人了。所以我也想着赶紧往回跑,可转念一想,我只是看到了灯火,他们却未必看到我啊?再说了,这些日子我也问得清楚,被劫的都是商人,他们怎么可能突然来劫我这样一艘摆渡船呢?所以我索性回了船里,一动不动,看着外面动静。果然,那灯火亮了几下之后,便即熄灭,又过了片刻,又是一丝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可这次已经在二百步外,只有那一丝一忽的光亮了。可就这一丝光亮,我已经清楚,贼人的船肯定是上游来的,那个老船夫对我说的话,其实没错。” “那你可要小心啊,万一你被贼人看见,就算他们不会劫财,可……可他们未必没有其他想法啊,比如,杀你灭口呢?”阮元听着情况凶险如此,情不自禁的说道。话音方落,才想起杨吉已经平安归来,那自然是没被贼人发现了。 “伯元,这个我也清楚,所以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等了片刻,方才出发,一路向上游而去。也是多亏了老船夫那句话,我知道他们肯定要回上游某个地方,要不然我只要略一着急,或许真就被他们发现了。这一路上,我也有几次又看到了那灯火,每次看到,我就停下一会儿,之后再走。大概到四更天吧,我的船前面,突然出现了两条水道,左边的宽些,右边的窄些,这钱塘江里,杭州上游这样的水道,最近的自然就是富阳前面那处沙洲了。” (因出门缘故,本文可能在未来三天不会更新,敬请谅解。)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富阳县,突破口 “那你这样不是把人跟丢了吗?”阮元问道。 “没有啊,你再想想老船夫那句话,若是到了这个岔道,就从小道过去,离富阳近些,这句话是我问起贼盗之事时他和我说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贼人必定是在这片沙洲之南,钱塘江南边的某个地方了。所以我这次不走小道,一路往左划过去,没多少时候,前面就出现了一个镇子。”杨吉道。 “这样说,那贼人所在便是……钱塘江南,富阳对岸的渔山埠?”阮元素来清楚浙江地理,听杨吉这样一说,只片刻间,心中豁然开朗,声音也渐渐激动起来。 杨吉笑道:“伯元,名字还是你记得清楚。我这平日读书少,或许真是吃了亏了。其实我当时也不确定就一定是那个镇子,所以后面划得就稍快了些,却再没见到那盏灯火。所以我断定,只有一种可能,那艘船本来就是从这个镇子出来的,这时回去了,自然也不会有灯火了。这个什么渔山埠啊,说是个镇子,其实也不大,在里面水路走上两个时辰,也就走完了,这次我也是运气不错,我那船只转了两个弯,眼前便是一亮。原来,那里竟有个不小的宅子,宅子外面就是水道,水道里面,停着几艘小船,就像你所说的那般,上面果然都染了黑漆。” “等等,你说……他们的船就停在水道里面,那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他们为何会如此不小心呢?”阮元问道。 “伯元,你想到的,难道我就想不到吗?”杨吉道:“我去那镇子之时,就早已想到,他们即便有那见不得人的船,也决计不会放在显而易见的河道上,一定是藏在那种偏僻不易出入的小道里面。所以我去的时候,也刻意避开了主要的水道,专走寻常船只不易进入,却也能容得下大船的那种小道。这种水道本来也不多,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或许也不全是运气吧?到了之后,我先把船停在了一边拐角,最后那些水路,是我游过去的,这样就算他们有戒心,戒备的也只是有无外来陌生船只,总不会把水面也掀个底朝天吧?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些贼人,也没有那么聪明,根本不知道我跟了过来。” “我方才与你说了,那乌鸦船停泊的地方,边上就是个宅子,这宅子也不错,有一条水道可以通到外面,或许这些人暗中行船,用的也是这条水道。我当即潜了进去,就从水里游进了那宅子,看着大概到了宅子中间,便即上岸,正好那里还有几片草丛,我便躲在那里,只见前面一间屋子里,这时犹有灯火,都五更天了,那除了刚回来的贼人,还有何人?我便也走得近了些,把潜水时穿的衣服放在草丛里,悄悄贴了过去,这一下子,哈哈,该听出来的事,就都听出来了。” “当时我听里面的人,是这样说的,其中一个人说道:‘大哥,今日这天,也着实是晦气,那整个钱塘江上,我除了看到两条小船,或许是想着出来打鱼的,就没有其他船了,那两条船也不过能坐三五个人,有什么意思?’那‘大哥’倒是精明,还真的补了一句,说:‘那你们回来的时候,看着那两条船的动向没有?’最开始那人道:‘大哥放心吧,我们也想着这腊月的时候,万一江上的船有什么不对劲呢,回来的时候,每隔半刻钟就亮一次火,看着后面有没有船,一直都没发现什么。’到那个时候,我才清楚,他们虽然也对我的船起了疑,可终是没看到。” 说到这里,杨吉也感觉有些口渴,忙取了阮元的茶来,也不管茶水是冷是热,一口饮下大半,又道:“可是就这一句话,我也知道,那个‘大哥’肯定对我还是有怀疑的,所以那里我不便久留,只想着再听几句,记下道路便走。哈哈,真没想到,后面这句话依然有用,那时我只听又有一个声音说道:‘大哥,咱这小半年了,可一共只见了四五条船,看来这江上之人,也都渐渐听闻那鸦神作祟的鬼话了,但凡江上有点风浪,就不再轻易过江,这样下来,你说那韩典史怎么办,给他儿子治病的钱没了,他若是横下一条心,去把这些事上报官府,听说这浙江又换了新巡抚,若是新巡抚执意要来抓咱们,那可糟糕。’” “那‘大哥’又道:‘韩典史?哼哼,他毕竟也算咱远房亲戚,就看在这份儿上,他能出卖咱们?再说了,他儿子的病虽然是咱出钱治着,可也在咱们手里啊,他要是有半分出卖咱们的心思,咱就动手,怕他作甚?至于那什么新巡抚,哈哈,前几日他授印之时,旗杆无故自折,你们听说过没有?我看啊,他现在早就被吓得不敢出门啦!’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伙贼人,还有个县官平日护着,难怪这些日子,这些贼人竟然如此猖獗。而且从那些人说的话来看,伯元,这旗杆断折之事,或许和他们真的有关系。当时我知道,若是再行逗留,只怕真被他们发现,好在听到的也够多了,我当即回到草丛之中,换上游水的衣服便即回去,昨天我怕其他船夫起疑,又和他们撑了一天船,看他们神色如常,应该是不知道那晚上的事,我才放心,今日一早便回来了。”杨吉终于将整个“卧底”经过,一一说明。 可这时的阮元,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不语,过了半晌方道:“杨吉,你确定他们说的典史,就是姓韩?” “没错啊?这个我肯定不会听错的,他们还说那大哥与韩典史是远亲,这样说,估计那贼首也是姓韩没错了。”杨吉道。 “杨吉,你且来看看。”阮元说着,便到桌上取了一册《缙绅录》过来,翻到“富阳”一页,说道:“这富阳确实有个典史,叫做韩棨,这是富阳现在唯一一个姓韩的典史,可他声名一向不错,从来都是个老实待人之人,在富阳县百姓中风评也好,怎的就能与贼盗勾结,行者江上劫掠之事呢?” “伯元,我与这韩棨素不相识,我怎么会冤枉他呢?再说了,一个人外面风评好,难道家里就不能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若是怀疑我说的话,那你叫那韩典史到这抚院来,我与他当堂对质,到时候,你不就清楚了?”杨吉道。 阮元听着,一时也沉默不语,他也清楚,杨吉根本没必要骗他。 可若是杨吉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说,一个表面老实的县吏,或许背后也有窝藏贼盗之事吗?但既然杨吉所言并非有意诬陷,那韩棨包庇贼盗,就是唯一的真相,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呢…… 沉思良久,阮元的眼神才缓缓坚定起来,道:“既然你已经听闻了这韩典史的事,剩下的,就交给我办吧。你在江上这几日,也辛苦了,江上风大,天也冷,可别留下些别的毛病。知道你七日之约,今日夫人那边,还特意让孔顺做了鸡汤呢。待会儿下去,就好好把汤喝了,你也安歇一日,或许明日,这件事也就要见个分晓了。” “伯元,你有办法抓住那些贼人了?”杨吉也有些好奇。 “是啊,只是……” 杨吉看阮元神色时,只觉他略有不忍之色,可却没有丝毫迟疑。看样子,阮元已经有了捕盗之策。 既然阮元已有决策,自己的任务也告一段落,杨吉遂向阮元告退,向着内院去了。而阮元的下一步棋,也很快走了出去。 富阳只在杭州府数十里外,浙江县邑之中,已属繁华,但终究只是县城,大事不多,对于这里的老典史韩棨而言,每一天的日子本也无甚区别。 可这一日,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却意外出现在了韩棨眼前,这日一早,他刚刚到了县衙,便有县衙中的仆从向他递上了一封信,拆开信来看时,只见里面写着听闻富阳典史韩棨任职辛劳,抚院有要事需要过问,让他前往杭州抚院一趟。落款则是三个字:孙星衍。 孙星衍是乾隆五十二年榜眼,之前在山东治理水道,监修河工,一向治绩甚佳,又兼精于学术,官学两路都有不错的声名,韩棨自然也有所耳闻,只觉孙星衍和自己一个小小典史,根本不是同路之人,这日孙星衍却不知有何缘故,竟然要亲自请他前往抚院?一时心中也是既担心,又激动,想着孙星衍即便眼下并无官职,之前也早已做到四品,依惯例自己这一趟也是一定要去的。想到这里,便吩咐了些要事给下面小吏,自己备好行装,同了抚院前来送信的官差,一并前往杭州,只过得半日,便入了杭州城。 到了抚院川堂,只见堂上正中并无人影,反倒是右边下首,坐着一人,不着官服,只是寻常儒生打扮,多半便是要自己前来的孙星衍了。韩棨忙作揖拜过,问道:“敢问这位先生,难道就是海内闻名的阳湖孙渊如先生吗?在下不知先生样貌,这里多有失敬了。只是不知,渊如先生叫在下区区一个典史前来,却是为了何事?”按清代规制,典史不在九品之内,只能算未入流的吏员,是以韩棨不敢以官自称。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乌鸦船因由 那人回道:“在下正是孙星衍,眼下在浙江抚院,暂为参赞之事,韩典史,你说你只是区区一个典史,在下看来,可未必如此啊?不过今日想找你的也不只是我,另有一人有话要问过韩典史,之后还望典史如实对答,可好?” “这……”韩棨正犹豫间,只见川堂之后,一位官员缓缓踱步而出,看他身上官服,正是珊瑚顶,锦鸡补子,抚院之中能穿二品官服的,自然便是浙江巡抚了。这人也不谦虚,走到川堂正中,便坐了下来,道:“韩典史,本官便是浙江巡抚阮元,本官来这杭州,对杭州府所属吏员多有相询,富阳一地,论声名,最佳之人除了韩典史,也没有第二人了。是以本官有些富阳的问题,想问过韩典史,还望典史直言无讳,可好?”听着这人正是新任巡抚阮元,韩棨不免心中暗暗吃惊,但听阮元所言,似乎寻访杭州吏员,在他初任之际已是常事,自己也不过是被询问者之一,没什么特殊情况,倒是也松了一口气。 阮元随即问道:“韩典史,本官到任至今,也有二十日了,其间本官看了浙江一省钱粮赋税的缴纳数额,这两年各府县大多不能如数征税,但也有少数几个县,从来都能完税,富阳便是其中之一。本官到任浙江,第一要务便是赔补亏空,若想补缺,总要各县都交上税才是。韩典史,你在富阳素有声名,那富阳如何可以完税,你应该清楚吧?不妨也指点本官一二,本官好传了下去,让其余各县也都遵行啊?” “这个……阮大人是高看在下了。”韩棨笑道:“这富阳就在钱塘江畔,水道纵横,又和杭州紧邻,无论耕种务农,还是行商来往,也都算是个不错的地方。平地也不少,并无上游多山少地之难。所以百姓安心经商务农,朝廷能收的赋税自然也就多了。” “是吗?”阮元道:“韩典史,按你这番说法,这浙江一省,有田有水,行商繁荣之地,也不算少了啊?怎得他们都有不少不能如数交税的,单富阳一县从来钱粮无亏呢?” “那或许是因为治安的缘故吧?”韩棨道:“咱这富阳再往西,就是浙西群山了,可能很多人以为这里也是山地,便不会到这里来行劫盗之事,没了盗贼,百姓就能安心种田,经商的人也就多了……” “可是韩典史,本官这听起来,只怕你富阳这水道纵横,养的不仅是那万顷农田吧?你自称富阳贼盗不多,也只是有些人因你的缘故,不在富阳境内行劫之故吧?”阮元忽道。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却如同两记重锤,狠狠打在韩棨心口之上,一时之间,韩棨只被惊得冷汗淋漓,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这,阮大人,您这是何意?”惊了良久,他口中才支支吾吾,说出来这几个字。 “到了现在,你还想瞒我不成?!”阮元忽然厉声道:“典史韩棨,你身为富阳县吏,不思勤勉奉公,为民除害,反而与贼匪勾结,私藏乌鸦盗船与自己私宅,致使贼人四处行劫,为害钱塘江两岸,现已罪证确凿,却还想抵赖吗!你身为朝廷吏员,勾结贼匪,罪责难逃,难道还要我当堂将你捕拿下狱,你才肯招认不成?” “勾结贼匪,这……这……”韩棨慌道:“阮大人、阮中丞,小人一向……一向谨小慎微,从不与奸猾之人有半分往来,中丞大人这话,实在是……” “还想狡辩吗?”阮元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案上一幅地图,上面水道交错,中间有一处宅子,圈着红色圆圈,道:“这浙江乌鸦盗船巢穴,我近日已经查明,便在这宅子之中,这是富阳渔山埠的地图,这处宅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若你不知道,也好,我自管清点兵马,不日便去毁了这贼人巢穴,你看怎样?我提点浙江一省军务,发兵拿人,你富阳县也是不得有半分违抗的。你说你和贼人没有往来,那我自去捉拿贼人,和你便无关了,如何?” 韩棨听到这里,终于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阮中丞,这……这是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瞒着中丞的,是小人该死!阮中丞,您所言不错,我有个叫韩球的远房亲戚,他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前出去做些买卖折了本钱,不敢回家,便……便去聚集了一伙江边无赖,竟去做起了……做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我最初知道他为非作歹,在江上行劫的时候,也曾劝告过他,可他就是不听,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和他不再往来就算了……” “那你为何还要窝藏他在你家中?!”阮元怒道。 “这、这……其实阮中丞,那宅子不是我家,就是那韩球劫掠了行商财物之后,新购置的宅子,但位置也是我选的……我也是不得已啊,就在我和那韩球断绝来往之后,就半年时间,我那个小儿子,突然患上了重症,家中钱物,都为他换了药,竟也一直治不好,杭州的医生不少一听是富阳,都不愿去,愿意去的,我又请不起。就在这为难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那韩球找到了我,说他有钱,可以请大夫治好我那小儿子。我当时也是说不出的难受,想着怎么能答应他一个做贼的人呢,可是我那儿子的病却一天天的……阮大人,我要是有其他办法能治好我儿子,都绝不会答应藏匿他出去行劫的啊……”说着说着,韩棨跪在大堂之下蜷成一团,已是泣不成声。 “所以你答应了藏匿他们这些贼人,任凭他们行劫,那韩球也给你分些钱,让你去治儿子的病,是也不是?”阮元问道。 “是,正是如此……”韩棨哭道:“只是……只是我毕竟身为富阳典史,不能由着他们在富阳地界上随意来往,便也告诉他们,若是再有……再有那些肮脏事,千万别在富阳的地界上做,要不然,要不然我的性命只怕也……” “那其他各县的百姓,你就这样不管不顾了?那许多江上的行商之人,他们的财物也活该被那韩球劫去不成?!”阮元斥道。 “阮大人,这……这确实是我一时糊涂,可是……可是那韩球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他们虽然经常劫掠行商之人,却没伤过半条人命啊?”韩棨哭道。 “依《大清律例》,依窃盗例,窃盗一百二十两以上,论绞。窃盗三犯以上,同论绞。依强盗例,凡得财即可论斩。韩典史,这韩球窃盗之数,怎么说也在一百二十两以上了吧?他行窃浙江至少三年,所犯次数,也自该在三次以上了吧?依国朝律例,如此他便足以论绞!你在这里空言他行窃而不伤人,又有何用呢?”阮元驳道。说到这里,韩棨已经清楚,乌鸦船盗贼一事,韩球等人绝无逍遥法外之机,而且如果阮元真的继续严办,自己论罪也是情理之中,一时再也反驳不得,只好跪在一旁,叩首认罪,再无辩驳之语。 谁知这时阮元却没有继续斥责韩棨,言语反而平静了下来,道:“韩典史,你能知罪,这是最好,其实我来杭州,查过你履历一事,确是属实。你平日在县中也算勤勉之人,只不过一时为人所挟制,不得不助纣为虐。这样吧,我也给你一个机会,若你可以助我捉拿韩球归案,你私通寇盗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之后此案文卷之上,也不会有你的名字。但你也要想好,若是你不愿与我一并捉贼,那贼人巢穴,我已探出,不日即可捉拿他们归案,到时候,你所犯之罪,轻则徒刑,重则绞监候,那样的后果,你可愿意承受?” 韩棨听着阮元之意,似乎只要他帮助阮元将韩球等人抓捕归案,便可以免去罪责,一时心中也自欣喜,可转念一想,还是叹道:“阮中丞,这……其实小人早就想着,若是那韩球如此胡作非为,至死不改,那小人便与他断了关系,从此再不帮他也好。可难为之处在于,那韩球自从愿意给我小儿子看病之后,就把他软禁在了大人您所言的那座宅院之内,若是大人前去拿人,只怕他们立刻便会把犬子扣为人质,而且以后他治病的钱,也就断了,这可……” “你所说的,都不是问题,你儿子的安全,我自会让人保护,至于他治病的钱,若是你今日愿意助我,那以后我为你出了这笔钱,也并无不可,这些事你自可放心。”阮元也做好了准备。 “这……如此多谢大人了……”韩棨听着阮元愿意网开一面,心中又是激动,不住的给阮元叩头。 “韩典史,你且听好,你此番前来,是我府中衙役直接带你过来,一路上他们也一直在留意,这才过了半日,那些贼人应该还不知晓,更不可能知道你在我这里所言之事。但毕竟夜长梦多,所以我即刻便要动手,现在还有一事,希望你如实回答,这韩球手下贼盗,大概有多少人?”阮元问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袭!初战告捷 “这……大概四十多个,不足五十人。”韩棨答道。 “好,既然如此,你先下去吧,待我叫你之时,你与那些人一道出发便是。”阮元说罢,前厅两名差役便应声上前,带了韩棨下去休息。阮元看着孙星衍,也对他道:“渊如兄,这韩棨之事,果然如我预料,他毕竟是个勤勉老吏,是非之辨,心中还是有数的。既然贼人地点、人数都已经查探清楚,我这就给蔡参将发信,今夜一更,点齐绿营精兵百人,二更便在钱塘江上船,大概过了今夜,贼人也就该俯首就擒了。” “伯元,你这……这会不会太快了点啊?”孙星衍也有些惊讶。 “机不可失,这韩典史与那些贼盗既然相熟,最多一二日之间,贼人便会知道他来过一次杭州,而且只怕他说了什么,也大致能猜得出。所以我早已让蔡参将备好精兵百人,只要韩棨愿意为我们效力,今夜他便带兵出发。原本想着即便有六七十贼人,我们以多打少,也够用了,如此看我们现在是以二敌一,又有何惧?渊如兄,这韩典史有句话应该说得也不假,这些贼人只是暗中行劫之人,却非杀人掠货的巨盗,但杨吉那里却也探出,抚院之事,他们也是清楚的。这就说明,他们之上,肯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贼盗团伙。若是不能及时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以后的事,只会更难办啊。”阮元想着这些盗匪的来龙去脉,心中忧虑之心,终是不能消散。 “真没想到啊,伯元,你捕拿这些贼人,竟然已经有了如此详细的规划。看起来有了兰泉先生的指点,你以后坐这巡抚,很快就能成就一番功业了。”孙星衍笑道。 “渊如兄谬赞了,这乌鸦船之事尚未查办清楚,以后的路,还是一步一步走吧。”阮元也一边笑着,一边取了之前就已经备好的文书,差了蒋二过来,让他送往蔡庭梁的参将衙门,让他落日之际,便即点清军士百人,一更在校场聚齐,二更便即出发。 这日韩棨见过阮元和孙星衍之后,便被安置在抚院西首一间偏方之中,想着白日阮元训斥他的言语,心中犹是惊恐,又担心少子有个万一,一颗心七上八下,终是不得安定。眼看窗外夕阳渐落,夜幕渐生,忽然外面脚步匆匆,竟有两个人来到了偏房之前。 随即门房打开,两个陌生人出现在他眼前,当先一人武官打扮,径自走上前道:“韩典史,本官是巡抚部院标下参将蔡庭梁,奉阮大人之命,今夜前往捉贼,还请韩典史一并前去,若是迟了,这乌鸦船盗,只恐就捉不得了。”说着便示意韩棨向外而去。 韩棨听蔡庭梁言语,阮元竟然中午方才问过自己,入夜便要发兵捕盗,一时未免有些惊慌,想起儿子之事,更是倍加担忧,只道:“这、这……蔡老爷,小人……小人白日间方与阮中丞交待了贼人信息,怎的……怎的这才半日,就要发兵了呢?而且,小人也曾与阮中丞通禀过,小人少子现在贼人之手,若是大人这般发兵前去捕盗,只恐那些贼人狗急跳墙,竟捉了小儿去做人质,这……这阮中丞是答应了小人,留小人少子一命的啊?” 蔡庭梁尚未答话,身边那人却已开口,笑道:“韩典史,您儿子的事,您就放心吧,阮中丞既然准备今夜就去捕盗,那自然是把准备都做好了,到时候我们先制住贼人,再行进攻,贼人定然来不及拿你儿子去做人质,就被捉住啦!只是韩典史,若是你真的想保儿子性命,后面有些事,却要好好交待才是,你说得越清楚,咱们救出你儿子的胜算,就越多一分,你可知道?”这人自然是杨吉了,阮元让他探过盗匪住所之后,想着杨吉毕竟识路,有官兵同行,想来也不致遇险,所以这次出兵捕盗,也让杨吉一同前往。 韩棨听着杨吉言语,虽是从容,疑虑却犹未散,只好随了二人一并出了门,门前尚有几名蔡庭梁的亲兵,护着三人一道出了抚院西门,一路沿河北上,自贡院折而向西,又过了三座桥后,天色依然漆黑,路旁灯火渐渐亮起,灯火之中,一处高墙清晰可见,当是杭州西城墙了,随即几人转过一个弯,到了一处辕门之下,就着灯火光亮,韩棨看得清楚,辕门之上,乃是“校场”二字。 这时,校场内正走出一名军士,见了蔡庭梁后,忙上前拜道:“蔡大人,巡抚衙门标下官兵百人,已在校场聚齐,请蔡大人指示!”韩棨看向校场之内,果然有大片的人影在灯火之下清晰可见,看来阮元为了捕盗,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 “好,眼下已是一更时分,传我命令,全体出发!在武林门先登小船,到了江口,再换过江船,四更之前,务必赶到渔山埠,不得有误!”蔡庭梁道,那军士得了将令,连忙回营传令去了。 韩棨看着这一切布置,心中也是又惊又喜,忙问杨吉道:“这……杨大人,这样真的能成吗?”他看杨吉和蔡庭梁同路,就把他也当作了抚院武官。 “能不能成,其中关键,还在韩典史你啊?”杨吉笑道:“我们阮大人啊,也是听了你的情报,才决定以二敌一,确保万无一失的。不过,若是贼人并非只有四五十人,典史所言不确,那我们这百人前往,只怕就要糟糕了。”其实杨吉这样说,也是阮元授意为之,阮元得了杨吉讯息,便清楚乌鸦船之人人数应该不多,也未必有多少兵器,是以早已定下了百人前往,攻其不备。但韩棨毕竟与乌鸦船也有来往,是以阮元也告诉杨吉,最好多敲打他一番。 “那……那我儿子……”韩棨还是有些担忧。 “韩典史,我记得你说过,那韩球的宅子,是你选的位置,而且你也知道,令郎就在那里作人质,也就是说,你也到过那里吧?令郎被软禁的位置,你也应该清楚一二吧?若是你知道,不如就告诉了我们,这样我们救人之时,也好找到对的地方,少费些力气,你说是不是?”杨吉道。 看到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韩棨有如何多言,只得同了杨吉,一道出城去了,随即一行官兵在武林门登了小船,又在钱塘江畔换上江船,一路沿江西上,到得渔山埠时,果然便是四更前后。 一路之上,韩棨也将自己儿子被软禁之处告诉了杨吉和蔡庭梁,所以官军方一登岸,便差得数名身手矫健的军士,深入宅院之中,将那间屋子围了起来。随后,余下官兵四面出动,将宅门、后门、通船水道也一一封住,眼看一切准备即将就绪,院内却仍无声音,杨吉不禁有些纳闷,向韩棨道:“我说韩典史啊,这宅子里我看,今日怎么也没什么动静啊,不会是他们提前得了消息,早早弃屋而去了吧?” “那倒不会,他们虽然平日偶有些贼盗之举,但做得都不大,所以防备也不算严密,我也听说他们前日方才出过船,这几日本也是修养之时,最是不在意防备的。而且我出门也不过一日,他们怎么可能那么早得到消息,这当夜就转移出去啊?”韩棨道。 “既然如此,就鸣枪吧。”蔡庭梁也在一边,见宅中诸盗并无异动,便示意一名亲兵,上前鸣枪示警。 那亲兵得了令,便走到正门之前,高声道:“宅中贼人听了!我等是朝廷官军,现已将此宅围住,你等赶快束手就擒,早日成擒,或可从宽,胆敢拒捕,一律从严处断!”说罢,便向空中“砰”的一枪击出,以示警告。 宅中并无动静,不过片刻,竟也是“砰砰”两声,似乎宅中也有鸟枪,但只闻枪声,并无一人中弹。 “还敢拒捕?去放信号弹,传令四面鸣枪!”蔡庭梁怒道。 亲兵应声而去,很快,只听“嗖”的一声,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随即,宅子四面都“砰砰”的响起了枪声。 这一次,宅子里终于彻底没动静了。 蔡庭梁深知机不可失,唯恐宅中尚有暗道,竟让盗贼逃了,眼看宅中似乎尚无异状,立刻呼道:“将士们听着,贼人听了枪声,早已胆裂,各人速速随我冲杀进去,如有拒捕贼盗,格杀勿论!”说罢,便抽出腰刀,指向正门,几名兵士连忙冲上撞门,只撞得几下,正门便被撞开,随即又是一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四门兵士见了,便也一并攻入宅中。 “砰!砰!” “快起来,赶紧投降,还有生路!” “别跑!再跑开枪了!” “砰!” …… 就连杨吉都没有想到,这场剿匪之战,只过了大半个时辰,便即以官军完胜告终,四十多个盗贼一个接着一个,从各门被押了出来,两个官兵看着一名盗贼,看来是没人能跑得了了。 待得日出之时,这个嘉庆初年在钱塘江上乘雾、乘浪多次行劫的“乌鸦船”匪帮,便告覆灭,所有主要成员无一漏网。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幕后黑手 次日秦瀛方待升堂,便听得臬司衙门之前,人声嘈杂,竟似有大批兵士来往,秦瀛也吃了一惊,忙走出来看时,只见门前广场之上,已集中了上百兵士,每两个按着一个蓬头垢面之人,军士之旁,却是蔡庭梁和杨吉。 秦瀛往来抚院多次,自然认识杨吉,九姓渔户之事,也是他将相关情况告知杨吉,杨吉才得以在船户中游刃有余。这时看着奇怪,忙走到杨吉身边问道:“这、这……他们却是何人?还有,你不是前去钱塘江上做船夫去了吗?怎得这才十日功夫,就回来了?” “就这几日,已经够了。”杨吉笑道:“秦大人,实不相瞒,我在钱塘江上撑了七日船,就把这些人的情况都打探出来啦!这些贼人,便是之前我等所言乌鸦盗船之众,如今已然一网打尽!秦大人,接下来审讯之事,就要先交给你了。” “这……你不会是在诳我吧?”秦瀛笑道:“你说你去了七日,那你回来,也不过是两日前的事,这两日我也派人到抚院问过贼盗之事,可伯元他没什么动静啊?怎得这不过两日时间,贼人就全数就擒了呢?” “两日时间,不是正好吗?”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秦瀛耳畔,秦瀛回头看时,只见阮元已经到了他身后,旁边是一顶软轿,想来阮元也是一早便得知乌鸦船全数被擒,当即备了轿子,前往按察使司,准备与秦瀛一同审理此案。阮元看着秦瀛犹有疑惑,笑道:“小岘兄,这事我没能尽早通知你,也是我太着急了,真是对不起小岘兄了。其实杨吉方才所言不错,他确是前日方才回到我抚院,但他这一路打探,已将贼人巢穴探得清楚,所以我当即传了蔡参将,备下精兵百人,昨日,我又寻了那富阳典史韩棨,将贼人人数、兵器悉数查清,再不立即剿捕,又该当何时啊?所以昨夜我便遣了他们,连夜前往富阳。果然,贼人情况,尽在我等所料!所以这一夜功夫,也就将他们擒到杭州了。”其实阮元也是担心人多口杂,怕泄露了风声,才没有提前告知秦瀛。但即便如此,从未亲自率兵捕盗的秦瀛眼看阮元行事如此果决,接印后不足一月,便将这个数年未能剿破的钱塘江匪帮一网打尽,心中只有惊叹与敬佩,却已经想不到其他事了。 阮元看着杨吉,也问道:“杨吉,那韩棨的儿子呢,你等剿捕之时,可曾救下?” “这个你就放心吧。”杨吉笑道:“我们刚到那宅子,就顺着韩典史指的路,找到了他儿子被软禁的地方,蔡大人发兵之时,那里确实还有两个人看着,都被我们一拥而上,抢先擒了起来。所以啊,韩典史的儿子是毫发无伤!对了伯元,你是不是也答应过他,若是真心为此案立功,就不予追究了?他一路之上,将宅中可以藏人之处对我们一一言明,所以啊,抓起人可是一点都不费劲呢!” “好!既然如此,所有参与捕盗官兵,今日皆有赏赐!”阮元说罢,也向边上军士高声道:“各位此次勤于剿捕,一夜之间,这乌鸦盗船便即悉数就擒,乃是大功!依本抚院之令,先入贼巢者,生擒贼首者,赏银一两,其余同往之人,皆赏五钱银牌一个!日后若仍有贼盗之事,再有立功者,加记军功一次!”一时之间,军士之中,也发出阵阵喝彩之声。此次发兵毕竟只是捕盗,所以能有这等赏银,已是不易,阮元对待记功升迁之事也颇为严谨,不滥行记功升迁。 阮元看向一旁被按住的盗匪,问道:“韩球是谁?”一时各人不语,然而一瞥之间,已看见数人目光,正在看向西首一个虬髯之人,看来这人就是韩棨所言乌鸦盗船之首韩球了。不过这时他也如其余盗匪一般,面色苍白,只略微抬了一下头,便即低下不语。 阮元指向这虬髯之人,道:“先将他带入臬司衙门受审,其余人等,先行收监,听候发落!”下面军士忙连声称是,押着其余四十余人,先往监牢方向去了。只两个兵士带着那虬髯之人,先行进了臬司正堂,阮元与秦瀛一道入内,一同升堂,只秦瀛仍在主位,阮元则在一旁与秦瀛共审。 “下面之人,可是名叫韩球?”秦瀛作为臬司之主,率先发问道。 “大人认错了,小人不是韩球。”下面那人道。 “我看你还是不要狡辩了。”一旁的阮元说道:“富阳典史韩棨,据说和你有远亲之谊,因被你胁迫,不得不为你隐瞒贼盗之事,所幸他天良未泯,早已将你等之事告诉了我。我问起他你相貌如何,他也一一对答过了。今日看你,除了比他所说多了一部胡须,却果然没什么不同。若你还不承认,难道要我把韩典史叫来,与你当堂对质吗?” “韩棨他……果然……早知道这样,我们昨夜就该走!”这虬髯之人听着韩棨之事,不禁怒道。看起来,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就是韩球。 “韩球,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悔改吗!”阮元怒道:“你在钱塘江上假借鸦神之名,行劫商旅,以至客商行旅,非白日不敢渡江,沿江百姓,闻鸦神而色变,如此为害一方,早已够得上死罪了!你宅中抄出财物,约有白银千两之数,此外珠宝绸缎,亦有不少,依大清律例,行窃银百二十两,凡三次以上者,俱可论绞。更何况,官军前往之时,你等尚有鸣枪拒捕之行,如此罪状,前后累计,你已是罪不容诛!即便我等处你死罪,也是明正典刑,彰明国法,你怎得至今还如此执迷不悟,难道你行劫江上,还有自己的道理不成?!” “你怎能说这些银两珠宝,就是我劫人所得?”韩球似乎还不愿屈服。 “韩球,若你一心求死,也好,本官这就告诉你,今日,我就可以将你的财宝曝之于众,难道那些被你劫去财物之人,都忘了自己被劫之物了吗?我方才说过,大清律例论绞只需百二十两,行劫三次,你为祸一方,已近三年,只要你这些财物之中,有十分之一得以被人认领,你也就够坐实死罪了。怎么?这对于浙江的抚院臬司而言,难道还是一件难事吗?”阮元也是毫不留情,几句话的功夫,便将韩球辩驳之语尽数堵住。 可是韩球听着听着,却似乎听出了一丝希望。 “那……那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韩球不解道。 “因为你可以不死。”没想到阮元后面的话,竟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你虽是为官军所擒,但行劫之物,尚未一一查清来路,你虽多有行劫,却并未伤及人命,亦无白昼公开行劫之事。所以若你能于今日认罪,可以比照自首例,减一等论处,即便你重刑难免,但由绞决改为绞监候,并非不可。若你能为我抚院臬司立功,则定罪之时,亦可减等,到时候改流三千里,也在法度之中。但若是你依然执迷不悟,不肯说出那些财物来源,待我一一问过遭劫之人,只需坐实十分之一,对你处刑,便只能在绞决以上了。怎么样,你可想清楚了?” “这……这……这是真的?”韩球听着阮元劝告之语,果然渐渐为之所动。 “你且放心,阮中丞对你绝无虚言。”秦瀛补充道。 “那……大人说立功,这……这功从何来?”韩球又道。 “你行劫之事,本官亦有所耳闻。”阮元语气果然渐渐放缓,道:“你平日行劫,皆是因风浪多雾,又或深夜之际,不敢公然劫财,在你宅中,我们也只抄出兵刃数柄,鸟枪两支,所以你虽罪在不赦,却也不是那种江洋剧盗。但我所不解的是,你这两支鸟枪,质地可是不错啊?还有,你等听闻官军前来,最初的反应不是弃宅而去,而是开了两枪,若说你等之后,没有一群更加肆无忌惮的剧盗撑腰,这话要谁信去?所以我所言立功,便是要你说出给你这两支鸟枪的,竟是何人,你等平日,还有无同其他盗匪的来往?若是你所言属实,这功,自然是可以算在你头上的。” “这……我们就是独来独往,不认识其他贼人。”韩球似乎还不愿承认。 “你不愿说出他们姓名,也好。但你不要忘了,你这些鸟枪兵刃,财宝绸缎,现在都落在我们手上,若是我等一一详查,多半过得一两个月,也能水落石出。你如此护着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但若是那些贼人,到时候也被我们捉了过来,你等当堂对质,他们说认得你的话……你此时包庇不报,只会让你罪加一等啊?”阮元道。 韩球听到这里,也犹带着三分不服气的神色,看了看案上的阮元,只见他言语从容,面不改色,似乎无论自己做出何等选择,最后的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看着看着,自己最后那几丝傲气,也终于黯淡了下去。 终于,韩球吞吞吐吐道:“这……这位大人,我……我确实认得些人,他们……他们不是富阳人,而是这海边的人。平日居无定所,所以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只知道他们频繁在南沙出没。为首的那个,叫陈阿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头领,他们可不像我们这样,白日劫掠商旅,都是常事,据说……据说也有几条人命。他们那里,人不算多,但个个有刀子,我……我和他们见得不多,但总能看到他们有枪。所以我那时有了些余钱,便也向他们买了两支……我们的人见他们,都是在船上,或者在海边,确实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他们……他们不在意人命的,所以我也……也不敢多说。”听到这里,阮元和秦瀛都暗自心惊,不想就在杭州之畔,南沙海滨,竟有一群如此强横的贼盗啸聚多年。 “前些日子,督院门前旗杆无故断折,是他们做的,还是你们做的?”阮元问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下一个挑战 “这……是他们牵的头,说是要给新巡抚点颜色看。但他们当时来人不多,我的人也……也去了几个。”韩球道。 “那他们有多少人?”阮元又问道。 “人数嘛……人数倒是不多,二三十个,我看不会多于三十个。但个个凶悍,都有刀子,只怕枪也藏了不少。里面有几个,听说还是卖私盐的,打架从来不顾性命。”韩球虽然也在钱塘江上劫财多年,但说起这些强盗,似乎依然充满畏惧。 阮元向秦瀛点了点头,秦瀛清楚,韩球能提供的关键信息,或许也就只有这些,再问无益。便吩咐了下面衙役,将韩球提了下去。正在韩球与衙役身影都消失在臬司大堂之前时,阮元忽然上前,对秦瀛小声道:“小岘兄,看住这两个衙役,不许他们再多走动。” “伯元,你至于这般紧张吗?”秦瀛听着阮元之言,心中也一时不解。 “有这个必要。”阮元想着先前之事,依然难以放心,道:“我府上亲兵王顺,之前便是因与贼人交结之故,虽非有意,却也把一筐火药带进了我抚院之中。如此看来,这些贼人在官府之内,只怕多有线人,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若是不能及早除了,只怕后患无穷。小岘兄,你这里衙役,可要看住,平日办事,就用那些年长的,这贼人兴起我看不过两三年光景,年长之人久在衙署,不至于和他们相识。” “伯元,我看你还是太多心了。不过,也有道理,毕竟你才到任不足一月,就擒了这乌鸦船盗匪回来,或许听你的,也没有错。”秦瀛笑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有些不解,我看你和那韩球说话时,你那样貌,就像知道他必然招供一般,你……你为何如此自信啊?” “这哪里是自信啊,只不过正好遇到了这般贼人而已。”阮元笑道:“方才我也说过,这韩球行劫,是只看黑夜、风浪、多雾之时,又不伤人命,这足以看出,他们并非不怕死的剧盗,反倒是对官府,本来就有些惊惧之情,才这般躲着我们。所以我便因势利导,以生死之事告知于他,别看他胡子留了不少,心中的恐惧,可不是胡子能遮掩的啊?他这一听自己还有活路,那该说的事,不就都说出来了?” “伯元,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读书治学有所专长,不想这攻心之术,你也是这般精通啊?”秦瀛笑道。 “这可是小岘兄过誉了,其实……真正的强敌,还在后面呢……”阮元一边应着秦瀛,一边想着韩球方才所言陈阿三之事,却是面色渐渐凝重,又开始沉思起来。 二十多人的陈阿三一伙,或许要比四十人的乌鸦船更难对付。 但即便韩球招供,阮元得到的消息,也只有陈阿三一伙在南沙之地行劫的情报,可南沙方圆数十近百里,又有不少贩卖私盐之人时常在海滨走动,想找出这群剧盗,加以抓捕,绝非易事。一时间阮元也只得先嘱咐秦瀛,去调查杭州、嘉兴、绍兴三府近年来劫盗大案,如有成果,再行议定对策。 而就在阮元捕盗初战告捷之际,陕西的那彦成却又遇到了麻烦。 那彦成到了褒水之畔,便与福宁隔河扎营,并约定一旦二人中一人被白莲教袭击,便立即发射信号弹,另一人则前往驰援,两地相距不过半个时辰道路,随时可以接应得上。不过一连数日,倒是也没有白莲教袭击之事,所以福宁虽然口头应着那彦成,心中却依然轻松,这日入夜,也是靠在主帐软椅之内,随时准备歇息。 这时,一名亲兵自外面走来,见了福宁,施过礼后,却不在原地说明来意,而是径自走上,直到福宁面前,方低声道:“禀告大人,都办妥了。” “一个漏了的都没有吗?”福宁似乎犹是谨慎。 “回大人,不多不少,两千二百三十六人,后面我们清点,也是这个数。”那亲兵道。不过说到这里,亲兵似乎也有些尴尬,面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又小声向福宁问道:“可是大人,这……他们不是已经投降了吗?这样对他们,是不是有些……” “没什么不妥的。”福宁依然面不改色,道:“这贼人本就是起于民间,平日裹挟百姓为他们作战,有些百姓在他们那里待久了,被贼人一加劝诱,也就不认朝廷了,这种事可不少啊?所以你觉得他们是两千降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两千个随时可以为贼人效力的贼寇罢了。咱们今日做得,可能确实绝了点,但以后我官军作战,随时随地,都可以少两千个对手,这样对于我们剿匪大计,也是长久之策啊。” 就在这时,只听“嗖”得一声,外面似乎有燃烧弹腾空而起,福宁和那亲兵也便不再言语,只听着外面声音不动。果然,不过片刻之后,外面一名骁骑校走入帐中,向福宁道:“禀告都统大人,是褒水对岸的信号弹,看来是钦差那大人遇袭,按那大人先前与我军约定,我军应前往救援。都统大人,我们是不是该立刻整队出发?” “出发什么?根本就用不着。”不想福宁却是云淡风轻,道:“那钦差所部,可都是京城精锐,这一带有多少贼人?你见过多少?肯定多不到哪里去啊?所以我看,就凭那钦差所部,应对贼人,已是绰绰有余,你自管回营歇息,救援的事,就不用咱们多虑了。” “可当时那钦差与我等所约,乃是独立难支,方得求救,所以这……”骁骑校依然有些犹豫,这时地面之上,竟又有阵阵颤动传来,阵动之中,还夹杂着鸟枪施放和刀枪砍杀之声。过得片刻,火焰的“噼啪”之声,各人也渐渐听在耳中。黑夜中万籁俱寂,这些声音虽是从对岸传来,却依然清楚可闻。 “怎么?你说这话,是对本将有所怀疑不成?本将所部,出兵与否,全在本将之念,你一个小小的骁骑校,难道还想站在本将的位置上发号施令不成?出去传令,全军待命不动,擅自出击者,军法处置!”福宁竟似对褒水之畔的声音全未听觉一般,径自呵斥了下去。 “可大人,听这声音,像是有人纵火,只怕多半……”骁骑校担心道。 “有些火声怎么了?贼人慌不择路,胡乱放些火来,其实是早已心虚了,这种事本将见得多了,哪一次不是贼人大败而逃?再过半个时辰,那大人自然会将那火扑灭,你现在问这些做什么,想过去充好人么?”福宁依然不以为然,这骁骑校看福宁专横如此,又怎敢再多言语?只得依令而下,向外传令去了。 对岸厮杀之声一时有增无减,福宁却全然置若罔闻,看着外面天色,已近二更,便即退回内帐,准备就寝。 朦胧间也不知到了何时,只听帐外马蹄声响,竟似有大队骑兵到了。白莲教众多在山林作战,马匹不多,这般声响,多半便是对岸的那彦成所部。福宁犹自不动,又过得些时候,只听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喝道:“你们都统现在在哪?福宁呢?!让他出来,我有话要问他!”福宁与那彦成也自相识,知道这正是那彦成的声音。 福宁这才整理了衣衫,勉强起身,穿了外袍走到帐前,看着前来之人,也自觉有些诧异,眼前之人,确实就是此次前来陕西助阵的钦差大臣那彦成,可这时的那彦成,却似从水中刚刚上岸一般,头顶须发,尽是水滴,身上那件棉袍,更是已经被水浸透,这时他一边对福宁怒目而视,一边身上水珠还在不断滴落。 “哟,这不是那大人吗?这……大人这是怎么了?方才大人可是渡河过来,竟落入水中了?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竟然让大人这般受苦啊?大人若是不便,这惩罚奴才的事,就交给在下来办如何?在下一定狠狠收拾他们一顿,给大人出气!”福宁看着那彦成神貌,知道那彦成的怒气就是对着自己来的,却犹在装傻充愣。 “福宁!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矫饰,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斥道:“前日我早与你有约定,我两军各守褒水一侧,一方有贼人来袭,只需释放信号弹,另一方必要前往救援。可今日呢?你把当日之约都吃到肚子里了吗?!方才贼人来袭击我军帐,我连放三弹,向你求援,你却在做什么?眼看着贼人在我帐中四处纵火,却也不管不顾吗?事到如今,你却毫无悔过之心,那好,我奉皇上之命前来督师,本有监察上奏之权,明日我便上书皇上,你既然这般无能怯战,那也不要在这里带兵了!” “大人这是哪里话啊?”福宁惊道:“下官自然记得,当日和大人约定相互照应之事。可今日夜里,下官确实是什么都没听到啊?不瞒大人,下官所部,近几日事务也繁忙的很,这营里的兵本也不多。这几日处理军务,下官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啊。所以今日夜里,也就早早睡下了,大人所谓信号弹之事,是方才大人说了,下官才知道的啊?” “福宁!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狡辩什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模样,哪里还能再忍受下去?怒道:“你自己的军营,还要我来帮你看吗?你这里许多营帐,少说可以驻军数千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人数不多?你说你没听到信号,难道你军中这数千人,竟一个都没听到不成?你若是再如此搪塞,我明日便即上报皇上,治你治军无方之罪!到时候你这副都统,也别想再做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彦成的败北 “大人这是哪里话啊?”福宁惊道:“下官自然记得,当日和大人约定相互照应之事。可今日夜里,下官确实是什么都没听到啊?不瞒大人,下官所部,近几日事务也繁忙的很,这营里的兵本也不多。这几日处理军务,下官也是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啊。所以今日夜里,也就早早睡下了,大人所谓信号弹之事,是方才大人说了,下官才知道的啊?” “福宁!事到如今,你还在这里狡辩什么?”那彦成看着福宁这般模样,哪里还能再忍受下去?怒道:“你自己的军营,还要我来帮你看吗?你这里许多营帐,少说可以驻军数千人,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人数不多?你说你没听到信号,难道你军中这数千人,竟一个都没听到不成?你若是再如此搪塞,我明日便即上报皇上,治你治军无方之罪!到时候你这副都统,也别想再做了!” 福宁却依然不慌不忙,笑道:“那大人若是这般想,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其实大人不知,下官就在和大人约定互相声援之后一日,下属官兵便即来报,说汉南老林里约有两千余贼人,自称本是受人裹挟,不得已从了贼,这时贼人屡战屡败,便即一同脱离了贼人看管,前来我们军中投降。那大人您想想,这两千人可不少啊?若是下官不能悉心安置他们,再被贼人突袭,又或者他们自觉我等官军处置无方,竟又叛离了去,可如何是好啊?所以为了护送这两千人到安全的地方,下官特意差了军中最好的兵士前往护送,直到今日下午,这才来了信,说他们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再也不会有危险了。下官这也连忙通知他们,立刻回营声援大人,却不知这就一夜的光景,大人竟然……”说着说着,却似真情涌动一般,快要掉下泪来。 那彦成自也不会轻易为福宁所动,冷笑道:“福大人,你这番托词,却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所部多少人马,分一部分出去看护降人,难道剩下的就拿不动刀剑,用不得鸟枪了吗?若你自觉有理,自可将你所言之事上报皇上,到时候皇上定然明断,你这番无稽之谈,还能瞒过皇上的法眼吗?” 福宁依然从容,道:“那大人,您若是不信下官所言,待我这些下属两日后回来了,大人来清点一番下官军营,自然便知。其实就算如大人所言,我所部尚有余众,其实……其实也只够分守这褒水一侧之用,若是分兵去救大人,贼人只需三五百人前来劫营,只怕这营寨也就要毁了。大人这一路也辛苦了,要不就在下官这里暂歇两日,待他们回来了,大人亲自看个究竟便是了。”这话说的外人看来,与托词也无甚大异,可那彦成听福宁这样一说,却也有些疑惑,福宁虽然奸猾逢迎,从来为自己所鄙,但若真如他所言,福宁军中真相,自己两日后必然一览无余。若是福宁所言为假,也必然会被自己拆穿,那福宁再编造借口欺瞒自己,又有何用?这样反过来想,只怕福宁说的至少也有三四成是真话。 想到这里,那彦成不禁有些动摇,便即问福宁道:“福都统,若真如你所言,你麾下兵士不多,那又是为何呢?眼下这汉南之地,朝廷兵马众多,这些我都清楚,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兵不够用了呢?” “那大人,其间因由,也不是下官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福宁听那彦成之语,心中渐渐轻松,忙招呼手下士兵上了热茶,奉了那彦成到帐中上座,又问道:“那大人,那今夜您那边,又遇到了怎样的贼人?怎么不觉之间,就被贼人袭击了呢?或许大人所遇到的问题,和下官一样也说不定啊?” 那彦成看福宁态度诚恳,倒是不像对自己有敌意一般,心中也暗自相信了他几分,虽对他依然反感,却也将夜间所遇之事,向他一一言明。原来这夜入更,便有大批白莲教人马前来劫营,那彦成自然不是大意之人,听闻风声不对,立即组织兵马,开始反击,也一度击退白莲教兵马。可后续上前的敌人却也不专注于和官军对战,反倒是带了大量干柴火把,逢军帐便大量投掷,一时之间,营中火势大盛,倒有一半的军帐都被烧毁。那彦成这边由于山林地形狭窄,前军所部只有一千八百余人,眼看敌人数倍于己,军营又被烧毁不少,一时士气大挫,便即向福宁求救,可眼看三发信号弹射出,福宁这边却毫无动静,那彦成也知道自己不宜再行支持,退到对岸重整旗鼓才是及时止损之道,便即号令军马渡褒水而来。 那彦成麾下的官军,大多都是京中八旗,虽然平日操练勤勉,算是精兵,可半数有余都没上过战场,这时突然向褒水对岸撤军,加上不少人回头看时,原先的军帐已经被焚烧殆尽,不少士兵心生惊恐,拔足便奔。那褒水上虽因入冬之故,已有了一层浮冰,可并不深厚,这时被乱军随意踩踏一番,又哪里支持得住?一时间河上数处冰面都被踏破,那彦成呼喝不止,也不小心掉下马来,落入水中。幸亏亲兵救援及时,那彦成又命令亲兵鸣枪示警,才好不容易安顿军心,一行人渡过褒水,才来到了福宁大营。 福宁听了,也不禁叹息起来,对那彦成道:“那大人,却不想我一时救援不力,让大人受了这许多辛苦,是下官的失职了。下官虽然兵力不多,可若是知道大人那边是这般模样,这千余人虽是老弱,却也要去相救大人才是啊?其实不瞒大人,大人方才说陕南老林,官军人数众多,这也只是大人未能亲往此地,一时被人隐瞒了实情所致。其实,眼下在这一带的官军,可能连大人所预料的一半都不到啊。”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彦成看福宁言语真挚,一时不免有些心软,便继续问了下去。 “那大人,这汉南的朝廷兵马,大多从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啊,这不是陕西的八旗,就是甘肃陕甘总督、宁夏将军所部。依朝廷的指示,应该是陕甘两省兵马会剿陕南贼人各部,分头拦截此处要隘才是。可眼下,这里能动用的兵马,其实也只有咱陕西的各部,那甘肃的援军,其实迟迟未到啊?”福宁道。 福宁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可那彦成听着,却不禁后脊阵阵发凉。难道,恒瑞在出兵前和他所言,竟是真的不成? “你的意思是,朝廷在汉南老林兵力不足,其实是因为甘肃的松筠一直没有派兵过来?”那彦成问道。 “就是这样啊?”福宁道:“那大人,这陕甘各部官军,本就互不统属,但他是陕甘总督,毕竟是执掌两省兵马调度之任的封疆大吏啊?除了你阿哈恒将军,还有宁夏将军所部,其他兵马要想调度,都需要经过他松筠之命,尤其是现下兰州那边,还有额勒登保大人的一部旗兵,那可是这些年立功最多的部队啊,现下如何?我这边前几日方才得知,那额勒登保最近还在兰州,根本没有支援我们的意思啊?他之前所向披靡,现在却迁延不进,这又是为何?自然是松筠扣下了他的兵马,不让他东进赴援了。这松筠据说和额勒登保大人关系还不错,谁知道他们背地里面,有什么小算盘呢?” “这不可能!松筠大人从来以清廉正派闻名,和珅乱政之时,松大人尚能洁身自好,不与和珅有半分来往,怎么如今和珅都被皇上除了,松大人却又有私心了?定是你自己贪生怕死,才把罪责都推卸在松大人身上!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不成?”那彦成虽然和松筠来往不多,却也相信松筠人品非福宁可比,这时听福宁言语,竟似松筠专权骄横,不听嘉庆命令一般,自然出言相斥。 谁知福宁依然不慌不忙,从容道:“那大人,是下官在说谎,还是那松筠的援军迟迟未到,大人想弄清真相,并不难啊?下官听说,恒瑞将军的兵马也已经到了留坝,距离这里不算远了。若是大人不信,正好眼下这里已不便驻军,大人便先收兵回留坝整顿,一路之上,大人自己去看看情况,看看有没有甘肃来的援军,到那时,下官所言是真是假,大人不就清楚了?到时候,大人也就会明白,在下这番言语,可都是发自肺腑的啊?”那彦成虽然不愿相信福宁,可转念一想,这又确实是眼下想要查明真相的唯一办法,福宁既然让自己去打探情报,那如果他所言不实,自己也自可事后上奏他瞒骗钦差之罪,便也点了点头。 福宁见那彦成似乎尚在犹豫,又插话道:“那大人,其实这事吧,也是下官糊涂,几年之前,那国贼和珅权势熏天,朝廷内外,多有因他举荐而进之人。下官本来也是想着略进薄礼,虽不求因他升官发财,却也别惹麻烦了。可不想就那么一次,这个乱臣贼子,竟抓住了下官把柄,讹上了下官,下官后来有些事,也是不得已啊?这眼看皇上除了那国贼,对之前种种又既往不咎,下官心中这份感激,却也……也只想着为皇上拼上最后的老命了。可皇上仁慈,那松筠却未必啊,这次他拒不出兵相救,定是等着下官犯错,然后……然后好新仇旧帐一并算了,他当年为和贼排挤,这次回来,肯定是要报复我们了。唉,也是下官糊涂,当时怎么就给那国贼送了一回礼呢,真是……”说着说着,竟似要掉下泪一般,那彦成看着也不耐烦,可终是对松筠有了一丝疑虑。 “你也不要说了,我明日便即启程,先北上与阿哈会合,之后再说你的事,要是甘肃援军早已抵达,只是你一时欺瞒于我,不来相救,皇上那里,你自是难逃干系!”那彦成再次警告福宁道。 次日那彦成便整顿余部,再次渡过褒水北归,一面与恒瑞相互联系,一面也打探甘肃援军情报,准备和后续部队会合之后,再商讨追击白莲教之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恒瑞的圈套 那彦成最担心的事,却意外变成了现实。 次日,那彦成便即告别福宁,带兵北上,准备在留坝与恒瑞所部和自己的后军会合,一路之上,多有驻兵要隘,那彦成遣人一一过去查探得清楚,果然如福宁所言,陕南这些本应由甘肃援军驻扎的处所,此时竟无一人看管。 “难道……真的是松筠延误战机吗……”随着留坝越来越近,那彦成的心中,却是日渐不安。 到了留坝衙署,果然看到正厅之前,恒瑞率领一干西安武官,候在厅外,自然是为了迎接自己而来了。恒瑞看着征尘未散的那彦成,神色里充满关怀,安慰道:“东甫啊,这次南下,没伤到自己吧?到了这里,就安全了,这里有我西安南下精兵三千人,加上你所部后队,已有近万人之数,贼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胡作非为了。对了,前线战事,究竟如何?”一边问着,一边也带着那彦成进了内室,方才入内,恒瑞便让手下长随遣散了其余武官,只留下几个心腹在外看护。 “阿哈,前线其实也没多少损失。”看着恒瑞对自己关怀备至,又兼进了内室,便即奉了热茶过来,在这腊月之中,那彦成自然也是暖意倍增,不由得对恒瑞放下了戒心:“我前部只有一千八百余人,所带粮草器械,却也不多,贼人焚了我军一些营帐,却没有多伤人。我后来清点人马,只比之前少了七八十人,反倒是我军击杀贼人,要倍于此数。看来贼人此次偷袭,只是为了恐吓我等,既然大军已经集结,我自当加倍谨慎,再不给他们留一丝可乘之机。” “如此甚好,我军毕竟军备、粮草都在贼人之上,即便这样耗下去,最后贼人也一定坚持不住的。”恒瑞安慰道。 “可是再这样耗下去,我们的补给也不够啊。”那彦成说着,也不禁想起一路之上,所见要隘并无援军的情况,想着若是甘肃援军及时赶到,说不定自己早已首战告捷,又怎么至于受困于此,徒增战败之辱?也不觉问恒瑞道:“只是阿哈,我有一事确实不解,这一路上,我也在打听甘肃援军的消息,可是……” “可这一路之上,并无甘肃前来赴援的部队,阿哈说得可对?”恒瑞叹道:“其实东甫啊,你为人谨慎,对朝廷事务,是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却要比常人警觉得多。可为什么,对这松筠,你竟是如此信任呢?这次你也看到了吧,按常理而言,咱们去请求松筠出兵的信使,半个月前就已经把信送到了兰州,他眼下早就该在各处要隘对贼人加以围堵,可现在呢?不过这也难怪,松筠他……毕竟和咱们,不是一路的人啊。” “阿哈,松大人在朝中从来便有能名,之前出使恰克图,也是成功和俄罗斯订约而返,这样看来,确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才对啊。只是……话说回来,我与松大人同朝之日毕竟不多,我中进士前他就去了恰克图,之后又历任边外,只在朝中待了一年,看来我还是……”说着说着,那彦成忽然想起一事,又再问恒瑞道:“可阿哈,您说恒瑞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又是何意思?” “东甫,这八旗门第,自有高下,你却也是不知的吗?”恒瑞道:“阿哈与那福宁,虽说平日多有不和之处,可有一件事,彼此却都是清楚的,阿哈算是宗室疏属,他是伊尔根觉罗家出身,本也和我们同出一源。你章佳一门,从你翁库玛法开始,四世重臣,阿文成公在朝中是何等威信,更是天下皆知。咱几家虽说家门不同,可都是八旗里数一数二的世家,那松筠呢?他又是何出身啊?”那彦成的曾祖父阿克敦,在雍正朝就已经成为清廷重臣、六部尚书,到那彦成这里,已经四代官居一品,是以章佳一门是何地位,那彦成平日自也清楚。可他结交友人,从来依才能不论家世,却不甚在意其他人的出身门第。这时听恒瑞一说,心中也未免开始不安起来。 “如此说来,松大人我记得是蒙古玛拉特氏,家世平平,一门里除了他以外,并无多少显赫要人,松大人本身也是翻译生员出身,靠着文笔辞令升迁至此……可是阿哈,松大人虽说家世低微了些,可他的勤勉,也是天下共知,这样的人正是我等之友,又怎么能因门第之别,而对他有裁抑之心呢?”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这时却更加不解了。 “你说的不错。”恒瑞看那彦成已经渐渐会意,便索性更进一步,道:“他松筠出身的蒙古正蓝旗玛拉特氏,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八旗人家,他能有今日,完全是高宗皇帝和皇上恩德所至。可东甫啊,你以至诚之心待人,别人却未必以同样的心思看你啊,你眼中的大清朝廷,是有才能者皆可重用。可他这般普通八旗子弟,眼中的朝廷又是如何?是咱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将相,平日不思进取,仅凭家世就得到了如今的一切官爵。是他这般普通的八旗子弟,即便再怎么读书办事,也不如我等世家的十分之一二。那他会怎么想?难道不是想尽一切办法排挤构陷我等,让我等因为久战无功,被皇上下旨夺去官职,之后他再从中取利吗?今日之事,已是清清楚楚,就是他松筠拖延不进,误了陕甘围剿的良机,才让你平白损兵折将,出师不利啊?东甫,你还愿意相信他吗?” “阿哈,我想松大人他……他应该不至于如此啊?即便他心中对我等有不满之心,可还有皇上在啊?若是这件事,我等和他一同到皇上面前对峙,难道他明明在进军时拖延时日,延误战机,皇上还能相信他的辩解吗?”那彦成听着恒瑞这番言语,心中也自然生出了许多疑点。 “东甫,你错了。”恒瑞依然从容道:“若是我们和松筠僵持不下,皇上的意见,必然是偏袒松筠,至少会给他台阶,而我们,就算是被松筠坑害了,皇上也不会有半分安抚之心的。因为皇上也知道,咱们这些八旗世家,对他而言,其实是最大的眼中钉。而松筠,恰恰是皇上最想用的一柄利刃啊。” “东甫,你再想想,高宗皇帝在位六十年,可谓大权在握,天下无人不拜服于他老人家之下。可皇上呢,皇上在位四年了,前三年都是高宗皇帝总揽朝纲,皇上并无作为。这一年总算铲除了和珅,可这就能树立皇上的威信吗?远远不够。旁人只会认为,皇上是从来就与和珅不睦,才会定计除了他。又或者会认为,皇上不过是想着为自己张张声势,才除了和珅杀鸡儆猴。所以皇上所要做的,不仅是除去和珅,他也会用人,用一批只忠心于他一人的大臣。可这个人选,会是谁呢?庆桂和董诰吗?我想都不是,他二人都是高宗皇帝提携,做军机大臣也都二十年了,他们不会认为皇上的才能,比高宗皇帝更加值得信任的。那这个人是你吗?阿哈从现在的情况看,多半也不是,因为你是章佳一门出身,你的家世,就决定了你可以不用仰人鼻息而立于朝堂。那皇上还会真正重用你吗?松筠就不一样了,他没有世家背景,高宗皇帝之时,大半时间在外办事,朝中根基也浅。但他对外,又从来是一副勤勉踏实的样子,就连你也瞒过了,那这种人,难道不是皇上提拔新人的最佳备选吗?这一点我想他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故意拖延不进,就为了等你的笑话,若是你被贼人袭击之事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定会添油加醋,把兵败之事都推到你的头上,到那个时候,你想再做这个钦差大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番话说来平静,那彦成的心中却是心潮涌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这次遭人袭击,虽说损失不多,但终究是弃营而去,算是败了,是以一路之上,他最忌讳的,也是属下谈论“兵败”二字。这时听恒瑞一说,更是坐立难安,只好问道:“那阿哈,依您的意思,现在我该怎么做为好?” “先发制人,趁松筠得到你的消息之前,以你钦差的名义向皇上上书,治他拖延不进之罪。”恒瑞道。 “可阿哈,松大人毕竟也是一方督臣,又无大过,我这样弹劾于他,只怕皇上也不会相信吧?而且,阿哈方才所言,也只是您一厢情愿的想法,松大人心中究竟是何打算,我们又上哪里知道去呢?”那彦成听着恒瑞言语,已经渐渐相信了松筠可能有意对自己不利。但即便如此,考虑到弹劾毕竟是大事,一时间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东甫啊,这件事无论怎么说,对咱们都没有损失啊?”恒瑞规劝道:“你想想,这一路上并无甘肃援军,这是事实吧?单凭这一条,他松筠就难辞其咎!更何况,若是咱们这样做了,即便皇上不相信咱们,难道还能反过来撤你的职不成?可若是咱们什么都不做,那可就是束手就擒的局面了,到时候咱们官爵性命,就都要由他松筠说了算了。东甫,那样被动的样子,你也觉得不好受吧?” “可是我……”那彦成想着自己被人袭击,总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责任。而且他毕竟从来信任松筠,要亲手写一道弹劾松筠的奏折送上朝廷,心中也是怎么都过意不去。 “将军,成都有信到了。”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走近一人,恒瑞听到声音,也示意他入内。这时那彦成方才看到,原来是一名恒瑞的亲兵到了,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这人自也知道那彦成在侧,忙对那彦成行礼道:“钦差大人、将军大人,方才成都那边,有快马送信过来,听送信的人说,是成都将军阿迪斯大人的书信,就是送给二位大人同启的。”说着递上了书信,那彦成听闻这封信居然是阿迪斯同时送给自己和恒瑞的,也自觉得不解,忙接过士兵手中那封书信,和恒瑞一起看了起来。 只看得数行,那彦成便惊道:“阿哈,这……大爷在成都已经知道了咱们的事,说毕竟损失不大,只要不上报就没事。还有,大爷也在打探甘肃各部情况,说确实半个月来,甘肃没有对我们派遣任何援军!大爷还说当今之计,应当弹劾松筠迁延之罪,若是我愿意上报皇上,大爷就和我联名上奏……阿哈,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阿将军和我等所想,是一样的啊。”恒瑞一边感叹,一边又若有所思般的说道:“而且,东甫你也该看到了,你出战之事,你阿哈远在成都,都能极早听闻,那松筠那边,只要他愿意查探此事,你还瞒得下来吗?到时候,就算你再去弹劾松筠,皇上能相信你一个败军之将吗?所以还是听你大爷和阿哈的,此刻你不弹劾松筠,失去的就是最后的机会啊。东甫,你大爷和你阿哈,现下可是你最为亲近之人了,咱们又是联名上疏,难道大爷和阿哈,还能坑害于你不成?”听着“败军之将”这个词,那彦成心中又是一动,回头想想,这件事自己确实已经多番查访,松筠有意迁延不进,当是事实,既然松筠对自己袖手旁观,自己弹劾于他,又有何不妥呢? 仔细想想福宁不出兵相援之事,那彦成心中更是担忧,他本就怀疑福宁不来相救,并无其他理由,只是借机坑害于他罢了。而坑害自己的理由,这时他也终于清楚,定是自己从来相信松筠,却和福宁、恒瑞这些八旗世家屡有不和,才让福宁和恒瑞无意间站到了一条战线之上。若是自己不去弹劾松筠,那最糟糕的结果,很可能便是在大半统兵将领都是世家的陕西寸步难行,到时候,别说钦差大臣,只怕自己连官位都保不住了…… 只是兵败之事,那彦成似乎还有顾虑,想到这里,也不禁问恒瑞道:“这……其他的都好说,可我遭贼人伏击之事,却是……” “没关系,阿哈教你一个好办法。”恒瑞看那彦成已经决意弹劾松筠,自然放下心来,道:“眼下松筠那边,我估计他尚未知晓此事,所以弹劾之事,你要趁早。随后,这件事就再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提起,对你而言,就和没发生过一样。去了松筠这个不和之人,随后甘肃方面,也必然全力相援于你。到那个时候,你只要能打几个胜仗,立了功报给朝廷,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那阵亡的几十名将士,你便说他们是其他战事中殉难的,事后也少不了他们的抚恤,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恒瑞所言,似乎都有道理,那彦成本想着这件事若是压下不报,可能会使阵亡士兵平白送命,可这个问题,眼下也被恒瑞解决,便彻底放心了下来。道:“既然如此,咱三人便各自上疏吧。阿哈,你我虽为至亲,为官却分列中外,分别上疏,才是稳妥之举。” “东甫说得不错,就照你的意思办。”恒瑞看那彦成已然听从己意,也轻松了许多。只是那彦成却没有及时看到,恒瑞从容的微笑之下,还有一丝成功骗过对手的得意…… 很快,那彦成、恒瑞、阿迪斯弹劾松筠迁延不进,致使陕甘两省无法合力进攻白莲教的奏疏,就都送到了嘉庆身边。嘉庆看着奏疏中内容详实,也便相信了三人言语,盛怒之下,当即决定免去松筠陕甘总督之职,特念松筠尚属勤勉,发往伊犁效力。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旗之下 而这时的松筠,却对恒瑞等三人的行为一无所知。 这日松筠的总督府中,正有一位贵客到访。这人虽身着官服,却是一脸武勇之色,松筠见了这人,也不禁歉然道:“额大人,之前半个月,我身染重疾,竟是迟迟不能起身,误了和大人商议军务之事,着实对不住。这甘肃防务,想来也有些时日未能亲办了,还望大人不嫌在下愚钝,为朝廷王事,多尽一份心力了。”原来,松筠面前的武将,正是领侍卫内大臣、八旗都统,在甘肃指挥八旗军作战的名将额勒登保。 只是额勒登保看似武勇不近人情,实则对松筠毕恭毕敬,道:“松大人这是哪里话?行军打仗,最为艰苦,偶染风寒,一时不得办理军务,也是常事。大人御边多年,其实指挥调度的经验,却要比在下丰富多了。只是在下听闻,大人在恰克图、吉林和西藏都做过官,理应不畏寒暑才是,却怎的生了这一场大病呢?” 松筠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额大人,实在是下官平日溺于文笔,竟把骑射之事疏忽了不少。虽然这些年都在边外之地办事,身子却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这西藏,入内之后,常常自觉呼吸艰难,头晕目眩。回了中原呢,又时常心慌气促,这一来一回,可不就撑不住了?说起来你我都是旗人,我这般不经寒暑,却要让大人笑话了。” 额勒登保也笑道:“大人客气了,其实话说回来,在下可是一直仰慕大人的啊?大人是京中八旗,自幼文武双全,尤其是这汉满蒙三种文字,居然能尽数精通,在下可是望尘莫及啊。我也不过是吉林一介珠户出身,年轻时选了索伦马甲,跟着武壮公四处征战,才有了今日的男爵之位。话说回来,这字我认得都不全呢,满文都是武壮公不嫌弃我驽钝,用《三国演义》教出来的,汉文就实在不会了。松大人,我方才从你这里找了几份文书,都是汉文,这我可是一点都看不懂啊,这里面写了什么,还望大人指教才是。”说着拿过自己桌上两份文书,双手捧在面前。武壮公便是海兰察,他所言“索伦马甲”,是清代东北地区精壮兵士的特别称谓,清人多以东北索伦人(即今鄂伦春、鄂温克、赫哲等族,清代统一列入满洲八旗)为骁勇善战之人,专令索伦人生长东北,非从军不得无故入关。海兰察和额勒登保都是索伦人中最为英勇之辈,在乾嘉之际四处征战,才得以加官进爵,与京中八旗世家共享尊荣。 松筠也笑道:“额大人客气了,这读书识字之事,从来都不晚的,将军读过《三国》,那‘吴下阿蒙’便是后学的先例,正好为大人所用啊?”一边说着,一边走得近前,在额勒登保身边坐下,取过一封文书看了几眼。可这一看,松筠却渐渐疑惑起来,很快,疑惑之情又变为惊慌之色,道:“额大人,这几份文书,是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这封啊?这封是我从那些文书下面抽出来的,这样说,也该有些时日了。大人问这封文书,却是……”额勒登保看着松筠面色,竟是越来越不对劲,他素来为人直爽,即便与松筠相交不多,也乐于帮他解困,当即询问起来。 “这……这是一封西安来的书信,看落款,应该是目前在西安督师的钦差那彦成大人和恒瑞将军联名发过来的,说是他们不日即将南下清剿汉南老林,希望我通知甘肃各部,一同南下会剿……可是看这落款日期,这是一个月前发来的啊?长寿!长寿何在?!”说到最后,松筠言语中已尽是惊惧之情,向门外呼喝起来,果然过不多时,一名家仆匆匆迎上,多半便是松筠所言的长寿了。 “长寿,这封文书你是何时接到的?为什么从来不上报与我?这是西安送来让我出兵的要紧文书,你怎得留在了这里一个月呢?只怕……只怕眼下战事,已经被我延误了啊?”松筠看着眼前的家仆,似乎也不相信他会出现这样大的失误,言语里七分愤怒之后,也有着三分不解。 “老爷,这……这不就是一封普通的文书吗?老爷您说西安来的书信,我只接到了这一封,当时老爷您已经病了,我就替您收下了,送信的人也告诉我,这只是一封普通文书,来问老爷安好的,怎么……怎么就和军务有关系了?”长寿看着松筠,惊恐之下,也是一脸茫然,但松筠和额勒登保却也意识到,或许长寿并没有说谎。 “长寿,我不是吩咐过你吗?但凡文书到了我府上,你收下以后,一定要再看一遍里面写了什么,若是有要紧事,便即应该告知于我。你怎的连这个都忘了?”松筠怒道。 “老爷,这……我听送信的人说是西安将军府上的亲兵,想着他应该不会瞒着我们啊?而且,您说叫我看,我也看过了一遍,可……可这上面写了什么,我也看不懂啊?”长寿道。 “文书上言语也没有难解字句,你却怎得不懂了?!”松筠怒道。 这时,一边的额勒登保忽道:“松大人,您说他看不懂这文书。其实……其实方才我看的时候,却也看不懂这上面字句。我那个胡参军在巩昌督师,没了他,这汉文可是真难啊……松大人,莫非您这家人,也看不懂汉文不成?”额勒登保所言胡参军名叫胡时显,虽是文官,却一直在军中效力,额勒登保素来倚重于他,自己看不懂的汉文文牍,都是胡时显代为解释,可也正是因为他不懂汉字,这时听松筠和长寿一问一答,却互相不知所云,才看出其中关键。 松筠听到这里,也是心中一动,喃喃道:“长寿是我在恰克图时效力于我的仆人,从来生长在蒙古,汉文识的确是不多……难道……难道竟是因为这个,我……我竟误了出师大计不成?”他平日阅览文书,都是亲自详阅,并不需要长寿了解其中内容,却不想这一生病,竟在长寿身上出了大错。一边说着,一边汗水也从额头上渐渐渗出,他本就大病初愈,这时再一惊慌,更是几乎站立不住。 额勒登保却道:“松大人,您也不必这般慌张,这事我看,没有那么巧合,既然是出兵文书,为何恒瑞信中却全无加急字样?怎得你这大病一场,恒瑞和那钦差就立刻劝你出兵?又怎得正好碰上你这仆人不识汉文,竟让你误了这般大事?所以我想着,这或许……” “那按你的意思,难道……”松筠忧惧之下,一个最糟糕的阴谋也渐渐在面前浮现出来…… “如果真像他所说,这事不是巧合,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恒瑞想趁此机会,设计构陷于我。我生病之事,他若是有心打探,应该不难知晓,甚至长寿不识汉文之事,又是什么秘密了?这样只要他算准时机,一边让那钦差进军,一边瞒过长寿,他文书毫无加急字样,不过小事,但我延误战机之罪,也就坐实了,可是……”看着额勒登保,只见他也是一副略显愤恨之色,看来恒瑞有意设局倾陷自己这一节,他也已经想到了。 “松大人!”这时,门外又是一名亲兵快步赶来,惊慌道:“禀告大人,外面有朝廷快马到了,说是有要紧事,请大人速速接旨呢!” “快,快与我换了官服,我这就去。”松筠道。 “可是大人,小人方才也听得清楚,那使臣说,此番宣旨,是因……是因大人延误战机,拥兵不进,致使陕甘两路军马无法会剿贼人。之后就要……就要免去大人总督之任了!”士兵看松筠尚不知此事,也不免为他担忧起来。这番话刚一说出口,松筠和额勒登保也都大惊失色。 “这又是何等道理?难道你堂堂陕甘总督,是恒瑞那个小人说构陷就构陷的吗?我去告诉使臣,让他把实情告知皇上,请皇上开恩!”额勒登保已经沉不住气,站起身来,便准备向前厅走去。 “不必去了,我自去接旨便是!”不想松筠却阻止了额勒登保。 看着额勒登保犹有不解,松筠也不禁劝道:“额大人,你愿意为我向皇上请命,就凭这一句话,我松筠必定终生感激。可话说回来,这件事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有我的不是,若是我告诉长寿把文牍都交给我看一遍,哪里还会误了进兵之事呢?而且,这前线也没有败绩之事,我虽说犯了错误,却也无关大局,想来皇上也不会重责,多半只是降职,再去别的地方效力罢了。陕甘战事不会因我而变,那我又有什么可抱怨呢?”松筠当然也不知道那彦成被伏击的事。 “大人,你这样不是便宜了那些小人吗?”额勒登保依然十分不满。 松筠却似乎已经淡然,笑道:“额大人,这件事我清楚,即便你我、长寿,都没犯错,可事情发展到今日这一步,就一定要有人来承担这个责任。这个人除了我,还能是谁啊?而且,若是我和恒瑞到皇上面前力辩,我可是翻译生出身,去皇上面前说长寿不通汉文,这皇上能信吗?就算皇上信了,我日后又有何颜面见人啊?终究还是我有粗疏之过,你就不要再为我担忧了。但有件事,即便我来日就离开兰州,你也一定要记住。” “大人,这……罢了,你说便是,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办。”额勒登保道。 “那彦成之名,我是有所听闻的。他并非奸恶之人,或许也只是一时受了恒瑞蒙蔽吧?”松筠道:“而且此刻若是我真的卸任,陕甘总督一职,一时也无人接替得上,皇上多半会要你暂时督办甘肃军务,到时候,陕甘会剿之事,你一定要全力配合那彦成才是。这一战,只有咱们陕甘合兵,才能彻底断绝敌人流窜之路,若是你因为一时的意气,忘了前线大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啊?孙刘毁盟,尚有再续之时,更何况你和那彦成,本就是同朝的臣子呢?”为了担心额勒登保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松筠也只好用三国典故相劝。 “这……在下知道了。”看着松筠语重心长,额勒登保清楚其中利弊,便也答允了他。只是这番妥协之下,那股不平之气却也无法消散。 很快,松筠就因会剿无功,被革去陕甘总督一职,前往伊犁暂为参赞,而额勒登保也听从了松筠的意见,很快亲自督师前往汉南,与那彦成所部一同向高天升、马学礼二部发起猛攻。额勒登保所部骁勇善战,那彦成所率八旗军也多有铁骑重炮,在两路清军夹攻之下,高马二部根本无力对抗,只坚持了数日,便即大溃,弃了汉南营寨,向阶州逃窜而去。 那彦成一路追击,很快到了阶州,转而南下,这日到了白水江畔,对岸便是玉垒关。高天升、马学礼二部与官军激战多日,损失惨重,又兼纪律松散,早已溃散,这时只有少数部众渡河而逃。那彦成也派出探子,前往打探二人逃亡路线。 “报大人,高二、马五所率余部,不过百余人,现已过了玉垒关,若是他们继续向南逃窜,就要到四川境内了。我军是否继续追击?”探子回来向那彦成报告道。 “不必了,我等职责,乃是清剿陕甘贼匪,四川军务,有魁伦总制和阿迪斯将军负责,我等越境追击,却反倒是对二位大人不敬了。出玉垒关南下,是四川的白水关,那里也是要隘,我马上修书一封,告诉大爷贼军动向,其他的事,就让四川那边去办吧。”那彦成想着阿迪斯虽然能力平庸,但追击大事,总不至于糊涂,更何况这一路白莲教所部已经溃不成军,追击也不是难事,便放下了心。 那彦成所部的将官听他之言,也觉得有理,便不再追击,而是收束各部,准备返回西安了。那彦成也很快写好了信,托人送往成都,只是这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数学破案 虽然清军半年来在川楚战场多有胜绩,可白莲教所部众多,又兼流窜不定,一时间也无法完全击溃,依然只能算相持不下的局面。而杭州的阮元这边,对于陈阿三一伙人的动向,也同样不知如何下手。秦瀛经过十余日察访,倒是找到了一些绍兴、杭州与嘉兴三府的贼盗案件报案情况,这一日也拿到了巡抚部院,与阮元、王昶等人一同商议。 只是看着二十余起到案的情况,秦瀛一时也毫无头绪,看着几篇卷宗,不久又放了下来,道:“伯元,这样看这一带的盗案,确是有些难处,这作案的贼盗又未必便是同一伙人,我们也不知道浙江现下除了陈阿三那些人,是否还有其他未经发觉的巨盗。如此漫无目的的看下来,总也不是个办法啊?” “那……兰泉先生有何建议?”阮元向王昶问道。 王昶却没有明言,而是说道:“伯元,我和石君大人也曾同朝为官,我与他当年也算有些交情。所以我来了杭州之后,也给石君大人去了信。他给我的回信里除了对你人品才学称赞备至,却还提到了一件事,说你自幼精于算学,清查账目,校勘图志,一向精当,这是其他督抚都未必有的才干啊?这捕盗之事,虽说看起来与算学无干,可其中关联,非算学治事兼通之人,不能发觉,可你在老夫眼中,正是此兼通之人啊?不如,你便从算学入手,想想这捕盗之事,有何破局之道怎样?” 这一言倒是提醒了阮元,阮元自也清楚,王昶如此劝告于他,也是希望他能够触类旁通,将自己所学之道引入实用,但具体引导之法,却不便明言,而是要他自行思索。这样如果自己能够发现治事之法,日后便可以独立办理一省政务而无需王昶继续相佐,这样既可以自己主动掌控全局,王昶又能够及时退隐,安享晚年,正是一举两得之事。心中对王昶指导,也正是说不出的感激,忙将算学之道一一想起,想着如何从计数之上有所突破。忽然,阮元眼前一亮,似乎有了一些灵感,忙向秦瀛道:“小岘兄,我有一策,多半是可行的。这样,我等先取浙江地图过来,然后你我各取一半卷宗,将案发时间地点,一一记下,如此,或许便可看出些端倪了。” “这……这样就可以了吗?”秦瀛听着,也有些不敢相信,可毕竟阮元之前已经解决了乌鸦船之事,想来这次破案,也自有章法可循。忙唤属吏取了浙江地图,便即铺在堂上,又取了一半案卷过来,一一对着卷内文字念道:“此一案,四月二十八日,案发于绍兴府山阴县;此一案,八月十六日,案发于……海宁州;下一个,四月二十四日,案发于萧山钱清镇,四月二十六日,案发于府城东北的许村场……” “七月十五日,案发于上虞县;四月二十三日,案发于会稽县运河河道……小岘兄,有了!或许此次破案的关键,就在这里!”阮元一边对着案件发生时间地点,一边竟渐渐露出了喜色,看来这些案发时间中,确实存在关键的破案线索。 看着秦瀛犹有不解,阮元忙取过一只笔,在地图上一点点画道:“小岘兄,你看,之前我们念的那些时间,虽然前后相差数月,可中间的 四月二十三到二十八,却有近一半的案件都发生在这个时候!而且你看这一路的位置,会稽、钱清、许村场……定是如此了,贼人是从会稽出发,自南至北绕了一个圈子,又绕回了会稽,而且根据其中里程……也正好对的上!这些案件发生的时间差,正好够他们前后奔赴这些州县。如此说来……贼人巢穴,多半便是在绍兴府城之东,但既然是南沙之地,便也当在上虞之西。如此推算,便也只有三江场、綦风镇和东关驿一带了。” “伯元,你所言可是真的?”秦瀛听着阮元言语,只觉除了喜色,便是自信。而一旦阮元的推算成立,从南沙的范围推算过来,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可能窝藏贼盗。这样想来,捕盗难度可是要小多了,也只觉难以置信。 阮元看着地图上从会稽到山阴的一个圈,对秦瀛道:“小岘兄,就算我学问不够,这地图可是决计不会骗人的,我们手中的卷宗,应该也不会在这种线索上作伪吧?你看看这几个盗案事发的地方,依常人脚程,正好可以在几日内前往各地,如此推断,即便这些案件不是同一伙人为之,也至少应该有一伙人,在这一段时间里连续作案了。而且,既然有这样一伙贼人被我们发现了,那不管他们是不是陈阿三盗众,若是能尽数擒了起来,也可以为浙江除一大害啊?或许到了时候再对他们进行讯问,又能捉到更多贼人呢。” “伯元,这……这可是太好啦!”秦瀛听着阮元言语,只觉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其中自有一种清晰可见的关联。既然眼下对陈阿三一伙全无头绪,那如此尝试,总不失为一种试探之法。也自是大喜过望。可转念一想,也不禁迟疑道:“可是伯元,即便是这三处镇甸,前后也有二十多里的距离,若是我等贸然前往剿捕,贼人又得了风声抢先逃了,我们去拿人,只怕是要劳而无功啊?” “小岘兄说的是,可是……”阮元想了一想,觉得既然已经将范围大幅缩小,那么趁势加强封锁,似乎也是可行之道,又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便不能只带官兵前往拿人,附近州县,也都要一一嘱咐,届时共同出击才是。而且,还需要两队人马,分别堵住宁波绍兴之间的通路,以及钱塘江这一路。这样看来……” “伯元,宁波那里,你和李长庚总兵不是相熟吗?若只是找他带些兵马,在宁绍交界守上几日,对往来之人严加看管,这个应该不难吧?只是江北这边……若是拿人,还要蔡参将出马,江北却没有其他官军了啊?”阮元自然清楚王昶心意,他和李长庚虽然相识,却也只见过一面,暂时算不上深交,这时如果只是麻烦李长庚办些小事,李长庚多半可以帮忙。但若是直接找李长庚帮忙捉拿贼盗,说不定李长庚碍于本身防务繁忙、二人交情不足,反而不会过去了。所以才有了守住宁绍边界几日的建议。而王昶这样一说,阮元心中也立时举一反三,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人。 “多谢兰泉先生赐教,这江北之事,如此说来,我却还有个熟悉之人,若是依先生之法,或许也可以……”阮元说道。 王昶听阮元这番言语,却也不敢相信,阮元在浙江竟另有强援。 次日阮元便即修书一封,快马送往定海,李长庚得了阮元书信,听闻只需少数兵马,在约定日期守住宁绍边界十日,不让可疑之人从绍兴东进即可,事成后守边官兵还可以如期过年,心中也不觉有些疑惑。但许松年已从杭州打探得消息,之前数次作案却一直未被抓获的乌鸦船贼盗,此时已经悉数归案,看来阮元在捕盗之事上,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守住宁绍边境,也确实不甚费力,便也嘱咐了许松年,让他届时带队前往,既然阮元要求不难,就更要如期完成,以示礼尚往来之意。 而就在李长庚准备出兵之时,阮元的坐船,却意外出现在了嘉兴府枫泾一带的水道中。 杨吉站在船头看着绵延曲折的水道,只觉坐船向左过了一个弯,很快又向右再度转向,却始终不知前方竟有何物。他虽在杭州多年,操船水性各自不差,但面对这从未亲见的水道,却也是无比茫然,眼看着坐船向左又转过一个弯来,终于按捺不住,对船里的阮元道:“伯元,你这来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这次来的,自然是关键的地方了。”阮元笑道。看着杨吉不解的神色,又不禁揶揄道:“怎么?害怕了?这条水道,当年夫人她也是走过的,当时她都没有你现在这样害怕呢。” “夫人,这怎么可能?”杨吉听着,竟似阮元说的是孔璐华之外的另一个女子一般,实在不敢相信孔璐华看到这种曲折不知尽头的水道,竟然比自己冷静。 “没什么不可能的,要不你再等等,这也快日落了,多半一时半刻之内,就会有对面的船过来,到时候随着他们走就是了。这些人与我打过交道,对我们没有威胁。”阮元却似未卜先知一般,将前方情况悉数说明。而更让杨吉吃惊不已的是,就在坐船转过下一个弯之后,果然有一艘小船出现在了阮元一行面前。当先一个精瘦汉字大步上前,向阮元坐船作揖道:“请问来船可是浙江巡抚阮大人?我们老师听闻大人坐船出现在附近水道,担心阮大人不识其中道路,特意派我们前来迎接,还望阮大人恕我等怠慢之过。” 第一百六十章 阮元的博弈 “无妨,你等带路便是。”阮元似乎对此也早有准备。 “伯元,这……这究竟是什么人啊?他们说‘老师’,难道,这也是你的朋友不成?”杨吉看着前面来船来人,虽然清楚对方没有恶意,却更加疑惑了。 “算朋友,或许……也就是萍水相逢吧。但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对我等有半分恶意就是了。”阮元从容道。一行船只也就这样,在前面小船引领之下,又过了几处乡野水道。忽然,黄昏暮色之下,一处寺庙出现在阮元和杨吉等人面前。 “我上岸去,是有要事,你先在船中等候,入夜我自会回来,晚饭他们应该会准备,不用担心。”阮元叮嘱过杨吉,便随着前面来船上下来的几个人,一同向寺庙走去,方当入寺,前方又是几个人迎面而来,为首一个老者见了阮元,也是毕恭毕敬的上前作揖道:“阮学使?果然是阮学使啊!不对,学使现下已做了巡抚,该叫阮中丞了。却不知中丞大驾光临,竟是有何要事?若是咱们嘉白帮帮得上忙的,中丞尽管开口,小人这里,定当尽力而为。” “那就多谢余帮主了,帮主请。”阮元也回礼道,接着,一行人便走入了那“寺庙”之中。 阮元前来之地,自然便是嘉庆二年他与孔璐华南归之时,被意外带去的嘉白帮。而这位与阮元行礼的“余帮主”,正是当年邀请阮元的余得水了。余得水引着阮元进了寺庙正殿,里面的布置,和两年前几无二致,桌上的茶水也和当年一样浑浊。阮元自带得清水过来,所以只是将茶杯在口边一碰,却不饮下。余得水清楚阮元本是洁净之人,能有此礼,已是对自己的敬重,便也不多言,直接问道:“阮中丞,前年是小人冒昧,一时不知中丞心意,便即相请而来。却不知今日,竟是中丞亲自光顾蔽舍。这样说来,中丞定然是有要事而来了?却不知眼下浙江,竟有何等要事,需要中丞如此劳心劳力呢?” 阮元将右手轻轻向后摆了三下,余得水当即会意,忙叫身后诸人退出正殿,只剩下自己和阮元二人。可阮元却没有直接说明来意,反倒问余得水道:“余帮主,我记得之前来你漕帮之时,你曾对我言及漕务之弊,其中之一,便是本省大吏,大多不恤漕务。可如今富纲交结和珅,已从云南捉拿归京,不日即将处绞。玉总制也调去了福建,不在这里了。如果他二人都不再插手漕务,你这里收粮、工钱之事,可是有所好转?” 余得水一时不清楚阮元来意,也只好如实答道:“不瞒中丞,这运河之上,近十余年,看着还是一片太平繁华,可其中,却早已是百弊丛生。富纲和玉德走了,但十几年来,漕粮征收,其实一直在不断加赋,正赋本是不多,加耗却已渐等同于正赋了。这确是几任大吏不恤民情,肆意摊派之过。可这些年过来,沿河上下,无论官吏,都已经形成了习惯,加耗,甚至相互攀比着加耗,早就成了风俗,若是一升一斗都不加的,反倒是异类,在官府里过不下去的。若是想尽数除去旧弊,纾缓民力,恢复嘉白帮的名声,可不是去了两个督抚大员,就能尽数整治的啊?” “其实皇上亲政这一年来,对漕粮之事,也一直倍加用心。”阮元道:“我在户部之时,也曾和我户部的坐师商议过此事,所谓加耗,本是陋规,虽有填补折损之用,可绝不能滥行加派。所以我二人也曾禀明皇上,以后征收漕粮,不要先看征粮多少,而是以征粮数额是否足够为准,或许这样,可以减轻不少百姓负担。既然我们都认为,漕粮加耗无度,是近十余年的事,那我这里也有个计划,自来年起,漕运征粮,以乾隆五十五年实收之数为准,自此以外,不再另征加耗。余帮主,你意下如何?” 余得水听着阮元之言,也是暗自疑惑,按理说阮元来自己这里,应该是他有事相求,可不想阮元刚一开口,便要自己减少征收漕粮,嘉白帮因帮着官府多行加耗,这时风评已经每况愈下,是以减征漕粮之事,本也是自己乐意为之,可阮元提出一个优待条件,多半后面就会有更难的事要自己做。也就继续问道:“阮中丞,若能将加耗减至乾隆五十五年之额,虽说不能尽除其弊,但对于宽纾民力,自也是大有裨益。可这漕赋之事,从来难行,大人虽规定了酌减数额,可下面这些收粮的官吏,却未必听啊?要是他们一面欺瞒大人,一面征粮如故,却又如何是好?” “若是如此嘛……”阮元思忖半晌,渐渐有了办法,道:“余帮主,这收粮之事,由本地官吏办理,确是定制。可即便如此,朝廷并无其他规定,说我巡抚部院便不能监办啊?是以我也想着,以后收粮,我必定派遣巡抚部院吏员前往监办,我幕中多有筹算之人,到时也会一并前往,这样下面官吏得抚院监察,自然也会收敛了。不过……”说到这里,阮元忽然话锋一转,问道:“余帮主,这滥征加耗之事,我想漕帮水手,也多有参与吧?” “阮中丞这说的是哪里话?咱这嘉白帮,平日也是想要个好名声的,怎么可能和那些贪吏一起坑害百姓呢?”余得水听着阮元这句话,似乎也有些心慌,忙笑着解释起其中经过。 “余帮主,我这次南下杭州,对加耗之事,也多有打探,沿漕百姓,多有言及漕帮水手偷卖漕粮之事,或许并非帮主手下之人,可这种人却不少啊?帮主可否保证,属下绝无此类假公济私之人呢?”阮元从容道。 余得水看着阮元,也渐渐清楚,漕运中的许多弊政,阮元定是早有了解,否则这时不会如此从容言事。想到这里,也不禁摇了摇头,叹道:“阮中丞,其实沿漕水手有些盗卖漕粮之举,老夫也是清楚的。嘉白帮不算多,可若是严查,只怕有些人也难逃干系。其实话说回来,做水手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咱这里水手一般能拿二两现银,其他各帮呢?有些只怕北上一次,三五个月下来,都拿不到两贯钱的。而且现下天下百物,都渐渐贵了起来,就是满打满算的二两银子,其实也不大够用了。所以有些水手家中贫困,便只得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是也没办法。当然了,老夫这里一直是严查盗运之事,若有水手自带土产逾制,或私贩漕粮多了银子,咱嘉白帮从来都是严办,绝不容情的。” “余帮主,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给皇上上疏,将你等漕运水手困顿之状,言于朝廷,眼下朝廷已定了旗丁饷银酌情增补,水手本与旗丁无二,用银之数,自然也要再增加一些。依我之意,酌定头舵增银一两五钱,其余水手,工钱各增一两,帮主以为如何?”让余得水又一次意想不到的是,阮元听了自己的辩解,不仅没有驳斥自己狡辩,反而主动要求为水手增加工钱。而一两银子或许对自己而言微不足道,对普通水手而言,却是工钱涨了一半,如此厚利,自己又有何可拒绝的道理? “阮中丞,若是如此,我嘉白帮上下人等,定然感激中丞眷顾之恩,来日中丞若有何差遣,嘉白帮也必然全力以赴,方能报中丞相助之万一。可中丞此番前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只要是我等力所能及之事,小人一定加派人手,定要让中丞满意才是。”余得水清楚,阮元这次来到漕帮,一连为自己解了两大难题,若是自己不能回报,日后运河一路,自己声名是必然保不住了。因此,只有他更进一步,全力帮助阮元,才能维持巡抚部院和嘉白帮的关系。 “既然如此,就麻烦帮主了。”阮元这才将陈阿三劫盗南沙,盗匪横行,难觅踪迹之事,说了一些与余得水听,这时四下无人,自然也只有二人知道其中消息。说到具体布置时,阮元也并未全部言明,只是说道:“钱塘江以南,我自有办法,只是江北这一带,眼下官兵乏人,若只差各县衙役前往,又担心多有疏漏。是以相请帮主派人前去,帮我打探消息,若有形迹可疑之人想要渡江的,尽快上报钱塘仁和二县便是。若能如此,帮主当为剿匪之事立一大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廉吏李赓芸 余得水听着,却也颇为好奇,笑道:“阮中丞,您此番前来,又是减免加耗,又是为帮众增添工钱,可您所让我办的,就只是这般微不足道之事吗?实不相瞒,老夫手下这帮弟兄,对这杭嘉湖的水道,是再清楚不过,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老夫这都听在耳里。中丞所言,不过举手之劳。用这般厚利换老夫这一点点帮助,中丞不会觉得做了桩亏本生意吧?” “不会。”阮元倒是非常坚定,道:“其实我今日前来,减免加耗,增加工钱之事,本就是我身为巡抚应尽之责。若帮主执意要看做生意,未免太斤斤计较了。至于打探消息之事,才是帮中各位额外的负担,在下又怎敢多加要求呢?其余之事,杭州绍兴各府县均能为之,就不给帮主添麻烦了。” “如此说来,倒是小老儿目光短浅啦!”余得水听着阮元言语,又兼察言观色,知道并无异状,才终于放下了心。而阮元这一“微不足道”的请求也就这样被答应了下来。只是余得水自也清楚,官府的人情,是绝对不能歉的,只要歉下一点,日后阮元就会有更多要自己帮助之处,那个时候要付出多少代价,就不好估计了。所以余得水与阮元交谈已毕,一边将阮元送了回去,一边立刻命令下属,必须在十日之内,寻出陈阿三一伙的具体住处,之后立即告知阮元,不得有半分怠慢。 而阮元和杨吉则在漕帮巡船的带领之下,渐渐走出了嘉白帮的地界,开始返回嘉兴。走到两船最初相遇之处,漕船便即回归,只剩下阮元坐船独自南下。杨吉回想着这次经历的一切,犹是云里雾中,不知始末,便问阮元道:“伯元,这寺庙里的究竟是何方神圣,你来见他们一回,都要如此隐秘,来的时候你不说,是为了保密,这一次该告诉我了吧?” “其实和这嘉白帮有来往,也并非我之本愿,当年之事,却也偶然的紧。”阮元叹道。于是,便将自己前年访问谢府之后,一路被漕帮“邀请”,得以熟知漕务之弊的故事告诉了杨吉。一边说着,一边也不禁感叹道:“只是我当时也不曾想到,今日捕盗之事,居然还要漕帮前来相助。” “那你可真够厉害的,这水道七上八下的都是弯,你居然还能找到路,要是换了我,只怕现在早就在水里饿死了。”杨吉道。 “我也不认识路啊?只是谢府出来之后,最开始的一部分水道,我还能记得,可这漕帮在嘉兴,乃是手眼通天之人,只要他们知道我的船到了这一带,必然便会派船前来迎我。他们虽是民间帮会,却也是为朝廷办事的,不会危及于我。而这嘉白帮在钱塘江北,和陈阿三多半也没有关系,请他们来打探江北情报,正是事半功倍之举。有此强援,我为何不用呢?”说到这里,杨吉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阮元不向江北派兵,却依然有把握堵住可能逃亡的陈阿三部众,一时也不禁和阮元相视而笑,道:“伯元,这一招真是高明,这做巡抚的事,我可是真的服了你啦!” 可就在这时,前面操船的阮府家人却忽然喊道:“大人!不好了!前面的水道,被一艘船堵上了,而且,看那船上,还有灯笼,灯笼上写着平湖县……大人,是艘官船!” “怎么?如此深夜,这水道之内竟还有官船?”阮元听了,也一时不知其中缘由,他与余得水交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水道之时已经入夜,这时坐船已离开嘉白帮十余里水程,眼看便是二更时分。这时突然在水道上出现官船,自是难以置信。想到这里,也只好起身出了船舱,看着前面来船,果然有两盏写着“平湖县”的灯笼。只好高声向对面官船问道:“请问对面来船之上,竟是哪一位大人在此?” 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忽然在对面官船上响起:“这样说来,对面船上的就是浙江巡抚阮大人吧?听闻前日来,一艘杭州官署出发的船只,进了我平湖县属境,下官不知是何缘故,只好差人护送在侧,不知阮中丞来我平湖县,竟是何事?”说着,一位官员从船中走了出来,虽然天色已暗,但船上灯火齐备,阮元在自己船上,也看得出对面官员身上官服乃是七品补服,当是平湖县的知县了。 而听着对面言语,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自己出门之时,只带了杨吉和几个之前一同前往漕帮的随从,却不想还是被人发现,若是陈阿三在江北也有探子,只怕这次围剿计划,便要徒劳无功了。所幸陈阿三在绍兴盘踞,自己这一次出行,应是仍未泄露行踪。可既然已经撞上了平湖县的官船,也只得先将他们应付过去。遂答道:“在下正是浙江巡抚阮元,对面是生甫兄吗?翰林一别,生甫兄可还安好?近日在这平湖为官,可有难为之处?” 阮元这句话一说出来,对面知县却也不禁暗中惊异,原来这知县名叫李赓芸,字生甫,是乾隆五十五年二甲进士,当时也曾在翰林院学习过一段时间,那时阮元还只是翰林编修,遂识得李赓芸姓名,彼时二人入仕只差一年,可仅仅一年过后,阮元一跃而升至三品詹事,李赓芸却外放了知县,九年来多番改任,这时正好到了平湖,阮元其实已经记不得他相貌,可前往浙江之时,阮元早已将浙江府县官员一一牢记于心,说到平湖,自然想起了李赓芸。短短九年光景,两个入仕时相差无几之人,竟已是巡抚和知县之别,想到这里,李赓芸心中也不禁感慨。 但李赓芸片刻之间,便即冷静,道:“阮中丞,下官确是平湖知县李赓芸,当年在翰林之时,下官与中丞交往不多,想来是得罪了中丞了。可今日既然中丞到了下官属境,下官自也应该了解中丞行踪,以免中丞有所闪失。可据下官方才打探,中丞去的乃是嘉兴白粮帮的据点,这白粮帮虽有运输漕粮之功,却仍是山野帮会之人,不知中丞屈尊前往,与这帮会之人相谈甚欢,却是为了何事?” 阮元听着,也清楚自己这次暗自前来会见余得水,其实从朝廷的角度而言,确有不当之处,可这时围剿陈阿三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自己也是别无他法,才想着找漕帮相助。他深知李赓芸为人清廉正直,并非聚敛逢迎之辈,若是把这些都告诉他,或许他也可以理解。但转念一想,这时陈阿三居所未明,各路府县人马,李长庚所部均未发动,若是让李赓芸知道了这些,在府县中透露了消息,只怕敌暗我明,陈阿三很快就会有所防范,所以只好先隐下此事。便答道:“生甫兄,我此次前来,实是有要事与漕帮相商,绝无私念,亦无私利参与其中。只是我等所谋之事,一时尚不便告知生甫兄。不如这样,我可以以十日为期,十日之后,我所筹办之时当有成效,倒是自然会告知生甫兄今日始末,不知生甫兄能否在此开恩,暂时许我先行离去呢?” “阮中丞,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中丞也自该清楚,你我都是朝廷命官,国法私情,自是国法为先!”不想李赓芸虽然只是一介知县,却丝毫不给阮元留面子,续道:“中丞今日暗中与嘉白帮交结,却不透露其中缘由,下官看来,只能认为中丞是在以权谋私,中丞不要忘了,中丞有弹劾下官之权,下官也有弹劾中丞之权。如今皇上亲政,孜孜求言,下官自然需为这官场清正尽心尽力,若是中丞还想隐瞒于下官,国法当先,下官便也顾不得同门之谊了!”他和阮元虽然在翰林院时间不长,但总是共事过,是以“同门”二字,两人也是称得上的。 阮元清楚他心性,这时自然也不能与之强辩,只得答道:“生甫兄公事为先,在下佩服,但眼下之事,确实不便当即透露。不如这样,在下以十日为约,十日之内,在下必将今日始末告知生甫兄。若十日内在下这里并无音信,就请生甫兄上奏皇上,弹劾阮元交结嘉白帮之罪。在下绝无怨言,听凭生甫兄奏劾,如何?既然在下已经立了此约,生甫兄可否暂时网开一面,放在下南归杭州呢?” 李赓芸听着阮元之言,倒也诚恳,既然只有十日之差,想来即便阮元别有后招,自己也无需过多担忧,到时候只把这里发生之事一一奏上便是。便渐渐放下了心,道:“既然中丞在此有约,在下也可以放中丞暂时南归,可此事总要有个凭证。中丞若是真心立约,就请留下一物,作为今日物证如何?”阮元听了,也只好取出怀中一枚小印,托操船家仆送到了李赓芸船上。 李赓芸看那印时,只见上面刻着“阮元”二字,纹路已显老旧,多半刻成也有些时日了,既然是旧印,阮元所用自然不少,到时候一加比对,便知真伪,看来阮元确实没有诓骗自己。便也吩咐手下船夫,将船侧到了水道一侧,阮元坐船方才有了空隙,得以缓缓南下。 看着李赓芸的官船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内,杨吉也不禁抱怨道:“伯元,他真是你的同学吗?看他这不近人情的样子,我还以为咱们今日所为,是件贪赃枉法的坏事呢。” “无妨,他做得对。或许,我眼下最需要的,便是生甫兄这样的人了。”阮元却似乎并不在意李赓芸的截船之举,而与此同时,他似乎还想到了更多日后之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突袭!肃清三江场 阮元坐船之后倒是没有遇上其他困难,很快回到了杭州。但对于陈阿三抓捕行动的这番保密,却也让他遇到了更多质疑。 眼看又是两日过去,陈阿三之事也并无进展,阮元心中,这时也不免有些焦躁。可正在这一日,一位三品官员却意外来到了巡抚部院,看着这人文雅的外袍之下,竟也有些质朴之色,阮元却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看过下人送上的名帖,只见上面写着“巡视两浙盐政,兼管杭州织造事务延丰”,才清楚对面来历。只好作揖拜道:“原来是延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在下公务繁忙,怠慢了延大人,却不知大人到此,竟是有何事要找在下?” 延丰的官职俗称两浙盐运使,虽然比阮元品级要低,但盐运、制造事务均属内务府管辖,延丰算是内务府派在杭州的要员,和阮元并无统属关系,是以阮元初见延丰,却一时不知他身份。不过延丰还算客气,回揖道:“阮中丞,在下来你这巡抚部院不过片刻,与中丞也是初次相见,中丞并无怠慢之处。在下今日前来你这抚院,是有要事相商,今日在下得到密报,绍兴府三江场一带,有人贩卖私盐,在下到任不久,问过运司衙门中的老吏,才得知那一带贩私盐之事,早已成风,前任巡抚却从来不去整治。阮中丞,不知到了您这一任上,却又如何?能否尽快整顿近邻府县衙役,前往剿捕呢?” 可是延丰说到“三江场”这个名字,阮元心中却是一动,之前锁定的三个陈阿三据点,其中之一便是三江场。可若是这时不知陈阿三下落,便贸然动员人马前去清剿私盐,只怕私盐贩子尚未落网,陈阿三已经早早遁匿。一时间也不禁犹豫,想了半晌方道:“延大人,这件事能否宽限在下几日,眼下我在三江场一带,尚有要事未能解决,此事隐秘,不能走漏风声,还请延大人见谅。” 可延丰并不知清剿盗贼一事,听了阮元这话,只觉得阮元是处理不好那些私盐贩子,才用这番话搪塞自己,也继续问道:“阮中丞,这话下官却有些听不懂了,若是中丞认为私盐势大,不能立即清剿,那中丞直言便是。若中丞觉得清剿并非难事,就请中丞立刻派出人马,早日解决了这些罔顾王法之人,岂不痛快?中丞却要以隐秘之事作为托辞,这事何意?难道中丞来这里做巡抚,不过是想处处说些好话,然后保自己官运亨通,对于这浙江一省,却全无实事要办不成?”这时孙星衍和王昶也已到了巡抚部院,听着延丰这话,竟是在质疑阮元不务实绩,自也想着为阮元辩解,可这件事其中始末,二人各自了解,阮元此时若不保密,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阮元也清楚,一个乌鸦盗船被自己清除,并不能完全树立威信,更何况,延丰司职盐务织造,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剿匪之事,所以听了延丰这话,倒也没有生气,可也无法从中相辩,只好道:“延大人,在下并非不务实绩之人,实在是眼下有些要紧之事,若是在下办理不得,只怕日后私盐之事,亦无法禁绝,还请延大人宽限几日,最多十日,在下一定给延大人一个结果。” “那若是十日之后,中丞全无作为,在下又该如何呢?”延丰问道。 孙星衍看着气氛不对,也不禁上前插话道:“延大人,在下是之前的兖沂曹济道孙星衍,和阮大人也算有些交情。在下清楚其中始末,阮中丞所言只为浙江太平,并无私念。若是大人不相信阮中丞可以办理实事,那先前擒捕乌鸦盗船一事,大人可有风闻?那便是阮中丞从中操办了。阮中丞来浙江这才一个月,就抓捕了那四五十名盗匪,延大人,就凭这一条,您也不该质疑阮中丞不务实绩啊?” “渊如,无需多言。”阮元这时却打断了孙星衍,径自向延丰道:“延大人若再不相信在下,在下这里也可以和大人立约,若是十日之内,在下并无任何实绩,大人尽管上报皇上,治在下失职之过,大人之意如何?” “阮中丞,你到任巡抚不过一月,在下来这杭州也不过一月,若是这时在下因此弹劾于你,你觉得皇上真的会治你的罪吗?还是留你继续在这里,来年、后年也一样无所作为呢?”延丰却不比李赓芸,在朝廷内部资历颇深,又因内务府之故更多接近嘉庆,所以多了个心眼。一时间阮元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忽然一名抚院亲兵快步轻趋到川堂之前,向阮元禀报道:“中丞大人,外面有个衣着不俗之人,说是大人一位叫余浑的朋友有信到了,信中有些要事,还请大人亲自阅过。” 阮元自然知道余浑就是余得水用在外面的假名,也是又惊又喜,忙上前取了书信过来,拆开细读,不过看得两行,已是眼前一亮,大喜道:“若是如此,破陈阿三这些贼盗,便在旦夕之间!渊如,速速给李将军去信,开始在宁绍交界布置兵马。兰泉先生,也劳烦先生与我一同,催信给海宁、会稽、上虞、仁和、萧山、余姚各县,出动衙役,分头剿捕,切不可误了时日!” “这……这是有了消息了?那好,我这就去发信!”孙星衍大喜道。 “阮中丞,这、这究竟是何意啊?”延丰看着阮元,却犹是不解。 “延大人,若大人还是觉得在下不办实事,那眼下在下所行,当是实事了吧?此事虽与大人盐务无干,但若是能办成,想来贩卖私盐之人,也会大大收敛。或许,这次贼盗之中,便有偷贩私盐之人!大人若是不信,便请三日后再来我府上,到时候在下一定将其中始末,一一告知大人,如何?”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和王昶一到,前往议定各县分区剿捕事宜了。延丰看着阮元行止,倒是确像个能办要事之人,可阮元此番行事,却也看得他一头雾水,不知阮元下一步要做什么。 原来方才余得水的来信之中,已经将陈阿三行止尽数言明,并说明陈阿三一伙贼人出没最为频繁之处,就是绍兴三江场。阮元看着书信,听着延丰所言,加上自己之前的预判,三者一家印证,陈阿三行迹便尽数暴露在自己面前。于是一日之间,剿捕文书便已发送完毕,相关各州县都划分了一块巡捕区域,只要绍兴这边有漏网之鱼,当即擒捕。余得水也派了漕帮暗探,和海宁、仁和二州县衙役一同前往。杨吉则再一次同蔡庭梁一道,点齐抚院兵马百人,直奔三江场而来。 三江场不过里许见方之地,百余人入夜到了三江场,便即悄声行动,不过片刻,已将三江场周边地形探察完毕。可蔡庭梁听着士兵们的相继汇报,却不禁有些犯愁,向身边的杨吉道:“我说,这些人前后也把这里搜遍了,可你看这里少说也有上百户人家,哪一个是那陈阿三的据点,光这样看也看不明白啊?那个叫余浑的,有没有告诉咱们更多消息?”阮元为了保密,并未将余得水之事全盘告知蔡庭梁。 “他们是没说,但你可以猜啊?”杨吉却依然不慌不忙,向着左手边一处宅子道:“你看那边那处宅子,咱们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这里其余宅院,大多外面都有两盏灯,可唯独他那里没有,多半是为了不让外人知晓。其实若说没有灯火的,确实还有十几户,可其他的都是小门小户,根本藏不得人。或者说……你看这里能藏得下二三十人的宅子,也只有这一座了。照这样看,除了这里,还会有其他可能吗?” “你这一说,我倒是清楚了。”蔡庭梁笑道。说着,他也吩咐官兵,前后看住那宅子门户,自己与五十名亲兵一道聚在正门之前,高声道:“里面贼人听着,你等劫掠商旅,滥伤人命,官府早已得知,现已将你等四面包围!你等若能出降,尚有生路,若有人拒捕,事后罪加一等!” 宅子里一时无声,过了约半刻钟时间,突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什么官府?放屁!还他妈想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咱们杀了出去,先结果你等性命!” “若是拒捕,便休怪我等无情了!”蔡庭梁怒道:“撞门!” 七八个冲在最前面的士兵一拥而上,取过带来的木柱便撞起门来,撞得八九下,“喀喇”一声,那门终于开了。可就在这时,只听门内突然“砰砰”两声枪响,站在最前面的两名士兵一时无备,相继中弹,倒了下去。 “放枪拒捕,那也怪不得我了!”蔡庭梁随即拿过随身鸟枪,对准里面一个黑影,“砰”的也是一枪过去,很快便听得一声惨叫,那人中弹倒地,蔡庭梁之前听了阮元命令,尽量不要伤及贼盗性命,所以这一枪只打中了那人左肩,即便如此,那人也已经无力再战。 借着月色看向门内,只见朦胧的夜色下,大约有十几个人手持刀枪而立,其中至少七八人拿的是鸟枪。蔡庭梁倒也不害怕,继续道:“开火!”前排十余名士兵登时举枪,一排子弹射了过去,人影中果然又有数人倒下,连声惨叫。蔡庭梁这次出发,百名士兵带了三十支鸟枪,正门兵士便有二十支,这时排枪齐发,对面强盗又哪里抵挡得住。 但这伙盗贼果然英勇,后排数人见得持枪之人倒下,也立刻上前,拿过同伙的枪便准备再行发射。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就是此时!弟兄们,一起上!”蔡庭梁哪里还给敌人半分机会?一时之间,数十名士兵一起呼喝,蜂拥而前,贼盗却兀自不肯屈服,几个持枪之人又“砰砰”两枪,击中了几名兵士。可方才一轮射击,已经将十余人打倒了五六个,余下能与官军相斗之人不过八九人,却如何面对官兵四五人的合力围攻?几个强人奋力持刀砍杀,虽然砍中了几名官兵,可随后其余兵士也前赴后继,向强人四肢砍去,还是将他们相继打倒。紧接着后面士兵也一起冲上,三个人按住一个强盗,让这些人再也不能动弹。 这时,左右两侧的兵士也相继冲进宅子,四处搜查,一名把总看着四周情况,上前向蔡庭梁报告道:“禀告大人,四周门户并无漏网之人,这宅子里面也搜过了,再无其他同伙,看来这里集中的,便是全部贼人了。” 蔡庭梁一边数着人数,一边道:“一共十四个……多半还是有七八个贼人逃了出去,但也无妨,中丞布下这天罗地网,贼人就算逃,也逃不出去的。” 一名看着颇为高傲的强盗忽然怒道:“狗官!你以多打少,算什么好汉!” “好汉?”蔡庭梁笑道:“你等平日劫掠乡里,夺人财物,那寻常的民家,行路的商客,又有何等抵御之力?你等凭借武力欺压他们,夺财为生,现下终于就擒,却有何资格,向我自称好汉?!”说罢,又向那把总道:“这人多半便是那陈阿三了,可要看好,到了杭州,经中丞审讯过了,再行处断,可不能伤他们性命!” 把总应声而下,其余士兵取出绳索将强盗一一绑住,相继带了出去。这一次官军也有十余人负伤,其中三人伤情较重,所幸一时无碍性命,杨吉忙寻得附近马车,将他们提前送了回去。强盗团伙十四人大半带伤,但都伤在手臂大腿,总是留了性命回杭州交差。很快,其余贼盗也相继被各府县衙役盯住,各路人马同时出击,将陈阿三一伙全数擒获。 第一百六十三章 侦破疑案 直到次日下午,各州县才相继将擒拿盗匪一一送到杭州。 “海宁知州张玉田擒得盗犯罗高凤、陈开荣两名!” “会稽知县胡培,上虞知县詹锡龄擒得盗犯顾大及一名!” “仁和知县戴廷沐擒得盗犯何阿二!” “萧山知县李廷兰擒得盗犯陈武康、许心得、孙景明三人在此!” 听闻抚院擒拿得大批剧盗,刘烒、秦瀛和延丰也不禁被阮元擒捕之速所震动,这一日下午相继到了抚院。看着二十多个被擒拿的强人,分别在抚院各房受审。刘烒也不禁惊叹道:“天哪……这、这都是阮中丞捕拿到的吗?这阮中丞到任,今日也才刚满一个月啊?” “怎么?刘藩台,一个月的时间,擒捕这几十名贼盗,很难吗?”秦瀛看着阮元一举连破两伙盗匪,在刘烒面前也有了更多信心。 “可是……可是这两伙贼盗横行浙江,为祸已然数年,虽然人数不多,但行迹从来难寻,所以先前官府一直得不到线索,这阮中丞到了,才一个月……看来,阮中丞做这巡抚,也一样能做好啊?”阮元初到浙江之时,刘烒尚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可看着一个月内,两伙作案多年的强盗相继落网,之前的疑虑,也就烟消云散了。 “或许,盐务之事,阮中丞一样能整顿好吧……”延丰在一边也连连点头。 “各位大人,在下忙于审讯贼盗,来得迟了些,还望各位大人见谅。”就在此时,抚院内一行人渐渐走来,为首一人,正是阮元,他先向三人作揖拜过,又特意看向秦瀛,道:“秦大人,审讯之事,本来应该是臬司衙门办理。但此番我擒得贼盗乃是身有命案之辈,官军剿捕时也曾拒捕,若是先行押到臬司衙门,只怕又有施暴之事,是以我先行一步,提前在抚院审讯,还请秦大人见谅。” “无妨,其实这贼人擒捕之速,下官也实在叹服,若是眼下就让我臬司衙门来审他们,确实也没有准备啊?”秦瀛忙谦辞道。 “延大人。”阮元随即也拜过了延丰,道:“前日在下所言要事,便是擒捕这一干贼人,他们旧居南沙,若是在下先行擒捕贩卖私盐之人,只怕走漏风声,让他们提前逃匿。不过今日,这陈阿三一伙已然全数就擒,想来南沙之滨那些贩卖私盐之人听闻风声,也可以消停一阵子了。至于之后整顿盐务,乃是长策,还望大人不弃,与在下一同筹划长久之策才是。”延丰见阮元言辞诚恳,又兼剿捕贼盗,不数日便有奇功,有哪里还有半分疑虑,也忙谢过了阮元。 “那……阮中丞,这些被擒拿的贼盗,在你剿捕之时,可有他们行劫的实据啊?”刘烒却还有一个疑问。 “刘藩台所言甚是,其实在下剿捕之时,便已让下属参将将贼人据点详加清理,果然搜出山参十余支,正好之前盗案的文卷之上,也有十余支山参被劫之事,完全对的上。而且贼人居所之内,财宝兵刃,都有不少。不说别的,就是私藏火器、公然拒捕之事,他们也已经重罪难逃了。”阮元言语虽然一如既往的谦逊,但相关细节,却已一一预判,并且各有对策。看到这里,刘烒自然再不敢怀疑阮元办案的能力了。 “伯元,那些贼盗之中,有两人已经招供了,其中供词,和你先前所言多有相似之处,不如你先来看看?”就在这时,孙星衍带着一沓文书,从侧面偏厅走上。阮元也拿过两份供状,仔细看了下去,不过数行,便即叹道:“渊如兄,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原来这陈阿三一伙,和三年前的红门局火灾,还有之前督院旗杆之事,都有关系,这一役下来,咱们是连破了三个大案啊!” 孙星衍、刘烒等人听了,也一起过来看着这两人的供状,之前的种种疑团,方才解开。原来陈阿三本来是杭州的一名小贩,平日买卖本钱不多,便想着用些见不得人的法子聚敛财富,正好自己有个熟人,在红门局掌管库房。陈阿三便与他串通,平日由熟人趁红门局其他人不备,偷偷盗取几匹官府绸缎出来,自己再想办法倒卖布匹,很快便富裕起来。为掩人耳目,又从外面低价买了些劣质布料,放入红门局充数。但就在嘉庆元年,忽然传出消息,说官府要清点红门局,于是陈阿三等人担心盗卖官府绸缎之事败露,便索性横下心来,趁一日夜间风起,纵火将囤积的大量次等布料全部烧毁,火借风势,也一并烧掉了红门局大半库房,并连累到附近民居,甚至差点烧毁了学政署。 之后陈阿三也不敢在杭州居住,便聚集亡命,出门做了盗贼,他们盗卖府库绸缎早已聚起大量财富,又有不少贩卖私盐之人加入其中,便即添置刀枪,甚至购进了不少鸟枪,一时横行浙北,再无忌惮。阮元到任之时,陈阿三等人听得风声,知道阮元之前就是浙江学政,又一向以清廉正直闻名,就想着给阮元一个下马威,才有了督院旗杆折断之事。却不想一行人竟由此露出马脚,阮元不仅没被这种恐吓行为吓倒,反而从各种蛛丝马迹下手反向搜寻,最终一举摧毁了这个为祸多年的匪帮。 看着这些供状,秦瀛也不禁叹道:“伯元,这次一举擒获这些贼盗,你可是立了大功了啊。不过我看这些贼人所犯罪行,只要坐实,首犯便只有凌迟一途。我臬司自然也要重新审理,可这给皇上的奏报,却要先准备上了。”涉及死刑必须上奏,这也是清代惯例,是以秦瀛有此一语。 “秦大人所言甚是,这些可以坐实的案情,我今日便即上奏。这些贼盗虽然嚣张,却并非浙江最大的祸患,之后要办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啊。”阮元心中清楚,自己前来浙江,最重要的还是平定海盗、赔补亏空之事,所以对于其他剿捕之事,也想着早日结案,才能集中精力办理要事,也就听从了秦瀛的建议。看着剿捕之事已无异议,刘烒、秦瀛和延丰便也拜别了阮元。阮元也同孙星衍一道,将陈阿三一伙已坐实罪名一一上奏。很快,奏报便到了京城的嘉庆手中。 嘉庆看了阮元奏报,自是心中大喜,这日叫了三位军机大臣到养心殿来,一同讨论阮元奏疏。嘉庆说着陈阿三等人盗案之事,不禁喜道:“阮元这次在浙江所为,真是干净利落,办得好!短短一个月,乌鸦船盗匪、陈阿三匪帮相继落网,看来浙江 贼盗,也该销声匿迹了,该赏!若说美中不足之事,就是阮元毕竟初任巡抚,这罪刑议定,未免太过谨慎,只说够得上死罪,却不敢决断了。这陈阿三一伙首犯,依朕看来,个个都够得上凌迟!对此罪大恶极之人,又有何宽恕可言?便即传旨,依法在杭州处刑!” 庆桂看着阮元奏报,便即应道:“皇上明断,臣等自当遵旨。只是论功行赏之事,臣却觉得有些不妥,阮元到任方才一月,虽然有连擒两盗之功,可毕竟贼人人数不多,两股贼匪加起来还不到百人。若是皇上就这样赏赐下去,之后阮元若另有他功,便不好行赏了。臣以为,还是颁下玺书褒奖即可,还望皇上允准。” “这……庆中堂所言,确也有道理。”嘉庆想想,这时便即加封阮元,确有操之过急之感,也就答应了他的建议,又道:“但这玺书褒奖,朕还是要办的,就拟旨吧。还有,阮元捕盗之事,朕也准备公示天下,阮元为何到任一月,便即连破大案?无非是准备充分,尽心办事了。可眼下天下各督抚,办事能务求周全者,能尽心为公者,又有几人啊?若是其他督抚州县都如阮元一般,哪里还有长新店遭劫之事?眼下贼盗丛生,已是事实,便无需粉饰太平,捕盗安民,才是当下要务!” 说着,嘉庆又取过一封奏疏,道:“此外,阮元却还有一道上疏,上面说浙江方面,最近多加查访,沿漕船工水手,大多薪酬不足,建议朝廷拟定数额,酌情增加工钱。这也是当务之急啊,若是船工水手都日益困顿下去,日后万一有不轨之人交结匪帮,可又要为祸民间了。董诰,最近你和朱珪也在筹办旗丁薪资之事,旗丁工钱可以涨一些,船工水手又有何不可呢?” “皇上明鉴,若是旗丁水手薪资俱皆充足,他们自然会感念朝廷之恩,日后沿漕的种种舞弊之事,自然也可以有所改观了。”董诰道。 “可是皇上,眼下的情况,增加薪资,却是国用不足啊。”庆桂依然有些保守,道:“今年国库收入,尚不足两千万两,可川楚平乱,便已耗去三四千万有余,早已是入不敷出,这旗丁水手的工钱,虽说相比于朝廷岁入,乃是小数。但即便每人增银一两,沿河水手有近十万之数,也要多十万两的开支啊。这般开销,臣担心眼下的朝廷,已经承担不起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海盗大会 “皇上,川楚战事,不过一时,但运河漕务,却是我大清之根本。”戴衢亨道:“庆中堂之言确也有理,可眼下盗贼频生,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官府吏员、沿漕水手这些依赖朝廷岁入而生之人,近年来日渐困顿,其中心术不正者,便铤而走险,与盗匪相勾结。若是水手薪资足备,再加以严办,臣相信沿漕上下,水手得以自持,奸吏亦不致从中取利,对朝廷防范贼盗,实乃有利无害之事。至于开支,眼下虽然战事紧张,尚需开销,可若是来年、后年,战事得以平定,朝廷不就有多余的岁入可以支给旗丁水手了吗?是以依臣之见,不如这两年将不急庶务裁抑一些,省出些开支接济他们,待战事平定,亏空得补,这多出来的十万两开销,也就不成问题了。” “戴衢亨所言有理,既然眼下朝廷亏空日甚,朕自然也不能动用其他开销。正好这两年依高宗皇帝旧例,朕不宜摆驾圆明园,亦不宜前往避暑山庄,那这两笔开支省下来,也足够一时之用了。”嘉庆斟酌利弊,最后还是同意了戴衢亨的建议。但即便如此,嘉庆却另有想法,又道:“传旨,自嘉庆五年起,沿漕水手如有自杭州运粮至京城者,一人给银三两,头舵水手,依例递增,其余地区,依水程酌减,水程最少者,给银不得少于二两。不用铜钱,一律支给现银。若如此,江浙漕务之弊,自当有所改善了,你等下去拟旨吧。” 嘉庆之念,便是水手增薪之事,即便是阮元提出建议,最后的规划,具体的银钱数额,都要由自己决定。这样才能保证天恩出于上意,杜绝臣下借此邀功,收买人心。至于增薪之数,大体在十万两上下,庆桂与戴衢亨先前各有建议,这时见嘉庆折中裁断,也没有其他意见,便即跪安拟旨去了。漕务得以改善,对于阮元而言,自然也是个好消息。 只是这时的东南沿海,却绝非太平之所。若是久居沿海之人,不会全然没有预感,即将到来的嘉庆五年,一场真正的风暴将要席卷浙江。 这时已至腊月,但南海之上,却依旧尽是暖意,平静的东沙之畔,数十条大船正静静矗立在海浪之中。这里距离广东陆地已有百余里之遥,虽也是清朝所属,却几无人烟。时间久了,许多走私商贩,乃至海盗,都愿意将这些荒凉岛屿视作冬季栖息之所。只待入春南风大起,再乘风北上,劫掠东南各省海疆。 这一夜正当二更,海上原本除了风浪之声,便无动静,忽然之间,东边海岸线上,又有十余条大船向着这只船队靠近,为首的大船都有十余丈长,二层许高,相继进入了这里的船队。而船队似乎也早已和来船打过招呼,并不阻拦。很快,几条来船都放下小船,二十余人前前后后,从几条大船上跳进小船,一齐向船队居中的一条大舰靠拢。 正中这大舰有近二十丈之长,船头高耸,倒是比几条来船都还要高出半层。这时已是深夜,风帆已然撤下,只留下三根孤零零的桅杆高耸在夜色之中。船上物事也极为凌乱,帆布、绳索、兵刃都随处抛在地上,右舷的角落处,更是躺着十几门大炮,横七竖八,众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走了过去,只见船尾处,一个人影早已站立多时,见了这些来客,只一抱拳,并不多话,便将各人引入了船舱之中。 到了船舱之内,却又是一番新的天地,只听得四周舱室之内,竟有一大半都有高声呼喝之音,仔细辨来,大半都是打牌之声,其中又有不少是在指斥对方使诈,甚至伴随着酒碗的摔裂声和重物的落地声,似乎一些海盗赌输了钱,便不认输,竟和对方拳脚相搏起来。海盗以船为家,朝生暮死、一夜暴富都是常事,是以也不再拘谨什么兄弟交情、朋友之谊,只一切率性随心,务求尽欢罢了。其他一些船舱里,还有零星的奸笑声和哭泣声,似乎是海盗们抢掠了岸上人口,正在施暴,不过这些哭泣声中,倒有不少是青年男子的声音。这一行人对于海上种种,早已看做家常便饭,都是充耳不闻,只向着船舱尽头走去。到了尽头,又有一道梯子,通向更下一层,几人一个接着一个,相继走了下去。 在下层行得十余步,为首那人便停在了一处房门之前,轻敲门道:“侯爷,福建凤尾帮、水澳帮,浙东箬黄帮的人都到了,是让他们进来吗?” “好,你先进来。”一个阴沉低哑的声音从门中传来,自然是那“侯爷”的声音了。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昏暗的油灯之下,一个人影正坐在一旁自酌自饮。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削,头发蓬乱,不梳辫子,衣服宽大,也不似清人衣衫。一副尖脸上挂着个鹰钩鼻子,双目之中,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即便灯光昏暗,却也看得清楚。“侯爷”看着来人,招呼他走得近前,道:“黄葵,顺化那边怎么样,法兰西人到底愿不愿意把手里的炮卖给咱们?”说的却是中文。 “侯爷,这法兰西人好像也有些难处,说是鹰炮都可以卖给咱们,只是三千斤以上的重炮,却是没货,咱们就算去买,最多也只得三门重炮了。”那叫黄葵的人答道。 “他们哪里是没有?他们就是瞧不起咱们!不愿意把最好的炮卖给咱们罢了!”那“侯爷”听了,便即大怒,一把将手中的酒碗摔在地上,又道:“这些法兰西人,就是欺软怕硬!他们哪里是没有重炮,分明是把最好的火炮,都卖给了郑一、乌石二他们,留给咱们的,当然就只有三门了!他奶奶的,非得老子打几个漂亮仗,他们才知道,把重炮卖给那些杂碎,他们瞎了眼了!”他所言郑一名叫郑文显,乌石二名叫麦有金,都以绰号闻名,是这时广东海上声势最大的海盗领袖。看来虽然他身为“侯爷”,却也只能屈居其下了。所谓“鹰炮”则是当时的一种轻型火炮,便于携带却威力不足,是以对于西洋重炮,海盗们的渴求程度,甚至远远高于清朝官府。 “侯爷,眼下顺化那边也不太平,皇上的兵马,快要守不住了。法兰西人好像,也不敢再待在顺化了。”黄葵道。 “那他们把炮卖给我,岂不更加方便?!” 黄葵只好答道:“侯爷,这……他们虽然说重炮只能卖给咱们三门,可上好的弹子,他们却还愿意卖的。他们这次从西洋,带来一种全新弹子,说是引爆之后,一半弹子会飞出来,若是朝廷再和我们打仗,咱一炮下去,就能直接打断他们的桅杆。侯爷,小人想着,既然炮不多了,咱要么买些弹子回来,和朝廷那些废物交手,也是绰绰有余了。小人听闻,朝廷官军可没这些玩意呢。” “那好,你看着办吧。对了,那水澳、凤尾两帮答应给咱们的人,都到了吗?”“侯爷”又问道。 “都到了,今日商议过要事,明日他们就去过船。小人听说,这次他们那些人里面,有好几个后生,长得都挺俊呢。”黄葵道。 “好!告诉他们,这里事商议完了,就去过船!对了,那几个后生你看仔细点,一定要看过眼的。这一个月没上岸了,也是该找几个人……嘿嘿……让他们进来!”“侯爷”喜道。 黄葵听了,便即走回舱门,叫了后面一行人进来。这一行人约有十二三个应声而入,其他人在外守着。进了船舱,便分三伙坐了下来。那“侯爷”道:“今日正是个好日子啊,你们闽浙三大帮派,和咱们大南结成同盟。到了来年,便齐头并进,浙江那数不尽的财宝绸缎,就是咱们的掌中之物!水澳帮林帮主,听说你的船,这一年来多了不少啊?怎么样,浙江现在也不在话下吧?” 左首一个精壮汉子应声道:“侯爷,在下的船,这一年虽是多了些,但怎么敢和侯爷您比呢?到时候当然是侯爷吃肉,咱兄弟几个,每人分几口汤喝,也就饱了。侯爷说的不错,浙江能上船的官军,不过三四千人,咱们若是联手,那就是以二敌一,甚至以三敌一之势!侯爷,若是来年这笔生意成了,依在下看,就算那郑一和乌石二,也要让着咱们三分了!” “好!来年这一趟,若是发了财,一定少不了你水澳帮那一份!凤尾帮庄帮主,你那边如何啊?”“侯爷”又问道。 “侯爷,咱凤尾帮既然决定和大南共事。来年这笔生意,自然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右首边一个汉子说道。这人看起来虽也有几分剽悍之气,却要比先前那林帮主沉稳得多。 “好了,既然咱已经结了盟,你们也没必要报喜不报忧了。我可是听说,两个月前,小猫帮和浙江官府打了个照面,情况不太妙啊?江帮主,你箬黄帮就在浙江,对这事可有听闻?”“侯爷”也绝非骄纵之人,又向左首靠后的一边问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猫帮不过十几条船,那官府把他们怎么了?就打沉了一艘船,其他人全回来了。所以照我说啊,到了来年,咱们就趁南风之利,一举突入浙江,能拿多少拿多少,到时候,咱几个再回来一起喝酒!侯爷,您看怎么样。”左首后侧一个粗豪的汉子似乎对清军完全不以为然。 第一百六十五章 嘉庆五年开幕 “好!既然浙江的江帮主都这样说了,咱们也就放心了。到了来年,就请江帮主一尽地主之谊,为咱们打个头阵。到时候,好处少不了你的!”“侯爷”听着那江帮主的言语,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 “侯爷,在下却有个问题,还望侯爷能够在意一二。这朝廷官军,无论如何,一年半载的时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浙江今年也换了巡抚啊?在下来的路上听下人来报,就在几日之前,绍兴府一带官府几年来不敢追治的陈阿三一伙,被官府一网打尽了。看起来,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是放定了的。咱们眼下虽说占着优势,却也不得不防啊?”就在这时,那水澳帮林帮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听着耳生,也一起向那声音处望去。只见林帮主身后尚坐着一个精瘦汉子,这人两撇短须,其貌不扬,平日看来与常人无异。可双目之间,却隐隐有一道精光,相较于那侯爷,少了几分傲气,却多了三分精明狠辣。倒是不似林帮主手下的得力帮众,更像个自己有船有炮的小头目。 “你他妈放什么屁?咱们这几年在海上,官府可管得我们一星半点了!换了新巡抚,那又怎的?到了来年,还不是要被咱打个屁滚尿流?眼下这大好机会,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箬黄帮江帮主脾气最为火爆,一言不合,便即向那人怒斥过去。 “我只是说要小心行事,怎得就成了长他人志气了?”这汉子兀自不服。 “江帮主息怒,这蔡牵是最近投入我们帮中的,之前自己也有些船,招了些人,现下都是我们水澳帮的人了。他来得晚,还不懂规矩。但咱都是做这份生意的,多个人也多份力不是?至于其他的,小弟回去之后,一定让他好好记住。还请江帮主息怒。”水澳帮林帮主也出来打圆场,只是那叫蔡牵的听了江帮主的话,却只是侧过头去,似乎江帮主堂堂一帮之主,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小人物一般。 “算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侯爷”见状,也出来主持公论,道:“但那些个浙江土盗,无非也就是三十人五十人一伙的蟊贼,成得什么气候?至于其他的……不错,换个巡抚,换几个总兵,怎么?浙江就能造出比咱更大的船、更好的炮了?就算他们有这份心,也需要时间,这还不容易?咱们不给他们时间不就得了?来年南风一起,咱就一同北上,浙江沿海四府,那数不清的金珠宝贝、绫罗绸缎,可要换个主儿了!” “侯爷明鉴,我等必同舟共济,在所不辞!”下面三名帮主一同应道。 “侯爷,我这就回浙江,来年给各位打个先锋,我手下弟兄等这一日,也等得有点久了!”江帮主实力在三帮中其实最弱,反倒表现更加积极。 “好!事成之后,皇上那边,好处也少不了你的!”“侯爷”痛快的答道,他所说的“皇上”,自然也不是嘉庆了。 就这样,这团南海之上的乌云,终于对浙江伸出了自己的利爪。 阮元自然不知道南海上正在发生什么,但抵抗海盗,本来就是阮元抚浙的第一要务,是以陈阿三伏诛之后,阮元也一直不敢掉以轻心。这一日又是一更时分,阮元却没有就寝,而是在内宅的桌案上写着给嘉庆的奏折。 “夫子,这都快二更了,你这是……这是写什么呢?”写着写着,一阵清幽的香气渐渐传来,果不其然是孔璐华到了身边。看着阮元的上奏,孔璐华也不仅好奇道:“夫子这是……想保荐那个叫李赓芸的知县吗?” “是啊。”阮元道:“朝中有人秘奏皇上,说李赓芸在平湖颇有作为,可以有所大用。生甫兄与我也在翰林共事过,对他的事,我很清楚,所以皇上问起我生甫兄可否大用,我这也要给皇上回信,告知皇上生甫兄勤勉能干,此事属实。只不过……若是生甫兄还能留在浙江,那最好了。” “可是夫子,我前日还听杨吉说起过这个人呢。说他不近人情,夫子出门暗访漕帮,多危险啊?他呢,不仅不领情,还想着弹劾夫子,你这怎么还要举荐他呢?”孔璐华问道。 “可是生甫兄所为,也是公事啊。当时我碍于机密,不便于将实情告知于他,他有那样反应,实是正人君子所为。正好眼下小岘兄一边做着按察使,一边兼任杭嘉湖道,地方上的事忙不过来。所以我也想着若是有可能,就把生甫兄留在杭嘉湖三府,择一先试用同知。那样杭嘉湖这些要事,也就有个人可以和我一同办理了。依生甫兄才能,过不了一年半载,升任知府不在话下,若是那个时候,生甫兄还能与我共治浙江,浙江这海防亏空之事,多半也就有解决之道了。”阮元道。 “若是夫子真的这样想,那就随夫子心意吧。不过这对夫子而言,我看也是件好事。既然如此,夫子为何这几日,却还是愁眉不展呢?之前那陈阿三匪帮不是也剿平了吗?”孔璐华问道。 “夫人,剿灭匪帮,只是让浙江的治安回归正常。可眼下这一大笔亏空,却还要一点点去补呢。这几日我和渊如兄、兰泉先生一道,去看了杭州的仓库,这府库亏空若想补足,哪里容易啊?眼下浙江各府县赋税,能如数征缴六成便是不易,来年川楚战事多半不能一时平定,又要分出银子支援他们,情况一点都不乐观啊。这几天我也和渊如兄他们一起想了很多补足亏空的办法,大多难以立刻派上用场,年内能办的,也只有向之前浙江的府县官员责令赔补一途了。可是只让做官的赔补,又能补回多少呢?”阮元道。 “夫子,既然赔补也不是一时就能补足的,那夫子也就不用这样着急了呀?夫子能把两个为祸多年的匪帮剿灭,在我看来,今年这两个月就很成功了。今年也就剩下最后几日了,要不夫子就好好过个年,到了来年,再继续想办法吧。夫子成日忙到深夜,夫人也很困呢。”孔璐华看着阮元日夜操劳,也不禁有些怜惜,将身子靠了过去,轻轻碰着阮元的衣襟不放。 “夫人啊,其实……陈阿三这件事,我总觉得还有疑点。”阮元忽然说道。 “夫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问题在那些鸟枪上。”阮元道:“陈阿三不过一个盘踞绍兴的匪帮,按理来说,兵器应该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好。可我们剿捕他们之时,这个匪帮一共二十一人,却有八支火枪,人人都持得兵刃。这也就罢了,更让我不解的是,后来我清查了缴获的枪械,其中居然有两支,是自来火,而且制作非常精细。夫人,在这浙江省,可没人做得出这样的火枪啊。若不是这些枪械,他们也不敢公开拒捕啊?” “夫子是想说……那陈阿三背后还有与朝廷为敌之人?”孔璐华似乎理解了阮元的意思。 “没错,而且我估计,他背后的,就是这些年来劫掠闽浙的那些海盗。又或许,这些海盗后面,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事。能拿到那种自来火的人,我看眼下也只有海盗了,只有他们有可能从西洋人手中购买这些枪械。可是闽浙并无西洋人来往,若说拿到这些枪械的办法……我看只有到广东沿海一途了。但这样的话……也就是说,这闽粤浙三省的海盗,多半已经有了勾连。而且,不排除他们会一同前来浙江劫掠的可能啊。”阮元说着说着,也想到了更多情况,看来,应对海盗之事,自己还要再做许多准备。 “那……夫子眼下可有应对海盗之策了?”孔璐华问道。 “除了增添鸟枪,力行保甲,其他的没什么了。不过,我已经和李将军约好了,明年正月,我就去一趟台州,与三镇总兵商议下一步的对策,三镇总兵,尤其是李将军精于海战之事,这方面自然比我有经验。”阮元道。 “也就是说,夫子年前这几天不会离开杭州了?”孔璐华忽然找到了新的信息。 “是啊,若是我现在过去,只怕要在外面过年了啊?” “是这样啊。”只见孔璐华神色之中,似乎出现了一丝温柔的笑意。随即,她绕到阮元身后,轻轻挑起一绺垂下的秀发,绕在阮元身前,柔声道:“那夫子写完奏折之后,可要……嘻嘻,前些日子,夫子忙着捕盗,夫人都没有……这样说来,夫人等了好久呢。” “夫人,这……这天色也不早了,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要不然……” “夫子,那夫人要等到何时啊?你这明明连续破了两个大案,可这几日,却还是每日忙到半夜,都不知你是何时就寝的呢。夫子,夫人到了明年才二十四,正是青春年少呢。夫子怎么能这样不管夫人了呢?”孔璐华似乎有些幽怨道。 看来,阮元抚浙的难题还要再增加一个了…… “夫人,这……我今日也没有准备啊?”阮元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需要什么准备?哼!一定是你不喜欢夫人了,才用这些言语搪塞于我。这几日你去找书之了,是也不是?就知道你平日三心二意,不安好心,前些日子说什么越重的东西越吸引人,我看就是你胡说。你就是想把我喂胖,然后堂而皇之的嫌弃我是吗?好啊,要是这样,你现在就出去,和你的书之一起睡去吧!夫人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满口谎言的夫子!”孔璐华竟是越说越怒,竟一把将阮元手中的笔夺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后。只是阮元看着妻子时,却也不难看出,妻子三分薄怒,三分幽怨之下,更多的依然是深情与不舍。 “夫人,这几日我明明都和你在一起,这我可是绝无半句虚言啊?再说了,这地心本重之学,讲的是太阳和地球的事,和夫人可没什么关系啊?”阮元只好尽力安慰孔璐华。 “你少说那些我不懂的,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要不然,这笔我不还你了!你且与我说实话,夫人是美人吗?”孔璐华认真的问道。 “那当然了,夫人是海内第一美人,这事我从来都是坚信不疑啊?”其实这时孔璐华早已除去外衫,轻柔的身子被一层月白色的里衣轻轻裹着,更衬得她肌肤白嫩,气质温柔,阮元这话倒是真心之语。 “那好,夫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也是美人,这两件事都是真的。那夫子,你的反应应该是什么啊?是今日累了,还是没准备好啊?还是说,你在对夫人说谎呢?”孔璐华的质问似乎找不到什么破绽。 “那就听夫人的,不过,夫人还是先把笔还给我,让我写完最后这几行如何?这奏折明日就要发去京城了,可不能误了生甫兄的大事啊?”阮元终于听了妻子的话。 “好啊,反正剩的不多了,夫人就这样看你写吧。省得你写完之后,又用其他事敷衍于我。还有,夫子也总是个堂堂男子汉,不要在夫人面前,随便说自己累了!”孔璐华得意之余,言语上却不便轻易相饶。 “好,今日就答应夫人。” 只是看着阮元专心写字的样子,孔璐华的粉颊之上,却又渐渐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或许,正是丈夫这个样子,才让自己喜欢上了他吧…… 这一夜对于阮元而言,也是个非常惬意的夜晚。 而嘉庆四年的最后几个日夜,也就在这难得的平静中过去了。 嘉庆五年正月初八,阮元刚刚将年节之事办理完毕,便和王昶一同收拾行装,前往台州去了。漫长的平定海盗大业,也从新的一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因工作繁忙,本书存量已经不多,之后只能不定期更新,希望大家谅解。本书改编自历史真实人物,无需担心结局。) 第一百六十六章 海防之议 嘉庆五年的新年刚刚过去,阮元便即踏上了东行之路,早在上一年末,阮元便即致信浙江提督苍保、定海总兵李长庚、黄岩总兵岳玺与温州总兵胡振声,约定次年一到,便共商海防之事,台州正在沿海三镇之中,是以阮元选了台州,作为集议之所。这时胡廷森见阮元果然尽心政务,刑律、捕盗之事也日渐娴熟,便渐渐放下了心,告别了阮元北归扬州。而王昶依然留在巡抚部院,由于王昶也曾亲历乾隆朝数次大战,是以这次东行,阮元便特意邀请王昶一同前往。 路上车船东进数日,便即到了台州。到得台州府衙,果然看见李长庚、苍保、岳玺、胡振声四员提镇将军,早已在府衙中坐定。阮元见了四将,也一一行礼拜过,看着李长庚更是尤为亲切,道:“西岩兄,你治军之事,我也是多有耳闻,西岩兄无论寒暑,都是身体力行,亲自操船掌舵,船只有了毁损,也同麾下官兵一起修理,堂堂一方镇台,能谦逊如此,实在让我惭愧了。” 李长庚也笑道:“阮中丞这是哪里话,其实中丞这两个月在浙江的所作所为,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听说中丞之前只做过翰林学政,州县却未亲历,可这两个月下来,乌鸦船、陈阿三两股剧盗,竟然全都被你剿灭了!论计划之密、行事之速,就连我也是自愧不如啊。不瞒中丞,你当时叫我派兵看守宁绍交界的时候,我可一直是疑惑不解,后来听说陈阿三一伙悉数就擒,才清楚其中始末啊!” 然而这时,苍保却忽然说道:“阮中丞,各位镇台,咱们今日到此,商议剿灭海寇事宜,确系必要,此间也尚有诸多未决之事,急需寻些可行之策出来。但这里毕竟是台州府衙,来往的人多了些,只怕……” “苍将军所言有理,当下行事,须得谨慎。”阮元听了苍保建议,正与之前自己在抚院使用年长兵士的办法如出一辙,自然认同。可想寻个隐秘之处商谈军机,确也不易,徘徊之间,忽然一瞥,见到城东有一座三层小楼在门墙中矗立,他曾任浙江学政,来过台州,知道小楼坐落何处,也对四名将军说道:“各位提镇,在下之前,却在此处任过几年学政,那东首之楼,在下最是熟悉。那里是校士馆,那座楼也有些时日不用了,正是个商议军机的绝佳处所,不如各位便随在下一起,移步校士馆如何?” 四名将军略一思忖,也都觉得校士馆是个不错的地方,当即同意,一行人便一路东行,不过两刻钟便抵达校士馆之下。阮元先招呼几名将军上了二楼,又命属下兵士取来纸笔地图,便即吩咐道:“你等切记,我与兰泉先生上楼之后,便将梯子撤去,随后你等只在楼外五十步处看守即可,待我等商议完毕,自会招呼你等。” 兵士们连忙听了吩咐,待阮元和王昶上楼,便即撤掉一楼的梯子,阮元等人又更上一层,直到三楼方才停步。王昶年轻时曾参与军务,这一点几名将军都很清楚,并无异议。一行人坐定之后,阮元也向苍保问道:“苍大人,眼下浙江海寇实情如何,还请苍大人指教才是。” 苍保忙谦辞道:“指教是不敢当的,其实海防之事,在下也是听几位沿海镇台上报,方知其中始末,若说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的,还是温州胡镇台。不瞒中丞,这海寇遍及闽浙,甚至这一两年间,渐渐有粤省海寇前来浙东,形势颇为复杂。李镇台,你也曾参与追剿海寇吧?之后也可将你所知之事,尽数告知阮中丞。” 阮元也看向那温州总兵胡振声,只见他是个四十上下的精壮汉子,胡须浓密,但行步之间却甚是沉稳,当是个胆大心细之人。只听那胡振声道:“既然苍大人让下官说明海寇情况,那下官也不客气了。这闽浙的海寇,在下任职温洲镇一年来,所见成气候者,共有三股。第一股,是福建的凤尾帮,约有五十船盗众,他们自己立了个帮主,听闻叫林亚孙,甚是悍勇。第二股,是水澳帮,去年约有六十余船,也是福建海寇,帮主叫庄有美,据说是渔户出身。其实去年还是水澳势力更大些,可那凤尾帮也不甘示弱,据说就在两个月前,吞并了一些福建的小帮派,现已有七十船了。这第三股嘛,实在惭愧,就在这浙东沿海,称箬黄帮,帮主据说叫江文五,人数船只,却是不多,大抵二百人,十几条船。不过他们来往无定,咱们官府也不知其所在,下官也是去年新任温州总兵,对剿匪之事,一时也无力筹措,竟让他们至今未能被擒获,实在是下官失职了。” “无妨,这浙江形势,便是如此,许多贼盗人数不多,可隐匿民间,踪迹难寻,确是需要些手段的。胡镇台,浙江可还有其他贼寇?”阮元安慰道。 “若说有,其实也是有的。依下官所闻,便有卖油帮、补网帮、小猫帮之类海寇,人数不多,一样难寻踪迹。更有甚者,其实很多海寇,本身便是沿海渔户船户,平日老实,背地里却是另一套,官府剿捕,便不易寻得踪迹,不过这些帮会,尚不如那箬黄帮强悍,若是那三大匪帮可以被我们剿灭,我想他们自会望风归降。”胡振声道。 “其实若只是这三个帮派,倒是不难,我等勤加剿捕,多半也会将他们尽数击溃。可眼前之事,却更难办了,据我手下探子来报,去年腊月,这几个帮会各自出了不少人手,前往南海之上,似有要事。而与此同时,安南的三十艘大船不知如何,突然秘密东进,从动向上看,像是最后汇合在东沙一带。阮中丞,这安南船只虽说只有三十艘,却都是大船啊,凤尾水澳得此强援,若是……若是下一个目标便是闽浙,只怕今年的海防之事,要比去年难上数倍了。”李长庚这时也将安南的信息告知了阮元。 “安南的三十艘大船吗……”阮元听着,一边斟酌双方势力,一边思考迎敌之策,问道:“李将军,这安南来船,为首的将领是谁,将军可曾打探得到?” “这个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李长庚道:“听闻这次从安南带来这五十艘船的头领,叫什么伦贵利,说得都是汉语,这样说来,多半也是两广那边渔人,铤而走险去了安南。又听人说,这伦贵利为人异常悍勇不说,平日更是胆子大,敢赌,在安南打仗屡立战功。最后,安南那边竟给了他进禄侯、总兵之职。眼下安南这位阮主,是先前安南国王阮光平的儿子,年幼平庸,国内多有不附之人,听说这阮主在国内的战事里,也是败多胜少,所以才遣了这伦贵利出海,试图劫掠东南沿海各州县,得了粮食火药资材之类,再去应对国内战事。这安南船和三大帮会如今沆瀣一气,想打败他们,绝非易事。” “眼下最大的困难,当是兵力不足。阮中丞,我沿海三镇,总兵力约有一万八千人不假,可眼下能战之船不过数十,而且都是小船,能出海的官兵,也最多只有四千人之数。这些海寇如此看来,已是拥船近二百艘,贼人之数也约有万人了。所以正面对敌,我们并不占优势。”一边的黄岩镇总兵岳玺道,他却是八旗出身,已经六旬开外,不过虽然年长,却仍然颇有精神。 “苍大人,三位镇台,其实在下来浙江做巡抚,也不过两个月时间,虽说擒捕了一些贼盗,可相比于这些海寇,仍显不足。三位都是久在军中,多经战阵的前辈,在下确实不知,这海防之事究竟有何对策,还望几位将军指教。”阮元清楚这个时候敌强我弱,每一个决策都必须谨慎有效,是以并不主动提议,而是先向众人咨询。 “阮中丞,这些海寇我等多半也交过手,虽然人多势众,却多是乌合之众,若是能在战场上因势利导,寻得先机,未必就不能破敌。但在下之前也和中丞言及海战之事,海上并无山川之险,是以所关要者,便是船炮,船不大,炮火不足,即便我等去拟定计策,最后实行起来,也难以如我等所愿。可眼下之势,贼人船炮,均在我等之上,我也曾问过广东各位提镇,打探过贼人情况,眼下南海上也决计算不得太平,不少大西洋的商人,为私利所惑,竟将许多西洋利炮卖给了这些海寇,若是炮火对垒,我军必然吃亏。我定海镇官兵,一向勤加操练,在下有信心,若是同样的船炮对阵,决计不会落下风。可眼下定海战船,大半失修,所备炮械,又有不少已经是数十年前之物,再难有大用了。这般出兵剿匪,其实是要害了我麾下将士啊。”李长庚叹道,所谓大西洋是清代中期对葡萄牙的称呼,这时法国和葡萄牙的商人都有不少在广州与清朝贸易,其中也都有为厚利所诱,走私火炮售与海盗之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海防三策 “若只是海寇人多,老夫以为,倒也不难,我黄岩镇官兵,自老夫上任以来,一直厉行军纪,若是老夫亲自率兵,倒也不怕那许多蟊贼。可是……海寇从来在海边往来无定,不知何时何地,便会突然上岸,劫掠村镇,官军本来人数就少,也不能把整个大海都封了,让海寇根本进不来啊?去年就一直都是,海寇似乎对官军动向也有了解,专挑没有官军的地方下手,百姓无拳无勇,往往便只能任其宰割了。”岳玺补充道。 “岳镇台,其实在下前来浙江,要务之一,便是整顿保甲,眼下皇上已同意了,让沿海四府添置鸟枪,勤修武备。若是保甲能够训练得当,到时候官民一体,共抗海寇,应该就能避免他们肆意横行了。”阮元想起保甲之事,也说了出来告知岳玺。 “阮中丞,这官民一体,训练保甲共抗海寇,老夫倒是也想过,若是能成,应该会有效果。只是……中丞大人,这民间之事,知易行难啊。胡镇台,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听岳玺的话语,似乎保甲之事,其中另有困难,也不是说办成就能办成的。 “各位大人,其实方才岳镇台之言,倒是让在下想起来了。镇台说,贼人不知为何,就像提前知道我军动向一般。其实这些麻烦,在下也经常听闻。那些海寇,大半都是海边渔户,所以凭借这一层关系,就总是蒙骗咱浙江的渔人,很多渔人想着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就愿意亲附他们,更有甚者,有人贪图财利,竟私自备了粮食火药,出卖给那些海寇。据说福建那边,还有人暗自拆了炮台的火炮去卖的。他们却也不知,那被劫掠的,也是和他们一般的渔户呢。可话说回来,这百姓之中,多有与海寇交结之人,咱们擒捕海寇,便是敌暗我明,连寻那海寇的位置,都不容易啊。”胡振声也说出来自己的疑虑之处。 “依各位大人之见,眼下剿匪,难处有三:船炮不足、保甲不备、奸民接济,在下所言可还不错?”阮元问道,四名将军听着确是有理,也一并响应道:“不错!” “既然如此,这三件事嘛……”阮元将这些事一一写在纸上,看着其中文字,不禁思索起来,道:“在下看来,这保甲与接济看似二事,其实则是一端,若是保甲足备,则接济自断。至于阻断接济之事,也该详加商议,严令禁绝。这两件事循序渐进,倒也不是全无头绪。只是……” “这保甲接济二事,浙江都可以自行办理。只是造船铸炮,若是皇上不准,便无从谈起了。”苍保道。 “是啊,尤其是眼下,只怕朝廷疲于应付川楚战事,能拨给咱们的费用也不多了,这船炮之事,在下粗略而计,也要十万两银子,阮中丞,这笔钱,也未必能筹得出来啊?”岳玺同样有自己的担忧。 “二位将军所言,也都有道理。可是,依眼下的情况,若是不向皇上告知浙江海防实情,不得造船铸炮。那这海寇,岂不是再也无法剿除了?所以,依在下之议,不如我等联名上疏,向皇上寻求十万两银子的军费,用作船炮之需,即便皇上不准,这上疏之事是在下首倡,自然也不会让各位大人受皇上责难,各位可还有异议?”阮元问道。 各人都点了点头,以示无需再行担忧。想着各帮分布情况,阮元也继续问道:“就眼下形势看,这四伙贼人之中,箬黄帮距离我们最近,而且人数最少,看起来,或许可以抢先出击,将他们一举歼灭。只是眼下海上情形我并不清楚,岳镇台、胡镇台,这浙东南的情况,现下究竟如何,若是我等主动出击,可有胜算?” “依老夫看,现下出击,有些难处。”岳玺道:“这箬黄帮虽然看起来人少,但几年来在这海上往来无定,据老夫打探的情报,他们原本也没有固定的安身之所,海寇多半以船为家,却不执着于一城一地,与路上贼寇,大不相同。所以要么他们主动出来,要么……即便找到他们所在,也要耗费不少兵力粮饷。” “而且眼下还是正月,南风不起,对这些海寇而言,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胡振声道:“只是……这箬黄帮也与在下打过些交道,在下不敢说对他们很熟悉,但那匪首江文五,却也是略有耳闻,那人生性悍勇,却贪于财利。若是浙东洋面有什么商船经过,他必是第一个警觉之人,这一带往来船只却也不少,若是咱们能抓住他这个弱点,或许也能想出破敌之策。” “贪于财利吗……”阮元想着,既然这江文五急功近利,那么若是反其道而行之,放出诱饵引他出击,或许有反客为主之效,只是浙江洋面之事,自己也不算熟悉,如何布局,却还需多费些时间思考,便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先不用四位将军劳心了,我等这边下去,一会儿回了府衙,便即联名上疏,说明浙江水师情况,希望皇上看到我们的奏折,可以允许拨给经费,造船铸炮,这样,日后海战,便有利多了。”四将齐声应过,阮元方叫了下面兵士,将梯子重新架上。只是四人走下之后,阮元却没有立即动身,而是问王昶道:“兰泉先生,您之前也做过府道长吏,这练保甲、断接济之事,却还要先生赐教才是。” 王昶点头道:“伯元,其实方才我听你等所言,这船炮、保甲、接济三事,确是眼下海防三大要务。也如你所言,保甲齐整,则接济自断,只是具体的阻断接济之法,却还要我等下楼之后,一一斟酌。这保甲所需鸟枪,你已经给皇上上了奏疏,乡民自卫,应过不难。剩下最大的难处,就是保长、甲长的选任了。” “这保长、甲长之难,又在何处?”阮元问道。 “依老夫所见旧例,保甲之制,乃是十丁立一甲,十甲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一山一岙立一岙长。如此算来,只这浙东四府,少说也需要几十名总保,上百名总甲,那么伯元,这些保长、甲长,要如何选任呢?”王昶对保甲之事颇有经验,行云流水般说道:“多数村社,最简单的选任方式,便是寻村中有名望、有家财之人,俗称乡贤,立为保甲之长。这样看起来有条不紊,实际上这些乡贤,其中却有不少是看似忠厚老实,实则自私奸诈之辈,组建了保甲,第一件事不是加强村镇防务,而是用以自卫,最后那许多枪械武备,都成了他自家的私产,甚至借此欺凌民众,私增田租之事,都不少见。百姓徒费工夫,最后只保护了那些大户的家产,自己的财产呢?不被这些大户借机搜刮,已是不易了。更有甚者,万一有些大户组建了保甲,却为了私利,不惜与海寇私通,将所有枪械私售海寇,那就更是得不偿失了。所以伯元啊,这所谓乡贤,与劣绅恶霸,其实不过一念之间,却不是看家财人望就能分辨得清的啊。” “既然如此,先前官府为何一直难以严查呢?”阮元问道。 “只因官府也是层层欺瞒,处处蒙蔽罢了。”王昶道:“我已与你说了,这些保长甲长,多半家中都是有家财的,既然有钱,那一边加倍欺压乡民,一边行贿县衙,又有何难呢?县里吏员受了贿赂,便也向上瞒报,到了知府那里,就成了保甲之事已备,自可高枕无忧了。知府尚且难以分辨其中真假,更何况上面的道员、藩司,甚至你阮中丞呢?这偌大的浙江省,可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怕你至今也未曾听闻吧?” “那府中吏员,也容易被这些大户行贿吗?”阮元似乎看到了一丝破局的机会。 “府吏的话……不多,除了少数家财特别丰厚,在村镇里势力特别大的乡绅。毕竟许多村镇本来相距府城就远,想和府中吏员交往,并不容易。主要是县吏,平日和大户联系最多,自然也容易沆瀣一气了。”王昶道。 “若是真如先生所言,我倒是有些办法,或许可以让那些劣绅无所遁形。只是我毕竟没有亲决庶务的经验,具体操办事宜,还望先生与我一同商议。若能肃清保甲,彻底断绝接济之事,皇上面前,在下自然会给先生请功。”阮元向王昶拜道。 “伯元,老夫与你相处多时,早已清楚你为人行事,都是实心为民,既然如此,你还这般谦敬做什么?老夫也快八十岁的人了,对那些什么功劳勋绩,早就不在意了。若是伯元真为老夫着想,现下云南铜矿正在责令旧员赔补亏空,老夫又正好做过云南布政使,所以……这铜矿亏空分赔之数,倒是想求皇上减免一些。”王昶笑道。 “这个自然,先生在云南力行《铜政全书》,对铜矿之弊,已是多有匡救,这亏空本就不该由先生赔补。不过咱们多在这里待了这些时候,下面四位将军只怕也等不及了,咱们还是先下去,与他们一同先将船炮之事,上疏告知皇上吧。”阮元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与王昶相视而笑。很快两人下了楼,回到台州府署,便同苍保、李长庚等人一同上疏,言明增添军费、加造船炮之事,用了加紧文书,不过半月,便即到了养心殿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艰难时世(十万两都没有) 嘉庆看着阮元等人的奏疏,也自是加倍重视海防之事,当即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傅森四名在京军机大臣全部召集到养心殿上。看着阮元和四名将军联名奏疏,嘉庆也不住感概道:“阮元到任浙江巡抚,其为官之勤勉,朕看着都不禁动容,你等也过来看看这里留下的这几封奏疏,阮元平日上奏,竟然都是亲笔撰写,直到这次联名上奏,才换了人代笔。而且内容从来事无巨细,尽是清楚得当,若是这大清天下,多几个阮元这般勤勉又有干才的督抚,朕该多放心啊?这增添战船,加铸火炮之事,你等是何意见?” “回皇上,臣以为眼下之计,在于立刻添造战船,开铸炮械。”戴衢亨率先出班道:“川楚之乱,眼下已是第五年了,这战事为何迟迟未决,其中原因,自也不难查清。自和珅秉政以来,府县甚至督抚要员,大半怠惰以视下,厚敛以奉上,一十八省防务,早已是千疮百孔,国家虽有战船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之制,可若是川楚防务整肃如此,又哪有这许多贼寇扰乱不休之事?是以臣请求皇上,准阮巡抚及四名提镇之议,不以朝廷旧有海船之制为限,增修船炮,以备南海之寇,方是上策!”听起来,关于是否要增添船炮之事,军机处这几位大臣早已有过商议,而且争论不止。戴衢亨自然是力主增添船炮之人,所以这时才不顾兵部、工部旧制,主动请求嘉庆准浙江奏议。 “戴侍郎,你所言甚是,眼下绿营多有弊政,若是严守旧制,势必误了海防大计!朕也同意增添船炮之议,只是这增添之数如何,所需经费多少,你等可有筹算?”嘉庆清楚海防不能再有所延误,是以一锤定音,增修船炮之事,便再无需争议。 “回皇上,臣在兵部,也曾会同户部、工部各位大人商议过此事。”傅森道:“眼下海防之事,自然严峻,但海寇最烈者仍是广东,粤匪郑一、乌石二之辈,目前在东南沿海声势最为浩大,闽浙之徒,虽有凤尾水澳之名,却尚未得那般气候。是以臣以为,增修战船,当以粤省三成为计,准浙江依广东大舰之例,加造大船三十。每大舰火炮,当以十五门为数,浙江火炮本不算少,所以火炮加铸四百门,想来应对闽浙这些海寇,便够用了。” “那这三十艘大船,四百门火炮,所需经费如何,你等可算出来了?”嘉庆问道。 “回皇上,户部眼下已有计算,预计这些船炮造出来,所耗银两,当在十万两以上。”董诰答道。 “十万两吗?这阮元与四提镇的上疏,言及经费之事,也是以十万两为数。既然如此,你等便回去拟上谕吧,即日户部调十万两银子出来,运到浙江,准浙江增船局炮局,加修战船,增铸火炮,如何?”嘉庆问道。 可这句话一说出来,四名军机大臣却都不说话了。 “怎么?川楚战事,一年耗去银两以千万计,眼下浙江整修船炮,不过需要调拨十万两银子,相比而言,已是川楚的零头了。难道就这些银子,现下户部也调不出来吗?”嘉庆不禁有些恼怒道。 “回皇上。”庆桂道:“年初,臣已经和董中堂、戴侍郎会同户部,将今年川楚战事所需饷银计议完毕,川楚战事,至今仍是未决之势。是以每年的银两调用,自然也不能少了。可是除去外调川楚的银两,和京中今年用于公费的银两,眼下户部账上,确是拿不出这十万两银子了。即便皇上今年不再巡狩承德,不再行幸圆明园,这笔钱还是省不出来。而且除此之外,臣等与户部计议,各省财赋有富足者,尚需调用藩库补充前线军需,浙江依旧例而计,今年也还需要支援川楚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可都省不下来的。” “庆中堂,你说户部无款可调,可是确有其事?还是你等之中,确有不愿浙江加修船炮之人,刻意欺瞒于朕?”嘉庆听着,想到京中连十万两银子的开支都无法拨给浙江,还要从浙江拿走一笔军需,又想起阮元出任浙江巡抚之际,自己还曾向他保证,如果阮元有什么难为之处,自己可以尽力帮他。但如今连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开支,自己都无法如他所愿,这时又如何不怒? 可静下心来,看着对增铸船炮并无异议的董诰和戴衢亨,二人却也寂然无语,看起来,国库无款可调,应是确认无疑的了。 “皇上,庆中堂所言都是事实。”过了许久,董诰答道。 “回皇上,臣以为,浙江之事,并非全然无计可施。”戴衢亨这时似乎有了新的办法,向嘉庆道:“眼下朝廷确是无力支援浙江,但依臣所知,浙江从来富庶,虽说近些年也有亏空,可根基犹在,是以当下之计,莫过于使浙江自给粮饷。臣建议,将浙江藩库,暂借于巡抚阮元、布政使刘烒二人,令其依浙江形势,自行取用其中余银,除此之外,朝廷已经别无他法!” “皇上,臣以为此举不妥。”庆桂道:“浙江藩库,向来都是由朝廷居中调度,地方督抚不得滥支藩库余银,否则督抚藩臬,往往不晓度支之法,极易将藩库存银拿去滥行开支,于国无益。更何况,阮元虽有剿捕盗匪之功,可毕竟只在浙江任职两个月,资历、经验均有不足,将藩库如此借用于他,臣担心这些存银,会用不到该用的地方。” “那庆中堂,你可另有良策?”嘉庆问道。 “这……”庆桂似乎也只能提出反对意见,却并无其他方案。 “庆中堂,朕记得之前朕便与你说过,阮元在户部做侍郎时,内外账目,从来清点得一目了然,毫无疏漏。他勤于政事,又兼精通算学,朕就算把浙江藩库暂借他自行使用一年,想来即便不能弥补亏空,总也不至于另出现新的亏空吧?更何况,浙江还有刘烒、秦瀛,和朕去年新任的嘉兴同知李赓芸兼理藩库之事,即便阮元滥行开支,难道他们几个还会与阮元一并欺瞒朝廷不成?这样无论怎么看,朕将藩库暂行借于阮元、刘烒二人自行使用,都不至于突生新患,那庆中堂这般谨慎,又有何意义呢?”嘉庆反驳道,看着嘉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庆桂也再没有其他反对之言了。 没过几日,朝廷的上谕便即快马南下,送到了阮元的抚院之中。依嘉庆最后决议,准浙江加造大船三十艘,铸新炮四百门,但由于川楚白莲教之战尚未结束,户部暂时不予拨款,准阮元自用浙江藩库,其余款项,亦许自筹。 阮元向嘉庆上疏之后,很快就回到了杭州,与王昶、孙星衍等人一同商议保甲、接济之事,经半月之力,定下《缉匪章程》七则,那七条分别是: 一、沿海口岸村庄山岙,尽行保甲。 二、海边渔捕各船,严查奸弊。 三、沿海营县严查偷漏米铁。 四、沿海营县严查偷漏火药。 五、各口商船当艇匪来时,勿贪利独行。 六、沿海营汛严查通盗销赃奸民。 七、沿海村岙壮丁进行团练,策应官军。 此外,如王昶议,定保甲条例,十丁立一甲,十甲立一总甲,一村立一总保,一山一岙立一岙长。到得二月,以上条例商议已定,便即下发各道府县,令其严于遵行。也就在这时,嘉庆的上谕经快马传递,已到了杭州。 看着这封看似温言劝勉,实则几无帮助的上谕,阮元也只得再次请来了孙星衍和王昶,叹道:“虽说皇上那边,已经同意了加铸炮械,兴修战船之事,可按这上谕所言,竟是一两现银都没有拨给我们。只是说藩库存银,可以自用,可如今藩库余银,却还有多少呢?渊如兄,你和刘藩台关系也算不错,这件事可有听闻?” “藩库余银确是不少,可若是去掉那些必须的开支,还能剩下的就不多了。”孙星衍道:“这几日,我也和刘大人商议了一些赔补亏空之事,想着藩库余银若是充足,或许可以补上一二。可眼下依前两年的旧例,浙江藩库今年还要再拨出六十万两银子,用以川楚军需之用,此外还要把各项公费的用度留下,不能另作他用,这样一来,所存余银也只有两三万两之数了。伯元,这样算下来,藩库最多也只能提出两万两银子用作船炮之需。可三十艘大船,四百门大炮,这需要多少银子啊?按咱们之前的预计,这些船少说要八万两,四百门炮嘛……没有两万两也是办不下来的。这八万两的缺口,却上哪里去补啊?我和刘藩台商议之时,所余公费,已是必不可少的开支,藩库那边,能省下的,都已经省下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捐金助海防 “伯元,若眼下情况真是如此,你先前答应给老夫的那一千两酬谢,老夫不要了。老夫家里尚有些余产,大不了变卖些田地,也能把这一年撑过去。可现下已是二月,只怕海寇等不得我们造船铸炮,四五月间便会北上。这件事若不能加紧,对海防大计必有影响。老夫来帮你办事,不能反过来坑了你啊?”王昶眼看情势紧急,也愿意捐出自己的幕酬帮助阮元补充军需。 “兰泉先生,眼下云南的铜矿赔补,您还没还上呢,现下却又要推却这一千两,您家中就是再有余产,又能支持到何时呢?难道我请先生来杭州参议军务,是为了让先生连安度余年之事,都不能如愿的吗?”阮元也不忍心让王昶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可八万两对于各人而言,实在是个无法用个人财力填补的巨大漏洞,三人看着嘉庆送来的这张空头支票,也一时沉思不语,不知如何筹措这笔款项。直到入夜,阮元回到内院,也依然无计可施,只好看着天井中那一片无尽的夜空,徒自犯难。 “夫子,今日的晚饭,你又没吃完,这已经连续三顿饭了。若是夫子再这样下去,你……你这身子受得了吗?”孔璐华看着阮元整日闷闷不乐,也陪他走到了天井之中,试着寻找一些办法。 “可是夫人,这几万两银子,到哪里都不是小数啊,这笔钱筹不出来,以后的事就都办不了,到那时,只怕……只怕我们家人想安下心来吃一顿饭,都会成为奢求啊。”阮元也不想让妻子担心,可这个时候,却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言语。 “夫子,这样想你说得也有道理,唉,其实若是你不需要那许多银子,只需要几千两,或许我也可以试试呢?你可是我们衍生公府的姻亲啊,你现在为了国事担忧,我衍生公府为你出一份力,也没什么不妥吧?可是你说到八万两银子,只怕……”孔璐华也不禁感叹,这样的数字,即便是名门世家,也不可能轻易筹措得到。可这句话说起来,却让阮元依稀看到了一些希望。 “夫人,若是这样说的话……筹措经费,倒是还有一途。只是若真的这样做了,只怕夫人、爹爹、咱们一家人,这一年下来,就要多吃苦了。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本是不该这样想的……” “夫子,难道你想说的是……” “是啊,就是养廉银了。”阮元道:“养廉银之设,一是为省道府县大小官员不致困于生计,二是作为直省公费的一部分,用于补足地方开支。但反过来说,现下家中用度,即便不用养廉银,这一年靠官俸和田产,也总能支撑下来。至于公费,不急之需,延后一年倒也无妨。这样看来,若我将渊如兄、里堂、兰泉先生他们的开支都去掉,再留下几百两以备不时之需。能捐出来用的,就可以达到七千余两之数。若是刘大人和小岘兄也可以捐一些,这八万两之数,大概就能凑出一半。到了那时,想再去找另一半,或许就会有新的办法了。” “果然是这样啊……不过夫子,你既然已经想到了,那为何还要说‘不该这样想’呢?也是夫人不聪明,想不出别的办法,可听夫子所言,若是出捐养廉银果然可以解眼下之困,那夫子怎么想,就怎么做吧。毕竟……嘻嘻,夫子也没比我聪明到哪里去嘛。”孔璐华这话说来是云淡风轻,甚至还不忘调侃一下阮元,可阮元听来,却不禁心中一动,再看着孔璐华时,眼中尽是不忍和愧疚,却似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一般。 “夫人,这……你不是开玩笑吧?”阮元惊道。 “这怎么是开玩笑了?夫子不是也说了吗?这养廉银一年有一万两,若是只留下必要的开支,能省下七千两。那这七千两夫子拿去捐了给需要的人,需要的事,有什么不对吗?”孔璐华这次的言语,却是一脸认真,看来对于出捐廉俸之事,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夫人,其实……”阮元也不禁感概道:“我自幼家中就不宽裕,平日节俭度日,早就习惯了,若是眼下家中只有我一人,这银子我捐就捐了,也没什么牵挂之处。可眼下我不是一个人了,我们家有了你,有了书之和月庄。彩儿和谢家那里,我答应了这一生护她二人周全,你嫁入我们家,这四年来,给家里添置的这些家人器用,我都看在眼里呢。我……我知道,做了侍郎、巡抚,有些钱,该花的是不能省的。咱家眼下,也比四年前体面多了,我……我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可我都知道,这些钱都是夫人出的,所以我这心中,一直觉得有些对你不住。这做了巡抚,也想着若是养廉银有了盈余,就多为你添置些衣物书画,夫人喜欢香,正好前些日子,蒋二说通江桥那边,多了个沉香铺子,里面的沉香啊,听闻销路不错呢。夫人给阮家带来这许多,我若是一点感念之心都没有,那我对得起夫人这一声‘夫子’吗?可若是我真的把这些银子都捐了,那难道我还要看着夫人和我一起每日清粥小菜、艰难度日吗?若我真的这样做了,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夫人啊?” “夫子,你……你还知道我喜欢香啊?”孔璐华面上也不禁出现了一丝晕红。 “那当然了,京华寒气正初冬,小住西城赐第中。暖屋安排新纸阁,朝衣收拾旧熏笼。才看骤冷霏霏雪,愁听残更阵阵风。自愧深闺太安稳,留香小室地炉红。这诗如此闲适自如,却又心怀方寸之外,不是夫人所作,还有何人呢?”阮元笑道。 “夫子你还知道我写的诗啊?”孔璐华似乎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抱怨的说道:“若不是你啊,夫人怎会空生那许多愁怨呢?那几日你带了那个糟老头子进家中,我看了就烦。还有那一日,天上下了大雪,正好你去宫里值夜,我……我自己一个人在房里,能不担心你吗?若再不熏些香撑着,那夫人病了怎么办?这诗做得本不好,以后不许念了!”话虽如此,孔璐华神色之中却犹有一股得意之色,看来这首诗原本是一首满意之作。阮元虽无意中看过妻子这篇诗作,却也是这时方才清楚,正是自己与嘉庆筹划雪夜之谋的那个夜晚,妻子独守空房,孤寂忧虑之余,方才有此一作。这样想来,只觉更对不起孔璐华了。 可是孔璐华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反而笑道:“不过嘛,这香对于夫人来说,也不是那么要紧之物。那时天不好,又担心你,便熏了些,现下没有这些事,不用了也没什么关系嘛。还有,你不要小看夫人哦,你自己想想,和你在一起四年了,夫人不也陪你吃了不少清粥小菜嘛,大不了就是这样的日子多几日,有什么要紧的?至于书之姐姐和月庄妹妹那边,有我这个好姐妹在,你就不用担心啦。” “可是夫人,这……”阮元还是觉得这样有些过意不去。 “夫子,和你在一起这许多时日了,海上的事夫人不能说懂,最少也知道一些了。我清楚,若是官军的船炮还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场仗,到了明年、后年,或许都打不完。到那个时候,只怕你要花的银子,比现在更多呢。若是这段时日熬过去了,你也还年轻嘛,总是能积下些余钱的。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次把银子捐了,海上咱们打赢了,那就是皆大欢喜,不是吗?再说了,夫人家里每年还有些体己钱呢,若不添置你那些古董古书,只是支持一年,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才是。”孔璐华也是明理之人,要事之前从来分得清主次,也让阮元渐渐心安了起来。 “夫人但说无妨。”阮元道。 “因为夫子你捐了钱,所以家用不够了,所以夫人用了自己的钱来补了家中开支。也就是说,夫子捐的银子里,也该有夫人一份才是。那好,既然拿了我的钱去造船铸炮,那这次对付海寇,你必须全力以赴,认真应对才是。记住,不许拿我的钱打败仗!”孔璐华道。 “这个夫人就放心吧!”看着孔璐华既严肃又可爱的神情,阮元也不禁笑了出来。 到了次日,阮元便同焦循、孙星衍、王昶等人一并商议,将自己嘉庆五年的全部养廉银,除必要开支外,全部取出,作为造船铸炮之用。王昶、孙星衍等人眼看阮元义举,又如何能不动容,也各自表示,虽然宾主之谊不可偏废,但可以捐出一半薪酬助军。听闻阮元带头捐款,浙江全省顿时震动,刘烒、秦瀛等人也相继告知阮元,同意捐出绝大多数养廉银用作军需。 不过数日之间,相应募捐者此起彼伏,连日不绝。这一日阮元也将刘烒和秦瀛一同叫来抚院,商议建立铸炮之所,开铸新炮之事。战船修建事宜暂时由福建方面代为提供木材,就地打造,倒是不用浙江方面动用人手。可阮元等人看着各府道的捐款数额,却还是不能放心。 第一百七十章 富商吴康成 “眼下捐款之数,就是这些了吗?”阮元看着三人面前的账册向秦刘二人问道。 “伯元,就是这些了,而且我看,也不会再多了。杭州、绍兴、嘉兴、湖州都捐了银子,其他府自顾不暇,也不该难为他们。只是……把所有捐来的银子都算上,眼下也只有五万三千两之数。”秦瀛道。 “各府县必须留下余银,用以公费开支,能捐上来这些,已经不容易了。可这样即便加上藩库的存银,也还有三万两上下的开支不知从何而来啊?诚甫兄,小岘兄,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阮元问道,刘烒字诚甫,与阮元相熟后,阮元便以字称之。 “阮中丞,说起办法,其实眼下还有一途。只是这条路能不能走通,其实我心中也没有十足把握。”刘烒却似乎还有新的方案。 “诚甫兄,眼下可用之法,都要尽力一试才是。无论困难与否,这件事,我都可以尽力而为,还请诚甫兄直言无妨。”阮元道。 “中丞,这募捐之事,中丞只想到了浙江这大小府道官员,却为何没想到商人呢?”刘烒道。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阮元,其实阮元本就与盐商江氏有故,朝廷每逢战事,商人捐输家产,并非不可想象之事。但他在浙江所有交往之人,除了余得水这样偶然相遇的漕帮人员,便都是文士生员,其中当然也有家境富裕之辈,可他们依靠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田产,很少有人经商,说起杭州的大商人,自己更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请商人出资之事,自己竟未考虑到。这时听刘烒之语,方才领悟,忙道:“诚甫兄此言,确是个好办法不错。只是我来浙江两次,却也不知杭州境内,尚有什么家资雄厚的商人,倒是我查访不密了。这商人之事,还要多请诚甫兄指教。” “若说杭州的商人,至少有一位,中丞不该不知道啊?”刘烒道:“就在东城金刚寺巷那里,有一座大宅,主人姓吴,叫吴康成。他家商号,在中原七八个省都有分号。除此之外,其实朝廷的一些开支,也都是委于他手,由他代行经营。他一是于朝廷有些联系,二是从来都有忧国忧民之志。所以这几年川楚战事不解,他一连数年都有捐输,去年捐了一百万呢。正好,就在两日之前,他家还差了人到我藩司衙门来,说愿意再捐一百万给川楚前线。伯元,他家短短两年,就可以捐出两个一百万来,现下所需,不过三五万的开支,或许前往相求,他也会乐于相助呢?”阮元听着这吴康成连年捐输之数均在百万,心中不禁暗自激动,若是能得他相助,或许船炮开支最后的缺 口,也就可以很快补上了。 可是转念一想,刘烒之语似乎尚有未尽之处,阮元不禁问道:“既然如此,那诚甫兄方才为何却说,并无十足把握呢?” “伯元,这吴康成虽说家财丰厚,可已经连续两年捐输百万之数。正所谓‘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啊,咱做官的,不能看着人家连年捐输,却还接着找他们要钱,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不是?所以之前你说尚缺八万两银子,我确实有所犹豫,就没将这件事全盘相告,但眼下我等均已出捐,所需不过四五万两之数,或许你也会有办法,让他补上最后这些银子呢?”听着刘烒之语,阮元也自清楚,正是自己来了杭州之后,连破两起盗案,让刘烒对自己产生了信心,这才将吴康成之事尽数相告,否则自己不知杭州有如此人物,只怕最后的经费缺口,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的了。 但刘烒的话却也让阮元眼前一亮:“既然如此,那这里我也先谢过诚甫兄了。诚甫兄放心,此后之事,我已有分寸了。” 这一次,刘烒倒是对阮元再无疑虑,二人遂备了舆轿,这日下午,便即启程,往吴康成宅子之处而来。 吴康成的宅第占地甚大,十分好认,是以阮元和刘烒的坐轿只在城东转了小半个时辰,便即到了吴康成家门之前。但阮元方一下轿,竟也是吃了一惊,只觉眼前宅子虽占了小半条街,可从头到尾,尽是寻常青砖白瓦,竟是没有半点富丽堂皇之象。 吴府中人早知阮刘二人这日要来到访,是以阮元二人方一落轿,府中便齐齐排出十余个家丁来迎候二人。为首家丁见了阮元,虽觉陌生,可看着他二品官服,又与刘烒相熟,也自然知道了阮元身份,忙上前陪笑道:“小人问过中丞大人,藩司大人安好,我家老爷日中方闻二位大人来访,一时匆忙,未免有些不尽礼数,还请二位大人见谅才是。” “无妨。”刘烒与吴家之前相熟,便主动上前道:“今日我和阮中丞前来,也是有一桩要事,需要立刻与你家主人相商。至于招待之事,简单一些,却也无碍,只不要误了这要事。中丞与我,都不介意的。”那家丁连声应是,忙叫了其余家丁前来陪同,将二人迎入了吴府后堂之内。看来即是要事,便需在这后堂商议,以免人多口杂。阮元看这后堂,只觉外面虽是寻常模样,其中桌椅,却雕得俱是精细,堂上几幅字画,也正如这厅堂一般,看似俱是水墨绘成,其中运笔气象,却是颇有意味,让人不由得想多看几眼,看来这吴康成自也是胸中有一方天地之人。 不过片刻,只听厅外脚步匆匆,一人身着深灰布袍,快步上前,见了阮刘二人,忙近前一步作揖道:“小人钱塘吴康成,见过阮中丞,刘藩台。这位大人年纪不大,却自有一番大儒气度,想来定是中丞大人了,之前小人俗事缠身,未能前往抚院先行拜访,还请中丞恕小人无礼。此番中丞与藩台大人前来寒舍,小人接到消息,却又迟了些,想来是要怠慢二位大人了,这都是小人慵懒无状之过,还请二位大人恕罪。二位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有何要事?只要是小人能办到的,小人定然全力以赴,绝无怨言。”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也让阮元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一向治家严谨,抚院除公事外,从不让外人无端来往,对于本地士绅商人的礼物,更是一概拒绝,不让进门。所以并非吴康成没来抚院拜访,而是即便他有前来之心,也早就被抚院拒之门外。这样看来,倒是自己怠慢了这位连年捐输的义商,而这一日,也是自己上午相约,下午便即到访,吴康成又哪有多余时间,来为阮元准备迎见之事?所以吴康成这一自谦,倒是自己更加不好意思,一时难于开口。还是刘烒与吴康成相熟,这时主动为阮元解围道:“吴先生,既然你已经认出了阮中丞,那在下也不用多介绍了。你连续两年,为朝廷捐输百万之数,中丞听了此事,自然对你多有感激,这不,今日下午我二人正好有空,便到你这里慰劳一番。” 吴康成忙谦辞道:“既是如此,那在下真的是愧不敢当了。朝廷的事,都是大事,在下这一点点小小的捐输,又怎么及得上二位大人的夙兴夜寐呢?还是二位大人平日忧劳更甚,在下之前一直不能为二位大人分忧,是在下有错才是。” 这时吴府下人也渐次入内,奉上了茶果点心,阮元看吴府茶器时,只觉奉上的茶杯也与吴府装点一般,外型平平无奇,却隐隐可见祥云般的暗纹浮现其上。杯中茶水香气虽嫌淡了些,却贵在持久,一时不绝。这时吴康成已然就坐,日光下看他面相,三绺长须,甚是清雅,却也只着寻常布衫。想起他之前言语,或许他成为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之后,也经历了多任浙江巡抚,其中自然不乏仗势欺凌商人的贪官酷吏,也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明明身为一方富商,连年捐输百万,却力求简素,只在不经意处透露一二分风雅。 不过阮元这次前来,本也不想难为吴康成,其他筹款事宜,也早已与刘烒商议得当。所以这时也依然平心静气,对吴康成回揖拜道:“先生确是客气了,先生这两年,每年为川楚战事捐输百万,就连浙江藩库,解送前线的银两也不及先生所捐。先生为国之忧劳,早已在我二人之上,之前在下到任,生怕杭州有人以送礼为由,行请托之实。是以严令无论何人,往巡抚部院送礼者一并坚拒,不意误会了先生,是在下的不是。至于先生捐输之事,我与刘藩台现下也已上报朝廷,皇上宅心仁厚,定当褒奖先生,使先生之名,天下皆知。” “阮中丞,什么天下皆知的,倒是让在下惶恐了。”吴康成陪笑道:“眼下在下年纪也大了,后半生仅有的心愿,便是经营好眼下这份基业,能有个善终就够了。这声名越大,对我而言,却是越承受不起了。不过阮中丞,若仅是此事,中丞来信一封,告知在下便是,又何必亲自到访呢?” “先生过谦了,其实这件事……这件事若不是抚院藩司,已经再无其他办法,本也不该麻烦先生的。”阮元道。 “也就是说,中丞大人今日,还是要再‘麻烦’在下一次了,在下猜的可对?”吴康成一边陪笑,也一边不禁叹道:“只是中丞大人,在下为川楚捐输百万,也并非全然为了国家大事,在下商号有不少便在陕西、湖广一带,若是这场仗再打下去,这生意都没法做了。捐输虽是为了报效朝廷,却也有及时止损的私心。但话说回来,在浙江,在下除了兼营一部分盐务,生意却也不多,这几年捐输如此,本钱都快搭进去了,若是中丞的麻烦,本身不是个小数目,只怕您要在下捐钱,在下也要应付不过来了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箬黄帮出击 “实不相瞒,此事确需先生相助,不过先生有一事,说得却并不准确。在下今日前来,只是想着向先生借一笔钱,之后自会连本带息,一并奉还,却不是来找先生捐钱的。”阮元见吴康成从容应答,便也坦诚相待。可吴康成听着“借”与“连本带息”两个词,也一样怔了一怔,似乎朝廷来找他帮忙,从来都是捐而不借一般。 “中丞是来找在下‘借’款吗?哈哈,中丞可是太客气了。”吴康成不禁笑道:“却不知中丞所借,竟为何事?” “海防之事,眼下朝廷已批准了我与沿海四位提镇的奏疏,现下要在浙江新造三十条大船,四百门大炮,其中所需,大约有十万两,但朝廷限于川楚战事,却不愿再拨款给我等。所以我等抚院藩臬,已将可以动用的养廉银尽数出捐,可是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缺口,是我等无力填补的。”阮元也不再隐瞒,将实情全盘托出。 吴康成倒是并无异状,毕竟浙江所需只有十万之数,相比于他捐给川楚的银两,实在不足为道。便轻轻捧过茶杯,缓缓品了品茶,笑道:“看来还是中丞见多识广,看着在下这茶淡了些,不愿饮了。也罢,在下这就让下人收了这些不入流的茶去,今日欠中丞的一杯茶,在下只能来日再补上了。却不知中丞今日这‘借’,是要多少银子呢?” “吴先生,这茶虽看起来淡了些,其中意蕴,却自深刻,是以我想着先谈过要事,再行品茶不迟,却不料让先生误会了。”阮元陪笑道,其实他也清楚,所谓“收了茶去”,乃是当时流行的一种送客礼数,主人将茶杯收走,会面便告结束,吴康成此语,显然是不太愿意借钱。所以自己也只得继续说明实情,道:“眼下所需,大约是五万两之数,如若战事得平,自当以二分之息还于先生。” “五万两吗?”吴康成笑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在下生意这几年因川楚战事,本来也是连年不利,今年为朝廷捐输百万,已是竭尽所能,再没有多少余钱了。即便中丞与在下约到二分的利息,在下拿不出这本钱,总也帮不了中丞啊?” “此事我已与刘藩台商议过了,除了二分利,我浙江抚院藩司,尚有一物,可以作保。”阮元道。 “却不知中丞所言是何物?”吴康成问道。 “浙江藩库。”阮元说得从容,吴康成却也不禁一惊。 看着吴康成似乎难以置信,刘烒也补充道:“吴先生,其实这件事我与阮中丞之前也已经商议过了,我是浙江布政使,藩库本就是我来经手,这次皇上下旨加铸船炮,因无力拨给经费,特许我等暂时自行支用浙江藩库。所以中丞与我谈起藩库出抵,我并没有意见。怎么样,吴先生?眼下藩库存银,确实不多,但若是来年川楚战事有所好转,又或浙江的亏空有了改善,藩库就自然有余银偿还先生。这笔买卖对先生而言,怎么说也不亏吧?”其实阮元这时所需军费也只有三万两之数,但考虑到如果只借三万两,藩库必然空虚,到时候任何意外浙江都无力解决。所以最后二人协商一致,暂留下藩库的余银,作为抵押之用。 “若是先生同意,我二人愿今日就与先生立下借据,之后若是我二人有拒捕偿还先生借款之事,先生只管将我二人出抵藩库之事上报皇上。我二人到了那时,自然甘受刑责。”阮元道。 吴康成自然清楚,出抵藩库,决计不是小事,只要阮元和刘烒稍有闪失,在嘉庆那边就是渎职重罪,毕竟嘉庆只说了藩库交由二人自主使用,却没说究竟可以做什么,二人行止稍有逾矩,嘉庆都可以翻脸不认账。而五万两银子既然有了藩库作保,就一定能还清,若自己只是凑五万两出来暂时帮助阮元,这件事就不难了。也对阮元和刘烒再次拜道:“阮中丞,刘藩台,是在下狂妄,中丞与藩台向在下求借,在下本不该有所疑虑,还请二位恕在下不敬之罪。这借款之利,在下只取一分就好,却不能再麻烦二位大人了。” “吴先生这是哪里话?”阮元忙回拜道:“先生为国捐输,本就是我们这些为官之人对不起先生才是,又怎敢称先生之言为罪呢?既然先生愿意出捐,在下自当全力以赴,清剿海寇,事成之后,也自当上奏先生捐输之功。” “如此,在下也先谢过中丞了。”吴康成道。 眼看筹款之事已经尘埃落定,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相继就坐,开始品起那杯茶来。茶虽渐冷,香气犹在,倒是无碍品茗。只是阮元放松之余,又忽然想到一事,向吴康成问道:“吴先生,方才听先生说,先生在浙江产业不多,这也无妨。但我在浙江任官前后数年,与商人来往甚稀,却并不知浙江商人之中,可还有像先生一般人物?若是在海上经营的,那便最好,这清剿海寇,也需官兵商民,团结一心,才能事半功倍啊。” “中丞这样说的话,浙江沿海的商人,在下却也识得几个。”吴康成道:“我在温州也有座商馆,虽然不以海运为生,却也熟悉当地长于海运之人。若说温州最大的海商,此人姓郑,双名天选,江浙闽粤诸省,也都有他的生意。若是中丞不嫌,在下知道他浙江分号所在,倒是可以为中丞带路。” “如此麻烦吴先生了。”阮元道。 “不过话说回来,若说中丞真的要去联系郑天选,那眼下真正麻烦的,是中丞才对啊。”不想吴康成接下来的话,却似在为阮元担忧一般。说着,吴康成也吩咐了下人,取过了一封书信过来,对阮元道:“阮中丞,这封信便是温州那边来的,也是件棘手之事,中丞若不与在下言及郑兄之事,在下都快忘了。但既然中丞已经决意去找郑兄,那这封信的内容,中丞就不得不看了。” “是这样吗?”阮元一边回笑,一边也接过了书信,只看得一半,笑意便即散去,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忧虑之情。 “中丞,信上写了什么?”刘烒在一边好奇,也附和过来问道。 “浙东的箬黄帮要动手了。”阮元道:“这封信上说,郑天选眼下有几艘船,在广州已经装满了货,很快就要北上,回温州、台州一带将货易手。但箬黄帮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现在已经开始集结船只人手,就等郑天选商船一到,便要行劫。这……吴先生,是我的不对,若是早日让先生到我府上一叙,或许这件事可以早几日做准备呢。” 吴康成也谦辞道:“中丞客气了,其实这封信是昨日才到的杭州,中丞眼下计议此事,也不算晚。但在下素来听闻,这箬黄帮人数虽少,却极为勇悍,几年来在沿海劫掠,官府都很少能制住。所以即便中丞知道了此事,现下发兵,多半也来不及了啊?中丞造船铸炮,我自可鼎力相助,只是这三十条大船,四百门大炮,依在下的意思,没有至少半年时间,根本造不出来啊?” “那按先生所言,若是今年海寇大举北上劫掠浙东各府,难道官军就只能束手无策了吗?这郑天选本也是个本分商人,既然他的商船有了危险,那官军相助护航,也是我们官府的本分吧?”阮元笑道:“其实这箬黄帮之事,我先前与几位提镇商议,也有所耳闻,既然他们人数最少,又素来恶行昭著,那就该趁他们对官军无备,尽早除之,先打一个漂亮仗才对。既然先生与那郑天选相识,那这件事只要他愿意相助,我抚院这边,就自有破敌之策。” “依阮中丞之意,是要反客为主,现在就与这箬黄帮开战吗?”吴康成听着似乎也有些难以相信。 “是啊,之前我所担忧的,是这些贼人巢穴不定,剿捕不易。既然是他们自己钻出来,那这件事可就好办多了。”阮元一边说着,也一边开始了全新的规划。箬黄帮之事他当日与四提镇商议,便已有所筹谋,有了郑天选这一助力,一个全新的计策,也开始露出了雏形…… 很快,阮元便与吴康成一道,前往杭州的郑天选商号说明来意,提出考虑到浙东海面并不平静,阮元愿意提供沿海军队,为郑天选船只护航。数日后,郑天选在温州也接到了快信,同意了阮元的建议,于是几日后的杭州,两匹快马带着阮元的书信出了望江门,疾驰向东,准备告知黄岩镇的岳玺,只待郑天选商船进入浙江海域,便即发兵南下,保护商船一行安然北上台州、宁波贸易。 然而阮元的这些举动,其实完全在江文五掌握之中。 温州、台州交界的洋面之上,星罗棋布般的矗立着数百座小岛,这里岛屿都不算大,也没有多少渔人来往,官府主力绿营要驻守黄岩、温州各府县城,虽然有时也会前来巡逻,终是来往不多。久而久之,这里也成了许多海盗临时盘踞之所。这时的大陈山岛滨海之处,正停着十余艘上漆巨目的大帆船,这是清代中期,海盗船的常见标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海盗的胜算 其中一艘座船之上,箬黄帮帮主江文五正在听着属下头目报告陆上情况。 “帮主果然是英明啊,这浙江巡抚阮元,说是什么剿捕有功的能臣,其实在帮主面前,也不过是个土木偶人罢了。正如帮主所料,那阮元听闻郑天选的商船就要北上,就从杭州派了两骑快马,带信去了黄岩。嘿嘿,他却不知道,这宁波台州一带,有多少咱们的人正等着他呢。就在鄞县城西的姚家铺子,姚老三趁他们不注意,便麻翻了他们,他那封信啊,现在也在咱们手上了!”说着,头目拿出一封信来,交到江文五面前,又道:“真是和大哥想的一模一样,这阮元信中说,要黄岩镇的总兵在三日后带队出发,南下到临门与商船接头护送,哈哈,这下子依小人看啊,郑天选那几船货,三日后就全是大哥的了!” “哼!我早就说过,择日不如撞日,要是等安南那侯爷一并来了,再行北上,哪还有咱们的份?这温台交界的海路上,险要之地只有两个,北面的临门和南面的狗洞门,既然他选了临门,那正好咱们打郑天选一个措手不及,就在狗洞门拦截他!到时候老子有了这几船货,腰杆也就硬了,待那侯爷来了,我看他还那什么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江文五看着阮元这封书信轻蔑的说道,似乎阮元在他面前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平庸巡抚,根本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可是大哥,这……这会不会太简单了点啊?”头目似乎也有些疑虑,问道:“毕竟要出马的,可是黄岩镇啊?万一咱们和他们遇上,正面硬拼,也未必有胜算啊?” “什么简单?老子之前为了今日,在这沿海三府布了多少眼线,给他们使了多少银钱?不就是为了凡事抢在官府前面吗?这阮元来当巡抚才多少日子,还能把老子这些眼线一个个都找出来不成?在浙江这片海上和老子斗,他有那个资格吗?”江文五看似粗豪,却也不是鲁莽之人,对于官府可能做出的举动,其实一早便有预判。 头目似乎还在担忧,道:“这……只是之前陈阿三的事,还是让小人有点不放心。那陈阿三行事也算周密,之前巡抚都拿他没办法,可这阮元到了咱浙江才一个月,竟然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所以……” “那陈阿三算个屁,他那几杆枪,还不都是老子从广东那边给他买的?”江文五道:“这件事你大可放心,我想得清楚,就算官军也得到了消息,又能怎样?就算他们也要去狗洞门,老子都不怕他们!黄岩镇的人去狗洞门,必须从北面南下,到时候老子就抢在他们前面,只要郑天选的商船一到狗洞门南面三十里的海上,嘿嘿,这船货他们就别想要了!到时候官军人多,咱们就撤,人少,那就把他们一锅端了,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连这些我都想到了,那阮元还有什么更高明的法子吗?” “帮主英明,是小人多虑了。”头目忙谦辞道。 “温州那边,郑天选的船还有几天能到?叫咱们兄弟盯紧点,温州也有朝廷的官军,不能怠慢。”江文五也是粗中有细。 “知道,就这一两日了。按照以前的惯例,郑天选的船到了温州,多半还要上一次货,咱就放他们过去,他今日上了货,明日那货就是大哥的了。温州那边兄弟都是我仔细选的,信得过!”头目忙应声答道。 而这时的浙江巡抚部院之内,阮元也向两名送信的亲兵问着路上情况。 “你们现在能否确定,你们突然昏过去的地方是何处?”阮元问道。 “我记得当时,还没到宁波府城呢,大概是府城西边三十里左右的样子。”一名亲兵说道。 “可是我们醒过来的地方,应该是慈溪江边上才对啊?刘大哥,莫非是你记错了位置,若是慈溪江那边,和宁波府城也还有些距离啊?”另一名士兵说道。宁波府城就是鄞县县治。 “是这样啊……看来他们能用的办法,也不过如此了。”阮元小声道。随即便对两名亲兵说道:“这次你二人能全身而返,便已立下大功,自有重赏,之后的事,就由我来办吧。” 两名亲兵听阮元之言,也一时不解,只好先行离去。阮元则默不作声,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一边的孙星衍看着阮元的样子,也不清楚阮元所念,问道:“伯元,就这几句话,你能推断出贼人同伙在何处吗?” “无妨,当时在台州,胡镇台告诉我贼人那边,不知为何,竟对官府行止异常熟悉,所以我也就留了个心眼。这次派他们出去,就是为了让他们被贼人同伙发觉,然后把那封信给箬黄帮送去的。他们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贼人同党现在何处,其实他们这两句话,也就够了。渊如兄,这件事我之前便与李镇台说起过应对之策,想来只需数日,贼人也就该束手就擒了。”阮元看起来还是平日那般从容。孙星衍听着阮元言语,也实在听不出什么名堂。 “可是……既然之前伯元都能连续擒获要犯,那这一次或许……” 有了之前的捕盗成果,孙星衍还是愿意再相信阮元一次。 嘉庆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对于江文五而言,这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日子,至少在白天,一切事态的发展,都尽在他掌控之中。 “你那几个手下,在温州都看到什么了?”这时的江文五又一次详问起下属头目来。 “帮主,一切都不出您所料,至少大体而言,郑天选和往日是一模一样。那几艘商船到了温州停了一日,今日早上已经北上了,他二人驾的都是快船,所以现在咱们就得到了消息。那官府就是有通天之能,也决计快不过咱们的。”头目答道。 江文五听着,却还是有些疑虑,问道:“停了一日……还有,你说大体上一模一样,那与往日有什么区别?我倒要看看,官府是不是想和我耍花样?” “这个应该不会吧?”头目道:“陈老七在岸上盯了整整一日,船停下之后,先是把船上的桶搬了出来,听他们说,是要补给水粮。也确实,到了晚上那会儿,他们就把桶提回来了,听里面的人说,这次补给也是不得已,毕竟安南侯爷就要到咱们这边了,所以这次上船,最好是宁波、松江都走一遭,一次赚个够,之后好避避风头。另外还抬下来一些箱子,听说是本就要回温州卖的商货。” “我知道他们有些货要在温州下船,无关紧要。不过你的人看到的就这些事?那回来的人可有异状?”江文五又问道。 “没什么,就是比他们下船的时候,多了些人也多抬了些货,按他们的说法,这完全说得通啊?既然他们这样怕咱们,那这一趟多卖点东西,之后就去做缩头乌龟,闷声发大财嘛?对了帮主,这样说来,这抬上来的东西,陈老七说还不少呢,说不定帮主这一单生意,要赚大发了。”头目并未看出任何异常之处,江文五想想前后情形,也算合理,既然商船上还多了些货物,那这一次出击,自然会赚个盆满钵满,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暗笑。 “对了,你不是派去两个人吗?另一个呢?水路那边,瓯江上有什么情况?”江文五虽是激动,可越是要紧之时,越要谨慎。 “瓯江上倒是有些麻烦,桑四说了,眼下出船到江上,不太容易。就在上个月,听说那巡抚发了一道什么保甲令,其中严行约束海上渔船,每日温州这片江上,最多就只能放二十条船,若是多了,一眼便能发觉得出。而且听桑四说,他昨日在江口看到的那几艘船,上面都涂了白垩,这个可是咱们之前没想到的啊?桑四的船没有漆,也不敢在江上久留,只得到了对岸山上看着江里动向。”头目答道,江文五听着保甲令已经下发,还是存了一丝疑虑。 “照这样说,这单生意咱还得早点做喽?若是那阮元真搞什么保甲,我倒是也不怕,只是又要费许多周折。还有,桑四看着那些渔船时,可有异动?”江文五道。 “没有,这些船看起来就是寻常渔船,零零散散的在江口打些鱼,眼下不过二月,鱼本来也不多,每条船打了几网鱼,就一个个都往回走了。到了昨天晚上,江里也是一片漆黑,反正桑四一直在海山那边盯着,确是看着那些船回去了,之后却也没什么异样。”头目答道。海山是温州城东的一处小山,船只出入瓯江口,均需从此经过。 “台州那边呢,朝廷兵船有动静吗?”江文五又问道。 “没听说,这几日那边的人和小的也有联系,那里的官军好像真的不知道阮元给他们送信的事。”头目道。 “哼哼,就算他们知道了,去临门又能看到什么?你看看,眼下虽有些异动,也无非是那阮元下了个什么屁用没有的保甲令,还有侯爷快到了,搞得这些人有些不正常了。无妨,就这点小事,老子都多余派两个兄弟过去!这单生意,咱箬黄帮做定了!传我命令,一个时辰后起锚,一更入夜之际,全员在狗洞门集合,对面商船一到,立刻下手!”江文五一声令下,下面头目自是欢声雷动,很快各回各船,准备拔锚启航了,时至当日一更之初,十二艘箬黄帮盗船,已然齐齐排列在狗洞门的海道之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狗洞门大逆转!箬黄帮覆灭 迎着徐徐吹来的北风,江文五从船头走到船尾,看了看北面被夜色淹没的大海,又走回船头,笑道:“看来朝廷真是没人可用了,哼,就算他们想要声东击西,派兵到这狗洞门拦截咱们,老子这次都不怕了!依商船水程计,二更之时,商船必然抵达此处,此时北面尚无一艘兵船,那他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下郑天选了!” “大哥,那官府兵船,还没咱的船大呢,就算打起来,也是咱们居高临下,怕他们做什么?”身边头目自信道。 “说的是!怕他们做……”忽然,江文五似乎看到了什么,立刻跑上两步,紧紧盯着前面海域。果然,不过片刻,清晰可闻的划水之争,风声中夹着的帆布声,都渐渐在江文五的船前响起,模糊的地平线上,一个黑影越来越大,逐渐向箬黄帮靠近,看来商船就要到了。 第一艘商船之后,似乎还有其他船的影子。 “大哥,没错,就是他们!”头目喜道:“大哥你看,前面船只正是三艘,他们打探消息回来时,说得也是三艘,第一艘船头挂着旗子,没错了!大哥,咱们发达的机会到了!” “全体准备!”江文五喝道,看着来船越来越近,箬黄帮十二艘船上,一并举火,登时海面明亮得如白昼一般,对面的三艘船也在火光下逐渐露出了全貌,船头高大,竟是三艘比箬黄帮船只还要大的商船。看着船只体积,不难想象船内装了多少货物。 “对面的船听着,老子是箬黄帮江文五,你等今日已陷入我箬黄帮包围之中,早早投降,交出金银财货,老子给你们留一条活路!若是胆敢抗拒,出了人命,老子可不管啦!”江文五毫不犹豫,直接报名,似乎公开自己身份,对方便理应肝胆俱裂,主动以财换命一般。 可三艘商船竟似没听见一般,径自向前划着。很快,已在箬黄帮船只二百丈开外,不一会就要迎头撞上。 “对面的船赶快停下,把货卸了!老老实实待在那边,别再往前走了!”江文五再次发出警告。可三艘船犹自充耳不闻,只一瞬间,便已逼近了江文五旗舰。 “你们他妈的疯了吗?别逼老子动……”江文五看着这些来船对自己毫无畏惧之心,自是勃然大怒,当即便要全员出动。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他当即收回了后半句话,看着火光下越来越亮的对方船头。突然之间,江文五大惊道:“不好!” “大哥,这是怎么了?”下面头目似乎还没搞清楚情形。 “若是商船,为何船速如此之快?既然他们在温州装了货,那现下应该是满仓,不应该划得这般快啊?”江文五这边话音未落,第一艘商船已经在他三十丈外停下,就在这时,船上突然火光大作,十余只火把一起在船头点亮。商船这边,光芒竟比那箬黄帮船队,还要更盛!随即只听“嗖嗖”数声,三枚火药弹从船上腾空而起,登时照亮了天幕。箬黄帮这些水手头目一齐向前看时,只觉对面船上人物衣衫,无不清晰可见。 “是官兵!”头目看着火光下商船中人的衣饰,顿时大惊。 “果然不出所料啊,箬黄帮江文五,你亲自过来了啊?看来这一招声东击西之计,中丞大人用得妙啊!”商船之中,一位武官服饰之人从船中走上,火光下看来大约四十余岁年纪,面色严毅,似是位善战宿将。这人道:“本官便是温州镇总兵胡振声,江文五,你胆大包天,公然劫掠商船,这次可是被本官撞上了!还不早早投降,免得自寻死路!” “少废话!就算你等是官府来人,那又怎样?!老子和你们官府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就凭你们,还想和老子动刀动枪不成!”江文五哪里愿意引颈就戮?口中言语毫不客气。可就在此时,后面两艘商船也迎了上来,一样的探出数十支火把,看着自己这边火光明显不足,江文五身后不少箬黄帮众都有些心惊,颤抖着发出响声。 “江文五,事到如今,你以为几句空口威吓,就能把我们吓退不成?你箬黄帮什么实力,本官一清二楚!你这船上最多二百余人,我这三艘船里,每艘可也都有精兵百人!论人数,我们比你更多!而且本官今日带来的,全是温州镇的精兵,没有人害怕你们!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抛下武器!否则,休怪我手下将士刀枪无眼!”胡振声高声喝道,看来江文五故作声势之计,也已经被拆穿了。 “一船百人?就凭你三百个酒囊饭袋,还想跟老子斗?”江文五言语依然充满轻蔑,道:“老子箬黄帮里,个个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你手下那帮废物,敢和老子拼命吗?识相的,赶紧滚回温州,把郑天选那几船货交出来,老子既往不咎,真打起来,老子一个,砍你们一船!”可这句话刚刚说完,江文五忽觉身后似乎有些不对劲,回头看时,只见背后海上,也是数十支火把当空亮起,箬黄帮的船只之后,又出现了一只船队。 “江文五,你已经被包围了!”这时,后面船上也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声喝道:“黄岩镇总兵岳玺在此,你若尚有良心,就速速抛下兵器,向我二人投降,老夫到皇上那里,保你们全员不死。若是拒捕,老夫这里三百将士,可还等着回去请赏呢!”这话说得出来,江文五虽是嘴硬,却也不由得心中一惊,后面来船虽不能尽数看得清楚,可依稀看去,也有六七艘不小的兵船,这时船上也相继亮起火把,自己能看见的两艘船上,都有十余人的身影清晰可见。这样说来,清军前后大约有六百人,当是不假了。 饶是箬黄帮众大多悍勇,听着胡振声和岳玺前后言语,知道官军现在是以三围一,也不禁开始惊惧起来。 可江文五为盗多年,从来勇猛无畏,更不怕死,这时即便已经被前后合围,却也不愿后退,便横下一条心来,高声喝道:“胡振声,岳玺!你两个废物少在这里虚张声势,我箬黄帮横行浙东,从来就没怕过你们!你们若是不怕,就尽管上来!老子这把刀好几个月没见红了,今日正好杀个痛快!”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们了,开火!”胡振声高声喝道,话音刚落,只听“砰砰”数声,胡振声身边浓烟四起,紧接着江文五船上,几个站在最前面的帮众“啊啊”惨呼,相继中弹倒在地上。 “偷袭老子,你他妈不要脸!”江文五怒道。 “江文五,我等早已仁至义尽,你还有何话说?温州镇将士们,随我冲啊!”胡振声高声道,随即,三艘商船之上,数百个声音突然一并爆发: “冲啊!” “黄岩镇的将士们,全速前进,冲啊!”岳玺在另一侧也高声喝道,一时之间,箬黄帮南北两面的海岸上,尽是冲杀之声,黑夜之中,箬黄帮大小帮众听着这般震耳欲聋的声音,船头的看不清船尾,船尾的看不到船头,都不知官军竟有多少人前来,一时慌乱之下,竟忘了开枪还击。就在这一刹那间,胡振声所乘商船已然接上箬黄帮旗舰船头,十几个官兵鱼贯而下,径自砍杀过来。 “不要怕,和他们拼了!”江文五接过帮众递来的一柄大刀,兀自高声呼喝。 旗舰上帮众大多是好勇斗狠的死士,看着官军迎头杀上,只发得一声吼,还是有不少人冲了上去,和官军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官军也有十余人被砍倒在船上,可这些官兵都是温州镇的精锐之士,又怎会轻易退缩?一人倒下,立刻有后排将士跃下,再次同海盗厮杀成一团,不过片刻,也有十余名箬黄帮众被官军砍翻,“扑通”、“扑通”的落入海中。 箬黄帮盗船虽然高过岳玺等人的军船,却不如郑天选的商船高大,是以胡振声所部接舷之后,乃是自高临下,一个个跳入盗船之中。温州兵借势冲击,本就更占上风,更何况总兵就在身后,官兵们又怎能不奋勇向前?是以箬黄帮帮众支撑得方到一刻钟,便已经开始后退,越来越多的官兵跳进了盗船之内。 “黄岩镇将士们,开火!”这时,岳玺在盗船之后也大声喝道,一时之间,枪声大作,十几个箬黄帮船尾看守的帮众又中枪落入海中。虽然岳玺这边船只不大,可船尾本就是疏于防范之处,这时其余帮众听着前面官兵杀声震天,看着身边同伴落水,又哪里还有斗志,与官兵全力一战?很快,黄岩镇的兵士也相继爬上后面的几艘箬黄帮盗船,这些盗船之上都是箬黄帮实力较弱的帮众,一被官军正面突入,又和江文五失去联系,哪里还是岳玺对手?只片刻时间,几艘后方船只便已满是官军,只剩下少许不怕死的帮众,仍在奋力死斗。 “左右船只,包抄上去!”胡振声一声令下,左右两艘商船也接上了箬黄帮侧翼两艘大舰,先是排枪轰击,随即官兵杀入,两艘船上帮众也相继冲出,与官兵缠斗在一起,可箬黄帮二百余人分布在十二艘船上,江文五旗舰便有六十人,即便是两艘侧翼大舰,却也只有二十名帮众,却又怎能与百名官兵相抗?一时之间,官军两个看住一个,将这两侧船只尽数控制住了。其他商船上的官兵也相继往左右小船而去,和黄岩镇兵士前后夹击其他海盗。 “有种的都上来!他奶奶的,跟老子冲啊!”江文五确是悍勇异常,大刀过处,已有七八名官兵被他砍倒在地。可其他帮众看着周围船上,自己的火把一支支被官军打落海中,转眼之间,就只剩下这艘旗舰尚在抵抗,又哪里还有斗志可言?官军这时更是乘胜追击,又是“砰砰”几声枪响,几名旗舰上的箬黄帮众落入海中。最后剩下的海盗,便只剩三十来人,又哪里还有力气,再冲上与官兵厮杀?温州兵也开始渐渐收刀,数十根长矛顶了上来,在长矛压迫之下,海盗们只得不住向内舱退去。 这时,黄岩镇官兵也有数十人跃上旗舰,一样手持长矛,渐渐把最后的箬黄帮众围成一个圈,再也动弹不得。江文五再怎么勇猛,这时也无力回天了。 “这、这不可能!”江文五声嘶力竭的呼喝道。 可是看着面前两根冷冰冰的长矛,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然而直到最后,江文五依然不知道,岳玺和胡振声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瞒过了自己。要知道,阮元的书信已经落入自己手中,温州的探子也已将商船前后动向,提前一日便探得一清二楚了。 嘉庆五年二月二十一日夜,在黄岩镇总兵岳玺,温州镇总兵胡振声的夹击之下,为祸浙东海域多年的箬黄帮,一夜之内,便告覆灭。 第一百七十四章 瞒天过海之计 与此同时,阮元估计着前线大局已定,也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家中各人。 “按夫子的意思……你一开始就知道第一封信会被抢走,所以派了那二人快马前去,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孔璐华听着也不禁有些好奇。 “是啊,这也是我之前听胡镇台说起海边情形,所想出的将计就计之策。”阮元道:“胡镇台说,贼人不知为何,总是能提前知晓官军动向,所行皆在我等之前,这样看来,必是贼人在街头巷尾,百姓之中,安插了不少细作,又或者收买了一些当地小吏兵卒。那正好啊?这次我也不卖关子,就派两骑快马,大张旗鼓的走官道去黄岩镇送信,这样他们的人会怎么想?一定会在半途拦截这二人。到那个时候,他们非但得不到真实的情报,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所,这样一来,我们反过来寻找线索,不就可以把贼人的同伙从民间抓出来,断了他们内外呼应之法吗?” “可是夫子,那些海盗就不怕自己暴露出来吗?若是他们麻翻了两位大哥,就把他们杀了,或者把他们移到别处,那他们所在之处,不是一样看不出来吗?”刘文如听着阮元讲起这番将计就计,也不禁好奇其中细节,阮元竟要如何处置。 “是啊,他们还不够大胆,最后只是给那两人换了个位置放着,没有毁尸灭迹,也没有再行威胁他二人。但即便如此,我也有后着啊?方才我说让他二人快马从官道直奔台州,所谓何意?就是要让他二人行止,被沿途百姓所知,这样无论他二人生死如何,我们再去打听消息,也能从官道附近百姓那里,知道他二人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如此再去推算,想找出海盗同伙,也不难啊。”说着,阮元也取出一封书信道:“其实夫人、书之,这贼人就在昨日,已经被李镇台一网打尽了。李镇台就是用了这个办法,查出他二人被迷药麻翻,是在鄞县之西的姚家铺子,随后李镇台便亲率兵马前去剿捕。如今,那贼人同伙姚老三的首级,镇台也一并送到杭州了。”孔璐华和刘文如听着海盗暗线已经被李长庚击杀,也都不禁吃了一惊。 阮承信倒是依然平静,道:“所以伯元,这贼人暗线,就这样被我们拔除了。想来余下的陆上内线,也都会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不敢轻举妄动了吧?不过爹爹还是不明白,既然信都已经被海盗截去了,那黄岩镇那里,你虽如何让岳镇台出兵的呢?” “爹爹,这也不难啊?”阮元笑道:“就在他二人快马东下的同时,我又派了两名亲兵,会同吴康成手下的两名伙计,再加上杨吉,五个人一并扮作了行商之人,带了我另一封信,也一同去了台州。那信中我也写得清楚,之前第一封信即便岳镇台看到了,也不要轻举妄动,以我第二封信为准。我也告诉他,之前我看过台州、温州两府的各府县志,对此也多番相询,知道郑天选的商船一路北上,在温台交界有两处险要海道,一是北面临门,二是南面狗洞门,箬黄帮若要行劫,最有可能在这两处之一下手。所以我第一封信写了会师临门,其实是为了让若黄帮那边看到,从而去狗洞门拦截商船的。所以岳镇台这边,也大可顺势而为,假意不做出兵准备,到了今日夜里,便即调集人手,趁着尚有些北风,一路兼程南下,多半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狗洞门和贼人交手了吧?” “可是夫子,就算这样可以伏击那些海盗,那郑天选的商船呢?夫子是还有别的办法,保那几艘商船无恙吗?”孔璐华问道。 “有啊,杨吉他们去台州之时,我也准备了第三封信,这封信还是我属下两个亲兵,加上郑天选杭州商号的几个伙计一并去的,也是扮作行商之人,既然与官府无干,贼人又怎能注意得到他们啊?他们一路南下,早已将我所言告知了郑天选。哈哈,这一招瞒天过海之计,箬黄帮不知其中因由,硬要去猜,可是不容易啊。”阮元笑道。 “瞒天过海?”阮承信、孔璐华、刘文如也都听不明白。 “是这样的,我先是告诉温州胡镇台,准备精兵,待郑天选商船一到,便即与他们船上之人交换,扮作郑天选的伙计水手上船。同时呢,又告诉郑天选,在温州卸货之时,让船上大半人手下船,同时尽可能把货物放在大箱子里,抬一部分下来,实在不够用,装水粮的桶里,也可以放上一部分不大的货物。船一到港,便即将这大半商货卸下,之后胡镇台的人再抬一部分箱子,箱子里却不是商货,而是温州镇的刀矛火器。为了掩人耳目,胡镇台手下上船时,一定要跟着一些郑天选自己的人,这样外人看来,便只是船上水手到了温州,下来歇息一日,只要不在近处看着,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一来一回,竟是换了一批人呢?”阮元道。 “夫子,你说得这些好复杂啊?就像温州那边,一直有海盗的同伙盯着似的。还有,商船上人多吗?就算夫子这样换一批人,上船的官兵到了海上,万一打不过敌人怎么办?”谢雪听着,一时也不能尽数理解阮元用意。 “月庄啊,你说贼人既然在宁波都有暗线,在温州布置几个眼线,难道不是他们应该做的吗?”阮元笑道:“所以啊,我这番布置,也都是预想到了他们必然在商船附近窥伺,所准备的应对之法。至于人数,其实你说的没错,胡镇台换上来的这些人,在我看来,人数也少了些。可最后上船的,并不是只有这些人啊?” “爹爹、夫人,你们没去过温州,或许不知那里山形水势,但我督学那几年,多次从温州路过。温州之北便是瓯江,商船多半要在那里停留,所以我用了这个法子。但还有一部分官兵,是我用渔船送上去的。这些日子,保甲之策已经在温州开始实行了,所有出海渔船,都必须在村镇编定号牌,之后染上白垩才能出海,而且每日出海的渔船数额,也有一定限制。所以若是贼人在海上用自己的船混入渔船打探消息,一眼就会被拆穿,换言之,瓯江口对我们而言,其实是畅通无阻,那些渔船自然也就可以把另一部分官兵送上商船了。” “夫子,这样真的可以万无一失吗?那如果我是海盗,我就不去海上了,直接在温州岸上安插两个眼线,那些渔船想要把人送上商船,不是就一览无余了吗?若我是夫子的对手,夫子你要怎么做呢?”孔璐华自也心细,还有更多疑点不能尽数满意。 “夫人想的也不错,但这温州天时地利,夫人却有所不知了。温州港口那里,我也曾去看过,若是夫人想安插眼线,只有两个可以去的地方。一个是港口东岸的海山,一个是江中沙洲,在沙洲安插眼线,也只能安置在沙洲南岸,北岸有个红心寺,却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啊?”阮元对这些也早就有了安排。 “所以我在昨日,就先让那些渔船如常出海捕鱼,到了傍晚,便即回归,这时,我再将温州镇兵士安排到渔船之上,入夜再行进入瓯江,便从红心寺那边的沙洲北岸绕个圈子,直接绕到商船背面,之后,就让他们从商船后面登船。这样贼人在南岸的探子,就根本看不到有人在深夜之中,竟从另一侧上了船了。夫人你说这一计,你要如何破呢?”阮元笑道。 “这还不简单?我在那沙洲之上安插几个眼线,你这般行船,南岸是看不到了,可沙洲上就算是晚上,也不至于一点都看不出来吧?”孔璐华随即应道。 “是吗?看来另有一件事夫人却是不知呢。”阮元道:“夫人说得不错,我让那些兵士上船是在夜间,虽然夜色足以掩盖他们登船行踪,却也不是万全之法。但夫人或许不知道温州这个季节的天气,温州二月之间,常有大雾,尤其是瓯江口那一带,和东海相连,平日海雾更盛。这又是深夜,又是大雾,就算他们在沙洲上安插了眼线,那人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在雾中将这一切都看清楚啊?”更何况,江文五本来就只在港口与海山安插了眼线,却完全没有派人去沙洲上打探商船行踪。 “所以说,今天夜里,那箬黄帮不仅抢不到商船,还会被两路人马前后夹击,多半是输定了。是吗夫子?”刘文如问道。 “是啊,这用兵之法,我后面两封书信之中,已经给二位将军写得清楚。但这临战之时,究竟要如何应对,可就要靠他们了。若是我管得太多,相距数百里去让他们依我的指令作战,却反倒是削足适履,会害了他们。当然了,两位镇台都是靠得住的宿将,想来具体的应对之道,这时也已经想出来了吧。”说到这里,阮承信、孔刘谢三女才终于清楚,原来早在阮元了解到箬黄帮消息之时,就已经开始了这一番布局。连续的将计就计、瞒天过海之下,江文五即便再怎么散布眼线,再怎么打探消息,只要他被郑天选的商船巨利所诱,主动出击劫掠,便是走进了阮元的包围圈中,再无回天之力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互不侵犯之议 两日之后,温州镇和黄岩镇剿灭箬黄帮的捷报,也如期送到了浙江巡抚部院之内。阮元见了上报,自然大喜,忙唤了刘烒、秦瀛、王昶、孙星衍等人一并前来,和他们分享大胜的喜悦。 “太好了!岳镇台、胡镇台他们,这一战是大获全胜!这次狗洞门之战,获贼船十二艘,擒拿箬黄帮江文五以下一百七十六人,海寇落水者不计其数,这样看来,这闽浙三大帮之一的箬黄帮,就这样被我们剿灭了啊!”虽然阮元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但看到所预料之时一一变成现实,自然也难掩喜色。 “伯元,这一战打得漂亮啊!而且,我还听闻李总兵那边,眼下擒捕了不少宁波一带的贼人暗线,这样下来,浙东可就要安全了!”秦瀛自也非常振奋。 “只不过相比于安南匪艇和另外两伙海寇,这箬黄帮还是太小了些啊。”刘烒还是很冷静,道:“我们剿灭箬黄帮的消息,估计很快也要到他们那里了,想来这些海盗自恃船坚炮利,只怕多半不会因此怕了我们,反倒会认为是箬黄帮人少莽撞,才被我们尽数击败。之后的事,可不会那么简单啊。” “诚甫兄说的是,其实我心中想法,却与诚甫兄一样。”阮元也及时冷静下来,道:“但这次全灭箬黄帮,也还有一大好处。咱们这浙江官军,几年来面对海寇,总是船炮不足,以至于他们屡屡逃脱,久而久之,官军面对海寇,自己就没了士气。这次剿灭的箬黄帮虽然不是凤尾、水澳一般大帮,却也总是打了个漂亮仗,这样我想以后我们再去面对其他海盗,也会更有信心了。” “伯元,诚甫,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今日剿灭了箬黄帮,其实还有个好处,就是在朝廷面前,总算也有了咱们剿灭海寇的功劳了。伯元这添置鸟枪、兴办保甲,加铸船炮,朝廷那边总是不能如愿,说朝廷里没有反对伯元的人,我是不信。但咱们现下有了战功,之后再办事就有了底气,说不定下一次再向朝廷要些什么,朝廷能答应呢。”孙星衍补充道。 “渊如说得也不错。对了伯元,我来的路上见到了几个郑天选商号的伙计,他们也清楚你的事。还和我说,郑天选已经到了杭州,若是你有闲瑕,还望一见。这次能护他商货安然无恙,他也想感谢你呢。”秦瀛道。 “是吗?正好我现在也想着见他一面,不过我这里之前规矩定得严了些,或许也把他吓到了。无妨,你这就找个人帮我告诉他,若是今日有空,就今日来我巡抚部院一趟。之后清剿海寇的大计,若是有他相助,自然会事半功倍了。”阮元自从知道郑天选在海上颇具财力之后,也想着和他进一步取得联系,这样官商配合,才能有效拦截海盗,这时听到郑天选主动前来杭州,当然大喜过望。 秦瀛听了,连忙吩咐下去,请郑天选前来抚院。不过半个时辰,亲兵便来报告阮元,郑天选已经到了门口。阮元也一边吩咐放行,一边到了书房之内。这次与郑天选会面,想来也有要紧之事,不便公开商议,唯恐走漏消息。很快,在两个亲兵陪同下,一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书房门外,自然便是郑天选了。 只见那郑天选走上几步,对阮元拜道:“小人温州郑天选,见过阮中丞,这次中丞能为小人商船护航,使小人三船商货,最终得以尽数出手,实在是难以报答的大恩。之后中丞在浙江办事,只要有用得上小人的,小人一定效劳,决不让中丞有半分担忧。”借着屋子边上的日光,阮元看着这郑天选身材微胖,手指上还戴着戒指,面上富态毕现,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富商。与吴康成这种与官府本来交往就极为密切,是以颇多儒雅之气的商人大不相同。但看他面色谦敬,却也能让人平添几分好感。 是以阮元也还礼道:“郑先生客气了,其实这次麻烦先生帮忙,温州卸货之际,尚有部分重物未能卸下,只好一并送到战场上了。本来我也是想着,若是那批货有个闪失,就原值偿与先生,所幸温州镇作战英勇,不仅灭了箬黄帮,也没坏了先生的这批货。这样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才让先生平添了这许多担忧。不过我这里却另有一事,想问先生,不知先生能否赐教?” “阮中丞无需客气,这时节海寇频繁,有个闪失也是难免,在下对这批货,本也没那么在意的。不过中丞想问的究竟是何事?还请中丞直言,小人若是知晓,自当知无不言。”郑天选看阮元态度谦和,自然不敢回绝阮元的问题。 “郑先生,这时节海寇频繁,这件事郑先生之前也该有所耳闻才是啊?可先生却还是派了商船南下采买,又一路北上。若不是我事先与本地的商人吴康成有了联系,只怕先生这批货,就真要成为箬黄帮掌中之物了。所以我想问问先生,先生为何在这个时候,还要让商船冒险北上呢?”阮元问道。 郑天选听了阮元的问题,面上也不禁渗出了几粒汗珠,过得片刻,方才镇定下来,笑道:“其实……这件事原是小人的不对,隐瞒了中丞,还请中丞治罪才是。这……不瞒中丞,小人和那些海寇,早在前年,就已经有过来往的。当然,小人绝无资助海寇之事,只是……只是托他们照顾了些,所以到了今年,小人想着海路应是无虞,才遣了商船北归。这件事小人先前未能告知中丞,实在有罪、有罪。” “我可以不治你的罪,但这件事还望你尽数告知与我。你和海寇之间,究竟有什么往来?”阮元道。 “其实也不算往来,就是小人交了一笔钱,让他们日后遇到小人的商船,能够安然放行罢了。”郑天选道:“那是嘉庆三年的时候,小人的一艘商船从广东回来,途中经过福建,就被那里的水澳帮掳了过去,当时小人只想着破财消灾,于是……于是一急之下,便和那水澳帮立下了约定,小人给他们交钱,但之后三年,他们不能违背约定,前来对小人商船行劫。这水澳帮倒是也算规矩,至少去年一年,小人的船来往东南各省,并无异状,所以今年小人便也遣了商船在这个时候北上,却不知这箬黄帮竟是贪心,还是要劫小人的船,是我高看他们了。” “是啊,郑先生,你说你给水澳帮交了三年的钱,据我所知,水澳帮与箬黄帮现在已然结盟,共同听从那安南匪艇号令。照这样推算,箬黄帮也应该不再针对你的商船才是,却为何会有今日之事呢?”阮元继续寻根问底道。 郑天选笑道:“这样说来,中丞也是太高看这些海寇了。其实小人也清楚,这海寇之内,都各有各的小算盘,对外说的是同心协力,其实还不是遇到有财货的船只经过闽浙,就一拥而上啊?那几个海寇头目,据小人所知,确实都是悍勇异常,一呼百应的亡命之徒,可他们平日大多只顾着自己眼前的蝇头小利,并没听说哪个海寇有什么三年、五年的长远打算,只不过痛快一日是一日罢了。再说了,水澳帮是水澳帮,箬黄帮是箬黄帮,一个在闽省,一个在咱浙东,面和心不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所谓结盟,也只是去寻那安南匪艇作个依靠,回到闽浙这边,都是各行己事,相互间来往也不多的。” 不过郑天选这段话,似乎也提醒了阮元。 “郑先生,若是这样,对付这些海寇,我倒是有个办法。”阮元忽对郑天选道,接着,阮元便吩咐亲兵关了房门,带了郑天选到后面书桌之上,眼见四下再无旁人,才将这计划告诉了他。 而与此同时,南海之上,伦贵利的部众也听到了箬黄帮覆灭的消息。 “侯爷,这阮元看来有些本事啊?据我所知,箬黄帮的江文五虽是凭勇猛闻名,却也是个心细之人,浙东那边,多的是他的耳目。这阮元此次出动,却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这可不是多派些人手,就能解决的啊?”副将黄葵也已经注意到了阮元的行动。 但伦贵利依然不为所动,冷笑道:“哼,箬黄帮,不过一群急着给本侯爷打先锋的蝼蚁,灭了也便灭了,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损失。他箬黄帮不是就一两百人吗?老子这里有一万!到时候,就算那什么阮元,什么李长庚,两个人打老子一个,赢的也是咱们!有句俗话,叫一力降十会,老子这就让那阮元看看,是他聪明,还是老子的拳头硬!皇上那边也来信了,告诉咱们,随时可以出动,眼下南风不盛,再等等也没什么,老子给那阮元三个月时间。怎么?再给他三个月,他能玩出多大花样啊?” “三个月是做不了什么。”黄葵陪笑道:“只是小人听说,那阮元从北京那边,拿到了大清皇帝的诏令,许他在浙江造船铸炮,若是等他船造好,炮铸成了,却也有些麻烦啊?”其实黄葵也是福建渔民出身,只是既然已经投靠安南水军,只得将嘉庆与自己的“皇帝”阮光缵区别对待。 “什么造船铸炮?他瞒得了别人,还想瞒过老子不成?他那些船炮要想造好,最快也要明年!那咱们应该怎么办啊?当然是不让他们把船造大,把炮铸好了!五月份只要南风一起,咱们就全军北上,浙江沿海,老子给他从南抢到北!到时候看到他什么造船造炮的处所,就一并毁了,从此我们再无后患!黄葵,这几日就去联系凤尾、水澳两帮,约定五月一到,就一同出发!”伦贵利看似蔑视阮元,可他所言,却也是足以最快打击清朝海军的办法。 “小人遵命!”黄葵应声而下。箬黄帮的覆灭,似乎完全没有阻挡另外三大海寇北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离间密计 与此同时,嘉庆却并未因箬黄帮的覆灭而得到多少振奋,川楚战场最新的战报,大半对朝廷不利,这也让他一连数日震怒不已。 “都看看吧,正月的时候,甘肃流窜到四川的贼人高二、马五,强渡嘉陵江,提督朱射斗与之死战,可贼人渡江之时,朱射斗一军孤立无援,他手刃贼人十余人,最终壮烈殉国。你等可知朱射斗是何人?是从缅甸、从大金川一路屡立战功,护我大清万里边疆太平的宿将!怎么就孤立无援了?怎么就这样战死了!朕知道他名字,他都七十多岁了,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朕却让他白白送了命啊?这四川前线,督战的人都哪里去了?!四川总督在做什么?成都将军在做什么?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身陷重围而不顾吗?!庆桂、董诰,立刻拟旨,将四川总督魁伦、成都将军阿迪斯,全部革职拿问!若他二人拒不救援之事属实,便即军前处斩!朱老将军为我大清打了一辈子仗,朝廷不能不给他这个公道!”眼看嘉庆盛怒难遏,庆桂、董诰、戴衢亨三人也只得沉默无言,相继敬称遵旨。 “还有这个!”嘉庆又拿过一封奏疏,怒道:“又是这高二、马五,月前在竹子山与前线大军相持,总兵施缙孤军与战,援军未到,贼人甚众,施缙奋力死战,无奈寡不敌众,最终战殁。这才几个月啊,我大清连折两员大将!这高二、马五不是原本在甘肃吗?不是已经被额勒登保和那彦成打垮了吗?怎得到了四川,竟又这般嚣张?!那彦成在做什么?为什么让他们跑进了四川?眼看前线战事年前尚有些进展,怎得这才几个月功夫,竟变得如此模样?若是那彦成骄兵轻纵,那这个钦差大臣,他也不要再做了!” “回皇上,此次战事,我军遭此挫败,臣以为,主因在于魁伦、阿迪斯二人用兵不前,眼下成都尚有数万兵马,若二人及时分兵救援,想来不致有此大祸。臣这就下去拟旨,责魁伦、阿迪斯迁延不进之罪!只是有一件事,皇上却需要三思,若魁伦罪行属实,赐其自尽,已是皇上开恩。但阿迪斯毕竟是诚谋英勇公,承袭了阿文成公的爵位,皇上若是将其赐死,未免有不恤功臣之瑕,是以臣请皇上法外开恩,此案自要如实查办,但即便阿迪斯有罪,也请皇上免其一死,以彰朝廷优容功臣之念。”庆桂道。 “他阿迪斯算什么功臣?!因他怯懦不进,累得朝廷连折两员大将,此等罪过,一旦坐实,除了赐自尽,他还有什么话说?!难道阿文成公在天有灵,还能眼看着这等不肖子孙败坏章佳一门声名不成!”嘉庆仍是不愿放过阿迪斯。 “回皇上,阿文成公在世之时,也曾与臣多次言及诚谋英勇公,尝言英勇公平庸,不足以成大事。但章佳一门,已是四代出将入相,一样为了大清前赴后继,不惜马革裹尸,并非寻常功臣。而且阿文成公所出二子,次子早逝,唯有英勇公尚可承袭家业,若是将英勇公处以极刑,只怕对已故的阿文成公,也是多有不敬。是以臣以为,不如免阿迪斯一死,削其爵位,发遣伊犁,以士卒身份为朝廷效力,这样既可明朝廷法度,又可彰显朝廷优容功勋之念,还望皇上三思。”董诰与阿桂相交数十年,也不愿阿桂嫡系就此断绝,所以在这件事上,态度却与庆桂一致。 嘉庆想想,若是最终阿迪斯仅得身免,发遣伊犁,也足以昭告天下,朝廷法度森严,不可逾越,毕竟阿桂的面子也不能不给。而且阿迪斯在自己亲政之时,总也有率领銮仪卫清剿福长安一党之功,即便史册不著,自己却不能忘记。于是态度便也缓和了下来,道:“既然董诰也是这般意见,那就先将阿迪斯革职查办吧。若是纵寇之状属实,便即发遣新疆,他所有官爵职务,一律褫夺!也不用他再回京城了,朕看了他,都为阿文成公丢脸!”庆桂和董诰忙谢过了嘉庆不杀阿迪斯之恩。 “还有,这里另有额勒登保的一份奏疏,朕问他甘肃剿匪之事,他说原本他和那彦成已经在甘南重创高二、马五所部,后来追击贼人余部之事,是那彦成在办。这那彦成身为朝廷钦差,究竟在甘肃做了什么?!怎么就让这伙贼人逃进了四川,还在四川死灰复燃了!一个清剿贼人余部的事,都让他办成这样,这阿文成公的子孙,就没一个让朕放心的吗?庆桂,继续传旨,那彦成不必再担任钦差,接旨之后,立刻回朝!”想想那彦成本是阿迪斯之侄,嘉庆这时对阿迪斯又全无好感,自然也对那彦成失望起来。更何况,从前线的情报来看,那彦成也有明显的失职之处。 三名军机大臣眼看嘉庆正在气头之上,又兼前线奏疏之中,那彦成似乎确有疏忽不当之行,又哪里敢再行劝谏嘉庆?也只得跪安领旨,下去拟诏了。很快,四川方面便即查实,魁伦和阿迪斯都有畏敌不前之过,嘉庆便也如之前计议,赐魁伦自尽,剥夺阿迪斯一切官职爵位,发遣伊犁戍边。甘肃方面,解那彦成钦差之职,令其立即返京。 前线的战事,很快浙江方面也有所耳闻,阮元素问朱射斗英勇威名,得知他阵亡的消息,也为朱射斗作《朱勇烈公传》一篇,用以纪念。但阮元这边的海防之事,似乎一个月来进展并不多,三月之时,阮元依然将办事重点集中在仓库清查和赔补亏空之上,于海防应对之策,却是绝少提及。 这日阮元与各位幕僚集议,孙星衍也有些按捺不住,向阮元问道:“伯元,我看着这也快一个月了,你和那郑天选会面之后,便极少过问海防之事,是那郑天选有办法应对海寇吗?如果不是,那海寇只怕再过一个半月,就要大举北上了,到时候若是我们没有防备,可是要吃大亏的啊?” “渊如兄所言甚是,其实当日我已与郑天选有了些对策,只是其中细节,尚需关键之人相助。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面的事,做起来也很麻烦啊。”阮元似乎并没有真的忽视海防。 “伯元,老夫倒是一直不清楚,你当日和郑天选密议,究竟商议了些什么啊?若是可以说出来,你倒不如先告诉我们,万一老夫认识合适的人选,说不定你这难题,今日就可以解决了呢。”王昶也开始为阮元出谋划策。 “如此看来,倒是让兰泉先生担忧了。其实今日我看这巡抚部院,却也没有旁人,和各位说了,倒也无妨。”阮元笑道:“那日我问起郑天选海寇之事,知道他的商船曾经被海寇中的水澳帮打劫,他付了一笔赎金,才得以安然无恙,而且郑天选当日,也和水澳帮定下了三年之内,东南沿海通行无阻的合约。可今年一到,箬黄帮便即出手,想要再次对他行劫。之前我们也打探得清楚,水澳帮与箬黄帮,眼下都已经同意为安南匪艇效力,照理说应是同盟,所以我琢磨着,这海寇之内,多半并非齐心一致,而是各有各的心思。那么,若是这海寇中的分歧,能够为我所用,那或许今年的海防大计,便能事半功倍了呢?” “所以我便想着,如何才能让这些海寇心生嫌隙,各自为战,或许最好的办法,便是重利以诱之。所以我告诉郑天选,四月之时,派几艘大船南下台湾,从台湾装运粮米再行北上,所装运之米,要在一万石以上。对于那些海寇而言,一万石米,他们决不会不去动心思。到那个时候,多半海寇之中,便会生出分歧,水澳帮或许会坚守约定,放郑天选北上,可安南匪艇呢?凤尾帮呢?我想都不会如此。而水澳帮内,或许也会有利欲熏心,不惜毁约之人。到那个时候,只要我们能派些人混到海寇之内,对他们再行加以离间,海寇北上之前,我看便会自相残杀,最终各行其是。到时候我们分而治之,各个击破,才有胜算。” “伯元是想说……用离间之计吗?依我看来,这海寇虽然悍勇,却大多都是无才无识的渔户出身,目光短浅。纵有一二明事理之辈,也架不住那些急功近利之人鼓吹吵嚷。若是能够从中分化,让那些略有见识的海寇都不参与这次行动,剩下咱们要面对的,不过一群莽夫,纵使他们人多,却也不怕了,我看这计策不错。可是伯元,你现下又是因何缘故,不敢再行一步了呢?是因为这离间之人不易找寻吗?”孙星衍对阮元的建议,也是一拍即合,是以有此一问。 “是啊,最后的破局之人,就是这个前往离间海寇之人了。”阮元沉思道:“但此人要做的事,可没一件是容易的啊。首先,此人当是我等心腹,绝不致背叛我等。否则万一逃入海寇之中,反将我等消息透露出去,这一战我们便要不战自溃。其次,这人去了海寇之中,也需要和那些海寇融为一体,要和真的海寇别无二致,绝不使他们看出半分异常之处,这一计才能成事。否则只怕那些海寇看他性情不和,发起狠来,当场就给杀了,后面的事,就都谈不上了。最后,这人还需要能说会道,只要海寇得到郑天选粮船的消息,我想多半就会起争执,到时候,这人要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因势利导,唆使他们动手。但反过来说,若是时机不对,言语有异,甚至不似海寇,只怕反倒会让他们起疑,从而团结一心,一同和官军决战。所以这步棋,绝对是一步险棋啊,他伦贵利是个善赌之人,这一次,却是要我也一并赌上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破局之人,已在阵中 “如此说来,这等人还真是难找啊。伯元,老夫当年在前线做参赞,也曾多用探子,前往贼人之中打探情报。但他们只需行事缜密,便能成事。可这要是离间海寇,就必须先和他们同船同饮,却并非缜密之人,便能成事啊。只怕眼下浙江各路提镇之中,这样的人,却是一个都没……”王昶听着阮元的离间之计,也没有反对意见,可对于这前往离间之人,却一样无计可施,找不出一个能同时符合阮元三个要求的熟识之辈。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三人耳畔:“伯元、孙先生、王老先生,你们怎么又忘了我啦?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缺的那个关键人选,眼下除了我,还有第二人能够胜任吗?伯元,你看我之前也去过钱塘江上撑船,论水性也是不差的,再上一回海盗船,我看不是什么难事。”说着,一个身影走近堂中,正是杨吉听到了三人谈话,主动前来请缨。 “杨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阮元自然清楚其中凶险,也清楚杨吉既非浙江之人,又全未接触过海盗,听到杨吉这样自荐出马,怎能放心得下?斥道:“你以为你在钱塘江上打探过几天情报,这次去海盗那里,还能如法炮制吗?他们根本就不一样!钱塘江上那些渔户船户,本来也不是盗贼,自然和你能聊到一起,再说了就算是那乌鸦盗船,也只是平日做些暗中劫盗之事,连杀人都不敢。海盗呢?海盗何时在意过百姓性命?只要你和他们一言不合,他们随便给你一刀,你命就没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去做卧底?你让我在爹爹面前,又要如何交待?” “伯元,你方才和两位先生议论之事,依我听来,这离间海寇之人,需要三个条件,第一要是咱们的人,第二要和海盗融为一体,第三是关键时候,能够煽风点火。你说的人不就是我吗?第一你不会有疑问吧?第三,我最喜欢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了,越陌生我越喜欢,海盗嘛?我看正对我胃口啊?而且平日别的我不多,话却是绝不少的,这件事我看也没问题。就是你这第二条,伯元,我看却是你想得窄了,你为何只想着派个卧底去做海盗,却不想着那郑天选或许也会帮你呢?还是说,你其实一直都不信任商人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阮元不解道。 “伯元,你方才说了,这郑天选和海盗中一个叫什么水澳的,有些约定,但其他海盗,多半不会遵从,所以他们之间,可以用这离间之计。既然如此,你为何一定要找个人扮作海盗去离间呢?你依我之言试试,岂不更加方便?咱们就先让郑天选派艘船,带上他们家几个伙计,我也一同过去,就去找那水澳帮,说是感谢他们护船之恩。到了那个时候,水澳帮还会杀咱们这些笑脸人不成?你说水澳帮里可能也有想要劫船之人,那好,只要他们中间有了分歧,就一定会斗起来,到那个时候我再一煽风点火,这大计不就成了?他们到时候想的,就是要不要杀一个郑天选的伙计,而不是杀我一个卧底了。这个时候,我看那水澳帮的刀,动得就不会那样快了吧?”阮元听着杨吉所言,也不禁心中一惊,杨吉这样说,就是自己准备扮成郑天选心腹,和郑家船队一同前往水澳帮,这样一来,他当然不需要把自己扮成海盗,只要让对方相信他是郑家随从便可,难度自然大大下降。其实利用郑家家人为饵,这一计他并非全未料及,只是一来确实信不过商人,二来不免又要麻烦郑天选,所以早早否决,可既然杨吉一同前去,这些疑虑也自然要消散不少了。 可即便这样,阮元还有许多担忧之处无法尽解,又道:“杨吉,你不觉得你方才所说,也有破绽吗?你说你可以和郑天选的人一同去水澳帮,那好,你又不是郑家的人,去了之后,你怎么能让贼人相信你就是郑家伙计?你对郑天选的商号,可有半分了解?若是你一句话说得差了些,贼人自然会对你详加盘问,到时候只要你露出马脚,别说你了,郑家人都得给你陪葬!为了你去做这个卧底,要郑家赌上那许多性命,这件事你担待得起吗?” “伯元,这又是你瞧不起我了不是?”杨吉笑道:“这郑天选的商号我确实不甚了解,但我可以问,可以学啊?这一趟又不是我自己去,随行的肯定有郑家伙计,到时候我把那些繁难之处一一问过,不就够了?这商人伙计也是一样,我最喜欢和他们说话了。至于别的,我只说我一直在温州看着商号,以前没出过海,这是头一次,怎么?就因为我第一次随郑家出海,海盗就要杀了我不成?” “你这不又给我添麻烦吗?你说你一直在温州,你去过温州吗?你对温州情况,了解多少?到时候若是贼人见你面生,问起你温州风俗特产,你一无所知,不还是要暴露出来吗?”阮元又问道。 “伯元,你这就忘了?你当年出去督学的时候,不也去过温州吗?当时我不是也陪你一起去的吗?你在府学里给学生看卷子,我又看不懂,那几次去温州,都是跑了出来,去那大街小巷里玩耍,温州有什么风俗特产,我又怎会不知?只是你从来没注意罢了。大不了,我去的时候也再问问郑家同去之人,这没看过的地方,不也就听过了吗?怎么样,伯元,你可还有疑虑?”没想到这个问题,却正中杨吉下怀,出门游玩,顺便观察风土人情这件事上,杨吉可比阮元聪明得多。 “杨吉,咱读书人都知道一个道理,叫知易行难,你说了这些,看起来有模有样,若是真的遇上海盗,只怕你还没开口,就要打哆嗦了。到时候你这些准备,我看十之一二都拿不出来。你这般前去,我就是不放心,我自去另寻他人,绝不让你去冒险!”看起来阮元也已经没什么言语相驳斥杨吉,可海上凶险,又怎是杨吉一两句话就能带过去的?是以阮元无论如何也不愿放他出去。 “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吗?平日说话,你是知道十句只说六句,我只要知道六句,就敢跟人说十句!你不要把自己的性子强加在我身上!”杨吉看阮元反驳之语已经再无道理,又哪里愿意松口? 王昶见二人相持不下,也不禁过来劝解道:“杨吉啊,其实伯元说得有理,你又没见过海寇,谁知道他们遇上了你,会和你说什么话呢?万一他们所言,都是你没想到过的,那你可如何是好?再说了,我看你方才所说,也有不足之处,你说水澳帮因为和郑天选有约在先,就不敢和你动手。可这些海寇,大多鼠目寸光,哪里有几个会把那前年的约定,真的当回事啊?你这样去他们船上,不就是在赌命吗?” “老爷子,您觉得我这是在赌吗?”杨吉反问道:“那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老爷子,您说伯元在这里苦思这迎战海寇之法,难道伯元他现下所为,就不是在赌吗?既然一样是赌,那我以身为注,帮伯元赌这一盘,不是更容易赢吗?” “杨吉,这海战之事,事关无数官兵将士、百姓商人身家性命,怎的到你口中,我所筹谋之事,就都变成是在赌了?我现下不也是在寻一个万全之策,想着尽可能减少伤亡,更好的打击海寇吗?”阮元对所谓“赌”之一语,也说什么都不愿认同。 “你就是在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说是要造船铸炮,但这新船新炮想要造出来,至少要大半年光景,到时候海盗都要打到咱家门口了!也就是说,这场仗,咱们只能用现有的水师和战船,去和人更多、船更大的海盗决战,这本来就是赌你还不清楚吗!你还在说什么万全之策,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你不也知道海盗什么底细吗?”杨吉又怎么不清楚阮元护佑自己之意?只是既然已经大敌当前,便也无所顾忌,径自说了开去,道:“还有,伯元、王老爷子,你们方才,一直在说万一如何、万一怎样。既然都是万一之事了,那赌一把有什么大不了的啊?难道这敌众我寡之际,还要咱们提前预判贼人每一个动向,每一次布置,然后再一一应对不成?照我说,现下咱们最缺的,就是临机应变!那你们现下最需要的,不就是一个我吗?” “杨吉,我……就算你今日出去赌钱,我都由得你去了。可你……你要知道,一旦去了海盗那边,你赌的就是命啊?”阮元从来力求家风清正,从不参与赌博之事,这日说出放任杨吉出门赌钱这种话,已经是言语上不得了的让步。 “伯元,那你为何不想想,这次海盗大举北上,已是计日可待,到时候无论你再怎么用计,只怕海上都少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候,有兵士牺牲是不能避免的啊?难道说,他们就不是在赌命吗?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敌众我寡,那咱们不赌,就没有半分赢面。可若是要赌,我去,和你选别的兵士前去,有什么区别啊?难道不是我比他们都可靠吗?还是说,伯元,你其实和那些外面的读书人一样,认为兵士的命不算命,你们读书人的命,咱阮家人的命,就是要比外人值钱呢?”这话说着犀利,也着实让阮元心中颤了一颤,兵士在战场上牺牲,自然无可避免,所以阮元之前反而没有在意,这样说来,杨吉的质疑也自有道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出征前夜 “杨吉……我……”阮元和杨吉相处十余年,虽说二人既非亲人,亦非文友,却也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羁绊,又觉得杨吉再怎么说,也是故人之后,阮家当然有责任护他平安周全。可如果这句话说了出来,就坐实了杨吉之言,杨吉的性命确实比外人的性命重要,那自己平日所言生民可怜,所谓生人无分贵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是以一时语塞,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回答杨吉这个问题。 “伯元,其实单论能力,我倒是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孙星衍看几人相持不下,也只好站出来为阮元和杨吉开解,道:“他这番计策,我也想了一遍,至少我觉得可行,届时咱们就让郑天选找几个伙计,把他带上,搭了船去寻水澳帮行踪,就说知道他们要大举北上,所以求他们放过自家商船。之后水澳帮之内产生猜疑,或者水澳与那伦贵利、凤尾帮翻脸,我看是有六七成可能的,也便够了。你这家人我认识也快十年了,出了这个门,我看除了赌场和那些个风月之处,其他人里面,他都聊得来。说起和平民百姓交往,他可比你聪明多了。”但即便如此,孙星衍也转过来对杨吉道:“不过你说起温州,就算你去过,就那几日工夫,风俗坊巷之事,只怕你也就看了个大概。若你真的愿意去赌这一把,你可得和我花几日工夫学学才是。” “孙相公,我知道您学问,伯元从来都佩服的,若是相公要教,我自然愿意学了。”杨吉看着三人里至少已经有一人同意他去做这个卧底,不由得喜上心头。 “好,我这里有一部《温州府志》,一部《永嘉县志》,温州风土人情、水陆特产、府城坊巷地貌,写得最是清楚,到时候我自会挑其中重要的告知与你。只要你能记住一半,我看对付那些海盗,也够用了。他们都是闽粤之人,温州多半是来过的,但也不过是走马观花,把他们瞒过去,并非什么难事。”孙星衍不愧是一代名儒,即便出谋划策,也要做到言而有据。 “太好了,那这次我若是成了,孙相公也是剿灭海寇的功臣啦!”杨吉一听只需要记住最重要的,心里自然轻松了许多。 “杨吉,你……”阮元忽然打断了他的兴奋之情。 “怎么,伯元,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杨吉问道。 “……不,渊如兄学识最是高明,你和他学,若是有不解之处,到时候一定耐心问他,可别总想着出去玩了。” 虽然带着万般不舍,阮元也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只是这些话说归说,回到内院之时,阮元想起杨吉此去,便是生死未卜之境,也不由得忧心起来。 “夫子,我看你还是不用担心了。其实杨吉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他想要去做这个卧底,不管你怎么劝他,他都不会听的。倒不如让他自己去试试,他那个人平日最爱和坊巷市井中人来往,说不定比你想的还要聪明呢。”看着阮元愁眉不展,孔璐华也不禁过来安慰。 “夫人的话说得不错,或许……或许这一战,注定要有人牺牲,也或许杨吉他吉人天相,海盗也奈何他不得呢。”眼看自己也再没有办法,阮元也只好如此安慰自己。只是他却未能看到,自己说到“牺牲”二字,孔璐华的身子却也颤了一下。 “不过夫子,你这诱敌之计,真的会有用吗?那一万石粮食,海盗真的会那样在意吗?”孔璐华问道。 “至少我想着,他们必然会动心吧,不如夫人想想,海盗若是真的得到这一万石粮食,他们会怎么做呢?”阮元笑道。 “嗯……以前爹爹和我讲过,一石米,足够一人一年之需。若是海盗得到一万石,据说他们有两万人,那是够他们半年之需了啊?”孔璐华道。 “但我却觉得,他们多半有另一种想法。”阮元道:“海盗多与商人来往,尤其那伦贵利,又是善赌之人。所以我想着他们若是有了一万石米,不会积作半年之食,反倒会尽数发散出去,这样这些海盗,很快就会有数万之众。若是他们再大胆一些,便可以直接进攻府城县城,若再劫了粮食,又可以再去召集无业流民入伙。如此一来,浙东各州,就真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了。所以这一战,我也想着亲自督师,过不得些时日,我也要再次赶赴台州了。” 孔璐华听着阮元言语,却既无赞叹,亦无揶揄,只低下了头不语,一时之间,阮元也看不到她面上神色。 之后的一切,都不出阮元等人所料。四月之末,海上便即传来消息,安南战船和凤尾、水澳两帮船只,已经在南海集中,不日即要北上。听闻这个消息,阮元便也打点行装,五月一到,就与王昶一同,再次向浙东出发。 这日抚院之前,阮家众人、焦循、孙星衍等人都主动前来,为阮元送别。孙星衍见阮元面上犹有忧虑之色,也主动上前安慰道:“伯元,这次东行,杭州的事你尽可放心,有诚甫和小岘他们共管政事,想来不会有什么疏漏。这两浙金石作志之事,你若是忙不过来,就先交给我和里堂办吧。我看你这里之前为了修志,也准备了不少稿子了。这《金石志》修订起来,或许尚有些困难,但先作一部《防护录》出来,我想着还是可以一试的。”阮元之前督学浙江,就曾经考虑过编定《两浙金石志》之事,后来因为其他修书事务繁忙,不得不先行搁置,这时重回浙江,政务之余,自也想着重修此志。孙星衍便建议他先从两浙帝王名士陵寝祠墓的保护入手,先编一部《两浙防护录》,用以保护陵墓旧址,阮元也同意了他的建议,故而此时孙星衍有此一说。 “既然如此,也多麻烦渊如兄和里堂了。还有,里堂,之前托你前去找书院讲学之处,这几日可有进展?若是找到了,就先和那里的主人说一声,若是再过些时日,海疆重回太平,我自有余力在那里兴办书院,却不要太急促了,竟将那里转手他人才好。”对于文教之事,虽然暂时不如海防重要,阮元却也一直记挂在心。 “伯元,这件事你就放心吧。”焦循倒是非常自信,道:“这西湖之畔,有座第一楼,这许多年下来,也渐渐不用了,地价还算便宜,我想着在那里办学,应该不难。还有啊,伯元,你可不要太小看你这些浙江的学生啊,他们知道你现下致力海防,无暇兼顾书院之事,有不少都主动联系了我,愿意出资相助呢。镛堂、子彝他们,都说只要我们把院舍定下来,他们就一同出资,好报答你提携之恩,所以我看啊,这件事你也不用再操心了。”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啊!”阮元知道学生们愿意鼎力相助,使自己办学之事得以解决,自己也可以全力以赴,投入海战之中,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但想着浙江其他事务,却还是有许多亟需解决,又向阮承信道:“爹爹,之后两个月,杭州的事孩儿确是顾不上了,前几日孩儿已经和李镇台他们商议定下,在杭州再设一处冶局,专为铸炮之用,这件事本来应该孩儿去办的,但眼下我要去台州,诚甫兄、小岘兄那里庶务缠身,是以孩儿想着,只能暂时托付佩循兄了,若是几日后佩循兄到任,麻烦爹爹告诉他一声,冶局的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怠慢的。”浙江原本在温州、宁波各有一处冶局,专为铸炮之用,阮元担心两处冶局铸造速度太慢,便又上疏嘉庆,得以在杭州再增设一处冶局。因刘镮之这时即将担任浙江学政,阮元便想着暂时把冶局之事委托给他,本也是无奈之选。 “伯元,这件事你还麻烦佩循做什么啊?难道你觉得,爹爹来帮你看着这冶局,还不够吗?你可别忘了,爹爹也有二品职衔呢,眼下你这里海防之事,爹爹帮不了你,难道监督他们铸炮,做个监工,爹爹也办不成了?”没想阮承信眼看阮元事务繁忙,竟也主动请缨,愿意帮阮元分忧:“伯元,爹爹年轻时习过武,这身子硬朗着呢,没到七十,爹爹怎么敢说自己老了啊?所以伯元,这几个月,就由爹爹帮你照顾冶局之事,你若是不愿爹爹前去,那就是你看不起爹爹了。怎么样?” 阮元自然不愿父亲再去操办公事,可阮承信这番话,却也不好反驳。无奈之下,只好道:“爹爹,家里还要麻烦爹爹看着呢,这……”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夫妻相别 阮元自然不愿父亲再去操办公事,可阮承信这番话,却也不好反驳。无奈之下,只好道:“爹爹,家里还要麻烦爹爹看着呢,这……” “家里的事,你也自放下心好了。”阮承信笑道:“难道我这圣人之后的儿媳,你这冰雪聪明的妻子,还操办不得家事不成?爹爹看啊,有璐华在家里,阮家这些家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政事有刘大人秦大人,冶局有爹爹,办学有渊如和里堂,家中又有璐华,你说,杭州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这一去,就不要想杭州的事了,一心一意去办海防要务,别辜负了皇上,也别辜负了这两浙的百姓,你就是爹爹的好孩子了。” 听着阮承信这般劝慰,阮元虽说不愿明言,却也清楚深处这多事之秋,有些事自己不能兼顾,也是无可避免的情况,不得已之时,也只好多麻烦一下身边之人了。但即便如此,阮元也自觉家中之事,自己一直未能尽心,又向孔璐华道:“夫人,这两个月,家中就要靠你操持了,我……海防的事,我一定尽快办好,早些回来,绝不让夫人担心才是。” “夫子,家中的事,我都没问题的。可是……夫子,去台州这一趟,夫子就一定要去么?”不想孔璐华竟有如此一句,阮元听了,也不禁一时无言以对,看着孔璐华的样子,玉颊之上,尽是忧惧之情,便似阮元这一前去,就不会再回来了一般,阮元也顿时理解了妻子的心思。 “夫人,我东行之事,早已定下,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夫人也只管放心,这次东行,我带了三百亲兵在侧,就算有个万一,也没有性命之忧啊?到了六七月间,这海寇多半便会被击退,我自然会平安归来,夫人只平安度日就好了。”阮元安慰道。 “可是……可是你也说过,这些海寇不仅都是凶残之辈,而且还长于机变,朝廷的兵现在又少,那……那若是有个万一,不就要夫子自己带兵和海盗对战了吗?夫子,你说爹爹教过你骑射,我也没见过你射箭,说不定你早忘了呢?而且你身子又弱,万一真遇上海盗,你能打得过谁啊?你……你可千万不要上战场,若是海盗来了,就让李将军他们去帮你打仗,你可别一冲动,就把自己性命给……夫子,你若是有个万一,你让夫人怎么办啊?”说到这里,孔璐华已是双目泛泪,便即要落下泪水一般。阮元看着妻子这般担忧,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或许,自己也不应该在妻子面前,把战事描述的那样残酷…… 看着后面的刘文如、谢雪、阮鸿和阮常生,面上也尽是担忧之情,阮元更是心如刀割,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足以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可事到如今,阮元也只好安慰妻子道:“夫人这就太多虑了,这战事依我看来,明明是我们更有利才对啊?我这次前去,也只是坐镇台州,方便前线各镇调度兵马,不是要真的去和海盗性命相搏啊?再说了,我在台州城里,这还有一道城墙呢,即便贼人攻过来了,我们凭府城死守,贼人又不善攻城,怎么会伤得了我啊?” “可你那日不是说……我不想让你去!夫子,你留下好不好……”说着说着,孔璐华也再坚持不住,扑在阮元怀里,泣不成声,泪水渐渐落下,一点点的染湿了阮元的衣襟。阮承信、焦循等人都清楚阮元夫妇情深意重,孔璐华又是圣裔身份,一时虽也想着上前劝阻,却谁也开不了口。 “夫人,当日杨吉想要出去,我也是这般言语相劝,最后他可是说了,难道我阮元、咱们阮家人的性命,就要比前线那些兵士更值钱不成?今日夫人这样,又让我想起那天的事了。夫人,你从来明是非,识得大体,可今日若是我听了夫人的话,留了下来,那我和夫人,不就都成了言行不一之人了吗?”阮元一边抱住了孔璐华,一边柔声安慰道:“再说了,夫人,你想的那种情况,要形势多么糟糕,才会出现啊?若是到了我都不得不亲临前线的那一日,那李镇台、苍提督他们,又应该在哪里呢?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夫人强要我回杭州来,夫人想想,我这心里,又要如何心安呢?到时候一个损兵折将,又贪生怕死的夫子,还能让夫人满意吗?”孔璐华与阮元成亲已经五年,又怎能不知阮元心性?听阮元这般反复开解,心中倒也放宽心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却依然抱着阮元不愿放手。 “夫子,你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你……家里的事,我一定好好帮你操办着,你去了台州,就不要担心杭州了,到时候,你就一门心思去对付海盗好不好?凡事多小心些,千万别着急,多听听别人的话,别太自以为是了。”虽然孔璐华言语上依然不愿认输,但想着阮元的一番安慰,确有其中道理,也就同意了阮元东行之事,阮元心中,这时也既是宽慰,又是难过。 “那……夫人可以松开了吗?” “我……我不想松手……” “那也没关系,东行之事,本不急于这一两日,只要夫人愿意,我就多陪陪夫人。” “谁说要陪你一两日了?我……我就再过一会儿就好……” “那就随夫人吧,还有啊,夫人,我这一去,只怕书之和月庄她们,也会担心,夫人若是有了闲暇,就多陪陪她们吧。夫人也放心好了,在我心里,她们都是至亲的家人,可夫人却是我最舍不得的妻子啊?”阮元说到这里,也压低了声音,只让孔璐华一人听到。 “这个不用你说,在我心里,书之姐姐和月庄妹妹,从来都是最好的姐妹呢。” 所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相拥许久之后,孔璐华还是松开了阮元。 不过数日,阮元再一次来到了台州,这时李长庚为了进行作战准备,也已经到了台州府署之中,见到李长庚,阮元也立刻问起海防情况。 “现下来看,情况确实不妙啊。”李长庚道:“安南的三十艘大船,这次估计是要全军出动,此外凤尾水澳两帮,也各自准备了二十艘最大的船只,前后少说也有七十多船,人数嘛……就算到不了两万人,一万五千总是有的。如此还不算最让我担心的,真正难为之处,是我沿海三镇一共只有四千多人可以登船作战,却只能兵分三路,前后出击。若是贼人也能预先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只需一一应对,逐一击破,到时候我们以一敌十,说什么也占不到上风。” “既然如此,将军眼下可有应对之法?将军无需担忧,直言便是,若是将军之言有理,我定当快马上报皇上,一月之内,定有结果。”阮元此语,也是为了让李长庚安心。 “两个办法,第一,闽浙会剿,第二,三镇会剿。”李长庚道。 “愿闻其详。”阮元也不犹豫。 “第一,所谓闽浙会剿,便是上疏皇上,请福建水师于海寇北进之际,从后侧袭击贼人后队。”李长庚道:“贼人这次北进,我之前也听中丞说过,多半是盯上了郑天选的一队运粮船,而且浙江沿海,要比福建富庶得多,把劫掠目标放在台州、宁波,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便先请福建水师严加整顿,只要贼人过了福建,便即尾随而上,我等自调遣三镇水师,正面迎击。若是中丞所言保甲,到时候能够在案上助阵最好,到时候,海寇面对我们三面夹击,他们人数虽多,但大半是乌合之众,眼看四周都是官军,又不清楚人数,多半自己就慌了,彼时若是风向、水势再有利一些,能够在险要之处据险而战,说不定便有胜算。” 第一百八十章 保甲纠纷 “这个不难,那三镇会剿,将军有何办法?”阮元问道。 “所谓三镇会剿,便是我定海、黄岩、温州三镇,于海盗北犯之际,统一调度,一并遵从号令。眼下之势,若三镇各自为战,只有被贼人一一击破一种结果。但若是三镇能从中择一人总领其事,到时候将三镇战船一同调遣,一镇出战,则另外两镇在旁策应,一镇不利,则另外两镇随时救援,被贼人围攻的可能,就会大大减少。到时候,随机应变,关键在我不在敌,掌握了主动,即便人数不如贼人,也至少能多支撑些时日。只是……”李长庚分析起来,一字一句皆切中海战要害,阮元听了,也不禁连连点头。 “只是现下尚不知,若是三镇会剿,总领其事之人,竟是何人,对吗,李将军?”阮元道。 “正是,其实在下想着,岳镇台是八旗出身,战事经验丰富,资历也是三镇之最,所以……” “不必多言,眼下这总领之任,除了将军,再无第二人能及。”却不想阮元在这个时候,竟打断了李长庚的话语:“将军之前也说过,海战不同陆战,必须要有足够的海战经验,才能独当一面。眼下论资历,胡镇台不如将军,岳镇台资历固然足够,却并不以海战见长,眼下能精于海战的提镇,只怕大清绿营之内,也无人能胜过将军了。此时乃危急之时,便无需如寻常一般再拘执于资历长幼、八旗绿营之别。举荐将军之事,我单独上奏皇上,定会将将军实情,一一说明,到时候,我相信皇上也会让将军总领这三镇水师的。” “可是中丞,这……”李长庚似乎也有些不放心。 “无需担忧,若是将军认为此举对岳镇台略有不敬,我替将军去劝说岳镇台便可。岳镇台为人通达,多半也不会计较这些,若是此战我军能获全功,封赏之时,再将首功让给岳镇台就好了。但这一战,除了将军总领其事,再无第二人能担此重任。为了东南沿海,还请将军无需多虑了。”阮元也非常坚决的和李长庚说道。 “那……那我这便北上,整顿兵船,随时准备南下!”李长庚看阮元对他信任如此,心中自也是无比激动。 就在这时,忽听得府衙之外,竟有阵阵嘈杂之声传来,阮元听着,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过得片刻,一名卫兵方才从府衙门前跑回厅上,对阮元道:“禀告中丞,外面……外面有些不妙,好像是……是一群保甲乡民,与所在村中总保不睦,竟闹到了府衙门前,还说……说是听闻中丞大人就在衙署之内,请中丞大人去主持公道。” “保甲吗……”阮元略一沉思,问道:“那你可知他们所言,竟是何事?” “好像是说……是说那总保滥用保甲,乡民不堪欺凌。”卫兵道。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过去一趟好了。李将军,这保甲之事,眼下至关重要,我只好先行一步,还请将军保重。”阮元清楚,保甲设立,必有总保欺凌保丁之弊,若是能在台州一举解决,正好除了浙江一大隐患,是以听闻保甲反抗总保,也不再做犹豫,便跟了那亲兵向府衙之前走去。李长庚自然清楚其中利害,也不再挽留阮元,便自回归宁波,做出海准备去了。 阮元到得府衙门前,只见前面人声嘈杂,左边是七八个乡民打扮之人,簇拥着一名儒生。右面有十来个人,几个居中的却都打扮得颇为齐整,想来是总甲、总保之属了。阮元当即走上前去,高声道:“前面各位听了,本官便是现下的浙江巡抚阮元,方才听下属上报,言及你等有以上欺下之事,特来问过你等,所谓欺凌,竟是何事?你等自可将其中详情一一道来,本官必居中持正,为你等主持公道!” “回禀大人!”左首那儒生打扮之人走上一步,向阮元拜道:“小人是海滨蛟湖镇总甲,名叫叶机,现为生员。本来因眼下保甲,皆为村镇中举荐之故,小人在镇上蒙镇民不弃,被举荐做了总甲。小人也一直想着,既然海寇即将犯边,自然要尽心尽力,农闲之时训练保丁。可不想就在几日前,这本镇的总保张贵,竟到了小人保甲之内,强要小人出三十名保丁,为他修葺宅院,除此之外,还要保丁为他家看护私产,不得用于平日训练。小人与他相争多日,这张贵在镇上颇有声势,竟遣了其他保甲过来,说是要驱逐小人。小人气不过,听闻中丞大人这几日前来台州,便带了这几个被张贵拉去做苦役的保丁过来,还请中丞大人明察,为小人主持公道!”按保甲定制,一名总甲下辖十名甲长,共有百名保丁,如果张贵真的私自动用三十名保丁为他看护私产,对于这叶机而言,自然是巨大损失,张贵也自有严重渎职之过。 阮元看这叶机之时,心中也暗自称奇,只见这叶机虽是儒生打扮,却目光坚毅,步履沉稳,不像是个寻常的读书人,反倒像是颇多经历风浪的民间侠士。就在此时,右首边一个衣饰华贵之人也站了出来,对阮元拜道:“禀中丞大人,这叶机所言,全是子虚乌有之事,不过是小人操练保丁勤了些,他们怕苦怕累,就编造这番谎言,说小人欺压他们。还请中丞大人明察,小人一向尽心保甲之事,大人可不要为这些奸民之言所误啊?” “你还敢骗中丞大老爷?你有良心吗?那日叫我们去说是操练,其实呢?都去给你家搬木头了!还说我们是贱种,你这就都忘了吗?”叶机身后一名年轻保丁对那张贵怒斥道。 “小兔崽子,叫你一声贱种怎么了?你不是九姓渔户吗?那你不是贱种是什么?让你干活,那是张老爷便宜了你!”张贵身后一个张家子弟对骂道。这一骂不要紧,张贵的谎言登时便被揭穿,只惊得那张贵满头大汗,不住颤抖,连忙对阮元道:“中丞大人,这、这……小人没有……” “够了!”阮元看到这里,也已经大概清楚其中内情,便对张贵怒道:“你欺压保丁之事,我可以先不追究,但你家中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将此等良民称为贱种,这你还想狡辩吗?国朝世宗宪皇帝之时,便已下令,凡九姓渔户,自世宗皇帝时起,便等同于其他人户,再无良贱之分!自世宗皇帝至今已有八十年,这些保丁依年纪而论,就算是九姓渔户,也一样能考得科举,做得举人了!”虽然雍正之时废除了所谓“贱籍”,但也规定四代之内暂时不能参与科举,是以阮元有此一说。又道:“世宗皇帝昔年废除贱籍,便是为了百姓之中,无论本生身份,俱可一视同仁,可今日你身为总保,却公然纵容家人,以良贱之语相欺,你等这般行径,可对得起世宗皇帝昔年的爱民之心吗?” “中丞大人,这……”张贵眼看阮元盛怒,也只得支支吾吾的答道:“大人,是……是小人平日在家中管教无方,家中子侄之辈,平素不服管教,便有了这许多欺压良善之事。但小人可一直对这些九姓渔户一视同仁啊?这平素训练保甲,小人可没有半分怠慢过啊?” “你倒是一视同仁了,让大家都去你家为你修园子,当然是一视同仁了!”那年轻保丁犹带着几分怒气道。 “好了,你也不要说了。”阮元倒是没有过分偏袒保丁,这时也打断了保丁的言语,道:“张贵,你究竟有无挟民为私之事,本官可以不听他们一家之言,但本官也自有裁断之法,你没做过,本官不会诬陷于你,但你若是确有凌虐保丁之事,也休怪我手下无情!今日你等就先回去,再过得几日,本官自会查清事实。但你这般放纵家人,公然以贱民之名相辱于保丁,你管教之法,本官也不能信服。你等听着,即日起暂停张贵总保之职,如其并无凌虐保丁之事,可以再行商议,若其事属实,便即革职,永不再用!你等可听清楚了?”张贵等人见阮元声色俱厉,哪里还敢与阮元相抗?只好相继拜谢了阮元,不过片刻,便即消失在府衙门前。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书生和渔户 “小民多谢中丞大老爷主持公道!”几个保丁看着阮元怒斥张贵,先将他们逐出府衙,自是无比激动,一并跪倒了下来,向阮元磕头以谢。 “都起来吧,你等不必行此大礼。方才教训他们,只是因他们出言不逊,其中事实如何,我还需继续详查。若是你等也有欺瞒之语,本官一样不会留情,知道吗?”阮元对几个保丁说道。其实方才他怒斥张贵,也并非仅仅出于义愤,阮元自然清楚,沿海保甲之中,多有四代之前原为贱籍之人,这些人本来就在海滨备受欺压,一旦管理不善,便极易倒戈投奔海盗,是以这时以张贵家人出言不逊为由维护保丁,也是为了保丁们能把这件事传开,让九姓渔户、疍户、堕户出身的保丁可以增强对自己,对保甲防务的信心。 那叶机却看似波澜不惊,只如之前一般向阮元作揖道:“中丞大人能够维护在下这些保丁,在下看来,便已是大恩大德了。其实这张家人今日如此嚣张,也不完全是他们家风不正,这台州沿海,几十年来为官之人,又有几个看得起他们九姓渔户呢?只怕换了位大人过来,还以为他们所言都是寻常之语,从而不管不顾呢。” “既然本官来了,这良贱之别,若是再有人提起,本官就是要管。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叶生员,我听说九姓渔户大多是金衢严江上渔民,却怎得到了这海滨来呢?” “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年金衢严的山中水上,人口也渐渐多了,想在江里捕鱼为生,已经越来越难了,所以这些渔户在二十年前,相继迁到了这边海滨,想着海上捕鱼,总是容易一些。可这二十年来,他们在这海边也受了不少苦,本地人觉得他们是来抢生计的,看不起他们,平日一言不合,就如大人今日所见,动辄以贱民之语相向。大人能对他们一视同仁,也实在是让小人开了眼界了。”叶机从容答道,阮元看叶机神色,仍是诚恳,却不似有意逢迎自己。 “好吧,你等相比于那张家总保,总是孤弱之辈,我自会为你们安排房舍,你等就在这里暂住几日。最多五日之后,这件事就能解决,若是你等确有被总保欺压之事,我定当为你们主持公道,但若你等所言不实,本官也定当秉公执法,绝不相饶!”阮元依然保持着冷静,不因对方的九姓渔户身份而过分偏袒。 “如此也多谢中丞大人了。”叶机再次拜道。 果然,五日之后,巡抚行辕便对叶机与张贵相争之事做出裁断,张贵身为总保,不仅不思训练保丁,反而强使保丁为自家兴修房宅,着即刻革除总保之职。生员、总甲叶机精通训练之法,在蛟湖镇颇得人心,着升为总保,总管蛟湖镇以下各村镇保甲操练之事。 而让叶机没想到的是,不过几日之后,阮元竟亲自到了蛟湖镇,来观察他操练之法。叶机当即全力督办,眼看叶机所辖保丁进退有度、纪律严明,鸟枪、弓箭俱皆精熟,阮元也不禁连连点头称赞。 检阅过保甲之后,阮元也特意邀请了叶机,让他前往海滨临时行辕之中一叙。 看着行帐之中,阮元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先前并不识得自己,也并未帮助自己查办张贵一般,反倒是叶机有些疑惑,眼看行帐之中,阮元已将四下旁人支走,再无第三人在场,便大着胆子问道:“中丞大人,小人实在不知,中丞大人竟是为何缘故,如此看重小人,不禁革了张贵总保之职,还如此对小人倍加礼遇。若是中丞只是认为,小人为几个九姓渔户出头,就能守义持正,那中丞大人所虑,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自然不会轻信于你。”阮元笑道:“其实府衙那日,你等离去之后,我便遣了亲信佐杂,前往这蛟湖镇打探消息,同时又差了几名兵士,便装来此询问风俗,所以张贵身为总保,凌虐下属,你虽名为生员,却多识战阵之事,保甲应对有方,这些都是我的下属查出来的,却不是你告知于我,我便相信了的。”说着,阮元也从怀中取出一叠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叶机虽看得不算仔细,却也依稀看出,其中有“叶机治下严明”之类字样。 “不过,有一件事我却是不解。”阮元忽道:“我手下打探消息之时,也意外听闻,你虽然是本地生员,却热衷于出游之事,这台州一府,你每个县都去过,南北温州、宁波二府,听闻你也多有涉足。而且他们去了别的府县打探你的情况,还真有不少人说起你为人慷慨,能解民困,值得相交啊?我看你不过一个镇上生员,为何兴致如此广泛呢?” 叶机听着阮元将他行踪一一言明,也不禁暗自吃惊,这时正当五月之中,正是浙江天气转热之际,额上汗水,也不觉渐渐流了下来。过得片刻,叶机方道:“回……回中丞大人,小人虽然平日读书为业,却也一直坚信,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以闲余之际,便也多曾外出游历,以观天下百姓疾苦,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不知百姓现状,又如何关心天下之事呢?平日百姓受了苦难,小人看不过去,有时便也助他们开解一二,却不意竟有这许多人感恩于小人,也实在是担当不起了。” “出外游历,却也无妨,眼下江浙名士,一样多有四海游幕之行,你这番举措我看来也并无不妥。”阮元依然十分平静,又道:“但另有一事,你能否直言于我?你辖下保丁,九姓渔户之人远比其他总甲要多,而我查过你县中籍贯,你家四代以上,便即含混不清,言语寥寥,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中丞大人果然是明察之人啊……”叶机迟疑半晌,终于决定不再隐瞒,笑道:“不瞒大人,在下四代之前,便和辖下这些保丁一般,都是九姓渔户人家,先曾祖出外行商有了些家产积蓄,想着让后世进学,以兴家业,是以迁到了台州这边,特意出了钱嘱托县里官吏,将户籍改为寻常商籍。至于后来又有这些九姓渔户东迁,就是意料之外了,但小人一直想着,毕竟都是同源,平日能照顾的,就多照顾一些,所以一直和他们走得近些。家中多有行商之风,小人喜好出门走动,也有家中遗风之故。” 叶机自然清楚,就凭自己隐瞒家世,四下仗义疏财之举,若是阮元稍有疑忌之心,便可以当即上报嘉庆,将他以谋逆之罪革职下狱,到时候自己的命也肯定保不住了。却不想阮元听了自己所言,反倒点了点头,笑道:“听你言语,倒是诚恳,我之前所料,也多半是这个缘故。不如你且与我说说,你家中之前是因为何事,竟被划为了九姓渔户的?” “这……据先祖说,家中祖上在元明易代之际,曾为陈友谅效力,是以入明之后,成了贱籍。”叶机笑道。 “若是如此,只怕我家与你家当年也无甚分别。”不想阮元反倒客气了起来,道:“我家先祖元明易代之际,也在江西颇有声势,只不过彼时天下大乱,先祖既帮过元朝,也帮过陈友谅,最后应该是投了洪武皇帝。这样看来,你我先祖,或许四百余年前,还曾经在陈友谅麾下共事过呢。不过后来既然投了明朝,便被视为一方豪强,洪武之初,迁了淮安,后来又南下徙扬。这样说来,你我两家竟有如此差别,倒是我自感惭愧了。”叶机虽也拟想过这次与阮元交谈,阮元可能问起他身世问题,却不想阮元不仅没有嫌弃他九姓渔户出身,反倒和他攀起关系来,一时也不免有些触动。 “这……中丞大人爱民如子,在下真是无比钦佩。”叶机道。 阮元自然也清楚,自己的阮家与叶机一家,在明清两代,都有着云泥之别,阮家不仅世为良籍,而且早在万历年间,阮家先祖阮文广便做过榆林千户,阮家虽一度中衰,却也是数百年的大户人家。但根据阮元对叶机的了解,既然叶机在贫民之中颇有人望,又是个能讲理,懂些兵略的秀才,那么保甲兴办,就非此人相助不可。是以他与张贵争执一事一经查清,阮元便立了叶机为总保,一是为了给浙东村镇做个示范,增强保甲操练,二则是千金买骨之意了,既然叶机能为自己所用,他在浙东又颇具人望,那其他保甲听到这个消息,多半也可以主动整顿,积极参与海防之中,保甲之中“不添饷而增兵千百”之意,也就可以实现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保甲整肃 正因如此,阮元才会不计家门高低贵贱,主动与叶机攀谈起来,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全力相助。果然叶机又即续道:“中丞大人,小人虽平日游历四方,也多有打抱不平之事,却绝无背反朝廷之心,若是中丞有事需要小人去办,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道你没有私心,眼下浙东之事,也无需你去赴汤蹈火,只是这保甲之事,看似有制可循,其中却多有疏漏之处。我抚院幕僚,大多又不知浙东内情,只怕保甲兴办起来,有南辕北辙之弊,还望你今日直言不讳,将保甲现下之弊,尽数告知于我,若有解决之法,也自言明毋隐。”阮元道。 “这……”叶机看着阮元样子,确是真心相问,便也直言不讳,道:“眼下保甲之弊,在于各村镇总甲、总保,大多都是本地士绅大户,虽说总甲总保都是保丁推选,可寻常保丁无财无势,如何能被推选得上?若不是小人家中有些资材,又有生员身份,之前也做不得这总甲的。可浙东大户之中,多有品行不端,以权谋私的恶霸劣绅之辈,他们在乡中强横,选任之时,也无人可以与之抗衡,做了总保,便和这张贵一般横行霸道,以保甲为一家一户之私产。更何况,多数总甲总保,都不善于训练保丁,纵使他们品行良善,真心想为浙东百姓分忧,也是难为这无米之炊,这两件事若不能解决,一半以上的保甲,也不过是徒具虚名罢了。” “那……若是总保总甲不再由乡民推举,而是由我抚院直接选任,你看可好?”阮元问道。 “这样也有问题,大人毕竟身在庙堂,这村镇保甲,未必就能了如指掌,不如因势利导更加方便。不过,若是大人能居中调节,便如今日一般,罢黜那些不称职的总甲总保,或许也是个好办法。”叶机道。 “那据你所知,这沿海的总甲总保,和官府之间,可有勾结?”阮元又问道。 “因地而异,像咱们这蛟湖镇,和临海县、宁海县都有些距离,县里来人不多,是以张贵他们,本也是籍乡中声势,方才成了总保,却不曾听闻他和官府有来往。但若是黄岩的路桥镇、宁海的越溪镇这种,就不好说了,那里距离县城近,县吏大多和乡绅是有往来的。不过府里吏员佐杂,就没那么多联系了。”叶机行走浙东多年,对官民关系果然了如指掌。 “果然如此,看来兰泉先生的预料,大多不假。”阮元轻声嘀咕着,沉思半晌,又向叶机问道:“既然如此,叶生员,我这里有些办法,不知能否解决这里保甲之弊,若你觉得尚有可以商议之处,尽可直言不讳。” “大人高看小人了,小人一定知无不言。”叶机爽快的答道。 不过数日之后,阮元便以巡抚部院之名,重新出 台了一些保甲条例: 一、甲长、总甲、总保之职,皆由保丁推举绅士贤者为任。 二、自即日起,各府、县分遣佐杂教职,入各村镇教习保甲操练之法。 三、如有甲长、总甲、总保不称职者,许百姓直诉于府县佐杂教职,依次上报巡抚部院,以阮元行辕所在为巡抚部院之所,如其不称职之事属实,则巡抚部院有权革除其职务,另行推选。 四、如府县吏员不能直陈民间实情于巡抚部院,许百姓赴巡抚行辕直诉实情。 同时,阮元也命令外派村镇的佐杂教职,一半直接出行,一半微服出行,专门刺探村镇虚实,如有不称职的总甲总保,亦许直接上报。不过一月,浙东三府保甲之事,渐次肃清,各处百姓皆习操练之法,不敢有徇私之事,千里海疆,于阮元而言,皆如目睹。 这时的杭州阮家,也已经开始了节俭度日的生活。 一连数日,阮家饭菜都只是四五道素菜,外加每人一碗粥,虽有孔顺厨艺过人,这般淡而无味的饭菜,也实在让人没多少胃口。阮常生自入阮家以来,一直没有这般节俭过,这时也不禁向孔璐华抱怨道:“娘,这都好几日食粥吃素了,再过几日,能不能添些肉呢?” “常生啊,眼下时局艰难,这饭菜能省一些,就省一些吧。”阮承信道:“咱家在你爹爹受高宗皇帝知遇之恩以前,大半日子便也是这样,你是咱阮家的孙子,节俭持家之风,可不能忘了啊?要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是堂堂巡抚的儿子,更要懂得这番道理啊?” “爹爹,常生毕竟年纪还小,给他吃些肉,长长身体,也是应该的啊?”孔璐华一边劝着阮承信,也一边对阮常生道:“不过常生啊,爹爹走之前给你留的课业,你现下可完成了?娘知道你想吃些好的,可今年拮据如此,肉也不能多吃了。这样吧,娘记得你有三篇课业要完成,你每完成一篇,娘给你添一餐烧鸡怎么样?你那三篇课业,都是什么,还记得吗?” “嗯……爹爹留的三篇课业,是‘一贯’、‘格物’和‘相’,但是娘,爹爹说这三篇课业,都要把家中藏书翻看一遍,才能作答啊?真的要这样吗?家中书可是不少啊?”阮常生道。 “那当然了,你爹爹从来都说,这学问从何而言,一是要博学,二是要有所取。学问不博,只会囿于偏见,又要如何取其精华,为己所用呢?不过没关系,你还有娘和你刘姨娘、谢姨娘呢,若只是找书麻烦,我们帮你一起找,可最后的课业之文,就要你自己完成了。”孔璐华柔声对阮常生道,虽然二人并非亲生母子,可几年时间,早已让孔璐华视阮常生为亲子,这时她看着阮常生,也是说不出的慈爱。 “是啊,常生,书之姐姐对找书的事,一直都很在行呢。有我们帮你一起找,这件事我看也不难啊?”谢雪补充道。 “好,那我就听娘的。”阮常生看着三女愿意一同帮助,对于未来的饮食改善,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在这最后的和平之中,安南船、凤尾帮、水澳帮已经在闽南合兵一处,进犯浙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西北战场的清算 就在阮元力行保甲,整顿海防,准备应战海盗之际,嘉庆给那彦成的诏令,也已经送到了西安。依嘉庆诏书之意,那彦成劳师无功,致使高二、马五窜入四川,已是严重失职,着那彦成即刻解职,归京留用。那彦成自也清楚四川战事,前几日魁伦赐了自尽,阿迪斯流放新疆,都让他为先前弹劾松筠,与恒瑞等人窜通一气之举大为懊悔。这日也特意在北上之前到了陆有仁的布政使司,向陆有仁说明自己未能尽职之过,将自己所谋划的兴修堡寨、坚壁清野之策悉数告知了陆有仁,并向嘉庆上疏力荐,由陆有仁出任陕西巡抚,继续整顿陕西防务。 不一日那彦成已回到了京城,妻子云仙见了他征尘未散,神色中既是忧愁,也是疲倦,忙迎了他入府。先前阿迪斯被剥夺爵位,章佳一门长房尽数被发遣伊犁,云仙都看在眼里,自然清楚那彦成在前线发生了什么事,便也安慰那彦成道:“东甫,你在陕甘之事,我……我这里也有些耳闻,我不相信你这般才干,竟然连几个蟊贼都捉拿不下,定是我那阿玛在西安难为你了,是也不是?若是如此,你……你见了皇上,就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都说出来,或许皇上看你也算勤勉,就能免了你的罪过呢?” 那彦成自然知道,妻子这般言语,便是要他危难之时把责任都推给恒瑞,这些时日过来,恒瑞陷害松筠之事,他虽然未能尽数查明,可通过寻访西安将军府的下人,总也有了一些端倪。回头想想,松筠本无有意迟延不进之事,自己却同恒瑞一起倾陷于他,如此行径,心中又怎能全无自责之念?而云仙此语,也是看清了恒瑞奸险之状,不惜与父亲恩断义绝了。一时听着,更是羞愧难当,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事到如今,那彦成也清楚,就算依妻子所言,将事情真相一一说出,自己先被白莲教夜袭,又轻信恒瑞,错害忠良,最后更是未能及时剿捕高二、马五,放纵他们进入四川,这些过错即便是恒瑞阴谋使自己入彀,自己又怎能全无失察之责?如果自己真的声称全无过错,嘉庆必然斥责自己怯懦怕事,到了那一步,自己罪上加罪,只怕恒瑞救不回来,章佳一门也就彻底败落了,只好自行承担过错,以求嘉庆宽恕。便对云仙道:“夫人这样说,我……我也实在是羞愧,前线之事,多少我也是有失职之处的。今日见了皇上,我那边自有分寸,夫人就不要担心了。”说罢入内匆匆用了午饭,到了下午,便即入宫到了嘉庆面前。 嘉庆看着那彦成,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恼怒,但一时间还是强忍怒火,拿出一份身边的奏折,道:“你也来看看吧,就在月前,德楞泰发回来的奏报,德楞泰与贼首冉天元对阵,贼人设下伏兵,八路相攻,德楞泰兀自坚守死战,最终反败为胜,力斩冉天元于马下。那彦成,你也是统兵之人,如此奏折,你有何话说?” 那彦成清楚,嘉庆告诉自己这份奏折,就是想让他承认前线战事的失误之处。可一旦自己承认,势必说出恒瑞之事,到时候一样会被谴责推脱责任,无奈之下,只得答道:“回皇上,这……臣素知德楞泰将军吉人天相,从来以福将著称,此次击斩贼首,自也是大清之福……” “那彦成!朕派你去前线统军,就是为了你一句吉人天相吗?”嘉庆听着那彦成对奏之言,登时勃然大怒,道:“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熟读圣人之言,又是阿文成公嫡孙,朕从来以为你文武双全,可堪大用,所以派了你去前线统兵,可如今呢?你在陕甘耗费了大半年时间,就给朕带来一句吉人天相?!依你所言,这战事胜败,不在人而在天,是吗?那朕要你有何用!朕问你,你在甘肃追击贼人高二、马五之时,为何迁延不进,致使贼人逃入四川,折我大清两员提镇?!如此失察之罪,你担待得起吗?!” “皇上,这……”那彦成想着当时在甘肃追击白莲教,只要阿迪斯在四川策应,击败高马二人似乎不是难事,但阿迪斯庸懦如此,却又怎是自己所能预料?可话说回来,阿迪斯平日如何,自己似乎本就应该做好最坏的准备,总之还是自己过于自信,只得支吾道:“回皇上,这……臣当时也是以为贼人分崩离析,故而……” “那就是朕瞎了眼了!”嘉庆继续大怒道:“额勒登保前日也给朕发来了奏折,上面说本来他和你一起在甘肃剿匪,贼人已经被打得大败,你说前往追击不成问题,额勒登保才没有继续南下。你且说说,额勒登保之言,是真是假?!” 那彦成听着额勒登保这个名字,也不禁背脊发凉,要知道,额勒登保一直跟随松筠在甘肃领兵,而松筠又被自己误认为迁延而弹劾,这样说来,额勒登保又如何会放过自己?这时只需将自己追击不前之事对嘉庆详加禀明,这个仇他自然也就报了。这样想想,也是无言以对,只得道:“回皇上,额勒登保大人所言,俱是真话,是臣一时糊涂,轻视了他们……” “就凭你失职之过,你这工部尚书、军机大臣,就都不要做了!”嘉庆怒道:“额勒登保还有一事在奏折中向朕说明,去年十一月之时,彼时的陕甘总督松筠不慎染病,这你应该知道吧?那个时候,张汉潮刚被明亮擒拿不过半月,贼人正是群龙无首,无所适从之际,你为何不立即和额勒登保合兵,一并南下速速剿贼?朕看了你当时的奏疏,你独自带兵南下了汉南老林,却又是为何?记得弹劾松筠,你也有一份吧?那难道是你故意借机坑害松筠,延误战机不成?”原来,额勒登保不仅将松筠染病之事告知嘉庆,也在奏折中详细说明彼时松筠并未收到陕西的出兵请求。嘉庆看了,方才清楚松筠之所以未能和陕西各部合兵,乃是别有隐情,当即恢复了松筠官品,随即,嘉庆便想到恒瑞等人弹劾松筠,或许其中另有相互倾轧之事,既然那彦成也一度弹劾松筠,那他多半也参与了其中阴谋。 那彦成听到这里,也不禁汗透衣衫,若是说不知松筠生病,那嘉庆必然说他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否则还是会扯出恒瑞,自己就又成了推卸责任之人,如此嘉庆只会更加失望。思前想后,只得推脱道:“皇上,这……其实是臣在西安,偶得一望气之人为臣出谋划策。他说……说眼下国朝正值天劫之际,只有南下汉南,方可应天星之变,从而破去劫难。若天劫不破,则前线战事,终究劳而无功……” “那彦成,你有何颜面口出如此妄诞之语!”嘉庆听着那彦成言语含糊,已是怒不可遏,对那彦成大骂道:“你读圣贤书也有三十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遇鬼神敬而远之,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你遇到个胡说八道的江湖术士,就把这些话都忘了吗?你玛法在世之际,朕每次问他你才干如何,他都说虽然你是他嫡孙,可你才干他信得过,是故可以内举不避亲。这样看来,朕和阿文成公都看走了眼!你自己说,若是你玛法在天有灵,听你这般无耻言语,你让他如何自处?!朕现在想着你玛法那一番功业,都恨不得替他打死你这不肖子孙!” “皇上,臣……臣劳师无功,防务疏忽,实是百死难辞其咎!臣……奴才绝无半分辩驳之语,唯有请皇上重重责罚于奴才,奴才绝不敢违抗皇上圣命。若是……若是皇上开恩,愿意饶奴才一命,奴才亦当结草衔环,以报皇上再造之德!”那彦成清楚辩驳终归无用,索性全盘认错,以求嘉庆宽恕。按清朝定制,他这时身为工部尚书,奏对称臣即可,但彼时亦有不少满人大臣为求自媚于上,虽身为文臣,却也以“奴才”自称。那彦成平日亦不愿如此,但这日为了全身而退,也只得自贬了。果然嘉庆看着那彦成连连叩首,主动认错,怒气也渐渐消去了不少。 “那彦成,你当朕不清楚吗?朕素来知道那恒瑞奸诈无常,是个十足的小人,是以早就派了探子,前往西安将军府打探消息。松筠之事,虽然其中隐情朕不能全然查明,但恒瑞居中挑拨离间,朕已经一清二楚。你怎得还在这里主动揽责,将这前后失当之处,都揽于一身呢?”嘉庆心中暗暗念道。 “更何况,陆有仁在陕西为人如何,朕一样清楚,他能举荐陆有仁去做陕西巡抚,足见良心未泯。既然如此,留他一条生路,也未尝不可……” 又回想那彦成之前奏对,只觉他虽然被恒瑞蒙在鼓里,却也算尽职尽责,南下用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时斥责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也就罢了。便道:“那彦成,这次你西进用兵,拒不联系松筠,独自进军,此一大过。不知甘肃实情,贸然弹劾松筠,此二大过。追击不慎,致使贼人逃入四川,折损朝廷多名大将,此三大过。有此三过,朕判你长流伊犁,亦不为过!但你毕竟是第一次带兵,甘南追击贼寇,也是立了功的,如此将功折罪,你牢狱之灾可免,但如此大过,足见你难当卿贰之重任!从明日起,你以翰林院侍讲留用京城,其余官职差遣,一律褫夺!每日无事之际,就回家闭门思过!你是阿文成公的孙子,就要对得起你祖父对你的栽培之恩!” “皇上圣恩,奴才不胜感念之至!”那彦成听到嘉庆只是对自己贬官,并无流放入狱之重罪,心中的一块大石也终于卸了下来,向嘉庆一连三叩,以谢嘉庆“开恩”之举。 嘉庆摆了摆手,那彦成便即退下。早就候在殿外的张进忠看嘉庆公事处理完毕,才走上前来对嘉庆道:“皇上,戴侍郎在殿外也候了许久了,今日皇上对西北之事,可还有其他旨意?” “叫他进来。”嘉庆道。很快,戴衢亨入殿行礼已毕,嘉庆便道:“戴衢亨,下去拟旨,那彦成办事不力,致使贼寇由甘肃逃入四川,如此疏忽,足见他难当大任,着降为翰林院侍讲,所有其余官职差遣,一律褫夺!西安那边,巡抚台布,副都统福宁,皆是庸懦之辈,不宜在前线继续主持战事,着台布调任西宁,福宁调往西藏效力。最后,再下一道旨,严饬西安将军恒瑞!去年松筠患病之事,他为何不知?又为何不顾松筠病情,上疏弹劾其迁延不进?若是心中另有他意,就不要再隐瞒于朕!此次念他是宗室之身,暂时不予追究,若有下次,朕定当从重处置!陕西布政使陆有仁为人勤勉,深得士众之心,着补任陕西巡抚,都记住了吗?” 戴衢亨领了嘉庆口谕,便即退下拟旨去了。就这样,陕西前线庸懦无决的台布、欺下瞒上的福宁,都被嘉庆调离了陕西,之后再未得到重用。恒瑞受到嘉庆严厉申饬,兼之年迈,很快惊惧成疾,到了次年,便即一命呜呼。陆有仁做了巡抚之后,全力在汉南加修堡寨,勤练保甲团练,陕西政事,才算是渐渐稳定了下来。不久之后,额勒登保大败高天升、马学礼所部,将二人一举擒获。嘉庆念着那彦成甘南之战,毕竟已经重创二人,既然二人已被擒拿,也无需过分苛责于他,才复了那彦成少詹事之职。 第一百八十四章 郑家来使 那彦成的事处理完不过两日,阮元这边请求闽浙会剿、三镇会剿的奏折,也已经到了嘉庆手中。于是嘉庆只得再次召集几名军机大臣,一同商议会剿之事。 “据你等所见,这闽浙会剿、三镇会剿之事,究竟有何办法?”嘉庆向几名军机大臣问道。 “回皇上。”庆桂从来不喜嘉庆骤然晋用新人,所以对于广兴、那彦成和阮元过早被嘉庆委以重任,一直不以为然,广兴之事已经给了嘉庆一个教训。这次虽然他因同为章佳一姓之故,力保阿迪斯不死,对那彦成的罢官夺职,却并无异议。这样看来,几个嘉庆晋用的新人,只有阮元暂时尚未出现差错,想来他办事失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便道:“臣以为这三镇会剿、闽浙会剿,实无必要,海寇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单凭浙江三镇之力,臣以为剿灭海寇,本非难事。只是这阮元不知贼人实情,心无大略,方才出此下策,其实并无作用。是以臣以为,此折驳回即可。” “庆中堂,海防的事,朕也不是一无所知啊?”嘉庆沉思半晌,最后反驳道:“广东吉庆、福建玉德,他们的奏疏朕也都看过,这海上海寇,现下人数众多,若是官军被贼人切割作战,想要获胜绝非易事。所以朕想着,即便没有必要进行这三镇会剿、闽浙会剿,有备无患,总是以防万一。所以朕还是想着,这两个建议,就都同意了吧?” “皇上英明,既然如此,臣对于会剿之事,也并无其他意见。只是这阮元在奏疏中还建议,让李长庚做这三镇会剿的总领,臣还是觉得不妥。眼下浙江沿海三镇,当属黄岩镇总兵岳玺最为年长,经验最为丰富,而且岳玺又是旗人,自然做得这个统领。李长庚不过绿营出身,资历又不如岳玺,让他做这个统领,即便臣没有意见,那沿海各镇官兵,也都没有意见吗?”庆桂依然有疑虑之处。 “庆桂啊,朕觉得你虽然行事周密,却也太过谨慎了啊?”嘉庆这一次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道:“阮元和李长庚别的话朕可以不信,但有一句,朕觉得说的很对,海战与陆战完全不同,若不是精通海战之人出任这总领,此战势必不能克成全功。李长庚在沿海各镇已经效力快二十年了,岳玺虽然资历更深,海战之事,经历的还是少了些,所以朕以为,由李长庚出任总领,并无不妥。若是你担心李长庚绿营出身,不能服众,那浙江提督苍保,一样是旗人,他还是李长庚的上司呢,有他在陆上节制浙江绿营,你总该放心了吧?” “可是皇上……”庆桂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董诰、戴衢亨、傅森,这三镇会剿、闽浙会剿之议,你三人觉得如何?”三人见嘉庆言语明显比庆桂更加有理,哪里还有违抗之语,一时间也连声表示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朕总还是要听更多人的意见吧?”嘉庆向庆桂道,庆桂看着在场军机大臣并无支持自己之人,也不敢再有其他言语了。 就这样,三镇会剿、闽浙会剿之议,由嘉庆亲自批准。可京城距离杭州,毕竟有数千里之遥,待得嘉庆上谕送达台州,也已经是五月之末了。 就在这时,水澳帮的几艘大船,也已经抵达了福建沿海。依海盗方面决议,各路海盗、安南船分批北上,六月十日前后在温州洋面汇合,是以水澳帮主林亚孙以蔡牵所部作为前锋,前往福建沿海,先行打探情报。 看着眼前的福建海滨星罗棋布的数十座小岛,其中只有零星几座岛上,依稀可见炊烟升起之状,想来岛上也有些沿海百姓,因陆上耕地不足,前往岛上居住,人数不多,而且没有巡防官兵,对于自己而言,这个环境还是非常安全的,蔡牵也松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蔡牵的望远镜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紧接着,黑点越来越近,细看下竟是一艘小船,船上挂着白旗,这时沿海商人惧怕海盗,不少商船上都挂了白旗,以示自己无财无物,乞求海盗放过自己。 两个蔡牵属下的头目这时也看得仔细,对蔡牵道:“大哥,你看那艘船,似乎是商人船只,他们的方向,好像就是冲着咱们这艘船来的!” “这倒奇了,商人见了我们,就算挂上白旗,也没有主动前来我等船上之意,这艘船是怎么了?放他们过来!”蔡牵下令道,不过多时,那艘商船已经靠近蔡牵船只,这时蔡牵等人方才看见,对面船上还挂着另一面旗,上面绣着个大大的“郑”字。 “姓郑?”蔡牵喃喃道:“帮主倒是和我说过,前年有个商人叫郑天选的,给了他五千两银子,以保郑家商船过闽浙沿海,我等三年不得动其财物,莫非就是那个郑家?”想着或许沿海其他商人听闻郑天选之事,也会就此假借郑天选之名以求自保,如此船只,便不能放过了,遂对下属道:“叫他们领头的上来,我有话要问!” 下属应声而去,带了小船靠近对面船只,不过片刻,对面船上也走下五六个人,相继上了小船。几名海盗将船划近蔡牵主舰,搭好梯子,又将六名商船来人一一送上了大舰。只见为首一个郑家伙计,一身账房打扮,为人倒是很客气,见了蔡牵,便对他笑着拜道:“头领安好,小人是温州郑家商号的总账房,头领只叫小人郑嘉便好。我家老爷近日有几艘船,运了粮食,正从台湾北上,听闻水澳林头领到了这附近海上,便遣小人过来告知一声。却不知头领贵姓?可识得林头领?” 蔡牵清楚郑天选与林亚孙相遇之时,自己尚未加入水澳帮,这郑嘉不识自己,倒也正常,但他究竟是不是郑天选手下,却尚未可知,便道:“你说得不错,我等都是水澳帮,林帮主遣了我等前来打探福建沿海情报,却不知你究竟是何人?你说自己是郑天选的下人,可有凭据?” “这个……在下有准备的。”郑嘉笑着,也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一块牌子,上面都是郑天选字样,对蔡牵道:“头领,这些凭据,足以证明我等身份了吧?” 蔡牵看着牌子倒也不像有假,便道:“好,我相信你们没有骗我,我姓蔡,是林帮主麾下先锋,你们要找林帮主,便在我这船上暂留几日,不日林帮主就会亲至,其他要事,你们就和帮主商议吧。” “多谢蔡头领!”郑嘉当下回拜,下面五个郑家伙计也一并称谢,拜过了蔡牵。 “先带他们下去吧。”蔡牵说着,忽然之间,回想之前几个人对他称谢之语,竟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郑嘉后面五个伙计,只觉其中第四个身材高大,虽看似瘦削,却并不瘦弱,反倒行步之间,颇觉矫健,竟不似浙江土人。回想刚才的声音,也是从这里出了些偏差,当即喝道:“你等暂且停步!”几个人只好停下脚步,等待蔡牵指示。 蔡牵看着那高大之人道:“你,把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高大之人听着蔡牵之语,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忙道:“这……蔡头领……好,多谢蔡头领!” “果然是你!”蔡牵冷冷道:“方才你们几个说同一句话,他们说得都是温州腔调,只有你不一样!你这语调,与我所见温州之人大不相同,倒是我在广东见过几个湖广商客,你倒是和他们有些相似。说吧,你究竟是何人,是不是假借郑家之名,其实别有所图!” 这高大之人听了,也不觉支支吾吾道:“这……蔡头领说笑话了,小人一个郑家伙计,有何能耐对头领心怀不轨呢?其实……头领所言也没错,小人姓吴,单名一个平字,本是湖南郴州人,后来有一年,咱们那里闹饥荒,小人没饭吃了,便慌不择路,一路东行,这便到了温州。后来也是这郑老爷为人仁善,赏了小人一口饭吃,留小人在府里打打杂,看着点铺子。头领……这小人真是有些怕了,小人平日只在郑家办些杂事,可没见过头领这般大人物啊?” “你只在郑家做些杂事?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这次你家主人,会让你到我船上?”蔡牵似乎根本不相信吴平这般言语。 “唉……蔡头领,现在这时局,总是……也不太平不是?这海上人那么多,谁知道你们互相认不认识呢?所以啊,老爷那边也多派了些人手,前往浙江沿海各个分号看护货物,这温州不就没人了不是?所以老爷这次也是没办法,才叫了小人与嘉爷一同过来。”这吴平言语倒是从容,蔡牵听着这段话,倒也不像说谎。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暴风雨的前兆 “你在温州多少年了?”蔡牵又问道。 “回头领,小人在温州住了快七年了。”吴平答道。 “七年……”蔡牵想了一想,忽道:“温州嘛,我也去得。若论烧酒,你温州的着实不错,这浙东一带,有几种酒算得上出名的。温州城里有家‘元烧’,里面那种招牌酒叫……丰和春,我喝过几次,一直想着再去喝上一回。不知你在温州,可也饮过这酒?”所谓“元烧”是温州一些酿酒之人自诩自家酒品元代便已出现,所用在酒品,甚至酒家之上的美称。 “这个自然。”吴平笑道:“这丰和春也是咱老爷最爱之酒,平日逢年过节,总是能给咱们备一壶,这酒喝得香醇,却不似浙东其他那般所谓美酒,说是酒,里面却都有些水味,不够地道。不过蔡头领,这‘元烧’另有一种好酒,叫琥珀红,也是咱老爷至爱,不知头领可曾喝过?” “琥珀红?你也知道琥珀红?”蔡牵不禁笑道:“看来你家老爷,这酒品不错嘛?是啊,当年我到温州的时候,就从水门那里进城,那‘元烧’就在水门南面里许的永宁巷,我白日去沽了酒,入夜便得回去,那段日子,可真是痛快啊!” “蔡头领或许记错了,这‘元烧’其实在城中双井,倒是离咱老爷家最近。小人平日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喝点酒,那店里老板与老爷相熟,报上名来,总能白喝几口。要不,蔡头领以后哪一日到了温州,小的一定舍命奉陪,如何?”吴平似乎也是健谈之人,对蔡牵的海盗身份,竟丝毫不以为意。 郑嘉听着二人畅谈,也忙插话道:“蔡头领,咱家老爷一直敬重贵帮,能和贵帮这样和睦相处三年,对咱家老爷来说,也算是莫大的福气了。老爷一直想着,若是这趟粮船能如期北上,咱赚了钱,那自然也有贵帮上下的一份,是不是?到那个时候,这上等的美酒,一定少不了头领的!” “好,那就借你吉言!来人,送他们下去好生歇息!”蔡牵对于这些来访的郑家伙计,看起来也并没有恶意,听他言语,似乎这趟粮船,他也真心愿意遵守约定,放其通行。郑嘉等人听着欣喜,也忙不迭的谢过蔡牵,便被一一带入舱中去了。 只是蔡牵看着那吴平的身影,眼中却出现了另一种神色。 那种神色,既犀利,又诡异,让人捉摸不透。 蔡牵船队北上之事,很快也传到了台州的阮元行辕之中,正好到了这时,李长庚、岳玺等人所属各部,均已集结完毕。眼看最多半月,一场恶战便不可避免,这日阮元也再次吩咐了各路提镇前赴校士馆四照楼中,商议会剿合兵之事。 “定海用黄旗,黄岩温州用红旗,闽镇用白旗,中军昼行,用五色旗,与敌人接战,先见者即插本队旗帜,随五色旗号令而动。各船互传消息,若贼船接近,近处方可开战,切勿逐远以自取乱。若有大盗,宜先安静,前后左右,以旗进退,追盗之时,贼船反击我军,勿相避。追捕无风,则必加橹,前船行驶过速,则必回待后船,后船不加速或停住不前,则罪之。若过海礁众多之处,需鱼贯而行,争先者,罪舵工……”阮元喃喃念着李长庚会剿方略,也对四位将军道:“西岩兄,各位大人,这会剿之策,要在三镇合力,严明军纪,勿争先,勿惊惧,如此一来,自有事半功倍之效。除此之外,各位还有何等主意,还请一一道来,这一仗,我们要有更充分的准备才是。” “海上作战,火攻之法,不得偏废。是以在下想着,为各镇军船,再配给火箭火具。”苍保道。 “如此亦是以防万一之策,我今日便吩咐下去,三镇水师各先给火箭五百枚,如遇顺风之际,当迎风而击敌。”阮元对这个建议也并无异议,继续道:“除此之外,各位……”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风声大作,猎猎不止,不过片刻,只见窗外“砰”的一声,这四照楼东首的窗户竟被大风吹开,桌上地图纸笔,当即散了一地。 “这风可真够大的,我在温州也待过些时日,竟从没见过这般大风。”胡振声在各路提镇中资历最低,这捡拾纸笔地图之事,自然要由他来负责了。便也一边捡着地下图纸,一边抱怨道。 “别说你了,这闽浙沿海,我待了几十年了,这般大的风势,却也没见过几次。看这样,今年浙东少不了要有一场大暴雨了。”李长庚看着胡振声辛苦,也蹲下来帮他捡起纸笔来。 然而,这句话方一出口,阮元心中却不禁一动。 “西岩兄,你方才说什么?”阮元激动之下,也忙上前扶住了地图一角,三人合力将地图重新摆回了桌案之上。然而这时阮元已然心无旁骛,只一心盯着地图上的台州之处,迟迟不语。 “这风啊,肯定小不了了。”李长庚笑道:“我历年为官,全在沿海各镇,每逢六七月间,必然要有大风过境,前几日风势尚不迅烈,今日忽然来这一阵大风,那就说明啊,后面的风势,可是了不得呢。”不过想到这里,李长庚也不觉有些疑惑,问阮元道:“可是……阮中丞,这浙东什么天气,我清楚,海寇只能更加清楚,你说,若是他们也知道风势甚大,不易出海,是不是就会止步不前了呢?而且我们这样出海,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不……我之所以让郑天选去买一万石米,就是为了告诉这些贼人,眼下所见,乃是巨利。面对巨利,他们想到的更有可能是赌上一把,而非……”阮元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图上沿海各处岛屿,忽然,他眼中一亮,指着台州以南不远处的一处海湾道:“太好了,就是这里!” 四位提镇顺着阮元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阮元手指下落之处,在地图上是一个坐西朝东的海湾。海湾之外,尚有几处小岛孤零零的矗立在海滨,海湾旁边似乎有个镇子,镇子之西,又有一处山岙。地图上海湾处,还有两个精细的小字:松门。 “阮中丞,您的意思是,我军要在这松门与贼人决战不成?”一旁的岳玺问道。 “不错,决战之地,当在此松门,不过,最好的办法,是不战而从旁击之。若是贼人能在台风起时,停在松门一带,则我等大事可成,若是我们能用好这般天时地利,到时候,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了!”阮元这边,却是越说越自信,说到最后,竟是紧紧按住了松门之处,不愿松手。 “用好……天时地利?”苍保不禁问道,三名总兵一时也不解其意。 “是啊,郑天选那边,我倒是已经告知于他,这五艘粮船买米的银子,藩库自会支取与他。既然如此,这些粮船就是最好的诱饵,若是我们先行一步,让粮船早贼人一日进入松门停泊,之后……”阮元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图,将其中筹谋,一一说与了四名提镇。苍保、李长庚等人听着,也渐渐露出喜色,看起来,这计策或许真的可以奏效。 “那……这一千五百支火箭,中丞还需要吗?”苍保虽是欣喜,却也为自己的方案能否有效使用感到担忧。 “无妨,苍大人,凡事有备无患,若是飓风将至,则我这番计策,或许可成,但若是不至呢?到时候,我们还是要正面面对贼人战船,可不能因为没了天时,便连同这地利人和,也一并放弃了啊?这些火箭,一样要备着。”阮元喜道。 这一日也如同之前一般,四照楼的梯子均已被下面亲兵撤下,是以阮元等人的商议,楼外并无第六人知晓,直到计议已毕,阮元等人才高声唤来远方兵士,重新搭上了梯子。 次日,李长庚、胡振声便即离开台州,准备南下迎战海盗去了。这些消息没过两日海盗方面便也尽数得知,无论伦贵利、林亚孙还是蔡牵,都并未在意,只因这些水师调动,原本就在他们预料之内。 对于蔡牵来说,这几日遇上了郑天选的快船,和郑家这班伙计相处了几日,却也有意外的收获。 几日以来,郑家快船一直跟着蔡牵海船沿海北上,但郑嘉以下,几个最初上船的伙计,却一直留在了蔡牵船上。看这些伙计样貌,对自己还算恭敬,平日饮酒之余,都免不了向自己求求情,让自己想办法放过那五艘运粮船。但那个叫吴平的人,却尤为特殊。 说起郑天选手下这些伙计,虽然看起来真诚,却也未免有些拘谨,自己饮酒之余,问起些温州风俗,或是郑家经营情况,几个伙计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索性不答,颇为无味。只有这个叫吴平之人,对海上贸易、温州市井之事,无不说得头头是道,成日神采奕奕,又敢喝酒,蔡牵本来也是豪放之人,与吴平酒后偶尔聊上一两句,更是满心舒畅,竟恨不得和他多聊几句。这样大胆又颇有见闻之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在海上遇到的。 只是每次与这吴平聊得兴起,自己过瘾之余,却也依稀感觉,这吴平开朗的言谈之下,似乎也有些怪异之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头领蔡牵 这日蔡牵又饮了些酒,正在一间偏室中歇息,想着不过数日,便可以和林亚孙,乃至伦贵利等人会合,此后便可一举攻入浙江,金银财宝,就此不在话下。心下快慰,忙唤下属道:“把那吴平给我叫过来,我要跟他再喝两杯!” 下属领命前去,不过多时,便带了那吴平过来,只见他仍是一副高大朴实之相,却意外的与蔡牵亲切,笑道:“蔡头领,今日这什么事, 这样高兴啊?还要找小人来喝一杯。要不这样,小人原来那船上,还真有两瓶琥珀红,味道香得紧。小人这就去先拿一瓶过来,与头领畅饮如何?” “不必了。”蔡牵摆手道:“你倒不如来尝尝我这里的酒,这是我同安县自酿,做得,可未必就比你们温州差了。”说着也在对面碗里倒下了一碗米酒,看着吴平。 “既然是头领请客,那小人恭敬不如从命了。”吴平一边回礼,一边接过那碗酒来,一饮而尽。饮罢看着蔡牵,不觉笑道:“却不知头领今日有何喜事,竟主动请了小人过来,这可真是……有些意想不到。” “没什么,不过是林帮主那边已经和我有了联系,明日,我们两路船只就能在北边会合,到时候,安南的那什么侯爷,叫他奶奶伦贵利的,也要带着船一并过来了。再过两日,咱们的船就能到温州,吴平,你想不想回去?” “想,那当然想了。”吴平陪笑道:“不过听头领这话,头领是不想让我走了?” “跟你说话,我痛快,所以你走了,倒是让我觉得无趣了。”蔡牵答道,只是忽然之间,蔡牵话锋一转,又向吴平道:“其实这个时节,却也不错,温州的石斑最是味美,五月五的时候,石斑卖得最贵,这六月了,反而便宜了些,上岸去寻些来,倒也不错。只可惜咱这些船,未必能在温州停船了。你那些粮船是要去宁波,还是绍兴?” “是宁波。”吴平答道:“不过头领,咱们不都有约在先了吗,这几艘粮船,头领定是能放过去的不是?” “你这些粮食我不在乎,其实你能早些回去也好,这个季节总是有飓风,所以温州那边,多有燃烧樟叶,以求阳气充足,风雨退散之俗。我这个时候去过温州,满街都是樟叶的香气,这样安逸的日子,不也很好吗?”不想蔡牵依然没有给吴平明确的答复。 “是、是,蔡头领,不过小人看来,还是咱老爷这船粮食更重要一些,粮食若是没了,这城里空气,再怎么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您说您不在乎,那您的意思是,林帮主他老人家……”吴平说着说着,忽然隐隐发觉,这林亚孙未必真心愿意放几艘粮船北上,忙恳求蔡牵道:“蔡头领,您的意思莫非是……头领,当年和咱家老爷签下和约的,不正是林帮主吗?” “是林帮主没错啊,可是这次要来的,也不是只有林帮主啊?”蔡牵道:“那安南几个总兵,手里无论船、人、炮,都比咱们多,到时候你想想,若是那伦贵利铁了心要抢什么,就算咱去劝他,他也未必答应啊?还有那凤尾帮,我也知道,那什么庄有美,本来声势要比林帮主大一些的,就是因为我带着这几条船,几百个弟兄跟了林帮主,眼下福建洋面,咱水澳算是第一家。就凭这个,他庄有美心里也不甘啊?不是说你跟咱们帮主有了交情,这些船就有了保证啊?” “可是……这……蔡头领,咱做生意的,都知道立约之后,虽生死大事,亦不能违约的道理啊?您说咱们这几家都是盟友,那对咱们这几条船,就应该一致放行才是,要不然,这言而无信的名声传了出去,对头领也不是件好事啊?”吴平身为郑家伙计,自然全力维护家中财货。 “那也只有你这样想,其实,咱干这行的,朝生暮死,一起出海的兄弟,今日还在一张桌子上打牌,明日官府一炮轰过来,脑袋就没了半边,这我见过,听他们说,一边打着牌,一边就被炸死了的,也不是没有。咱们连明日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还管你那许多立约啊、毁约的,麻不麻烦啊?倒不如看着金子银子,就他妈干一票!有了银子,就吃喝玩乐一顿,要的就是个痛快!你在我这船上也住了几日,我手下不缺钱,也不缺宝贝,可你看他们这样子,手里还剩下几个闲钱?”蔡牵无奈的笑着,似乎他自己对这种凶险的海盗生活,也颇有些不满意之处。 “可是头领,这就连您这里……也没宽裕到哪去不是?”吴平回笑道。 “我没办法啊?你说我原本在同安好好的打着鱼,倒也清闲了三十年。可这污糟世道,轮得到我清闲吗?狗屁官府,还有那岸上的所谓他妈的良民,谁把我当个人看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下了海,干一票大的痛快!可最初几年我是这样想,后来手下人多了,叫我大哥的多了,哈哈,得有快三百人了。他们这一声声大哥,我不能不应啊?你说要是每次有了金银财宝,都是我一个人享受着,他们连口汤都喝不上,那他们跟着我干什么?眼下生意少,只能给他们平分。嘿嘿,这样说来,这一万石米,我都有点馋了呢。”蔡牵若无其事的说道。 只是吴平听着听着,却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想法。或许,这些海盗真正的头领,应该是这个叫蔡牵的小头目才对…… “小人知道,头领这番话,都是吓唬小人呢。明日见了林帮主,就算小人求求头领了,求头领跟林帮主多说些好话,放我们一条生路,若是再要些银子,要不……小人回去和老爷通融通融,说不定老爷能答应呢?可这一万石粮食,是真的值钱,咱们郑家这几年……这几年也赔了不少银钱了,这些粮食,是万万不能再丢了。”吴平继续恳求道。 蔡牵平静地喝下一碗酒,笑道:“你说的事,我可以帮你转达。但你也想好了,若是你这几艘船被帮主知道了,帮主未必愿意帮你,说不定,还会有些别的心思,这个风险,你可担得起?” “小人不敢多有奢求,头领愿意帮小人,小人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头领!”吴平忙不迭的对蔡牵下拜道。 “牛啊马的,那些狗屁良民稀罕,我可用不上。不过嘛……” 蔡牵说着说着,忽然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对吴平道:“人,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年轻,长得也俊,你要不要试试?” “头领太客气了,小人……平日不大敢碰女人。”吴平道。 “不是女人。”蔡牵这话一出口,吴平更纳闷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尖细而又有些粗暴的声音,从舱外径自传来:“蔡牵,你这跟个男人花天酒地什么呢?外面有事了!成天跟我说这郑家伙计多好,你是看上了人家不成?”话音未落,一个高大女子已从舱外走了进来。吴平向那女子仔细看时,只见她身着大红衣衫,四肢均是健壮,赤着双足,并无半分忌讳。女子头发只胡乱扎成一个大髻,挽在脑后,面色却颇为俏丽,只是俏丽之余,更多的却是女子中罕见的煞气。 “妈,我这就是和他喝两杯,能碍着什么大事?你说外面有事,什么事这般着急?我喝完这杯就过去,定然不会迟了。然后啊,我再陪陪你怎么样?”这一句“妈”也听得吴平大惊失色,这女子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蔡牵却已经年近四旬,二人怎么算也说不上母子。 蔡牵看吴平面露惊异,不觉笑道:“伙计,这你就不懂了吧?也罢,你温州没这个习惯,咱福建沿海,素来便把浑家称为‘妈’,她啊,就是我家那口子了。她姓吕,你只叫她吕姥便是。”这样说来,这吕姥竟是蔡牵之妻,听蔡牵言语,大概也只是姓吕,没个正式名字,这 “姥”字一样是市井称呼。 “见过吕头领了。”吴平忙向那吕姥拜道。 吕姥却对他不屑一顾,径自对蔡牵道:“蔡牵,方才林亚孙那边来人了,说他们已经和安南那什么侯爷的,会合在南面三十里处。你明日暂且南下,待咱们三帮合力,再行北上不迟。” “他们郑家的粮船,可有下落?”蔡牵忙将碗中最后半碗酒饮下。 “说了,昨日就到了温州,他们怕你,特意走了远路。你天天看着这几个鸟不生蛋的小岛,哪能注意到他们?”吕姥答道,听她口气,一直颇为强横,似乎在这艘船上,她地位与蔡牵一般无二,看来蔡牵称她一句“妈”,也算够格。 “好,不出意料!”蔡牵笑道,一边看着吴平,又道:“今日天也不早了,你且回去歇息,到了明日,我自把你家粮船之时,告诉我家头领。到时候你等是生是死,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说罢,也放下了酒碗,随着吕姥一道出去了。 蔡牵自然不知道,这时吴平的眼中,竟也有了一丝得意之色…… 第一百八十七章 脆弱的和约 次日蔡牵便即发令,暂且南下。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只见前面海上,黑影绰绰,竟似数十艘大船在这些岛屿边停泊一般。船行得近些,吴平、郑嘉这许多伙计也看得清楚,大船上一样是巨大的眼睛、高耸的尾楼,商船从不在船头绘眼,那这许多大船,自然便是海盗船只了。 几艘大船之后,樯桅林立,帆布连天,正不知这一遭,三大海盗集团一共来了多少船只。郑家伙计本与水澳帮以外的海盗不熟,看见这般架势,不免一个个全身发颤,吴平素来胆大,但在这时的蔡牵看来,他身上颤抖之状,也是清晰可见。 “这……竟有这许多船啊……”吴平一边看着海上船只,一边不禁感慨道,略显惊惧的眼神中,似乎也有着一种羡慕之情,又或者……大事将近的激动。 就在这时,忽然只见前面大船之上,一股黑烟吐了出来,随即海岛之滨,一团烟雾顿时爆开,只将那方圆数十步都变了颜色,紧接着,蔡牵船上众人只听“砰”的一声,倒有一小半竟站立不稳,自滑倒了下去。蔡牵看着这些未见西洋大炮威力的郑家伙计,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可不过一瞬间,蔡牵笑声戛然而止。只见那团黑烟之中,半个圆球横飞出来,竟重重的击在海滨一颗大树之上,这炮弹威势绝人,一冲之下,大树又怎经受得住?很快便歪在了一旁,紧接着,大树“吱呀”的倒地声,也渐渐传入了船上人耳中。 “蔡……蔡头领,这……这是何神技啊?”吴平连忙向蔡牵问道。 蔡牵看了一眼,不觉冷笑道:“哼,听说是安南那些人从西洋人手里买来的上好弹子,炮弹轰了出去,便即分为两半,一半落下,另一半还能再飞出近百步,据说海战之时,西洋人以此轰击对手桅杆,最是有用。他们不知这弹子应该叫什么,胡乱取了个名字,叫‘蝴蝶炮子’,以示其连绵不绝之意。哼哼,安南这些人,看来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其实这所谓“蝴蝶炮子”,便是这时欧洲世界所称“链弹”。彼时海战之中,火炮皆用实心炮弹,虽然清军也有可以居中引爆的“开花弹”,却只能用于短管臼炮攻山摧林之用,海战炮管甚长,便只能使用实心弹,直到二十年后,欧洲方才出现了用于长管火炮的开花弹。但从实心弹到开花弹的转变,欧洲炮匠也是一直有所尝试,不断革新,才最终开发近代开花弹成功,而非一蹴而就。这时所谓“链弹”,便是欧洲人用以改进实心炮弹的一种尝试。由于东南沿海海盗声势浩大,链弹便也通过欧洲走私商的种种交易,进入了东亚海面。 眼看对面试炮已毕,一艘小船放了下来,向着蔡牵一行而进,很快,小船便接近了蔡牵船队,船上一名小头目见了蔡牵,便即相拜道: “蔡头领,帮主已经得知你前来会合之事,这郑家粮船北上的消息,帮主也已经知道了。帮主这就叫你过去,还有,这郑家的伙计,也请一并过船。安南侯爷那里,另有吩咐。” “郑伙计,吴平,你们的事,昨日我便遣人告知了帮主。却不想他也这般着急,竟把粮船之事,都告知了那侯爷。正好,也省得你二人再去相述一番了。你们就先跟我过去,见了侯爷,也不用怕,侯爷问什么,帮主问什么,你等如实相告,就可以了。”蔡牵对郑嘉、吴平等人说道。 “这……蔡头领,侯爷不会出尔反尔吧?”吴平问道。 “什么出尔反尔,侯爷答允你什么了?”蔡牵冷淡道:“不过,只要你等言语尽皆属实,侯爷那里,我保你们全身而退,怎么样?” 听到蔡牵力保自己一行性命无虞,郑嘉、吴平才稍稍放下了心,便跟着蔡牵一同上了小船,向着海盗船队正中而来。一路只行得一炷香的时间,方才到了伦贵利主舰之下,看着这长十余丈,船头船尾高耸,炮位林立的巨舰,郑家几名伙计也是连连称奇。很快,巨舰之上放下梯子,各人一一上了主舰,只见舰上正中龙纹交椅之内,坐着个身着锦衣,却大敞四开,头上蓄发,却自凌乱蓬松之人,正是那安南进禄侯伦贵利。蔡牵向伦贵利左侧走去,站在一人之后,这人也不难看出,是水澳帮主林亚孙,郑嘉见过林亚孙的面,也当即作揖,以示恭敬。伦贵利右侧尚有十余海盗,一样便装打扮,服饰却与水澳帮不同,自然便是凤尾帮主庄有美及其属下了。 郑嘉早听得蔡牵告知伦贵利其人其事,是以这时见了眼前众人,断定正中之人便是伦贵利,忙上前作揖拜道:“小人温州郑记郑嘉,见过侯爷,侯爷大名,我等人尽皆知,今日一见,真是倍觉荣幸。若侯爷宽宏大量,可以庇护我等,小人定当告知主人,日后重谢侯爷才是。” “客气话都免了吧。”伦贵利似乎有些不耐烦,对郑嘉直奔主题道:“你是那什么郑天选的伙计,我听说,郑天选是温州首屈一指的商人,现有五艘运粮船已经到了这一带海上,是也不是?老实回话,本侯自然饶你性命。” “正是,侯爷料事如神。”郑嘉笑道:“我家主人眼下,正好有五艘运粮船,正往宁波去呢。这不,这几年浙东总是有水灾,每逢水灾,粮价就要往上涨,运一万石粮食过去,能赚回不少钱呢。而且,主人之前便已经和林帮主打过了招呼,这五艘船,林帮主是答允了我等不会干预的。主人也特意吩咐小人,既然林帮主已经投奔了侯爷,那就把这件事也一并告知侯爷,侯爷宽宏大量,自然能给小人们留一些赚钱的路子,您说对吧?” “这五艘船现在在哪里?”伦贵利又问道。 “现在温州,再过两日,便准备北上了。”郑嘉见伦贵利答非所问,心中也有些不安,只得硬着头皮答道。 “好,你想赚这些粮食的钱,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万石米,算你五万两银子,加上船,一共八万两。告诉你家主人,三日之内给我们把八万两银子乖乖送上来,我们放你等粮船北上。若是少了一钱银子,从今天算,第四日上,这五艘船,一万石米,就都归我了!本侯给你一日机会,赶紧回去让你家老爷筹钱,三日一过,你不给,那我便去拿!听清楚了吗?”伦贵利丝毫不把郑天选放在眼里。 郑嘉听着伦贵利言语,顿时大惊失色,颤抖着问道:“这……这,侯爷,这不是为难小人和主人吗?这林帮主已经和侯爷结盟,侯爷为何还非要这批粮食不可呢?三日去筹八万两银子,这……我们存银放在各处商栈,就算一一清点,三日也断然筹不出这许多啊?” “什么结盟,什么约定?”伦贵利依然对郑嘉不屑一顾,道:“和你结盟的是这林亚孙,你是什么人,本侯从未见过,看你一个不入流的小伙计,有什么资格跟本侯爷讨价还价?你家主人若是筹不出这八万两银子,本侯就要你这五艘船一万石米,怎么了?不妥吗?!本侯这一路北上,本也不想和你们动刀动枪,就是要你们点钱粮,怎么就那么心疼呢?!要是你觉得本侯说得不对,本侯这里有的是大炮,要不,你先尝尝本侯这蝴蝶炮的滋味,如何啊?” “侯……侯爷……”吴平见郑嘉面对伦贵利威慑,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只好大着胆子说道:“按市价,这米最多也就是二两银子一石,这船造的再大,一艘船两千两银子,也不能再多了。侯爷就算现在得了这些船只粮米,让我们赎回去,这价钱也太高了吧?” “什么叫市价?你一个屁都不是的伙计,也配跟我提市价?我告诉你,本侯买来这些大炮,也花了不少银子呢!在本侯的船上,你一万石米市价就是五万两,五条船的市价就是三万两,一钱银子也不能少!你再说一遍,这五条船一万石米,市价到底是多少?!”伦贵利素来骄横,听着吴平竟然和他顶嘴,登时恼怒起来。郑家诸人也自清楚,伦贵利这般漫天要价,根本就不是想要钱,而是盯上了这些粮食,不得到便决不罢手。 “可是侯爷,那我家老爷和林帮主定下的和约,就不算数了吗?”吴平依然不愿屈服。 “什么和约,我再说一遍,没有人和本侯签过什么和约!”伦贵利一边毫不松口,一边也转向林亚孙,道:“至于你说你和林帮主有约,那是你和林帮主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这样吧,林帮主,你自己告诉他,你和他们之间,究竟有无和约?如果有,眼下还做不做得数啊?” 林亚孙听着蔡牵质疑,也是心知肚明,这次伦贵利北上劫掠,粮食乃是重中之重,是以即便自己和郑天选有约,伦贵利也不屑一顾,一听到有粮船北上的消息,便即决定下手。而这次劫掠行动,是安南船、凤尾帮和自己三伙人马一同行动,那么自然要考虑战后分赃之事,如果自己固守彼时约定,那么势必在分赃时吃亏。凤尾帮和自己同处福建洋面,虽然投奔了伦贵利,平日的竞争可一点不少,若是凤尾拿了大头,以后自己船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当下心中议定,对伦贵利道:“侯爷,您纵横四海,见识过人,自然应该清楚,这所谓和约,不过是那些商人一张聊以安慰的废纸罢了,这次行动,在下誓死追随侯爷左右,若有需要在下的事,在下愿为前锋,届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着林亚孙甘愿毁约,郑嘉、吴平等人也都面如死灰,看起来,这次出海求和,反倒是把一队粮船都搭了进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海盗的内讧(上) 可就在这时,忽听得林亚孙身边一个声音道:“帮主,毁约之事依在下所见,万万不可!”抬头看时,正是蔡牵在向林亚孙力辩。 “蔡牵,你不过是我水澳的一个百人头目,这等大事,你有何资格在此多言?”林亚孙又惊又怒,唯恐伦贵利斥责自己,是以抢先一步,先行怒斥蔡牵。 “帮主,依在下之议,这和约万万毁不得!”蔡牵继续辩道。吴平、郑嘉看着蔡牵果然愿意为自己说些好话,面上终于恢复了些喜色。 “蔡牵,你个丧门星!上次咱们大会南海,就是你一句慎重之语,害得那箬黄帮江文五与你力辩。后来呢,他果然被官府害了!这次你又想口出不吉之言,还想让我们遭灾受难吗?你要是在胡说一句,休怪老子翻脸不认人!”这时,凤尾帮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粗暴之声,各人看去时,见是个粗壮之人,生得身材高大,筋肉凸出。这人身份,海盗中诸人却也清楚,他是凤尾帮庄有美的亲信,算是帮内各路头目之首,名唤做侯齐添,素来以悍勇著称。 “蔡牵,你是在质疑本帮主的决定吗?这水澳帮的帮主,是我,还是你?!”林亚孙也不耐烦了起来。 “哟,没想到啊,咱这做没本钱生意的人里面,居然还有个这般老实的头目啊?”伦贵利冷笑道:“蔡牵,你是不是觉得,既然有了约定,就一定要遵行下去啊?你好天真啊?你下海的时候,就不知道咱海上的人,该守什么样的规矩吗?” “侯爷,帮主,这并非什么约定之事,是否应该守约,在下的想法,和侯爷一般无二。但在下另有一事,还望各位三思。”蔡牵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帮主,咱在海里摸爬滚打,少不了岸上的人前后帮助。这些商人,对于咱们而言,却是不可或缺之人!咱做的是没本钱的生意,有了钱赚倒也无妨,若是没有钱赚呢?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沿海这些商人,主动出手相助!海上风浪从来不止,咱这些船平日维修之事,也有一大半要倚靠这些商人,若是我们每次与商人立约,都可以随时反悔,那日后商人眼看财货保不住,说不定就破罐子破摔,主动去找官府庇护,不再给我们修船买粮了呢?若是素无声名的小商人,这单生意在下做了,也没什么好后怕的。可据在下所知,这郑天选并非普通商人,他是这闽浙首屈一指的海商,若是对他出尔反尔,只怕过不了多少时日,闽浙其他商人,都会视我们水澳如同虎豹,哪里还会再接济我等?是以并非在下相信那什么诚信仁义,实在是厚利在前,不得不三思啊!” “这……蔡头领说得对啊!”吴平听了蔡牵言语,也在一旁向林亚孙道:“林帮主,我家老爷素来听闻帮主在海上,最是个讲规矩的人,若是……若是帮主日后有需要老爷的地方,老爷一定会倾力相助,绝无怨言啊。若是帮主能饶过老爷这些船去,小人一定在老爷面前,给帮主多说好话,以后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给帮主修船,去岸上买粮食火药接应帮主。至于银子,只要帮主多宽容些时日,老爷一定给帮主备齐现银,绝不会失言的啊!”这番话说下来,加上蔡牵之语也是颇有道理,林亚孙不禁有些犹豫,看着身旁的伦贵利,又不敢正面相抗,不觉额头之上,渐渐渗出汗来。 而听着吴平这番言语,庄有美心中也不禁一动。他和水澳帮在闽浙洋面本就是互相竞争关系,若是林亚孙得到大商人相助而自己只知跟随伦贵利行劫,一旦伦贵利有个万一,凤尾帮立刻便要屈居水澳之下。这样看来,也绝不能让林亚孙与商人结盟。心中计议已定,便向伦贵利道:“侯爷,若是水澳如此胆小怯懦,不敢打这一仗,我凤尾帮愿为先锋,助侯爷拿下这五艘粮船!” “庄有美!你……你怎得这般不顾结盟之情!”林亚孙听了这话,也自然不甘示弱。 “够了!”伦贵利一声暴喝,各人当即安静。 “兀那伙计,你个蝼蚁一般的畜生,是谁教你在我们面前,如此胡乱言语?!你若是胆敢再放一个屁,休怪本侯枪炮不认人!”伦贵利一顿臭骂,先将吴平斥退,又向林亚孙道:“林帮主,你觉得本侯要着五船粮食,就是为了喂饱咱们这帮手下吗?你觉得那郑天选区区一个浙江商人,就那么重要吗?!本侯爷告诉你,若是本侯爷得了这五船粮食,本侯三日内就散发出去!到时候,会有多少沿海渔民土盗,为了这些粮食,来我们这里效力?少说得有十万!到了那个时候,本侯爷就可以去攻打县城,若是本侯杀得痛快了,直接夷平这几个府城,都不在话下!打下府城县城,这大清官仓里面,有的是粮食,有了这源源不断的粮食,还愁没人不来投奔咱们吗?还愁咱们的船没人修吗?你若是依然鼠目寸光,想着庇护这些商人,那你他妈就给我滚!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听本侯的话!” “这……那我还是听侯爷的……”林亚孙听着伦贵利言语,似乎和蔡牵一样都有些道理,而伦贵利的声势人力,可远不是一个蔡牵能相比的。两相权衡,自然还是要听伦贵利的了。 “侯爷,这些商人还在船上呢,您这样说,不是……”伦贵利身后的黄葵似乎觉得他这般全盘托出计划,有些不妥,当即劝道。 “怎么了,我这番话,就是让他们听了,又怎么了?!”伦贵利根本不把阮元、浙江水师放在眼里,继续对郑家几个伙计道:“本侯爷今天不想多伤人命,就放你们回去。回去了,只管把本侯刚才的话告诉你家老爷,最好也去告诉官府一声,让他们放马过来!就凭本侯这些船炮,难道这区区的浙江水师,那叫什么阮元的穷酸书生,还能奈何得了本侯吗?!” 郑嘉、吴平等人见伦贵利全无道理可讲,也只得沉默无言,不过片刻,小船又已经搭上了梯子,各人在原本的几个蔡牵随从看护之下,一一下了小船,自回归蔡牵船上去了。蔡牵见伦贵利、林亚孙全然不为自己言语所动,也索性自行回船,看起来这一万石粮食,伦贵利已是志在必得。 次日,林亚孙的主舰又来了人,要蔡牵和郑家几名伙计全部前去主舰之上,据来人所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郑家众人尽数驱逐,并撕毁当年的和平协议。 这日见了蔡牵,林亚孙面上也既是忧急,又是恼怒,连忙走上两步,对蔡牵道:“蔡牵啊,你怎么就这般糊涂呢?你说咱们水澳帮,本身势力能有多大?就算官府眼下一时昏弱,毕竟他们是官府啊?咱们在这闽浙洋面若是没个依靠,一两年或许无忧,三五年后呢?十年后呢?难道一直都能打得过官府吗?若没有侯爷帮着咱们,别说别人了,那庄有美说不定都想着吞并咱们呢。这个时候,你非要自作聪明,和侯爷唱反调,那不是自断前程吗?侯爷大如天,这些个郑家下人,我就再宽容一次,留他们性命回去,这样够仗义了吧?” “林帮主,咱水澳若是真想在闽浙自立,就绝不能有这屈居人下之想!”蔡牵虽然才略过人,毕竟也是海盗,言语之上,并无官场之人那般规矩,只实话实说道:“依我之意,投靠伦贵利,为一时之计,也是可取之策。但咱们在这片海上,不能只想着一年半载之事,也要想着日后的大业啊?若是咱水澳势力足够了,那总有一天,要和伦贵利翻脸,到那个时候,咱们应该主动出击,独霸闽浙沿海才是。可眼下伦贵利在做什么?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压榨我们,每次出海作战,拿大头的永远是他,咱们呢?连口汤都喝不饱!若是帮主像昨天那样,对海商之事不仅不力争于前,反而对伦贵利言听计从,未来是什么结果?只能是这闽浙沿海,再无商人愿意相助我等,而伦贵利和我们的势力差距,也会越来越大!到那个时候,我们还谈何称霸东海?也不过是挂着个水澳帮的虚名,为伦贵利拼命的小卒子罢了!” “蔡牵,你以为我就不想和他分庭抗礼吗?”林亚孙怒道:“可眼下伦贵利如此逼迫,我们还有什么选择?若是得了这批粮食,他分我们一点,我们还能扩充势力,若是我们有半分抗拒,这粮食一粒都拿不到!到那个时候,你这称霸东海云云,不也只是痴人说梦吗?”说罢又对郑嘉、吴平等人道:“你等若是识相,就立刻下船,换你们的船回去,老爷我能守的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林帮主,您可千万不能弃我们于不顾啊?”吴平这已经是第二次见到林亚孙,看他在伦贵利面前根本抬不起头,自然不觉得与他交流是何难事,继续道:“其实不瞒帮主,昨夜我和郑大哥已经商量过了,派了快船回温州,就告诉家中老爷,若是帮主执意还要北上,反正帮主对我等有护佑之恩,那还不如,就把这五艘粮船,一万石粮食,都给了帮主了!到时候帮主发达了,不也就不用担心那什么伦贵利了吗?” “等等,你且休要瞒我。你把这一万石粮食给我也好,被伦贵利抢了也好,最后你们的损失都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呢?”林亚孙似乎听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能一样吗?那伦贵利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若是他真的到了温州,抢咱的粮食,到时候咱被抢的,肯定不止这几艘粮船啊?说不定他还会找咱们的商铺,也一个个都抢了才好罢手呢?但帮主您不一样,之前和我们有了约定,这不一直守约到了现在嘛?帮主,我们都知道昨日你是屈于伦贵利声威,不敢不从,但我们都能看出来,帮主心里,还是想着帮我们的。”吴平从容应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海盗的内讧(下) “你放屁,老子堂堂水澳帮帮主,还能被那伦贵利吓怕了?”林亚孙怒斥道:“还有一件事,你们都是郑家人,应该清楚。我听说二月之际,你等有几艘货船要北上贩卖闽粤商货,当时箬黄帮的江文五盯上了你们的船,准备等你们到了浙江洋面,就直接拿下。可他刚出动没几天,居然被官府围攻,全帮覆灭了。而你们的船,却安然无恙的北上贩货,这是为什么?难道说,你们早就和官府有了勾结不成?”箬黄帮覆灭之事,由于当时在海上的十二艘箬黄帮海船被岳玺等人一网打尽,无人逃脱,是以虽然陆上尚有少数箬黄帮帮众、江文五安插的眼线未能被如数剿除,却无人清楚海上实情,这些人向伦贵利、林亚孙报信时,都只是说箬黄帮在伏击郑天选商船时意外遭到官府突袭,方才被灭,郑天选和官府有无联系,他们却全无实证,甚至不曾有此联想。是以直到这时,三大海盗集团依然不知郑天选粮船北上,原本就是阮元的计策。当然,伦贵利、林亚孙等人,也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只是想着自己船炮人手,都有绝对优势,阮元再怎么用计,也弥补不了绝对实力的差距,故而并未过分在意郑家与官府的联系。 但林亚孙既然已经开了口,郑家众人又怎能承认?吴平略一思忖,便即硬着头皮答道:“林帮主,您说咱们和官府有交结,这绝无可能啊?咱老爷一直在温州做生意,这边又没有什么大官,杭州官府的人,也都觉得咱温州路途遥远,没人管我们。这些年浙江换了好些大员,哪一个过问了我们呢?嘿嘿,要是他们真的跟我们熟悉,咱这些商船铺子,还不知要多收多少税呢。” “是啊。”郑嘉也补充道:“二月份的时候,咱们确实有几艘船一路北上,去了宁波,当时确实也有风声,说箬黄帮准备对我们下手。可一路之上,小人亲自看护商船,确实并未见到箬黄帮,也没有见到沿海官军啊?” “你们也少狡辩,总之一会儿下了船,就赶紧滚回温州!你们若是愿意……愿意把粮食给我们,也好,我们明日就北上取粮。既然你们对我还算诚恳,这取粮之外,我也就不要其他财货了,赶快下去吧!”其实林亚孙上一天听了伦贵利攻打府城县城的构想,心中又怎能毫无私念?甚至他已经想到,若是自己真的运气好,能多抢些粮食,说不定招募了流民之后,自己就可以拥兵自重,不再听伦贵利差遣。这时听到郑家可能会把所有粮食都给自己,他明里不言,心中又怎能全无喜悦?前后权衡,虽然不能完全信任郑家,但为了五艘粮船,以及未来的称霸大业,这一趟值得自己赌一把。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忽然吹来,水澳帮的帮旗挂在桅杆之上,正好偏向西北一侧,这大风一起,登时把帮旗吹得大开,上面一个张牙舞爪的青色狮子,在船上郑家伙计看来,更是狰狞恐怖。很快,东南的天空之上,一阵乌云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不过片刻,已经席卷了一小块天幕。 “帮主,这北上夺粮之事,还望帮主三思!”蔡牵依然不愿支持林亚孙,道:“在下还是那句话,为了这几艘粮船,跟闽浙的商人毁约,不值得!他伦贵利在南海也有势力,和西洋商人都做得买卖,咱们呢?咱们的根本就是闽浙,没了这些商人,日后将会寸步难行!”看着越来越近的乌云,蔡牵心中似乎又多了一层疑虑,道:“还有,按现在的天气,只怕不出两日,浙东便会陷入飓风暴雨之中!到时候我们继续北上,那是冒险!为了几艘粮船,陷全帮于风暴之中,这是因小失大!还望帮主冷静,即便南下,保存实力才是上策!” “蔡牵,你也够了!”林亚孙怒道:“出来做生意,从来都是富贵险中求,连这点风雨都经受不住,那还不如上岸去种地呢!你他妈要是胆小怕死,你也和他们一起滚蛋!” “林亚孙!老子还怕了你不成?”蔡牵看林亚孙不客气,也不给他留面子,径自斥道:“你别忘了,老子的船、人,都是老子自己带来的,跟你本来就没关系!你这般目光短浅,贪图小利,将来有个闪失,休怪老子没提醒你!” “蔡牵,你……”林亚孙刚要对骂回去,忽然听得南面海面之上,一时“砰砰”数声,传来了几声炮响。从开炮方位来看,竟是对着自己船队来的,当下也收回了后半句话,只听着炮声来处。很快,又是几声炮响传入耳中,和炮声一同出现的,还有后面船只尾楼被炸裂的声音。 不过多时,船后一名喽啰匆匆跑上前来,对林亚孙道:“帮主,不好了!凤尾帮的船,刚才对咱们开炮了!还有,那凤尾帮的人方才还在后面喊……”听到对自己开炮的居然是盟友凤尾帮,林亚孙和蔡牵都吃了一惊,再顾不得帮中内斗,一并迎了过去。 “你说是庄有美?他奶奶的……他们喊些什么?”林亚孙问道。 “他们说……说林帮主吃里扒外,背信弃义……”喽啰支支吾吾道。 “放屁!庄有美,老子就知道你看老子从来不顺眼,老子忍你这许多日,也早就够了!今日你自己找死,老子也不留你活命!蔡牵,赶快回船,准备还击!”对于水澳帮而言,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不是伦贵利,而是同在闽浙洋面,随时可能“抢生意”的凤尾帮,这时蔡牵和林亚孙听闻凤尾帮无故对自己开炮,又哪里按捺得住。一时间二人私下的恩怨,也便烟消云散了。蔡牵当即带了郑嘉、吴平等人,先回了自己船上。过不多时,水澳帮这边也是“砰砰”炮响,对着凤尾帮还击了过去。 凤尾水澳互斗之事,不过一天半的功夫,便即传到了阮元行辕之中。此时海上的狂风,经过一天半的时间,也已经迅烈至极,空气中尽是刺耳的风声,一些枝干较细的树木,在狂风摧残下渐渐弯倒断折。浙东的天空也已被乌云彻底染成了漆黑色,黄豆大的雨点开始一滴滴掉落在台州府城的道路之上,商铺纷纷关张,路上行人也渐渐没了踪影。 “那凤尾水澳互斗,结果如何?”阮元听着下面几名士兵的汇报,不顾暴雨将至,依然竭力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听说,是斗了一个多时辰,两边都开了炮,各自打死了些人。”居中一名兵士道:“但也就一个半时辰,那安南的伦贵利亲自到了,为两帮解了围。据说,还把两帮帮主都叫到自己船上,训斥了一顿。听说这次两帮互斗,是因为水澳帮和温州郑家有了密约,要郑家把海上粮食都交给水澳帮,凤尾帮抓了报信的郑家商人,得知此事后自觉不公,才引起的。” “原来如此啊……”阮元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又问道:“那随后呢?海盗那边,有什么变化没有?” “变化不大。”左侧一名士兵道:“据说这次炮战,两帮都死了些人,可并不多。只是伦贵利听了凤尾帮帮主之言,认为水澳帮想要独吞那些粮食,心思不纯,便让凤尾帮打前锋,自己居中,水澳帮殿后。还有,水澳帮似乎有些船没有北上,反倒南下去了。” “也就是说,伦贵利他们还在北上?”阮元问道。 “是啊,听说海盗那边,也有人担心这风雨不止,可能会有飓风。但那伦贵利似乎并不在意,还说什么……说什么得了这些粮食,浙东沿海就都是他的了,还在继续北上呢。”士兵答道。 “如此甚好,凤尾帮声势虽大,可听闻那庄有美并非勇猛之人,用他打先锋,李将军那边反而好办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外面天色,雨点已再也无法止住,如丝线般倾注下来。阮元面上虽也有些不忍之色,却强自克制,又问道:“郑天选的粮船,现在到哪里了?” “大人,郑家粮船昨日从温州出海,今日这样子,入夜进松门海湾,应该不成问题。”右首一名士兵答道。 “福建那边呢?说好了闽浙会剿,他们的船现下到了哪里?”阮元又问道。 “这……温台洋面,现下并无福建水师人影啊?”听着士兵的回答,阮元不禁有些忧虑,但片刻之间,便即恢复冷静。 “也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算福建水师不来相助,这一战,也拖延不得了!”阮元道:“你等现下就去传令,首先,告知李镇台、岳镇台,即刻南下,若是风雨不止,便在松门之北暂行停泊,等贼人到了,再伺机决战。还有,传令太平县黄岩县所有保甲,依我之前布置,在松门各处坚守,若有贼人上岸,当即迎头痛击!还有,叶机的保甲所部,是不是已经从蛟湖镇过来了?” “是,大人,叶秀才的人已经部署到位,就等大人下令了。”右首另一名兵士答道。 “那就去告诉他,尽快带人去松门,协助清剿之事,这次捕盗,居中的必要有一个懂兵略之人,松门东南,有一片林子,最适合伏击,就让他在那里监视敌情!”阮元知道,这次出击,事关整场海战胜败,无论官军、保甲、州县衙役,都一一做了部署,各路人马得了号令,一时俱起,向着松门方向而去。这时虽只是申时,台州天空之上,也再无半点日光,大雨倾盆而下,一时便是台州府城路上,亦积水数尺,竟成泽国。 嘉庆五年六月二十二日,浙东开始陷入一片暴风雨之中,多有路人归家不及,又无处躲避,竟自在暴雨中丢了性命。而狂风肆虐的海上,数十艘大船却依然不避险阻,兀自向北而行。 第一百九十章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这次暴风雨,比起浙江先前数十年的风雨,都要猛烈得多,只一夜功夫,便即到了杭州。就连巡抚部院门口,到了次日,也已经乌云密布,看来入夜之后,便是大雨倾盆之象了。 然而这时抚院东门,阮承信却挟了一柄油伞,正准备向外而去。 “爹爹!”孔璐华听闻阮承信想要出门,也赶忙来到了东门之前,劝阮承信道:“爹爹,今日这天气,孩儿看来十分不妙,多半入了夜,便是一场大雨了。爹爹冶局那边,一直辛苦,可这样的天气,若是强使冶局开炉炼铁,只怕得不偿失啊?” “璐华,爹爹所想,其实并非继续开炉啊?”阮承信笑道:“反倒是,若是爹爹不去冶局,那里人得不到爹爹意见,才会冒雨开炉呢,爹爹去了,就是为了告诉他们,今日暂时停铸,先把铸炮器具,都先收回来才是啊?” “可是爹爹,这天色我总是看着……若是爹爹去了,尚来不及回来,便即大雨倾盆,可如何是好啊?不如……孩儿去找个仆从,让他过去报个信,不就没事了吗?”孔璐华担忧道。 “璐华,这冶局开炉至今,都是爹爹在一力看护,若是其他人去,他们会听话吗?这大雨突来,若是没个沉稳的人在那里帮他们收拾铁器,说不定他们心中急躁,就要出乱子呢。爹爹去了,才好稳住人心啊?若是回不来……也罢,爹爹在那里还有个临时就寝之所,便住上一两天,也不碍事的。”看着孔璐华依然担心着自己,阮承信不禁又想起了阮元东行之前的话,笑道:“璐华,伯元走的时候,不也说过吗,咱阮家人的性命,难道就比那些冶工更值钱吗?难道爹爹凭着伯元之便,安享了这十年官府生活,还不该为这海防之事出一份力吗?爹爹办事,从来都有分寸,你就放心吧。倒是这雨只怕不会小了,璐华,家里避雨之事,你可要安顿好啊?” 孔璐华听着阮承信言语,一时心中酸涩,无法回答,只得点了点头,看着阮承信出门去了。回头看着抚院之内,只怕不过几个时辰,便要成为一片汪洋,自己作为此刻家中地位最高之人,心中清楚,也该自己做些事了。 想到这里,孔璐华连忙叫来蒋二和莲儿,对二人吩咐道:“蒋二、莲儿,夫子现在不在这里,眼看便要天降暴雨,家中该做的准备,自然要快些了。蒋二,你去告诉厨房众人,将火具全都熄了,家中物什,若有放在低洼之处的,尽快挪到高处,这几日若是雨下得大了,就先把抚院里那几艘小艇备好,若有急事,多半只能坐船出门了。还有,让孔顺他们在厨房的,多备些干粮,这几日多半只能靠干粮度日了。莲儿,你去告诉其他女仆,把易受潮的衣物都转移到高处,还有夫子的书房,房门一定要锁好,切记不要让水灌进来。还有……”其实孔璐华也只是听阮元讲过江南雨季,很可能出现暴雨盈街,房宅尽为汪洋的情景,自己并未见过,也只能靠经验来叮嘱二人,一时也想不出还需要防备什么。 “夫人放心吧,小人之前在扬州,也经历过大雨,还是有经验的。这家物安置之事,就交给小人吧。”蒋二这时也自告奋勇,主动帮孔璐华前往安顿家中仆从,又对莲儿道:“莲儿姑娘,女眷该做的事,夫人方才大抵已经吩咐过了,你照夫人说得去准备就是,若是我这边办得快些,就来帮你。”莲儿也是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过不多时,阮家众人便已行动起来,将易受潮之物一一搬入高处,厨房也熄了火,备下干粮。眼看乌云更加浓厚,已渐渐有雨滴掉落下来,孔璐华看着四周,想着是否还有未尽之事,忽然,她看向家中偏房时,只见房中已燃起了烛火,心中也不禁一动。 “书之……” 偏房之内,刘文如也如往常一样,正在自己居室内闲坐,看着天色逐渐黯淡下来,不知何时便有一场暴雨,也只得取了蜡烛点上。听着房门外的声音,阮家人大多已经行动了起来,开始搬运家中物什。她心中也是担忧,却又不知如何帮助外面诸人,只得空自忧急,坐在屋内静等暴雨来临。 也不知到了何时,忽然之间,竟听得门外“咚咚”轻叩房门之声,刘文如也吃了一惊,不知这般大雨将至之时,竟是何人还来找自己,只得过来开了门。这一开门,刘文如竟不禁叫了出来。 “夫人!你……” 原来外面站立之人正是孔璐华,这时她手中提了一柄油伞,肩上还背了一个包袱,暴雨未至,故而油伞还未打开。可这时她主动前来刘文如居室,却也让刘文如一时不知所措。刘文如惊道:“夫人,您这……眼看就要下雨了,您来我这里,多危险啊?” “没关系啊,今日我就是想着,既然要下雨,夫子又不在家,那你我一同过夜,不是正好吗?若是我自己睡啊,我心中又害怕,倒是不如来你这里,这下心里可安稳了。书之,你该不会不欢迎我过来吧?”不想孔璐华竟早已做好了准备,刘文如与孔璐华相交数年,虽已渐渐认下了这个好友,言语间也不再过分拘谨,却始终认为孔璐华是千载圣裔之家的贵女,与自己地位天差地别。这时孔璐华竟主动要求到自己屋里过夜,心中暗自激动,却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夫人能到我这里,我自然开心了,只是……” “书之,那太好了。”孔璐华听着刘文如并未拒绝自己,便走了进来,笑道:“正好,现在距离入更还有些时间,我带了这件好玩的东西过来,书之,你可见过?”说着,一边关了房门,放下了伞,一边取下肩上包裹,在刘文如桌上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个类似棋盘之物,但盘上并无格子,而是前后错落,列着几道横线,棋盘之侧是几十枚长长的棋子。刘文如也看不懂这是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这个呀,叫双陆。”孔璐华道:“原是前朝之时,最流行的一种消遣之物,到了我们这一代,已不多见了。我家从来多有古物,是以家中尚有些人喜欢玩这个,正好闲来无事,你我便来对弈一局如何?书之姐姐,你平时总是读书,虽是有用,终也无聊了些,今日便不要拘谨,一起来玩玩看,说不定你天资聪颖,一下子就学会了呢。” “那……就听夫人的吧。”刘文如点头道。 孔璐华听着刘文如愿意同玩双陆,自是开心,便取出棋盘,将棋子一一布在棋盘之侧,固定好棋盘,道:“姐姐,你看,这里有两枚骰子,你我各选黑白棋子,轮流掷出骰子,按骰子上数字向前走棋,只要一方全部棋子到了对面,就算赢了。”这双陆双方各有十余枚棋子,称作“马”,棋盘上则有一定障碍,称为“梁”,需要双方不断移动“马”到后六“梁”里,先移动完毕的赢下对局,如果一方的“马”落单,则另一方可以直接吃掉对方的“马”,规则比较复杂。孔璐华也多费了些时间,刘文如虽然一时不能尽数理解,总也懂了个大概,便执了黑子,孔璐华则让刘文如先动,二人一来一往,便即玩了起来。 可刘文如毕竟是第一次尝试双陆,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两枚骰子掷了数次,都是五点六点的小数,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行走路线。孔璐华看着她这般样子,不觉笑了出来,道:“书之姐姐,看你这样的手法,别说这双陆了,只怕其他游戏,你也没玩过多少吧?对了,你小的时候,家中就没什么玩乐之事吗?我听闻眼下民间人家里双陆是玩得不多了,雀牌可不少啊?姐姐小的时候,家中可玩过雀牌啊?”所谓雀牌即是麻将的一种古称。 “夫人说笑了,雀牌我小的时候……当时在江家,逢年过节,玩雀牌的人倒也不少,她们经常唤了小姐去打牌,我也只好在一边看着。小姐教过我一点牌技,可是……可是江家玩牌的,都是小姐的同宗,我一个婢女,当时又只有六七岁,哪里能和她们一同玩牌呀?后来到了阮家,老爷和夫子又是那种严肃的人,平日诗书为乐,从不玩牌的,这些玩物,便也许久没有碰过了。”刘文如看孔璐华和蔼可亲,心中自也没有顾忌,便将玩乐之事如实说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棋盘上的双陆却也没停,过不多时,孔璐华便已经有一只“马”成功走进后排“梁”内,赢下先手。 “哼,就知道是这样,夫子这个人,平日也就知道点戏文,说下棋是雅事,尚可一试,这些雀牌啊、双陆啊,什么都不会玩,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书之姐姐,你这样平日闲来无事,不是做做女红,就是看这些诗书,真的不无聊吗?这些年啊,见你诗艺倒是有了些进益,却也没怎么与我玩过这些棋 牌,这样看着你啊,还是有些拘谨呢。对了,夫子再怎么无聊,外面也看过《牡丹亭》,会唱几段扬州弹词呢,这些夫子他也都没和你说起过?”孔璐华道。 “夫人这可是说笑了,夫子平日和我虽名为主妾,其实除了教我经史诗文,也没有其他来往了啊?要不是夫人和我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夫子还会唱戏呢。”刘文如也不禁笑了出来。 “哈哈,你还不知道吧,那日和夫子去京城的扬州会馆……”可孔璐华说到这里,才忽然回想起来,阮元这时虽说名义上有一妻二妾,可平日同寝,外出同行,都是自己陪着阮元,刘文如和谢雪除了平日受阮元指点经史诗文,和阮元交流并不算多,充其量只能算阮元的家人。想到这里,也不觉有些歉疚,虽说自己一直憧憬着一生夫妻相谐,却忘了刘谢二女也有自己的未来,也对刘文如道:“书之姐姐,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和夫子做夫妻,却未曾考虑过你们……” “夫人,我……我没有别的想法的……”刘文如看着孔璐华对自己诚心相待,也不禁脸上一红,嗫嚅道:“其实我……我本来也只是小姐的侍女,来了阮家,便把夫子看作自己的老师一般,并未想过有朝一日……后来小姐不在了,是夫子心善,知道我离了阮家,只怕也过不下去了,便收留了我,给了我侍妾的名分让我留下。可我并没想过真的和夫子……夫人,您和夫子琴瑟相谐,家世相称不说,作诗行文,也是知音,你们这样的夫妻,我……我又怎么能够……”说着说着,已是心绪大乱,棋盘上的棋子,也不知走到了哪里。 “书之姐姐,我知道你因为家世的缘故,这几年过来了,虽然你我之间,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可你还是……”孔璐华听着刘文如言语,当然清楚,二人一个是圣裔千金,一个只是被遗弃的逃荒孤女,想要真正破除心中隔阂,又怎是几年的教学相长可以真正破除的?便也温言笑道:“不过啊,姐姐以后,可不要再这般自谦了,你我无论之前如何,眼下总是都进了这阮家,做了夫子的妻妾,以前的家世,就不要这样在意了。而且这四年来,我是真心希望你做我的姐姐,夫子毕竟是男子,有些只有我们女子才能说的话,也不能依靠他啊?我看姐姐你也是一样,有些话,若是家里没个姐妹一样的人能听你倾诉一二,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了,那样对姐姐身子,也不好啊?我知道,以前我来你这里的日子太少了,是我的不对,要不,以后夜里有了闲暇,我便多来你这里坐坐,你说怎么样呢?” “夫人,你……你对我真好……”刘文如看着孔璐华这般柔善,心中自是感动不已,不知不觉间,竟要落下泪来。 “姐姐,你这样哭出来做什么啊?咱们既已做了姐妹,哪有姐姐照顾妹妹,妹妹这般感激的道理啊?”孔璐华安慰道,看着棋盘上又是自己的回合,便掷出骰子,正巧看到刘文如有一只黑子,正处于落单位置,又是自己棋子移动范围,便将自己棋子移动过去,“吃掉”了刘文如那只落单的黑子。 “夫人,这……这双陆不是只要所有棋子都能归位,就赢了吗?你这……这为什么把我的马给吃掉了呢?我……”看着棋盘之上,这一会儿孔璐华已有七只“马”走入了六梁之内,自己又被吃掉一只“马”,孔璐华的白子面前已经是一马平川,这样自己这一局是输定了,便道:“夫人,这局我输了,我……” “书之姐姐,我来找你玩这双陆,是为了今夜能够开心,你这样在意这一局的胜负做什么啊?方才与你讲规则,我都讲过了啊?这双陆主要是走‘马’,却也可以‘杀马’的啊?若是一只‘马’单独落在一‘梁’之内,对面的马就可以过来了。一定是你当时不用心,这样重要的规则,竟然都给忘了。”孔璐华不禁笑道。 可是看着刘文如失落的神情,自己总也有些不忍心,便柔声劝道:“姐姐,其实这双陆初学之时,规则记忆不清,也是常事,我小的时候刚学这双陆,也和你一样,我的双陆是族里二姐姐教的,当时刚刚上手,我也总是输给她。哈哈,我在二姐姐面前没哭过,回到自己屋子里,还真的哭了两次呢。可我当时也清楚,我和姐姐,是一辈子的姐妹,这双陆我学成了,就可以和她玩一辈子了,既然是一生之事,又何必因为一时玩的不好,就自暴自弃呢?”二人说着说着,外面的雨点已经一滴滴落在庭院之内,很快便如细线一般,在院里激起阵阵水花。只是二人身处双陆之中,竟渐渐忘了外面下雨的事。 看着刘文如不解之状,孔璐华也继续耐心劝道:“要不这样,现在我就把我当作那时教我下棋的姐姐,你就把自己当作那时的我,我们重来一局。这次我每走一步,都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你每走一步,我也告诉你这一步有何利弊,这样你学起来,一定会快很多呢。姐姐,你或许也和当时的我一样,太在意这一局的胜负了,可我心里,并没有和你决一胜负之意啊?今日外面这样子,多半是要下一场大雨了,若是我们不能自己找点乐事,那岂不难熬?”说着,也重新帮刘文如摆好了棋局,从第一步开始,和她耐心讲解每一步的用意。 可是说着说着,孔璐华竟忽然停了下来,温柔的面庞之下,竟出现了一丝伤感的神色。 “夫人,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夫人看我学得快,不想再教我了吗?”夜色烛光之下,眼看孔璐华温言软语,刘文如对她的敬畏之情,也自渐渐消散了。虽然名义上自己年长,可不知不觉间,她竟依稀感觉,孔璐华才是自己的亲姐姐,不禁言语上也没了拘束,竟主动和孔璐华开起玩笑来。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也不觉面上一红,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真的把孔璐华当作了姐妹。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些家里的旧事……书之,你方才这样,我真的很开心呢,你终于……终于不想着我是夫人了,把我当作姐妹了,那真的……真的太好了……”孔璐华见刘文如主动相询,而且言语之间,已不再有之前那般约束,心中自也轻松了许多。眼看这一局尚未结束,便继续耐心的给刘文如讲起每一步的判断情况。 这其中故事,刘文如自然不知。原来孔璐华那位教她双陆的姐姐,正是她之后嫁给颜氏后人,婚姻颇不幸福的族姐。孔璐华也是因她之故,出嫁时对阮元和刘文如都颇有疑忌之心,初到阮家数月,和刘文如也一直冷言冷语,直到阮元相劝,才渐渐与刘文如敞开心扉,进而以姐妹相称。但即便如此,这四年下来,能与阮元同床共枕的,也只有自己一人,刘文如和谢雪都全无机会。想到这里,心中不觉也有些过意不去。 “要不然,就把夫子分给书之和月庄几日吧。反正夫子对我的心意,我也清楚,又何必每日每夜都要他相陪呢……” 这样相互教学的棋局,每一局都要耗去不少时间,只是刘文如既然已经鼓起勇气,走出了不再拘泥于身份的一步,后面两人便再无窒碍,一边下棋,一边相互调笑取乐。很快,两人便已下完了三盘双陆,前两次依然都是孔璐华获胜,直到第三次,在孔璐华的耐心指点,甚至不惜主动犯错,让刘文如吃掉了自己两只“马”后,刘文如终于赢下了一盘。孔璐华自也为她开心,称赞刘文如若是继续学习,一两年内自己便赢不下她了。 外面一直乌云密布,二人也不清楚具体时辰,估计着大概已是二更,便也一同就寝。到了这时,屋外大雨也早已倾泻如注,伴着呜呜作响的风声,令人惊惧。 “夫人,明日这雨不会没过来吧……” “没关系啦,方才我们就寝之时,你这里门窗我都看过,不会漏水的。怎么了,姐姐你害怕啦?” “我没有,我怎么会……” “姐姐,你要是害怕,那我抱着你怎么样,你靠在我身上,就不会害怕了。这雨来得快,去得多半也快,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就停了呢……” “嗯……夫人真好……” “嘻嘻,姐姐你很聪明呢,你看夫子,平日就拉不下架子,我和他一起生活四年了,他都没让我抱过。所以说啊,姐姐你也很幸福呀。” “夫人,要是这样,那我……我不要你抱了,我自己睡好了……” “你自己睡什么?你也过来抱着我,不就好了?姐姐,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的身子,可比我暖和多啦。” “嗯……好吧,夫人,我、我很喜欢……” 屋外风雨交加,阮元又不在家中,屋里的孔璐华和刘文如,却在彼此的依靠下,睡得比平常夜里还要安稳。 秋河淡淡月生辉,却忆征人愁未归。 坐对小窗银烛冷,一双萤火背人飞。 细雨金风暑气收,征人海上未归舟。 那如双陆闺中好,一局输赢自不愁。 孔璐华的诗作之中,也渐渐出现了刘文如的身影。 第一百九十一章 暴风雨,空城计 六月二十三日的松门海上,暴风雨已是越来越大,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大雨持续了一天一夜,就连海里的一些低矮的石礁,也在大雨的倾注下没入海中,一时不见踪迹。岸边一些细小的树木,或被吹得拔地而起,或是被风拦腰吹断,七零八落的倒了一地。然而,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安南船、凤尾水澳两帮的海盗船队,依然在顽强北上。 这时,李长庚和岳玺的战船也已经到了松门海面。 “李镇台,这……前面那许多帆船,定然是海寇了。咱们是正面迎上去,还是暂时后撤呢?你看这风,咱们南向行船,可尤为不利啊?”岳玺看着对面的海船,又看看暴风之中,同样也在不断摇晃的清军战船,一时也没了主意。就在这时,只听“喀喇”一声,后排一艘小型船的桅杆竟被直接吹断,那船顿时失去重心,不住的在海上打转。 “岳镇台,此战我军目的,在于诱敌深入,将贼人引诱到松门海上,便已有六成胜算了。眼下若是正面应战,只怕到不了贼人面前,这些船自己就抵挡不住海风了!传我将令,全军后撤!若是海船被风浪所毁,就改用橹摇回去!回到林家浦台,我已经和中丞商议过了,那里早有援军,足以停泊战船!”听着李长庚的将令,岳玺自然遵从,连忙招呼手下船队回撤。不过多时,海上只剩下作为先锋的凤尾帮船队。 清军先行出动,之后又突然回撤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后队的伦贵利座船上。这时的伦贵利船上,另有两名安南总兵,这次奉阮光缵之命,与伦贵利一同东进,听闻这个消息,也相继过来询问伦贵利己方船只动向。 “进禄侯,听前面凤尾帮的人说,方才有官府战船在海上出没,可不过一个时辰,就向北逃窜了,看来是不敢跟咱们正面对抗了。只是这风刮了一天,雨也下了一天了,侯爷,咱们是暂时南下避雨,还是继续北上啊?”一名总兵回到舱中问道。 “离松门还有多远?”伦贵利问道。 “不远了。”那总兵指着伦贵利身边一张海上地图,道:“凤尾帮前队已经过了娘娘宫,快到龙王堂了,折过这个海湾,松门的港口就在眼前。他们消息打探得也清楚,咱想要的那五艘粮船,就在松门港内。”总兵道,所谓娘娘宫、龙王堂,都是松门海边的一些海岛,大多地势偏高,上有小山。人们在岛上山中设立祠堂,便以娘娘、龙王为名,也是为了神灵保佑海上太平。 “那还犹豫什么?全军出击,直取那五艘粮船!”伦贵利高声喝道。 “可是侯爷……眼下这般风势,只怕再支撑一两个时辰,咱们的船也要撑不住了啊?”另一名总兵不禁担忧道。 “放屁!”伦贵利怒道:“什么叫富贵险中求?越是这样的天色,官府越不会防备,只要咱们的船一到,这些粮食必然易手!你们平日总说老子好赌,好赌怎么了?老子一路从广东到顺化,从顺化到这浙江,升官发财,靠的就是这个赌字!要不是每次打仗,老子都豁了命出去,老子哪有今日这泼天的富贵!这一万石粮食,老子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只要到了老子手里,明日这浙东三府,就要改个姓了!这般富贵就在眼前,为何还要后撤,就算死一二百人,沉几艘船,都值了!告诉庄有美,全速前进,包围运粮船!”两名总兵的反对,在伦贵利眼中便只是胆小怕事,难成大业。 “可是进禄侯,若是这时,大清官府的人就在松门埋伏,咱们过去,那岂不要被他们包围啊?”最开始说话的总兵问道。 “包围?那又怎样?!”伦贵利依然无动于衷,冷笑道:“大清官府几斤几两,你当我不清楚吗?咱们的人,是他们的三四倍不止!就算下了雨,火炮施放困难,就凭咱们近战冲杀,一样叫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告诉弟兄们,若是真有伏兵,只管冲杀过去便是!还有,跟庄有美说清楚,先把粮船围起来,之后咱们的船到了,再进去搬运粮食!”看着伦贵利这般自信,两名总兵又那里还敢再行劝谏,只得传令下去,继续前进。不过半个时辰,凤尾帮的船已经靠近了粮船,而松门星罗棋布的山岛之间,也已经挤满了海盗们的船只。 没过多久,港口中的运粮船便已经被十余艘海盗船围了起来,而伦贵利的大船也成功绕过了最后一个弯,直奔松门港口而来。这时港口中的粮船,却是一片沉寂,随着狂风在海中上下飘动,竟不见半个人影。 “去看过了没有,船上有没有人?”伦贵利眼看大功即将告成,也不顾暴雨,亲自走上甲板向属下问道。 “进禄侯,凤尾帮方才探过了,船上并无人影,想来是看到咱们大兵压境,那些伙计水手心中害怕,便都逃命去了。”一名总兵道。 “看这些船,在这般狂风之中,都能稳住,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船上装了足够的粮食!”伦贵利大喜道:“快!快叫咱们的人去卸货,两个时辰之内,这些粮食,咱们都要搬走!”他看海船形势,便断定船上装满了粮食,即便这次回归要逆风南下,有些损失,有一万石粮食的战利品,便也值了。一时激动,竟不觉港口中的海风,却比方才海岛之间猛烈了许多。 随着伦贵利一声令下,海盗们纷纷登上粮船,不一会儿,便传来了阵阵欢呼之声,看来船上不仅有粮食,存量应该还不少。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伦贵利大喜道:“再过一个月,不,半个月,这浙东沿海,就是老子的天下了!” 可就在这时,粮船上的欢呼声忽然沉寂了下来。 “怎么了?你们怎么不高兴了?前面粮船,发生了什么事?快,快找人过去看看!”伦贵利听着对面粮船声音不对,不觉有些担心,也连忙派了小船,过去打探粮船情况。 果然过不多时,小船便划了回来,船上帮众也是一脸惊慌,向伦贵利道: “侯、侯爷,不好了!方才前队去看了粮船上情况,里面堆着的确是都是粮包。可……可拆开以后,前队弟兄却发现,这些粮包之内,一大半都是沙土!侯爷,照这样看,咱们是上当了啊?!” “你说什么!”伦贵利一时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侯爷,这……小的就算死,也不敢骗侯爷啊?那些粮包打开之后,只最上面一层是米,到了下面,大概四五包里,才有一包是真正的大米,其他全是沙子。侯爷……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帮众支支吾吾的问道。 “他奶奶的……那个狗屁王八蛋,居然算计老子!郑天选,还有……一定还有那什么阮元!你们等着,老子见了你们,非扒了你们的皮,吃了你们心肝不可!”伦贵利暴怒着吼道,这番情形,确是大出意料,可先前自己所闻,都是船上装满了粮食。他在询问郑家众人时,也曾察言观色,只觉这些人护粮心切,应该做不得假,既然这样,这里的粮食又怎么会变成了沙子呢? 伦贵利却不知,当时阮元与郑天选定计之时,便已经暗授机宜,让郑天选打着买米的旗号去台湾购入一万石米,但装船之际,却只装两千石,其余船舱,都由沙土填充。这计议当时便只有阮元和郑天选二人知晓,随后台湾购米之时,部分粮船伙计得了郑天选密令,进而清楚船上并非全是米粮。除此之外,即便是阮家之内的孔璐华、杨吉,海军中的李长庚、岳玺等人,甚至前去给水澳帮报信的郑嘉,也都坚定不移的认为船上装的全部都是粮食,伦贵利又怎能得知其中实情? 不过伦贵利毕竟在安南作战多年,面对这般局势,虽然一时惊怒,却也很快平复过来,立即喝道:“告诉粮船上众人,不要惊慌,船上毕竟还有些粮食!快去一一看过,能拿多少拿多少!就算老子只拿两三千石米,这一趟也值了!” 这时,又是一阵大风径自从西面山上直扑过来。伦贵利惊怒之余,一时站立不稳,被这大风一冲,竟自失了平衡,一跤摔在船上。 “他奶奶的,这风怎么这样邪门!快,告诉粮船上众人,快些搬下粮食,咱们尽快后撤!”眼看风势不对,伦贵利终于产生了回撤的念头。 可是,他的决策来得太晚了。 这时的海盗船后队,正在被四面八方的暴风笼罩,几十艘船挤在海湾山岛之内,无不随风摇动。海盗们看着不知从何处就会突然刮来的飓风,一大半都已经不知所措,即便他们在海上生活半生,却也没几个见过这样的风暴。 海风之中,几艘木质较差的海盗船,已经渐渐抵受不住,只听“咯吱”、“咯吱”声响,桅杆开始松动。不过半炷香时间,这几艘海船上的桅杆便再也无力支撑,“砰砰”数声,倒在了甲板之上。 紧接着,又是“砰”得一声,一艘海船撞在山岛之上,顿时被山崖撞出一个口子,海水立刻倾入船中,海盗们哪里还敢留在船上,只发一声喊,便即落水逃命去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暴风雨竟是杀手锏! 而与此同时,李长庚和岳玺的船队也终于抵达了北面的林家浦台。和海盗船一样,这时官船也要数艘已经桅杆断折,舱中进水,水兵们拼力前进,才勉强把船拖回了海岸。 “太好了!”看着后面海上的情况,李长庚却大喜道:“贼人没有跟过来,那也就是说,他们还在松门的海湾里呢!这样只要再等一两个时辰,咱们再行南下,这伙海寇,便是我等掌中之物了!赶快传令下去,船坏了的把船拖上岸!还有,岳镇台,你那边有多少船尚未出动?” “我这里殿后的四艘船,方才毫无破损!”岳玺看过自己麾下战船情况后答道。 “好,我看我这边也是四艘!”李长庚看着自己战船情况,继续发号施令道:“两个时辰之后,这八艘船合为一队,一同出击!另外,快去告知楚门的胡镇台,一个时辰后北上,若是有贼人船只南下,立刻上前拦截!”胡振声这时在楚门驻军,从松门快步前往,一个时辰便即足够。当下一名脚快的亲兵便即得令,迅速往楚门方向去了。 这时海上的海盗却还不知,三镇官军,已经在这狂风暴雨之中,悄无声息的完成了对自己的包围。 后面一个时辰,官军并无任何动静。 然而,这一个时辰对于海盗而言,却如同天翻地覆一般,几十艘海盗船在十几座海峰之间,只觉四面八方都是狂风。起初,还只是几艘小船经受不住风力,一一撞崖破裂,可随着风暴不断拍击着这许多船只,那些大船,也都吱吱呀呀的开始摇晃起来。终于,只听“咔咔”声响,一艘艘大船桅杆开始断折。失去平衡的大船,也逐渐抵御不住暴风的侵袭,开始“砰砰”地撞上海礁、悬崖,终致水漫船舱,一一沉没。 不过一个时辰,海盗船已有十余艘沉入大海,十余艘船或桅杆折断,或船舵被海浪击碎,都在海中团团打转,无所适从。这一切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伦贵利旗舰之中。 两名总兵听着后队情况不妙,也忙不迭的向伦贵利劝道:“进禄侯,要不然,咱就撤吧!抢了这些粮食,也就够了!若是咱们再继续待在这个海湾里面,只怕要不了多久,弟兄们就都要沉进大海喂鱼了!” “这……这怎么可能?!”一向无所畏惧的伦贵利,这时回头看着海上一根根桅杆断折,影影绰绰间,几艘大船已经开始沉入水中,又哪里肯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难道是因为粮船有诈吗?这件事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可冷静下来想想,即便如此,毕竟郑天选白送了一两千石粮食,自己不吃亏。 难道是因为这一日的暴风雨吗?他在海上横行数十年,暴风雨绝不是第一次见到,初入松门港之时的那般风雨,他自有打算,即便一直维持一夜,无非就是折损几艘后队战船,整个船队依然不至于有过大损失。可若是半个时辰内再不撤出松门港,只怕…… “全军覆没吗……”这个他平日想都不会想的词语,忽然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这时,北面又是一阵狂风刮过,伦贵利原本身强力壮,再大的风都奈何不了他,可这阵风掠过战船,他却脚下一滑,险些再次摔倒。 “这是为什么?!”看着西面松门镇之西的伏龙山,回头瞥着雷电之下,依稀可以看见一星半点的龙王堂,忽然,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他眼前一亮…… “这不可能!”这一刻,这个纵横东南沿海,一路所向无敌的大海盗,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他终于明白了,阮元在想什么,李长庚在想什么…… 原来,将粮船停泊在松门,正是阮元因暴风雨之故,构思出的一个空城计。原本阮元只想着用粮船诱敌,本不清楚粮船应该在何处被海盗追上,官军应该在何处与海盗决战。因为任何一个地点,似乎海盗都可以保持人数与船只的绝对优势。但正是那一日,一阵狂风刮过台州,阮元看着松门地势,才决定了将松门作为这一战的决胜之地。 这松门地势,与一般海域颇不相同,松门镇本身是个沿海小镇,东向海洋。松门之西,有一道高山作为屏障,即是伏龙山,松门南北,各有道路穿过树林,向其他镇子延伸。而松门的海上,星罗棋布的矗立着龙王堂、石板殿、娘娘宫、横门山、大小交陈等十余座山岛,岛上小山,一向高耸林立,即便到了雨季,山脚被海浪淹没,山头却依然可以高出海面百余尺。而这时所出现的暴风多是东南风,暴风来到松门之时,先是到达伏龙山,随即便会受到反弹,逐一碰撞到海中山岛,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在松门海湾形成比寻常海域猛烈数倍的暴风,由于狂风在各处山岛相互撞击,这里四面八方都会出现暴风侵袭,按寻常经验操船,又怎能抵挡如此风暴?伦贵利自以为熟悉海上风雨,竟忘了这里地形与其他海域的区别,兼之贪财心切,径自闯了进来,又执着于粮船不肯罢手,不过一个时辰,海上形势,便即逆转。 或者说,阮元其实也在赌,赌伦贵利看到粮船,便即产生野心,为了称霸浙东,甘冒暴风之险。只要伦贵利有此私心,这一战,自己就有了六成胜算。果然,这一次阮元赢到了最后。 而伦贵利这时也已经清醒了过来,连忙呼喝道:“快!传令下去,所有人停止运粮,全体北上,尽快离开松门!让凤尾帮继续打先锋,快!” 这时凤尾帮也有不少战船已在海风中破损,但庄有美从来不敢违抗伦贵利,听得号令传到己船,当即下令,全帮战船调转船头,继续北上。 然而,就在凤尾帮战船开始调头之时,北面的龙王堂,却传来了阵阵喊杀声: “冲啊!”杀声之外,还有阵阵鸣锣之声,虽在风雨之中,海盗们却也听得清楚。 李长庚和岳玺的八艘完好战船,已经挡住了他们去路! 这时庄有美麾下战船,尚有十余艘未经暴风摧折,若是全力上前一战,凤尾帮还有机会。 可在暴风雨中心惊胆战的度过了一个时辰的庄有美,这时早已没了斗志。更何况,漆黑一片的海上,他只听得到杀声四起,却怎能得知对面有多少战船呢? “撤!”最终,庄有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时间,十余艘尚属完好的战船,纷纷开始转舵。就在这时,伦贵利下属船只正好迎上,不少船只方才经过飓风,船舵早已控制不住,又怎能及时止住北上之势?不过片刻,凤尾帮的船和安南船纷纷撞在一起,又有不少被冲得船身破裂,海水奔涌而入。庄有美心中慌乱,再顾不得什么结盟之谊,伦贵利之威,只一味呼喝着水手弃帆用桨,竭力向南逃去。一时之间,原本就被海风冲击得不成样子的海盗船队,更是乱作一团,再也无人敢上前迎击李长庚。 “庄有美!这个废物,你害苦了老子了!”伦贵利看着庄有美不战而逃,也顿时又怒又悔。原本他的计划之中,打前锋的应该是水澳帮的林亚孙,论悍勇善战,林亚孙更在庄有美之上,可谁知还没到松门,水澳便与凤尾内讧,他一怒之下,才改用了庄有美做前锋,如今看来,自然也是大大的失策了。 可话说回来,当时分明是水澳私相立约在先,自己严惩水澳,又有什么错呢? 看着形势大乱,两名总兵也赶忙上前道:“进禄侯,再这样下去,只怕咱们真的要全军覆没了!眼下海上进是进不得了,退又是逆风,绝难回撤。不如……不如赶快传令下去,弃船登岸吧!” “放屁,弃船登岸,老子的粮食可怎么办!”伦贵利仍是不甘放弃。 “侯爷,若是再不登岸,一会儿暴风之下,可就剩不下几艘船了!”两名总兵一同劝道。这时龙王堂那边,冲杀之声伴着阵阵锣鼓声,直叫安南海盗心惊胆裂。很快,一些靠近岸边的海船之上,海盗们再也不敢滞留船上,纷纷跳入海中。运气好的,勉强到了海滨山林之畔,运气不好的,被暴风和海浪一冲,当即便没了性命。 “没办法了……速速传令,全体弃船登岸,退往岸上伏龙山,待明日天亮,再回来夺船!”伦贵利看着自己的下属在海浪之中一泻千里,势难再同官军决战,也只得做出了这个最不甘心的决定。很快,伦贵利等人的大船缓缓靠近岸边,几艘侧翼战船上的海盗,早已受够了猛烈的海风,待得船一停靠,便即奔下船来。 “啊!啊!”就在这时,冲在最前面的数十名海盗突然发出惨呼,竟一一倒了下来。后续奔上的海盗看时,才发现他们或已经当场毙命,或还在不住打滚,各自身上都中了不少箭。 “所有人听着,击杀海寇,保卫乡里,就在此时,大家冲啊!”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林子中响起,正是南下助阵的叶机。随即,海盗们只听得树林之内,杀声四起,正不知有多少人冲了出来。这些人不少都带了弓箭,依稀看到海盗影子,便即放箭,不过片刻,又有不少海盗应弦而倒。 “不要怕,咱们人比他们多三倍!都不要怕,只管冲上去啊!”伦贵利一边跳下大船,一边继续呼喝着前面海盗。两名总兵也相继迎上,高声呼喝。可海盗们虽然人数依然众多,却先经暴风撞击,海船倾覆,又遇李长庚海上一冲,早已是惊弓之鸟。这时突然听闻岸上喊杀之声,又怎能再与叶机麾下保丁相抗?很快保丁便即冲了过来,海盗们再无抵挡之力,纷纷四散逃窜。 “冲啊!”突然之间,旁边的松门镇一侧,又有阵阵喊杀声传来,海盗们只见西面高地之上,已经多了百余个人影,当先一个高声喝道:“松门参将李成隆在此!松门镇全体将士,杀贼立功,就在今日,随我冲啊!”百余官军登时杀出,同叶机等人前后夹击海盗。眼看四面八方都是官军保民,海盗们哪里还有半分斗志?在前面被官兵一冲,便即溃散,千余海盗,或逃回海滨夺船,或奋力逃入山林,大半逃到半路,便即被官兵与保丁擒拿。伦贵利麾下两名总兵眼看不妙,只得奋力突围,却哪里还是官军的对手?只半刻钟工夫,便被官军团团围住,结果了性命。 “这……这不可能!”到了如此全军覆没之际,伦贵利终于看清了眼前一切,自己的末日,就快到了。 他也清楚,自己并未剃发,被官军看到,只有死路一条。无奈之下,只得抽出佩刀,将自己额前头发,尽数截了下来。随即在十余名亲随护卫之下,向着山林逃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海盗大崩溃!吴平的真面目 这时海面之上,也已经乱成一团,黄葵看不到伦贵利的大船,风雨之中,也没听清伦贵利弃船登岸的命令,眼看海船纷纷改成南下,知道这一战已经败了。便即号令自己麾下七艘战船,立即南逃,保存有生力量。庄有美收拾了残部,也一并逃了出来。林亚孙的船只本来在海湾之侧殿后,虽未与任何官军交战,却也因风暴之故,被击毁了不少船只,这时看着黄葵、庄有美南下,哪里还有斗志?也只得呼喝自己帮众,转而南逃楚门。 却不知方才逃出不多时,便又听得海上杀声四起: “冲啊!” 这是楚门方向的声音,胡振声的船队听闻松门海上,海盗船已然大乱,当即率兵杀出,这时正好遇上林亚孙船队。 “不要畏惧!官军战船比我们小,我们不用怕,自管冲杀出去!”林亚孙兀自不愿认输。 可海盗们眼看得海上那心惊胆战的一夜,看着大半船只在暴风之中触崖倾覆,不少水澳帮兄弟葬身大海,即便林亚孙所部与官军并未交手,却又有多少斗志?听了林亚孙这一番呼喝,便也慌不择路,向官船冲了过去。奇怪的是,胡振声面对冲在最前面的几艘大船,竟然并未追击。 “抢小船!”眼看水澳帮继续南逃的船只中,已经出现了不少与官船大小相仿的海船,胡振声便不犹豫,直接带兵冲了上去。不过一刻来钟,七八艘小船便被官军冲上,海盗们本就已经惊惶失措,眼看冲上官军又是温州镇精锐,哪里还有斗志继续和官军对抗?只抵挡得两三个来回,这些船便尽数被胡振声缴获。 而林亚孙看着水澳帮众混乱如此,自然也清楚,想把这些船再夺回来,已经不可能了。 看着远方海上,依稀发亮的天空中,黄葵、庄有美等人的残余船只相继冲出,他也只好长叹一声,带着最后十几艘船继续撤退了。 经过一夜的暴风雨,加上沿海三镇、路上保甲合力围剿,前来浙江海岸的安南船、凤尾帮、水澳帮,无不折损大半。次日官军与保甲清点海上擒斩海盗,只见海中溺毙、岸上击斩海盗共五千人,擒得海盗亦有八百人。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作用下,松门海战,以阮元、李长庚等人的完胜告终。 只是这时,无论官军,还是林亚孙、庄有美等逃出来的海盗,都不知道,楚门西南的山岛之内,其实还有七艘海盗船。 这七艘船正是蔡牵所部,那日水澳帮与凤尾帮开战,被伦贵利强行打断,伦贵利盛怒之余,便斥责林亚孙和蔡牵暗中勾结郑天选,准备私吞粮食。蔡牵眼看伦贵利为人凶残刻薄,继续留在水澳帮,只怕早晚被他盯上,暗中除灭。便横下一条心来,索性不再同林亚孙一起北上,而是带了自己的七艘船,转而南下,离开了海盗大部队。伦贵利正念着五艘粮船,想着蔡牵不过一个小小头目,要么听命于己,要么自己抬抬手便能一举歼灭,怎么看也难成气候,便没有在意,准备拿下浙东,成就一番霸业,再回来秋后算账。 蔡牵的部下都是自己招募所来,本就更亲附蔡牵而非林亚孙,所以几艘船往南走了一两日,倒也无人抱怨。吕姥清楚蔡牵心意,也告诉几个主要头目南下固然违逆伦贵利,北上也好不到哪去,经她反复劝说,几个主要头目也并无怨言。顺便,蔡牵一行还带上了郑家那艘船,这也是因他不愿得罪郑天选之故。 这一夜暴风雨横扫浙东,蔡牵也清楚海上形势不妙,看着楚门之南,有几座山岛山峰高耸,对面陆上却也平坦,若是躲在背风处避雨,多半还能逃过一劫。便带了几艘船来到山岛靠陆地一侧,收起帆桅,静待风停雨止。果然因背风之故,这一夜暴风雨刮了一夜,却并未对蔡牵船只造成什么损失。 到了次日,虽然狂风依然不止,大雨却渐渐停了下来,两日未能放晴的海面之上,也出现了难得的彩虹。蔡牵想着,若是伦贵利不知收敛,继续北进,多半要正面迎上暴风,凶多吉少,却也不清楚官府兵力如何,不知自己下一步何去何从,便遣了一艘小船,北上打探消息。直到正午,小船方才回到船队。 “报!”小船头目方一回到蔡牵主舰,便即向蔡牵奔来,略带着几分未尽的惊恐说道:“昨夜安南进禄侯、凤尾帮和林帮主齐聚松门,试图夺取港口里的五艘粮船,却不想飓风忽至,暴雨交加。只昨夜一夜功夫,安南船折损大半,凤尾船也只有十余艘得以逃出松门,少说一大半弟兄的性命,都折在那松门海湾里了!”这时郑家诸人受蔡牵之命,也被叫到了船上,等待蔡牵最后决定他们的命运,正好和蔡牵一同听到了这个消息。无论郑家诸人还是蔡牵夫妇,听到一夜之间,海盗联盟几乎全军覆没,都是一样的大惊失色。“啊”得一声,叫了出来。 只是吴平看向蔡牵时,却依稀看见,蔡牵七八分惊慌的神色之中,似乎还有那么两三分喜悦…… “那伦贵利呢?有没有逃出来?”蔡牵问道。 “这……据说安南船那边只有副将黄葵,带了七艘船成功突围,其他的人,应该是全都陷在松门了。”小船头目道。 “林亚孙怎么样?”蔡牵又问道。 “林帮主嘛……据说林帮主虽然是殿后,却也折损了不少船只,后来被官府船追上,又夺了些小船过去。帮主那边大船只逃出来一半,小船应该也剩不下几艘了。”头目续道。 “什么?哈哈,按你的意思,他们这几十艘大船,上万人的船队,一夜之间,就溃不成军了?”蔡牵不可思议的言语之中,兴奋之情却也再难掩饰。 “是、是这样的……”小头目道。 “哼,什么安南进禄侯伦贵利?平日多么不可一世啊?如今呢?果然是报应啊!”蔡牵听闻伦贵利凶多吉少,又怎能不鄙弃他一番?说着,他又看向吕姥,说道:“既然他们都已经溃不成军了,那咱们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待会儿便去传我号令,一同南下吧!” “我这就告诉他们!”吕姥与蔡牵最是相熟,看蔡牵的神色,自然清楚三大海盗帮派这一战败,日后东海上多半崛起的就是蔡牵,兴奋之余,当然想要快些去传令了。 “妈,先不用着急,这不是还有一些人,等着我处置吗?”蔡牵只兴奋得不过片刻,便即冷静了下来。接着他转过身,对郑嘉一行人道:“既然他们都完蛋了,你们的粮船多半也葬身大海之中了。那我这里再留着你们,也没什么用了。你们的船我还给你们,回你们的温州吧!” 郑嘉这次出海,本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知道万一和海盗言语不合,自己便有性命之虞。却不知蔡牵这时,居然要放自己一马,一时间也有些难以置信,问道:“这……蔡头领,您、您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我骗你们做什么?你们留在这里,对我还有半分好处吗?再说了,老子今日不想杀人,杀了人徒增晦气,就算你们运气好,赶上今日这个好日子了。快回去吧!不过我难听话说在前头,我只保证今日不和你等翻脸,日后我如何待你郑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蔡牵似乎赶上了一个大吉之日,这番言语竟是难得的真诚。 “那就谢谢蔡头领了!”郑家众人听闻自己性命有了保证,也自忙不迭的向蔡牵拜过。随即海盗船上帮众取来梯子,将各人一一放回了原先的来船之中。一行人在小船里准备就绪,便即向南驶去了。 可船上众人却都没想到,小船方离开蔡牵旗舰数丈之遥,背后便传来了蔡牵的呼声: “吴平!回去告诉阮元,少在老子这里玩弄挑拨离间的小伎俩!老子没那么好骗!跟他说清楚,就叫他在杭州,洗干净脖子等着老子的刀吧!哈哈哈哈!” 吴平在船中听着这句话,也登时面如土色,一时冷汗淋漓。 不用说,这所谓“吴平”,便是杨吉的假名了。他离开阮元之后,便听从阮元指示,来到了郑天选商号之内,与郑嘉等几个郑家心腹一道,南下来寻水澳帮。他来时便有计议,这次打入海盗内部,定要让海盗为了这五船粮食,彼此反目。谁知先遇到的竟是蔡牵,杨吉素来胆大,也不管蔡牵是什么海盗头目,便径自与蔡牵聊了起来,他素来见闻不凡,又经孙星衍指点温州风俗特产,更是在海盗船上如鱼得水,很快获得了蔡牵的信任。随即蔡牵带他们去见林亚孙和伦贵利,他便估计着伦贵利多半要翻脸,果然伦贵利方交一语,便即准备毁约。他便趁机对林亚孙以重利相诱,目的不在于使林亚孙动摇,而是想让同样身为福建海盗的庄有美开始猜疑于他。果然听了杨吉言语,庄有美当即按捺不住。 之后杨吉又与郑嘉等人商议,假意派船通知运粮船把粮食都交给水澳,实际上小船刚一出动,便向着凤尾帮方向而去,自然被凤尾帮抓个正着。庄有美得知林亚孙竟然背着自己,和郑家达成密约独吞一万石粮食,哪里还忍受得住?当即便点齐船只,向水澳帮杀来。最后两帮各自折损了不少人手不说,林亚孙还被伦贵利弃置,蔡牵也离开了水澳帮。虽说并未完全达到预期效果,杨吉这一趟也算是成功了。 只是杨吉到了离开蔡牵之时,也完全不清楚,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竟然被蔡牵认出来了呢? “你说他是阮元的人?”蔡牵船上,吕姥听蔡牵这样突然大喝一声,也一样疑惑不解。 “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七八成总是有了吧?”蔡牵看着小船离去的背影,冷笑道:“其实他们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吴平不对劲。他太与众不同了,那些其他的郑家伙计,看了我都像见了凶神恶煞一般。可只有他,居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和我一起喝起酒来了,这岂不有趣?这越有趣的事,就越要多个心眼,你说是不是?” “可是这样,我也不敢说他一定是别有所图,所以那日你不在的时候,我便试探于他。果然,他下了不少功夫,对温州,对郑家,做了不少功课。但即便如此,却还是露出了两处破绽。” “这你都能看出来了?是什么破绽,竟然把他这般老实巴交的一个人,都给出卖了?”吕姥一时也听不懂蔡牵言语。 “妈,是这样的。第一,我和他说起温州一处酒馆,叫‘元烧’的,我说在温州城永宁巷,他却说在双井,哈哈,这温州我可去过不止一次啊?五年之前,这酒家确在永宁巷,可三年前我过去,就搬到了双井。但这吴平呢,却说自己在温州住了七年,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我又于不经意间,假意告诉他六月温州有燃烧樟叶之风,这燃樟明明是春分之俗,又名‘炽春’,他居然丝毫不觉,竟顺口应了下来。你说他这七年,真的是在温州生活的吗?”蔡牵说着说着,面上也不觉泛起了几分得意之色。 “那你为何不杀了他?”吕姥话说起来,可一点都不客气。 “为什么要杀他啊?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都在帮我们,不是吗?”蔡牵得意道:“他举止神貌,并无半分官兵习气,所以我断定,他不是李长庚的手下,那多半就是阮元派来的卧底。之后便也想到,他来咱们这里,定然是要挑拨离间一番了。这不是正好合了我的心意吗?若不是这一番挑拨离间,林亚孙怎会莫名其妙的,就和庄有美斗了起来?咱们这些船,又怎么会在松门逃过一劫?至于松门一夜之间,数十大船倾覆,我看其中也该有那阮元的主意。” “所以……那庄有美突然说我们吃里扒外,是那小子搞的鬼?”吕姥问道。 “这太简单了,只要他故意说要把粮食都给我们,伦贵利和庄有美自然着急。之后再派条船出去,故意撞在凤尾帮枪口上,咱水澳这吃里扒外,岂不就坐实了?正好,老子也不想跟林亚孙这个蠢货干了,大炮一响,上下两清,岂不快哉?你看着吧,伦贵利这一次,估计命是保不住了,林亚孙若是识相,我看过不了几个月,就要求我收留他了。”蔡牵道。 “你这口气,怎么听着比那伦贵利还来劲啊?就像……就像过不了多少时日,这浙东沿海,就是你的天下了似的。”吕姥看着蔡牵面上那从未见过的傲气,隐约间也开始意识到,或许一个属于自己夫妻的海上时代,就快到了…… “不错!”蔡牵这句话,却是异常的坚定,道:“现在闽浙洋面,谁的势力最大?是我啊!伦贵利完了,黄葵不过也只有七艘船,林亚孙、庄有美这番损兵折将,多半也不能东山再起了。一场吹翻了几十艘大船的风暴,足以让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你看着吧,不出三个月,官府必然要对他们穷追猛打,到时候咱们也不用冒失,只在一旁坐收渔翁之利,看哪一边被官军打得不成样子了,就去收编过来。到了明年,哼哼,这阮元也好、李长庚也好,老子要让他们知道老子的厉害!” “这倒是不错,不过我看那吴平,总不是个好东西。就算之前咱可以利用他,现在他还有什么用?方才一刀杀了,才最痛快。”吕姥依然对杨吉不依不饶。 “妈,我明白了,你是嫉妒他,是吗?哈哈哈哈!”蔡牵毫无顾忌的笑道:“不过啊,他作为一个卧底,表现也还不错,这是遇到了我。若是他直接去见林亚孙,说不定就能把林亚孙彻底蒙骗过去呢?这样的能人,留着斗上一斗,不也挺有意思吗?” “再说了,这大海之上,能有个见了我丝毫不加忌讳,反倒能跟我喝酒说笑的人,也挺不容易的……” 这日夜里,蔡牵一行便即离开了浙江,南下福建劫掠去了。这时除了蔡牵夫妇,还没有人意识到,一场更为激烈的海上大战,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一百九十四章 伦贵利被俘 也就是这个时候,松门大捷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台州的阮元行辕。阮元虽然对海战、风力之事已经有所规划,但毕竟未经实战,临战之际,还是有些不安。听到海盗大败,一大半船只或擒或毁,自也是大喜过望,与台州大小官员一并庆祝了半日。次日一到,阮元便即亲自乘上舆轿,前往松门视察。 不过两个时辰,阮元一行便到达了松门,只见海滨之上,七零八落的都是打捞上来的沉船,一队队兵士正在清点船上火炮弹药,还有千余兵勇保丁,押着一批又一批的被俘海盗,准备投入台州牢狱。树林之畔官兵掘了不少大坑,将溺毙的海盗掩埋进去。只略一看海盗人数,阮元已大概清楚,这一战海盗损折,至少已经过半,所造大船,也有一大半已然成了官军的战利品。想来海盗遭到如此打击,至少一年里都不会发起大规模北侵了,欣喜之情,自也溢于言表。 “中丞!”很快,在一边指挥兵士的李长庚和许松年,便看到了阮元坐轿,一起走了过来。李长庚已经清点了大半日海上情况,便主动对阮元道:“中丞,这一战虽是天时之利,对这些海寇而言, 这可绝对是致命的惨败啊。就我们捞出来的敌船,大的就有将近二十艘,小船更不用说了。前后打捞上来的海盗尸首,有将近五千人,被俘的海盗,也有八百人之多。这下子啊,中丞可要想想,这台州牢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空位了啊?” “这个简单,我去告知台州府县官员,多寻些祠堂寺舍,暂时租用一下便好了。还有,许将军,你们这一战没有大碍吧,咱们自己的兵士和战船,有多少损失?”阮元问道。 许松年尚且未答,李长庚便即笑道:“中丞,许将军这一战,是跟着胡镇台一同作战的,可是相当勇猛啊。胡镇台在楚门追击水澳帮的时候,许将军身先士卒,第一个跳入海盗船中,所向披靡,一连擒下好几艘敌船呢。至于损失,这风这样大,其实咱们的船,也损毁了不少,但相比起贼人损失,那就小得多了。兵士嘛……也有损折,但不多。”许松年这时升任了温州游击,是以李长庚会说他在胡振声军中。 “那就好,那就好!”阮元得知官军损失并不多,也就放下了心来,道:“这一战,咱们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方才有此大胜。各位所立功勋,我自当如实记录,一并向皇上请功!二位将军,这海上波涛汹涌,暴雨也是数十年不遇之象,你等奋力抗敌,都辛苦了!” “中丞,这次战役,我倒是认为,首功当归中丞啊?若不是中丞知天时之便,用地利之势,在这松门设伏击敌。我等再怎么浴血奋战,总是寡不敌众啊?”李长庚也谦虚了起来。 “西岩兄所言差矣,这临阵杀敌,从来不是我所长,所以此战大功,自然在你们身上。”阮元道,说着,他也看向一边被打捞上来的几艘大船,船上帆桅俱已卸下,只光秃秃的矗立在海滨。一艘看起来最大的船上,数十名官兵正在搬运一门西洋制式的大炮,那大炮即便在远处看,也能看出少说有三千余斤。便问李长庚道:“西岩兄,这一战海盗那里,缴获了不少大炮吧?可有看起来质量上佳的炮械?若是有,而且还能用,咱就装到自己船上,以后用来打海盗,岂不快哉?” “中丞,这些火炮还真有不少好货呢。”李长庚笑道:“这里寻常火炮,能用的少说还有三十门,两千五六百斤的大炮,还有五六门。方才他们搬得那门,我刚刚还在船上看过,得有四千斤了!上面还有不少西洋文字呢!可见是门好炮了。还有,他们船上还找到了不少炮弹,这炮弹也是好货,听他们说,叫什么‘蝴蝶炮子’。” “‘蝴蝶炮子’,这是何意啊?”阮元笑道。 “中丞,这所谓‘蝴蝶炮子’,弹子分为上下两部分。”许松年也在一边解释道:“若是这种弹子施放出来,随着火药引爆,弹子便会一分为二,听他们说,这其中一半还能再飞出数十丈,海战之中,用来轰击敌船桅杆,最是管用。若是咱们也能仿制一些,配上以后的大船重炮,再打起海战,可就不怕海盗了!” “好!这些能用的火炮、弹子,咱们都留着,若是可以仿制,冶局那边,我自然会想办法。总之在大船造出来之前,这些海寇是无能为力了!”阮元对许松年的建议也非常认同。可就在这时,一阵哭声忽然传入阮元等人耳畔,循声看去,只见海滨之处,一名军官正伏在地上,不知为何放声大哭起来,他麾下也有不少官兵,纷纷上前相劝,却根本劝止不住。 “那位将军是何人?”阮元向李长庚和许松年问道。 “他啊,是这松门镇的参将李成隆。”李长庚道:“听闻暴风雨到来的时候,他家妻子正在产子,因风暴猛烈受了惊吓,竟故去了。他当时正好在外领兵,妻子去世之时,都不知道,只一路奋勇杀敌,打得安南那伙贼寇七零八落。唉……他这人我也认识,对妻子从来敬爱,想来这件事,也是他最不愿发生的了。” “既然如此,此役,便给他记头功如何?”阮元问道。 “这个自然。”李长庚和许松年都不是贪功之人。 “中丞!”这时,树林方向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阮元耳中,阮元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布衣儒生打扮之人,陪着一名七品官员,带着十余个俘虏走了过来。这人阮元自然熟悉,正是叶机。阮元见了叶机在松门海滨,同样杀敌立功,也按捺不住内心喜悦,快步走上前去,道:“叶生员,不想你方得重用,便在这海滨立了功,看来我台州这一行,是没看错人啊!” “中丞,伦贵利抓到了!”叶机喜道,这句话甫一出口,阮元、李长庚等人却也吃了一惊。各人都知道伦贵利便是这只海盗船的总头领,平日悍勇难制,居然这时做了叶机的俘虏,显然难以置信。 那七品官员看着阮元等人都不相信叶机之语,便也上前补充道:“回中丞,在下是黄岩知县孙凤鸣,前几日带了县里衙役,随叶生员手下的保丁一同剿贼,就在方才不久,我等发现了这伙贼人,为首这人衣饰不俗,他们又在这里躲了一日,早已无力和我等相抗。我与叶生员一拥而上,便将他们悉数擒了。这些海盗都管他叫侯爷,这海盗中人称侯爷的,据说除了那匪首伦贵利,便再无旁人了。只是他自己尚且不认,还请中丞示下。” 阮元等人看着那匪首时,只见他衣衫虽已被树木刮得尽是裂痕,却是一件锦衣,质地不俗。头上半截头发草草梳了个辫子垂下,另一半头上尚有许多碎发,凌乱不堪,一看便是刚刚削发。这人面如死灰,眼中却犹有一股狠厉之气,不是伦贵利却又是谁?看来他虽然逃入林中,支撑一日之后终是饥寒交迫,无力再战,被叶机和孙凤鸣发现,只得束手就擒。 “看他这样,就算不是伦贵利,地位也不会低了。”阮元对叶机和孙凤鸣道:“先把他投入台州大牢,待我回了台州,再行审讯。到时候他身份如何,自然清楚。你等剿贼有功,我自然一并向皇上奏赏!”叶机和孙凤鸣听了,自然大喜,忙压着这些海盗一并向北去了。 “西岩兄,一会儿再去搜搜贼人那几艘主舰,看看有无信物,若是为首之人,在安南得授要职,也是有可能的。要是有个证物能证明他身份,便再好不过。”阮元又向李长庚道,李长庚心中所想却也与阮元大致无二,自然作揖回拜,转身便要招呼手下兵士,让他们再去搜查弃船。 “伯元!”就在这时,一个阮元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阮元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也是猛的一动,随即便是再也无法掩盖的喜悦,忙回过了头看向声音来处。果然,南边的路上,一行几个商人和一个瘦高之人,正大步向自己走来,这高个子虽然身材偏瘦,却根骨强健,绝无瘦弱之相,面色黝黑,掩不住一股刚毅之气。这不是杨吉,却又是谁? “杨吉!你没事!”阮元看到杨吉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激动之情,又哪里还能掩住?当即快步奔上,紧紧抱住了他,喜极而泣道:“杨吉,你……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看来今日,真是上天保佑我等啊,你,你一点都没变!太好了……” “伯元,你这是瞧不起我啊?”杨吉能活着看到阮元,心中又怎能没有激动之情?一时也自是热泪盈眶。只是二人平日拌嘴惯了,这时他也不愿认输,道:“你还以为,我去了海盗那里,就肯定不会回来了?我告诉你,我这一路上办的事,你下辈子都做不到!你不是希望我打进海盗内部吗?我可是都跟他们称兄道弟了!你不是希望我离间他们吗?这凤尾水澳,果然就打起来了!你说,我做得怎么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获全胜之后 李长庚和许松年看着杨吉回来,各人自也认识,又听杨吉所言,这离间之事,便是他一力办成,便也跟了过来。李长庚上前问道:“杨兄弟,你说这些海盗内讧,是你一力所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们在北面应战海盗,对这些可还一无所知呢。要不,你也和我们讲讲,今日咱就一起高兴一日,如何?” “哈哈,你们想听故事啦?那好,我就给你们讲讲,我这一路,是怎么进了海盗里面,又怎么出来的。你们可听好了,别被我吓着!”杨吉一听有人希望他讲讲卧底经过,那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添油加醋,将自己如何遇到蔡牵,如何同蔡牵一同饮酒,如何见了伦贵利,在伦贵利面前挑拨凤尾帮和水澳帮关系,又如何故作声势北上送信,一一讲了出来,直到最后蔡牵愿意放行。阮元听着这一段离奇曲折的历险故事,也是瞠目结舌,许久说不出话来。李长庚和许松年更是不知,阮元这个看似不务正业的家人,居然能在这次平定海盗中起到这样大的作用,每当杨吉说到关键之处,也是止不住的赞叹。 直到杨吉讲到自己被蔡牵放回,便即登岸北返,许松年终于控制不住,大喜道:“哈哈!杨兄弟,我可是真没想到啊,你这一路上,居然能做成这么大的事!是我之前小看你了,这打仗的事,我看你也在行!以前是我目光短浅,有些瞧不起你,但今日,我要说我错了!今天咱们就去连饮他三大坛酒,痛快一日!之后……哈哈,咱也算不打不相识了,既然你立下这般大功,我便认了你做兄弟,你看如何啊?” “那你可得说好,咱俩谁是兄,谁是弟?我可告诉你,那蔡牵都想和我做兄弟呢。你要是心意不诚,小心我不认你!”杨吉可是绝不会在言语上吃亏。 “杨吉,今日是个好日子,喝酒的事,就随你自便吧。不过啊,许将军这一战同样立了大功,你可不能对他有什么不敬之语啊?”阮元心中畅快,便也同意了杨吉饮酒之事,想着这离间之计,因杨吉之功方才告成,自然也想着为他庆功,便又问道:“还有啊,你这次离间成功,也是大功一件,要不,我将你事迹一并报给皇上,让皇上给你些恩赏,如何?” “伯元,你也知道,我和那皇上合不来,恩赏什么的,我看就算了吧。”杨吉并不在意赏赐之事,却似乎对另一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又问阮元道:“不过伯元,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清楚,你说我跟那蔡牵谈笑风生起来,可是一点都没拘谨过啊?孙相公教我的那些事,我大半也都记得,我却是因为何事,竟被他看出了破绽呢?”对于自己的交往能力,杨吉可是一点都不怀疑。 “你啊,言多必失。能从那里活着回来,我看就已经是万幸了。不过说来也奇怪,这蔡牵既然认出了你真正的身份,却为何还放了你呢?”阮元也有些不解。 “我不知道,不过我看啊,这蔡牵和那什么安南的侯爷,什么水澳帮凤尾帮,本来也不是一条心。他那几艘船是自己招募的,去水澳帮,我看也就是狐假虎威,要个招牌,这块招牌倒了,他也就没什么顾忌了。留着我性命,或许也是因为在他心里,水澳帮从来就不是自己人。”杨吉答道。 只是回想着方才杨吉所言蔡牵之事,阮元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杨吉,你方才说到了那蔡牵船上,知道他在自己船上号令有方,和手下海盗同甘共苦,对于闽浙商人,也有自己长远的打算。而且,他加入水澳帮,并非心甘情愿的做他人手中利刃,相反和那水澳帮主一言不合,就带着自己的船跑了,是吗?”阮元不禁反问杨吉,只因他心中清楚,有这般言行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是啊,有时候我看哪,这蔡牵真不像水澳帮一个小小头领,反倒是那水澳帮主,应该给他做头领才对。”杨吉道。 “既然如此,这蔡牵……或许他悍勇谋略,均不在这伦贵利之下,甚至……你说他若是有了足够的人手船只,会不会比那伦贵利更难对付呢?”阮元也隐隐有了一丝担忧。 “伦贵利,就是那个安南侯爷?哼,他算个什么东西,成日仗着自己有几门炮,就敢欺压商人,说毁约就毁约,这次打了败仗,也是活该!这蔡牵,可不是那样势利眼的小人啊?不过伯元,今日咱们不是大胜了吗?那你还想这些干什么?还是说,今日喝酒这事,你不敢去?”在杨吉眼里,伦贵利根本不配与蔡牵相提并论。 而从未见过蔡牵的阮元,这时也不敢妄自猜测这个对手。 “杨吉,谁说我不敢喝酒了,我平日……平日那是公务繁忙,酒喝多了,误事。今日咱们获得这松门大捷,喝一场酒,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想喝多少,我只管奉陪就是!”阮元自然清楚,值此大胜之际,对待官兵士卒,定要至诚相待,绝不能自诩文士清高。故而对于酒宴之事,这次也是破天荒的选择了参与其中。 “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喝多少!” 就这样,阮元也终于度过了一个尽情欢宴的夜晚。浙江重任在肩,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已有大半年工夫。直到这时,他才迎来了难得的放松。 欢娱毕竟只是短暂的休整,对于阮元而言,真正的挑战,这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亲审伦贵利 松门庆功之后,阮元一行人便回到了台州。这时各部送来被俘海盗,已有八百余人,一时间牢狱盈满,无法安置。阮元也只得租了几处寺舍庙宇,将海盗中为祸不深,地位不高之人悉数安置于内。至于为首海盗,各帮头目,便集中于台州监牢。阮元将伦贵利样貌画出,向这些头目询问其人身份,这些头目为了自保性命,大半主动供认,这人正是伦贵利无疑。李长庚等人也在海盗船上搜出总兵印信、安南阮光缵敕书和安南权臣陈宝玉书信,一并交予阮元。 这一日阮元便与台州府县官员齐聚台州府衙,准备公审伦贵利,府中衙役也早早带了伦贵利上堂。这时伦贵利外袍早已被剥下,只剩囚服,须发蓬乱,可即便如此,阮元不经意间向他审视之时,却发现他眼中犹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神色,即便其他海盗头目,也绝无此等凌厉的眼神,看来即便他拒不招认自己身份,官军也没抓错人。 但阮元在公审伦贵利之前,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时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先坐上了堂中之位,随即从容问道:“堂下之人,可是安南进禄侯,总兵伦贵利?” “大人说笑了,在下名叫王二,伦贵利什么的,在下并不认识。”伦贵利犹在强辩。 “伯元,这件事用不着他承认,我可以作证。当日在海盗船上,坐在正中的,就是此人无疑。他身边所有人,都称他为侯爷,我听得、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人的。”这时,杨吉作为指认伦贵利的证人,也已经到了公堂之下,便主动站了出来,指认伦贵利身份。伦贵利看着杨吉,登时醒悟,眼中那一股狠戾之气,也登时消减了六七分,看来,自己今日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狗东西,早知今日,老子当日就该一刀砍了你!”伦贵利眼看大势已去,索性承认了自己身份。即便如此,也不解气,兀自瞪着杨吉不肯转过头去。 “伦贵利,你对他撒气,又有什么用啊?本官这里,早已收得物证在手,今日有没有他出来作证,我都能证明你本来身份。你勾结安南,带领海盗船入寇浙江沿海,平日劫掠百姓甚众,如此种种,给你定罪,只有凌迟处死一途!怎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悔悟不成?”阮元眼看伦贵利被揭穿身份,犹不认罪,不禁有些恼怒,便出言相斥,打断了伦贵利的话语。伦贵利听了这话,也转过头来,盯着阮元不放,眼中尽是不满之色。 阮元见伦贵利不服,便只好拿出证据,向左右挥了挥手,两边衙役便将李长庚缴获的文牒悉数呈上,伦贵利那件被剥下的外袍也放在一起。阮元从容道:“下面人犯伦贵利,你可看好,这里是定海总兵李大人从你船上搜出证物,其中文牒,分明写着你年纪相貌,便是不认识你的普通人,见了你样貌与这文牒,应该也能对得上吧?还有你这件袍子,我在你手下那里也讯问得清楚,在安南,只有统兵之人,才能用此袍服!你等前来之人,大半已被溺毙,我检查尸首之时,曾查出前后共有三人身穿这等锦袍,而你这书信之上,又写明此次前来统兵之将共有四人,你这件,是其中最好的。凭借这些证据,我认定你是伦贵利,也总该没错了吧!” “刀笔小吏,凭你这点小聪明,加上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擒了老子,就敢耀武扬威了?你算什么东西!让你真刀真枪的跟老子打一场,你半个回合都走不过去!老子这一次输了,也不过是运气不济罢了,你趁这暴风雨偷袭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他妈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在老子看来,你什么狗屁浙江巡抚,也不过是个伪君子,猪狗不如的畜生!”伦贵利眼看面前人证物证俱在,知道这一次应该是在劫难逃了,便也不再辩解,径自对阮元斥骂起来。 “伦贵利,你说错了,我来这浙江做巡抚,第一要事就是剿除你等海寇,还浙江沿海一个太平!我从来没想过做什么英雄好汉,至于你所谓正人君子,更是可笑!难道你我对垒之前,我还要把我心中所想一一告知于你,才称得上正人君子吗?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此番用兵,自忖所行不过是寻常诱敌深入之计,之前几日,海上风雨交加,但凡用兵谨慎之人,都不会贸然出动。可你呢?你明知海上风雨,已是多年不遇,你也应想到面前粮船,或有诱敌可能,可你做了什么?你为了眼前这几船粮食,甘冒风雨摧折之险前来夺船,最后自己船毁人亡,却来怪我用计吗?!伦贵利,我知道你生平好赌,所以我也和你赌上一次,赌的就是你利欲熏心,不顾理智!所以你再想想,这次你全军覆没,难道不是你自寻死路的结果吗?!”阮元见伦贵利执迷不悟,又出言相辱在先,便也不再客气,对伦贵利再不留半分情面。 哪知伦贵利依然不肯屈服,兀自冷笑道:“阮元,我今日输了,你今日赢了,又能怎样?你也不看看这东南沿海,难道你抓住了一个我,这片海就能太平吗?你做梦!这片海上原来哪里有这许多海盗,如今怎么就变成了我们的天下?还不是你们这些狗官为富不仁,欺压百姓,才把沿海渔民都送到了我的麾下?哼哼,阮元,早晚有一天,海上的人,会取了你的狗命!” “伦贵利,官 逼 民 反之语,你也配说出口吗!”阮元同样不甘示弱,对伦贵利怒斥道:“你身世来历,我现在清清楚楚。你名为安南统兵进禄侯,其实是广东澄海县人,你也不姓伦,你姓王!乾隆五十九年,你和同县数十亡命之徒飘洋过海,去安南为安南国王打仗,因多有胜绩,安南王封了你进禄侯统兵。今年,因安南王屡败于国中宿敌,为劫掠物资,重整旗鼓,特意派了你等四名统兵,与闽浙海寇合力北上,入寇浙江。这些事实,你船里官牒诏令写得清清楚楚,你要如何抵赖?!”这般看来,伦贵利自称王二,却也未必是说谎,或许这才是他真名。 “至于你说官 逼 民 反,你是因为官 逼 民 反,才北上劫掠浙东的吗?你身为大清子民,前往安南打仗做官,朝廷尚可既往不咎,但你利欲熏心,一边想着为安南国王抢夺粮饷,一边想着北上攻我浙江府县,自立为王,这也是官府逼你的吗!你去问问沿海百姓,凡听闻你伦贵利之名者,无不心生惊惧,视你如海中蛟蜃。你或许也不知,你那些被生擒的头目,当我拿了你的画像去问你身份之时,无一例外,皆指认你便是伦贵利本人!你平日靠着所谓的侯爵旗号,靠着船炮之利,欺压下属凌虐百姓,尚可威风一时,但你到了今日,再去看看,还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效力吗?天道人心如此,你还有何话说!”阮元这一番话义正言辞,只说得伦贵利面色铁青,哑口无言。 但伦贵利眼看争辩已是占不到上风,也终于打出了最后一张底牌,“嘿嘿”笑道:“阮元,你以为你能言善辩,就能把我送上刑场吗?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那寻常的海上帮主,我是安南的统兵进禄侯!你想杀我,你要先问过我家皇上!只要我家皇上向你大清皇帝上言,要求保我一命,你就杀不了我!你一个小小的浙江巡抚,在我面前,永远都不过是个蝼蚁!” “好,你说你的性命我无权裁决,那皇上呢?难道皇上将你正法,还需要安南国王同意吗?你也不要把你自己的性命,想得那么重了!”阮元自然不会被伦贵利吓倒,但想到这日伦贵利言语,实际已经承认了自己身份、劫掠浙江之行,公审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令两名衙役将伦贵利拉了下去。这时李长庚也到了府衙,阮元便让他进来,问道:“李将军,海上情况如何?” “浙江这边,已经没有海盗了。”李长庚道:“不过就在方才,福建水师的来信到了,说船只已经准备完毕,问我们是否需要援助。哼,打仗的时候缩在港口里不敢动弹,仗打完了,想来分一杯羹了。” 阮元自然清楚,李长庚虽然提出了闽浙会剿,但眼看福建水师在决战之时畏缩不前,自然也有些瞧不起他们。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便去告诉他们,无需再来就好。至于伦贵利那边,我现在就上疏朝廷,将他身份、入寇始末告知皇上。不过这伦贵利的监禁之事,我却也有些不放心,麻烦将军那边继续小心看守,虽说他眼下已经众叛亲离,可毕竟有个侯爵的头衔,谁知道有没有人真的想要劫他出去呢。” “中丞还是太谨慎了,依在下之见,这伦贵利已经活不久了,中丞只在杭州准备处决之事便是。”李长庚道:“还有,对于伦贵利手下这些被俘之人,中丞准备如何处置?” “从宽处理吧。”阮元道:“我方才训斥于他,是因为他不配说官 逼 民 反这几个字。但这些海寇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不受府县奸吏欺压,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来做海盗的呢?凡被掳、胁从百姓,活下来的,每人发一两银子,让他们回老家吧。普通海寇,只要愿意,就接受他们投降,日后安置到陆上绿营。那些个头目,愿意投降的也可以用,只是那些为恶甚多的头目,或是普通海寇中劫掠杀戮尤为积极的,依然要详加查问,明正典刑!如此,也足以彰显朝廷宽仁了,将军看来如何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蔡牵之野望 “中丞所言甚是,只是这样一来,这些海寇的审讯之事,中丞也要多耗去许多心力啊?”李长庚笑道。 “没办法啊,眼下本就是人心不定之时,若是我身为一省的父母官,还不能尽心于政事,那日后百姓,还怎么相信我们啊?”阮元道。李长庚见他尽心安置之事,心中更为钦服,也便告别了阮元,继续整顿军务去了。阮元这边也一边准备北上,一边详查被俘海盗实情,对海盗分别处置。 而伦贵利的看守,阮元也确实是多虑了,因为这时的东海之上,已再无一人关心伦贵利的生死。 福建沿海的一处小岛之畔,这时前后停了十余艘大船,蔡牵离开浙江之后,暂时在这里休整。无独有偶,伦贵利的副将黄葵也带着七艘余下的大船,南下逃到了这里。蔡牵也清楚黄葵虽败,但战船数量与自己相同,未必会轻易为自己所用,便主动约了黄葵,前往岛上商议未来行动之事。 谁知方一坐下,黄葵便道:“蔡头领,这几日你的消息,我可听了不少啊。这一路南下,你都在寻找落单海船,让他们为你效力,看这样子,你也收下了不少人了。还有,听说就在三日前,有一艘凤尾帮逃出来的船不愿为你效力,被你炸沉了,所以你今日来找我,难道也是来让我做你下属的吗?” “黄副将此言差矣,那李出不愿与我共事,本也无妨。只是我与他交涉之际,他言语实在尖刻,我本想放他一条生路,可弟兄们不让啊?所以我只好听了大家的意见,对他开了炮。黄副将该不会以为,我是那般绝情之人吧?”蔡牵陪笑道。其实黄葵原本姓陈,按说应该叫陈黄葵,但他自小被母亲黄氏养大,故而出海之际,只言黄葵二字,蔡牵也不知他完整姓名。 “蔡牵,你与那李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你新收的那些船,只怕也未必愿意为你拼命吧?你真正能使唤得动的,不过还是你那七艘船,我手里也有七艘船。我今日可以和你客气一些,但你若是想要让我做你的手下,我倒要问一句,蔡牵,你有何资格啊?你可以打沉李出那一条船,但咱们来个七对七,不是我看不起你,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也得被我刮一层皮下来吧?”黄葵自然清楚,蔡牵这次找他,前面言语再怎么客气,最后也要落到两家合并之事上,所以一开始就把话完全说清,不让蔡牵有其他想法。 “黄副将,我清楚,你虽然挂了个安南水军副将之职,却也不是安南人,你是福建人,这里才是你的老家。还有,伦贵利的事我也打听清楚了,他被清廷抓住了,正陷在台州牢里。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现在不想救他,是也不是?”蔡牵问道。 “那又如何?”黄葵道,果然,他并不在意伦贵利的生死。 “黄副将,其实在下这次来找您,并没有要您投入我部下的意思。在下只是水澳帮一个头目,要说投奔,也是在下投奔副将您才对啊?不过我手下这些人,固执得很,副将多半也不愿意要。在下的意思是,副将完全可以在这福建自立一帮,自称帮主,他伦贵利平日那般嚣张,何时在意过我们性命?既然如此,咱也犯不着为他卖命,您说这没错吧?副将做了帮主之后,在下愿意和副将结盟,日后闽浙海上,副将想去打那个府县,在下一定全力相助,不求别的,只为分一杯羹。这样下来,对副将可是有利无弊啊,您说在下这个建议,是否可行呢?”蔡牵自然清楚,凭自己这时的实力,想要收编黄葵战船,并不现实,和黄葵决一死战,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只得退而求其次,先鼓动黄葵自立一帮,之后和他结盟,凡行动之时,二人合兵一处,才能在福建沿海立足。 果然黄葵听着自立之事,也渐渐动了心,笑道:“我说蔡牵啊,你算盘打得不错嘛?你我势力眼下一般,我去自立帮主,那你呢,不也就是未来的蔡帮主了?我行动之时,你来相助,那反过来说,你要有所行动,是不是我也得捧个场啊?也罢,安南那阮光缵,不过庸主,我回去给他卖命,对我有何好处?还不如就在这福建干他一票,来得痛快!今年我等船只遭此一难,一时是动弹不得了,到了来年,你我一并出击,定要让官府知道咱们的厉害!” “哪里哪里,黄帮主客气了,今后这闽浙海上,在下还望帮主多加提携才是啊!”蔡牵大笑道。果然,此后不过月余,黄葵便在闽南自立一帮,称新兴帮,与蔡牵结成同盟。整个东海的形势,出现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巨变。 这边阮元将海防事宜大略交代清楚,便也回了杭州。李长庚等人则与阮元商议已定,凤尾、水澳两帮经此一战,不仅损失大半,而且遭遇台州重创,大多帮众都已经如同惊弓之鸟,无力再与官府相抗,这正是一鼓作气剿灭两帮的最好机会。只是官军经此一战,未免也有些损失,是以暂行休整两个月,待八月一到,渐转北风,各镇便即南下平盗。 这日阮承信、孔璐华等人早已得到阮元即将归家的消息,提前在抚院门前做好了迎接准备。看着阮元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各人面前,越来越近,还是那样熟悉、亲切,各人自也渐渐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 “夫子!”眼看阮元越走越近,孔璐华再也无法克制,扑上前抱紧了阮元,看着阮元相别数月,面上多了几分海风侵袭下的沧桑,却依然冷静柔和,令人心生暖意,不觉哭道:“夫子,你总算回来了,我……我那日送你去台州,之后便日夜想念着你,怕你打不过那些海盗,那我也……真没想到,你居然打赢了!真是太好了!夫子,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可不要再出去了!” “夫人,这海上太平了,我自然也就有了时间,回家多陪陪你们了啊?”阮元笑道:“不过我也想知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夫人在家中处理家事,可有为难之处啊?” “你还好意思问?”孔璐华嗔道:“就在上个月最后几天,这天也不知怎么了,一连数日大雨不止。这抚院里面,连路都不能走了。我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取了小船出来,连从前门到后门都要划船,真是累死我了!外面商铺也都不开,我们采买不得,只好吃干粮度日,要是这雨再多下几日,你就见不到我们了!我……我这些时日,也好辛苦……”阮元看着妻子样子,果然比离别之时憔悴了许多,他也清楚妻子身体本就偏弱,实在不适合在这等暴雨之中操劳,也连忙抱住了孔璐华,将右颊贴在她左颊之上,轻轻安慰着她。 阮承信见状,也对阮元笑道:“伯元,你有这样的夫人,我有这样的好儿媳,也真是三生有幸啊。这些日子,家中事务,大半都是璐华操办,打理的可是井井有条,绝无差错啊。而且璐华也从来知人善任,家中仆从,都被安排到了最适合的位置,那几日虽有大雨,家里却并无半点损失,这可都是璐华的功劳啊。”向后看着,看到杨吉也平安回来,不觉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伯元我从来都放心得下,杨吉这次出门,居然能深入贼巢,之后安然回归,哈哈,这可让我看了眼界啦。” “小恩公,你这是瞧不起我啊?”杨吉笑道:“这次我出这趟门,可是立了一大功啊,我到了那海盗船里,不仅能和他们称兄道弟,还把两路海盗给离间了呢!就连伯元回来都说,我这些事,都够记好几级军功了。小恩公,以后你可不要再小看我了。” “是啊,爹爹。”阮元看孔璐华已经渐渐平复心绪,便也放开了她,上前对阮承信道:“这次虽说是靠着飓风之力,才击溃了海寇,但东海之上,总是能平静一些日子了。以后冶局的事,就还是孩儿来办,爹爹就先把事情放下,待孩儿为您尽孝吧。” “哈哈,也好,爹爹这些日子奔波冶局和抚院,也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咱们就先不管海上的事了,先轻松休息几日。你看璐华,等你等得可都瘦了不少呢。”阮承信笑道,看着一边孙星衍和焦循也到了抚院,便又对阮元道:“还有啊,渊如和里堂他们,操办书院之事,据说也快成了,你若不好好珍惜这几个月,到了来年,可又有别的事要去做啦。” “这倒是我疏忽了。”阮元笑道:“这几个月不在,书院的事,倒是真没怎么上心,麻烦渊如兄和里堂了。里堂,听爹爹说书院快办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伯元,这也多亏了你啊。”焦循道:“你找的那第一楼,其实原是在一位城中商人名下,我之前去了几次,无奈他要价太高,一直谈不下来。可就在前几日,你海上大胜海寇之事传了回来,那位商人本也在温台一带有些生意,你这一次算是救了他了。所以他为了答谢于你,竟直接把第一楼那片地捐了出来,说是送给咱以后的书院,也为浙江人文之事,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了。再加上你那些学生的捐助,这段日子已经开始整修房舍了。看起来啊,咱们办学院、修明经术的愿望,也快要实现了!” “这真是太好了!”阮元也大喜道:“我来这浙江,原本是两件要事,整顿海防、赔补亏空,眼下我们松门大捷,海防之事,一时是没有大患了,亏空要补,却也是长久之策,急不得的。而且海防压力轻了,亏空赔补起来,也就容易多了。仓廪足然后知礼节,咱这兴学之事,也终于可以办起来了!里堂、爹爹、夫人,今日咱们就不要再有顾忌,多备些好菜,咱们好好欢喜一日!” “哈哈,伯元,你这做了大半年巡抚了,这可还是你第一次请我们吃饭呢!”焦循也不禁笑了出来。一行人想着阮元到任浙江不过半年,已经连续做成了许多大事,心中自然也都放松了下来,便也一边相互说笑,一边回抚院准备庆祝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暴雨之灾 然而阮元的平静生活,却只维持了两天。 “诚甫兄,这……今年的灾情,真的如此严重吗?”这日阮元抚院之内,正齐齐摆放着十余封各地府县的紧急文书,刘烒和秦瀛也一并到了抚院之内。看着其中一封文书,阮元刚刚散去不久的忧虑之情,又重新回到了面上。 “正是,伯元,这次雨情,堪称浙江三十年所未有,受灾府县之广、人数之多,也是许多年不见了。而且我还担心,现在有些府县,说不定还在考虑隐瞒灾情,实际受灾之地,可能要比我们看到的更多。”刘烒担忧道。 原来,在松门海战中为阮元等人“立下大功”的那场飓风,在经过松门之后,并未歇止,而是继续向西北挺进。一时之间,浙江中部的金华、处州、绍兴各府县,无不大雨倾盆,连日不止,田间稻谷,一时绝收,孔璐华等人在杭州,都不得不乘船出行,便是因这次暴风雨过于猛烈之故。杭州方面风雨过境尚属快速,二三日间便即雨止,无碍平日生计,但浙西南几个府县,却连续下了半个月暴雨,不仅农村百姓绝收无粮,许多城镇居民也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度日,同时粮价暴涨,一石米售价三两银子的情况都已屡见不鲜。所以这些日子,金华等府县别无他法,只得紧急向抚院求助。 “诚甫兄,你所言我已经清楚,眼下要紧之事有二,第一是抚院和藩司尽快下令,让这些府县开仓放粮。第二是严查其余府县,有无瞒报之情。之后,我尽快上疏皇上,拨运漕粮南下赈灾,同时,将受灾府县情况上报,请皇上蠲免税赋,你看这样如何?”阮元问道。 “伯元所言,确是要事,若是你这边决议已定,我回藩司那边,便即下令受灾府县开仓。若是需要我们前去调查其余府县有无瞒报,我藩司衙门也可以派人相助。”刘烒的回答也非常及时。 “若你们人手不够,也加上我臬司衙门一份吧。”秦瀛补充道。 “如此,就多谢诚甫兄和小岘兄了,我们先看过这些受灾府县实情,之后便许他们开仓放赈。只是……”府县受灾,抚院和藩司下令开仓放粮,本是应尽之责。可阮元说着说着,却也渐渐思考起开仓之后的事情来。 “若是每次开仓放粮,百姓都能得到及时赈济,那又怎么会出现那许多灾民流民呢……” 救灾之事,正如其他政事一般,一样是知易行难。 不过阮元自翰林至督学,所在交友绝非少数,这种时候自然也少不了为他解忧济困之人。这日钱大昕因听闻阮元在浙江巡抚任上颇有作为,力抗海盗,一时欣喜,当即动身到了杭州。阮元两年未见这位前辈,也是一样的大喜过望,忙请了钱大昕前往西湖泛舟饮茶,聊以为报。 这时正值七月,乃是西湖风景绝盛之时,只是阮元看着一路的繁茂景象,却也不由得想起就在数百里之外,还正有无数灾民等待赈济,再怎么怡人的风景,也都有些看不下去。便举起茶盅,对钱大昕道:“先生不辞辛劳,远来杭州,学生本应倾力相待,只是眼下……眼下浙西事务繁忙,竟也没有多少时日再来求教于先生,学生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杯茶,便算做学生赔礼了。” “伯元,你这是哪里话啊?”钱大昕也笑着回敬道:“你到这杭州为官,这还不到一年,你的事老夫在嘉定,可都听到了不少啦!你严明军纪、擒捕剧盗、整备海防,这又大败海上之寇,要老夫说啊,多少巡抚碌碌数年,乃至十年,都比不上你这半年呢。老夫看着你有为如此,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怪于你啊?而且你建节杭州之前,所任皆是文翰之职,这次做这浙江巡抚,可是把圣人之言、治世之道,都用到了实处了。哈哈,你可是为咱读书人争了光了,那些成日说什么书生无用,说什么国朝治学之人,只知训诂考据的闲客,看到你如此治绩,可都要闭嘴啦!就凭这个,天下读书人,就都欠你一份人情才对啊?” “先生客气了。”阮元也陪笑道:“只是做了这巡抚,学生却也清楚,积善十年,或许无人问津,疏忽一时,却可谤满天下之理啊。天下人未必因为我已经做过的事感恩于我,相反,若是我从此志得意满,后面的事做不好,一样对不起先生教诲。眼前这两件要事,一是浙西救灾,一是杭州兴学,可都不好办啊。原本还以为,这第一楼的地买了下来,办学就容易了许多,可这突然之间,灾荒便至,若是全力救灾,兴学之事,未免又要……” “伯元,这就是你初任封疆,许多事尚不成熟之故了。”钱大昕笑道:“其实这两件事在老夫看来,完全可以一并办理。眼下灾荒严重,也定有不少人困于衣食,急需生计,这时咱们便来个以工代赈,号召一时绝收的百姓前来兴修学舍,官府给予衣粮。如此百姓生计自可安稳,不过半年,这学舍我看也就要建起来了。兴学之事,你可以让渊如帮你照看,老夫既然来了,也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杭州没了后顾之忧,救灾之事,不就事半功倍了?” “先生,您早已致仕,年纪也大了,这兴学之事,学生怎能……”阮元听着钱大昕也想帮自己兴建学舍,不禁担心起他身体情况来。 可钱大昕却摇了摇头,忽然之间,目中充满了期望,道:“伯元,这兴学之事,并非你一人心愿,其实也是老夫……不,是天下有志于圣人之道的读书人所期待的大事啊。老夫这些年来,也经常到一些地方书院讲学,所见所感,颇为黯然,眼下海内大半书院,都仅有八股课业,唯以科考为能事,至于通经重道,一概不问。可你不一样,我听渊如说过,你建这书院,凡八股举业之学,一概不授。所学根本在于经学,此外训诂、诗文、天算、地理,亦有兼容并包之念。圣人之学本就广博,所以,非如此兴学,不足以彰先贤之道,非如此兴学,不足以养心怀天下之大才!伯元,你办学之念,本也是老夫平生所愿,那老夫为这书院尽一份心力,又有何不可呢?伯元,老夫自忖一生为官治学,止于修身齐家,可你这兴学为政,却是治国平天下之道!老夫若能以这风烛残年,为天下后学,再做一些帮助,老夫心安,老夫得偿所愿啊!”说着说着,钱大昕也不禁心绪激荡,竟险些掉下泪来。 阮元听着钱大昕之言,也自是说不出的感动,他自然清楚,钱大昕虽也是进士出身,久经官场,可一生所为都限于翰詹学政,并未担任过主政一方的治民之职。钱大昕一生治学,首在“实学”二字,可他不涉督抚州县之职,这“实学”便只能修明于己,却不得造福于民众了。故而他看着阮元做了巡抚,一时大有作为,也是真心感念,想着自己一生学问,终于有了可以继承,可以用之于民的后学。既然如此,再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反倒是自己过分谦虚,竟不察师长心意了。便回拜道:“先生高义,学生不胜钦佩,先生愿意助学生兴办这书院,学生自当顺遂先生之念才是。只是这书院眼下初创,尚无名字。若先生不弃,还望提点于学生。” “伯元,这是要我为书院取个名字吗?”钱大昕见阮元同意了自己相助之事,心中自是快慰,便道:“我听你和渊如都说过,这书院,应该兼容六艺,兴办实学。但归根到底,还是以经学为其根本。既然如此,便称之为‘诂经精舍’,以彰尊经之义,你看如何?” “先生之名,正合眼下海内学人彰明经学,以兴圣道之念,学生也觉得,实在是没有其他名字,可以出于其上了。那从今日起,这书院便依先生之意,称为‘诂经精舍’了!”阮元在这个名字上,倒是与钱大昕一拍即合,二人心念相通,自不觉相视而笑。只是不过片刻,阮元还是回到了现实之中,问道:“有先生相助,这书院之事,我自然放心。只是浙西救灾之事,这几日还是一样的没有头绪。先生若有赈济之法,还请指点学生一二。” “伯元,这赈灾之事,老夫并未亲身办过,所以你问老夫,老夫却也没什么具体的可行之法。”钱大昕道:“但老夫这几年游历江浙,府道官员品行如何,老夫还是略知一二的。你这里眼下受灾最重的,是金华、处州、绍兴三府,这三府眼下的知府,也都还说得过去,尤其是金华新任知府严荣,他可是兰泉先生的女婿呢。但这三府下辖,有将近三十个县,这些知县品行如何,老夫就不敢下定论了。知县之下,尚有县吏,这县吏之中,从来多有假公济私之人,虚报灾情、克扣赈粮,更是常有之事……不过话说回来,这杭嘉湖之地,老夫倒是认识一人,他在这里为官多年,历任府县,办理救灾之事,经验却要比老夫丰富得多。伯元,嘉兴府同知李赓芸,我记得你在翰林院时,他也曾入内学习过几个月,你和他可熟悉?” “先生有所不知,这李赓芸去年得京中九卿引荐,方做了嘉兴同知,当时在浙江为他保荐的,就是学生。”阮元听到李赓芸的名字,顿时大喜。想来虽然他对自己曾有截船之举,但也是出于公事,若自己能将保荐之事向他说明,李赓芸多半也会对自己心生感激,从而竭力相助,这样救灾之事,应该也就会更容易了。 “伯元,原来保荐他的人是你啊?”钱大昕喜道:“这李赓芸在翰林院时,我便与他多有来往,我知道他是个实干之才,只是平日言语木讷了些,性子又直,不愿意与那些个达官贵人交往,所以升迁起来,却也慢了许多。但有此治郡之才,在这杭州辅佐于你,这赈灾之事,你还有何可担忧的呢?你且不要拘谨,速速请他到杭州一趟,想来这赈灾之策,便也要成了。” “先生说的是,学生回了抚院,便即修书去嘉兴,定要让生甫兄南下一趟才是。”阮元喜道。 “哈哈,伯元,既然如此,这杯茶现下你可还饮得下啊?”钱大昕看着阮元神色,终于轻松了起来,也不禁对他开起了玩笑。 “这茶啊,现下正是品茗之时,若是学生在此不能尽礼,那又怎么对得起先生不辞劳苦,特意南下这一遭呢?”阮元欣喜之余,也同钱大昕相视而笑,两人一并举起坐上茶盅,对饮而尽。 第一百九十九章 李赓芸救灾之策 当夜阮元便即修书去了嘉兴,请李赓芸南下,钱大昕则留在杭州办理诂经精舍的兴办事宜,浙江名士得知阮元、钱大昕、孙星衍、王昶四大海内名儒,一时齐聚诂经精舍,又广招人才讲学其间,又怎能不为之心动?一时前往浙江,主动愿意讲学者不计其数,诂经精舍尚未正式开幕,便已汇聚了段玉裁、张鉴、顾广圻、陈鸿寿、严杰等江南两浙一大批名士在内,看来距离阮元兴学之梦的实现,也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而李赓芸在嘉兴,也收到了阮元的来信,同时钱大昕担心李赓芸为人憨直,竟不从阮元号令,也私下修书一封送到了嘉兴,将阮元保荐他升任一事详加言明。李赓芸看了两封来信,自是惭愧难当,对阮元的猜疑之心尽去,反倒是觉得阮元有恩于己,便应当加倍还报。所以收信当日,李赓芸便收拾了行装启程南下,一到浙江抚院,便向阮元赔罪,希望阮元宽恕他上一年的截船之举。阮元本也不在意这些,又哪里会为难于他?不仅没有一句抱怨之言,反倒力赞他尽心奉公,本就应该得到提拔。随即,阮元也为李赓芸安排了上座,见他歇息已定,便问起赈灾之事来。 “既然中丞诚心相问,下官也定当将下官所知,尽数告知中丞。”李赓芸的回答非常诚恳,道:“其实下官虽在嘉兴,却也知道中丞入浙江主政半年,已经颇有作为,想来中丞对这赈灾之事,也不致一无所知。下官只说下官所见,督抚大员所难及之事,下官大抵清楚,眼下受灾最重的三个府,知府尚属清廉,不至于在他们这一级克扣赈粮。但到了知县,乃至县吏这里,私行克扣之事,便屡见不鲜了。” “这赈粮发放,最难之处,在于上位者往往不知分发之数,只知发放了事,既然已经放粮,自己便是有功,至于百姓是否得到赈粮充饥,他们有时便不管不问,即便问了,有这许多县吏从中作梗,他们往往也不清楚。同时,需要施赈的百姓,也往往不知自己应该分发到多少粮食,有时日受一餐,便以为是朝廷尽了赈灾之责,却不知赈灾之时,受灾最重之人,每日本该日受两餐。有此‘上不知,下不知’二事,县吏便极易从中克扣赈粮,对上,便言粮食已经分发,对下,则言每日放赈止有此数,甚至有些百姓,尚未得知官府放赈,便已经饿死了。另外,百姓之中,亦有发放不均之事,有时一些中产之民,明明家有余粮,尚能生存,却为了节省自家粮食,冒充贫民前来接受赈济。可另一方面,有些贫民的口粮,却也因此被夺了,进而得不到赈粮。如此说来,这官、吏、民三处,却都要详加筹备才是。” “生甫兄,以我之见,这官、吏、民三事,官之一事最为简易,只需让各府县详查受灾百姓,之后我抚院依各地百姓数量,对每县分发赈粮定下具体数额,县官见了实数,便不会被属吏所蒙蔽。若是县官心术不正,却也不难,我抚院合藩司早已议定,遣佐杂属吏前往受灾府县,便衣行事,询问受灾百姓,若有知县不称职者,我当即严办。只是不知这次赈灾,受灾府县共需多少赈粮呢?”阮元对赈灾之事自然也有准备,所以二人一言一语,尽数切中要害。 “中丞,方才我已看过这次受灾人数,若各府县并无隐瞒之事,仅金华、处州、绍兴三府,便有三十万人需要赈济。除此之外,衢州、严州,只怕一些府县也会出现饥民,若是为了安全起见……想来除了各府自行开仓放赈,皇上那边,我们还需要四十万石赈粮,才能让百姓平安度过灾情。”阮元这时已将各府县相关赈灾上报公文都拿到了堂上,是以李赓芸不过片刻时分,便已清楚受灾人数。 “生甫兄历任府县,已有多年,我信得过。这四十万石赈粮,我今日便上疏皇上,请皇上截留漕粮,以备赈济之用。”阮元道。 “中丞,若说清查府县官员,如此当以足够。但在下认为,赈灾之要,在于县吏,这县吏的清查,却要更费一番心思。在下多在府县办事,相信一个道理,凡政事,需开诚布公,公之于百姓,百姓方知政事始末,奸吏亦难以从中取利。是以这次赈灾,中丞务要公示各受灾府县,每处受赈几月、每人受赈升斗。依常例,凡受灾十分之民,需给赈四个月,八九分之人,给赈三个月,六七分,是两个月,其余百姓,亦当蠲免赋税,以纾缓民力。每一大口每月,受赈米一斗五升,小口半之。如此受赈虽不充盈,却也足以让百姓度过难关了。”李赓芸所谓大口,大体指的是成年人,小口则是未成年人。阮元听着,自然也连连点头,忙招呼过下面属吏,将李赓芸所言一一记下。 “生甫兄所言公示之法,确是良策。但依我想来,仅仅依靠公示,却也不够,百姓之内,若是还有发放不均之事,又或县吏从中作梗,对公示赈粮私加变动,这……生甫兄可还有解决之法?”阮元继续问道。 “若如此,则当于各村尽数公示。”李赓芸道:“中丞所言不错,若是公示之事,仅行于府县,则乡村百姓大多不知县中规矩,依然不知自己所应得赈粮之数。所以要公示,就该在受灾各村一并公示,当每村立牌子若干,上书赈济事宜,先将赈济之法公之于上,之后,将本村应受赈百姓姓名,尽数写上,每户受灾如何,人口若干,应受赈粮之数,都要一一详列于上。若如此,则百姓一方面清楚了自己应受赈粮多少,另一方面,也清楚本村有无奸民冒充极贫之家,冒领赈粮。中丞方才也说了会遣人查访其间,那么若是赈粮发放不够,百姓自然会告知查访之人。如此彰明法度,据实放赈,则奸吏刁民,自然无所遁形了。” “生甫兄所言,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啊。”阮元叹道:“方才生甫兄所言,我自当一一奉行。却不知这发放赈粮之外,还需要注意何事呢?” “官府除了放赈之外,亦需出钱。”李赓芸道:“放赈之事,所针对的是受灾严重的灾民。但寻常中产之人,或城居百姓,一样可能因为这场水灾而损失严重。而且灾荒一到,粮价必然暴涨,别的不说,就说在下所见,眼下嘉兴已有不少商人,备下粮米,准备高价在灾区出售了。中丞不妨想想,若是寻常百姓这半年里,每日都需要用两倍的价钱去买米度日,那说不定有些人家,本是中产之家,灾荒一过,却也成了贫民呢?” “生甫兄不愧是历任府县的能臣,今日与生甫兄一语,真是胜读十年之书。”阮元道:“却不知生甫兄所言出钱之事,应该如何施行呢?” “官府需要做的,是两件事。”李赓芸续道:“第一,官府应该在受灾府县,公示于众,商人但凡出售粮食,必须在官府有所记录。之后,官府依商人出售粮食多少,酌情发给银钱,作为补偿。第二,严控粮价,在受灾府县声明,凡商人出售粮食,一石米不得超过二两五钱,即便是道路不便的属县,也不得超过二两七钱。若是有商人高价售粮,超过官府定价,则严加惩处。如此,商人得官府详查,便不会私相出售粮食牟取暴利。而他们既然能得到官府的银钱补助,出售之时,也自会心甘情愿,将粮价降下来了。” “生甫兄,这次赈灾之事,我定当将详尽方案告知皇上,之后具体救济事宜,只怕也少不了生甫兄为我参酌了。我也会上奏你救灾之策,到时候,就由你来调度杭嘉湖道的粮运,若是此次赈灾得法,也算你我协力完成一件善事了。”阮元对李赓芸郑重答道。其实阮元之意,尚不完全在于所言之事,二人心中自都清楚,若是李赓芸在这次救灾中积极发挥,有实际的政绩足以表彰,他升任知府、道员,也就容易了许多,到时候,自有更好的位置来让他发挥治理特长。是以李赓芸也谢过了阮元,先行回归嘉兴,为救灾之事做准备去了。 第二百章 伦贵利的末路 过不多日,阮元向嘉庆询问伦贵利处理事宜的上疏,与浙西赈灾的奏疏一道,被送到了嘉庆案头。嘉庆也召集了几位军机大臣,对两大要事集中商讨。 “这个阮元啊,都做了大半年巡抚了,为何行事还是如此谨慎呢?”虽然嘉庆话是这样说,可庆桂、董诰等人都能听出,嘉庆并无责怪阮元之意,果然嘉庆续道:“这伦贵利,仗着自己有个什么安南进禄侯的名号,就敢要挟于朕,他哪里是什么侯爵,这天下官爵,不待朕颁旨册封,便是僭伪之名!他有何资格在我大清君臣面前,自称进禄侯?朕看这伦贵利本为大清子民,却投奔安南于先,挟安南之兵劫掠我浙江沿海在后,如此无父无君,残虐百姓,就已经够得上凌迟!什么阮光缵的敕命,也教他拿来做护身符,真是岂有此理!传旨,伦贵利无需押解入京,圣旨一到,便在杭州就地凌迟处死!还有,庆桂,以朕的名义,给阮光缵去一道旨意,问他伦贵利究竟是不是他私相封授?他带兵劫掠闽浙沿海府县,有无他阮光缵的授意?无论他情况如何,这道旨都要严厉申饬于他!他什么意思,朕还不清楚?前些年以为朝廷大军在川陕作战,无暇兼顾于他,便有了不臣之心,眼下川陕战场,连战连捷,剿灭贼寇,指日可待,他阮光缵要是识时务,就知道该怎么做!” “皇上明鉴,臣这就下去拟旨,定要让那安南阮主,重新慑服于我大清声威!”庆桂对于嘉庆这次的处置,并没有其他意见。而嘉庆所言本身也是实情,在勒保、额勒登保与德楞泰三员大将的积极作战下,不过半年,已成强弩之末的白莲教反清部队屡战屡败,到了嘉庆五年入秋之时,川楚战场形势,已变得逐渐向清军有利起来,有识之士都清楚,只需假以时日,继续围剿,这场仗必然以清军获胜告终。 “还有这道奏疏,阮元上言,今年浙西遭遇飓风暴雨,十多个府县耕田,均已损失大半,灾民已有约三十万之数,要求朝廷调拨赈粮四十万石……董诰,你也是浙江人,这浙江灾情,可否属实?”嘉庆继续问道。 董诰也当即答道:“回皇上,浙江灾情,确实如阮元所言。臣家在富阳,故而近日多有浙江会馆主事人员,前来告知臣浙江灾情,浙西金华、处州等地,受灾犹重。而且先前皇上交给臣等的浙江布政使刘烒、按察使秦瀛、学政刘镮之上奏,也都提及了浙西灾情,故而臣以为,下放赈粮,已是刻不容缓。至于具体灾情,臣看阮元奏疏,也已经一并附上,户部自会一同核查,依阮元上报人数,决定发放赈粮之数。” “既然已经刻不容缓,那就速速去诏户部会同发放赈粮吧。朕平日观高宗皇帝实录,清楚灾民赈粮之数,阮元上报灾民,依四十万石放赈,合乎旧例。若是户部没有其他意见,便尽快给浙江下令,留下四十万石漕粮,以作放赈之用,如何?”嘉庆清楚自己亲政不过一年有余,赈灾之事,必须及时办理,才能重振人心。只是按照规矩,放赈需由户部一并商议,是以有此决议,希望户部尽快有所行动,避免拖沓行事。 对于嘉庆的这些决定,董诰和戴衢亨都没有异议,即便是素来对阮元常有偏见的庆桂,眼看赈灾事大,也没有其他反对之言。阮元的两封奏疏,很快就有了批复。 到了八月初,嘉庆的诏旨发回了杭州,阮元接旨之后,便即提了伦贵利,依旨在杭州将伦贵利处刑。伦贵利试图依靠阮光缵威胁嘉庆的救命之计,被嘉庆直接粉碎。 而伦贵利自然也不会知道,仅仅三个月后,阮光缵的上表也到了北京,表文内声称自己愚昧无知,不该得罪清朝。伦贵利虽为自己私自册封,但北上劫掠,纯属伦贵利个人行为,并非自己授意,也完全认可了嘉庆处死伦贵利的决定。 即便如此,阮光缵在安南也已经是穷途末路,阮福映的旧阮军继续北进,连战连捷,终于在嘉庆七年攻破河内,俘杀阮光缵,安南西山阮氏便也就此灭亡。阮福映统一安南之后,向嘉庆上疏请求册封,并希望以南越之名代替安南。但嘉庆考虑到南越本为西汉时广东赵佗所建之国名号,担心阮福映有不臣之心,便将南越二字颠倒,改成越南,册封阮福映为越南国王,越南之名,自此而始。 而随着安南海盗的逐渐溃败,浙江的海防重点,也渐渐转移到了闽浙海盗之上。 但对于这时的阮元而言,救灾才是第一要务,嘉庆下诏之后不久,嘉白帮也来告知阮元,已经会同其他漕帮,将浙西所需的四十万石粮食运送到了杭州。阮元便让李赓芸总领放赈事宜,依每县上报灾民人数,逐一进行分发,一切放赈事宜,尽数公之于众,府县官吏试图暗中克扣之人,便没有了作伪的余地。 但阮元对于赈灾之事,却一直不能放心,开始放赈后不过数日,阮元便告知家中抚院,自己决定亲自南下,前往金华、处州视察放赈情况,也一并带上了杨吉、焦循随行南下。一路溯江而上,不过数日便到了金华境内,看着江水尚属平静,一路之上,虽有数县受灾,放赈之事却也算安稳,阮元也渐渐回想起来,嘉庆三年之时,便是在这附近的江水之上,亲眼目睹了溺婴的惨状…… “伯元,你可是……可是又想起前年的事了?”焦循看着阮元神貌,自然清楚他心意,自己那时正与阮元一并南下督学,对这里百姓疾苦,一样记忆犹新。便也对阮元道:“那时我看着那些孩子的样子,也不好受,想着咱们当时毕竟只是学政,俸禄微薄,不敷大用,可眼下你都是巡抚了,咱们……咱们终于可以去想移风易俗,改变这个陋习的事了。若是你也有此意,我到了金华,就帮你多问问当地人情,说不定就能从中找到些办法,让以后的孩子可以活下来呢?” “多谢里堂了。”阮元看焦循主动相助,自然无比感动,不禁叹道:“这次南下,我本意也是如此,救灾的事,咱们要办好,但孩子的事,不能再拖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 行船又向南行了半日,便到了金华府城。那金华知府严荣虽然清楚岳父王昶乃是阮元幕中上宾,却也知阮元到任之后,凡下属馈遗,一概不收,想来不会因这番缘故对自己多留情面,便也依照寻常礼节,迎接阮元进了金华府衙。 果然,阮元对于严荣和王昶的关系,并未多问,只行了寻常的官员拜见之礼,便随着严荣进了府衙。方即坐定,阮元便问严荣道:“严府台,朝廷的赈灾之粮,这几日可是已经分发到各县了?各县那边,分发情况如何?可有赈粮不足之事?受赈百姓,可还安定?” “中丞真是百姓再生父母啊。”严荣赞道:“关于赈灾之事,下官这几日一直在询问下属各县,眼下赈粮尚属充足,公示之事,下官也遣属吏前去视探过了,所见之村,已经尽数公示放赈百姓受粮之数,所来商人,也一一按中丞之令严加约束。至少一两个月内,在下以为放赈定当有序施行,只是……” “有何问题,但说无妨。”阮元道。 “只是中丞,这赈粮之数,下官觉得是不是不够啊?”严荣问道:“下官听闻,中丞这次所请赈粮,只有四十万石,下官这金华灾情较重,所以分了十五万石。可下官前日也去灾区视察过,只见受赈百姓,远超下官所想。是以下官担心,这些赈粮能不能支撑到四个月之后?只怕两三个月间,就要……” “严府台,你上报灾民人数,应该没错吧?”阮元道:“我此次上报皇上,请求下放赈粮,乃是根据你等上报灾民之数,各人受灾情况,再加上难免的折耗,才定了四十万石的赈粮下来。若是你认为这些粮食不够灾民之用,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虚报了灾民之数!你少报灾民,试图敷衍皇命,粉饰太平,是以这次下发赈粮,你这里不够用了是不是?” “中丞,下官绝无虚报人数之事啊。”严荣惊道:“这灾民之数,下官之前严令各属县详加查问,并告知他们若有瞒报,定当上奏参劾,下边的县又怎敢妄为呢?只是下官也参阅过之前本府赈灾人数赈粮,凡灾民之数如今年者,赈粮都在二十万石以上,如此看来,这十五万石之数,只怕是真的不敷民用啊?” 第二百零一章 阮元下乡记 “严府台,你说够了吗?”阮元听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些恼怒,对严荣道:“府台眼中,这有粮之处便只有金华一地吗?难道其他府县的百姓,不会在自己所在之地就地接受赈济吗?若是每个府县放赈都要如你一般考虑这许多情况,那我就算再多备上两倍、三倍赈粮,也都不够你等用的!还是说,严府台,你本身也是虚报瞒报赈粮的受益之人,我这般放赈,你得不到油水了是吗?” “阮中丞,这……在下绝无此意啊?”严荣道:“下官与中丞一样,此次赈灾,唯求灾民得以安稳,绝无私吞赈粮之意,下官这些日子,也多次走访受灾村镇,对放赈之事多加巡查,这些下官府中官吏,均可为下官作证,下官就算有私心,也没这个条件去做啊?”想到阮元既然不信任自己,也只得将岳父推出来了,便支支吾吾道:“若……若是中丞还信不过下官,那……那下官的岳丈便是兰泉先生,现下正在中丞府中做客。下官的品行,由岳丈代为担保,中丞觉得可还足够?” “严府台,我没有说你品行不端的意思。”阮元道:“兰泉先生在杭州为我多行参赞,我一向感激不尽,南下之前,我也曾问过他老人家,得知你确实不是蝇营狗苟之辈。你是乾隆六十年进士,这五年全是因你办事勤勉,才超迁升了金华知府,是以我对你才行,本无疑虑。但严府台不要忘了,你这金华府,单属县就有八个,这八县知县,你可否一一查明其清廉与否?就算你对这些都清楚,这八县属吏,你又知道多少?你对这些属县情况,未必就能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你空言增运赈粮,只会为他们暗中谋私提供方便!此事无需再议,若赈粮不足,我自有办法,但现下粮食充足,若是仍有百姓不得赈济,那便是你等府县官吏有克扣赈粮之事!你说你平日多曾前往受灾村镇,那便继续去吧,百姓正在受饥,你却安坐府衙,这样也未免有些惭愧吧?” 严荣听了阮元训斥,也不敢再行辩驳,只好辞退了阮元,继续筹办救灾事宜去了。焦循只觉阮元这一番言语,与寻常之言大异,自也颇觉不解,便问阮元道:“伯元,这严知府我在杭州的时候,也听兰泉先生说起过,虽然才干可能略逊你一筹,但也不是贪赃枉法之人啊?你这样对他说话,是不是有些……” “我只是把难听的话先说了,让他有个准备。”阮元道:“其实他品行才干如何,我心中也自有数。或许之后的许多要事,还需要他在这里多加协助呢。但今日所言,只能如此,若是他以为官府尚有余粮,便不会严行驭下,县吏克扣赈粮,便也难免了。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断了下面那些奸吏以权谋私之路啊?” “或许你说的也有道理吧?”焦循笑道:“不过你方才这番言语都说出来了,是不是也在告诉他,你不日之间,也将亲自去受灾村镇,详加查问啊?若是这样,我也去早做准备,如何?” “里堂知我啊。”阮元也不禁与焦循相视而笑,道:“其实这走访受灾村镇之事,我早已有了盘算,再过两日,便去灾区深入查访也好。只是……里堂、杨吉,咱们救灾之策,虽说布置周密,我却也在考虑,其间是不是还有什么纰漏之处,或者……容易被奸人钻了空子的地方?咱们这次南下,不仅是要视察赈灾情况,也需要有些办法,不让那些贪于私利之人,从这赈灾之事中牟利才是啊?” 听着阮元这样相问,杨吉也主动插话道:“伯元,其实我看你这公示之法,确实布置已经非常周密,若说寻常县官县吏,我看就算有私心,也绝难得手。可我那些时日随着郑家伙计一路南下,却也听他们说起过一些以前的赈灾之事,说是先前有了灾情,往往会有些心术不正的百姓,向上虚报受灾情况,原本少灾的,硬要说成多灾,借此骗取赈粮。若是他们拿的粮食多了,那真正受灾的百姓,发到的不就少了吗?” “那这样的事,其他百姓就不会向县官检举吗?”阮元问道。 “听说很多时候,还真就不会。毕竟那些下来发放赈粮的县吏,本身也大多不情愿干这活,谁愿意管那么多呢?而且有的时候,这田地受灾情况,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百姓只知大家都有损失,可具体损失了多少,就没人愿意去注意了。”杨吉道。 “伯元,我觉得这确是个问题。”焦循也在一边补充道:“我之前也在乡村之中住过一段时日,清楚他们的想法。寻常百姓又不是知书识礼之人,谁能没点小毛病呢?所以若是真的有人看着别人瞒报灾情,前去检举,那只怕检举之人,也会成为其他百姓的眼中钉,说不定没过几日,他那些小毛病便要被人添油加醋,说成大事,官府只要稍一失察,这些检举之人便多半要有受刑入狱之危,为了一份赈粮,把性命家产赌上,不值得啊。所以即便有了这种事,很多百姓明知有人冒领赈粮,却也图个省事,就不愿开口了。” “里堂,那这些冒领赈粮的百姓是什么样的人?若是乡中富户,多半也不在乎官府这一点赈粮吧?”阮元问道。 “富户确是不多,他们自己有粮,跑来和贫农一起食粥,也没面子,多数是家中尚可自给的中等人家。”焦循道。 “若是如此,那或许……”阮元沉思半晌,渐渐想出了一个破解之法,问道:“里堂,杨吉,你们先去问问,这附近有没有最近才开始公示赈粮之数的村子,若是有,咱们就从那里开始。这件事,要在杀一儆百,一处可破,则金华一府放赈,便可事半功倍了。” 杨吉和焦循看着阮元模样,似乎已经有了主意,二人与阮元共事多年,自然相信阮元主意定下,便能收到成效,是以二人也不再多问,便分头下去打听消息了。阮元则继续派出抚院佐杂书办,便装前往各村镇查探放赈情况。 两日之后,焦循和杨吉前来告知阮元,浦江县寿康村最近方才开展公示,赈粮也刚刚下放到县衙,正是个可以从头清查弊政的地方。阮元等人便离开金华府城,前往浦江,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可是之后两日,阮元却并无动静。 直到第三日,阮元突然宣布,要亲自前往寿康村,查访赈灾事宜,并亲自过问百姓受赈之事。这日不过五更,阮元一行便即出发,走了三十里后,在正午之前到达了寿康村。 寿康村百姓听闻巡抚亲临本村,自是一时轰动,早在阮元一行入村之前,便在村口排好了队,迎接阮元等人入内。阮元见状,也让随行衙役通知下去,此行要在清查放赈实情,无需如此盛情,至于临时清查之所,也一切从简,只选了村中最大的一处祠堂,于祠堂门外设了座位帐幕。随后属吏拿来刑杖,准备一旦找出村中冒领赈粮之人,便就地行刑,予以惩戒。 众村民眼看阮元为人亲善,却又不失威仪,心中自然都放下了心,虽然阮元先行相劝,但还是有不少百姓尾随而来,聚在祠堂之外,看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如何施政。阮元也命人取来两本册子,对众百姓道:“在场各位,今日需看得清楚,本官今日所取两本册子,其一,是各位之前上报受灾之情,何人当受米四月,何人三月,其间俱写得清楚。其二,是各位在府中登记所有田产,或所佣耕田产之数,本官差人将这册子从府中录了一份,附上村中田地受灾之况,若你等田产受灾情实,所报施赈之数又与之相符,则无隐瞒之事,今日我属下吏员,便将各位每日施粥之数尽数公示于村口。但若是你等之中,有受赈之数与受灾之情不符者,又或有瞒报灾情,讳无灾为有灾,讳轻灾为重灾者。本官也请得朝廷法度在此,国法之下,定不轻饶!本官之意,你等可清楚了?” “都清楚了!”村民纷纷附和道。 “那好,既然你等清楚,那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你等之中,可有先前瞒报受灾之情,又或虚增受赈粮米之人?若是有这样的人,现在早早站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之后我详加参对,被我发现有伪报灾情之事,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阮元似乎是担心百姓之间有相互隐瞒之事,特意又强调了一遍。然而,村民中并无主动自首之人。 “好,既然如此,那本官可要一一清查了!”说着,阮元翻开两部册子,将同一名字的两页黄纸对在一起,道:“今日第一户,寿康村民王山,可在这里?” “回大老爷话,小民在。”一名村民从百姓中走了出来,在阮元面前跪倒。依清代之例,无功名百姓见县官需先跪拜,如此而言,见了巡抚,跪拜之礼只能更隆重才是。是以这王山下跪之后,也连续叩头三次,以显至诚之意。 “王山,你起来吧。今日清点灾民,事在从速,这拜见之礼,后面之人就免了吧。你且先回答我,你家中田亩,尚有几何,受灾之数,又是多少?依你上报之数,该领赈粮几个月?”阮元问道。 “回大老爷话,小民是佃户,家中佣耕本村田老爷之地十五亩,本次受灾之地,有……有十二亩,灾情颇重,依官老爷之例,小民应当……应当受粮四个月。”按这次赈灾方案,只有受灾最严重的灾民才能受粮四个月,是以王山说出口之时,不仅有些担忧,怕阮元以田亩受灾不重为由,扣减他应受赈粮。 却不料阮元对他异常宽容,温言道:“下面乡民王山,你所言田产之数,受灾之情,本官已经遣人查访过了,尽数属实,你没有欺瞒官府。至于你方才心神不定,当是想到你受灾之田,只有八分,不当受四月之粮。但本官颁布赈灾之令时,也曾另行声明,若是受灾之情较重的,加赈粮一个月。你那十二亩田地,确有重灾之象,如此你受粮四个月,并无不妥,下去吧。”又对身边属吏道:“从他开始,将各人应受赈粮一一书于木牌之上,不得有误!” “这……多谢大老爷了!”王山听着阮元对他从容相待,不由得心中激动不已,竟又跪了下来,连连叩首,直到阮元身边吏员前来带了他回去,方才站起。 “好了,从下一人起,无需行礼,只需如实答复即可。”阮元续道:“第二户,乡民徐青,今天到了吗?” “回大老爷话,小民在。” …… 如此前后问了八户人家,所报田亩之数,受灾之粮,均与阮元定制相符,阮元逐一查对之后,便让各人回归百姓队伍之中。不过片刻,写有前八户人家受赈之数的木牌,也已经缮写完毕,送往村口立牌公示去了。 第二百零二章 计定寿康村 “下一户,乡民黄昆,今日到了吗?” “回大老爷话,小民在。”看着乡民之中,一人走了出来,只是这人比起之前八名乡民却又不同,前面八人均是佃户,本身家产不多,又经灾祸,已是面黄肌瘦。这黄昆看起来却神色如常,只不过肤色比在场官吏黑了些,看来也是亲自下田劳作之人,但家境在这个村子之内,应该尚算殷实。 “黄昆,你家中田产如何,受灾之情如何,是否应该受粮,如实道来。”阮元道。 “回大老爷话,小民家中有田五亩,是自己的地,但这次受灾,小民家中田地都被淹了,算是受灾十分了,所以小民应该……应该受粮四个月。”黄昆道。 “黄昆,你方才之言,可都是实话?”忽然,阮元多问了一句。 “这……小民绝不敢欺瞒大老爷啊?”黄昆道:“若是大老爷不相信,可以看过小民上报田亩之数,小民名下就只这五亩田地,别无佣耕之田了啊?” “黄昆,你以为你这些伎俩,能瞒过本官吗?你以为你只是上报田亩属实,本官便会信任于你吗?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不成?!”阮元忽然怒道:“你名下田产,受灾之处最多不过两亩,按朝廷定制,你只需免除赋税,根本无需接受赈粮!可你在做什么?我问过你等九人,只有你一人名下有田,并非佣耕,你却贪图小利,和那些真正的灾民争夺赈粮,你究竟是何居心?” “大老爷,这……”黄昆听着阮元严斥,面上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惧色,可他犹试着强辩,道:“大老爷,小民名下田亩,确是五亩都受了灾,大老爷说小民受灾之田只有两亩,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呢?而且大老爷的田亩册与受灾册上,所记也应该是小民方才所言之数啊?” “黄昆,你想要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吗?好,我这就说个清楚。”阮元道:“你账上田亩受灾之情,确是五亩田地尽数遭灾,但这有何难处?你只需买通先前过来查问田亩的县吏,这账册便做成了。可你忘了,官府之内,不仅有你等村镇田亩之数,更有你等田亩所处之图!这图每年都会新绘一次,你来看看这官府藏图,应该不会有假吧!”说着,身边两名属吏忙取了一个纸卷过来,阮元打开纸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小字,正是这寿康村田亩分布之况。 “黄昆,你可看好了。”阮元指着田亩图道:“你家确有五亩田不错,可这五亩田地,位置在村子东面,我方才入村之时,所行也是此处!我前来之时,一路多有详探此处受灾之情,你这里田地,我自然看得清楚,受灾之田,最多只有两亩!黄昆,若你还不服,要不本官这就遣人去丈量一下,或者,本官再问问你村中其他百姓,要是没人认了,这几亩地本官便收归官府!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听到这里,黄昆终于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阮元叩首道:“大老爷,小民……小民错了,是小民 猪油蒙了心,是小民贪图小利,还……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蒙骗大老爷。大老爷,小民家里田产也不多,就靠这五亩地勉强度日,平日在这乡里,小民也从没欺负过别人。大老爷就看在小民这是初犯的份上,饶了小民这一回吧……” “那你方才想什么去了!”阮元怒道:“依大清律例,人户将成熟田地冒告灾伤,笞四十。你家有田五亩,便依最低刑度而论。但即便如此,这四十板子,你今日也免不了了!左右将他拿下,用刑!” 清代笞刑一般不用鞭子,而是用竹板行刑,这时阮元一旁早有执法县吏备好了刑具,听阮元一声令下,两名县吏便即上前,执了那黄昆便压到刑案之上。黄昆大惊之下,也不住哀号求饶。可阮元却一直不为所动,任由县吏动手。 “巡抚大老爷,要不您就看在他主动悔过的份上,饶了他吧。”这时,一名老者从村民中走了出来,跪在阮元面前道:“大老爷,小民是这寿康村的里正,这黄昆小民也是熟悉的,平日也算个本分之人,从来老实耕作,没欺负过任何人。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动了这歪念头,来欺瞒大老爷。可是既然他都已经悔过了,就请大老爷看在小民的薄面上,对他网开一面吧。”说着,几个村中打扮还算体面之人也相继站了出来,跪倒在里正之畔为黄昆求情。 “你们都起来吧。”阮元道:“你们说这黄昆平日老实,那是之前,可这次他犯了错,也是我等亲眼目睹。本罪又无初犯减刑之例,本官如何能违了法度,擅自为他脱罪?这笞四十并非重刑,这次他受了笞,也希望他长长教训吧!”说着,两名县吏已执了刑具,“一五”、“一十”地对黄昆用起刑来,黄昆连声惨呼,围观百姓也大多心生惧意。 “下面各人听了!”阮元见黄昆受刑已渐过半,便又劝道:“你等之中,若是有隐瞒灾情,骗取赈粮的,现在主动自首,依然不晚。若是再等下去,本官点到你们身上,那这四十板子,只会打得更重!可还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承认隐瞒之事?” “大老爷,小民错了,小民愿意承认!”终于,又有两名村民站了出来,主动跪在阮元面前,叩首道:“小民愚昧,不该多报受灾田亩之数,现下愿意如实相告,还请大老爷饶了小民吧!” “好,既然你等主动承认,我也既往不咎,你二人现在就来找出自己姓名,将田亩灾情,如实改回原状!”阮元果然没有为难二人,二人忙告知县吏自己受灾之情,县吏也将二人实际说出之数如实写在木牌之上,前往公之于众了。而这时,黄昆的笞刑也已经行刑完毕。 “哎哟!”眼看县吏最后一板已经打完,可黄昆这最后一声,却似乎比之前几次都要惨痛。 “下去吧,下一户,林发!”阮元继续清点着之后的乡民。 这寿康村并不算大,全村也只百户之人,是以阮元又花了一个时辰,便即清点完毕。黄昆之后,百姓眼看阮元断案如神,都不敢再行隐瞒,是以后续的清点事宜,比最初几户要快很多。 到了下午,寿康村清点事宜便即告一段落,十余个新立的木牌也齐齐列在村口之处,上面受灾百姓姓名、受赈之数,均是一目了然,看来之后只要依例放赈,就足以保一村平安了。 只是这日入了夜,黄昆回到家中,背上的伤却依然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了?不是都说好了……这怎么你还能疼成这样呢?”黄昆的妻子似乎对他伤势如此也全然不解。 “这我哪里清楚,我这……”黄昆支吾着道。忽然,二人只听门外“咚咚”声响,却不知是何人到了入更之时,还主动过来敲黄家房门。 “谁啊?”黄昆之妻虽是不解,却也走了出来,打开房门。只见外面是个瘦高身材的汉子,手中拿着一个包袱。 “如中丞大人所言,你家一共该得十两银子,之前给了五两,这里还有五两。”高瘦汉子对黄昆之妻道:“还有,今天白天打他那最后一板子,中丞下面的人不知轻重,竟然真的用了力,也该给你们赔个不是。这里另有五两银子,也一并给你们了。” “这,中丞大老爷……”黄昆之妻似乎一时也听不明白。 “对了,中丞特意让我告诉你们,这些银子,够你们用一年的了。但一定要小心使用,尤其一年里不能购置田产,若是你等胡乱花钱,把中丞的事暴露了出来,有你们好看的!”汉子说完这话,把包袱交给了黄妻,便即离去,黄昆夫妻看着这意外横财,一时也是又喜又惧。 这汉子正是杨吉,他走出黄家之后,看四下时,已然寂静无人,便向村东走去,在村口拐了两个弯,走到一处大树之下。这时树下,竟还有两个人影。杨吉走上前道:“伯元,焦先生,那黄家的十两银子,都给他们家了。” “如此便好,这场戏,也多亏了他们配合啊。”杨吉对面一个声音答道,正是阮元。 “不过我说伯元啊,今天白天你打那黄昆,这最后一板子,不会是真打吧?”杨吉从黄家走回来,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不对劲。 “你说的没错。”阮元答道:“这黄昆我们之前差属吏便衣入村,就已经打听过,确是个老实人,但咱们这出戏演了下来,只怕……只怕他日后真的心生贪念,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这次,也是给他示警,最后那一鞭叫他们用了力。可话说回来,他真正挨上一板子,却多得了五两银子,也不算亏吧?” “伯元,可是我觉得这……”杨吉听着阮元之言,似乎心中也有些不舒服。 “杨吉,伯元虽是用了些计,却也没让他们吃亏啊?”阮元之旁的焦循补充道:“你看这寿康村里,若不是伯元这一招,那两个真正瞒报灾情之人,不就逍遥法外了吗?伯元演的这场戏,我看过不了几日,外面百姓也就都清楚了,到时候,他们也会和今日这些村民一样,不会再行隐瞒了。想要让那些真正的灾民度过难关,哪里是容易的事啊?” 想了想之前找到黄昆的过程,焦循也不禁叹道:“伯元、杨吉,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呢,我在这寿康村里找到黄昆这样一户,也不容易啊?这村子里要么便是有田产,却只是雇人佣耕的大户,要么便是只能为人佣耕的佃农,似他这般靠自己田产自给自足的农户,现下也越来越少了啊?” “是啊,正因为如此,这些受了灾便难以生存的百姓,还需要我们尽更多心力来帮助呢。用一些不能公之于众的办法,只怕也是难免吧?里堂、杨吉,我们走吧,过几日可还要去别的村子清查呢。”阮元虽然有些感慨,却也颇为坚定,向着树林之内走了过去,林中尚有十余名护卫阮元一行的县吏,接了阮焦杨三人,便即回浦江去了。 可阮元没有看到,离别之时,杨吉又回头看了看夜幕中的寿康村。似乎对于自己的办法,他还迟迟不能接受…… 阮元的计划果然收到了效果,不过数日,阮元“神断”黄昆案的故事,便传遍了整个浦江县,而且似乎不少邻县之人,也渐渐听闻了阮元之名。一时之间,不少原本心怀私念,准备趁放赈之机冒领赈粮的百姓,纷纷主动向县吏承认错误,要求改正自己的放赈数字,阮元对这一切也是既往不咎。 随后十余日内,阮元前后走访了近十个浦江、金华两县的村子,亲自指导赈灾事宜。百姓听闻阮元明察秋毫,又能体恤民情,都是踊跃相助,主动配合官吏登记受灾放赈之数,一路所行,百姓尽数安堵。虽然金华灾情严峻,但有了阮元坐镇撑腰,百姓之中也再无不轨之人。 走访前后,阮元也同焦循、杨吉布衣出行,一路扮作行脚商人前往自己未曾主持赈灾的村镇,所闻也都是赞叹之声: “听说这位新来的巡抚大人,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下面百姓也好,县吏也好,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前些日子有些人还想欺瞒大老爷,谎报灾情,都一个个被大老爷揪了出来,给狠狠一顿打呢。从那以后,咱这里再没有人敢骗官府了。” “是啊,我从那边镇子上过来,据说今年虽然遭了灾,可粮价却没涨多少,都是那位大老爷遣了人,把这米价压了下来。以前咱们这儿也遭过灾,可百姓哪有今年这样安稳的啊?” “就是,大老爷最关心咱们穷人了,每人每户姓名赈粮,都写得清清楚楚,哈哈,以后再也不怕被人骗了!” …… 第二百零三章 金华戒溺女 转眼之间,已是九月中旬,金华府的赈灾事宜也安排过半,百姓俱皆平安。就连周边的处州、绍兴二府,百姓也都渐渐恢复了生计,阮元这才满意下来,准备启程回归。可这一日,严荣却和另外一名四品官员一道,来到了阮元临时居住的府学之内。 “严府台,今日又来找我,却是何事啊?府台不会是又要说什么赈粮不足,需要本官再去运粮赈济的话吧?”阮元问道。 “阮中丞,这……”严荣看着有些羞愧,却也终于鼓起勇气,对阮元道:“中丞,下面实在是没有多少粮食了。这可绝非下面官吏克扣之故啊?这两个月来,下官把金华八个县都走了一遍,就连最远的武义、汤溪,下官都去主持了几日赈灾之事。这下面官吏,都知道今年赈灾法度严明,也听闻中丞大人亲自出马,处置了几个不遵法度的刁民,现在哪里还敢徇私舞弊啊?只是这次水灾,其实周边严州、衢州一些县也有波及,而且不少山里的流民,原本不知朝廷放赈,这也是听闻赈灾有了起色,才从山里出来,这些人都不在原本的受赈人数之内,可下官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至于看着他们饿死吧?所以也不得不分了他们一些赈粮,可这样一来,原本的粮食也就不够了,最多……最多也就只能撑半个月了。所以中丞大人,下官不怕大人责罚,只求大人能开开恩,就再去调一些粮食过来吧。” 与严荣同来的四品官员也对阮元道:“回中丞,在下是金衢严道的蒋继勋,严府台之言俱是事实,在下在衢州,也知道金华这里放赈有序,不少衢州的贫民知道这边有粮,便也想来这边接受赈济,严州也是如此。严府台之前与下官往来也不多,这次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找到下官,希望下官能跟中丞求求情。现下金华这里无论各县知县,还是下面属吏佐杂,哪里还有徇私之辈啊?所以下官也在这里求求中丞,若是别处尚有余粮,就多发一些过来吧!” “蒋大人、严大人,我清楚了。”阮元也终于有了松动,对蒋严二人道:“你们这次赈灾,悉心办事,深入各县探察民情,我都知道。已往放赈,多有官吏从中舞弊,克扣赈粮,所以我初来金华,不得不小心应对。但这两个月过来,我多次深入村镇,清楚这次赈灾,法度严明,官吏有序,并无私吞赈粮之弊,这件事也有你们勤于任事之功。至于多余的赈粮,其实你等或许不知,我初来之时,也曾考虑过万一赈粮不足,应当如何应对,是以我曾秘奏皇上,在杭州多备了十万石粮食,若是赈粮不足,便即南下任你等取用。但这些赈粮我不能过早发放,若是放得早了,你这里官吏必有侵吞之私念,所以我来这里的时候,就没告诉你们。眼下放赈已然过半,想来这件事也不用再隐瞒了,我这就告诉杭州那边粮船,让他们南下便是。” “这……多谢中丞大人了!”听着阮元果然尚有保留,蒋继勋和严荣也不禁大喜过望,一齐向阮元作揖拜过。 “蒋大人、严大人。”不想阮元又继续道:“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坐镇金华,主持赈灾,是以你二人行止,我尽数清楚,你二人诚心为公,方有今日金华之安稳。正因如此,有件要事,我也可以与你二人商议了。严大人,金华是你做知府,那有件事我却想一问。眼下金华府内,可还有溺婴之事?所溺婴孩,多是女婴对吧?我曾做过浙江学政,来过这里,所以接下来,我希望你说实话。” “这……”严荣与王昶素有联系,是以阮元为官履历他从来清楚,这时自不敢隐瞒,道:“回阮中丞,这溺婴之事,金华这里……确实不少,下官虽然任这知府也只一年,却也多有耳闻,一向寻思救济之法,可是……” “中丞大人。”这时蒋继勋也帮忙道:“其实这金华多有溺婴之事,下官也曾耳闻。其实这事说来不难清楚,百姓和孩子本也是血浓于水,又怎么忍心溺死自己的孩子呢?可这些年来,金华也好,衢州也好,人口日渐稠密,粮价渐涨,百姓多有入不敷出之虞……唉,即便百姓每年能多几两银子收入,这溺婴之事,也都能少一大半吧?”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这里百姓太穷了,是吗?”阮元问道。 “中丞,金华百姓,要说富裕的,能自给自足的,其实也不少。可就是这几十年来,人口越来越多了,所以贫困之人,也越来越多了。穷人一多,溺婴之事也就多了,所以,这事也就渐渐让外面人知道了。”严荣道。 “既然如此,蒋大人、严大人,我倒是有个办法,也请你们一同参酌如何?”阮元道:“我这几年每念及溺婴之事,也是痛心疾首,时常苦思解决之道。这次重回金华,赈灾之余,也看着不少百姓,与婴儿感情深重,有了赈粮,都是先将孩子喂饱,如此百姓,又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呢?想来那些被溺死的婴儿,也多是出生不久,感情不深吧?所以我想着,咱们便从‘子女之情’和‘出资接济’两方面同时入手,首先,告知金华全府百姓,若是生得女婴,必须上报所在官府,官府每确定一名女婴出生,便给这女婴家中一两银子,将生育之事登记在册。之后,官府时隔一月,再去探查这些生了女婴之家,若是女婴尚在,便即无事,若是不在,便视为女婴已被溺死,依故杀罪问罪于其父母。这样一方面父母有了银子,可以对孩子多加抚养,不至骤行溺婴之事,另一方面,若是孩子得到父母抚养,已有一月,父母与孩子便会生出感情,到时候,这些生了女婴的父母,也就不忍心下手了。至于女婴长大之后,即便与父母一道下地务农,也总可以养活自己,总比一出生便被溺死要好啊?” “中丞爱民如子,确实让下官钦佩。只是……”蒋继勋道:“只是这些女婴要是想被养大,若只多给一两银子,却也不够啊?” “那不如这样,若是女婴尚不足三岁,家中又实在无力供养,就再来找官府吧。让官府也确认一下,要是家境贫困属实,便再加一些银子。至于以后……孩子大了,就能做点家务补贴家用了。”阮元想了一会儿,还是把补助年限定在了三岁,毕竟只金华一府而言,每年便有至少数千女婴出生,即便只接济贫困人家,官府也要多出不少开支。 “中丞,在下想着,这接济女婴之事,多半是可行的。只是开支之上,这样一来,单金华府每年可要多出至少上千两银子啊?”严荣盘算了一会儿道:“这些年浙江每年都要拿出几十万两银子到川楚以为军需之用,其他的收入,只赔补亏空一项,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若是再加上这笔开支,这银子,要从何而来呢?” 就在这时,忽然一名阮元随从从外走上,见了阮元,忙行礼道:“中丞大人,杭州那边来了信,说宁波海关的津贴银子到了,问中丞是收下,还是……” “宁波海关的津贴银?”阮元听着也是一时不解,问道:“我浙江抚院之内,并无此等收入啊?这银子是从何而来,竟有多少?” “这……听杭州来人说,这是宁波海关从十几年前就有的,每年都会交给抚院的一笔银子,有四千两。说是抚院公费颇多,海关那边担心抚院不敷使用,所以才……”那随从道。 “如此真是太好了!”阮元清楚了这笔津贴,当即大喜,道:“蒋大人、严大人,这接济女婴之事,有办法了!我来浙江做巡抚,也快一年了,抚院开支多少,我心里还没有数吗?这笔银子我是用不上的,正好发给你们金华,做抚养女婴的开支。不如这样,以后这笔银子只要到了杭州,我便转给你这里,这样你们每年就有四千两银子做本金,赡养婴孩,也便够了。之后到了来年,海寇之患若是有所减缓,我也自取些养廉银出来,支给你们做接济之用。二位大人,不妨也一并取些,放在这接济款项之内。若要保证经费充足,不妨咱们也寻个银号,将这些银子作为本金存入,每年取生息之银,咱们也再问问本地商人,看看有没有愿意捐款的,把这些银子加在一起,这笔接济女婴之款,不就出来了吗?” “中丞大人,如此看来,这接济之款,可是有希望了!”严荣喜道:“下官这就去告知属县官员,到了来年,咱金华府都从养廉里出些银子,加上中丞筹办款项,就在金华各县分设名册,百姓若有生了女婴,自觉生养困难的,随时可以来领这笔银子。这样一来,这金华的溺女恶俗,想来是要有改变了!” “严府台所言不错。”阮元在金华主持放赈,也清楚了严荣的办事能力,这时自然也把接济女婴之事交给了他,道:“只是严府台,来年是接济女婴的第一年,你要做的事可不少啊?这笔银子到位之后,便不是你这一任知府的事了,而是事关这金华百姓百年千年的大计,这件事,要在你这里形成定制才行。所以接下来的事,可要辛苦你了。不过你也放心,若是有为难之处,只管告知于我,我也帮着你这里一起想些办法,如何?” “多谢中丞以此重任相托,下官到了来年,一定尽心竭力,把这事关生民性命的大计,彻底在金华办成!”严荣得到了阮元的信任,自然激动不已。 第二百零四章 凤尾水澳的覆灭 就在这时,李长庚等人也开展了进一步清剿海盗的计划。九月之初,李长庚遣岳玺、胡振声两镇战船,前后夹击林亚孙,这时已将林亚孙四面包围。 “砰!砰!”隆隆的炮声中,官军的包围圈开始逐渐收缩。 原来,虽然林亚孙在逃出松门之时,尚有十余艘大船,这时还准备勉力一战。可经过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雨,林亚孙手下帮众,大半已是心惊胆裂,这时水澳帮中,也渐渐出现了传言,说阮元和李长庚有神灵相助,即便是观音妈祖,也都站在了阮李二人一旁,如若不然,他们又怎会遇上这等狂风暴雨?是以海盗与官军方一接战,不少海盗便有如见到天兵天将一般,只发一声喊,便即四散而逃。岳玺和胡振声也不在意逃出船只,只直奔林亚孙主舰而来,不过一个时辰,林亚孙主舰之旁,便只剩下两艘大船尚在抵抗,随着官船炮声想起,这两艘船也相继中弹起火。 “帮主,要不……要不咱们投降了吧?这官府定是得了观音菩萨、妈祖娘娘之力,咱们打不过他们啊?听说之前松门的降人,都过得不错呢,帮主您就帮帮咱们弟兄吧?”一名指挥开炮的水澳帮头目眼看大势已去,索性弃了炮位,奔到林亚孙面前乞求投降。 “投降,你去找阎王爷投降吧!”林亚孙大怒,手起一刀,便将那头目戳翻在地,接着对炮手吼道:“开炮!开炮!跟他们拼了!” “砰!砰!” 无奈天不随人愿,岳玺、胡振声的炮比林亚孙主舰要多,在更加猛烈的炮击之下,林亚孙主舰也连声中弹。炮手们大惊失色,纷纷弃了炮位,四散奔逃,有些索性直接跳入海中,向官船游了过去。 “林亚孙,速速投降,本官饶你不死!”这时,胡振声的坐舰已经贴了上来,距离林亚孙主舰不过十余丈,官军船舰上的声音,海盗们已经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放屁!”林亚孙声嘶力竭的吼着。 忽然之间,十天之前的一幕再次涌现在他眼前。 那一日,蔡牵不知如何,竟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主动找到了自己。他起初还想着蔡牵或许回心转意,想要重新加入水澳帮,想着水澳帮已然衰落,若是蔡牵有如此请求,便答应了也好。可不想蔡牵刚一和他会面,便即提出,希望林亚孙抛弃水澳帮之名,加入蔡牵旗下。 林亚孙当即大怒,把蔡牵一顿痛骂,让他赶紧滚蛋。谁知蔡牵听了,也不发怒,只冷冷对林亚孙道:“林帮主,若你还想在这片海上过日子,今天,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那时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不过十天,蔡牵之言竟一语成谶。 看着自己眼前已经被围得密不透风的海面,林亚孙终于清楚,这一天,他除了投降官府,再无生路。 然而他还是放弃了投降。 “狗官!想要领功,就带着老子的尸首回去吧!老子就算死,也是这水澳帮的堂堂帮主!” 说罢,林亚孙回过刀来,在自己颈上奋力一划,血流登时喷射而出。 水澳帮的名字,就此消失在浙江海面。 就在这时,蔡牵又找到了福建海面上的庄有美。 “庄帮主,实不相瞒,官府盯上林亚孙了,他不愿做我的下属,多半也不会投降官府,只怕他性命也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从现在起,这闽浙海上便只有我和庄帮主两队船了,若是庄帮主愿意和我同舟共济,这海上的金银财宝,你以后还有份。”蔡牵似乎还在打庄有美的主意。 “蔡牵,你还想让我做你的手下吗?”庄有美道。可说着说着,庄有美似乎失去了底气,突然长叹了一声,自嘲着笑道:“可你还打得动仗吗?松门回来以后,我手下船只损毁大半,我早就清楚,海上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再这样和官府为敌,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便联系了这闽浙的总督玉德,他愿意接受我们投降,安稳过完后半辈子,就不错了。” “庄帮主,你何必如此灰心呢?”蔡牵劝道:“若是咱们以后互通声气,有福同享,在这闽浙海上,一样有希望重整旗鼓啊?” “蔡牵,我意已决,今日能和你见这一面,我已经给你留面子了。”庄有美道:“我凤尾帮和你水澳帮一向不和,本来我可以趁这个机会抓了你去福州请赏。但我想想,还是算了吧,咱们好歹都在伦贵利手下卖过命,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何苦相互为难呢?你以后自做你的蔡帮主,我也图个名声,就不为难你了,你带着你这些船走吧。若是再遇到你,我可就没法客气了。” 蔡牵眼看庄有美去意已决,也不再强迫于他,只好带了自己所部南下。几日之后,庄有美将自己所率船只开到福州,便即向玉德投降。玉德看着一下子来了这许多降众,自然大喜过望,忙将庄有美所部一并安排进了绿营,自己则添油加醋的向嘉庆邀功请赏去了。凤尾帮的名字,也就此烟消云散。 就这样,嘉庆四年冬天尚是浙江海防大患的四大海盗势力,在不过一年的时间里,全部覆灭。 这边阮元眼看赈灾之事渐已有序,大半灾区放赈也开始进入尾声,便离了金华,回归杭州而来。一路之上,阮元也相继接到了水澳帮覆灭,凤尾帮投降的消息,想着这一年以来,自己在浙江查保甲、造船炮、击海寇、赈灾民,着实办了不少有利国泰民安的要事,心中也不禁略感快慰,看来一年的辛苦,终究没有白费。 不觉之间,嘉庆五年也已经到了最后一个月,可阮元的公务却依然繁多。这日回到自己内室,阮元仍在悉心清点着一份份奏报,似乎这些奏报不能有一丝疏漏。 “夫子,今日还有这许多事要办吗?”孔璐华这时已经梳洗完毕,可看着阮元依然不愿就寝,心中不免寂寥,便走近到了阮元身旁,看着他案上的文卷,叹道:“夫子这一年下来,可是好辛苦啊。你说,这入夜之后能安心就寝的日子,一年到头,都没有几个呢。” “是啊,这段日子,海防、刑狱之事,还有不少要上奏皇上呢。”阮元道:“这些都是今年海战之中立功将士的奏报,事关他们升赏,不能不谨慎啊。还有那些刑案,若是出了疏漏,那也事关一人一家的未来啊?不过今日我看这些,也只是重新清查一遍,很快就忙完了,夫人还是先去就寝吧。” “夫子,你若是这般辛苦,平日也该善待自己才是啊?”孔璐华不无担忧的说道:“你说前几个月,百姓受赈,你一个浙江巡抚,居然和百姓一样,每日只两餐清粥,食粥之量,还不能超过百姓受赈之数。夫子,你这样日夜辛劳,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可是夫人,看那些百姓每日辛勤劳作,却也只得那两餐清粥度日,我又怎么好意思安居饱食呢?再说了,我平日既有朝廷官俸,又有抚院护卫,本来生活就已经比他们安稳多了,若是饮食之事,都不能和他们同舟共济,将来百姓想起我这个父母官,还不得心生怨念啊?”阮元笑道。 “可是夫子和他们不一样!”孔璐华说着说着,也不免有些真情流露:“夫子,你这一年做了什么,别人不清楚,难道夫人还不清楚吗?在杭州,你力行捕盗,亲查赈粮,护一方百姓平安,在浙东,你重振水师声威,大败各路海寇,你这一年的功劳,比寻常巡抚五年七年的都要多!可也正因为如此,这浙江一省,这巡抚部院,也都离不开你啊?夫子你想想,若是你真的病倒了,咱们阮家怎么办,这浙江该怎么办?就算夫子别的都不顾了,若是这浙江换了一个巡抚,这赈灾海防之事,他还能像夫子一般尽心尽力吗?就算他也一样勤于任事,这用兵治吏之才,他能比得上夫子吗?所以夫子这样想想,也该好好爱惜自己身子才对啊?”阮元看向妻子时,只觉她双目莹莹,是真心为自己担忧,可面色之下,却也隐隐有些得意,看来自己无论学识才干,都进一步得到了孔璐华的认可。 “哈哈,夫人这般说来,我都不知道夫人是在担心我,还是在夸我了。也好,这些文卷我本来也都看完了,也是我做这巡抚时日不长,还是太谨慎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夫人也先回去,早点就寝吧?”阮元笑道。 “夫子,你怎么这就说上就寝的事了?”谁知孔璐华听了之后,似乎不仅不满意阮元这个回答,还意外的多了一份幽怨。说着,孔璐华也探出双臂,轻轻笼在了阮元右臂之上,轻声道:“夫子,你怎么也不想想,我们都已经好久……”说着说着,粉颊之上也带上了一阵晕红。 “夫人,这……”阮元也不禁哑然失笑,道:“夫人,今日也都入夜了,夫人也早些休息吧,明天还……” “夫子,嘻嘻……”忽然之间,孔璐华双眸一闪,对阮元轻轻笑道:“夫人最近看到一片文章,里面有几句话,夫人看不懂呢,要不,夫子先帮我解释一下如何?” “好啊,夫人是遇到什么难解之语了?” “嗯……这几句话是……欲生于情,在性之内,不能言性内无欲,欲不是善恶之恶。天既生人以血气心知,则不能无欲,若天下人皆如佛绝欲,则举世无生人。欲在有节,不可纵,不可穷。夫子,这段话,夫子要不要从头开始,给夫人讲讲是什么意思啊?”孔璐华说着说着,得意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阮元听着,也不禁暗暗惊叹,因为这正是他的一篇解经之作。 “夫人,这……我这篇《性命古训》,只不过是一时闲暇,偶一为之,其中尚有不少缺漏之处,还没准备正式定稿呢,夫人你不能……”阮元还在想着解释一番。 “夫子这篇文章叫《性命古训》呀?可是夫人看着,你写得很好啊?这篇文章上能引圣人之言,下能贯穿古今之事,可是一篇佳作呢。还是说,夫子你平日所言考据之言,只是为了欺瞒夫人呢?”孔璐华开始进一步展开攻势。 “夫人,话虽如此,可今日毕竟入夜了,要不还是来日……” “夫子,你说的‘来日’,是哪一日啊?”孔璐华道:“今年一年,我都还记着呢,一共才……才只有七日,夫子,这节欲不同于绝欲,可是夫子自己说的呢。怎么,这句话到了夫子自己身上,就不作数了吗?” 这样说来,阮元也有些歉疚,看着孔璐华时,只见她面色之间,隐有憔悴之态,想来一年里自己有大半年不在杭州,抚院事务大多是妻子一力操劳,也着实难为了她。又见她温柔俏丽,依然不减从前,与自己同舟共济五载,更是多了一份成熟风韵,不由得暗暗心动,笑道:“这般看来,夫人是真心喜欢这样的日子啊?” “那当然了。”孔璐华轻轻一笑,柔声道:“和夫子在一起做夫妻,我……我很开心啊?夫子人又温柔,又有学问,这一年下来,你也成了浙江的英雄了,能和夫子在一起,这样的日子,多少人想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阮元看着妻子情意深重,心中更是激荡,不觉之间,竟也将孔璐华抱了起来。 “夫子,你……你抱着我做什么啊?”孔璐华也不觉吃了一惊。 “和夫人在一起,也是我的福分啊?”阮元笑道:“夫人可是堂堂衍生公府的千金小姐,海内第一美人呢。而且,夫人诗作,在国朝女子之中,也算首屈一指了,能与夫人这般才貌双全的佳人做夫妻,我也很开心啊?” “夫子,你什么时候这般油嘴滑舌了?你放我下来!” “怎么?方才不是夫人主动开的口吗?夫人还想反悔不成?” …… 不过这个夜晚,孔璐华还是非常满意,因为直到夜深人静之时,阮元依然握着她的手臂,不愿放开。 “夫子,你怎么还握着我的手啊?夫人的手好看吗?” “是啊,夫人的手就像玉雕一样,特别美。” “唉,夫子这出门大半年,也不知和谁学了这番话来,都有些不像夫子了。不过……嘻嘻……”孔璐华言语上虽不相让,心中却是无比开心,可这一夜欣喜之余,她却也意外的想起了与她同迎风雨的刘文如。 “夫子,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夫人这又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是夫人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呢?哈哈,这可是难到我了。”阮元不禁笑道。 “夫子,以后要是有闲暇的时间,你……你也去陪陪书之姐姐和月庄吧。她们总也是你的妾,若是进了咱们阮家这许多年,还都没有一儿半女,也是我对不起她们……”孔璐华终于把这段话说了出来。 “哈哈,夫人这话,却也不像以前的夫人了啊?”阮元笑道:“怎么?是爹爹想要孙子了,才这样和你说的,还是……” “爹爹没说什么……”孔璐华玉颊上又是一阵晕红,小声道:“夫子,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想清楚了,我想要夫子这个丈夫,可我也舍不得她们这两个姐妹啊?这几年下来,都是我和你同房,她们那里,你一次都没去过,这样她们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啊?回头想想,也是夫子为了照顾我,才这样的,可这样下来,我总是觉得,和书之、月庄她们,就不算真正的姐妹了。所以我也想着,要不就把你分给她们几日,这样我们就两全其美了,多好啊?而且,或许书之姐姐比我幸运,过得几日,就真的有了孩子,也说不定呢。” “既然夫人都开口了,那……这样也好吧。不过,夫人的心思可真有趣啊?”阮元笑道。 “你笑什么?我可警告你,虽然我允许你去她们那边了,但你不许连续在那边过夜!夫人这里,你要是有半分懈怠,我一样要你好看!” “好,我都听夫人的还不够吗?” “再诚恳一点!” …… 不久之后,刘文如和谢雪也终于得到了和阮元同房的机会。 第二百零五章 赔补亏空之道 嘉庆五年,阮元在杭州的成功也得到了朝中一致认可,即便是一向对阮元升迁过速不满的庆桂,也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承认阮元救灾海防之功。嘉庆也一直对阮元赞许有加,称阮元保举有功将士,从来以赏银为主,厚待士卒,但却绝不轻易保举官职,深得士众之心的同时,也没有乱了朝廷法度。每逢决案,亦必详慎,刑案文卷事由、证据清楚明白,绝无枉法怠惰之处。甚至有几次和纽祜禄氏独处之际,也不觉对她说起了这些。 “既然阮元做得好,那就多让他做几年浙江巡抚吧。”看着阮元确是个实干之臣,嘉庆一时间也对他再无疑虑。 可到了年终,阮元与抚院众人清点账目之时,阮元却依然愁容满面。 “也就是说,整个嘉庆五年,我们实际上一点亏空也补不上吗?”阮元问道。 “是这样的。”孙星衍道:“这一年来,能追赔的官员欠款,倒是追回了不少,可海防要用钱、赈灾要用钱,寻常开支,又不见少,能保证不出现新的亏空,已是很不容易了。” “我也问过皇上,皇上的意思是,支援川楚的军费不算在开支之内,受灾各府县赋税,也都已经蠲免了,即便如此,想要补上这个漏洞,还是这般困难啊?”阮元叹道。 “多亏了前线将士用命,今年后半年屡战屡捷啊。”孙星衍道:“听前线战报,说那最初传播白莲教的刘之协,前些日子已经落网了。此外今年冉天元、刘允恭、杨开甲各部均被剿灭,还有不少人投降了朝廷。川楚形势,已然见好,敌人余部盘踞山岭,也有一段时间不敢和官军正面交战了。这样看来,若是来年战事有所缓和,说不定咱们浙江,就不用调那么多银子去前线了。”他所言刘之协是最初在湖北传播白莲教的反清领袖,在民众中颇有号召力,这一年他被清将马慧裕俘杀,对于白莲教众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而当战事进入嘉庆五年之末,白莲教众也渐渐无力支撑,只能分散川楚险要之处,继续做困兽之斗。 “这倒是个好消息,可对于咱们赔补亏空,帮助还是有限啊。”阮元沉思道:“今年海防之事甚多,原本想着清查仓库,都没能办成,到了来年,也只能希望海上战事少些,能多出些时间,来继续整顿政事了。兰泉先生,这亏空之事,还有何处可以一并着手呢?” “仓库、海塘、盐务、北新关的关税,都是多弊之处,还有这馈赠之事,从来消耗公帑,也不在少数。伯元,你虽已告知浙江大小官吏,凡上门送礼,一概不收,可藩司臬司、各道府县,要想一并禁绝馈赠之弊,可不容易啊?”王昶道。 “伯元,我倒是不清楚,皇上那边,对这赔补亏空,究竟有没有年限呢?若是时间紧迫,那不如先将今年的岁入挪去补往年的亏空,至于今年的账,虽然也会出现新亏,可总能为皇上解一时之困,或许皇上见你补缺有功,还能让你多做几年巡抚呢,这样的话,以后还有的是时间,来补现在的亏空,你说这样如何?”孙星衍和阮元一样为官多年,清楚官场上勒令补缺,往往有操之过急之弊,是以这时也不得不为长久之计,向阮元建议道。 “是啊,伯元,听闻其他各省补亏空,也有这样做的。”焦循补充道。 可阮元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渊如兄,此举万万不可。”阮元道:“今年的账,就先用到今年该做的事上,若有盈余,再补亏空,切不可有以新账补旧账之念。若如此,则浙江亏空,只是表面得到赔补,其实亏损仍在。而且,若是下属官员眼看旧账得补,或许便会产生懈怠之念,以为国库公帑,虽滥支而无虞,因为总有明年的账要补今年嘛?可这样一来,以后会怎么样?亏空不仅补不上,多半还会越来越多。这样下来,岂不是苦了以后的浙江巡抚吗?” “伯元,我本意也不想……”孙星衍也连忙解释。 “渊如兄,我清楚你心意,你也是担心我这样赔补亏空,只怕再过一年半载,收效也不明显,到时候皇上可能便会责难于我,甚至免了我巡抚之职。但你有所不知,我临行之前,便与皇上商议过赔补亏空之事,皇上的意思,也是不急于一时,切不可因为朝廷欠了旧账,就让今日的百姓多受赋役之苦。再说了,今年我们海防上总也是有功的,说不定皇上看我们在这里能制住那些海盗,就会多给我些时日呢?所以这赔补亏空之时,我不仅不会以新账补旧账,还要把新账旧账分别计算,要永远清楚,我们还有多少事要做。”阮元说着说着,似乎也有了新的办法。 “伯元,你的意思是……”王昶也看出了阮元的心思。 “兰泉先生,您看我这个办法如何?”阮元问道:“从明年开始,我们把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今年和以前的旧账,另一部分是从明年开始的新账。若是新账有了盈余,再拿盈余来补过旧账,若是新账尚有亏空,后面的收入就先补新账。如此账目清楚,官吏就算想要暗中增加赋税,也极易被察觉。而如果旧账仍有亏空,官吏也必然心生戒惧,不敢滥支新账。这样百姓无增赋之困窘,官员无滥支之怠惰,赔补亏空之事,以后便可以有序进行了。我这个办法,可否推行下去呢?” “嗯……若是伯元真的不在意赔补年限的话,这个办法或许可行。”王昶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可是伯元,若是浙江亏空,按你这个计划赔补,我看即便能清楚一些弊政,少一些滥支滥用,也要七八年以上,才能补足啊?却不知皇上那边,可有这个耐心吗?” “兰泉先生,我相信皇上是愿意等下去的,如果一两年内,我们能再清理一些积弊,至少补上一些旧账,皇上那边,就会有信心了。至于其他,就先由我这个巡抚扛着吧。”阮元点头道。 “好,既然如此,老夫也愿意在尽一份力,帮着你这里,先将这新旧两份账,都一一清理出来!”王昶笑道。 海防之患,经过阮元一年的办理,总算渐渐有了起色。可接下来的赔补亏空,却依然让阮元不敢放松。 第二百零六章 阮元断案 转眼之间,已是嘉庆六年正月,阮元的浙江巡抚之任,开始进入了第二个年头。虽然之前一年,阮元在浙江已经多有建树,可抚院日常事务繁多,阮元又多留意于刑狱、军务、文教之事,是以每日依然要处理大量公务,却也不得几日安歇。 这日阮元又约了孙星衍,一同前往西湖中的白公祠,与他一并商讨疑难刑案,阮元与白居易同日出生,白居易又有主政杭州,西湖筑堤之功,是以阮元对他格外敬重,平日决案多在白公祠之处,以求白居易在天之灵监督自己,使刑案无枉滥之虞。这时虽是正月,但西湖之畔,已渐有回暖之意,柳树上渐吐新芽,湖水也最是清澈,二人一边看着西湖风景,一边审阅案牍,倒是也颇为惬意。 “渊如兄,上个月的这些案子,我已经反复斟酌多日,若是你这边也没有异议,我便要上报刑部了。还有,这几件是今年刚上报抚院的案子,渊如兄可觉得其中尚有疏漏之处?”阮元指着身边两个箱子里的数十本案卷,向孙星衍问道。 “上个月这些,我也已经看过了,定罪、量刑,都没什么问题,伯元只管上报就是。”孙星衍一边翻着一份最新的卷宗,一边向阮元答道:“不过,你这份新案子倒是稀奇,其中好些关键之处,我看记录都不清楚,这是你昨日收到的案子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元看着那份案卷,道:“渊如兄说这件案子吗?这是昨日钱塘县衙门上报的新案子,说是三日之前发生的,因嫌犯涉嫌故杀,而且拒不认罪,是以钱塘县不敢擅决,上报到了我这里。其中案情,大抵如此。”一边看着文卷,一边说道:“死者叫郭马儿,和这被发现的嫌犯高英是姻亲,案发那日,天还有些冷,故而高英请了郭马儿到家中饮酒。也就是当天夜里,有周围邻居听闻高英大声呼喝,似乎对郭马儿有些过激言语。次日,因邻居前往告知巡街衙役,衙役到了高英家中,发现高英宿醉未醒,而郭马儿却倒在地上,经衙役查看,郭马儿一半的身体,都被身边火炉烧伤,已经无力施救。因邻居之言,又因郭马儿额头上有一酒壶砸伤之迹,钱塘县认定高英或是在饮酒之后与郭马儿产生争执,竟而将郭马儿殴死,但高英醒来,却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有行凶之事。钱塘县眼看事关高英性命,又兼嫌犯不承认罪行,便将他送到了我抚院这里。若是高英酒后杀人是实,那也只得以故杀定罪于高英了。” “伯元,依我看来,此案果然蹊跷。”孙星衍道:“听你这样一说,我便有两个不解之处,其一,明明是高英请郭马儿前来饮酒,却不知为何,高英竟要怒斥于郭马儿,若是二人原本不和,那高英又何必主动宴请对方?其二,郭马儿一半的身子都被烧伤,那他死因竟是烧死,还是被酒壶砸死?若是被酒壶砸死,这高英与郭马儿有多少仇怨,竟要将他置于火中,被烧成那个样子?而且一般人家饮酒,也不会生那么大的火啊?难道……伯元,钱塘县有没有认真检查过现场,那生火之处,可有烈酒?” “这……据钱塘县来报,高英与郭马儿饮酒时,所备酒品甚多,其中一壶,正是烧酒。渊如兄之意是……”阮元也思索道。 “不错,依我之意,这郭马儿只怕多半是自己烧死,与高英却无关联。”孙星衍道:“首先,若是二人饮酒时有一壶烧酒,那郭马儿一时不慎,便会将烧酒洒落到火堆之中,又因大醉,落入火中而不觉,也是有可能的。其次,那邻居所言高英对郭马儿大声呼斥之语,会不会只是高英在劝酒呢?这高英自不是个谨慎之人,可身为主人,劝酒时有些失礼,在寻常百姓中,也是难免的啊?” “渊如兄所言,确实也有道理啊。”阮元一边点头,一边似乎还有些不解之处,又问孙星衍道:“可是此案还有一个疑点,若是呼斥之言不足为据,那郭马儿的伤又如何解释?若是高英真的在言语上和郭马儿有些争执,一时酒醉打昏了郭马儿,又将他打在火堆旁,正好烧酒漏了出来,引起火焰,高英却自不觉察,这样高英一样是故杀之情啊?” “伯元,这检验伤口,素有‘洗检’一法,你可知晓?”孙星衍问道。 见阮元一时不解,孙星衍不禁笑道:“伯元啊,你来这浙江做巡抚,之前便应该想到查案之时,只怕在所难免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先去寻一册《洗冤集录》前来,先学一学验尸之法呢?死者身上之伤,生前与死后截然不同,若是生前受伤,伤口周围必有血荫,即便用水清洗,亦不会有所变化。但若是死后受伤,这血荫只薄薄一层,浮于伤口之侧,若以水洗,则血荫立时清除,再加以挤捺,若肉内无清血出,则非生前被刃。怎么样?你可愿意依我之法一试啊?” “渊如兄这洗检之法,是从何而来啊?”阮元笑道:“在京之时,我受任巡抚,特意想着或有刑狱之事,还曾将翰林所藏《洗冤集录》抄了一份回来呢。渊如兄这段话,却不知是哪一段啊?” “哈哈,原来如此,难怪你不知呢。”孙星衍也颇有些自傲地笑道:“这其中故事,我却知晓,朝廷收录《四库全书》之时,这《洗冤集录》一时并无善本,是以只得从《永乐大典》中辑录了两卷出来,后来晓岚先生眼看此书内容不全,卷帙又少,便将此书列为存目,并未选入四库之中。我初任官时,也曾问过晓岚先生,方知其中实情。哈哈,他们却不知道,我家中素有家藏五卷元刻本的《洗冤集录》,我这部才是全本!而这洗检之法,在第四卷中。伯元,你所见当是那两卷本吧?若是你需要,我这五卷本便也借你抄录一番,如何?” 孙星衍所在武进孙氏,乃是江南书香世家,明代名臣孙慎行便是孙星衍同宗先祖。是以阮元清楚,在藏书一事上,他绝不会有半句虚言,便也笑道:“即是如此,倒是我小看渊如兄了。这书若是有全本,还望渊如兄相借数日,待我让书吏抄录之后,便即归还。” “伯元,这书可是我家传之宝,原本是决计不会给外人看的,可今日没办法啊,要是一处证据有误,可能这高英一条命就没了。所以伯元,这一次我可以破例,但这是看在那高英的面子上,却和你没半分关系!”孙星衍虽不愿在言语上相让,却也还是答应了阮元,二人一时也不禁相视而笑。后来此案检验结果,果然与孙星衍所料无二。阮元遂将高英定为过失杀,只需依法赔偿郭马儿丧葬之用,但高英的性命,却还是保住了。 “好啦,渊如兄也不用这般呈口舌之利了,小弟错了,是小弟还要多加学习,怎么样?”阮元一边说笑,一边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又问孙星衍道:“还有啊,渊如兄,诂经精舍的筹办之事,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再过几日,也就该正式落成了?” “是啊,房舍、书籍,均已齐备,最初这一批入舍学生,也都到了杭州,也是该准备个落成之礼了。”孙星衍顿了一顿,又不禁笑道:“不过我也明白了,伯元,你用人是真有一套啊,让我到杭州来,一边要帮你看着这些疑难刑案,一边又要去书院做主讲,我这是拿一份薪酬,干两个人的事啊。如此精打细算,哈哈,你可有些不地道了。” 阮元也打趣道:“渊如兄说哪里话呢?这诂经精舍创办,我只有筹建之劳,剩下主讲授业之功,那都是渊如兄的。渊如兄你想想,日后这两浙文人提及诂经精舍,第一个会想到谁啊?难道是我这个首创人吗?不是,是一力让这诂经精舍走向兴盛的渊如兄啊?想来你讲经之名,以后在这浙江,是可以不朽啦。不过我想想啊,咱这诂经精舍,有你、兰泉先生和里堂主讲,你们可都是这江浙首屈一指的大儒啊,这样过不了一年半载,这诂经精舍,也就该成为天下书院之冠了!” “伯元,里堂的事,你不知道吗?”孙星衍忽然问道。 “里堂?里堂怎么了?”阮元突然听孙星衍这一说,也不清楚他用意如何。 “伯元,早在去年年冬,里堂就跟我说过,说他还是想着能继续去考举人,今年正好又是秋闱之年,所以里堂从年初开始,就又重新拾起八股,去看应举之作了。想来你我最后都中了进士,里堂只有生员身份,他还是心中有些不甘吧?可是伯元,里堂和你素来要好,怎么这事我都知道一个多月了,你还是一无所知呢?”孙星衍不禁问道,而阮元听着孙星衍的言语,似乎也想到了更多焦循之事…… “渊如兄,或许里堂所念,也不尽于此吧……”阮元忽然叹道。 孙星衍看着阮元神色,一时却也看不明白。很快天色渐暗,二人便也离了白公祠,回杭州城去了。过不多日,诂经精舍的落成之礼,也正式开始了。 第二百零七章 诂经精舍成立 北高峰上月轮斜,十里湖光共一涯。 破晓春天青白色,东风吹冷碧桃花。 二月之初的杭州,暖意渐生,这一日又值清风徐来,碧空晴朗,西湖之畔,桃花亦渐盛开,阮元便在湖畔的第一楼设了讲坛,孙星衍、王昶等幕中名儒,悉数在列,其余愿入诂经精舍主讲之人,与首批报名入学的生员一起,坐在楼前空地之上。阮元奉了许慎、郑玄二人神主之位,放在楼前,焚香拜祭过了,便即宣布,诂经精舍,正式成立。 “今日在座各位,都是江浙名儒,或是有志于学之士,在下见了,真是不胜感激之至。但这诂经精舍,既是我一力筹办,那么成立之时,这开宗明义之语,自也不能少了。”阮元率先发言道:“首先,我们这书院,不以书院为名,而取名叫‘诂经精舍’,这是何意?所谓精舍,乃是汉时学人传道授业之所,《后汉书》便即有云,当时学人刘淑,少学明五经,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可见精舍之名,本是先儒讲求圣贤经义之处,后世二氏(即佛教、道教)并起,信徒以精舍为名聚而居之,竟是让这精舍原意,渐渐湮没无闻了。那么‘诂经’又是何意呢?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诂不明,而且圣贤之言,不仅深远者非训诂不明,便是浅近者,一样有许多不明之处!是以这‘诂’字第一重含义,在于训诂,那么我们来这里读书教学,难道就只是为了讲求经中字音字义吗?这只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这‘诂经’别有一重含义,便是不忘旧业,且勖新知!我等所学,在于圣人之道,但所用,则在于如今之世,要使圣人之道,再现于今日,所以才需要反躬自省,求圣人之道于训诂之间。这训诂之学,乃是求学之法,却并非求学的目的,各位且记住了。” “老师。”这时,下首一名儒生应声而起,向阮元作揖拜道:“老师之言,学生此时听来,犹觉受益良多。只是学生却有一事不明,先前学生来此精舍之时,曾听闻老师所愿,不仅仅在于训诂说经之学,便是天算地理、诗文史传,也要一并讲授。学生听来,却是不解,当今天下书院,绝无如老师这般治学者,老师却又是何必,要在这诂经精舍之中,包罗天下之学问呢?”阮元却也清楚,这位儒生是乌程人,名叫张鉴,也是自己亲自拔擢的生员,他有此一问,当不在于自己不清楚其中含意,而是希望阮元能将办学之念,进一步向其他学人阐明。 “春冶这一问,想来也是在座各位,都想知道的吧?”张鉴号春冶,阮元便以号称之,道:“近日我广集圣贤之言,苦思其中之道,亦有所获,便与各位讲论一二。《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那么所谓格物,究竟作何解释呢?这‘格’字,与古籍而言,有‘至’之意,亦有‘止’之意,这物呢,则应解为‘事’,圣人所言何事?家国天下之事,明德、新民、止于至善,亦是圣人所言之事。故而这‘格物’,依我所观,当是言凡家国天下五伦之事,无不需我等以身亲至其处而履之,如此,方能止于至善。而圣人所言‘一贯’又是何意?这‘贯’字,亦当据《尔雅》、《广雅》之意,解释为行、事之意。是故圣人云吾道一以贯之,在于行事,格物致知,亦在于行事,却并非后世所云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之意。若仅仅将‘格物’看作穷万物之理,而不言其行事,却也未免将这一句,看得窄了。”阮元所言“行事”,和现代用语中的“实践”相类似,却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所言大有不同。下面学人听了阮元之言,也不禁连连小声称赞,认为阮元之言,方是得圣贤原意。 继而阮元续道:“所以说,既然圣贤之念,在于行事,那么我等于这诂经精舍读书求学,便只是未来行事的根基,却并非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学习而学习。正因如此,这书院讲学,也自当不拘一格,我们既要自强根本,明经术、通小学,也当兼容六艺,天部、地理、算法、词章,有一长者,自可入院主讲。便是《墨子》、《韩非子》诸般墨法之书,若有精于训诂者,亦可入院补经典之不足。正好,眼下我们诂经精舍,就有两大主讲,渊如先生和兰泉先生,二位先生不仅精于经术,而且渊如先生长于刑律,兰泉先生亦曾主政一方,正可以将圣人之言,与生民之事相加结合,这才是圣贤‘行事’之用意。各位后学愿意入我诂经精舍读书,也是遇上了好时候啊。” “可是老师,学生却还有一事不明。”张鉴又问道:“这天下读书人多认为,墨家之语,贬斥圣贤,而法家之言,又有急功近利之弊。老师却说即便精通墨法之学,也可以入院讲学,这样会不会让后学们无所适从,竟弃了圣贤之意,去师从那墨家法家之言呢?” “春冶,如此便是你多虑了。”阮元也不禁笑道:“我们这书院既然名为‘诂经精舍’,训诂之道,自是根本,训诂又以何为根本?自是先秦两汉之书了。这墨韩申商之书,其要旨虽与圣人之言大异,却也是先秦之语,以其旁征博引,一样可以明圣人之道啊?这却又与二氏之言大有不同了。而且我们旁引墨韩申商之言,只是用以相佐,根本之道,却还是在于孔孟六经。至于后学是否会遗弃圣贤之意,我想这也不足为虑,凡读书治学,若是囿于见闻,不能知圣人之外,竟有何言,反倒容易被那些似是而非的言语所惑。可若是申商释老之言尽数有所见闻,那这各门之学,只会反过来见证圣贤之语,才是正途。治学之要,第一在于‘博’,第二在于‘有所取’,博而能有所取,方是真儒之道!” 想了一想,阮元又道:“更何况,即便只论孔孟之言,难道同样熟读孔孟之言的后学,就一定都能继承圣人之道吗?这杭州曾是宋时临安,那我便以宋人为例,难道秦桧、韩侂胄所读儒经,与朱子所读儒经,竟不是一样的文字吗?若是文字相去无几,那为何贤奸之辨,竟如此清楚呢?由此可见,承继先贤之圣道,其关键在人,而不在书。在座各位,若是新入这诂经精舍,那我有一语,各位亦当牢记,读书最是要虚心之事,切不可因多读了几部书,于经术训诂之上,有了一二过人之处,便盛气凌人,贬斥同学,甚至目无师长,诋毁前贤!若有不敬师长同学之辈,便也不要再留在这诂经精舍了!” 台下师生,见阮元宽严相济,又兼精于学术,所言皆有依据,心境开阔,不拘一格,不愧一代重臣名儒,一时也是欢声雷动,久久不绝。自此,名震东南百余年的诂经精舍,正式在西湖之畔拉开了帷幕。 春意渐近,正是文人墨客吟诗作对之时。进入三月之后,杭州的各处亭台楼阁,西湖游船之上,也渐渐出现了许多赏花、作诗,共看江南美景的年轻儒生。而这时的阮家之内,也是一片文风鼎盛之象。孔璐华、刘文如、谢雪三人各自作了些新诗,正好这日闲来无事,便聚在一起品评了起来。 “谁道蓬瀛远,琼窗俯碧流。栏池依白石,花树隔红楼。海日乘晴看,春阴坐雨游。何须泛三岛,即此是仙舟。”刘文如一边读着手中素笺上的一首诗,一面对身边的谢雪笑道:“月庄妹妹,你这诗作的越来越好了,这湖上瀛洲,却是我与你一同去了好几次的。可你看看我,就想不出这般美的诗句呢。若是妹妹再做得三四年诗啊,我看,那书中的大观园三姑娘,也不是你对手了呢!” “书之姐姐,你想对我们月庄妹妹做什么呀?”孔璐华也坐在一旁,正抱着谢雪,对刘文如笑道:“姐姐,你这《红楼梦》也是读了十几遍的,却怎的忘了里面‘蕉叶覆鹿’这一句呀?月庄妹妹喜欢那三姑娘也就罢了,你也说妹妹像三姑娘,难道说,你还想吃了我月庄妹妹不成?”说着说着,三女都自觉有趣,不禁一同笑了出来。 “夫人,您的诗做的才好呢。”谢雪似乎对于孔璐华这样的亲热尚不习惯,不觉羞红了脸,看着手中另一张素笺道:“‘数点流萤绕玉台,缓持纨扇共徘徊。才看暗暗穿栏过,却讶荧荧入袖来。天上榆阴星欲误,榻前花影月初开。书窗自有灯相照,莫遣纱囊聚作灰。’夫人这首扑萤,却也和书中那宝钗扑蝶,相映成趣呢。我这学诗时日毕竟尚浅,哪里比得过夫人啊?” “谁说要你比了?”孔璐华道:“不过啊,话说回来,这又是一年春日,正是作诗的好时节了。若只是我们偶一为之,未免浪费了这大好光阴。书之姐姐又不来作诗,只看着她那《史记》不放,只我和月庄有些诗,还真是无趣呢。倒不如我们也像那书中大观园一样,自己起个诗社,限春日每月作诗数首,不得耽搁。也省得有些人啊,总说自己诗作的不好,就在我们姐妹里偷懒!”她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笑着看向刘文如,想来这句话指的就是刘文如了。 第二百零八章 育婴堂筹建计划 “好呀好呀!”谢雪听着起诗社之事,似乎也来了兴趣,可转念一想,似乎“诗社”云云,和阮家相距甚远,不觉问道:“可是夫人,这诗社我们只在书中见过,却不知是那写书之人自己杜撰的,还是真有其事啊?其他官人家中,可也有吟诗作对之事呢?” “妹妹,这你就放心吧。”孔璐华道:“我也曾听夫子说过,眼下不少文人家里,都有女子唱和之风呢。其他母女相长、姑嫂相和、妯娌相酬、姐妹相吟,也都是常事啊?还有些家中能刻书的人家,若是女子写了诗,还都能刻诗集呢。所以说啊书之姐姐,你平日就算和我们一道作诗,也都不存诗稿,这样不好,若是日后我和月庄妹妹都有了诗集,偏只你没有,你该多后悔呀?” “夫人,我诗作的又不如你们,徒留下来,又有谁来看呢?”刘文如也笑道:“可是夫人说要起诗社,我看那书中大观园里,能作诗的女子少说也有六七个呢。咱们家中就只我们三个,这如何称之为‘社’呢?” “姐姐,办法总是有的嘛。”孔璐华笑道:“就比如这杭州,善作诗的文人也不少了,若是他们也有像咱家一般做官的,家中有好作诗的女眷,就可以带来家里一起作诗呀?还有,夫子他在外面也有不少朋友,我也帮你们问问,要是他们来咱抚院做客,带了女眷的,也都可以互相唱和啊?这诗社云云,重在参与,却不一定要有个固定的‘社’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刘文如也不禁高兴了起来,对孔谢二女道:“到时候啊,咱们一定要多作些诗才好呢。嗯……夫人喜欢宝姐姐,月庄喜欢三姑娘,那我呢?不会是林黛玉吧?” “你还说林黛玉?”孔璐华不禁调侃道:“书之姐姐,今日我和月庄可都有诗在这里,你呢?快把诗交出来,要不然,我们不认你这个林妹妹!”说着说着,三女又不禁笑了出来。 “夫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这马上要吃饭了,你们怎的都不过来啊?看你们聊得这样开心,究竟是有了什么好事啊?”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三女耳畔,正是阮元到了,三女向阮元处看去时,只见阮承信也在一旁,也连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向阮承信拜过了。 “夫子,我们……我们在聊林黛玉呢。”谢雪说得开心,便主动对阮元答道。可话一出口,谢雪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原来阮家在前年暂居衍生公府之时,孔璐华等人闲来无聊,便时常去找孔府藏书,空闲时一并阅读。正好孔府之中,有一部孔宪培在世时抄录的《红楼梦》,三女看书中诗作有趣,便时常一同赏玩其中诗句。之后刘文如和谢雪寄居弘旿府中之时,与弘旿家人谈起诗作,竟发现旗人女眷也多有私下品评《红楼梦》之风,是以阮家之内,三女也认定《红楼梦》乃是当时女子中风行一时之作,从此再无顾忌,甚至时常以书中人物相比。阮元南下杭州时,孔璐华看孔府平日也没人居住,便带了这部《红楼梦》一并南来,这才有了三女论诗之事。 但对于阮元而言,这《红楼梦》却是完全陌生之物,只因这时距离《红楼梦》出世,也不过三十余年时间,这书在江南流传不广。而京中旗人为官者,又有不少认定此书是诲淫之书,因此避而远之。是以阮元虽与那彦成等旗人相熟,却并不知《红楼梦》之事,反倒是孔璐华等人并无这许多道德压力,所相识者也是旗人中与之一般的女眷,竟将这书一直藏着,而阮元始终不觉。这时谢雪看向阮元时,果见他听了林黛玉之名,似有陌生之感。 “夫人,你们说的……林黛玉,她是谁啊?”阮元果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刘文如和谢雪听着,都不禁掩住了口,强忍笑意。孔璐华的嘴角也渐渐弯了起来,差点便要笑出声。但孔璐华毕竟涵养深厚,人又聪明,这时竟强自克制住了笑意,犹自一本正经的对阮元道:“夫子,这……这林黛玉嘛,其实是夫子在福建的远房亲戚,前些日子,夫子到金华去赈灾,福建那边林家来了人问夫子安好。他们送的信里,提起福建林家多有些读书天赋不错的女子,其中一个,学名就叫黛玉。想来夫子也是长时间和那边不走动了,竟不知那边都有什么亲戚了,也不是夫子的错,您说是吗爹爹?”一边说着,一边眼中闪了几闪,示意阮承信帮她圆谎,阮承信看了,也一时笑而不语。 “是吗?那我是真没想到啊,却不知娘在福建的家人,现在都怎么样了,若是有了空闲啊,还真得去信问一下了。”阮元倒是也不在意“林黛玉”的真实身份,说到这里,也没多问,一家人便即到了餐桌之上,准备用餐。看来阮门三女平日看《红楼梦》的事,在阮家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对了,夫子,你那诂经精舍,最近办得还不错吧?”孔璐华似乎是为了尽快让阮元转意注意力,又向阮元问道。 “夫人说的没错啊?”阮元一听起诂经精舍,顿时有了兴趣,继续道:“眼下入咱们精舍学习的学生,大多都是经术文才兼备之人,虽然我们已经定了规矩,不教八股文,但我看啊,他们去考科举,也没什么问题。现在来诂经精舍愿意做主讲的,也都是浙江颇有名气的宿儒,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五年,咱们这诂经精舍必然是要天下闻名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开始和渊如兄、兰泉先生他们商议,准备重新开始编纂《两浙金石志》,这些学生里啊,可有的是愿意出力的呢。” “夫子你又找学生做苦力!”孔璐华不禁调侃阮元道。 “这怎么是苦力呢?”阮元笑道:“若是这《两浙金石志》真能修成,将来我也准备,把所有参与编修之人,姓名尽数列上,这样只要这《金石志》得以长存,他们也便一样声名不朽了啊?还有啊,既然咱们现在条件充裕了,我也想着,重新校勘十三经,也有希望了。我准备再过些日子,就把家中这套宋本《十三经注疏》都拿出来,兼采宋明各本,将其中脱漏之处,一一校对。到时候,距离重新彰明圣贤之道,示正本经典于天下,也就不远了。” “那伯元,去年那部《两浙防护录》,现下修得怎么样了?”阮承信问道。 “爹爹就放心吧,这《两浙防护录》多亏了渊如兄和里堂一同编修,如今已经定稿了,就等着刻板了!国朝从雍正之时,便下诏对各地圣贤名臣祠墓多加修葺,可我初来杭州之时,竟发现一半的浙江名士陵墓,居然官府都没有登记入册!现在好了,有了这部书,我再告知浙江各县,每县都发一部,以后对这先贤陵寝的保护,也就更方便了。而且有了这《防护录》做基础,日后修《金石志》也要方便多了。”阮元对文物保护之事,也和海防一样用心。 “夫子,前日还听你说,从年初起,金华那边已经开始对女婴之家发放银两了,这是真的吗?”刘文如问道。 “是啊,严府台也来了信,说就这两个月啊,还真有不少百姓,已经开始到官府领银子了。这样看来,金华这溺女之风,一两年里,就该改过来了。”可阮元想了一想,却还是有些担忧,不禁叹道:“只是严府台也告诉我,若是咱们真的要对那些一两岁的女婴,也酌情给银抚养,这一年下来,用在救济女婴上的钱,只怕也就见底了。不仅如此,还有入不敷出之虞,所以这几日我也在想,除了出银救助,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呢?”事实上,因经费问题,之后官府救济女婴,也只能保证向初生婴孩发放银两。但即便如此,金华溺女之风,也在之后的几年里出现了明显改善。 “是啊,夫子可还有其他办法吗?”谢雪不禁问道,阮家三女想到民间溺婴惨状,对这件事的关注自然远高于修书之事。 “官府对婴儿的救济途径,还有育婴堂。”阮元想了一想,道:“我近日也想着,若是育婴堂能多收无依婴孩,准备衣食哺乳之事,倒是也可以救助不少人。若是咱杭州的育婴堂能有个示范,以后浙江各府,就都按着杭州的来,这也是个办法。可眼下杭州育婴堂却多有积弊,这育婴堂目前是杭州同知兼理,同知往往公务繁忙,顾不上育婴堂,以至于很多堂中小吏,公款私用,救助婴儿的钱反倒不够了。若是杭州城里,还有其他绅士愿意帮忙管理育婴堂,可能会好一些,只是……” “只是夫子平日公务也多,这育婴堂交接监管,夫子做不过来了是吗?”孔璐华道:“既然如此,有个人却可以帮夫子去办育婴堂的事,夫子怎么忘了?” “夫人,这杭州大小官员,我都清楚,眼下能办育婴堂事宜的,确是没有合适人选,难道夫人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若是有的话,这人却是谁呢?”听着孔璐华的言语,阮元一时也不禁有些疑惑。 “我呀。”听见孔璐华说出这两个字,阮元也顿时吃了一惊,不知妻子是何心思。 看阮元一时有些不解,孔璐华也得意道:“夫子,你的意思是,这育婴堂最好不要由官府代办了,而是要交给本城绅士来办,对吗?这样也好,只要有绅士愿意出钱,想把育婴堂维持下来,就不成问题。可是夫子,这些绅士读书的读书,经商的经商,却也未必有余力照看育婴堂啊?这样一来,能监管育婴堂具体事宜的,多半就是他们家中的女眷了,联系女眷,这种事难道不是夫人更在行吗?再说了,既然是育婴堂,雇用乳娘也是少不了的事了。这种事,夫子很擅长吗?可若是夫人我来办,同为女子,我自然清楚该用什么样的人了。怎么样,夫子?你是不是也发现,这些外面的繁难问题,有时候还是自己家人办起来更管用呢。” “夫人,你这……”阮元听孔璐华之言,虽是有理,可他又怎么愿意让妻子帮自己出门办事?便劝阻道:“夫人,这家中事务,还需要夫人操劳,我怎么能让你再出门替我忙这些公事呢?” “夫子,还有我们呢。”刘文如也不禁插话道:“我和月庄平日在家,也没什么事可做,这育婴堂既是照顾婴孩的善事,那我们也应该出一份力啊?夫人要是忙不过来,就由我们帮着夫人好了。这育婴堂啊,听起来就需要心细的人帮着照看孩子,这些事情,本来就是我们女子更在行的啊?” “可是……”阮元还是不放心,又问孔璐华道:“夫人,你说你要办这育婴堂的事,可这城中绅士,有不少我都不熟悉,夫人却要用什么办法,来让她们一道与你办理这育婴堂之事呢?” “请她们来吃饭呀?”孔璐华也早有应对之法,道:“夫子,咱们既然是准备让绅士之家共同管理这育婴堂,那就需要这些绅士的女眷来相助我们,既然是绅士人家的女眷,那自然品行修养也都是说得过去的了。到时候,我再差人详细查访一番,就先找那些品行良善人家的女眷,一同来咱们抚院共进一餐,她们听说抚院主动请客,哪有不来的道理?之后,只要她们愿意一同捐钱管办育婴堂,这杭州其他的绅士,自然也就会望风而来了,要不然啊,他们就要被人说成为富不仁了。你们男子有男子的办事之法,我们女子也有女子的处世之道不是?” “夫人,就……就这样吗?”阮元听着还是有些不解。 “嗯,若是每顿饭都像夫子这样,她们自然不愿意来了。”孔璐华点着餐桌上的菜品道:“你看,青菜、豆腐、笋干、秋葵是家里自己种的,嗯,今天还有条鱼呢,夫子不会就想用这个去请客吧?夫子,孔顺哥哥的厨艺都被你浪费了六年了你知道吗?他在我们孔府的时候,从来都是公认的名厨,到了咱们阮家,成日就只做这些青菜豆腐,夫子你对得起他吗?这一次啊,也终于该让孔顺哥哥大显身手了,就凭他的手艺,夫人我只需要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让杭州城那些缙绅女眷,全都心服口服!” 第二百零九章 焦循的道路 “听起来,夫人这办法不错啊?”阮元不禁笑道。 “确实不错啊,只不过嘛……目前还有一个难处。”孔璐华却意外的欲言又止。 “那是什么啊?” “就是夫子你呀?”孔璐华道:“夫子平日持家,三句话离不开一个节俭,平日我们姐妹想吃鱼,都要隔上好几日,若是像你这般样子去请客,哪里有人愿意来啊?所以这次摆宴,夫人要用最好的食材,好好招待一下那些缙绅家眷。这件事上面,夫子不许再说节俭两个字!怎么,夫子现在就开始心疼了?”看着孔璐华一本正经的对阮元“主张权利”,刘文如和谢雪不禁又笑了出来。 “谁说我心疼了?这次我还真就准备听夫人的了,需要多少银子,夫人只管说,这次夫人要多少,我这边就给多少!”阮元这一次却终于在“省钱”之事上松了口,这也是因为阮元想到,如果孔璐华真能办成这次宴会,后面育婴堂之事,定有事半功倍之效,既然如此,这笔宴会开支就当作育婴堂的筹备资金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书之姐姐,月庄妹妹,今日都为我做个见证,明日咱们就去准备用钱的事,到时候,你可不要反悔!”孔璐华听着阮元主动出钱,自然得意,既然阮元已经松口,那当然要乘胜追击,巩固胜利成果。 不过阮元想着既然育婴堂之事已有了孔璐华操办,心思也渐渐转回了修书之上,可这一想,却忽然想起孙星衍当日所言焦循准备参加秋闱之事,一个多月以来他忙于诂经精舍,竟然也没去问焦循一次。这时便也向阮承信问道:“爹爹,听渊如兄说,里堂最近要准备参加今年的秋闱了,这可是确有其事?” “是啊,我也看见过里堂复习那些八股策论。看起来啊,里堂是真的想重新考一次举人了。”阮承信想了想,说道:“不过伯元,里堂和你关系一直也不差,这件事为什么还需要我来提醒你呢?是里堂没告诉你吗?而且说来也怪,你说从你做了学政开始,这七年时间除了咱们在京城那一年,里堂整整做了你六年幕僚,我都以为他从此不愿再问科举,一心专治学术了呢。却不知里堂究竟是怎么了,竟又要准备去考试了。伯元,你也想想,前些日子,是不是你哪句话说的不对,竟把里堂刺激到了呢?” “爹爹这样说,却是……”阮元听了,也不禁回想起过去一年时间,自己和焦循之间的关系。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动,依稀有了眉目,便对阮承信道:“若是如此,还是我主动问问里堂吧,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打开心结啊。” 阮承信和阮家三女听着阮元之言,一时却也不清楚阮元的心意。 这日夜里,阮元也叫了焦循前来抚院的“瀛舟”书斋之内,这处书斋原本就是抚院中为乐于藏书的巡抚准备的书房,却一直没有名字。阮元到任后,以剿灭海盗为己任,便给书房起名为“瀛舟”,以示自己终日如坐舟中,不敢对海防有所懈怠之意。 “里堂,我……”阮元想着,这件事焦循多半也有自己的想法,是故一时也不敢直言其事,沉思了半天,方才鼓起勇气,主动问道:“今日听爹爹说,你还是想着,要去再考一次秋闱,这件事,可是真的?” “伯元,这件事确是我心中所愿。”焦循看阮元问起,也索性承认了这个事实,又道:“怎么,因为我是你坐中幕僚,考试的事我没告诉你,就自己去准备八股文了,你不满意了?” “里堂,我绝无此意。你能来我幕中办事,我谢你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对你说半分伤了咱们和气的话呢?”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对于焦循继续从考的缘由,阮元却还是想着问出一二。想来想去,这件事似乎也不该由自己开口,便道:“只是里堂,你的事我清楚,你本也有多年不去应试了,今年这是怎么了?要不,你也将你心中所想,都告诉我如何?” “伯元,这件事,你应该清楚的啊?”焦循面上似也有些抱怨之情,可他沉思半晌,却还是把这份怨念压了下去,随之出现在脸上的,是无尽的感叹:“这一年来,我只觉得,你……你不像做学政时候的伯元了。当然,也或许是我……是我没用,跟不上你的脚步了。抚院之中,刑狱之时,渊如兄久任刑部,自是当仁不让,治吏之事,兰泉先生也曾身为卿贰,又怎是我一介草民所能相比?伯元,有时候,我真是觉得我没用,平日读了那么多书,我也想着有朝一日,可以和你一样,为这片土地上的人做些善事,成君子三不朽之业啊!可我这些日子,却渐渐明白了,渊如兄和兰泉先生,之所以才能在我之上,不只是因为他二人中了进士,也是因他二人做了官,眼界自然就比我宽广了。伯元,我想着,若是我再这样寄居你幕僚之内,只怕我这眼界,也要渐渐窄了。所以,我才……” “里堂,你又何必这样想呢?那你可知道,我有些时候,其实也很羡慕你啊?”阮元也不禁安慰焦循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潜心《易》学,想着有朝一日,能以算学为本,重注《周易》,自此,便可自立一家之言于天下!这发扬圣贤之道,实乃我等后学当仁不让之事,可我也清楚,我平日公务繁忙,阐释先贤之意,只能偶一为之,这重注一经之愿,只怕我这辈子都不能完成了。所以里堂,若是你真的能在著书立说之上,有所成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因为渊如兄和兰泉先生在幕,就轻视于你啊?里堂,按理说你去考秋闱,我不该反对,但眼下诂经精舍已立,讲学修书之事,我还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来办呢,要不,你也再重新思考一下,如何?” “伯元,这件事我想了好几个月了。”焦循对于自己的道路,似乎也十分坚定,道:“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又言,见贤思齐。我能与兰泉先生和渊如兄共事一年,说实话,我很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开了眼界,让我知道实践之事,本于先贤之道,却又不是终日读书,便可以自行参悟的。所以我也想着,我的眼界,也是时候该放开一下了。常年久坐书斋,一生所处不过江浙济南之地,我也担心,我这心已经变得窄了。所以伯元,我想重新参加一次秋闱,若是有可能,我也想前往京城一观,我想看看这齐聚天下英才的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相信,我若是见闻再多一些,心胸再开阔一些,日后无论为官为学,都会有进益的。所以伯元,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就给我这一次机会呢?” “里堂,你这又是说哪里话啊?这件事,从来就不是我给你机会,你去参加秋闱也好,来年若是中了,北上会试也好,都只在乎你一念之间。至于我,若是你有何不解之处,我一定尽力助你便是。”阮元当然清楚,焦循的未来,也只能焦循自己来做决定,所以对于焦循考试之事,他也终于松了口。可想着焦循可能会孤身一人赴京,自己心中也总觉得不安,便又补充道:“还有啊,你去准备考试,也只管放下心,无论你来年如何抉择,这杭州的诂经精舍,永远为你留一个位置!”这一番话说了出来,焦循也自是激动不已,身子轻轻颤动,眼中也竟要落下泪来。 “伯元,我……”焦循想着感谢阮元,却暗自觉得,无论什么样的感谢之语,都不足以表达自己感激之情,一时不禁语塞,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 “里堂,你何必如此呢?你本就是我姐夫,咱们俩从小到大,交情可比其他人深多了。这样,你哪天要走了,我就跟孔顺说一声,让他好好摆一桌筵席!这考场之内,可要比抚院枯燥多了,你不好好吃上一顿,哪里有精神去江宁应考呢?”说着,他也主动上前,拍了拍焦循的肩膀,希望焦循可以放松下来。 “那……就多谢伯元了。”焦循也对阮元点了点头。 过不多日,阮元便授意焦循,将幕中事务一一交接了出去,之后焦循便潜心读书,准备应考之事了。这时,杭州、温州等地船厂、冶局也相继来信,为期大半年的造船铸炮之事,终于告一段落,看起来以后清剿外洋海盗,也要比先前轻松多了。 第二百一十章 伸向阮家的黑手 然而,这时的闽浙海岸,却并未因海盗上一年的失败而彻底平静。温州外海一座海岛之畔,正停着数艘海盗大船。海岛之上,两伙人相对而立,其中一伙簇拥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蔡牵。而另一伙人正中,也有个满面戾气之人,似乎并不欢迎蔡牵的到来。 “怎么样,侯头领,不,现在该叫侯帮主了。”蔡牵率先开了口,对那人笑道:“去年林亚孙、庄有美相继败亡,这闽浙海上,可也就剩下黄葵和咱们两家了。黄帮主那边,小弟已经和他结了盟,以后有了生意,就一同分享。但眼下咱们三家,手里船都不多了,若是各自为战,必然要被官府各个击破,只有三家协同作战,才能扭转如今不利形势。所以侯帮主,这结盟之事,您可愿意考虑一下?” 原来蔡牵对面这人,正是那日伦贵利船上曾经怒斥蔡牵的凤尾帮头领侯齐添。上一年庄有美对海盗之事心灰意冷,向福建方面投降,但侯齐添却不愿降,而是带了自己几艘大船,径自离去。这时他经过几个月招兵造船,已有了十余条大船,在闽浙沿海,可以说和蔡牵、黄葵鼎足而三。但黄葵已经和蔡牵有了和约,蔡牵便不再过问黄葵之事,而是将拉拢重点转向了侯齐添,想着一旦三家联手,之后同舟共济,海盗声势,定当重振。 “蔡牵,你还想和我联手?你小子什么心思,当我不清楚吗?你……”侯齐添从来看不起蔡牵,只觉得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之前海盗大会、伦贵利面前,蔡牵多有与伦贵利顶撞之处,更让他心中轻蔑之心有增无减。是以这时他根本不愿和蔡牵结盟,只想着狠狠羞辱蔡牵一顿,然后打发他走人了事。可谁想侯齐添眼珠一转,竟顿觉面前一亮。原来蔡牵身后,竟还有个女海盗随侍而立。 这女海盗不用说,正是蔡牵之妻吕姥。这日因会见侯齐添之故,吕姥也特意化了些妆,长发不再盘起,而是索性披在肩上。她身材高挑,平日生得也颇为俏丽,又兼海盗做得久了,自然生成一股煞气,在侯齐添看来,却是更具野性。一时侯齐添双目,竟不舍得从她面前移去,只过了半晌,侯齐添方自摄定心神,道:“蔡牵,我告诉你,像你这种平日总打退堂鼓的家伙,咱们船上,就没一个人愿意跟你干的!这片海老子跑了十几年了,什么狗屁官府,老子见了他们,眉头都从没皱过一下!至于以后该做什么,老子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我面前指指点点!”这话说来,竟也有向吕姥逞能之意,暗示吕姥不如索性弃了蔡牵,来做自己夫人,顺便把蔡牵所部带来一部分,到时候自己就是东海霸主,又兼美人在侧,岂不美哉? “侯帮主说的是啊?那侯帮主,您看下一步咱们到底该做什么呢?”蔡牵看着侯齐添眼神,也暗暗察觉有异,索性欲擒故纵,先让侯齐添把话说完,牛吹的越大,以后摔得也越重。 “擒贼先擒王!”侯齐添异常自信的答道。 见蔡牵一时不解,侯齐添也哈哈大笑道:“蔡牵,就你那本事,还是早早来我这里,老子赏你一个头领算了。这你都听不懂的?你想想,咱们本来在这片海上,要钱有钱,要粮食有粮食,可就去年这么一年,这形势完全变了。你怎么看?那肯定是朝廷那边来了新人了啊?这人是谁呢,就是现在这浙江巡抚阮元了。这狗官可坏得很,满脑子阴谋诡计,成天就想着坑咱们。所以我想啊,这正面对垒,只怕我也猜不透他肚子里又冒出什么坏水。可这阮元啊,做梦也想不到,老子偏不和他正面交手,这一次,老子要在他背后狠狠捅上一刀!他以为搞搞那所谓海防,就能拦住老子了?他错了!我告诉你,现在阮元最大的命门,就是他那杭州城!老子也不用多派人手,就十个人,换他阮元一条命,够了!到时候,官府必然大乱,哪里还有余力来管咱们?那个时候,也就是咱们重新称霸东海的时候了!” “侯帮主,您的意思是,要派人去一次杭州,直接刺杀那阮元?”蔡牵听了,也不禁笑道:“可是侯帮主,那阮元既然诡计多端,只怕多半也会料到这一节吧?要是他平日出行,都带足了护卫,你这刺杀之计,就没那么容易奏效了。” “蔡牵,你……”侯齐添听着蔡牵对自己多有怀疑,当即便想羞辱蔡牵几句,可想想眼前的吕姥,却还是把刻薄之语咽了回去。“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子要动手,也不一定找那阮元动手啊?他还有家眷呢,怎么,他自己出门多加护卫,所以他家眷出门,也要有一样多的人手看护吗?我在杭州的线人,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那阮元有个老婆,还有俩小妾,平日还经常在一起走动,这么好的机会,谁不动手谁王八蛋啊?你想想,要是咱们真能弄死他家一两个小妾,或者干脆把他老婆宰了,那阮元会怎么想?肯定是心绪大乱,无暇顾及咱们了啊?然后,老子就趁他病,要他命,老子只要一个来回,就能把温州镇和黄岩镇全都平了!到时候,你说那阮元还能拿咱们怎么样啊?”侯齐添想着这条计策行使起来,定当成功,一时也是得意洋洋,不住用余光看着吕姥,对她炫耀。 “侯帮主,您这办法,倒是确实不错。”蔡牵眼看说不过侯齐添,只好顺水推舟,道:“可是您这些人,想要进出杭州,我看却也不容易啊?只要杭州那边对出入行人加以搜查,您这不就暴露了吗?怎么,您在杭州,还有后着不成?” “蔡牵,你干这行时日还是太短,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啊?”侯齐添得意道:“早在五六年前,杭州就已经有了咱们的人了,干咱这一行的,要是官府里没几个线人,那还怎么干啊?你就看着吧,不出三个月,那阮元就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老婆小妾突然没了性命,之后就算他想要抓人,也找不到半分蛛丝马迹!怎么样,蔡牵,要是我这条计成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以后跟着我一起干啊?” “侯帮主英明,若是侯帮主能成这一番大事,在下愿意与侯帮主同生共死!”眼看侯齐添正沉醉于自己的“妙计”不可自拔,多半是不会听自己的了,蔡牵也只得就坡下驴,争取全身而退。 “哈哈哈哈!”侯齐添听着蔡牵愿意主动加入,这时脑海之中,已经渐渐浮现起了自己在海上称王称霸的样子。若是有那么一天,自己顺便弄死蔡牵,然后再强行迎娶吕姥,那美人、权力,不就应有尽有了吗? 而想要得到这一切,似乎只需要自己做一件按部就班的事。 这时的阮家,也没有人提前发觉,一场事关各人性命的危机,已经渐渐露出了阴影…… 阮元清查亏空的工作,这时也只能说得上刚刚开始,这几日阮元仔细查阅海塘账目,只觉海塘兴办之事,耗资甚多,却又不清楚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正好这日经王昶致信,王昶先前向阮元告知的良吏汪辉祖愿意到抚院与阮元讲论治吏刑狱之事,阮元自然大喜,也将汪辉祖请到了自己的“瀛舟”书斋,就刑狱不解之处,一一向他求教。 汪辉祖曾做过多年幕僚,又曾任湖南宁远知县,是以对于治县查吏之事,多有经验,这日听闻阮元身为巡抚,竟主动向他求教,心中也自欣喜,便将所熟悉之事一一道来,道:“中丞抚浙,听闻也有两年功夫了,这两年中丞捕盗断狱之名,老夫便在萧山,也多有耳闻。只刑狱中细微之处,或许中丞尚有些不知,其一在于须为犯人着想,试想入狱犯人,除了少数身犯不赦之罪的,大多数还要回到民间,继续生活。所以为官断案,要在情实,情实,则大多犯人可以轻判,有利于他们及早回归百姓之中。可百姓呢,自然也会认定他们先前既能犯案,之后又有何不敢呢?所以百姓与这些犯人之间,又往往会生出嫌隙,以至于许多犯人被百姓抛弃,竟而继续犯案。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我们断案之时,设身处地的帮助犯人认罪,多问问他们家中,是否还有父母妻儿,若是有,就该以父母年迈,妻儿亟需抚养之由,劝他们极早认罪,并且对受害之人,尽量抚恤。这样他们可以得到轻判,极早回归家庭,而百姓清楚他们已经诚心悔过,事后也自然会宽容多了。这样对犯人、对犯人家眷、对寻常百姓而言,都是有利无害之事。” “断案之时,切忌不可盲目从信前例,平日案件甚多,便是情节相同的,却也不少。可情节相同,判决起来便都要一并量刑吗?其实不然,不同案件,因由不同、损害程度不同,犯人惯犯偶犯情况不同,偶然生意、聚众作案,实情又多有差异,若是一并处断,难免有刻舟求剑之弊。寻常官员断案,往往依旧例,是为了避免麻烦,可既然做了官,便是百姓衣食父母,又怎么能因为官场上这些麻烦,而不去给犯人一个合适的结果呢?” “至于查吏之道,首在登记造册,需先遣亲信之人问过本地吏员年纪、办事时间、平日声名,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都要一一记录在册,若是遇到具体的吏员本人,便可以册中情况相问。这样吏员便会知道,中丞查吏,是有备而来,自然心生惧意,之后办事,也就会谨慎多了,心中有这吏员册,方能无往而不利。只可惜许多进士,十年寒窗,一朝初为府县,不知县吏臧否,偏听偏信,最终白费了朝廷养士之意,只落个平庸无为,甚至与世浮沉的结果,真是可惜啊。” “先生之言,阮元今日受益良多。”阮元听罢,也郑重向汪辉祖作揖拜过,道:“先生这刑狱查吏之书,我看共有两部,一曰《学治臆说》,一曰《佐治药言》。这书中文字也不算多,不如先生先借了于我,我这里不日便去将这两部书刻板,之后下发浙江各县,让全省知府知县,都有个为政之法可循,先生您看如何?” “如此甚好啊?”汪辉祖并无任何藏私之意,反而笑道:“老夫已经年过七旬,眼下致仕在家,这书留在我手里,也没几个人来看。倒不如今日便送了与中丞,之后中丞若能刊行全省,也自是大功一件了。要知道,多少府县要员,原本也不是贪婪之人,只可惜吏员之事,多有失察,一经失察,便极易为吏员所制,此后不得不同流合污。若他们都能懂得查吏为先的道理,这贪腐之事,也可以减少许多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城隍庙前 “如此便多谢先生了。”阮元也再拜道:“只是先生,阮元今日却还有一事,甚为关要,想要请教先生。眼下海塘账务,我这几日看来,颇有不解之处。这海塘我也曾经多次前往巡视,只觉所用之工,所备石料,与海塘账目相差甚远,有些工程,大抵一千两银子就能办下来,可账上却写了两千两,这样的账加在一起,总数也不少了,却不知其中竟有什么缘由呢?” “中丞可知海塘帮办之事?”汪辉祖问道,阮元也点了点头。 “海塘之弊,多在帮办。”汪辉祖道:“中丞或许不能想象,平日办事,都是花钱多,能办成的事就多,可这海塘却是相反,花钱越多,能办成的事反倒越少,花钱少,或许还能办成更多的事。只因这帮办之制,是在让许多人去做他们不熟悉的事务,那他们被人欺瞒,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依例,海塘工程,不仅沿海各县需要出资购买石料柴料,不沿海的很多县,也都要各出一笔钱帮助修理海塘,这便是所谓帮办了。富阳、临安诸县,本来没有海塘,却也有这笔费用,中丞可以看看是否如此。而这些帮办之县,其实大多不知海塘兴办,需要什么材料,也不知这些材料如何采买最为方便,有些人去买柴料,往往去的是柴价最贵的地方,有些人不知石料柴料质量如何,只买到了相对应数量的石料柴料,便即交差了事。这些采买诸项,凭空耗去多少银钱不说,买来的石头木柴,还有许多是不能用的,这可不就浪费了官府用钱了吗?所以老夫多年前为长麟中丞监修海塘,便想着革除此弊,无奈当时长麟中丞深居抚院,老夫见不到他啊。如今老夫却也有了周全的办法,中丞不如先告知需要帮办的不沿海各县,这笔帮办费用,每年留下一小部分转交沿海各县,其余的一律裁撤,至于采买石料柴料之地,也当由官府详加参定,选出石柴价格不贵,质量也说得过去的地方,并且将石柴价格告知沿海修塘各县。这样各县有了市价做参考,就可以依价采买,却也不会被商人蒙骗,被奸吏从中作梗,公款私用了。” “先生所言,确有道理啊。”阮元不禁大喜,忙再次拜过了汪辉祖,道:“这海塘帮办之费,若是各县都能裁下一些,用以填补亏空,不出三五年,就能补上一大块漏洞了。而且,这笔费用裁了,却又不影响兴修海塘的用工用料,简直是两全其美啊。先生之言,也算是造福沿海百姓了。” “中丞何必自谦呢。”汪辉祖笑道:“中丞来浙江做这巡抚,虽说只有一年半的时间,可老夫看着浙江刑狱、捕盗诸般庶政,却正是中兴之象啊。老夫是雍正年生人,浙江之事多有了解,老夫敢说,自李敏达公以后,你是这几十年里,浙江巡抚中的第一人!这帮办之弊,中丞若是除了,那自然还是中丞的功劳了。” 汪辉祖所言李敏达公,便是雍正朝名臣李卫,阮元听闻汪辉祖如此盛赞,一时也自然欣喜。这时,一名抚院书吏忽然从外走上,手中拿着一封拜帖,向阮元道:“禀中丞大人,定海李镇军到了,说是听闻杭州铸炮之事已毕,前来与中丞大人交接。” “好,我这就过去。”阮元听闻李长庚前来抚院,也自是大喜过望,遂暂时告别了汪辉祖,前往抚院前厅去了。 “杭州府特别以丝绸贸易而闻名,我们毫不奇怪的遇上大商店和货栈,就规模和其中的货物来说,它们可以说与伦敦最好的店铺不相上下,这里街道虽狭窄,却有比京城街道优越之处,因为铺有大石板。我们经过的大街还有肉铺、糕点铺、卖鱼的、卖大米和其他谷物的……根据城的大小和形势,我估计人口并不比北京的少。” 这是八年之前,马戛尔尼使团南下之际,使臣巴罗在其行纪中所言。杭州数百年来,皆为东南繁华之地,这时经清代百余年太平,更是一时繁盛,无以复加。《浙江通志》亦有言曰:登吴山而望,东则江涛浩淼,万顷安澜,而闾阎之内,肩摩毂击,烟火万家,盛世太平之象,毕收于襟带间矣。 若是从吴山向东而望,山脚之下,一座牌楼高耸而立,这是城隍庙前的城隍牌楼,因城隍庙便利之故,这里也是杭州新兴的一大集市,自牌楼至通江桥,一路店铺林立,商客往来如云,时而也可见到一些达官贵人的车马,从大街上缓缓驶过。城隍庙街与通江桥之间,尚有一条大街横贯而过,自凤山门通向北面更加繁华的清河坊。大街之中,一处高楼矗然耸立于五公山脚,人称镇海楼,平日楼上,也有十余兵丁往来巡视,以维护南北两处商业区域治安。 这时的通江桥头,一顶软轿正在缓缓经过,这软轿却与寻常轿子不同,顶盖和轿帏漆作黑色,轿檐却漆作绿色,乃是二品要员家中的用轿,共有四名轿夫一同抬轿。轿子之后,还跟着六名亲随,既然轿子是从通江桥东向西而进,那其中坐的,自然是巡抚部院的眷属了。 这时轿子之中,两个轻柔的女声正在缓缓交流着。 “夫人,你真的好厉害啊,就那一次筵席的工夫,你就能让那十几个绅士家的夫人对你心服口服,当即把育婴堂的事定下来了。我……我真是根本不敢想啊。”这是谢雪的声音。 “月庄,这有什么难的啊?我先前就让莲儿她们去查访过,那日赴宴的各位夫人,都是家世良好,品行又让人信得过,家中没什么劣迹之人。只要让她们回家劝说家里帮助育婴堂,其他的绅士人家,哪里还敢继续坐着不动啊?再说了,这次宴席我们准备的也很多啊?孔顺哥哥这次可是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你还记得吧?席上鲁菜、浙菜、淮扬菜、京味菜应有尽有,那些绅士夫人就算之前见过不少美食,也很难同时见到这许多名菜啊?咱们如此诚心实意,她们自然也就被打动了。”孔璐华在轿中对谢雪说道。 “不过夫人,你那日的风采气度,也真是……真是让那些绅士夫人,一时黯然失色呢。” “这个嘛,也很简单啊?我既然清楚了她们家世人品、家中情况,那后面和她们交流,也就有重点了啊?我就专挑那些我熟悉,她们听了多半也会喜欢的话题,这样她们听着,也能和我聊得来,而我这边又可以随时保持主动。这样下来,这顿饭还能不让她们心服口服啊?”孔璐华对于自己的发挥,显然也是非常得意。 “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啊……”谢雪听着孔璐华对自己的解释,也不住点头称许,只是这时,她心中也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夫人说的这样简单,或许,这件事本来就很容易呢……” “不过这样一来,却也是可惜了。”孔璐华似乎没有看出谢雪在想什么,而是感叹道:“本来我们姐妹三个,是想着今天一起去城隍庙的,可是育婴堂的事,这几天办得太快了,今天我又约好了时间,只得让书之姐姐帮我去育婴堂了。对了,月庄,我……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只单独和你一同出门呢。”这时孔璐华也忽然想起,虽然妻妾三人平日感情深挚,但彼此之间,亲密程度却并不相同,自己更多愿意和刘文如说话,或者三人一起出行,即便是之前几年自己和谢雪练习画艺,也都有刘文如在场,想到单独与谢雪一起出门的情形,她心中却全无印象。 “这……好像是这样吧……”谢雪似乎也记不清二人出游的情况,但忽然之间,谢雪只觉眼前一花,竟是有些疲倦了,不觉对孔璐华道:“夫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感觉好累,要不,咱们拜过城隍庙,就回家吧,我不想去街上了。” “月庄,你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呀?平日出门,要说买些丝绸玩物,你每次都看个不停,今日怎么突然没兴趣了?难道是第一次单独和我出门,你……你不喜欢我啊?”孔璐华听谢雪之言颇为反常,心中不觉纳闷。 “我没有!可是夫人……我又觉得有些饿,不知怎么,这几日总是吃不饱。”谢雪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有什么问题。 “吃不饱不是很正常吗,就夫子那样……可是妹妹,我们一个时辰之前,才吃完早饭啊?” “夫人,要不我先回去吧……” “回去什么呀?这都过了镇海楼了,再过一小会儿就能到城隍庙了。好啦,要是你真的累了,我们拜完城隍,就先送你回去吧。”孔璐华看着外面景色,对谢雪安慰道。 一行人渐渐过了凤山门大街,最后面的几名随从,也相继进入了城隍街内,眼看不远处的前方,便已经是城隍牌楼。然而,就在一行人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城隍庙之时,西首一个角落之内,忽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动手!” 第二百一十二章 杭州刺杀事件! 话音未落,只听“砰砰”几声,城隍街两旁,登时有五六张柜台被推翻在地。随后,六七名商贩突然从柜子中抽出刀来,向着阮府一行之人,迎面冲了过去! 陪同孔璐华和谢雪出门的几名亲兵突然看见有人意图行刺,一时也受惊不小,但这些亲兵本来就是蔡庭梁严加选拔的勇猛之人,这时稍一迟疑,也相继拔出刀来,向着几名刺客招呼了过去。一时间钢刀砍杀的声音,不绝于耳,轿子里面的谢雪和孔璐华,也都被吓得大惊失色。 “夫人,外面是怎么了?”谢雪显然已经不知所措。 “无妨,定是有些胆大包天之人……”可没等孔璐华一句话说完,只听轿子之侧“啊”的一声,似乎已经有一名卫兵被砍伤。 “这可如何是好……”孔璐华身在轿中,自也不清楚外面情况,一时间没了主意,顺手掀开轿帘一角,之间眼前几个面露杀气之人,正与随从卫兵全力相搏。但看向街角的店铺时,她眼中忽然一亮,似乎有了主意。 “快!快向后退,退到凤山门大街上!前面的人围着轿子,不要单打独斗!”孔璐华忙喝令轿夫与卫兵道。 几名轿夫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听了孔璐华指挥,也顾不上思考,只连忙相继转身,带着轿子向大街而来。其余兵士则站成半圆之形,围着轿子与刺客搏斗。这一变化,果然各人成功封住了刺客前进道路,而轿子遇袭之地,只距离大街十余丈之远,很快几名轿夫拼力回撤,便让轿子到了大街之上。镇海楼上守备士兵忽然听到街上喧闹之声,也相继转向大街南侧,眼看一顶二品官轿正在被一群刺客围攻,也都吃了一惊。 “是中丞大人家的轿子!快,随我下去救援!”巡守镇海楼的这名外委还算警觉,当下带了楼上官兵,一同疾奔而下。 然而这时,几名死守乘轿的官兵也已经到了极限,几名兵士虽然围着轿子,得以相互照看,不致落单,可他们一共只有六人,而且刺客刚刚突击轿子之时,就有一人负伤。而此时突入大街,向官兵砍杀过来的刺客却共有八人,一直以多打少,官兵们又如何能占上风,只又厮杀得片刻,便有两名官兵先后中刀,倒了下去。 “杀啊!” 两名官兵奋力砍向刺客,对面的两名刺客猝不及防,也被砍倒在地,但剩余四名兵士刀法也渐渐散乱。一名刺客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突然大吼一声,长刀戳出,接连戳中两名士兵腹部,最后两人也被其余刺客围住,看来六人组成的这个“临时防线”是彻底被冲破了。 “哈哈!”那冲在最前面的刺客大笑一声,又接连挥刀,将前面两名轿夫砍倒,轿子一下子失去平衡,也开始向前倾倒下来。卷起的风顺势吹开轿帘,那刺客凶恶的面孔,发亮的刀尖,也都映入了谢雪眼中。 “夫人,不要!”谢雪大惊之下,忙抱住了孔璐华。孔璐华也清楚,几名兵士已经竭尽全力,可距离楼上官兵赶到,却还有二十余步之距。 “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孔璐华眼中也渐渐失去了色彩。 然而这时,只听得眼前刺客背后,忽然传来“嗖”得一声,紧接着,刺客“啊!”的一声狂吼,竟然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而自己的轿子之前,竟突然多了一根杆棒。 “夫人莫慌,学生前来相助!”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孔谢二女耳中。只见轿子之前,十五六个家丁打扮之人,手持杆棒,向着刺客冲了过来。剩下五名刺客眼看不妙,连忙上前砍向这些家丁,只一瞬间,前面的五六条杆棒便即断成两截。 但这群家丁毕竟人多势众,前面几条杆棒断折,后面立刻接上,不过片刻,五名刺客已被打倒了三人。 “夫人,下官来得迟了,兄弟们随我上啊!”就在最后两名刺客尚欲最后一搏之际,镇海楼上外委手下十余名兵士也已经赶上护住了轿子,两名刺客虽然悍勇,但官兵三个围住一个,又怎得半分还手之机?只两三个来回,刺客便相继被官兵砍中,“啊啊”惨呼着倒在了地上。 “把他们都抓起来,带到抚院!”孔璐华看着援军相继赶到,刺客渐渐被官兵制服,才渐渐缓过神来。她也确是冷静,看着大局已定,第一反应便是留下活口,问出底细。 然而,孔璐华这句话,却反过来提醒了八名刺客。 “不成功,便成仁!”为首一个刺客呼道。随即,八名刺客各自捡起身边砍刀,趁家丁兵士尚来不及应对,便相继砍中自己咽喉,一刹那间,八名刺客全部毙命当场。 “啊!”谢雪眼看各人自尽之举惨烈,也再一次靠在了孔璐华身上,不敢看眼前情况。 这时,只见面前家丁纷纷散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来,对孔璐华和谢雪作揖道:“夫人,学生救援来迟,还望夫人见谅。”这人惊惶之中,不失儒雅气度,竟是孔璐华与阮元之前便在杭州认识的许宗彦。他原本嘉庆四年便入京中了进士,却不知为何两年之后,竟又回到了杭州。 “无妨,可是积卿,怎么是你?”孔璐华一时也颇为不解。 “夫人忘了?学生那家‘许记’,就在前面二十步处。方才学生正好在门内,看这些刺客突然发难,当即叫了家中仆从过来相助,却不想还是惊到了夫人。”许宗彦忙解释道。 “夫人、夫人!你们没事吧?”这时,孔璐华忽然听得身后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还有些脚步之声,忙下了轿向后看去,只见阮鸿带着五六个抚院卫兵,匆匆赶了过来。阮鸿见了孔璐华,也连忙拜道:“夫人恕罪,我方才听镇海楼的卫兵前来报信,便带了门前这些人过来。伯元那边我已经通知他了,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没事,贼人来势虽然凶猛,可好在积卿还有这外委及时赶到,我和月庄都没受伤。”孔璐华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地上,只见两名轿夫、六名最初护轿的卫兵都已经倒在地上,有的还在挣扎,有的已经没了动静。也只好对阮鸿道:“二叔,快让他们把受伤的兵士轿夫带回去,还有,这些贼人的尸体也赶紧抬开,一会儿一并送到抚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验明身份之物。” “好,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办。对了,夫人,若是路上危险,不如你们就先回……”阮鸿一边叮嘱孔璐华,一边看着街道角落,忽然,阮鸿心中一惊,只见不远处的左前方角落里,正有个蒙面人手持火枪,正向着孔璐华瞄准,火绳之上,已经渐渐出现了青烟。 “夫人小心!”阮鸿眼看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自己安全,忙跨上一步,挡在孔璐华身前。只听“砰”的一声,阮鸿顿觉后腰一阵剧痛,随即再也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孔璐华和谢雪看向阮鸿之时,也看得清楚,阮鸿身前已出现了一滩血迹。 “二叔、二叔!”孔璐华和谢雪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忙上前扶住了阮鸿,可眼看阮鸿腰间血液不住渗出,二人又有什么办法?旁边抚院亲兵素来和阮鸿交好,这时眼看他中枪倒地,哪里还沉得住气?他们火枪早都剪好了药线,这时也一同举枪,很快“砰砰”几声枪响,那持枪刺客来不及闪避,头上正中一弹,登时躺倒地上,看来已是不活了。 “快!快!”孔璐华的身后,这时又渐渐响起了脚步声,又是十七八名抚院卫兵奔上前来,官兵之后,一个珊瑚顶子的官员正快步急趋而上,一面往前走,一面已是气喘吁吁,正是阮元,杨吉也陪着阮元,一道来了城隍街口。 “二叔、夫人!你们怎么样了?”阮元眼看眼前狼藉之状,也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前,眼看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刺客尸体,阮鸿也已经软倒在地,看来是不能动弹了。孔璐华和谢雪泪眼盈盈,自然也受到了不小惊吓,刚刚被抬到一边的官兵,也有几人一动不动,多半是性命不保了。阮元心中,一时也是又惊又怒,又不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究竟是何来由。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啊……”阮元喃喃道。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阮元还见到了李长庚,这次李长庚前来杭州,也带来了好消息,三十条大型战船,这时经过一年的建造,已经完工下水,暂时集中在定海镇中,随时准备分给其他两镇。而阮元这边也统计了杭州、定海、温州三地铸炮情况,共计造出红衣洗笨炮七十八门,大劈山炮三百四十门,加上上一年缴获的部分重炮,水师炮械可谓焕然一新。阮元也和李长庚感叹起海防之事,想着若能继续剿捕海寇,不过一两年海上定当重现太平。 可就在阮元畅想海疆安靖之际,却忽然从镇海楼来了一名兵士,告知阮元孔璐华的轿子突然在城隍街口遇袭。阮元也登时吃了一惊,忙急令阮鸿带了前厅几名护卫前往捕盗,自己则急召蔡庭梁到了抚院,点出二十名抚院标下亲兵,便即赶了过来,走到凤山门大街路口,只听枪声突然响起,忙发足疾奔到了现场,只见阮鸿已经倒在地上,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二叔、二叔,你先挺住,我马上就去找蔡参将叫军医过来!”阮元清楚,阮鸿陪在他身边已有九年,平日虽办不得什么大事,可官署公文归档、家中账目清点,九年来一直是阮鸿主办。自己有时想到只能让阮鸿做这些杂事,也自是有些歉疚,可阮鸿政事文采其实平平,抚院政事焦循尚且难以参与,更何况阮鸿呢?这样想想,也自觉应该找个闲余之时,对阮鸿多加安慰,可又一直没有空闲,等到阮鸿中枪倒地,已经晚了,心中也自是说不出的难受。 “二叔兄弟,你坚持住,伯元不会骗你的。对了,这些贼人是什么来路,你们看清楚了吗?”杨吉也上前扶着阮鸿问道。 “我……我不知道,伯元,你回抚院之后,记得好生查验,还有……”阮鸿这时已是痛不欲生,可想着阮元不知其中隐情,总想着多帮帮他,只得强撑身体,对阮元详加嘱咐。可就在这时,阮鸿一瞥之间,竟看到右手边的一处楼顶,又有一名蒙面人手持火枪,正看着抚院众人。而他手中的火枪,瞄准的正是阮元! “伯元,快趴下!前面有……”阮鸿也顾不得腰间伤处,便即向阮元大声喊道。可是这一声喊,却也让他伤口剧痛难忍,这一次,他终于撑不住了,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昏倒了过去。 “伯元小心!”杨吉可比阮鸿机警得多,听了阮鸿这一声喊,当即抱住阮元,向后扑倒,一连翻了两圈。只听“砰”的一声,阮元方才站立之处,已多了一个凹痕,地面之上,一颗铅弹兀自不住转动。 “夫子,夫子!”谢雪眼看片刻之间,自己和孔璐华在刺客刀下死里逃生,阮鸿中弹倒地,就连阮元也差点倒在刺客枪下,又哪里还忍得住?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然而这时,阮元面色铁青的看着右前方的屋檐,杨吉正扶着阮元缓缓站起,孔璐华取了自己的手帕,在为阮鸿止血,许宗彦也在一旁帮忙照顾伤兵,竟无一人能照看到她。 “中丞大人,下官救护来迟,还请中丞大人重重责罚!”这时,街口又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原来是蔡庭梁终于点齐人手,率领五十名麾下兵士到了现场。先前他已清楚最初八名兵士多半要受伤,是故提前准备了军医,这时又看到阮鸿昏倒在地,忙叫了军医上前,用担架抬了阮鸿,到一边就地包扎去了。可面前的阮元,却迟迟不发一语。 “蔡参将!”隔了半晌,阮元突然高声喝道。随行各人从未听到阮元这般高声说话,也不禁有些惊讶。只听阮元续道:“最后那名刺客开枪之后,便即逃匿,但他逃不远!你现在立刻传令下去,严查四周,看看是否还有帮凶。所有城门对出门之人,一律严加盘查,如有身上带有火药气味之人,立即擒拿!还有,去把标营里和附近能找的狗都找过来,给它们闻闻火药气味,继续找!”各人听着阮元口气异常严厉,也清楚这一次,阮元是要和刺客决一死战了。 “下官遵命!”蔡庭梁也一边应答,一边派了一队兵士,前往大街四周搜查,其他人则围护在阮元、孔璐华等人面前,护着阮家一行人,缓缓向抚院退了回去。 “谢师娘,谢师娘!”突然,许宗彦的声音又传入阮元耳畔,阮元转过头来看时,才发现谢雪已经侧在一边,竟是晕了过去。 “月庄!”阮元看着谢雪倒在一旁,也是心如刀割,可这时面前除了为阮鸿包扎,身上也沾了不少鲜血的孔璐华,其余兵士都是男子,竟无人能带谢雪回去。彷徨之间,也只得求助于许宗彦,道:“积卿,你快去寻几个女子过来,让她们带月庄回去,还有,快些寻个医生到抚院来,也给她看一下。”许宗彦连忙点头应过了。 “夫子,我们先回去,把轿子留给月庄吧。”孔璐华也渐渐缓过神来,对阮元道。阮元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便点了点头,在十余名兵士的护卫之下,与杨吉、孔璐华一同折回抚院去了。蔡庭梁麾下这时尚有两名外委把总在场,忙喝令下属清理起道路,所幸之后官兵严查之下,也没再发现其他刺客同伙。直到这日日暮,城隍街一带才恢复原状。 第二百一十三章 蛛丝马迹 阮元回到抚院之前,李长庚也已经听说了阮府家眷遇刺之事,也帮着先行回到抚院的兵士一同,检查起最初八名刺客的尸体来。见阮元回到院中,李长庚也拿着一物走上前来,对阮元道:“中丞,这几个刺客果然厉害,今日除了凶器和火刀火石,都没有带其他东西,只有两个人身上发现了这个,请中丞过目。”说着便把手中物件拿到了阮元面前。 阮元看向那物件时,只见李长庚手中是两个圆形银币,他也取了一枚,反复看着,银币一边是个人像,像中之人身着圆领衣衫,似是欧洲样式,高鼻深目,身材胖大。人像之下,还写着阿拉伯文的“1797”字样,阿拉伯文左右各有两排字母,阮元却也不识。银币另一面,上部刻着一个皇冠,中间是个盾牌,盾牌里有两个城堡、两只狮子,盾牌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柱子,上面挂着绸带,纹饰左右,各自也都有西洋字母。 “这是……洋银?”阮元向李长庚问道。 “不错。”李长庚看了一眼,答道:“这洋银据说都是西洋大吕宋国舶来之物,广州最多,我在福建,却也见过不少。只是这洋银,海内现下也有不少了,只怕……”李长庚所言大吕宋国,乃是清中叶对西班牙的称呼,银币上的头像正是此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四世,这时西班牙正饱受拿破仑侵袭之苦,卡洛斯四世才干平庸,不得不依附于拿破仑,就在此前不久,西班牙画家戈雅还曾作画一幅,讽刺国王一家昏庸无能。 “不,这就够了!”谁知阮元听过这番解释,便即对李长庚道:“李镇台,你现在就回定海,把三十艘大船都带上,出海追击海寇!能连续两次用枪袭击我等,身上又带着洋银,你说他们不是海寇,还会是什么人?” “中丞,这是不是有些武断啊?”李长庚清楚街上袭击之事,以为阮元定是眼看家人遇袭,心中恼怒,才做出了这个过激的决定,忙安慰道:“中丞,令夫人今日遇袭,这事确实让人气愤,可你我都是主兵主政之人,这紧要关头,可更要冷静啊?” “西岩兄,我很冷静!”虽然阮元这样说,可他平日言语一向舒缓,这时说起话来,明显快了不少。“我让你现在去追击,原因有三,其一,杭州附近土盗,我早已清剿干净,眼下即便尚有不轨之人,也绝不可能一次出动十名杀手,就算当年的陈阿三都没这个实力!加上这洋钱,你觉得还有第二种可能吗?第二,贼人这次出手,是趁我等不备,自然不会弃同伙于不顾,即便他们料到了无人生还的情况,也总会有些刺客同党在海上接应,你及早出击,他们说不定还来不及南下,就能被你一网打尽!第三,眼下正是渔市之时,原本就是海寇蠢蠢欲动之时,你这时出击,即便没有遇上海寇,也总能保护那些渔民捕鱼的安全。总之,这次出击,有利而无害,若是晚了,只怕贼人也能得到杭州消息,到时候他们先跑了,就来不及了!” 所谓“渔市”是浙东沿海对捕鱼旺季的一种称呼,这时已经入夏,正是鱼群大量北上,渔民捕捞大鱼的最好时机,海上捕鱼盛况,便如同市集一般,故而民间有了这个称呼。之前几年一些海盗时常霸占渔场,向渔民收取捕鱼钱,故而阮元对保护渔市也格外看重。可李长庚听着,却还是有些疑虑,问道:“可是中丞,若是我现在就回去出兵,那杭州这些新炮怎么办?兵贵神速,炮可没办法这么快运过去啊?” “这个无需多虑。”阮元道:“贼人即便想到这些刺客回不来,也绝难想到我们这时便能出击,所以,这次他们来的人应该没有十足准备才是!至于火炮,眼下温州定海两处冶局所铸新炮,不是都暂时放在你那边了吗?全都带上,再加上去年缴获那几门重炮,够用了!切记,兵贵神速,若是晚了,贼人自然也就撤回去了!”眼看阮元思路严谨,确有其中道理,李长庚也渐渐信服了阮元之言,便即向阮元作揖拜别,当即回归定海镇去了。 “老师!”这时,许宗彦和孔璐华也已经安顿好了谢雪,见阮元嘱咐李长庚已毕,便即走了上前。阮元心中也担忧谢雪安危,忙向二人问道:“积卿、夫人,月庄那边怎么样了?” “小师娘性命应该无碍,只是昏过去了。学生已经找了医生,正在为她诊治,可是老师,这些贼人究竟是何种来历,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对两位师娘行刺呢?”许宗彦道。 “积卿,这也是我的不对。”阮元叹道:“平日我想着,一来陆上土盗,都已经被我剿灭,二来我们抚院之家,若每次出门都依《会典》之制,排场决计小不了,到时候只会让城里百姓以为我们奢侈,他们心中必然不平。所以我和夫人平日出行,仪仗护卫都尽量少带,却不想今日,竟被这群海盗钻了空子。看起来,以后出行,却也不得不依朝廷定例了。” 可是看着许宗彦意外回到杭州,阮元也不禁想起一事,问道:“积卿,话说回来,有件事我还没弄清楚呢。我听说你去年在京城,已经授了兵部主事,朱恩师来信之时,还说起你为人谦恭、学行过人呢,怎么这才一年工夫,你就回杭州了啊?” “这个嘛……也确是有些惭愧了。”许宗彦不禁苦笑道。听他说过自己为官之事,阮元方才清楚他入京遭遇。原来许宗彦确实因翰林散馆成绩尚可,改授了兵部主事,可到了兵部,许宗彦却发现六部工作,与自己所想天差地别。许宗彦生性恬淡,酷爱读书,平日于书中圣贤言行、前朝制度,也多所议论,但到了兵部之后,兵部其他的郎中、员外郎、主事大多对这些经籍之事了解不多,根本说不上话,这些人又看他资历最浅,便把许多公文都交给他处理。而且由于他官职低微,对兵部各种决议也完全说不上话,只能帮着其他司官跑腿打杂,校对文书格式,甚至有时还要抄写大量文书。这时白莲教之战正在胶着之时,前线公文来往颇多,可许宗彦对战事如何,却全然不得过问,每日只得在许多意义不大的程式性公文中消磨光阴。时间长了,先前的一颗报国之心,便也渐渐黯淡了下来。(按:清制六部有堂官司官之别,各部尚书、侍郎,统称堂官,郎中、员外郎与主事则统称司官。) 就在他授职主事之后两个月,忽然接到家里书信,说母亲患病,一直难以痊愈。许宗彦本就对官场之事渐渐失去了热情,这时眼看有个机会回家,又哪里愿意在京城继续耽搁?当即上书 请辞了主事之职,南下回杭州来了。其实这时许母之病已然痊愈,可许宗彦却已经厌烦了程式至上的主事生活,不愿归京复职,又去了家中“许记”打点营生。这一日正巧遇上孔璐华轿子经过,突然被刺客袭击,“许记”为防贼盗,本就备有不少家丁,正好派上了用场。 阮元听了,却也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也清楚,六部之事,能进行决议的只有各部堂官,各部司官只能办事,却无半分决事之权。正因如此,大多进入六部的司官只有靠办事勤勉,争取获得堂官青睐,又或者入军机处做章京,也可能得到皇帝赏识,但除此之外,司官升迁几无他途。包括孙星衍也是以榜眼身份,一时全力投入刑狱之事,方得以稳步升迁。自己一直在翰林院为官,做官第二年就升了少詹事,乃是有清一代汉官中绝少数的特例,又怎能对许宗彦强加指责呢? 许宗彦却已听孔璐华说起了焦循之事,这时也不禁向阮元劝道:“老师,里堂先生准备应举,学生也有所耳闻,只是学生做了官才发现,这官场生活,与平日读书治学,可是全然不同,读书再怎么有见地,学问再怎么高深,到了官场,也可能全然无用啊。听闻里堂先生心性与学生相近,学生还是希望里堂先生三思。” “我可以将你这些话告知里堂,但这样的话,我也说了不少了。总之,不亲自去试一试应举之事,我看里堂这次是不会罢手了,倒不如先让他去吧。”阮元道,这时,一个医生打扮之人,正在刘文如的陪同之下,向阮元急趋而来。原来刘文如在育婴堂那边也已经听到了孔璐华一行遇刺的消息,急忙回到抚院,正好遇上了给谢雪治病的医生。 第二百一十四章 阮元之子 “先生,月庄她现在怎么样了?”阮元连忙上前问道。 “小夫人她……唉……”不想医生却是愁容满面,叹道:“若只说小夫人自己,小夫人没受伤,只是受了惊吓,无论如何,性命却是无碍。可是小夫人现在已经有孕两个月了,从她样子来看,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凶险之境,这一下子孩子是肯定受了惊了,小夫人身体也有些弱,如果调养稍有不慎,只怕……” “什么!你说月庄有孩子了?!”阮元听着医生之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所幸小夫人这一胎平日还算安稳,若是她受孕之时,孩子位置稍有偏差,只怕现在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可即便如此,以后……”医生也不断叹气道。 阮元这时,也是又惊又喜,百感交集。先前阮元与江彩成婚十年,曾育有一女阮荃,可乾隆五十七年,阮荃突患痘疾,年仅六岁便即夭亡,江彩也因伤心过度不幸去世。此后整整八年时间,阮元都再未得到一个亲生孩子,只是过继了阮常生入门。但即便如此,一家人说起子嗣之事,也时常感叹若是阮元有个亲生孩子,家里气氛定能更加融洽。却不想阮门之内,第一个怀孕的竟是阮元平日同房最少的谢雪,而谢雪刚刚被发现怀孕,就遭遇了行刺之事。 这时回想起来,阮荃当日之所以重病难愈,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尚在江彩腹中之时,正赶上江彩因水土不服,在京城大病了一场,竟至先天不足。是以阮元日后每次念及北上赶考,都有些后悔带江彩同去。可这一次,阮元又有了一个孩子,同样的命运却又降临到孩子身上,他又如何克制得住?一时间再也顾不上官民尊卑之分,按住了医生双肩,问道:“先生,那按您这样说,月庄这个孩子,他还有救吗?哪怕十之一二的可能也行,先生,您有没有办法啊?”说着说着,双目也渐渐湿润了。 “这……”医生却也吃了一惊,忙向阮元答道:“其实若说孩子能不能活下来,我看还是有可能的。毕竟小夫人有孕方才两月,这孩子现在还没成型呢,若是日后多用安胎补药,饮食充足,小夫人精神又能渐渐恢复,那我看没问题。可我听这位夫人……”说着向刘文如看了一眼,续道:“这位夫人说,家中饮食素来寡淡,平日开支又不多,这样的话……” “老师,若是用药不足,学生在杭州居住多年,对这里药店最为熟悉,师母用药之事,就由学生代劳吧。”许宗彦看阮元似乎尚无决意,便主动请缨相助。 “嗯,月庄妹妹饮食之时,以后夫子就交给我吧,她那边的饮食用度,都由我来办,夫子意下如何?”孔璐华担心阮元真的舍不得用钱,也主动承担了谢雪饮食用度之事。 “要是夫人忙于育婴堂之事,后面半年,月庄就由我来照看吧。”刘文如也补充道。 “好,你们说的都对,月庄的用度,今年都要妥善办好,眼下我只求月庄母子二人,一年后都能平安无事,这孩子也不至于受了这一惊,便又如荃儿一般……”阮元想到谢雪母子性命至关重要,也没有再行谦逊,最终答应了各人的建议。 “老爷、老爷!”这时,门外又是两个人影匆匆跑了过来,竟是蒋二和莲儿到了。蒋二看着阮元面生忧愁之色,一时也不敢把抚院外面之事全然说出,只得小声道:“老爷,鸿老爷他……” “蒋二,你说,二叔他怎么了?”阮元想着阮鸿伤势,却比谢雪更加紧迫,心中也止不住的难受。 “老爷,我方才去了蔡参将那里,好消息是,鸿老爷身上的弹片已经取出来了,医生已给鸿老爷止了血,鸿老爷性命算是保住了。只是……医生说鸿老爷这一枪,正好打在腰上,性命虽能保全,可……可以后多半是站不起来了……”蒋二难过道。 “二叔……”阮元听得阮鸿性命无虞,倒是轻松了不少,只是转念一想,阮鸿这年刚刚四十出头,未来半辈子却只能在座椅上度过了,一时心酸,眼泪也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可是阮鸿掌管阮家账目,总管下人之事,是阮元在家中最信任的家里人,他这一倒下,家中事务,又该由谁来办? 阮元看了蒋二半晌,虽有些不情愿,但想着眼下家中人丁单薄,外面捕盗也尚无着落,蒋二虽不姓阮,却也只能将家中庶务,尽数交托给他了。便对蒋二道:“蒋二,既然二叔已经这样了,那……那之后阮家账目,就都交给你了,家中其他仆从,也都由你看管。只是日后办事,务必谨慎,若有差漏,我定当拿你是问!” “老爷放心吧。”蒋二倒是非常自信,道:“若是老爷觉得我一个人不够,那不妨叫上莲儿姑娘和我一同管账,莲儿姑娘和夫人平日亲善,由她监督我办事,我不会出错的。” “蒋二哥,我……”莲儿听着蒋二主动推荐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莲儿,蒋二说的不错,按眼下形势,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孔璐华也安慰莲儿道:“若是你有不懂的地方,只管过来找我,有我在呢,家里的事没什么过不去的。”莲儿看孔璐华如此信任自己,也点了点头,想着绝不能辜负主人关爱之情。 “中丞,中丞!”这时,蔡庭梁也带着两名千总,一并回到了抚院。可蔡庭梁这时样子,却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了线索,却又掩不住犹豫之情,上前对阮元道:“中丞,不好了,我们的狗确是闻着火药气味,一路追了过去,可……可它们就这样追到了延龄门了,中丞您看……”阮元自然清楚,延龄门是进入八旗驻防城的门户,门内之事,依例只能由杭州将军处理,蔡庭梁身为绿营武官,无权要求进驻防城拿人。 “延龄门吗……”阮元心中虽是忧急,却也渐渐有了些办法。忽然,阮元只觉眼前一亮,便对蔡庭梁道:“无妨,不就是驻防城吗?我和你一同过去,这一次我也赌上了,只要我过去查案,他们就可以给我开门!”说罢,也顾不上一日前后辛劳,便跟着蔡庭梁和一众绿营兵士,向着满城方向过去了。 眼看追捕之事紧急,绿营也连忙牵了几匹马过来,阮元从来便能骑马,这次也毫不犹豫,与蔡庭梁一同乘了马,径向着延龄门奔来。到得门前,只见数十个绿营兵士正在与城墙上八旗兵激辩,绿营兵认定刺客已经进了满城,要求开门,八旗兵则坚称满城之内,追捕逃犯也要由八旗兵负责,因此拒绝绿营兵进门。 “各位!”阮元忙翻身下马,对着城墙上的八旗兵高声道:“我是浙江巡抚,先前做过这里学政的阮元。现有刺客十人,于城隍街当街行凶,后经追捕,九人已经毙命,只有最后一人可能逃入了城内,此事恐涉及海防大计,我今日不得不察,还望各位看在我这个巡抚的面子上,开了城门如何?” 听阮元这样一报名,城上八旗兵也顿时吃了一惊。只因他们不仅听闻阮元抚浙三年,颇有政声,而且六年前的圣裔大婚,孔璐华的花轿也正是从这里出门南下。 “那不是阮中丞吗?方才他是从马上下来的,这样看,阮中丞骑术不逊于我等啊?” “我认得中丞,他就是六年前大婚的阮学使,那可是圣人家的女婿啊?” “要不,咱就把中丞大人放进来如何?” “全体听令!”城墙上为首一名军官对兵士们高声道:“阮中丞是圣裔之婿,在咱杭州做巡抚,也着实办了几件大事,他的品行,我信得过!你等这就让中丞大人进来,我立刻前去通知普将军!”这人正是杭州副都统成明,素来钦佩阮元,故而眼看阮元前来要求开门,便即主动放行。此时因范建中老迈休致,杭州将军已经换成了普福。 下面八旗兵听了,便即喝令放阮元进了延龄门。杭州将军府就在延龄门内,是以不过片刻,一位一品武官便即整装而出,正是普福。阮元也主动上前对普福作揖拜过,道:“普将军,下官无意冒犯将军,还望将军见谅,只是机不可失,眼下下官追捕一名刺客,多半就在这八旗城内,还望将军开恩,容下官带着前来兵士入城搜查。”杭州将军毕竟算是从一品,是以阮元自谦为下官。 普福虽与阮元不算相熟,却也时常听闻阮元治浙之名,这时眼看四周,竟有不少八旗兵士,目中对阮元尽是崇敬之情。乾嘉易代之际,杭州八旗已然大量兴建官学,八旗兵大半都曾就读,是以他们都视孔子为圣贤,连带着看阮元,也是圣人之婿,这时若是阮元下令让八旗兵前去捕盗,只怕都要有一半兵士主动请缨。 只是普福对刺客之事,此时全然不觉,突然被阮元告知刺客进了满城,又要追捕,一时又怎能弄清其中缘由?只得辩道:“这……中丞大人,您声名在外,我也多有耳闻,可中丞说有刺客,还进了这八旗驻防城,您也要有真凭实据啊?我听说,您就找了几条狗,一路闻着不知什么味道来了延龄门,这万一狗鼻子也失了灵,闻错了怎么办?要不,咱还是再谨慎些如何?” 第二百一十五章 阮元的反击 “将军,我方才说了机不可失,若是我再谨慎,只怕这刺客已经逃了!”阮元虽说只有七八成胜算,但眼看时不我待,也只得再赌一次,道:“要不然,下官愿意以巡抚声名担保,这次进城捉拿刺客,至少也能寻到他一些踪迹!还有,若是将军认为绿营兵进城拿人不合规矩,那我让他们把狗 交给这里八旗兵,再劳烦各位前往搜捕一趟,这总合了规矩吧?” “这……话虽如此……”普福一时还是不敢轻易下令。 “将军。”成明忙出来打圆场道:“下官也以为,阮中丞之策可行,而且,眼下这些官兵,我看也都愿意参与追捕,若是将军公务繁忙,下官愿意主动带兵,前往同中丞捉拿刺客,若是找不到刺客行迹,下官与阮中丞一同负责就是!”门前一众八旗兵眼中也尽是跃跃欲试之情,只因他们相信阮元,认为圣人家看中的女婿,是不会犯错的。 “那、那好吧,就由你去办。”普福终于松了口,阮元忙令绿营兵将狗牵了进来,城内也走出几名八旗兵,主动牵狗带路。各人眼看几条狗的前进路线,正是朝着北侧八旗兵居所,便也一同跟了上去。进了营房,几条狗又一连转过几个弯,最后在一处看似寻常的房舍前停下了脚步。 “汪汪汪!”几条狗不约而同的向内咆哮着。 “全体听着!”成明忙高声道:“你等现在就将这里包围起来,不要放一个人出去,不得有误!”八旗兵也发一声喊,四下分头行动了起来。 “砰!”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从院内发出。 两名兵士见情况不妙,忙冲了进门内。过不多时,只见其中一人快步跑了回来,道:“报都统、中丞,那院内确有个人倒在地上,旁边有一杆鸟枪,看样子,是畏罪自杀了。” 阮元听了士兵快报,也连忙走了进去,只见小院之内,果然有个人满身鲜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走得近前,看着面孔虽然不熟,可身形枪械,却与之前自己所见一样。眼看他衣衫齐整,伤口尚有血液不断流出,知道这样短的时间内,他并无更换衣衫、找人替死的可能,那便只能是自杀了。也对成明道:“刺客自尽了,可他出现在这院子里,却也是事实,成都统,这院子竟是何人所居?” “中丞,这院子是……”成明一边应答,一边看着身后诸人,忽然,成明双目一动,径自走向后排一名五品武官之侧,怒道:“兴奎,不想你一个五品防御,居然和贼盗勾结上了!这人一个时辰前就进了内城,若不是你有意收留,他怎能不被外人发觉?眼下刺客就死在你院内,你还有何话说?” “这……都统大人,小人冤枉啊……”那兴奎似乎还想争辩。 “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阮元突然走到一旁,在一处墙角边指着一个竹席对兴奎道:“你看看这竹席子,就这样平整地放在这里墙边。那你说,这刺客若只是偶然进了你家,他怎能如此从容的卸去包裹火枪的竹席?我们刚刚才到你家里,他便已经自尽,这说明,他在你家早就把枪拿出来了。若不是他信任于你,他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家里公开持枪吗?而且你们是八旗兵,不是那任人宰割的寻常百姓啊?” “大人你看,尸体上还有块牌子!”一名八旗兵突然发现了死尸的特异之处。 成明连忙走上,看了一眼牌子,对兴奎怒道:“兴奎,你还有何话说?这刺客身上的牌子,分明写得就是你的名字!来人,将这兴奎拿下,待我禀报将军,再行发落!”他身边两名亲兵也随即走上,一边一个按住了兴奎,便将他带走了。 只是阮元看着周围八旗兵的脸色,却只觉他们愤怒之余,更多的却是陌生,似乎这兴奎虽是五品防御,却和大多数驻防兵士都不相熟一般…… 杭州这边,阮元尚在巡查线索,定海海面,一只十余艘海盗船组成的船队,却正在缓缓南下。 这正是侯齐添的船队,而杭州的这一场刺杀行动,也是侯齐添一手策划而成,为了接回派出的杀手,他也将船队开到了绍兴海上等待情报。侯齐添原本想着只要自己运气足够好,阮元妻妾至少也能有一两人送命,却不想杭州很快来了线报,阮元家眷只是受到了惊吓,却无人被害。只有阮元一个远亲受了重伤,阮元一家为此受了些打击,却未伤及根本,但自己的十名杀手却全军覆没,连带着杭州的暗线也被抓了出来。 侯齐添自是不服,但想着总是重伤了一名阮元家人,能让阮元一家担惊受怕几日,这一趟就有收获,接下来宁绍海面便不可久留。最好是趁此良机,南下袭击黄岩、温州二镇,至于定海,李长庚毕竟难制,自己一时不想触其锋芒,计议已定,船队便即开拔,向着黄岩镇直扑过来。 可谁知一行人只南下了两日,北方的海面上,就出现了一只船队。 “帮主,大事不好了!”看过北面海上来船后,一个胖大汉子飞奔而回,向侯齐添道:“那海上十几艘大船,都是定海镇的兵船,而且,上面好像都有炮,这是官军追上来了!”这人名叫张阿治,是侯齐添帮中副帮主,一向颇得信任。 “什么?你说官军都是大船?”侯齐添听来还有些不相信。 可转念一想,即便官军得了大船,自己战船同样不少,而且炮械装备齐全,正面应战,未必便会输给官军。侯齐添也对其他帮众道:“不要怕!官府不过是一群依仗飓风才能打胜仗的废物,今日海上天气正有利于我等,只要我们正面杀过去,官军必然不战而逃。后队变前队,冲啊!”听了帮主号令,后面的几艘海盗船也只得调转方向,对着官船直冲过去。 “砰砰砰砰!”突然只见,最前面的几艘官军战船同时发炮,冲在最前面的两艘海盗船应对不及,顿时起火。 “这、这不可能!官府哪来的这许多大炮?”侯齐添眼看前队受挫,才渐渐反应过来。 但大话已经放了出去,侯齐添又不想立刻撤退,只得硬着头皮喝道:“后队不害怕,听我号令,把船侧过来,咱们火力更猛!” 然而,这时官军战船,已有五六艘开始侧了过来,这时侯齐添坐船也已经赶到了最前方,只见官军战船之上,每一艘侧面都有七八门火炮。 “全体开炮!”李长庚在自己坐舰上抢先下达了开火命令。 “砰砰砰砰!”一时之间,官军数十门火炮同时向着侯齐添船队开火,海盗船上不少炮手尚来不及装弹,便被官军火炮击中,丢了性命。很快,又有两艘海盗船开始起火。 “还击、还击!”侯齐添仍不愿屈服,可即便如此,海盗船上能成功发射的火炮,似乎还不到对面三分之一。而且,射程似乎也有些不够,一时间只见官军船前浪花四溅,却没有一艘官军战船被击中。 “怎么会这样,海船火炮,明明是我们占优的啊?”侯齐添终于明白了,这时的定海镇水师,无论战船还是大炮,都已经远远优于己船,自己才是更弱的一方。 “帮主,官府火力太猛了,不然,咱们先撤吧!”张阿治劝说道。 “这……”侯齐添尚未做出反应,对面官军战船之上,又是“砰砰”一阵炮响,海盗冲在最前面的战船,已然尽数起火。 “冲啊!”李长庚一声令下,六七艘官军战船从炮船之后杀出,直奔侯齐添坐舰而来。 眼看此情此景,侯齐添终于承认了现实。 “撤、快撤!”不过一个时辰,侯齐添所部便即大败而逃。 这一战,侯齐添船队四艘大船被官军击毁,另有四艘船因连续遭到炮击,受了重创,无力再战。其余船只,也或多或少中了炮,待侯齐添逃回温州海上,清点战船时,能战之船,只剩下最后四艘。这样看起来,侯齐添一两年内,都无力再与官军相抗了。 就在侯齐添撤回福建之时,他竟又遇上了蔡牵。 这次倒是蔡牵主动将他请上了自己坐船,而侯齐添刚一坐定,蔡牵便也不再掩饰,直接说道:“侯帮主,您在浙江的事,我这里也已经听到了。眼下我等形势都不乐观,若是继续各自为战,只会被朝廷各个击破,到时候,咱们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倒不如我们今日就合兵一处,之后同生死、共进退,只有这样,咱们才有活路啊?” “蔡牵,你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吗?”侯齐添当即大怒道:“你口口声声合兵一处,说白了不就是想让我做你的手下吗?怎么,你是不是还想给我个大头目做啊?老子告诉你,老子出海干这行,就是冲着这东海霸主的位置来的!你想让我给你打前锋、做炮灰,门都没有!”说罢,也不等蔡牵说第二句话,便即站起离席。只不过想着吕姥美色,一时颇为难耐,临出门之际还回头看了吕姥一眼。 这一切,自然也被蔡牵和吕姥看得清清楚楚。 眼看侯齐添的身影已经消失,蔡牵不禁笑道:“妈,这侯大帮主什么心意,你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哼,就他,也配?!”吕姥也向着侯齐添出门的方向白了一眼,看着蔡牵神色,已然清楚蔡牵心意,道:“想好怎么杀他了吗?” “哈哈,这侯齐添虽说惨败,可毕竟还有几艘大船,若是他真的南下招人造船,再杀回来,可就不好办了。”蔡牵一边笑着,一边心思也不住在动,忽然,蔡牵露出了一丝微笑,道:“要不,咱就满足了他这个心愿,如何?” “满足他?”吕姥听着,自然也清楚蔡牵用意,笑道:“好啊,让他把能出的丑都出了再死,也挺有意思的。不过,咱们得有动机啊,突然之间咱们就出了事,然后让他上钩,这没道理啊?” “动机、道理?什么他妈动机?”蔡牵哈哈大笑,忽然,蔡牵言语竟变得异常严厉,对外面下属道:“都他妈给我听好了,这个月,老子要三艘大商船,要是少了一艘,老子一人抽你们二十鞭子!” “蔡牵你作死呢?这个月一共还剩下十天,你让他们上哪找三艘船去?”吕姥清楚,一场大戏已经开始,自己也迅速进入了表演状态。 “少他妈废话!没银子没粮食,你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都他妈给老子干活!” 果然,不出半月,侯齐添就得到了消息,蔡牵所部急需粮食火药补给,却连一艘船都抢不到。蔡牵盛怒之下,平日不住打骂手下帮众,就连吕姥都挨了打,不少蔡牵手下头目帮众,都已经怨声载道,恨不得早日除了蔡牵,自谋生计。 “看来,我还有机会啊……”侯齐添暗暗寻思着,但即便如此,这次他也准备伺机而动,一旦蔡牵船上出事,他立刻前往接手。到时候不论蔡牵的战船火炮,还是吕姥这个梦中情人,就都是自己的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线索、焦循中举 由于侯齐添遭受重创,蔡牵所部又不在浙江,浙东洋面也只剩下少数土盗,在李长庚、岳玺等人新船新炮的强攻下,不少土盗纷纷被官军击溃。东海之上,倒是难得的获得了几个月太平。 阮元家中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阮鸿中枪之后,已然不能行走,阮元只得将他暂时留在家中,准备等到有了空闲,就送他回扬州休养。而谢雪的身子则日渐安稳,许宗彦多访安胎良药,又时常寻得名医为谢雪诊断,孩子也终于得以平安长大,看着谢雪孕相一天天明显起来,孔璐华和刘文如也都为她高兴,时常到她房中与她谈天解闷。只是育婴堂事务,这时也逐渐繁忙了起来,故而谢雪能得到二人探望的时日也不算多。 初秋中的一日,盐运使延丰又一次拜访了阮家,这次他拿来了一份草拟章程,希望阮元过目,阮元也顺便问起延丰盐务近况,延丰便即答道: “中丞,这盐务之事,我准备先从南沙开始重新整治。中丞也应该听说过,南沙这些年来,一直是私盐贩售的重点区域,每次即便官府派人清剿,只要官军一撤,卖私盐的定然回来。所以我想着,倒是不如将这南沙私盐,尽数划入官盐。从此之后,官府对南沙盐场登记备案,百姓若是想要煮盐,就允许他们继续在南沙生活,之后,依盐场旧例订下缴盐之数,官府便可对他们征收盐税了。这样两浙盐运每年能多得不少银子不说,百姓也可以安心煮盐,不用顶着贩卖私盐的罪名,正是两全其美之策,这里是我草拟的《南沙收盐章程》,还请中丞过目。”说着便将一份稿本拿到了阮元面前。 阮元看着延丰草拟章程,只觉果然井井有条,看来延丰为了整顿盐务,也确实耗费了不少心力。不过阮元还有一事不明,便即问道:“延大人这章程我看着,订得确实不错,之后我再加以斟酌,我看不日便可施行了。只是延大人,这南沙私盐之事,为何一直被搁置到了今日,先前这里,竟无官府所定盐场吗?” “中丞,其实我也是看了之前盐务定制,其他奏议,方才清楚其中始末。”延丰道:“这南沙在世宗皇帝之时,尚无产盐之事,故而当时划定盐场,并没有南沙。可高宗皇帝之际,南沙意外被发现有盐,既然有盐,却又不受官府约束,那自然就成了私盐猖獗之处了。不过不止如此,两浙盐务,其实积弊甚多,譬如明明一件事上,高宗皇帝下了诏谕,可为官之人,执行的却是世宗皇帝的旧令。很多旧盐场不产盐了,依旧要征税,新盐场能产盐,却因为没有划入官府盐场,只能卖私盐。最后新盐征不了税,旧盐场又只能逃税,那盐务收入也自然就有了亏空。其实就根本而言,还是几十年来,盐务久无定制罢了。” “久无定制……”阮元也不禁沉思道:“延大人,这久无定制,究竟是何种情况?” 延丰道:“中丞或许不知,世宗皇帝之时,李敏达公做这浙江巡抚,曾经编辑过一部《两浙盐法志》,将两浙盐务定制、盐场情况、历代诏令,悉数修列在内,若是后来官员不知朝廷旧制,找这部《盐法志》就可以了。但眼下距离李敏达公那个时代,都过去七十年了,正如我方才所言,许多新制新令,后来出现的盐场,这旧书里并无记载啊?也就出现了许多官员为政因循,不顾实际变化的情况,最后害的,还不是自己吗?所以中丞,我也一直在想,若是能重修这《盐法志》,重新划定盐场,严明朝廷法令,使盐务之事,得以免除旧弊,却不知中丞能否相助一二呢?” “延大人客气了,这件事,在下一定和延大人一同商定。”阮元想着盐务整顿,定然可以清理旧弊,使盐税征收更具成效,这样一来,赔补亏空也就容易多了,对延丰的请求,又哪里还有其他意见?想着自己毕竟分身乏术,又道:“在下多有学生在诂经精舍读书学习,若是能参与此书修订,对他们参预官府实务,自然也有裨益,若是延大人需要,在下可以去精舍里为大人寻些有志于此的学生过来,一同刊修新志。” “如此也多谢中丞大人了。”延丰忙拜谢道。 不过阮元却又想起一事,问延丰道:“延大人,八旗驻防城之事,却不知大人可否知晓一二。前些日子,有一位包庇刺客的防御兴奎,已被押在了牢里,不知可有得到审讯?若是驻防城那边已经审讯过了,结果又如何呢?” “兴奎啊……我听说过。”延丰道:“据说前些日子,驻防城牢狱里有个五品官自杀了,好像就是这兴奎。不过说来也怪,八旗城那边的人,对他似乎并不上心。” 说到这里,担心阮元不懂,便又补充道:“中丞或许不知,这八旗驻防城里,兵士都是世代居住于此,所以时间久了,彼此之间大多也都相熟。但官员不一样,有些武官原本不是杭州旗人,只是因官职调动之故,才到了这边做官。那兴奎的履历我也留意过,确是如此,乾隆六十年,他还是德州城守备属下的一名骁骑校,嘉庆元年才来杭州,一直做这防御。平日他与寻常兵士交往又不多,所以他这一死,倒也没见几个人伤心难过。不过对中丞而言,或许有些难办,这兴奎生前,也没留下什么供词啊?” 可这短短几句话,却让阮元陷入了沉思。 “嘉庆元年,从德州调任杭州,八旗武官……难道……”阮元想着想着,忽然心中一惊,身子竟微微颤了一下。 “中丞想到什么了?”延丰不禁问道。 “没、没什么,盐务之事,我定当与大人同办。”阮元想着延丰毕竟和自己只有公务来往,私交不多,是以把后半段话咽了回去。只是此时阮元心中,也是越想越不对劲。 “难道说,我的对手,还不止是海上这些海盗吗……若真是这样,这岸上的对手,却要比海上的对手难办多了……” 不觉间夏去秋来,八月之际,嘉庆六年的乡试也在各省落下了帷幕,焦循辞别了阮元等人,回到江宁,顺利应举已毕,又回了扬州小住半月。待得九月之初,却是说什么都不放心自己成绩,便再次南下江宁,这日贡院门前,乡试方一出榜,焦循便凑了上去。 “四、五、六、七……中了,我终于中了!”焦循看着举人榜第八名的位置,正是自己名字,却又如何不喜?一时之间,顿觉如释重负,可转念一想,自己取中生员,尚早阮元一年,可之后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又随阮元奔波大江南北,竟又过了整整十七年,才得了这举人身份,其间多少友人,皆已作古,自己辛苦,又有几人能知?想到这里,自也不觉热泪盈眶。 若是来年会试,自己也能一举高中,那日后自己会不会也像阮元一样,得以主政一方,为政为学,皆能造福天下呢?想到这里,焦循也未免有些激动。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附近一名官差高声问道:“各位举人生员,请问在场举人之中,可有一位姓焦名循的先生?” 焦循忙道:“这位大人,学生便是焦循。”那官差见了焦循,也忙走了过来,对焦循毕恭毕敬的作揖道:“焦先生客气了,论学问,我等都应该称您一句老师才对。我家大人来江宁之前,便已在京中听闻先生大名,先生通《诗》明《易》,我家大人从来赞不绝口。现下我家大人就在北面鸡鸣寺,敢问焦先生今日可有余裕?若先生不弃,我家大人希望见先生一面。”听这人口音,倒像是京城来的旗人,但言语之间,却似乎对焦循异常熟悉。 焦循也忙点头道:“既然是贵府大人有请,在下怎敢谦辞?这便和大人走一趟吧。”那人听了也当即大喜,道:“先生愿意光顾家中大人客舍,真是再好不过了,我等已备下乘轿,大人便请上轿,和我等一同过去吧。”说完便向着身后一指,果然数十步之外,已多了一顶轿子。 焦循想着那位“大人”多半是旗人中高官,可对自己一个寻常汉民举人,却不仅知根知底,而且礼数备至,一时自是感动,却又不知如何相却,只好随那几人一并上了轿子。过得几条大街,一行人便进了那鸡鸣寺,焦循也早早下轿以示谦敬。接着在那领头之人的带领下,转过几处房舍,来到了一间颇为宽大的客舍之前。 只见客舍之内,架阁地面之上,都摆满了文卷,文卷当中,一人正坐着看那些文书,听得焦循声音,这人忙站起走向焦循,对焦循作揖道:“先生可就是名闻江浙的焦循焦里堂先生?本官长白英和,今次秋闱,能将先生取录出来,也是本官之幸,之后经术之上,还要先生多加指教才是。” 焦循眼看这人风姿俊朗,不过三十岁年纪,却已经是二品官服加身,起初不觉有些诧异,可听到他报出自己姓名,却顿时吃了一惊,忙回拜道:“学生焦循,暗昧无知,不知恩师主动相请,实在是罪过!还望恩师海涵,宽恕学生不敬之举。” 原来焦循面前之人,正是这次乡试的正考官,礼部侍郎英和,他也是乾隆五十八年进士,又因力拒和珅联姻之故,嘉庆方一亲政,便即受到嘉庆重视,这时经过三年历练,已经官至二品。他素来雅好读书,礼贤下士,自知焦循于己虽为师生,自己年纪却比焦循还小了八岁,故而言语之间,极尽敬重。至于他所言“长白英和”,乃是因他本为满洲正白旗人,满人出自东北,但平日只有旗籍,却与寻常汉族文人不同,为求风雅,不少满洲旗人便以本族的发源地长白山作为籍贯,自称长白某某。英和学问修养,皆是旗人之望,故而也有此称。 第二百一十七章 侯齐添中计 英和见焦循对自己毕恭毕敬,也忙扶住焦循道:“先生客气了,先生之名,其实多年之前,我便已有耳闻,当时眼下的浙江巡抚阮中丞,还曾与我一同在南书房共事,当时我二人意见虽不尽相同,我却也对他才学无比敬佩,可他却多次向我言及,扬州府尚有一人,经术学问之高,远在他之上,那人自然就是先生了。是以我阅卷之际,也特别记下了先生答卷,果然颇有见地,文词亦可称卓绝。能圆了先生举人之愿,也是我乐于亲见之事。” “这……”焦循听闻阮元还曾在京中举荐自己,不觉有些羞愧,也便答道:“恩师言重了,学生不过平日有些读书的兴趣,胡乱读得些书罢了,恩师弱冠便即登科,才是经术上独有所长啊。至于其他,学生虽然也通阮中丞一同督学多年,可自知治事兴学之才,尚有不足,既然阮中丞这般盛赞于我,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先生何出此言?”英和笑道:“其实这为政之事,若是从未为官,经验都会有所欠缺,但先生来年若能一举春闱中试,到翰林、六部之所,多加观摩,以先生天赋,自可一日千里。”可是说着说着,英和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道:“不过今日我请先生来,却还有一事,想要问过先生,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若先生不弃,我们一边去看看这鸡鸣寺的风景,再一边详谈如何?” “这……恩师之言,学生实在愧不敢当。”焦循陪笑道:“既然恩师有言相问,在下自当知无不言才是。” 二人随后便去了鸡鸣寺内,这时正值江南初秋,鸡鸣寺中最是清幽,树木仍旧做茂密之状,一时尚无零落之态,而树林之内,却已渐渐清凉下来,一扫盛夏沉闷炎热之感。英和与焦循行步多时,便均已无比惬意。英和忽对焦循问道:“先生,方才我有一句话,如今看来,却有些唐突了。先生来年若能北上应考,自是我之所愿,可先生若是不愿,我也不能强求先生,这件事,还需要先生自己来决定才是。却不知先生对这春闱做官之事,眼下可有准备了?” “这……”焦循自觉心境渐渐轻松,便也不再拘谨,笑道:“恩师何出此言呢?学生既中了举人,这春闱哪有不去一试之理?其实恩师或许不知,这京城会试,本就是我等应举之人毕生所愿,所以无论成败与否,大凡读书之人,都是愿意前往一试的。至于做官之事,却是惭愧,学生虽同阮中丞南北办事多年,却只有相佐之力,这官该怎么做,学生并无尝试,让老师见笑了。” “你说你心忧做官之事,在我看来,却是无妨。”英和道:“我素来仰慕先生高才,若先生果然能够中式,我愿竭力相助,在皇上面前举荐先生。当今皇上,得高宗皇帝识才之明,若先生真是和阮中丞一般才学兼备的能人,不过数年,必得皇上拔擢。到时候,先生自然也可以如阮中丞一般,于学问政事之上得偿心愿了。” “恩师初见学生,便对学生有如此厚望,学生自然感激不尽。”焦循忙回拜道:“只是恩师此举,也未免太早了些,且不论学生会试能否中式,即便学生中了,这为官之事与治学之事,却又不同,恩师却为何如此相信学生呢?” “因为朝廷……快要变了。”不想英和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眼看焦循不解,英和也自知这话言之过早,忙陪笑道:“先生不必多虑,我并无不敬皇上之意,只是……或许也是我做官时日长了,有些官场变化,我更敏感了一些。先生既然并未去过京城,也不知京城官场之事,那这句话就当我没说过。我只能说,若是先生真的得中进士,日后你我同心协力,或许,先生也能成为我大清的栋梁之臣吧。” 焦循听着英和之言,自觉不虚,但自己毕竟远离朝堂,和京中贵戚高官又不相熟,这时无论答应,又或拒绝英和,都显得为之过早,也只得再次谢过英和看重之恩。英和也不介意,继续与焦循一道,到鸡鸣寺其他地方游玩去了。这日之后,焦循也暂归杭州抚院,继续准备会试,阮元等人听闻焦循中举,也一同为他庆祝了数日。 就在焦循应举这段时间里,阮元也向吴康成和郑天选去了信,希望二人可以为自己查出杭州刺杀案的线索。这时,郑天选的回信也终于到了杭州。阮元方知,密谋在杭州街市刺杀孔璐华和谢雪的海盗,正是凤尾帮分裂出来的侯齐添,但李长庚的及时出击,也已经重创侯齐添所部,这样想来,只要浙江继续加强防备,有了侯齐添消息,再将其一举歼灭,似也不是难事了。 只是阮元却一时并未想到,想要取侯齐添性命之人还不止他一个。 这时的福建海面,几艘海盗船正在黑夜的掩护下,向着面前一艘大船靠拢,月色映照之下,前进的海盗船上,为首数人的身影正清楚的倒映在海面之上。其中一个,正是侯齐添,不过虽经浙江惨败,这时的侯齐添面上却尽是喜色。 原来,早在两个月前,侯齐添便逐渐听闻,蔡牵所部由于长时间在闽浙交界劫掠无果,得不到物资,蔡牵一时大怒,竟不住殴打辱骂自己帮众,如此不过半月下来,蔡牵便已和帮众离心离德。自己初始时还不愿相信,但十日之前,一位自己颇为熟悉的蔡牵所部帮众,竟带了十几名下属海盗,前来自己船队投降,那帮众还言明,由于蔡牵残暴不仁,就连吕姥也对他彻底失望,正准备联络蔡牵之下其他头领,杀死蔡牵然后投入侯齐添麾下。而就在这些人到达自己帮内不久,吕姥竟又派了一名亲信前来,说是自己愿意和侯齐添合流,为显诚意,吕姥会先杀蔡牵,随后和侯齐添成婚,这样东海之上,就只剩下侯齐添一家,侯齐添也自然成了东海霸主。 侯齐添听着这许多人众口一词,加上本就垂涎吕姥美色,这时又哪里还有半分疑虑?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吕姥合流之议,带上自己所部几艘大船,前来接受吕姥投降。这一夜便即到了约定海域,眼看吕姥坐舰已经近在眼前,侯齐添忙令船上举火,果然,这时吕姥的坐船之上,正立着两挺长杆,一挺上悬着一面白旗,另一挺上则是个人头,看来多半便是蔡牵的了。 很快,吕姥的船也发现了侯齐添船队,里面帮众立刻回舱传讯,不一会儿工夫,舱中便走出几个人来,为首一人高声喊道:“对面船上,可是侯齐添侯帮主啊?我家吕帮主就在船上,吕帮主说,久闻侯帮主英名,只恨出嫁太早,竟错过了侯帮主这般英雄,今日吕帮主已然诛杀恶贼蔡牵,并且备下盛装美酒,就等侯帮主过船了。侯帮主若是不弃,就请到蔽船一叙,吕帮主今夜便可与侯帮主成婚,之后我们两帮,便合为一帮,自此东海之上,再无敌手,侯帮主,请速速过来吧!” 侯齐添听得吕姥当夜便可成婚,又哪里按捺得住?当即便喝令下属,前去准备小船。张阿治却颇觉吕姥有异,忙上前劝阻道:“帮主,这吕姥坐船或是有诈,蔡牵本也是海上枭雄,怎得如此轻易便丢了性命?帮主还是小心为好,只接受他们投降便是,这过船一事,却是万万不可!” “怕什么?”侯齐添听得吕姥已经在对面船上“盛装相迎”,哪里克制得住自己躁动之情?对张阿治道:“这些事你也都看在眼里的,那蔡牵是个怂包,对官府从来不敢正面应战,这没错吧?既然如此,那他抢不到粮食火药,也不难想到吧?他没了物资,又想在海上混,那怎么办?只能拿手下出气了,咱海上拼命的,有几个能瞧得起他这般欺软怕硬的货色?想想他也该死了,既然我这般推论,本也合情合理,那我过去一趟,有什么问题吗?” “帮主,对面情况不明,现在又是夜中,无论如何,帮主不能一人前往啊?”张阿治还想说服侯齐添。 “这个自然,我自会带上下属,不过等会儿你也就清楚了,这些防备,纯属多余!胡六!”侯齐添喝道。一旁一名帮众忙上前拜倒。 “胡六,等会儿你带五个弟兄,跟我一起过船,若是对面船上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咱就先动手!我是不信,蔡牵那个怂包带出来的人,还能打得过你们吗?”那胡六忙连声应过,点了五名船上海盗,与侯齐添一并下了小船。不过片刻,小船已经靠上吕姥坐舰,舰上帮众也连忙放下梯子,让侯齐添一行人上了船。 侯齐添方一上船,便见着眼前一个红衣盛装女子立在海盗之中,正是吕姥,她看着侯齐添亲自登船,也迎上前来笑道:“侯帮主,您果然仗义,眼看我们今日已是群龙无首,便主动过来相助,看来我船上这几百号人的前程,以后就要靠侯帮主了。唉,也是我年少时不懂事,看走了眼,竟嫁给了蔡牵这个窝囊废,多亏侯帮主英勇善战,给弟兄们做了个榜样,咱们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不是?就在前日,我已痛改前非,一刀取了那蔡牵性命,就等着您来收容我们了。眼下我们这条船上,弟兄们已是好几日未能饱腹了,今日也是好不容易凑了一桌宴席,想着今日毕竟是你我大婚之日,这应有的体面,也该备上不是?只是小女子无才无能,不知如何才能助侯帮主成就一番霸业,实在是惭愧了。如若帮主不弃,小女子这不值钱的身子,以后就听凭帮主处置,帮主您看怎么样呢?” 这时虽是火光之下,侯齐添却也看得出,吕姥为了迎接自己,特意涂了脂、抹了粉,就着火光一照,更显艳丽诱人,侯齐添却哪能把持得住?眼珠再转不动,只不住点头道:“好!好!有吕帮主相助,这东海霸业,日后便是你我二人共享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东海的海盗王 “侯帮主,我等今日降服于帮主,自然也是出自真心的。这蔡牵人头,我已亲手砍了下来,如果帮主不嫌弃,要不我就叫弟兄们把它从杆子上撤下来,给帮主看上一眼如何?”吕姥看起来还真是诚意满满。 “既然吕帮主如此诚心,那这蔡牵人头,我不看也罢。”侯齐添看着吕姥言语真诚,又想着早些饮过酒,尽快“圆房”,早就把蔡牵生死抛到了脑后。只不住催促吕姥道:“要不,咱就快些入宴,这顿饭吃完了,咱们也就是一家人了,岂不皆大欢喜。那死人的事,就不用再管了。” “侯帮主真是爽快呀!”吕姥不禁笑道,说着,她也在前领路,带着侯齐添一行走进了船舱。可吕姥方入内数步,却忽然折了回来,对侯齐添道:“侯帮主,有一件事却是我忘了,这成婚之事,历来陆上是先行婚礼,再入洞房。可一来我对侯帮主是仰慕已久,二来咱这是海上,成婚的规矩,不应该有些海上的特色吗?不然,咱们今日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你我先圆了房,之后再去一同饮宴,侯帮主您看如何呢?” “这……”侯齐添虽说对这一刻已是求之不得,可听到吕姥如此主动,还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道:“虽说吕帮主是女中豪杰,可你这船上……船上的弟兄们,要等那么长时间才去喝酒,未免也会让他们等急了啊?” “怎么会呢?”吕姥笑道:“我这帮兄弟,从来听得我话,我说让他们晚一个时辰吃酒,他们就会乖乖在船上坐一个时辰,谁敢有半句不情愿的言语?还是说,他们坐一个时辰都不够呢?侯帮主,您可要小心点啊?” “够了,够了。”侯齐添忙陪笑道:“既然弟兄们都没有意见,那我就先陪你一个时辰。到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在一起喝酒,那才更有乐子嘛。”随即回头跟胡六等人说道:“你等也就在这里等着,要不,少喝一点酒也没问题,只是不要喝醉。我和吕帮主先把我们的事办了,之后就来陪你们。” 胡六等人想着即便吕姥有诈,这次入舱的毕竟只有她和侯齐添两人,似乎她一个人怎么也不能威胁到侯齐添,便也都答应了下来,只在舱外暂行等候。吕姥带着侯齐添入了内舱,只见吕姥船舱之中,已摆上了各色鲜花,侯齐添方一踏入,又只觉异香扑鼻,看来吕姥也是细心,知道海上咸湿,故而拿出最后的积蓄备了薰香,用以祛除湿气。侯齐添这一闻之下,更是色心大动,忙窜入舱内寻了个椅子,先行坐下。 “吕帮主,不……夫人,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夫人想要……想要怎么开始呀?”侯齐添忙不迭的问道。 “哈哈哈哈,侯帮主还真是细心呢。”吕姥不禁格格娇笑道,只是她娇媚之下,犹有一股野性,侯齐添更是心动不已。又听吕姥道:“不过嘛,侯帮主可能不知道,我与人成事之前,从来有个习惯。却不知侯帮主能否大人大量,体谅一下我这不懂规矩之人呢?” “什么习惯,夫人直说无妨。”侯齐添忙笑道。 “侯帮主或许不知,我下海之前,其实也在陆上讨了二十多年生计。那时我人粗蠢得很,做不得女红又卖不得艺,唯一能用以为生的家伙,便是这剃头刀子了。”吕姥一边笑着,一边拿起了床头的一个小箱子,看来里面是她剃头之物。“那时在陆上,给人剃头久了,我这不知不觉,也多了个习惯,就是看不得人头上有些许杂毛,总是想着该剃的地方,都剃干净了,看着才放心。侯帮主,您这海上奔波多时,身上头发,也早都乱了。倒不是我不愿和帮主同房,只是年少时有了这恶习,实在改不得了,帮主您看,要不您就成全了我,之后帮主要在我这待多长时间,我就陪帮主多长时间,您看如何?” “夫人之言正合我意啊?”侯齐添笑道:“正好,我看着自己这头发,都有些看不过去了,夫人就慢慢帮我剃一下。过一会儿啊,我就让夫人知道,我能给你的,是那蔡牵的十倍!” “好啊,那就有劳侯帮主啦!”吕姥笑着打开了箱子,取了一把剃刀在手,接着走上前来,散开了侯齐添的头发。侯齐添只听得“沙沙”之声,自己鬓角的乱发便一点点掉了下来,吕姥剃刀过处,自己只觉微微发痒,不仅毫无痛意,反而是说不出的快意自如,看来吕姥所言自己出身剪发之家,果然不虚。 过了良久,看着头发已然落下不少,侯齐添自是暗中兴奋,不觉对吕姥再无疑虑。 “侯帮主。”正在侯齐添怡然自得之时,吕姥那动人的声音又传入了他的耳中:“您说我这般手艺,还不错吧?若是侯帮主不见外,我想要帮主一件珍贵之物,却不知帮主能否割爱呢?” “这个自然,没问题!若是夫人想要了,待我这头发剃完,我就给夫人怎么样?” “好啊,侯帮主,既然如此,你就把你的命留下来吧!”吕姥竟似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随即,侯齐添便忽觉后腰一阵剧痛,再也坐不安稳,“砰”得一声,便即倒在地上。吕姥随即跃起,对着侯齐添又是重重一脚,随即手腕一翻,那把剃头刀子已经落在侯齐添颈上。 “夫人!吕帮主!这……你为何要这样待我?”侯齐添似乎犹自不觉。 “哼,无耻狗贼,就凭你叫了我这么多声夫人,你就该死!你也不用你那愚蠢的屁股想想,我堂堂一个海上老板娘,要嫁给你这般货色,我是瞎了吗?!”吕姥这番言语,却是对侯齐添再不客气。 “我……我说吕帮主,咱、咱可以好说好商量嘛?”侯齐添这时虽已清醒了七八分,可看着吕姥那握着剃刀的右手,五个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在烛火下仍觉娇艳,他又怎能克制住自己本性?只不住告饶道:“再说了,你不是已经杀了那蔡牵吗?这东海之上,自立一帮的就剩咱们俩了,你有什么不情愿的啊?” “侯齐添!你他妈说谁被杀了?!”就在这时,吕姥床下突然传来一阵怒喝,随即只听吕姥“蹬”得一声,向后退了一步。侯齐添眼看自己重获自由,刚想转身,却只见一个黑影从吕姥床下窜出,飞起一脚便向自己踢来,他尚不清楚其中因由,头上已是“砰”得一声,重重挨了一脚,再也站立不稳,软倒在地。这一脚力气甚大,之后他便是想站起来,也没有力气了。 “是、是你?!”烛火之下,侯齐添看得清楚,那窜出之人,正是蔡牵! “该死的东西,骗你过来,都浪费我一个人头!”蔡牵看着侯齐添冷笑道:“为了引你上钩,我还特意找了个与我相貌八分相似之人,割了他的头来冒充我。本来我还想看看你眼力如何,黑夜中能不能骗得过你。却不想你看都不看,就进了我这船舱,似你这般无耻无谋之辈,留着在海上做帮主,那是对咱海上弟兄的祸害!”说着,蔡牵便如老鹰捉小鸡一般,一把提起了软倒在地的侯齐添,便往舱外走去。 “蔡牵,你卑鄙无耻,骗我来你船上,你不得好死!”侯齐添似乎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现实,向蔡牵进行最后的挣扎。 “不得好死?你做帮主是你手下眼睛瞎了吧?你说咱海都下了,还怕死吗?!”吕姥不觉在一旁冷笑道:“不过,方才至少有一件事,我没骗你,想不想听听究竟是什么?” …… “杆子上那人头,确是我砍下来的。长得和蔡牵一个样子,他就该死!” 侯齐添本来还想着胡六等人会相救于他,可他一被拉到船头,便绝望了,只见船头两侧,已齐齐站上了蔡牵的手下,而胡六等人也正被两个擒着一个,一并按在两旁。 “帮主,这侯齐添带来的手下,我都抓起来了!”一名看起来身份颇高的汉子迎面走来,对蔡牵说道。这人名叫蔡粼,算是蔡牵远亲,因为人悍勇,又颇能得海盗效力,是故蔡牵用了他做头目。 “侯帮主,侯帮主!”这时,对面的张阿治也发现了蔡牵船上的不对劲,连忙号令自己船队,向前而进。 可就在此时,张阿治等人忽听得“砰砰”炮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火光从身后袭入眼帘。 原来,七八艘满是海盗的大船,已然挡在了侯齐添船队后面! 张阿治忙回头看向身后海面,也不觉大惊失色,虽然不清楚这些船是怎么来的,但只要这些船都听从蔡牵号令,那么自己便已是瓮中之鳖,再无逃出可能。一时也不由得怒气渐生,又跑回到船头,对着蔡牵喝道:“蔡牵,你究竟想怎么样?!” “替你做个决定!”蔡牵看着张阿治喝道:“张阿治,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但你要是给这侯齐添卖命,那你真是瞎了眼了!就这样一个目光短浅、有勇无谋、生性猥琐之辈,他不配做一帮之主!” “蔡牵!老子有自己的人,用不着你挑拨离间!”侯齐添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好,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蔡牵怒道:“侯齐添,那庄有美降了朝廷,你却死战不降,当时我还敬你是个人物。可之后,你都做了什么?你知道那浙江防备森严,却自作聪明,非要去刺杀那阮元家眷,最后那阮元家里不过折了几个兵士,你呢?你一大半船都没了!你只知盯着浙江不放,不是目光短浅是什么?你明知那阮元造了新船新炮,却非要和他正面交锋,不是有勇无谋是什么?老子也给你留了活路,老子妈说要投降你的时候,你多走几步想想,都不会这么轻易上当,老子当时也是在赌,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圈套,你不要命似的往里钻!若不是你生性猥琐,我又怎么可能短短一个时辰,就拿了你这许多人在老子船上?似你这种货色,不好好为奴做婢,却还要顶着个帮主的名号,你不该死,那才是没天理了!” “蔡牵,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侯齐添死到临头,却还想着呈口舌之利。 “资格,就凭我从今以后,便是这东海之上的大出海,是全东海的大老板!侯齐添,你挡老子的路了!就凭这一件事,你就该拿命过来!”说着,蔡粼在一侧早已清楚蔡牵之意,捧了一把尖刀在手,蔡牵顺手接过尖刀,对着侯齐添咽喉便是一刀划过,侯齐添颈上鲜血顿时喷射了出来。 “这种货色,只配下海喂鱼!”吕姥眼看侯齐添已然毙命,对他更不客气,一腿横扫过去,便将侯齐添尸身踢进了海里。 “侯帮主!蔡牵,老子跟你拼了!”张阿治眼看侯齐添毙命当场,也是又惊又怒道。 “张阿治,你想要老子的命,就他妈过来!但老子想先问你一句,给侯齐添这个杂碎卖命,你自己觉得值得吗?”不想蔡牵随后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个大锤一般,重重击在张阿治心口:“张阿治,老子清楚,你有自己的船和炮,侯齐添对你没什么恩情!还有,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侯齐添成日说老子胆小怕事,以为老子成不了气候,可如今你看看这海上,究竟谁才是这东海之王?松门一战过来,老子凭什么多了这许多船,有了这许多人?就因为老子知道对症下药!浙江眼下有防备,所以我避其锋芒,专挑福建、广东那些最胆小、最怕死的商人下手!你看看你身后的船和大炮,就知道老子说的是真是假,还有,你为什么不再想想,这福建海面上,除了咱们、早就跟我一起干的黄葵,还剩谁?他们现在都在老子名下了!老子才是那个能带着海上兄弟称王称霸,让官府闻风丧胆的大老板!张阿治,我知道你可以独当一面,你死了可惜!你要是还想在这片海上闯出个名堂,就早早做个决定!” “这、这……”张阿治听着蔡牵言语,不禁渐渐动摇起来,他身世来历,蔡牵说得没错。侯齐添秉性如何,他自然清楚。至于蔡牵究竟有无实力称霸海上,看着身后将自己团团包围的蔡牵战船,似乎答案也已经不言而喻了。 “头领,要不……咱就听他的怎么样?”张阿治身边两个小头目对侯齐添也并无好感,看着张阿治神色游移,便主动向他建议投降蔡牵。 “那……好吧!蔡牵,我愿意与你共进退!只是我也有一个条件,我这里有三艘船,是我自己带来侯齐添麾下的,这些船只听我号令,归我使用!”张阿治高声对蔡牵道。 “好,太好了!张头领,从今日起,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快快叫了下属头领,也一并过来饮宴,我引血为誓,这次我们两家合并,我是出于真心,绝不伤你等性命!”蔡牵一边说着,也一边翻过刀来,在自己手臂上猛划一刀,鲜血登时流了下来,作为“血誓”。 “属下愿听蔡帮主号令!”张阿治这边几艘船上,其他头领眼看侯齐添已死,张阿治投降,清楚只有降顺蔡牵才是生路,也连忙一并向着蔡牵拜了下去。接着,各船放下小船,让张阿治等人过船赴宴。 “把这几个侯齐添的走狗剁了,给咱两家合并助助兴!”蔡粼也对着几个押着胡六等人的海盗说道。只一瞬间,刀光闪出,胡六等几个侯齐添死党便即身首异处,鲜血涌出,染红了整个船头。 从这一夜开始,福建海面之上,就只剩下了蔡牵一只海盗势力。而这时似乎还无人知晓,这只海盗船队,给闽浙沿海带来的危害与压力,竟会远远高于之前的伦贵利等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全新的对手 就在海盗内部清洗的同时,阮元的工作也还在继续,这一日又是天色将暗,阮元却依然在川堂中看着一份新拟定的条文,久久不愿离去。 “伯元,这又是什么难办的事吗?你说这天都快黑了,怎么你还在这里处理公事呢?”杨吉此时正好到了川堂之侧,看着阮元专注于那份条文,一时不解,便也主动上前相问。 “杨吉,其实这件事说起来,还跟我们熟悉的一个人有关系呢。”阮元却也不在意他过来,对杨吉道:“你还记得之前金华山里的棚民林四吗?我想着去年大雨,他那里土地本就不好,只怕一场雨下来,收成大减,甚于其他田地,所以我便派了人过去查问。果然,林四这两年,过得一日比一日清苦,若是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只怕他再熬个一两年,就只得沦为流民了。而且,眼下浙西山地,棚民越来越多,其实对于耕垦之事,反倒不利。很多山区树木被大量砍伐,每逢雨季,便有沙土流失,不仅土地收成越来越差,还把其他临近山地的田地给破坏了。如此下去,浙西所有百姓都将深受其害,所以我定下了这《棚民保甲法》,责令浙西府县对棚民严加登记,之后不得再允许外省之人迁做棚民,不宜耕垦的土地,也责令他们一一回赎,不再开垦。若是土地不再被破坏得那么严重,林四那块地,或许还能好转一些吧?” “嗯,林四那块地我当时看上去,还可以,若是他生计上的压力小一些,或许你的办法也有效果。”杨吉对林四那边的实际情况也不太了解。 “其他事也有不少啊,你看,今年浙东那边,又经历了几个月水灾,我分身乏术,都只得让爹爹帮忙救灾。可入了冬呢?杭嘉湖一带,之前没有雨,这一个月又没有雪,这两年浙江的天气,却比我做学政时糟糕多了。”阮元叹道。 “那伯元,你这封书信是什么?”杨吉不经意间,瞥到阮元桌案之侧,尚有一封斜置在其他文卷上的书信,不禁向阮元问道。 “那个啊,那个是李提督送来的信,你看看也好,海上的事,你本也经历过。”阮元道,这时李长庚因清剿海寇有功,升了浙江提督,原浙江提督苍保则调往福建效力,故而阮元已对李长庚改了称呼。 杨吉便也打开了书信,只看得数行,不觉惊道:“这……伯元,那蔡牵现在杀了侯齐添,之后、之后闽浙海上,便数他势力最大了?” “是啊。”阮元道:“这蔡牵还真是与众不同啊,你看,他不称帮主,不立帮名,只称大出海,这所谓‘大出海’,应是海上霸王之义了。你当时不也和我说过吗?他有了财货,便想着分给下属,有商船之利,却不轻易追逐,知道在海上与朝廷为敌,就不能得罪商人……杨吉,这蔡牵确是个深谋远虑,又能得下属人心之人啊。看来今后的海上作战,可要困难多了,这蔡牵,绝非伦贵利之辈可以相比啊。” “这样说,我当时还遇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了?”杨吉想想,其实要是蔡牵真的对自己下手,似乎他也没什么损失,可自己一条命也就没了,不禁心有余悸,道:“那伯元,是不是再过不久,咱们就要和蔡牵正面交战了?” “很有可能啊,浙江鱼市在东南向来闻名,蔡牵怎么会不打鱼市的主意呢?”阮元一边说着,也一边想着浙江海上形势,道:“不过我们来年也还有不少事要做,卖油帮、补网帮、小猫帮这些浙江本地海寇,之前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清剿,在蔡牵到来之前,将他们一一剿灭,方可去了后顾之忧。这样说来,明年要做的事,可一样不少啊。” 看着黄昏将至,《棚民保甲法》也已经斟酌无误,阮元才渐渐放心,回到了后院。孔璐华早已等在院前相迎,看着阮元又一次早出晚归,也不觉感叹道:“夫子这一天真是忙啊,方才大家看饭菜都快凉了,也不愿让爹爹再等,都已经吃完饭了。我特意让孔顺哥哥给你重新热了两个菜,快些回去吃吧。夫子,你平日这般辛苦,可也好好好爱惜身体,多吃些饭啊,要不然,你真的累病了怎么办?” “夫人,我……我一定多吃些,不会让夫人担心的。”阮元看着妻子担心的样子,也自觉有些愧疚。 “夫子,你让我们担心的事还少吗?不说别的,今年的养廉银,是不是你又没剩下啊?”孔璐华问道。 “这……本来今年倒是没用多少银子,可夫人也该知道,夏天浙东大水,我身为一省巡抚,不能不捐钱啊?为了赈济水灾,多花了三千两银子,所以剩下的,也就只有百余两了。”阮元道。 “夫子,夫人在育婴堂也捐了不少钱呢……” “夫人,这事我确是对不住你。不过这南沙收盐章程,今年已经开始实施了。延大人说,若是以后盐税有了盈余,他也愿意每年从盐税里分出一些,以供育婴堂周转之用。这几年浙江亏空太多,我已尽了全力前去弥补,但以后的日子,我想会好起来的,来年若是能风调雨顺,自然就能积下余钱了。”阮元当然清楚,孔璐华说是希望自己多留下些余钱,可在出捐赈济之事上,她也垫了不少家用进去,又怎能不对她心生怜惜?也握住了她双手,温柔的看着妻子。 “嗯,那好吧,我就再相信夫子一次。可是夫子,以后的日子,可就不是你和夫人,还有爹爹、书之、月庄和常生这样简单了,夫子也要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家里的事,夫子也要多照看些才是啊。”孔璐华道。 “是啊,孩子的事,我一定多花些时间,咱阮家的孩子,可不能做那不学无术之人啊。对了夫人,月庄那边怎么样了?按时间算,月庄下个月也就要临盆了吧?”阮元问道。 “嗯,月庄这些日子身子安稳得很,估计没问题的。”可孔璐华说着说着,却忽然拉过阮元的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之上,温柔的对阮元笑道:“不过嘛,夫子可要清楚,你来年要养的亲生孩子,可不止月庄那一个哦。” 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一时也怔住了,又惊又喜,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夫人,你是说,你也……也有了?他,他现在多大了?”过了半晌,阮元方才反应过来,言语之中,尽是激动之情。 “两个多月了吧?夫子,我也很开心,和你做了六年夫妻,我、我终于也是要做娘的人了。”孔璐华说着说着,也抬起了阮元的双臂,让他将自己抱在怀中,让自己享受着阮元的爱抚。 阮元看着妻子温柔端庄之色,又怎能不为之动容?一时间双臂也渐渐收紧,让孔璐华的身子贴在了自己身前,感受着来自妻子的温度。 “夫人,之前我公务繁忙,家中的事,确实照料不周。但这孩子来到世上,有多不容易啊。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待这孩子,若是男孩,我亲自教他四书五经,若是女孩,我也将诗文之道,尽数传授于她,总之我和夫人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好孩子的。” “那,夫子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啊?”孔璐华感受着阮元的体温,也自然是说不出的幸福快意。 “生男生女,不可强求。夫人生了男孩,那我就喜欢男孩,夫人生了女孩,那我就喜欢女孩。夫人觉得如何?”阮元笑道。 “嗯,夫子还是早些吃饭吧,孩子可不希望一生下来,就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爹爹呢。”孔璐华道。 “好,都听夫人的。” 看来,不久之后,一个全新的阮氏家族,就要组建完成了。 第二百二十章 阮元求雪 嘉庆六年的冬天,阮元一家可谓双喜临门,谢雪临盆在即,孔璐华又怀上了孩子,阮元心中也自是欣喜,平日在家的时间更多了些,和阮承信、孔璐华、谢雪一道商议养育两个孩子之事。可抚院之外的杭州,这时却依然笼罩在重重疑虑之中。 这一年自初冬起,直到十二月,杭州终日晴天,竟不见一片雪花。杭州百姓大多也都清楚,若是冬时无雪,初春春耕便要困难许多。是以一时间坊巷之内,也多有议论,分析这一年为何无雪的缘由。不过多时,这些风闻便也传到了官府之中。 这一日,刘烒也到了抚院之中,向阮元提起了多日不雪之事,说起坊巷之间传言,刘烒也不禁叹道:“伯元,你也该清楚,这天象之事,从来便有人以为和人事有关。若整个冬天都不能下雪,就会有人认为,是我等主政之人德行有亏。从最近的传闻来看,有这样想法的人,已经开始出现了。” “这样的人多吗?”阮元问道。 “不多。”但刘烒还是有些担忧,道:“可即便不多,我看最近也已经有些人相信这些了。也就是伯元你在任这两年,确实做了许多惠及百姓之事,要不然,现在只怕情况更糟。好在也有许多百姓,还是相信我们的。只是若真的再不下雪,恐怕那似是而非之论,就要挡不住了。” “无妨,我们做了什么,我想大部分百姓是清楚的。”阮元道:“至于降雪之事,从来都要看天象,急也急不得。眼下确非降雪之机,便是勉强,也自无用啊。” “那……其实之前地方督抚,也多有遇到多雨、久旱之事的。这种时候,百姓也都希望做官的可以主动前往求雨求雪,亦或乞晴。所以我想,伯元,要不咱们也去求求雪怎么样?若是咱们有些动静,我想百姓也会理解我们的。”刘烒道。 “诚甫兄,求雪之事,并非不可,却也要看时机啊。”阮元笑道:“眼下对这降雪之事,你就先听我的,按兵不动,若是时机到了,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刘烒听着阮元之语,一时也听不出什么门道,只好先辞别阮元回藩司去了。 不想过了半月,阮元却主动下令:十二月二十七日,全体杭州官员一同前往龙神庙求雪。 龙神庙在城隍庙之后的吴山之上,听闻阮元主动求雪,杭州不少百姓也闻风而来,阮元乘轿尚未过凤山门大街,附近道路便已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次阮元也不得不谨慎起来,严选了数十兵士前后护卫,可即便如此,到了吴山脚下,阮元便传令落轿,最后的上山之路,自己只是步行。一些百姓看着有趣,也在护卫兵士之后跟着上了山,龙神庙前空地不小,阮元也让兵士留了些位置出来,让前来百姓亲见自己求雪之事。 如众多官员求雪时一般,阮元当众洗手焚香,将早已备下的祭文燃了,随后对着庙中的龙神之像一跪三叩,拜道:“龙神在上,下臣阮元,今日祷告于天。今我杭州,已是数月不雪,若冬时无雪,则来年百万生民,必将困顿于耕桑,上神何忍无辜之生灵,徒受无端之疾苦!下臣阮元不德,为政浙江,已有两年,无恩惠于百姓,近来反躬自省,已然深悔己过。若上神有眷顾生灵之德,还请上神稍感我等至诚之念,降瑞雪于杭州百姓,若阮元有不德之处,也请上神责罚阮元一人!下臣阮元,德薄才缺,愿悉听上神教诲!”说罢,阮元又是一连三叩,以示诚意。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门外“呜呜”的风声渐渐响起,而风声来处,正是北方。 而风中夹杂着的,除了阵阵寒气,竟还有零星的雪花! 风声越来越大,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天上雪花,已是清晰可见。 “下雪了!”百姓中开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龙神在上!上神有好生之德,下臣阮元,不胜钦服之至!”阮元见了空中雪花片片落下,自也欣喜,忙再次向龙神像跪倒,又是一连三叩,以报龙神之德。 这时百姓之中,也渐渐传来了称赞阮元的声音: “你看看,这可辛苦我们阮大老爷了,你说大老爷来咱杭州这两年,打败了多少海盗,给我们办了多少好事?就最近,我听说大老爷把育婴堂又整顿了一遍,重新规定了章程,以后里面的孩子啊,可不会被欺负啦!” “是啊,肯定是大老爷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所以龙神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给咱下雪啦!” “唉,就前几天没下雪的时候啊,这街头巷尾,还经常听见人说,这天不下雪,是大老爷德行不够,欺压百姓,得罪了老天爷,龙神爷爷要惩罚阮大老爷。嘿!我当时就骂了回去,说你放屁!阮大老爷这两年做了什么,是你也能骂的吗?可是啊,这总是不下雪,我这心里未免也有些担心,哈哈,今天看到这雪越来越大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一旁护卫阮元的官兵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言语,但都只是站立不动,任其交谈,似乎这一切都是阮元准备好了一样。 “中丞!大喜啊中丞!”这时,一名抚院卫兵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满面喜色,对阮元道:“中丞,府中有大喜事了!皇上,还有……还有谢小夫人……”这时已有成片的雪花落在地上,北风也自更盛阮元初来之时,但这卫兵却似毫不在意一般。 阮元听了卫兵报喜,也忙站起走了过来,问道:“你且不要着急,究竟是什么喜事,慢慢告诉我无妨。” “这……有两件喜事,皇上的福字方才到了抚院。还有、还有谢小夫人,就在福字送进抚院的时候,小夫人生了!是个男孩!中丞,这……这是您第一个亲生孩子啊!”卫兵到任抚院时间不多,是以不清楚阮元之前还有一个女儿,但这句话方一出口,阮元和身边一众亲兵,也都高兴得叫了出来。 “这、这真是太好了!”阮元时隔九年,终于再一次有了自己亲生孩子,这时又怎能不喜?可他毕竟涵养深厚,随即摄定心神,对四周百姓作揖拜道:“各位乡亲,今日求雪已毕,看来这雪也已经不小了,我家中既有皇命,又有喜事,却是耽搁不得了。各位就先散了吧,到了来年,咱们共迎丰年!”围观百姓这时看得阮元,便如仙神一般,又怎得再有半分不敬之语?不少人也已经齐声叫起好来,随即,在卫兵疏导之下,百姓们便也渐渐下了吴山。阮元则乘上轿子,在护卫下向抚院缓缓而归。 回到抚院,阮元也顾不得地上泥泞,匆匆接了福字,换了便服,便向着谢雪房中奔去。直到进了屋子,方才放下了心,只见屋内床榻之旁,孔璐华和刘文如正在和谢雪聊天,三人之畔,一个乳娘打扮之人正在哄初生孩子安睡,看来孩子的出生,要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夫子回来了!”看着阮元回到抚院,阮家三女也自欣喜。 “是啊,月庄,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方才孩子出生之时,竟也没能陪在这里。你这生下孩子,可不容易,一会儿可要好生歇息,家里的事,我多雇些人手,一定帮你们办好。”想起回来这许久,还未见孩子样貌,阮元不觉笑道:“这回来又要接旨,反倒把孩子的事忘在后面了,月庄,要不也让我这个做爹爹的,看看孩儿如何。” “夫子快看看吧,是个男孩,看着挺结实呢。”谢雪笑道。 阮元也忙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只见孩子已然安睡,面色红润,甚是可爱。知道谢雪怀胎之时,因受孕之初受了惊,是以安胎最是小心,补药也吃了不少,所以这孩子不仅没有体弱之症,反倒比寻常孩子健康得多。不觉笑道:“这孩子啊,我看气色真好,面相也善,看起来以后是个有福的孩子啊。” “夫子,你也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孔璐华道。 “名字啊……”阮元略加思索,道:“这孩子看着确实比我健康多了,只是想起当日之事,总也有些……正好,今日皇上送的福字到了,我们又希望他安稳的生活下来,做个有福的孩子。那他的名字,就叫阮福吧。”说着,也把熟睡着的阮福递给了谢雪,笑道:“月庄,你看看,我看这孩子日后,要比他爹爹出息多啦。” “夫子这话,我都有些当不起了。”谢雪听着也笑了出来,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自是无比慈爱,也一边安抚着阮福,一边轻轻道:“福儿,这名字真好,以后你可要好好长大啊。” 屋外仍是大雪纷飞,但屋内之人,此刻却是异常温暖。 第二百二十一章 焦循落榜 待得阮元将谢雪房中之事安顿完毕,回到自己居室,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阮元看着书桌之畔,孔璐华还在帮自己整理着案上书卷,想着她也有孕在身,忙上前安慰道:“夫人腹中还有孩儿,可别累着了,就快些歇息吧。这些书卷我自己收拾便是。” “嗯,夫子会关心夫人了,我很开心。”孔璐华一边笑着,一边却从书桌上挑起一部薄薄的册子来,问道:“只是夫子,我有些看不明白呢,夫子其他书都有书名,这本册子是什么?为什么封面上是空白的啊?” “夫人,那不过是平日闲笔,夫人不必在意……” “是吗?”既然阮元说了不要在意,那孔璐华岂有不看之理?阮元话音未落,孔璐华便已翻开了册子,对着册子念道:“乾隆二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大雪;乾隆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九,雪;乾隆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雪;乾隆三十一年十二月……今日正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夫子这上面的日子,大概都在二十七日前后,而且都有雪……难道说,夫子今日去龙神庙,不是求雪,而是……” “夫人还是聪明啊。”阮元不禁感叹道。 “也就是说,今日本就该是个下雪的日子。夫子你去求雪,其实只是安慰那些百姓吗?”孔璐华问道。 “算是吧。”阮元无奈的笑道:“不过这下雪的事,也不是算准了日子那样简单啊?” “那夫子去求雪又是……我明白了,夫子想要的不是雪,而是……” “是人心。”阮元道:“其实我知道,今日也看到了,杭州很多百姓,对这两年我的作为,都是清楚,而且支持的。只是……也确有些见不得我们有所更革之人,更何况杭州数月不雪,百姓心中,本来就容易有疑惑,这时若是再一被蛊惑,就很可能把我们做得那些事都忘了。毕竟下雪与否乃是天意,人事比不过天意啊。” 孔璐华自然也清楚,大多百姓毕竟智识不足,信奉天意远重于人事,如果真的有人趁着长期无雪,进而宣称阮元德行有亏,甚至所作所为不过逢场作戏,只怕百姓心志不坚,便容易听信这等传言。而阮元也只有做出“顺天之命”的样子,才能彻底破除百姓心中疑惑。 “可是夫子,你这样不是把百姓当作傻子吗?”孔璐华还是有些不解。 “我并无此意。”阮元想着求雪之事,也不禁握住了孔璐华双手,感叹道:“其实,降雪与否,其间因果,我若是详加说明,百姓也是能听懂的。只是我现下公务繁忙,分身乏术,又哪里有足够的时间,来为他们解释这一切呢?思来想去,也只得用了这个最快的法子。我自然清楚,这并非十全十美之策,可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啊?夫人,你不会……不会真的责怪我吧?” “夫子,我知道。”孔璐华也明白自己不该苛责阮元,便柔声道:“这些年跟着你走南闯北,我也看得清楚,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事啊?夫子或许做不到完美,但夫子每件事,也都是力求无缺,实心为民,在我看来,这就够了。夫子也不用担心我们,家里还有书之姐姐陪我,这个孩子,我也相信会平安长大的。” “夫人,我……”阮元听着孔璐华安慰之语,自也是说不出的感动,一时无言,也只好抱住了孔璐华,道:“夫人辛苦,我虽不能亲见,却也清楚啊?这大半年整顿育婴堂之事,功劳可少不了夫人的。不过既然孩子快出生了,夫人还是多加歇息吧,我也知会书之一声,育婴堂的事,就先由她去办,若有疑难不决之事,只管问我就好。这样,外面的事夫人也可以放心了。” “嗯,夫子说得确是不错,可是……这个孩子才只有三个月啊?” “夫人还是安心歇息为好,有备无患嘛。” “嘻嘻,夫子真温柔呢……” 这时的杭州城里,正当北风凛冽,可抚院后宅之内,却是温暖如春。 大雪之后,年关便至,各处衙门也相继封印。很快,嘉庆七年便如期而至,阮元也趁着开印之前的闲余之时,将自己一部考证“浙江”之名来源的《浙江图考》撰写完毕。这日闲来无事,便和阮常生一同讨论起这部新作来。 “常生,这浙江省之名,却与外省不同,各省命名,大抵以各地冲要之所为根本,譬如江苏,便是江宁、苏州各取一字,山东,便是太行山之东,福建呢,是福州建州各取一字。可这浙江却不同,本地并无一州一府称为浙江,也没有一条江水河水,被人称为浙江,忽然就得了这‘浙江’之名,你可有想过,其中是何缘故?”阮元问道。 这时阮常生也已经十五岁了,言语之间,已然颇具成人之象,听着阮元相问,略加思索,便即答道:“爹爹,这浙江历代沿革,孩儿也略有耳闻,明代之前并无浙江之名,但南宋之际,便有两浙东路和两浙西路之称,这两浙西路是杭嘉湖三府加上镇江、苏常之地,两浙东路则是宁绍各府,元时称江浙行省,并未详加区分,入明之后,明太祖以苏常为至重之地,便划入南京直隶,其余两浙旧有各府,则合为浙江布政使司,国朝布政使司与直省重合,方有了浙江省。由两浙东西路之别,可见一在钱塘江东,一在江西,这样看来,两浙东西,由钱塘江界定,那钱塘江自然便是这浙江旧称了。” “说得不错,我多番请教这浙江一语缘由,大半解释都是如此。”阮元道:“但爹爹也查证过各朝之史,钱塘江之名由来已久,可并无哪一朝将这钱塘江称为浙江的啊?” “这……或是因钱塘江多有弯折,故而上古之际,便有了浙江之名,也说不定啊?”阮常生道。 “可常生啊,今日地理,未必便是古时地理啊?唐时扬州,可以直通大海,大江上的崇明岛,也是元代方才形成。既然如此,那上古之时,钱塘江也未必就是今日你我所见之状啊?”阮元道:“其实我想着,却另有一种可能,《尚书》你近日自也通透,其中《禹贡》一篇,还记得吧?大禹治水,分三江疏而入海。这书中所言‘三江’,当是大江行至安徽之处,截然三分,其中一条支流,成了今日大江入海之状,第二条支流,我详参古籍,想着或许便是今日之吴淞江,昔日洪水聚而为太湖,再东流出海。而这第三条支流,或许是一条在安徽折向东南的水道,这条水道经宁国、广德、湖州而入东海,如此水道,需沿山而行,必有弯折,或许,就是这条水道在上古之时被称作浙江,也说不定呢?” “可是爹爹,眼下安徽浙江一带,并无这等水道东流入海啊?”阮常生问道。 “是啊,爹爹也说过,沧海桑田,禹时三江,未必便是今之江水啊?”阮元道:“不过当年我督学之际,曾路过湖州、嘉兴二府,对其间地势高低,水系流向,多所观察,其中就有一大片土地,地势低洼,自湖州之南横贯而过,依我所见,多半便是旧时一条水道,只是几千年的变化,已经让这条水道彻底干涸断流,再不能称之为江河了。但回想《禹贡》三江之语,爹爹却反而认为,这恰恰说明,古时曾有一条江水故道,流经于此啊?” “爹爹所言,好像确有道理啊?”可是阮常生依然难以全然信服,又问道:“可是爹爹,就算浙北曾有一条河水故道,可这条故道,未必便是长江支流啊?” “常生,你的问题确也不错。”阮元点点头道:“其实,这读书考证,最好的办法,便是穷尽古今之论,若再能更进一步,便要实地探勘了。爹爹既然做了浙江巡抚,这探勘之事,终是能为力。但我还是想着,既然我所虑也有道理,那何不将我所思所想,汇为一书,等待后人来评判是非呢?有些事,先儒看不到,可这不意味着先儒的想法,就没有了意义。就拿这《尚书》来说,古来多少学人,将那二十余篇伪作一并视为经典,可即便如此,能说他们对这部分伪古文的注解诠释,就一无是处吗?其实他们所阐发的道理,一样有不少可取之处。爹爹这篇《浙江图考》,便也是如此,既是个言之成理的想法,那不如就先保留下来,或许后人有了闲暇,再思考起‘浙江’的来由,再联想起那大禹疏导三江之事,也能有个依据呢?”(按:今日言及浙江一词来源,大多仍以浙江为钱塘江之别称,而禹分三江之言,亦无实据可证。阮元之言,仅为一种全盘依据古籍的假设。) 一边说着,阮元也一边取出一个小册子来,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诂经精舍也问过其他学生,他们也多有考证这‘浙江’来由之作,虽然结论不尽相同,可也都是下笔有据之作。我也想着,这些想法,或许对于后世还是有用的。若是有了闲暇,倒是可以将他们这些文章,都编成一部文集,就可以流传后世了。怎么样,常生?其实这经典之论,你也可以多加尝试,若是有了爹爹看得中意的佳作,爹爹也将你文章一并刻板如何?” 只是阮常生看着这本册子,一时也是若有所思。想了许久,不禁感叹道:“爹爹,焦伯伯在的时候,最喜欢和学生们讲论经术了。您说,若是焦伯伯还在这里,与他们一起编定文集,那该有多好啊?” “是啊,可里堂也有里堂的路要走啊。”阮元想着已经北上应考的焦循,未免也有些担忧:“但里堂既然已经准备好了春闱之事,还是希望他一举得中吧。”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 嘉庆七年的会试,就在这样一道四书题中拉开了帷幕,而这一年京城贡院中的国字三十五号,正是焦循。试卷下发之后,不少考生便即开始琢磨考官风气,以图迎合考官,而焦循唯独岿然不动,只以自己所思所念略加构思,便即下笔。随后五经文、策论,自也如行云流水一般作答了下去,眼看试卷所问,自己俱皆熟稔,笔下所言也是清楚流畅,文笔兼备,焦循也不禁畅想起了自己进士及第的样子。 然而一个月后,礼部的金榜之上,却没有焦循的名字。 “这、这……这是为什么……”礼部出榜之日,焦循也到了金榜之前,一个个看着榜上姓名,却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吴廷琛、李宗昉、朱士彦、李仲昭、朱存……就是见不到焦循。 “这……这不可能啊……”焦循也不禁自言自语道。 “里堂兄,这……这也太可惜了。”焦循身旁一位友人也不禁安慰他道。这人名叫孙尔准,字平叔,也是这一科的落榜举人,因籍贯无锡之故与焦循相识,但他是乾隆朝广西巡抚孙永清之子,家世却与焦循截然不同。这时见焦循也没能考中,不禁叹道:“里堂兄,当日出考场之时,你将自己四书头场卷子默写下来给我,当时我看着,依你这般文章,就算拿会元我也不稀奇啊?而且你策论也是条条清楚,句句言之有物,我看了都自愧才华不济,想着这次考不上也认了,可你这又是何故啊?” “平叔,我……我不知道。”焦循也不知其中因由,只得连连叹息。 这时,焦孙二人忽听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焦相公、孙相公,是您二位没错吧?我家主人现已回府,对二位科考之事亦有所耳闻,有些要事,想和二位相公商议,却不知二位相公可否移步?”焦循回头看时,果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去年江宁贡院之前,带了自己去见英和的那位英府仆人。 孙尔准这时也认出了他,而且二人似乎之前便已相熟,只见孙尔准忙上前作揖道:“既然是英侍郎邀请,在下怎敢不往?倒是在下这次入京来得匆忙,竟未能主动拜访英侍郎,还要向侍郎赔个不是呢。” 焦循却一时无言,不知是否应该再见英和一面。 孙尔准看焦循尚在犹豫,也上前劝道:“里堂兄,英侍郎和我因家父之故,少年时便即相熟,他从来礼贤下士,愿意为朝廷引荐人才,里堂兄若是科举上有不解之处,或许问问英侍郎也好。而且……英侍郎这两年升迁甚速,想来是皇上已经看中于他,若是你不愿前往,只怕……”他本想说焦循得罪不起英和,但转念一想,焦循从来梗直,多半不会为其权势所诱,是以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平叔,不必说了,我去。”焦循想着鸡鸣寺之会,尚有些疑惑之处不解,便也答应了孙尔准和那英和家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英和之志 那仆人早备得车马,是以焦孙二人很快上了车,英和宅子在内城西堂子胡同,距离贡院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二人便到了英和宅子之前。下车入得宅内,二人经那仆人引入书房,便见眼前一人便服布衣,早已相候多时,正是英和。 “里堂先生,平叔兄,多时不见,二位可还安好?”英和见了孙焦二人,也是欣喜,忙引了二人入得书房之中。焦循和孙尔准见英和盛情如此,自是难却,也连忙回拜道:“见过恩师,见过英侍郎!” “平叔兄,听你叫我英侍郎,倒是听着有些陌生了。若是还能回到少年之时,我倒是宁愿听你叫我树琴、煦斋的好。”英和字树琴,号煦斋,少年时便与孙尔准相识,故有此语。看着焦循,也不禁叹道:“里堂先生,其实……您二位会试之事,我是有耳闻的。尤其是里堂先生,拆卷之后,朱中堂特意托人找了你的策论,所言精当,颇有至论,你那几篇四书文,作得也不错,这次竟然未能中式,却不知又是何缘故。” 这时朱珪已升了协办大学士,故而英和有“朱中堂”之称,孙尔准听着英和感叹,也不禁附和道:“英侍郎所言甚是,其实里堂兄出场之后,也曾把自己头场之文拿于我看,我本以为里堂兄这次不仅登科不在话下,就是名列一甲,我也心悦诚服。却不知主考大人竟是为何,未能取里堂入榜。” 不想英和听了这话,却对焦循和孙尔准道:“既是如此,那或许你二人还有些转机,平叔兄,你的卷子我也托人打听过了,本也是几篇佳作。正因你二人虽未中式,却犹有不俗之作,我今日才约了你二人过来,有个办法,却不知你二人可否愿意接受?” 焦循和孙尔准一时不明,也只得再次作揖拜过英和,请他指教。 “国朝定制,本有优等举人入内阁做中书之例。”英和缓缓开口道,其实他这时所言,便与十五年前,钱大昕向阮元所述无二:“朝廷历年都会拣选落卷,若是未能会试中式,行文却又不俗的举人,是可以加以保荐,入内阁为中书的。内阁中书虽仅为从七品,但可以接触朝廷诸般事宜,明国朝之制度,知当下之要事。不少举人做了中书,得到数年历练,于这策论行文之间,便有了方寸见地,将来再去春闱,便自然从容得多。里堂先生,我想你试卷文笔俱佳,却不得中式,唯一的可能便是论述不合朝廷之意,这个遗憾,你是可以做中书补回来的。而且,眼下中书之中,多有勤于政事,记忆过人之辈,若能得皇上青睐,也是可以做军机章京的,日后步步升迁,做军机大臣也不无可能。对你二人而言,这或许正是一条方便之路。平叔兄,我知道令尊生前最大的心意,便是你可以子承父业,再做个惠及一方的巡抚。里堂先生,您随阮中丞办事多年,不是也有入仕之意了吗?那这样的一条路,就是你二人未来的捷径啊。怎么样,你二人有何看法?” 英和之言,正中孙尔准下怀,故而孙尔准也不住沉吟,想着或许内阁中书之路,正是自己所愿。可焦循却只略一思索,便即向英和问道:“恩师之意,焦循心领,可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恩师赐教。去年学生得恩师青睐,曾与恩师赴鸡鸣寺一游,其间恩师提及朝廷之事,学生尚且不知,还望恩师示下。” 英和挥了挥手,下面仆人便已清楚,遂将书房房门关上,以免机密言语被外人知晓。眼看身边只剩自己三人,英和方道:“里堂先生,眼下朝廷重臣,先生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但所知不多。”焦循答道。 “既如此,就由我来告诉里堂兄吧。”孙尔准也自告奋勇,对焦循道:“皇上亲政之时,定下大学士五人,军机大臣四人,庆桂庆中堂、董诰董中堂,总领军机内阁机要。内阁尚有王中堂、刘中堂与保中堂,今年年初,王中堂因年事已高,辞了大学士致仕,但保中堂回了朝廷。军机处中,另有戴衢亨戴侍郎、傅森大人二人。去年年初,傅森大人去世,皇上补了成德大人入军机处,可就在一月之前,成德大人也已过世,故而又补了刑部尚书德瑛大人、吏部尚书刘权之大人入军机处。这样说来,军机之内这几年总领要事的,依然还是庆中堂、董中堂和戴侍郎三人。”其实那彦成也曾任军机大臣,但他在嘉庆亲政后很快出外督师,又因故遭贬,处理军机不多,故而孙尔准略过了他不提。 “平叔兄所言甚是,那平叔兄可知,庆中堂与董中堂,如今寿数几何?”英和问道。 “嗯……若我没记错的话,庆中堂眼下六十六岁,董中堂也已六十三岁了。”孙尔准道。 “正是如此。”英和道:“皇上亲政之初,外有三省寇盗未除,内有和珅积弊众多,是以选了庆中堂和董中堂入主军机处,对内尽革高宗季年之弊,对外则抚民以静。如此三年,天下确是重归高宗旧政,但两位中堂也已渐近古稀之年。而且,无论庆中堂还是董中堂,都是力求安静无事的前辈,可对于眼下朝中诸多新见之弊,就未免有些保守了。皇上近些时日来,也有意提拔新进,择军机六部年轻才俊而用之。这样我想不过六七年后,今日新科进士有才望者,便能参预枢机,成再兴盛世之良佐。所以我对最近两科进士,也一直抱有厚望。里堂先生、平叔兄,若你二人能入内阁做中书,甚至进军机处做章京,三年后春闱又能得中,那正好六七年后,枢臣易柄,二位便能得偿所愿,为朝廷参决大事了。难道这样的结果,不是二位一直的心愿吗?里堂先生,只要您愿意留京参加落卷举人大挑,我一定保举先生,让先生在朝中一展才华,怎么样?” 孙尔准听了英和之言,也向焦循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英和所谓嘉庆“去旧用新”云云,其中“新人”虽是对自己二人相言,于英和自身,却是以新进宰辅自许。一旦庆桂和董诰退出军机处,依英和资历、人望,他入主军机处几乎便是定局,到时候英和再引荐自己二人,那日后焦循和自己的前途,定能一帆风顺,便是这时已经身为浙江巡抚的阮元,或许也要屈居二位“新人”之下了。 可这时焦循却道:“恩师之言,学生清楚了。只是倘若平叔所言是实,那这内阁中书,学生看来,不做也罢。” 听了这话,英和与孙尔准也都是心中一惊。 “里堂兄,你……你这是何意啊?”孙尔准不由得问道。 “恩师,平叔,我入京至今,已有数月,其间官场之事,我所知不多,却也有所听闻,甚至……我也曾见过一些……”焦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之事,有些按捺不住,沉默了半晌,却还是说了出来,道:“今年元宵节,我曾路过内城一处宅邸,听旁人说,那里便是当朝首辅庆中堂之宅,当日我便见着一个三品按察使,带了一箱礼物,就在那庆中堂宅邸之前,等着里面贵人接见。后来我听旁人言及,那人仅这一次元宵节送礼,就有三百两之数!那若是元宵节如此,端午、中秋、重阳又该如何,庆中堂生辰那日,他又要送多少?!我虽不曾仕进,却也清楚一个三品臬司官俸如何,想来仅凭他寻常俸禄,连礼都不够送的!更何况,他还只是一省臬司,若是十八省臬司人人如此,这朝廷官场,还好得了吗?” “里堂先生,这你或许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英和见焦循对庆桂颇有不满,也只得打圆场道:“其实那人送礼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庆中堂人和善了些,不愿对来访之人冷言相对。是以让他进了府内,可庆中堂并不想收他的礼物,听闻最后也是那人再三请求,庆中堂才松了口,最后也只收了百两礼金。而且他一个直省臬司,入朝不多,也未必每逢年节都会送礼啊?” “是啊,里堂兄,庆中堂风度我等是清楚的,即便是收礼,也不会全无节制。更何况朝廷之内,礼尚往来本也是人之常情,这却与那不法之徒贿赂上司,全然不同。你我遍读诸史,也未见哪一朝哪一代,连送礼都要入刑定罪的啊?”孙尔准担心焦循不知官场习俗,也向焦循解释了一番。 “老师,学生原本也想着,或许他这一次送礼,乃是偶然。可学生也清楚,天下三四品官员为数不少,便是只有十之一二如此送礼,只怕他们借机聚敛的财货,就不在少数了!平叔,你说礼尚往来乃是官场常情,可我看来,却又不同,今日他一个三品臬司,元宵节送礼便用了三百两银子,那明日其他臬司为了讨好中堂,又会如何?只好将礼金加到四百、五百两,才能有望得中堂青睐!那这些礼金,他们要如何出得,只好加倍向百姓身上摊派赋税了。若是此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下来,只怕川楚之祸,不日即将重现啊?”焦循看来并不认同二人的劝解之言。 “先生或许对京中官场之事确是了解不多,但庆中堂董中堂为人如何,我还是清楚的。”英和道:“这毫无节制的收受礼金之事,庆中堂是不会做的。更何况即便如此,不是还有董中堂吗?董中堂为官数十年,家中连一亩田产都未增过,当年和珅当道之时,董中堂也是洁身自好,与王中堂一道力保朝纲不堕的啊?难道你信不过庆中堂,还信不过董中堂吗?” “董中堂?董中堂又如何呢?”不想焦循似乎对此也有耳闻,续道:“二月之时,我在一处茶馆便即听闻,有个吏部的六品主事,只为了见董中堂一面,仅仅给董中堂府上更夫送礼,就用了十二两银子,到了门房那里,加了一倍,到了董中堂家管家那里,又加一倍。他一个六品京官,依例每年俸禄不过一百二十两,只见董中堂这一次,便耗去了一大半年俸。就算董中堂只是与他有所交谈,并未收他一钱礼金,这一路下来,他所用银钱也不少了!这只是一个在京城里多少人看都看不上的六品主事,那其他五品官呢?四品官呢?这是简单的一句不收礼,就能解决的问题吗?这些人大半年俸都送了礼,那生计又该如何?只好等着各省的冰敬炭敬,冰炭敬需求多了,各省又只好加派赋税。这样看来,这中堂大人收礼与否,又有何区别呢?” 所谓“冰敬炭敬”是清代地方官员为照顾京中该省京官,每年所需要向京中支付的一笔补贴。即便是阮元在杭州不受外人送礼,亦无贪贿之事,念及浙江京官俸禄有限,也保留了一些“例敬”每年送入京中,虽与私利无关,但焦循亲见数年,自也有了不少了解。 英和见焦循对庆董两位中堂都有些不悦之情,担心他就此对仕途之事失望,也向他安慰道:“其实先生这样想,也确是多虑了,无论庆中堂董中堂,还是我英和,当年都曾立誓不与和珅那般奸臣来往,我等清廉与否,先生该是清楚的啊?也请先生相信我,若是将来有一日,我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这贪腐之事,我决计不沾,内外大臣有所馈赠,我也一定竭力拒之,我英和所引用之人,也必然皆如先生一般,才学之上定是可以信得过的,先生看着如何?” “恩师之意,焦循心领了。”不想焦循听着英和与孙尔准之言,仕进之心,早已淡了不少,随即焦循便向英和再拜道:“只是学生入京,眼见京中执政军机如此,就算如恩师所言,这馈赠乃是礼尚往来,不可避免,焦循一介草民,性子从来木讷,既无长物以赠二位中堂,也做不惯这种事。若是恩师强留学生在京做官,只怕……只怕学生和同列也相处不来,他们枢臣日理万机,又怎能记住我一个连礼都没送过的小小中书呢?今日一别,学生便回杭州去,会试之事,日后再议吧。” 原来焦循入英府之前,尚念着庆桂董诰毕竟只是朝中重臣之二,若是朝中还有其他不愿收礼的军机中堂,自己便还有些希望。可听孙尔准一说,原来此时身兼大学士与军机大臣的“真宰相”就只有庆董二人,这最后的希望便也破灭了。孙尔准尤其为焦循可惜,不免劝道:“里堂兄,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说我们辛苦来京会试一场,这容易吗?眼下终于有了个仕进的机会,日后会试,也还是能考的,你却要把这大好机会白白放弃了。我知道,中会试考进士,本也是你之前的心愿,你何苦为了这些小事,就把这十几年的心愿弃之不顾了呢?” “平叔,若说心愿,我本就有不止一个啊。”焦循也对英和和孙尔准再拜道:“恩师、平叔,焦循立世四十年,也曾思有作为于天下,可治学之事,亦是焦循夙愿。原本我也想着,或许鱼与熊掌,可以兼得,但今日所闻所见,却与最初所料,截然不同,既然如此,我便专攻治学之道吧。恩师,学生所长在《周易》,可千百年来,注《周易》者大多空言圣人之道,能以算学之理阐述先圣之义之人寥寥无几。学生自幼习得西洋几何天算之法,又兼精于中土算经,早年便有一心愿,就是以这天算之道重注《周易》!既然圣贤精于六艺,那《周易》自也离不开算学,学生为此筹划已有数年,只是为这科举之事,反把治学耽误了。恩师,这为官之路,学生已然不愿再走下去了,还请恩师原谅学生愚鲁,今日便让学生回去吧!”说着便即跪地,对英和一连三叩,以示歉意。 英和见焦循执意不愿为官,也知道他生性刚直,不能再劝,忙走上前来,将焦循扶起,道:“既然先生不愿为官,我又怎能为难先生呢?先生往来京杭不易,这盘缠就由我替先生出了吧。其实我去江宁主试之前,就知道先生是精于训诂考据之人,眼下考据之风又盛,说不定先生也能有所著作,成我国朝一代名儒呢?”英和清楚,这时只有以退为进,才有可能保住焦循再次会试的希望。 “恩师之意,学生心领了。只是学生另有一事,还望恩师能听学生一言。”焦循道:“学生自幼所学,在于通经,谓其为经学尚可,却并非仅仅是训诂考据。学生以为,若需立身人世,则必先通经学,通经学,则应从训诂入手,考先秦汉儒注疏,以恢复先贤本意。或者说,这训诂考据,只是我等修习经学的方法,并不是为了考据而考据!近世多有不学无术之人,见我等修明经术,自知不如,便本末颠倒,以‘唯求考据’之说污蔑我等,实是下流之举!恩师或许一时不查,误听了这些庸众之语,还请恩师不要为外人所惑,明辨其中是非!”焦循治学从来坚持自己所学乃是“经学”,不愿旁人以“训诂考据”之名对自己学问加以矮化,故而听英和这样言语,便主动上前辩解。 “即是如此,倒是我孤陋寡闻了。”英和也向焦循致歉。 “里堂兄,你……当真不再考虑做官之事了么?”孙尔准依然不愿放弃去做内阁中书的想法,一时也有些犹豫。 “平叔,若是你想着留下为官,我别无他话。我清楚,令尊生前遗愿,便是你能够子承父业,你为人比我通达,做官自然也是个好官。你若能得以保荐中书,就留下吧。只是……日后礼尚往来之事,也要有分寸啊?”焦循也知道孙尔准于为官之事上,和自己志向并不相同,是以不愿强加己意于他,而是尊重了他的想法。 “即使如此,就多谢里堂兄了。”孙尔准也对焦循拜道:“他日若我得中进士,也欢迎里堂兄再次入京一见,若是里堂兄在江南有什么不便之处,也尽观告知于我,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会帮里堂兄。” “多谢平叔,既然如此,这里我便也不多留了。”说罢,焦循再向二人作揖拜别,在英和家仆的指引之下,离开了英府。不久之后,焦循便即南归。 而孙尔准果然也没辜负英和的厚望,三年之后,孙尔准成功考中进士,入仕二十年便即拜任一品闽浙总督。若只论升任一品的速度,孙尔准比阮元都要快。 第二百二十三章 苏州来的密信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初夏,杭州抚院这边,孔璐华的身子也一天天沉重了起来。阮元对她自也是无比怜爱,家中不少杂事,宁可自己去做,都不愿让妻子操办。可这一日,孔璐华却又备了轿子,准备前往育婴堂决事。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之前你是说孩子只有三个月,让我无需担心,可眼下这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临盆了,你又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要不,今日育婴堂这件事,我来帮你办,衙役我都备好了,还有什么难办的啊?”阮元安慰孔璐华道。 “夫子,这育婴堂之事,一直都是我在操办,今日去了,也算善始善终嘛?”孔璐华却不愿如此领情,又道:“再说了,这件事我一提起来就来气,你说她一个育婴堂雇来的乳娘,居然敢深更半夜,去钱库里偷钱?她要是家中贫困,孩子没钱抚养,我都可以借她钱用,可你猜她偷钱是为了什么?居然是为了出去还赌债!一个女子,成日不修身养德也就罢了,偏偏还惹上这般下流毛病,夫子,你放开我,今日这事,我一定要自己办清楚!” “夫人,就算事实如此,你也千万不要动怒啊。”阮元眼看孔璐华不愿听劝,也只好后退一步,道:“那过了今日,你就把育婴堂的事,都交给月庄吧。月庄这几个月修养下来,身子也恢复了,而且育婴堂那边,不是还有几个绅士夫人愿意一同看管吗?这样下来,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好吧,我明日就和月庄交接去。”孔璐华想了想道:“还有,你今日派去行刑的衙役,靠得住吗?” “绝对没问题,再说了,按她偷窃数量而计,也就是二十板子。这二十板子下来,她一个女流之辈,总也该老实了。”阮元道。 “中丞大人,不好了!乍浦有急件!”就在这时,一名抚院兵士忽然出现在了后院门口,手中还拿着一封信件。阮元只好走了过去,拿了信在手拆开,只看得数行,便即怒道:“这……这群海盗可真是大胆!” “夫子,发生什么事了?”孔璐华不解地问道。 “就在前几日,乍浦的炮台被劫了,丢了两门大炮。”阮元道:“从信中描述来看,这在乍浦劫炮之人,多半便是蔡牵。哼,他还真动手了,知道我们海防关键在浙东三府,居然绕了个大圈子,直接去乍浦了?他还真是清楚,我们薄弱之处在哪里啊。”阮元这样说一是因为乍浦确实地处浙北,之前海盗从未来此劫掠,二则是因乍浦所驻官兵,并非绿营,而是一千五百余名八旗兵,阮元对他们并无管辖权限。 “那夫子,下面你想怎么办?”孔璐华道。 “我先去找将军,将此事告知于他,之后,再铸大炮十门,给乍浦炮台备上!他蔡牵敢来抢炮,咱们就造更多炮守着乍浦,让他断了这个心思!”阮元道:“还有,我也得尽快通知李提督,迅速出兵,进攻补网帮和卖油帮!若是不能在蔡牵动手之前处理掉他们,让他们合而为一,以后海防之事,就更难办了。” 说到这里,阮元也转了回来,对孔璐华歉然道:“不过既然如此,夫人,只怕我又要再出一趟门了。乍浦那边我去过,夫人也该记得,若是将军能开个方便之门,这乍浦布防之事,我也需亲自整顿一番才是。我自会带齐护卫,不被奸人趁虚而入。只是这样一来,又要和夫人相别些时日了。” “既是公事,夫子就先去吧。”孔璐华从来也是识大体之人,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再与阮元争执,也安慰阮元道:“家中还有书之和月庄,我的身子你就放心吧。夫子出门在外,记得多看看表,别误了吃饭时辰,还有,也想想它的另一半……” 阮元知道,孔璐华所言指的乃是当年朱珪送给夫妻二人的一对怀表,这对表花纹正好相对,看着其中一个,自然便会想到另一个。孔璐华说的是另一半,其实就是她自己了。一时情难自制,也轻轻抱了抱妻子,温言道:“今日过后,夫人就好好养身子吧,我可一直想看看,夫人生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自然是个聪明孩子了。”孔璐华也温柔地笑道。 过了两日,阮元将抚院事务暂时交托给刘烒,便即北上乍浦而去。孔璐华处理了育婴堂事务,也暂时让谢雪前往育婴堂帮忙操持,自己则归家修养,有刘文如和莲儿随时过来谈天解闷,却也自是安稳。 乍浦之事,杭州将军普福并无任何异议,阮元遂在清查了乍浦炮台之后,向乍浦守军严厉申明军纪,将当日失职官兵全部惩处。之后急令杭州冶局赶铸大炮两门,大劈山炮八门,为乍浦守军增添火力。七月之时,阮元再赴乍浦,眼看炮位清理完毕,大炮得以安装,又想起前日焦循来了信,说不日即将回归自己幕中,也终于轻松了许多。 可就在这时,杨吉忽然带着一封书信从炮台之外走上,对阮元道:“伯元,方才外面来了个不知哪家的仆人,非要把这信交给你,还说里面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请你一定要赶快看一下。” 阮元听杨吉之言,也觉得颇为疑惑,只好打开了书信,看不多行,心中便是一惊,只见那书信上写道: 敬问阮中丞安好,昔年与中丞乍浦一见,不觉已有五年,近日闻中丞有遍寻四库未收书之志,仆于日本购书,又有多种海内未见者,不知可有一二裨益?仆现已年迈,暂居苏州,适闻前日江苏三督抚有一至为关要之事,需与中丞共议,以仆与中丞相识之故,三督抚特遣仆修书一封,约中丞苏州一叙,此事暂不便公之于众,如中丞有意,特请中丞轻装简从,然此事事关沿漕百万生民,实不可谓不紧要也。仆再拜顿首,苏州程赤城。 除此之外,信上还有三枚私印,阮元看过书信,心中也暗暗感叹程赤城为人精明,竟猜出来自己身份。可真正让他迟迟不愿移开眼光的,却是那三枚私印。 沉思半晌,阮元便对杨吉道:“杨吉,备车,明日去一趟苏州。还有,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伯元,这……这信是何人所写,上面写了什么?这事真的要紧到,需要你这么快就去一趟吗?”杨吉一时也是不解。 “写信的……是位老朋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信上三枚私印,分别出自漕帅铁恩师、两江总督费总制和江苏巡抚岳中丞之手,既然他三人一同要我前去,那这自然是一件事关东南江浙的大事了,我没有理由不去。”阮元道。 “这……那伯元,你要是不露行踪,那杭州那边的公务怎么办?还有,夫人好像再过半个月,就该临盆了啊?”杨吉一时也不知应过如何善后。 “那就这样,我先让其他吏员南下海宁,有什么公事,都暂且交往海宁那边。咱们水陆兼程,往返苏杭用不了多少时间,夫人那边……我这就去信一封,既然是这样的大事,夫人也会理解吧……”阮元虽是无奈,可也没有其他办法。很快,阮元便让其他随性吏员南下,自己寻了马车,与程赤城那位前来送信的仆人一道向苏州兼程而来。这件事看来确实隐秘,会面地点既不在巡抚衙门、布政使藩司,也不在苏州府衙,而是只有那仆人清楚,他却又不肯提前透露,阮元和杨吉也只能听他指示而行。 苏州在乾嘉之时,繁盛之象,与江宁、杭州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苏州锦缎刺绣,天下闻名,又兼运河环绕,商船辐辏,城中园林,亦自甲于江南,与扬州园林并称江苏双绝。苏州人口之众,于江浙之间也自是首屈一指,江宁、扬州、杭州三地,因府城人口稠密,不得不分治二县,苏州竟是元和、长洲、吴县三县共治之状。又兼江苏巡抚、江苏布政使驻跸于此,时人遂多言江苏有二省城,江宁、苏州,各为其一。 这日阮元一行随着那程家仆人,一路自盘门入城,自西南各坊径自向北而去,各人一路只见车马云集,商铺林立,甚至不过片刻,书坊都见了数处,自也对这苏州佳景颇为赞赏。可谁知方到了吉利桥之前,竟听得右侧巷子之中,传来了阵阵叱骂之声,骂声当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阵阵哭泣之音,更让阮元和杨吉不解的是,那骂人的声音,竟似也出自女子之口。 “下去看看。”阮元对那程家仆人道。那仆人虽不愿阮元在其他事务上耽误时间,可阮元毕竟是浙江巡抚,堂堂封疆大吏对他下令,又怎有不遵之理?也只好停了车,让阮元和杨吉下来。 二人近得前些,只见眼前路口边上,两个仆妇打扮之人,正一左一右,拉着一个少女,仆妇之后站着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正在呼喝二人将那少女拉走。少女之侧尚有个中年妇人,细看那少女和妇人时,只觉二人仪态文弱,衣着精致,竟似都是质地不错的绸缎,只是褪色甚多,少女只梳了个发髻,也没戴首饰,看来二人应是出自中道没落的读书人家。 “娘!我不要……” 那少女哭着对中年妇人道。这时阮元也看得仔细,只见那少女大约十六七岁年纪,容貌秀雅俏丽,犹有三分稚嫩,哭泣之时,尤其惹人怜爱,阮元心中也不禁一动,便即想着为这少女解困。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义助唐庆云 “各位住手!”阮元眼看再不制止那两名仆妇,只怕少女再难挽救,也便站了出来,对那两人高声喝道。二仆妇正抓着那少女得意之时,忽然听得眼前这个秀才打扮的男子高声呼喝制止,也愣了一下,不觉放开了那少女,随即对阮元怒目而视。 “哟,这位大爷,瞧你打扮的像个秀才,竟然也敢到我这里多管闲事?你知道我这怡红院是什么地方吗?”眼看两名仆妇不敢拿阮元怎样,后面那艳丽女子便也走了过来,看她模样,竟是有恃无恐。阮元虽从未去过妓院,但扬州妓院颇多,自己也有些耳闻,听得“怡红院”,便知这多半是苏州一个妓院之名,这女子自然也便是妓院鸨母了。 但既然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想着为那少女分忧,阮元此时又怎有退缩之理?眼看那鸨母骄横之状,阮元却也毫不畏惧,上前一步作揖道:“这位掌柜,在下偶然路过此地,眼看这位姑娘被你们抓住,多半是要让她做些她不情愿之事,一时可怜于她,便想主持个公道。还想请问这位掌柜,这姑娘究竟做了什么,你们非要如此用强,非得逼她就范才肯罢休呢?”这时那少女已被中年妇人抱在怀里,想着被两个仆妇捉拿之状,心中愈发惊惧,便伏在母亲身上不住哭泣。 “主持公道?”那鸨母不屑道:“秀才老爷,若你真想主持公道,那你就应该闪开些,让我们捉了这小贱人回去!她家里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跟我商量着只要我出一百两银子,就把这小贱人卖给我们,之后任凭我们处置。我可告诉你,我那一百两银子早就给她家送过去了!现在她就是我怡红院的人!怎么,秀才老爷,你要是不信,难道还想看看字据不成?” “那好,既然你说这姑娘是被家里卖出来的,那我且问你,她家卖这姑娘之事,这姑娘自己同意了吗?”阮元见她蛮横无理,言语也渐渐不再客气。 “她同意?她爹早死了,她家另外两个男人,可是一起在这字据上按了手印的!就凭这个,我今天想怎么处置这贱人,就怎么处置!秀才老爷,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鸨母依然不肯放过那少女。 阮元听着这些言语,自也有些恼怒,若是在杭州街头,这时他早已向鸨母亮出自己身份。但想着这次来苏州,毕竟只是暗访,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真实情况,无奈之下,便也只好迂回劝道:“那这位掌柜,你再想想,这姑娘现在不听你们的话,这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强要她为你干活做事,她会情愿吗?若她执意不愿,万一寻了短见呢?那你这一百两银子,不就白花了吗?”说到这里,也不禁向四周看了几眼,所幸阮元从未来过苏州城内,又兼这日路人之中,并无到过杭州且认识自己之人。是以大家看向自己时,也只不过略为钦佩,并无一人识出他身份。 “哟,果然是秀才老爷,讲歪理有几分功夫啊?”鸨母不屑道:“你让我放了她,那我这一百两银子,不也是白花吗?要不,您给我指条明路,我却要到哪里,能把这一百两银子要回来啊?你可别说她那两个除了赌就是喝酒的叔叔,我给他们那一百两啊,早就要不回来了!还是说,秀才老爷,你准备拿一百两银子,给这小贱人赎身啊?” “那我就为她赎了身吧!”不想阮元略一沉思,便即答道。 “伯元!你这……”这时,四周行人眼看阮元大义赎女,也不禁交头接耳的开始议论起来。就连一旁的杨吉,也不敢相信阮元这句话。 “杨吉,看看咱们带了多少银子过来,剩下的银子,你都拿出来!”原来,在这一瞬间,阮元已然清楚,眼前这被卖到妓院的少女,根本不愿进入妓院,而她家中,除了一个无力保护她的母亲,也再无什么可以信任之人,若是自己不肯出手,只怕少女终是难逃卖入青楼的厄运。自己又不能暴露身份,强行带走少女,两难之下,也只有出钱赎身这一个办法了。 “且不说这姑娘还能不能在那个家里住得安生,只怕这一天下来,这姑娘又要成为第二个赵京娘了……虽是有些对不起夫人,可、可也不能不管这姑娘啊……”看着一边的杨吉,阮元不禁想起当年给他讲京娘故事时的“人言可畏”之语,既然自己主动走出了赎身这一步,那以后这姑娘的生活,多半也只能由自己照顾了。 杨吉回到车中翻了一翻,找出两张银票和一些碎银子来,对阮元道:“伯元,这些银子加起来,大概也就是五十两,她要一百两,那不够啊?” “那就这样,我现在给你五十两现银,剩下的钱,你三日内再回这姑娘家中向我讨要。我就暂住苏州几日,钱你不愁拿不着。若是三日后,剩下的五十两我拿不出来,这姑娘日后之事,我便听你处置,如何?”阮元对那鸨母道。 那鸨母想想,虽然阮元也有可能反悔,直接带少女走人,可三日时间并不算长,少女一家多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便阮元没钱给她,到时候去强搬些少女家中财物抵债也够了。又看眼前总是多了五十两现银,态度倒也缓和了不少,笑道:“想不到啊,你这秀才老爷看起来斯文,却也是个色鬼啊?这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就想着娶回家做妾啦?要不,我怡红院还有几个姿色不错的,秀才老爷,您愿不愿意赏脸看看呀?”只是看着阮元面色严峻,又念着五十两银子毕竟已经到手,却也没必要继续刁难阮元,便又“哼”了一声,随着两名仆妇一并回她那怡红院去了。 阮元也转向那少女与中年妇人,只见少女虽得大难逃生,却是心有余悸,依然在那妇人怀中哭泣。只得向那妇人问道:“这位夫人,方才我不过为了帮这姑娘解困,那五十两银子,我是拿得出的,您就放心吧。却不知你们是何人家,眼下在哪里居住?” “这……我们……”那妇人原本看着女儿差点被卖入妓院,自是惊惧交加,正在与少女相对而泣。听了阮元言语,过了半晌方缓缓哭道:“我家住在那苏州府衙门对面的巷子里,家夫姓唐,本也是个生员,去年因体弱多病,竟故去了。留下我和云儿孤苦无依,家夫原本还有两个弟弟,可他们……就和方才那位妈妈所说一样。老爷,你救了云儿,我自然感激不尽,可、可云儿却要怎么回家啊?要是她那两位叔叔知道她回来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妨,我还有个办法,至少保证你们母女这几日在家,绝无半分危险。”阮元一边说着,也一边从身上取出一块牌子,轻轻放在那少女手心,温言道:“姑娘,若是你回了家,家中有其他人为难你,就把这牌子拿出来,给他们看看。告诉他们这牌子的主人定能护你周全,至于以后……以后若是你们不愿和家中其他人一同住了,我也有办法,总能让你们衣食无忧。还有,方才那鸨母所言做妾云云,姑娘……姑娘尽可自便,我不强求。” “这……这多些老爷了……”那唐姑娘一边抽泣着,也一边取过了牌子,想着一看究竟。 “姑娘,我有要事在身,现下姑娘不便看这牌子,但姑娘只管放心回家便是,你家中人绝不至于和这块牌子为难。”阮元也担心少女看到自己姓名,当街便说了出来,是以依然想要她保密。 “嗯……庆云谢谢老爷。可是……可是老爷真的还会管我们吗?”少女嗫嚅道。听少女自言姓名,她应该是叫做唐庆云了。 “这个你就放心吧。”阮元笑道:“这牌子我不能离手太久,所以到了下午,我自然会到你家中取回牌子,再帮你解决家中之事。你看,我方才随便取了些钱,都有五十两银子,难道还会怕你两个叔叔不成?”看阮元言语温雅幽默,唐庆云也不禁笑了出来。 “嗯,那就谢谢老爷了。”唐庆云道,随即唐氏母女也便站起,相互搀扶着向东北方向的唐宅而去。阮元则重新回到车上,继续赶路,不过小半时辰,便已到了程赤城和自己相约的西城宝林寺。 第二百二十五章 漕运改革初探 一行人在宝林寺东侧小门停了车,便由那程家仆人引路,相继从小门进了后院。行不数步,便眼见对面一个绸袍老者满面春风,向着阮元迎了过来,正是程赤城。程赤城眼看阮元上前,便主动作揖拜道:“草民程赤城,见过阮中丞了。哈哈,中丞当日还是阮学使的时候,便是如此布衣相访,事后想想,中丞才学过人,老夫竟一时未能认出,也真是惭愧了。不过老夫倒是记得,中丞当日与老夫一别,没多久就多了个妾吧?今日吉利桥之事,老夫却也有耳闻,看起来,老夫每次与中丞一见,都能给中丞家里添些喜事啊?哈哈!” “是啊,每次和你一见,我这进士就变成秀才了啊?”阮元心中也暗自苦笑。 “不过话说回来,中丞今日这般义举,老夫心中也是不胜钦佩。”没想到程赤城随后便称赞起阮元来,道:“中丞救助的那唐家,原本主人也是个谦冲好学的读书人,只可惜英年早逝,才留下这一对母女孤苦无依啊。老夫本也想施以援手,可毕竟她们一家孤儿寡母,有些不便,今日中丞如此高义,也让老夫惭愧啊。这样,听闻中丞眼下,还欠着那怡红院五十两银子,这银子中丞就不用在意了。都算在老夫名下,一个时辰之后,老夫就帮中丞把钱补上,也算是老夫和唐家同居一城数年,为他们做点善事吧。” “既然如此,倒是我要多谢程老先生啊?”阮元笑道,不过阮元从来识得大体,很快切入主题,问道:“不过老先生,我至今仍不清楚,这江苏的三位督抚,究竟是为了何事,竟一同联名来信,要我前来苏州?这件事和老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中丞切莫着急,老夫虽然老了,去不动日本了,但和日本的生意却一直不少。老夫今日眼见四位督抚大员齐聚这宝林寺内,又怎能不盛情相待呢?正好,老夫这里有从日本带回来的茶叶茶具,也好请四位大人先行品茗,咱们先品过茶,再说正事,如何?”程赤城笑道,说着,也一边带了阮元,一边走入寺内,几人走过两个门洞,只见眼前竟是个池塘,池塘之畔一处长廊临水而立,其间绿树成荫,确是个清雅幽静之所。 几人从那长廊一路走过,只见长廊尽头,早有一人布衣而立,这人见了阮元,也自是欣喜,笑道:“这、这不是伯元吗?哈哈,伯元,你任浙江巡抚三年,可是大有作为啊?就连我也总听人说,若是天下巡抚都如你一般,这再兴盛世,是指日可待啊!话说回来,就连我这个做老师的,有时候看着治下积弊难除,都自叹无能,真是后生可畏,弟子不必不如师啊。”眼看这人和善样貌,正是阮元会试时的坐师,此时的漕运总督铁保。 阮元见了铁保,自也大喜,上前作揖道:“老师这般称赞学生,可是让学生承受不起了。老师家中,最近可还安好?却不知老师与二位督抚这次约学生前来,竟是为了何事?” “这件事啊,也确是一件要事。”铁保点头道:“不过伯元也无需着急,这件事我们见了费总制和岳中丞,一同再议不迟,或者说,这件事若是我们江浙四督抚有一个不同意,都办不成呢。正好,听说程老先生带了上好的茶叶回来,咱们先品过茶,再慢慢商议此事,却也急不得的。” 阮元虽仍疑惑,但听铁保这样说,也只好点了点头,随铁保转过长廊,来到正门之前,铁保也对他说起程赤城之事,原来他和费淳、岳起二人,都已经担任了三年地方督抚,彼此之间也自熟悉,之前为了这件事,已经联络了近一年时间。然而这件事如果阮元不同意,仅凭三人合力似乎还无法办成。这时正好程赤城年老体衰,不愿再亲赴日本经商,也不想在乍浦继续居住,来到苏州置办了房宅,和岳起有了来往,其中他不经意间提及阮元,三人方了解到其中故事。遂一并在那封书信上用了私印,让程赤城遣人将信交给阮元,才有了这日四督抚之会。 转眼间几人已到了正厅,杨吉便即退下在厢房等候。只见厅上果然还有两人,一人须发尽白,另一人亦有憔悴之象。阮元与二人同朝为官时间不长,但从年龄上也可以推断得出,那年纪偏老之人是两江总督费淳,样貌颇有憔悴之色的是江苏巡抚岳起。便也上前拜道:“在下阮元,见过费总制、岳中丞。”二人也随即站起还礼。 程赤城看到岳起,也上前对他笑道:“岳中丞,今日你苏州府治下,可出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啊?那唐家姑娘若不是因阮中丞出手相救,只怕眼下早已被卖入青楼,生不如死了。中丞从来都是这苏州的青天,若是真出了这种事,只怕全苏州的读书人,都要为之叹息了啊?”说着,也把阮元义救唐庆云之事简单对他说了一遍。这岳起本是个清廉勤勉的能臣,在江苏巡抚任上多有兴利除弊、安抚人心之事,百姓感念他清廉明察,送了个“岳青天”的名字给他,故而程赤城才有此一说。 岳起听了程赤城所言,也不禁对阮元叹道:“阮中丞,若真有此事,倒是在下失职了。在下近日身体欠佳,这坊巷间事,未免了解不多,倒是让中丞见笑了。” 阮元也忙回拜道:“岳中丞客气了,其实这坊巷间事,我做了这几年巡抚,也清楚本是府县之责,咱们在抚院的,确有百密一疏之感,并非中丞之过。中丞为了今日这件大事,想来也已多费心力,倒不如中丞先将此事与在下言明,若是在下认定并无不妥,也一定支持中丞之议才是。” “阮中丞、岳中丞,二位就不要客气了。”程赤城笑道:“咱们今日四督抚齐聚一堂,本来也是为了一件大事,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还是正事要紧。不过老夫这地主之谊吗,也不能不尽,老夫这就为各位大人泡上茶,各位大人先饮过了,便可以议正事了。” 阮元等四人想着也是有理,便各自入座,闭了房门,程赤城自煮好了茶水,将碾碎的茶粉放入茶杯中融了,又取出一柄茶筅调了茶。这是日本抹茶的饮茶之法,中国入明之后,煮茶渐渐替代抹茶,反倒是用抹茶法的人越来越少。但这宝林寺房舍却是常见的房屋样式,与日本茶室全不一样,如此清王朝的四位封疆大吏,在寺院房舍之中共享日式茶饮之事,可能也是当世仅见了。一时各人桌上都奉上了茶,都只觉茶香沁人心脾,茶粉之味甘醇不绝,与平日所饮之茶截然不同,阮元本也是好茶之人,自觉这日式抹茶与常饮之茶制法虽异、气味亦自有别,却是各有所长,并无高下之分,也不觉点了点头。 眼看在座各人品茶已毕,费淳身为当场地位最高的两江总督,也主动出言道:“铁漕帅、二位中丞,这茶我等已然用过了,老夫这心境,却也平和了不少。岳中丞,你庶务繁忙,可也有一二闲适之意?这件事说起来啊,本来也不容易,正是要有今日这祥和气氛,才能细细论来。阮中丞,你说是不是啊?” “今日确是绝佳之日。”阮元笑道:“只是费总制,我等今日所需议及之事为何,我可是至今还不清楚呢。” “阮中丞,我等四位督抚,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沿漕。平日漕运事务,以江苏为例,也并非铁漕帅一人之力,老夫说得没错吧?中丞在浙江,可有难解的漕务?”费淳问道。 “确是如此,漕运之上,历来加耗甚多,难以根绝,沿漕旗丁水手,也已经长年困顿。在下入浙之初,也曾与精于漕务之人多方咨询,曾上言增加水手津贴,可是眼下市上物价,比初定津贴之时涨了数倍,仅仅靠增加津贴一法,这两年看来,收效不多,若说根治漕务之弊的办法,在下更不知从何说起了。”阮元答道。 “是啊。”铁保也补充道:“其实漕务之弊,我做了这几年漕运总督,也是千头万绪,始终没个可解的法子。自从嘉庆五年起,沿漕水手津贴增加了不少,可我也多次问起过运粮过淮安的漕帮首领,他们却说,眼下依然还有许多水手入不敷出啊?是以我从去年开始,就一直联系费总制、岳中丞,想着寻个办法,再增加一些水手津贴,可眼下江苏亏空之状,却也没有余银可供津贴之用了。伯元,我们本来去年就想着与你一会,寻思着你在浙江也做了不少事,或许有办法呢?可当年你忙于应对海寇,我们也不好再麻烦你。眼看今年海寇肃清了不少,岳中丞又认识了程老先生,这才重新找了你来。不瞒你说,我们苦思漕务之事一年,眼下也确实有了些办法,只是其中利弊如何,尚不清楚,故而想着等你来了,咱们面谈,若是谈成了,就一同联名上疏,我想只有咱四个督抚同心协力,这沿漕之事,才有解决的希望啊。” “恩师过奖了,其实学生这些年在浙江,虽是有了些赔补亏空之法,却也有许多事未及查办。漕运之事,若说再行增补津贴,一时却也没有余力了。还请恩师赐教一二。”阮元道。 “我等想到的办法,是这样的。”一边的岳起说道:“阮中丞,你兼理浙江漕务,也有快三年了,那‘清赍银’是何物,中丞可否知晓?” “自然知道。”阮元答道。所谓“清赍银”,其实是漕运往来之中,给旗丁作为补贴的运输费用。原本依朝廷定制,是在正常漕粮之后增加部分粮食加耗,实际上由于“折色”(即将以粮食形式上缴的赋税改为缴纳白银)制度存在,朝廷在征收加耗时只征银两,才有了清赍银的说法。 “依江南旧例,旗丁水手每运粮一石,有清赍银二斗六升,折为银两,是一钱三分。所以说这笔收入,其实总量也不少了。”岳起道:“眼下漕务诸般细务,均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要找一个既容易有所进展,所系漕务又不算少的关键,也就是这清赍银了。我与铁漕帅、费总制商议之法,便是将这一钱三分银子,改为征收二斗六升的漕米,再将漕米以六折相抵,只实收一斗六升。若能从这里有所变革,或许日后其他漕务,也就有了解决余地。”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四督抚联名上奏 “是啊。”费淳也补充道:“这漕务更革,最大的难处尚不在于兴利除弊,漕运旧制,大多已经施行数十上百年之久,这清赍银之制,我看也行了百年了,乃是祖制。也正因为它是祖制,我听闻朝廷之中,便有许多大臣不愿去改这祖宗之法。但这漕务之事,若是处处奉祖宗之法为圭臬,不顾沿漕百年来新见的弊端,却又如何能办?若是这一改制,能使漕务上这些百年不易的旧法有所更革,或许日后再查办起来,就要容易多了。”听到这里,阮元也渐渐清楚,正是因为漕运上的这些具体制度大多都是长年祖制,只靠一两个地方大员上言,只怕收效甚微,但如果江浙四名督抚一起上疏要求改制,或许朝廷眼看支持改制的一方人多势众,就不会再囿于旧制。想要改变制度,先要改变人心,所以江苏三名督抚才会联名请自己北上苏州。 “可是……”然而阮元想着岳起的话语,却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表面上看,这样的折粮之法减少了许多漕粮入官,既然如此,旗丁水手却要如何接济。想到这里,阮元也开始思索起来,喃喃道:“按市价,一石米少说要有二两银子,就算一石都以二两清赍银为计,二斗六升米的话……直价五钱二分!即便以六折论,也有三钱!岳中丞,若以此计算,那交粮的百姓,实际要交的清赍银,是原本的两倍以上!岳中丞,这样即便旗丁水手收入得以充实,难道百姓不会承担更多的漕赋吗?这样的办法,朝廷怎么可能同意呢?” 这句话一问出来,三名督抚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过了良久,铁保念着阮元毕竟是自己弟子,说起话比较方便,便对阮元劝道:“伯元,你若是知晓漕务之制,当知这清赍银是圣祖朝所定,彼时在籍人口不过数千万,圣祖爷又有宽仁爱民之心,终其一朝,劝奖耕垦,故而当时米价并不算高。可这百年以来,国朝人口增长了五六倍,若是还要依靠圣祖爷时候的定制来征收漕赋,那自然是入不敷出啊?所以眼下对旧有之制稍加修改,也是迫不得已之事啊?” “老师,您说起圣祖朝事,可学生也清楚,圣祖朝定下了‘永不加赋’的定制,地丁田赋不得增收,漕赋与田赋本就出于同源,自然也是不可加赋之列。且不论学生想法如何,学生在京城做户部侍郎时,就曾有蒋兆奎大人提议添加漕粮,可很快蒋大人的提议,就被定作加赋之策,被皇上否决了。我等今日若是这般上疏朝廷,那不是等于把蒋大人犯过的错误,又犯了一遍吗?”铁保的理由并不能说服阮元。 “阮中丞,若是但凡改制,便要视为加赋,那世宗皇帝又如何去行那‘耗羡归公’之制呢?”费淳道:“其实加赋与否,并不仅在于表面数字,旗丁水手平日就多有滥行征收漕米之事,朝廷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管,可每次念及他们本身所得微薄,若是严行约束,只怕旗丁水手衣食无着,竟而生变,也只能置之不理了。可若是他们漕运所得,足以养家糊口呢?到时候大半旗丁,便不必滥征加耗,即便还有贪得无厌之辈,朝廷想要严办他们,却也有了理由,百姓也可少受滥征加耗之苦。这一加一减之间,或许百姓的负担,反而没有先前那么重了呢?世宗皇帝改耗羡为养廉,表面上多了火耗之赋,实际上却除了滥征火耗之弊,就是这个道理啊?” 说到雍正的养廉银之制,阮元自也不好反驳,毕竟若是没有每年一万两的养廉银,自己助海防、救溺女、兴诂经精舍之事,只怕都无力操办。可想着朝廷可能提出的反对意见,阮元依然不能放心,又道:“费总制所言,其实也有道理。可眼下漕务之弊,并非仅在旗丁水手滥征加耗。旗丁水手每年入不敷出,其原因在哪里?这沿漕上下,多有官吏滥行陋规之事,正是这重重陋规,让漕帮不得不把大笔开支花在衣食之外。若是能将陋规裁去,不是更容易获得治本之效吗?” 听了阮元之言,费淳倒是并未动怒,只是长叹了一声,对阮元摇头道:“阮中丞,你真的以为陋规之事,是我们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不想改的吗?可眼下这沿漕情境,陋规之事,不是我们不想改,是根本不能改啊?” 见阮元略有不解,铁保也跟着解释道:“伯元,其实官吏滥收陋规之事,老师也有耳闻,而且老师也知道,就在去年,岳中丞曾把整治漕务之事,重点放在了陋规上,将数十名兼理漕运的佐杂书吏,都以滥收陋规之名加以黜退,可后来呢?新来的一帮书佐吏员,所行之事,与之前之人毫无二致!甚至有些吏员因办事生疏,还出了新的亏空。你说眼看这些事,岳中丞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这一批吏员再行黜退吧?这整治陋规之事,老师也想着,不是不能办,而是办起来太难了。相较之下,若是只把清赍银的制度改了,就能暂缓旗丁水手之困,那从易到难的更革漕务,不是更方便吗?” “岳中丞之事,老夫也有听闻。”费淳道:“因为那些办事生疏的新吏员不熟悉开支,一年下来苏州多了不少亏空,岳中丞也把自己的养廉银捐了一大半,才勉强补上漏洞。岳中丞做巡抚也有好多年了,可老夫清楚,他家中不过房宅四间,田产不过七十余亩,除此之外,再无多少余财。当时我们和岳中丞商议时,他也是斟酌再三,才同意了这清赍银改制之法。阮中丞,岳中丞同意这个办法,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为了整个漕务的大计,你应该清楚啊。”岳起本是旗人,又历任地方大员多年,竟然清贫如此,是以费淳也不禁为之感叹。 “费总制谬赞了,本也是我才学凡庸,寻思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岳起叹道:“阮中丞,我也清楚,漕务之上,旗丁水手有问题,吏员也有问题,可这许多问题,总要寻个入手之处吧?若是每见一处积弊,就立刻要去革新,那过不了几天,只怕这沿漕上下,都无人可用了。我也是苦苦思索数月,才念着这清赍银一事,在漕务诸事中最易变通,所以同意了二位督抚的意见。其实阮中丞倒是无需过于担心,这折粮之法,虽然用白银衡量,所收更多,可百姓手中有粮啊?比起卖了粮食换银子交这笔钱,直接上缴粮食,或许对有粮的百姓而言,会更简单一些呢?” “若是阮中丞还有更好的办法,也不妨说出来,我等要是都不反对,也可以按阮中丞的办法来做。”费淳补充道。 “既然如此,程老先生,在下也想听听,您又有何意见呢?”阮元听着三名督抚的劝解,不禁心中也有些认同了几人之意,只是想着漕运之事,也不能只听官员一面之言,便也向旁边的程赤城询问起来。 “其实,在下所想,和几位大人也是大同小异。”程赤城笑道:“三位大人之前也多次与我言及此事,老夫却也清楚,这漕务之弊,并非一端,或许眼下无论从哪一处入手,都不能短时间根治其中问题。但这循序渐进,也总得有个开头啊?所以这漕务整顿的第一步,不去选特别难以解决的问题,而是从清赍银开始,也确实是个办法。就像老夫去日本经商一般,最初几次,老夫也没赚到多少钱,可后来渐渐有了门路,和那边往来多了,以后的事,就越来越容易了,这漕务整治,或许也是一般的道理呢。” 听到这里,阮元已然清楚,眼下漕务改变,可能本来也没有十全十美之策。或许,用一种本身也存在弊端的新制去改弊端越来越重的旧制,也是一种变革之法…… 想到这里,阮元也对费淳等三人道:“既然如此,费总制、恩师、岳中丞、程老先生,各位的想法,我心中也已清楚。我与漕帮中人,之前也多有联系,我这就去信向他们问问,若是各位意见可以一致,我便与三位大人一同,联名上疏,建议皇上对这清赍银旧制进行改易,这样可好?” 费淳、铁保等人也清楚,想要让阮元当场同意此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便也答应了阮元。程赤城为尽地主之谊,也特意拿来了几部日本流入海内的新作,其中一部唐人韦述的《两京新记》,一部武则天的《乐书要录》虽是残本,却也是海内之前数百年未见之书,阮元也谢过程赤城,约定暂借回杭州抄录。这时阮元因同孙星衍、周治平等人交流,发现四库修书之时,缺漏之书依然不少,故而有志于增补四库未收书,这些作品对于他而言,自是无价之宝。 辞别了几位督抚,阮元一边作书一封,托人送往余得水处相询,另一边也特意去了唐庆云的旧宅。唐家母女这时看过那牌子,已然清楚阮元身份,看阮元果然如约回访,也是不住的向阮元道谢。阮元也遵守先前之约,让杨吉去安排了唐庆云入府之事,并向杭州去了信,告知孔璐华其中始末。对于唐母,阮元也在苏州为其另寻了住处,从抚院拨了一笔廉俸出来,以作恩养之用。 没过几日,余得水也将漕帮之事向阮元说明,言及虽然清赍银改制不足以根绝漕务之弊,却也可以为漕帮缓解压力,是以对于这项提议,自己并无异议。阮元遂与费淳、岳起、铁保三人一道,联名奏疏一封,请求嘉庆准其奏议,将清赍银改为六成折粮,用以接济困顿水手。如此四名督抚联名上疏之事,在当时也堪称罕见。 第二百二十七章 唐庆云入阮府 对于阮元义救唐庆云,还“不得不”纳之为妾的事,孔璐华在杭州接了阮元书信,也是哭笑不得。 “书之姐姐,你看看我们这夫子呀,让他出去微服私访,转眼就又带回一个妾来,还说是要被买到妓院的孤女。若是照他这样想啊,那育婴堂里有的是女孩不知要往何处去呢?要不然索性咱们把抚院北门拆开,一路扩建到育婴堂,把那些孤女都收进家里做妾算了,这样岂不方便?” “哈哈,夫人还真是有趣啊。”刘文如也有些忍俊不禁,可孔璐华临产在即,也只得安慰她道:“不过夫人也不要太担心了,这唐家姑娘,听夫子说也是读书人家出身,想来进了咱们阮家,也没什么不适应的。至于她品性如何,不然,就先由我和月庄去与她多见见面,帮夫人试探一下,若是她心性不善,也有我们帮着夫人呢,我想是没问题的。夫人这几日就要临盆了,将养身子,才是第一位的要事啊?” “唉……看来也不得不如此了。”孔璐华也只能屈服于现实。 数日之后,孔璐华果然顺利诞下一女,她出门之前便已同阮元商议孩子姓名,说如果是女孩,就祈求她一生平安,故而将孩子取名阮安。这阮安生来便精巧可爱,孔璐华看着亲生孩儿,也是怜爱不已,妾室之事自然放下了不少。 这时阮元尚在乍浦处理四督抚联名上疏事宜,一时不得归家,便告知了蒋二,让他先接唐庆云回杭州。这日一路舟车南下,唐庆云也终于抵达了浙江抚院,她也问了蒋二,想着先去拜会阮家三女。可这日却正是不巧,孔璐华与其他几个绅士夫人有约,刘文如和谢雪则去了育婴堂,家中却无一人,唐庆云只得先去拜过了阮承信,随即便由两个仆人带着,在抚院中熟悉情况。 看着前院厅堂威仪,后院阮家居所亦是错落有致,家中仆从守礼而不拘谨,心中也自是喜爱。尤其是这一日,与她一同到阮家的,还有十余个搬运重物雇工,重物透明光亮,却一时不知是何物。 唐庆云这年只有十五岁,尚在天真之时,见了阮家清雅之状,不觉连声赞叹。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与自己一般的柔糯声音自耳后传来:“这位妹妹,你就是夫子所言从苏州过来的唐家姑娘吗?瞧你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唐庆云回头看向那人时,只见身后一个女子少妇打扮,相貌温柔,尚有几分稚嫩,正是谢雪,这时谢雪也只有二十一岁,在阮家诸女中与唐庆云年龄最为接近,是以唐庆云见了这个年岁不大的姐姐,心中也自然亲近,忙对谢雪笑道:“是啊,姐姐,你也是阮巡抚的侧室吗?看起来好美呢!姐姐,若是你日后有了空闲,也来陪我玩好不好,姐姐看起来最亲啦!” “是吗?”谢雪看这个新来的妾室天真可爱,心中不觉也有喜爱之心,阮家之内,孔璐华与刘文如年岁相彷,是以平日在一起说话玩乐的时候也多,但两人互相交好,却经常忘了谢雪,只有三人共同赏诗作画之时,谢雪方能参与。这时眼看自己在家中多了个玩伴,又如何不开心?笑道:“却不知道,妹妹你喜欢玩什么啊?若是姐姐会的,一定陪你玩!我还有个一岁的孩儿,妹妹要是喜欢,就来看看他,他很可爱呢!” “我……我都要做小姨娘啦?”唐庆云听着谢雪已经有了个孩子,倒是颇为惊奇。不过眼看阮家雇工前后搬运着那透明重物,心中又纳闷起来,问道:“不过姐姐,今日这府上是有什么喜事吗?这许多人搬来搬去的,他们搬的是什么啊?” “那个啊,叫玻璃。”谢雪道:“妹妹听闻是苏州来的,苏州人也有许多戴眼镜的,不就是玻璃做得吗?只是这种玻璃,却是用来做窗子的。先前我家夫子就说,原本的纸窗透光不好,关着窗子读书,时间久了对眼睛也不好,有了这玻璃窗子,日光每天都可以直接照进来,读书可方便多啦!之前夫子和夫人的卧房就换了玻璃窗子,这次正好夫子不在,夫人便想着把书房也换上,以后看书写字,就不用担心眼睛痛啦!” 想到这里,似乎还有件有趣之事,谢雪不禁笑道:“之前夫人怀孕的时候,还写过一首玻璃窗的诗呢。嗯,我想想,应该是……花飞玉镜空,疏影透玲珑。皓色浮秋水,霞光隔晚风。天开银汉满,月照碧空通。绣户帘轻卷,香销烛映红。怎么样,夫人的诗不错吧?”看唐庆云时,只见她眼中渐渐放出异样的光芒,竟是长年知音难觅,一朝良友在旁的模样。 “绣户帘轻卷,香销烛映红……”唐庆云一边吟咏,一边喜道:“夫人的诗好美呢……姐姐,你是说夫人她喜欢作诗,对吗?” “是呀,夫人和夫子诗做得都不错呢,还给我们取了字,让我们作诗的时候用呢。”谢雪道。 “姐姐,这真是太好了!”唐庆云喜道:“我家爹爹在世时,也曾教过我作诗,我也写过许多诗呀。小时候我看他们大人作诗都喜欢用个字号,就自己偷偷起了一个,叫古霞……嘻嘻,其实,爹和娘都不知道呢。” “是吗?妹妹,我字是月庄啊?你说,你和我一个字里有月,一个字里有霞,这一月一霞……是上天要我们做姐妹呢!”谢雪见唐庆云连作诗之事都与自己是同好,自也是喜不自禁。 “月庄,你这是和什么人聊得这么开心啊?咦?你是……”谢雪和唐庆云这边相谈甚欢,东首间又有一个少妇走了过来,少妇样貌清秀,也比谢雪成熟不少,自然是刘文如了。这日二女一同去了育婴堂帮助清点杂役工钱,正好一前一后回了阮家。谢雪和唐庆云聊得正开心,见刘文如过来,便也把唐庆云介绍给了刘文如,顺便也将刘文如“书之”的字告诉了唐庆云。 刘文如听得唐庆云能作诗,看她人又乖巧,心中自也喜爱,笑道:“哈哈,没想到我们这个新来的妹妹,也是个小诗人呢。正好夫人前些日子还说家中作诗的人少,想多几个人助助兴,正巧妹妹来了,那以后我们吟诗作对,可要热闹起来啦!夫人总说律诗联句,我们姐妹三个各出一句,这还少一句呢,有了古霞妹妹,以后联句之事,就再不用犯愁啦!” “嗯!谢谢书之姐姐!”唐庆云也对刘文如笑道。只是这时,唐庆云也忽然想起,以前在家中时,就经常听人说起有些世家大族所纳妾室众多,常有妻妾争宠,甚至妾室互斗之事,一时不觉有些担忧,忙对刘文如和谢雪道:“书之姐姐,月庄姐姐,我……我被阮大人收留到府里,绝不是跟二位姐姐争宠的,我……就算阮大人以后想和我……我也让给姐姐们,我……” 刘文如和谢雪听着唐庆云这般言语,初始也不觉一愣,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都不觉笑了出来。 “妹妹,你这是在担心什么啊?”刘文如笑道:“其实在这个家里,夫子一直都是把我们当家人看的,我们也都是因为身世之故,才到了这个家里,之前也从未想过争宠什么的事啊?” “是啊。”谢雪也难掩笑意,道:“而且若是我们和夫子有……有什么的,也都是夫人同意的啊?你来了这府里,我们都只会把你当做妹妹,你和我们一同写诗,一同作画就好,至于其他的,我们都不介意的。” “那真是多谢二位姐姐了,只是我却不知,夫人她究竟怎么看我呢?两位姐姐,我一定在家里乖乖听话,夫人就不会骂我了吧?”唐庆云乖巧的说道,看来,对于从未谋面的孔璐华,她还是有一些顾虑。 “夫人那边的事,我告诉你吧。”刘文如见唐庆云可爱懂事,对自己和谢雪也礼敬有加,自然放下了心,道:“其实我知道夫人心性,夫人虽然经常和我们、和夫子拌嘴,开开玩笑,但对我们都是和亲姐妹一样,尤其是现在,夫人也有了安儿,可是温柔的不得了呢。你主动去见见夫人,多陪陪夫人的安儿,夫人自然就喜欢你了,要是她知道你也喜欢作诗,那还不把你当亲妹妹看呀?” “嗯,书之姐姐真好!”唐庆云笑道,看着她笑容甜美,人又清纯,刘文如和谢雪自然再无疑虑,都在心中认下了这个妹妹。 这日孔璐华直至午后方归,归家后也和往常一般,给阮安喂好了奶,她听闻阮元母亲林氏生养阮元之时,就是亲自哺乳,所以也只找了一位乳娘,和自己轮流喂养阮安。阮安吃饱了奶,也在摇篮里渐渐睡去,孔璐华想着这一日早上安排雇工入府安装玻璃,上午出外品茶,中午又忙着照顾阮安,到了下午,却也有些倦了,便靠在了卧床一侧,准备小憩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朦胧之间,孔璐华竟依稀听到了儿歌之声,儿歌音调甜糯,却又节奏分明,竟似谢雪的苏州口音一般。可细辨下来,却又不是谢雪,只听那江南婉转之音连绵不绝,唱的乃是: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糖一包,果一包……” 睁开眼来,却只见阮安的摇篮之侧,有个陌生少女,正看着阮安温柔的笑着,却不是谢雪。 “姑娘,你是谁啊?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呢?”孔璐华也向那少女柔声问道。 “夫人,我姓唐,名叫庆云……”少女不自知的回答道,忽然,少女面上一惊,忙跪倒在孔璐华面前,道:“夫人,是小女错了,小女不该随便进夫人卧房看小姐的,夫人,我方才在外面看小姐睡得可爱,一时忍不住好奇,就……请夫人责罚小女吧!” “你且起来吧,家中人无需这般行礼的。”孔璐华笑道:“我这屋子我清楚,前些时日换了玻璃窗子,晚上都是用帘子的,方才我只想小憩一会儿,故而没放下帘子,你看到了也没什么啊?还有,你说自己姓唐……你就是夫子新纳的那位妾吧?” “夫人,我……是这样的。”唐庆云虽然站了起来,却兀自有些担心,忙补充道:“不过夫人,我方才已经遇到了两位姐姐,我清楚家中规矩的,阮大人和夫人是神仙眷侣,我绝不会有半分私心的,至于其他事,我……我也都听夫人的!” “妹妹,你今年多大啊?”孔璐华看着唐庆云竟然如此害怕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 “我……我是乾隆五十三年出生的,今年……” “这样说,妹妹才十五岁呀?”孔璐华道:“你年纪还小,若是我真的让你和夫子去做什么,只怕对你也不好。要不然,你就先和你书之姐姐、月庄姐姐一起做朋友吧,其他事,等你长大一些再说也不迟嘛?我看夫子信上说,你家也是读书人家,却不知你念书念得怎么样了?”她本来见了阮元书信,对唐庆云这种读书人家之女并无多少恶意,只是想着阮元同情心未免过于泛滥,才不免有所调侃。生下阮安之后,自己更是多了几分慈爱之心,这日又见唐庆云本身生得乖巧,性子和顺,即便心中原本尚有一两分戒心,此时自然也全都消散殆尽了。 “嗯……我《四书》都念过的,不过还是比不上夫人万一,夫人的诗做得真好,我……我是做不出来的。”唐庆云道。 “你还会作诗呀?”孔璐华顿时来了兴趣。 “嗯……绣户帘轻卷,香销烛映红,夫人,我方才见了这玻璃窗子,可决计想不出这般语句。夫人不仅是个善良人,也是知美爱美之人呢。”看唐庆云模样,这样的话自是真情流露。 “这个啊,不过是一时闲笔罢了。哈哈,你却不知道,夫子看了我写的诗,还总说我作诗随性呢。”孔璐华笑道:“不过妹妹,你说你也会作诗,你可也有诗给我听听啊?或许我们以后相互教学,都可以有所进益呢?” “嗯……我去年下棋的时候,倒是写过一首,让夫人见笑了,是……碧沼风和晓露残,煮茶闲奕傍阑干。计谋暗识秤中定,胜负宜从局外观。花影满身犹觅子,日光过午每忘餐。爱他相对浑痴绝,黑白终归一笑看。”唐庆云念道。 “哈哈,听你唱歌好听,却不知做起诗来,竟也是个不规矩的人呢。这‘计谋暗识’、‘终归一笑’之语,和你身形样貌,却完全不像呢!”孔璐华想着她作诗用语异常成熟,却又暗合道理,心中不觉对她又亲近了几分。 “夫人,我只是读书多见了些字句,却不清楚什么规矩的……”唐庆云嗫嚅道。 “没关系呀,其实我做起诗来,对那什么规矩也不在意的。妹妹,既然你也能作诗,那以后等我身子恢复了,咱们可要好好办个诗社较量一番。到时候我们不讲什么规矩,只把自己最中意的诗句拿出来就是了。哼哼,有些人总是笑我们写诗不规矩,我们却也要笑他们规矩呢,作诗本是性情所至,若一味囿于规矩,岂不是与性情背道而驰了吗?”孔璐华道。 “嗯,那就谢谢夫人了!”唐庆云听说自己多了许多一同作诗的玩伴,心中自也开心。看着一旁的阮安,这时仍在熟睡,不觉笑道: “夫人,小姐看起来就可爱,以后一定是夫人一样的美人呢。” “是吗,也是你方才唱的好听,她才睡得这般可爱呢。”就这样,在阮家三女的一致认同下,唐庆云很快就融入了阮家。 数日之后,阮元也回到了杭州,正好焦循这时结束了北方游历,与阮元一同到了抚院,阮元也并未在意焦循落榜之事,而是为他设了酒宴,庆祝他重回诂经精舍。阮家四女之间相互调笑,自是其乐融融,看着唐庆云渐渐被孔璐华等人接受,阮元也放下了心。 第二百二十八章 折漕之议 只不过,阮家诸人这时尚且不知,一场险些让这个家族分裂的阴谋,这时也渐渐露出了雏形。 “你是说,卖油帮也完了?”这时东海海面之上,蔡牵的数十艘海盗船正在四处搜寻新的目标,可听着蔡粼的报告,蔡牵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是,据说就在几天之前,卖油帮的杨课撑不住了,找那李长庚投降了。他手里六十多门炮,一百多条枪,咱可一直都想着呢,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蔡粼道。 “卖油帮、补网帮、小猫帮……眼下浙东没几个帮派了吧?”蔡牵问道。 “是,卖油帮的杨课,小猫帮的张阿恺,都投降了,补网帮据说前些日子还挺硬气,拒不投降,结果李长庚战船一到,才一天就给剿灭了。目前浙东除了亚卢帮早早同意和我们同进退,再没有别的帮派了。”蔡粼报告道。 “是吗……”蔡牵自也清楚,夹在自己和阮元、李长庚之间的这些小帮派,是自己羽翼未丰之前的缓冲地带,这时相继被阮元等人降服剿灭,就意味着,自己一到浙江,就会和清廷官军正面交手,这样欠准备的仗,自己并不愿意多打。 “蔡牵,我倒是不太明白,咱们眼下在福建,不也有不少钱粮物资吗?这里的商人也不少了,想控制这片海,我看不是问题。你又何必非要去打那浙江渔市的主意呢?”吕姥似乎对于之后的发展策略,也有一些不解。 “妈,以前咱们人少,船也少,随便一两个有模有样的商人撞在咱们船边上,咱就不愁别的了。可眼下不同了,这闽浙沿海,其他的帮派要么被剿灭,要么奉我为大出海,就算咱们的手下了。想维持这许多人和船的开销,没点大宗收入可不行啊。浙江商人比福建的有钱,更容易养活咱们的人。还有这六月到八月,渔市一起,多少渔船齐聚浙江捕鱼,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眼下浙江的帮派都没了,阮元也派了兵船保护渔市,不让咱们下手。长期以往,钱粮、人心,都是问题啊。”蔡牵对于眼前的发展,明显有着更加现实的考虑。 “那……正面打不过,别的方向还有办法吗?”吕姥问道。 “别的方向?哈哈,妈还是聪明啊。”蔡牵笑道:“其实之前那侯齐添,虽然说蠢了点,可他有一句话说得却没错。这海上官军,原本庸庸碌碌,究竟是什么,让眼下海上局面变成了这样?还不是那阮元来做了巡抚?既然如此,若是咱们能让阮元因为一些岸上的事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海上,李长庚他们没了这个联系浙江全军之人,只能各自为战,到时候,咱们分头击破,就容易多了。哈哈,他当年说阮元最大的命门,就在杭州城,其实说得没错啊?要不是他手段蠢了些,或许现在浙江已然一塌糊涂了。” 看着吕姥和蔡粼依然不解,蔡牵也拿出一份密信,道:“你们看看吧,这阮元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家中除了正妻,还有两个小妾!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一个年纪最小的小妾去年生了个儿子,这大老婆呢,也真是不争气呀,居然只生了个女儿!有妻有妾,亲儿子还是小老婆生的,这不是咱们最好的机会,又是什么?”这时唐庆云入府之事蔡牵尚且不知,故而没提到她。 “这,大老板,您的意思是,暗中挑拨离间?”蔡粼道,这“大老板”和“大出海”一样,都是蔡牵特别的自称。 “不错!”蔡牵笑道。 “可是蔡牵,你这样会不会太异想天开了点?咱们在岸上的人,现在也没办法接近阮元家眷啊?你说这什么挑拨离间,第一步要怎么走,有着落了吗?”吕姥问道。 “当然有了。”不想蔡牵却是胸有成竹,笑道:“妈,你且想想,那日侯齐添遣人去刺杀阮元家眷,最后那个杀手,可是眼看就能逃出来了,若不是那阮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他本能活着回来。可是侯齐添究竟在杭州埋了什么线,我却也清楚了。嘿嘿,这条线究竟连着哪里,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吧?哈哈,我看那阮元也未必知道!那阮元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想把咱们一举灭了,嘿嘿,这从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 这一次,蔡牵猜得没有错,至少在他行动之时,阮元还不清楚自己更大的那个对手身在何处,竟是何人。 就在此后不久,四名督抚的联名上奏到了京城之中,但这时让嘉庆犹豫不决之事,却并非只有这一件。这日嘉庆也召集了五名军机大臣一道前往勤政殿,一同讨论这些涉及朝廷旧制的奏报。 “先看这两份吧,又是蒙古王公那边的上疏,说汉民北迁蒙古者日众,这次又是汉民和蒙古牧民争地,而且参与者比之前还多。这已经是今年第四次了。”嘉庆不无忧虑的说道:“还有,这是吉林将军秀林的上奏,说眼下迁入吉林的汉民也越来越多,若是再这样下去,能否开放吉林,准汉民迁入屯垦。各位有什么意见,都说出来吧。” “皇上,臣以为迁汉民入吉林屯垦之事,断不可行。”庆桂率先发言道:“不仅如此,蒙古草原亦当严令划分牧地耕地,若是牧地,便不许耕垦,只有如此,才能保牧民生计。至于黑龙江和吉林,本就是满人故居之处,其中又多有世代从军的索伦人,若是任由汉民迁移,只怕十年、二十年之后,吉林黑龙江旗人汉人争地之事,也将一如今日之蒙古。到时候即便皇上圣心明断,这些争地之人,也只会认为皇上是在偏私,若是到了那时候,东北因争地而生内乱,将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臣斗胆建议皇上,驳回秀林的奏疏,对于在牧地耕垦的汉民,也应该全部令其退耕。只有如此,汉民、牧民、旗人方可各守本业,相安无事。” “皇上,庆中堂所言不无道理,但是……”这时董诰也在一边补充道:“汉民北上蒙古吉林耕垦,亦非其本心所愿,实在是这些年来,山东、河南人口日增,汉民耕地不足,不得不北上迁徙蒙古。之前乾隆之末,有汉民入蒙古耕垦,彼时可耕之地尚有不少,故而一时汉民牧民相安无事,眼下汉民耕垦牧地,只怕也是可耕之地渐不够用了。皇上,耕垦牧地确非善举,却也是不得已之法,若是百姓衣食无忧,又何必去耕种本不宜耕的牧地呢?” “董中堂,土客械斗之事,戴大人清楚,难道你不清楚吗?”庆桂反问道:“皇上,据臣所知,江西闽粤土客械斗,其起因也是争地,这些争地的百姓,之前也都是南迁移民,只是因迁入时间不同,就有了土客之分。皇上,这还只是汉民与汉民的争执,就已经连续数十年让当地官府束手无策。若是汉民与牧民、与吉林黑龙江旗人因争地起了争执,那又让吉林将军、蒙古王公如何应对?眼下教匪之患,尚未根除,边境至关重要之处,不能再生事端!” “皇上,臣无意对庆中堂不敬,只是眼下山东河南,不少百姓也确是无地可耕了。”这时戴衢亨虽然已升了兵部尚书,但面对身兼军机大臣与大学士的庆桂,他依然无力相抗。 “戴大人,你所谓无地可耕,是百姓真的没有耕垦之地了,还是山东河南府县疏于劝农之事,一味对上敷衍?皇上,臣以为直省之事,应当据实以对,不当仅听信直省官员的一面之词!”庆桂道。 “好了,既然如此,朕也清楚了。”嘉庆道:“你等所言,都各有道理,吉林是旗人根本之地,蒙古耕牧之地,也自该有所区别,但已迁入的汉民,也是朕之百姓,不能弃之不顾啊。那就这样吧,在黑龙江和吉林,已迁入的汉民,各自划分耕地,不得侵占旗民土地。此后若是因商旅之故出关北上,需持官牒前往,且不得携带家眷。此外继续严守旧制,汉民不得入吉林耕垦。蒙古那边,让各旗王公详查所属之地,究竟何处宜耕,何处宜牧,不宜耕垦之处,就不要让汉民去耕种了。此外直省府县,也都要严查,若是还有可耕垦的土地,都尽快报给朝廷,尽快组织百姓去耕垦。切不可因争地之事,再生事端!你等可还有其他意见?”面对复杂的人地矛盾与白莲教反清的阴影,嘉庆最终还是选择了保守策略。 众大臣一时各自无言。嘉庆又取出一封奏疏,道:“这封奏疏,你等也都看过了吧?两江总督、漕运总督、江苏浙江二巡抚,四位封疆大吏联名上疏,要求改眼下漕运中的清赍银之制为六折征粮。这清赍银不过是漕运征银中的一小部分,却让这东南四名督抚,一同为之上疏,看来这不是小事啊。你等意见如何,也都说出来吧。” 这几封奏疏之前各位军机大臣早已看过,故而对其中内容都不陌生。思索半晌,庆桂便即发言道:“皇上,臣以为这封奏疏与之前争地迁徙之事,其实一样,都是下臣对民间之事应对无方,便试图更改祖制。这清赍银本也是圣祖朝定制,为了让漕运旗丁水手衣食足备,圣祖皇帝认为加发粮米,不如一律折为银钱便利,故而清赍银虽为漕赋,却一直以银输赋。眼下四名江浙督抚却不知为何,竟要将银两改征粮米。在臣看来,这改征之法不仅用处有限,而且骤然改制,必然带来诸多不便,百姓本已习惯了交钱,这忽然改成交粮,或许就要付出更多银钱去买粮食充税,如此纷扰,多半又要生乱,是以臣以为,此奏疏应当驳回为好。” “皇上,臣也以为,祖制本有爱民之意,不可因一时变化,骤然更改祖制。”一旁的刑部尚书德瑛附和庆桂道。 “皇上,臣之意与庆中堂大体相同。”董诰这一次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是和庆桂站在了同一战线,道:“据臣所知,这清赍银之制定于圣祖之时,彼时天下人口不过数千万,圣祖皇帝又一直奖劝农桑,天下以耕种为本,故而康熙一朝,大体白银一两,可易白米一石。但百年以来,天下人口少说增长了五倍,海内白银,亦比康熙朝多了不少,故而眼下若是想买一石白米,少说要银二两,若是上等米,三两也有可能。正因如此,若是把现在征收的现银以康熙朝市价再折回白米,就相当于多收了两倍的白银!即便依四位督抚之议,以六折之数收漕,这六折白米再折回银两,也比现在的清赍银多了一倍。圣祖皇帝有敬天爱民之心,康熙五十一年,定下永不加赋之制,可若是依四位督抚之议折漕,那这永不加赋,也就成了空谈了。所以臣以为,这折漕之议,实难奉行。” 第二百二十九章 漕运改革的夭折 “皇上,臣并不认为两位中堂之言不妥。”戴衢亨道:“这折漕之议,一旦实行,确有增赋之弊,也定然与祖制不符。可这封奏疏来由非小,江浙四名督抚,这次竟然一同上疏,足见漕运之弊,已到了不得不有所作为之境!虽然其中利弊,臣不得尽数知悉,但臣以为,此奏疏并非臣有限见识所能决断,臣请皇上将此奏疏公之于各部,待下次听政之时,由各部共决此疏,此事事关江浙四督抚,事关大清朝一半以上的漕赋,皇上不可不谨慎啊?” “是啊……”嘉庆也暗自嘀咕道:“且不论其他,岳起、阮元,都是朕悉心挑选的封疆大吏,这几年在江浙,也各自有所作为。他们怎么可能毫无缘由的不顾朝廷体制,一并上疏建议折漕呢?只怕其中,也有他们的苦衷啊……” “皇上,朱中堂到了。”这时,原本在殿外守候的张进忠对嘉庆道。 “快叫朱珪进来。”朱珪虽然升了协办大学士,却依然有户部尚书之职,故而在这件事之上,嘉庆对他的倚重更甚于几名军机大臣。 张进忠忙唤了朱珪入内,这时朱珪也已经七十二岁,须发尽白,张进忠为他铺好垫子,便即退去。依清制,太监不得听闻军政要事,故而如此。朱珪也在垫子上跪倒,对嘉庆与各位军机大臣道:“皇上,各位大人,臣执掌户部,对漕务也多有兼理,是故这份奏疏,臣也已细细看过,臣以为,这折漕之议虽算不得尽善尽美,却也可以一试,旗丁水手之弊,臣筹划多年,犹自难以根除,或许这折漕之议,能够另有作用,也未可知。” “朱中堂,你先前的意见,可不是这样的啊?”庆桂反驳道:“之前蒋兆奎建议旗丁每人加折耗米一斗,可是在你这里被驳回了啊?今日这折漕之议,本也有加赋之弊,你怎得就变了主意呢?难道,是因为这四位督抚之中,阮元是你的学生,你和铁保也有交情,故而你想徇私吗?” “皇上,庆中堂,臣绝不敢因私废公。”朱珪道:“当年蒋兆奎上疏建议加耗一斗,已有加赋之实,但今日之事,却未必如此。此次折漕之议,所涉及清赍银乃是常赋,这是不同之一。而且董中堂所议加赋之实,在臣看来,却并非必然,百姓从事耕种,手中有粮,但百姓却不能自己造出银子,若一味要求百姓输银,百姓迫于赋役,就不得不折价售粮,但若是让百姓直接交粮,即便如今粮价,已经倍于康熙之时,但百姓也没了折价之困,或许反倒更容易呢?还有,眼下江浙几位督抚,均是立身清廉,为政颇有能名之人,并非庸才,江苏岳中丞、浙江阮中丞,这些年查办亏空,亦多见成效。这折漕改制,一在得法,二在得人,既然改制之人并无不妥,那或许他们也可以便宜行事,得保此次改制,有利无弊呢?” “皇上,朱珪有偏私之嫌,此言臣不能信服。”庆桂不为所动。 “皇上,既然臣与铁漕帅、阮中丞确有旧交,这件事臣不敢擅自做主,还请皇上将此折下发各部大臣,日后集议,若是集议之后,各部大臣大多以为折漕之议不可行,臣亦无他话,到时候,便请皇上驳回此折。”朱珪为求公正无偏,也只得将“集议”作为最后的办法。 “皇上,既然此事事关朝廷四位督抚,臣亦不敢妄自决断,臣同意朱中堂、戴大人之议,于听政之时,议决此事。”刘权之也与阮元有旧,但他和朱珪一样清楚,这时公开支持阮元,只会被抓住把柄,选择集议,是这时能帮助阮元的最好办法。 “那好,现在就传朕旨意,此四督抚折漕之议,令传抄各部院,十日之后,在勤政殿御门听政,到时候朕再斟酌众意,做个决断出来。”嘉庆面对四名督抚的联名,也选择了谨慎行事。进入嘉庆时代,嘉庆更习惯通过诏对的方式与大臣谈话,处理政务,反倒是御门听政这种大规模集中议事,在此时已然不多,大概每年下来,也只有十几次御门听政。 然而,这次御门听政的结果,却更是一边倒的不利于阮元。 “皇上,臣以为,这清赍银之制,实行已有百年,原本也是圣祖皇帝担心百姓反复缴银缴粮,多有不便,才定了一律折银。可见这圣祖旧制,除非有重大不得已之处,否则是不当轻易改动的。眼下清赍银之制并无如此弊病,又何必去改动这百年旧制呢?是以臣坚决反对此议,请皇上驳回此折!”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琳宁发言道。 “皇上,臣也以为琳中堂所言不差。”户部尚书禄康也补充道:“更何况现下多有人指出,这所谓的六折折漕,看似减轻赋税,其实把清赍银提高了一倍以上!既然如此,此议便是加赋无疑,大不合圣祖永不加赋之意!既然如此,此折便无需再议,还请皇上承祖宗爱民之念,驳回此折!”禄康和琳宁其实才能不过平平,仅仅因宗室之故得以补任六部尚书,这次也是听了各种风闻言语,便多加附会,一并反对起四督抚来。 “皇上,臣也以为行此折漕之议,多有不便,既然百姓已经安于旧制,折银亦从未闻任何不妥,如此改制,只怕人心思变!所以臣与二位大人一样,请皇上驳回此议!”都察院左都御史熊枚道。 “皇上,臣与各位大人所见相同,请皇上驳回此议!” “皇上,臣以为加赋之事断不可行,请皇上驳回此议!” …… 一时之间,礼部尚书长麟、兵部尚书丰绅济伦、刑部左侍郎祖之望、刑部右侍郎姜晟也纷纷上言,都认为此举不可行。这时各部侍郎之中,尚有李钧简、刘镮之、潘世恩等人与阮元有旧,可这时眼看反对之人声势如此浩大,也都不敢多加言语。刘墉、纪昀这时一个八十三岁,一个七十八岁,多病缠身,已然无法到场,更无力支持阮元。 “皇上,臣的想法,与各位大人不同。”正任户部侍郎的英和出班道:“臣听各位大人之言,此折漕之议不过两个问题,一是不和旧制,一是有加赋之弊。但臣认为,以朝廷明令之赋取代这些旗丁水手暗中摊派银钱,并无不妥。各位督抚之所以提出这个意见,无非也是因为旗丁水手入不敷出,所以征收漕粮之时,便暗中增加陋规,使百姓虽无加赋之弊,困苦却更甚加赋之时!昔年世宗皇帝行耗羡归公之制,也是因陋规不得尽除,是以将耗羡改为养廉,既可以让督抚薪俸无忧,又让各位督抚不再因俸禄不足,转而滥收陋规。表面上增加了赋税,其实却纾缓了民力!臣以为这折漕之议也是如此,更何况百姓手中有粮,直接交粮要比换成银两再缴赋税方便得多。皇上,各位大人以为旧制不可改,那耗羡归公也是旧制,为何就不能效仿呢?” “皇上,臣以为英侍郎所言并无道理。”庆桂道:“耗羡归公与今日折漕,可谓此一时彼一时,绝不能随便等同。世宗皇帝初行耗羡归公之时,以为将陋规改为正赋,督抚守令便无入不敷出之弊,便可以不再加派陋规。彼时归公之制初行,确是如此,可眼下陋规之弊,相比于世宗之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可见,改陋规为正赋,不过权宜之计,耗羡归公尚有养廉之用,这折漕之议,又有何用处?到时候这些旗丁水手鄙陋无知,一边多收着朝廷的津贴,一边又去趁收粮之时滥行加派,英侍郎却有什么办法?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英侍郎还要再行一次六折之议不成?”这些话说了出来,就连原本对清赍银改制尚有希望的嘉庆,眼中也不禁一阵黯淡,若是真如庆桂所言,漕粮征收只会陷入恶性循环,这时在火耗银的征收方面,也已经出现了陋规死灰复燃之事。若是漕运也陷入如此死局,只怕清王朝的统治都会受到质疑,面对这样的危机,嘉庆明显不敢再去放手一搏。 “皇上,臣也认为,漕运之弊,其实不在于旗丁水手。”这时,又有一位二品官员出班奏道:“皇上,臣年初补任仓场侍郎,对漕运之事,也多有耳闻。眼下漕务之弊,统称为陋规,旗丁水手滥行摊派是陋规,各处吏员佐杂向旗丁水手索要各种开支,也是陋规。既然如此,这些督抚为何只盯着旗丁水手入不敷出之事,却不去解决吏员滥行陋规之弊呢?如此舍本求末,又有何益?更何况,这次四名江浙督抚,居然对清赍银之事联名上疏,这又是何用意?难道是想借此自行壮大声势,逼朝廷就范吗?臣以为,这四督抚联名上疏一事,不仅断不可行,而且涉嫌结党,请皇上驳回此议,另外,对这些督抚严加责罚!”嘉庆仔细端详着这名官员,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面貌朴实,却颇有狠戾之气,嘉庆对各部官员认知一向清楚,知道这人名叫托津,自笔贴式而至军机章京、主事、员外郎,因办事勤勉,得以层层升迁,方有了仓场侍郎之任。 而听到托津所言“结党”之语,即便是朱珪、戴衢亨等人,心中也是一惊。看起来这托津发言之后,折漕之议便不仅仅是政策之争,甚至还有可能扩大到各部院官员的身份之争,若是继续支持阮元、铁保等人,万一被扣上结党之名,日后多半是地位不保了。 而且听到这时,即便是最初尚且对于折漕抱有希望的戴衢亨,也早已犹豫了起来,这时想着不让事情扩大,只有先行表态反对折漕。便道:“皇上,臣听了各位大人之言,觉得这折漕之议,实行起来,确实大有不便。眼下教匪之乱尚未完全肃清,漕运之上,尤其要抚民以静,这不宜骤改的制度,便不要再去改了。” 朱珪、刘权之也都陷入了沉默,不愿再对清赍银改制发表任何言论。 “既然如此,那朕就从众意吧。”嘉庆原本对这一改制之策也只是半信半疑,这时眼看大多数人都在反对,也没有理由再去支持阮元等人,只好说道:“军机处即日便发上谕,言明此改制之事,名为六折收粮,实则倍增赋税,大违国朝永不加赋之意,因此此折朕予以驳回,毋庸再议!至于各位督抚,在任上也应实心办事,有官员贪渎不法、吏员滥行加派之事,定要严查,不得有半分徇私!其他赔补亏空之事,亦不可忘,即便一时旧亏空补不上,也不要再生出新的亏空来,否则定当严惩!” 只是想着漕运水手确实收入微薄,多半难以维持用度之言也是事实,嘉庆便也补充道:“至于旗丁水手津贴之事,朕看着……朕记得之前有人说过,他们入京之时,多有夹带土产贩卖,用以补贴用度之人。这般自给自足,朕不当阻止,以后便可著为定制,每名水手均可自带土产贩售,用以补贴生计。这样旗丁水手津贴,也该足够了吧?便即如此,去发上谕吧。” 然而,说到这里,嘉庆也隐隐觉察到,漕运事务中可以有所调整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就这样,由费淳、铁保、岳起、阮元四名督抚联名上疏的清赍银折漕之议,未及实行便被驳回。地方督抚改革漕运的计划,连第一步都未能走出,便即宣告夭折。 第二百三十章 友情的裂痕 面对朝廷的驳斥之议,阮元自也无可奈何,平日言及此事,也少不了些感慨,只是他也清楚,折漕本分万全之策,是以惆怅一阵,便也不复在意。而这时的杭州抚院,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日杨吉出门游玩,正好在归府时路过抚院正门,只见正门之前,竟站了一名官员和几名兵士。这官员头上顶戴乃是蓝宝石,杨吉也多与刘烒、秦瀛等人交谈,清楚他应该是位三品高官,按寻常情况,这些拜访阮元的官员都会直接进入抚院,却不知这人是何缘故,竟只站在门外。便主动上前作揖道:“这位大人,我是这抚院阮巡抚的家人,大人今日前来,是要找阮巡抚吗?若是找巡抚大人,我去通报一声如何?” 那官员道:“既然你是这抚院中人,那便替我等去通报一声,这里的巡抚阮中丞,平日自以为是,在浙江行了个什么‘棚民保甲法’,眼下出大事了!你快把他叫出来,或者,你把这单子递进去,记住,一定要交到阮中丞手上!”这时杨吉端详着那位官员,只见他五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清瘦,眼神却颇为凌厉,旁边只系了几匹马,却不见一顶轿子。他也曾听阮元说过,旗人官员平日不乘轿,只骑马,这样看他应该是旗人官员,可他身上补服却是文官的孔雀补子,这样身份之人,自己却一个也不识得。 “那……请问大人贵姓?是从何处而来?”杨吉问道。 “你只说,浙江按察使百龄来见便是。”这官员道,这样听来,他应是叫做百龄。 “浙江按察使……那不是秦大人吗?”杨吉一时也有些纳闷。 “秦瀛秦大人年初就调走了,我继任做了按察使,怎么,你可有意见?”百龄对杨吉可是一点都不客气。 “那……既然如此,大人还是院内来吧,我先让人备上茶,待阮巡抚接了这单子,一定过来见大人。不过……大人所言那‘棚民保甲法’,我听我家大人说是好事啊?怎么会出了大事呢?”杨吉别的政事不清楚,可这“棚民保甲法”涉及当年在金华遇到的棚民林四,他一直记忆犹新,所以阮元说到定立新法,他也多留了个心眼,记住了阮元这个新政策,却不想这日竟有人质疑起阮元新政来。 “这‘棚民保甲法’乃是害民之法,百姓又如何不怨!”百龄道:“你可知道,这法令明言,但凡浙江西南不宜耕垦的山地,都要退掉不可再耕。近年来浙江西南本就有不少北迁的棚民,如此政令一行,不知多少人一夜之间便失掉了耕地,眼下金华流民声势汹汹,都在找咱们讨说法呢!你若是也识得字的,就自己看看吧!”说罢,便将手中一封信函交给了杨吉。 杨吉见百龄并无异议,便把信拆了开来,只看得数行,便即一惊,原来那信后面的流民清单之上,从头开始不远处,便是林四的名字!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杨吉见林四之名竟然也在其上,不由得勃然大怒,回想阮元之前对自己的承诺,只觉阮元所言仁政爱民云云,全是诳骗自己之语。也不顾百龄尚在自己面前,便向抚院后厅奔去,怒道:“伯元!你出来!林四被你害苦了!你这个骗子,今天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先前阮元定立这《棚民保甲法》时,一是念及北迁流民日多,容易挤压定居棚民的土地,二是担心棚民在山区过度开垦,导致水土流失,耕种收成反不如之前。便下令之后不得随意迁徙,棚民所在耕地质地较差的,则勒令退掉耕地,另行找人佣耕。当时阮元也想到了林四一家,可回想当年遇到林四的情景,林四所在山区耕垦情况尚可,应该不在退耕之列。故而定立此法之时,还想着自己是在保护林四的土地。可没想到当地县吏执行《棚民保甲法》时,却不顾棚民实际情况,只要一处山地树林稀疏,便即勒令山上棚民尽数退耕。林四的土地又经过数年耕垦,水土流失情况也不乐观,这一下来,就被县吏划成了退耕之地。 林四本来年事已高,无力和官府相抗,但与此同时,当地也有许多棚民被强行清退了土地,自然对官府心有不满。这些人看林四年长,便即推举他出来牵头,林四虽然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却也被其他棚民要求将名字列在失地百姓之中。棚民们也纷纷前往浙西各县表示抗议。很快,严荣与蒋继勋都得到了消息,想着这是官民相抗,也属刑案之列,便分别派人通知了阮元和百龄,正好这日通知百龄的官员先一步到了杭州臬司,百龄素来梗直,得知有百姓质疑官府清退耕地,便立即赶到巡抚衙门,向阮元质问其中情况。 可杨吉这时又怎么知道这些,听了百龄之言,他一时只想着阮元为顾私誉,已然不顾百姓,不顾林四安危死活,一路骂着便到了阮元所在偏厅。阮元正在清查公文,忽然见了杨吉一路过来,心中也不觉疑惑,可还没等他发话,杨吉便已站在他身前骂道: “伯元,我现在明白了,我是看错了你了!你做巡抚这几年,我看你早就变了!你立的那什么‘棚民保甲法’,就是你为了图个干吏的名声,弄出来坑害百姓的吗?!就咱们之前遇到的林四,他现在……现在地全都没了!命都快没了!你说,你这三年巡抚做下来,怎么我看着,竟与外面那些狗官成了一个样子!” “杨吉,这‘棚民保甲法’哪里不对了?”阮元突然被杨吉这样一骂,心中也不觉有气,当即争辩道:“眼下浙西棚民日多,若是不加以禁限,之前到这里的百姓,哪里还有地可耕?若是不严禁在那些沙土流失的土地耕垦,以后周边的土地,都没法耕种了!你说林四我自然清楚,正是为了让林四可以继续在他那里耕种,我才定了这个法令出来!怎得我到了你口中,竟成了那贪官污吏一样的人了?” “那你想想你最近做了什么!”杨吉怒道,可谁知他之后每一句话,都让阮元心中一惊:“伯元,这些年你真的变了,你成了一个骗子你自己都不知道吗!寿康村的时候,你用了一个黄昆,去骗那全村百姓相信你无所不能,去年冬天不下雪,你装神弄鬼地去求雪,又把百姓骗了一次!去苏州的时候,你非要纳那唐家姑娘做妾,你骗了我们全家人,林四的事,你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伯元,若是你再这样招摇撞骗下去,我告诉你,十五年前的话我还记得呢!你说你做官只为了做个好官,可你看看林四被你坑害成什么样子了!因为你一纸法令,他土地没了,以后生计全断了,现在只有等死了!你说你做了个好官,我看你也是跟那些贪官污吏混日子混久了,做了贪官,现在你连善恶都不分了!你当年说过,你若是有一日忘了做官之愿,你的命就在我手里,今天,我就叫你知道我没忘这句话!” 阮元听杨吉这样说,心中自也是说不出的难受,不想自己一心为国为民,到了杨吉这里,居然处处都是行骗诈伪之法。想着自己被误解到这样,又听着杨吉说出那“贪官”二字,心中更咽不下这口气,也忍不住怒道:“杨吉,你以为你这般一知半解,看到的就是真相吗?难道我定立这法令,是为了坑害林四的吗?你说我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再说了,清退土地我已有定例,若是林四那块地确在清退之列,我能因为他和我们认识,就为了他徇私枉法吗?我做了巡抚,看到的就比你多,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市井里混的日子久了,就真的知道应该怎么做官办事!”他原本也想着林四土地应该不至于被清退,但一时气愤之下,却也管不了那些,只说成了林四也要依法办事。 “伯元,你果然是跟那和珅在一起办事的人,他那些只有奸臣才能说出来的话,你学得真是有一样算一样啊?你也少跟我狡辩,今日我就依当年之誓,先在这里结果了你!我怕什么,大不了就是我也自杀吗?能给浙江百姓除了你这个祸害,我有什么不敢的!”杨吉以为阮元还在狡辩,拒不认错,更是出离愤怒。 “杨吉,你要想动手,也休怪我不客气!”阮元怒气渐生之际,又怎么可能轻易屈服?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一个娇嫩又不失严厉的声音高声喝道:“你们在这里闹什么?都给我停下!来人,把他们两个都按住!”话音未落,门外便冲进了四名卫兵,其中两个果真上前按住了杨吉,另两个看着阮元,却迟迟不敢动手,只得把他和杨吉隔开了。随后,三个人影出现在阮元面前,居中一个正是孔璐华,左右是刘文如和莲儿搀着她双臂,看来她虽然孕后将养多时,却依然未能完全复原。 孔璐华走得近前,也不禁向阮元问道:“夫子,你今日是怎么了,杨吉他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吗?就因为一个林四,你们俩今日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吗?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了?!”又看着杨吉,顿时怒道:“杨吉,你要是敢对夫子动手,也休怪我不再留情!你方才说什么,要和夫子拼个死活吗?好,那你先杀了我,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看起来,林四之事,孔璐华在外面已经听到了不少。 第二百三十一章 商税除弊 “夫人,今天的事你不用管。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出气!”杨吉虽然被按住,但口中可是一点都不放松:“他去苏州一趟,说是救了那唐家姑娘,可之后呢,却把她纳了做妾!你且说说,有他这样救人的吗?那林四夫人你不知道,我们当年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日子有多苦!可现在呢,伯元在亲手送那林四上绝路!我告诉你,当年我可是和伯元有过约定,若是他有朝一日不再想着做个好官了,我就一刀砍死他!然后我大不了也自杀就是了!你让他们放开,我今日就要履行当年的承诺!” “杨吉,你跟了夫子多少年了,怎么还如此糊涂!”孔璐华怒道:“你帮我出什么气?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认了庆云做妹妹,她就是我们一家人了!你若是敢动庆云妹妹一根头发,我要你好看!至于林四的事,你为什么不想想,夫子是傻了吗?至于干坑害林四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至于林四的土地没了,那是夫子的本意吗?再说了,难道那林四有难,夫子会坐视不管吗?夫子早就想好了,林四家有多少田地,夫子都会买下来,以后阮家自然会给他养老送终!怎么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阮元听着孔璐华言语,一时也是不解,略一沉思方才会意,孔璐华也是想着为他解围,才帮他出了接济林四这个办法。 杨吉被孔璐华这一番怒斥,心中倒也冷静了不少,可想着阮元对自己怒目以对,心中犹是不服,依然争辩道:“夫人,你口才好,我承认我说不过你。可伯元这几年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样清楚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蒙骗百姓,早就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现在他干的这些事,我看不下去!”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他拉出去!”孔璐华也清楚,杨吉很难理解阮元这时的所作所为,一时自己也不可能解释清楚,只好先让家中恢复秩序。一时四名兵士都走上前,杨吉虽然身手矫健,可毕竟双拳难敌八手,还是被按着推了出去。孔璐华也连忙对阮元道:“夫子,门口那百龄我让蒋二去请到受祜堂了,夫子快过去吧,这棚民之事,你们总也要有个后续的解决办法才是。” “这……多谢夫人了,只是夫人身子还没全好,今日又何苦如此呢?”阮元看着妻子犹有几分憔悴,也不觉心疼起来。 “夫子,归根到底,杨吉今天突然对你这个样子,不还是之前你做的事弄出的结果吗?若不是我及时带了人过来,也不知你现在性命如何呢。”孔璐华的言语也不禁带着几分幽怨,但幽怨之后,却又郑重起来,道:“今日我让人把他带下去,估计一时他是不会再闹事了,但夫子,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你能跟他解释清楚。现在你该做的,是先把那百龄稳住,你也知道之后该怎么做吧?” “嗯……好,剩下的事,我知道怎么去做。”阮元也重新整理好了衣冠,往受祜堂去了。看着两人都被劝开,孔璐华才渐渐长出了一口气。 这日下午,杨吉也索性去了外面吃饭,阮家众人在餐桌之上看着少了一个家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不舒服。好在这时阮承信也从外面回到了家里,大家才如常入座用餐。阮承信看着阮元面上犹有不平之意,也向他问道:“伯元,你寻常办事,爹爹从来放心,可今日这事,爹爹却有些看不明白了,你说杨吉他什么脾气,咱们俩应该是最清楚的啊?怎么你反倒和他对骂起来了呢?” 阮元尚未答话,孔璐华已然清楚阮元心意,便抢先对阮承信道:“爹爹,其实今天这件事,孩儿倒是清楚,夫子他为什么突然要对杨吉生气。若是夫子来浙江这三年,只想着做个太平巡抚,平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挨这一顿骂,估计就忍过去了。可夫子不是这样的人啊?三年了,夫子从打海盗,到赈灾、办学、除弊、清账,这些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吏治清明,让百姓重见盛世吗?可也正因为如此,夫子才更不愿意别人把他和那些贪官污吏同列而论。杨吉今日,也是一时糊涂,看夫子的新政之中有那么一二不尽如人意之处,就以为夫子是在坑害百姓,爹爹你说,夫子他平日呕心沥血做了这么多事,到头来却还要挨骂,他心中好受吗?” “夫人,不必再说了。”阮元叹道:“林四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夫人做得对,我明日就去问过林四田产情况,依市价购他田产,之后,咱们在扬州也再买几亩地与他安居,他后半辈子,也就不用再担心了。至于其他棚民之事,孩儿和百臬台也商量过,临海县前日正好上报,说有几十顷土地尚能开垦,就把他们移到那边去吧。说到底,爹爹,都是孩儿无能,许多事孩儿想着兴利除弊,可想出的办法,却往往都有新的问题。或许,也正是我自作聪明,才差点害了林四一家啊?” “伯元,为官之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可言啊?”阮承信道:“尤其是眼下天下人口日增,每一处政令变动,都会涉及不少人的身家性命,想要实现兴利除弊,又哪里是定下几个新制,废除几个旧制,就能解决的呢?你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主动去改掉那些个弊政,在爹爹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其他,有时候也只能等新制实行下去,才能看出其中不足。但即便如此,那也比明知旧制积弊日深,却熟视无睹要好啊?而且话说回来,爹爹这里倒是想到了几件事,你现下去改、去做,或许没那么多顾虑,你可愿意听听?” “还请爹爹赐教。”阮元道。 “如今,浙江还有两件事需要尽快去办。”阮承信道:“一是关税,这北新关征税之弊,爹爹初来杭州便即听闻,许多关吏唯求多收商税,便不断提高税值,甚至在同样的征税之处反复收税。他们以为这样能多收税款,却不想北新关重税之名,早就传出去了,商人都知道这里税重,还会去主动缴税吗?另外一个是里堂说的,最近正值秋粮征收,里堂在民间也多有耳闻,征收秋粮之际,县吏最易作伪,常有偷盗官仓,又或以长尺大斗滥行加赋之人,这两件事,我看若能除弊,对百姓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前你忙于海防海塘之事,爹爹知道你分身乏术,但现在,是时候解决这些问题了。” “若是如此,孩儿即日便去准备。”阮元自然清楚,商税官仓之事,对于赔补亏空,同样也是至关重要。 这时,忽听蒋二在门外道:“老爷,方才吴先生的仆从到了抚院,说……吴先生的商队这次南下,在北新关被扣住了,听说那里每车每箱货物都要加税,吴先生正在那边和关吏交涉呢。这件事,我们要怎么办啊?” “正是机会!”阮元道:“蒋二,快去备轿,一会儿我就去北新关。若是真有关吏滥加赋税之事,我今日便将它除了,浙江的商税问题,不能再拖了。” 蒋二应声而去,阮元这边用过午饭,便也匆匆上轿,一路往北新关方向去了。北新关距离杭州有十里有余,是以阮元舆轿抵达之时,已是夕阳时分。阮元下得轿来,只见吴康成的商队车马络绎不绝,都停在关外不能南下,吴康成正在一旁静坐,与十余个关吏迎面对峙,s谁都不肯让步。 “你等现下究竟是因何缘故,在此对峙不能放行?”阮元也走上前,向吴康成与关吏问道。 “回大人,这些商人入关之际,我等依例征缴商税,却不想他们一直狡辩,说什么也不愿缴税。小人们不得已,才等了这几个时辰。”一名关吏上前道。 “中丞大人,要么您来评评理吧。”吴康成也上前对阮元作揖道:“这些关吏正午之时,就告诉我等,我们的车入关,每辆车要依尺寸加征车税。可据在下所知,这依尺寸加增车税之例,乾隆初年就已出现,后来高宗皇帝考虑到正税加税分而收取,不便商旅通行,便将车税并入正税,一并征收。可今日却是为何,这些关吏竟还要征一次商税呢?若是这样下来,那在下这里每一辆车,都要征两遍车税,这是何道理呢?还有,这些关吏方才告诉在下,我等所有伙计,若是有带行李包裹的,每件包裹也要征税,中丞大人,这件事在下可是从未听闻,先前征税之时,也从未收过这包裹税啊?”阮元又看那关吏时,见他神色如常,也自清楚吴康成之言并无作伪。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阮元听罢,便向那为首关吏道:“此次争执,过错全在你等滥加商税!北新关关税征收之法,朝廷本有定额,本抚主政浙江三年,自然清楚,这位吴先生所言,完全合乎征税旧例,却不知你等这加征商税之举,是依据哪一条朝廷法令?若是全无法令程式可依,你等又是因何缘故,竟要将从未征税的商人包裹,也都一并算做了入税之物?!” “这……这……”关吏听了阮元之言,一时也答不上来,只好支支吾吾的说道:“大老爷,小人确实不知法令如何,但这车税与包裹税,小人当差之前就已经有了,小人也是依旧例行事,并未加增一分一厘啊?” “无典章律令而征税,便是陋规,你连这个都不清楚吗?”阮元斥责道。 “中丞大人,小人来晚了。”这时,一名九品官模样的官员匆匆赶来,看来是北新关关税大使。税使见了阮元,也连忙拜倒道:“中丞大人,是小人这些属吏糊涂,得罪了大人,小人今日回去,定当重重责罚他们,至于这些商人,我这就放行,还望大人宽宏大量,就饶过他们吧。” “大使,我今日可以放过他们,那明日呢,明年呢?”阮元向税使斥道:“我方才也听得清楚,你这北新关现在,是官不知法度,吏不知税额,唯知积弊因循,层层加派陋规!我今日让这些商人过去,明日再来了其他商人,他们不知朝廷定例,只知道按之前胥吏留下的数额征税,说不定哪个人抖抖机灵,再加上几笔,下一班关吏来了,收的税比今日还要多!若是这样下去,你这北新关还能征到多少税?你北新关滥加摊派的恶名,早就传出去了!若是你们再这样敷衍了事,只怕再过几年,都没人愿意到杭州做生意了!” “可中丞大人,小人也是……”税使还想着与阮元争辩,道:“这不是朝廷亏空也不少吗?小人这里多收些商税,不也能为朝廷分忧吗?” “你要是这么想,那可全错了!”阮元道:“你看到的只是一时一刻多收了税,可你有没有想过,商人眼看这里赋税日重,只会另寻途径,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到时候你这里所收之税,也只会远不如前!但若是你这里能够公示朝廷关税定制,每有商旅过关,便完全依定制征税,商人看你这里公正无私,反倒会相信你们,更愿意从这里通行!到那个时候,你们可征之税自然就多了!这里是杭州,本来就是商旅往来最为频繁之处,你等又何必画蛇添足,再去行害民之事!” 说罢,阮元也传下令道:“你这里从明日起,便依我所言,首先,将朝廷定下应征关税种类、数额,全部公示于众!这样商人再过北新关,就自然清楚怎么交税,交多少税,商人也自然会信服朝廷定制!还有,若是你这里吏员再如同今日一般,于定制之外,胡乱征税,滥加陋规,也将处置之法明示于侧,凡有吏员如此行事者,许商人入城直诉于抚院、藩司、臬台之处!若是抚院藩臬查证属实,吏员直接开革,永不叙用!都听清楚了吗?” “大人,这……这样真的不会……不会所收之税,连应征税额都到不了吗?”税使犹有些疑惑,依朝廷定例,北新关一年至少要上报十万七千两的商税,故而税使会担忧征税不足之事。 “自然不会,到时候,你这里或许还能多收些商税呢。若是你不信,那你且依我之法,实行一年,一年之后,自然见得分晓!”阮元道。 从次日起,阮元便会同杭州府,钱塘仁和两县官员,将北新关应征关税数额、条例,尽数公示于木板之上,一如先前在寿康村赈灾一般,将木板于北新关入关之处一一分列,商人只要从关口经过,便能看到木板,自然也就对应征商税了然于胸。 而有了商税公示,吏员也不敢再行滥加陋规,此后一年,也有数次关吏征税不明之事,被商人上报抚院之后,阮元便将滥行加派的吏员一一杖责开革。其他吏员眼看阮元执法严明,也就渐渐收敛了。阮元又自作一幅对联,贴在北新关关口之处,对联文字乃是: 古者关无征,后世不得已而设关,当知此意也。 国家赋有式,小民如其分以输赋,可使之怨乎? 一时北新关滥征恶名尽除,反倒是征税无私之事渐渐为人所知,不知不觉间,北新关出入的商旅,比之前多了数倍。同时诗人乐均曾赋诗言: 试问来往人,皆言关易过。问吏何能尔,使者无繁苛。赋税自充裕,岂在多网罗?水清沙自洁,官贤弊自绝。 诗人谭光祥亦有言曰: 更闻近日杭州路,关吏豪搜弊已除。 阮元主政成效,如此可见一斑。 第二百三十二章 “依斗定尺”查粮仓 经过多日整顿,北新关之事已经渐有起色,阮元也特意与百龄、临海知县方面商议,将新垦之地拨给棚民使用。为了使棚民分到田地,不致被贪吏巧取豪夺,阮元也特意差了抚院吏员,一同前往金华监督棚民迁徙事宜,以保失地棚民得迁新居。 这日阮元也与焦循议定,择邻近州县查仓,斟酌之下,将目标定在了海盐,次日二人便即出发,一日后到了海盐粮仓。海盐知县张宗轼听闻阮元突然亲临县内粮仓察访,也连忙和属下官吏一道,前往粮仓迎接阮元。 “中丞大人来访本县,下官未能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张宗轼见到阮元,也如寻常一般问道:“却不知中丞竟是有何雅兴,事先也不通知下官一声,便要前来下官这海盐县查仓呢?下官直到两个时辰之前,才知道中丞已到了县外,这要说准备酒席,也来不及了啊?” “张知县,我来这里只为公事,酒席之事,就免了吧。而且我记得我初到浙江之时,便即告诫你等,官员迎送之时,切记不可铺张,你还要对我言及这酒席之事,又有何用呢?”阮元看起来对他也不客气,径自言道:“我记得你这里收粮是半月之前,海盐县距离杭州也近,那我前来查仓,有何不妥吗?” “不不,中丞前来查仓,绝无半分不妥。”张宗轼忙陪笑道:“只是中丞或许不知,下官这海盐县,这里官仓存粮占全县的九成以上,这秋粮又是前半个月才收上来的,中丞这时突然来查仓,只怕一时之间,也查不完啊?” “我为何就查不完这里的粮仓呢?”不想阮元反问道:“张知县,我前来你这里查仓,便自是有备而来,今日我已从杭州带了五十名仆吏,加上你这里的人一同查点,我看不少了。你这海盐也不过一县之地,眼下是上午,一日的工夫,我看也够了吧。” “这……那全凭中丞的意思。”张宗轼眼看阮元准备充分,也只得遵从阮元之令。 “还有,这次查仓,我这里每人带了一个官斗,查仓之时,就用我这官斗来查,不可有半分差池。”阮元补充道。 张宗轼听着阮元之言,也只得遵命照办。阮元当即叫了手下吏员进来,将仓中粮食一一打开,重新登记入账,张宗轼也将半月前清仓账目拿来,与阮元比对。虽然阮元一行人数众多,官斗之数自也不少,可海盐官仓存粮亦自充足,吏员们忙了一日,直到天色渐暗,县吏纷纷拿来火把,海盐官仓方才清点完毕。焦循看着各人将仓库存粮之数登记完毕,不再另有差错,才将新清点的账册交给了阮元。 “果然不出所料啊。”阮元一边看着两本账册,一边向张宗轼问道:“张知县,你这入仓的账册,与我方才的账册,我都对比过了,我这部账册,比你手中账册少了九十四石!张大人,你不是说这些秋粮,都是半个月前入库的吗?那这少了的粮食,都去了哪里啊?” “这……”张宗轼一时也看得不知所措,只好支支吾吾的答道:“回中丞大人,这粮食入仓,本来就多有匆忙入册,称重不足之时,又或征收了成色不足的粮食,也就只好弃置了,更何况,这九十余石粮食,其实……下官来看也不算多……” “张知县,官府收粮,从来就有加耗在其中,这加耗本就可以抵充成色不足之米,若是再有缺漏,便不是成色的问题了。”阮元声音逐渐严厉,续道:“更何况,你觉得这九十余石米不算多,确实,我也觉得不多,可你是海盐知县,我却是浙江巡抚啊?浙江有七十多个县,你海盐县不算最大,却也不算最小,依中数而计,你海盐一个县粮食少九十多石,那整个浙江,一年秋粮就要少六千石啊?依眼下市价而计,我们浙江光府库存粮一项,一年就要亏空一万两银子!你觉得这些银子在我这个巡抚看来,还是个小数吗?” “中丞大人,这……下官知错了……”张宗轼眼看争辩不得,也自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对阮元哭道:“可是中丞大人,下官督办秋粮,从来谨慎,也绝不敢从中牟取半分私利,这粮食缺漏,下官也不知是何缘故啊?” “张知县,我清楚你来海盐做知县两年,虽无大功,却也没有大过,是个清官。而且让你一个人半个月偷走一百石米,却不漏半点风声,你做不到。”阮元倒是对张宗轼为人一清二楚,但言语却仍不放松,道:“果然,我所料不错,你这里粮仓有偷漏官粮之事,从时间、数量来看,就只能是你这仓库中的吏员了。来人,将这里护仓吏员全部拿下,若能交待事实,我从宽处理,若是拒不承认,就休怪我无情了!” 一时间阮元身边吏员也得了号令,便即一拥而上,将粮仓中二十余名县吏全部按住。但阮元看过去时,却只见这些县吏大半面露无辜之色,过了半晌,忽听得其中一名老吏高声道:“中丞大人,小人……小人冤枉!” “你还有何冤情?”阮元问道。 “回中丞大人,小人……小人在这海盐粮仓三十余年,若说偷窃官粮之事,小人并非没见过,可那是十年前了。中丞到了浙江之后,小人一直严令约束这些吏员,我海盐粮仓这里,决计不会再有作奸犯科之事!至于这些吏员,小人也一直看着他们,若说偶有偷漏,或许尚有可能,但中丞说我们半月之内偷盗百石粮食,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小人这里!”老吏坚定道。 “是啊中丞,我们师父从来恪尽职守,怎么会带我们偷粮食呢?”其他两名吏员也争辩道。 “中丞大人,要不这样吧。”老吏也向阮元主动道:“小人等人虽是吏员,可收入并不多,若是近日偷了粮食,家中绝对会有余钱,中丞若不相信我们,就请一一搜查小人等人住所,若是从哪个弟兄家里搜出了十几二十两现银的,那中丞要杀要剐,小人绝无怨言!”听老吏这样一说,下面吏员也连忙随声附和。 “哼,你们以为这样故作声势,就能把本官骗过去吗?”阮元也已经想到,说不定这些人如此真诚,就是故作镇定,想要对自己唱一出空城计。所以这时也并不客气,续道:“里堂兄,你现在就带十名抚院吏员,就到他们几家之内,逐一查抄!抄过这几家,再看过其他人,总之,你等家中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说着便向左手边五六名粮仓吏员指了一指,示意从他们开始。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面前的粮仓吏员竟也并无一人主动承认偷粮之事。 “伯元,你看他们的样子,会不会我们真的想错了?”焦循一边带好了几名吏员,一边也有些疑惑,便又向阮元问道。 “那也先去查一查。”阮元对焦循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留下,又对另一名年长吏员点了点头,那吏员得了令,便先带着属吏去询问粮仓吏员住处了。焦循见阮元已经把重点转回粮仓,也对阮元道:“方才我也想着,或许就是另一种可能。至于是不是……” “先看一下粮仓里的官斗。”阮元与焦循果然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焦循点了点头,阮元也叫来张宗轼,让他遣人去取了几个粮仓中的官斗过来。随即,阮元示意张宗轼等粮仓人员先行退下,只把官斗拿给了随行吏员。过得片刻,阮元方把张宗轼叫了回来,对他道:“我且问你,你这官斗若是盛满,里面有多少米?” “这……都是一斗啊?”张宗轼还不清楚阮元用意。 “你这官斗不够一斗!”阮元道,说着,便差人将一个海盐官仓的官斗盛满了米,又倒入阮元自带的一个官斗之中。果然,阮元的这个官斗,最上层的一部分,空空无物,将近十分之一的斗里都没有米。 “这……这……”张宗轼看到自家官斗居然只是个小斗,也惊得大惊失色,道:“中丞大人,下官到这里之后,也一直看过他们收米的,这官斗两年来都是这样,怎么……怎么会比大人的官斗小了一截呢?” “那张知县,一斗米大概有多少,你心中有分寸吗?”阮元又问道。 “这……”张宗轼看起来也是一脸茫然,支吾道:“中丞大人,这升斗之数,都是算学之事,下官就是个举人,平日四书五经读得都不算好的,算学更没多学过。大人这样问我一斗米有多少,这可让小人怎么回答啊?” “也罢,这算学本非必学之事,这样也为难你了。”阮元听张宗轼之言,却也合乎情理,便转而说出自己的办法来,道:“我这官斗,是我与里堂遍寻量器之后,做出的正方之斗。它长度、宽度、高度,都是一样,你这里以后便照着我抚院官斗,重新定作量器!至于你这里现存的官斗,就都废了吧,留着,也不过是给那些真正的贪吏图个方便罢了。” “那这……下官多谢中丞大人了。”张宗轼连忙跪在地上,对阮元拜谢道。 “还没完呢。你这斗不能光做出来,还要我抚院每年检查才是。以后记住,每到征收秋粮之时,我抚院就会派吏员过来监管,到时候你把斗拿出来,用尺子把斗的长宽高三处,都量出来一遍,若是一柄尺子,可以量得三处均等,那你这斗就没错了。我这里也为你备了尺子,就放在你县衙之内,你好好看着。以后收粮,我会让来你这里的县吏,也准备一把尺子,收粮之前,尺子要先行比对,若是你这尺子少了一寸一分,就是你企图隐瞒偷漏之事!到时候,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阮元言简意赅,将斗尺丈量之事一一交代完毕,说着,也取过一把尺子过来,交在张宗轼手中。这便是阮元与焦循为清查官仓之弊,所依据算学知识定下的“依斗定尺之法”。 “多谢阮中丞!多谢阮中丞!”张宗轼也不住对阮元叩首。 “还有,你那九十四石米,我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了。等那几个吏员回来,若是你这粮仓吏员果然没有偷漏之事,那问题就定是处在收粮的吏员身上!他们用寻常的官斗……或者用更大的斗去收粮,却在你这里用小斗入仓,如此上下其手,你这里一年流失的粮食,还会少吗?过一会儿,我们就去清查那些收粮吏员之处,这一次,定要查出你这粮食是何人偷走了,本官才会回府!”阮元思量之间,对于收粮入仓之中舞弊情况,也大概有了判断。 张宗轼连忙应过阮元,将县中大半吏员都叫了出来,与阮元一同寻查官仓偷漏之事。果然如阮元所料,在征收粮食的吏员之处,搜查到了不少私自贩卖粮食留下的银两,还有不少没能卖出的存粮,阮元也将这些吏员一并开革严办。不过多时,阮元查吏之名,清点官仓之法,便也在浙江传了开来,吏员之内都说阮中丞如有神助,不可对阮中丞行半点欺瞒之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妻妾和子女 阮元在海盐主持惩戒吏员、改变斗尺,自也多花了几日工夫。这时孔璐华在杭州抚院,却也闲来无事,便一边照顾阮安,一边也寻了些空闲时候,和身边的莲儿一同聊天打趣起来。 “莲儿,你也来看看,安儿这眼睛真好看呀。安儿,你莲儿姑姑对你最好了,来,给姑姑笑一个。”孔璐华一边抱着阮安,一边也温柔的看着她笑着,阮安似乎真的听懂了母亲的话,看向莲儿之时,也不觉“嘻嘻”的笑了起来。 “夫人,小姐笑起来真是很可爱呢。我看啊,小姐以后长大了,也是夫人一样的美人呢。”莲儿看着阮安笑容甜美,又怎能不为她开心?也对孔璐华备加赞叹。 “莲儿,你是不是也听夫子说话惯了,现在对我说话,都这样好听了,真是的,也不知道学点好东西。”孔璐华一边对莲儿开着玩笑,一边看着她和阮安,也不觉感慨道:“不过啊,这几年倒也是我的缘故,一直让你叫我夫人,六七年前,你这一声小姐还是称呼我的呢。哈哈,方才让安儿叫你一声姑姑,没把你叫得老了吧?” “夫人这才是说笑了,安儿这才三个月大,看起来啊,我还真要认个侄女才是呢。”莲儿笑道。 “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莲儿你只比我小一岁,也都二十五了,一直陪在我身边做丫鬟,也耽误了你嫁人啊?”孔璐华也对莲儿笑道:“或许你要比我有福得多呢,我今日嫁你出去,明日你便怀了孩子,到时候,我也给安儿认个弟弟或妹妹,岂不皆大欢喜?” “夫人,这……”莲儿听着嫁娶之事,脸上却也渐渐泛出了一丝晕红,似乎有些犹豫,只好对孔璐华应道:“夫人,我毕竟跟了夫人十多年了,您这突然一说要把我嫁出去,我……我还以为夫人不要我了呢。” “怎么会呢?”孔璐华也对她笑道:“莲儿,不管你在哪里,我心中都有你这个好妹妹啊?其实回头想想,那年你才十岁,我也就十一岁,咱们就认识了,若是这般一夜之间放了你出去,我也舍不得啊?嗯,莲儿你说,若是你既嫁了人,又留在我身边,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孔璐华这句话一说出口,果然不出所料,莲儿的脸更红了。 “夫人,这……我……” 眼看自己试探得手,孔璐华也便顺水推舟,对莲儿笑道:“莲儿,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呢,你说,你这个妹妹有了什么心上人,难道我做姐姐的,能看不出来吗?再说了,你对那人有心有意,怕也不是一两日了吧?少说前年那场大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 “夫人我没有!”莲儿话是这样说,可面上口中,却尽是惊慌之色。孔璐华自然清楚她心意,不觉自己也掩住了口,轻轻笑了出来。 “嘻嘻,莲儿,当年爹爹嫁我到阮家之前,也是这般问我,现在想想啊,我那时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呢。”孔璐华笑道:“我知道,你也是与我一样的想法,觉得自己心里有了人,我这个做主人的,会责骂你不知礼节,是不是?那你可全想错了,若真是那个人,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说,你想的那人是不是……”一边说着,一边也拉过莲儿一只手来,轻轻在她手上画了两条线。 “我……好吧夫人,您猜得没错。”莲儿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下去,也索性承认了事实。 “什么嘛?莲儿,你要说是别人,或许我还要想想,自己是怎么猜错了人。你这样一承认,我都有点后悔了呢。”孔璐华半是幽怨,半是调笑的对莲儿道:“不过啊,你若是喜欢蒋二,我看也没什么不对啊?蒋二他人很聪明,平日办事从来让我们放心,家里下人,也没一个对他不满意的,一看就是会照顾你的好夫君啊?尤其是这一年里,家中账目都是你二人负责,若你说自己对他毫无心意,我倒是不清楚了,我这莲儿妹妹还想学那书中的四姑娘不成?你要是想与蒋二做一对夫妻,那有什么难的,待夫子回来,我把这件事跟他说一声,今年冬天,我们就把你们的婚礼办了!”她说的四姑娘是《红楼梦》中最终出家的惜春,莲儿陪伴孔璐华时日最多,对这些《红楼梦》里面的典故,自然也是一点就透。 “这,多谢夫人!”莲儿看着自己心事已然无需遮掩,自然没了顾忌。 “不过莲儿,你嫁人归嫁人,有一件事,你可要答应我。” “夫人,这……莲儿一定答应夫人!” “你害怕什么啊?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嫁了蒋二,反正他也是夫子随从,你们以后就先住在抚院,你也还做你原来的事。你平日自然要和他在一起了,我不拦你,只是有了空闲,也要过来多陪陪我!”孔璐华这般要求,莲儿又有何理由推却?也忙答应了孔璐华,主仆二人看着阮安,想着家中太平和乐,自然又笑了起来。 “福儿,福儿你慢点!福儿别摔到了……福儿,要不,还是娘抱着你怎么样?你现在还小,没必要这么早学走路的。”这时,孔璐华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孔璐华和莲儿也一同转过头去,果然看到谢雪正在带着阮福学习走路,阮福这时毕竟只有九个月大,行路之法尚不成熟,只能由谢雪扶持前进。但即便如此,阮福却异常倔强,双腿一直在用力支持,似乎只想着自己把路走下去。 “月庄妹妹,福儿毕竟还小,就别让他逞强了,你多抱抱他,他就不会受伤了。”孔璐华也对谢雪笑道。谢雪听孔璐华向她招呼,也将阮福抱起,走到了孔璐华与莲儿之前,向孔璐华行礼过了。看着阮安玲珑可爱,也对孔璐华赞叹道:“夫人,安儿真是可爱。毕竟是夫人的孩子,看看我这福儿,平日站都站不稳,就总想着自己走路,也不知该怎么劝他呢。” “月庄,福儿毕竟是男孩子嘛。”孔璐华笑道:“我家中原本有个弟弟,从小也是淘气,五六岁上识得字,懂些事了,就成日和我这个姐姐拌嘴,古书里新学了些有趣的字句,都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就往我这个姐姐身上用,有一年春天杏花开了,他竟说……说我红杏出墙,把我气哭了整整一日呢。唉,也就是伯伯没有嫡子,家里人都知道他要承继大宗,对他也是能忍让就忍让,这样下来,可是苦了我这个姐姐呢。不过话说回来,别看我那个弟弟淘气,他却也聪明,近日年纪大了些,就学得乖了,前几日还把自己作得诗挑了几首,送到了抚院里来,说姐姐我读书作诗之才都在他之上,让我好好品评一番。哼,小时候欺负姐姐,现在做了衍圣公,开始装模作样了?这次给他回信,我可要好好挖苦他一番,好出了心中这口气!” “是吗,这样听起来,夫人和公爷小时候的样子,还真让人羡慕呢。毕竟公爷只是天真,却不似我家中之人……对了夫人,您平日和我们提起家中亲眷,就只有这一位胞弟吗?这样想来,夫人这一支日后,却要何人来承继呢?”谢雪笑问道。 “那倒不是,家里其实还有两个弟弟,不过我来杭州的时候,我二弟弟才四岁,小弟弟比福儿还小呢。我平日和他们说话不多,印象自然淡了些,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后要是能回曲阜看看,可要好好和他们聊聊家里的事呢。”孔璐华道。 “是吗,这样说来,夫人家也真幸福啊。想想夫子说起夫子家的事,夫子是琢庵公唯一的亲生孙儿,福儿又是夫子唯一的亲生男孩。这么想想,我也舍不得福儿又半分闪失啊。”谢雪道。 “这么说也没错啊……”孔璐华看着一年之间,阮家之中就多了两个孩子,自然开心,可转念一想,阮元和自己成婚七年,还有这几个妾室,却也一共只有两个亲生孩子,也不禁有些落寞之感。 “夫人,其实这几日来,我也一直想着……”谢雪又补充道:“我听说夫子小时候,早早便开蒙读书,所以后来才有了今日这般学问,福儿天资多半是不如夫子的,读书之事,更要极早考虑才是。可我平日用度有限,嘉善家中却也没有余钱了……夫人,若是夫子回来了,您能不能告诉夫子,为福儿每年备下些学费来。福儿以后读书也好,使用纸笔也好,这笔开支却也不小啊?” “月庄,这读书进学之事,在家里肯定没问题的,不过……”孔璐华听着谢雪之言,最初尚不觉有异,可看着她怀中的阮福,却依稀生出了一线疑虑,道:“妹妹,福儿这生下来也没多少时日,正是爱玩的时候,还是教他些有趣之事,让他好好长大,读书之事,再过几年也不迟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阮家的裂痕(上) “可是,再过几个月,福儿就三岁了啊?”谢雪担心道。这时孔璐华才想起,阮元与阮福出生之月相差甚远,阮元在年初出生,每长一岁,都意味着过了大致完整的一年。可阮福生在腊月之末,他的第一年就只有短短几天,所以阮福出生尚不到一年,年纪却已将近三岁。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谢雪早早就有了进学的苦恼。 “这……月庄妹妹,福儿以后读书上学,我看也不是难事啊?我们家中有夫子这样读书做官的大才子,你还怕福儿以后不能成才呀?夫子人那么好,以后教福儿读书,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孔璐华道。 “可是夫人,夫子他平日那么忙,除了吃饭,和我与书之都说不上几句话的,以后福儿读书,且不说夫子没有时间照看,就是我看着夫子公务缠身,也……也不好意思麻烦夫子啊?这样想来,福儿多半也只能请先生开塾了,而且,福儿这孩子从小就受过苦,我……我怎么能放心得下他啊?”这番话说了出来,孔璐华心中也颇有些难受,阮福出生之前,自己带了谢雪去吴山出游,不幸被侯齐添手下行刺,谢雪虽未被海盗伤害,却也受了惊,阮福更是险些连出生的机会都得不到。这样想来,谢雪对阮福的未来倍加留心,处处担心他有所不足,也是母爱之故,而自己却正是谢雪生养阮福的过程中,最对不起她的人。 莲儿看着谢雪神色黯淡,看着阮福时竟几乎要掉下泪来,心中也是不忍,便悄声对孔璐华道:“夫人,要不咱们就帮帮月庄姑娘吧。” “好啦,月庄妹妹,你也不要再担心了。”孔璐华本非心胸狭隘之人,这时想想其中缘故,便也释然,对谢雪柔声道:“我曲阜那边的田产,每年都有一笔津贴银子,正好昨日到了十两,要不这样,这部分银子我都给福儿,从明年起,福儿每年都能拿十两银子去做学费,你看怎么样?这钱对我而言,也不太重要,可福儿要是因为有了这笔津贴,日后能成才的话,我也很高兴啊。” “若能这样,那真是太感谢夫人了。”谢雪听闻孔璐华愿意帮助阮福读书进学,也顿时喜形于色。 “好啦,月庄妹妹就先带福儿回去吧,至于以后家中开塾请先生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总之也不用你出钱的。请先生的事,总也要夫子同意,你就放心吧。”孔璐华继续鼓励谢雪道,谢雪听了阮福读书之事无忧,也再次谢过孔璐华,带着阮福回自己房里去了。这日下午,阮元也回到了家中,一家人重新摆宴言欢,孔璐华看着眼前家人和睦如此,也就没再留意谢雪之事。 可阮元方才回到家中一日,次日便又早早起床,准备出门处理公务。 “夫子,究竟是什么事啊?你这才从海盐回来,今日就要去办?你自己想想,你都有多少日子没好好陪陪我了?”由于阮元早起,孔璐华也只好跟着起来梳妆打扮,看着玻璃镜中,美人依旧,却无人在身旁相伴,孔璐华心中自也有些难舍之情。 “夫人,这件事说回来啊,和你也有些关联呢。”阮元穿戴已毕,也回来看着妻子,笑道:“前些日子,诂经精舍的学生告诉我说,杭州孔庙也有些时日没修了,其中礼器乐器,大多衰朽不可复用。所以我也答应了他们,重新把杭州孔庙修一遍,这礼器乐器,也都详加参定古籍,定要合乎先圣旧式才是。今日我也得去看看,他们到底修得怎么样了。夫人,你说我作为孔家女婿,为夫人先祖尽一份心力,不也是应该的吗?” “夫子,这种事你派个下人过去看着,不就够了吗?那礼器乐器,又不需要夫子自己去修去铸,若是那边没事,你也早点回来怎么样?”孔璐华还是舍不得阮元。 “是啊,若是二叔身子还好,这件事我也可以让他代劳。可二叔的伤,一直都难以痊愈,只怕后半辈子也只能肩舆出行了。这样想来,还不如让二叔回扬州终老呢。”阮元想着阮鸿伤情,也不禁有些落寞,但说到阮鸿,阮元也又想起一事,对孔璐华道:“不过夫人也可放心,扬州那边,二叔有个同门侄子,叫阮亨的,听闻我要把二叔送回扬州,也主动问我能不能到我幕中办事,阮亨也有功名,案牍礼乐这些事都办得来。我估计还有三五日工夫,他就能到杭州了,若是他来了,孔庙的事就让他去吧。夫人再忍耐几日,我也就有空闲了。” 不过说到阮鸿,孔璐华却也想起了谢雪,便向阮元问道:“夫子,我前日与月庄妹妹聊天时,听她说起她家中之人,听起来,月庄家里的人好像对她都有些……有些刻薄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啊。”阮元想了想,道:“月庄家中情况,确实不太乐观,夫人还记得我们去嘉善的时候,遇到的谢江兄长吗?他这两年身子也每况愈下,家事多照看不得。所以谢家子侄,从去年就开始争夺家中房宅田产,这闹了一年了,还没完呢。谢江兄长也给我来了信,说我毕竟是恩师学生里距离最近,也最宽裕的,希望我能主持谢家析产之事。看起来,月庄应该也知道了,她本来就只是恩师认养的孙女,谢家这一分家,哪里还有她的份呢?所以月庄近日,也有些担心谢家之事,对吗夫人?” “嗯……差不多吧。”孔璐华想着其实谢雪所求,主要是为了阮福入学,可若是谢家没有如此衰败,谢雪又怎能如此提前担心这些?便也不再疑心其它。 “既然如此,若是月庄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夫人也多照顾照顾她吧,我平日庶务繁多,这样想想,确实有些对不住她。”阮元清楚孔璐华和谢雪关系尚属亲密,这样的请求,孔璐华不会不答应。所以跟她说完之后,看着时候已经不早,便离了家,往孔庙监修去了。 “夫子还真是忙呢。”孔璐华想想阮元许久不能过问家事,也不禁有些无奈。 而孔璐华更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居然又是谢雪主动向她提出了请求。 眼看杭州已近十月,阮家众人也渐渐想起,次年开春,阮承信便会年满七十,是以从这时起,阮家诸女便时常聚在一起商议,要为阮承信准备何等礼物,方才适宜。几人想了半日,方才议定除了唐庆云初入阮家,暂不参与之外,孔璐华、刘文如和谢雪一同作画一幅,献与阮承信作为生日礼物。而画作的内容,也定下了牡丹。三女计议已毕,很快便准备了画具纸笔,开始动手做起画来。 “书之姐姐,你看看你这花瓣画得,若是线条都似你这般僵硬,哪里还有牡丹富贵典雅的气象啊?画这花瓣的时候,手腕不要松,手指可紧不得呢。你要是再画不好,你自己准备一幅画去,不要在这里破坏画纸了!”这日画了小半日牡丹,孔璐华与刘文如便出现了分歧,刘文如试着用炭笔画了牡丹花瓣外形,可孔璐华看着,却怎么也不像花瓣,两个人才争吵了起来。 “夫人,你教我的都是线条的画法,这花瓣本来就不是线条能勾出来的,我……”刘文如似乎也想争辩一番。 “你还多嘴!你还敢多嘴!”孔璐华对她嗔道:“这花瓣你要是用线画不好,可以点过来嘛!月庄妹妹来我们家的时候,就教了我们恽太史没骨法,你先把点画的位置看好,然后一点点抹过来,不就能画出来了嘛?一看你就不好好学习,月庄妹妹前日教你,后日你就忘了!你看我给你点一个。”说罢,孔璐华也取过自己那块画板,皓腕轻翻,将一处花瓣点了出来。 “可是夫人,你这样点得好大啊……” “书之你想说什么?今日你不要走了!等我把这点画弄明白了,定要好好调教你一番!”孔璐华听刘文如居然也敢嘲笑自己,心中不觉有些郁闷,可细看着自己点的几处花瓣,技艺也实在不够完成一整幅牡丹画图,也只好屈从现实,叹了口气。 “月庄妹妹,要不然,这点花瓣的技艺,你再来教教我们吧。若是到了来年,我们都还是这般画艺,爹爹这牡丹图,可就看不到了……月庄,你怎么了?”孔璐华想着妻妾之间相互调笑固然少不了,可问题还是要去解决,便主动向谢雪求助起来,可眼看这日的谢雪,却还是秀眉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夫人,我……我没事的。”谢雪听到孔璐华唤她,便也强颜欢笑,应了一句,可这句话刚刚说完,她却又低下了头去,轻轻叹道:“只是……嘉善那边又来了信,我……我看着那边……” 谢雪声音越来越小,甚至一边的刘文如都没听清她最后说了什么。孔璐华毕竟在阮元处对谢雪家事已有耳闻,也主动上前安慰道:“月庄妹妹,这嘉善的事,你就别再想了,你在咱们阮家,我和书之不是都能做你的姐妹吗?有我们两个平时帮助你,你还需要担心什么啊?” 第二百三十五章 阮家的裂痕(中) “夫人,我……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想到家中从此多半是再没有依靠了,福儿年纪又小,我……我身子也弱,若只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可福儿不能没有娘啊?”谢雪说着说着,眼泪也早就流了下来,孔璐华见她可怜,也只好轻轻抚着她后颈,以示安慰。 “月庄,你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了?平日咱们姐妹说话,可没有一日是这般拘谨的啊?”刘文如看谢雪这日言语,竟与平日大不相同,也过来想要探个究竟。 “书之姐姐,月庄家中那些不肖子侄,最近为了争夺家产,都找到夫子这里了。看这样子,嘉善那边的谢家家产,月庄是一点都拿不到了。再说了,月庄毕竟有了福儿啊?我现在也做了安儿的娘了,做娘的为孩儿多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啊?”孔璐华一边帮谢雪解释,一边也向谢雪问道:“可是月庄妹妹,之前那每年十两的银子,我已经答应给你了啊?这个我不会反悔的,这样下来,福儿那边日常用度,也还是不够么?” “夫人,您能帮福儿读书上学,我自是不胜感激,只是……”谢雪嗫嚅半晌,方才鼓起勇气道:“只是福儿的身子如何,我实在不放心,夫人您说,他还没能出生,便遭了那样一场劫难,这好不容易生了下来,我这个做娘的,始终心里后怕……夫人您说,若是福儿真的日后体弱,读书上学支持不下来,也做不得官,考不得试,那他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又开始啜泣起来。 “嗯……那月庄妹妹觉得怎么办才好呢?”孔璐华顺着谢雪心意问道。 “夫人,这件事我……我也想了几日,只是不愿开口,既然夫人相问,我也不好隐瞒。若说福儿日后的生活……”谢雪又沉默了半晌,方道:“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为福儿置办些田产,若是有了田产,福儿即便日后身子弱,总也能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了。我……我也不清楚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了。” “月庄,你怎么能跟夫人这样说呢?”刘文如听着谢雪突然说起买田置地之事,心中也大是不解,问道:“夫子平日和我们也不是没说起家中置产之事,可夫子一直认为,京中董中堂才是我等典范,他为官四十年,家中一亩田产都没增过,这才是为官之道,不能因做官之故,就与民争利的。你这样劝夫人和夫子置产,不是要坏了夫子名声吗?” “可是书之姐姐,夫子说这件事的时候,福儿和安儿还都没出生啊?当时家中人不多,这些事尚不得考虑,可福儿生下来,就不一样了。书之姐姐,夫子他明年不也就四十岁了吗?你说夫子都四十了,却也只有福儿这一个亲生儿子,夫子他……他能舍得福儿日后忍饥挨饿、困病交加吗?”说着说着,谢雪似乎也再忍耐不住,便伏在孔璐华身上,不断抽泣。 “可是这……”刘文如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谢雪。 “好啦好啦,书之姐姐,这件事也没那么麻烦啦。”孔璐华眼看谢雪可怜,又怎能无动于衷?便安慰她道:“其实夫子举董中堂的例子,我一直觉得不好,董中堂家中两代官居一品,他老人家这都六十多了,身子还硬朗着呢。夫子身子什么样,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本身长得就瘦,硬要这个名声,那不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吗?福儿也是一样,那日刺客凶神恶煞的样子,书之姐姐你没见过,我和月庄现在想起来,还都心有余悸呢。至于置产之事,我看用不着那么死板,月庄妹妹,你也别哭了,我过几日就跟夫子说去,若只是置些田产,让福儿衣食无忧,也没什么难的……乖,别哭啦,月庄妹妹,要不然今日咱们也别画了,你也好好回房休息,待你心情好了,咱们再一起作画怎么样?” 孔璐华言语从来稳妥,这一番话既开解了刘文如,也让谢雪有了心理保障,二女自然再无争辩之理。眼看谢雪心绪尚不平静,孔璐华又抱了她一会儿,各人方才散了。这一日的作画计划,也因谢雪的缘故被迫中止。 孔璐华却也没能立刻恢复作画,次日一边阮安还需要自己看护,而就在这一日,孔家为自己购置的一些特产,也正好运到了杭州。眼看分身乏术,孔璐华也只好把搬运之事交给了蒋二和莲儿,顺便也让二人多加相处,看看蒋二反应如何。 看着阮安喂饱了奶,已然渐渐睡去,孔璐华方才松了一口气,正坐在床上小憩,忽听得脚步匆匆,刘文如走了过来,看到孔璐华已然睁开 双目,便对她笑道:“夫人醒了?看夫人家中双亲,是真的疼爱夫人啊,这一船东西卸了半日,蒋二他们还没搬完呢。” “那姐姐都看到什么了啊?”孔璐华听着颇有兴趣,便也向刘文如问道。 “嗯……有嘉兴和湖州的精米,苏州的点心和上等绸缎,松江布,还有他们不知在哪里买的龙涎香,还有些药材,说是怕夫人这些时日生病,特意备着的,好像新鲜果蔬,也备了不少在里面。夫人,有这样喜欢你的双亲,我……我也有点羡慕呢。”说着说着,刘文如面上也尽是憧憬之情。 “唉……他们啊,就是小题大做,前些日子给我来了信,问我孩子的事,顺便问了下夫子怎么样,有没有对我不好什么的……我、我就照实说了一遍啊。没想到才半个月,他们就送了这许多东西过来,之前来信里面还说,既然抚院那边用度节俭,那就咱们家里自己买些耐用的布料,可别苦了自己……书之姐姐,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关心我啊?”孔璐华说着说着,想起父母慈爱之情,也不觉泛起了笑容。 “那……他们不会怪夫子节俭吧?”刘文如笑道。 “不会啊,他们还和我说呢,说夫子这几年在浙江办的事,他们也都清楚,夫子是个能臣,有了他啊,是这浙江千百万人之幸事,至于节俭……就由得他吧,家里缺了衣食,他们都给补上,让我千万好好养着身子,别在饮食上有亏欠……哈哈,还真是……真是深明大义的爹娘啊。”说着说着,孔璐华也对刘文如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以示阮元为人节俭,反倒让她为难。 可是看着刘文如是样子,笑容之间,仿佛也有一二分苦涩,孔璐华也不禁想起刘文如的家世来,便问她道:“不过书之啊,你……你家中父母最近怎么样了?记得你说小的时候就和他们走散了,这一晃也有二十年了吧?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点消息吗?” “这……谢谢夫人关心了。”刘文如笑道,只是这时她双目之中,竟也渐渐多了几滴泪花:“其实我老家在天长,或许父母后来看家中荒年过了,就……就回去了吧?夫子做了大官以后,我又一直跟着夫子,扬州也只是路过两次,就算他们还能回扬州找我,也找不到了啊?夫子这一做官,扬州又回不得,只怕……只怕以后也不会有联系了。” “姐姐,没关系啦,你还有我呢。”孔璐华也安慰她道:“以后阮家之内,你过得轻松自在,你父母无论在哪里,也该会为你高兴啊?要不……要不咱们想点开心的事吧,书之姐姐,你看莲儿和蒋二一起搬东西的时候……嘻嘻,他们两个是什么样子啊?” “夫人你还说呢。”刘文如看孔璐华对这些情爱之事也颇有兴趣,不觉也跟着笑了出来,道:“这几日你让他们两个办事,总是在一起相互帮衬,蒋二他啊,每次都得脸红一段时候呢。不过这蒋二确实也规矩,至少我看着的时候,都不敢碰莲儿一下,每次说个笑话什么的,也都早早收着了。这样说,蒋二也是个知礼之人呢。” “哈哈,看来这鸳鸯谱,我点得一点都没错。”孔璐华笑语之中,也有那么几分得意。“这样说的话,只要我等夫子回来了,把他们俩的事告诉夫子,然后夫子跟蒋二知会一声,书之姐姐,咱们就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吧!” 说着说着,二女也不禁对视而笑,欢乐的气氛中,二人都显得格外可爱。 “书之姐姐,说起夫子,我倒是想到一个找你父母的办法。”孔璐华开心之余,也对刘文如道:“姐姐,你也生个孩子吧,若是你也有个男孩,我就让夫子跟朝廷上报一下,到时候也给你封个诰命,到时候,你自己有了品级,你家中父母多半也能有所耳闻,那他们再来找你,不就简单了吗?” “夫人,这……我一个做妾的,哪里敢想什么诰命啊?”刘文如听孔璐华突然说到诰命之事,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有什么啊?之前世宗皇帝的时候,现在这位庆中堂的父亲尹文端公,就是妾室所生,那时世宗皇帝听闻他已然中了进士,就问他生母之事,听闻他生母地位依然不高,就直接下诏给了诰命。之后妾室但凡有子,再封诰命就很正常了啊?要不然,我和夫子一起上疏,说不定皇上看我这个正室都不反对,也就答应了呢。”孔璐华道。 可是听孔璐华这样一说,刘文如也想到了谢雪,回想谢雪这几日的言语,刘文如总是放不下心,便对孔璐华道:“夫人,您这说到孩子,我也想起来了,这几日你看月庄妹妹,却也不知如何,总之我……我都有些感觉她不是之前的月庄了。夫人你说,这其中不会另有些什么……有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吧?” “姐姐,我看没那么严重吧?”孔璐华笑道:“这或许也是你不知月庄家事了,月庄毕竟也是谢家那种书香门第出来的姑娘,从来衣食不缺的,可这些日子你也听说了吧?她家中人为了争家产,闹得厉害,再加上月庄有了孩子,或许她也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有了些未雨绸缪的想法,我看也没多大问题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阮家的裂痕(下) “夫人,我觉得不一定啊。”刘文如道:“或许是您也有了孩子,平日照顾孩子多了,看到的事就和我不一样了。但我真心感觉,月庄现在有许多事,根本就不像原本的她能做出来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也有六年了,她从来没主动找您要过什么,可这一次不过几日工夫,她先是要了福儿学费,之后又想着置地之事。我……我觉得这些事情,根本就不是以前的月庄妹妹能说出口的啊?更何况,这几次每次与她玩,她都会哭,说起话来,也模模糊糊,我都有些听不清楚了。夫人,月庄妹妹从来是个诚实的好姑娘,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根本不会骗人,一旦有意遮掩什么,立刻就能看出来。看她的样子,即便家中之事对她有了一定影响,她也只怕另有一半隐情,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吧?” “姐姐,听你这样一说,我也感觉,这几次月庄对我说起话来,确是有些异常,平日她虽稍显柔弱了些,性子却也干脆,有什么事说了一遍,我们答应她了,她就绝不会再说第二遍,可这几次她每次遇到我,说的话也都几乎一模一样……”孔璐华这样说着,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不过只过得片刻,她似乎也有了办法,道:“但所幸月庄眼下提的要求,也都不算什么,这些学费田产,若是姐姐你有了孩子,我也一并给你一份就是了。若是……若是她真的日后还有其他想法,我心中总是有了准备,你听我吩咐便是,毕竟我们……我们不都说好了嘛,要做一辈子姐妹的是不是?” “是啊,我也不希望月庄她误听人言,竟真的越陷越深下去,只要她能及时清楚自己处境,之后我们之间,当然还可以和以前一样啦。但若是她真的听了什么人的唆使,竟还要更多的……”刘文如也清楚其中分寸,与孔璐华一同思考起来。 “嗯,月庄要说与外人交往,也只有育婴堂这一条路了。要不我也让莲儿多看看育婴堂的情况,有什么异常之处,咱们先做准备,剩下的就要靠月庄自己了。其实……姐姐,我近日也有些感觉,咱们家从夫子做了巡抚到现在,有许多事都变了,夫子和杨吉,月庄和我们,都变得不如以前了。或许……有些事也该重新想一想了。”想着谢雪的事,孔璐华也想到了更多。 或许,这也是阮家从小门小户到封疆大吏的路上,所必经的一些障碍吧…… 思考了两日之后,孔璐华终于决定,与阮元正面商谈一下家中之事。 “夫人,昨日你可见到仲嘉了?我昨天在外面回来的晚,都没来得及见仲嘉一面,今日终于可以让里堂与他交接孔庙之事了。仲嘉那个人,看起来还不错吧?”不想这日早上,竟是阮元主动向孔璐华问起了话,阮亨字仲嘉,阮元便以字称之。 “那当然了,你这个表弟呀,嘴可甜着呢。昨日才见了我第一面,就说我美如天仙,观世音菩萨都及不得。夫子,我可从来没听你这般夸赞过我,这说话的本事,你得跟你弟弟学学。”原来这阮亨到了抚院之后,第一天便对孔璐华称赞备至,孔璐华眼看阮亨年轻懂事,言语也颇为舒服,不觉也有些得意。 “是吗,没想到我这远房弟弟,言语上的本事还不错嘛。”阮元笑道:“或许,也是我平日拘谨惯了,有些话总是说不出口,说出来了,也总觉得不是那个滋味,不然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夫人那幅牡丹画得怎么样了?若是画成了,我给夫人题首诗如何?” “夫子,那样画就不好看啦。”孔璐华打趣道:“不过我看啊,夫子今日确实有些不一样了,前些日子早上都忙,都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一刻,今日官服也没见你换,怎么,是公事都忙完了吗?” “今日确是没什么公事啊。”阮元笑道:“怎么,夫人平日总说我对这个家不管不顾,今天我把孔庙的事交出去了,总算有空了,夫人可还满意?”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一件事,夫子须得听听。” “哈哈,夫人这性子还真是多变啊,前面还和我开玩笑,这就严肃上了?好,夫人且将那件事说出来,我要是能帮夫人,就一定义不容辞。”话虽如此,阮元却也暗自疑惑,毕竟孔璐华这样认真的和他说话的次数,可不算多。 “夫子,其实……是福儿的事。”说着,孔璐华也将谢雪问她购置田产的事告诉了阮元。 阮元听着孔璐华说起置地一节,也不禁双眉微皱,他为官以来,从来务求清廉,也从未因自己之故增添田产,这时竟要为了妾室和孩子,第一次打破不主动增产的惯例,心中也自是过不去。但转念一想,谢雪和阮福毕竟与孔璐华不同,也便叹道:“置产之事吗……也罢,我为官十余年,虽力主不能与民争利,可你说的也对,毕竟我这般年纪,才有了福儿一个亲生孩儿,说实话,我也舍不得福儿啊。福儿当年遇刺的事,其实现在想想,若是我真能严守官制,为你们备足卤簿之数,或许贼人就不会那么嚣张呢……既然我也有责任,月庄家也不宽裕,就为福儿置些田产也未尝不可,总不能为了些虚名,反倒让福儿受苦啊?我也给二叔去封信,置产之事,让他多看着点,只要田产够福儿衣食无忧,便也够了,却也是不能再多了。” “夫子能这样想,倒也是好事。可这背后的问题,我看起来,可没那么简单啊。”孔璐华却并未放松,道:“这几个月里,月庄妹妹许多言语,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总是对我哭,也总是对我说福儿有多不容易,先要了学费,又要置产……夫子,我、我现下想来,都不知月庄以后,还想提什么要求了。” “夫人,月庄的事,我不是也和你说过吗?夫人家是海内第一世家,衣食读书,从来不成问题,可月庄家眼下这样,就算我去为他们分家产,也分不了月庄什么了。月庄身处其中,只怕担忧之情,要更甚于你我啊?若只是这些要求,便答应了她,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阮元一时之间还没有怀疑谢雪。 “夫子,其实这件事,我原本也没在意。可后来想想,却是越来越不对。”孔璐华这时也认真了起来,道:“夫子你想,一个人的个性,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突然变得那么大吗?即便需要考虑家中变故,可月庄平日从来对我们不会提任何条件,这一下子就想到置产上面了,想得也太多太快了吧?而且,月庄每次和我说话,言语之间,都有些含糊其词,就像……就像有些话她本来也不想说,只是有人教了她,她把那些话背了一遍似的。还有,月庄每次说到福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感觉,月庄在一次次的强调,福儿是你唯一的亲生儿子!夫子,你说月庄平日,都是和我还有书之姐姐两个女子一同生活,就算我们怀孕的时候,说起话来,说到孩子可能是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也都没在意过男女能有多少不同。夫子,我想在想来,却也有些害怕,若不是月庄认识了什么人,一直对她说男孩有多么重要,单凭月庄的性子,她会往这个方向想那么多吗?” “夫人,你是觉得月庄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人,而这男孩也好,置产也罢,种种言语,都是外人教她的?”阮元听着也有些好奇。 “若不是如此,难道这些话,还是夫子你教她的吗?”孔璐华道:“夫子,我不知道月庄她……她会不会过了几日,还要向我要些其它的,若只是多要些银钱也就罢了,可万一有一天她说,要夫子为福儿求个官位呢?到了那个时候,夫子能原谅她吗?我们和月庄之间,还能再做姐妹吗?若真如我所料,月庄背后有个人一直在怂恿她,那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只怕……只怕是想要我们阮家四分五裂,鸡犬不宁了!若是这个样子,难道我们不该早做准备吗?” “阮家四分五裂?夫人,你是在开玩笑吗?”阮元听着,也不禁笑道:“平日看你们,都是有说有笑的,你和书之月庄,关系一直都不错,怎么这阮家让夫人你一说,就要分裂了呢?” “夫子,你就不要再逃避了!”孔璐华也是不依不饶,坚持道:“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也有些清楚了。夫子,咱们家从你做官到现在,有十四年了,我入阮家也已经七年了,若你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很多事都变了。你和杨吉之间,以前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他……他宁可瞒着我,都不愿真的离你而去。”说到这里,孔璐华粉颊也是一红,回想起了自己初入府时“收买”杨吉的故事。可说到这里,自己却也更加坚定:“但那一日,他为何要与你争执成那个样子?你们两个到现在,都没多说几句话,难道这其中的隔阂,是短短一两日就出现的吗?若是你不在意这些,我也不在意,那以后万一我和月庄之间,也闹成你们那样,我心里好受吗?夫子,杨吉他不了解你的想法,可你有在意过他的感受吗?若是你寻个机会,把那些误会对他好好解释一番,你们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夫人,这……”阮元听孔璐华说到这里,也渐渐感受到,自己与杨吉之间,确实已经出现了太多误会,可他也不愿如此轻易承认自己的不足,道:“这你也看到了,最近公事繁忙,我上哪里去照顾杨吉去?我一直以来,都是公事为先,私事为后,如何要在杨吉身上,把这些颠倒了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阮杨和解 “夫子,你所谓的公事为先,就是在逃避!”孔璐华道:“你想着公事办完了,对得起朝廷和皇上了,区区一个杨吉,也算不了什么是吗?可若是阮家真的乱了,真的到了视兄弟如仇寇,待姐妹如死敌的那一日,夫子你还怎么去忙你的公事?咱家人都是读书人,外人要是明着坑害咱们家,是绝不可能的。但正是如此,有些见不得我们好的人,才会巴不得我们自己先乱起来!似我们阮家这样的人家,也只有家中自乱,才能让那些外人有可乘之机。夫子,现在我看月庄,觉得她变了,杨吉看你,也觉得你变了,若是长此以往下来……夫子,你可以不要杨吉这个朋友,但我……我想要月庄这个妹妹呀……”说到这里,想着家中已有变故丛生之象,自己的双目,也不禁湿润了。 “夫人这话……这话听着好耳熟啊。是夫人那无名抄本中的言语吧?那著书之人,确也是有见地啊。”孔璐华万万没有想到,阮元对她的回答,居然是这样一句话。原来孔府的《红楼梦》本来只是抄本,当时孔家人也只求一览书中诗文,却没有抄下书名,孔璐华等人也是后来与弘旿家眷熟悉了,才得知《红楼梦》这个名字。但其中始末,阮元却不得而知,只好将《红楼梦》称作无名抄本。 “夫子,这……”孔璐华一时也是又惊又喜。 “不过话说回来,夫人也不是照搬书里的话,我和杨吉,你和月庄,这些你说的都有道理,夫人也真是聪明啊。”阮元笑道:“怎么,夫人还想瞒着我吗?那日月庄对我说了林黛玉这个陌生的名字,或许夫人忘了,我可还记得呢,当时我就纳闷,福建林家就算是女子取名,也有辈分可循,如何却有何这般生涩的名字?所以我就给那边去了信,问了林家近况,果然这林黛玉之名是杜撰的。后来我见夫人诗稿下面压着几本没有名字的书,居然从里面又看到了这个名字。不过话说回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般咏花之语,用情至深,确是难得,可若是一花一鸟俱要如此哀怜,却失了恩师‘学寿’之意了。这书夫人喜欢,便即看着吧。” “夫子,你……你不要转移话题。”孔璐华听阮元对《红楼梦》之事并不在意,心中自也宽慰,但孰轻孰重,这时她分得也更清楚。 “夫人,其实杨吉的事,夫人说得对,是我大意了。”阮元道:“不过有一点,夫人说得不全,你说你舍不得月庄,难道我就舍得杨吉了?那几日我也自知言语重了些,想着若是能再冷静一点,把林四的事解释清楚,或许也就没这些烦恼了。可如今要我和杨吉详谈,却总也找不出个时机啊?” “夫子,这种事你和孔顺哥哥说一下不就好了嘛?就杨吉那个贪吃样子,我把孔顺哥哥借你一天,也就够了。至于该说什么,那只有你自己清楚。”孔璐华早已有了应对之法。 “哈哈,看来又要被夫人抓住把柄了啊?”阮元笑道。 “那你也帮我个忙,不就扯平了?”孔璐华娇嗔道:“说吧,月庄的事,你有没有主意?” “夫人,你方才不也说了吗?月庄的事,十有八九是她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不该认识的人,才会误入歧途。既然如此,却也好办,我借几个抚院兵士给你,让他们乔装打扮,帮咱们打探一下,多半也就能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只是……若真的如夫人所料,月庄她自己怎么想,也很重要啊,她毕竟也是我的妾室,是福儿的娘啊。有些事,也需要她自己做个决定,对吧?”阮元对于谢雪之事,已然渐渐有了应对之策,但他也清楚,谢雪是自己亲近的家人,对待家人却与外人绝不相同。这件事最终还需要谢雪认识到其中真相,进而主动回归阮家,若是自己在其中用强,只怕谢雪依然会心生怨念,从而无法消除矛盾。 “嗯,剩下的,我……我相信我的妹妹。”孔璐华听着阮元应对有方,自己也渐渐放心下来,便伏在阮元身上,安享着丈夫温柔的爱抚。 有了孔顺相助,阮元与杨吉恢复交流自然也就只剩下时间问题,没过几日,阮元便让孔顺悉心做了几道菜,并让蒋二叫了杨吉过来。这时孔璐华也把蒋二与莲儿的事告诉了阮元,阮元便即问过蒋二,蒋二听闻阮元夫妇有意撮合他与莲儿,自是不胜欣喜,二人的婚事也就水到渠成的定下了。 杨吉听闻阮元突然让蒋二找他,还是请他吃饭,心中也不觉疑惑,不过方一入座,这种疑惑便即烟消云散。孔顺这日准备的烧鸡与蒸鱼,都是他结合鲁浙风味之长的名品,杨吉方才尝过几口,便即难以克制,一时也不再问阮元为何请他到此,只心无旁骛的尝起美味来。 “怎么样?孔顺的手艺,比起他初入咱们阮家,又进步了不少吧?”阮元见杨吉已经渐渐沉浸其中,方才开口问道。 “伯元,我知道,就凭你的性子,你就不可能无缘无故请我来吃饭。这几道菜都不错,我看孔顺也不容易吧?不过,你也休想用几道菜来收买我,我这也就是看这几个菜好吃,暂时不再和你计较别的。至于其他的,我现在懒得去想。”杨吉一边吃着,一边对阮元还是不算客气。 “那就都听你的。”阮元也不在意杨吉其他言语。 “哼哼,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就要问个明白了。”杨吉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能猜个七八分出来,那日我骂了你,你也想着不对劲,所以备了这顿饭,想和我重归于好,是不是?嘿嘿,你要是这样想,那你真是瞧不起我了。我为什么骂你?咱俩没别的个人恩怨,你对杭州百姓如何,对林四如何,这些事,你就想着用一顿饭堵了我的嘴,让我不再追究了?我可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 “杨吉,若你真是这样想,也无所谓,这几道菜都是好菜,可不能浪费了。咱们先吃菜,再聊正事。”阮元这一次是有备而来,自然在言语上轻松了很多。 “伯元,这菜就算凉了,也还能吃,但这事你这样吊我胃口,你却是休想。”果然,杨吉的行为绝不会轻易如阮元所愿:“既然你愿意陪我吃饭,我也开门见山了,伯元,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看着就是个骗子!寿康村的时候,你用那黄昆骗了全村百姓相信你有如神助,去年冬天求雪,你又假惺惺的做出求雪之态,其实什么时候下雪,你早就知道,杭州百姓又被你骗了。至于林四,我知道你把他安置回扬州了,也给了他土地,可若不是那百龄上门质疑,你能做这些么?小恩公最近也与我说你清查商税、惩治粮库贪吏之事,那要是没有我骂你,这些事你会做吗?总之,你这些行为,在我看来,除了‘虚伪’二字,再无其它可言!” “说到底,也还是之前那些事啊。”阮元笑道:“要不然这样吧,庆云的事,林四的事,总是有了结果,咱们暂且不论,就只说寿康村与求雨之事,你觉得我这两件事骗了百姓,做得不地道。其实我当时计议定策之际,又何尝没想到过这一节?不瞒你说,这两条计,也都是我斟酌再三,所做出的最不差的决定,可要说万无一失,我确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不然,我也想问问你,这样的问题,你有什么绝无疏漏的主意没有?” “伯元,你是做巡抚的,这样的问题你问我吗?”杨吉依然一脸不服的样子,道:“再怎么说,这何时下雪,为何下雪,你也总要给百姓解释清楚不是?我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可那也总比骗他们强啊?” “那好,我且问问你,你看外面天色之时,何时可能有风,何时可能下雪,你能否看得清楚?若是能看清楚,那为何那时便会有风,为何那时便会下雪,这你可能解释明白?”阮元又问道。 “伯元,你来与我开解,就是这般言语吗?你自己号称精通天文历法,为何这种事你解释不清楚?若你就是故意想要搅黄这件事,那你直说便是,我现在就走,不陪你吃饭了!”杨吉有些不耐烦的答道。 “那好,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对天文历法多有研习,但即便如此,这起风下雪的道理,我其实也只能讲出一半,剩下的,我只能靠经验来判断,这样的经验之语,是经不起深究的。那你说,我若是直接去与百姓解释这雨雪之事,百姓能听得懂吗?”阮元道。 “伯元,你别这样瞧不起那些寻常百姓!我告诉你,百姓之中,聪明才智之士要多少有多少!你这雨雪之事,我看其中找出一两个明白道理的,不是难事。”杨吉也不甘示弱。 “杨吉,我从未否认,即便是寻常百姓,没有功名之人里,也有不少颇具学问之辈,对于他们,我从来不敢轻视。可即便如此,就能让所有百姓清楚真相吗?”阮元道:“你方才也说了,这种高才之士,百姓中能寻出一二人已是不易,就算让他们把其中道理原原本本讲给其他人,又有多少人能听得明白?可这道理不好说,捕风捉影之事,却是大多无知之人更愿意相信的啊?我也听刘藩台说起过,就在下雪之前,坊巷之中,其实就已经有了传言,说这冬日无雪,乃是为政者不修其德所致。若是这个时候,我不去主动求雪,以安民心,那我这不修其德的恶名,不就坐实了吗?” “伯元,咱们从来相信的,都是一个问心无愧,只要咱行得正,立得端,办的事有利于百姓,就没什么可害怕的,怎么你真做了巡抚,这些却都忘了?”杨吉驳斥道。 “杨吉,那你且想想,我做这个巡抚,是为心无愧便即足够,还是需要真的让浙江一省太平安定呢?”阮元叹道:“若只为我自己考虑,这些事我都可以不做,但没办法啊。之前漕帮那位余帮主,你也识得,他所传罗教云云,于我看来不过妄诞之事,我当时也力阻他再言罗教,可他却说,漕工水手衣食尚未必有着落,若是没个心中的依托,又怎能继续干下去呢?余帮主前事我也与你言及一二,乾隆三十三年,正是因为所谓‘叫魂’之事,朝廷查封祠堂,严办在堂水手,他被遣戍云南,后来隐姓埋名才回了浙江,你想想,若不是这虚诞之语信者无数,余帮主又何至于替人受过呢?” “那按你这样说,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让百姓都去读书,百姓读书了,明白道理了,就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言了。像你这样欺瞒百姓,也不是个治本之策。”杨吉道。 “你说的也对,可你看看浙江这些百姓,若说杭州城里,寻常人家读书识字,或许不是难事。可浙西浙南呢,像林四那种仅供温饱之家呢?他们哪里有这个余力,再去读书进学啊?”阮元叹道:“圣人自古有言,仓廪足而知礼节,对于百姓,先富之而后教之。这富民之事,我或有力不能逮之处,却也己竭尽全力了,可教民之事,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要不,你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要让所有百姓都读书,又还要他们都清楚天地变化之道,这有多难啊?不过,你所顾虑的,其实也没有错,我确实不该隐瞒于百姓,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若我日后办事,可以不隐瞒百姓而将事办成,我决计不会再有欺瞒之行!这样,你也该解气了吧?” 见阮元言语渐渐诚恳,也确有其中道理,杨吉与阮元共居十九年,又怎能真的仅因这些外事,就与阮元一刀两断?一时杨吉也沉默了下来,苦苦思索,似乎却也没有让所有浙江百姓都能读书明理的办法,也终于摇了摇头,道:“伯元,我读书没你多,你都想不出办法,我更不行了。但我还是那句话,你为官之前,就说过自己要做个好官,那我就看着你做官,这百姓之事,我看着不顺眼,可也……也总是没害他们,林四你该去帮他,也都帮了,那这件事,我也不想再和你别扭下去了。不过,如果你之后真的有一天,又有坑害百姓之事,我当年的誓言,可还没忘呢。” “当年的誓言,你可千万不要忘了啊。”阮元见他态度依然缓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道:“既然我这次办事,确实让你有所不快,那我也有我的不对。从今以后,若是再有这种可能隐瞒百姓之事,我都先告诉你,或许跟你说了,我也有个更妥善的办法呢?以后咱们两个,就还像当年在前门行馆那个样子,若我违了誓言,一样凭你处置!” “那可就说定了!”杨吉本也是开朗之人,听阮元如此保证,心中自无疑虑。正好这日桌上也备了一壶酒,二人便各自斟了一杯,对饮而尽,以示阮元为官之志,绝无变更。 第二百三十八章 谢雪的彷徨 就在阮元与杨吉畅谈之际,谢雪也忙完了这一日的育婴堂清查事宜,正坐在轿子之中向抚院而归,她毕竟只是侍妾,不得自己乘坐官轿,只好用了一顶二人小轿。而这时轿子中的谢雪,心绪也一直不能安宁,回想两次与孔璐华谈及学费田产之事,总是歉疚难安,而更让她犹豫不决的,是育婴堂中,一个时辰前的一段对话。 “哎哟我的谢姑娘哟,你这是几世修行的善人转世的吗?与你家夫人说话,就只敢要个学费田产的不成?你也不想想,你家夫人是海内第一人家,再怎么不会穷了饿了的,你呢?你家若是真的不分你家产了,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你说这世道真是黑白不分,怎的你一个这般仁善之人,以后竟要抱着孩子连饭都吃不上啊?” “周妈妈,我……我觉得我要得已经够多了,我……我和夫人在一起,也有六年了,当年我入阮家,就是她带着我的,我怎么能这样贪得无厌呢?你之前对我说,福儿以后若是担心衣食无着,就帮他置些田产,这夫人已经答应了啊?我……我现在见了夫人和夫子,都自觉有些对不住他们,您让我再去要其他的,只怕他们是不会答允的了。”谢雪道。 “小姑奶奶呀,你真以为那田产就是多么稳妥之物吗?”那周妈的声音又一次在谢雪心中响起:“就我这几十年过来,看得都清楚得很,你置办田产,也不过是收些租子,可这世道,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就那点死租子,够干什么的啊?这几年水灾旱灾又多,你又收不上来,到时候,你家孩儿一样要受苦啊?照我说,你这些小手指头大的要求,你家人根本不会在乎,你就趁这个机会,再找他们要点,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孩子啊?” 提到阮福,谢雪心中也是一万个舍不得,这时哪里还能去想更多周妈之事?便即随口应道:“那周妈妈,你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这你还用问我吗?”那周妈似乎早有准备,道:“你家官人是浙江巡抚,全浙江就他官最大了,怎么,就凭他的面子,给你那孩子某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吧?若是有了官位,那你就放心吧,以后有的是人,能给你那福儿送钱呢,到时候,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了。” “周妈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家夫子从来不许我们在外面收外人钱的。再说了,夫子也不能随便让福儿去做官啊?”谢雪当时听着周妈的建议,心中也本能的产生了抗拒。 “哎呀,现在这官场我还不清楚吗?”周妈倒是无动于衷,道:“若你家孩儿能做个知县,以后养廉银一年都有几百两,收不收钱的,也无所谓了。你说你那孩子不能随便做官,我看未必,小夫人,你家中都是二品大员了,我听说,到了这个品级的官员,那都是有恩荫名额的,你家中就没听说过恩荫之事?” “我……家中确实有恩荫的,可我家也只得一个名额,那是常生的,却与福儿无关啊?”谢雪道。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家那个常生我都知道,他呀,根本就不是阮中丞的亲生孩子,一个抱来的养子,凭什么抢你亲生孩子的东西啊?照我说,这个恩荫名额,就应该给你那孩子,你家中丞眼看四十了,就这一个亲生男孩儿,他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这亲生的,我看就是比抱养的好。所以你若是有了机会,就多去劝劝你家大人,你这孩子出生一趟,多不容易啊?你多说说孩子可怜之处,也多提点一下中丞亲生骨肉之事,我想你家大人肯定会同意的。这也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之前买地他都买了,这恩荫之事,有什么不能给孩子的啊?”周妈劝道,听着周妈之语,似乎也有道理,谢雪一时担心阮福,便也没再反驳,只对她点了点头,就又去忙其他事了。这时回想起来,心中也纷乱万千,不知如何对孔璐华开口为好。 “小夫人,咱们回来了,您……您怎么了?”随行的轿夫忽然问道。谢雪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抚院后门,一时惆怅,也只对两名轿夫点了点头,便匆匆下了轿。回到后园,心中也一直矛盾,不知是否还应该听从周妈之言。 “夫人之前的事,都能答应我,这样看来,或许我去多说说好话,夫人也能听呢……又或许这件事真的……也没那么难呢?”谢雪回想着周妈之言,又想着阮福的未来,那日遇刺的一幕又不禁浮上心头,刺客行刺时阮福在自己腹中已经渐渐成型,就算后面多经调养,又有谁能保证他一定健康成人?想到这里,谢雪的心思也坚定了起来。 “总是应该试试吧?”谢雪也不自觉的向着孔璐华的居室走了过去。 “姐姐,你回来啦,我自己在家,也没个人陪我玩,真是有些无聊呢。要不,姐姐来陪我玩一会儿如何?”就在谢雪信步而前的时候,忽然,一个似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入了自己耳畔,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青衫少女笑着立在自己身后。少女年纪尚属稚嫩,却已挽了发髻,正是新入府的唐庆云。 “是古霞妹妹啊?”谢雪知道唐庆云入府时日尚浅,人又随和可爱,自不愿与她伤了情分,便即笑道:“姐姐今天刚去了育婴堂,有些累了,要不,你去找夫人和书之姐姐她们玩吧,她们看你这般可爱,肯定不会拒绝你的。” “姐姐,你之前说过,你也在苏州住过十年,那……姐姐你会玩斗草吗?”唐庆云问道,所谓“斗草”是江南民间一种游戏,斗草双方各自寻找不同种类的草,然后让对方说出草名,又或联句一段,以体现百草特征。许多少女雅好诗文,便一边寻草,一边吟咏,若是诗文功底差的,往往在斗草中便要落败。 “斗草啊……姐姐会呀。小时候和家里人斗草,我还从来没输过呢。”果然谢雪听到斗草之语,也顿时来了兴趣。 “那真是太好啦!姐姐,你不知道,这个家里会斗草的,好像也就我们两个了。”唐庆云看来也有些难过:“今日我去问夫人,想和她玩一会儿斗草,可夫人不会,书之姐姐也不会。她们还说,我最好别再玩了,和她们一起作诗才是正事……可是姐姐,斗草明明很好玩嘛,一定是她们生在江北,都不会玩。姐姐,我从入府的时候,就看你最亲了,你也会玩的,要不,你就陪我玩一局怎么样?要不……就直接比报草名好啦。”所谓“报草名”,是斗草游戏中最简单的玩法,斗草双方只需把对方手中草的名字准确说出,便能赢下比赛。这时谢雪方才清楚,原来孔璐华生长孔府,对这种江南文人游戏并不了解,刘文如很小的时候就到了阮家,又只是江彩侍婢,更不可能学会斗草,所以这游戏还真就只有自己会玩。只是其中有一节她也未能想到,孔刘二女这一年都是二十六岁,而唐庆云只有十五岁,年纪相差太多,本就难以玩到一起,自己这年二十一岁,所以在唐庆云看来,自己要比孔刘二女更为亲切。 想到这里,谢雪也只好答应了唐庆云,道:“好吧,今日我就与你玩一局,不过我们说好,就玩一局,姐姐今日真的很累了,古霞妹妹,你没去过育婴堂,不知其中辛苦,所以你也要体谅姐姐呀。”唐庆云听了谢雪说至少可以玩上一局,自是大喜过望,忙同谢雪一道,往抚院后面的花园去了。 可是谢雪这时念着阮福之事,又怎能如唐庆云一般无忧无虑的玩下去?在花园里找了半天,只摘了七株草出来。唐庆云倒是乐在其中,不一会儿,手中已握了十二株草。两人清点着手中草数,谢雪不禁叹道:“妹妹,这我还怎么玩呀?你手上比我多五株,那只要你说对两株草的名字,我就输了,这……要不我还是认输吧?”按这时规则,如双方持草数量不同,则只依据较少一方持草数进行比试,但比试结束后,多摘了草的一方可以额外加分。这样唐庆云一开始就得到了五分,之后只要再答对两株草的名字,谢雪就只有全部答对才能与她打成平手。 “姐姐,你来先报几株草的名字嘛?这样上来就认输,多无聊呀?”唐庆云似乎也有些不满意。 “妹妹,我……我这几株草你也看到了,都是寻常之物,这……我怎么和你比呀?你看,这两株草,你不会不认识吧?”说着,谢雪也挑了两株草出来,这两株草一是车前草,一是铃儿草,在江南最为常见,看来唐庆云决计不会在这两株草上丢掉分数。 “姐姐,要不你再去取五株草过来吧……” “可是妹妹……我真的有些累了。要不,我这一局输了,便留下这个与你,若是日后我想要了,再与你斗一次,到时候要是我赢了,你把它还给我就是了。”说着,谢雪也从头发上取下一支金钗来。依古时斗草惯例,输了的一方也需有些赌注,谢雪幼时在家聪明强记,每逢过年过节,都能靠斗草赢下不少礼物,这时自然也不含糊。 “姐姐,我和你玩这斗草,只是家中这般待着,有些无聊,偶尔取取乐罢了,却不是想要姐姐的金钗的。”唐庆云看谢雪如此规矩,反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看着谢雪神色,只觉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便又问道:“姐姐,我这几日看你的样子,总是有些不高兴,是姐姐家里有什么事吗?还是,因为福儿的事呢?” “古霞妹妹,福儿的事,你……你就不要问了,要是有一天,你也有了孩子,难道,你不会为了他多想想吗?我怀上福儿的时候,你还没入府,但我可是陪着福儿过了十个月啊……若是你也有这般养育过的骨肉,我想,你一定也会在意他的未来啊。”谢雪听唐庆云意外说起阮福,心中也是一动,又自觉这个妹妹天真无邪,自然不会有所顾忌,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说了出来。 “可是姐姐,我倒是觉得,福儿是你的亲骨肉不假,可福儿的未来,你担心的有些太过了啊?”唐庆云听着谢雪之言,也不禁向她劝道:“其实我和夫人说话的时候,我自觉也不多,但我能看出来,夫人心里一直有我们几个的。前些日子,夫人从家中买了些礼物回来,也一直说要分给我们呢。所以我想,夫人也不会在意福儿究竟是你的孩子,还是她自己的孩子吧?月庄姐姐,我……我不知道夫人谈起福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可你应该有印象啊?”听唐庆云这样一说,谢雪也不禁回想起,每次孔璐华看到阮福的时候,对阮福都是关怀备至,又哪里有什么男女之别,嫡庶之差?她和孔璐华毕竟共同生活六年,乾嘉易代之际和珅与嘉庆的对抗一触即发,也是孔璐华将自己转移到了弘旿家中。如此看来,即便孔璐华对阮福未来之事尚未明示,自己又何必主动去惹事端呢? 可对于阮福日后的成长,谢雪毕竟心有余悸,不敢轻易信任他人,又向唐庆云问道:“可是……古霞妹妹,夫人也没与我说起日后福儿若是病了,或是学业不好,能不能……你或许不知道,福儿没出生之前就受过一场劫难,这日后到底能不能成人成才,我这个做娘的,你说能不担心吗?” “姐姐,你这想的也太多了吧?”唐庆云笑道:“可是夫人毕竟是孔家后裔,家中绝不会缺了银钱的啊?所以我想,夫人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孩儿那样照看福儿的。要是你怕夫人责怪你,那不如以后福儿的事,我去跟夫人说,我看夫人那么善良,总不会打我吧?”听着唐庆云之言虽有些稚嫩,却是自成道理,谢雪也轻松了下来,点了点头。 “只是啊,看姐姐的样子,倒不像自己想了那么多,却好似有外人说起咱家家事,让姐姐担心了呢。要不然,夫人和姐姐相处了这么多年,为何姐姐有了孩子,却反而不相信夫人呢?”唐庆云见谢雪面色时喜时忧,又为她开解道:“我进咱们这个家时日不长,但我能感受到,夫人和书之姐姐,还有姐姐你,关系绝不是外面有些小肚鸡肠之人所言妻妾互斗啊,嫡庶争宠的,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肯定会把我们家看得窄了。但姐姐和夫人之间有些什么事,姐姐应该比外人清楚啊?我看夫人是爱写诗的人,姐姐诗做得也不错,肯定很聊得来啊?所以姐姐你就放心吧,我相信夫人,福儿我也见过,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呢,若是夫人真的对福儿不好,我一定站姐姐一边!姐姐……今天好无聊呢,你也笑一笑嘛。” “我……我哪里怀疑过夫人了?”谢雪听着唐庆云之言,心中之前的疑惑,也终于渐渐消散了开来。便对唐庆云笑道:“古霞妹妹,今日……今日多谢你了,你……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嗯,姐姐这样才好看呢!” 这一切,也在不久后传到了阮元与孔璐华之处。 “夫子,这样说来,或许我也有自己的不对。”孔璐华听闻谢雪与唐庆云关系异常亲密之后,也不禁叹道:“虽然月庄入了我们家门六年,可平日若不是我们三个一起写诗作画,就是我和书之一起,单只与月庄在一起的时候,现在想来,一点都不多。月庄怀孕的时候,又正好赶上育婴堂初建,我忙于外事,竟也没照顾她几日。若是这样说来,夫子,只要月庄能够清楚其中是非曲直,我们就不要责怪她了。” “是啊,这样想来,月庄遇刺那日,当时街上情景,我却还记得不少呢。”阮元沉思道:“当时我和杨吉看着二叔,我又被最后那名刺客枪击,你为二叔包扎,却都忘了月庄。她本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孤弱之人,却得不到我们帮助,这样的心情,现在想来也不好受啊。不过我却没想到,古霞也是个聪明女子,她虽不清楚其中内情,却也猜了个大概。这样一来,月庄在外面应对那奸人,也自当有分寸了。剩下的……” “欲擒故纵,如何?”孔璐华对阮元笑道。 “夫人果然知我心意啊。”阮元听着,也不觉与妻子相视而笑。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阮家的反击 这日谢雪并没有找孔璐华说起阮福恩荫之事,依阮家惯例,她与刘文如轮流前往育婴堂看管堂中哺育事务,是以两日之后,谢雪依然如往常一般到了育婴堂中。不出意料,育婴堂照看之事到了下午便即办完,那周妈又在角落处向自己招手,谢雪想着如论如何,应该说的事都要说清楚,便又跟着周妈走了过去,两人转过几处偏室,到了一个育婴堂东北角的小园子中。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听谢雪说完她不愿找孔璐华言及荫子之事时,那周妈也顿时懊恼起来:“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比握在手心里的珍贵呢?你今日信了你家夫人,那明日若是她变了心,或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她还能顾得上你家孩子吗?到时候啊,或许她还想着抢这个荫子的位置呢。你可不知道,这荫子一旦入仕,最差也是六品起步,你以后还担心什么啊?小夫人,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啊,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啊?” “周妈妈,我想不会的,夫人毕竟是圣裔,她弟弟就是当朝衍圣公。你说夫人她怎么可能那么小气,连福儿的后半生都照顾不来呢?”谢雪听了唐庆云那日之言,这时也已经渐渐对周妈产生了疑心,这时听周妈仍要劝自己争夺荫子名额,便即与她争辩起来。 “衍圣公怎么了?就这一代衍圣公,我听说也不是亲的,说到底,他不也就是个庶出的衍圣公吗?”周妈这样说确也没错,孔庆镕以小宗入继大宗,在广义上也可以被视为庶出:“你说他一个庶子都能上位,你家孩儿怎么了?你儿子是阮大人亲生骨血,怎的你家人不帮着亲儿子,反倒把个做官的机会让给那抱养的儿子呢?” “周妈妈,这不可能的,我家爹爹和夫子治家都严,这荫子给了常生,就决计不会另择他人的。我这样去找夫子和爹爹要这个荫子之位,只会被他们骂死的,到时候,这阮家我……我也待不下去了……”谢雪坚持道。 “小姑奶奶,哪有人像你这样死心眼呢?你家夫子也是人,也是个有头有耳的男人,男人最喜欢什么?不都喜欢漂亮女人吗?不都喜欢漂亮女人在他们耳边说几句他们中意的话吗?你平日打扮得漂亮些,在你家男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他自然就愿意和你同房了。你把他伺候好了,就把这荫子之事都告诉他,大不了,在他面前也哭一次,他怎么还能不心动呢?”周妈眼看谢雪严守规矩不敢逾越,也终于不再掩饰。 “周妈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谢雪听着周妈这般世俗言语,也听得又羞又怒,不快道:“我家夫子与夫人从来都是良配,我……我当年也是因夫人之故,才能进了阮家,夫人与我相处六年,从来只待我如亲生妹妹,从未与我言及妻妾之分,也从未言及福儿嫡庶之辨。你这样教我,是让我和夫人去争去抢吗?我自愧读书不多,可基本的道理我明白,夫人对我有恩,我怎么能以怨报德呢?” “以怨报德?你也太天真了。”周妈不屑道:“你家夫人是什么人啊,不过仗着她生在孔府世家,从小生来富贵,便学着那般虚伪的绅士,对你施舍怜悯一番罢了。你真当你家夫人能认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做妹妹啊?她心里可瞧不起你呢。再说了,她凭什么生来富贵,家门一千年也不会倒?你凭什么生在那败落之家,连几亩田产都分不到?不过是她胎投得好嘛。她不过和你一样是个女人,凭什么银子田产都是她的,你家男人也是她的?她一个只会生女儿的废物,凭什么跟你生儿子的比啊?你也是你们阮家的女人,你家女人里就只有你生了儿子,就凭这一点,你就比你那夫人强!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敢和她抢男人,就等着你那儿子日后受苦吧!” “够了!”谢雪听这周妈几次三番侮辱孔璐华,想着姐妹情深,心中再也按捺不住,一把上前按住了周妈左手,道:“周妈妈,你也是个女人,若是生了女孩儿的都是废物,那令堂又算什么?再说了,我与夫人,虽然名为妻妾,可平日夫人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清楚楚,夫人与我一同作画,一同吟诗唱和,我们姐妹和诗联句时候的快乐,岂是你这种人所知晓的?!三年前在京城,夫人担心我卷入朝中内斗,她自己留下来面对困难,把我们送到宗室人家护得我们平安,就凭夫人这番恩情,我若是与她相争,那我还是人吗?夫人与夫子如何恩爱,我也清楚,我能入阮家为妾,已是奢求,又怎能对夫人做那些不义之事?听你这般言语,不仅俗不可耐,而且辱我家人,这育婴堂的规矩我知道,只留勤恳质实之人,不纳惶惑人心之辈!你毕竟对我多有帮助,我可以放你自己离开育婴堂,但若你还想得寸进尺,那也休怪我不客气了!” “哟,小姑奶奶,脾气不小嘛?你想跟我动手,跟我动手前,也不想想自己手上有几两力气啊?”周妈反应倒是比谢雪灵敏,竟反过手来,按住了谢雪的右手,笑道:“你以为你还是个干净的姑娘吗?你原本可是跟我说得清清楚楚,你家中断不会让你这等侍妾提置产的要求的,这般要求你都提了,你早就不是规矩的人了,现在想跟我反悔,来不及了!再说了,若不是你自己心中有鬼,你为什么之前要听我的话,入学钱你要,田产你也要?你让我离开这育婴堂,好,我明天就去你们抚院,把你在我这里学了这般手段之事,跟你家夫子说清楚!到时候,我看你也别想在阮家待了!” “你……你少拿这番话威胁我!我知道,我对不起夫人,我劝夫子置产,已经辱了阮家的清名,夫子和夫人要怎么对我,我都认了!但我若是和你一道同流合污,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和夫人一同生活?亡羊补牢的道理我懂,这次我绝不会再听你的!”周妈万万没有想到,谢雪这时居然也硬气了起来,可谢雪力气毕竟远远不如周妈,即便她再怎么用力想着挣脱,周妈的手也如铁箍一般难以松动。 可就在这个二人僵持不下之时,一个声音传入了谢雪耳中:“月庄夫人,你放心吧,夫人从来都把你当作亲妹妹的!至于这个贱人,就交给我们吧!”话音未落,只见园子门口,已多了一个青衫女子,谢雪自然识得,正是家中的莲儿。而莲儿背后,这时也冲出数名阮家家仆,各自持了杆棒,不过片刻,便围住了周妈。 “你、你们……你们等着!”周妈眼看自己已经被阮家家仆包围,自知即便抓住谢雪做人质,自己绝无可能与几名阮家仆人对抗,也不可能真正威胁到谢雪性命。情急之下,只好放开了谢雪。只见她转过身去,对着园子后面矮墙便是一跃,竟碰到了墙檐。接着,周妈一个转身,便越墙往外去了,谢雪和莲儿这边看得都大惊失色,不知道周妈一个育婴堂的乳娘,居然也能学了这般身手。 可周妈也没想到,她在墙外方一落地,便有七八个仆从打扮之人迎面而上,各人均持着杆棒,登时将她围在了墙角! “我说,你还是省点力气吧。我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神机妙算,但结果总是不错的。”几名仆人之后,一个为首的蓝衣男子走了上前,自然是阮家家仆之长蒋二了,蒋二看着已经无处可逃的周妈,也不禁冷笑道:“就凭你,也敢跟阮中丞作对,真是反了你了!带回去,一会儿告诉老爷和夫人,蛊惑月庄夫人的贼人已经捉到了,接下来,你就等着老爷处置你吧!” 一行人齐声应过蒋二,不一会儿,便将这周妈押回了育婴堂。莲儿和谢雪也自留在堂前,等着阮元与孔璐华前来裁决周妈之事。过得半个时辰,两顶轿子便到了育婴堂,阮元与孔璐华相继从轿中走了下来。 “夫人!”谢雪看着孔璐华从轿中走出,对自己温柔如故,心中一酸,便扑了过去,抱着孔璐华哭了起来。 “好妹妹,姐姐在这里呢。”孔璐华也轻轻抚着谢雪后背,对她笑道:“方才之事,我都已经听到了,你做得对,其实我和夫子也都知道,你要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你应得的啊?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体谅你,才害你担心了这许多时日。以后,我们还是好姐妹,你就放心吧。” “嗯。”谢雪一边哭着,一边对孔璐华点了点头,看着阮元也在一旁,便也跪倒在阮元之侧,哭道:“夫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是我糊涂,错听了这育婴堂中周妈的话,以为夫子……以为夫子不喜欢福儿,所以……夫子,这都是我的错,那些田产我都不要了,求求您、求求您原谅我吧……” “月庄,你快些起来吧。置产之事,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你没有错。”阮元与孔璐华多番商议之后,虽然不清楚周妈究竟是何来头,对谢雪说过什么,可大概也猜了出来。这时自然没有怪罪谢雪,而是将她扶了起来,道:“话说回来,也是我平日对你们太苛刻了,让你担心了这么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恩师才对。再说了,你能主动与那人一刀两断,我还要感谢你呢,怎么会再责怪你啊?” “月庄妹妹,这堂里的……那个什么周妈是怎么回事,你现在也该和我们说清楚了吧?”孔璐华柔声道。 谢雪点了点头,方才说出其中始末。 原来,正是阮元与杨吉为了林四之事争吵那日,谢雪依照寻常惯例,来到了育婴堂监管乳娘哺乳之事。这日原本一切如常,育婴堂经过孔璐华半年整顿,乳娘们各自也守得规矩。可就在谢雪中途歇息之时,忽然有一名乳娘上前对她笑道:“这位小夫人,今日您来这里视察,可也辛苦了,只是婢子看小夫人,却觉得有些面生,小夫人是杭州府哪一家人?若是以后小夫人家中有需要婢子的事了,婢子一定为小夫人尽力去办。” “好啦,你也不要这般谦虚了。”谢雪见这乳娘言辞谦恭,人看着也和善,她平时与外人交往不多,自然没了戒心,笑道:“我是这里巡抚阮大人家中侍妾,夫人筹办这育婴堂事宜也有一年了,现下夫人在家中有了孩儿,一时走动不得,我便替了夫人来办这里账目之事,却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乳娘喜道:“原来是……是中丞大人家中之人啊。那婢子能服侍小夫人一二,真是三生有幸了。婢子姓周,小夫人叫我周妈便是。小夫人说中丞府中夫人有了孩儿,却不知小夫人家中,共有多少孩子?若是需要婢子去帮忙,婢子一定悉心照看府中公子小姐便是。” “我们家啊?其实孩子也不多啊,只是最近这些时日,我有了福儿,夫人有了安儿,才显得人多了些罢了。”谢雪笑道,她看这周妈面相老实,一时热心,便将阮福是自己孩子,阮安是孔璐华之女的事,也一并说给了周妈。 没想到周妈听了自己说出家中子女情况,却无半分欢喜,反而轻叹了一声,道:“小夫人,这样看来,这老天爷对你可不公啊。” “这……这是何道理呢?”谢雪一时也有些疑惑。 周妈看谢雪不解,也感叹道:“小夫人,你既是中丞侍妾,中丞大人能做到这巡抚之位,只怕年岁也不小了。他年纪这般大,才有了一个儿子,这日后的传宗接代,可怎么办啊?而且,我之前就在一户人家做过乳娘,那家但凡妾生的孩子,都苦着呢,那家主人从来怕老婆,就只宠着大老婆那个儿子,这其他几个孩子,真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啊。小夫人你人心善,可若是你家相公也……唉,这孩子可真苦啊。” “周妈妈,你就放心吧,我家夫子是个仁善之人,怎么可能虐待孩儿呢?再说了,夫子很早就过继了一个孩子,现在也不小了,夫子以后的家业,肯定都是他来继承啊?你这番担忧,却是没必要的。”谢雪当时还很开朗。 “小夫人,话不是这样说啊,这亲生的儿子,和认养的儿子,能一样吗?我看你家夫子平日不言,心里多半还是喜欢自己生的。只可惜,你只是他的侍妾,你生的孩子,注定以后分不到多少家产的。而且恕婢子直言,既然小夫人家只许了您出来做妾,只怕……只怕日后分家产,也不会给您留下什么。你说这孩子多苦啊,日后只怕在这个家里,他还要对其他弟弟低三下四,才能有一口饭吃呢。”周妈听着,却对阮福的未来忧心忡忡,谢雪听着她这般言语,一时想起了阮福未出生前遇刺之事,心中不禁惆怅了片刻。 可谢雪那时对嫡庶家产并未留心,故而过了不久,便也释然,笑道:“周妈妈,福儿之后怎么会变成那样呢?我们家中人又不多,开支也不多,我想福儿日后就算不能和夫子一样,总也不至于吃不饱饭吧?虽然你这般为我着想,我应该谢谢你,可这些不会发生的事,就不要再考虑了。” 那时谢雪对周妈虽然客气,却也全不在意阮福未来生计之事。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两天之后,阮家就接到了一封来自嘉善的家书,这家书是谢江所写,告知阮元自己病弱,恐余下时日无多,可家中后生个个贪得无厌,想着争夺谢墉家产,自己无能为力,希望阮元可以帮助处理谢家家事。又说家产分给子侄尚且不足,已出嫁的女子,就只能忍痛放弃了。这时,谢雪才真正感受到了未来没有家产的危险。 那时阮元去了海盐清查官仓,不在家中,谢雪一时也没了办法,本想着找孔璐华求助一二,可想着平日与孔璐华来往,自己从未向她主动要过钱物,这时又怎么敢随便开口?于是下一次去育婴堂的时候,她便主动找到了周妈,希望周妈帮她出些主意。 “这还不简单,你不是说你和家中夫人,平日关系还不错吗?那更好办了啊?你就找你家夫人,时不时的提几句孩子的事,若是你担心,就跟她反复说,第一,孩子是男孩,第二,孩子是你家大人唯一一个男孩,这样说几遍,她就心软了。到时候,你找她随便说几个理由,要些银钱出来,最好再弄些田产,你那孩儿日后不就有着落了?” “可……可是周妈妈,我平日虽然和夫人关系尚属亲密,但毕竟她是正室夫人,我是她带回来的妾啊?我这样对她要这要那,这样很合适吗?”那时,谢雪也曾提出过疑问。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她是你家大人正妻,要么,她自己生个男孩出来,要么,她就得对你那孩子客气一点。要是你家大人真的没个后代,她做正妻的,比你还要难受呢。你要是实在害怕,就哭,对她哭几次,没准她一心软,心思一乱,就答应你了呢?” “好……好吧,我试试看……”这次和周妈见面之后,谢雪才有了为阮福争些家产的想法。 听到这里,孔璐华已经清楚前后始末,便也对谢雪笑道:“原来是这样,月庄妹妹,这也是我的不是,平日与你和姐姐说话,都没在意过你们家里情况,让你担心了。但你放心,以后遇到这种事,尽管和姐姐说,我们一定不会怪你的。” “嗯……谢谢夫人……”谢雪看孔璐华对自己并无责怪之意,反倒安慰了自己半晌,心中疑虑尽去。 “好了,夫子,我们也进去吧。这件事说来也怪,这一个乳娘,究竟是因为什么事,竟然要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呢?幸亏月庄妹妹聪明,心也善,要不然听她今日说得这些话,还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说着,孔璐华也与阮元一起进了育婴堂内,那周妈之前被押在花园里,这时也被莲儿带来的两名女仆拿着,带到了阮孔二人面前。 第二百四十章 阴谋之后 “是你?!”看到那周妈,孔璐华竟也吃了一惊。 “夫人,这人你认识?”阮元也略有些诧异的问道。 “夫子,就是她!”孔璐华怒道:“之前在育婴堂,我说有个乳娘偷堂里银钱,被我捉住了,就是这个人!之前我还想着,她或许只是一时犯错,先教训她一顿,也就罢了。可没想到,她竟然怀恨在心,报复上我们了。这次,我可绝不会再留她在这里了!” “夫人说的是,之后的事,就先交给我办吧。”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也清楚这周妈断无可能再危害自己一家,但周妈一个家世寻常,不过有些恶习的乳娘,却是为何学了这一番说辞,竟险些骗得谢雪轻信?其中内情,自己还需慢慢寻找线索。便也对蒋二道:“将这人先行收监,明日到了抚院,我再来审过她详情。” “大人,我不过对那谢小夫人说了些话,又没犯法,你凭什么抓我?”周妈竟还有些不服。 “你没犯法?你也懂大清律例吗?”阮元笑道:“既然如此,其中这几条你不会不知道吧?监守自盗仓库财物,至十五两便可徒两年半,至二十两,则可流二千里。你在育婴堂办事,之前却暗中偷取堂里公钱,这不是监守自盗是什么?先前夫人怕逐你出去,你没了生计,特意只打了你二十板子让你引以为戒。但你既然屡教不改,那就怪不得我了,之前的账,也只好一并算上了。蒋二,现在立刻去抚院派人,到她家中再搜一遍。若是她果然贼心不改,又有偷钱之事,这次用刑,便即从重!”蒋二当即得令,去抚院调遣衙役去了,两名女仆也押着那周妈,将她带了下去。 对周妈一案的审理很快就以周妈全部认罪告终,因蒋二等人搜查,周妈家中从官府盗窃之银已近二十两,周妈再也无力辩驳,只能承认了自己窃银之事,为了换取从宽处理,也将谢雪一事的内情全部告知了阮元。最后阮元还是宽仁为怀,将周妈减刑两等,只判了一年半的徒刑。 “所以说,这周妈背后,果然是另外有人指使了?”听阮元说完案情,孔璐华也向他问起其中内幕。 “是啊。”阮元道:“这周妈被你打了一顿以后,便即怀恨在心,想要报复我们。她本也有些下流伎俩,可对咱们家中之事,她其实了解不多,仅凭她那点小聪明,翻不起多大浪来。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找到了她,还给了她不少钱,说希望她从咱们家内部开始,让你们妻妾互斗。她教月庄那套说词,一半是自己想的,另一半就是这外人教的了。不过她也真是贼性不改,有了那许多钱,又继续去赌,赌输了,又回育婴堂偷钱。这次进了大牢,以后可就跟育婴堂再没关系了。” “那这个教她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周妈有没有说清楚?”孔璐华问道。 “她想着减刑,所以能说的,我看也确实都说了。只不过,她对那个人也是一知半解,那人有的是现银,她就没多问。”阮元道:“若真是说有什么特点的话……我问过那人口音如何,周妈供认时说那人口音与寻常江浙人无异,但也会夹杂一些北方口音……这样说的话……”说到这里,阮元也陷入了沉思。 “夫子,我猜啊,与夫子有这般深仇大恨,想要让咱们家鸡犬不宁的,估计也只有海上的蔡牵。”孔璐华也帮忙出主意道:“一定是蔡牵想要坑害我们,故意在浙江找了这样一个人,那周妈自然不知其中内情了。若真是这样,倒也不用担心太多,来年蔡牵再到浙江,我们把他打败不就行了?” “夫人,我当时也有意问过那人样貌,可从那周妈言语上看,这人不像是海盗,寻常海盗,哪有对官府恩荫之事这般熟悉的?而且这人也不像一般的江南人……”阮元说着说着,竟忽然长叹了一声,向孔璐华问道:“夫人,天台胜境寄仙踪,九日城南上翠峰。豁目晴川潮正满,如云秋稼露方浓。你看这首诗如何?” “这诗……写的是天台山吧?写得很开阔啊,不过……修饰少了些,倒是不像你那些山水诗作。夫子,这诗是谁写的啊?”孔璐华对阮元诗文了如指掌,清楚阮元作山水诗,多有精雕之感,开阔直言之句反不常见,很快便发觉这诗并非阮元所作。 “这……没什么,诂经精舍里的学生写的。夫人,我……但愿我想得不对吧……”阮元也不禁摇了摇头,似乎蔡牵身边,尚有一件与自己紧密相连之事,而自己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 孔璐华看阮元沉思之中,尚有不忍之色,估计他也有些事不愿当即言明,便没多问。 不过这天夜里,与阮元同寝的却换成了刘文如。 “书之,夫人她怎么了?今日白天还与我商议了不少事,这晚上居然让你过来了。对了,你到了我这里,夫人她要去哪里就寝啊?”看着孔璐华意外的安排,阮元也有些不解。 “嗯……夫人说她要去月庄那里住一晚。夫人这几日也一直对我说,说我们之前对月庄关心得不够,才害她交友不慎,竟险些听从了外人那些胡乱言语。夫子,外面的事,您也都办妥了吧?”刘文如道。 “是啊,我也知道,你们三个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亲姐妹,却比外家那些亲姐妹还要亲呢。书之,月庄虽说一时误听了奸人之言,可她及时醒悟,最后与那人决裂,也是我等亲眼所见。她毕竟是个本性善良的姑娘,你们以后可一定要继续姐妹相处,千万不要再责怪她了。”阮元也安慰刘文如道。 “夫子,我知道的。” “不过……夫人去和月庄同寝,她们会说些什么啊?”阮元似乎也对妻妾间的这些秘密很感兴趣。 “这个嘛……”刘文如似乎也想到了些有趣之事,面上不禁泛出了一丝晕红,掩袖笑道:“夫人和我们在一起,一直都……都很关心我们啊,我想月庄妹妹和夫人多亲近些,也一定是好事呢。” “是吗?”听了刘文如的话,阮元也渐渐放心了下来。可是看着她清秀的面庞,略显晕红的面颊,一时心动之余,也想起她入阮家已有近二十年,与自己做妾也有十年了,却至今尚无子嗣,不由得也有了些歉意,道:“书之,要是你也有个孩子,该多好啊……” “嗯……那夫子也不要只是说嘛……” 对于阮元和刘文如的事,孔璐华是放心的,或者说,让刘文如也生个孩子,本就是她心中所愿。这时,她也放心的来到了谢雪之处,正在轻轻地把玩着谢雪散下来的秀发。 “夫人,我……我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谢雪看着孔璐华长姐一般温柔的笑颜,心中也有些忐忑。 “月庄妹妹,以后啊,你就把这件事忘了吧。其实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啊?之前若不是你家中有了变故,你也不会轻信外人,说到底,还是我对你们关心得不够,只想着吟诗作画之事,却忘了你们的家事。这样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这就五五开,扯平了怎么样?”孔璐华安慰她道。 “嗯……谢谢夫人……”谢雪得到了孔璐华的认可,自然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嘛。还有,爹爹七十大寿的那幅画,我们也要赶快准备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偷懒哦。” “夫人,我一定好好帮你们的。” “妹妹真乖,不过,以后可不要这样拘谨了。”孔璐华一边帮谢雪梳着头发,一边也轻轻笑道:“还有啊,这次的事,虽然无损我们姐妹情谊,可也总是给我们提了个醒,以后遇到外人用妻妾啊,嫡庶啊这些来说咱们家的,多半是不安好心。你看,福儿我看着就和我的儿子一样,你们也都是我最喜欢的姐妹,你说是不是呢?” “夫人,我……我会永远记住的。”谢雪点头道。 “嘻嘻……不过嘛,既然你曾经听过那周妈的话,那在我这里,也要给你一点点小教训了。你可不要害怕哦。” “夫人,这……哈哈,好痒啊,夫人不要再挠我了,我、我很怕痒的,我再也不敢了……哈哈……” “听话!这些日子因为担心你的事,我都好几日没睡好觉了!不许动,让我报复你一下!” “哈哈哈哈……” 在二女的嬉笑玩闹中,阮家之上那短暂的分裂阴影,终于烟消云散。 两日后,阮元也将所有家人聚集在了一起,将家中子嗣之事再次进行了说明。因江彩早早故去,孔璐华、谢雪、唐庆云均未见过,是以她们之前对阮常生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时阮元再次声明,阮常生并非外家抱养的养子,而是认江彩为生母的嫡子,恩荫继承之事,均以阮常生为先。对于眼下的四女而言,这自然是个公平的结果,孔璐华也向三名妾室告知,之前给阮福的田产不再变化,但如果她们另有子嗣,也依阮福旧例增置田产,如果生了女儿,自己也出一份嫁妆。就这样,解决了基本问题的阮家妻妾,再次回到了亲如姐妹的生活中。 既然阮家内部问题已经解决,阮元和孔璐华也将蒋二与莲儿叫到了一起,二人之前已经和阮元夫妇有所沟通,这时也不再拘谨,都同意了婚事。这年冬天,二人便即在抚院成婚,之后蒋二为首,莲儿为次,共同管理阮家其他仆从。看着蒋二夫妇亲和能干,阮元又是规矩严明,阮家其他仆从下人,也都自觉严守家规,相安无事。 嘉庆七年之冬,阮元也相继接到了不少好消息,孔庙经过几个月的重建,正式完工,礼乐齐备。他与延丰一同议定的《两浙盐法志》、《南沙收盐章程》也都编定完毕,正式施行。盐务之上新规使新盐场被纳入朝廷管理,旧规如何使用,亦自前后分明,一时间盐政之弊,也被二人清理了不少。诂经精舍的学生这时也编定了不少文章,阮元看过后,将其中上乘之作结成文集,即为《诂经精舍文集》。此外从各地官仓清查、关税征收的情况来看,偷漏粮米、关税苛重之弊也得到了有效改善,北新关冬季的商税明显高于上一年。 也正是嘉庆七年之末,七年的白莲教战争开始进入尾声,这时白莲教领袖苟文明、龚其尧、樊人杰等人,或被清军击杀,或被擒获,主要的白莲教各部都被清廷剿灭,只剩下若干小股余党尚在抵抗。因此嘉庆宣布,白莲教之战已经结束,对文武百官大加封赏。阮元在浙江虽未参与此战,但多年供应前线军饷,同样有功,故嘉庆诏阮元次年入京觐见,到时候另有赏赐。 只是这个冬天,阮元也有些许遗憾之处。在杭州与自己共事三年的布政使刘烒,因治绩斐然,得以升迁侍郎,便与阮元告别,北上京城去了。王昶见阮元已然精通庶政,诂经精舍也已渐有成效,加上年事已高,便也辞别了阮元,回到苏州养老。一时之间,阮元的左膀右臂离开了不少,所幸接任刘烒的布政使清安泰为人勤勉,颇有才干,浙江越来越多的学者文人听闻诂经精舍之名,或毛遂自荐前往主讲,或主动求学其间,为政治学之事,并未因旧人的离去而出现衰退。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惑之年 当然,阮元的成功也意味着蔡牵逐渐陷入了困境。 “蔡牵啊,看起来,这离间阮家妻妾之计,是已经失败了。”这时,几十艘海盗船正停在福建海中的几个岛屿之处,这里没有官军,自然也就成了蔡牵临时安营扎寨的地方。吕姥这日也接到了岸上线报,周妈在杭州不仅失手,还被关进了牢狱定了罪,便将这件事告诉了蔡牵。 “是啊,哼哼,我却是没想到,这阮家妻妾,居然关系能这般亲密。看起来,咱们平时自诩识人无数,却还是小看了这阮元了。”蔡牵也不禁苦笑道。 “老板,眼下最紧要的,已不是什么离间计了。海上这弟兄们明年还有何钱粮能够接济,还能不能补充足够的火药,这都成问题了。”蔡粼也颇为担忧地说道:“这一年浙江严查海防,整个渔市都是官军严加看管,咱们根本插不了手,海上生意,还是只能在福建和广东做。要是和去年一样也就算了,今年那阮光缵完了,以前海上跟他混日子的那伙人,一大半投到了咱们这里,人多了,需要的钱粮火药就更多了啊?”这时阮光缵已经被阮福映击杀,之前效力于他的安南水军也自作鸟兽散,一部分并入广东海盗,另一部分则因蔡牵也曾与伦贵利共事之故,前来投入蔡牵一帮。 “今年不说别的,洋人的船来得都少了许多。”吕姥也抱怨道:“我听说,洋人里有个国家叫法兰西的,成天和其他洋人打仗,这仗打得,洋人现在都不敢来这边做买卖了,说是南洋也有法兰西的船,随时能阻截他们。这国内生意做不得,洋生意也做不得,来年若不能寻个大宗买卖出来,只怕时日久了,人心生变啊。”在此之前三年,即阮元南下成为浙江巡抚的那一年,拿破仑在法国获得军政大权,随即与欧洲其他国家作战,屡战屡胜,也在这一年春天定下了《亚眠和约》,第二次反法同盟便告结束。但各国往来广州的商船也因战事之故,一时减少了很多,虽有和约仍不能复原。而且半年之后,和约便被撕毁,第三次反法同盟成立,欧洲对中国的通商情况一直难有起色。 “大宗买卖,也不是没有……要么,咱们明年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鹿耳门,那边我打探过,出入台湾购买木料的商船最多,咱们若能让他们给咱些木材,修缮船只便不成问题,这些年福建内陆也缺粮,台湾一年要运好几万石粮食供福建各府用度,这部分要是咱们能争下来,也自是一大笔生意。”自乾隆朝至嘉庆朝,福建内陆无论粮食还是大型木材,都已经渐渐紧缺,反倒是台湾逐渐成为粮食和大型木料的出口区域,一年要向福建内陆官兵补充八万石左右的粮食,故而蔡牵有此谋划。 “若只是缺粮,没有火药,倒还好办。可眼下我怕的,是人心要散了。”蔡粼道:“老板,你也不是不知道,前年那场大暴雨之后,就一直有人在传言,说那阮元和李长庚得天之助,那场雨是天站在他们那边,这话我不信,可我看下面有的是人信啊?更何况,两年以来,咱们在官府身上也没讨到什么便宜,新来的人也是鱼龙混杂,说不定便有岸上的探子,在里面故意放些风言风语。所以照我看,来年能不能补充粮食火药还是其次,这人心还能不能稳住,才是咱的根本啊。” “这样吗……”蔡牵眼中也忽然出现了一丝光芒,随即,他嘴角上竟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冷笑。 “妈,蔡粼,我有个办法,来年春天一到,咱们就北上,去普陀山进香。” “什么?”吕姥和蔡粼一时似乎听不懂蔡牵用意。 “哼,你们想想,咱这海上吃饭的人,平日最信什么?不是妈祖娘娘,便是观音菩萨,这海上要说信观音最灵的地方,那是哪里?就是普陀山啊!我们明年一到,就大张旗鼓北上,若有人问,也只说是去进香的商人,朝廷多半一时分辨不出咱们是不是真的商船,不会立刻追击我等,咱们把香上了,若是还有时间,就趁他们犹豫不决,再去浙江捞上一笔!只要咱们行动快,就能在朝廷发现咱们之前安全回来!进了香,若是来年还能找几艘运木材的商船把他们拿下,这人心,不就又回来了吗?”蔡牵已然有了一个应对之计。 “蔡牵,你这办法能行吗?”吕姥听着也有些担心,道:“那阮元又不是庸人,只要他听闻咱们大队船只北上,我想他立刻就能集中水师。我猜,他们最好容易出手的机会,便是咱们南下之时,那时候咱们若真被困在了浙江,想强攻朝廷水师,现在没有绝对的胜算啊?” “妈,蔡粼说得也对啊。”蔡牵道:“眼下咱们最重要的,是把人心稳住,人心散了,这福建商人也就敢跟咱们对着干了,那才是最糟糕的情况。所以北上确实有风险,可不能不去啊。至于后面嘛……嘿嘿……”说到这里,蔡牵又露出了之前那略显狡黠的笑容。 “这阮元以为,破了我的离间计,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他或许现在还不知道呢,他现在对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若他真敢出手,想就这样灭了我们,那我们就只好用最后的手段了,我这次要让他知道,老子在这东海之上,根本就不会败!” 对于蔡牵言下之意,吕姥和蔡粼心中都清楚,便也再无异议。很快,蔡牵便集中了附近所有自己船只,与黄葵、张阿治等人合兵一处,做起了北上准备。 不过多时,便已是嘉庆八年,也到了阮元四十大寿之日。张鉴、陈文述等一批诂经精舍的学生这日也早早备了礼物,送向抚院门前。可眼前的情况,却让这些学生大吃一惊,孔璐华正带着阮家三女,向几顶轿子走去,似乎外出有事,而抚院吏员则告诉他们,阮元在此之前,便带人去了江边观察海塘兴修情况,早已不在府中。 “夫人安好。”张鉴等人也在吏员引导之下,过来拜过了孔璐华,道:“恩师出外视察海塘,实在是让学生们始料未及。只是学生们之前早知今日是恩师四十大寿,能以四十之龄巡抚一方,实乃士林罕见。故而这寿礼我等也早早就备下了,还望夫人不要嫌弃学生们寿礼单薄,收下学生们的心意。” “春冶,你还是把礼物拿回去吧。”孔璐华也对张鉴回拜道:“其实你们要来送礼之事,我家夫子早就知道了。正是不愿见你们来送礼,他才特意去了海塘。昨天他就告诉我们,若是今日收了你们的礼,那日后其他外人,也可以用各种名目上门送礼,他来杭州之时,便定下了不收礼的规矩。这几年过来,也只收过些诗画古器,金银绢帛却是一点不沾。你们今日送来的礼物,他也早对我们嘱咐过,让我们一概不收,所以啊,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份心意到了,夫子也就很开心了。” “这……老师又是何必如此呢?”张鉴叹道:“其实学生们也都知道,老师从来清廉不受馈赠,可这满寿之数,本就不多,学生们带的礼物,也并非多么贵重的金银财宝,若老师实在不愿收,倒是让我们这些做学生的难办了。” “唉,夫子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道:“夫子昨日也告诉我们,诂经精舍这些学生,多半不会送什么贵重之物,但你们的心意,他自己早就领过了,你们能送什么,他心里也有个数,这些东西对于我们家而言,也不算重要。若是你们真心想要送他些什么,也不是没有办法。去年他编定的《诂经精舍文集》只是初集,你们以后做了好文章,尽可再编续集出来,就当是给他的礼物了。他看你们有所作为,心里自然高兴,你们有了文章,也可以不朽于后世了,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既是如此,那就请夫人代我们问老师安好吧。”张鉴清楚阮元已经留下这么多话,估计自己强送礼物,也只会讨个没趣。看着孔璐华一行似乎也要出门,不仅有些好奇,问道:“不过今日老师家中,竟也没其他事吗?师母今日也要出门,却不知是何等紧要之事呢?” “你们都不知道,夫子去年年冬,在城北建了一座普济堂吗?”孔璐华道:“夫子说,杭州虽是富庶之地,眼下人口渐增,却也有了不少饥寒之人,所以立了这普济堂出来,最初是说十二月施粥一月,但今年这天比去年冷,所以加了一个月。这不,因为今日夫子去海塘,带了不少衙役出去,普济堂一时人手不够,只能我们姐妹几个一起去帮忙了。普济堂要做的事可多呢,除了施粥,还有发放棉衣、棺木、姜汤、伤寒药,看起来我们几个又要忙上一日了。” “那真是辛苦师母了。”张鉴笑道:“只是学生却不知,若是这普济堂人手不足,为何老师不直接交给杭州府去办呢?杭州府要是能接管过来,就可以从府衙派吏员过去经营了啊?” “杭州府的吏员?要他们过来,这普济堂才办不好呢。”不想孔璐华却感叹道:“你有所不知,两年前的育婴堂,也是杭州府代办,后来我和几个绅士人家的女眷去了,才发现他们管得有多乱,一个哺育婴孩的地方,居然没多少孩子,而且没几个人在认真喂奶!账房里的钱,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没亏空算不错的了。那时里面还有十几个乳娘,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你说这是育婴堂啊,还是妓院呢?她们在里面也不好好照看孩子,喝酒的喝酒,赌钱的赌钱,当时为了整顿育婴堂,可是费了好些时日呢!所幸这普济堂眼下还有人愿意接管,有个绍兴绅士说可以出钱接办,夫子与他也谈过交接之事,估计再过几日,我们也就不用这样跑来跑去了。” “恩师爱民如子,实在让我等钦佩。”张鉴也不禁感叹道:“师母,这样说来,倒是学生这般无所作为,有些惭愧了。若师母不嫌弃,我等也愿意帮忙照看普济堂一日,您意下如何?” “嗯……也好,你们愿意来,就先把礼物拿回家去,之后过来吧。”孔璐华听张鉴之语,却也不禁抱怨道:“你们还说他‘爱民如子’呢,是不是你们都觉得这样很好啊?唉,可他对我们家里人,怎么就不知道多爱惜呢?” 第二百四十二章 神秘的进香船 可惜的是,这时的阮元还听不到这些。阮元这日早早出门,也已经到了距离杭州最近的海塘,看着眼前数十里的海塘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沿海而去,百姓役夫挑柴担石,十余名监办吏员也在一旁有序监督,并无侵凌百姓之事,阮元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日焦循陪同了阮元在侧,另外还有一人,是阮元嘉庆四年会试时的学生,名叫陈寿祺,字恭甫,这时因上一年省亲归家,暂时路过杭州,阮元希望他暂时到诂经精舍主讲,他为官之念又不强,遂暂时在杭州留了下来。这时看到海塘盛景,也不禁对阮元叹道:“恩师治浙四年,果然是焕然一新啊,这海塘我入都会试时也来过,多有阙漏之处,我也问过这里官吏,总是说经费不足,根本没有足够石柴修缮。不想老师在浙江这些年,废了之前帮办旧例,竟不仅省了钱,还能让这里石柴足备,这可真是让学生开了眼界了。” “恭甫,这也并非什么难事啊?”阮元笑道:“之前这里官吏,大多办事粗疏,只知一味投入公帑,却不知精打细算,最后呢,百姓多交了赋税,官府却被那些无良商人蒙蔽,反倒赔了钱。所以说这做外官啊,算学的功夫,我看是少不得的,知道每一笔钱都花到了哪里,知道每一笔钱怎么花最有效果,这也是为政之本,若只是心存善念,以为花了钱就能修好海塘,其中细节全然不顾,那才真是南辕北辙了。不过说到这里,我却也有些担心,若是我不在这里做这个巡抚了,又换个不懂算学之人过来,他不知海塘开支用度,竟又复了帮办之策,那就糟糕了。” “伯元,你说,海塘之事,若是也能修一部志书出来,或许能让后来人少犯些错误呢?”焦循提议道:“之前咱们修那《两浙盐法志》,便是为了严明盐场法度,不至于新令下了,官吏却还去用旧令。若是这海塘之事,也能修志,那后来巡抚看了这部志书,就自然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啊,修一部《海塘志》,或许是个办法。”阮元点头道:“恭甫,你既然来了诂经精舍主讲,这件事我也想着托学生去办。正好你做过官,办事也有经验,这《海塘志》编撰之事,我想交托于你,若能修成,也定当将你名字列于卷首,以成不朽之业,你看如何?” “老师客气了,这修志乃是为海塘大计所为,学生能参与其间,乃是幸事。”陈寿祺也主动承担了修志任务。 “中丞大人,中丞大人!”这时,几名吏员打扮之人忽然从阮元一行身后赶了上来,几人身后,还跟来了一名四品官员,那官员见了阮元,忙上前作揖拜道:“中丞大人,下官是新任杭州知府李坦,听闻今日是大人寿诞,下官先前也备了礼物,想送到大人府上,却不想听闻大人来了海塘这里,大人寿诞之日,尚能诚心为公,下官惭愧不已,愿助大人一同监修海塘,以保浙江百姓平安!” “李府台,多余的礼节就免了吧。你初来这里为官,或许尚不知我早有规定,府县官员,不得向抚院送礼,你去了也是白去。不过你也算竭诚为官之人,能来一同看看这边海塘,也好,这海塘兴修,多有新任府县不能熟知之处,我还得跟你嘱托一番呢。”阮元对这位新任知府李坦也非常客气。 “这……多谢中丞大人提携。”李坦感激道。 “这不是提携,你在杭州做官,能做成什么样,靠的是你自己,我可以指点于你,却不能替你办事,这一节要清楚。”阮元说道,这时看着天色也已是正午之时,便对下属仆从道:“这午饭的时候也到了,去把咱们准备的酒菜拿来,好好犒赏一下这里夫役,他们来这里挑石担柴,比我们可辛苦多了。和他们一边看这海塘,一边过这个生日,却也是乐在其中啊。” 几名仆从当即应声而去,一时间海塘之上,役夫吏员听闻阮元生辰之日,竟能亲临海塘犒赏自己,登时欢声雷动。阮元一边与这些役夫吏员一同用了午餐,一边也指导了李坦不少海塘之事,这个难得的四十大寿,也是别有一番惬意。 阮元这边视察了海塘半日,直到日落之前,方才回府。到了抚院,天色也已全黑,正好孔璐华也结束了普济堂施粥之事,回到了抚院之内。 “夫子回来啦?”看孔璐华的表情,三分疲惫,七分哀怨,显然对阮元“避客”之举并不满意。 “是啊,这去海塘看一看,也不错嘛?”阮元笑道:“不过看夫人的脸色,好像对我不满意啊?是普济堂那边人太多了,让夫人累着了吗?” “普济堂还好啦,可是夫子,你这样好不容易得了个满寿的生日,却抛下我们一家自己出去避客,你这样真的对得起我们么?你是不是以为生日不收礼,连学生都不见,是很清廉的事啊?”孔璐华幽怨道。 “那……夫人的意思是?”阮元好奇道。 “夫子心中,还有这个家么?”孔璐华道:“今日你那些学生,果然带了不少礼物来为你贺寿,我为了拒绝他们,费了多少口舌,夫子你知道吗?那海塘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可你这生日,我们一家人要盼多久才能盼到一个?你平日公事多,我们也没说什么,可好容易过个生日,哪里有像你这样不仅不在家,反倒还抛下家人一个人出门的?我……我们难道就不值得夫子相陪吗?做夫子的妻妾,就连这一点快乐的时候都等不到吗?我……要是只有我也就算了,你说安儿也都两岁了,她……你希望她长大之后,竟连爹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吗?”说着说着,自己双目竟也渐渐湿润了。 听着妻子之语,阮元又怎能不为之动容?仔细想想,来浙江这些时日,自己忙于公事,大多数时间都不能陪伴家人,更没有多少时候,可以和家人一同安享岁月。眼看着孔璐华、刘文如、谢雪都从当年的清澈少女,渐渐变成了少妇模样,自己也不知不觉间儿女双全,可即便是孔璐华,也没有与自己一同共享生活的时候,更何况其他人呢?一时之间,自己心中也不觉有些懊悔。 “可是,眼下下属学生那么多,这生日也不能让他们形成了送礼之风啊……”阮元也陷入了矛盾,但他毕竟多有主见,这时也渐渐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便对孔璐华道:“夫人,我……我今日确是自私了些,没能想到家中之人,是我的不对。” “对不对的,今天也都快过去了。那明年呢?若是明年你还在浙江,再有学生过来送礼,你还要让我帮你拒绝他们吗?”孔璐华问道。 “不,我有了个新的办法。”阮元也走上前来,轻轻抚摸着妻子双肩,对她笑道:“以后过生日的那一天,咱们就闭门谢客,外人一律不许进咱内宅。然后啊,咱们全家人都聚在一起,一同烹些茶,吃些点心,若是大家喜欢,就多聊聊大家喜欢的事。若是谁有什么其他人不知道的故事,也都讲给大家,好好快乐一下。这样啊,咱们外面的礼不收了,家里面的乐事,却一点不少,正是两全其美啊。夫人,你说这个想法如何?” “这……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了,夫人若是不信,马上爹爹七十大寿也要到了,咱们就一边闭门,一边家中人一同为爹爹祝寿,怎么样?若是夫人喜欢,以后咱们的生日,就都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时间。”阮元道。 “好,那下个月你可不要偷懒,更不要再跑出去!你不做个表率,谁会相信你呀?”话是这样说,孔璐华的脸上,却又泛出了笑容。 “嗯,这次我听夫人的。” 从阮元四十岁起,阮家便即定下了这“一日茶隐”的规矩,阮元也果然信守承诺,只要生日之日没有外事,便即闭门烹茶,与家人共度良辰。 只是阮元的公事并不会因自己的意志而消失,两日之后,李长庚又来到了抚院。阮元来见他时,只见李长庚也正拿着自己在诂经精舍编定的文集,看得滋滋有味。 “西岩兄,在下这些学生,文章做得可好?”阮元也对他笑道,李长庚本也是武进士出身,彼时武科殿试也有策论,能完成一篇可观的兵法策论,李长庚文笔上的功夫自然也不弱。“还有啊,西岩兄之前与我说起,希望朝廷给这几年海战殉难官兵修建昭忠祠的事,皇上也已经同意了,这几日我便告知沿海各府县,让他们尽快兴修。” “既然如此,那真是太好了。海上为国捐躯的将士,也终于可以瞑目了。”李长庚欣喜道:“而且中丞啊,你这些学生里面,果然有见识不凡之人啊。你看就这火炮一事,你这里就有三篇《炮考》,火炮源流,倒是写得颇为精当,用典之博,也是我所不及啊。不过,这讲炮容易,铸炮却难:用炮之法,不可不讲也,必也制器合度,用药合宜,运掉能灵,施放能准,演之平时,用之一旦。哈哈,这些言语我也能写得出来,可这制器如何合度,用药如何合宜,没个六七年功夫,是决计掌握不了的啊。” “西岩兄说的是,若是我这里有真正善于铸炮之人,也请他们为西岩兄再铸些新炮。”阮元笑道:“不过,西岩兄这次过来,应过不会只是想看看我这些学生的文章吧?” “海上有动静了。”李长庚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道:“最近海上哨探来报,福建海上来了十余艘大船,正在向普陀山方向靠近。据说,温州镇那边已经问过了,他们说是商船,去普陀山进香。可据我所知,眼下海上能一次出十艘以上大船运送商货的商人,福建可谓寥寥无几,更何况这不是寻常的经营,而是根本不赚钱的进香啊?那船上之人,听温州镇那边说,样子粗犷得很,根本不像商人。所以我不能不怀疑他们,说不定这些人根本不是商人,而是……蔡牵所部呢?” “西岩兄所言甚是,若是商人,只自己乘船进香便好,为何一次要出动这么多大船?定是福建海寇清楚,一旦贼首与大多部众脱离,必将被分而治之,所以不敢独自前往。眼下东海之上,能一次出动这许多大船的,也只有蔡牵了。”阮元道。 “所以我想着事情紧急,不能不与你商议个对策。”李长庚道:“我估计再过数日,他们就能到达普陀山,到时候,咱们应过如何出击?趁这个机会一举歼灭蔡牵,自是最好的办法,可那毕竟是百姓心中观音菩萨的圣地普陀山啊?蔡牵目前也没亮出真实身份,这样贸然去进攻他们船队,只怕百姓心中,咱们反倒成了渎神之人。” “蔡牵没办法了,否则他决计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北上进香。”阮元沉思半晌,对其中缘故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道:“蔡牵为何前来进香,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连年败绩,士气低落,若不能进香祈福,过不多时,他们自己就会内讧了!也就是说,现在的蔡牵,火药、粮食,应该都不算多,他们看似瞧不起我们水师,其实心里害怕得很。只要我们集中兵力,与之正面决战,蔡牵必无胜算!但既然如此,我们反倒也不用着急了,这次咱们就来个以逸待劳,等蔡牵进香过了,再行围剿,西岩兄意下如何?” “中丞的意思是……”李长庚也需要一个明确的指示。 “西岩兄,你这就回宁波,告诉黄岩、温州两镇,集中兵船火炮,蔡牵北上之际,暂时按兵不动,他大半年不敢北犯浙江,估计这次也不会停留多少时候。只要他转而南下,你便亲率定海水师设伏其后,待其接近黄岩镇时,黄岩、温州二镇自南而上,将军自北而下,一并围而击之!同时,我也通知沿海的乡勇首领叶机,让他沿温台一线,组织乡勇防备岸上,蔡牵这次,必然被我军四面围困,再无动弹的余地!到时候,这海防之事,也就该做个了结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心中也在反复斟酌,可他忖度再三,也不知如此天罗地网之下,蔡牵还有什么办法脱身。看来这次行动,定能彻底击溃蔡牵所部,使东海重现太平。 “好,那我这就去准备!”李长庚听着阮元分析,自也大喜,当日便辞别阮元,回宁波组织出海事宜去了。 几日后,出兵的命令相继送到了沿海各镇,阮元也再次从杭州出发东进。这一次,距离蔡牵的败亡,似乎真的不远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百密一疏 嘉庆八年之春,蔡牵为提振士气,亲率十余艘大船扮作商船北上普陀山进香,因阮元以逸待劳之策,蔡牵北上之际并未受到阻挡,而是成功在普陀山完成了上香仪式。但与此同时,阮元的坐轿也已经从杭州出发,准备经绍兴东进宁波,再次亲自指挥即将到来的合围之战。 乘轿过了一日,已进入绍兴府界,这日眼看已过正午,一行人也加快了脚步,想着入夜之时抵达绍兴。这时尚是正月之末,浙江亦是冬天,此处虽是官道,行人却也不多。可就在一行人对身边全无觉察之际,只听得一边树林之中,忽然传来一阵“窣窣”之声,紧接着,一个人影跃入官道,向着阮元一行而来。 这人走得近些,阮元一行方才看出,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面色憔悴,挽髻的头发已然蓬乱,身上只着粗布衣衫,双足伶仃,似已站立不稳,可女子看着官轿,竟似毫不畏惧一般,仍朝着轿前走来。阮元轿前随行吏员也已发现情况不对,纷纷上前喝止。 “前面那女子,不要再往前走了!这是巡抚大人官轿,你快快让路,否则我们要依法办事了!” “大人,救……救命啊!”谁知听到这句话之后,那女子却突然高声大喊了一句。随即,似乎已经坚持不住,便倒在了地上。 “前面怎么回事?”阮元听着轿外似乎有异动,便也从轿中走了出来。 这时陈寿祺应阮元之邀,一同前往督办剿灭蔡牵之事,听阮元问起前面情况,便自告奋勇,上前走了一圈,回来向阮元道:“老师,前面有个女子喊救命,随即倒在官道上了,老师您说这是……” “救命?”阮元也有些疑惑,不禁向着两侧树林看去。 过得片刻,阮元便对陈寿祺道:“恭甫,速速叫上人,去那边树林里捉拿贼人,快!” “老师,那里面有人?”陈寿祺一时也颇为不解。 “没错,此处并无风声,可那树林之内,却隐隐可见草木摇曳之状,若林中无人,断不会有如此动静。不过人应该也不多,你叫上二十个人,一起过去捉拿他们,一刻钟之内必能擒获!”阮元迅速下令道。 听得阮元如此吩咐,陈寿祺自然不敢怠慢,忙告知了随行一名千总,那千总得了令,便即带人向树林而去。果然,官兵方一入林,林中便探出几个人影来,分头逃窜,这次阮元带的本就是精兵,人数又多,如何能放走了这几个人?只一盏茶的功夫,七个草丛中潜伏之人便被一一捉住,带到了阮元面前。 “中丞大人,看这打扮,还有身上那味儿,像是私盐贩子。”千总对阮元道。 “私盐贩子?盐务去年方才经过整顿,竟又冒出贩私盐的人来,真是岂有此理!”阮元怒道:“你等先将这几个人收押,再到前面寻个妇人与担架来,将这女子一并带着吧。恭甫,这些人敢在这里贩卖私盐,着实奇怪,这里应该没有采盐之处啊?走,咱们到林子里看看,对面是什么模样。” “老师,这……可别耽误了赶路啊?”陈寿祺道。 “无妨,这树林你看看,并不算大,估计只需要小半个时辰,咱们就能回来。反正他们也就七个人,留下十五个人看着他们,我再带十个人护卫,也就够了。”说着,阮元也让那千总重新整队,将私盐贩子押在一旁,自己和陈寿祺带了十个人,一并向那树林走去。 果然,这树林只是沿着官道的浅浅几排树木,阮元等人走了一小会儿,便即看到树木草丛都已消失,前面乃是一个小山坡,自己一行正在山坡之上。一行人便相继走向山坡边缘,想着看一看山坡之下,竟是何物。 可就这一看,竟让阮元与陈寿祺都大惊不已。 原来,这时一行人所处的山坡之下,竟然是一大片盐卤之地!地上一半是裸露在外的盐碱,另一半则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只有少数盐碱与水泡交界之地,悉悉窣窣的生长着几片暗黄色的干草,看来这些干草被盐碱侵蚀,就算割下用作草料,只怕都不能了。盐卤之地一望无际,一直向着海滨之处延伸过去,也不知这块早已被废弃的土地,原先竟是何用,又究竟有多大。 “老师,这……这里是何处啊?”陈寿祺不解的问道。 “恭甫,这……我从未在此处下轿,这里究竟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这样,也没办法查证。不然,等一会儿到了绍兴,你去寻绍兴本地人问问,这样一片土地荒废在这里,不就是给那些私盐贩子大做文章的吗?”阮元眼看盐务整顿了大半年,却还有一处私盐丛生之地未被发觉,心中也有些惭愧。 “学生遵命,老师,咱们还是回去吧,把这里位置记下便是。方才看那女子,身子也弱,只怕撑不了多久了,也得给她寻些干粮清水充饥啊?”陈寿祺道。 “也好,还是先去绍兴吧。”阮元看着这里荒废之状,心中不忍,也摇了摇头,便和几名卫兵一同离开了。 入夜之时,一行人已到了绍兴府,绍兴知府之前便已得知阮元来往消息,特意在府衙空出了几间房,给阮元等人暂住。阮元和陈寿祺也为那女子请了医生,备了清粥,到得二更时分,听下属来报女子已经醒来,阮元便也同陈寿祺一道,到了女子暂住房间之内。 “姑娘,你现下可好些了?”阮元虽进了屋,却也只在女子床榻对面寻了椅子坐下,以示男女有别。 “大老爷,民女……民女确实好些了,大老爷今日救了民女,还请……还请受民女……”说着,那女子便挣扎着想要下床,似乎是要对阮元叩拜,以谢阮元这日救命之恩。 “你身子没好,就不要动了。”阮元也连忙阻止道:“若是你身子无碍,有些事我想问问你,若仍觉腹中饥饿,你自可饮粥,没关系的,这样可好?” “谢……谢谢大老爷。”那女子听阮元让她免礼,也坐回了床上。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现在住在哪里?方才那几个贼人,我们都已经捉住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呢?”阮元问道。 “我……”那女子支吾了半晌,终于吞吞吐吐的说道:“民女姓苏,家就住在东北边的滨海村里,平日养蚕为生,我……我没名字,只因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爹娘都叫我九妹,却也没那么多兄姐的……去年,我许嫁了村里孙家哥哥,却还没过门。就在三天之前,突然有一群海盗,不知怎的到了村子外面海上,就……就进来烧杀劫掠,爹爹死了,我家哥哥也……也被他们抓走了,当时我不在家,回来时听闻有海盗,就……就不敢回来了,想着海盗从东边来,那我只好往西边跑了,谁知今日却……却突然又遇上一伙强人,说要纳我做妾,我说什么都不依,便只能跑,然后……就遇到了大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微弱,所幸阮元已在城中找了位老妇,这时见她体弱,便主动上前喂了她两口粥喝。 可这一番话说了出来,对阮元而言,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姑娘,你……你是说你们村子遇了海盗?你看得可清楚?这……你们村子的保甲呢?” “大老爷……我……”这苏九妹吃下几口粥后,才渐渐缓过神来,道:“民女当时没回去,没看到海盗样子,可是村子已经起火了,我们村子离海不远,海上也有艘船,民女却是看得清楚的。至于大老爷问保甲……那是什么啊?我……我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啊?”阮元意外听到自己苦心筹办的保甲面对海盗居然全无作用,一时也不禁愣住了。 “老师,依学生看,定是那些保长昏庸所致。”陈寿祺道:“这临海村我听这位姑娘说,应该是在几十里外,这里对于海盗而言,是个他们平日绝不会到达的死角,所以当地保长,或许就疏忽了。这样说来,可真是苦了这位姑娘了。” “不,恭甫,责任在我。”阮元摇了摇头,小声道:“若不是我让李提督暂时固守不出,贼人又怎能越过定海,竟来偷袭这里?这样看来,这姑娘今日无家可归,却是我的错了。”说到这里,心中也怀了歉疚之心,对那苏九妹道:“姑娘,我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去宁波剿灭海寇,这一战我早已准备多时,定当旗开得胜。你的事说起来,也是我疏忽所致,所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平了这蔡牵,至于你的未婚丈夫,我也一定尽力施救,只要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一定把他给你带回来!” “这……谢谢大老爷了!”苏九妹心中激动,竟又想着走下床来,向阮元叩拜答谢。 “免了免了,姑娘,以后在我面前,无论何时都不用你下拜,我……我不配受你这般大礼。”想到可能是自己犯了错让苏九妹一家罹难,阮元心中也不是滋味:“之后你便先留在这里,我看你那村子,多半也回不去了,若是你不嫌弃,就先到我抚院来住些时日,待我剿灭海盗归来,就带你去和你丈夫团聚,如何?” “嗯……谢谢大老爷!”苏九妹却没听清阮元自认失误之语,对阮元自是感激万分。 随即阮元也交待了那老妇几句,让她好生看护,便与陈寿祺一道走了出来。陈寿祺见阮元神色不悦,也安慰道:“老师切莫如此自责,海疆千里,一村一镇有所疏忽,也是难以避免。老师抚浙多年,这样的事也没有几次,对浙江百姓而言,老师做得已经足够了。” “恭甫,我一直在派抚院吏员查访保甲,怎的到了她临海村这里,竟有这样大的疏漏?我明明叮嘱过他们,若百姓以为保长甲长不称职,可以诉于吏员,让他们报我撤换啊?这样想来,这件事对我是百密一疏,可对这苏姑娘呢?是一家残破啊。”阮元感叹道。 但眼下的公事也不能不去处理,阮元又向陈寿祺问道:“还有,那片盐卤地,到底什么情况,你可问出来了?” “问出来了。”陈寿祺道:“这片地原本不是盐卤地,而是这杭州八旗官兵治下,专门供给军马的牧地,八旗又将这里租给百姓,百姓用多余的牧草交一笔牧租。之前百余年,这里马匹牧租,都还够用,可大概二十年前,由于牧草渐稀,加上海水侵蚀日甚,这里的土地,就渐渐不能养马了。也有人说,早在十年之前,租户就不再牧马,尽数出逃,这里完全变成了盐卤地,不少私盐贩子看这里有利可图,几年前就来往其间,之后……就变成了我们看到的这个样子。” “八旗牧地,都不能放牧了还这样空置于此。私盐之事,我答应了延大人帮他整治,却还是留下了这个缺口。唉……恭甫,老师这何止百密一疏啊?”阮元叹道。 “老师,学生做了这些年官,心中自也清楚,老师巡抚一省两千万众,又怎能事无巨细,一一查明,绝无遗漏呢?如这牧地之事,虽然历经多年,可若是及时上疏朝廷,想个清查的法子,或许亡羊补牢,还不晚呢。”陈寿祺见阮元神色黯然,也只好如此安慰于他。 “是啊,眼下第一要事,还是拿捕蔡牵。”阮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道:“这样,你和吴千总说一声,叫他出五个老实兵士,再雇两个女子,送这苏姑娘回抚院去。咱们明日继续出发,这样看来,蔡牵多半已经拜过了普陀山,咱们也立刻通知各镇,整顿船只,然后即刻出动!务必要在蔡牵南下过台州之前,对他完成合围之势!” 陈寿祺听了,立刻奉命而去。次日,阮元便用快马通知了宁波方面,很快,宁波与台州的清军战船便一并出击,这时距离蔡牵收众南下,也不过一日时间。 第二百四十四章 蔡牵的绝境 这时蔡牵早已拜过了普陀山,一路南下船舱之中,听着果然有些帮众亲见山上观音佛像,又言及这几日一直风和日丽,似乎果然是菩萨保佑之状。蔡牵本不信这些神佛之力,但看着一时之间,帮众心绪都稳定了下来,心中也不觉惬意,寻了一支两年前从洋船上抢来的雪茄,便点着抽了起来。 “蔡牵,你怎么还抽烟?这洋烟你抽了一年了,都快没了,今年我看啊,想再去广东寻一箱烟,可没那么容易了。”看来,一边的吕姥也对蔡牵那雪茄的的浓厚烟草气息感到刺鼻,不禁对他抱怨。 “妈,你有所不知,这种烟与寻常烟草不同,是西洋最上等的烟。你看看,这烟多粗,粗,才有劲!”蔡牵说罢,也哈哈大笑起来。 “老板,我们的人从那个村子回来了,绍兴果然不如宁波台州,保甲我看真是不堪一击。只是这村子我看也不富裕,这点油水,弟兄们用不得几日啊?”蔡粼在一旁说起劫掠临海村的事来,这样看来,突袭临海村,让苏九妹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就是蔡粼了。 “油水?能用几日是几日吧。咱们今年也不能在浙江逗留太长时间,咱们眼下的重点,应该是鹿耳门。蔡粼,一会儿告诉他们,速度快些,别让李长庚事后发觉追上了。”可安排完撤退之事,蔡牵嘴角又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继续对蔡粼道:“还有,这次你去岸上,不也带了十几个人回来吗?这里面,有看着还不错的吗?” “蔡牵你什么意思?”吕姥怒道。 “妈,那里没有女人。”蔡牵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样说来,好像……也有,有那么几个后生,估计老板您能中意。”蔡粼道。 “不错,你告诉他们南下的事之后,就把那几个挑出来,给我送到下面舱室里。嘿嘿……好像也有段时间,没跟这些后生玩‘转大人’了。”蔡牵狞笑道。 “好,我这就去办!”蔡粼应声而去。可不过片刻,他竟又奔了回来,略带惊惶的对蔡牵道:“老板,情况有些不妙,后队的人说,北面海上,已经出现了七八艘大船,看样子,像是李长庚。” “李长庚,他奶奶的……”蔡牵听着李长庚追击得竟然如此之快,心中也不免有些焦躁,忙随蔡粼一道走了出来。随即,蔡牵便号令船队,全体转向列阵,将自己的主舰开到了后队之中,只见北方海平线上,十余道帆影森然林立,除了定海镇的战船,再无人可以组织这许多的船只一同南下。 “好啊,看来这李长庚也是想和我拼上一把了。他定海镇宁波府,一次能出几艘大船?就这也想跟老子拼,他李长庚有这个实力吗?”蔡牵轻蔑道:“快,告诉所有人,把船上伪装撤了,官军要是继续接近,咱们就开炮!” “是!”蔡粼忙传令了下去,一时之间蔡牵船队纷纷撤去商船伪装,将暗藏在船下的大炮搬了出来,并相继上前列阵,随时准备开火。 这一切,都被李长庚在望远镜中看得清楚。 “提军大人,看来眼前的果然便是海盗,咱们还是按原先机划,一旦进入射程,就开火吗?”问话的是一旁的新任定海镇总兵黄象新。 “是,打旗语传令下去,火炮分两队施放,务必要使蔡牵没有工夫装填火药!贼人如此动向,想来商船伪装未去,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先发制人!”李长庚看来是早已定好了作战计划。 “遵命!”黄象新当即下去传令,很快,官军的十艘战船就已经相继排开,正好赶在蔡牵船队装弹之前。 “砰砰砰砰!”一时之间,官军战船相继开始了进攻! “不好!”蔡牵眼看对面突然烟雾大起,登时发觉,自己慢了一步,可转瞬之间,只听身边其他船上“砰砰”作响,已有两艘船相继中炮。 “继续开火!”李长庚在自己座船上发号施令道。很快,第一队炮手开始装弹,而第二队炮手则点燃药线,随即“砰砰”声再次响起! 而这时蔡牵的船队,炮位依然没有安放完毕。 “砰!”就在这时,蔡牵忽然听得一声巨响。原来,右侧相隔两艘船之外,已有一艘船上的火药被官军击中,登时火光大起,船上海盗也陷入一片混乱。 “他奶奶的,中了计了!”蔡牵虽然恼怒,却也清楚,这时己船突然中炮,帮众各自惊慌,一时想要还击,却也是绝无可能了。看来如今之计,只有先行后撤,边撤边准备炮位,才能完成反击。 “快!掉头!快往南撤!”蔡牵情急之下,也不得不先行选择撤退。 直到次日,蔡牵船队才逃脱了李长庚的追击,进入了黄岩镇所辖的披山洋海面。万幸的是,李长庚的追击速度似乎不快,这时北方暂时看不到官军战船。 “中炮的船怎么样了?”蔡牵眼看已然逃过李长庚追击,才终于问起蔡粼船只之事。 “老板,我看,靠不住了,起火起得厉害,木板烧没了一大块去。”蔡粼道。 “他奶奶的……”蔡牵似乎也有些自责冒失开战之举。 “大老板,不好了!”这时,忽然一名帮众从船头奔来,对蔡牵道:“前方海上出现了战船,看样子大概有七八艘,从来路看,应该是温州镇的胡振声所部!” “什么!”蔡牵清楚这时李长庚虽追击不近,却也在自己身后,而面前的海道,看来很快就要被胡振声阻挡,心中也自是一阵忧急,看着海上形势,一时不知如何避开官军。 “大老板!咱们……咱们后面,好像有官军的船队!”这边蔡牵尚无应对胡振声之策,那边后队之中,又有一名帮众迎面赶上,道:“方才西北海面,似乎有十余艘大船升帆,看样子,是黄岩镇张成所部,正在向我们北侧前进!”这一年,之前的黄岩总兵岳玺因年迈离任,张成接任黄岩镇总兵。蔡牵听着北侧也被官军逐渐包围,心中更是气恼。 “大老板!那……那李长庚的船又来了!”这时,后队一艘船上,用小艇载了一名帮众过来。帮众尚未登上蔡牵大舰,便已惊呼了起来:“那李长庚兵船似乎是之前绕了个圈子,现在……现在到了咱们东北面海上了!” “三面合围吗?”蔡牵咬牙切齿道:“你等有没有看看,现在西边陆上,是否能够登岸?” “这……”最初那名帮众似乎清楚情况,这时也支支吾吾的说道:“大老板,小的方才看了西边海滨,似乎……似乎是有些旗子,像是……像是沿海乡勇。大老板,这……咱们是不是被四面包围了啊?这可怎么办啊?”听到这里,就连吕姥和蔡粼,也都大惊失色,各人心中清楚,一旦这个包围圈收紧,官军三面就可以集中二十艘以上的大船,到时候无论火力人数,蔡牵都将处于绝对劣势。 “大老板!”就在蔡牵听到“四面包围”之时,前队船上,又放了一条小船过来,船上一个胖大汉子坐镇正中,乃是之前投降蔡牵,这时被蔡牵勒令去打前锋的张阿治。张阿治也是性急,只待小船接近蔡牵大舰,便对蔡牵高声道:“前面胡振声的船,已经越来越近了,我听后队弟兄说,张成和李长庚所部也在靠近。现在怎么办,是全力进攻胡振声,还是先去岸上?大老板,你这得给个指示啊?” “四面包围?哈哈……阮元、李长庚,有你们的啊?”蔡牵听着各人汇报战况,原本恼怒至极,可眼看自己每一侧都有了官府人马包抄,忧急之色竟渐渐淡了下去。而这忧急之后,竟是一丝得意的冷笑。 “哼哼,阮元、李长庚,今日这局势,是你们逼老子的!你们以为把我们四面围了,就赢定了吗?你们有后悔的时候!就看老子最后一招吧!”蔡牵笑道:“张阿治,你这就去前队,对着胡振声所部打出白旗,告诉他们,老子要投降!” “什么?!”张阿治简直不敢相信,蔡牵所谓的最后一招,居然就是这样一句话。 “没错!张阿治,你没听错,就是投降!”蔡牵冷笑道:“不过,老子这里有个条件,你去让胡振声所部不得开炮,然后告诉他们,咱们平日素来在闽海为生,闽浙总督玉德,一向宽仁大度,有威信于闽海,所以,我虽愿降,却只愿归顺玉德总督!你让他速速派人去福州,把我这里情况告诉玉德总督,同时我们罢兵休战!之后,你就瞧好吧!” “大老板,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我辛辛苦苦为你卖命这几年,怎得就换来这投降二字?”张阿治一边上了蔡牵大舰,一边对蔡牵道:“老子当年就是因为看不惯那庄有美软弱无能,才跟了侯齐添出来,怎的到你这里,你表面上作威作福,却在骨子里就是个软蛋!当年我带着侯齐添那些弟兄投你,算我瞎了眼了!” “张阿治,你懂个屁!老子告诉你,老子这是一盘大棋,下到最后,老子只会赢,不会输!”蔡牵对张阿治道:“若你不信老子,你就先与我一起投降,若三个月后老子果然做了朝廷的官,之后你的路,你就自己走,老子决不拦你!但若是三个月后,你发现老子做得对,那以后你就老老实实给老子打前锋,如何?” “张大头领,蔡牵他这次的计划,你可不能小看了啊?”这时,就连一向彪悍的吕姥,竟也站在了蔡牵一边。 “张头领,若你连大老板这句话都信不过,那你现在就走也好,大头领早与我们商议了,今日不拦你。但你要是有朝一日觉得自己的路走错了,想着再回来,你在咱这里,就做不得头领了。”蔡粼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眼看蔡牵三人居然对这投降之事都如此坚定,张阿治心中也不禁犹豫了起来。 “这……好吧,我就信你们一次。但我也说好,就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你们还是执意做朝廷鹰犬,也休怪我翻脸不认人了!”说罢,张阿治倒也干脆,当即回了自己小船之上,前往前队之中,将投降之事一一安排妥当了。 果然,面对蔡牵“向玉德投降”之语,胡振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毕竟玉德是闽浙总督,名义上可以调度自己。于是,当张阿治将投降之事言明后,胡振声也只得偃旗息鼓,暂时将战船停在海上,与蔡牵对峙,却不敢再放一炮。 很快,李长庚和张成也停止了进军。但李长庚毕竟思虑精当,虽然暂时因蔡牵投降之故,不得开炮,却也依然将战船散布在蔡牵船队之侧,对其维持包围之势。 第二百四十五章 蔡牵投降了? 与此同时,阮元却还不知道蔡牵投降的消息,之前阮元离了绍兴,便进驻了宁波。但随后听闻蔡牵已然南逃,故而阮元一边嘱咐李长庚前往追击,一边也自己亲临台州督师。过不多日,阮元的乘轿便抵达台州府衙。 这时许松年升了参将,在胡振声麾下,因胡振声之前认定此战必将围剿蔡牵,就没让他出战,而是将他留在了陆上,与阮元相互联系。这时,许松年也正在台州府衙,见了阮元,也主动上前拜道:“见过中丞,中丞今日这合围之计,下官看来,确是万无一失,看来不过多时,蔡牵的首级也就该送到这里了。” “蓉俊客气了,这次决战你没能亲临战场,这样说来,倒也是胡镇台多此一举了。但你在海上大小数十战,早已军功卓著,若此次真能平了蔡牵,我上表之际,一定将你功绩一一奏报皇上!”看着许松年虽然见了自己高兴不已,却也有一丝落寞,阮元自不免安慰于他。 “中丞这样客气做什么?这仗能打赢,就是咱们沿海全军将士之幸,再说下官这几年也升了参将,却也不着急的。只是中丞府上那杨兄弟今日却没来,上次与他拼酒,只输他一碗,倒是有些不甘。”许松年笑道。 “好,若是蓉俊日后能来杭州,我叫上杨吉,让他再与你共饮一场!”阮元这时依然认定蔡牵必败,言语之间,也不觉轻松了许多。 “中丞!”原来这时叶机听闻阮元抵达台州,也提前到了台州府衙之内,见了阮元,自是大喜,上前禀报道:“报告中丞,我等乡勇已经将台州沿海要道一一封锁,前几日蔡牵麾下贼人朱濆所部突袭海滨,已被我等击退!”其实叶机并不清楚,这朱濆上一年方才加入蔡牵一帮,虽与蔡牵一同行动,却也是个游曳闽粤沿海的小帮主,自己有自己的船炮,并非蔡牵亲信下属。 “做得好!”阮元喜道:“叶生员,你这几年主持海疆保甲防卫,尽心尽力,我这里都已将你事迹录下。只要这次蔡牵得以剿灭,我一定上疏保举,让你做个教谕,如何?”虽然教谕只是八品官职,可叶机也只有生员头衔,依例根本不能直接做官,阮元这次同意保荐叶机,乃是加恩之举。 “这……多谢中丞大人。”看起来,相比于教谕之职,叶机还是更在意击退海盗。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就在这时,只见门外脚步匆匆,两名官员一路轻趋而来。阮元看了二人顶子,却也清楚,这二人一个是台州知府特通阿,一个是台州通判张瑞云。特通阿手中正持着一封公文,待他走得近前,已然可以看出上面官样火漆。阮元一时也不明就里,便迎了上去。 “特知府,这公文竟是何人所送?”阮元问道。 “抚台大人,这是闽浙督院的紧急公文,这样看,是闽浙玉总制有要事,需和大人紧急商议了,大人快看看吧。”特通阿忙将公文递到了阮元手中。 而阮元这一看,神色也渐渐变得惊愕起来。一旁的陈寿祺与阮元一同看了半页,也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只不过陈寿祺面色之上,更多的是恼怒之态。 “这……这,为何玉总制竟要如此行事啊?”阮元喃喃道。 “中丞,这……玉总制说了什么啊?”许松年不解问道。 “蔡牵他……他遣了人出来,要对朝廷投降,而且蔡牵公开声称,他只向玉总制投降,却不肯让我们浙江水师受降。而且……玉总制已然清楚了他投降之事,现在给我送了这份急件,让我们放玉德南下,他那边自有人在厦门迎降。”阮元的声音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这玉总制难道糊涂了不成?”许松年不解道:“这蔡牵眼看要被我们歼灭,就算他要投降,也应该向我们投降才是,为何却指名向玉总制投降呢?更何况蔡牵现下战船尚有大舰十余,就算实力已然不如我们,可……可以他的性子,会这样痛快的投降吗?” “对,蓉俊,蔡牵投降,有三可疑。”阮元道:“蔡牵这些年势力正盛,被包围后即便不是我们敌手,也多半会拼力一战,无故投降,此一可疑。蔡牵投降便罢了,为何只向玉总制投降,却不愿向李将军降顺,直接找李将军不是更方便吗?此二可疑。蔡牵仅言投降之事,可他麾下仅被困的就有十几艘船,福建海上,估计还有余党,这些人如何安置,船只火药如何处理,玉总制这公文上只字未提!凭蔡牵现在的实力,若是不予以裁约,万一日后他降而复叛,又要如何制他?此三可疑。有此三疑,即便蔡牵愿降,也应将他部众一一分治,绝不可贸然放他南逃!从这里蔡牵言语来看……蓉俊,我断定蔡牵乃是诈降,绝无真心降服可能!” “老师,你看这后面。”陈寿祺看着阮元手中长文后半段,喃喃念道:“今江西会匪滋事者众,秦中丞不能制,予总督闽浙,亦需严防江西会匪流窜不定,竟逃入福建境内,海寇不过剧盗,会匪实乃大逆,故当以清剿会匪为重……”读着读着,陈寿祺也勃然大怒,道: “老师,这玉总制是骗人都懒得骗了吗?陆上会匪清剿如何,自可由陆师去办,眼下我海上三路水师齐聚,顷刻间便可让蔡牵灰飞烟灭,因为陆上军务难办,所以让我们放弃海上剿贼?这……这是哪门子的用兵之法?!” “恭甫,玉总制怎么想,都由得他。”阮元话虽如此,其实同样不相信玉德之言,道:“眼下蔡牵所作所为,我可以断定,就是诈降无疑!当下上策,乃是不管蔡牵降顺与否,直接围而攻之,即便中策,也当是困住蔡牵,不能让他有半分喘息之机!可若是放蔡牵南下,那这数年剿贼之功,就全白费了啊……” “中丞大人,福州有急件!”各人只听得府衙之外马蹄声响,一名吏员在门外翻身下马,取了一封信在手上便向着府衙之内而来。张瑞云忙上前接了急件,小跑回到阮元等人面前,道:“中丞大人,又是玉总制的来信。” 阮元忙拆开看了,顿时面如土色,竟久久发不出一言。 过了半晌,阮元才缓缓叹道:“蓉俊、恭甫,特知府,张判官,这仗就算……就算结束了。不想玉总制竟有如此言语,说自他发出函件之后,只要我等再向蔡牵发出一矢一弹,便是我浙江水师贪功,若是蔡牵帮众,之后不能如期抵达厦门,也定是我等纵兵封锁扣留之故,总之只要蔡牵不能按时去他那里投降,就是浙江水师的责任。这……蓉俊,我不能因一己之念,而害了你们啊?” “这个玉德,是想抢功劳想疯了吗?”许松年怒道。 这时,门外又是马蹄声响,两乘马到了府衙门口,随即二人从马上跃下,待二人走得近时,阮元也看得清楚,正是李长庚和新任黄岩镇总兵张成。李长庚快步上前,向阮元问道:“中丞,我之前听闻玉德那边,已经接受了蔡牵投降,而且告知我等,必须立刻撤围,放蔡牵南下。这蔡牵行止突然如此谦恭,依我之见,只有诈降一种可能!眼下咱们怎么办,真的要听那玉德老儿的话吗?” “西岩兄,我……这事决计怠慢不得。”阮元叹道,说着,也将玉德送来的两封公文拿给了李长庚看,李长庚和张成看罢,都是大吃一惊,怒道:“岂有此理!” “中丞,蔡牵是个什么人,他玉德清不清楚我不管,但我清楚,他野心勃勃,又多诡诈之术,绝不可能无端向咱们投降!”李长庚道:“若是中丞担心我们,我可不怕!大不了罢官免职,我又不是没丢过官,能以我一人官位性命,换海疆太平永固,我没什么可遗憾的!若是真的放蔡牵走了,那才是放虎归山,养痈遗患啊?” “中丞,下官也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命令!”张成道。 “李提督、张镇台,这件事,我……我不能让你们这样去拿官职爵禄当儿戏。”阮元思虑半晌,却并未听从李长庚二人的意见,而是渐渐冷静了下来,道:“眼下情形,不宜再战。蔡牵降顺之事,若是只有我们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玉德已经准备受降了。若是咱们真灭了蔡牵,来日他便可说我等言而无信,杀降冒功,且不论咱们官职俸禄如何,我大清朝廷,日后还如何取信于民?若是日后再有了海盗,却没了你们这些筹海支柱,他们但凡遇到官府,便抵死不降,只因咱们杀过降人,那以后三镇官兵,要多受多少苦难?更何况,若是你们真的这样做了,受牵连的绝不是咱们几个,黄镇台,海上其他将官,又有哪个逃得了干系?咱们能这样坑害他们吗?我……我自然不认同玉总制之言,可眼下大势如此,却也不得不为了。” “这……哪有这样打仗的啊?”李长庚和张成这时也尽是恼怒之色,可二人也都清楚,阮元所言有理,所以过不多时,愤怒便渐渐变成了绝望。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暂时的太平 “这……哪有这样打仗的啊?”李长庚和张成这时也尽是恼怒之色,可二人也都清楚,阮元所言有理,所以过不多时,愤怒便渐渐变成了绝望。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阮元沉思道:“李提督,眼下海上形势如何,蔡牵他们都被围在了一起吗?” “也不是。”李长庚道:“蔡牵麾下有个头领,叫黄葵,听说他那几艘船,都是自己的,只是奉蔡牵为贼首而已。这黄葵此次被蔡牵勒令殿后,我们追击蔡牵之时,将他们的船隔断在了后面,眼下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他们,也让他们南下吗?” “不,黄葵要打。”阮元道:“李提军,张镇台,你等先放蔡牵主力南下,但只要蔡牵和黄葵相脱离,就对黄葵船队开炮!但是,开炮的时候尽量注意些,不要真的炸了他们的船,要让他们以为是自己逃得快才没被我们剿灭。这样,黄葵和蔡牵之间,必然渐生嫌隙,你不是也说了吗,黄葵的船是自己的,日后我看蔡牵必然降而复叛,到那个时候,黄葵也绝不会与蔡牵再如此齐心协力,咱们办事,也更方便些。” “这……也只能如此了。”李长庚和张成叹道。 果然次日海上的清军得到号令,对蔡牵船队放行,蔡牵眼看大难不死,连忙全速南下,在几日之后到达了厦门。兴泉永道庆徕早已在厦门等候,看到蔡牵归降,也勒令蔡牵部众暂时在海滨安歇,待玉德清剿江西会党之事结束,再行处断。阮元清楚自己留在台州也已无济于事,加上阮承信生日将近,也不愿拂了父亲关怀之念,简单交代了布防事宜之后,便即北归杭州。 看似天衣无缝的披山洋之战,就以蔡牵投降玉德为结局,无疾而终。 到了二月下旬,阮家也迎来了阮承信七十大寿,嘉庆听闻阮元奏报,特意为阮承信加官一级,升一品光禄大夫。因此时嘉庆加恩衍生公府之故,孔璐华也得到封赏,加授一品夫人,竟在品级上超过了阮元。但与此同时,阮元也将海疆清剿海寇之事回禀家中,虽约定及时赶回祝寿,但阮承信等阮家众人,也清楚这样的一个结局,绝非阮元所愿。 这日阮家也一如之前计议,只在家中为阮承信祝寿,阮元学生、抚院门客,一律不得送礼。孔璐华让侍女们将自己与刘文如、谢雪一同绘出的牡丹图拿了出来,为阮承信庆贺。 “爹爹您看,这中间的花瓣,都是月庄妹妹画的。这边上的几个,是我和书之姐姐的,这次作画,月庄妹妹也教了我们许多,虽说我们这几支花,尚不足与月庄妹妹这两朵大的相比,却也花了好些时日呢。爹爹,您看着可还中意?”孔璐华对阮承信笑道。 “哈哈,璐华,要是你不说,我也看不出这些牡丹竟是何人所绘啊?这样说来,你和书之的画艺,确也是大有长进了。”阮承信笑道:“不过爹爹还是希望,你们三个……不,现在是四个了,以后能够亲如姐妹,月庄之前的事,确有疏忽,可我们先前也有对不住她之处,若是你心中还在意这些,就都忘了吧。” “爹爹,孩儿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孔璐华看阮承信一脸认真模样,也不禁笑了出来,道:“之前的事,我们就只当多个教训,以后再遇上,也都知道怎么办了。月庄妹妹之前是咱们的好姐妹,以后自然也是,爹爹就放心吧。” “是啊,爹爹的身体,爹爹自己心中有数,若你们果然能够成为至亲,从此再无间隙,爹爹就放心了。”阮承信这一两年来,也自觉精力渐衰,上一年看着阮家险些内斗,不禁暗自忧心,这时听孔璐华之语,才渐渐放松下来。看着儿媳模样,也不觉笑道:“哈哈,你说今日本是个好日子,怎的我说了这样不吉利的话?看来确是老了,有些糊涂了,今日该罚,该罚!” “爹爹,您罚自己做什么啊?”孔璐华听着阮承信言语诙谐,也不觉掩口笑道:“不过啊,说起这该罚之事,好像家中有个人更该罚才对,说是今日回来,却到现在还没影子。早上的时候,仲嘉担心夫子回来迟了,还特意去了江边接船呢,可现在还没……” 谁知话音未落,阮亨和杨吉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外门之处。阮亨看见阮承信,也快步上前,喜道:“伯父,伯元回来啦!”说罢,阮元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前,只见他面色欣喜,却隐有忧虑之状,显然是蔡牵之事,自己无法放心,可又不愿让阮承信为之担忧,故而强颜欢笑罢了。 “伯元,哈哈,你终于回来啦!”阮承信之前早已接到阮元书信,这时对儿子心绪又岂能不知?便也主动向阮元问道:“海疆那边,可是太平了?既然已经太平了下来,那就是好事,伯元,你也辛苦了。” “多谢爹爹问候,今日是爹爹生日,孩儿本应尽快归家,实在是对不住爹爹,还请爹爹见谅才是。”阮元也对阮承信拜过了,听父亲之语,当是希望他暂时忘却蔡牵之事,不必过于担忧,也将心中忧愁心绪暂且按下,只对阮承信笑道:“爹爹说得……说得对,蔡牵投降了,前日方接到福建文书,兴泉永道庆徕道台,已收降了蔡牵部众,眼下这浙江海疆……这海疆太平了!” “是啊,小恩公,伯元方才来的路上,还和我说,说这次耽误的时日多些,还想着……想着给小恩公敬酒呢。”杨吉一路之上,也听闻了阮元所言蔡牵降服之事,一时自也和他一样怒从心起,可阮元再三告诫于他,这日是阮承信生日,不得有任何不满之言,才把怒气压了下去。可即便如此,阮元、杨吉一行人心绪如何,阮家人自然都能看得清楚。 “那就好,你们办事,都让人放心。”阮承信也对几人安慰道:“伯元,我记得前两年你一直在收集古器,那古器之中,有几个商周时酒器,对吧?既然咱家人都是好古之人,咱们今日,也就把这些酒器拿出来,一同饮过,也敬这海疆时隔多年,重现太平!如何?” 阮元自然知道父亲心意,也陪笑道:“好,爹爹说得对啊,这些酒器咱们收集了起来,却也不能只做个古器,那样反倒失了圣贤制器之意了。蒋二,到我书房那边,把我藏古器那个盒子打开,咱们今日也学一学古人,以这古器饮酒,共庆太平!” 蒋二连忙应过了阮元,过不多时,便将阮元几年来珍藏的酒器一一拿了出来。阮元珍藏商周酒器共有十三只,阮元父子、阮家妻妾,阮亨与杨吉都分到了一只。阮元也取了其中一只商父丁角,对阮承信称寿,一家人看着颇为陌生,而又有一丝新奇感的上古酒器,倒也觉得有趣,阮承信的七十大寿,自始至终都是一片祥和气氛。 当然,阮家诸人也都清楚,阮元对海疆事务的担忧,自有其中道理,海盗之事,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告一段落。 眼看已是三月,天气渐渐温暖起来,阮元政务之余,也在家中后园寻了片地,在其中栽种葵菜,以求与古人同感同受,也算是忙碌的政务之后,为自己寻求一点闲暇。只是蔡牵、玉德之事,也始终如同一片乌云一般,久久在心中挥散不去。 “夫子,今日没有公事啦?你说你也是的,都做了二品巡抚了,怎么还回家种起菜了呢?”就在阮元看着地里的葵菜沉思之时,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正是孔璐华到了。回头看孔璐华时,只见她提了一个小桶,里面还有水纹晃动,不过孔璐华力气素来不大,这个桶看起来也装不下多少水。 “是夫人啊?”阮元笑道:“今日原本是想审那批私盐贩子的,不想前两日这些人就全都招了,其实只是些偶犯之人。所以今日就让他们去清藩台那里写供状了,既是认罪,之后依律判罚,自然就结案了。不过夫人今日也是有趣啊,夫人都升了一品夫人了,居然还亲自为我提水,这些事唤下人去做,也就够了。” “哈哈,夫子还知道我是一品夫人呢?”孔璐华也一边笑着,一边把桶放在了菜地之畔,对阮元小声道:“那么……既然夫人官品比夫子还要高了,夫子是不是应该乖乖听夫人的话呢?” “夫人,你想让我听什么话啊?”阮元笑道。 “夫子,之前让古霞妹妹进咱们家,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这次你出门去,又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你是想告诉大家,你乐善好施是吗?好啊,夫人这里也有个请求,育婴堂里的女婴有不少都找不到亲人了,离咱们抚院又近,夫子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最好就把抚院北面门墙拆了,和育婴堂连到一起去,你说是不是一件一举两得之事呢?”听起来对于自己暂留苏九妹的事,孔璐华是有些不满意的。 “夫人,你还会吃醋啊?”阮元也不禁哑然失笑,道:“那苏九妹不过是个村女,只是我看她家人不是被海盗害死了,就是被抓走了,心中歉疚,才暂时收留了她。原本想着,她那个未婚夫在海盗手里,只要我能打败蔡牵,就救他回来,可谁想到……对啊夫人,她若是太平无事,此时已经要和那孙家未婚夫成婚了,你说我为什么要去拆人家婚事呢?” “那夫子你现在……要养她到何时啊?若是她丈夫回来了,你是不是还想收留他们,一同在我们家做工啊?”孔璐华眼看地上葵菜已经渐渐发芽,心中也喜,便取出桶里带着的一个小瓢,轻轻地为葵菜浇起水来,一边浇着,一边感叹道:“夫子,你做事还真是没前没后呢,一边说着要节俭,一边这个要出钱养着,那个要花钱供着,你说,就算夫人家中还能贴补些家产,也经不住家里人越来越多了啊?” 第二百四十七章 幕后黑手(上) “夫人,那临海村虽说遭了难,却也还剩下不少人啊?”阮元笑道:“这苏九妹我问过,虽然重活也做不得多少,可家中养蚕已有三代了,就凭她养蚕的本事,只要没有海盗,总还是能够过下去的。其实我不明白的是,明明保甲整肃已有四年,怎的这次还是百密一疏呢?还有,这次玉总制的作为,我也有些不解。”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孔璐华一边浇着水,一边说道:“夫子你就是天真,以为其他做督抚的,都和你一样什么都能做,他们比你差远啦!有些督抚,就是混资历混上去的,有些人呢,不过表面文章做得好些,让他算账,我看都不会。你让这些人去打海盗,他们海盗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吓得腿软啦!打是肯定打不过了,皇上那里又不愿丢人,所以海盗有个投降什么的话,不就是救命稻草吗?人家巴不得赶快邀功请赏呢。这玉德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是什么旗人里的瓜尔佳氏,还是名门望族呢,皇上为了让他家门楣不致败落,特意扶持了一两个子弟做了大官,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喽?” “夫人,玉总制也在浙江做过巡抚的,我年节之时,也与他会过几次面。他诗做得不错,又比我年长,本是该敬重的。”阮元道。 “夫子,眼下天下督抚,好像都比你年长吧?他们随便说一句话,你就只能忍着受着了?再说了,诗作得好,和能不能剿灭海寇有什么干系?夫子你还说自己从小就看《资治通鉴》呢,夫人记得都比你多,刘宋有个袁粲,别人问他什么,他随口就能应诗一首,可后来萧道成打他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杀了。所以一个人诗文百篇,才高八斗,就一定能打赢海盗啦?” “哈哈,夫人记性比我好啊。”阮元笑道:“不过这几年来,我想着玉总制,总也觉得他帮了我些忙。我看嘉庆初年,浙江欠款有四百万两之多,可到了我这里,就只剩下一百九十万两的亏空要补,直到去年,账上才有了盈余,终于能补上一点亏空了。若是我眼下欠着朝廷四百万,只怕这菜我也没心情种了啊?” “夫子,也就是这里只剩咱们两个了,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孔璐华调侃道:“你当年说他补亏空的时候,那些话我还记得清楚呢,强买强卖、克扣军饷、滥加漕赋,咱们第一年来,红门局被那什么叫陈阿三的贼人烧了,他管都不管。后来你遇到李将军,他们的兵都快饿死了,还有漕帮那个老邋遢……”余得水在漕帮时并不在意穿着,当日二人所见浓茶也不好闻,故而孔璐华对余得水好感不多。 可是阮元听她说起“红门局”、“陈阿三”时,心中正念着玉德名字,这时突然心中一动,又想起了当时玉德拒绝再度调查的情景。而这时他心中,又渐渐生出了些疑团,只觉红门局起火,似乎不是陈阿三区区一个倒卖官府布料之人能办成的,可其中有什么不对劲,一时却还是说不出来。 “好啦夫人,若不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这话说了出去,那余帮主听了,给我在漕粮里做些手脚报复咱们,这浙江巡抚的位置,我可也保不住了啊?”阮元也对妻子打趣了起来,顺便从她手中接过小瓢,为另一侧的葵菜浇起水来。这番抚院中的农家乐趣,也让二人乐在其中。 “老爷,老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蒋二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了过来,道:“老爷,外面来了个藩台衙门的人,说清藩台有些旧事,想找老爷问一问。清藩台好像是说……说七年前红门局的事,有一个私盐贩子的供状里交待自己也参与了,但这件事他不知来龙去脉,想请老爷将其中之事告知于他。” 蒋二正是因当年的红门局火灾,在家中组织得力,才被阮元和孔璐华看重,进而破格提拔,所以这时“红门局”几个字他记得异常清楚。但阮元听到蒋二之语,心中却也“砰”得一声,一时间,手中的小瓢落在地上,水流登时倾泻 了下来。 “不会……不会真有最糟糕的结果吧……”阮元心中暗暗惊道。一边他也迅速告知蒋二:“无妨,我一会儿就过去,既然是红门局的事,那我也不能不管了!”说罢,便即起身,与蒋二一道回房换了官服,便乘轿到了布政使衙门。 到得布政使司,清安泰早已在门外等候,阮元匆匆下轿,也将七年前红门局失火之事,简单向他讲述了一遍。清安泰听着,也对阮元道: “中丞,那就对了,这人方才也交待过,几年前就是一个叫陈阿三之人的手下,平日或贩私盐,或劫掠商旅。后来听闻陈阿三被官府剿灭了,他当时在绍兴喝酒,逃过了你们擒捕,本也想着过些安生日子,结果在萧山那边发现了这片无人看管的盐卤之地,一时贼心不改,就又贩起私盐。那陈阿三也是中丞亲自擒拿,对吗?” “正是如此,现在想来,我也是百密一疏,那陈阿三已经把红门局纵火之事交待过了,可我当时想着旧案终于真相大白,贼人又尽数落网,就没有再追问于他,现在看来,却有个巨大的破绽,是当时我忘了的。”阮元一边走着,也一边对清安泰道:“清藩台,劳烦你先把那个招供的犯人押解过来,他招供的状子,也与我先看一遍,我有些要紧之事,或许只有他这里才能问出来!” 看阮元神色,似乎另有要事,清安泰自也对阮元吩咐一一照办,很快,阮元便得到了供状,那犯人也被押到藩司正堂。阮元一边看着供状,一边对那人犯道:“下面犯人,你方才在供状中言及,你知道嘉庆元年红门局之事,其中的红门局副使恩长,曾与你一同擅自倒卖库中绸缎,可有其事?” “是,就是那位副使。”下面人犯似乎为了减刑,也不再顾忌过往之事,道:“小人当时只是个闲人,平日在红门局里帮着办些事,也算维持生计,正好小人得知,那年的副使恩长平日好赌,输了不少钱,后来,就拿红门局的公帑去赌……他怕朝廷追究他擅用公帑之事,一直不知如何是好,小人便告诉他,可以将库中囤积时间较长的绸缎,取一些出来卖了,总是朝廷也不要的。后来……后来就从中得了不少钱去,小人和外面的陈阿三相识,当时陈阿三就在外面帮我们寻些买主,就这样过了些时日,突然有一天,恩长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朝廷要清点红门局库存绸缎,就没了办法……” “小人听了,当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又去找那陈阿三。他当时就跟小人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官府来查,咱们就弄个死无对证!所以小人和他便寻了干草火具,选了个风大的日子,就……就一把火……大老爷,小人当时也只是听那陈阿三蛊惑,后来点火那日小人醉了,根本就没去的,小人这般招供了,还请大老爷饶了小人贱命!” “我只再问你一件事,你等放火,那恩长是否知情?”阮元问道。 “知情、知情。”那犯人为求免死,也忙不迭道:“小人在举火之前,把这件事告诉了恩长,他肯定知道。” “那恩长姓氏为何,家中竟有何人?”阮元又问道。 “这个小人不知,只说家中尚有几门远亲,做得大官。”犯人道。 听到这里,阮元也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隔了许久,阮元才对清安泰道:“清藩台,我该问的,都问完了,看起来,果然便是如此。” “阮中丞,这其中还有什么事他没交代不成?”清安泰问道。 “不,他知道的,我看也只有这些,但眼下还有一事,请藩台相助于我。”阮元道:“劳烦藩台帮我找一下红门局的名册,红门局既是官署,自然也有为官之人履历家世。最后的事,我还想从中确认一下。” “这……好,这个不成问题。”清安泰道。既然犯人应招供之事均已供出,阮元也将旧事交待清楚,藩司再无要事,阮元便也回了抚院。两日之后,清安泰果然取了红门局名册,交予阮元过目。 “夫子,这恩长和玉德有关系吗?”孔璐华不解的问道。 “哼,这其中关联,若是与玉总制无关之人,多半看不出来,可我不是啊?”阮元也感叹道:“玉总制在杭州的时候,我与他家中几位少子也有来往,这恩长姓萨尔图克,表面上看与玉总制的瓜尔佳绝无干系,可玉总制家中有位妾室,也是这个姓氏!这样看来,这恩长说不定便是玉总制妾室的兄弟,那也就是说……” “那时玉德不让你调查红门局之事,并非他因循怠惰,而是……包庇家人?”孔璐华道。 “是啊,虽然眼下证据不足,可从这事前后因果推断而论,也是八九不离十了。那陈阿三虽然是奸恶之徒,可红门局外墙坚厚,想从外面去烧库房,绝无可能,他若要把这事办得天衣无缝,只有在库房内外一同生火。可惜我当时只想着旧案真相大白,却忘了继续追查。”阮元感叹道:“若是蔡牵他们,也通过其他的办法,知道了这些,那他以此要挟玉总制,说不定……可这也没道理啊,玉总制就算再糊涂,也不会因为一个家人,就把剿贼这等大事耽误了啊?” “那……会不会是蔡牵给了玉德什么好处呢?”孔璐华问道。 “应该不至于啊,玉总制这个人我清楚,虽说平日与我多有不和之处,可也有些文人之风,并不像个收取贿赂之人啊?再说了他是闽浙总督,皇上用他,自然不会全然放心,历任福建学政,我看也都是皇上亲信,这样说来……没理由啊?”阮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嘉庆亲政之后,经常在授任学政时让他们调查督抚之事,但即便如此,玉德似乎也没被查出什么。 “不过,还有一个人我不太清楚。”阮元想着玉德身边之人,或许只有从这些人身上,才能有所突破,道:“蔡牵在披山洋投降,却为何指明要去厦门接受兴泉永道的收降?福宁府离咱们最近,去那里不是更方便吗?或许,这庆徕身上,一样有问题。这样看来,也只好再去调查一番了。” 孔璐华看着阮元神色,甚是黯淡。回想阮元之前种种举动,或许,早在驻防城的兴奎自尽之时,阮元便已对玉德有所怀疑,可他相信着玉德不致受贿,又是诗文同好,加上确无实证,才始终缄口不言。可这时,越来越多的线索开始不利于玉德,阮元也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心中痛楚万分,也自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仅凭这些捕风捉影的线索,即便阮元确认了玉德就是幕后那只“黑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第二百四十八章 幕后黑手(下) 而这时在圆明园内赏花的嘉庆,同样也对玉德愤怒至极。 “这个混账东西!”这日,嘉庆眼看公务已毕,下午也来到了杏花山村修剪花木。可不知为何,剪着剪着,嘉庆竟突然大怒,顺手一剪便向着边上一株杏花剪去,那边杏花本来长得颇为茂盛,却被嘉庆这样一剪,直接削落在地。 “皇上,这……这又是何人惹了皇上生气啊?”纽祜禄氏已经在嘉庆六年升为皇后,这时主持中宫已有两年。经过了乾隆丧事、京畿水灾,嘉庆直到上一年才将圆明园行幸、避暑山庄围猎之事恢复原状,眼看京中也已渐复旧貌,不想嘉庆这日却突然生起气来。 “闽浙总督玉德!”嘉庆怒道:“你听听,他前日那折子上写了什么?说军士操练之时,使用火枪多有人手颤,据他所见,乃是枪上星斗颤动,以致军士心绪不宁。你听听,还有比这更无耻的言语吗?!火枪本就是上阵杀敌之物,没了星斗,如何才能一击毙命?军士训练时手颤怎么了?训练时枪技不精,勤加操演方能熟练,若是上阵打仗手颤,难道要听凭敌人取你性命吗?朕已经狠狠骂了他一顿,可他一个旗人,竟如此不修武备,朕想想就来气!” “那皇上为何不撤了他呢?”皇后一边捡起地上被嘉庆“迁怒”的一株杏花,一边问道:“我听说眼下督抚之内,勒保、琅玕、吴熊光,都颇有治军之才,眼下闽浙又有海盗,让他们过去替任,不是更好吗?” “勒保、琅玕、吴熊光,眼下都走不开啊?”嘉庆一边想着,一边也颇有些无奈的说道:“川楚之乱,去年方才平定,眼下仍有小股余匪,勒保在四川、吴熊光在湖广,都不能动,琅玕在云南,一样也不太平。更何况海战陆战本就不同,让他们换过去做闽浙总督,多半也无济于事,颜检和陈大文,更不是打仗的材料。从一品这个位置上能督办除寇之人,朕想着却也不多了。” “那皇上,这玉德平日品行如何?”皇后问道。 “朕几次派福建学政之时,都曾对他们加以叮嘱,玉德的事,朕也知道不少。”嘉庆道:“他才干只能说平平,可毕竟一路从知府做到总督,经验是足够的。更何况,这玉德并无贪污受贿之事,总也是个清官,和珅虽然死了,可这天下贪腐之风,却不能一日尽除,朕也需要多些清官做个典范啊。总不能因为他这一时糊涂,就换个更不妥当的人过去吧?” 总之对于玉德之事,嘉庆和阮元一时都无法改变什么。 而这时对玉德不满意的人,还不止阮元与嘉庆两个,这一日的闽浙总督府内,可是好生热闹,福建巡抚李殿图、福建布政使裘行简两位大员,竟不约而同的前来与玉德商议福建要事。 “玉总制,眼下民间境况,下官觉得,实在是堪忧啊。”李殿图率先开口,道:“这几年海盗肆虐,福建内陆大木与米粮,也短缺严重,所幸台湾那边每年还有商人前来贩售,可这海盗频繁劫掠往来商船,商人为了回本,就不得不把木价米价提了起来,现在一石米的市价,要比五年前涨了四成,若是再这样下去,福州百姓还如何承受得了啊?” “李中丞,眼下这境况,已经比去年改善不少了啊?”玉德看来也是一脸忧心,道:“这些年海盗肆虐,这我能有什么办法,该搞的保甲,我都搞了,该训练水师,咱们也练了。可这海寇人数众多,总要耗些时间,才能一一剿灭嘛?你看,这不是前些日子,那蔡牵都投降了过来嘛?我估计再过些时日,米价自然也就降下来了。” “还有军费的事,也请大人听下官一言。”李殿图续道:“前日派往汀州和邵武的援军,我与藩司臬司都清点过军费开支,目前还有两万两银子的军饷没补上呢。虽说是协助江西剿匪,可这几个月的支出,也不能不考虑啊?总制大人,这笔钱要是不能按时发下来,前线将士还怎么打仗啊?” “李中丞,这军饷开支,难道我是有意不愿拨给前线吗?”玉德似乎还有道理,强辩道:“你在福建也做了两年巡抚了,福建亏空如何,你应该清楚啊?眼下这账是根本补不上,皇上那边呢,虽说让咱们徐徐赔补,可这一两个月问一次,我心里也不好受啊?将士们驻防汀州邵武,确是不易,可眼下这国事艰难之际,大家就在忍一忍,有什么不好呢?你说我闽浙总督府账上,每年不也要拿一笔养廉银去赔补亏空吗?” “玉总制,咱们福建的督抚藩臬,哪个不得年年赔补养廉银?这是总制您一个人的事吗?”那布政使裘行简本是乾隆朝尚书裘曰修之子,一家两世重臣,自不免有些傲气,却也刚直,不似李殿图那般瞻前顾后,道:“眼下福建诸事,总制说艰难不假,可也总得有个先后吧?汀州邵武驻军防贼,海上清剿海寇,这是我闽省的根本大事!若是盗贼不平,百姓如何安心耕啬?商旅如何畅通无阻?百姓不足,赋税要如何充足?赋税不足,亏空又如何去补?所以这赔补亏空之事,根本在于盗贼敛迹,全省太平!似总制这般军队拒不发饷,海盗唯求招抚,那不是本末倒置之举吗?” “裘藩台,你任这布政使不过四个月,本督在这闽浙赔补亏空,都已经四年了!”玉德见裘行简居然敢质疑自己,也没好气的回答道:“那海寇有多厉害,你打过仗吗?你打都没打过,又有何资格说我招抚之举不妥?眼下剿匪的是江西,咱们不过派兵协防,又不是让他们去战场送命,这军饷早一日发,迟一日发,又有什么干系?再说了,这笔军饷我又不是不发了,你要是觉得不妥,我现下就立个字据,保证只要亏空之事有些起色,这亏欠的军饷,我一文钱不少!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李殿图和裘行简眼看玉德巧舌如簧,怎么说都有一套道理,也懒得再与他争辩,相继告辞去了。 “大人,兴泉永道的庆大人来了。”这时玉德一名下属向他报告道。玉德点了点头,示意庆徕进来,庆徕见了玉德,请安之后,便对玉德陪笑道:“总制大人,闽海关的关税我清点完了,上报的时候,就按去年的数字,多收的商捐,咱们就都去补亏空。” “商捐之事,那些商人没有起疑吧?”玉德问道。 “没有,这福建距离京城好几千里,他们谁有那个耐心,还去京城问皇上的意思啊?他们看到咱们的手令,自然便相信这商捐是真的了,若有哪个不晓事的,下官一定让他知道厉害。”庆徕笑道。 “那就好。”玉德感叹道:“你说这个阮元,真是年轻不懂事啊,那蔡牵是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非要给人家逼得没了活路吗?你说有那蔡牵在海上,咱们收这商捐补亏空,就有了名目,他蔡牵要是真的灰飞烟灭了,这商捐也收不得了……哎哟,一年也是四五万呢。赔补这府库漏洞,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啊?” “大人说得是。”庆徕眼看四周无人,犹是不敢大意,将厅堂门暂时关了起来,道:“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咱们这些年府库渐渐充盈,这样说来,也有他蔡牵一份功劳。那阮元是个读死书的腐儒,一看就是不懂这道家圆通之理,心思窄得很。” “唉,这蔡牵哪,打是打不得,可他使起诈来,却也让我恨得牙根发痒。”玉德叹道:“这商捐的事也就罢了,你说恩长和兴奎的事,怎么就撞在他手上了?那兴奎我在杭州的时候,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和恩长去赌,就那赌桌你上个十回八回,能不认识几个剧盗蟊贼吗?他们素来懂得使诈,三两下子就把你套牢了,后面……还不是这些贼人说什么,他们帮着干什么?他死的时候,倒也糊涂,他放那些贼人进来刺杀阮家家小,就应该把罪认下再寻短见啊?结果这样一来,反倒是蔡牵找上了你我,这……我也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大人,那离间阮家的主意,是小人出的,总是和大人无干。再说了,我派去杭州那人,已经暴病死了,阮元现在死无对证,他能把大人怎么样啊?”庆徕对玉德素来仰仗,这时也索性不再称“下官”,仅称“小人”。 “唉,你和那蔡牵,都一样,太小看阮元了。”玉德说着,似乎自己还不愿意参与离间阮元之事:“这阮元年轻,气也盛,咱们没办法。可他绝对不是个蠢人啊?你们开始还商量什么送个美女,玩美人计,他家那夫人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那是当今衍圣公的亲姐姐,我在杭州都见过一面的,真是……真是牡丹海棠一般的美人啊?你去烟花巷找个对得几首歪诗,会弹两下琴的风尘女子,能把阮元骗过去?我看在他那夫人面前,一个回合都走不到。就你那什么离间计,我看也是一样,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懂吗?” “那大人,对阮元应该用什么办法啊?”庆徕笑道。 “我哪知道?现在只能求着蔡牵不要四处折腾了。”玉德当然也清楚,蔡牵根基尚在,多半不会真投降,却也担心他又去浙江劫掠被阮元歼灭,断了自己“商捐”之路,问庆徕道:“蔡牵现在如何,不会果然……” “大人放心,蔡牵所部现在都在漳州,暂无动静。”庆徕自也清楚蔡牵心意,这番话不过是托词。 “唉,你说我一个文官,怎么就摊上蔡牵这种货色了?若不是府库亏空得紧,我……我何至于呢?”玉德叹道。只是他却不明白,阮元在浙江同样面对百万亏空,却没有一句这样的话。 第二百四十九章 萧山牧地改革 对于庆徕,阮元也暗中进行了一些调查,只是其中真相隐秘难言,阮元虽有猜疑,却始终没有实据。只知道庆徕暂时代管着闽海关,而且福建商人多数苦于庆徕所谓抵御海寇的“商捐”,对他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当然,阮元也清楚福建水师战斗力究竟如何。经过多番查访,也总是对玉德和庆徕有了戒备之心。 又过了几日,阮元竟然迎来了一件喜事,那彦成这时已升了侍郎,并作为钦差前往广州查案,正好在回京途中路过杭州,便前来浙江巡抚部院,与阮元相谈了足足一日,说起京中故人钱楷、汪庭珍等人亦自升迁,阮元也不禁感叹,与那彦成回想了不少昔年旧事。只是这般说起来,总是绕不过江彩,阮元也不禁叹息了许久。 “伯元,我知道你这人念旧,心里对江夫人,总还是留了一个位置的。不过我今日来,却也不是看你发愁的啊?我从广州回来,可给你特意准备了一份好礼物,你看看这是什么?”那彦成一边说着,一边让侍仆取来一个盒子,亲手将盒子打开了。阮元向盒子里看时,只见里面竟是两把全新的自来火枪,龙头、枪尾之处,亦自有精雕纹饰,着实是一份大礼。 “这……东甫,送这样好的火枪给我,倒是我没法回礼了啊?”阮元不禁陪笑道:“再说了,我骑射虽都学过,却都支持不了多久,总想着这辈子是无缘武职了,你这送我两把火枪,我却要拿来做什么啊?” “伯元,正是因为你骑射都支持不得,才更需要这火枪防身啊?”那彦成笑道:“这两广之地,西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这可是我特意挑选的,据说在洋人里也是好枪,你平日带了,正好用得上。你前年不还与我来信说过,家中险遭变故之事吗?若是再有人敢这般放肆,你就直接给他一枪,不就没那么多危险了吗?”他说的是之前孔璐华与谢雪遭到刺杀之事,这件事直到一年之后,犹有余波,是以阮元听着也自觉有理,便不再推却了。 那彦成见阮元神色渐解,也续道:“不过伯元却要记住,这枪装弹,施放,确是比一般鸟枪要好,可也有个不足之处。我玛法生前行军,也曾见过这自来火的,发射起来便利,可往往用得时间长了,便打不着火,甚至有炸膛的危险。所以你要是以后用枪,可要挑紧要关头施放,却不要平日练习久了,竟到了需要用的时候,突然施放不得,那可就糟糕了。这两柄枪你自己拿一柄,另外一柄就给你夫人用吧,这些贼人也真是诡诈,居然挑你家人出行的时候下手,所以该用它防身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啊?” 阮元听着那彦成之意,这其中一把火枪竟是给孔璐华的,想着孔璐华娇弱之身,却如何用得这等蠢物?一时不觉莞尔。可看着面前的两把火枪,想起那彦成竟是从广州北上,便也问道:“东甫兄,我记得你这次去广州,是因为那里会党作乱,吉总制未能及时应对之故。那东甫兄可知,吉总制竟是为何竟寻了短见?难道果然便是未能按时清剿会党吗?” 原来之前的嘉庆七年,广东博罗县地界忽然有人自称天地会,在广东腹地公开反清(按有清一朝,称天地会者甚多,其中组织、言语多有大异之处,地域亦多不相连,不能仅因其皆称天地会,而将所有的“天地会”混为一谈。),当时的两广总督,正是之前在杭州做过巡抚的吉庆,但当时吉庆疏于防范,竟让会党得势,之后屡次进剿也未能奏效。故而嘉庆大怒,将吉庆革职查办,可就在吉庆被革职后数月,广东竟传来吉庆自尽的消息,嘉庆认定其中有蹊跷之处,才让那彦成南下查办。 是以听阮元这样一说,那彦成也不觉有些感慨,道:“这件事我去调查,也自觉有些遗憾。吉总制之前忙于清剿海寇之事,陆上查办会党,未免有些松懈之处,而且吉总制他也并非将略之才,即便一时败绩,也是难免。可吉总制竟然以为,他此次剿贼无能,便是有辱朝廷,愧对皇上,是以夺职之后不久,他便愧疚难当,竟然寻了短见。不过伯元也自可放心,吉总制家人亲眷,我已奏明皇上多加抚恤。至于那些逆党,我去了广州之后,便与那广东提督孙全谋一道出兵,不过一个月便将他们尽数剿灭!此后广东内陆各府,便再无后患啦!” “这……吉总制之事,果然便是如此吗?”阮元不解问道。 “这是自然,其中情状,我已详加询问广东巡抚瑚图礼,那瑚图礼与你我一般,都是进士出身,他还是乾隆五十二年的进士呢,这样说来,与你我也算同门。就算看在同门的份上,他也不至于欺瞒于我啊?”这样看来,那彦成对吉庆自尽一事的调查,也是颇为自信。 而对于阮元而言,乾隆五十二年会试,正是他心中一处隐痛,那年因照顾江彩之故,他一时学业落下很多,最终无缘得中。这时听那彦成说起来瑚图礼便是当时登科,也自觉瑚图礼高自己一科,就是需要敬重的前辈,便不再去问了。 那彦成见阮元有些犹豫,也补充道:“伯元,其实我这些年办事多了,也清楚不能轻信一二人片面之言。所以我也找到吉总制家人仆从,问过吉总制境况。他们也都说,吉总制平日看起来温和,骨子里却是刚强,从来受不得他人凌辱之言。身边有人对他偶有不敬之语,他都忍不住要去力辩一番。可清剿会党这件事,再怎么说,他总是没办成,皇上或许一怒之下,也多批评了他几句。其实皇上责罚我的时候,若是盛怒之下,那言语也不好听啊?但吉总制既是这般性子,说不定……唉,也是可惜了。伯元,你说咱们好容易见上一面,怎得就说了这许多不快之事呢?我看你公务繁忙的样子,你现在有何不决之处,或许我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呢?” 阮元听了吉庆的情况,也不觉有些难过。只对那彦成道:“这……若说眼下要紧之事,还真有一件,萧山之处,有一片荒废的牧地,却是八旗所有……”想着那彦成本也是旗人,应该有些自己的办法,便将其中之事告诉了他。 “伯元,那你可有自己的主意?”那彦成听阮元说过牧地之事,却也想先听听阮元的应对之策。 阮元也当即应道:“实不相瞒,东甫兄,这两个月我与渊如兄也商议过其中办法,眼下最为妥当之策,应是将此处牧租削减二成,别引百姓前来置盐。此地盐卤过甚,已然放牧不得,若是如今日一般毫无收益,就只能从正赋之上别取开支,来补足八旗兵生计之用,这样官府正赋便必然亏空。可若是此地不再做放牧之用,而是改为盐场,引百姓前来煮盐,官府予以收息,则盐务上一年的收入,定然大于先前牧租,到时候那削减的二成地租,就用盐政的账来补。这样百姓得以煮盐维持生计,牧地可以利用不致荒废,盐务多了收入,八旗牧租其实也没有减少,可谓一举四得。只是我们却担心……” “伯元可是担心此举上报朝廷,朝中有人认定这是八旗牧地,便决计不许有任何更改,是吗?”那彦成道,阮元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若那里果真不能再行放牧,却也好办。”那彦成道:“眼下杭州便有一人,可以解你之困,伯元可知是何人?” 阮元却是不知,那彦成道:“伯元,这人你应当识得啊?我都有所耳闻,就在两个月前,杭州将军从原来的普将军换成了靖逆侯张承勋,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啊?这张侯却并非无名之辈,他是圣祖朝靖逆侯张氏之后,虽然官职只是一品,可同时兼有一等侯的身份,这样在朝廷之中,就能说得上话了。若是你二人联名上奏,我看皇上即便不会当即同意,也至少会详加调查一番了。到时候只要情况属实,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那彦成所言康熙朝靖逆侯,是康熙前期在平定三藩之乱时,于陕甘战场力阻吴三桂,收降王 辅臣的名将张勇。阮元自然清楚张勇故事,这时听那彦成将张承勋家世言明,心中便也有了主意,当即谢过那彦成。因他仍需尽快北上述职,阮元只略与那彦成问了些张承勋的情况,便与那彦成告别,送他北上了。 之后数日,阮元便请张承勋一道查看了萧山牧地实情,张承勋本也是开明之人,听了阮元“减租生息”之策,也认定是可行之法。二人便又找到清安泰,以三人名义联名上疏,请求嘉庆对萧山牧地进行处断,清除其中积弊。 不出意料,当阮元等人的奏折抵达京城之后,立刻引来了一片反对之声。 “皇上,臣以为此萧山牧地,乃是百年来八旗放牧要地,更有放牧战马之用。如何却因为所谓不能放牧之语,而要行所谓‘减租生息’之策?此议大违旧制,若依此议,则杭州军备必然废弛,旗兵不出十年,就会尽弃骑射根本,臣以为不便施行!”庆桂率先在朝臣中提出了质疑。 “庆桂,这阮元、张承勋三人的联名奏折,已将此事说得清楚,当地虽有牧场,却不便再行放牧了。若果然如此,留着那一片地仍做个名义上的牧场,又有何用呢?”即便是嘉庆也对庆桂之语有所不满。 “皇上,阮元并非旗人,张承勋入旗不久,清安泰治事时日尚短,是以臣以为,此三人之言均不足为据。皇上当循八旗旧制,仍将此地作为放牧之用,驳回此折!”庆桂依然不愿认同这封奏折。 “皇上,庆中堂。”董诰也出言道:“此事臣观三人奏折,听庆中堂之语,只觉其中关键,乃是这片牧地,究竟是否可以继续放牧。若是仍有放牧之用,并非所谓盐卤之地,则臣请准庆中堂议,不再变更。但若此地真如阮元等人所言,已经不能放牧,那这减租生息之策,在臣看来,也确实是个补救之法。眼下之计,当是朝中另择要员,前往亲自观察该地实情,如此方能有所定论。” “皇上,臣愿亲赴浙江,到那萧山实地观察牧地境况,若阮元等人所言不实,臣请皇上严加议处此三人。若臣之疑虑实为多余,臣亦自请议处!”庆桂自告奋勇道。所谓“议处”,指的是清代官员中一种惩罚制度,被议处者一旦坐实有失当之事,便要贬官夺职。与此对应,另有“议叙”之制,可以对官员进行加恩封赏。 眼看庆桂坚持,嘉庆也没有阻拦。很快,庆桂便即南下,亲自查访牧地实情去了。 第二百五十章 蔡牵,降而复叛 这时的蔡牵看起来却颇为悠闲,漳州外海的一座小岛处,正密密麻麻的停靠着数十艘大船,正是蔡牵船队,他虽号称归降,可船只却并未被官府收编。而沿海的沙地上,这时正架着一艘大型海船,海船长度约有十三四丈,无数蔡牵麾下帮众正在和不知如何到了这座小岛的,数十名民夫打扮之人一同,往这艘新建的东海巨舰上添加木料。 蔡牵则一边抽着洋烟,一边与一个商人在一旁看着这件杰作。 “我说,大老板,小人可都是按您的意思……”一旁一位商人道:“这艘船小人看来,比大老板之前的坐舰还要长出三丈多,在眼下的东海上,大老板的船可以说是独一无二了。” “不够,再加一丈。”蔡牵淡淡道:“还有,船身高度,照我原先的船,要高一层,少了一寸都不行!老子就是想看看,他李长庚那什么‘霆船’,有多了不起!”所谓霆船,是阮元与李长庚造好战船之后,给战船起的名字。 “可是大老板,咱这船……不是说要去打广东的郑一和乌石二吗?”商人有些不解。 “你懂个屁!”蔡牵骂道:“老子让你造船,你就帮老子造,若是造不好,老子以后让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大老板,你看小人这……这不都已经把最好的木料给老板拿来了吗?这……还都是按市价三成给老板造的。所以大老板,以后在海上……”商人支吾道。 “你方才叫我什么?”蔡牵忽然问道。 “大……大老板啊?”商人看着蔡牵,只觉他眼神之中,总是有一股凶厉的杀气,始终不敢与他正常说话。 “这就对了嘛。”蔡牵拍了拍商人,笑道:“大老板嘛,你说我一个老板,讲究的是什么,有来有往啊?你今日做了什么,我记得住,至于以后有什么好处,这个我先给你保证,肯定有,其他的,你以后就明白了!下去吧,去看看这船还有别的问题没有。”商人听了蔡牵这句话,也如同突遭大赦,忙不迭的跑下去了。 “大老板!”这时,一边的张阿治也对蔡牵钦佩道:“大老板英明过人,小的佩服!以后小的愿为老板打一辈子先锋,万死不辞!” “这次你明白了吧?哈哈哈哈!”蔡牵想着自己妙计即将得手,也不禁放肆的大笑了起来。 “蔡老板!”这时,一个并不礼貌的声音忽然传入蔡牵耳中,蔡牵等人回头看时,原来是黄葵带着几名下属帮众,走到了蔡牵面前。黄葵面带怒色,对蔡牵道:“蔡老板,你南下那日是怎么回事,你得跟我说清楚!你不是说已经投降了吗?为什么浙江水师还要对我开炮?老子拼了老命,才把老子手下的船都带了出来,可蔡老板,你不仗义啊?咱们之前说好的同进同退,怎么到了你真有困难的时候,就成了一句空话了呢?” “黄帮主,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您是您这新兴帮的帮主,我是我自己帮众的老板,我投降,那不等于您投降啊?再说了,你说我当时都投降了,那也真是自身难保啊?那个节骨眼上,我爱莫能助啊。不过黄帮主,我说过的话,我总要负责任才是。我倒是有个办法,下次您的船要是在海上再遇上这种事,就说您是我属下帮众,那有什么危险,我都帮你受着。不过若是那样的话,咱一家人里有两个帮主,却也不对啊?”蔡牵有恃无恐的对黄葵笑道。 “蔡牵,你以为这几年你手下人多了,老子的船,你就想插手了?没门!老子这新兴帮帮主,是老子手下所有帮众公认的,用不着你说三道四!”这时黄葵自立一帮,称新兴帮,自称帮主,可两年之内,蔡牵由于收并侯齐添、安南余党等缘故,声势已经远远超过黄葵,黄葵只有依附蔡牵,才能在海上继续支撑。 “黄帮主,您对我不客气,没关系,我是个老板,这生意该谈下去,我还是想谈下去的。”蔡牵依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对黄葵道:“我说了能帮上黄帮主,那我一定在所不辞,可当日被围在披山洋,您也看到了,我没办法了啊?要不谁他妈投降朝廷呢?您也不是不知道,我手下这人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他们是为了我能出死力的,我不得先想着他们嘛?我还是那句话,若是黄帮主也愿意同张大头领一样,与我合兵一处,从此再无分离,那我也对帮主手下一视同仁,绝无半分亏待!” “蔡牵,你够了!”黄葵眼看蔡牵强迫自己,心中自是有气,也知道在这片海上生活,根本离不了蔡牵,只好讨个没趣,率领手下转身回了自己船队。吕姥看着黄葵,也不禁冷笑道:“又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蔡牵,下一步怎么办?” “留着他吧,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咱自己人别打起来。而且我也想让他尝一尝,那种找我要饭的滋味!哈哈哈哈!”蔡牵看着黄葵等人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想着自己大计将成,笑得未免也有些放肆。 “那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发?”蔡粼在一旁问道。 “不着急,这次咱们投降,要得就是重整旗鼓。在海上,一定要记住,咱的海船若是不能一年一换料,三年一大修,就别他妈跟官府干!阮元、李长庚,老子就让你们亲眼看看,到底什么叫做绝望!哈哈哈哈!”蔡牵言语之间,想着阮元和李长庚必定对自己的新船大吃一惊,那放肆的笑声,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果然,一月之后,阮元便在浙江抚院接到了快报,蔡牵船队突然在鹿耳门海域大肆劫掠运粮船只,再次反叛朝廷。而由于蔡牵船上米粮充足,朱濆、黄葵等人也都不得不前往依附。 这次蔡牵的降而复叛,也让嘉庆震怒不已,嘉庆立即对闽浙两省发下上谕,要求玉德、阮元、李殿图等人严加剿捕蔡牵。甚至在嘉庆发下的部分上谕中,蔡牵之名都被削去,只以“蔡逆”称之。闽浙要员亦自清楚,当蔡牵成为蔡逆,也就意味着他的投降之路彻底被嘉庆掐断,之后等待蔡牵的,就只有十恶不赦的大罪和凌迟处死的结局。 蔡牵复叛不久,李长庚和叶机也应阮元之邀,前往抚院商讨日后清剿之事。 “蔡逆啊……”李长庚看着眼前的嘉庆上谕,不禁叹道:“这样说来,蔡牵以后再想着用这诈降之计,却是不能了。皇上称他为逆,他便只有死路一条。只是这篇上谕,却晚了几个月啊。若是早有此谕,唉……” “西岩兄,玉总制和福建的事,我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在看着。”阮元也感叹道:“虽然其中细节始末,我不能一一尽知,但玉总制其言其行,却也不能尽数相信了。以后咱们出兵平盗,却也要注意这一节才是。” “中丞,我之前与你在梁湖镇初见之时,便曾相告,这玉德绝非善类。也是我等为人大度,一时以为他做了总督,眼前又是海防大计,总该转性了,可不想还是一个样子!”李长庚怒道:“不过好在督抚虽名义有上下,实则不相统属。之后清剿海寇,咱们只自己办自己的,玉德的话,就再也不要听了!” “是啊,西岩兄,其实眼下真正难办的,还不是玉德之事。”阮元对于海防关要,自然了如指掌,道:“眼下最大的困难,是闽浙水师,虽然之前也有会剿之举,却总是不相统属,我浙江水师只能在浙江迎击蔡牵,既不能保证闽省水师配合,也不能深入闽省追敌。可蔡牵不同,他的船在这闽洋浙洋,可是畅通无阻啊。” “中丞之意可是……”李长庚听着阮元之语,已然清楚,阮元多半是想让嘉庆要么允许李长庚进入福建追击蔡牵,要么允许李长庚一同指挥福建水师,但自己毕竟只是浙江提督,随意干预福建军务乃是大忌,这才犯了难。但话说回来,这件事却也未必就行不通,便对阮元劝道:“不过中丞也可放心,依我之见,或许过些时日,就能有转机了。闽省水师虽不比我治下所部,却也多有血性之辈,他们眼看着蔡牵日渐肆虐,顶头上司却一味避战求和,他们能受得了吗?或许中丞所愿,也是他们内心之愿,到了那一日,没准还是他们求着咱们去帮他们呢。” “是啊,西岩兄,眼下浙江自然无事,却也要继续加强防范。剩下的,我二人静观其变,若是有了转机,我们也不能一味如此被动。”阮元道。说罢,他也对一旁的叶机安慰道:“叶生员,这几年陆上保甲之事,也多亏了有你啊,我前日已将你事迹奏于皇上,若是皇上同意,你从明年开始,就是临海的教谕了。” “大人,小民之前围剿蔡牵,并未立功,大人如此保荐小人,小人实在有些承受不起。”叶机忙推辞道。 “无妨,披山洋一役,结果出乎我等所料,并非你之过。而且就凭你这几年整治宁波台州保甲之功,在我看来,就已经足够做这个教谕了。而且你有了这个教谕之职,日后办事,或许也更方便些。”阮元之意,当是如果叶机做了教谕,其他生员也定会认识到办理保甲的前途,进而在陆地防卫上尽心尽力。而叶机以生员身份得以授官,自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想到这里,叶机也不再推辞,而是谢过了阮元举荐之恩。阮元却忽然对叶机道:“叶生员,你办理保甲,主要是宁波台州二府,绍兴的事,之前没让你参与,是我疏忽。但眼下绍兴有一事我不明其中缘由,还望你帮我调查一番。”说罢,阮元也将苏九妹所在临海村意外遭袭,苏九妹身为村民却不知保甲始末之事告诉了他。 叶机听罢,也一时不解,喃喃道:“中丞,小人虽说不在绍兴,可温州绍兴的保甲之事,小人也听说过不少。按常理而言,这绝无可能啊,除非是……” 可就在叶机沉思之际,门外却传来了蒋二的声音,道:“老爷,不好了,方才杭州将军府来了人,说朝廷里的中堂大人到了。中堂大人方才入得将军府,便将老爷斥责了一顿,现在正唤老爷去呢。” “中堂?看来萧山牧地之事,朝廷是知道了,这次来的中堂……难道是庆中堂亲自出马不成?”阮元听了蒋二之言,想着庆桂让他前去,他绝难不从,便与李长庚、叶机匆匆道了别。二人眼看海防之事已经议定,也辞别了阮元,各自回宁波、台州去了。阮元则让蒋二备了轿子,匆匆赶往驻防城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牧地争端(阮元VS庆桂) 一时阮元入了将军府,只见正堂两侧,庆桂与张承勋已经相对而坐,都不做声,清安泰也被二人叫了过来,正在张承勋身后站立。看来庆桂这次南下,重点针对的就是自己了。果然,庆桂见了阮元入内,当即便对阮元斥道:“阮中丞,老夫在京城算着,你来这杭州做巡抚,前后也有四年了,这巡抚的规矩,你怎的到现在还不清楚?!那萧山牧地是什么地方,是国朝定鼎之初,世祖皇帝钦赐杭州八旗的旗地,从来便要给杭州官兵放牧战马,以助军需。若是如你之言将牧地变作盐场,那杭州军马从何而来,杭州军备又如何得以充足?就因为盐场赚的多,所以国家根本武备,你都不顾了吗?如此以财利谄媚于上,实在可耻!再说这旗地更革与否,从来只能旗员定夺,你并非旗人,凭什么自作聪明,妄断旗地之用!今日老夫奉了皇命,亲自南下监办牧地一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升迁是快了些,可皇上也没让你这样胡作非为!老夫今日就给你看看,究竟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庆中堂,此言差矣。这牧地之事,并非阮中丞的意思。”张承勋素来雅善文人,又时常在杭州旗营听闻阮元大婚、查案之事,对阮元更是敬佩。这时看阮元被庆桂斥责,便主动对庆桂驳斥道:“国朝定例,旗务确实要由旗人来办,可国朝也并无明令,说非旗人出身,就绝对不能参与旗务啊?据老夫所知,阮中丞在京之时,就参与过八旗赏银发放之事,可见只要参预旗务之人中有一二旗人主事,阮中丞便可同办。更何况,这次萧山牧地更革,是老夫、阮中丞与清藩台一同上疏,老夫名字在最前面,所以这件事本就是旗人办旗务,还请庆中堂不要弄错了。” “张侯,你一家是何时入旗,你自己不清楚吗?”庆桂眼看“旗人旗务”一事自己并不占理,便从张承勋家世处驳道:“你家靖逆侯本是民爵,是高宗皇帝在位之时览先朝旧事,知襄壮公(张勇)于平定三藩之时劳苦功高,才特意赏了你入旗。这萧山牧地是百年旗务,你初入旗之人,怎可随便插手?更何况你一家侯爵之位是圣祖皇帝所赐,这牧地乃是世祖皇帝钦定旗产。你如此处断这片牧地,只会让世祖朝那些劳苦功高的将士在天之灵,从此难以安歇!” “庆中堂!”张承勋虽是乾隆特赐入旗,可世袭侯爵,总是有些傲气,这时听庆桂言及自己“家世不纯”,自也不甘示弱,道:“令尊尹文端公在世之时,老夫与他也有数面之缘,文端公从来待下以礼,深得士人欢心,他老人家总督两江二十年,两江士众至今感怀!若是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听到你这般旗民之语,却不知又有何感想?老夫亦曾闻中堂少时,便于江宁生长,怎得到了今日,反而如此拘执?也罢,若是庆中堂如此强辩,老夫说不过你,但请庆中堂上疏于皇上,言明杭州真相,到时候老夫也自然一同上折,皇上看在老夫这身补子的份上,总也该看一看老夫所言吧?”尹继善做两江总督之时,一直与江南文人亲善,乾隆朝著名的才子袁枚,便是尹继善督院密友,袁枚与庆桂也颇为相熟,是以张承勋方有此言。 而他这最后一句话,也让庆桂一时难有应对之语。按官位而论,庆桂的大学士自然高于张承勋的杭州将军,可张承勋另有一等侯的爵位,身上官服绣的是方蟒。庆桂一家虽然三朝为相,可祖孙三人都不以军功见长,就没得到爵位,庆桂自己也是因平定白莲教之功,才得了个世袭骑都尉的职衔。这样一来,二人即便各自上疏,也只能打个平手,嘉庆绝不可能轻易支持庆桂。 “张侯,庆中堂,既然二位大人各自有理。那下官这里,也有一言,望二位大人参酌。”阮元见二人在家世旗务上僵持不下,便索性直趋主题,道:“眼下萧山牧地改易之事,依庆中堂之意,乃是旗地至关重要,放牧军马不可或缺。其实中堂之言,也是下官心中所想,但中堂所言牧马之事,有个必要的前提,就是那片牧地,如今依然还能够放马!可据我等半年来多番查证,该处牧地,尚可牧马的区域,不过原先的四分之一,这片牧地下官不会动,可另外的四分之三牧地,眼下已是盐卤充斥,牧草不生。下官请问中堂,一块连牧草都长不出来的牧地,还能再称之为牧地吗?既然那里已经不能放牧,那转为他用,再别收盐租补贴旗兵生计,不是一举两得之事吗?” “阮中丞,你是欺负老夫这许多年没离开京城,以为老夫不晓直省之事了是吗?”庆桂犹自强辩道:“老夫在新疆待过些时日,沙碛之地老夫见过,若要变牧场为沙碛,要么是牧区繁衍过度,牧草生长不出来,要么是朔风过甚,积带沙尘。老夫少年时也在江宁住过十余载,自然清楚这江南之地雨水从来充足,更不会遭朔方沙暴侵袭,却如何能让这一片牧地,百年之后便不能放牧?想来不过是你等为了赔补亏空,故意谎报实情,以国家之事为财利之用罢了!” “既然如此,下官也有个不情之请。既然中堂来都来了,那牧场距离杭州,也不算远,下官想劳烦中丞亲自走一趟,去看一看这牧场是不是还能称作牧场。下官相信,中堂看过那里之后,会有自己的主意。”阮元面对庆桂无端之语,也自是不卑不亢,从容应答。 “是啊,庆中堂。咱们在这里空口争辩,有何用处啊?再说了,若不是老夫与清藩台都亲眼看过那片盐卤之地,我们又为什么要同阮中丞一并上疏呢?”张承勋也向庆桂劝道。 “多说无益,张侯,阮中丞,那咱们就走吧。”看来不能亲眼一见,庆桂终是不会死心。 但庆桂也是言出必践之人,次日便与阮元、张承勋等人一同出发,亲自前往萧山牧场观察实际情况,孙星衍之前曾与阮元一同清丈牧场地亩,这时也一同与各人前往。 “这……这怎么会这样啊……”看着眼看一片白茫茫的荒芜土地,已经再也看不出之前牧场的模样,庆桂也不禁惊得冷汗渐生。他唯恐自己双目所视,尚有局限,这时特意带了一只望远镜过来,但镜中远端景象,竟与眼前所见一般无二。近百亩被盐卤覆盖的土地,一直延续到海平线一端,似乎那里才是尽头。 “这……你等休要欺瞒老夫,这里土地,果然便是萧山牧地不成?”庆桂似乎还不想直接认输。 “庆中堂,您看看吧。”说着,张承勋也取过手中牧场地图,道:“中堂是骑马来的,对前来之路,应该都有印象才是,中堂担心我等有诈,那这地图总不会有假吧?即便中堂认为这地图有假,那旗营里自有牧场地图备案,中堂回去覆查一遍,也就知道其中真伪了。” “那……那这原本的牧场,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的?”庆桂问道。 “庆中堂,所谓沧海桑田,便是如此。”阮元也在一旁补充道:“下官是扬州人,与中丞所居江宁相距不远,下官来杭州之前,和中丞想法并无不同。可下官实际看了这里情况,方知这里百余年前,海岸线尚在十里开外,可百年来海水不断侵蚀,原本沿海的土地,就都变成了海,而这牧地也开始渐渐被海水淹没。尤其是浙江夏秋之际,海潮大盛,这里竟有一半的牧地,是可以被潮水淹没的,久而久之,这里的牧场,自然就不能再生青草,而海水中夹带的盐,也在退潮后留了下来。又过了十几年,也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那你这八旗牧地,被海水侵蚀成如此模样,却为何不早上报?”庆桂也向张承勋问道。 “中堂,这件事并非我故意不报,我来这里任杭州将军,不过是数月前之事,之后我便将其间情况奏明皇上。而且这里停止放牧,至迟也是乾隆五十年前后了,眼下八旗城中年轻官兵,都不知道这里尚有如此一片被荒废的牧地。我也是特意问了几个老兵,他们才勉强有了些印象,这样看来,却也不是我等所能预料的了。”张承勋道。 “这……这怎么就成了如此模样呢?”庆桂似乎还是不愿向阮元低头。 “中堂大人,这些时日,下官已将此处牧地清丈完毕,其中何处依然可以放牧,何处已经不能生草,何处有盐可以生息,下官都已查清楚了。”说着,阮元也从孙星衍手中取过一本账册,道:“下官相信,中堂是务实之人,既然看到了这里情况,也一定会如实上报皇上。下官这里便将其中实情,一一记录在册,若是皇上果然要有所更革,也更方便不是?” “阮元,你这是想威胁本官不成?”庆桂冷笑道,其实,阮元这句话背后之意,也再清楚不过,如果庆桂敢徇私枉法,故意虚报牧地之情,自己便可以与张承勋一道将账册上交嘉庆。届时嘉庆见账册内容详实,多半不会轻信庆桂,而是会派人继续调查,如果那时实情再被公之于众,庆桂不仅不能得逞,还要承担瞒报之责。所以,在阮元详实的账册面前,庆桂也只能如实回报嘉庆了。 “在下绝无他意,庆中堂家世人所共仰,中堂三代宰辅,垂贤名于后世,是以在下坚信,中堂会如实禀报皇上。”阮元应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北上承德 “你……哈哈,今日之事,是老夫疏忽了。”庆桂虽然不喜阮元升迁之速,却以风度威仪自矜,并非小肚鸡肠之人。眼看阮元据实办事,自己也不能因私废公,道:“阮元,你在浙江四年,老夫承认,确实办得不错,今日之事,应该如何上报,老夫也用不着你来教,咱们这就回去吧。还有,阮中丞,皇上此次派我南下,也特意让我传令给你,待老夫将这里之事奏明皇上,你便和老夫一同北上,直接去承德吧。看皇上的样子,他等着见你一面,也有些时日了。” “下官谢过庆中堂!”阮元也对庆桂郑重作揖拜过。 “走吧!”庆桂一声令下,便即走了回去。随着他一同前来的京中官员,也相继离开了现场,张承勋想着这些京中官吏毕竟是天子近臣,该尽的礼数不能不尽,也陪同他们一同离开了牧场。只剩下阮元和孙星衍,以及几个阮家侍从迟迟未去,孙星衍看着庆桂离去的背影,也颇为疑惑的向阮元问道:“伯元,你说庆中堂回去,果然能如实上报皇上吗?” “我想会的。”阮元道:“第一,庆中堂立朝严正,不会因私怨坏了名节,所以我相信庆中堂。第二,无论庆中堂做什么,咱们自己清丈牧场,其中数字都是咱们亲手算出来的,在如此实据面前,皇上也一定会以实据为先。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清查这里牧地,也多亏了你和里堂啊。” “是啊,不过这样一点一点把牧场地亩的实情勘察出来,虽说辛苦,却也值得。”孙星衍不仅笑了出来,却也感叹道:“伯元,你可要知道,这朝廷里多少官员,都没有这样办上一两件实事的机会啊。只是可惜,这一次,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与你同办浙江之事了。” “渊如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听着孙星衍之语,阮元也不禁吃了一惊。 “伯元,我毕竟和里堂不同,我是为官之人啊。”孙星衍也长叹了一声,对阮元道:“之前我之所以答应到你幕中办事,是因为那时我守制在家,总也不能回去做官。后来除服了,也只觉得在你幕中办事,果然可以给朝廷,给百姓一些实利,所以……所以才多待了这两年。” “可眼下情形不一样了,前几日,我接到了山东的来信,说山东亏空同样不少,眼下正在全力整治,可很多地方因官员调任之故,以前究竟因何亏空,都弄不清楚了。我正好当过兖沂曹济道的道员,所以那边也希望我能重新北上做官,帮忙赔补亏空……伯元,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可山东的事,他们说眼下也只有我能办得妥善了,我……我不能对不起我当年的那身官服啊?”说到这里,孙星衍清瘦的身子不禁晃了两晃,眼眶也渐渐湿润了。 “渊如兄,不必说了,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你的心思,我清楚。”阮元也走得近前,轻轻拍了拍孙星衍的双肩,笑道:“能看着渊如兄去干一番更大的事出来,我这高兴还来不及呢。要不这样,反正再过几日,我也要北上面圣了,到时候,咱们就一起走,若是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跟我说,这一路到山东,还有些时日呢。只是……渊如兄,这几年下来,兰泉先生归隐了,近日接到胡老师家的来信,老师他也……抚院以后也就只剩里堂和仲嘉了,他二人都是治学之人,这治事一道,我却去哪里寻个你这样的人啊?”就在之前不久,胡廷森因年事已高,在扬州过世,阮元得了胡廷森讣告,心中也自怅然,这时又听闻孙星衍将要离去,心中也不觉有些落寞。 “伯元,若是你初做巡抚之时,这件事你跟我说了,我却也会忧心。可如今的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新任巡抚了。这查吏、决狱、捕盗、清账之事,哪一件你不擅长啊?所以你以后也自可放心,抚院之事,你尽管自己决定,你也别总想着去问别人,我告诉你,外面的人啊,现在都没有你在行啦!”孙星衍见阮元心绪也有些低落,不觉安慰于他。但回头想想,似乎自己所言本也是实话。 “既然渊如兄都这样说了,那我日后也只得加倍勤勉才是啊。不过,既然你要走了,我也得让家里好好准备准备,总得让我们孙道台风风光光的去上任才是!”想着孙星衍北上之事,这时已成定局,阮元虽是心中不乐,却也为他感到欣慰。二人也渐渐将别离之情按了下去,回归杭州的路上,仍是一番从容模样。 只是回到家中,与阮承信等人言及孙星衍离任之事,阮元也未免有些黯淡之情。想起除了焦循,自己下杭州时所任幕僚已然尽数离自己而去,心中便更加不是滋味。 “夫子,其实我看这幕僚之事,也不难办。渊如先生在你这里的时候,也是一边主讲诂经精舍,一边有了难事,再来抚院议过。这样的话,你现在留在精舍里那个陈恭甫,他一样在行啊?实在不行,积卿不也不愿意回京做官了吗?有什么困难的事,咱们就找他来办,福儿出生之前,他对福儿都能那么上心,我看抚院的事,也难不倒他的。”孔璐华劝阮元道。 “夫人,恭甫只是暂时来这里主讲,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回京上任去了。这样说来,也只有积卿可以帮些忙了。”阮元感叹道。 “伯元,幕僚的事,爹爹想着却也不难,只是有些时候你碍于情面,不愿去问。那诂经精舍里的学生,爹爹也经常见着一些的,他们啊,说是不介意八股文做得不好,做不得官也没关系,其实也都是想为百姓做些实事的。若是你这里真缺人手,找他们过来,也是个办法。”阮承信也鼓励阮元道:“还有啊,今日北新关那边也来了封公文,你可是看过了?” “这个啊,我已经看完了。”说起北新关之事,阮元似乎终于有了些精神,对阮家众人笑道:“这北新关关税之事,果然如我所料!一年过来了,北新关不仅没有拖欠关税,而且在定额商税之上,又多了六万两银子的入账!眼下我看着进咱这杭州行商的商人,也明显比之前多了。还有,今年的地丁钱粮、盐务收入,也比去年多出来了不少,各类公务开支,也少了许多不急之项,咱们辛苦经营了三年,在赔补亏空这件事上,终于有起色啦!” “那夫子,这赔补亏空之事,要过多久才能补足啊?”刘文如好奇地问道。 “这补足一事,尚需时日,若是从今年起算,每年都能补二十万两的旧账,有个七八年功夫,浙江就能做到既不欠旧账,也不欠新账了。不过书之啊,这赔补亏空,却并非仅看时日,其中各项收支进补定制,才是根本。这三年我们做的,主要是把这赔补的制度定下来,之后即便我不做巡抚了,后面的巡抚只要不改变我这些制度,依例征税,再少些天灾变故,补足旧账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了。”阮元清楚大家未必理解“七八年的功夫”这种漫长的概念,只好耐心解释了一番。 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听到阮元说起自己“不做巡抚”这几个字时,阮承信的眼中,竟忽然出现了一丝遗憾的神色。 “伯元,有件事,爹爹想与你商量一下。”阮承信计议已定,便对阮元道:“我听你说,过几日便要北上面圣,杭州这边,我看那清藩台是个勤勉之人,有他在你自可放心北上了。只是回来路过扬州之时,爹爹这里却有件事想托你去办。咱家已是一品之家,也该立个家庙了。” “今年爹爹七十岁了,也得了一品光禄大夫的职衔,我还记得,当年广达舅父,就是光禄大夫,我终于也是……伯元,爹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个治家营生的好父亲,阮家之衰,始于我身,所以你小的时候,爹爹虽没与你说过,每次想到你祖父之前的样子,心中也一直愧疚。那时总想着,若是咱们果然在天有灵,爹爹离世那一日,要如何向你爷爷交待啊?好在你有出息了,这才四十岁,就已经是一方巡抚,咱阮家竟在你这一代,超过了你爷爷,我……我总也不用带着遗憾去了。爹爹知道国朝定制,既然我已是一品职衔,咱家便可以用最好的家庙。这个钱,我来出,待家庙修成了,爹爹一定奉先祖神主之位,成亲祀之礼,告诉他们,爹爹也……也没给阮家丢人!爹爹年纪大了,只怕别的事也做不得了,若能在生前得偿此愿,也就……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阮承信回想半生蹉跎,如今阮家终于复兴,心中既是激动,也是愧疚,不觉已是老泪纵横。 “爹爹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才七十岁,怎么就想到这些事了啊?”阮元见父亲心潮澎湃,也安慰他道:“不过爹爹也可放心,孩儿回程之时,一定到扬州亲择吉地,以成阮家百世之业!话说回来,咱家在罗湾的宅子,一晃也有二十年了,这次回扬州,孩儿也重新翻修一遍,总不能让咱们家在扬州失了身份才是。”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阮承信连连点头道。 “还有啊,夫子,我以前也听爹爹说起,你出生之地叫白瓦巷,那里是阮家旧时老宅,只是当年因家境之故不得不转手他人。不过现在既然你也是一方大员了,要不,就把这老宅也赎回来如何?”孔璐华提议道。 “还是夫人细心啊。”阮元笑道:“不过那老宅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了,若是其中尚有其他人住着,咱们不顾人家现状,就去赎了回来,反倒是要麻烦人家了。依我看,就听天由命吧,用不着强求的。” “是啊,伯元、璐华,老宅的事,爹爹也没那么在意的。”阮承信一边想着扬州家事,一边也想到阮元勘察牧地的公务,随口问道:“不过伯元啊,你说庆中堂他这次回来,真的会将牧地之事如实上报皇上吗?” “孩儿觉得,庆中堂一定会说实话。孩儿清楚,庆中堂虽说为人固执了些,却也光明磊落,从来务实,他眼看牧地荒芜,就不会去欺瞒皇上的。更何况,咱们不也准备了清查账册吗?”阮元笑道。 “那样就好,只是……伯元,有些事,爹爹或许也说不清楚,但你总是不要忘了,官场从来就不是太平之地。你越是官做得大了,办的事多了,就越要记住,高处不胜寒啊。”隐约之间,阮承信似乎也为阮元的前途多了一丝忧虑。 “爹爹放心吧,孩儿一定会谨慎应对的。” 萧山牧地之事,果然如阮元所料,嘉庆在得到庆桂奏报之后,便即下旨,同意了阮元“减租生息”之策。萧山这片荒芜十余年的牧场,就此获得了新生。 此后不过多日,庆桂便即北返,阮元与孙星衍便也一道北上。这时距离阮元告别嘉庆出任浙江巡抚,也已经过去三年零八个月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孙星衍的隐忧 嘉庆八年六月之末,庆桂结束了浙江的调查之事,便即北上,阮元也因朝觐嘉庆之故,与孙星衍一路随庆桂北行。离开杭州之前,张承勋也再次找到阮元,向阮元告知杭州八旗入学之人日渐增多,但旗人乡试只能在北京应考,多有不便,希望阮元上报嘉庆,建议嘉庆恩准旗员一律在本地参加乡试,阮元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然而这次阮元等人的北上之路,却是异常坎坷。坐船方才抵达淮安,距离黄河尚有约百里,突然之间,天上竟是大雨倾盆而下,一连两日都不能停歇。而淮安的河道之上,这时竟密密麻麻的堵上了数百条漕船,阮元等人坐船在后,全然不能动弹。而且看前面漕船模样,这些时日下来,竟动也没动得一下。 “你等都是这里主办漕运之人,那你们可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的船都这许多日过来了,竟全然不能前行?我们入京朝觐误了时日,是你们担待得起的吗?”眼看漕船堵塞水道,北上或许要因此延误多日,庆桂也不免焦躁起来,忙唤了这里两名巡检过来,想着向他们问清其中缘故。 “这……请大人恕罪!”那两名巡检只是九品小官,这时见了庆桂这般京中大员,自是惊恐万状,只好支支吾吾的回答道:“大人有所不知,今年夏初,黄河淤沙忽然大涨,河口顿时淤塞,已……已有一个多月了。又赶上这几日,暴雨下个不停,黄河积水,现在……现在已有不少倒灌进了运河,水道实在危险得很,所以……所以这许多漕船才停在这里,不敢北上……小人们误了大人行程,实在罪该万死!” “行了,本官也定不了你们的罪!”庆桂怒道:“那你这里河道、漕运总督,都干什么去了,河口淤沙,他们没有去挖吗?这里堤坝,他们就不能及时加固一下吗?!” “回大人,漕……漕帅吉大人已经前往礼坝,在那里监修多日。河……河督吴大人也已经派了人手,前往黄河口挑挖淤沙,想来再过些时日,也就……也就……”两名巡检支支吾吾的答道。这时漕运总督正是当年在步军统领衙门帮助嘉庆铲除和珅的吉纶,南河总督则是吴璥,都是勤勉尽职之人,看来河道上能做的事,二人都已经尽力去做了。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也给本官传个信,告诉吉大人和吴大人,本官北上事小,漕粮北运可是国家根本大事!若是只一个月,皇上自可宽大为怀,但若是拖延时间长了,就不要怪本官没警告你们了!”庆桂自也清楚河道疏理绝非易事,是以只警告了两名巡检,便放了二人回去。一行人眼看水路被阻,又急着北上面圣,只好相继改作乘轿,绕过漕船前往黄河渡口。看着黄河之水竟成漫天之势,先前的堤岸,一半都被淹没不见,沿河上下,已成泽国,各人也不禁心中惊惧,可又不能违了皇命,只得找吉纶借了几艘还算稳固的大船,将一行人渡到了北岸。到了宿迁,雨势渐歇,方才换回船只。 这日行船即将到达济宁,阮元也知道孙星衍将要前往兖州赴任,便在舟中备了酒菜,准备和他道别。孙星衍与阮元共事四年,这时又怎能轻言离别?一时便也强打起精神,与阮元共饮了数杯。见阮元酒量本浅,多半不能再饮,忽然想起尚有些事未能告诉阮元,便道: “伯元,今日这酒,咱就别再喝了。有几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还望离别之前,你能听我再唠叨几句才是。” “渊如兄,你只管说吧,我……我一定都记着。”阮元也清楚孙星衍之言必是至关重要之事,也打起了精神,认真听着他的叮嘱。 “伯元,这一路过来,黄河泛滥成什么样子,你我看得清楚。我正好也想起来,咱那海塘,一样尚有隐患。眼下海塘开支,虽说够用,可也仅供太平无事之时。万一有一日海潮泛滥,竟把海塘冲坏了,咱们还需要一笔备用的钱,以便日常修复。这笔钱可以从去年省下的行宫岁修银里面补足,你可不要忘了跟皇上说一声啊?”这时因嘉庆决意不再南巡,杭州行宫的维修开支也被裁去不少,是以孙星衍有此建议。 “渊如兄放心,黄河这个样子,我看在心里,也一样想着海塘呢。”阮元点头道。 “公事上就这些了,剩下的我也放心,只是私事上……”孙星衍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却沉默了半晌,并无一语,过了良久,才低声对阮元道:“从今之后,我担心京中官员,会对你渐生反感之念,你……你可一定要做好准备啊。” “渊如兄所言,可是庆中堂?”阮元听着孙星衍这般郑重的言语,却也不解,问道:“可是渊如兄,庆中堂我清楚啊,虽说平日有些固执,却不是个记仇的人啊?” “和庆中堂没关系。”孙星衍摇了摇头道:“庆中堂现在已经是宰相枢臣之身,他打压你,对他有何好处?所以我想着,庆中堂未必会把牧地之事放在心上。可他下面这些人却不一样了,伯元,你可能没听过他们暗中之言,可我知道,他们心里,可都对你有意见呢。你这些年在浙江,对旧制多有更革,加上这次牧地本是旗务,你却也参与其间,所以啊,在他们眼中,你早已成了好名邀功,不惜败坏祖制的行险徼幸之徒。或许这些人本身地位也不高,对你不会有多少影响,可他们回去,必然会对其他人这般说你。到那个时候,伯元,我就不知道竟是何人,要对你不利了。” 阮元听着孙星衍之语,心中也不禁有些惆怅,回想临行之前父亲神色,或许阮承信精于世故,早已料到了这一节,只是尚未能将此事说清。而孙星衍之语虽说并无实据,却也是未雨绸缪。可他终究不愿猜忌于人,便也对孙星衍道:“渊如兄,瞧你说得,这就好似我在朝堂之中,已经为人所不容了似的,至于吗?我在杭州办得这些事,不说别人,皇上最清楚了,难道有皇上明断,还怕那些个宵小之辈不成?而且这些庆中堂的随从,连司官都不是,他们在京中说话,有几个人会听呢?” “伯元,你为官升迁过速,有些司官之间的勾心斗角,蝇营狗苟之事,你未必清楚。可我做了这许多年刑部司官,我见得多了!”孙星衍正色道:“你以为他们眼下官品不高,可你初入朝堂之时,不也只是七品编修吗?像你一样两三年就位登卿贰之人,这有清一朝的汉臣里又有几个?他们的确大多数人才华都不及你,只能熬资历逐步升迁,可正是这样,他们之间的相互猜忌,明里暗里的流言蜚语、倾轧陷害之事,绝非你能轻易想象啊?的确,我看这些庆中堂的随从,只怕日后没一个能当大任,可如果他们回去,把你的事传给其他同僚,其他人再传几次,没准其中就会有日后得皇上重用之人呢?而且你在外省,其实也多有不便,眼下不少外官,也只是因循敷衍之辈,皇上看多了,必然对你等外臣有所疑忌,到那个时候,你说凭着之前你和皇上的交情,皇上就能对你坚信不疑吗?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啊。伯元,从今开始,你可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有京中之人来了杭州,也务必善待他们,总是……总是不要落下话柄才好。” 阮元听着孙星衍之语,只觉全然发自肺腑,自也为之动容,便向孙星衍回拜道:“渊如兄之言,小弟记下了。日后小弟在杭州办事,总是要三思而后行才是,绝不会让渊如兄为小弟担心。”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孙星衍也点头应道。眼看天色已晚,二人也散了酒席回舱就寝。次日孙星衍便留在了济宁,前往兖州上任,阮元则继续乘船北上,到了八月之初,方才抵达京城。 入京之后,庆桂等人也须继续准备北上之事,便即暂留一日。阮元闲来无事,想着孙星衍和父亲的担忧终究不是空穴来风,又听闻朱珪这时留守京城,便去了朱珪府上,想着听取一下老师的意见。正巧之前朱珪托阮元为自己刊刻文集《知足斋集》,这时也已刻毕,阮元便将此事一并告诉了朱珪。 “哈哈,伯元,当年老夫在江宁取录了你,现在看来,真是意外之喜啊。老夫这《知足斋集》今日能够刻成,将一生所作精华传于后世,却也真是知足了。”朱珪多年未与阮元相见,又听闻文集成书,自是了结了一桩心愿,心中惬意,便与阮元畅谈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去年漕务之事,却也颇为遗憾。”朱珪见阮元神色如常,也回想起之前清赍银改革一事,总是心中有些对不住这个得意门生,道:“老师在皇上面前,已经将你所言之利尽数言明,可其中之弊,其他大臣也说了不少,皇上也不能只听你我师徒之言,否则……不就成了任人唯亲吗?只是后来齐聚大学士九卿集议,在场之人,却也没几个同意改制之事,老师也想着若是朝臣群策群力,或许支持你的人会多一些呢?可如今这个样子……伯元,朝廷里这些卿贰,大半都已经安于太平,若说改制,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啊?”(按清时九卿实为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与通政使的合称,有时也泛指各部全部堂官。) “老师之意,学生清楚了,老师平日力主不增漕赋,这次能帮学生让九卿集议此事,学生已经感激不尽。这清赍银改制本就多有不足之处,学生也是眼看漕务疲弊,才不得不用此应对之法。可是……”这时他听朱珪说起改制之事朝中几乎无人认同,又想起了父亲和孙星衍的担忧,便也将二人先前之语,一一告诉了朱珪。 朱珪听着阮元之语,神色亦是郑重,沉思半晌,缓缓对阮元道:“伯元,若如此说,令尊和孙渊如之言都有道理。其中之事,老夫虽参与不多,却也清楚外人所想,你也听听老夫之言如何?”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再会嘉庆 “愿闻恩师赐教。”阮元道。 “伯元,这朝廷人事,从来便是如此。”朱珪叹道:“你中进士时年纪不及我,可后来升迁之速,老师却再也见不得几个了。但你当年升迁过速,不数年便以而立年纪,与其他前辈得以并列,如此或许各位前辈尚能容你,可之后的人呢?所以当年你超迁之际,便有些流言蜚语,你自也清楚的。但当时无论阿文成公,还是你王恩师,都愿意一力担保你才堪大用,其他耆宿之中,刘中堂、纪大人,与你也有交情,所以直到如今,你仍可保巡抚之位无虞。可这几年间,就是老师我也渐渐发现,朝廷里的人开始变了,你王恩师这次从热河回来,就要归隐韩城故里去了,刘中堂、纪大人,身子也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包括老师我,只怕过不了多久……罢了,这些话不提了,总之当年咱们这些看着你入仕的老朽,是都不中用了。可后面的年轻人呢?这些年里,皇上也补了不少新人做侍郎、入军机处做章京,他们在你当詹事的时候,有的连司官都不是呢,你当年因何超迁,他们是一无所知。可论年纪,或许也大不了你多少。他们见你如此年轻,便长年身居高位,却又不了解你升迁缘由、人品学识,甚至你都不在朝中办事。长此以往,他们要如何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对你信任无间呢?到时候,只怕他们明里不言,暗里也会裁抑于你,更何况这清赍银、牧地之事,你让他们去做,他们还未必做得来呢。这样想想,他们嫉妒于你,也就难免了。毕竟一二品的官位只有这些,可想做官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啊。” “既是如此,学生日后,也定当谨慎行事才是。”阮元也对朱珪答谢道。 “不过依我之意,你倒是也不必如此拘谨。朝堂之上,庆中堂虽说多与你不和,总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不会倾陷于你。董中堂呢,因故里在富阳之故,见你抚浙多年渐有成效,对你也有好感。戴大人素来对蔡逆主剿,与你意见相同。之后……若是英和英侍郎能入军机处,他对你其实也颇为推崇,你只与他安心共事便好。但其他人,就难说了,尤其是那日集议之时,仓场侍郎托津,可是连结党之语都说了出来,这可是皇上最大的忌讳啊。伯元,老师多年不在京中,对这个托津侍郎其实不熟,只觉他果于进取,办事也不留情面,若是他日后得以晋用,那你可要小心了。” “恩师指点得是,若果然如此,学生自会多与那托侍郎来往一些,他清楚学生本性,日后多半也便能开解了。”阮元答道。 “伯元,无需如此。”朱珪摆了摆手,道:“那托津之事,老师也有所耳闻,他并非以学问见长之人,你去找他,他多半也不会理你。总之京中这些官员,你若是想要他们都对你有所了解,甚至都与你做朋友,这是绝无可能的,总会有些人与你有所不和,甚至倾轧于你。就是老师我,也不敢保证朝中没有针对我的人啊?但反过来说,若是你在京中,能多些门生友人,他们清楚你为人秉性,你遇到不白之事,他们可以为你申冤,为你辨明真相,至少求皇上从轻处置,那老师看来,便已经不容易了。” 阮元自入仕至此,也只有十五年,可出任巡抚便已长达四年,青年时为官顺遂,自不以官场勾心斗角之事为念,即便偶有艰难之时,也能凭借自己独到的应对之法,处处化险为夷。可听朱珪之言,这托津竟是软硬不吃,自己身在杭州,京中官场也绝难兼顾,又想着孙星衍的叮嘱,一时间却也没有妥善对策。只得对朱珪拜谢道:“恩师垂训,学生自当谨记,日后学生自当应机而变,至于其他……总之学生绝不主动得罪他人便是。” “也好,私事之上,你多谨慎些总没有错。至于公事,日后也自当直言于上,只要你言事之际,并非特意有所针对,老师相信,朝廷里多数人是能看明白的。再说了,老师这大学士,估计也还能做些时日,你在杭州,有什么想办的,就继续去办吧。”朱珪自然清楚,阮元为官,谨慎是不可或缺的,可他一生尊儒重道,乾嘉易代之际也颇能直言于嘉庆,却怎能因师徒之故,而弃自己毕生理念于不顾?是以公事之上,便只劝阮元安心。阮元自清楚恩师心意,便对朱珪再次拜谢,也去准备启程北上了。 只是这时阮元尚且不知,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朱珪。 次日阮元一行再度北上,很快到了承德,得知嘉庆这时正在张三营行宫围猎,也便继续出发,隔日便即抵达行宫。嘉庆听闻阮元前来觐见,自也是高兴万分,当即安排了阮元入对。眼看阮元模样,比起四年前离京之时,多了几分沉着稳重,却也多了几分沧桑。回想阮元初出京时,自己也对阮元并无绝对信心,可四年下来,阮元抚浙却已颇具成效,心中自然也多了一丝得意。 “阮元,快、快起来,再走得近些。来人,把阮元的垫子放在朕身前,朕……朕要多问问他浙江的事!”外面候旨的张进忠自然会意,便即入内,将阮元所用的垫子放在了嘉庆面前数尺之外。阮元走近前来,跪倒在垫子上,他自清楚,嘉庆让他在这里对话,已是对他莫大的信任。 “你且抬起头来,朕与你多年不见,知道你在浙江办事,一直颇有成效,朕也……朕也高兴。你且先与朕说说,浙江诸般事务,可都安好,那蔡逆之事,如今可有进展?”嘉庆见阮元已经到了身旁,也忙不迭的向他问起浙江政务来。 只是,当嘉庆说道“朕也高兴”时,阮元却意外发现,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嘉庆,竟意外向后挪动了几寸。 想着或是嘉庆先前激动不已,一时也需自行克制,阮元便没在意,答道:“回皇上,浙江庶务,臣已竭力去办,这几年浙江多有水旱灾情,也都一一向下指导赈灾之法,所幸皇上多番恩赐,蠲免受灾各县田赋,又兼浙省商人多急公好义之辈,屡有助捐义举,百姓生活,还算安稳。如今川楚安定,赔补亏空一事经臣三年筹划,也有了起色,若能依定制赔补,六七年间或可尽行无亏。只是蔡逆降而复叛,实在是臣疏忽大意,还请皇上降罪。” “好了,蔡逆之事,过不在你,你一介文官,数年来致力海防,能有如此成就,朕已经很满意了。至于赔补亏空……”说到这里,嘉庆似乎也有些惆怅,道:“也不瞒你,朕看其他各省赔补情况,大多都不理想,成日只说什么尽心竭力,竭诚赔补,可到底补上了多少?至于你说六七年间尽行无亏,你有什么办法,不妨也告知于朕。”看起来,其他各省的亏空情况,即便白莲教之战已经结束,似乎也并无起色。阮元自不敢隐瞒嘉庆,便将自己新旧账分立、宽以驭商、整顿盐务、海塘除帮办之弊等事,一一向嘉庆言明了。 “好,做得不错,依你之言,若是果能新账无亏,旧账渐次赔补,朕自然可以多给你些时日去办。”只是说到这里,嘉庆却也话锋一转,对阮元叹道:“只是阮元啊,有些事,朕想着……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回皇上,臣清楚规矩,萧山牧地之事,臣也是将实情悉数告知张侯,得张侯允准,才与张侯一并上疏的。”阮元忙奏对道,听嘉庆之语,似乎也是对他参预旗务不满,既然如此,阮元便也直言其中实情。 不想嘉庆却摇了摇头,道:“朕不是说这个,萧山牧地之事,朕看着你等所行,并无过错。但另有些事,朕却觉得你做得不妥。去年清赍银一事,你可还记得,这件事本身就有许多显而易见之弊,你为何却还要同那几位督抚一道,去联名上这奏疏呢?” 其实阮元对这清赍银之事,一直也并非全然认同,但考虑到漕务改革,总是要有个开头,才答应了其他几名督抚一同上疏,这时想来便也如实答道:“回皇上,这清赍银改制有加赋之嫌,臣并非不知。但臣也与其他几位督抚详加商议,百姓手中有粮,是以直接交粮所受负担,其实不如交银之重。更何况漕务改制,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若能以清赍银为始,之后层层更革下来,或许三五年后,漕务就会大有起色了啊?” “可是阮元,朕也不能只听你们几个一面之词啊?”嘉庆叹道:“这件事,朕本就不想专断,是以对军机大臣一一详询,后来朕想着,即便朕仅同军机大臣一同商议此事,你等外人听了,一样会以为朕有专断之弊,是以朕最后尽集大学士九卿,一并商议你这折漕之议,最后果不出所料,应者寥寥。你等联名督抚有四个,可当日力主此议不可行之人,却少说有十余个啊。那你说,朕应该听谁的呢?还是说,你等那般联名上疏,本就是想在直省自壮声势,以图京中卿贰,由此心生惊惧,故而不得不屈从你等呢?” “皇上,臣等绝无此挟上之意!”阮元连忙答道,可即便如此,想到朱珪先前之语,额上也不禁冷汗渐生,看来结党之言,嘉庆绝没有置若罔闻。 “也罢,朕之前问过岳起,他也是一样言语,想来你等也是为国献策,只不过尚有偏颇之处罢了。只是阮元啊,朕听你之意,你也清楚这清赍银改制或有新弊,那你当时为何不去制止他三人呢?或者你也可以再商议一番,寻个不生新弊的法子出来,那多好啊?你等想着虽有新弊,却能除旧弊,可那只是你等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上若是旧弊不能除却,又生出新弊来不可遏止,你等却待如何?凡事总要谨慎才好,至于岳起,唉……也确实可惜了。”原来此前不久,岳起入京赴任之后,便因江苏巡抚任上旧疾难愈,竟而去世。 阮元想着岳起勤于除弊,而漕务尚无多少改进,自己反成了不归之人,心中也不禁为他惋惜。 “还有,你前几日进奏之事。”嘉庆续道:“你奏折之内,言及二事,其一为海塘兴修预筹费用,这个朕已经准了。但后面一项,所谓驻防八旗生员就地参加秋闱,这是你未经八旗政务之人所能擅作主张的吗?你可知国朝八旗生员,乡试只准在顺天府应考,是何用意?是朕不希望八旗子弟,在科考一事上多耗心力!朕也清楚,读圣贤书,明忠孝礼义之大端,即便八旗子弟也当为之。可读书归读书,科考归科考,朕也清楚,多少生员举人困于场屋,数十年而仅得一星半点的功名,所以八旗子弟即便功名不高,一样有别的途径可以晋用。但若是朕许了你此折,日后八旗子弟,人人都去应举,一半八旗生员半生考不出一个功名,他们哪里还有功夫去练习骑射?若是朝廷要补兵缺,他们去补了又有何用?眼下八旗文靡之风日甚,朕想着有些八旗后生确是才华过人,去应举也是好事,可若是那凡庸之辈也弃了本业,竞相应考,日后上阵打仗,朕要用什么人去啊?” “皇上明鉴,是臣疏忽了。”阮元听嘉庆这番驳斥之语,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议,只得自认过错。所幸嘉庆说这番话时,言语尚属温和,看来只是劝诫,却非斥责阮元。 “算了,你本非旗人,张承勋入旗也不久,如此冒失却也难免。朕本也想着广开言路,力求直言,可你等之言也要顾全朝廷大局啊。这件事,朕只先驳回你二人之议,对你们不做责罚。日后若有其他不便之处,你等也要继续进言才是。”看嘉庆并无苛责于己之态,阮元便也再次叩首,称原是自己轻率。 “唉,你看朕都说到哪里去了,这要紧的事,一时却都忘了。”看起来嘉庆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态度,道:“这次你北上,朕本意也是请你共观围猎之事,以作犒赏。你在海疆四年,虽未亲临战场,可居中布置,亦自有功,朕看来不亚于川楚将士,正好参赞侯德楞泰也到了行宫,你二人明日便随朕同观射猎,你若是不便骑射,只在一旁看着也好,朕也要给百官,给外国使臣看看,你一介书生,一样能办成这许多军政大事!” “臣谢过皇上观猎之恩!”阮元听着嘉庆前后之语,也渐渐清楚,嘉庆本意仍是重用自己,至于告诫之事,也未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心中亦是感激。次日,阮元便也同其他王公大臣一道,前往西北之处的围场,共观嘉庆行围。 第二百五十五章 围场射艺大会 这一日围场之外,也前后立起了数十个棚子,无数清庭王公贵族,朝中重臣,乃至各国使节,纷纷坐立棚中,欣赏嘉庆君臣的围猎活动。嘉庆见了如此盛景,自也兴致盎然,亲自入场行围,一众八旗中善射之人,也纷纷跟从其后。围场中这时也特意放了不少牡鹿、山兔,以供皇室贵族们射猎尽兴,又不致产生危险。嘉庆这日运气也好,亲自射中了一只牡鹿,也算不虚此行。 射猎归来,想着这日乃是表彰功臣之日,嘉庆也遣人唤了阮元过来,指着身边一位颇为英武之人道:“阮元,这是一等侯德楞泰,你且见过,德侯在川楚战场,也是屡立战功,与你一东一西,正好相得益彰。如今川楚战事已渐平息,东南海寇也已剿灭大半,正是你二人的功劳。”阮元见那德楞泰约五十岁年纪,英武之下,更带几分朴实,看来确是能征善战之辈,又无骄矜暴戾之感,便对德楞泰拜道:“下官阮元,见过德侯,德侯功勋卓著,身冒矢石,下官不过一介书生,却是比不过德侯的。” 德楞泰自也客气,笑道:“阮抚部客气了,老夫行军多年,这陆战海战之别,却也清楚,老夫在福建打过仗,这海战之事,我可比不上那福建的李长庚啊。不过阮抚部之名,老夫也不是第一次听说,那东甫与老夫也见过几次,他曾与我说起,你在汉官中不仅文笔出众,而且小时候练过骑射,是也不是?”德楞泰当年参与过平定林爽文的台湾之战,李长庚那时正在做海坛总兵,因有人诬告海坛海盗侵害地方而被革职,便自备船只粮食,前往台湾助战,是以二人却是旧识。 “若是如此,下官确是惭愧。”阮元也陪笑道:“家严壮年时酷爱骑射,是以当年也教了下官一些。只是下官这些年忙于公事,骑射一道,却是已生疏了不少。” “既然如此,皇上,奴才有个想法。”德楞泰是武官,自称之上反倒并无顾虑:“既然今日本也是大会使臣之日,那奴才建议,皇上准奴才与阮抚部比试一番骑射之术,也好为今日盛会助兴,还请皇上允准。” “德侯劳苦功高,这些要求,朕还是能答应的。”嘉庆点头道:“阮元,你意下如何?” “回皇上、德侯,这件事臣只怕……只怕是力不能逮。”阮元推辞道:“臣臂力素弱,又兼多年不习骑射,德侯这样与臣比试,那臣自然是比不过德侯了。” “阮抚部,这次比试只为今日盛会助兴,你又何必谦虚呢?”德楞泰笑道:“更何况你们读的书里不也说过,这做君子的,若要一较高下,便用射箭的法子。至于你臂力不够,那可以换轻弓嘛?再说了,我也都五十了,今日陪皇上下场射猎,自觉射艺也不及当年了。阮抚部,你才四十岁,不会自认年老吧?” “也好,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阮元,德侯与你比试,无非也就是为今日盛会添些彩头,再说你一介书生,便是比试不敌德侯,难道在座之人还会嘲笑于你不成?当然了,德侯毕竟弓马娴熟,你这样仓促与他比试,确也不便,这样,朕给你备一副轻弓,你也先去试射几次,然后再回来比过,只以三轮为限,如何?”嘉庆似乎也想着看一看二人比箭的场面。 见嘉庆出面劝他下场比试,阮元自也不能不遵,只好按嘉庆吩咐,去一边换了便服,取了弓马,试射数次之后,才回到围场之前。一边自有侍卫将比试所用靶子立在了数十步外,阮元见准备已毕,也对德楞泰道:“德侯功勋,实乃下官所不及,便由德侯先射吧。” “好,那我就献丑了!”德楞泰果然是精于骑射之人,虽已年过五旬,骑术犹自不逊壮年,一时跃马而出,弯弓搭箭,看着靶子将近,便是手起箭落,只听“飕”的一声,那支箭已插入第一个靶子靶心下一寸有余处。德楞泰也大笑道:“哈哈,看来果然是老啦!” “德侯技艺,下官实不能及,就让下官也来射第一箭吧!”阮元眼看已轮到自己,也不再客气,纵马前行,只是他毕竟不能久持,只让坐骑缓步而进,到了靶前,也是“飕”的一箭,虽然中靶,却只在边缘之处。阮元也不在意胜负之数,只缓步骑了回来,对嘉庆和德楞泰道:“皇上、德侯,臣确已尽力,看来还是德侯技艺更胜一筹。” “无妨。”嘉庆好容易看到一场颇具规模的比试,自也来了兴趣,对二人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二人不必介意。只是阮元以进士登科入仕,所历不过翰林、文学、主政之职,本不强求于武艺。这骑射之道,你等也都清楚,不经多年习练,绝无可能上场便即中靶!阮元这一箭能中,足以见其功力!他一介文臣尚且如此,你等近卫武职,更要勤练不辍,方是恪尽职守之道!”听起来嘉庆最后几句话,却是同下面一众禁军武官所言。 “哈哈,皇上说得是,且看奴才第二箭!”德楞泰一边笑着,一边再次跃马而出,这一次似乎他也来了兴致,经过第二个箭靶时,胯下骏马犹在疾驰,德楞泰不等骏马停步,弓弦便响,第二支箭随即射出。果然,这一次比之上次,又偏出了一寸有余。 “好!德楞泰马不停蹄而有此箭力,朕今日自然有赏!”嘉庆清楚德楞泰这般射法,加上他五旬年纪,已是不易,也担心不知射艺之人误解,便在御座上喝彩起来。说罢,也对阮元道:“阮元,你平日骑马不多,停步再射亦是无妨,切不可伤了自己啊。” “臣谢过皇上恩赏!”阮元拜谢嘉庆之后,也再次信马而出,到了靶子正前,便即停步,想着少年之时,父亲在马上教自己射箭的情形,弓弦拉满,一箭射出,只听“笃”的一声,这一箭居然射中红心!虽说只在红心右上边缘之处,也是一箭中的。这时场外也有不少文官观射,虽然阮元只是立马而射,仍是不住赞叹。 “哈哈,阮抚部射艺果然不错!看来老夫今日,是挑了个好对手啊?”见阮元策马而归,德楞泰也对他笑道。 “德侯承让了,德侯年纪本就长于下官,更何况德侯是纵马而射,下官却是立射,即便中的,也是德侯谦让,这一次,下官认输便是。”阮元向德楞泰回拜道。 “阮抚部,这第三箭你我尚未射毕,你如何便要认输啊?”这时,一边侍卫已将箭靶取了过来,交由嘉庆坐前群臣观看,只见德楞泰两箭虽未射中靶心,但偏出不多,阮元一中一偏,通算下来仍是平手。德楞泰也对阮元道:“看这样子,今日胜负,便定在第三箭了,既然皇上有令,你且立射便是,看我第三箭!”说罢,再次纵马而前。 不过这一次,德楞泰显然也耍了个小聪明,当胯下骏马距离靶子尚有数丈之处,便即放慢了速度,虽然仍是纵马而射,却比上一次谨慎了不少,只见他面前“嗖”地一闪,一只羽箭早已射出,落在红心右下角的位置,也算是射中靶心了。台下不少侍卫也自喝起彩来,这样看,阮元已经几乎不可能追平德楞泰。 “请阮抚部射第三箭吧!”德楞泰射毕,便即疾驰而归,虽说这一箭阮元已经几无胜算,可先前能打个平手,已然激起了他好胜之心。这次出言相“请”,便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 阮元却不在意,回拜过德楞泰后,便再次策马而出,既然嘉庆和德楞泰对于自己立射都不以为意,这次也便如上次一样立马而射。只见“倏”地一闪,阮元第三支箭也已中靶,细看之下,大约在红心之下半寸之处。阮元便回归御前,对德楞泰笑道:“还是德侯弓力过人,这次比赛,下官输了。” “且慢!”德楞泰却忽然对阮元道:“我方才看你出箭之时,不知为何,手臂竟下压了一寸有余,若是你当时不压这一寸,现在输的就是我了。阮抚部,你这又是何意?难道你平日谦逊过了头,这射箭之事,你也要故意想让么?你觉得老夫是那种情愿受人施舍一胜之人吗?” “德侯此言差矣。”阮元这时也收了弓矢,与德楞泰一并下马,对他拜道:“下官方才,确是全力施射,只是出箭之时,确实已是臂力不济,这下压一寸,实在是不得已,却非有意轻视德侯。” “若是如此,我久经战阵,确是在力气上占了便宜,方才那一箭,算平手吧。”德楞泰说罢,也转过来向嘉庆道:“既是如此,皇上,奴才请求与阮抚部再射三箭,以决胜负。” “皇上,若是德侯执意再射三箭,臣就此认输便是。”阮元也向嘉庆拜道。 “阮抚部,这说到底,你还是谦让过头了不是?若是如此,老夫可不喜欢你这般性子。”德楞泰不悦道。 阮元也向德楞泰郑重拜道:“德侯有所不知,下官箭术,是家严所授,下官家中本是武官,历代得授弓马之术,只是下官出生之后,根骨素弱,不便习武,这才改了读书学文。家严授下官箭术,亦只为传授圣人六艺之道,故而下官虽得骑射技艺,却不能持久。若是德侯以为下官此语不过谦辞,那德侯久经战阵,自然清楚兵士体质强弱之别。这便请德侯一观下官体貌,下官如此身躯,可为德侯帐下一先锋否?”说罢躬身而立,似乎是在等待德楞泰“检阅”自己。 德楞泰细看向阮元时,只觉他身材确实偏瘦,兵士作战,血气之勇乃是关键,但根骨却是根本,否则不能持久作战,便不宜当兵。又看他面色已渐有潮红之象,气息渐促,或许还能再射一两箭,可要让阮元把三箭都坚持下来,即便分出胜负,多半阮元也已体力不支。到时候让他在嘉庆面前出丑,可绝非自己所愿。想着阮元总是一介书生,虽说自己弓力、射法之上已有谦让,但阮元有如此发挥,已经远超自己想象,确是个让自己欣喜之人。便点了点头,对嘉庆道:“皇上,看来阮抚部所言非虚,既然如此,这射艺较量便到此为止吧。” “也好,今日你二人比箭,只为这围猎助兴。也是给这在场之人做个表率,告诉他们,纵使是太平盛世,这武备之事,也决计不可偏废!至于胜负,朕就算你二人平手吧。你们且随朕过来。”说着,嘉庆也站了起来,向着各国使臣齐聚之处而去,阮元和德楞泰便即跟上。阮元见德楞泰这时样子,甚是惬意,看来对于这次比箭,他已经心满意足,也认可了自己射术,兼之秉性率直,日后朝廷之中,即便他不与自己共通声气,看来至少也不会为难自己。 嘉庆带了阮德二人,来到使臣面前,也朗声向各位使节介绍道:“近年以来,我天朝川楚、海疆之地,一时不靖,但所谓跳梁小丑,不过一时疥癣之疾!去年川楚之患,已然平息,这位一等侯德楞泰,在平叛之时,于马蹄岗一战为贼人数重围困,犹自死战不退,最终破围而出,力斩贼首冉天元,自此王师所向披靡,终获全胜!至于海疆,嘉庆五年,安南逆贼伦贵利,私称侯爵,率众犯境。正是这位浙江巡抚阮元,在浙江沿海调度有方,兼之国朝受上天之佑,一战而擒贼首伦贵利,现已寸磔!此二人,皆是天朝之栋梁,今日比试,德楞泰技艺过人,阮元文官之躯,亦能骑射,足见天朝武备不衰!我朝有此能臣,何愁天下不能太平,何愁盛世不能永续?传朕旨意,将朕今日所射之鹿一分为二,一半赐德楞泰,一半赐阮元,以为二人力保封疆之赏!” 这时阮福映改国号为越南之事已定,特意派了使臣入朝觐见,嘉庆这番向使臣介绍阮德二人,言外之意便是警告阮福映,不得明里称臣,暗中另有不轨之举。果见一众使臣各自钦服,嘉庆便也放心。阮元得了赐鹿,便也再次向嘉庆拜谢,自归坐上去了。这日宴饮,盛况犹不逊乾隆之时,一众君臣也乐在其中,良久方归。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三老的告别 嘉庆行围之后,也南下回到了承德避暑山庄。阮元又在承德住了数日,其间嘉庆几乎每隔一日,便要阮元入对一次,阮元也将浙江政事尽数向嘉庆禀明。这一日想着浙江之事已然上报完毕,便向嘉庆提出南归,谁知嘉庆却道: “阮元,这几日听你讲浙江政事,你办得都不错。若是朕身边也多几个你这样尽心职守,又有素有除弊之策的能臣,该有多好啊?也罢,你回去了,才好办事。不过朕这里另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北上之时,可见黄河河口淤塞,清口洪水不止,漕船窒碍难行?” “皇上圣明,清江浦的情况,确如皇上所言,黄河水平地溢出数丈,漕船一时不能通行,听闻当时河督已然前往挑挖河口,却不知现下如何。”阮元道。所谓“清口”指的是清代黄河、淮河交汇之处,明清两朝在该处设立清江浦镇,后改为清河县县治,亦是清中叶最为繁盛的城镇之一。 “是吗,朕前日接到奏报,河口疏浚尚需半月功夫,看来这漕船抵京,最快也要九月了。”嘉庆也有些无可奈何,叹道:“朕问过你这一科的其他进士,当时会试便有一题涉及治河,却不知这河漕之事,你可有自己的看法?” “回皇上,臣在河道之时不多,也从未参与漕运之事,如此应答皇上,只恐筹划不周,反而误了大事。”阮元道。 “你若能回杭州之后,对此事多加分析也好,切不可空言不知,竟对此不管不顾。”看起来,嘉庆似乎是对其他大臣有些不满,竟对阮元也一并严厉了起来。可随后嘉庆又问道:“不过,朕这几年力求直言,虽说上言之人尚不及朕意,却也有不少。朝廷里的给事中萧芝,平日进谏最多,他前日上了一道奏疏,大体内容是既然漕运一时不通,可否让浙江再行采买些粮食,之后走海路运送到京城,这样可补漕运之不足,若是漕运再有如此窒碍,京城也不致缺粮。你正是浙江巡抚,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皇上,若如此说来,臣以为萧给谏采买之策,其实难行,但若是分出部分漕粮,改走海路,似乎亦有可行之道。”阮元沉思半晌,道:“如今浙江账目,只是初有起色,新账虽说无缺,旧账却刚刚开始赔补,更兼蔡逆复叛,或许海上也要用钱。如此收支现状,若再行采买粮食进送京城,更是难以承受,而且海道运粮,也需要足够坚固的海船,国朝百年未有海道运粮之事,自然也没有现成的海船去运粮食,或许只能向商人征收粮船,这不仅需要开支,更需时日筹集。是以买粮北运,臣以为浙江眼下实无余力。但海运漕粮,或许是个办法,眼下浙江商人来往辽东的海船亦自不少,这样看来,若能依式打造大船,分出部分漕粮依海道北上,并非全不可行,只是……只是海运之事,所涉细务犹多,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皇上给臣些时日,臣可将先代海运之事取来看过,或许会有些裨益之处呢?” “依你所言,这萧芝之言,是难以实行了。那朕将其中之事一一与他言明,驳了便是。但海运究竟是否可行,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那朕也多许你些时日……就明年吧,明年年末,你将海运之策议定之后,再交给朕,今年漕运如此困顿,朕也不能不多想些办法了。”阮元见嘉庆许诺,也连称遵旨,眼看再无其他要事,便即退下了。 如此看来,摆在嘉庆和自己面前的难题,又要增加一个了…… 阮元南下之前,正好王杰也向嘉庆提出了致仕归田,得到嘉庆允准,同在热河的刘墉、纪昀得闻二人都将南归,也是颇为不舍,便特意准备了一宴,为阮元和王杰送行。阮元眼看三老都已经须发斑白,精神亦自大不如前,也不禁有了些物是人非之感,不禁与三老多饮了几杯。 三老中似乎也只有纪昀尚有些精神,热酒入肚,一时兴致盎然,对阮元笑道:“伯元,老夫以前也都小看了你了,没想到你这骑射功夫,竟还有如此根底,看来皇上让你去浙江当巡抚,是真用对了人啦!只是可惜,你初入京城之时,老夫见你那《车制图解》便颇有章法,当时还想啊,若是你日后潜心治学,什么惠松崖戴东原,就算江南我那辛楣老弟,也决计不能望你项背!可你这又做学政,又做巡抚的,做学问未免耽误太多,只怕为学一道,日后在国朝是排不上名号喽。” “我说老纪啊,你这人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刘墉在一旁陪笑道:“伯元在杭州建了个诂经精舍,你不知道?虽然伯元是没时日做学问了,可他这书院一成,多少有志于学,却求学无门的寒门士子,就此有了做学问的门径!这样说来,伯元虽治学不多,可他所作所为,却远超寻常治学之辈!若是日后史家,将我有清一朝学人逐一开列,伯元之名,当上承亭林梨洲,与松崖、东原、辛楣鼎足而立!至于你老纪,哈哈,你老纪留下什么学问了啊?” “我说你这老儿也是奇怪,这世人皆言,我老纪以言语诙谐闻名,你倒好,现在学起我来了?怎么,你想跟我抢饭碗不是?我告诉你,就我那《四库总目提要》,将三代已降三千部经典逐一论述精当,凭这一条,后世学子治学,就不能绕开我老纪的提要!倒是你刘中堂,我记得上次去你家问你文集编撰之事,你可是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我一句啊?”纪昀反唇相讥道。 “我的事不用我自己编,天下人自然清楚,你可知江宁坊间书肆,有《刘公案》弹词一段?那说的就是我!再说了,你拿四库提要说事,我且问你,这三千篇提要,有多少篇是你自己写的?要是这些都算在你名下,那伯元作《经籍籑诂》,集古来音韵训诂之大成,伯元一样可以凭此一书,成国朝学人之冠!”刘墉犹是不服。 “就算不是我写的,那些小辈若不得我指点润色,就他们那初稿,能登得上大雅之堂?”纪昀也不甘示弱。 “二位大人,学生却是觉得,这治学一事,要在求实,若能实事求是,便已足够,又何必在意后人的想法呢?何况国朝学问,以精博见长,却也艰深,后世学人想要入手,要比宋明之学多花许多时日。更何况,即便眼下,也多有人不学无术,空言经学无用,若是后人果然听了他们的迷惑,那咱们的学问,也就都要被埋没了啊。”阮元见二老力争不下,也出言为之调解,可不想自己多饮了几杯之后,竟也感叹起时事来。 “不可能,咱们的后学,绝不会都是瞎子!”纪昀道:“空言理气心性,却不能深究理气心性为何物,不能从训诂中入手,那便是愚儒!若是后人一并如此,那后人也是愚儒!伯元,确实,历朝历代说下来,学问上能集大成的真儒,我看也没有多少,但也是不绝如缕!只要后人中有一二真儒,那老纪我相信,咱们的学问,也将永世不朽!” 可是说到这里,纪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只是咱们这一代人啊,谦抑太过,平日有所进谏,辄焚其草,诗文结集者不过一二,大半都只得由他散佚。后人有所误解,也没办法。哈哈,伯元,听说你朱老师,前几年便将自己诗文结集,你已经帮他刊刻了是不是?这老鬼也真是精明,不像我老纪,这两年才把以前的文稿拿出来结集,看来日后我这学问,是要打不少折扣喽。”纪昀之语,其中深意,在坐四人也都清楚,是以心中会意,便即不言。 “先生对结集之事,自可放心,学生这一两年来,也帮不少人刻了文集,先生学问旁通百家,更能彰儒术之是非,辨流派之真伪。若先生需要,尽可将文稿拿来杭州,学生帮先生刊刻便是。”阮元安慰纪昀道。 “这也不必了,老夫文集都编好了,到时候你来做个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纪昀答道。 “伯元,老师这里文稿,能找到的也都找了不少。晓岚文集是不成问题了,老师这里,或许还需你相助一二才是。”王杰在一边也对阮元补充道。 “老师放心,能亲订老师之作,是学生幸事。”阮元道,后来王杰《葆淳堂集》得以问世,便是阮元之功。 “伯元,这样说起来,你恩师也好,老纪也好,虽然平日咱们几个斗嘴总是不少,可我也得承认,他二人学问是我比不上的。只可惜这官做得越高,反倒越没有工夫再去治学著书,咱们又是京官,不如你在杭州,拘束还能少些。不能把咱们所学尽数留给后世,确也有憾啊。”刘墉感叹道。 “唉,若只是著不得书,虽说有些遗憾,却也没办法,自古以来,有几个做到咱们这般位置的人,还有余力去著书立说啊?”王杰也略有些伤感,道:“只可惜咱们三个这一生,不可谓不勤慎,可年初这事,却是让咱们……唉,这堂堂大清禁军,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 “恩师所言是……”阮元一直在杭州主政,京中之事反倒了解不多,即便杭州抚院也有京城送来的邸报,有时出门在外,也无暇翻阅。 “年初的陈德。”王杰道:“今年年初,有一天皇上过神武门的时候,突然外面有个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狂徒,竟持了刀,径向皇上奔来。可这时前后禁军,竟都被这持刀狂徒吓得不知所措,直到这人近了皇上面前,几位王公才冲了过来,将他按下。后来知道他叫陈德,只是个厨子,因家中多遭变故,想寻短见,竟想着死前再做一件大事,便是行刺皇上……这陈德自然已经伏法了,可禁军之事,也让皇上勃然大怒,那许多人,怎的当时就连一个厨子都挡不住?之后不过一月,皇上也罢免了不少禁军中不称职的将校,可禁军如此,若是日后不轨之人不再是区区一个陈德,而是几十上百人,那……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啊?” 这时阮元方才清楚,为何嘉庆初见自己,竟莫名有些抗拒,为何自己骑射得中,嘉庆会一再告诫禁军。或许这时禁军怠惰已久,其中竟已有些兵士,骑射水平尚不及自己。 但王杰上一年便已辞了大学士,刘墉纪昀更管不着禁军,这件事说来和三人都没有关系,阮元也向王杰劝道:“老师之前便已致仕,这禁军也从不是老师管理,即便有事,老师也不该自责啊?” “我也不是自责,只是有些难过。”王杰叹道:“伯元,若说一个人办事,不能尽心尽力,出了问题,那是他自取其咎。可老师一生为官,自认即便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总也是勤勉奉公之人,以前和珅在的时候,以为问题都出在和珅身上。可和珅死了也有快五年了,朝廷中这些事,却还是……” 说到这里,想着三老之中,毕竟自己还有幕僚经验,年轻时也曾和尹继善、陈宏谋等名震一方的督抚共事,尚能帮上阮元一些忙。也对阮元郑重道:“伯元,有件事你可一定要记住,地方上有积弊,你能发现,能改正,这些老师虽在京城,却也清楚,你做得很好。可千万不要忘了,任何政事,只要稍有懈怠,下面吏员必然私心复萌,想着从中牟取私利。所以未除之弊要尽快清除,已除之弊,也要多加留心,切不可沉湎于一时之功,却生出新的祸患啊?” “伟人说得对啊。”刘墉也对阮元道:“只是你办事之时,也一定要记住有些章法,凡事定期清查,办事的时候认真,我想依你才智,是不会出错的。我也还是之前的话,你身子弱,务要记住‘学寿’二字,切不可劳累过度伤了身子。你要知道,若朝廷派个其他人去做浙江巡抚,那多半还不及你呢。” “二位恩师之言,学生记下了,但凡公务,学生一定认真去办。当然……学生的身子,自己心里也有数呢。”阮元向二人安慰道。 “这就对了嘛。伯元,不说别人,就说那和珅,皇上亲政之前,他多大,咱几个多大,咱都以为见不到他完蛋那一天了,可是呢,咱们几个老头子,却活得都比他长!所以你浙江的日子,也得好好过着。眼下朝廷确实有些问题,可说不定你多活几年,就可以看到些更好的事呢?”纪昀笑道。 阮元自也谢过纪昀,又与三老聊了些家常之事,直到夜半,筵席方散。次日,阮元便即南下,与几位颇有教导之恩的前辈尽数道别。 这也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三老,嘉庆九年十二月,体仁阁大学士刘墉去世,年八十五岁,谥曰文清。嘉庆十年正月,王杰再度来京朝觐嘉庆,因年迈体衰,尚未返乡便即去世,年八十一岁,谥曰文端。 刘墉去世后,朱珪递补成为体仁阁大学士,纪昀则接任协办大学士,但纪昀只任中堂一月,便于嘉庆十年二月去世,年八十二岁,谥曰文达。三位立身持正,学术渊博的骨鲠老臣,就此全部谢世。 第二百五十七章 嘉庆的存旧用新 阮元南下后不久,嘉庆也起驾回銮,九月之初,便即到了京城。这日嘉庆一时无事,也来到御花园内散步,眼看向北不过数百步,便是陈德年初行刺自己的神武门,心中犹是惆怅不已。 “皇上,是……又想起那日之事了吗?”一旁的皇后问道。 “是啊。”嘉庆想到这里,对当日那许多不敢上前护驾的禁军,仍是恼怒不已,道:“这些个废物,那陈德是什么人,一个全然不知武艺的寻死狂徒,居然能把那么多京城禁军吓破了胆,难道这些人当差补缺,就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吗?朕现在想想,也觉得平日对他们,实在太过仁慈,但凡他们出错,只要不是全然无可救药,朕还都想着宽恕他们,现在看来,以后是不能这样滥行仁恕了。” 回头看看皇后,皇后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嘉庆叹道:“其实坊间之语,朕又何尝不知?这禁军庸懦如此,根本何在?还是朝廷之内,原本因循世故之人就占了多数,都想着混资历,该办的事却没几件办好的!庆桂、董诰,说来也都快七十了,这些庸懦之辈,他们也管不动了,不错,朕也正在想着,再提拔一二新人,只是庆桂董诰,虽说年事已高,却也没做错什么,朕也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二人罢免了吧?” “皇上,既然如此,不如存旧用新。”皇后劝道:“若是皇上在新人中有了中意人选,便提拔他入军机处,将军机要事相继转交于他。另一方面,庆中堂董中堂,也可暂时留下,毕竟要事还需一并商议,但要事之外,皇上自可顺水推舟,寻些其他事务交由二位大人督办,以显皇上重视老臣之意。可其中关键还是……妾不知皇上心中有何人选,妾在内庭,本不该与外人交往,眼下六部卿贰,更不知皇上看中了何人?” “若说人选,朕现下能想到的,也只有一个英和。”嘉庆道:“英和这几年在礼部,办事也算尽心,选拔举人,亦多有闻名之辈,正好德瑛老了,明年朕就让他自回本部,准英和入军机处办事。可除此之外……看来这些时日,朕也要多留意各部侍郎了。” 果然,不久之后,嘉庆加庆桂《高宗实录》总裁,董诰任副总裁,兼乾隆诗集、嘉庆御制诗集编修官,二人于政事之上,便少了许多参预。军机要务,渐渐交由戴衢亨,只是其他新人选任,一时尚不得完备。 进入嘉庆时代,为强化朝廷威信,嘉庆也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之一便是大幅放宽“京控”条件。所谓京控,即允许百姓在对地方官员判决不服,又在地方投诉无门时,可以直接向京城都察院、步军统领衙门进行指控的制度,一旦京控成立,且皇帝认定需要复查,便会派遣中央官员直接到地方参与办案。此制度并非嘉庆首创,但嘉庆亲政后,对京控之事开始高度宽容、重点关注,一时控案之多,倍于乾隆之时。许多官员也因京控中有功,使冤案成功改判,从而被嘉庆恩赏重用。 这日养心殿里,嘉庆也特意将之前参与部分京控案件的官员召集了过来,对他们的断案情况进行逐一询问。 “你等数人,都是这一年来,出外办理控案之人中,颇有成效之辈。朕看了这一年的控案,这件前后最为详实,山东民妇周王氏,为庶母周刘氏所缢杀,却只报周王氏自缢而亡。这山东本地说是尸检、供词一一足备,却依然认了自缢,可你这一去,竟能为这周王氏彻底翻案,断出周刘氏方是罪魁祸首,托津,你当时是如何处断,可也告知于朕听听?”看来,这一年控案之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仓场侍郎托津了。 托津见嘉庆相问,自是大喜,当即答道:“回皇上,奴才得了皇上之命,前往山东查案之后,一直尽心刑案之事,夙夜无怠。奴才清楚,办理刑案需知尸检之法,便特意带了刑部钦定的《洗冤集录》,途中日夜记诵,果然有用。奴才方到山东,便即要求当地予以尸检,然德州县吏,以尸体遇害已有一年,朽烂难辨为由,不愿奴才前往查检。奴才当即予以驳斥,古书记载最是清楚,即便尸身已朽,仍有尸检之法!德州县吏无可辩白,终于同意尸检,经奴才查验,果然周王氏尸骨之上,有斑痕多处,正是生前遭人殴打所致!奴才又恐物证全了,尚缺人证,方将周家主仆雇工,一一叫来问过,果然发现周家有一烧炭小工,曾亲见周刘氏行凶之事,但德州县吏,却仅因其年幼,便即不做笔录。后来奴才得了他口供,只以关要之处一一对周刘氏旁敲侧击,周刘氏当即大惊,又兼尸检证据确凿,只得认罪!奴才方知这周刘氏原本品行不端,身为庶母,竟与家中嫡子周鸿勾搭成奸,为掩人耳目,竟不惜杀害周王氏,如今真相大白,周刘氏已经押解入京,只待秋审之后,依律问斩!周鸿为周刘氏隐瞒实情,自当依律流放,此案全仗皇上明察,得以重审,奴才所效,不过犬马之劳!” “托津,你之前可在刑部任职?”嘉庆问道。 “回皇上,奴才在户部、工部、兵部各做过主事、员外郎和郎中,这刑部之前却未入过。”托津道。 “你之前……朕记得你做员外郎的时候,也是军机章京?”嘉庆又问道。 “皇上明鉴。”托津承认道。 “好!你并非刑部之人,得了刑案,却能认真查办,勤学致用。到了地方,能自持主见,不为奸吏所蒙蔽,最终使此积年冤案,得以昭雪,朕当记你一功!来年吏部大考,朕特许加你议叙,也给其他查案之人立个榜样!只是……可惜这周氏一门,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样一来,可就要断绝了啊?”嘉庆道。 “奴才谢过皇上加恩!”托津道。 “算了,这件事正好是铁保上任时出现的,倒也不能苛责于他,朕以后告诉铁保,让他为这周家找个旁支去承继家业吧,总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没了后啊?还有,今日殿上众人,满汉皆有,控案亦是朕交给你们的公务,就一律称臣吧。”铁保这时已调任山东巡抚,是以嘉庆有此一语。 “还有此一案,也办得不错。”嘉庆看着另一本卷宗道:“济宁州金乡皂隶之孙张某,违例冒考生员,遭人检举,知县汪廷楷,知州王彬不仅不能如实革除其生员功名,而且将检举之人多加刑讯拷掠。此案得以真相大白,亦是不易之事。这件事是……内阁学士刘凤诰所办,可是如此?且将其中关键之处,向朕奏来。” “臣遵旨。”原来负责这件京控案的官员,正是之前与阮元同科的刘凤诰,因在翰林中表现平稳,进入嘉庆时代,他也继续得到升迁,这时已是从二品内阁学士。刘凤诰从容道:“臣前往金乡之后,听闻这生员张渤有违例冒考之举,然州县各处均矢口否认,臣无奈之下,只好去查了这张渤户籍,果然三代以上,便仅言民籍,其下再无一语。臣看了可疑,又想着去州里调取他府试、院试试卷,竟也一无所获,仅见他所应几场考试条目。臣便叫了张渤,问他能否作答,结果他应答之际,竟是语焉不详,臣断定这张渤不仅妄改籍属,而且有冒考之弊!是以臣依皇命,不许知州知县参预,独审张渤,并将检举之行一一问过。果然这张渤眼看国法威严,向臣招供。他果是皂隶之孙,依例不得应考,是故他家先买通了县吏,将户籍改为民籍,这张渤本也为县里当差,认识几个颇通文墨之辈,便请了其中一人,去行替考之事,为他考了个生员回来。此案之疑,本在于知县汪廷楷,知州王彬因何枉法,后来臣问过张渤等人,又奉皇命将二人严加讯问,方知张渤一家数代为吏,精于州县庶务,当地州县为求方便,便一边默许他继续当差办事,一边对他冒考生员置之不理。其中虽无纳贿之情,却有徇私之实。臣亦奉皇命,将汪王二人停职查办,尚需请皇上发落。” “做得好!”嘉庆鼓励道:“当今州县之弊,大半在于奸吏难制,官吏勾结,有时朕派了人出去,却还有碍于情面,不敢惩处下面府县之事。若是长此以往,吏治还如何澄清?你这次出京,能查处知县一人、知州一人,自是无畏之举,值得日后所有出京查办控案之人仿效!需让天下所有官员都清楚,国法,自在人情之上!你此案亦可交部议叙,若有侍郎之缺,也可在前补任!”清代进入中期,上层官员补任越来越困难,是以有了优先补任之制,有了这种资格,就很容易短期内得到升迁,是以刘凤诰也再次对嘉庆叩拜,以谢嘉庆提拔之恩。 “还有广兴,你现在是兵部侍郎吧?”嘉庆问道,广兴经过之前的贬官,倒是颇为勤勉,数年来已经逐步升迁,成了兵部侍郎:“朕看你这文稿,也做得不错,其中大清律例引用,一一分明。朕是不明白了,与你辩论此案情节之人,里面尚有刑部官员,他们这是怎么了?竟然连大清律例写得明明白白的地方,也都需要你来帮他们弄清楚吗?若是如此,朕改你作刑部侍郎,需让刑部司官清楚,律例是国之根本,切不可凭着人情去办案子!” “奴才谢过皇上栽培!”广兴在下面也连连叩首道,此时已是谢恩,便用私事之称。 “其他各人,你们的奏疏朕也都看过了,各有优长。但这次办案,总是以托津、刘凤诰、广兴三人为最。”嘉庆劝诫下面各位侍郎道:“朕想着,这京控的案子以后也不会少,百姓知道有了冤情,可以向朕诉冤,自然来的会多一些。有些人也劝朕,京控之举不要过多,里面多有滥诉之人。但朕以为,容忍一些滥诉,也总比百姓含冤不得申诉要好!就你们这些案子里面的州县官吏,有几个是真正把百姓放在第一位的?有的贪钱,有的碍于人情,就把民间的老实人坑了,这是本末倒置!需知尔食尔禄,皆是民脂民膏,若是下面的人自己办不明白案子了,那就由朕来替他们办明白!朕今日升赏你等,也是为了让你们给百官做个表率,日后更要勤于任事,不可有所懈怠,都清楚了吗?” “臣谢过皇上加恩!”托津、刘凤诰等人对嘉庆再拜道。 或许,这其中便有可用之人吧……嘉庆对眼前各人,也更多了几分期许。 第二百五十八章 扬州老宅 不到虹桥漫四年,归来松菊尚依然。 家山乍见翻疑梦,故友相逢尽似仙。 旧雨一番文字饮,重阳两度暮秋天。 芙蓉楼句何珍重,吴楚连江又放船。 阮元一路南下,却是并无阻碍,过微山湖时,得知之前疏浚黄河之事,终于完毕,漕船也已经渐渐通行,一场水灾已渐消除,心中却也欣喜。此后不过数日,便到了扬州,这时也已经是九月之中了。 到得扬州,江镇鸿听闻阮元南下,需在扬驻足数日,也亲自前来相迎,问起之前嘉庆借款之事,阮元方知之前所借款项,因白莲教之战已渐平息,嘉庆着令在数年之内偿还本息,如今江家已得了部分还款。此外,嘉庆也特意表彰江氏捐助之举,看来之后二十年,江家虽不能恢复到鼎盛之时,安稳地居于八大盐商之内,却也不成问题了。 阮元到了扬州,也问起江镇鸿家庙选址之事,江镇鸿熟悉扬州情况,也告知阮元,旧城兴仁街、文选巷一带,风水颇佳,既是阮元出赀置地,想来该地原主亦可出让,如有不足,自己可以暂补一二。阮元便也与江镇鸿一同前往问过,当地主人得知是阮元前来置地以为家庙,又见阮江二人出价不菲,自然满意,很快便将这片地卖给了阮元。阮元也嘱托江镇鸿帮忙进行家庙修建之事,凡宴享之制,庙室之备,悉如《会典》定制。此外家庙之东土地,则改作新居之用,也方便日后偶归扬州之时,到此亲成祭礼。 江镇鸿一一照办,阮元看着新居四周,虽在旧城,却也是个幽静之所,鸟语花香,各自宜人,日后归扬暂居此处,却也惬意。只是家庙之西,却似有座旧楼,孤零零的矗立空中,不知是何人家竟弃了此楼,空置于此。 “舅父,那边的楼叫什么,舅父可还清楚?”阮元向江镇鸿问道。 “那个啊,叫文选楼,好像也因这楼的缘故,这里方被称为文选巷。”江镇鸿道:“我也听人说过,那里据说隋时便有一楼,乃是隋朝一位叫曹宪之人所居。看这楼如今模样,多半也是日后复建,至于这楼为何叫文选楼,我就不太清楚了。” “原来如此啊。”阮元也不禁感叹道:“舅父或许不知,这隋人曹宪,曾在隋朝任秘书学士,亦是精于小学之先辈。曹宪于文字之外,更有一长,便是文选之学,据说他在隋唐之际,便以《文选》授徒,后来唐臣李善得为《文选》之注,承昭明太子旧业,便是因他出于曹宪之后。《文选》之精华,在于‘沉思翰藻’四字,此实学子行文之根本。只可惜唐宋八家之后,末流竞相以散文自炫,却将这先贤行文之根本,弃之如同敝屣。我自任学政以来,便有志于重振文选之学,这样看,这文选楼正是我所应兴复之处。”又对江镇鸿道:“既是如此,便有劳舅父再帮我问过,该地是否尚有主人,之后,我愿再出一笔钱,将这文选楼购置下来,然后重新兴修一遍,诚如是,方能礼敬先贤,继先人之绝学啊。” “伯元,既然你对这楼这样感兴趣,那我也帮你问问。我听闻文选楼下,尚有不小的一片空地,你得了此地,日后祭享之时,也有个聚族饮宴的地方啊?”江镇鸿素来感阮元救助之恩,这时听了阮元要求,自然同意。 看着时间还早,阮元便也辞别了江镇鸿,想着儿时所居便是旧城,正好信步而行,到旧时居所观瞻一二。 阮元新定的家庙在旧城中间偏南处,旧城本又不大,是以不过片刻工夫,阮元便到了府衙西南,自己四五岁时所居之地。正是这片扬州最为低洼之处,让阮家自阮玉堂时积蓄的万卷图书因一场大雨损毁近半。也正是在这里,自己渐渐有了读书的意识,母亲开始教自己认字,给自己讲书籍是何等重要之物,之后二十年,自己终于学业有成,母亲却已不在人世…… 只是这时的旧宅之处,早已换了人家,家中自有随从进进出出,却对自己并无相识之感。想来自己只着便服,又已近二十年不在扬州,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才是不折不扣的“外乡人”吧? 感怀之间,亦自北行,行不多时,只觉左手一边豁然开朗,原来已到了一处开阔路口,眼前便有座桥,阮元自幼多来此处游玩,清楚这里叫做开明桥,开明桥之前,便是自己的老宅白瓦巷口。阮元尚未记事之时,白瓦巷老宅便因家道中落之故转手他人,阮承信也曾多次带自己来过这里,告诉自己阮家昔日的风光。当时自己也曾立下志向,若是学业有成,功名得中,一定要把老宅赎回来。可当自己真的做了堂官,位列京卿,却又渐渐将这些看淡了,想着自己家室已然丰足,又何必强取他人宅第?之后阮家也只住着罗湾宅院,别无所求,直到父亲与自己说起家庙之事,这才回到扬州置产。一时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不知不觉中,只见自己竟已过了开明桥,向左看去,便是四十年前的出生故地。 “既然走过来了,过去看看也好。”阮元便也走上前去。 细看巷子之内,自己旧宅之处,却已然变了模样,似乎不再是一个宅院,走近些看时,只见其中确实尚有一个院子,但比幼时记忆中的阮家,却要小了许多,院门处也没写是何人所居,只有一个匾额,上书“海岱庵”三字。原来这里历经多年变迁,早已成了一座神庙。 “都变成这样了……在这里供奉神灵,我阮家老宅,也算是物尽其用了。”阮元想想,却也释然,便即准备离去。可就在这时,庵中却传来了几个人的对话之音: “夫人,这里神主之位,可还需其他变动?” “不必了,正殿还供奉碧霞元君就好,家中正也是祭拜的。只在这一侧再设一处神主,上书一品夫人林氏之位,一并供奉于侧就是。” 这声音温柔有度,不是孔璐华的声音,却又是何人?可孔璐华本应在杭州抚院,却又如何到了扬州?一时阮元也是又惊又喜,怔怔地站在那海岱庵门前,竟不能移动一步。 过得片刻,熟悉的脚步声也渐渐从庵内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之后,阮元面前,果然出现了一张明艳典雅的面庞,正是孔璐华站在自己面前。 “夫子……你、你也到扬州了?”看着阮元出现在海岱庵门口,孔璐华自也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夫人,你这是……”阮元一时也是又惊又喜,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却又不知该对妻子说些什么。 “夫子,这你也看不出来啦?这海岱庵我听你说过,以前就是这里,有你在白瓦巷的老家。看你说起这里,每次都有些惆怅的样子,所以我……我就帮你赎回来啦?”孔璐华笑道。 “夫人……”阮元一时也是感慨万千,若不是碍于身份,或许,二人已经紧紧抱在一起了。 “夫子,你不要这样天真嘛?”孔璐华看阮元神色,自也知他心中喜悦,只是不便表达,不禁轻轻掩住了口,笑道:“只是这里经过了四十年,改变好大啊,这个海岱庵也只是原宅的一半,另一半现在和其他宅子连在一起了,若去赎买,也不方便,这样说来,其实夫人也没做什么啊?” “夫人,有这一处庵堂,我已是心满意足了。”阮元点头道:“这件事,夫人做的好,我……是我要好好谢谢夫人才对。” “嗯,那你可要有些诚意才是。” 九月的扬州小巷,犹有入冬前最后的温暖,落日渐渐西斜,淡黄色的光芒衬着小巷里渐已发黄的树叶,让阮元夫妇看了,都是说不尽的温馨惬意。 阮家家庙新居尚未修葺,是以阮元夫妇只能暂归罗湾居住,二人乘了孔璐华来时的轿子,一路向新城而去。直行不久,便是扬州远近闻名的东关,孔璐华在轿子里看着东关市肆繁华,商铺美食应有尽有,自也对这里喜爱异常。 “嘻嘻,夫子真讨厌,来的时候走路,回去就想蹭夫人的轿子。” “可是夫人,是你把轿子主动送到扬州的啊?” “油嘴滑舌,也不知又在京城里认识了什么人。”孔璐华调笑道:“不过,这里的日子,看着真是舒服呢。夫子,那边那个门牌,上面写着‘广陵涛’的,是什么啊?” “广陵涛,那是洗浴之处啊?不过很贵,我也是当年中了举,才好容易来过这里一次。”阮元道。 “夫子,你生在扬州,或许有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孔璐华看着外面的景象,似乎也对未来多了些憧憬,道:“夫子若是致仕了,以后我们就回扬州来住,我看咱们晚年的日子,一定会很安乐呢。” “夫人,我这才四十,你还不足三十,怎么就想着致仕的事了?”阮元也不禁笑了起来,道:“不过夫人既然把老宅赎了回来,我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啊?今日就叫家里去给夫人买只上好的烧鹅,夫人在杭州,不也一直想一品我淮扬美味吗?” “嗯,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还说过扬州有干丝、白鱼……” “夫人,杨叔现在还在老宅呢。夫人或许不知道,杨叔的干丝做得可不比外面任何人差,至于鱼,他老人家更拿手了。今日夫人来了扬州,我们也要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啊?”阮元笑道。 “夫子,我都嫁你八年了,也算扬州人了,不要把夫人当外人。还有,你一个堂堂学人,就只惦记着吃啊?”可看孔璐华轻松的样子,阮元看得出来,孔璐华对扬州也是真心喜爱。 “好,明日再陪夫人去看过《牡丹亭》,如何?” “《牡丹亭》小时候就听过啦,你去换一出。”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只是阮元毕竟是赴京朝觐,不能久离巡抚之任,过了两日,二人虽为不舍,却也踏上了南下的行船。到了九月之末,阮元一行才回到杭州。 第二百五十九章 良民贱民 重返浙江之后,阮元依然又许多政务需要处理,这时先前同意承办普济堂的高秀才也和阮元完成了交接,之后他便自愿每年出资三千两,以维持普济堂施舍就困之职。阮元自也大喜,与高秀才一同订立了《普济堂章程》十余条,普济堂每年冬季,均需施舍姜汤,夏季则施舍茶水,对贫民施以药丸,每年十二月立粥厂一月,抚孤弱,埋枯骨,给贫民棺木棉衣,立钱江义渡。看着普济堂若能有序维持,杭州百姓自当有所保障,阮元心中,亦甚欣慰。 这时阮元在萧山收留的苏九妹,却也在阮家住了大半年时间,阮元本也想让她安心居于抚院,只等未婚丈夫被自己平安寻来,可不想蔡牵投降之后,那日临海村俘人竟已全无音讯,这苏九妹为人也颇朴实,时常对阮元说起自己不愿平白无故的待在抚院,阮元也只好分了些家中杂务,让她帮忙处理。其实阮家仆从本已不少,也无需她再多耗心力,但这苏九妹为人勤恳,时常帮助阮家家仆做活,阮家之中,一众仆从也对她颇为客气。 这日杨吉却也无事,在抚院中闲逛,正好看着苏九妹取了两个竹筐,筐中似乎尚有他物,正在往后院搬运,杨吉这些时日见她勤快,又兼言语和善,自是心中存了些好感,便主动走了过去,想着为苏九妹分担一二。 “苏姑娘,我看你拿这许多东西,也已累了吧?不然,我帮你那一个筐如何?”杨吉主动上前问道。 “这……杨老爷……”苏九妹这一日却是第一次与杨吉单独答话,一时之间,自然心中也有些怕生,支支吾吾道:“老爷您是中丞老爷的……的家中人,是做老爷的,不该、不该过来帮我拿这些东西啊?” “你这姑娘,也太糊涂,我只是在这家里住着,怎的就成了老爷了?”杨吉对她劝道:“实不相瞒,我初来这家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干过杂活,跟你也没什么区别的。这家人我认识二十年了,比你清楚,一个个都是眼高手低,但我不一样,动手的活以后干不动,你尽管叫我便是。” “这……我、我们不一样啊……”苏九妹似乎还是有些害怕。 “哈哈,是不一样。”杨吉打趣道:“我是个男子汉,你却是弱女子,手上力气,肯定和我比不了的,所以还是让我帮帮你吧。对了,你这里是什么东西啊?” “这……就是些换洗的衣物,却也不沉的。”苏九妹看杨吉倒是幽默,心中忧惧之情也淡去了一点,便又补了一句道:“和养蚕的时候比,确实轻了不少。” “养蚕,你还养过蚕?蚕长什么样子啊?”杨吉听来有趣,索性继续问了下去,看苏九妹仍把两个筐搬在手上,便帮她拿了下来。这两个筐中衣物却也不少,自己拿着不成问题,但对一个女子而言,却不是一件轻松之事。 “蚕……蚕很常见啊,做衣服用的丝,不都是蚕丝吗?”苏九妹问道。 “这……这我怎么知道啊?姑娘,其实不瞒你说,我在伯元他们扬州的家里也住过,他家田地我都去过,可扬州那里,我看没有人养蚕啊?”杨吉道。 “嗯……蚕长得很白、很软,看起来也很可爱啊……不过养蚕也不容易的,它们到了夏天,长得最快,每日一更要喂一遍桑叶,四更又要起来再喂一次,却也睡不得几个时辰。可又没办法,它们吃不到桑叶,就叫个不停,总也要喂它们啊。不过只几个月过去,蚕吐了丝,我们把丝卖掉,就能多赚些钱,至少一家人足够用了,这样想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呢。”苏九妹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在村子里的那些时日,可这一回想,便又想到海盗劫村,一家人家破人亡之状,神色很快便再次黯淡了下来。 “哈哈,这样说来,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小的时候在家里的山上捉野猪,也是一样成晚上睡不好觉呢。”杨吉听着养蚕之事,自己也来了兴趣,便对苏九妹讲道:“那个时候啊,我们家附近的山上,野猪还有不少,当时正是年轻气盛,就经常跟寨子里的朋友一道,半夜上山去抓它们。我们看太阳还没下山,就要去设网,牵绳子,只等野猪上了钩,大家便一拥而上,得好几个人一起动手,才能抓住野猪呢。有的时候,咱们入夜前布置好了,野猪却要到三四更才能出来,那时候也是不懂事,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觉,可最后抓到了野猪,却也算给山里的乡亲除了个祸害,咱山里的野猪,可没几头老实的呢,哈哈。” “是吗?这样说来,捉野猪也很有趣啊?”苏九妹看着杨吉言语不拘身份,一时也放松了下来。 “对啊,要不这样,我帮你把这些东西搬过去,然后你要是愿意听,我再给你讲讲其他的故事。小时候山上的故事可多了,只是伯元这人平日死板得很,这些都不愿听。来,我帮你拿这几个筐。”杨吉说罢,便朝着两个竹筐走了过去。 “杨老爷,不用了!我……我自己能办的!”苏九妹突然高声叫道。 “唉,你这又是怎么了?再说了,不要再叫我杨老爷了,你说这个家里,他们都叫我杨大哥,你有什么不敢叫的?来,你叫一声杨大哥,以后什么力气活,大哥都帮你办,如何?” 谁知苏九妹听到这里,却依然摇了摇头。 “老爷,不必了,我……这几个筐,本来就是我该拿的,我……我是个贱人,我……不配叫您大哥的……”说着,苏九妹却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默默的站起,又提了两个竹筐在手,便即离开了。只留下杨吉在原处,不知其中是何缘故。 “这……这好好的,为什么要自己叫自己贱人呢……” 不过杨吉的疑问,倒是很快得到了解答,他方回到前厅,便看到了孔璐华在前厅之侧,孔璐华见了杨吉,也示意他走上前来。似乎方才他与苏九妹的对话,孔璐华在身后已然听得清楚。 “夫人,你……是想说这苏九妹的事吗?”杨吉问道。 “是啊,杨大哥,你方才与她说的话,我……我也听了一半,或许,这其中的事情,你应该知道才对。”杨吉看孔璐华的神色时,却也略微有些吃惊。孔璐华平日样子,或端庄典雅,或从容闲适,可这时的她,却是一副凝重之色,至少在杨吉的印象中,孔璐华还没有这样的对他说过话。 “夫人,我……我能看出,这九妹或许是有些难言之隐,但就算如此,她……她何必叫自己贱人呢?”杨吉不解道。 “杨大哥,这闽浙素有‘贱籍’一事,你应该知道啊?”孔璐华说着这件事,却也有些不忍之色,缓缓道:“夫子前些日子,托沿海的叶生员去问过了她那临海村的底细,方才知道,这苏九妹一家,还有那村里大半人家,以前都是……都是所谓‘堕民’。这‘堕民’之名,前明便即有之,却也不知她祖上究竟犯了何事,总之从前明一直到之前的雍正朝,他们都只能做些烧水帮佣苦力之类的杂役,便是有了余钱,买了田地,也会被人随时侵夺。后来世宗皇帝认为,堕民已经世居沿海数百年,不该再以下贱之名称之,才准了堕民入良籍,但即便如此,沿海百姓,素来溺于良贱之别,所以……所以很多人看他们,还是会瞧不起他们的。也正因如此,夫子办保甲的时候,那村子附近的保长甲长,便认定苏家是堕民之后,无需参加保丁,竟全然不告知临海村这些人编入保甲之事,最后……最后也只苦了她们一家了。” “这……是真的吗……”杨吉听着孔璐华之言,方才明白,为什么苏九妹会将杂役之事看做理所应当,为什么她会自己自称“贱人”,原来,这一切都是根深蒂固的偏见所致…… “其实,她倒是无需在意这些啊?”孔璐华也感叹道:“她家自世宗朝废除贱籍以后,到她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依例若她是男子,即便参加科考,也不得再有所禁限。又何必……”只是孔璐华生于世家大族,却也不清楚外面贫苦之人所思所想,由于几十年来,人口增长数倍,而土地开垦有限,即便是寻常农户,为了争夺、维护自己有限的土地,对苏九妹这种“贱籍”之后,也从来没有好感。尽管律法上堕户已非贱籍,可民间的歧视有时不仅不能消除,反倒还随着这种人地矛盾愈演愈烈。 “那这么说,夫人,难道您……您也看不起九妹她那什么贱民的身份吗?要不然这些事,您开导开导她,不也就没事了吗?”杨吉看孔璐华说起苏九妹时,隐约之间,似乎也有些抗拒,不由得向她问道。 “杨大哥,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夫子和我的意思,也是她留在咱们家,其实不用做什么劳力之事的。只是……”孔璐华却也说不出口,家中杂役,对于苏九妹而言,本来就是应做之事,若是强使她不再去做,反倒会让她感到不安。 “杨大哥,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别人叫你老爷。那这样吧,我也跟莲儿说一声,让莲儿有了机会,就转告九妹,告诉她不要再有拘执之意。至于以后,我也和夫子商量过,若是九妹的未婚夫找到了,反正那临海村已经住不得了,便让夫子再去为她寻个新居,他们靠着养蚕,自食其力也能衣食无忧,那里的人若是不知道他们的过去,便也不再会歧视他们了。像这样待在咱们家里,她的日子过得也不安稳啊?” 孔璐华心思却也周密,只是另有些事,她却也难以明言。孔府历来是海内名门,对于良贱之别同样在意,即便贱籍已除,孔璐华也不会再去歧视于她,但最多也只能做到待苏九妹如家中其他下人一般。要说让她与苏九妹亲密无间,姐妹相称,却是做不到了。更何况苏九妹世代只得杂役为生,更没有条件读书进学,字认得都不多,这与唐庆云初入阮家,便能以诗文之长和自己结成姐妹,又是不同。各人先前的心性学识之别,也是阮家诸女和苏九妹之间更大的阻碍。 “这,那也多谢夫人了。”杨吉见孔璐华至少可以帮助自己一二,心中之意稍解,便也拜别了孔璐华,自行离去了。孔璐华看着杨吉模样,自然也不是滋味,这日阮元回来,便也将其中之事告诉了阮元。 “是吗,让他知道也好。”阮元听了也不禁叹道:“这苏姑娘人倒是不坏,但是这样留在家里,我也知道她多有不适之处,也难为她了。只是她那个未婚夫的事,却还是没有头绪,即便真的剿灭了蔡牵,又有谁能保证,他到那时还会安然无恙呢?” “但无论如何,海上的事,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想到这里,阮元也开始了进一步的筹划,李长庚所言闽浙配合作战之事,也该着手去办了。 第二百六十章 观音之力 不过这时的蔡牵船队,却迎来了三年来最为快意的日子。自夏初蔡牵再次反清以来,蔡牵船队在鹿耳门数度横行劫掠,当地闽商猝不及防,多被其害。蔡牵反获得金银粮食无数,船上的生活,也顿时改善了不少。 “兄弟们,尽情地喝吧!观音菩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蔡粼积极对手下帮众呼喝道:“今年正是菩萨保佑,咱们才能过上这般快乐的日子!所以,这些酒肉你们只管放开了吃喝,到了明年,咱们就再去鹿耳门,这就是菩萨对我们的恩赐!” “对!菩萨会保佑我们!”下面海盗也是一片应和之声。 然而这时蔡牵的船舱之中,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黄葵不知如何,再一次找上了蔡牵,看他的样子,这次似乎比上次更加恼怒。 “蔡牵,你要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黄葵看着蔡牵,也不废话,直入主题,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来,官军船只追着我们不放?上月炸了我们一艘船,这个月还有一艘。若是老子就这样和李长庚、张成他们耗着,到了明年这个时候,老子的新兴帮就要关门大吉了!” “黄帮主,话不能那么说啊?”蔡牵有恃无恐道:“我是我手下的老板,我下面伙计今年过得,难道就比你们好了?不也一样被官府追着?可咱们不一样,您是帮主,是来和我做生意的,我的伙计是给我卖命的,我不去先救这些跟我卖命的人,我的命以后怎么办?再说了,您也不能光看着那些不好的事啊?今年在鹿耳门得了这许多粮食,我不也分了你许多吗?” “蔡牵,你怎么还是这一套?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吃饭?”黄葵怒道:“我今天也挑明了跟你说吧,当年可是你来找我结盟的,你不能背信弃义!你若是就这个无赖样子,也休怪老子跟你翻脸!” “黄帮主,剩下的话,我替你说吧。”蔡牵倒也干脆,道:“你想着咱们俩结盟那会儿,你和我手下差不多,可我这几年拉了这许多船炮过来,你呢,手里还是只有十几艘船。你看我不顺眼,想跟我拼一把对不对?没关系,黄帮主,不,哥哥,您下海比我早几年,按辈分我得叫你一声哥哥,哥哥对弟弟生气了,我做弟弟的该怎么办?得让着哥哥,我不能让哥哥生气啊?只是我也是个老板,手下这几千号人等着吃饭,我不能不在乎他们的命啊?这样,小弟有个折中的法子,哥哥且看看,愿不愿意听小弟一句话。”说罢,也对一边帮众道:“把蔡粼叫过来!” 不过片刻,蔡粼便到了蔡牵舱中,蔡牵看着二人,也笑道:“黄帮主,您要打弟弟,弟弟不能不让,弟弟知道,这海上打仗,讲究的是个知己知彼,哥哥要打弟弟,弟弟就应该把弟弟船上什么样子,一五一十的告诉哥哥。然后哥哥办事也方便不是?”黄葵听着蔡牵言语,竟是异常客气,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蔡牵也对蔡粼道:“蔡粼,你记着,一会儿带黄帮主,咱们共同的哥哥,去船上看一看,一定要让黄帮主知道,咱们有多少人,什么精神状态,然后也带黄帮主看看咱们有多少门炮,哥哥对咱们不满意,咱们不能让哥哥继续不满意,对不对?一定要对黄哥哥说真话,咱有多少人,你就告诉他是多少人,少玩伎俩,懂吗?” “老板放心吧,小的这就带黄帮主看看,保证黄帮主看到的,就都是真的。”蔡粼应道。说着,蔡粼也带了黄葵,前往下层船舱。随便打开了一处舱室,蔡粼先对各人略一抱拳,便即问道:“弟兄们,咱们这半年下来,日子过得好不好啊?” “好!”帮众们异口同声的喊道。 “那大家说,是不是观音菩萨知道了咱们心意虔诚,才特意保佑我等啊?”蔡粼又问道。 “那当然了,咱们上普陀山的时候,对观音菩萨她老人家,哪个不是诚心诚意啊?菩萨看咱们心诚,这半年下来,就让咱们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啦!”一帮众道。 “哈哈,说得好!”蔡粼又带着黄葵去了另一间舱室,问道:“各位兄弟,这位是新兴帮黄帮主,咱们去拜菩萨的时候,黄帮主正好不在,所以想问问咱们,这菩萨显灵之事,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啦!”帮众纷纷欢呼道:“这菩萨娘娘啊,是认识咱们的,咱们大老板对菩萨最是心诚,所以这一年来,大老板是说什么,就出现什么!大老板说自己诈降,那帮狗官不会起疑,果然就让咱们南下了,大老板说鹿耳门有货,果然咱就赚了个盆满钵满!所以啊,这观音菩萨,真是灵得很哪!” “兄弟,你说要是那帮狗官不开眼,竟主动过来打咱们,是不是他们找死啊?”蔡粼旁敲侧击道。 “那当然,官府狗眼都瞎了,跟大老板斗,老子叫他们来几个死几个!”帮众一脸狂傲的应道。 就这样二人连续走了数个船舱,帮众的言语竟都是如此。 “怎么样,黄帮主,咱这里的情况,帮主还要了解多少啊?”蔡粼一脸倨傲的笑道:“小人倒是不累,大老板说了让帮主看个够,小人总不能偷工减料不是?” “不、不必了,我……我自行回去便是……”黄葵看到这里,已是面如死灰,他清楚,这些帮众既然得了诈降与劫掠商船的好处,便已自然而然相信,一年的成功全是因普陀进香,得了神佛庇佑所致,是以这些人为蔡牵而战,便是为他们心中的神佛而战。自己又有什么蔡牵没有的长处,能让这些帮众倒戈来投呢? 看起来,只要自己还在海上,就只能继续依附蔡牵生存了。而一旦自己被官府追击,结果也不会好于这一年。 当然,阮元并非能被所谓“神佛庇佑”吓倒之人,这时他在浙江抚院,却也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你是说,现在福建方面,果然也已经开始对玉德的妥协之事有所不满了?”这一日李长庚又来到了抚院,也为阮元带来了新的消息。 “是,福建方面,已经有人给我来了密信。”李长庚道:“福建水师提督倪定得,本就是苍保提督亲自拔擢,去年苍保提督过世,他便继任了福建水师提督。正好我也有几个旧友在他帐下,便为我传出信来,倪提督与我一样,也不满玉德庸懦,想着若是我可以过去指挥福建水师,或许对阵蔡牵,能更方便一些。若是你我可以联名上疏皇上,请求择一人总统闽浙水师,他那边也可以上疏声援,一力促成此事。” “既是如此,就太好了。”阮元听了倪定得底细之后,想着多半是个可以放心之人,也对李长庚道:“总统各镇之事,自有前例,如今便是让你总统闽浙水师,一体督剿蔡牵,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样咱们两个,加上他,共是三人支持此事,朝廷那边就有了希望。福建巡抚李殿图我清楚,只要玉德松口,他一定会支持咱们。所以话说回来……” “伯元是担心,玉德不让我做这个总统帅?”李长庚问道。 “是啊,不过……”阮元斟酌半晌,似乎也有了主意,道:“我倒是想着,玉总制确实对清剿蔡牵颇不上心,其中也或许有咱们不清楚的秘密。但我毕竟与他共事过,我知道他对自己那官位,可绝非一般的看重。也就是说,若是他不依咱们,当即就有罢官夺职风险的话,他在清剿蔡牵之事上,就至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你、我、倪提军三人,同时给玉总制去信,告知他我等计议总统水师之事。你想想,若是他不答应,咱们就立刻上疏皇上,那时他要怎么做?他招抚蔡牵失败,皇上本来对他就有气,现在暂时留他任这总督,已然够宽大了。他要是再说什么不宜设立总统帅之职的话,皇上肯定当即免了他总督之职,所以他只有默许咱们这一个办法。至于他是现在同意我们,还是皇上问起,再同意我们,那肯定是现在好啊?至少他免了皇上责难,说不定啊,还得感谢咱们呢。” “嗯,伯元,我也觉得,这个办法好。玉德之前因为废除枪上星斗之事,已经被皇上责骂了一顿,加上蔡牵降而复叛,他难辞其咎!咱们这样联名上书示警于他,已经是够给他面子的了!”李长庚自然知道,玉德再怎么徇私包庇蔡牵,也不会用自己的仕途开玩笑。二人也是一拍即合,当即去信通知了倪定得。不过半月,三封请求设立闽浙水师总统帅,统一指挥两省水师督剿蔡牵的书信,就到了玉德桌上。 第二百六十一章 闽浙水师总统帅 “这……这不是逼我吗?”玉德看到这几封书信,心中倒也清楚,自己只有同意设立总统帅,或被嘉庆再次批评一顿,甚至罢官两种可能。想着自己和蔡牵或多或少也有些来往,也怕自己真的对蔡牵动了手,蔡牵便将自己阴私全然公之于众,到那时,自己多半也是在劫难逃。不由得暗骂道:“阮元啊阮元,还有这李长庚,你说咱们虽然闽浙不同,却也是同朝为臣的袍泽啊?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这联名上疏,不是把我往死路上推吗?” “阿玛,孩儿看着,这不是好事吗?”这时,玉德的儿子斌良正好也在玉德身旁,看着玉德面对清剿蔡牵之策,不仅全不支持,反而面有难色。也主动劝道:“孩儿在杭州的时候,就见过阮叔父几面,阮叔父讲学之际,孩儿也曾偶一听闻。只觉阮叔父不仅学术醇正,诗文典雅,更是心有丘壑,立志中兴国朝之人。这几年孩儿听闻他清剿海寇,赔补亏空,让浙江重现一片太平繁盛之象。既然阮叔父力主闽浙一体清剿蔡逆,那不是正好可以一鼓作气,让东海重现太平吗?阿玛却是为何,竟连这样的建议,都要犹豫不决呢?”斌良虽然年岁尚轻,却已深谙诗文之道,多有创作,自然将诗文学术上卓有声名的阮元视为同道前辈。 “斌良,你以为这是建议吗?”玉德见儿子跟自己顶嘴,更是恼怒,道:“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若是阿玛答应他们,我堂堂闽浙总督,以后面子往哪搁?若是我不答应他们,他们下一步,就要到皇上面前说阿玛的坏话了!把阿玛逼到里外不是人的地步,你还为他们说上话了?” “阿玛,您这不是务虚名而处实祸吗?”斌良劝谏道:“之前裘藩台在福建,钱粮开支虽不能一时赔补充足,却也治理得井井有条,可阿玛您在做什么?您不留下他赔补福建亏空,却反倒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要提拔他,让他去直隶?这亏空的事,孩儿正不知以后该怎么办呢,眼看阮叔父和李大人他们,已经有了与蔡逆决战之策,阿玛您却迟疑不进,这样下来,到底最后得益的是谁,还不是蔡牵吗?阿玛以为面子重要,可这东海的太平,难道还没您的面子重要吗?” “你放肆!”玉德也恼羞成怒,对斌良斥道:“那阮元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手下笔杆子多了一点,平日稍稍做点事,就有一群文人为他摇旗呐喊,你也信?阿玛平日也作诗,也有不少文章,可阿玛何时像他这样自我吹捧了?阿玛才是办实事的人!这福建的事,亏空也好,海盗也好,阿玛在这里办事,你是看着的,你能说阿玛没尽力吗?阿玛尽心竭力奉公已近五年,也不过如此,他阮元有什么能力,敢比阿玛做得更好?这文人里,多得是虚张声势之辈,什么总统帅?这区区海盗值得皇上去设总统帅吗?他们浙江水师自己打不过蔡牵,就想着把责任都推给咱们福建,倪定得这是糊涂,才和他们一起上书给我。可你不能糊涂啊?阿玛若不是年初一时失察,这蔡牵早已被阿玛平定,这些事,你可是都看在眼里的啊?” “阿玛,这话您说出来您自己信吗?”斌良问道:“孩儿虽然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可孩儿与福建水师将官亦有些来往,他们之中有许多熟知海上情形之人,都认为阮叔父和李将军的作战之策,才是正确的!当时李将军本已在浙江围住了蔡牵,还不是阿玛您多此一举,非要让蔡牵南下投降?阿玛觉得阮叔父的功绩都是文人吹捧而成,可孩儿亲见许多浙江商人,往来福州之时,一样说起眼下浙江再无苛捐杂税之弊,难道这也是文人虚言吗?阿玛,孩儿觉得,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若是咱们与浙江一道,彻底剿灭蔡牵,皇上面前,阿玛才能建立功勋,才能让皇上信服啊?” “剿灭蔡牵?斌良,你以为蔡牵至今猖獗,是阿玛我对他宽纵之过吗?你错了!就算阿玛答应了阮元和李长庚,又能怎么样?到时候,也无非是福建的账上,每年再多出一大块亏空罢了!阿玛正是对这福建,对这官场,实在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才会处处小心谨慎,力争把咱们的损失降到最小,可你们……唉……”然而,和儿子争吵了多时,玉德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难道自己答应了阮元等人,闽浙沿海的局势,就真的可以有所改变吗? 至少,自己丰富的官场经验告诉自己,无论海上战事,还是官场之争,都绝不是几个充满理想的建议就能彻底解决的…… 不久之后,阮元等人也收到了玉德的回信,玉德在信中全然变了模样,力斥蔡牵猖獗东海,为祸一方之罪,并同意了设立总统帅,统领两省水师合力进剿蔡牵之策。阮元和李长庚也自是大喜,便与玉德、李殿图、倪定得三人联名上奏,请求嘉庆准李长庚总统诸军,一力严办蔡牵。 第二百六十二章 西湖诗会 不过多时,便已是嘉庆九年。新年方入得正月,阮元也连续接到喜报。自己为阮家和江浙诸多藏古之家所著上古钟鼎图录之书《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已然完稿,自己再将其商定一番,便可定稿刊行。而上一年嘱托陈寿祺一同编著的《海塘志》,也已经修撰完毕,此后海塘兴修之事,便也与河道、漕运一样,得有专著可循其始末了。(然阮元所编《海塘志》,日后实未刊行,后学杨鑅得阮元旧稿,重新编定《海塘揽要》一书,方将阮元兴修整顿海塘之事公之于天下。) 与此同时,焦循也寻回了旧友李锐,二人一道帮阮元清点了浙江历年开支,二人又找来另一好友汪莱,和阮元共同商议赔补亏空之法。眼看海塘、粮仓、商税、盐务都已大有起色,三人也一同将阮元这些年的整顿成果著成定制,日后依定制征收钱粮赋税,亏空便可逐年补齐了。阮元也时常对三人笑称,如此“谈天三友”,能将算学之长得以实用,也无愧各人崇尚“实学”之念了。 不知不觉之间二月已尽,西湖上也正是草长莺飞,绿树吐芽,春波荡漾,一片赏心怡人之色。许多官宦人家,富家绅士,也都选了风和日丽的日子,乘船出游,共赏西湖美景。阮家女眷也未能免俗,这一日,孔璐华也带着刘文如、谢雪、唐庆云三女,又另找了许宗彦之妻梁德绳,雇了花船,一同前来西湖之上,观景赋诗。梁德绳亦是杭州名门梁氏之后,祖父梁诗正曾任东阁大学士,父亲梁敦书也做过侍郎,自己诗书琴艺,于当时也是一绝。清人陈端生曾著弹词《再生缘》,世誉为弹词佳作,可惜未成,梁德绳便为之续词数卷,以全其书。她自己也有诗集《古春轩诗钞》流传于世。因梁德绳是乾隆三十六年生人,比阮家四女都要大,又自行取字楚生,是以孔璐华等人便皆以“楚生姐姐”称之。 梁德绳出身名家,又是久居杭州之人,是以对于西湖上各处美景,可谓了如指掌。看着花船行过那柳浪闻莺、苏堤春晓、花港观鱼之处,便一一为阮家诸女讲起其中典故。孔璐华见她言语典雅,从容可亲,心中也是欢喜,便道:“楚生姐姐,看你讲这些湖上风景,真是让我想着,若是我们一家,也能长居西湖之畔,那该是多开心的事啊?你家世也好,做的诗又美,想来国朝之中,若论风度气质,姐姐当是第一流的了。” “经楼夫人,若论风度气质,这国朝之内,自然尚有一人,远在我之上啦?”梁德绳也不禁笑道:“你说,这曲阜圣裔,自是海内第一名门,那若是圣裔之后,又能作诗行文,这风度气质,我又怎能相比呢?夫人可不要只看着别人,却忘了自己呀?” “唉,这诗文之事,我们家里也只是偶一为之的。而且姐姐,你更有一件事,我们都很羡慕呢。你家中不仅子女双全,而且我看他们啊,个个都聪明懂事,不说别人,就说你那个小女儿延锦,今年才四岁吧?我那日问她识得多少字,她竟能背下好几十句《千字文》了,倒是我们家安儿,现在还总是爱哭,想来延锦自小就这般聪明,一定是你这个娘的功劳了。”孔璐华笑道。 “夫人,这真是谬赞了。”梁德绳也应道:“其实锦儿平时啊,哭的时候也不少呢,我们家也是去年前后,才让锦儿开始识了字,用的就是《千字文》,所以夫人看来,锦儿识字多些,也是常事啊?更何况,锦儿还有哥哥呢,之前有了经验,抚养起锦儿来,我自也省了不少心。若是夫人日后又有了孩子,夫人自然就会驾轻就熟啦?” “嗯,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也不知楚生姐姐,你意下如何?”孔璐华一边笑着,也一边指着身边的谢雪,道:“月庄妹妹也有一个男孩儿,与延锦一样,都是嘉庆六年的孩子,这些时日长大了,我和月庄教他读些书,他倒是也能看得下去,看福儿的样子,以后若是他爹爹再能指点一二,我看是能成才的。就算做不得官,至少著书立说,应该不在话下,锦儿又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所以嘛,我想替月庄妹妹问姐姐一句,若是能给福儿订个亲事,日后福儿锦儿都长大了,便叫他们做成一对,岂不是两全其美啊?” “这样啊,这可是好事啊?”梁德绳自然清楚阮家情况,眼看孔璐华出口订亲,哪里还有其他意见?便也笑道:“今日看妹妹们,也都是心地良善之人,若是锦儿能嫁到你们家去,我当然放心啦。”一边说着,一边也看着孔璐华之侧的刘文如,问道:“还有啊,书之妹妹,你这一胎若是男孩儿,我也帮你问问家里,为你这孩子指一门亲事,怎么样啊?”原来,刘文如早在上一年冬天,便有了身孕,这时已经怀胎六月,孕相早显,梁德绳便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这……这怎么使得啊?”刘文如听了梁德绳之语,脸上也不觉一红,只想着自己妾室所生之子,却如何与梁家许家这般名门攀亲?只小声推辞道:“更何况我这孩子,现在还……还不知是男孩亦或女孩呢。” “妹妹,你生了孩子,就是阮家的孩子,有什么使不得的呢?”梁德绳不禁笑道:“唉,你说我这话说的,都说到什么上去了?今日这西湖之上,一片风和日丽,这湖上几处春景,今日也最是宜人,若不能留下一二诗作,今日不是白来了一趟吗?” “好呀好呀。”孔璐华也笑着应道:“今日我们前来,本也备了纸笔,就等着一会儿行船回去,便即作诗了。正好,我们家这几个妹妹啊,都想着让姐姐看看,究竟谁的诗做得更好呢。若是只在家里写诗作对,只怕再过些日子,她们就要变得不知天高地厚了,正好姐姐来了,可要教训她们一下。” “姐姐,我们没有……楚生夫人,这家中偶有玩笑之事,您可别当真啊?”谢雪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只是以诗会友,见了你们诗作,我们说起话来,才更亲切不是?”梁德绳自也在家中偶有作诗玩笑之事,自然不会在意这些,道:“你们看,这船也要转回去了,那咱们就开始吧,每人作诗一首,回到白堤之前,务要完笔,如何?” “正有此意!不过姐姐既然是我们请来的贵客,今日诗作又要姐姐品评,这作诗之事,便只我们四个就好啦。”孔璐华也应过了梁德绳,一行人当即摆上案桌,燃了熏香,阮家四女便各自入座,和着清风香气,碧水繁花,一一作起诗来。 不过片刻,四女作诗已毕,看孔璐华这首诗时,写的乃是花港观鱼: 三月秾华对画楼,半湖修鲤共沉浮。 偶随碧浪洋洋去,竞现金鳞泼泼游。 满目波光摇曲槛,一竿春色系轻舟。 几声渔笛西冷外,可惜桃花逐水流。 刘文如诗,则以春风为题,乃是: 几番轻暖又轻寒,渐逼罗襟两袖宽。 但觉吟来飞絮好,只愁送去落花残。 凉生绿浦粼粼浪,香远红楼曲曲栏。 棐几莫教轻拂乱,为将玉尺压书看。 谢雪之诗,则是苏提春晓: 苏堤三里满芳菲,云际朦胧曙色微。 山翠乍明残月落,柳烟初起早莺飞。 橹声欸乃催人梦,花影参差上客衣。 宋代坡公留胜地,春来游赏欲忘归。 唐庆云之诗,乃是柳浪闻莺: 流莺百转柳条垂,翠浪轻摇三月时。 睍睆细窥青叠叠,丝蛮柔袅绿丝丝。 钿车觅语停芳岸,画舫寻声向碧漪。 几度清阴听不厌,双柑还与共吟诗。 梁德绳见了四女之诗,也不禁赞叹道:“初时见妹妹们年纪尚轻,只恐吟诗之时,尚有言语稚嫩之处。可今日亲见妹妹们诗作,却是温润清雅,行文秀丽,令人流连。一时看着你们诗作,就连我这个久游西湖之人,都不舍得这样便回去了呢。经楼夫人,你们几个诗作我看来都是佳作,却如何为你们分个胜负出来呀?” “那不行,姐姐,今日必须分个高下出来,要不然,我们就真不放姐姐走啦!”孔璐华也对梁德绳笑道。 “哈哈,没想到你这堂堂的一品夫人,居然也会撒娇,缠起我这个姐姐来,竟是不放了呢。”梁德绳笑道:“不过我细看下来,还真是你这首诗做得我最喜欢,看了一遍犹嫌不够,还想再看一遍。月庄和古霞之作,确也甚美,只是尾联一句,双双出于风景,却失了几分欣赏玩乐之趣了。要知咱们这番出游,就是前来一观西湖美景,浸于其中,方得西湖之乐,却又何必跳出来呢?” “是啊。”孔璐华也笑道:“还有书之姐姐,我们几个写的都是西湖风景,可偏你以春风为题,这春风之景,何处不能写得?这样看来,你一定是想偷懒,大家说,应不应该罚她呀?” “夫人,这……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啊?”刘文如也打趣道:“方才无论是你,还是楚生夫人,都只说作诗一首,你等何时说定要以西湖风景为题了?只平日看我作诗少,欺负我罢了。” “你们看呀,书之姐姐又想强词夺理。哼,一定是你有了孩子,身上那股聪明才智,就都给孩子了。这可如何是好呀?要不然,等书之的孩子生下来,我们便和孩子一起玩,不带她啦!” “夫人你又笑话我!” 话虽如此,可阮家诸女却也知道,如此安享西湖风景,却也最是难得。各人说起话来,看似无拘无束,实际上却让各人更为亲近了。眼看这日西湖果然如诗如画,一行人也自是不舍,直到过午,方才缓缓东归。 第二百六十三章 海运之议(商人篇) 阮元著书之余,自也没忘记嘉庆问他海运之事,这时他历经数月,也在历朝古籍中搜寻了不少可资参考的材料。但总是想着不经实践,空有典故也无济于事,便特意寻了吴康成过来,希望通过他在商人中的影响力,为自己在海上先行尝试一番。 “先生在海上,听闻也有生意,是以我今日找来先生,也想问问海上情况。这海运漕粮,先生看来,不知有何难处?”阮元向吴康成问道。 “中丞大人,说来惭愧,海上的话,小人虽也有些生意,却并不多,所幸山东还是去过两次,也有几艘可以去登州、莱州。依小人看来,这海运之事,第一个难处在于海上终是风涛不止,便是我等行商之人,亦不敢确保北上山东一次,必无闪失。只是海运之速数倍于陆上,陆运一次,或许海运已能走上三回。是以重利之下,这些损失却也能接受罢了。”吴康成虽然看起来对海运也不算独有优长,却似乎也有兴趣,便与阮元商议了起来。 “若是如此,我看古书上倒是也有些记载,虽有损失,终是无碍。”阮元思索道:“若说海运前例,其实历朝都不多,只有元朝是行海运,明初永乐年间,用过数次,运河通畅之后便不再用。明人丘濬曾言,海船一艘,可载米千石,而海运所费,仅为漕运的一半。我也看过《元史》历年海运粮米之数,元朝行海运四十七年,其中至元二十三年损失最多,每石米少了三斗四升,至元二十八年是一斗六升,其余一年损失,每石不过数升。元仁宗、英宗之时,有些年每石只损失了数合。这样看来,若是我们能造出元朝时候的海船,这海运之事,至少不是不能实行吧?” “若是如此看来,这海运之事,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啊?”吴康成笑道:“不过,若是果然能行海运,我们应该将哪里作为出海口呢?依我所见,若是每年果然要运百万石漕米北上,就应该有个少说能停泊数百艘粮船的海港,可眼下浙海关各处港口,即便船只来往最频繁的,也承受不起这样多的船只啊?” “若说港口,我看元时海运最频繁的港口,应该是江苏的太仓刘家港。”阮元道:“不过元末方张割据浙东之际,元朝却也在浙江运过粮,元朝兵部尚书伯颜帖木儿、户部尚书齐履谦,将各处粮食集中在嘉兴澉浦,从那里出海,这澉浦或许亦可重新使用。若是澉浦一港不够,再把乍浦加上,两个港一同运送杭嘉湖的漕粮,多半也够了啊?” “是啊,如今沿海形势,却与元朝不同了。”吴康成感叹道:“元时并无今日江苏省、浙江省之分,只有江浙行省,苏州、太仓、嘉兴、杭州,都可以归江浙行省统辖。但今日要运漕粮行之海上,却必须江苏、浙江两省协力才是。阮中丞,就算你浙江能把该做的事都做好,若是江苏督抚都不配合,只怕海运之事,一样难成啊?” “是啊,这样说来,海运之事,即便能成,没有数年之功,也不得筹措完全啊?”阮元听吴康成说起江浙之分,自也担心江苏方面,只要和自己所念稍有差异,自己仅凭浙江一省之力,似乎也无法办成海运漕粮这般大事。 “不过,中丞既然说了海运有例可循,小人倒是有了些兴趣。”吴康成笑道:“其实小人在镇海一带,也有不少生意上相识之人,小人手中船不多,但若是中丞果然要临时使用一些,小人也可以帮中丞问过其他商贾。但海运这样大的事,光有船和粮食,却都不够啊?依小人之见,这一艘海船,少说要二三十人才能护得粮食周全,即便只有百船,也要少说三千人才能济事。中丞却要到哪里,去寻这数千往来海上畅通无阻之人呢?” “若如此,我看先人之例,这海运行船,大凡渔人、灶丁、盐徒,皆可用之。若仅需数千人,似乎也不是难事。”阮元道。 “这样啊……”吴康成也对阮元道:“中丞,虽说数千人招募起来,或许对中丞而言不难。可中丞却不要忘了,这漕粮北运,现在也不乏运粮之人啊?若是因这数千人之故,又另有数千人,要因此而缺衣短食,中丞看来,这件事还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先生说的是……漕帮?”阮元问道。 “是啊。”吴康成道:“漕运之事,历来素有积弊,可为什么改漕运为海运的办法,皇上直到如今才来问中丞呢?便是因这沿漕上下,其实并无多少人,愿意看着漕运被改成海运,让自己丢了饭碗啊。若说做官的,甚至旗丁书吏,眼看海运兴起,即便反对,却也不至于一时陷入困境,但那些漕运上的水手呢?至少小人听闻,这些水手,可大多都是贫困已甚,才不得不去做了水手的啊?若是贸然施行海运,即便只是与漕运分羹,都会让不少水手从此衣食无着吧?” “先生之言,确是至论,我不能不考虑啊。”阮元也清楚,漕运之事,真正难办之处尚不在于有无海船,有无行船之人,而是一旦海运施行,便要打破运河上下数百年的安稳,那才是东南沿海各省的根本所在。也对吴康成道:“不过我与漕帮之人,早年倒是尚有一些往来,这件事,看来我也需要再向他们问过,方可妥善行事啊。” “好,既然如此,小人也先去定海多加询问,若能可以助中丞一臂之力,又能兴国朝一处新制,对小人而言,亦是莫大的幸事。”吴康成听阮元讲过海运之利,似乎也对海运之事颇为积极,便主动请缨,帮阮元联系商人去了。而阮元为海运所草拟的两卷《海运考》,也在不久之后,撰写完毕。 对于阮元而言,这时京城却另有一件可喜之事。嘉庆看过阮元、玉德等人的上疏后,正式批准浙江与福建设立水师总统帅,以李长庚为之。并命令李长庚直接统辖福建海坛镇、浙江温州镇两部水师,一提两镇,不分闽浙,严拿蔡牵。也正是此时,英和得嘉庆赐一品冠服,以户部侍郎身份取代老迈的德瑛进入军机处,英和于海盗之事亦全力主剿,对于前线的阮元来说,自也是一大助力。 “或许,去年的遗憾,今年就可以补上了吧……”至少这时的阮元,依然对海上战事充满信心。 第二百六十四章 海运之议(漕帮篇) 嘉庆九年春,朝廷终于议定,闽浙水师中设立总统帅,由李长庚出任。这一年便由李长庚坐镇中军,率领海坛镇总兵孙大刚,温州镇总兵胡振声一并出击,寻机与蔡牵决战。阮元、李长庚在浙江得了上谕,也立刻开始了准备。与此同时,嘉庆也发现两广总督倭什布为人昏庸,不足以抵挡广东海盗,便将倭什布免职,因那彦成复职以来,办事勤勉,又一度清剿广东会党,便任命了那彦成做两广总督,坐镇广东主剿海盗。 而这时的阮元,也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漕帮的船只,从他与吴康成的交谈中,他也逐渐认识到,若是漕帮在海运一事上果然有所阻碍,那么海运之策,即便有所准备,也着实难以施行。想着余得水乃是乾隆元年生人,已是迟暮之年,若不能与他再行商议一番,或许自己再没有机会了。不过这一日抚院的行船倒是顺利,进入嘉白帮区域之后,便早早有迎送船只前来,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将阮元迎入那庵堂之中。 只不过这一日,阮元却依稀发现,这庵堂似乎与之前来时不同,庵堂之侧竟多了一个木制站笼,站笼之中,落日下尚看得清楚,正有一人披头散发,垂着脑袋立于其内。那人听得脚步声响,略微抬起了些头,阮元却依然看不清他面孔,看他如此憔悴,似乎也是受了重伤,可漕帮之人,似乎也对他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 “阮中丞,多年不见,中丞风采依旧啊!”不知觉间,阮元已走进了庵堂正殿,只见眼前已多了一个老者,正是余得水。可是阮元见了这时的余得水,却也不禁心中一惊,原来这时余得水须发皆已斑白,面色相较于数年前,也已经大为憔悴,毕竟他这时已年近七旬,又多为苦力,老年时精力消耗更甚于其他人,这次二人见面,多半也就是最后见一次面了。但余得水犹自兴趣盎然,笑道:“不知中丞今日来看小老儿,是有何见教呢?” “当然。”阮元清楚,这一次来漕帮是有求于人,只好先给漕帮些便宜,便道:“去年运河不通数月,漕帮亦多受其累,是以我已经上疏圣上,暂缓贵帮去年的扣项,以安贵帮帮众之心。”所谓扣项,是漕帮运送漕粮之后,官府尚需扣下的一笔费用,阮元为嘉白帮延缓扣项,当然也让嘉白帮的经济负担得到了改善。 “哈哈,如果是这样,小老儿还要多谢阮中丞啦!”余得水也笑道:“不过,中丞若是只有扣项这一件事,大可送一封信过来,我等漕帮,自然会对中丞加倍感激,绝不敢再有私扣漕粮之事。却也不劳中丞亲自前来一趟啊?中丞今日过来,是另有要事吧?” “是,不知庵堂之前那个人,究竟犯了何事?竟要被贵帮罚站到生不如死之状?”阮元问道。 “阮中丞还真是勤学好问之人啊?”余得水笑道:“那被囚在外面的丁阿毛,小老儿也曾听闻,平日倒也能干,不过……就是身上有些地方,自己控制不住。前些日子,竟然和自己嫂子通奸,正好被帮里其他弟兄捉奸在床。咱漕帮啊,从来都是最重兄弟情谊的,您说他做了这般见不得人的事,咱弟兄还怎么容他啊?所以小老儿也没有办法,只得依照帮规,先将他罚于站笼站立三日,之后再行沉塘了。” 听到“沉塘”二字,阮元心中也不禁一惊,忙道:“余帮主,沉塘乃事关生死之事,帮主怎可随意行之?他虽然有过,却也应先交由官府,经官府刑讯公断。更何况通奸虽然令人不齿,若无他事,却也绝不致死啊?” “这个中丞却是有所不知,咱们漕帮里面的事,从来都是咱漕帮自行处断,外面村落,不是大多也一样吗?只有两帮互斗,或者涉及官府之事,小人不能自行决定,才来告官,求官府居中裁决的。”余得水说着这些,竟似漕帮自行处决水手,也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旧习一般,丝毫不以为异。 “余帮主,这……你怎能如此说话呢?”阮元见余得水竟丝毫不为其所动,也忍不住劝道:“国法从来严禁私斗,亦不许百姓自相复仇,便是因百姓无自断之力,若人人都可自行处决他人性命,那今日一人被私相处断,明日他妻子亲族,便也可以同样的方式复仇,如此冤冤相报,天下如何还有宁日?是以但凡涉及用刑之事,均要问过官府,依笞杖徒留死五刑相决。今日这丁阿毛究竟应该定下何等罪名,我姑且不论,但眼下帮主之行,足以置他于死地,那帮主的所作所为,不就成了僭越国法吗?余帮主,在下与帮主认识多年,深知帮主绝非违逆朝廷之人,帮主所言沉塘,乃是这里陋俗,绝不可再行以此取人性命,下官也是看在与帮主多年相识的份上,希望帮主听在下一言吧。” “哈哈,阮中丞,您是不是觉得,您这一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不想余得水不仅不愿改变原来态度,反倒面不改色的对阮元笑道:“老夫与中丞结识也有七年了,老夫也再对中丞说一句真话,中丞若是不信,大可拿着他丁阿毛的所作所为,到其他帮里去问一问,若是有一处漕帮用刑比咱们轻了,那老夫这几十年漕帮日子,也就算白过了。中丞想要用法度约束漕帮之内的这些事,或许想法是不错,可若是中丞真的这样做了,只怕沿河漕帮,就再也不愿意和中丞共事了啊?这几年,漕帮的事老夫也清楚,他们为什么悉数听命于中丞?其一是因中丞果然为漕帮水手着想,其二嘛,便是因咱们漕帮内部之事,仍属自便了。中丞,其中得失,您可要想清楚啊?” 阮元听到这里,心中也不禁一阵黯然。其中他也清楚,自明代以来,民间乡村法度,素有“轻前朝所轻,重前朝所重”之事,所谓重者,指的是谋反叛逆之行,明清以来刑罚日严。所谓轻者,便是民间风俗之事,大多由乡村聚族自决,反倒是不用官府用刑了。可民间自决,往往有严苛之弊,许多乡村宗族本是见识不多,便在风俗规范上一味求严,诸如通奸等违背风俗之事,依刑律大多只是杖刑徒刑,依部分村规却要付出性命代价,漕帮出身底层,自然沿用了这种下层风俗。自己虽然也对这种苛刑不满,可一人之力,又如何与数百年根深蒂固的民俗相抗衡?想着毕竟自己对漕帮尚有所求,只怕丁阿毛的性命,自己是保不住了,惆怅之余,下面的话竟也说不出口。 “不过中丞这突然前来老夫庵堂,不会只是为了救那丁阿毛一命吧?”余得水似乎也看出了阮元心中所想,笑道:“这丁阿毛平日也没干什么大事,中丞来此之前,应该是不识的。也就是说,中丞今日另有一件要事,想要与老夫商议,是不是?不如这丁阿毛之事,咱们就先搁置下来,先谈正事吧。” “确是如此。”阮元道,说罢,便将漕粮海运之事,说给了余得水听。为免余得水过于反感,这时他也只得解释道,漕粮只是分出部分进行海运,漕帮运粮依然无碍。可即便如此,余得水听完阮元所言,却仍是眉头深皱,绝无半分喜色。 “其实不瞒中丞,这海运之事,就算真的能成,只怕老夫也看不到了。”余得水沉思半晌,不觉叹道:“老夫和中丞不同,这辈子,都是靠力气过活,年轻的时候,也不知积下了多少旧病,这些日子,也是一日比一日更甚了。就算中丞的建议,得了皇上许可,那时老夫又在哪里呢?所以这件事,老夫本来是可以不管不顾的,可我舍不得啊……中丞,说句未必好听的,您这样漕运改海运之策,是要断咱下面所有弟兄的命 根子啊?” “余帮主,我方才已经说了,只是部分漕粮改成海运,如此说来,贵帮运粮之事,也不会受到影响啊?”阮元道。 “若是但凡政事,便如中丞最初所预想一般,那天下之间,又哪里还有这许多繁难之事呢?”余得水苦笑道:“若是果然行了海运,这改漕为海的省,会是哪个?多半便是江苏和浙江了,江西、湖北,那边漕帮我也清楚,境况还不如咱们呢,更何况川楚之役打了七年,皇上绝不会再轻动川楚百姓生计,这一点中丞应该清楚啊?到时候,中丞说是部分漕粮改为海运,其实浙江要承担的,是其中绝大部分,那时即便留下咱们漕帮,漕帮需运之粮,需用之人,还有多少,只怕一半人都要断了生计啊?” “余帮主,您这样想问题,未免也把未来之事想得太窄了。这海运之事,我想着一样需要数千人手,若是到时候,能让漕帮之人去海上运粮,这漕帮生计,一样可以得到解决啊?”阮元还有自己的预备办法。 “那中丞想过这些吗?”余得水道:“第一,漕运和海运截然不同,运河无风涛之险,所以帮里水手虽然在水上过活,却未必能走海路。第二,沿海上下,一样有不少靠海为生之人,若是到了时候漕帮的兄弟到了海边,能竞争过那些人吗?到了最后,漕帮这些兄弟,还不是要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中丞为何不想想,漕帮生计,本来也不甚宽裕,可为什么沿漕上下,水手足有十万之数,与他们相关联之人,更是不下百万,只不过是因为这漕运乃是国制,百姓依国制而生存,即便所得有限,也总有个安稳的心思啊?若是有朝一日,这心思都被断了,那千里运河,只怕再无宁日了,那样的情况,就算中丞觉得无所谓,难道皇上也能眼睁睁看着川楚之乱,再起于这条河吗?” “中丞,老夫的日子没多少了。但老夫这辈子,八成的工夫都耗在了这条运河上,我舍不得这条运河,也舍不得这些弟兄啊。中丞是读书人家,或许也不清楚,这些弟兄,若是有地可耕,有机可织,何必来干这一行呢?若是老夫再不能护得他们周全,那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嘉白帮,不,这沿河十万漕帮之人沦为流民,连活下去都成了问题啊。这样的情景,恕老夫不能认同了。” 阮元本也清楚,漕运改海运之事,绝非朝夕可成,只是听了余得水之言,方才清楚,漕运上下,早已和大运河紧紧绑在了一起,要想打破漕运困局,绝非几句空言所能实现。或许沿漕上下,官吏也从漕运中获得了不少好处,可一旦改漕为海,官吏所失去的不过一处财源,却不致危及生计,漕运水手却可能被彻底推入深渊。这样想想,海运之事,即便可成,也需要进一步规划才是。只好对余得水道: “余帮主,若是如此,这件事我也会向皇上禀明。帮主不舍得这些水手,皇上自有好生之仁,也绝不会贸然行事。” “如此,老夫也谢过中丞了。”余得水道。 “不过……余帮主,那丁阿毛就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吗?”阮元想着毕竟看到了这些漕帮之事,总是不能弃而不顾,又对余得水道:“毕竟他所犯之事,距离死罪太远了。所以我也想着,余帮主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至少……至少留他一命呢?” “若是如此,老夫也和下面兄弟们商议一下吧。”看起来余得水还是给阮元留了几分余地,可他话语却并未放松:“毕竟老夫后面这些时日,也要靠着他们不是?若是他们也愿意减死一等,那老夫又何必杀生呢。可若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人认同中丞之见,仅凭老夫这几分面子,他丁阿毛的性命,还是保不下来啊?” “那也谢过余帮主了。”阮元清楚他所言非虚,便也再次向余得水行过礼,拜别了漕帮。不过这一次回程,阮元心中却比前两次更为惆怅,看来海运、风俗这般根本之事,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是过于微弱了。 而这一次,也是阮元最后一次前往嘉白帮。 第二百六十五章 孔璐华的生日礼 对于阮元而言,或许这些时日最大的喜事,也就是已至五月之末,正是孔璐华的二十八岁生日。虽然孔璐华已经告知阮元,自己生日亦无需过度操办,但阮元念及妻子毕竟出身衍生公府,若是和自己一般,凡送礼一律坚拒,不仅不近人情,而且不易实现,便也不再苛求。所幸虽有送礼之人,送的无非也就是一些古籍字画,并无金银财宝,阮家倒也省了不少心力。 这日礼物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幅巨大屏风,只见这屏风长约丈余,上有百花盛开,蝴蝶翩然起舞,令人心旷神怡。画幅之中,有数朵大牡丹在花丛中尤为引人注目,牡丹迎风盛放,气度高华,牡丹之侧,尚有一对蝴蝶,围着牡丹旋转不舍,似乎被牡丹美艳之象吸引,竟已不愿离去。 这时刘文如即将临盆,故而阮元收拾了前院的受祜堂,让她居住于内安养,与孔璐华一并观画的只剩下谢雪和唐庆云。看着蝴蝶围绕牡丹不舍之状,唐庆云不禁异想天开,对孔璐华道:“夫人,你看这两只蝴蝶的样子,倒不像是来采花粉的,却是喜欢上了这朵最大的牡丹,不舍得离开了一样。嘻嘻,倒是有些像夫人和夫子了。” “妹妹,你这是什么比喻啊?”谢雪听了,也不禁哑然失笑,道:“你若是说这牡丹蝴蝶就是夫人和夫子,那我倒是想问问你,这里哪个是夫子,哪个是夫人啊?” “我猜这个是夫人!”唐庆云指着两只蝴蝶道:“这两只蝴蝶这样好看,夫人也是大美人,自然相配了,牡丹嘛……象征端正,乃是居中持正之道,在家里持家的,那不是夫子嘛?这牡丹蝴蝶,正是咱们一家相谐之状,你说是不是呢月庄姐姐?” “妹妹,你也太天真了吧?那我且问你,为何这屏风之上,正中之处竟是两只蝴蝶?照我说啊,这两只蝴蝶一只是夫子,一只是夫人才对!牡丹嘛,就是咱们这个家,也正是这两只蝴蝶的归宿啊?你说,我这番解释不是比你更有道理吗?”谢雪也是不依不饶。 “你说的不对!姐姐,我比你聪明多了,前几日下雨,你外面晒的书都没收回去,就直接被淋湿了,我才不会做这种傻事呢!”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非要跟福儿捉迷藏,害得福儿那日跌了一跤,我辛苦照顾了福儿半日,我怎么会忘了收书的事?这件事你本来就对不起我,所以你不许犟嘴!” “好啦,月庄妹妹,古霞妹妹,你们都没看到这边的题字吗?”孔璐华笑着向二人劝和道,这时二女方才发现,这幅屏风左右各有一块空白,上面题满了小字,字虽不大,可运笔之势行云流水,绵绵不绝,更兼清秀柔美,非但不与画作冲突,反而让整幅屏风更有气韵。唐庆云看着上面字迹,也不禁喃喃读道:“牡丹一丛花百片,绝艳名香与春恋。蝴蝶双双大如扇……花是洛阳第一花,蝶是罗浮仙茧蝶。夫人,这样说来,这‘洛阳第一花’之语,倒是和夫人颇为相配呢。” “是啊,所以说,你们还真是巧,居然都没能猜对呢。”孔璐华也对二女打趣道。 “这……不会的!这作诗之人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若只是个俗人,一时胡乱写了这许多字,难道夫人就要当真啦?夫人,月庄姐姐,不瞒你们说,我从小在家里就最擅长猜谜,这次我一定不会输的,你们觉得这诗写得对,那你们把写诗的人叫出来啊?我和他当面对质,叫他知道我的厉害!”唐庆云不服道。 不想听到这里,孔璐华和谢雪也都笑了出来。 “妹妹,你入咱们阮家才两年,或许有些字迹,你还认不出来。你再仔细看看,这些字,究竟是谁写的啊?你要和他对质,那我倒是问你,你敢和这个人对质吗?”孔璐华似乎又卖了个关子,对唐庆云颇为神秘的笑道,似乎说到这里,这个人的身份也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呀!”唐庆云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一事,不禁粉颊晕红,孔璐华和谢雪见她可爱模样,自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似是有人到了。谢雪便拉了唐庆云,一同出了后门,到院子里玩去了。脚步声中,一个孔璐华最是熟悉不过的人影渐渐出现在房内,正是阮元。 “夫人,你方才是……把她们两个吓到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她们见了我过来,竟都跑出去了?”阮元也向孔璐华问道。 “还不是因为你?”孔璐华也对阮元嗔道:“你写的这些字啊,和我们平日看的都不一样,方才古霞妹妹不识得,还以为是外人所题呢。你这人还没来,字就把她吓得不轻,可要好好给她赔个不是才行。” “夫人,这事真的这样严重吗?”阮元也不禁笑道:“我入翰林之时,就曾经自变笔迹,所以写出来的字,古霞她看不出来也很正常啊?还是说,夫人,是你吓唬了古霞,才让她跑出去的吧?” “这个嘛……嘻嘻……”孔璐华也不禁掩住了口,只是面上已被内里一抹红晕染成粉色,却也瞒不过阮元的眼睛。只好小声道:“其实,我们是在猜这屏风之上,究竟何物是夫子自比,又是何物,能被夫子看做夫人。夫子你……想法还真是不拘一格呢。” “这有什么难的啊?”阮元不禁笑道:“这幅画之中的牡丹,就算当年蒋中堂的画作,单论富丽堂皇,却也要稍逊一筹,如此贵气,除了夫人,还有何人当得?那‘洛阳第一花’之名,这花,还有夫人,自然都是当之无愧了。至于我嘛,能作一蝶绕于夫人之侧,自然也是人生之幸事了。” “嘻嘻,夫子还真是……”孔璐华不禁调侃道:“夫子可是还有‘罗浮仙茧蝶’之句呢,这样看,夫子也是自视甚高之人啊?” “这不是自视甚高,是相配啊。”阮元道:“若不是罗浮仙蝶,还有何方彩蝶,能配得上这洛阳牡丹呢?” “唉,夫子现在可真会说话,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孔璐华虽然是这样言语,心中却也异常欣喜,又问道:“不过你这里一句,我却觉得不好,这‘蝶不惊花花妥帖,麻姑裙罩玻璃叶’一句,我看起来,只觉得这花未免太娇气了些,这堂堂牡丹,当盛放时,便即盛放,又何必如此拘束?似夫子这般,唯恐牡丹有半分损害,却是不合牡丹生长之道了呢。” “是吗?可在我眼中,这牡丹若是不能被彩蝶多加呵护,只怕……有凋落之虞啊?”阮元笑道。 “你……”孔璐华转念一想,终于清楚阮元之意,不觉嗔道:“好啊,你觉得夫人身子弱是不是?那夫人却是不知,夫子身体又强到哪里去了?若说你筋骨强壮,你倒是给夫人看看啊?成日又有那许多公事,若真有一日,你……你叫我怎么办?难道,你还忍心让我一个人照顾安儿不成?” “夫人,我平日虽然公务多了些,可都是量力而行,并无伤及血气筋骨之事啊?倒是夫人,若是夫人不能安心呵护身体,夫人又比我小,可不能让我担心啊?”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将孔璐华揽在了怀里,与她一同欣赏着屏风画作。 “我……”孔璐华本也想反唇相讥,可被阮元抱在怀中,只觉后心之处,也是说不出的温暖,这幅屏风本也是富丽之余,更兼自然娴静之感,一时心中也是无限安稳。只想着阮元平日公事繁多,能得一日之余,和自己安享岁月,却也是难得之事了。便索性倚在阮元身上,平静地感受着他的温度。 这样的时候,也不知持续了多久…… “夫子。”孔璐华安闲之余,却也没有忘记阮元公事,问道:“今日川堂那边,真的没有其他事了吗?” “今日确是没有了。”阮元道:“前日李将军才来了信,说准备让胡镇军南下与福建水师一同巡海,顺便也将预订的木料取回来。这个时候,胡振军应该还在准备南下事宜呢。却也急不得,之后的消息,我早已告知温州那边,他们会随时通报抚院,夫人就不要担心了。” “那就好,夫子,虽然你平日军政之事那么多,却也不要着急,能像今日这般歇息一下,或许以后会更有精神呢。” “是啊,不过夫人,今日抱着你,怎么感觉比起前几日,要更重了些呢?” “你敢嘲笑夫人胖是不是?好啊,今日你不要走了,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待着,夫人也要让你瞧瞧夫人的厉害!” …… 这样安闲的日子,在阮元的巡抚任上,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更是让阮元无暇安歇。 附记:阮元《题牡丹巨蝶画屏》 牡丹一丛花百片,绝艳名香与春恋。蝴蝶双双大如扇,飞上花枝踏花瓣。一蝶娇黄惨碎金,掀须竖眉嗅花心。一蝶翠毛晕蓝碧,横遮花阴长一尺。花阴五铢轻剪衣,鞓红湿透燕支肥。天香露气逗春晓,重压彩娥酣不飞。蝶不惊花花妥帖,麻姑裙罩玻璃叶。那比菜花村里来,染尽滕王金粉箧。花是洛阳第一花,蝶是罗浮仙茧蝶。 第二百六十六章 竿塘洋的败绩 就在此后两日,温州的胡振声将水师集结完毕,准备南下与福建水师的孙大刚一同巡查闽浙之交的洋面,并伺机进攻蔡牵所部。而李长庚也对温州镇南下之事有些不放心,便亲自到了温州,想着最后再与胡振声嘱咐一二。 “子容。”胡振声字子容,李长庚便以字称之:“这次南下,虽说是闽浙两部水师共同作战,但我这些日子却也想着,那海坛镇总兵孙大刚,其实我了解不多。一旦与蔡牵交手,他未必能和你形成配合,所以此去务必小心,若是敌众我寡,切记不可贸然出战,若是蔡牵不过数船来战,更不能轻动,或许他就有埋伏。我亲率二十条大船,就坐镇温州,等你消息,一旦形势不如预料,一定要快船回来报信,我即刻便到。可不能呈一时之勇,竟中了蔡牵的计啊?” “这个将军就放心吧。”胡振声道:“我绝不会贪功冒进,而且,我也留了后手,我麾下游击高麒瑞所部,就在南面海上五十里处,随时可以南下。我到了福建海上,也一定先去寻孙镇军所部,能成呼应之势,再行进剿蔡牵。如若不能,将军,那些木料我不也得看着吗?” “是啊,这次又要巡海,又要带木料回来,可也苦了你了。”李长庚不禁安慰胡振声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啊,咱这批船造出来,正好三年了,按国朝定例,便是三年一小修,更何况眼下蔡牵他们,简直就是一年一修船,咱们的船,可也怠慢不得啊。不过你放心,此次你只要能把木料带回来,我一定上奏皇上,给你记功!” “将军,西岩兄,你觉得我是那种贪图小利之人吗?”胡振声笑道:“我做温州总兵,有五年了,按理说,我完全可以自请调任,去个没仗可打的地方做清闲总兵,不是比运木料更轻松吗?但我舍不得这片海啊?西岩兄,咱们都是同安人,自小看着这片大海长大,咱们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群海寇,就这般堂而皇之的在它身上肆虐吗?我做了武官,只求以一身之力,护海疆安澜,使渔人如期赶上渔市,让那些海上的商人,都能畅通无阻。若能以我之身,换海疆太平,我也值了。能做到总兵,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西岩兄,若是我果然在海上立了功,你为我请功,我自当铭记于心,可护送木料这等小事,就不需西岩兄这般操心了。” “子容,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李长庚清楚他性子刚硬,不愿接受施舍,也只得继续劝道:“那我就听你的,但你也听我一句,切莫贪功,切莫轻敌啊。若是咱们果然能在年内剿灭蔡牵也好,若是不能,以后这片海上,可还缺不了你啊。” “好啦,我知道了。”胡振声道:“若是海上情况有变,我立刻给你来信,怎么样?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话虽如此,可果真到了分别之际,李长庚自也舍不得这位同袍战友。想着胡振声并非莽撞之人,遇事也有分寸,过分担心反而可能惹得他 不快,便也与他道了别,任他带兵南下去了。 但就在这时,福建海上的蔡牵也得到了官军出动的消息。 “好啊,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机会啊……”蔡牵似乎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打算。 “大老板,您的意思是……打哪个?这胡振声咱们以前也有交手,我看不好对付,孙大刚我却听闻不过是个庸才,所以,先去打孙大刚对吗?”蔡粼问道,其实先前数年,蔡牵在海上的行动都以劫掠商旅渔船为主,虽然劫过炮台,却未正面攻城,此外与官府数次交手,也都是遭遇战,并未主动进攻官军。但听闻嘉庆已经因降而复叛之故,将自己改成了“蔡逆”,蔡牵便也不再顾及官民之别,开始主动进攻官府水师。 “不,咱们去打胡振声。”蔡牵道:“第一,胡振声这次南下,不仅要巡海,还要带一批木料回去,他必然会分心。第二,这孙大刚你也清楚,是个庸才,那咱们就算打败了他,朝廷也只当少了个废物,对他们有什么影响?但胡振声不同,他想着这次是闽浙一同作战,必然对孙大刚有所依赖,仅凭他自己所部,绝不致与我们主力相抗。咱们就等着机会,等胡振声一开始运木料,咱们主力战船便全数出动,定能成以众击寡之势!这一次,老子要让闽浙这些水师,再也不敢跟老子正面相抗!” “是!”蔡粼应声道。很快,蔡牵主力战船也全数出动,直插入海坛、温州两镇正中的海域,只等胡振声的动作。 六月之初,胡振声带着自己所部战船进入了福建海域,最初的两日巡海,都未能发现蔡牵船队踪影,好在运送木料的船只,这时已经和胡振声船队会合,随时准备北上。 “大人!”这时,胡振声坐船上只听得脚步匆匆之声,一名把总奔上前来,这把总他却熟悉,名叫陈步云,在温州军中最为勤勉。陈步云见了胡振声,也忙向他报告道:“大人,东南海面之上,哨船来报有异动,蔡牵船队二十余艘大舰,突然出现,而且看情况,是正在北上!眼下南风正起,对贼人有利,若是蔡牵盯住了咱们,只怕两日之内,便能追及我等船队!大人,眼下是先送木料回去,还是去寻孙镇台,与他夹击蔡逆?”胡振声这次南下,一共也只带了十艘战船,这时听闻敌船倍于己船,坐舰上其他兵士,也渐渐惊惶起来。 “大家不要慌!难道我等南下之际,就没想过蔡逆会突然袭击我等吗?我等是有备而来,决计不可怯战!”胡振声眼看形势不对,也连忙呼喝,以定军心,又向陈步云道:“既是如此,我现在就给孙总兵去信,约他速速北上。我一人之力确是难以与蔡逆正面决战,但若是两部夹击,胜算少说也有六成!只是这些木料船却不能留在这里,一旦开战,蔡逆直接烧毁木料,咱们水师战船,就没有修补的材料了,步云,你立刻去点三艘兵船,先护送木料船北上,无论如何,要把木料送回温州!” “大人,这……这如何使得啊?”陈步云不禁有些担心胡振声,道:“若是末将带三艘船北上,大人身边只剩七艘战船,一旦蔡牵追上大人,这里必然有危险啊?” “无妨。”胡振声自也不是莽撞之人,这时早有了计议,道:“孙总兵手里,可作战的战船少说也有二十艘,若是他能带一半战船北上,与我合击蔡牵,即便咱们船只数量不够,但合围之下,蔡逆必然心生惊惧,到那时,我军便可反攻!再说了,温州之南,我还留着高麒瑞一只船队,我这也给他去信,若他能再带几艘船南下,就是只有我温州一部兵船,也足以敌过那蔡逆!再说了,我也不是以船犯险之人,若是果然形势不妙,我自会北撤,这些兵船跟了我三年了,我也不舍得把它们丢给蔡牵不是?” “这……下官遵命!”陈步云看着胡振声已有打算,也不敢违抗军令,便听了胡振声之言,点齐三艘战船,护送木料船先行北上了。 然而,之后的战况变化,却超出了胡振声的想象。 三日后的清晨,海平线上,数十艘大舰的影子,已然遮住了半个海面,大舰之上,尚有狰狞的鱼眼,正是蔡牵船队,这时南风正劲,蔡牵船队自吃足了风力,直奔胡振声舰队而来。一场激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胡振声舰上一名千总问道。 “敌人势大,但终是亡命之徒,我军将士一人,能抵他至少三四个贼徒,所以不用害怕!我等先坚持片刻,只要孙总兵的船能及时赶到,成夹击之势,则蔡牵必败!传令下去,火炮全部装弹,贼人进入火炮射程,便即开炮轰击!”胡振声发令道。 “是!”很快,胡振声这边七艘战舰,便即装弹完毕,这时蔡牵的前队,也已经出现在了官军战船面前,蔡牵船上一样排上了不少火炮,看来也是早有准备。 “开炮!”胡振声毫不犹豫的下令道。 “砰砰砰砰!”一时之间,官军与海盗同时向对方发起了炮击! 一轮炮击之后,双方各有一艘船被击伤,但都不在要害位置,蔡牵前面两艘船也没有受到多少阻挡,径自向胡振声中军冲来。 “火箭预备,放!”胡振声看敌船已经接近,也调出了船上火箭,一时之间,海上烟雾弥漫,数十名海盗在乱箭之下,相继被官军射中,不少海盗更是在相互冲撞下跌入海中。 “不要慌,后队继续前压!咱们船炮都比官府更多,坚持下去,他们没有胜算!”蔡牵眼看前军作战不利,却也没有慌张,而是继续指挥战船向前进攻,海盗虽然受到官军阻挡,但不过片刻,便再度恢复了攻势。 “火炮预备,继续开火!”胡振声也不甘示弱,再次指挥下属进行炮战。 胡振声所部官军,本来也都是温州镇精兵,他在温州担任总兵多年,又勤加训练,是以面对海盗,这些官军不仅没有畏惧,反倒一度占了上风。但毕竟温州镇这时是南下之势,风向上就吃了亏,更兼蔡牵战船是官军三倍,官军支撑了一个时辰,却也渐渐有了疲态,蔡牵更在左右各自布置了战船,渐渐合围上来,温州官兵虽然仍在死战,却不得不面对多个方向涌上的海盗,不禁有些捉襟见肘。 “你们下去看看,海坛镇的援军还没到吗?”激战了一个时辰,胡振声自也清楚久战非取胜之道,不免有些担忧。 “大人,方才前队已经过去看了,南面海上,眼下并无一艘船前来赴援啊?”下面千总看着海上形势渐渐不利起来,似乎也感到了些不安。 “什么?那北面海上呢?高麒瑞的船队在哪里?”胡振声又问道。 “大人,这……北面海上,眼下也没有船啊?”听到这里,胡振声也不觉心中一惊。 “这……怎么会这样呢?”胡振声喃喃道:“高麒瑞这个混账东西,我出海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旦得了将令,便即南下赴援,他怎么也没能过来啊……” “哈哈,官府的人不行啦!传我号令,左右包抄过去,这一次,老子要一举全歼这群官兵!”看着官军战船一时不动,似乎有些进退失据,蔡牵立刻清楚,定是胡振声支持半日,竟无援军前来之故,便当机立断,指挥自己所部向官军围了过去。 “大人,这……贼人是想包围我们!”很快,胡振声船上的兵士也看出了不对劲。 “哼……罢了,是我看错了人啊,这两个混账东西,看来是不会前来赴援了。”胡振声眼看南北海路,居然迟迟不见援军身影,也终于失去了信心。但他毕竟作战多年,清楚形势已然不利,也迅速想出了应对之策,对下属将官道:“这一仗,咱们不能再打了,若是继续耗下去,只怕这七艘船咱们一艘都带不回去,到那个时候,李将军想在浙江重整旗鼓,都没有船可用了。立刻传我将令,后队变前队,距离我们最近的两艘船,向贼人全力炮击,为后面四艘船争取时间,退回温州!之后,这两艘船再行撤离,最后就由我的船殿后,是我带着你们过来,总要为你们负责到底才是啊。” “遵命!”几名坐舰上的千总把总听了胡振声之言,也清楚这一战对于这艘船而言,已是凶多吉少了。可各人都是胡振声一力提拔,并无贪生怕死之心,当即传下令去,很快,官军战船便即调头,胡振声坐舰和两艘最近的战船装满了炮弹,便即向海盗轰击,炮声之中,北侧的四艘船加速北撤,终于渐渐退出了战场。 “继续开炮,掩护他们后撤!”胡振声传令道,很快,自己坐舰上再次响起炮声,蔡牵这边也有两艘船相继被官军击中,一时不得前进,两艘断后的战舰一边鸣炮,一边回撤,好容易也逃出了蔡牵舰队的射程。可就在这时,蔡牵的船队已经完成了合围,胡振声坐舰前后,都被海盗船封锁了道路,竟已是四面受敌之势。 “胡振声,老子听过你的名字,今日若你放下武器,向老子投降,老子也留你做个头目,日后海上富贵,少不了你的!”蔡牵眼看胡振声坐舰被团团包围,多半已无逃离之路,便也将主舰靠了上来,想着对他劝降。 “无耻逆贼,你放屁!”胡振声看着蔡牵,清楚这一战虽然救得六艘战舰撤出,自己这艘船却绝难再行突围。绝境之下,心里一横,不管其他,只对蔡牵骂道:“我乃堂堂大清二品总兵,一生尽忠报国,只为护卫这千里海疆太平!你等在这海滨劫掠渔人商旅,无恶不作,本将早与你等不共戴天!你自恃人多势众,可我船上火炮,也绝不会对你留情!众将士听我号令,向蔡逆坐舰开炮!”说罢,胡振声拔出腰间佩刀,准备向蔡牵发起最后的进攻。 “妈的,这狗官活得不耐烦了吧?”胡振声左侧一艘船上,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少废话,弟兄们给我一起开炮,打死他们!”这人正是与蔡牵一同在东海反清的朱濆。 “砰砰砰砰!”海盗船上火炮,一同向胡振声坐舰倾泻下来,胡振声舰上官兵虽然大多骁勇善战,可这时四面被围,火力本就不够,更兼主舰为了掩护其他战舰撤离,已经与蔡牵船队鏖战了两个多时辰,这时早已疲乏,又怎能抵挡蔡牵舰队的炮火?隆隆炮声之中,胡振声舰上已然火焰腾空,兵士也相继中弹,一个个倒了下去。 “啊!”这时,一枚炮弹正好在胡振声身边炸裂,气浪将他卷起,重重摔在地上。胡振声只觉颈上一阵剧痛,忙伸手去摸时,只见手上已是一片殷红。看来这一炮终是击伤了自己。力战至此,船上官兵已经大半战死,而自己伤成这样,也绝难与蔡牵再战了。 “胡将军,我知道你是同安人,其实我也是,我们下属部众,也有不少是同安出来的!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我不想杀你,这里有我们船上的止血药,现在就给了你,你速速投降,我给你一条生路!”蔡牵眼看胡振声已经无力再战,便也将座船靠近了胡振声的战舰,随从听了蔡牵之令,忙取了一个包袱,丢在胡振声船上。 “狗贼,本官从习武那一日起,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我败了,有死而已!你却休要用那同乡之语,在此污我名节!”说罢,胡振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将那包袱踢下海去,又从身边一名战死兵士的尸身上拿过一挺鸟枪,道:“蔡逆,看我与你同归于尽!” “妈的,不想活了,老子就成全你!开枪,打死他!”蔡粼在一旁喝道。 “砰砰砰砰!”海盗船上,登时响起阵阵枪声。 嘉庆九年六月初五,福建竿塘洋一战,因援军救援不力之故,温州镇总兵胡振声被蔡牵船队袭击,与麾下八十余名官兵同日殉难。这也是阮元上任浙江巡抚以来,浙江水师在海上遭遇的第一场败仗。 第二百六十七章 整肃军纪 胡振声阵亡之事,很快就传到了浙江省内,自巡抚部院至沿海三镇,一时无不震动。阮元见了胡振声殉难的急报之后,也是又惊又怒,当即向沿海各镇传令,约定与李长庚、张成齐聚宁波,共同商议海防之事,自己也星夜兼程,急行东进,很快便在宁波会合了李长庚等人。 李长庚见了阮元,也不禁自责道:“中丞,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是我识人不当,竟误用了孙大刚那厮在福建声援胡镇台,结果……结果听前面的奏报说,孙大刚根本就没发兵!若是我早些时日察觉福建水师实情,我……我也绝不会让胡镇台去冒这个险啊?” “李提军,这样说来,我也有错,闽浙一体督剿蔡逆,是你我一同商议的结果,当时我们也不知那孙大刚竟是如此鼠辈,所以皇上让他配合我等行动,咱们都没有意见。看来,这次我应该自请吏部议处了。”阮元道:“但我也听闻,胡镇台南下之前,曾经在温州镇之南,留了游击高麒瑞一部兵船,约定随时南下赴援,高游击今日,可也到了这里?” “末将在。”李长庚身后走出一人,对阮元拜道:“回禀中丞,末将当日……当日确是接到了胡振军急令,之后末将……末将便即率麾下兵士,火速南下救援胡镇台,可末将方才南下一日,便遇上胡镇台麾下战船,得知胡镇台力保身后战船回撤,自己却……却已然殉难!末将有罪,末将有罪啊!” “你是何时出兵南下的?”阮元忽然问道。 “回中丞,末将初五日南下,初七日遇上了胡镇台北上的六艘兵船,末将本想着南下为胡镇台报仇。可北上将士都说与其轻动,不如集中兵力,再行征剿蔡逆,所以……”高麒瑞支吾道。 “那你初四日为何不动?!”阮元忽然对他怒斥道。 “这……末将是初五日得了胡镇台之令,当即南下,初四日之时,胡镇台如何受困,末将不知啊?”高麒瑞慌道。 “一派胡言!”阮元怒道:“你当我不清楚海上情形吗?那我告诉你,胡镇台初二日下午就派出了快船向你传令,快船初四日上午,就到了你所部军中,可你足足拖延了将近一日,方才出兵!若你当时星夜兼程南下,一日便可与胡镇台会师!那时即便不能会剿蔡逆,至少护得胡镇台兵舰北归,对你们而言并非难事。可正是你拖延了这大半日时间,让胡镇台在竿塘洋孤立无援,最终战殁!如此说来,此次我军败绩,你难辞其咎!怎么,你还不肯认罪不成?” “这……这可绝无其事啊!”高麒瑞惊道:“末将得到将令,乃是初五日,这一点绝对不会错啊?末将下面兵士,都可以为末将作证,这绝不会做了假啊?” “高游击,你以为你威胁麾下将士不得说出此事,就能把这件事瞒过去吗?你想得容易!”阮元听到这里,对他更加不留情面,在身边取了一叠纸张,放在了他面前,怒道:“你麾下把总张武,本就是胡镇台心腹,你以为我距离温州路程遥远,不能从你那里得到实情,所以和兵士们串供,就能瞒过我了?张武他昨日就已经将你拖延不前之事,如数写在了这份证词之内!若你再不信,那此次交战过后,我遣人从竿塘洋再北上一次,若是他需要两日才能抵达你所部之处,我当即辞官谢罪!但若是他一天半就能抵达,那你罪加一等!怎么样,你敢不敢跟我亲自实测一次?” “大人饶命啊!”高麒瑞听到这里,终于坚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阮元面前,道:“末将……小人当日约了麾下将官,一同在舟中饮宴,初四的时候,那快船到小人麾下之时,小人确是……确是已经醉了,想着酒醒了再发兵,应该也只差一个晚上,是无碍的。所以小人……小人就没有立即发兵。小人万万没有想到,就这一个晚上,小人误了胡镇台的大事啊?” “误事?胡镇台是国朝为数不多的海上干将,被你耽误这大半日,他命都没了!我大清沿海,如失一柱啊!你这误事,给海防大计带来多少损失,你清楚吗?!”阮元想着胡振声屡立战功,也清楚这样一来,能对抗蔡牵的有力将领,就少了一个,心下更是恼怒,道:“依国朝军令,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拉出去枷号,本来我想着你若是据实以报,主动承认罪责,我可以准你戴罪立功。可你方才隐瞒如此,我却是宽恕你不得了!来人,现在就将他拉下去,在府衙门口枷号示众!” “中丞!中丞饶命啊!”高麒瑞连声求饶,可阮元既然已经硬下了心,又怎会再容他呼救,很快,李长庚属下两名兵士便即上前,拉了高麒瑞便向外去。李长庚看着他这般模样,也不禁叹道:“真是没想到啊,我自任提督以来,用人不可谓不慎,却不想游击之中,竟还有如此庸懦之人。” “李将军,用人之事,百密一疏也是难免,将军在浙江军中多年,所用大多是能用之人,足见将军识人之明,不可因一人之过,而过分自责。”阮元也向他安慰道。可是二人心中都清楚,蔡牵击败胡振声之后,很快就会北上,布防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便也向李长庚问道:“李将军,眼下要事,乃是尽快布防,迎战蔡牵,亡羊补牢,我相信时犹未晚。却不知胡镇台那边,战船情况如何?” “战船还好,胡镇台自己坐舰救不得了,另有一艘战船,损毁严重,非经半年修护不能再战。但胡镇台麾下其余战船,只要加以修补,还能再度出击。”李长庚道:“其实我来之前,就已经卸下福建那批木料,让三镇水师前往修补战船去了。只是时间紧迫啊,修船至少还要一个月时间,但按现在海上情况看,最多十七八日,蔡牵船队便能直扑定海镇,若是他到了定海,便即纵火焚毁船厂,那清剿海寇之事,就再也休谈了。” “海船一时都不能出动吗?”阮元问道。 “不是不能,现在能出击的海船不过三分之一,贸然与蔡牵对垒,只怕是以卵击石。”李长庚道。 “既是如此,也只得先出下策了。”阮元叹道: “我准备先发一道急令,让浙江沿海坚壁清野,蔡牵一日不被击退,商船一日不可出海,渔市也暂时封闭。若百姓有损失,我从杭州发帑接济他们吧。只是西岩兄,现在留给我们的时间,也只有半个月了啊?” “若是如此,也不是没有法子。”李长庚道:“只是这样一来,可能会苦了将士们啊?” “西岩兄,你是想说让修船的将士们……”阮元似乎也清楚了李长庚的用意。 “中丞,这件事不难去想。”李长庚道:“只是我也知道,我手下这些兵士,近年薪俸,亦不过糊口之用,平日出海警,却和剿贼平叛一样,随时有性命之虞。所以我一直想着,我对不起将士们,平日俗务能少一点,就少一点,只求不让他们苦上加苦。却不想今日,我……我竟连这些都做不到了。可我也没别的办法了啊?我……是我无能……”说着说着,阮元只觉他一个风涛之上全无畏惧的硬汉,竟也神色黯然,竟要落下泪来。 阮元自也清楚,这背后实是当时旧制之限,清代狭义而言的战事,就仅限于地方出现反清势力,或攻城略地,或自立为王,朝廷方才可以正式发兵征剿。但蔡牵只是先降后叛,既未占领陆上城池,也没有自立王号,是以这时很多人看来,李长庚清剿蔡牵之战,只能算剿匪维持地方治安,却不算正式战争。至于蔡牵坐拥船只近百艘,麾下海盗盛时几乎有两万人,早已超过了不少反清政权之事,陆上之人却大多不知。所以先前将海上战殁官兵列于昭忠祠,已是嘉庆宽大之举。而嘉庆也是直到此战之后,才正式发下上谕确定,清剿海盗等同于陆上战事。 “西岩兄,若是如此,这件事我不便多言,你……你若有打算,便去做吧。之后,我陪你一同向皇上请罪便是。”阮元不禁安慰道。 “罢了,伯元,我明白,若是此战能胜,就算蔡牵一时剿灭不得,总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败,只怕三年之内,浙江水师都会一蹶不振。这种局面,我也只能舍小就大了。若是神佛有灵,果真要责罚我,便让他们罚我一人便是!这一次我欠将士们的,我用后半辈子去还,总也还得上一二了吧?”李长庚言语虽有不忍之情,却也终于下了决心。 “如此,也苦了西岩兄了。”阮元心中也是一时难决,可眼看别无他法,只得暗中决定,暂行坚壁清野。便拍着李长庚的后背,道:“我这就回杭州去,为沿海不能出海捕鱼的百姓预备些钱粮救济,剩下的事,都由西岩兄自便,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当全力相助。” “那也多谢阮中丞了!”李长庚感激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公私难全 阮元将海防之事交待完毕,便即传令,沿海一律坚壁清野,商船渔船,非经旧令撤销,不得下海。之后便回归杭州,准备暂调部分钱粮,安抚沿海渔户。途中也自想起,这时已是六月中旬,正是刘文如临盆之时,却也不清楚孩子能否平安降生,自己能否亲见孩子出生之状。 这日好容易回到了抚院,匆匆卸下行装,阮元便向刘文如暂居的受祜堂而来。距离堂前门户尚有数步,便即听到了婴儿的哭泣之声。阮元心中也是欣喜,想着刘文如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是由衷为她感到高兴,进了门内,只见孔璐华和谢雪正照看着刘文如,唐庆云则在一边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轻轻地为他唱歌,各人见了阮元回来,自也是欣喜万分。 “夫子回来啦!”孔谢唐三女一同喜道。 “是啊,终于回来见到这个孩子了。”阮元也安慰诸女道,看着唐庆云手中婴儿,婴儿方才还在哭泣,可见了阮元,竟也露出了一丝笑容。阮元心中也喜,忙从唐庆云手中抱过孩子,笑道:“这孩子方才哭起来,声音倒是不小,想来精神充足,日后身体康健,自是不在话下了,是个男孩吧?” “是啊。”孔璐华笑道:“这也都生下来五天了,一直吵着要奶喝呢,可真不让人省心。” “都五天了啊?”阮元听着,心中未免也有些歉疚,道:“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我竟未能陪在你们身边,是我的不对了,你们这些日子照顾孩儿,也都辛苦了。” “夫子的事是要紧事,这几日有夫人和月庄、古霞帮着我,我身子也没问题的。”刘文如听着阮元声音,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向阮元道:“不过夫子,三郎他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呢,夫子这也为他取一个吧。”看来因阮元一时不在之故,各人都不敢为孩子取名,只得先称了他几日三郎。 “好啊,都有三个儿子了,我……我也高兴啊。”阮元也对诸女笑道:“嗯……既然月庄的孩子叫福儿,书之这里又有圣祖皇帝手书的‘受祜堂’三字,那就……叫这个孩子阮祜吧。这祜字之义,其实与福字相同,这孩子能平安幸福的长大,我也……我……”看着阮祜可爱之状,阮元却也不禁想起了江彩去世之日,自己曾对她立誓要保刘文如平安喜乐,这时刘文如既然有了孩子,那自己更要照顾孩子成人成才,方才对得起江彩了,一时也不觉有些黯然。 想起已逝之人,阮元却也想到了胡振声,想着大战在即,自己也并无必胜的把握。可若是一心投入公事,却又对不起刚出生的阮祜了,公私难以两全,也让他双眉深皱,一时不语。孔璐华看着丈夫神色,却已猜出了几分,也俯下身子来,在刘文如耳畔轻轻言语了几句。 “夫子若是有公事,就先去办公事吧。”刘文如却也是深明大义之人,对阮元安慰道:“祜儿这几日有她们和我一起照顾,我……我也很开心的。家中给祜儿准备的衣物,自也充足,夫子就不用担心了。再说了,等祜儿长大,他也记不得这些的,到时候夫子对他多关心些,也就够了。” “是啊,夫子这次回来,该不会又没有公事了吧?”孔璐华也对阮元道。 “若说起公事,可还不少呢。夫人,书之,你们……你们做得对。”阮元心中自然也舍不得妻儿,眼看孔璐华和刘文如都能为自己的公事让步,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只好安慰各人道:“你们就先等着我吧,若是这仗打胜了,我……我去跟孔顺说,告诉他,给你们多准备几个好菜。” “哈哈,夫子的样子,还是一样天真呢。”孔璐华也不禁笑道:“夫子就先去忙外面的事,我们在家里,也好多看看祜儿,书之姐姐,祜儿这样可爱,咱们可还舍不得呢。” “夫人,祜儿才刚刚出生,还需要休息呢,现在多吃多睡,以后长得才快啊。”刘文如也与孔璐华开起了玩笑。 “好啦姐姐,我知道啦,现在咱们家都有三个孩子了,怎么养孩子,我和月庄都比你清楚呢。你要听话,跟我们学,才能把祜儿养大,知道吗?” 看着阮家诸女和谐欢乐,阮元也渐渐放下了心。便暂时告别了家人,前往抚院安排应对蔡牵事宜去了。不出阮元和李长庚之料,仅仅十余日之后,蔡牵所部数十艘海船,便即出现在了浙江洋面。 蔡牵自击杀胡振声一役后,在海上声势大振,除了之前便跟随蔡牵的朱濆、黄葵,这时也有不少闽粤之交的亡命之徒加入了蔡牵所部。蔡牵大喜,当即决定北进,一举捣毁清军在定海镇的造船厂,顺便趁着渔市之时,在浙洋大肆劫掠一番。海盗船队前后八十余船,鱼贯而进,蔡牵亲率三十艘亲信战船及朱濆所部,自任前锋当先北进。只是一路之上,因阮元紧急发布坚壁清野令之故,并无多少船只,蔡牵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失望。 这时船队已经过了台州,进入定海北洋,吕姥看着前面海上,似乎也没有几艘船,不禁向蔡牵问道:“我说蔡牵,这官府在浙江我看有三处船厂,温州、台州都有,你却为何不在那里先放上一把火,非要盯着这定海北洋的船厂不放呢?” “妈,这三处船厂不一样。”蔡牵冷笑道:“官府最大的一个船厂,就在这定海北洋,其它两个,就算我一把火烧了,只要这个船厂在,他们就还能修船。可若是定海的船厂被我毁了……哼哼,少说三年以内,官府在海上都喘不过这口气!” “只是咱们这一路北上,我看有些太顺利了。”吕姥道:“一路之上,连个阻挡咱们的官府船队都没有,就算胡振声死了,温州总也该有个临时接任的总兵吧?黄岩镇呢?这样把几百里海路拱手让给咱们,不像阮元和李长庚的风格啊?” “哈哈,你以为他们是心甘情愿放弃这海路的吗?”蔡牵看着眼前,虽然几处山岛渐渐出现,却不似另有官府船队的样子,也不觉放松了不少,道:“胡振声这次南下,是干什么的?是为了把福建的木料运回来,官府素有兵船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的定例,他们这‘霆船’是三年前所造,那他们应该干什么啊?该修船了啊?要不然,带着一大批随时可能漏水的战船出来打仗,那更不是李长庚的风格了。可这修船之事,按常理没有一个月,绝对不可能完成,从胡振声死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二十一天,他们的船怎么出海?这上将亡命于前,兵船整修于后,你说说,官府哪里还有余力,出兵和我们相抗啊?” “这么说倒也是,只是这阮元果然只是个伪君子,平日说着什么宽政恤民,结果呢,不也下了坚壁清野令了?”吕姥冷笑道:“他敢这么干,咱们就把浙洋搅个鸡犬不宁,让这些商人渔人,今日出不得海,明日后日也出不得,到时候,活活在陆上饿死,也好让他们看看,这群狗官到底是个什么本性!” “妈,这一计妙啊!”蔡牵也不禁赞同道:“眼下咱们前后八十余船,遍及闽浙,他阮元光在浙江搞坚壁清野,有个屁用!咱们就一边在福建吃着喝着,一边来浙江转两圈,他们就永远不敢出来!过两天,咱们再把他们船厂一烧,他们想跟咱们对抗,都没那个资格了。哈哈,阮元,你就老老实实回家教书混日子,继续祸害你那些笨蛋学生吧!”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定海北洋大反击! “砰砰砰!”然而,就在这时,附近几座山岛之后,突然响起几声号炮声响。这时已近黄昏,号炮燃起的烟雾,在海面上清晰可见。 接着,只见两边山岛之侧,十余艘战舰迎了出来,正好挡住了蔡牵船队的前进之路! “这……哪里来的船?”蔡牵和吕姥一时也都大惊失色。 “全体听令,渡河未济,击其中流!蔡逆船只轻浮而进,必然尚无准备。只要贼船进入我军射程,便即开炮轰击!若是之后接战,更加不要畏惧,此战只许进,不许退!”官军战舰居中一艘,正是李长庚的坐舰,李长庚看着蔡牵船队逼进,也果断下令开始进攻。 “砰砰砰砰!”果然,蔡牵船队乘风而进,一时不得收束,很快进入了官军射程,定海战船立即开炮,蔡牵船队直到这时,才渐渐开始装弹,却又如何敌得过官军炮火?一时之间,蔡牵船队之中便即烟焰涨天,爆裂声,船板的断折声不绝于耳。不少海盗也纷纷呢被火炮击中,落入水中。 “轰!”只听得一声巨响,蔡牵身边一艘大船的火药箱被官军炮火击中,顿时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响,眼看那船前后尽是烈火,海盗们也无心恋战,纷纷跳海逃生,这船也已经保不住了。 “这……怎么会这样?”蔡牵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李长庚竟然只用了十余日工夫,就已经将麾下战船翻修一新,可眼看周边战舰已然无法还击,不少麾下帮众也已渐生惊惧之色,心中却也清楚,这一战若是和李长庚硬碰硬,肯定是打不过了。只得喝道:“转舵!传令下去,全体后撤!和后面船只会合以后,再回来和官府较量!” “蔡牵,这次你逃不掉了!”蔡牵却没想到,自己坐舰转向南后,方才驶出不远,却只见前面海上火炬通明,已被十余艘大船挡住了去路。当中一艘船上,一名武官紧紧用望远镜盯着蔡牵船队,正是黄岩镇总兵张成。张成看时机成熟,也便喝道:“将士们,蔡逆眼下被我等前后夹击,已经陷入绝境!今日正好全力一战,为胡振军报仇!”看起来,温州镇官兵战舰,这时也暂时归张成统领。 “老板,这……咱们现在怎么办?”蔡粼看着前后都是官军战船,单论数量也与自己船队相去无几,更兼方才一艘战船已被击沉,也不觉有些惊慌。 “没办法了……传我号令,所有船只盯住他们船队左翼,一起往那边冲!只要能冲开一条路,回了福建,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蔡牵无奈之下,也果断决定攻其一点,试图先行突破。 “冲啊!”眼看前后都是官军,不冲出去就是死路一条,不少海盗也横下一条心,奋力操船冲击官军左翼。 “砰!砰!” 隆隆的炮声中,蔡牵麾下战船,也相继被官军击中起火。但蔡牵“击其一点”的战术,却也有些效果,一个时辰之后,张成所部左路果然承受不住蔡牵船队轮番冲击,出现了一线缝隙,蔡牵大喜之下,也同身边亲信战船一道,一口气冲出了官军包围。 “撤!撤!”蔡牵倒是冷静了下来,知道这时不宜恋战,便继续呼喝麾下水手,继续往南逃去。 “蔡牵,朱濆的船是跟咱一起来的,不管他们了吗?”吕姥忽然问道。 “没办法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回去救朱濆,一旦李长庚追上咱们,咱们都跑不了!朱濆那边……听天由命吧。”蔡牵危难之时,却也顾不得自己亲信以外的船队了。而这次行动,只半日功夫,便从自己大举北进,变成了仓惶南逃,却也让他疑惑不解。 “他奶奶的……这李长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半个月功夫,就把船修好了呢?”蔡牵眼看张成的船队已经被自己甩在身后,却犹自咽不下这一口气。 原来,那日阮元与李长庚所商议的,便是星夜赶工,加倍用工修船之事。二人清楚,如果有更多人力和时间投入修船之中,原本一个月能够修复的战船,在半个月内修好,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必然要让沿海三镇更多官兵投入维修之事,所以李长庚念及士兵清苦,才会有所不忍。然而二人前后商议,却也没有其他办法,李长庚便即号令三镇,所有沿海官兵一律投入修补船只,每日五更起修,二更方止。李长庚也亲自挑木用锯,与工匠士兵同吃同住,兵士眼看主将如此,大多感激不已,自也没有抱怨之声。同时,阮元也秘密发令告知沿海三府,紧急雇佣匠人到船厂参与修补兵船,一时间沿海官军加倍用力,果然只用了半个月功夫,便将兵船修葺一新。李长庚在定海北洋迎战蔡牵之前,甚至得到了一日休整。 同时,眼看蔡牵、朱濆所部三十余船当先而进,渐渐与后排船只拉开距离,李长庚也与张成合议,自己便在定海北洋布阵应对蔡牵,同时张成所部在侧翼跟进,一旦蔡牵抵达定海洋面,张成便即截断蔡牵前后船队,两军一并夹击蔡牵。果然在两路船舰合围之下,蔡牵再一次陷入了绝境。只是蔡牵毕竟勇悍,又能得亲信死力,一时奋力冲杀,倒是也打开了一条通路,逃回了福建。 很快,李长庚也与张成合兵一处,猛攻后队北上的黄葵所部,黄葵手下战船本就不如蔡牵坚利,又听闻蔡牵战败南逃,还如何能与官军相抗?只交手了半个时辰,便即招架不住,纷纷掉头南下。 眼看身后海面之上,似乎仍有官军船只影子,黄葵也有些泄了气,叹道:“哎哟,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从去年开始,我怎么觉得,这官府打咱们的次数,比打蔡牵都多啊?再这样下去,他蔡牵撑得住,我也撑不住了啊?” “帮主,我昨日也听说了,那朱濆因为眼看得不到蔡牵救援,虽然冲了出来,却也带着自己的船队,单干去了。帮主,这蔡牵到了危难时刻,一样只顾着自己船队,不顾咱们死活,这样下去,咱们早晚要被官府给……帮主,以后咱可怎么办啊?”黄葵身边一名头目问道。 “唉,这……凭咱们这几条船,出去单干,那不是死得更快吗?”黄葵叹道:“还是先跑吧,我看官府打了咱们这许多次,虽说每一次都是心惊胆战,却也……也没对咱下死手啊?要不,还是再看看吧。”话虽如此,可伦贵利兵败之后,黄葵那股与蔡牵平分东海的野心,却也在李长庚和蔡牵的合力挤压下,彻底消失无踪了。 甚至,这时的黄葵已经渐渐开始想到,投降官府,说不定也是一条走得通的路呢…… 定海北洋一战,蔡牵也遭遇了一场惨败,虽然只被官军击沉了一艘大舰,可其余战船也多半受了损伤。蔡牵无奈之下,只好继续盘桓在福建沿海山岛之间,先行修补船只。而此战之后,与蔡牵合兵一处的朱濆怨恨蔡牵拒不救援之事,也离开了蔡牵。阮元和李长庚也都清楚,至少半年以内,蔡牵是无力再行北进了。 随即,阮元也和李长庚议定,由李长庚先行南下,追击蔡牵,张成则继续追击黄葵,却不许轻敌冒进,除非黄葵竭力死战,否则不发动总攻。二人依令去了,可进入福建海域之后,玉德却又来了信,声称浙江水师两月来折损大将,修补船舰也已疲惫不堪,自请福建水师先行巡海。李长庚等人无奈,又担心战船先前赶修,多有修补不及之处,据浙洋一战尚能支撑,贸然南下对船只修护大为不利,也只得撤回了浙江。而福建水师巡海亦不过敷衍,蔡牵这才逃过一劫。嘉庆听闻沿海战事,同样大怒,将孙大刚、高麒瑞等办事不力官员一并免职,以示军法无情。 阮元同样清楚,这次坚壁清野,强令官兵民夫修船,对百姓生计亦属不利,而且先前嘉庆只是允许李长庚总统闽浙水师,对于追击、巡海之事,其实交待不多,玉德这番说辞,却也是钻了空子,若是李长庚执意南下,反而容易被玉德扣上贪功的罪名,不利于以后的海战。两难之下,阮元也只得允许李长庚撤回,并取消了坚壁清野令。好在这次及时击退蔡牵,坚壁清野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损失有限,阮元又同意对沿海受到影响的百姓酌情减免税赋,浙江方面,才渐渐恢复了安定。 第二百七十章 两广的困境 沿海督抚,大多清楚海滨百姓因海而生,是以所谓坚壁清野,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故而有长远之策的督抚也不会滥用此令。那彦成也是如此,来到广东之后,便即要求广东提督孙全谋整顿舰船,准备随时出击,可孙全谋得了总督将令之后,却一连数月,未有动静。反倒是海盗频繁袭击广东沿海村落,让那彦成不胜其扰。 这一日,那彦成也终于按捺不住,叫了孙全谋到自己督院里面,向他问道:“孙提督,你来看看,这个月又报了三起海盗登岸劫掠之事,可是一个月前,你不就已经开始整顿舰船了吗?却为何直到现在,还未见你出兵迎战海盗呢?” “总制大人,您这……这不是为难我吗?”孙全谋似乎也有苦衷,对那彦成争辩道:“我是广东提督,可这广东提督之职,事兼海陆,海上有了海盗,要我去管,陆上来了会党,也要我去清剿,我分身乏术啊?前日连州那边,又出了贼盗,我还得管着呢,海上的事,也只得让下面总兵去办了。” “广东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海上各镇什么情况,我也略知一二。”那彦成道:“若是让沿海各镇各自为战,只怕他们兵力分散,只会被郑一和乌石二各个击破,到那个时候,兵力、船炮,就都被浪费了。要不这样,你现在就将陆上事务暂行交予陆路各镇,这就去整顿兵船,出海剿捕!再这样拖下去,这海盗要何时才能剿灭啊?” “大人,您以为我不敢出兵捕盗吗?我也是有心无力啊?”没想到孙全谋不仅不听那彦成之语,反而还有更多理由,道:“大人上次来广东,是办案,可能也不清楚广东钱粮账目,下官希望大人也能看上一看,到时候,大人就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沿海的兵船,有些已经好几年都没修了,水师枪炮,上次更换也不知是何时了,难道我们都不想办事吗?可是我们没钱啊?广东之前本来就有不少亏空没有补上,这五六年来,每年还都要花大把银子造船,好容易造了船出来,一个不慎,被贼人几炮给轰沉了,上千两银子也就直接打了水漂。这样和海盗打到今天,别说造船的银子了,出海的时候应该给兵士发的军饷,也已经不够了。” “若是这样,那么……我用我的养廉银先补一部分吧。”那彦成听着孙全谋百般推脱,对他已有了些不耐烦,可孙全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一时无奈,只得道:“我家中产业,倒是也能支持些时日,就算把养廉银捐了,也无碍政事。此外,我也跟抚院藩司商议一下,咱们每个人出几千两,再不够……就先预支明年的,总是要彻底平了这群海盗,才是治本之策啊。” “总制大人,这养廉银之事,大人您知道,难道之前的总督巡抚,就不知道吗?”不想孙全谋却道:“实不相瞒,今年的养廉银,我听说督院这边,早就预支了八成,剩下那些,连修两艘船都不够用,就算咱们继续预支,也只得支明年的了。更何况,就算咱们筹了银子,修船也需要时日,整顿兵备,又要花一番功夫,这样说来,来年咱们能把兵船备齐,炮械备足,就算快的了。” “孙提督,依你之意,这清剿海盗之事,我是办不得了?”那彦成不禁怒道:“你这般说辞,无论我想什么办法,你都在推脱,那这仗到底怎么打?要不然,你给我出个主意如何?” “这个嘛……依下官之意,眼下最好的办法不是剿,而是抚。”孙全谋道:“这船炮兵备之事,也不是一两日能解决的,但大人反过来想想,这些海盗难道就不能自己抛下兵器,主动来投降咱们吗?至少我想着,是有可能的,大人且再想想,海盗们是为了什么,才下海为盗的,不过就是没了饭吃,没了鱼去捕,迫于生计方才下海为盗。还有一群人,便是眼看为盗者日众,想着做个头目,方能在海上过一把做山大王的瘾嘛。既然如此,咱们就对症下药,他们要钱要粮,咱们就招抚了他们去绿营补兵缺,这钱粮足够了,他们还做什么海盗啊?对于那些头目,也自可封官许愿,能带一百人来投的,给七品,能带五百人的,就给个五品,超过一千人的,给个四品也不少嘛?大人您想想,这四五品官俸不过一年百余两银子,可修一艘船,就要上千两不止,那咱们招来十个海盗头目,就能省下一艘船的维修开支,钱省下了,海盗也变少了,这不是两全其美之策吗?” “孙提督,你这般说辞,却是把我大清朝廷威仪放在哪里了?”那彦成听着孙全谋一仗不打,就开始想着招抚,甚至不惜轻易封授四五品官职,不禁大怒,对孙全谋道:“这一年来,你麾下水师在海上可有胜绩?几乎全无功劳可言!可你不思勤加练兵,让海盗知道我水师威严,却唯知低三下四,去用那招抚之术!那你可清楚,一旦这招抚的口子打开,海盗会怎么想,中原读书人又会怎么想?海盗会觉得,只要他们在海上闹得大了,便可待价而沽,等着朝廷前来招抚,为了一个朝廷开得起的天价,他们只会加倍残害百姓,破坏海防!读书人呢,多少人辛辛苦苦考科举这么多年,做了进士,授官也不过是七品,你倒好,一下子开出四品的官位!你想跟天下读书人说什么?说几十年寒窗苦读,都不及在海上做贼吗?!若是如此,还有几个读书人愿意报效朝廷?朝廷在天下百姓面前,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大人,眼下最关键的,是把海盗的事做个了结,至于用什么办法,下官看来,那是次要的。”孙全谋依然振振有词,道:“咱们去招抚海盗,必然会有人前来归降,这招降海盗的银子,又比造船造炮的要少,那岂不是更加划算?而且只要咱们能招抚一些海盗,敌我形势,便会逆转,到时候咱们人多势众,剩下的海盗势孤力穷,再打起来不就容易了吗?至于下官所言那些四五品的官位,能招揽千人的海盗,能有多少?就那么几个位置,读书人也犯不着跟咱们置气啊?” “孙全谋,你一介武官,遇到贼人先想的不是如何杀敌立功,却是安抚求和,若是绿营将官个个都如你一般,日后再有寇盗之事,难道也要一味招抚,在那些盗贼面前卑躬屈膝吗?若是日后边关有强敌要入寇大清,难道咱们也要一味退让不成?若是你这种言行被外人所知,只恐国朝军威,徒为他人笑柄!”那彦成也不想再听他解释,怒道:“去年我来广东办案,与你一同清剿过博罗会党,我清楚你并非无能之辈,也想着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就去水师那边,告诉他们勤加操练,尽快修补战船,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要出海,如遇贼人,不得退缩!钱我可以给,但你要是再打败仗,我绝不会再留情面!今日若是你再有违逆之语,也休怪我将你这无耻谰言,尽数禀报皇上!” “禀报皇上?大人的意思,难道还想弹劾下官不成?”谁知听了那彦成的威吓,孙全谋不禁毫无惊惧之色,反倒是有恃无恐,甚至,这时他嘴角还露出了一丝暗笑,对那彦成道:“却不知大人弹劾了下官之后,可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啊?” “全身而退?你临阵怯战,我就算弹劾于你,也是句句属实,我又无半点欺瞒皇上之事,为何要想什么全身而退?”那彦成道。 “哈哈,大人也知道,若是欺瞒皇上,便少不得要被责罚,那进一步说,若是大人在大事上有所徇隐,只怕这总督的位置,大人也坐不下去了吧?”孙全谋笑道:“既然如此,大人为何还要弹劾下官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彦成道:“我在皇上面前所言,句句为实,皇上怎会责我欺瞒?我没有徇隐之事,却为何要担心这总督之位?” “大人没有徇隐之事?哈哈哈哈!”孙全谋忽然大笑道:“总制大人,欺瞒徇隐之有无,是你说了算的吗?只怕有件要事,你至今还不知道吧?那我且问问你,先任两广总督吉庆吉总制,是因何亡故?你来查案,查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这个我自然清楚,吉总制当年因剿匪失当,被皇上责问,悲愤之下竟自寻短见。当时你和瑚图礼,不都是这样说的吗?”那彦成道。 “可是大人,您当年不是也信了吗?”孙全谋道:“既然大人执意和我过不去,那我只好告诉大人实情了。没错,吉总制确实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一点咱们也没有骗你,所以瑚图礼跟你说吉总制受不了皇上训斥,便即自寻短见,你就信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吉总制受到皇上训斥之后,虽然心中不快,却也没有怨言。但那个时候,皇上派瑚图礼先行质问吉总制用兵之事,瑚图礼本来和吉总制就多有不和,质问之时,便即对吉总制百般羞辱,吉总制是因为在他那里受了折辱,不堪苟活,一怒之下才吞金自尽!可我却也没想到,那时瑚图礼只对你说了一半真话,却将另一半事实隐下不言。你呢?你听了前半段并无作伪,便也将后半段一并信了,所以最后你给皇上呈上的奏报,自然也并非事实了。那大人,您现在是一品,吉总制也是一品,一品大员意外亡故,查访结果却大半不实,那大人,这不是欺瞒徇隐,是什么呢?” “你……你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那彦成眼看孙全谋面对吉庆之死,不仅毫无怜悯之心,反而说得津津有味,而且从他所言细节来看,或许吉庆自尽之时,孙全谋正是瑚图礼的帮凶,心下不觉生恨。可想着当时只以为瑚图礼是前科进士,算是自己前辈同门,所言吉庆个性也是事实,便轻信了他之言,竟酿成如此失职之过,手心之中,也不觉冷汗渐生。 “是啊,我厚颜无耻,我又不是那大人,家中三世公爵,四代位列一品。我不过庸人一个,若不是用些厚颜无耻的办法,我怎么做得上这广东提督啊?”孙全谋笑道:“不过我也明白这做官的事理,有些事,你不说,我不说,就烂在你我肚子里了,外人看来,便是无事。所以我也绝不会主动上疏皇上,言及吉总制之事,但我辛辛苦苦做得这提督一职,却也舍不得啊?所谓狗急尚能跳墙,更何况我一个大活人,总比狗聪明一点吧?”这话在那彦成听来,竟是自己心智尚不如孙全谋,只是跟狗差不多之意,那彦成不禁怒火中烧,可眼见孙全谋抓住了自己难以推卸的把柄,却也是无计可施。 “再说了,就算没有吉总制的事,那大人,这广东的兵,会听您的话吗?我记得皇上叫您南下做两广总督,就只是如常授官,那大人,您手上可有皇上让你节制两广绿营的上谕啊?若是您有,下官也就当不认识吉总制这个人,现在就老老实实的将广东绿营,全部交给大人差遣,只需要大人出一道上谕!大人,您能给下官一份吗?”孙全谋眼看那彦成已经渐渐被自己所制,索性进一步威胁起那彦成来。 那彦成听着,也是面如死灰,一时黯然。他当然也清楚,两广总督虽然可以在名义上节制两广军队,但如果没有特许,总督只能调动直属亲兵,不能直接号令其他绿营。虽然自己是旗人,也可以找广州将军求助,但广州将军麾下八旗兵也不能被自己差遣,更何况八旗兵只是陆师,不擅长海战。换言之,只要孙全谋不松口,自己在广州,就只能处于寸步难行的困境。至于调兵清剿海盗,更是无稽之谈。 这时,那彦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嘉庆将孙全谋罢免,另择擅长海战之人前来广东,但与此同时,还要保证孙全谋不将自己失察之事上报嘉庆。而可以同时完成这两件事的办法,自己没有。 最终,那彦成也只得选择了妥协。 “唉……既然眼下出海作战之事确难实行,那先暂为招抚之策,也不是全然不可。我自会寻些办法筹钱,之后,也要看海盗为恶情况,决定应否受降。但你下去之后,也务要勤加练兵,不可将一时之计,作为长久之策,明白了吗?”那彦成道。 “大人明察,这正是下官所念!”孙全谋眼看威胁得手,便又换成了一副谦卑之态,仿佛吉庆之事,胁迫之状,先前全不存在一般: “下官一定恪尽职守,练兵修船,力保海疆安定,亦不负大人栽培之恩!” “哼……”那彦成看着孙全谋这般姿态,虽然心中烦恶,却也说不出来什么。 不久之后,两广督院便即传出了消息,官府同意海上为恶不深的海盗前来投诚,如有带来船炮,则行加官封赏。一时之间,确也有不少胸无大志的海盗被官爵财禄所动,相继投降了那彦成,嘉庆九年之末,颇具声名的广东海盗李崇玉率数千帮众上岸受降,果然被授了四品顶戴。至少在短时间内,那彦成的招抚之策也收到了效果。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处州粮食危机 与那彦成有区别的是,阮元对于海盗投降之事,并非一律拒绝或同意,但阮元清楚,即便海盗投降,也需要官府处于绝对有利的位置,不能让投降成为海盗投机获取官职的捷径。通过几年的交手,阮元也清楚黄葵所部渐趋式微,在蔡牵麾下也不受用,可以作为招降对象,便继续下令张成随时进攻黄葵,只等黄葵承受不住,海上局势便可以发生变化。 然而,进入七月,阮元却已然无力再来关注海上之事,浙江进入七月后,突然之间,再次大雨倾盆,杭州城不过数日,便成为一片泽国,许多地势偏低之处,房宅甚至被淹没了将近一层。阮元无奈之下,也只得放出抚院中所有备用船只,并告知家人暴雨时不要轻易下到二楼,自己也带着小船,亲赴杭州水灾严重之处指挥避雨救灾。好在杭州繁华百余年,又多有暴雨之事,很多人家都修了两层到三层的高楼,百姓避雨却也都有自己的办法。 这时雨灾最重之处,乃是驻防城外的延龄门、杜子桥一带,既是阮元大婚所经之地。阮元便也亲赴现场,一一指导附近官兵救灾搬物。正好看到张承勋也乘了船,出来观察水势,阮元便让人将船靠了过去,向张承勋问道:“张侯,你可知此处为何积水如此之多,我看东城也有低洼之地,却也不似这里严重啊?” “阮中丞,我也是最近问了下面兵士,方才清楚其中情况啊。”张承勋道:“这里这条围着驻防城的水道,名叫流福沟,已经数十年未加翻修了,听闻平日就多有淤塞之处,这一下子,就更不好办了。这里出去就是西湖,西湖河口哪里,却也多有淤积之事,这样一来,积水排不进西湖,就都堵在城里,也就把这一片都给淹了进来。” “可是西湖浩大,蓄水自当充足,怎么仅仅因为河口淤积,便即排不出积水了呢?”阮元问道。 “唉,我也是听说,西湖近些年虽说风景依旧,可堤岸之处,多有土壤倾陷之事,湖边的土流入湖里的多了,自然就把这里河口堵上了一大块。河口之内又有淤积,平日尚看不出来,可今年雨势,又是数十年所罕见,这些问题,自然也就浮现出来了。”张承勋叹道。 “唉,既然如此,这场雨之后,这流福沟,还有西湖河口,可也都要重新疏浚一遍才是啊。或许整个西湖沿岸,都要再修一次了。张侯,若是疏浚之事需要用人,也还望张侯助下官一臂之力。”阮元眼看无奈,也只得亡羊补牢,为灾后做好预案。 “好吧,我肯定帮你,只是这些日子我与他们一同救灾,我年纪也大了,只怕这杭州,却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了。”张承勋道。果然,到了次年,张承勋便因年迈体衰,辞去了杭州将军一职回到京城,归京后不久便即去世,阮元也失去了一个可以倚重之人。 暴雨之后又过了数日,杭州积水才渐渐消退。而阮元在抚院,却也一连接到了各府急报,原来杭嘉湖三府,这次都被暴雨侵袭,三府大片田地,都在暴雨中绝收。一时之间,粮价涨了将近一倍,阮元眼看情形不容乐观,也立刻给李赓芸和湖州知府善庆去了信,让他们前往杭州,自己则召集了清安泰与李坦一并到了抚院,五人一道商议起救灾对策。 “当下之计,只得多管齐下,方能渡过难关。”李赓芸这时一边已升了嘉兴知府,一边阮元也让他兼理部分杭嘉湖道事宜,对于三府民情最为清楚,道:“四年前我们放赈之法,都可以再行一次,但杭嘉湖实情,与金华多不相同,杭嘉湖百姓众多,更是漕赋关键之处,这场大雨损失也重。只依靠本地存粮,恐怕难以久持。所以下官也请中丞尽快奏明皇上,暂留部分漕粮用以赈济,同时,向有粮各省相问,如有粮食富裕的省份,可以先向他们借粮。如此,方能保三府百姓无虞。” “李府台说得是。”湖州知府善庆也补充道:“下官知道,今年川地收成尚可,中丞可以向皇上提议,请四川调粮入浙,以便接济百姓。” “另外,这次积水退了,也要尽快让百姓返回耕地,再借给贫民稻种,以便播种秋稻。眼下尚未及八月,若是秋稻播种及时,秋粮尚可再收一些,若是秋粮充足,也方便百姓来年复耕,不致沦为流民。”李坦道。 “各位所言甚是,我今日便给皇上上奏,请皇上暂留部分漕粮,蠲免灾区赋税,另外准四川拨运余粮接济三府。”阮元也认同了各人的建议。 “这些事都好说,只是……”这时,清安泰忽然拿过一封奏报,向阮元道:“中丞,这是处州王知府的上报,好像处州那边,这次暴雨,也一样受灾不少。” 阮元听了,也连忙从清安泰手中接过奏报,看得数行,不禁眉头紧锁。原来这次暴雨除了危及杭嘉湖三府,就连西南的处州也受了灾,处州知府王绩著在信中称,因阮元嘉庆五年救灾尚有遗法,自己可以照章赈灾,但处州存粮不多,如期放赈,也只得够一月之用,处州又多山地,水土流失严重,复耕也要比杭嘉湖三府困难许多。一时无策,只得向杭州求助。 “现在三府之外,还有哪个府有余粮?若是有,让他们尽快往处州调运。”阮元也向其余四人道。 “中丞,若是处州需要救援,最好的办法,是从温州运粮。”清安泰道,阮元听了,清楚处州被山道阻隔,水道又与金衢严多不相通,最好的办法,便是从温州经瓯江北上运粮,也点了点头。道:“那也有劳清藩台了,麻烦你尽快给温州徐知府去信一封,若是州府有余粮,便先行借用,若是州府余粮不够……我与温州商人亦有相熟,我也去封信问问吧。” “我这就去办。”清安泰应道,有了四年前的救灾经验,这次赈灾的前期工作,自也要比先前成熟许多,三府依例发粮施粥,平抑米价,渐渐将灾情控制了下来。嘉庆也准许杭嘉湖蠲免漕赋,拨粮赈济。只是四川调运余粮,尚需时日,阮元等人无奈,也只好让府县吏员多为巡行,以安民心。 如此过了数日,吴康成也来到抚院,表示愿意出资助赈,阮元自然大喜。可温州方面,情况却远不如先前所想,知府徐国才回信言明,可以将部分余粮送往处州,但即便如此,温州余粮本就不多,所运粮食仅供处州半月之用。而郑天选的回信则称,自己虽有海上经商之事,可贩米不多,更兼蔡牵与官府决裂后,再对他不留情面,去台湾的船被蔡牵劫了好几次,无力运粮助赈,只能将温州其他有粮商人情况告知阮元,托阮元另为联系。 见郑天选所言,温州以经营粮食为主的大商人共有两家,一名余亮,一名周华。阮元便也立即去信,唤二人前来杭州,商议调粮之事,余、周二人到得杭州,已是七月之末。 见这余亮、周华已经到了抚院,阮元也让清安泰、李赓芸二人一道陪同,与二人商议起赈灾之事。阮元率先发话,对二人道:“二位先生,温州处州的情况,相信二位比我等更加清楚,眼下温州境内,也只有二位手中尚有大批余粮,是以我等希望,二位能以大义为重,拨出部分存粮接济处州。当然,这绝对不是无本生意,而是我抚院以朝廷名义,向二位购粮,二位运往处州多少粮食,我等一定按市价偿值,有朝廷藩库为二位作保,这趟生意,二位绝不会吃亏。” 可是看这余周二人神色,却各自有些踌躇,过了半晌,余亮方对阮元答道:“中丞大人,其实这……不是我等不愿意卖粮食给处州,实在是我等有心无力啊?处州本身不是宽裕之地,即便是丰年,也买不起多少粮食,所以咱们从来也不向处州贩米,若是中丞让我等向处州输粮,不说别的,单只瓯江运船,我等便也没有几艘,若是走陆路,出温州不久就是山路,现在浙西南山道大多泥泞,根本没法运输粮食啊?大人就算能给我们些补偿,这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 “若是这样,我也去和温州那边说一声,让徐知府为你们雇佣运船,你等只将粮食送上船便可,运了多少,我们都按市价支给。”阮元答道。 “可是大人,就算船的问题您能解决,眼下小人铺子里,余粮却也不多了啊?”周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场暴雨前后下了快半个月,整个浙江只有遭灾严重与否之分,却没有一片安稳之地啊?各地都有难处,咱们的粮食也只得往各处贩运,以解倒悬之急。温州受灾轻于处州不假,可缺粮的百姓一样不少,咱们在温州已经卖了不少粮食,也都没赚到钱,大人让我们去处州贩粮,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要到哪里去找粮食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阮元的空城计(上) “你等是真的没有余粮了?”阮元继续问道。 “真没多少了,剩下那一点,哪里够处州一府百姓用的啊?”余亮也辩解道:“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去温州府问问,咱们两个哪次温州有难,不是鼎力相助啊?只是眼下这般境况,咱们也只能……只能干着急啊?” 眼看余亮和周华百般推托,阮元也只得先行作罢,遣了抚院卫兵,将二人送到城中商馆,暂行安置。 “中丞,听他们的意思,看来处州那边,是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清安泰自也懂得察言观色,见二人言语忧急,便也信了几分。 “未必。”阮元却沉思道:“他们方才之言,有真话,但不全是真话,你可能听出来?” 清安泰摇了摇头,阮元只好续道:“这其中实情,你们或许不知,但我让他们来杭州之前,就已经多番去信温州,向他们询问受灾情况。他们第一段话说得不假,他们平日很少去处州贩粮,也没有足够运船,这一点我可以让徐知府帮忙。可后面的话,就是半真半假了,我前几日接连问了徐知府,温处道的李道台,温州确实也降了几日暴雨,粮价涨了不少,可远不到闹粮荒的程度!我以前做学政时,有学生住在温州,我也去了信询问这二人情况。果然,他们都是精于算计之人,降雨之后几日,各自出了些粮食贩卖,可不过六七日功夫,他们就说粮食短缺,不肯再出售粮食了。但从他们几日里贩粮情况,和他们两家粮库的情况来看,他们卖出去的粮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也就是说,他们眼看灾情严重,便即惺惺作态,先行出粮以收买人心,之后便停止售粮,目的便是……囤积居奇!” “也就是说……他们未必不想往处州贩粮,只是……想等着处州涨价?”清安泰道。 “不错,他们在温州,也算数得上的商人,跟官府的来往,从来不少,所以官府情报,咱们知道,他们一样知道。处州现在的情况,还能支撑,所以粮价不会涨得太快,可一个月后,一旦处州存粮和温州的调粮用尽,粮价必然倍涨,到那个时候,他们当然就可以大赚一笔了,至于其他,你看他们的样子,会去想其他的事吗?”看来阮元在面见两名商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调查工作。 “唉,这天下之事,有多少就是毁在这种小肚鸡肠之人手里啊?”李赓芸听了也不觉愤慨,向阮元道:“不过阮中丞,现在的情况,是手中有粮,说话作数,咱们就算在这里等四川的粮食过来,也至少要等一个月,还真是为难啊。” “是啊。”阮元也沉思了起来,想着如何才能打破眼下僵局。忽然,阮元眼中一亮,向清安泰问道:“清藩台,吴康成说要捐金助赈的事,是向你说得吧?此事抚院除了咱们议事之人,还有谁知道?” “没人知道。”清安泰道:“再说了,吴康成手里存粮也不多,这次只是准备了些银子捐给咱们,以备不时之需,要想换成粮食,咱们也得出去买啊?” “既然如此,那我有办法了。”阮元沉思半晌,这时计议已定,便将二人带到后厅,向二人交待了自己的计划。清安泰和李赓芸听了,也是连连点头,清安泰道:“中丞之计,固然不错,可仅凭中丞一人来办,或许尚不能让人信服,下官也再准备一封信出来,到时候,自然保中丞万无一失。” “是啊,既然如此,我看这两个商人,也该把粮食拿出来了。”李赓芸也点头道:“不过咱们毕竟是买粮,要给他们的银子,也该备出来才是,可我担心仅凭温州府库出钱,会不够啊?” “既是如此,我这几年的养廉银积蓄,还有一些,藩库那边,也可以再出一笔钱,就先凑一万两吧,若是到了时候,粮价还是降不下来,你再将那时情况告知于我,不够的,我再给你补上。”阮元看着自己亲自推荐逐渐升迁上来的李赓芸,这时也是无比信任。 “好,既然有了办法,那咱们就试一试吧。”清安泰道,说罢,三人便各自依计而行去了。一场反制余亮、周华的好戏,也便拉开了帷幕。 余亮和周华回了他们在温州的商馆,倒是全无异常,几天下来,官府但凡来人,也只是建议二人暂留几日,却并无兵士看守商馆,也没有人限制二人行动。二人暗自商量,都觉得只要把时间拖下来去,处州粮价必然上涨,阮元终究无粮,奈何不了自己,便也高枕无忧,继续在杭州停留了数日。 可就当这日二人继续有恃无恐,在商馆中悠闲品茶之时,只听得脚步匆匆,一人快步而上。二人看去,乃是商馆中一名同乡亲信,看他神色,却显得有些惊慌。那亲信见过二人,也连忙道:“余老爷、周老爷,江苏那边,最近听说有些异常,小的收到一封信,相请二位老爷过目。”说罢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二人。 “什么异常,至于你慌成这样?”余亮取过信来,只觉其中页数颇多,先取了头几页,一边看着,一边道:“江苏那边,苏松各府正在调运粮食,或许是要送到杭州,约有十万石以上……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又不往杭州卖米,这次只要在温处道赚上一笔,也就够了,杭州就不参合了。怎么,这样还有什么不妥?” “可……可是余老爷,咱们的人在那边可是听闻,这批粮食不是给杭州的,其中有一大半,是准备发往处州的啊?”那亲信道。 “这怎么可能呢?官府就算想要运粮,总也要有路可运吧?走陆路的话,等他们把粮食运到处州,处州粮价早涨了,那阮元就算想这样救处州,也来不及啊?”说罢,他也取过信,拿了后面几页出来,道:“他们倒是仔细,这是两江总督陈大文和江苏巡抚汪志伊的手令,他们各自抄了一份,里面写着……今四川粮船,尚有旬日可入江苏,赈粮运抵杭州之后,便即南下处州可也……哼,想得也真够美的。” “是啊,就算他们这么火急火燎的把粮食运过来,后面的路怎么走呢?”余亮也冷笑道。 可没过片刻,竟又有一名商馆仆从奔了过来,对二人道:“余老爷、周老爷,不好了,听说宁波那边,现在正在集结可以出海的商船,而且宁波府和定海镇的兵船,也有出动之势,可上个月蔡牵才被打退,眼下浙江海上,用不着动用这么多船只吧?只怕官府那边,另有要事。” “什么?官府在集中海船?”余亮和周华听到这里,双双惊道。 “是,小人怕他们说谎,特意多问了几个从宁波来的商人,好像……确是如此。”仆从道。 “这……余兄,你说这两件事,会不会有联系啊?”周华反应更快一些,也顺势思索道:“你看,若是官府一边收了这批江苏来的粮食,一边准备海船运粮,往处州送的粮食,最多也就几万石,看官府这架势,完全可以通过商船兵船启运。那……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手中的粮食,就卖不得了啊?” “是啊,若是那个时候,官府把米价压了下来,之后九十月间,再从其他地方调粮,那咱们不就……”余亮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自己这批粮食一旦错过出售时机,即便可以出手,价值也定然不如预期,到时候二人不仅赚不到钱,相反还可能继续降价,以便在米粮变质前出手,那样二人可就要赔到血本无归了。 更何况,二人之前在温州中止售粮,观望米价之事,多少也激起了温州百姓怨气。一旦二人失势,只怕有墙倒众人推的危险…… “这……这两封江苏来的信,是真的吗?”周华尚属沉稳,当即料到这次官府运粮,或许还有蹊跷,便又向那亲信问道。 “应该没错啊,老爷您看,这陈总制和汪中丞的花押,江苏那边都一并摹写了下来。这信笔迹内容都能造假,可花押是这些大员专用,若不是他们特别信赖之人,或是以前见过他们花押,决计摹写不得。但陈总制和汪中丞来江苏时日不长,一般人想仿造花押,也没机会啊?”亲信道。 “那你速速再去找人问过,看看能不能问出他二人花押。唉……若这信是真的,咱们是不是……唉……”余亮看着自己突然陷入被动之境,这时也不禁失了方寸。 果然,两日之后,亲信寻来了汪志伊另一封书信,信尾花押之处,与之前来信一模一样,看来之前收到的信,内容也确是汪志伊亲书。虽然陈大文的花押各人尚未见到其他手迹,可汪志伊花押已经确认为真,陈大文花押多半便也假不了了。想到这里,余亮和周华也是面如死灰,一时无言。 “周兄,你说……若是咱们这几日不能尽快把粮食出手,会不会就真的要赔了啊?”余亮问道。 “是啊,若是咱们回去晚了,或许……现在我也是后悔,当时怎么就没跟阮大人说,把借船的事应下来呢?若是租船的钱也要咱们出,那……那可真是亏大发了啊?”周华这时也是懊恼不已。 第二百七十三章 阮元的空城计(下) “这……二位老爷,其实方才抚院来了人,说阮中丞还是想请二位老爷过去一趟,只要二位老爷愿意,中丞愿意出船,粮价也好商量。”那亲信忽然道。 “那……那还不快过去?”余亮和周华齐声喜道。 二人看着对方都没有异议,便立即启程,一同到了抚院,只见阮元与清安泰、李赓芸早已在正堂相候。阮元见了二人,也主动对二人道:“余先生、周先生,既然二位还没有走,那就是说,二位对于向处州售粮的事,还是乐于相助的。那在下也先谢过二位先生了。这粮价依我之议,就按眼下处州的粮价来算,我抚院代温处道先行支给。用船之事,温州徐知府也已经有所准备,只要二位愿意出粮,这瓯江粮船,便由官府依半价租借,二位看来如何?” “那……那就多谢中丞大人了,大人,这粮食您要多少,小人一定如数出粮,一定帮大人解了这处州之困。”余亮听着阮元所出价码,自然清楚,一旦江苏的粮食果然如数运到浙江,并且南下经海道运向温州,自己所得只会远远低于阮元的建议。而且到了那个时候,阮元还可以随意向自己抬价,让自己越来越被动。既然如此,便索性把心一横,念着长痛不如短痛,答应了阮元的出价。 “是是,小人也同意出粮。”周华也答应阮元道。 “那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便请二位先行回商馆吧,李大人马上就到,与二位商量具体出粮支给事宜。二位先生这次愿意出粮助赈,也是温处百姓之福,我一定如实奏报皇上,为二位加以旌表。”阮元喜道。余周二人听着阮元尚有其他报酬,又哪里还敢与阮元讨价还价?只连声谢过了阮元,相继回商馆去了。 看着二人相继离去,李赓芸也不禁对阮元笑道:“中丞,这一计用得妙啊,他们还以为自己手中有粮,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中丞在江浙有这许多相熟之人,前后协力,竟反过来让他们动弹不得啦。” “是啊,看起来这一次,处州的粮荒,算是有办法了。”阮元看着自己计策成功得手,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一切都是阮元所布的一个瞒天过海之计。那日阮元与李赓芸、清安泰商议之事,便是做出大批粮食将要南下赈济处州的假象,迫使余周二人出粮救灾。首先,阮元用吴康成捐助的银钱,在江苏预订了一批余粮,并去信告知陈大文和汪志伊其中实情,让二人出具手令之时,特意言明其中部分粮食要运往处州,二人与阮元亦多有旧,更兼清安泰同时以藩司名义,担保阮元所言为实,便答应了阮元。同时阮元也告知吴康成和李长庚,在宁波备下商船兵船,做出要在宁波启运赈粮的样子给外人看,二人得了阮元密谕,自然悉心准备了一番,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来,便是官府果然要从海路运送粮食一般,余亮和周华自然也相信了此事为实。 其实阮元清楚,川楚所支援浙江的粮食,不能完全补足杭嘉湖三府的粮荒缺口,这次去江苏买粮,原本也是为了补足杭嘉湖赈灾之需。是以这次用计,却也有行险之处,便是川楚粮船,一时间是不能抵达浙江的,若是继续拖延下去,阮元也只得用江苏所购赈粮先行赈济杭嘉湖道。但阮元也想到,余周二人定然不会相信江苏运粮之事为实,也定会调查陈汪手书真伪,所以给江苏去信时,特意告知陈汪二人在出具手令之时,附上二人特别的花押。这样余亮和周华一旦看到手令,就会被花押吸引前去调查,既然花押为真,那其中内容也不会造假了。更何况余亮和周华依海经商,经营范围只在东南沿海,安徽以西的情况,二人都不了解,不太可能大费周章,前去调查川楚粮船究竟到了哪里。而且即便二人这样做了,也需要不少时日遣人西进,只要自己在这个时段将运粮赈济处州的气氛做足,二人也会被紧张的浙江形势所震慑,进而按捺不住,先行妥协。 严格而言,阮元这一计并非全无破绽,但余周二人在确认了手令为真之后,出于对官府的畏惧,也自然想到其中内容多半不会作伪,更兼官府运粮用船之事益急,便只好接受了阮元的条件。而对于陈大文和汪志伊来说,二人只要将阮元所购赈粮运到浙江即可,至于到杭州还是处州,本来也不用他们负责。阮元这一次兵行险着,还是成功达到了目的。 阮元也念及这时找余周二人出粮,本就是有求于人,所以对于售粮条件,却是宽容了不少。对于余周二人而言,这次卖粮食给官府,自己也没有亏损。但二人唯恐江苏赈粮直接运向处州,导致自己亏本,却也在阮元的出价之上,将价格再降了一些。温州的购粮用钱,因米价已经上涨之故终被用尽。但阮元给李赓芸的一万两预备购粮用银,最后只用了六千两,便凑够了赈济处州的粮食。 看着处州粮荒之事已经被渐渐解决,阮元也于七月之末北上,亲自到杭嘉湖三府受灾最重的几个县进行指导,将如何帮助百姓抢种秋粮之事教给了几位知县。直到八月初十,阮元方才回到杭州,这时距离嘉庆九年的秋闱,也只剩下数日时间。 这日李赓芸与阮元谈及赈灾事宜时,偶然提起自己主编的《嘉兴府志》这时已经编撰完毕,阮元在数年前便即关注了他修志之事,也一直对嘉兴修志进行积极参与,这时府志修成,自然欣喜,便也为《嘉兴府志》作序一篇,以为推广。到了序文作毕,回归内室之时,也已经是一更时分了。 看内室之中,孔璐华似乎闲来无事,正在帮自己收拾书案上的散落书籍,阮元也不禁劝道:“夫人这是怎么了,白天忙了一日,晚上还为我收拾起这些书了。这种动手的事交给莲儿他们去做就好,你不是也教过莲儿读书识字吗,她应该能做这些啊,夫人又何必亲历亲为呢?” “夫子,你这些书,若只是读过书,识过字就能收拾明白,那我也不用这般劳碌了。”孔璐华的言语似是抱怨,却也有一丝得意,道:“你这里的书,本来就多,寻常人怎么分得清每一部之间的区别?更何况你读书的习惯,我也渐渐摸清楚了,像这几册《文献通考》,你放在左手边的,是要重新读的。这两册《福惠全书》,加了书签,是没读完的。这本《农桑辑要》,你随便摆在后面书架,却是可以收起来了。若是你让其他人来做,把你要读的书给收走了,读过的却又拿了出来,岂不麻烦?这样想想,还是夫人来收拾更快一些嘛。” “那有夫人帮我看着这些书,却也是我之幸事了啊?”阮元不禁笑道:“这些日子我多不在家,家中却还是如此井井有条,自是夫人的功劳了。这些时日走了好几个县,却也真是有些倦了,看着家中如此,倒是能安歇几日了。”说着,也找了边上一张椅子,坐了下去,可他辛劳多日,这时早已疲惫至极,坐了一会儿,却侧到了椅子一边,不愿移动身子。 “嘻嘻。”孔璐华看着阮元的样子,不觉笑道:“没想到啊,夫子平日坐姿,都力求端正,今日这般不规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是吗?”阮元也不禁莞尔,道:“这些日子,倒是确实有些累了,每日不是去各县指导播种秋粮,就是去下一个县的路上,或许赶路之时,便是最好的休息时间了,我这心里,倒是也有了几分寻求安歇之念呢。可我没办法啊,下面府县,许多人都不知道秋粮将种,应该注意什么,官府又能为百姓做什么,若是我不去指导一番,或许不少百姓,今年真就没有收成了。不想累成这个样子,还被夫人看到了。夫人,你不会说出去吧?” “夫子你想什么呢?”孔璐华也不禁嫣然一笑,道:“不过夫子对这农桑之事,还真是够上心的,这几日帮你收拾书房,看到了好多书,《齐民要术》、《授时通考》、《农政全书》……尤其那部《文献通考》前后有三百多卷,夫人帮你收拾,可是费了些心思呢。” “哈哈,可是这农桑之事,若是我不上心,许多人还真就不会办啊?”阮元笑道:“其实我看下面几个知县,他们或是举人,或是进士,人也都明白老实,可都做官不久,不知为官之道。他们也没有自己种过地,一时全无经验,空怀仁善之心,对百姓又有何益呢?我也时常与学生说起,若是得了功名,切忌焦躁,为官之事,不能不学,最起码《通鉴》、《通考》这两部书,是一定要读的……” “好啦夫子,你若是再这样斜坐在椅子上啊,夫人可以不说出去,外面人进来了,可就瞒不下去啦!”孔璐华也一边笑着,一边走上前来,扶了阮元站起,回到卧房,帮阮元除下外面衣衫,让他坐回床上,又拉上了玻璃窗上的帘子。看着阮元模样,却也觉得有趣,走回来时,索性便将阮元揽在怀里,似乎对于这样的日子,孔璐华也别有一番属于自己的乐趣。 “嘻嘻,夫子这样才可爱嘛。” “夫人,你是把我当作安儿了吗?这样说来,夫人也是一样的天真啊?”阮元也不禁打趣道。 “你还好意思说安儿?我可告诉你,安儿都三岁了,走路都不用我扶了。她学说话也比你快,每次叫我‘娘’的时候,声音可甜了。你想和安儿比,可要更乖一些才是。”孔璐华开心道。 “是吗?夫人,若是安儿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你确定她还会这样听话吗?” “那……那都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总之,现在的日子,我还是挺喜欢的。若是你能多听夫人的话,老老实实靠在这里不要乱动,夫人就更喜欢啦。” “好,那我就满足夫人。”说着,阮元也不再拒绝,便自靠在孔璐华的怀里,却也是说不出的轻松,不过片刻,便即睡了过去。 “哈哈,夫子终于变乖啦。夫子这个样子,夫人才喜欢嘛。”孔璐华也不禁小声道。她从来深明公私之辨,见阮元公事之余,依然对自己关怀有加,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温暖。 第二百七十四章 史学泰斗的落幕 乡试之前,阮元也得到了两日时间安歇。只是身为浙江巡抚,平日与同好交往又多,该来的故人好友,总也不会少了。这一日钱大昕因秋闱将近,自己讲学的苏州紫阳书院暂时停课,闲来无事,又听闻自己《三统术衍》、《十驾斋养新录》二书已由阮元刻成,便也到了杭州,想着再找阮元为之作序。 那《十驾斋养新录》是钱大昕毕生所学之大成,其中经史地理,考辨训诂之事,一时兼备。尤其是其中音韵之学,已有“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等创见,今日音韵声母研究,钱大昕实开其先河。 阮元上一年受钱大昕所托,为之刊刻,这时终于成书。想着自此一来,自己学问便可流传千古,钱大昕自也欣喜,对阮元道:“伯元,这《十驾斋养新录》作序之事,我左思右想,也是非你莫属了。哈哈,不知为何,这次见了你,却也想起你我初遇之时,我与你恩师金圃先生,言及伯乐相马之事,这千里马常有,伯乐却不常有啊。治学之人,也是如此,国朝著书立说之人数以百计,可像伯元你这般,既能成一家之言,又能助其他学人刊刻著作之人,却也是屈指可数了。或许百年后,咱们的晚辈说起咱们,你仅凭这刊刻之功,便可立为国朝学人之中坚,也说不定呢。” “先生真是谬赞了。”阮元也不觉笑道:“其实学生为官之余,也一直关注治学之事,可总是无奈闲暇时间无多,只得择取学问中最为关要之处,加以考辨,至于注释一经,自成己说,确是再无余力了。似如此,学生只得做个助人刻书之人,治学成就高下,便也不在意了。” “伯元,你那几篇著作,老夫却也看过,老夫倒是觉得,你乃是国朝学术之中,少有的集大成之人啊?”钱大昕道:“这‘格物’、‘一贯’、‘仁’、‘心’、‘良知良能’之道,自宋明时起,便即众说纷纭,多少人徒以程朱之学自矜,又有多少人空以阳明之学相尚,但究其本源,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凡事自凭己意,妄自揣摩圣人之念,最终也不过是曲学阿世,徒留笑柄而已。亭林先生惩明季之弊,首倡实学,务求经世致用,开国朝经学之先河。可惜汉唐旧学荒废已久,亭林先生终是不能与经典之中有所深耕。此后松崖先生、东原先生,或许……还有老夫,也是尽心于经史,方使圣贤之言,一一皆有依据,可沉浸经典日久,这实用之道,却反而有所荒废。但你不一样,你兼吴皖二派之所长,言而有据,根基已足,更兼推崇实践,以圣人本意,归于这浙江政务之中。你言语中不言经世,却是实实在在的做到了经世致用啊。这样看来,国朝之学,圣贤之道,当于你一身,得以大成!如此想来,老夫却也是不如你啦!” “先生这样说,却让学生如何担待得起啊?”阮元也不禁谦辞道:“先生之学,兼通经史,天算地理,金石小学,无一不通,若无先生,则学生至今,恐犹不知天地之广阔,若无先生,则天下生民之事,学生恐至今尚有懈怠。何况学生想来,为官治学,其难能之事有九,先生独一力成其九难,以此,先生足以垂范于后世!学生能与先生相识二十载,几番得先生点悟,已是莫大的荣幸,至于其他,学生绝不敢凌于先生之上。” “罢了,再这样下去,你我还不得绕进这个圈子之中,再也出不来了啊?”钱大昕笑道:“其实老夫这一生,也不能说全无遗憾,《元史》只修了氏族表、艺文志等数篇,至于修成正史,却是做不来了。但这些年来,老夫眼看高宗皇帝末年弊政渐去,看着你在浙江,也是大有作为,老夫却也安心了。但是伯元啊,正所谓‘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越是这表面的太平繁华,有时却越是害人啊。其实我也清楚,高宗末年弊政,也不完全是因和珅之故,究其根本,还是许多人安于这表面的太平和乐,进而不思进取,以至于原有的旧制,逐渐被那些小人所利用,时间久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了。唉,只可惜这大清朝廷的衮衮诸公,有多少犹在梦里啊?伯元,老夫自愧,只觉没资格与你说这些。但正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可一定要谨记今日勤勉惠民之事,不要懈怠啊。” 阮元也当即作揖拜道:“先生之训,学生自当铭记。” “你为政之时,可有掣肘之人?”钱大昕忽然问道:“老夫虽然在苏州教学,你清剿海寇之事,却也多有耳闻,听闻去年披山洋一战,今年定海北洋一役,都完全可以剿灭蔡牵,使海上再无波澜,可蔡牵却两次逃脱。怎么,是玉德在福州牵制你吗?” “这……学生不敢妄言玉总制。”但话虽如此,阮元也将两次海战中的一些关要之处,讲给了钱大昕听。 “伯元,我知道,那玉德是旗人中诗文首屈一指之人,你对他多有不舍之念,也在情理之中。”钱大昕道:“但玉德之事,与这天下太平相比,孰轻孰重,你可要有分寸啊,老夫倒是想着,他玉德官品高你一级不假,可你是浙江巡抚,也有自己能做的事,切不可一味顺从上司,竟将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都弃而不顾了。既然皇上已经给了李长庚总统闽浙水师之权,你不如再请皇上下一道令,许李长庚所部,不论闽浙海域,只要有蔡牵消息,便可进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玉德也就没法再做文章了。” “多谢先生教诲,这大小之别,公私之辨,学生是清楚的。”阮元也对钱大昕道。 “哈哈,天下太平,这四个字说来容易,想真正守住这天下太平,可不好办啦。”钱大昕与阮元畅谈许久,只觉精神无比轻松,竟似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一般,便即站起,一边向阮元作揖拜别,一边也不禁叹道:“老夫这辈子,算是太平地过去了。但是伯元,你这一代的太平,就要由你来守住啦!” “学生……拜别先生。”阮元听着钱大昕之语,却隐隐感觉,这竟是二人的诀别之日。心下不觉惆怅,便也郑重对钱大昕拜过,将他送到了抚院门前。 “哈哈,老夫这一生,官至四品,不可谓不达,岁开七秩,不可谓不年,插架图籍不可谓不富,研经思史不可谓不勤,因病得闲,因拙得安,亦仕亦隐,这一生,又有何遗憾,有何牵挂呢?伯元,若是你也能如老夫一般得此一生,那该是何等幸事啊,哈哈!”钱大昕却似再无拘束一般,与阮元的话说着,脚下却也不停,不过片刻,便即消失在了阮元视野之中。 两个月后的嘉庆九年十月二十日,阮元将刻成的《十驾斋养新录》与自作之序,一并送到了钱大昕所在的紫阳书院。钱大昕欣喜之下,当即为阮元回了信。却不想到得这日傍晚,钱大昕便即溘然长逝,得年七十七岁。 附记: 阮元称赞钱大昕“九难”之说,见于阮元《十驾斋养新录序》其言曰:先生讲学上书房,归里其甚早,人伦师表,履蹈粹然,此人所难能一也。先生深于道德性情之理,持论必执其中,实事必求其是,此人所难能二也。先生潜揅经学,传注疏义,无不洞察原委,此人所难能三也。先生于正史、杂史无不讨寻,订千年未正之讹,此人所难能四也。先生精通天算,三统上下,无不推而明之,此人所难能五也。先生校正地志,于天下古今沿革分合,无不考而明之,此人所难能六也。先生于六书音韵,观其会通,得古人声音文字之本,此人所难能七也。先生于金石无不编录,于官制史事,考核犹精,此人所难能八也。先生诗古文词,及其早岁,久已主盟坛坫,冠冕馆阁,此人所难能九也。合此九难,求之百载,归于嘉定,孰不云然。 第二百七十五章 父亲……(全书至此过半) 这日阮元送别了钱大昕,回想二人言语,也渐渐清楚,自己先前这些师长,到了这时已然尽数进入垂暮之年,或许自己每一次与这些前辈相遇,也都是最后一次了。忽然之间,自己竟也有了些人生无常之感。入夜之后,更是难以安歇,看着夜中天上,一轮明月已渐渐成满月之势,便走到了后院之内,以观月色。 可看得不久,想着八月十五之日,乃是秋闱,自己又只能在贡院度过,上一年的中秋,则是在承德面圣,这样说来,也不知何时才能和家人共度一个中秋了。正惆怅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怎么,伯元,这还没到中秋,就想着来这里赏月啦?既然今日月色还算不错,爹爹也过来与你一同观月,可好?” 阮元一惊,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阮承信正站在自己身后。阮元也立刻站起,将自己坐着的位置让给了阮承信。也对父亲笑道:“爹爹,其实这中秋赏月……孩儿怕是今年,又不能和大家一同在家了。” “今年不行,就明年吧,咱们一家人平日如此和睦,却也不需要非得去过什么节。旁人家倒是有功夫赏月,可他们那些人家,就果然如中秋之时一般团圆如意?我看却也未必。你若是明日便要去贡院,便也早些歇息吧。去年爹爹和一家人在家中赏月,你一样不在,难道大家便不开心了?”阮承信一边坐了下去,一边也安慰起阮元来。 “爹爹所言不错,明日……孩儿就要去贡院一同监临,如此公事,却是耽误不得。只是孩儿方才想来,这几年在浙江做巡抚,公务实有不逮,也实在是有些对不起爹爹和璐华她们。爹爹年纪也大了,孩儿本来是应该多花些时日在家里,为爹爹尽孝的。如今看来,孩儿只担心会成为不孝之子了。”阮元念及家事公事难以兼顾,心中也确有遗憾。 “哈哈,伯元,你这又是哪里话呢?你读书也快四十年了,这‘孝’之一字,你竟尚未看透啊?”阮承信听着阮元之语,却也笑了出来,道:“这为孝之事,难道还要爹爹讲给你听不成?孝之一道,其分为三,大孝在于尊亲,其次在于不辱,最次在于能养。你想着多陪陪爹爹,为爹爹端茶送水,以安爹爹之心,此所谓‘烹熟鲜香,尝而进之,非孝也,养也。’即便称一句孝,这也是三者中最下之道。那什么是‘尊亲’啊?爹爹曾观一解释,称‘士大夫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如此可谓尊亲。那你想想,你未及四旬,为官不过十载,便已是节制一方的督抚大员,历任巡抚五年,这浙江也是兴利除弊,蒸蒸日上,民生和乐。如此成就,难道还不够你扬名后世吗?既然你可以有所成就,那爹爹有你这样一个孩子,一样觉得是爹爹的幸事。既然大孝已成,你又何必拘泥于其中小道呢?” “爹爹这话……”阮元也不禁莞尔。 “怎么,爹爹方才之言,若是没记错,前几句都是曾子所说,只最后一句,是后人的注释。伯元,《曾子》你最是熟悉,你且与爹爹说说,这注释,是对是错啊?”阮承信也不觉笑了出来,原来他解释“尊亲”之句,所引用的解释,正是阮元在注释《曾子十篇》时所言。 “爹爹,这……圣人之言总是没错的。只是孝之三道,孩儿想着,还是都能亲身行之为好。”阮元笑道。 “哈哈,这就是你过于执着了,其实人间万事,又如何能得十全十美呢?你公事办得从来让爹爹放心,孝之三者,你已得其大者,爹爹看来,就知足了。至于其他,又何必强求呢?”阮承信道。 不过说到这里,阮承信却也想起了一事,叹道:“其实话说回来,真正自愧不孝的,应该是我才对啊。父亲当年去世,阮家便即衰落,我又拘执于身份,做不得经商之事,你最初那二十年,也受了不少苦,还有你娘……这些都是爹爹的错啊。当年在汉阳经商,爹爹经常办不好账目,那时入夜之际,便也总想起你爷爷,总是觉得,是我把他老人家的一生辛苦,都化作了泡影,惭愧之下,竟是数日难以成眠。后来,也多亏了你,阮家这没多少功夫,便有了今日平安和乐之象。你说,爹爹有什么资格,来责备你孝与不孝呢?” “爹爹谦抑太过了,孩儿清楚,孩儿从做山东学政到今日,十年的时间,爹爹在孩儿背后帮了孩儿很多。若没有爹爹在孩儿离京前那一番提点,孩儿又怎能有今天呢?”阮元道。 “伯元,无论如何,爹爹也有个心愿。”阮承信忽道。 “爹爹说吧,只要孩儿能做的,孩儿一定去想办法。”阮元道。 “爹爹知道,爹爹这一辈子,是对不起你爷爷的。所以爹爹也想着,若是能够,自当弥补一二。正好前几日扬州来了信,家庙现在已经修成了,只是将神主奉入家庙之事,却还需要阮家之人亲自为之。这件事,爹爹想自己去办,你也给爹爹一个机会,让我亲自奉父亲之灵,入主家庙,若能如此,我也就没有遗憾了。”阮承信叹道。 “爹爹就放心吧,孩儿待秋闱之后,便即安排北上之事。”阮元应道。 “伯元,爹爹记得,十八年前,你中了举人,那是九月,也是秋闱之后。那时你对于北上会试犹豫不决,爹爹还和你一同赏月,为你解了心中之困。这件事,你可还记得?看着这明月,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时我曾与你相约,有朝一日,咱们爷俩还能同看扬州那二分明月。可如今说来,这十八年,咱们却没有一日,能够同在扬州赏月一番。如此说来,这又是一大憾事了。”阮承信忽然感叹道。 “是啊,孩儿想着,这十八年来,孩儿竟也没能在扬州度过一个中秋啊。”阮元也不禁有些惆怅。 “可是你一个扬州人,做了官,却又怎能回扬州过中秋呢?”阮承信不禁笑道:“既然世事难全,却也只能舍小就大了。或者说,若是你现在还在扬州,却没做官,咱们可以一同看那扬州之月,但那样的日子,和如今相比,你更想要哪个呢?”说着,阮承信也站了起来,对阮元鼓励道:“既然无论怎么做,都要留下遗憾,那也只能舍小就大,择其关要之事了,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无愧于心啊?” 可就在这时,阮承信却忽然感到腿上一阵剧痛,竟险些站立不稳,他勉力定了定身,方才不至于倒下。 “好,既然如此,孩儿就听爹爹的。待孩儿秋闱之事办完了,孩儿再回来,与爹爹一同安度几日。”阮元一时尚未能看出父亲异状,只是答应过了父亲。 “好,那你也先去睡吧,爹爹等你,到了九月,咱们再一起……”阮承信勉强提着剧痛的左腿,想着等阮元回去就寝了,自己便也回房。但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他向外仅仅走了两步,腿上的疼痛便已无法抑制,终于,到得第三步上,他再也坚持不住,“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爹爹,怎么了?”阮元听到声响,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已然俯在地上,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奔上前来,抱起了父亲。可这时明亮的月光之下,却可以清楚的看见,阮承信面上牙关紧咬,冷汗阵阵滴下。似乎方才的一跌,已经耗去了他大半力气。 “爹爹,您坚持住,孩儿这就带你回去。蒋二!杨吉!快快过来,快过来帮帮爹爹啊!”阮元惊慌之下,也只好高声呼救起来。好在蒋二和杨吉这时距离二人赏月之处不远,很快赶了过来,几个人一同扶持,才把阮承信带回了卧房。 可这时的阮承信,却已然无力再行走动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秋试故人 阮承信突然倒地之后,阮元立即唤了杨吉与蒋二,将父亲扶回了卧房。嘈杂声中,孔璐华等阮家女眷也听到了阮承信突发急病之事,也都被惊得花容失色。还是孔璐华早早冷静了下来,连忙吩咐莲儿外出寻医。自己则带了刘谢唐三女,一并到了阮承信卧房。这时的阮承信已卧在床上,下身全然不能动弹,面上也是一片苍白之色,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阮元、蒋二、杨吉三人先后为阮承信除去外衣鞋袜,方才让他安稳地躺在了床上。 “爹爹这是怎么了?”孔璐华也不禁向阮元三人问道,看着阮承信巨痛难忍之状,也主动安慰道:“爹爹自可宽心,孩儿已通知了熟识的医生,也告知了积卿先生和楚生姐姐。他们在杭州多识名医,定能遍请能者,为爹爹诊治,爹爹暂且坚持片刻,医生马上就会到的。” “璐华,这……多多麻烦你了。”阮承信剧痛之下,仍是坚持温和之状。又对阮元道:“既然如此,伯元,你……你先回去歇息吧。来日就要秋闱入场,你不能耽搁,爹爹这里等医生,也需要些时候,你在这里待着,也没有用啊?” “爹爹,是孩儿的错,孩儿方才没能照看好爹爹,才让爹爹摔了一跤,成了这样。爹爹让孩儿走,孩儿却哪里对得住爹爹啊?”阮元以为阮承信伤痛之事,都是因自己而起,一时不觉懊恼,言语也哽咽了。 “伯元,这……这不是你的错,也是爹爹平日有些事没告诉你。这一两年,爹爹便总是觉得下身酸麻,平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发作得厉害,爹爹又没跟你说过,你当然不知道了。切莫自责,你也没做错什么。这样看来,也是我平日太过自信,竟未能及时发觉染疾之事,我都没注意这些,怎能强求你来注意呢?”阮承信清楚阮元孝心,便也主动为他开解。 “可是……”阮元还是有些难过。 “爹爹没事的,你说,我与你交谈之时,尚不觉有此痛楚,怎能突然一下子,就不行了呢?璐华不也说了吗,医生就快到了,爹爹也不逞强了,就这样调养几日。或许你主持秋闱过了,爹爹就好了呢。可若是秋闱你没去,那就是大事了。要是为了这一点病痛,爹爹连累你被皇上斥责,爹爹也过意不去啊?”阮承信继续劝道。 “是啊,若是这样,小恩公这里,我替你看着,你总该相信我吧?”杨吉道。 “对啊夫子,后面的事,也要先听医生说了,才能做决断啊?夫子就先回去吧,难道照顾爹爹这种事,不是夫人比你更在行吗?”孔璐华也向阮元劝道,阮元看家中之人都能尽心照料父亲,也想着秋闱总不能如此耽搁,只好郑重跪倒,向阮承信一连三拜,以示不能尽孝之憾,之后方才回房就寝。只是如此念着父亲病痛,这一夜却也没能睡得安稳。 次日一早,阮元便即前往贡院,等候朝廷乡试官员的到来。在贡院门前等了不久,只见前面人影渐行渐近,一顶轿子迎了过来,轿子也在贡院门前停下,里面走出一个身影颇为熟悉之人。那人见了阮元,也顿时大喜道:“阮侍郎!不,该叫阮中丞了,几年不见,中丞在杭州可还安好?”看这人样貌尚属年轻,身上却已经是二品官服,乃是之前阮元在南书房时,一并被嘉庆特别提拔的潘世恩。阮元看他为官亦止十年,便即做到了侍郎,心中也为他欢喜。 “芝轩!你在京城也好?”阮元大喜之下,便也奔了过去,对潘世恩道:“不想芝轩如此年纪,便也做了乡试主考,日后自是可以桃李满天下了。在南书房之时,芝轩文才便让我格外欣赏,今日你来这里做主考官,想来也是浙江学子之福了。”这一年潘世恩不过三十六岁,正与阮元主考会试时相同,但阮元参与会试之时,正主考乃是朱珪,阮元只是刘权之之下的第二副主考,却不似潘世恩这般,得以以正主考身份主持科试。 “阮中丞,在下这些年,蒙皇上知遇之恩,自然安好了。不过说起桃李之事,在下也羡慕中丞啊。我在京城便即听闻,今年各省主试之人,多有中丞己未科的门生,河南鲍桂星、湖北王引之、广东陈寿祺……前后有七省呢。如此说来,中丞的徒孙,再过些时日,都要入朝为官啦!”潘世恩也对阮元道。看着身后来处,又有一顶轿子迎了上前来,缓缓落地,也对阮元续道:“中丞,今年副主考,我听闻也是中丞故友,却不知中丞可还记得?” 说着,那轿子也已在地上落稳,里面也走出一个人来,阮元见了,也对他唤道:“南石兄!”看这人身上官服,只是五品,可他面上沧桑之象,却远胜于阮潘二人,正是阮元在翰林院时的前辈翰林卢荫溥。 卢荫溥见了阮元,心中也喜,对阮元道:“伯元!这些年在杭州,听说你做得不错啊?今年朝廷之内,还对你议叙了,我没记错吧?”阮元这几年在浙江兴利除弊,宽政恤民之声,京城自也有耳闻,这一年嘉庆便以“有守有为,清俭持躬”之名,对阮元进行了特别嘉奖。卢荫溥看到阮元,欣喜之下,便也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可看着阮元比自己尚小五岁,不仅早早登临二品,巡抚一方,而且颇有成就,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还能超迁,而自己当年翰詹大考得了六品主事,十三年过来才升到五品的仪制司员外郎,心中自也有些失落。 “尽心尽力,无愧巡抚一职罢了。”阮元也谦辞道:“南石兄,听闻你也已经做了军机章京,日后朝廷要事,却也要多多仰仗兄长了。咱们也别在这里待着了,先去贡院,我在那边也已备了茶点,咱们出题科试之余,正也有些时间,那时再行叙旧,不是更方便吗?”说着,也引了潘卢二人向贡院去了。卢荫溥虽然品级升迁不多,却已经兼有军机章京之职,阮元对他也自是客气。 杭州贡院中的明远楼,高约三层,登临楼顶,便可以向西看到西湖一瞥,东首之处,钱塘江水浩荡,白日内也是清楚可见。阮元也带着二人到了楼顶,准备在此监临。很快一行人安顿已毕,潘世恩、卢荫溥二人也将头场试题备下,令院中予以刊印。眼看距离次场尚有时日,暂不必忙,阮元便取了贡院中早已备下的西湖龙井,又嘱咐下属取了府学中贮存的西湖泉水过来,便一边煮水烹茶,一边谈起京城杭州见闻来,回忆翰林中事,各人都不觉大为感慨。 “芝轩,我先前却也不知,直到了编订盐法志之时,遍数浙盐之地商籍入官子弟,方才清楚,芝轩竟是徽商潘氏之后。先前只见芝轩行文典雅,还以为你和渊如兄一样,是百年书香门第呢。能由商入仕,不数年进于侍郎之位,着实难得啊。”阮元道,潘世恩是乾隆五十八年的状元,所以授官之时便是六品。但即便如此,能在十年内官居二品,进士中却也是屈指可数,这时贡院里竟有阮元和潘世恩二人,也是相当难得的盛况了。 “伯元兄谬赞了,其实小弟一家,从祖父一代起,便有志于学,前后三代入科场、考功名,却也不算少了。不过小弟能考上举人,后来中了进士,却也多亏了当时从京城南归的辛楣先生,小弟当时在紫阳书院读书,正好得了先生一二指点,许多不解之处,方才贯通。伯元兄,你现在杭州,距离苏州也不远,辛楣先生现在可好?”潘世恩也向阮元问道。 这时钱大昕方才回归苏州,所以阮元虽有感慨之情,却依然言语如常,道:“辛楣先生,如今还不错啊?正好前几日他还到了杭州,与我商议刊刻著作之事呢,芝轩若是早几日来,就可以看到他老人家了。不过说来可惜,辛楣先生居然在我面前,也没提起过你的名字,要是早知道咱们还有这一重关系,我也好多给你去几封信,咱们好好切磋一番学问才是啊?” “伯元兄客气了,论学问,小弟怎么能和你相比啊?小弟做了官这几年,一直忙于公事,其实学问已荒废了不少,伯元兄这样问,小弟也不知如何答复伯元兄好了。”潘世恩也陪笑道,看着一边煮水情况,也向二人道:“你们看,这水煮到这样,也快煮好了吧?咱们也快取了水出来,将茶沏好才是。”看着三人中自己年纪最小,便主动上前,将煮好的水倒入茶壶之中,壶里阮元也早放上了茶叶,不过片刻,便即香气四溢。 “南石兄,论年纪,你在咱们三人中最长,这第一杯茶,自然应该我们敬南石兄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将自己珍藏的几个茶杯取了过来,在最中间一个杯子里倒上了茶水,向卢荫溥奉上。 “伯元,这……你这就太谦虚了,咱们三个之中,你最早得历封疆,这一次会试,也是你在这贡院做主。所以我看,这第一杯茶,还是应该我来敬你才对。”卢荫溥谦辞道。 第二百七十七章 阮家的隐忧 “南石兄说哪里话呢?其实嘉庆三年,我入京之时,便即想着以南石兄之才,在皇上面前肯定可以得到重用。只可惜之后南石兄家中有事,竟耽搁了两年。不过京城的事,我也清楚,南石兄这些年主办朝廷礼仪,一直被皇上欣赏,想来以后的事,也不急于一时。更何况,南石兄来这浙江主考一次,自然也就多了许多有真才实学的后辈门生,这不都是好事吗?再说了,就算是报答南石兄当年翰林院里提点之恩,这第一杯茶,也该我敬南石兄才是啊?”原来卢荫溥在乾嘉易代之际,本也是颇为踏实能干的主事,阮元想着嘉庆亲政,或许会重用于他,却不想嘉庆三年,卢荫溥正好赶上家中丧事,回了德州守丧,嘉庆重用第一批新人时,便将他略过了。后来在军机处内,卢荫溥虽然勤勉,却并未得到进一步重视,这时年近五旬,却只有五品官俸。想到这些,虽说阮元盛情相待,可卢荫溥却是心中酸涩,一时难言。 “南石兄,你也就别谦虚了,且不论别的,到了明日,咱们两个又要出题去了,如此推让,还不知何时咱们才能饮下这茶呢。既然你在我们三人中年纪最长,第一杯茶由我二人敬你,自是理所应当啊?至于官俸,咱们今日来这贡院,是以文会友,以经术取士,一味囿于官俸,岂不失了读书人的本色?”潘世恩也向卢荫溥劝道。看着阮潘二人都谦逊事己,卢荫溥却也不能再行推辞,只好取了第一杯茶过去。 “芝轩,南石兄,正好今日也是中秋佳节,咱们能在此一边品茶,一边赏月,左右又有西湖、钱塘之景,也是一番幸事了。就暂且抛下俗务,一同共赏这杭州之月,如何?”阮元主动对潘卢二人道,看着二人相互应和,自己心中却也宽慰,只是这时,竟也回想起阮承信病情,虽清楚父亲一时不致大碍,但共赏扬州之月的心愿,仍是实现无期,中秋安乐的氛围之中,也便多了几许落寞。 而卢荫溥心中的所思所想,这时的阮元却也未能探清。 八月十五夜,月爱杭州好。西子湖边似蟾窟,试官堂外如仙岛。少年科第不觉难,为叹白袍人易老。八月十八潮,其险天下无。海水骤来高一丈,长堤力护役万夫。涛声入院夜春枕,惊梦长绕双浮屠。世间万事难预必,三更无云月始得。我且向东看月背官烛,远寄羽书招海鹄。 阮元中秋监临之余,念及江堤海防,心中颇有感怀,便也作诗一首以明心志。不过这时的蔡牵也用不着阮元再去担心,经过定海北洋一战的败阵后,蔡牵再度南逃福建,只是因玉德疏于防海之故,蔡牵才逃过一劫。但这时的蔡牵船队,却也是士气低落,无力再与官府抗衡。 “大老板,看朱濆的样子,是铁了心不跟咱一起干了。还有,黄葵的船队,也暂时留在浙南,没跟咱们一起过来。”蔡粼向他报告道。 “朱濆……早晚有一天,我让他接着到我这里要饭!”蔡牵恨道:“至于黄葵,本来船也不多,就让他去吧,总之这都不足为虑!待明年咱们有了粮食,再杀回来就是了!” “可是……”蔡粼却也犹豫道:“大老板,现在我最怕的是,船上有些弟兄,好像都不太相信咱们这观音菩萨保佑之事了,只怕官府在咱们这里,也有探子,可不能再让他们……” “那就这样,你记着,五日之内,把那些船上煽动人心,说什么观音菩萨不再保佑咱们了的人,都一个个记下来。之后,让他们再也不能说话!记得,有多惨,就让他们死得多惨!要告诉其他兄弟,死了的,都是遭了天谴的叛徒!”蔡牵怒道,但蔡粼、吕姥等人也都清楚,想要熬过这段最困难的时日,还真就没有其他办法。 “不过蔡牵,那些人死了倒是没什么,咱们这几个月,也需要有个着落啊?”吕姥问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接济咱们,这观音菩萨之语,我看……” “无妨。”蔡牵道:“官府这些人,糊涂就糊涂在以为把咱们逼进了天涯海角,咱们无路可去,就只能等死了。哈哈,这片海大着呢!咱们有船,有人,这万里大海,哪边不能去?吕宋不行吗?安南不行吗?不都是咱们的退路吗?我也清楚,那阮福映做了安南国王,现在人心尚未尽服,顺化那边,还有当年阮光缵的旧部,咱们好歹也在伦贵利手下待过些时日,老子以前跟林亚孙干的时候,还去过一趟顺化,人熟路也熟。咱们就去安南,只要他们能接济我们一个冬天,明年咱们就能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样说,咱们就先去安南也好,说不定明年的时候,官府看咱们没了人影,自然就松懈了下来,咱们回来办事,也就方便多了。”吕姥认同道。 “蔡老板,你们方才在商议什么?”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随即一个胖大汉子走了进来,正是张阿治。张阿治看着蔡牵,似乎是不相信他的决断,道:“你方才可是说,要放弃这福建海域,去几千里外的安南不成?” “张头领,安南确是在几千里外,可如今北风将起,我们过去,也用不了多少时日的。”蔡牵道。 “那……也就是说,你果然要放弃福建了?”张阿治看着蔡牵,竟是七分恼怒之中,还有三分不舍之状,道:“这福建是……是咱们起家的根本之地,你却如何说放弃了,就放弃了?那以后……以后若是有别人占了这里,咱们可怎么办?”说着说着,竟是渐渐着急起来。 “张头领,我看这么多年下来,你也算我一个心腹之人了,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不明白?”蔡牵道:“岸上人都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海上更是如此,咱们之所以让官府闻风丧胆,是因为什么?是咱们有土地吗?咱们有城寨吗?咱们攻破了官府府县吗?都没有!可咱们手上,一有船,二有人,三有炮,他官府就决计不敢小看了咱们!听说广东那边,现在还求着郑一乌石二过去投降呢!眼下这形势你又不是不明白,舍小保大嘛?待咱们在安南会合了阮光缵的余部,吃饱喝足了,再回来的时候,老子还能搅得这东海天翻地覆!” “这……”听蔡牵说得也有道理,张阿治也只得闭口无言。 “报!”这时,一名帮众快步自外上前道:“禀告大老板,岸上探子来报,说浙江方面,眼下水师并无出击之势。” “此话当真?”蔡牵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岸上探子所言,都差不多。”那帮众道:“听岸上人的意思,是李长庚的船先前修得急了,难保没有隐患,以防万一,李长庚先留在了定海,亲自监修兵船,看来一时之间,他们不会有动静了。还有,杭州那边,听说最近巡抚衙门招了不少医生过去,好像是……是阮元的父亲生了病,看来阮元一时也脱不开身了。” “这样啊……阮元的父亲,能做到浙江巡抚,阮元也不小了吧?”蔡牵喃喃道。 “大老板,那阮元不是去年才过了四十岁生日吗?”蔡粼补充道。 “四十岁,那还真不算大。但这样说来,他父亲……”说着说着,蔡牵面上忽然现出了一丝狞笑,道:“看来,若是再支撑些时日,或许咱们的机会,就又要回来了啊……” 如果官员遭遇父母丧事,官员必须暂时辞去官职,归家守丧二十七个月,这一点,蔡牵也是清楚的。 但这时的蔡牵,还是把本帮的发展放在了首位,到了十月之末,蔡牵便即率船队南下,福建海上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第二百七十八章 叶机的过去 不过阮元却也无法因此轻松下来,秋去冬来,阮元多方延引名医为阮承信诊治,也让阮承信的情况有了些好转,至少当日那种巨痛之感,已然渐去。但阮承信却一直感觉双腿无力,无法正常行路,医生也言及阮承信之病,究其根本乃是年迈体衰,血行不足之故,只得卧床调养。一家人平日自是尽心照顾,却始终不能让阮承信复原。 嘉庆九年之冬,阮元也继续清理杭州水道,将城中流福沟渐渐疏浚,城外西湖河口,以及西湖淤泥多处,也都一一开掘清除。到了冬末,杭州水道终于渐有起色。这时叶机也因连番平盗有功之故,被阮元再一次叫到了杭州。 “叶教谕,去年你协助剿捕海寇,辛苦你了。”阮元主动对叶机道:“而且这两个月,你在温州协助李镇军拦截黄葵,也自有功,凭你这些功绩,我足以上报皇上,若是沿海知县有开缺之位,便让皇上优先补你为知县,如何?”这时温州总兵换成了李景曾,阮元便以李镇军称之。 “中丞,下官为教谕不过两年,所办不过该办之事,中丞却为何要如此提拔下官呢?”叶机也自谦道。 “叶教谕,你所办之事,早已超过了许多碌碌无为的知县,眼下沿海之地,也是最缺能人的时候,你在那里也算颇有人望,加封你做知县,也能让你在那边更好的施展自己才干不是?”阮元的想法倒是非常坚定。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谢过中丞了。”叶机对阮元拜道。 “且慢,你不用这样着急谢我,今日我叫你来,也是有一桩不解之事,还望你这一次可以对我说一句实话。”阮元的言语却突然郑重了起来,续道:“四年前我与你在海滨相识,我曾问过你为何身为一介生员,却频繁在沿海各府县与人交游,你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话我可以信你。但我这几年却也发现,其实沿海不少保长甲长,与你关系都不错,虽说其中也有家世贫寒之人,可能做到里长甲长的,大多家资还算丰厚,我这也没说错吧?叶教谕,你当年多与海滨富户有所交往,恐不是行万里路这样简单吧?若是你果然有了难为之处,我看在海滨,可以一呼百应啊?” “中丞大人,您这话的意思是……”叶机看来果然也有些紧张。 “我相信你,至少眼下的你,没有背反朝廷之念,你做这知县,我看海滨百姓,也自然可以信服。但今日这抚院瀛舟,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我想听你说几句实话。哪怕我来杭州之前,你所行交往之事,也果然只是为了增广见闻,却毫无对官府、对朝廷不利之念吗?”阮元之言,句句让叶机如坐针毡,可看阮元面色时,却是一如既往的和善,似乎即便叶机在书斋里说出一二不轨之语,阮元也不会向外人透露。 “这……既然中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下官也有一句话想先问过中丞,中丞给下官一个解释,下官自然将实话全盘托出,如何?”叶机问道。 “但说无妨。”阮元似乎确实不在意叶机之言是否尚有“悖逆”之语。 “下官听闻,中丞也曾做过翰林,又听闻,朝廷皇宫之内,也有本朝皇帝对《孟子》的释文,那下官想问中丞,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句,宫廷《孟子》释文之内,竟是如何解释?”叶机问道。 “你说的是圣祖朝《日讲》吧?”阮元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便根据康熙《日讲》之言,对叶机解释道:“国之贵未有如民者,盖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所谓社稷,竟是何用,《日讲》所言,乃是立社以报本,立稷以祈谷,故可言社稷是为民而设,却不能把社稷放在民之上。如果百姓求雨祈谷,而上天不应,难道百姓就当坐以待毙吗?也不是,《日讲》所言,乃是迁旧谋新。如此可见,民在社稷之上。君立于天下,是何用意?君为民而事神,其用又在社稷之下,社稷危,则更立贤者。何况君之尊上,从何而来?若百姓不能爱戴君主,神灵社稷不能庇佑君主,君主可还有尊上之位可言?是以君主为了受尊重于天下,自然也当重社稷,勤治民,君民社稷,乃是一体,这是为君之人所当清楚的。《孟子》亦曾有云,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日讲》所释,乃是君当待臣以礼,臣方能尽忠爱之道。若你不信,《日讲》之书,文澜阁中亦有别册,我取一册来,与你看过如何?” “若是如此,看来圣人之意,皇上也是应该清楚的了。中丞大人,下官相信你这些话都是真的。”叶机说到这里,却也不禁多了一丝感叹,道:“可是十年之前,这浙江实情,却并非如此啊。当年中丞在这里做学政,或许也有些耳闻,下面府县,官吏或平庸无能,唯求无事,再向上报个平安,或所性横征暴敛,对那些官场陋规,不仅不管不顾,反而听之任之,久而久之,陋规只有一日更甚一日。当时巡抚又是唯求赔补亏空,不顾生民之念。这样的浙江,大人您说,能给下官多少希望呢?所以下官当年,走遍沿海府县,虽说本意仍是交友,可实际上……也确实想过,若是这样的朝廷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应该如何去做。不瞒中丞,那时我甚至想过,若是海寇之中,有一二果能为民请愿之人,便也助他一臂之力。幸好中丞来台州之前,我还没那么做过。” “那你后来愿意去督办保甲,又是……”阮元问道。 “自是中丞之故了。”叶机道:“那日下官因打抱不平,为下属保民前往台州请命,当时下官便能看出,中丞不仅是有志于海疆安定之人,更有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且,中丞之策,一切以百姓疾苦为本,虽有利于海防财政,却不利于百姓生养之事,中丞亦绝不会为之。如此之人,正是浙江之福,而中丞先前从未任过治民之官,却被皇上破格重用至此,那皇上用人,自也有其独到之处。既然如此,下官还有何必要,再去与中丞为敌呢?更何况这些年来,海寇之事我亦多见,其中虽多有穷困被迫入伙之人,却并无胸怀大志之辈,劫了财货,唯知满足私欲,与中丞高下立判,这样说来,下官也自当尽于本职,以求护佑一方百姓了。” “是吗……”阮元听到这里,渐露满意之色,看来对于叶机言语真伪,他是信得过的。不过即便如此,阮元却也沉默了半晌,方对叶机续道:“今日之言,你尽可放心,我绝不会对外人再行提起。至于其他,你以后继续坚守本职就好,有了功劳,我定当如实上报。” “中丞如此恩遇,下官自当尽心竭力,方能报中丞恩情之万一!”叶机对阮元再次拜道。 商议过下一年的海防保甲之策后,叶机便也告别了阮元,自回台州去了。只是阮元想着之前和他对话的言语,也不禁感叹了许久。看来,自己五年间对浙江的整顿治理,终于还是收到了成效。这时的浙江,不仅是肉眼可见的民生安乐,亏空渐足,还有许多不为人知之事,或许也正是因自己的改变,才渐渐得以消弭,进而在无形中维护了浙江的太平……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此看来,古人之训,并非妄言。 第二百七十九章 嘉庆十年 不过多日,便已是嘉庆十年。只是阮承信的病疾依然无甚起色,而且随着身体衰弱,气色也大不如前,阮元担忧之下,也只得折中了家中情况,自己的四十二岁生日便不单独去过,而是和父亲的七十二岁生日合并在了一起。二月二十六日,阮家闭门谢客,在后院之内烹了清茶,备了点心,一家人聚在一起,共享这难得的家庭团聚时刻。 阮元为求热闹,也叫了阮常生过来,阮福和阮安这时已经渐渐长大,也各自备了位置,只有阮祜出生不久,尚在刘文如怀中。阮承信看着孙辈渐渐成长,心中也自是惬意,看着阮元夫妇奉上第一杯茶,便也安慰阮元道:“伯元,家中诸子之事,你却也要多留心些才是了,福儿今年五岁了,安儿也四岁了,读书请先生的事,多少要准备下了,璐华,你这些日子又有了孩子,也自当安稳些,切莫只想着照顾我,竟把安养孩子之事耽误了啊?”原来上年冬天,孔璐华再次怀孕,这时也已过了三个月,孕相渐显,听着阮承信安慰之语,孔璐华面上也不觉有些发红,连连点头。 “爹爹放心吧,孩儿这几日将西湖水利之事交待完了,就和积卿、春冶他们商议一下,给福儿找个老师过来。”阮元道。 “杭州水利之事,现在怎么样了?”阮承信也主动问道。 “流福沟疏浚之事,去年冬天就结束了。为了防止日后还有积沙堵塞水道之事,我特意嘱咐了杭州府,以后每年十一月份,都要整修一次水道。至于西湖,这几个月下来也将淤沙疏浚完毕,孩儿想着,西湖淤沙之事,原因在于近年湖边土壤流失严重,是以根本的整治之法,在于固土。孩儿和璐华分别出了钱,一共买了三千株柳树,这些日子,也正在西湖边上逐渐安插,有了柳树固土,土壤便不会轻易流失了。”阮元对于西湖、杭州水道疏浚之事,几个月来也下了不少功夫。 “如此甚好,对了,去年的秋粮收成如何?”阮承信又问道。 “这个爹爹也放心吧,去年雨灾之后,官府就得了孩儿之令,为贫寒百姓发放稻种,指导他们早早播种,所以秋粮收成,其实并不比前些年少,百姓生计,也渐渐稳定了下来。今年正月通算去年杭嘉湖受灾之情,却只有二成,百姓耕桑之事,很快就可以恢复原状了。”阮元答道。 “只有二成?伯元,可不要为了交纳赋税,就瞒报实情啊?”阮承信道。 “爹爹,皇上那边也是这样的说法啊?”阮元不禁笑了出来,答道:“孩儿最初将二成受灾之事上报皇上,皇上也有些不信,说去年雨灾甚重,如何到了最后,只报了二成灾出来?还再三告诫孩儿,不得为了多征漕赋,就隐瞒灾情。所以孩儿也遣了三府官员,月初又将灾情细细核查了一遍,发现仍是只有二成,既然如此,孩儿也便如实上报皇上了。至于赋税之事,孩儿也自当据实以报,自不敢因为赔补亏空,就苦累了百姓的。” “其他耕垦之事,现在有进展吗?”阮承信问道。 “有,这六年来,新垦田亩约有近千顷,沿海滩涂之地改为耕地者,也有千顷。如今可供耕垦之地日渐稀薄,孩儿开出这些新田,已然费了不少功夫。”阮元道。 “已经不错了,修书之事,现在可有进展了?”阮承信又问道。 “爹爹也关注起修书之事啦?”孔璐华不禁笑道:“孩儿记得之前夫子来浙江前几日,爹爹还训斥过夫子,告诉他不要溺于修书学问呢。没想到这六年下来,爹爹想法也变了啊。” “哈哈,这样说当时我确是有些严苛了。”阮承信也笑了出来,对阮元夫妇道:“不过那个时候,伯元已经修了好几部书,政事却参与不多,所以爹爹才会忧心此事。却不想几年下来,伯元政事、学行竟能双管齐下,两边都有大成,这可是远超爹爹所想了。我记得那《两浙金石志》,你从做学政时就有志于刊修,现在修好了吧?” “是啊,已经修成了。”阮元也喜道:“就在上个月,诂经精舍的学生告诉孩儿,《两浙金石志》,终于已经定稿啦!这样两浙古迹古物维护之事,也就有据可依了。还有,冶亭恩师先前曾将八旗中人诗作,编成一百余卷,称《熙朝雅颂集》,孩儿答应了为恩师刻版,现在也终于刻成了。” “好,八旗诗作,也算一时盛事,只可惜八旗中人结集者少,文人中便总是有偏见,以为八旗中人便无学问。你刊修此书,也可为后人正其视听,亦是功德了。”阮承信点头道:“那……你之后还有其他打算吗?” “确实有个想法。”阮元道:“前些日子,孩儿也和生甫兄一同编定《嘉兴府志》,蕴山先生生前,也有《广西通志》存世。孩儿观这两部志书,也清楚修志对于存地方史事,可谓至关重要。所以孩儿也想等到财政再宽裕些,便着手重修《浙江通志》,距离上次浙江修定省志,这也有七十多年了。”谢启昆在离开浙江之后,去了广西当巡抚,颇有治绩,也对广西修志做出了不少贡献。可惜三年之前,谢启昆便因年迈而过世,是以阮元才有此一句。 “爹爹,您也真是的,这好容易全家人有个团聚的时候,不是应该多聊些家事吗?怎的您说起公事,还没完了呢?”孔璐华也在一边试着轻松氛围,道:“爹爹,有件事我和夫子最近已经商量过了,就等爹爹点头了。常生他啊,也要成亲啦!” “是吗!”阮承信喜道:“这……这一转眼的工夫,常生也……也都十八啦!对了,你们是想,让常生与哪一家结亲啊?” “是扬州府宝应县的刘端临先生家,端临先生精于学问,与孩儿亦多有书信之交,端临先生长女,如今也已至婚配之龄,所以孩儿与端临先生已有商议,来年就可以让端临先生把家中长女送来,和常生成亲。”阮元道,他所言端临先生,名字叫刘台拱,其祖刘永澄在明末便是淮扬名士,曾与高攀龙、顾宪成等人一同讲学东林,乃是书香世家。刘台拱本人精于《论语》、《三礼》,有《论语骈枝》、《仪礼补注》等经注行于世。阮元在翰林院校勘《仪礼》之时,便与刘台拱多有书信来往,久之便成深交。阮家这时已是巡抚名门,刘家又是百年诗书传家,也正相配。 “好啊,那常生,这门亲事,你可满意?”阮承信又向阮常生问道。 “是的,孙儿也听闻刘家姑娘自幼精通书史,娴于礼仪,为人端方,孙儿自是喜欢的。”阮常生道。 “那伯元,若是有空,也让刘家孙媳多来杭州看看,和咱们家熟悉了,以后过门也方便嘛。”阮承信笑道。可想着扬州家事,却也不禁多了些感叹,又道:“只是可惜啊,我这腿,我清楚,再也动不得了,去年还想着亲奉神主归于家庙,现在看来,这个心愿,我却是不能完成的了。” “爹爹,您老人家年纪大了,若是祖先在天有灵,也自然应该原谅爹爹的啊?”孔璐华安慰道:“不如这次,我们就让常生奉神主之位先回扬州,也让常生把扬州家庙重新布置一番,常生都十八岁了,现在也可以自立了啊?” “是啊爹爹,孩儿也想着,璐华这次说得在理,常生成婚以后,也就该北上入国子监读书了,毕竟他也是二品荫生嘛?”阮元也劝道。 “好吧,爹爹就听你们的,毕竟家庙落成,才是大事,爹爹不能因一己之私,误了全家之事啊。”阮承信也同意了阮元夫妇的想法,又问阮常生道:“常生,爷爷蒋二一同陪你回去,你不必担心的。怎么样,回扬州一趟,你不会真害怕吧?” “爷爷放心吧,孙儿现在也大了,回一次扬州没问题的。”阮常生点头道。 “好啦,爹爹,今日这难得的休憩之日,您就好好看着咱们服侍您吧。孩儿这几日也和姐妹们作了这《岁朝图》一幅,还等着爹爹来欣赏呢。”孔璐华也一边笑着,一边让莲儿等人搬了一幅画作过来,与阮承信一同赏玩。 “好,你们画得不错啊。哈哈,这样的日子,还真是难得啊……”能够在垂暮之年安享天伦之乐,对于阮承信来说,也自是一件无比快慰之事。当日阮家众人便一边品茶,一边赏画,这样的日子看似平淡,却充满了其他官宦人家少见的安宁和温暖。 第二百八十章 西湖筑岛计划 十里西湖波渺渺,柳不藏莺半枯槁。 旧树婆娑新树稀,折柳人多种柳少。 长条齐翦三千枝,遍插湖边任颠倒。 几时春雨浸深根,多少新芽出青杪。 昔日何人种柳枝,曾拂翠华萦羽葆。 今日离宫有落花,踠地春风共谁扫。 白堤插满又苏堤,六尺柔荑惜纤小。 且把千行淡绿痕,试与桃花斗春晓。 西湖二月初春天,六桥柳浪依城边。 几度东风又雨雪,昔人种柳知何年? 予家住此惜风景,海塘移植枝三千。 栽遍苏堤白堤外,二十里路青相连。 从此西湖盛游赏,山光水色扶三眠。 飞花如雪扑人面,好系小舫龙头船。 树不依山尽依水,水边万绿如云烟。 他时若别此湖去,丝丝春绪留缠绵。 嘉庆十年二月之末,西湖疏浚工程终于告一段落,阮元也将新添的三千株柳树搬到了西湖之畔,想着尽快安插于湖边,以成固土之势。不过数日,杭州官兵已移植了数百株柳树插于湖畔,阮元看来,自也欣喜,便与孔璐华各自作诗一首,以纪念植柳之事。 这日阮元也带了许宗彦和张鉴,一同前来观看西湖新柳,吴康成也因出资助赈之故,暂时陪同在阮元身旁。阮元想着公事要紧,便先与吴康成道:“吴先生,皇上那边,已经听闻了你去年捐赈之事,已着令吏部对你议叙,后面的封赏,自然不会少了。” “那也多谢中丞大人了。”吴康成道:“不过有件事,小人倒是想多问一句,皇上那边,对海运之事,可有意见?” “这个……算是有吧。”阮元听他说到这里,也不禁有些惆怅,道:“皇上那边,也看了我写的《海运考》。只是皇上对海运之事,也没有必定成功的把握,加上去年冬天,黄河、运河逐渐疏通,漕船北上再无风险,所以皇上还是决定,继续用漕运旧制,海运之事,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是吗……唉……”看起来,吴康成倒是比阮元还要关注海运。 “吴先生,你先前与我说过,你生意大半在内地,海运上虽然有些来往,却也不多。所以我实在不知,你对这海运的执着,却为何竟要远胜于我呢?”阮元不禁问道。 “中丞,实不相瞒,前些年我路过苏州,结识了一位朋友,那人姓程,想来中丞是认识的。他生意大多在日本,所以经商之时,海上行船,是必不可少之事。他与我讲起日本风俗,大异于中国,实在有趣,或许……也只有走出了这片海,才能看到更大的天下吧?哈哈,说多了,总之小人那个时候,就对海运也有了兴趣,正好那位程老先生,与中丞也有一面之缘,他与我说起你学识人品,也是赞许有加。也正因为如此,小人清楚,在中丞治下做事,是可以有实惠于百姓的,小人经商半生,衣食已足,总要想些别的事吧。所以小人还要多谢中丞,给了小人这样一个机会呢。”看来,他说到的商人便是阮元所识的程赤城了,而经过程赤城的介绍,吴康成也更加相信阮元为人,才会悉心与之同办海运、赈灾诸事。这样百姓可以收到实利,官府也能因自己之故得以免除漕运困顿之弊,这样自己也可以从惠及一身,到惠及一方,这一生自也不枉了。 阮元听他所言,也清楚正是自己为人清廉,勤于治吏,使公事无亏,百姓能得实利,商人也对自己有了信心,才会积极捐款助赈,最终换来浙江太平,心中也是无限感怀。 “这样说来,海运之策不能行,也是我对不起先生了。”阮元道。 “无妨,漕运之事,本就不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啊……”吴康成也颇为感叹,但看着西湖附近风景,却似乎又想到一事,向阮元问道:“中丞,小人却还有件事不解,中丞这次疏浚水道,听闻挖出来不少淤泥,这些淤泥,中丞准备如何搁置呢?” “这个啊?我这些时日,却也在想办法呢。”阮元沉思道。 “老师,依学生之见,老师可另筑一堤。”许宗彦道:“学生清楚苏堤来由,本也是东坡先生治杭之时,将西湖淤塞加以疏浚,以其中无处安置的淤泥筑成。东坡先生可以筑堤,那老师自然也可以了。” “是啊,其实学生想来,老师在苏公白公面前,也是不遑多让啊?”张鉴补充道:“学生曾多观史事,见白公筑堤,是其做杭州刺史之时,但白公主政杭州,本就有‘皇恩只许住三年’之语。坡公在浙江,是通判三年,知杭州三年,前后六年。可老师为浙江学政三年,做巡抚已有六年,老师治浙时间,已是二位先贤之和。更何况,白公坡公,都只是杭州一州之守,同于今日知府,老师却是巡抚浙江一省六年。这样说来,老师自当再筑一堤,与坡公白公二堤,成鼎足而三之势才对啊?”(按:一说白堤并非白居易所建,但白居易治杭之事流传亦广,故而后世学人将白堤与白居易混为一谈,亦非罕见。) “哈哈,这样说来,我却也听闻坡公白公,主政杭州之时已是知天命之年,中丞这抚浙六年,也才四十二岁啊?看来苏堤白堤之外,这西湖上,也该再多一道阮堤了。”吴康成笑道:“不过中丞,苏堤已占了西湖西南之侧,白堤也已划去了西湖东北,若要再行筑堤,却要在哪里筑呢?” “若是如此,老师可在西湖之南横筑一堤,贯穿南北,这样西湖三面围堤,自也不会再有水患了。”张鉴补充道。 “你等切莫作如此轻浮之语,乐天诗作,千载之下犹有人吟咏,东坡诗文,亦是八百年来流传不绝。我这诗文政事,行之不过数年,百年以后,还不知如何呢,怎么能现在就对先贤有不敬之语呢?”阮元也谦虚道。 而且看着西湖山形水势,阮元也不禁摇了摇头,对各人苦笑道:“春冶啊,你看看你出的主意,你可觉得,那果然是筑堤之道啊?这西湖西侧有堤,东北有堤,正是开阔之中自有约束,约束之下,又不失开阔。故而苏白二堤,虽兴建而不掩西湖风景之美。可若是依你所言,我在东南再筑一堤,外人看来,西湖却成了什么样子,三面围堤,一面临城,逼仄之感立现!到那个时候,西湖风景,自然就减了五六分下去,还如何称得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那时我看咱们扬州的瘦西湖,也都可以凌于西湖之上了。” “那老师的意思是……”许宗彦不禁问道。 这时一行人过了西泠桥,眼前便是苏堤,阮元也向湖中望去,只见孤山与苏堤之间,一座小岛矗立其中,正是湖心亭,湖心亭南犹有一岛,自是小瀛洲了,每年月色最盛之时,小瀛洲便有三潭印月之景。阮元斟酌半晌,便道:“依我之见,最好的办法,是在这湖心亭之西,小瀛洲之北,再筑一岛,将我们所掘出的淤泥堆于其上,此岛若成,在湖中可与先前二岛相映成趣,立岛于此,又可分流水势,使西湖再无泛滥之虞。还有,你们想想,这岛即便立了出来,在湖东之人看,被湖心亭所遮蔽,无碍西湖开阔风景。在湖西南的游人看来,正与先前二岛成鼎立之状。无论观瞻还是治水,都各有其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之策吗?” “老师想法,确是不错啊。”许宗彦也赞同道:“既然如此,学生也先遣人,去将这里水势探测清楚,若是果然可以筑岛,咱们便开始兴修新岛,如何啊?” “中丞大人,既是修护西湖之事,小人也愿鼎力相助。”吴康成也同意了阮元的想法。 “如此,也多谢各位了。”阮元见各人都能积极参与筑岛之事,心中也渐渐安稳了下来,可是看着眼前的西湖,想着自己做浙江巡抚已经六年,也不知这岛筑成之时,自己是否还在杭州,不觉也有些惆怅之情。 “接下来,海防之事,也还要继续去办啊……”经过两年对黄葵的追击,这时的阮元也看得清楚,黄葵已是强弩之末,既然前路未卜,还不如趁自己尚在杭州之时,将海防之事再向前推进一些。 第二百八十一章 黄葵降服 而这时海上的黄葵新兴帮,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李长庚、张成的轮番进攻,黄葵终于渐渐失去了信心。 “你们说说,这……前日又被官府击沉了一艘船,唉,若是再这样下去,过得一年半载之后,咱们就没船可用了!”黄葵对下属抱怨道:“蔡牵逃了安南,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这浙江沿海,一直保甲严明,咱们就算想补充战船火药,都没地方去啊?这样下去,就算死,我也死得窝囊哟!” “帮主!”这时,黄葵一名心腹下属也上前道:“其实前日我等与官府交战之后,李长庚那边,就派了个下属将官,悄悄找到了小的,跟小的说起降顺之事。听他的意思,若是咱们投降,至少官府还……还能给咱们几个绿营兵缺,为咱们支给俸禄。” “那……他还有别的条件没有?”黄葵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继续向那下属问道。 “嗯……说是帮主罪行,阮元和李长庚那边已经商议过了,不算深,所以若是帮主投降,咱们弟兄都能免去一死。但之后咱们帮里弟兄,都要被官府分开,分别安插到内地各个绿营之中,之后,便以官兵常例,支给军饷。”那帮众道。 “帮主,这……您真要去投降吗?”另一名毫无准备的帮众惊道:“若是依照他们的条件,果然降了,咱们弟兄不就……不就要被彻底分开,然后任凭官府宰割了吗?你说咱们被分到其他绿营,那官府不是说弄死咱们,就弄死咱们啊?” “大哥,那阮元和李长庚可是明确说了,要保咱们不死啊?”先前的帮众道。 “好啦,不要争了。”黄葵叹道:“咱们现在这形势,想来大伙儿心里也都清楚,投降了,至少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凭阮元和李长庚作保,咱不会有事。一年半载以后,估计官府绿营,早就忘了咱们是谁了,那时候大伙想干什么,就全凭自愿吧。可是,若是咱们接着待在海上,这能不能活过一年半载,我……我都不知道啊?” “那……那依帮主的意思,就真的要投降了?帮主,小的觉得……觉得这样窝囊啊?”那准备不足的帮众怒道。 “窝囊?哈哈,你说我怎么才能不窝囊?”黄葵惨笑了几声,道:“往北走,阮元和李长庚好歹还能把咱当个人,往南,蔡牵把咱当人看吗?在他蔡牵心里,咱们就是一群要饭的!你说在海上接着待着,就不窝囊了?是,我看广东那边,倒是没有李长庚这样的能人,可郑一乌石二他们,能真的把咱当回事?就算去投他们,又能比现在在蔡牵眼皮子底下好多少?也是我糊涂啊,伦贵利死了以后,我还想着跟官府一较短长,却不想蔡牵扩充起势力这么快,现在想反悔,都没地方可后悔去了。还能怎么办,我现在想着,投降官府,已经是咱们最不坏的结果了。” “这……真他妈不甘心啊!”几个不愿屈服的帮众这时也忍不住骂了出来,可如此困窘的形势,是否甘心,也由不得他们来感叹了。 嘉庆十年三月,黄葵终于决定,向李长庚所部交出新兴帮所有船炮武器,全员投降。阮元和李长庚自也大喜,忙定下了安置章程,将黄葵所部愿意继续入伍者分批安插到了内陆各地,远离海岸,再不能与官府相抗。曾经称雄东海多年的新兴帮,就此覆灭。 不过这时京城中的变化,就实在是阮元所无法想象,也无法改变的了。 “你们看看,现在这些司官,办事是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嘉庆这日又召集了所有军机大臣,另外还叫了托津在场,道:“看看这个,吏部员外郎郑敏行,原本只是候补,不过暂时拟了员外郎,就可以在吏部大堂行走了?还有这个,户部几个小小吏员,居然利用掌管铜库之便,私自盗了官铜出去兜售!你们说说,这府库缺了铜,吏部没有行走资格之人随意行走,真的就是如此难办之事吗?那托津为什么查得清清楚楚?!还是说,这司官之内,早已是官官相护,视朝廷纲纪如无物了?你等军机大臣,办事最要清楚,毕竟你们还有部务,更应该告诉各部,定要严明国法!托津,这次办案,你力除数弊,按理就该议叙,今日朕就加封你吏部右侍郎,也给后面那些不晓事的司官,好好做个表率!” “奴才谢皇上加恩!”托津当即谢恩道。 “好了,今日还有一事,给事中汪镛素来直言敢谏,这一次又上了新折子。”嘉庆亲政以来,一直鼓励官员直言,在多年激励之下,也确实出现了一批给事中和御史,平日对朝廷之事多所上言,为了维持这种进言之风,对于涉及重大问题的上疏,嘉庆也会与重臣一同商议。先前建议浙江买粮的萧芝与这次进谏的汪镛,都是这时言官代表。“汪镛在此折中言及……嗯,现在的科举取士,三场卷子评卷之时,大多首看第三场的策论,他认为,这是本末颠倒之举,既然头场考四书文,便是说明朝廷将经术学问置于策论之上,可自嘉庆四年至今,四科会试都是策论取士,失了朝廷重视学问之意,可将取士之法,改回原状……” 说着说着,嘉庆也不禁犹豫了起来,因为这汪镛上疏所言,竟是全面否定了六年前阮元等人主持科举的改革,而将科举之法重归于旧。可嘉庆当日听阮元所言更革之事,也自以为策论取士更容易选出真才实学之人,是以看着这“积极进言”的成果,不禁有些矛盾。 “你等各有什么看法?”过了片刻,嘉庆方冷静下来,对五名军机大臣道。 “皇上,今年会试便是臣与英侍郎主持,臣对今年中试举人策论,都曾详加圈点评判,大多都能言之有物,并非无学之人。眼下朝廷之内,也自然需要兼通经史治事的新人,所以臣以为,眼下所行取士之法,并不需要改动。”戴衢亨率先发言道。 “皇上,臣也经过了今年选士,戴大人所言俱是事实,况今年取才之中,亦多有先前便自成名之人,可见策论选士,并无不妥。”英和也补充道。 “皇上,臣的观点,却与二位大人不同。”董诰对于策论一事,却似乎不感兴趣,道:“这科举之事,无论策论亦或经术,其实本质上区别不大,都只是考察考生对于学问、史事、治事之法,有没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可若是仅仅想靠这几篇文章来看出应试之人,究竟是否适合做官,臣以为不过是几位大人一厢情愿了。臣做官之前,也曾自视甚高,以为经术策论之言都清楚了,当差办事便不会有差错,可臣做了官,才发现其中大有不同,若是新科进士自以为才华横溢,不肯悉心研习部务,又或入了翰林,却对大考如临大敌,这样的进士,果然便能凭借一篇策论成了气候吗?臣以为不然。更何况眼下主考,皆是以经术之学登临庙堂,以精于经术之人,首阅经术之卷,方能看出新科举人一二功力,至于策论,往往有些生僻条目,是主考自己都不清楚的,在这种情况下,主考往往便不能判断考生所言是否及意,从而选出华而不实的进士。既然眼下科举之法亦有其弊,那重归旧制,臣看来亦无不可。” “皇上,臣也同意董中堂之言。”庆桂道:“眼下嘉庆六、七年的进士,在京中学习已有时日,可恕臣直言,臣不觉得他们相比于嘉庆元年、乾隆六十年的进士,就进步了多少。反倒是眼下朝廷之中,更有一弊,翰林院里,新科进士大多以博闻强记为能事,凡经文史籍旧注典故,不求甚解,唯求多识以自炫于世。臣窃以为,此炫技之风,亦绝不可长!是以臣同意汪给事之言。” “看起来,又是让朕难办的情况啊……”眼看军机大臣支持与反对各有二人,嘉庆心中也没有了足够的底气,又问刘权之道:“刘权之,嘉庆四年会试,是你们最初更革取录之制的一次,你也是当时主考,为何不说说你的看法?” 这时刘权之已晋升了协办大学士,可也已经六十六岁,参决要事,情况亦大不如前,看着两名大学士都不同意继续维持策论优先的取士之法,即便尚有英和与戴衢亨支持,自己心里也没了主见。只得道:“这……回皇上,臣当年取士之时,亦知其中多有才俊,可这几年下来,也自觉嘉庆四年进士,与乾隆六十年、嘉庆元年相比,区别不大,庆中堂所言嘛……也是事实。只是这些年以策论取士,臣却觉得也没有多少失当之处,新科进士,臣亦听闻多有堪大用之辈。所以……臣实在不敢说两种办法,究竟孰优孰劣。” “唉……”嘉庆看刘权之渐渐老迈,所言也是模棱两可,心中亦是不快。只得续道:“既然此事你们做军机大臣的,都各有各的看法,那朕也不能偏私。会试亦是国家根本,朕也不能只听你们几个的想法,还是下次大学士九卿集议之时,再做决断吧。” 可是,之后的大学士九卿集议,情况却更加不利于阮元,参与发言的大部分高官,都以为旧有科举之制并无不当,阮元等人的新制不仅在嘉庆四年之后,效果平平,而且很多考官不擅评判策论之卷,只恐埋没人才,以稳妥计,也应该恢复旧制。嘉庆眼看反对策论优先之人甚多,也只得“遵从众议”,将会试三场试卷的评判顺序,恢复到了阮元改制前的原状。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卢荫溥时来运转 当然,对于已经考中进士之人而言,究竟是八股为上,还是策论优先,似乎已经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有些人即便登科之时,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实有经世济民的大才,绝非民间所谓“徒擅八股”的腐儒,可做了许多年官下来,却也渐渐沉沦下僚,能偶尔被皇帝提及几次,都已是莫大的荣幸,卢荫溥便是其中之一。浙江乡试,他办事勤勤恳恳,也清楚浙江生员必有足以成才之辈,可归京已近半年,他仍是任着先前的军机章京和仪制司员外郎,并未因会试得到任何升迁。 这日军机处好容易办完差事,卢荫溥回到家中,还没有进家门,便看到表叔父卢逊正迎在门前。卢逊见了侄子下朝回家,却也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只对卢荫溥道:“南石啊,我方才刚想起了,就出来了,你这个月十两银子的房钱,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啊?” “叔父,这……”说起房钱,卢荫溥也不禁尴尬了半晌,原来卢荫溥这二十年在京做官,都未能置办下自己的房宅。所幸内城之中,先前尚有祖父卢见曾分给表叔父一家的一处房产。卢见曾家产被查抄之时,卢逊一支乃是远亲,竟阴差阳错的逃过牵连。后来卢荫溥虽得以恢复生员籍属,在京城却也已经无家可归,也没有余钱再去买房,便一直寄居在这位表叔父门下。卢逊与卢荫溥虽明言叔侄,其实血亲关系相去甚远,是以卢荫溥做官以后,卢逊也不再顾及同宗之情,每月都要向卢荫溥收受房钱,才肯让他居住于此。 “怎么?你没有?十两银子,在老夫看来,也不算多吧?”卢逊不禁揶揄他道。 “叔父,这实在是……近日京中用度多了些,而且下次发放俸禄,要等到七月份了,不然侄子就等到七月发俸,再把房钱一并跟叔父结算了,如何?”卢荫溥沉默半晌,方才支支吾吾的说道。 “南石啊,这拖欠房钱之事,十年里这也不知是你第几回了。先前我都是念及咱们叔侄之情,房钱能少收就少收了。可你再这样下来,我在京城都快过不下去了。不行,今日你一定要给我想个办法,把十两银子拿出来!”卢逊却毫不客气的驳道。 “可是叔父,几年前这房钱还是七两银子一个月啊?” “七两银子,那够干什么用的?你自己看看这京城百物,相比于几年前,哪个不在涨价?我若是每月只收你七两银子,现在这房子,我也只得卖了,回德州老家去了!”卢逊不依不饶道。 “可叔父,侄儿我……我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六十两,侄儿做了这几年五品官,俸禄可没涨啊?” “这俸禄涨没涨,跟我有什么关系?”卢逊仍是不屑道:“咱生活在京城,一个基本的道理应该要懂啊?赚多少钱,就住多大房子,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这里是内城,你一个汉官,能在内城有个房子住下,你就谢天谢地吧!十两银子都出不起,你且出门问问,这内城租房,有一个月低于十五两的吗?再说你一个汉官,朋友大多也都是外城汉人,你去外城租房子多好,我看比这里方便多了。总之一句话,你这十两房钱,给还是不给?若是不给,侄子,我这个表叔叔,也不能这样一直惯着你吧?” “叔叔,这哪能这么说话啊?”卢荫溥不禁辩道:“侄儿现在不只是仪制员外郎,还兼着军机章京,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军机处的。若是住在外城,侄儿每日要多走多少路?要多花多少银钱去雇轿子,到时候,一个月要花的比现在还多呢?” “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多发多少俸禄?我看你这几年,除了每日的饭钱好像不用自己出了,其他没什么变化嘛?” “这……军机章京确实也就多了这些补贴……可是……”卢荫溥只得辩道:“这军机章京每日有拟旨和誊录上谕、发送要紧公文之职,半点也耽搁不得,若是办得好了,不失为升迁之法,可只要稍有差池,侄儿这员外郎都保不住了。叔叔,侄儿现在确是有难处,这些年多麻烦叔叔了,可侄儿现在既然已经得了要职,就不能不考虑那些国家大事了啊?” “你一个军机章京,说什么国家大事?那些轮到你插话了吗?”卢逊不屑道:“要不,我再给你指条路,阜成门外面,现在也有租房子的,你就去那里租吧。一个月十两房钱,还三天两头欠着,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跟你过了!” “表叔,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卢荫溥惊道:“且不说城外依然路途遥远,若是侄儿真的住到城外,这以后还怎么见……”卢荫溥自然清楚,同列官员虽有不少居于外城,却很少有人住在京城之外,若是真的外迁居住,大多同僚都只会认为自己窝囊没用,居然在北 京城里,连租房之事都难以办到,若是那样,卢荫溥只怕以后也再无望被人赏识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要面子,又想着在内城租房子,又赚不够钱?凭什么这许多好事,你就都想占着啊?你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告诉你,要么,你今天就把房钱给我交了,要么,你明天就走人!你不过我一个远房侄子,我忍你快二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卢逊怒道。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忽听得巷口之处,竟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一名官员乘马而过,见了二人争执,便下了马,将马交给身边仆从后便向着卢氏叔侄而来。见了卢荫溥,也向卢逊问道:“这位先生,您身边这位,可是朝廷里的卢司仪啊?却不知先生是因何故,竟要和卢司仪争执呢?冒犯朝廷命官,在本官看来,可不是好事啊?”卢荫溥看这人时,也是一阵惊诧,他在朝为官二十年,朝中高官样貌,自然熟悉,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晋升了吏部侍郎的托津。可托津与自己之前除了短暂数月共处军机处之外,便再未曾共事,这日却又是为了何故,竟主动向自己叔侄搭话?一时也不敢言语,只听着卢逊的说词。 “这位大人,这是我家家事,你眼前这位卢司仪,其实是我远房侄子,我做表叔的,训斥侄子,有何不可啊?再说了,我这房子自十八年前就租给他住,他呢,十八年来,就没几次能按时交上房钱的时候!这个月的十两房钱,您看看,他又交不出来了,那我也没办法了,这房子我不能白给他住啊?再说了,他不就是个员外郎吗?员外郎在这京城里,他也好意思叫朝廷命官呀?就我随便出门转上半个时辰,都能看到三五个员外郎呢!今日我就这一句话,要么他拿钱,要么他走人!我只看银子!”卢逊想着这房钱之事乃是家事,用不着托津插手,对他说话,便也毫不客气。 “不过十两银子,那我替他出了吧!正好,我这里有二十两,给你做房钱,也够卢司仪再住两个月了吧!”卢荫溥更是万万没有想到,托津居然会主动对自己伸出援手,一时冷汗直流,愣在当场。 “托……托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啊?”愣了半天,卢荫溥方才支吾道。 “没什么使不得的,卢司仪,我这人就这个性子,这二十两银子,我觉得花得值,那我一定要花,在我看来,用二十两银子换你两个月安居,那是朝廷的幸事,我又何必在这等要事上吝啬呢?且不说二十两,就算再多,今日我也愿意帮你出了!”不想托津之言,竟是如此纯朴豪放,卢荫溥做京官二十年,即便早年翰林相遇诸人,都不曾对他说过这样慷慨之语。一时之间,卢荫溥身子也微微颤抖了几下,险些掉下泪来。 “这……大老爷,此话当真?”卢逊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信,那就给你看着!”说罢,托津便从侍从手中接过几锭银子,放在卢逊手上,道:“自己掂量一下,不够二十两,我再加给你就是了。” “够了,够了!”卢逊眼看手里已多了四个五两一锭的银锭子,自然笑逐颜开。也对卢荫溥道:“既是如此,你就接着住下吧,还不快谢谢这位大人?” “这……下官谢过托侍郎相助之恩,侍郎大人……大人对下官实是恩重如山,若是大人不弃,寒舍尚有些茶点,下官想着,便请大人入内一叙,大人如此大恩,下官总不能毫无报答不是?”卢荫溥想着托津如此慷慨,不觉有些惭愧,只得想着临时招待他一番。 “好,久闻卢司仪才学过人,家中也是数代书香,能与卢司仪一叙,也是幸事啊。”托津却也没有拒绝卢荫溥的好意。 卢荫溥自也大喜,忙迎了托津入内,坐了上座。可卢荫溥居家向来寒素,这时却也备不出多少茶点,只前后翻了一翻,取了些上一年存下的旧茶叶,为托津沏了茶。茶水煮沸之时,茶叶气味四溢,卢荫溥多曾在外品茗,自也清楚这茶味寡淡,茶水水质亦是平平,远不足与阮元那龙井团茶、西湖清泉相提并论。只好对托津陪笑道:“托大人,这茶看来是淡了些,只怕不合大人心意,还望大人见谅。” “卢司仪,你还挺诚实的嘛?”托津不禁笑道:“看来正是你太过诚实,方才误了晋升之事。不过我也听闻,司仪去年还在杭州出过学差,怎么?你浙江的学生,连一个送礼的也没有吗?” “大人见笑了,其实,送礼的也不是没有,尤其是会试那会儿,还是收了一些的。不过下官这家中境况,大人也看得清楚,即便收了礼,也不过是把之前欠的银钱还了。要说以后的房钱,就真没有着落了,更何况有些学生家中本不宽裕,怎么能麻烦他们出钱呢?有几个愿意送的,我也推却了。现在想来,还真是糟糕,大人这二十两银子,我可怎么还啊?”卢荫溥不禁叹道。 “卢司仪,在我看来,论才学,你在这朝廷之中,也算有数的了。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你至于看得这样重吗?”托津问道。 “才学?可才学换不来银子啊?”卢荫溥不禁苦笑道:“托大人,您也清楚,我一个五品官,一年官俸能在京城活下来,就不容易了。眼看我也快五十了,谁知道以后的路,又会……” “可我倒是觉得,卢司仪或许用不了多少年,就能改变如今的境况啊?”托津忽然笑道,卢荫溥听了,也不觉吃了一惊。 眼下托津正日渐受到嘉庆重用,若是他可以保荐自己,或许……卢荫溥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 “托大人,为什么是我?”卢荫溥也主动问道。 “卢司仪,我做了吏部侍郎,自然有为朝廷搜罗贤才之任,你境况如何,我是清楚的。要不,卢司仪你自己说句实话,你觉得以你的文笔和办事能力,到底够不够一个九卿之位呢?”托津继续问道。 “文笔?哈哈,不过少年时轻狂之念罢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有什么奢求啊?”卢荫溥苦笑道。 “卢司仪,你是个诚实之人,你脸上的神色,早就把你出卖了,你不甘心,不想认命,这没什么好隐瞒我的。但我既然发现了你这个贤才,那我不能把你从员外郎里面选出来,不就是我的失职了吗?”托津却不客气,一阵见血的指出了卢荫溥的真实想法。 “算了吧,就算托大人所言都是事实,这尽人事听天命之道,难道托大人还不清楚吗?我半生蹉跎至此,官场上的人情冷暖,看得却也不比大人少了啊?”卢荫溥道。 “尽人事听天命?哈哈,卢司仪,你难道就真的连试都不敢试一下吗?”托津笑道:“不过在我看来,卢司仪,你应该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我吧?为什么这个愿意提携你的人,是我呢?依卢司仪的秉性,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英和英侍郎,或许你早就同意受英侍郎的保举了吧?” “这……下官是个诚实之人,有些话,不说更好一些。”看卢荫溥的样子,似乎承认了托津所言非虚。 “哈哈,好!就凭这句话,我也愿意交卢司仪这个朋友!”托津笑道,可这时,托津却忽然看了看四周,确认并无旁人之后,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卢荫溥道:“或许,不久之后有一日,你就会发现,相比于英侍郎,还是我更重要一些,到时候,你可愿意接受我的保举啊?” “大人的意思是……”卢荫溥也不敢想象早早获授一品顶戴的英和,怎么会在之后的时日里,反不如几十年升迁方至侍郎的托津。 “有些事,我不便多说,今日便先给你写在这里,若是你想看了,随时看一看,要是我所言不虚,你再找我不迟。到时候,那二十两房钱,我也只要本钱,你自然还得起。”托津颇为神秘的对卢荫溥说道,看着茶室一旁,尚有案几一处,便径自坐上案几,取了案上纸笔,写下几行字来。写完之后,便将那张纸折好,递到卢荫溥手中,示意他如果遇到自己晋升,又或英和发生意外之事,再行查看。 “这……下官也先谢过大人了。”这时的卢荫溥犹是深处一团雾水之中,可看着托津样子又不似作伪,想着只是一次寻常会客,并无大碍。便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与托津共饮清茶。至少这一日,卢荫溥的生活还是一切如常,并未因托津的到来而改变什么。 可是让卢荫溥意想不到的是,不过一个月后,自己就被提升了仪制司郎中。而且,他作为军机章京被嘉庆召见的次数,也明显比先前多了许多…… “或许,我果然还有机会呢……”一日退值归家之时,卢荫溥也忽然有了这个想法。 第二百八十三章 粥厂计划 对于这些京城中的变化,阮元一时也无暇在意,这时的杭州,还有更大的困难等着他来解决。自嘉庆十年三月,杭州便阴雨连绵,整个四月雨情都毫无起色,直到五月,阴雨方才退却。可这样一来,杭嘉湖三府的田地,也再次因春季不能耕种而绝收,一时粮价再度高涨,上一年的秋粮虽有收成,却也不敷使用。阮元无奈之下,也只好将灾情上报,并主动出钱捐助,以求多管齐下,熬过这个夏天。这一日阮元也再次叫了李赓芸、李坦和清安泰前来,共议赈灾之法。 “京城那边,倒是有个好消息。”阮元先开口道:“皇上已经同意,拨发赈粮十五万石,很快就能送到浙江。吴康成那边,现在也同意再捐二十万两银子,加上我抚院出的廉俸,各位先后捐的银两,总也能买下不少米了。但今年灾情,我看更甚去年,尤其是去年杭嘉湖便即遭遇了一次雨灾,就算秋粮尚能维系些时日,也是杯水车薪啊。” “中丞大人,若是如此,依下官之议,只有开粥厂了。”李坦建议道:“下官也在其他地方救过灾,清楚如今这灾情,粮价是一时控制不得的了。杭嘉湖那些下贫百姓,多半是无力再去购粮的,若是只按先前赈灾之法,下官以为已经不足以惠及三府全体百姓。既然咱们目前赈灾银钱已经足够,那下面就分批买粮,集中在一起施粥放赈,方能渡一时之急啊。” “若是果然如李知府所言,那就开粥厂吧。”阮元也点头道:“不过这杭嘉湖道,大概需要多少粥厂,一旦公开施粥放赈,又有何弊端,咱们也要想好啊。” “大人,依下官的经验,杭嘉湖三府至少要设立粥厂三十座。”李赓芸道:“杭嘉湖地狭人稠,若无三十座粥厂,绝难同时赈济这许多百姓。而且从历年粥厂开办情况来看,开粥厂放赈,并非一劳永逸之举,其中多有旧弊,若是不能解决,只怕许多百姓不仅领不到足够的粮食,还会饥寒交迫而死。我能想到的,一是很多地方官府,发粮不足,往往掺杂石灰于粥中,如此放赈,并非利民,乃是害民!有些粥厂,虽然粮食足备,却不知纪律,开厂放赈,多有百姓一拥而上,竟至相践而死者不计其数。还有,粥厂往往汇聚数千百姓,其中难免会有老弱女流,他们身子不好,尤其需要在意,很多地方施赈之时,没有特别照顾这些人,随便将他们安置一处,有了病治不了,还容易造成相互传染……所以虽有饥荒,大多府县官府却都不愿开粥厂,只因一旦有了这些事,那百姓没受到实惠不说,做官的还要被参一个失职,久而久之,很多人也就怕了。” “还有就是贪吏太多,很多地方放赈,往往监办粥厂之人,都是当地吏员。这些人素来贪小便宜惯了,时常克扣赈粮,最后发到百姓手中的粮食,不过是清水中多了几粒米,那样的粥厂,只会造成民怨。”清安泰也补充道。 “我知道了,看来,开办粥厂本身,并没有错误。”阮元思索了半晌,道:“其中弊病,大多来自官吏贪婪,又或无知,既然如此,若是咱们对这些问题,都能有应对之策,那就办三十座粥厂出来,加以兴利去弊,对百姓便是善政!这次开粥厂,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放赈所需注意的要点,一一公示于百姓,让百姓知道,粥厂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之后,抚院藩司也各自下派吏员监视,只要有百姓发现粥厂有问题,就准许百姓立刻上报!这样,下面无论是什么人放赈,总也是有个可行之法了。” “中丞之言甚是,下官回去之后,便调集吏员前往督办。”清安泰道。 “至于其他……”阮元思索道:“无论粥中掺入石灰,还是奸吏克扣赈粮,结果都是百姓受粮不足。那就这样,我记得以前赈灾时便有遗法,开办粥厂,煮粥之锅,须得立箸不倒,裹巾不渗,这条规矩,要写在最前面。第二,便是粥厂大多无序施粥,既然如此,那就再立一条规矩,所有粥厂只要有条件,便依佛寺道观而立,以保房舍充足。放赈之处,必须安放栅栏,每日每次放赈,备下两通号炮,号炮响过,方准百姓上前受赈,再鸣号炮,则放赈结束,不得再行上前。上前受赈时,受赈者就在两排栅栏之中站着,若有恶意践踏前排百姓,引起混乱之人,一律从重论罪!还有,所有粥厂,必须对老者、身有病痛之人,和女子单独设立暂居之处,所有粥厂必须有附近医者,携带足量药材,如有生病之人,也单独划出一片地方来为其安置。若如此,便可保百姓有序,病疾之人得以妥善安置了。” “中丞所虑甚是!”李赓芸也不禁赞叹道:“不过,下面还有一个问题,吏员素来多有作奸犯科之事,若仅凭如此规矩,只怕还是制不住啊?” “既然如此,主办粥厂之事,便不用吏员。”阮元道:“生甫兄,从明日开始,咱们杭嘉湖道便发布告示,邀请本地有家产的绅士前来,主持粥厂放赈事宜,其他吏员,只得在粥厂施粥,不得决事。吏员所贪图者乃是小利,如此小利,绅士多不屑为之。而且他们来帮我们主持放赈,赈粮是我们出,原也不用他们出钱,何乐而不为呢?若是放赈得力,咱们也自当上报皇上,酌情议叙。若是担心绅士权重,竟有私心,我也有办法,每名应征绅士,最多只允许监办一座粥厂。难道这素称富庶的杭嘉湖道,还没有三十个愿意助赈的绅士不成?还有,所有在粥厂的绅士吏员,不许自备饮食,每日放赈之时,与饥民一同食粥。若有不遵者,亦许百姓随时上报!这样一来,奸吏取利之事,自然也就可以禁绝了。” “中丞所言,确是可行之法啊。”李赓芸也点头道:“既然如此,下官也马上回嘉兴,将中丞设厂放赈之法,一一布置下去!” 一时间计议已定,各人也便相继散去,准备开办粥厂事宜了。阮元看着各县灾情上报,却还是有些忧心,原来这年受灾最重之处,又是湖州。上一年自己便是亲赴湖州数县主持救灾,方才稳住形势,看来这一年也需要再往湖州一次了。 可是想着父亲病情,这时的阮元却也一时踌躇不决。原来自二月给父亲过完生日之后,连续的阴雨让阮承信双腿一直酸痛无力,到得四、五月间,阮承信竟连坐在椅子上都显得无比困难,只得连日卧床不起,虽说雨季渐去,可夏季又是暑热之时,也不知父亲身体能否支持得住。若是自己赈灾在外父亲却突然发病,那自己可就要成了不孝之子了。想到这里,阮元心中也自茫然,不觉之间,竟已走回了后院,来到了父亲卧房之前。 “是伯元回来了?有什么事,快些进来说吧。”不想自己尚未入门,阮承信竟早已听出自己声音,主动唤了自己进去。 阮元便即走进房门,见阮承信虽然不能起身,却坚持着撑起身子,似乎正在等自己的灾情汇报,便也答道:“爹爹,这次赈灾,孩儿准备立粥厂了,方才也与几位同僚商议了粥厂事宜,虽说粥厂旧有弊端,可孩儿和他们一同想出了一些应对之策,相信只要如常办事,这次雨灾,咱们还是能过去的。就是……湖州那边……”说起亲自前往视探之事,却又犹豫了起来,不知后面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湖州去年灾情就重,今年也是如此,所以你想去看看,对吗?”反倒是阮承信帮阮元说出了后半句话:“既然如此,你去看看也好,有了你坐镇湖州,下面官吏,自然就能尽力了。” “可是爹爹,您现在身体这个样子,孩儿怎么能……” “伯元,去年赏月之时那番话,你又忘了吗?”阮承信却依旧鼓励阮元道:“孝之大端,在于尊亲,你去湖州赈灾,湖州百姓自然记得你有恩于他们,再进一步,他们自然也会感谢爹爹了。若你能做到赈灾之时,粥厂百姓不死一人,那对于爹爹而言,才是最大的孝!怎么,爹爹的命是命,湖州那许多等着赈济的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可是爹爹,赈济粮食药物,现已充足,只要下面官吏实心办事,多半是不会有这种事的。但爹爹现在这样子,才真是……”回想阮承信病况,自从四月中旬,他就再未能下床,气色也渐渐衰竭了下来,即便阮元清楚这“大小之辨”,愿意以“大孝”为主,看着父亲这般病况,却又如何忍心? “爹爹怎么了?前日不是朝廷下了封敕吗?现在书之她……她都是宜人了。爹爹看着书之长大,终于有了今天,爹爹高兴着呢。说不定再高兴几日,爹爹就能下床了,你还担心什么?”阮承信继续勉励阮元道。这时因阮祜已经渐渐长大,孔璐华又念及刘文如入阮府日久,果然兑现了之前的诺言,上疏希望朝廷对刘文如有所册封。而嘉庆也念及这是衍圣公胞姐上表,又兼阮元在浙江办事得力,便即准了加封刘文如五品宜人。对于嘉庆而言,一个宜人的名号其实无关紧要,但对于侍婢出身的刘文如来说,能得到朝廷封敕,却已是无限荣耀之事了。 而阮元得知刘文如受封,也着实为她欣喜,这时看着阮承信又说起此事,想着父亲心意已决,再行谦辞终是无益,倒不如顺其自然,或许病情还能有些转机。便也对阮承信道:“既是如此,那……孩儿再准备两日,便北上了。爹爹且好好调养身子,家中之事,还有蒋二和杨吉他们,爹爹不必忧心的。” “好,好,你自去准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切莫为了爹爹病情,就把公事耽误了啊。”阮承信点头道。 赈灾之事,很快便有序开展,浙江多有家中殷实的绅士,是以即便阮元对办厂多有约束,还是有许多人积极报名,主动承担起赈灾之任。由于前后捐款充足,赈粮下放及时,物资足备,不过半月工夫,杭嘉湖道竟一连建起了三十四座粥厂,比阮元最初预计的还要多出四座,大约三十里路的距离,便有一座粥厂放赈。三府百姓眼看官府动员及时,办事周密,也渐渐有了度过灾情的信心,一时间各地赈济有序,并无违法乱纪之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硖石镇赈灾 杭嘉湖道多有颇具规模的寺庙道观,这时也应阮元号召,主动租借房宅,允许绅士将粥厂开办与其周边。杭州府与湖州、嘉兴三府交界之处,有一座镇甸名为硖石镇,镇子边上的惠力寺因主动捐献房舍之故,这时集中了数万灾民。但杭州抚院对于灾民管理,已经有了详细的规定,这时正列于木牌之上,排列在粥棚之前,是故无论主事官吏绅士,还是受赈灾民,平日等候赈济,便依法令而行,从无混乱争抢、抱怨赈粮不足之事。 “砰!砰!”随着号炮响起,粥棚附近的百姓开始渐渐聚集在粥厂大锅附近,因栅栏林立,百姓便各自站在栅栏之内,有序等待施粥。在场放赈吏员,已知赈灾之事无利可图,又清楚自官至民,对自己都是层层监督,若再有偷漏粮米之事,决计讨不了好去,便也各自安分下来,依抚院条例执行放赈。 粥棚之外,这时也正有个文士打扮之人,正在一处草棚里观看放赈情况。这人是硖石镇本地绅士马钰,不仅主动承担了本地粥厂开办事宜,对于施粥情况,也是异常留心,便主动留在粥厂,监办赈济,自己也只备着粥厂做出的清粥一碗,小菜两碟,自觉腹中饥饿,便以此充饥,以遵抚院绅士吏民同食之令。 只是这一日,马钰却隐隐发觉,受赈灾民队伍中,似乎出现了一些意外情况。 “马先生,您看那边。”马钰身边,一名吏员似乎也看出施粥队伍之中有异,向马钰问道:“您看那边那队人里面,今日似乎多了三个陌生人,而且看服饰,虽然简素,却不像是饥民啊?” “是啊……”马钰循着那吏员眼神,看向他所指那一排饥民队伍,果然,这队伍中有三个身影,都穿着粗布衣衫,可衣服上并无多少污渍,也只在不经意处打了几个补丁,相比于其他灾民,三人所穿衣衫简直就是新衣。三人各自戴着斗笠,在灾民中长身而立,看来他们也颇具自知之明,都将身子矮下了一截,可即便如此,三人自有一番寻常之人不具备的气度,仍是让他们在灾民中尤为突出。 “咱们过去看看吧。”马钰也对身边的吏员道。 不过片刻,二人便到了那三人所在的灾民队列之前,等着三人排到粥棚,果然不一会儿工夫,那三人便到了放赈官吏面前。第一人受了白粥,便即侧身站在一旁,第二人上前之后,看着煮粥大锅,忽然向面前吏员问道:“这位朋友,你这里放赈,每日都是如此景象吗?” “景象,你的意思是……”那吏员一时也颇为不解。 “如此有序,而且看你施粥模样,这里赈米也算充足。怎么,若是你这里每日都如此足量放赈,不会到了最后一个月,便没有米了吧?”那第二人言语犀利,却也客气。 “这个自然,这次放赈,都是分批发粮,这批粮食支撑到下一批赈粮过来,肯定是够用的。听说杭州府那边准备了足够的粮食,所以告诉我们,不要有任何克减之念,你们就放心吧。”吏员如实答道。 “是吗?我看你这牌子上可是第一条就写了,粥厂放赈,要立箸不倒,裹巾不渗。你这煮粥的锅,能不能也给我们看一下呢?”那取了粥的第一人也回来问道。 “你们怎么问这么多……马先生,这些事要不……还是您来告诉他们吧,这立粥厂也有许多日了,还是第一次遇到有这许多问题的人呢。”吏员被三个人问来问去,也有些不耐烦,正好看到马钰过来,便即顺水推舟,将困难的问题交给了马钰。不过从马钰神色上看,却是三分从容,三分好奇,似乎遇到这样三名客人,对于他而言竟是一件趣事。 “三位想看这些锅,就随在下来吧。”听着三人语气,马钰也渐渐清楚,这三人即便不是一方名士,至少也应该是知书达礼之人,便也不敢怠慢,一边带着三人到了一锅新煮好的赈粥之旁,一边向三人直言道:“我看三位不像寻常灾民,倒像是读书人家出来的,不如,三位先告知在下,究竟从何处而来,要到何处而去呢?” “是这样的。”那第一名得到赈粥之人说道:“我等三人,原本也是苏州乡下的秀才,正好这些时日闲来无事,便想着来杭州走亲访友。却不想这里连年大灾,米价涨了不少,我三人家境只能算平常,先前自己买米,很快就把钱花光了,这几日没办法了,才来这边想着讨两顿饭吃。幸亏咱们就快到杭州了,要是再过几日,只怕这两位身体偏弱的,也就吃不消了。” “是这样啊,那你们放心好了。”马钰笑道:“你们没看到那外面的牌子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在这里放赈的吏员,还有我,每日都要和灾民同饮同食,咱们就算为自己肚子着想,也不能坑你们啊?至于存粮,方才那人不是也说了吗,咱们这里不缺的。” “那,能给我们也看一下‘立箸不倒,裹巾不渗’吗?”三人中最后一人也开口道。 “这个自然没问题,你看,咱们每一锅粥出来,不都要试一下吗?”说着,马钰也带着三人到了一口大锅之旁,亲自取了二十支筷子,一并插入锅中,果然,筷子直立于锅内,并未倾覆。 “各位也都看到了,这立箸不倒,咱们是能做到的,要不,再给各位看一下‘裹巾不渗’,如何?”马钰从容道。 “好了,看来你这里办得确实不错,那你这里,大概有多少老人妇女,他们的饮食起居,可也都安顿好了?”那第三人又问道。 “这也要多谢佛寺方丈了,他老人家听闻官府想要设厂,便主动承担了老弱妇孺的安居之事。要不,等咱们喝完这些粥,我也带你们去看一看如何?”马钰道。 三人并无异议,很快,各人便将赈粥分食完毕,马钰也带着三人到了寺内,只见僧众发放赈米,也和外面一样有序。三人也连连点头,看来是对马钰的赈灾情况有了认可。那第二人也说道:“其实不瞒马先生,在下在杭州诂经精舍,有两个朋友,他们素来与杭州抚院有些来往,你这里办得不错,我也让他们和巡抚大人说一声,为你加以褒奖,也不枉你一番心血啊。” “哈哈,这就不劳烦先生了。”马钰却也不在乎这些,道:“先生有所不知,在下先前也在京城做过几年官的,荣辱之事,也算见了不少,本也是不愿再涉足官场,方才归乡读书安居。至于其他,我没什么奢求。只是可惜,这偌大个大清,像如今浙江巡抚这般敢于任事,又深知任事之法的封疆大吏,还有几个呢?或许能保海宁一地平安,已是不易了。唉,我话说多了,你们要去杭州,便快些动身吧。” 三人便也拜别了马钰,相继向南而去。马钰却是不知,三人一路南行数里之后,那第二名受赈之人,竟忽然对最后那人开口道:“伯元,这位马先生,看来也是个不错的绅士啊,却不知他当日又是因为何故,竟也辞了官不做呢?”这人正是焦循。 “里堂,咱们准许绅士开办粥厂之时,对他们家世底细,都一一盘查过,所选必是本地有声名,颇得百姓信任之人。所以这马先生主动应募,就被我选中了。幸好他那时没见到我,否则今天咱们这微服出行,不就被揭穿了吗?至于为官……你和积卿,不也都不愿做官吗?或许也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这第三人自然便是阮元了。 “不过阮中丞,这一路从湖州回来,在下倒是觉得,有件事果然是中丞之功。”这时,那最先受赈之人也回过了头,竟是吴康成。吴康成想着放赈情形,不觉叹道:“以前总是说,这天下或有好官,却绝无好吏,确实,下吏放赈之时,上下其手,坑害百姓的事,我见得也不少了。但这次我可是第一次看到,这一路粥厂,纵有吏员看管,却也都严守规矩,不敢行偷漏之事了。能治吏如此,中丞这浙江巡抚,可是让在下心悦诚服啊。” “是啊,毕竟也都……都六年了啊。”阮元想着,却也不禁感叹了起来,道:“六年来,我一直严于定制,从严查吏,想了这许多办法出来,今日也终于……终于使这浙江风俗,能为之一变了。” “不错,中丞在浙江这六年,兴利除弊,力革陋俗,虽有大灾,百姓却依然安心。在下看来,也是数十年未有之事了。想来中丞那赔补亏空之事,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成。对了,里堂先生,中丞这许多为政之事,在下看来,都觉得不仅可为浙江一时之法,甚至成为日后一世之法,亦不为过。先生久在抚院,可有将这些事都记下来啊?”吴康成也向焦循问道。 “这个就不劳先生多心了。”焦循不禁笑道:“伯元身边之人,多有记录军政要事者,他那个叫阮亨的表弟,一直将伯元政令存录瀛舟之中。还有几个诂经精舍的学生,也多为伯元记事,看来这些兴利除弊之法,想让后世知晓,也并非难事了。” “里堂,你这是过誉了。为官治民,从来都是有治人无治法,所谓学者生,似者死,先人立法定制,难道就没有想过其中竟有弊病吗?只是那时这些积弊尚未出现罢了,或许时间久了,我这些办法,也就又会被人寻出可乘之机,若后人一味因循,那对于浙江政事,便是有害而无利了。”阮元也自谦道。 “哈哈,还是中丞想得清楚啊!”吴康成也对阮元称赞不已。 “伯元,里堂先生?太好了,这么快就遇到你们了。”就在这时,阮元等人面前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再走得近些,各人也看得清楚,果然便是杨吉。只是这时杨吉见到阮元等人,却只有一二分喜色,除此之外,尽是忧急之情,杨吉也不多说,走得近前,便对阮元道:“伯元,小恩公他……这几日忽然高烧不止,眼看情况是有些……好在我方才出来大半日,就遇到了你们,咱们赶快回去吧。” “你说什么?爹爹他……”阮元听着阮承信忽然病重,也是一时如同五雷轰顶,半晌说不出话。还是吴康成身在局外,尚为清醒,忙对杨吉道:“这位朋友,你出门之时,可备了马过来?” “我倒是……不过伯元,前面三里就有个驿站,我手中还带了些钱,要不然,就先找他们借两匹马,咱两个快些回去。”杨吉道。 “这……好吧,里堂,你陪着吴先生回去吧。爹爹既然病重,我绝不能再拖延了。”阮元心急之下,也就同意了杨吉的建议。 “好,伯元快些去吧,剩下的事,有我在呢。”焦循忙点头道,看着硖石镇之事尚属有序,阮元也放下了心,当即跟着杨吉去了驿站,亮出自己巡抚身份,借了两匹马出来,之后立即南下。到得傍晚,二人便即回到了杭州。 第二百八十五章 英和失足 到了抚院,已是一更时分,阮元也不敢停歇,匆匆交待了抚院吏员几句,托他次日将马还回驿站后,便到了阮承信卧房。只见父亲面色苍白,目光也渐渐微弱了下来,孔璐华虽有身孕,却也勉力坚持,与刘文如一同帮阮承信服药,谢雪和唐庆云则在一旁看着另一壶新药。阮承信见了阮元回来,眼中才终于有了几丝光芒,对阮元道:“伯元,你回来了?湖州那边,赈灾情况怎么样了?” “爹爹放心吧,湖州那几个县,粥厂开办一切有序,孩儿回杭州的时候,也顺便看了杭州粥厂,灾民一样各得安居。看来,孩儿制定的粥厂之法,都已经妥善地办下去了。”阮元点头道。 “那……下一批赈粮什么时候能运到?还有,之前投降的黄葵,你可都安置好了?伯元,爹爹的身体,爹爹清楚,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军务之事,你可要对他们交待清楚啊。”阮承信这几句话说得出来,阮元心中也是有如刀绞,父亲重病之时,看来已经想到了自己一旦过世,阮元必将归家守丧的最坏情况。也正因如此,阮承信才会告诫阮元及时交接军务,以免阮元离任,之后官员不知海防关键,竟至蔡牵卷土重来。 “爹爹,这些……这些孩儿都办好了。黄葵他们,都一一遣入了内陆,再也不能为祸海疆了。至于其他……爹爹,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孩儿这就去找杭州最好的医生过来,爹爹怎么会……怎么会有事呢?”说着说着,阮元竟也渐渐哽咽了。 “伯元,医生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阮承信叹道:“你有所不知,这几日璐华也寻了不少大夫过来,用的药,人参、丹桂……也不少了,看来爹爹这就是……是大限已至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头想想,你爷爷六十五岁之时,便故去了,我都七十二了,何必在生死之前,如此畏缩呢?更何况之前几个月,又有那么多人……爹爹早就想开了。倒是也苦了璐华了,前几日正是她生日,都没好好过,璐华的孩子我看着也七个月了,她还为了我这般忙碌,我……我又何尝对得起我这没出生的孙儿呢?”嘉庆九、十年之交,钱刘王纪四老相继过世,讣告一封封送到杭州抚院,自然也让阮承信多有感慨。 “爹爹,您千万别这样说,孩儿照看爹爹,本就是孩儿应尽之责,孩儿怎么忍心看爹爹这个样子,还不管不顾呢?爹爹只管放心,孩儿再去嘉兴、去绍兴帮爹爹找大夫来……”孔璐华入阮家十年,一直多得阮承信关照,早就与他情同父女。这时看着阮承信安慰自己,心中更是难过。 “爹爹,您就好好歇着吧,孩儿明日就去找清藩台和李知府来,不急之务,孩儿就交给他们一些,之后,孩儿也多陪陪爹爹,无论军政之事,只要有咱们几个在,就都不会出问题的。”阮元也向父亲安慰道。 “好,也好……”阮承信精神也渐支持不住,终于睡了过去。 之后数日,阮承信的高烧终于退去,但饮食情况却也大不如前,每日所食,尚不足平日之半。阮元也多花了些时间,回到内院陪着父亲,可一个月下来,阮承信仍是毫无起色。 这时的京城之中,也正在发生一场大变。 “英和啊英和,朕这几年悉心栽培于你,也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撑起军机处的重任。可是你呢?你怎的如此糊涂,臣子之谊,都能这般全然不顾了吗?”这日圆明园中,嘉庆也特意召集了庆桂、董诰、戴衢亨与英和前来勤政殿,几人方才入定,嘉庆便对英和训斥了起来。 “皇上,这……臣折中所言乃是公事,并非为一己之利而妄为啊?”英和辩道。 “有你这样办公事的吗?”嘉庆怒道:“你说这袁煦是纪昀的女婿,刘权之应该避嫌,这倒是也没错,可你折子写到这里,也就够了。你为何要在后面写上,刘权之年迈昏聩,不能办事,让朕免了他入值军机之任的话?这军机处应该用什么人,不应该用什么人,是朕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原来,纪昀去世后,刘权之补任了协办大学士,也一并参与了之后军机处新晋章京的商议之事。当时刘权之曾上言,认为内阁中书袁煦才能足以补任章京,可这袁煦乃是纪昀女婿,纪昀又是刘权之考中进士时的座师,一时之间,朝中便多有人认为刘权之徇私。更兼先前多次议事,刘权之因老迈之故,言语游移,不置可否,更让英和认定他不仅不能尽心奉公,甚至不能尽力办事。想到这里,英和便即对嘉庆上疏,历数刘权之在军机处失职之事,并在奏疏最后言及,刘权之不宜再留任军机处。英和升迁甚速,这时少不了有些年轻气盛之态,竟一时未能留意这等官场忌讳,果然,嘉庆看到这封奏疏,当即大怒,这日便召集军机大臣,当众训斥英和。不过这一日刘权之也没有到场,算是嘉庆最后给他留一些面子。 可在英和心中,这时犹自认定自己上疏乃是纯出公心,并非私事,听得嘉庆如此批评,又如何忍耐得住?竟又向嘉庆辩道:“回皇上,臣与刘中堂平日并无私怨,臣也知道,军机处需要的是能够把政事办好之人,可眼下刘中堂用人糊涂,出言模棱,臣实在不认为军机处尚需此等大臣。臣也清楚刘中堂为官数十年,是有功于朝廷的,既然如此,让刘中堂专管部务,或者致仕,方是成全了刘中堂啊?” “你说什么?军机处需要的是能办事的人?那你跟朕说说,你又办成了什么事!”嘉庆看英和还在强辩,更是怒不可遏,道:“前几日那件控案,你初看文卷,便说死者傅通是意外身死,当时若不是朕看着那段供词有异,让刑部下去重审,那真凶还不知要逍遥法外到何时呢?照你的说法,你审理要案便是如此模样,朕留你在军机处又有何用?” “这……是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眼看嘉庆已经拿出实据,英和也不敢再行辩驳,只得向嘉庆主动请罪,以求减轻处罚。 “是啊,你也该受些教训了!”嘉庆怒道:“既然你自己都清楚,办事不力,便不足以在军机处留任,那从今日起,你军机处行走的职衔,就先免了吧!这一品顶戴,你也暂时不用戴了,正好,太仆寺那边出缺,你就去做太仆寺卿吧,在那边再历练些时日,让你长长记性!”太仆寺卿这时乃是从三品官职,对英和而言也算是个不小的责罚。 “是,奴才谢皇上宽恕之恩!”英和谢恩道。 看着英和谢恩告退,董诰素来与英和一家相善,也向嘉庆劝道:“皇上,这样的责罚,对英侍郎而言,会不会有些重了?毕竟英侍郎只是上疏言语不当,臣也清楚,他和刘中堂是没有私怨的。” “朕这样处罚他,已经算轻了!”嘉庆道:“这英和啊,年轻气盛,若是朕一味纵容于他,他早晚要闹出更大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刘权之这般不知避嫌,参决要事,也渐渐力不能逮,英和弹劾之言,却也没错。也告诉刘权之一声,让他回礼部办事吧,以后就不用来军机处了。” “皇上,若是如此,军机处可就只剩下三人了啊?”戴衢亨担心道。 “是啊,军机处要事还是多,总不能全都让你们三个担着啊……”嘉庆沉思半晌,也道:“既然如此,朕也明白了,军机处里,还是需要能办事的人啊。若是人人都与英和一般,空有凌云之志,遇事却总是出错,那朕还如何取信于天下呢?就这样吧,吏部侍郎托津,这些年参办刑案,处理部务,一向称职,就让他入军机处行走吧。” 于是,嘉庆十年六月,英和与刘权之都被免去了军机处之职。军机处很快形成了庆桂、董诰、戴衢亨和托津四人共参要事的局面,而这一局面,也难得的稳定维持了六年之久。 而听到军机处人员变更的情况后,最为震惊的或许还不是英和或托津,而是卢荫溥。那日得到消息,他便返回家中,找到了那日托津为他写好的字条,只见上面写道: 英和空好虚言,办事并无成效,此一不足。多蒙恩遇,言事无所顾忌,必招群怨,此二不足。少年骤进,盛气凌人,同列必与之不和,此三不足,军机处关要之地,有此三不足,英和绝难久立其间。 那时卢荫溥也是冷汗淋漓,不想托津竟一语中的。 “或许,托侍郎果然是可以倚重之人啊……”想着托津取代英和进入军机处,又兼庆桂董诰年迈,不难想象,日后朝中要事,绝少不了托津的影子,卢荫溥对于自己的前途也开始了新的思考。 无独有偶,仅仅两日之后,托津便在军机处中找来了他。 “卢司仪,皇上那边正在商议一件湖北的控案,我想接下这个案子,眼下我还需一名副手。不知,卢司仪对于出京办案,可有兴趣?”托津主动问道。 卢荫溥虽官品不高,却也清楚京控案件若能办好,必然会得到嘉庆进一步重视的道理。 “这个……多谢托侍郎知遇之恩,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为这控案求一个真相出来。” 从此之后,卢荫溥的名字,也开始渐渐出现在许多京控案卷之中。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两广招抚风波 与此同时,广州的两广总督府却也不安宁。那彦成的面前,这日也多了一个质疑之人。 “那总制,眼下南海之上,海寇尚未被尽数剿灭,正是咱们整军备战,一举歼灭贼人之时。可大人却为何不只按兵不动,而且还在这里看上戏了?”这人是广东时任巡抚孙玉庭,因看着那彦成一年以来,只抚不剿,故而主动找上门来与那彦成辩驳。这时那彦成眼看孙全谋不肯发兵,招抚之策一时也颇具成效,不觉有些自暴自弃起来,这日竟在督院寻了一个戏班,观戏度日。 “孙中丞,我并非不愿主剿,可你也看到了,眼下招抚行了大半年,已有不少海盗主动上岸投诚,看来海盗之中,大多也是明白大义之所在的。更何况眼下广东经费也多有不足,若是一味主剿,兵船修缮、鸟 枪添复,也都没有余钱了啊?”那彦成无奈道。 “那总制此言差矣!”孙玉庭仍不肯相信那彦成之语,与他辩道:“国朝授官封职,自有定例,既无军功,又无年资,这些海盗凭什么和绿营将士共享朝廷武职?长此以往,难道大人不是在告诉天下武生,与其去应武举,不如下海为盗吗?大人说钱粮不足,那总制您身为一方督抚,就没有半点应对之法吗?实在不行,咱们再去十三行一趟,让商人捐资以备船炮之用,总也比大人这般,视朝廷名 器如无物要好啊?” “哟,这不是孙中丞吗?那总制在这里观戏,您就这般无礼,定要扰了总制大人观戏之乐,才肯罢手吗?”这时正好孙全谋也到了广州汇报招抚情况,正好听闻孙玉庭上门质问,连忙赶来总督部院。看着孙玉庭犹自气愤,孙全谋也不禁笑道:“怎么,孙中丞这样一味鼓动那总制出兵作战,可是孙中丞已有了破敌之策?要不然,中丞也说说自己的妙计如何?” “孙提军,你是这广东绿营武官之首,如何破敌定计,难道不是你的事吗?”孙玉庭怒道。 “我的计策,我的计策中丞不是看得最清楚吗?那就是招降啊?中丞您想想,这些海盗又不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许多人也不过是家境贫寒了些,便即铤而走险,误入歧途,咱们应该做的,正是把他们拉回来啊?现在我们不也招抚了不少人了吗?孙中丞,你敢说本官的计策,就没有用吗?”孙全谋冷笑道。 “招抚,那我也问你,那郑一和乌石二,为何还在海上坐拥数十大船,他们怎么就不听你的招抚?你这般一味对贼人妥协,难道他们就能领情了?就现在郑一和乌石二的实力,他们随时可以再行侵扰海疆!你身为广东提督,应该想的乃是治本之策,不是仅图一时之利!”孙玉庭怒道。 “行了吧,孙中丞,说了半天,我看你也没什么破敌之道嘛?怎么,你一个文官,动不动就来指责我们武官不能打仗,你这不就是大言不惭吗?方才那总制之言我也听了几句,说到底,咱广东现在无论文武都没有余钱可用,没了钱,就算我再怎么妙计迭出,难道还能让一群饿着肚子的绿营兵士,驾着漏水的船,出去剿捕海寇吗?”孙全谋仍是一副倨傲之态。 “哼,你们若是如此不思进取,也休怪本官翻脸无情!”孙玉庭眼看二人都不听劝,便也不再多言,拂袖而去。只是那彦成看着孙玉庭这般模样,一时却也有些语塞,毕竟这样的情景,其实自己刚来广东之时,就已经出现过一次了…… “算了算了,这戏不演了,给他们把赏钱备好,让他们回去吧。”经过孙玉庭这样一闹,那彦成对看戏也没了兴趣。 对于好友之间发生的事,阮元或多或少也有些耳闻,只是这时的阮元,却也无暇再去关注千里之外的好友了。整个六月下来,阮承信身体都未见好转,进入闰六月,更是精神日渐衰落。纵使阮元每日悉心照料父亲,也只得开始做起了最坏的打算。这一日阮元终于下定决心,找了清安泰和李长庚来到“瀛舟”书斋之内,准备对二人交待浙江善后之事。 “西岩兄,这些日子,蔡牵船队可曾出现在浙洋?”阮元向李长庚问道。 “这倒是没有,这两个月,之前加入蔡牵的浙江土盗,又被我们平定了一批,现在浙江洋面,尚属安静。只是……”李长庚也清楚阮元家事,可海防要事毕竟不敢耽搁,也对阮元道:“从去年和蔡牵交手之后,我便总是感觉蔡牵那几艘主舰,乃是新修的大舰。粗略看来,要高出咱们的霆船一层多。若是蔡牵还敢来,我自当与他死战,可若是战船就这样一直吃亏,受罪的不是我,还是那许多将士啊。” “西岩兄的想法是……再造更大的船与蔡牵对阵?”阮元问道。 “正是,正好眼下这些霆船,也都打了五六年仗了,也到了该更换的时候了。”李长庚道:“我在福建认识精通造船之法的匠人,听他们说,咱们现在还可以再造一种大船,他们叫大同安梭船,这船一般不如霆船长,但宽度、高度,都在霆船之上,若是有此大船,将咱们将士直接抬高五六尺,海上迎战蔡牵,就更有把握了。可中丞这个样子……我却也不知该如何禀报皇上。” “西岩兄,你只要记住,我无论在不在杭州,你都按照现在我在的样子办事,就足够了。这加造大船之事,你只管给皇上上奏,若是皇上不准,那我就算在扬州,也随时可以为你声援,帮你说明海上实情。”阮元也继续鼓励李长庚道:“还有,这次我也跟皇上说清楚了,皇上那边下了新的上谕,明令你所部船队,无论闽浙粤洋,只要有蔡牵消息,随时可以出动追击!西岩兄,这一次,你就再也不用担心玉德在你身后,暗行掣肘之事了。” “如此,也多谢阮中丞了!”李长庚激动道:“中丞自请保重,就算你不在杭州,咱们也一定多通书信,李长庚这辈子有中丞这般至交,就算战死沙场,也是值了!” “西岩兄,可千万不要作这般不祥之语啊?”阮元也劝他道:“我还等着东海最终太平的那一日,西岩兄凯旋而归呢。到时候,只要我还有机会,哪怕来一次浙江,我也一定去找西岩兄畅饮一日!那一天,咱们就不谈兵事了,只一同尝尝我带来的好酒,再好好联上几首诗。西岩兄,你武事之外,更兼文才,却不要因为海上军务,就把作诗给忘了啊。” “阮中丞,开府推心若谷虚,要将民物纳华胥。风清海外除奸蠹,令肃军中畏简书。这几句话,我原是想不出的,也正是有了中丞抚浙,军政焕然一新,我方才能写出此两句啊。”李长庚听阮元说到这里,也不觉感叹:“若是海疆果然能够平定,我定为中丞来信一封,只要中丞有工夫,就随时欢迎中丞再来宁波!或许到那时,我还有更好的诗句呢。”浙江提督平日驻扎宁波,故而李长庚有此一语。 “好,那我等着西岩兄!”阮元笑道,说罢,他也看向清安泰,道:“清藩台,依我猜测,一旦我离开巡抚之任,皇上多半要补任你做巡抚,你这三年与我一同参决庶政,做得都不错,我相信你。不过……水师的事,还是希望你多听李提督的意见。我来浙江之前,也不懂海战之道,全凭李提督教我,凡有战事,若是有不决之处,自可请李提督自便,如此,海疆便可长享太平。”阮元清楚,清安泰也是文官出身,战事并非其所长,是以对他详加叮嘱。 “是,下官明白,李将军是我大清海上支柱,下官自然会听将军之议。”清安泰道。 “还有,这次赈灾,可能我也看不到结束的时候了,善后之事,你也务必谨慎。去年你与我一同救灾,如何栽种秋粮,你也自有经验,就按照去年的办法,再做一次。我相信到了秋天,浙江一定还会丰收!至于育婴堂、普济堂、西湖筑岛、海塘这些事……这样吧,我平日办事之时,都会让下面属吏随时记录,这些事你都不用担心,我自会让学生抄一份给你,若有不解之处,照我原来的办法去办就行。要是出了新的问题,你解决不了,就送一封信到扬州,我继续帮你。其他赔补亏空的事,我也多有新制,你按我定的方法去补,自然每年都能补上二十万的旧账,而且只要你不滥用府库银钱,也不会出现新亏。”阮元继续交待道。 “嗯,中丞,诂经精舍那边,我知道多有本地名士,若是有空,我也一定多与他们来往。咱们群策群力,一同办事,浙江这边,中丞就放心吧。”清安泰从来明白事理,这时也无需阮元过多点拨。 眼看军务政事都渐渐交待完毕,阮元也终于放下了心。可即便如此,阮元心中犹有一丝侥幸,希望父亲身体可以好转,若是自己能够亲见浙江海疆太平,民生重归和乐,该有多好?可惜事与愿违,不过半月,那一日终于还是到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父亲的别离 嘉庆十年闰六月十五日,阮承信也最后一次叫来了所有阮家之人,自阮元以下,阮家一妻三妾,阮元二子一女,蒋二夫妇,杨吉等人,这日下午都齐聚阮承信卧房。各人也都清楚,这一日就是大家和阮承信的诀别之日了,也纷纷掉下泪来,不过一会儿,房中便即有了哭泣之声,再不能止。 “好啦,都先别哭了。你们也……也让我说几句啊?”这时阮承信反倒成了家中最为从容之人,向阮元问道:“伯元,我不能亲奉神主归家,看来是要有遗憾了,不过有常生代劳,却也无妨。家庙那边,可都布置好了?这样爹爹去了,见了你爷爷,总也有个交待啊?” “爹爹,这个您就放心吧,常生前几日也来了信。说是家庙那边,已是焕然一新,列祖列宗在上,自可安享祭祀了。”阮元想着父子即将分别,言语虽然力求平安,却也掩不住哽咽之音。“只是可惜……可惜两个月前,端临先生又……” 原来,这年年初阮元与刘台拱定下两家亲事后没过多久,刘台拱便即染病,与世长辞。这样看来无论阮承信病情如何,阮常生的婚礼都只能推到嘉庆十二年了。阮承信自也清楚刘家之事,感叹道:“不想端临先生,竟走在了我前面……也罢,这两年的工夫,多少人都相继去了,爹爹有时候看这人世,都有些陌生了,就这样去了,却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爹爹,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孩儿,孩儿还等着您……”孔璐华看着阮承信神情,竟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璐华,别哭,你……你平日都听爹爹的话,爹爹从来都觉得,你是咱阮家的好儿媳,能和衍生公府成了伯元的亲事,爹爹一直都……都很高兴……”阮承信也安慰孔璐华道:“今日爹爹对你,还有一句话,你一定要听,从今天起,到我这孙儿生下来,你都、都别哭了,现在你腹中的孩儿,比我重要。人固有一死,可生者却能永续,如此,阮家方能兴盛啊?所以,这一个半月的时间,你……你一定要养好孩子,到了冬天,爹爹入土了,你身子再好转些,爹爹准许你到爹爹墓前,好好哭一场,可在那之前,你可要忍住啊,就这一件事,你……你能答应我吗?” “嗯……孩儿听爹爹的……”话虽如此,可要孔璐华强自忍住哀痛之情,却也实在为难她了。 “还有,书之、月庄、古霞,这几年爹爹看着你们,虽然出身不同,却都能在咱们阮家开心的生活下来,我……我也很高兴。所以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今日的姐妹情谊,以后也要保持下去。爹爹知道,你们之间,有时候也会有冲突,可即便有了,也不要记仇,要找伯元和璐华帮你们开解,他们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好结果的。还有,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犯了错,也千万不要藏着,说出来,其他人都会理解的。切莫为了掩饰前错,竟至一错再错啊。”阮承信也对阮家三妾劝道。 “爹爹,我们都记住了。”刘谢唐三女也一并应道。 “伯元,还有杨吉的事,我知道,他为了报恩,一直留在了咱们家。可话说回来,他父亲年纪可比我大,现在在湖南什么样子,咱们却也不清楚。若是他想回家看看,你也让他先回去一趟,可别为了报恩,竟忘了尽孝啊?”对于杨吉,阮承信也想了不少。 “小恩公……谢谢你现在还想着我……”杨吉与阮承信一同生活也有二十年了,这时一样难忍悲痛之情。 “好,爹,杨吉的事,我都听他的,您就放心吧。”阮元道。 “哈哈,伯元,看来最后,还是你的事最重要啊?”阮承信强自笑道:“杭嘉湖赈灾的事,快结束了吧?百姓可都回去种秋粮了?粥厂那边,可有饿死百姓之事?” “爹爹,昨日孩儿看了三府三十四粥厂的所有上报。这次赈灾,三十四座粥厂,所有受赈百姓,都活下来了!”阮元哭着对阮承信道。 “好,好!咱家人虽不信佛,却正是深得佛家之道,如此,你也自该无愧于心了。”阮承信这样说,也是由于清中叶之时,很多士大夫笃信佛教,以为抄写经文、吃斋念佛便能为自己祈福。但阮元坚守儒家经典,力主儒佛有别,并无如此从众之事,阮承信这样说也是认同了阮元,告诉他能用实际行动救人,便是坚守佛家本念,无需再去做形式文章。 “海防之事呢,你交待清楚了吗?”阮承信又问道。 “爹爹,前几日李将军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阮元道。 “嗯,这样浙江的事,我也放心了。”阮承信欣喜道:“你做这六年浙江巡抚,便是要善始善终啊。不过,最后还有件事,爹爹希望你能再听爹爹一句话。这次归家,我算着要到嘉庆十二年末,你才能重新出山,到时候,可一定要把身体养好。你对爹爹孝顺,爹爹清楚,可千万不要为了爹爹,竟把自己身体哭坏了,那样以后若是你再去做巡抚,你年纪也不小了,可要坚持住啊?” “爹爹的意思是……”阮元却不清楚,父亲竟然对自己的再度出山,都已经有了预想。 “眼下天下正是用人之时,所以到了两年以后,我看皇上还是会重用你的。若是那时海疆之上,还有蔡牵这个人,就算重新让你回来做浙江巡抚,也是大有可能啊?”阮承信道:“所以这两年,你一定要修身养性,凡事多顺其自然,若是想要修书,就去修吧。总是不要在爹爹身上,再耗费精神了。伯元,爹爹就算去了,也一定会看着你呢。若是你来见爹爹那天,爹爹发现你所做之事,竟与今日无二,哈哈,到那个时候,你可别怪爹爹无情!”他这时也想着,若是阮元前去修书,说不定就能转移注意力,不再过分悲伤,所以才这般安慰阮元。 “嗯,爹爹,孩儿知道了……”阮元一边哭着,一边也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哈哈,你说,你们哭什么啊?”阮承信说着说着,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只小声道:“我这一生,前后蹉跎了二十多年,可今日仍然是子孙满堂,一家和乐,能看着这样的阮家,我……我已经知足了啊?伯元,你这二十年,从来都让爹爹放心,以后的路,就……就自己走下去吧……”说着说着,声音愈加微弱,终不可闻。 或许,能如此安度晚年,本已难得。 嘉庆十年闰六月十五日酉时,阮承信在浙江抚院之内,平安的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享年七十二岁。 而这也意味着,阮元的第一次浙江巡抚之路,就此结束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告别杭州 嘉庆十年闰六月,因阮承信过世之故,阮元只得依从礼制,主动上疏请辞了浙江巡抚。嘉庆也很快发下上谕,准阮元归家守制,并补任清安泰做了新的浙江巡抚。这半个月时间,阮元也将浙江抚院事务逐渐与清安泰交接完毕。七月初三日,阮元终于将父亲棺木,家中行装清点完毕,踏上了返乡守制之路。 这日清晨,阮元便即收拾了行装,准备在武林门外登船北返,可阮家马车方到了武林门,阮元下得车来,竟也吃了一惊。只见武林门内外,这时竟密密麻麻的站着无数百姓,前后各约数里,这样粗略算来,也有将近万余人来这里为自己送行了。随着阮家车马家什渐渐临近码头,武林门外迎送人群中,也很快走了出几个人来,仔细看去,乃是张鉴、许宗彦夫妇和吴康成,阮元见了这许多故人,一时又惊又喜,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这时还是张鉴热心,主动对阮元道:“老师,您家中之事,学生们都清楚了,老师便只管安心归家便好,有学生和积卿在诂经精舍,这里便能够支持得下去,我们都愿意各自出些家产,以酬精舍中主讲之人,以后只要主讲之人不绝,这诂经精舍之名,也定当传承下去!” “春冶,我……”阮元也清楚张鉴家世,虽说尚属宽裕,可要他来维持诂经精舍运转,只怕过不了一两年,便要陷入拮据之境。但这时自己即将归乡,又怎有其他办法可以相助学生?也只好对他安慰道:“这样想来,也是老师料事不周,诂经精舍这些年,都是因我在此,方得维系,以后我不在杭州,可是多苦了你们了。” “老师这说得是什么话?学生倒是隐隐有种感觉,或许老师以后,还会再来杭州呢。”许宗彦笑道:“至于其他,老师也无需担忧,福儿的事,能与老师成秦 晋之好,是学生的荣幸才是。”原来,在此之前,阮元一家便已经和许宗彦、梁德绳夫妇将阮福婚事商议完毕,许梁二人并无异议,两家已在口头上有了约定,只是阮福和许延锦年纪都小,所以两家人也都仅有初约,并未行三书六礼之仪。 “积卿,这些都好说,其实我想着,你毕竟也做过两年官,抚院庶务,你也间有参与,我和清中丞也说起过你的事,若他有不决之处,还望你多能相助。”阮元也对许宗彦谢道。 梁德绳也找到了孔璐华,看她已经临产,只得坐在车中不动,便也安慰她道:“妹妹这次归家,可千万不要过度悲伤,你这孩子我看着,不过一个月也就要生了,可得好好安养才是。我这里也给你备了些安胎补药,妹妹这一路上,切莫忘了按时服下,老先生若是在天有灵,也定是希望这个孩子平安降世的啊?” “嗯,谢谢楚生姐姐,我……我都清楚的。”孔璐华也点头道。 “阮大人,在下看来,今日前来相送之人,却也不少了。”吴康成看着阮元一家与学生交待已毕,也上前补充道:“怎么,大人就不想与这些百姓说上几句?他们好不容易来送您一次,总也不想就这样看着大人径自离去,对他们不管不顾啊?” “如此也好。”阮元点了点头,看着围观百姓神色,果然大多诚恳,看来自己抚浙六年,也终于做到了深得民心。便朗声对面前百姓道:“今日各位能来送我,我实是感激不尽,但若是各位以为我尚是这浙江巡抚,想要下拜于我,那就大可不必了。现下我已辞去巡抚之职,不过与各位一般,也只是寻常百姓罢了,其他礼数,就请各位免了吧。说句实话,六年前我南下杭州之时,并未在地方任过藩臬道府之职,那个时候也是每日担忧,生怕办错了事,不仅未能解诸位之困,反倒给这杭州带来不便。所幸我身旁,还有这一群愿意真心助我之人,我等群策群力,才总算让这杭州城平安了六年。各位平日能够安居,便是我之大幸,说到底,还是我应该感谢你们才是!”说罢,也面向围观百姓最多之处,郑重为各人做了一揖。 “只是可惜啊。”说着,阮元也不禁叹道:“我终是德薄才浅,六年过来,竟不得上天恩佑,这才六年的工夫啊,竟然出了三年雨灾一年水灾。我与所有抚院下属,已经竭力相救,可即便如此,今年粮价高涨,却也是降不下来了,再降,就对不起那些从事耕桑的百姓了。是我才疏学浅,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帮助大家摆脱雨灾之困,可各位今日仍然不弃于我,主动前来相送,是我阮元愧对大家!我此番离去,已经将待办之事一一交托于新任巡抚清大人,清中丞办事得力,从来可以依靠,就请各位放心吧。我这一去,别无所求,也惟愿各位从此得享丰年,长相安乐!”接着,阮元再次成揖,又对百姓们施了一礼。 面前百姓看着阮元如此诚恳,又怎能不为所动?一时阮元面前之人,也纷纷对阮元还礼劝慰: “阮大人,您在浙江这些年,办了多少好事,咱们还不知道吗?不说别的,就说那普济堂,我前年潦倒之时,还多亏尊夫人在普济堂给了我一件棉衣呢。就凭大人一家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怎么能说大人的不是呢?” “阮大人,这些年您为了救灾,每年都捐了不少钱,我们都听说了,您出钱修了杭州水道,以后城里再不会闹雨灾了,可您自己的抚院却没钱去修。您这般为了我们,我们怎么能因为天灾之故,就来怪罪您呢?” “是啊,以前咱们临安县每年都要征一笔银子,说是什么海塘帮办,大人来了以后,这钱我再也不用交了,大人解了我们县帮办之人长年劳困,我们当然要感谢大人啊?” “大人,我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以前走北新关,哪怕多带个包袱,都要收过关钱,大人来了以后,这几年北新关再也不乱收钱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年灾情是重了些,可我乡下的亲戚也都告诉我了,他们那里,每天都有粥喝,从来没人敢克扣赈粮,这要是赶上以前那些巡抚啊,早就饿死人了!” “大人,我也是跑生意的,我苏州有个亲戚听了大人的事,还在抱怨呢,说若大人不是江苏人该有多好。这样,大人就能做江苏巡抚,让他也过些安心日子了。” “大人,我听说就算夏禹商汤这样的圣君,在位时都有水灾旱灾呢,可见这有没有灾,跟大人德行根本就没关系!其实咱们也不是怕有这些灾祸,咱们真正怕的,是这天灾来了,做官的却对我们不管不顾啊?可大人不一样,有大人在咱杭州坐着,咱们就知道,这雨灾再大,咱们也都能熬过去!” “是啊阮大人,我们是真的舍不得您走啊……” 一时之间,百姓中稍有见识之人,也都上前劝慰着阮元。甚至阮元目光探过之处,几处人群中人影攒动,似乎果然还是有百姓感念自己恩德,为自己跪了下来。 “我……那我也谢过各位了!”阮元看着这番景象,心中也是激动不已,便又双手成揖,向各人拜过了。随后,阮家之人也一一登船,在一片不舍之情中,眼看舟楫晃动,武林门、杭州城、西湖渐渐变成了远方的景色。而送行百姓也直到阮元一行的坐船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内,才逐渐离开了码头。 阮元坐船北上之后,很快便到了镇江,渡过长江,便是扬州,阮元想着父亲临终交待自己杨吉之事,便也问过杨吉是否愿意回乡探亲。杨吉想着扬州多半暂无要事,又兼离家二十载,总是也有了些留恋之情,也同意了阮元的建议,约定在镇江与阮家暂时分别,西进湖广去了,若是大菁寨一切太平,自己一年之后,再回扬州与阮元相见。 过江之后一日,阮家人便回到了扬州,七月之末,孔璐华在悉心调养之下,也顺利诞下一子。阮元本想着从“福”、“祜”二字,将孩子取名为阮祎,但看着孔璐华连续经历父丧怀胎,一时神情憔悴,自也是说不出的怜惜,便改了主意,将自己阮姓与孔璐华的孔姓相合,给孩子改名为阮孔厚。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月,孔璐华经过安心将养,直到入冬前方才康复,阮元也一边陪着妻子,一边将阮承信灵柩迁到雷塘,与母亲林氏合葬。自己则在雷塘祖墓之畔建了一座墓庐,准备等孔璐华康复之后,便自己前往墓庐守丧,成人子尽孝之仪。一时之间,阮家倒也无甚要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嘉庆二贬那彦成 可是这时的嘉庆,却意外收到了一封控告上疏,看过之后,嘉庆当即大怒,这日刚一召来四位军机大臣,便即对着那奏疏大骂道:“你等且来看看,我大清堂堂的总督大吏,竟能做出如此无耻之事!那彦成,朕原以为他陕甘兵事过后,能够有所自省,这才授了他两广总督。可你们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对那些个海盗,一年下来,唯求招抚!自己在督院里呢,居然还演上戏了!我大清的军威,朝廷的名 器,在他眼里,就连一场戏都不如吗!如此无耻之辈,如何还能当得起这总督之任?现在就发上谕,将那彦成革职查办!若有滥收海盗,又或海盗降而复叛之事,那他也不用回来了,就在广州问斩,也给全天下的督抚们看看,怯战怕死,究竟应该是什么下场!”原来,孙玉庭眼看那彦成合孙全谋都不听自己意见,一怒之下,便即上疏揭露了那彦成唯求招抚,督院演戏之事,若仅有招抚一节,嘉庆或许尚不致如此,可八旗要员,若非年节擅自演戏,乃是嘉庆至为痛恨之事,故而嘉庆看了这篇奏疏,当即怒不可遏。 “皇上息怒。”这时军机大臣中,还是董诰最识大体,眼看嘉庆怒意难耐,也便温言相谏道:“臣想着这件事中,或许尚有臣等不知之处,孙玉庭这份上疏,臣看来其中招抚演戏之事本无差错,可据臣所知,那彦成在广东也曾清剿会匪,那时战绩臣等也是看过的,应该没有虚言。可见那彦成并非无能之辈,这所谓‘唯求招抚’云云,其中当有蹊跷,还望皇上先行派遣京中要员前往问话,若那彦成果然纵寇,皇上再处置他也不迟。” “皇上,臣也是一样的想法。”庆桂补充道:“那彦成虽有纵寇之过,但毕竟以前在川楚,在广东都有战功,所谓纵寇,亦非败绩,若是仅以此二端处决大臣,只怕百官之中,会人人自危,从此不敢办事。是以臣想着眼下之计,当是先将那彦成停职,另择一任事大员前往广州,同时将纵寇演戏之事,对那彦成详加问过,若他另有欺瞒皇上之事,再行从重处断,方是上策。” “那你们说说,眼下还有何人能去广州督办剿匪之事?”嘉庆问道。 “回皇上,湖广总督吴熊光,可堪此任。”戴衢亨举荐道。 “吴熊光?戴衢亨,你也该知道,吴熊光初入军机处做章京时,提拔他的就是阿桂,你又和他一并入值军机,你现在举荐于他,又是何意?难道,你也要徇私枉法不成?”嘉庆怒道。 “皇上,臣意绝非如此!”戴衢亨也只得叩拜道:“眼下两广既然已有纵寇之事,那接任的总督,也自应熟悉军务,可四川勒总制,云南伯总制,闽浙玉总制,都有边务在身,不能移镇。陕甘倭总制正是因不能查办海盗方才内调,自然也不能去,两江铁总制不善军务,直隶现在还是裘行简暂署总督,可以移镇两广之人,臣看来也只有吴总制一人了。臣清楚臣与吴总制也有交情,本不愿提及于他,可如今总督之中,再无他人可任两广,是以臣只得保举吴总制南下,至于徇私之过,还请皇上责罚!”说罢,也对嘉庆连连叩首,以示至诚。而嘉庆听着他所言,却也清楚,戴衢亨已将可用之人尽数开列,而可能的选择,就只有这一个。 “罢了,就让吴熊光改任两广吧。”嘉庆思来想去,果然再无其他合适之人,只得同意了戴衢亨的建议,但也补充道:“即便如此,若不能再有一人前往监视,仅凭他二人办事,朕不放心。托津,你也即刻准备南下,到了广州,须将纵寇演戏之事对那彦成详细问过,尤其是四五品之职,他究竟保举了多少人?还有,有没有海盗受降之后,便又下海为寇?务要问出实情,方才回禀于朕!” “奴才遵旨,奴才谢皇上栽培之恩!”托津谢恩道。 很快,嘉庆便发下上谕,将那彦成两广总督停职,由吴熊光暂署两广总督,并令吴熊光先行查办那彦成纵寇、演戏二事。而吴熊光得了上谕,也同样清楚那彦成并非无能之人,如此轻慢行事,定有蹊跷,便即在南下途中提前微服进入广州,先行来到了那彦成督院,向他问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三郎,朝廷的上谕,你都看到了吗?你说,你怎么能如此糊涂啊?”那彦成在同辈中排行第三,吴熊光又与章佳一家亲近,是以用了三郎这个称呼。“我知道,若论武略,你确实不如你祖父文成公。但我在军机处时,也听文成公说起过,你对于兵法战阵之学,一直勤加修习,世叔也相信你并非那般凡庸无能的八旗子弟。而且先前你不是也说,博罗会匪都被你清剿了吗?怎么遇上这海盗,你竟然束手无策呢?” “槐江世叔,我……这都是我咎由自取,世叔若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拿我,便将我锁了进京也好。这纵寇之事,我……我都认了。”那彦成一直被孙全谋挟制,无力出动兵船剿匪,一年以来,原本的心气竟又被磨灭了不少。这时听到吴熊光说起停职拿问之事,索性全部认了下来,话一出口,果然自己也觉得解脱了不少。 “三郎,你知道你这次惹了多大的祸吗?”吴熊光也不觉急道:“我可是听京城来的人说了,皇上对你已经勃然大怒,甚至连问斩的话,皇上都说出来了!可三郎啊,我与你一家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能有今日,也是文成公一力栽培,今日你有此一难,我虽不能违了国法,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去送死啊?我想着,你突然变成这样,一定也有隐情,不如你将其中实情,先行告知于我。我清楚,那托知亭素来冷面无情,若是见了你,他可不会给你半点好脸色看!你总不会就这样,把自己的命视作儿戏吧?你少年时兼济天下的抱负,现在都去哪儿了?!”托津字知亭,这时吴熊光说得乃是其表字。 “吴世叔,东甫他……他也不是有意这样的啊?”一旁的云仙听到吴熊光这次暗访,竟已说出“问斩”二字,即便那彦成尚是无动于衷,她又如何不急?便也将其中详情说了出来:“说到底,这件事也是东甫他三年前办事出了岔子,竟被那孙全谋得了把柄,那孙全谋有意骗东甫上当,之后就要挟东甫,不肯出兵,还说……说若是东甫参奏于他,就将东甫办过的错事也公之天下,东甫也是因这个缘故,才……”说着,也将那彦成之前错认吉庆死因,落入孙全谋圈套之事,一一讲给了吴熊光听。 吴熊光听了那彦成与孙全谋之事,也一时冷汗淋漓,对那彦成叹道:“东甫啊,你可真是铸成大错了啊!若是当时你对吉庆之事主动认错,就算被皇上责罚,又何至今日呢?看来就算我来做这个总督,也一定要防着孙全谋了。而且,这件事却也为难,若是你见了那托津,把吉总制前事也交待出来,皇上看来你供词,只怕即便你招抚并无其他过错,皇上也会雷霆大怒,从而斩了你啊?” “吴世叔,侄女也清楚,东甫方才所言,只是气话,他从来有志于中兴国朝,怎么可能就这样认罪等死啊?”云仙也啜泣道:“既然那托津必然要来拿问东甫,咱们却也要做好准备,东甫他如何才能保住一命,还望世叔指教!” 吴熊光听着云仙哭诉,心中自也不是滋味,自己毕竟与章佳一门多年相交,这时又怎能忍心去送那彦成上绝路?可自己为官一生,又素来坚持清慎,不愿徇私,不免为难了片刻。可看着那彦成憔悴之状,想着他毕竟也对朝廷立过功,若是尚有希望,帮他一把却也不难,便对那彦成道:“三郎,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但有几件朝廷中事我却清楚,到时候你要是如实交待,说不定还有转机。下面我问你的,你要如实告诉我,这样你还有可能免死!三郎,这些年来,皇上对旗人观戏向来厉禁,你这也是撞到枪口上了。但我知道你是有功之人,皇上也清楚你才能,若是皇上真的这样杀了你,对国朝而言绝非好事!你可想清楚了?” “这……世叔尽管问吧。”那彦成果然对于求生之事,还是抱着希望。 “现在要事有二,第一,你演戏之事,共演过几次?第二,你招降海盗之中,四五品官你给了多少,里面可有降而复叛之人?切莫对我隐瞒!”吴熊光道。 “演戏之事,不过三次,孙中丞找过我之后,我便也再没演过。四品顶戴,只给了李崇玉等两人,五品有七八个,到现在,还没有授了官的海盗又叛回海中。”那彦成的话看起来还算可信。 “好,既然如此,那托津来了,你如实告诉他就是。”吴熊光沉思半晌,道:“托津为人严苛,也是出了名的,你言辞不及他意,肯定会被他严加逼问。但他毕竟入军机处不久,资历不足,对你,他还是会留一些面子的。至于剩下的,若是你能有些将功折罪之法,我想着也能让皇上开恩,这孙全谋龌龊如此,我绝不能再任他猖狂,三郎,你可有他违令不进,又或者纵兵贪渎之事的罪证?” “世叔,其实东甫一直都想将孙全谋绳之以法。只是为那厮所制,一直不知如何自保。但既然现在东甫也变成这样了,那孙全谋的事,咱们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我知道东甫已经把他找到的,孙全谋纵寇不进、私受贿赂的事都录了下来,世叔要是有用,尽可拿去。东甫,你还在犹豫什么啊?若是吴世叔能拿下那孙全谋,在皇上面前拿出这些证据,或许皇上一高兴,就能免了你死罪啊?”这时倒是云仙看得通透,连忙对吴熊光和那彦成说出了解决办法。 “云仙,唉……”那彦成却叹道:“吴世叔,那孙全谋虽是武官,却是个长于发人阴私之人,我就是因为先前谋事不密,方中了他的圈套。世叔,若是你要指控孙全谋,可要给自己留下退路啊?” “东甫,既然是这样,我也放心了。”吴熊光安慰他道:“我在湖广,自忖并无把柄可以授他,他多半也不会来查。这些时日,我自然谨慎行事,你且将那孙全谋罪证先交给我,我明日就封送朝廷,请命将他革职。这件事咱们办得隐秘些,他自然看不出破绽的。” “那就多谢吴世叔了。”那彦成也感激道。 果然,次日吴熊光便取了那彦成所录孙全谋罪证,快马送往京城,自己则一边暂接了两广总督,一边不动声色。孙全谋果然也来到广州参见于他,看他言辞圆滑,一时也寻不得把柄。 很快,嘉庆也得知了孙全谋收受贿赂,纵兵养寇之事,想到几年来海上战果寥寥,孙全谋绝逃不了干系,便也立即下旨,将孙全谋革职拿问。吴熊光也在得到上谕后立即出手,捉了孙全谋归案。而那彦成面对托津也是如实供述,托津眼看问不出更多内情,也清楚自己资历尚浅,不能对那彦成不敬,便只将那彦成演戏、收降二事上报嘉庆。吴熊光也说明那彦成查办孙全谋之事,力争为他从宽处理。最后嘉庆还是念及那彦成罪行不重,且只是风纪不佳,并未给朝廷带来更多恶果,便对他减死一等,将那彦成遣戍伊犁。 第二百九十章 蔡牵归来 嘉庆十年之冬,阮元也暂时告别了家人,自行前往雷塘为父亲守墓。这时阮元并无公事,想着父亲临终嘱托,便也将自己在杭州时,托李锐、臧庸等人校勘的《十三经注疏》文稿搬到了雷塘,结合家中古本注疏,为校勘内容做最后的整理和总结。 这日孔璐华意外的到了雷塘墓庐,看着阮元这狭小的墓庐之内,竟有大半都是书稿,不觉对阮元笑道:“夫子现下神色,倒是比回扬 州前轻松多了。不过夫子也真是的,做巡抚每日忙个不停,这回了家,还要亲为编书之事。夫子,你可别把自己累着啊?” “夫人就放心吧。”阮元也不禁笑道:“爹爹临终之时,对我说归家之后,修书之事不可废绝。现在想来,确是如此,这些日子我尽心经术,心绪反倒比归扬之前要安稳了许多。还有啊,我自己修书,却又与外人不同,学生中多有才识不足之人,又是为我所使,所以有些学生把修书当作苦差事,我也能理解。但我自己修书,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自己办自己的事,怎么会累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这十三经的校勘,我听你说在杭州的时候,你那些学生朋友,就已经校订了八九成了,就算这样,你还要如此一一亲阅吗?这不是浪费时间吗?”孔璐华又问道。 “夫人,这怎么是浪费时间呢?这也是精益求精之道啊。”阮元道:“我这些学生、朋友,我还是清楚的,精研一经有余,兼通诸经者却是罕有,是以虽然他们已经校勘大半,最后这统筹全篇之事,却是只有我能做了。在杭州的时候,公事太多,治学之事未免有些荒废,现在也正是重拾此道的最好时候啊?” “嘻嘻,爹爹当年跟我说,夫子你是天下间至傲之人,这样看啊,还是爹爹他老人家最懂你啊?”孔璐华不禁揶揄道。只是想着阮承信平日慈爱,自己入阮府之后,竟是十年如一日的视自己为亲女,昔言犹在,人已不存,却也不觉叹了口气。 阮元看着妻子神色,只见她双目澄澈之余,犹有几分红肿,看来到自己墓庐之前,孔璐华已经到阮承信墓上祭拜过了,她也果然再掩不住自己心绪,为父亲痛哭了一场。想到这里,心中对她也是说不出的怜惜,只道:“夫人,这一路过来,你也辛苦了,不如就暂时歇息片刻,待天色尚早,就回去吧。” “回去,今日我不想回去了啊?”孔璐华忽道:“今日我都和家里说好啦,就来这里陪你住几日,也好尽些孝心,你说好不好啊?” “夫人,这……”阮元听她言语真挚,竟又要主动来这里相陪,自然有些过意不去,忙劝慰道:“夫人又是何苦呢?这雷塘墓庐,到了冬天,最是潮寒,我为了尽孝,方才暂居于此,而且我自己衣物准备,却也不少了。夫人这样突然过来,万一夜间受了凉怎么办?再说了,孔厚在家里还需要你这个娘呢,夫人就不要如此倔强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夫子,爹爹在我心中,却也和亲生父亲一般无二啊?”孔璐华道:“夫子以为自己多备了衣物,这墓庐便住得,那你出去看看,夫人为了在这里暂住几日,也备了不少东西呢。至于孔厚,家中有书之姐姐和月庄,自然没问题的。怎么,这尽孝之仪,就只有夫子能行,夫人就不能了吗?” “这……”阮元看着妻子样子,却也是真心愿意与自己同守墓庐,一时也不好意思拒绝,可墓庐冬天情况如何,自己却比孔璐华清楚得多,思忖再三,也只得折中道:“既然如此,夫人在这里暂住一日,却也无妨,不过夫人,这雷塘我十九岁的时候,就因为守制之故前来住过几日,其间情况,可要比你想得苦多了,夫人身子是耐不得如此寒苦的,就别再这样坚持了,住过这一日,夫人就还是回扬州去吧。毕竟照顾孔厚的事,更多还要你这个亲娘来做啊?” “嗯……好吧,不过今日你可要好好陪陪我。”孔璐华知道丈夫爱意,便也同意了这个建议。 “好,今天也多陪陪夫人。” 嘉庆十年的冬天,与寻常年份一般寒冷,但这时居于寒庐的阮元夫妇,却在对方的照拂之下,自觉温暖无限。很快,清安泰的书信也到了扬州,言及这一年秋粮亦是大有收获,被雨灾侵袭两年的杭州,终于安稳了下来,阮元得知杭州渐归太平,自也放下了心。 只是这时的东海,却再次陷入了战火之中。 嘉庆十年之秋,听闻阮元因丧离任,蔡牵自然大喜,很快便重整旗鼓,一路北上福建,开始对台湾海道商船大加劫掠。到了冬天,蔡牵已连续夺下十余艘粮船,一时声势大振,朱濆眼看蔡牵船上有粮,也只好再行依附蔡牵,蔡牵会集各帮船只,竟已有百余艘之多。同时,蔡牵对过往商船也变本加厉,竭力勒索,每大船一艘过台湾海,只要被蔡牵劫到,便需交银四百两,蔡牵又用这些银钱走私船炮,招揽亡命,很快台湾海上,便出现了一个庞大的海盗舰队。 对于蔡牵这种疯狂扩张声势的行为,即便是吕姥,也都看不明白。 “蔡牵,这几个月,你这样子,却比以前大胆多了。”这日吕姥也不禁向蔡牵问道:“这些时日下来,咱们前后经手的银钱,都有好几万两了,每艘大船收银四百,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妈,这有了钱,不是好事吗?去年在顺化的时候,咱们的日子,哪有今天这般快意啊?去年我就说过,那朱濆迟早有一日要来我船上要饭,结果呢,哈哈哈哈!他要饭的样子,看着多有意思啊?”蔡牵笑道。 “你少说这些玩笑话,我知道,你这次准备这许多钱,肯定不是光想着让朱濆要饭这种事了。”吕姥道:“前两日,我看你派了蔡粼去台湾那边,看样子,他去联系的也不像海上的人,你下一步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哈哈,还是妈眼神好啊。”蔡牵大笑道:“不错,这一次我想好了,待得蔡粼回来,只要对面情况如我所料,咱们就北上淡水登陆,然后……杀进台湾!” “进台湾?蔡牵,你……”吕姥当然清楚,蔡牵这些年来,虽然也主动与官府交手多次,却从未主动进攻清朝府县,而这次蔡牵的样子,竟是想要进攻台湾城池,一时之间,自也大惑不解。 “妈,我这一年也想明白了。”蔡牵道:“咱们就这样一直在海上,靠商人和渔市吃饭,总不是长久之策,官府毕竟根基雄厚,想要限制我们,他们有的是办法。所以,不如我这次干一票大的,直接攻进台湾,去打朝廷的府城县城!若是办得好,咱们就索性称了王,以后有整个台湾岛在手,这辈子是不愁了。就算再不济,只要攻下台湾府城,里面钱粮,也够咱们吃上一段时日!所以我遣了蔡粼到台湾,是去联系山中宿盗洪老四,那人在台湾山里颇有声势,识得台湾地形,若是他能够与我们合兵一处……哈哈,现在阮元回了老家,玉德是个废物,台湾能战之兵不过一两千人,你说,这粮米木材之乡,是不是就要换个主了?” “哈哈,这个主意不错啊?成日在海上跟朝廷捉迷藏,这种日子我也不想过了,就听你的,若是菩萨果然庇佑我等,就让咱们夺了台湾,以后,就能和朝廷分庭抗礼了!”吕姥毕竟也是海盗脾气,重利在前,不惜以命相赌,听蔡牵这样一说,自是一拍即合。 “哈哈哈哈,这一次,老子就跟他们赌一把大的!”蔡牵肆无忌惮的笑道。 嘉庆十年十二月,蔡牵船队突然从淡水登陆,随即一路南下,与洪老四在台中 山区的匪帮会合,开始攻掠台湾村寨,为了扩大声势,这一次蔡牵索性自立王号,称镇海王。十二月中,蔡牵所部抵达台南,台南凤山县城受到蔡牵万余人进攻,根本无力抵挡,很快沦陷。凤山之战,也是蔡牵第一次攻占清朝县城。 紧接着,蔡牵大举北上,将台湾府城团团包围,玉德眼看台湾危殆,只得上疏求救。嘉庆得知凤山被蔡牵攻陷,自也是勃然大怒,一面命令台湾总兵爱新泰死守台湾府城,一边调动广州八旗东进,同时令德楞泰率军南下支援福建。在海上,李长庚也得到了围剿蔡牵之令,点齐浙江水师,一路南下澎湖,只等福建水师与自己会合,便全军东进,在海上进攻蔡牵船队。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家乡文化建设 很快冬去春来,已是嘉庆十一年正月,扬州本是温暖之地,到了这时,也渐渐有了春意。上一年冬天,阮元家庙之畔的文选楼经过一年多的修复,终于完工,阮元也特意请了时任两江总督的恩师铁保,为文选楼题了“隋文选楼”的匾额送来扬州,以示此楼兴于隋朝,自己不过重建之意。有了文选楼这处新居,阮元也将家藏书籍大半贮存于此。书法画卷,亦搬来不少。阮家诸女看着初春将至,文选楼上又是诗情画意,自然喜爱,闲来无事,便也时常到文选楼上,时而吟诗作对,时而欣赏春景。 “月庄姐姐,你看那边那棵树呀,看样子,都快要结出花骨朵了呢。”唐庆云毕竟年轻,看着外面初春之景,自是按捺不住家中寂寞,道:“月庄姐姐,你说再过几日,要是花开了,咱们一起出去赏花好不好啊?” “古霞,这楼外面又没有栏杆,你别摔着了。”谢雪看着唐庆云天真之状,也对她道:“你呀,就是小孩子脾气,平日在家里有我们陪你,还嫌不够?再说了,对面那也有其他人家,你这样冒冒失失的,让别人看了,还不得说咱们家人没有教养啊?” “姐姐,咱们在杭州都去过好几次西湖呢,回了扬州,为什么不能出去玩呀?”唐庆云明显有些不悦。 “好啦,古霞,你忘了咱们来文选楼,今日是要做什么吗?”孔璐华也在一旁笑道:“今日我们可是约好了,每个人要出一首诗,做不成诗,也要作画一幅,若是诗画都不能成,就要受罚!你说想出去玩,我也可以过些时日带你出去,可你要做出诗来呀?若是今日这诗你做不得,那出门的事,就不要怪我无情喽?” “嘻嘻,夫人,我早就想到你会带我们出去啦,所以呢,这诗我昨天就备下来啦!”唐庆云却早有准备,听孔璐华这样一说,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笺来,递到孔璐华手中,笑道:“夫人,看看我写得怎么样?” “好,我看看……小院春来何处寻,重帘不卷影沉沉。瑶窗闲对梅花坐,微觉东风入素琴。嗯,古霞诗一直都不错嘛。”孔璐华笑道:“不过,你这诗是昨日做得,可做不得数,今日若你能再写一首出来,那才是今日课业才对!” “夫人你说话不算数!你之前只说每个人出一首诗,又没说一定要当场写诗,那我把昨天写的拿出来,有什么不对?夫人真小气!”唐庆云抱怨道。 “好啦好啦,要是你真的这样想着出去,那我也寻个好日子,带你们去雷塘那边看看,那边我去年去的时候,看着风景还不错。到时候,也让你们见见夫子,怎么样啊?”孔璐华自然也不在意一次出门之事,还是答应了唐庆云的要求。 “夫人,古霞若是想见我,现在就能见了,夫人却又何必带她走那么远的路呢?”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楼下响起,正是阮元回来了。一阵脚步声过后,阮元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阮家诸女面前。 “夫子回来啦!”孔谢唐三女见了阮元,自是欣喜不已。 “是啊,这次为爹爹守墓,前后已有三月,之后还是回来住吧,毕竟就算居家守制,也还有许多事要做啊?”阮元对大家柔声安慰道。 “夫子,你先前的书可是修完了?”孔璐华问道。 “是啊。”阮元说起这件事,却也少不了一丝自傲之感:“这一次啊,我这部《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一共二百四十三卷,就算是全部完稿了!当然,夫人也无需担心,这部书毕竟在尚之他们那里,就已经完成了八成以上,我不过是统筹全局,并未耗费多少心力的。但总是和你们分开了好几个月,所以我也想着先行安歇几日,好好陪陪你们,如何?” “夫子,就……几日?”孔璐华似乎有些不满意。 “哈哈,不瞒夫人说,最近想想,该做的事还不少呢。”阮元也不禁莞尔,道:“先前想着为皇上进献一套四库未收书,现在倒是找到了一百多部,可是在杭州的时候,只抄录了二十部,总是要多录一些,一并送去才是啊?而且国朝大臣之事,士林中现在多不能闻,却也遗憾,正好我想着集合大臣家状碑文,成一部《皇清碑版录》,这两件事若能做好,在扬州这些时日,也算没白待着啊?” “夫子……”看起来,阮家诸女似乎都有些不开心。 “兄长,知府大人的轿子到了外面,那边的人说听闻兄长归家,想要与兄长一见呢。不知兄长现在……”这时,阮亨的声音忽然在楼下响了起来。而阮元听到“知府”二字,却也不觉一阵欣喜。 “夫人,这次我必须得下去了。现在这扬州知府,是我同年的进士,名唤伊秉绶,字墨卿,墨卿兄人品才识,我一向钦服,现在多年不见,我也想他啊?”说着,阮元便也不停脚步,径自向下去了。孔璐华想着自己毕竟尚有诰命身份,出门见一见这伊秉绶知府也是无妨,便暂时让谢唐二女退下,告诉她们别管阮元,到了春暖花开之时,自己自会带她们往雷塘踏春。 这边阮元下了楼,方走到二门之处,只见前面人影匆匆,一位四品官员已迎了上来。阮元看他样子,果然便是之前的同年伊秉绶,也主动上前拜道:“墨卿兄?不想你我竟有如此缘分,还能在扬州相见!这些年过来,墨卿兄身体可好?” 伊秉绶看见阮元出门,也是心中大喜,道:“伯元,这许多年不见了,你却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哈哈,你说这日子过得真快,你初任巡抚之际,可还是风华正茂,如今你看看老哥哥我,这胡须都白了不少啊?怎么样,近些时日在扬州住得可好?”伊秉绶大阮元十岁,官职却一直只是知府,所以看着阮元从而立之年的平步青云到如今的成熟稳重,心中也自是多了几分羡慕。 “墨卿兄,我一直都好。其实我也听说了,去年扬州也发了大水,墨卿兄全力救灾,与百姓同甘苦,我是自惭不如啊。”阮元也自谦道:“我这次归家守制,其实也不想惊动墨卿兄,只想着安居两年,不去与民争利,倒是对不起墨卿兄了。却不知墨卿兄今日为了何事,还要主动来我府上一趟呢?” “伯元,你这是什么话,你的品性我还不清楚?有你在这扬州,那是咱这一府百姓的幸事。再说我府衙就在左近,来你这里一趟,有什么麻烦的?”伊秉绶笑道:“我这次过来啊,也确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在扬州这两年,忽然发现扬州的府志已经有些时日没修了。这江都甘泉人杰地灵之地,怎么能没有一部完备的府志呢?所以为修府志,我想先将扬州山川地理绘制成图,就叫《扬州图经》,为日后修志打个基础。这不,我前日正好想起,伯元在京城的时候,就出过一部那什么……《地球图说》,伯元测绘制图之才,可是天下少有啊,所以若是你能帮上我一二,也好将这扬州繁华鼎盛之状,永远让后人记得啊?” “墨卿兄客气了,既然是有利于桑梓之事,小弟自然愿意效劳。”阮元倒是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伊知府。”这时,孔璐华也已经到了楼下,看见伊秉绶在前,便迎了上去,向他拜过。可是听着阮元先前就有两部书要修,伊秉绶又不识趣,给阮元增添了一个修书工作,心中更不是滋味,便对伊秉绶笑道:“伊知府是夫子旧友,这修志之事,我本是不该多说什么的。只是如今夫子在家,还有一部书正在编修,另有几十部书尚待抄录,夫子又刚刚从雷塘居丧回来,身子也弱,还望知府以夫子健康为重,这件事就暂不用他帮忙了。” “夫人,这些事我应付得来的。”阮元也安慰孔璐华道:“这抄书之事,我托人去做就是了,最后我再看一遍,没有错误,就给皇上送过去。至于《碑版录》的事,扬州自然也有愿意效劳的后辈生员,也不用事事亲历亲为啊?可墨卿兄说的《扬州图经》是桑梓文教之要事,能为家乡修志尽一份心力,本就是我少时所愿,所以这件事我还是要接下的。夫人若是担心我劳累过度,我也把里堂叫上,咱们一起来作画,那样我不就轻松了?” “唉……怎么说呢……”孔璐华一边面上从容,一边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夫人,看来伯元这些时日身体也不好,那要不这样吧。”伊秉绶也劝道:“既然是扬州府要编定《图经》,我自然也多寻些能绘图的生员过来,到时候下官保证,绝不会累着伯元的!伯元,我这正好想起来一件事,前日府衙中邸报,说福建大逆蔡牵攻破了台湾凤山县,已经调浙江的李长庚提督去支援了。伯元,这李提督我看你书信中写过,是个不错的将才吧?” 听到这里,阮元心中却也不禁一惊。 “果然啊,我刚刚离任,蔡牵就回来了……”阮元一边感叹,也一边对伊秉绶道:“是啊,论海战,国朝眼下无人能出西岩兄之右。这次蔡牵主动回来送死,也是给了他机会了。墨卿兄,既然你说府衙邸报都有前线海战之事,那麻烦以后也将邸报给我一份,海上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也得帮助西岩兄一下啊。” “好,我一定帮你把邸报送来。”伊秉绶点头道:“还有,伯元,这修书的事……” “我这就回去寻些图纸,墨卿兄,待你那边生员都找到了,咱们就开工,既然是为家乡修志,这图可一定要画得准确无误才是!”阮元想到这里,已是激动不已,匆匆暂别了孔璐华,便往文选楼里去了。伊秉绶眼看阮元同意修志,便也告别了孔璐华,回归府衙,只剩下一脸茫然的孔璐华站在门内,不知该说些什么。 “唉,夫子,你到底懂不懂我在想什么啊……”看着阮元为修书专心如此,孔璐华心中也是又酸又甜,不觉一阵苦笑。 不过,阮元总算是从父亲去世的悲伤中缓和了下来,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吧。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台湾府城攻防战 随后几日,伊秉绶为阮元取来了自己手中的台湾战报,阮元也通知清安泰,一边做好浙江海防准备,另一边全力支持李长庚南下作战。不过庆幸的是,自从凤山失陷之后,似乎蔡牵还没有攻破另外属县,阮元也清楚,只要蔡牵在陆上没有作为,李长庚就可以很快发起反击。 果然,这时在台湾的蔡牵,已经渐渐陷入了困境。 “真是够了,一个月了,这台湾府城里的爱新泰,也他妈太硬了。传令下去,火炮准备,今日再轰一轮,老子就不信他们还能顶住,这一战,我困也要困死他们!”蔡牵看着眼前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却仍具规模,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 原来,清代建立台湾府之后,也曾考虑过修建城墙之事,可雍正年间,雍正皇帝认为台湾极易有人反叛,如果城墙都是土石而制,一旦被人攻破,再次反击也难以攻城,相反如果城防薄弱,即便被人攻破,夺回来也容易,便只在台湾各属县建了竹墙,加以壕沟防御。是以蔡牵攻打凤山,摧毁竹墙并不是难事。但这台湾府城,是台湾唯一一座四周建了土墙的城市,蔡牵手下帮众虽多,却都是海上行劫为生,攻城之事可谓一窍不通,蔡牵购买的火炮大多也只是船上用的劈山炮或西洋鹰炮,重火炮本就有限,还要放在战船上以备海战之用。所以蔡牵的火力,根本不足以攻打坚城,同时,台湾总兵爱新泰,副将邱良功也在城里全力死守,就这样和蔡牵一直对峙到嘉庆十一年二月之初,蔡牵还是无法前进一步。 “蔡牵,我倒是想着,咱们会不会有点固执了?”这日吕姥眼看前面攻城毫无进展,也对蔡牵劝道:“咱们以前在海上,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城池?这次我看准备的也不够,若是再这样和官府熬下去,万一城还没破,官府援军来了,却又如何是好啊?” “援军?不用担心,那洪老四不是跟咱们一起行动吗?他见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自己对台湾地理无所不通,还能拉出上万弟兄,有他在,就让他先去顶着!”蔡牵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大王,不好了!”不曾想就在这时,蔡粼竟从一旁飞奔而至,手下还跟着几个灰头土脸的帮众。蔡粼还没等停住脚步,便对蔡牵道:“大王,方才北面传来消息,两日前,洪老四在麻豆社的人马遭到官军袭击,折损大半,现在洪老四已经无力重整旗鼓,说是……说是逃进山里去了。”听到这里,蔡牵和吕姥都不禁“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这不可能!那个爱新泰是长了八个脑袋吗?这几日我一直盯着南门,我敢肯定那爱新泰就在里面!他怎么可能又分出一队人来,竟去把洪老四给打退了呢?!”蔡牵看着形势果然开始不利,自己心中也不觉有些慌乱。 “大王,听说是这样的,爱新泰手下有个副将,叫邱良功,从来打仗不要命,是个狠人。这样看来,或许是他带了人出城,竟把洪老四打退了也说不定呢?大王,若是洪老四真的败了,咱们又围不住府城,下面咱们……要怎么办啊?”蔡粼一时也是不知所措。 “都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要是就这么撤了,咱们这许多火炮弹药,不就白打了吗?”蔡牵怒道:“传我命令下去,把所有火炮火药都集中过来,明日发起总攻!老子就不信,区区一个府城,老子都打不下来!” “蔡大王!”这时沿海之处,又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为首一个是个胖大汉子,正是张阿治,张阿治见了蔡牵,也忙不迭的向他道:“蔡大王,海上情况,现在有些不妙,哨船来报,福建水师已经三路出动,一路北上淡水,一路自南迂回而来,兵力最多的一路,是浙江赶来的李长庚,他们已过了澎湖,看样子,是奔着鹿耳门来了!” “他奶奶的,李长庚都来了……”蔡牵恼羞成怒之下,也不禁骂道:“好啊,他李长庚敢来,我就叫他看看我百艘兵船的厉害!现在,是老子的船控制了鹿耳门,鹿耳门通道你们也知道,不过一线海路,海里又都是碎石暗礁,正是易守难攻之地!咱们之前在那边抢到的渔船呢?你去全都凿沉,堵死海道!我就不信了,这海道我一堵上,他李长庚能用什么办法进来!” “是,属下这就去封死鹿耳门!”张阿治道。 “等等,或许李长庚都到不了鹿耳门呢。”蔡牵忽然向蔡粼道:“咱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安排上了,只要李长庚敢过澎湖,咱们就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蔡粼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那就去办吧,什么官府三路海军,我让他们一艘船都到不了台湾!整顿火炮器械,继续攻城!”想到自己已经先将两步大棋下好,蔡牵也放松了对海上的戒备,继续布置攻打府城。 也正是这日夜间,李长庚的船队东渡澎湖,直奔台湾而来。 “玉峰,我听许镇台说起过你的事,你就是台湾嘉义人,这次作战,地理上的事还要听你指教才是。”这时李长庚的坐舰上,李长庚也正便服安坐,与身边一名副将交谈。这副将名叫王得禄,字玉峰,也是福建绿营的一名副将,这时许松年因清剿海盗有功,升了金门总兵,王得禄便在他麾下效力,因他清楚台湾海道地形之故,许松年特意让他率领自己所部,与李长庚一同作战。这次东进,许松年从南线进军,李长庚与王得禄则从中路进兵。王得禄自然也清楚李长庚威名,便对李长庚道:“李提督见笑了,下官对这台湾地形海道,确实有些了解,可台湾险要之处就那么几个,我想着,蔡牵也一定会把主力集中在鹿耳门。到时候,我们趁他们不备突然进攻,他们背靠台湾岛,反而无处可逃,这一战便有八分胜算了。” “从线报看,贼船也是鹿耳门最多。”李长庚点头道:“不过蔡牵和我们一样,都是福建人,这台湾地形咱们清楚,他们也清楚啊,若是他们果然封死鹿耳门航道,咱们也得寻个对策才是。”可是说着说着,李长庚突然口中一痛,竟不禁低下了头,用手按住下颚,过得片刻,方才坐起。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王得禄不禁问道。 “无妨,只是前日久思兵事,想着蔡牵自立一帮以来,也有五年了,我们竟是五年不能平寇,唉,还是我无能啊。这想着想着,突然间牙齿一松,就掉了一颗牙下来,哈哈,看来我也是老了啊?这大半辈子,就这样耗在海上喽。”李长庚无奈地笑道。 “提督,您才五十六,哪里就老了啊?”王得禄也不禁陪笑道:“其实这其中缘由,我也略知一二,若是眼下闽浙总督不是玉德,就算是勒总制吴总制那种不善海战之人,只要他们放开了让你打仗,那蔡牵早就完蛋了,偏偏他又没什么大错,皇上又不想就这样免了他,唉,就是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这玉德,我也听闻贪财受贿之事做了不少,可一点把柄也找不到,这样下来,皇上只好认他是个清官,既是清官,皇上自然不会随便更易了。再说了,咱们前线打仗的人,总是要竭诚为国,奋战到底才是,还是不找借口的好。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能让这片海重归太平,倒是也苦了我夫人了,从前年定海北洋一战之后,我修船巡海一年有余,竟是一次家都没回过。这次东进,也不知前途如何,只好先寄了这颗牙回去,也跟夫人说一声,我……我一直想着她呢……”说到这里,想着一心投身海防,竟连家人都不能照顾,李长庚也不觉有些哽咽,眼中也渐渐泛起了泪花。 “提督,我……这次东进,就让我带队率先冲锋!我一定拿下那蔡牵人头,绝不让你有半分危险!”王得禄看着李长庚哀苦之状,自然也深为触动。 “不必了,舍生临战则生,怯死而战则死。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打了二十年仗了,哪次我怕过死?可我每次都活下来了,若是我果然胆怯了,后退了,那贼人的炮弹来得才快呢。”李长庚也对他安慰道。 “提督,您真是……”王得禄看他这般风趣,心绪也好转了不少,又对李长庚问道:“提督,令郎现在如何了?可是要进学了?您这样长年在外,令郎见也见不得一面,回想起来,也是……” “玉峰,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不想李长庚听了他问话,却也笑了出来:“我……说起来也是我和夫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这几十年过来,就……就只有个女儿,都嫁人了,儿子的事,我也跟同安族人说了,过继一个过来就行了。现在女婿陈大琮也做到知县了,就在浙江,为人挺老实的,有时候想着,能指点他些军政之事,也挺好的。哈哈,这样说来,倒是我徇私了啊?” “提督这就客气了,只要合乎律法,其他又何必在意呢?正所谓内举不避亲,陈知县若是果然想做个好官,你指点他一番,那也是国之幸事啊?您就少操点家里的心,先把蔡牵擒住,回了家里,尊夫人和陈知县那边,肯定高兴都来不及呢?”王得禄也打趣道,说到这里,李长庚心绪却也缓和了不少,二人眼看聊得投机,也都暂时忘却了战场生死之事,一同放声大笑起来。 第二百九十三章 突进鹿耳门 然而就在这时,李长庚坐舰船舱之内,却隐隐传来了几声“噼啪”声响,不过片刻,船板之下,竟传来了阵阵浓烟的气味。 “玉峰,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难道是,下面船舱起火了不成?”李长庚很快发现不对劲,对王得禄说道。 “大人,不好了!下面船舱,方才忽然着火!”李长庚话音未落,下层舱内一名把总早已疾奔而上,却是胡振声当年的心腹陈步云,这次他想着为胡振声报仇,便主动请缨来了李长庚船上。看着船内忽然出现火情,知道救火时机稍纵即逝,当即跑上甲板来,请求李长庚给予指示。 “不要慌乱,救火器具船上都有,你这就去灭火!”李长庚对这种突发情况也早有预案,当即安排了陈步云下去,可就在陈步云转身回舱的一刹那。李长庚却忽然眼前一亮,喃喃道:“不对,我坐舰以前从无失火之时,所用也都是精于船务之人,却为何今日……”想到这里,突然高声对陈步云道:“步云,不要轻举妄动!” “提督,这……怎么了?”陈步云看着李长庚神色有异,连忙奔了回来。 “步云,带着你麾下兵士一起过去!这火情绝非失火,是有人故意为之!”李长庚看他走近,便对他如此说道。可这一次,李长庚声音明显压低了不少,似乎是担心隔墙有耳,不想让外人听清。 “好,我这就去召集弟兄们,谁放的火,我一定给提督抓出来!”陈步云道。 “只用你自己亲信。”李长庚继续小声对他道:“步云,接下来你千万不要声张,按我说的去做。告诉下面船舱,所有舱室全部封闭,舱室只要还没着火,人就不要出来。然后你和属下,就直接去开着门的舱室灭火,之后,把里面的人,不在舱室的人,都带到甲板上!纵火之人,多半现在还带着引火器具,到时候我逐一查验,自然能捉住此贼,时间紧迫,你速速去办!”陈步云当即听令,连忙叫上了跟随他上来的两名心腹,一同下去救火去了。 “提督,这样真的能抓住凶手吗?若是船舱封闭,又被火情危及,里面兵士会不会有危险啊?”王得禄问道。 “不会,玉峰,为将之道,在于防患于未然,这用间之术,是兵法常策,如何反间,自然也是为将者必学之事。所以我早就想过,若是贼人用间谍潜入我船中,应该如何应对。防火器具我只同心腹说过,除了步云,其他都是老兵,蔡牵决计收买不得。所以只需一刻钟工夫,步云就会把火扑灭,伤不了人的。之后,我们就等着那真正的贼人被捉出来吧。”看起来,还是李长庚技高一筹。 果然,不过一刻钟工夫,船舱之下浓烟渐熄,很快,陈步云也将封闭船舱以外的兵士系数带上了甲板。经过李长庚查验,其中确有一人身上烟味刺鼻,而且其他人看他的眼神,明显也要陌生许多。李长庚当即盘问于他,这人眼看奸谋败露,也只得承认实情,果然这人便是蔡牵派来暗中行刺的奸细。李长庚也毫不留情,当即将他斩首。次日官军船队一如既往,向东挺进,这日傍晚,船队便有惊无险地到达了鹿耳门之前的海面上。 只是这时的鹿耳门海湾,也已经齐齐布上了数十艘沉没的渔船,李长庚的舰队只得列阵外海,却一艘也无法入内。 “这……这蔡牵真是贼胆包天!”王得禄看着全然不能前进的鹿耳门海湾,一时也没了主意,叹道:“提督,我知道,鹿耳门水浅之时,暗礁根本就看不清楚,若是我们去搬离这些船,多半咱们的船就要触礁。蔡牵这一次,是把咱们进港的路彻底堵死了啊?” “玉峰,你可遣人调查过,鹿耳门湾之内,现在有多少蔡牵战船?”李长庚问道。 “至少四十艘,蔡牵船只遍及台湾,这里最多。”王得禄道。 “是啊,若是能攻进去,局势便可逆转。只是……”李长庚看着眼前海面,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由得摇了摇头,转身过来,看着两侧海面。可正是这一瞥,却让李长庚眼中忽然一亮。 “玉峰,你是台湾本地人,你可知先前鹿耳门之地,曾有过如何战事,又是如何得以打破僵局?”李长庚忽然问道。 “这个嘛……我自然清楚。”王得禄对这些掌故并不陌生,当即言道:“鹿耳门以前曾有两次海战,郑氏攻荷兰,国朝平郑氏,当年荷兰人和郑氏都想着据鹿耳门死守,一时也确实奈何不得。但我听说两次海战,都是一夜之间,鹿耳门海潮暴涨,直接淹过了暗礁,故而外海战船乘潮而进,并无触礁风险,之后……” “之后便可大获全胜!”李长庚道,说着,他也顾不得官员礼仪,径自将王得禄拉到身边,看着面前的海水,对王得禄道:“那玉峰,你来看看,如今海潮情形如何?” “这……”王得禄看着眼前海水汇集的情形,也不觉惊道:“提督,你是说,这海潮的样子,乃是暴涨之状?” “正是!”李长庚也大喜道:“你看,若是海水汇聚如此,再过几个时辰,我看海潮起来,便可没过暗礁!而且到时候,那边蔡牵的沉船,也会被海潮冲散一部分,所以,这正是进兵的最佳时机!玉峰,咱们就先暂时回撤到安全海面,只等今夜海潮暴涨,便一举进兵,拔除沉船,直入鹿耳门和蔡牵决战!” “好,那我这就去准备进兵!”王得禄大喜之下,当即拜别了李长庚,乘了小船先行回到自己船队之中,只等李长庚一声令下,便即全力开进。 果然,这一夜二更时分,鹿耳门海岸之畔,海水暴涨数丈,登时将海上暗礁尽数淹没,蔡牵凿沉的渔船也被突如其来的海潮冲散,出现了几个缺口。李长庚当机立断,自率水师主力,一举突入海峡之内,迎见蔡牵战船,便即开炮火攻。这时蔡牵船上海盗本就不多,一时看着沉船塞港之计已成,又放松了警惕,被李长庚船队一冲,当即阵脚大乱。仅一夜之间,便有七八艘战船起火沉没。 次日刚刚天亮,蔡牵就在台湾府城之下得知了鹿耳门被李长庚袭击的消息,蔡牵当即大怒,一边火速通知台湾南北两侧战船前来支援,一边自己也弃了台湾府城阵地,前往海湾督战。有了蔡牵坐镇海上,海盗们才终于恢复了斗志,可即便如此,面对李长庚、王得禄等人战船的连续进攻,蔡牵也渐渐难以支持,一日之后,鹿耳门湾内折损的战船,竟已超过半数。 第二百九十四章 鹿耳门之战 直到第三日,蔡牵布置在台湾两翼的三十余艘战船相继抵达鹿耳门海湾,李长庚为免被蔡牵反包围,只得分兵前去迎战,蔡牵这边的情况,才渐渐缓解了下来。可一场大战之后,鹿耳门已是攻守异势,李长庚的兵船前后列阵,封锁了出海道路,蔡牵若是想要突围,势必受到十余艘船的前后夹击,几乎不可能逃出海湾。 第四日上,李长庚眼看蔡牵锐气已挫,便一鼓作气,主动攻向蔡牵船队,清军这边火炮施放过后,又是一轮火箭齐射,不过两个时辰,蔡牵船队这边已是烟焰涨天,火势不止。眼看正面迎战不利,蔡牵也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对着身后怒吼道:“蔡粼,蔡粼呢?快,去通知台湾府城那边的人,继续给我攻城!抓到爱新泰,直接把他头砍下来!让李长庚看看,跟老子作对的下场是什么样!” “是!”蔡粼应声而下。 却不想不过小半时辰,蔡粼的小船便划了回来,小船之上,还载着一个手臂中弹的头目。蔡牵知道这人叫王乌,是台湾府城方面暂留指挥,不等小船靠近,便大声问王乌道:“王乌,你怎的来这边了?老子不是说了吗?海上有老子亲自督战,你等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围住府城,怎么,老子的话你当放屁吗?!” “大王,这……府城那边,弟兄们顶不住了!”王乌道:“就在今天早上,那爱新泰不知如何,竟带着一拨亲兵冲了出来,他们势头猛,弟兄们根本挡不住啊?小的眼看再打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这才带着最后三百人撤了回来。大王,咱们分兵作战,人手实在有限啊!” “那府城那边的炮呢?炮呢!”蔡牵怒道。 “大王,当时爱新泰他们士气正盛,咱们冲在前面的弟兄都被砍倒了,小的也想把炮带回来,可若是再去抬炮,弟兄们就真的回不来了啊?”这时,王乌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哭腔。 “妈的,老子崩了你!”蔡牵听闻攻城火炮大多遗失,自是勃然大怒,顺手取过一杆鸟 枪,便对准了王乌。 “大王,王兄弟杀不得啊!”不想这时,却是蔡粼主动站了出来,对蔡牵道:“大王,我方才看了岸上从府城回来的兄弟,他们个个带伤,看来王头领也是血战不敌那爱新泰,才不得已撤退的啊?大王,咱们岸上的大多是轻炮,丢了就丢了吧,只要船上重炮还在,我看咱们就有杀出去的机会啊!” “蔡大王,蔡大王!”不料这时蔡粼话音未落,他小船之后又有一条船迎了过来,船上之人大家倒也认识,乃是朱濆之弟朱渥,原本与兄长一同在凤山驻守。朱渥见了蔡牵,也连忙对蔡牵道:“大王,不好了,昨日打狗港外,出现了不少官府兵船,听说是金门总兵许松年所部!看官军的声势,船炮都比我们多,凤山只有竹墙,断不能长期困守啊?而且我来的路上,已经听说台湾府城副将邱良功,带着一队人马攻破了洲仔尾,就要合围凤山了!大王,咱们是继续死守凤山,还是冲出去,跟许松年决一死战啊?” “你说什么?!”蔡牵听得凤山也被官军围困,一时终于无计可施,羞怒之下,竟然站立不稳,脚下一滑,“砰”地一声摔倒在船上。 “大王,你怎么样了?大王?”吕姥、蔡粼眼看蔡牵摔倒,清楚这时形势已是极为不利,也连忙问起蔡牵来。 “他奶奶的……罢了,台湾打不下去了。”蔡牵恼怒半晌之后,也渐渐恢复了理智,对已经登上自己坐舰的蔡粼、朱渥等人道:“眼下情形,一时是打不过他们了,那也要保存有生力量,日后继续和官府周旋!王乌,你和蔡粼一起,让府城回来的弟兄全部登船,咱们……想办法冲出去。朱渥,咱们岸上夺了官府几匹马,你快些骑回去,只要你能回到凤山,就让你哥哥撤到海上,立刻北上跟咱们会合!只要咱们出了鹿耳门,回到东海之上,那李长庚许松年,就找也找不到咱们!” 朱渥点了点头,很快回到小船靠上岸去。可蔡粼看着海上火焚之状,却也没了把握,又问蔡牵道:“这……大王,前面可全是李长庚的船啊,咱们就这样硬冲出去,这能行吗?” “行不行的,也就这最后一招了!”蔡牵也把心一横,对蔡粼道:“这样,咱们船上不是还有些银子吗?都拿出来,寻个官军船只最少的地方,送一两艘小船出去,告诉李长庚他们后队的兵船,要是能放咱们走,每船一百两银子!不够,二百两也成!当我不知道吗?李长庚这次能来这么多船,最后那些一定都是福建水师里拉来凑数的,他们可比李长庚好对付多了!” “大王,这……我试试吧。只是大王,就算我能带几艘小船出去,大王您呢?咱这里少说还有二十艘船,若是强冲官军船队,实在是……实在是危险啊?”蔡粼本来想说“实在是没有胜算”,可他也清楚蔡牵性格暴戾无常,方才又发过怒,这样说出来,只怕自己性命不保,方才改了个说法。 “他奶奶的,这鹿耳门的海潮,怎么就那么喜欢李长庚,怎么就不能他妈的公平一点!”蔡牵看着船外海水涌动,一时也没有办法既成功突围,又能把船带出去。可看了半晌海水奔流情形,蔡牵却意外露出了一丝喜色,似乎外面的海水,又一次出现了渐渐涨起之状…… “拼了!”蔡牵突然暴喝一声,对吕姥道:“妈,你赶快下去告诉他们,日落之前,一定要拼死顶住李长庚进攻,只等今夜二更,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剩下的,听我号令,违令者,格杀勿论!” “好!”吕姥跟随蔡牵多年,也清楚他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有了主意。 而这时连续与蔡牵接战四日的李长庚,也终于有了疲倦之感,这一日落日之前,李长庚看着对面蔡牵船队,可战之船已不过十余艘,想着次日一到,便可发起总攻,一举歼灭蔡牵,便在安排了基本防备之后,自归船舱就寝。果然四日下来积累的疲惫已经让他难以承受,过不多时,李长庚便已睡去。 可就在约莫二更之际,李长庚睡梦之中,却隐隐发觉海上潮声汹涌,远胜寻常之时,而海浪声中,却依稀还夹杂着船只前进的声音。李长庚在海上数十年,听力远比常人敏感,听到这时海中声音不对,连忙坐了起来,当即对船上卫兵道:“快,全体准备作战,蔡逆想要突围,快!” 一时之间,清军战船之上,也是锣声大作,官兵纷纷就位。果然,在几名哨兵探视之下,不远的海湾一侧,几艘大船正在向外驶去,正是蔡牵船队! “哼,没想到啊……”李长庚这时也来到了船头,接过部下递来的望远镜,看着黑夜中海上的几个黑影,怒道:“全体听我号令,将蔡逆船只截断,后队进攻蔡逆前队,其他船只随我前进,一举歼灭他们后队!快转舵!”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亲自奔向船舵之处,自己掌舵,向着蔡牵战船冲了过去。 “冲啊!”很快,官军战船开始行动,也果然将最后的几艘蔡牵战船拦在了海湾里面。但可惜的是,这一步蔡牵早已料到,这次突围,蔡牵一反常态,选择了在前突破,李长庚战船反应过来之时,蔡牵坐舰早已一马当先,冲出了鹿耳门湾。 随后局势也如同蔡牵所料,清军后队兵船果然有几艘是福建征调,船上兵士见钱眼开,看着蔡牵船队冲出,故作迎战之势便即后退,蔡牵也带着前面的十艘船逃出了包围。鹿耳门的海潮在这一刻尚属公平,它带着李长庚兵船进入海港,却也送走了蔡牵坐舰。 经此一役,蔡牵集团遭受了重创,蔡牵初来台湾之时,前后坐拥战船百余艘,可这次即便逃出生天,与朱濆等人会合,清点余下船只,却也只剩下四艘大船,三十艘中小战船,七成船舰被李长庚焚毁俘获。蔡牵也只得取消了定海王称号,暂归福建海岛之间避难去了。可李长庚最后让蔡牵逃脱,却也给了玉德机会,玉德本就担心嘉庆训斥他引寇入台,这时见李长庚功亏一篑,自然抢先上疏弹劾李长庚,称他无能纵寇,李长庚也将自己战报奏上。嘉庆看着李长庚未能当场俘获蔡牵,一时也有些恼怒,便夺了李长庚顶戴花翎,责其在福建继续巡海,戴罪立功。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李长庚玉德决裂 如此李长庚暂时在福州驻扎了下来,遣人打探蔡牵船只下落,到得四月中旬,突然有人来报,蔡牵船队绕过台湾岛东进,似乎把目标放在了台湾东部的噶玛兰。李长庚听闻消息,当即清点兵马,准备前往海上登舰,再度追击蔡牵。 “李提督,您这风风火火的,又要做什么啊?”听闻李长庚即将再度出兵,玉德也颇不耐烦,亲自来到了李长庚馆驿门前,看着李长庚根本不愿意搭理自己,便对他道:“那蔡牵不是要去噶玛兰吗?这区区一个噶玛兰,国朝在那里连一个厅都没有设置,那边也都是些生番野人,你去帮他们做什么啊?你知道这一趟出去,又要花多少银子吗?” “玉总制,账不是你这样算的!”李长庚看着玉德,自然没有半分好气,道:“这噶玛兰就在台湾东面,虽说暂时未服王化,可其中百姓与台湾编户相熟已久,现在他们有难,我官军怎能不救?若是咱们不去救他们,难道你想让他们都来与朝廷作对,都去加入蔡牵麾下吗?!” “李提督,这就是你危言耸听了吧?那区区几个部落的生番,就算投了蔡牵,那也是他们不服王化!他们活该被我王师剿灭!可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就为了养着这许多兵士,我福州多了多少开销?皇上天天让我补亏空,可我养着你们,这亏空我是越补越亏!李提督,若是蔡牵一时不来攻打府城县城,你就是一时不再管他,又有什么不妥呢?”玉德还想着与李长庚争辩。 “玉总制,你说我麾下兵士耗粮耗饷,那我告诉你,若是这场仗早些时日结束,这粮饷损耗根本就不值一提!”李长庚被玉德这般无端指责,也终于按捺不住,对玉德怒道:“这次蔡牵进攻噶玛兰,据线报有大小船只五十余艘,可他逃出 台湾时,仅有三十艘小船,而且大半受损,他为何短短两个月工夫,就能再拉出二十条船?他船上火炮弹药,又是从何而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蔡牵在福建海滨勒索闽商,逼迫他们供给火药船只!可你在做什么?你应该及早号令下去,让你福建各镇加强巡海,一举剿灭蔡牵,但你遇事迁延不进,这才酿成大患!可你在说什么?你非但不思悔改,居然还在狡辩!我看只要你还在这闽浙总督任上一日,这片海,是安定不下来了!” “李长庚,我是闽浙总督,你怎能如此放肆!”玉德听着李长庚言语渐不客气,也对骂道:“这海上都是你的兵船,为何你却不能去追捕蔡牵,平日只觉你在浙江颐指气使,视我福建水师如无物,不想你竟也如此推卸责任,不顾事实!你要是再这般与我纠缠不休,我定当上奏皇上,治你统军无方之罪!” “玉德,你自己不懂兵事,却还来责备我吗?我麾下兵船,这些日子从未耽搁巡海之事,可这数千里福建海岸,是我一部兵船巡防得了的吗?是你处处为政庸懦,不能遣船巡海,才给了蔡牵可乘之机!”李长庚也不再客气。 就在二人相持不下之际,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在二人身后道:“怎么了?玉总督,李提督,你二人不去安置兵马,却在这里争辩什么?若是你们不能齐心协力,共剿海寇,那也别怪我在皇上面前,说你二人的不是了!”二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位蟒袍大员正带了数十个亲兵,向着二人走来,而这人玉德和李长庚也自认识,正是一等侯爵,被嘉庆调来福建助阵的德楞泰。 “德侯,这件事还不是因为李长庚临战无能?”玉德看着德楞泰走近,马上对他辩道:“李长庚在鹿耳门一战,放走了蔡牵主舰,结果眼下蔡牵贼心不死,要去打台湾东面的噶玛兰,那不过是个生番汇聚之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看他这番行止,不过是想着多给皇上报告些战绩,然后邀功领赏罢了。我身为一方总督,兵马钱粮之事再清楚不过,福建久战师疲,现在根本就不是出兵的时候!还望德侯明鉴,不要让李大人如此轻率行事!” “德侯,噶玛兰不能不救!”李长庚看玉德抢先告状,唯恐德楞泰误信其言,也对德楞泰道:“蔡逆经过先前败绩,这两个月虽然多了二十条船,可终是元气大伤,一时成不得气候,可若是噶玛兰土著被蔡牵偷袭,官府见而不救,土著眼看自保无望,说不定就会投奔蔡牵,到时候,想要剿灭蔡逆,就又要好几年的工夫!我麾下兵船,自可以浙江粮饷支撑,若是玉总制不愿出钱,那我就暂借一月粮饷,到时候如数奉还罢了!可这次出海,绝不能有半分耽搁!” “德侯,这李长庚简直无赖至极!什么暂借粮饷,谁知道他借了今日,是否又要借明日?谁知道他借了之后,到底能不能还?德侯,我福建钱粮现在也不充裕,为了将士们性命着想,还请德侯主持公道,不准李长庚出海!”玉德争辩道。 “玉总制,这次你听李提督的,现在就放行,让李提督出海追击蔡逆。”德楞泰本就是知兵之人,听了二人争吵,这时心中也有了分寸,道:“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些道理你不懂,但我为将多年,比你清楚!既然皇上让我前来主持战事,那你二人有了争执,自然该由我裁决。李提督,你赶快出城,准备出海之事吧。” “德侯,这李长庚本无实干才能,全凭空言惑众,事实绝非他所言啊?德侯,您身经百战,这用兵之事,您心里要有数啊?”玉德听着德楞泰支持李长庚,顿觉大事不妙,连忙对德楞泰解释道。 “玉德,你二人谁是知兵之人,谁是无能之辈,本侯在这里,已经看得不能再清楚了!”看玉德仍在狡辩,德楞泰终于不再对他留情,怒道:“你说李长庚全凭空言惑众?那我告诉你,二十年前台湾之役,本侯就和李长庚一同打过仗!他用兵才能,我比你清楚!先前鹿耳门一战,虽说走了蔡逆,可蔡逆七成兵船被李长庚焚之一炬,玉德,换了你,你又能做什么?本侯督师之时,看你调兵,就最是气不过,你哪里懂什么兵事?每次往台湾派兵,少的时候七八十人,多的时候一次才三四百人!那蔡逆拥众万余,你这样几十上百人的往那边调兵,是嫌这场仗败得不够快吗?要不是本侯告诉他们,集中之后再行接战,眼下福建绿营,都快被你送掉一半了!玉德,皇上说你虽然才干稍欠,可总是没什么大过,这才留你做这个闽浙总督,你要是不知好歹,也休怪本侯将实情告诉皇上!” “德侯,你……”玉德眼看德楞泰训斥自己,清楚若是再这样争辩下去,自己绝讨不了半分好处,便道:“好,那我就将这里的事,都奏明皇上,请皇上来主持公道!李长庚,你……你也不要太嚣张了!” “好!待我回来,我也把这里实情禀明皇上!”李长庚毫不相让道。 之后,李长庚便即出发,前往噶玛兰追击蔡牵船队,这时蔡牵已经提前到了噶玛兰,正好与当地土著发生了冲突,一连数日僵持不下,听闻李长庚船队接近,蔡牵清楚噶玛兰也不是长久定居之地,便即点齐船只,再度南逃去了。李长庚虽不能击败蔡牵,却也保护了噶玛兰土著,没有让他们成为蔡牵附庸。 随后,玉德和李长庚分别上疏,将福建战事禀明嘉庆。李长庚看着玉德颠倒黑白,胡乱干涉自己用兵,一时也气不过,想着阮元虽然暂居扬州,办事却从来都有主意,便也将福建战况详加说明,托人送信去了扬州,希望阮元能从中相助一二。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渡船改革 不过这时身在扬州的阮元,可是一直处于忙碌之中,虽然经过多方联系,焦循和江藩都同意了参与《扬州图经》的编修,似乎修书之事轻松了许多。但伊秉绶眼看阮元精于钱谷刑狱之事,这时能得阮元相助一二,自是莫大的福分,故而有了繁难政事,都来一一问过阮元,凡刑案有不解之处,也频频请阮元前往裁决。不过半年,阮元竟似成了伊秉绶幕僚一般。只是阮元也乐于为家乡兴利除弊,对于伊秉绶的邀请,也不好意思拒绝。 这一日,伊秉绶又邀请了阮元,前往城南码头断案。到了钞关码头之处,只见果然有两拨百姓相持不下,一边的几个人已换了孝服,围在地上一个草席两侧,两个妇人在一旁失声痛哭。另一边的十几个人则都是船夫打扮,只为首一个衣着尚属精致,阮元自幼在扬州生长,也清楚这样的打扮,应是古运河上操持摆渡船的船夫。这些百姓都没有功名,所以看到伊秉绶过来,也只得纷纷下跪,不再争辩,而是等候知府指示。 “好啦好啦,无关人等,都先退到一边,只你们几个留下吧。”伊秉绶对那两个妇人和一众船夫道:“今日你们就放心吧,我身边这位,就是去年做浙江巡抚的阮大人,阮大人在浙江六年,从来断案令人信服,你们有什么事,就都说出来,本府肯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结果!” “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听闻阮元断案值得信任,一名妇人也主动上前,对阮元哭道:“我……我家男人姓石,我姓王,家住在运河对岸,我家男人昨天到城里买些家用之物,正要乘船归家,却不想……不想这几十丈的运河,他竟没能过来……他,他也不知为何,就从船上掉入河中,结果淹死了……大人,您说,这是不是都是他们渡船的错?还请大人秉公断案,治这些船夫的罪!” “这……大人,我们也实在不愿意如此啊?”那边渡船船主听了这石王氏哭诉,也近得前来,对阮元道:“是这样的,昨天下午,天快黑了,我们本来想着发最后一次渡船了,这石大郎突然过来,说想要搭船回家,我们当时也没在意,就答应了他上来,可不想当时船上已经坐满了人,这石大郎带的东西也多,那时候天快黑了,我下面伙计一个不稳,船动了一下,正好他坐在船舷那里,就……就掉进水里了……这……可小人若是不让他上船,他昨日就回不来了,小人平日经营这渡船,一直小心谨慎,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啊……” “你还说什么回不回来?我、我家相公,就是因为你们,他才……”石王氏一边骂着那老板,看着一边的丈夫,却又哭泣起来。 “好啦,你们这件事,我也清楚了,都起来吧。”阮元看着两边众人僵持不下,便暂时叫了各人站起,让他们回到人群之中。看着运河上的渡船,阮元也对身后的伊秉绶叹道:“墨卿,其实这种事我小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耳闻,扬州水道密集,摆渡船从来缺不得,可一旦人多了,就有这种落水之事,据我所见,问题主要在于船,若是一味苛责渡船船夫,多半会逼得渡船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那……伯元可有什么新办法?”伊秉绶问道。 “我先看看。”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走到了码头之前,看着渡船沉思了半晌,看着渡船两侧,阮元忽然有了些想法,便回头对伊秉绶道:“墨卿兄,我有一法,请你赶快下一道令,从今之后,扬州所有渡船,左右必须加上护栏,若是有船不加护栏,再出现溺死百姓的情况,渡船船主一律问罪!若如此,这种不幸之事,应该就会减少很多了。” “这……这真的可行吗?”伊秉绶问道。 “嗯,我自幼在扬州长大,所以对这里渡船最是清楚,无论可不可行,我想着总能用啊?”阮元道:“若是这样还不够,那就再加一条,官府从百姓中,选一些有家资又愿意办事的,成立救生船队,就在几个运河关键之处逡巡,这样即便有渡船上行人落水,只要救生船可以及时去救,这种不幸之事,还是可以少很多的。” “好吧,我今日回去,就去准备护栏和救生船的事。”伊秉绶道:“不过伯元,这案子还没结束呢,总是也该给他们一个结果吧?” “好,你们先过来。”阮元计议已定,便将那渡船船主和石王氏一并叫来,对二人道:“船主,这石大郎毕竟是因为你的伙计操船不当,不慎落入水中丢了性命,虽然你情有可原,但责任不能不担,以后记住我的话,把船上护栏加好,切莫为了省钱偷工减料,若是再有这样的事,扬州府这边,可就要动刑了。石王氏,这渡船落水之时,我二十年来亦多耳闻,你家丈夫丧葬费用自然不能少了,可若是都由船主来出,对他也不公平。这样,我们就依寻常丧葬之用折价而计,一半由这船主来出,另一半我帮你垫上吧,或许我先前知道家乡渡船情况,却未能及早更革,我也有我的错啊。” “小民谢过大老爷恩德!”眼看阮元公平断案,石王氏和船主自然都没有其他意见。一众百姓见阮元乐善好施,又解决了渡船落水的隐患,自然也都对阮元赞叹有加。伊秉绶看这边案子已经解决,便令府衙吏员将石大郎尸首带上,随石王氏一并去办安葬事宜去了,这件落水案便即告终。 “伯元!”正当阮元准备回家之时,忽然岸边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焦循,焦循见了阮元,也将手中拿着的一封信交了过来,道:“伯元,这信一个时辰前送到了家里,说是浙江提督李大人的来信,听送信人的口气,好像……好像是玉德领兵无能,还想着落井下石,准备诬陷李大人。” “什么?”阮元听了焦循之言,也顾不上先行归家,便匆匆拆开了信件,看着李长庚信中所言台湾战事、自己与玉德文武不和之事,也不禁眉头紧锁,叹道:“玉总制……唉,其实看西岩兄这些文字,我便能看出西岩兄实心为国,绝无作伪可能。玉总制他不善兵事倒也罢了,似这般处处对西岩兄掣肘,却是何必呢?” “伯元,现在不是何必不何必的问题了,万一皇上信了这玉德所言,果然要对李将军问罪,那可就麻烦了啊?眼下咱们,可要赶快想个办法出来,将福建事实详细告知皇上,我想也只有这样,才能救下李将军了。”焦循道。 “是啊,我这里邸报却也看了不少,这李提督在福建几次与蔡牵大战,可是一直打得那蔡牵抬不起头啊?若是皇上果然误听了玉德之言,那可糟糕。不过伯元、里堂,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把福建战事,把李提督平日治军之事悉数告知皇上,那皇上说不定……要免了那玉德的官呢?这样是不是有点……有点闹大了啊?”伊秉绶却想得比焦循更多。 “伊府台,我和伯元在杭州前后九年,那玉德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心里清楚!你说皇上罢了他官职,那是好事!也就是伯元平日总是想着那玉德颇有文才,不忍在皇上面前直言其过,若是换了我,哼,他玉德现在早就摘顶子了!”焦循怒道。 “里堂,不可无礼!”阮元斥道:“皇上对这些事,心里是有数的,玉总制那边我看,你们倒是不用想那么多。可西岩兄……西岩兄也对我说过,其实他任职浙江这许多年,也没有见过皇上一面,若是咱们不帮他,皇上那里,西岩兄和玉总制毕竟亲疏有别,只怕……这样,我给清中丞去一封信,让他一并上疏,将西岩兄治军之事与皇上言明。此外,我家中目前尚有在浙江整治军务的手记,我将其中关要之处,也抄录一份给清中丞送过去。皇上……皇上是明察之人,绝不会不辨是非的。” “伯元,这……这样没问题吗?”伊秉绶也颇有些疑惑的问道。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若是我们说的本就不是事实,那皇上面前,我们还有什么资格与玉总制争辩?所以……”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向着城门走去,可不想阮元刚刚走出数步,右腿却忽然一阵剧痛,当即“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下。 “伯元!伯元你没事吧?”伊秉绶和焦循看着阮元突然倒地,也当即上前扶住了他。 “无妨……我毕竟居家无事,这腿养养就好。可西岩兄的事,不能……不能拖……”阮元这时只觉腿部疼痛不已,竟是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李长庚性命要紧,东南海防要紧,这时却也顾不得自己身体了。 “伯元,这都好说,给杭州去信,抄录军报,这我找人帮你抄就行。要不,咱们就先回去吧?”伊秉绶安慰道。 “好,麻烦墨卿兄了……”阮元看着自己情况,也清楚若是不能及早医治,只恐病发起来,竟与父亲临终前一样,想到这里,不觉心中也有一丝惊惧,便也同意了伊秉绶的建议。随即伊秉绶便叫来轿子,与焦循一同带着阮元回了阮宅。 第二百九十七章 查抄玉德 ……蔡逆未能歼擒者,实由兵船不得力,接济未断绝所致。臣所乘之船,较各镇为最大,及逼近牵船,尚低五六尺。曾与三镇总兵原预支养廉,捐造大船十五号,而督臣以造船需数月之久,借帑四五万之多,不肯具奏。且海贼无两年不修之船,亦无一年不坏之槓料。桅柁折则船为虚器,风篷烂则寸步难行。乃逆贼在鹿耳门窜出,仅馀船三十,篷朽硝缺;一回闽地,装篷燂洗,焕然一新,粮药充足,贼何日可灭?…… ……长庚熟海岛形势、风云沙线,每战自持柁,老於操舟者不及。两年在军,过门不入。以捐造船械,倾其家赀。所俘获尽以赏功,士争效死。贼中语:‘不畏千万兵,只畏李长庚。’实水师诸将之冠。…… 不久之后,嘉庆的御案之上,便摆上了李长庚与清安泰的两封奏疏,此外,还有玉德弹劾李长庚的上疏,以及阮元摘抄的行军手记。嘉庆看着眼前的奏报,很快便即清楚,究竟谁才是东海柱石,谁才是真正贻误战机之人。 “玉德……身为封疆大吏,竟然昏聩如此,他何德何能再做这个闽浙总督!”嘉庆也对几名军机大臣大怒道:“七年了,他玉德坐了七年闽浙总督,如今看来,是朕用人用错了!蔡逆横行海上,他可曾打过一场胜仗?为何浙江文武要员俱能尽心海防,偏偏他就有那么多理由?李长庚台湾一战,焚灭贼船七成有余,他竟落井下石,说李长庚拥兵自重?如此庸劣之辈,天理国法,俱不能容!现在就传旨下去,将玉德一切官位职衔全部革除,再诏令李长庚,查抄玉德家产!他昏聩如此,若是再有贪赃枉法,私受贿赂之举,就直接在福州赐他自尽!也不用再回来了!李长庚那边缺大船,朕这次也给他造四十艘,每艘再补四门大炮,若是一时没有大船可用,朕也出钱帮他先雇商船,他能打胜仗,朕就一定用他!” 四名军机大臣自然看得清楚,玉德面对蔡牵攻台,前后应对失据,嘉庆如此重罚于他,也是玉德咎由自取,便即领旨去了。很快,嘉庆又下诏令,福建巡抚李殿图为人软弱,不能匡正玉德之失,故而一并夺职,并恢复了李长庚顶戴花翎。之后,嘉庆也考虑到噶玛兰在台湾位置重要,不当仅令土著自居,便设立了噶玛兰厅,由清朝中央加以管辖,噶玛兰也逐渐成为今日之宜兰。清朝政权在台湾的东进,也自嘉庆一朝而始。 李长庚在福建得了诏令,当即带兵前往闽浙总督部院,宣读上谕之后,便令下属兵士摘了玉德顶戴。随即陈步云便点齐人手,入总督府查封玉德家产。李长庚平日驭下甚严,故而兵士清点有序,却没有毁坏玉德府中半点财物。 可是玉德历任封疆十余年,一时官职俱被褫夺,家产又遭查抄,而奉命行事之人正是多不相和的李长庚,想到这里,玉德又怎能不怒,便也对李长庚笑道:“哼,李提督,这次你满意了吧?一个总督,一个巡抚,因为你一纸奏疏,一时同被免职,哼,从此之后,这福建绿营,就是你李大将军的天下了吧,我可恭喜你啊!” “玉德,你我没有私怨,我对皇上上疏,只是将福建详情告知皇上,并没说要罢你官职,至于皇上其他诏令,我不清楚,也只能奉命行事。”李长庚眼看玉德已经不是总督,便也只以名字称之,道:“但你坐这闽浙总督,我想想也有七年了,你巡海剿贼是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清楚!我大军几次围剿蔡牵,眼看就能得手,可哪一次不是因你在福建掣肘,我水师方才无功而返?蔡逆横行至今,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李长庚,你说我有责任,那你来这个总督的位置上,就能比我做得更好吗?”玉德犹是不服,道:“这福建连年亏空,我任职七年才补了不足一半的缺,官府困顿如此,你让我怎么去给你筹钱,去清剿蔡逆?我做督抚前后十多年,这官场什么样,我比你一个武官清楚得多!你以为福建现在这个样子,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吗?” “玉德,你沦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就是因为你为人庸懦,不知有所作为,唯知一团和气,若闽浙官员都是你这个样子,那自然一百年都改变不了!”李长庚看玉德狡辩,心中也不觉有气,便道:“我在外做官,都听闻你等福建大小官员,平日不思进取,凡有所作为之人,必被你等摈斥,上下贪贿成风,收了贿赂,便尽是人情世故,再无半分朝廷国事可言!若是如此,那就算把福建大小官员都换一遍,我看也是好事!” “贪贿?你说贪贿?”谁知李长庚这样一说,反倒是玉德笑了出来,道:“好,你说我贪赃枉法,那我今日家产都在这里,你查,你尽管查!若是我家中财产多于一个寻常总督的家产,你自可定我贪贿之罪!到时候,我自己上法场,不用你给我动手!” “步云,玉德家产查出来多少?”李长庚当即问道。 “大人,玉德府中现银、制钱,我们都已经封好了。”陈步云听得李长庚问话,很快便回来答道:“咱们现在一时算不出具体银钱有多少,但粗略估计了一下,现银和制钱大概四、五万两左右,其他家产,现在清点的,大概也就这个数了。” 听到这里,倒是李长庚吃了一惊。玉德担任总督、巡抚已有十多年时间,就算只论每年养廉银收入,一年都能获得一万五千两上下。如果玉德全部家产不过十几万两,那玉德纵使算不上清廉,总也不是贪官,至少绝非巨贪。 “哈哈,李长庚,你看到了吧?”玉德又怒又悲,却也不觉苦笑起来,道:“你再怎么查我家家产,也就是十万两上下了,我做了十年督抚,有个十万两算什么?哈哈,我也不瞒你,厚礼,我收过,下面官员的孝敬,我也都没退回去,可那些够干什么?我为了赔补钱粮亏空,每年还要倒搭几千两养廉银呢!你要是以为抄了我这督院,以后海上便能无往不利,你错了!算了,反正今日我输了,你要是还想着先前我不许你进兵之事,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尽可把我家产加倍报给皇上,到时候让皇上赐我一死!怎么样,那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玉德,我再说一遍,我与你没有私怨。”李长庚却也冷静了下来,道:“你这里有多少家产,我就给皇上上报多少,绝不多报一分,至于你京中、其他地方财物,也自有人一一清点,到时候皇上要定你什么罪,我做不了主,我能做的,就是如实上报。” “哼,李长庚,若果然如此,你还算有点义气。那我也实话告诉你吧,这福建大小官员,就没有一个喜欢你这种人!你以为我走了,你就能打赢蔡牵,那绝无可能!到时候,你就看看这福建其他官员,是怎么待你的吧!”玉德清楚自己多半已无复起之望,却依然不服,对李长庚道。 “好啊,那我也等着他们!”李长庚冷冷道。 不过一月,玉德家产便已清点完毕,最终一并上报到了嘉庆手中,可眼看玉德家产不过十余万两,仅玉德养廉银的收入,便足以达到次数,玉德虽曾言收礼,却也没有明确的受贿证据,嘉庆也无法就此定玉德死罪。斟酌再三,嘉庆还是选择了从宽处理,将玉德家产暂时罚没,玉德遣戍新 疆,若是玉德还能回归中原,再行议定家产是否赐还之事。随后,嘉庆又念及李长庚久战辛苦,将他先前的处分一律撤销,还了李长庚顶戴花翎。 京中邸报传递极快,不过半月有余,阮元便得知了玉德罢官之事,想起先前自己和清安泰上疏,虽然可能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却也让嘉庆彻底对玉德死了心。一时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想着玉德这次夺职,李长庚当是除了后顾之忧。可自己也把玉德当作诗文上的好友,如此让他身败名裂,总也不似朋友所为。可这时自己腿疾未愈,不时便要剧痛一番,也只得卧床看书,静等外界形势之变。这一日读书之时,右腿不觉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叫了出来。 “叫你逞能,叫你逞能!”孔璐华在一旁看着阮元痛苦神色,也是一边帮他按着腿,一边抱怨道:“你说这守制之人,哪有像你这个样子的?平日不是写书就是编书,自己身子什么也不顾,这下好了,路都走不动了!”看着阮元仍拿着手中那册书不放,也索性将书夺了过来,放到一边,道:“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准再看书了!” “夫人,这……你不让我看下去,我这腿不是更疼了吗?”阮元苦笑道:“你看这部《九国志》,我小时候就听闻其名,只是从未见过,四库又未收录,这好不容易有了时间看一会儿,你非要把它拿走做什么呀?再说了,这还是岳父给我来信的时候提及孔府尚有抄本,我才得以观阅的,夫人你又何必跟自己家的书过不去呢?” “你……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爹爹给你送书了。”孔璐华道:“还有,你先前说的那什么图经和碑版录,你把手里的事都交出去,最近一个月要是我再看到你编书,你就不要出门了!” “这个自然,夫人,你可不知道,这些书啊,外面有的是人想着和我一同编纂呢。”阮元笑道:“仲嘉妻族是镇江王家,他们家有个后生叫王豫的,对我这修书之事可感兴趣了,我没得病以前,他就一直问我,这《碑版录》能不能与他同修,这下好了,修书的事全让他揽去了。夫人,他们王家现在过江了,说是在瓜洲定居,家中风景最是好看,王家女眷也多有工诗之人,要是夫人以后有了空闲,我也跟仲嘉说一声,让他带你们去王家玩玩,如何?” “夫子,就你现在病成这样,你还问我有没有空闲?你……” “好好好,我安心养病,还不成吗?”看孔璐华果然有些不快,阮元也只好出言安慰。 然而这时,蒋二却突然从外面走来,道:“老爷,焦老爷和江藩老爷到了,说是老爷今日约了他们讲论经术,这……老爷还要过去吗?”看着阮元一时无力起身,蒋二也犹豫了半晌。 “没事,蒋二,把我手杖拿来,扶我过去吧。”阮元道。 “夫子……”看起来,孔璐华这次是更不满意了。 “夫人切莫担心,我都让蒋二准备好了,书房那里,我特意备下了卧榻,今日讲经,我就在卧榻上躺着,保证不起来,如何?”阮元看着情况不对,也连忙对孔璐华解释道。说着,便也让蒋二拿来手杖,自己则由蒋二搀扶,一路到了书房。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玉德去,一玉德生 看着多年不见的旧友江藩,阮元也顾不得腿上疼痛,便对江藩喜道:“郑堂,你终于来了!我在杭州之时,便听闻你一直居家读书,想来经术之上,早已不是我可以相比的了,今天可要与你多多请教一番才是。” “伯元,这次你主修《扬州图经》,这可是咱扬州的千古之业啊,你说能为家乡修志尽一份心力,我怎么能不来帮你呢?”江藩看着阮元腿疾未愈,也赶快对阮元劝道:“当然了,你现在情况,我也听里堂说过了,你就老老实实躺下,我和里堂都不会在意的。”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阮元一边躺在特别准备的卧床之上,一边也对焦循道:“里堂,你那《易通释》做得怎么样了,听说你作一部通释还不够,还要再加一部《易章句》,哈哈,这可有得你忙的了。” “伯元,我也是最近将易学与西洋数学相结合,才发现易学之中,另有天地啊。”焦循笑道:“现在想来,这两部书可能还不够,还需另作《易图略》一部,以此《易学三书》方能将易学之精要贯穿相连啊。不过伯元,我倒是听闻你最近又有了新作,是叫《论语论仁论》对吧,要不你也先跟我们讲讲,咱们今日相互交流,才能各有进益不是?” “好吧,那我也就抛砖引玉了。”阮元笑道:“《论语》讲这个‘仁’字,用力最多,前后言仁者五十八章,仁字前后出现一百零五次,可千百年来,这‘仁’之一字,究竟是何本意,却是众说纷纭,一时间竟有人认为,只要居家修身养德,便是为仁,可果真如此吗?曾子有言,人之相与也,譬如舟车,然相济达也,人非人不济。郑康成释‘仁’字,言仁之读音,同于相人偶之‘人’,康成为何竟有此言?多半是因为,这‘仁’之本意,便是相人偶了。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尽其敬礼忠恕之事,方可言仁,否则,这仁字却为何是一个人字边,加上一个‘二’字呢?许子《说文解字》亦有言,仁,亲也,从人二,可见二人之相与,方是为仁之根本。士人之于乡党,天子至于臣民,这些都是‘相人偶’之道,却唯独不包括在家独居,冥思静坐之事,独居静坐,修身养性,此可言‘德’,但若是只有一人,便不足言‘仁’。后儒多为取巧之道,滥用‘仁’之一字,却忘了其中‘相人偶’的本意,可实在是不该啊。” 阮元之言,实际上说得是“仁”之奉行,当是将个人结合于社交、实践之中,方能完成,否定了长年以来,将“仁”窄化为修身养性的理论。故而江藩和焦循听了,一时都赞叹不已。江藩也不觉叹道:“伯元,我看你这论语论仁之说,也想起你先前所言‘格物’、‘一贯’之义了。如此说来,圣人本意,便是告诫我等,为人治学之要,第一在于实践,在于行事,若是不能行实事于天下,空自将这‘格物’之物视为死物,那自然是缘木求鱼,与圣贤之道相去甚远了。只可惜国朝至今,却犹有人囿于宋儒之言,竟对这‘仁’之根本,示若不顾啊。” “是啊,伯元,我却也一直想着,孟子所言‘性善’却是何意,这‘性善’之后,所谓‘不善’者又是何物。听你们这样一说,我也更清楚了,为何曰人为‘性善’?乃是因人皆有恻隐之心,而这天下器物,本无心智,以有心之人,观无心之器物,又能有多少进益?是以圣贤言‘物’,乃是天下万事,行事于天下,方显圣人之道。若是将圣人之言用于死物,可不是枉费了先贤教诲吗?”焦循也讨论道,可是说到这里,焦循无意间向外一瞥,却意外发现,门外竟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吉?你回来了?”焦循自然识得杨吉,知道他去年曾回归湖南家乡,却不知为何,这时杨吉竟回到了扬州。 “哈哈,是我啊?怎么,焦相公,你这才一年不见,就记不住我了吗?”杨吉一边对焦循笑道,一边也走了进来,向阮元道:“伯元,这一年过来了,你在家中却怎么样?小恩公现在葬在哪里了?你快寻个时日,也让我过去拜一拜吧……伯元,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也和小恩公一样,腿脚出了问题吗?快,我给你找大夫去,你这要是病发了,那绝不是小事啊。”看到阮元卧在床上,难以起身,杨吉也当即想起了阮承信那日倒地的情景,忧急之下,忙关心起阮元境况来。 “杨吉,我这病都快好了,现在只是偶尔疼痛,没有大碍的。爹爹当时,也是年纪大了,可我不一样啊,我这病大夫都看过的,只需静养,就没问题了。”阮元也安慰起了杨吉,可是他一抬起头,却发现杨吉腰上也系了一条白带,顿时大惊道:“杨吉,你这……是怎么了,湖南你老家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唉……”杨吉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这之后,阮元等人才知道杨家情况,原来杨父上一年也已经八十有余,早已重病缠身,杨吉赶回家时,杨父已然垂危,不久后便即离世。杨吉想着二十年来,一直陪阮元走南闯北,却不能多陪伴自己生父些时日,自然懊丧不已,也就在苗寨多待了些时日。 然而,杨兄却并非寻常寨主,他对外面情况,一直多有了解,听闻杨吉找到了恩公一家,便也派出下属,到浙江打探阮元实情,果然入杨吉所言,阮元做官之后,实心为民,宽以恤商,无论士人百姓,都对他赞叹有加。杨兄清楚,杨吉出了寨门,其实反倒走向了更大的天地,也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在天下各地为百姓做一些实事。是以杨兄非但没有强留杨吉,反而劝他再回扬州找阮元,说能看着自己弟弟在外帮助阮元这样一位能臣办事,也是自己全寨的荣幸。杨吉看兄长宽慰如此,方才在居家守丧一年之后,再次走出了苗寨,循着二十年前的故道,一路前来扬州与阮元等人相会。听说杨吉也遭遇了父丧,阮元、焦循等人都是感同身受,便也纷纷安慰了杨吉一番。 只是说起湖南,阮元却也忽然想到一事,便向杨吉问道:“杨吉,你这次是从湖南回来,那你可知道,那时的湖南巡抚阿林保,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湖南巡抚?听说就是个庸人,总之是不如你。”没想到杨吉对于湖南巡抚的事,竟果真有过一番了解:“伯元,其实我离开了你之后,也曾想着,你在浙江这六年,我看做得不错啊?那为什么天下之间,对你们这些督抚,还是总有怨言呢?所以我回了湖南,也特意打探了一番当地巡抚是个什么样的人。哼,这一打探我是明白了,那湖南巡抚阿林保,据说就是个废物,但凡省里大事,他要么因循守旧,要么就干脆不管,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看着比谁都上心,这不就是你说的那种,不仅平庸,而且自作聪明的人吗?哈哈,听说就这样,他还果真办成了些小事,让皇上都称赞有加呢。” 可是说到这里,阮元却也心中忽然一惊,随即右腿又是一痛,忙用力按住了痛处,才没有大声呼叫起来。 “伯元,你……你这又怎么了,要是病还没好,你早说啊。要不,我再给你说几件好事如何?”杨吉也上前安慰道。 “没……没什么,只是先前邸报里说,要补任闽浙总督的人,就是这位阿林保啊……”阮元不禁叹道。 “什么?伯元,你的意思是,以前那个福建的混蛋总督滚蛋了,然后,皇上让这阿林保去当总督?那……那李将军他们在福建,不是更麻烦了吗?”杨吉听说李长庚要和阿林保共事,也不觉担心道。 “是啊,这……这好不容易终于把玉德送走了,不会……不会来了个还不如玉德的人吧?”焦循也担忧了起来。 “看来,只能希望皇上明察了。”阮元也感叹道:“杨吉,听你这样说,这阿林保或许才干确有不足,但并非贪官污吏,也没出过大错。若是他规矩一些,能让李将军多放开手去办事,倒也没什么。可就怕他也处处与李将军不和啊……里堂、杨吉,我想着也李将军也自会应对,皇上现在除了玉德,对李将军也开始信任了起来,他阿林保要是果真不识好歹,皇上那边,自然不会偏信于他的。” “那……那也只能希望如此了。”焦循道。 这日焦循也与各人讲了些《易》学之事,眼看到了日暮时分,焦江二人才辞别阮元归家。而阮元讲论学术之余,却也一直念着福建之事。自己不在杭州,也只能祈求福建文武相和,让李长庚全力迎战蔡牵。 果然,玉德的诅咒,阮元的担忧,仅仅数月之后就成了现实。这日,阿林保也将李长庚请到了督院之内,方一用茶,阿林保便对李长庚道: “李大人,有些话我这说起来,您可能也不满意,但我又不能不说,现实他就是这样啊?我来这里还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有至少六七位省内官员,前来向我言及你拥兵自重,擅取福建府库以备粮饷修船之用。这藩司景安大人、粮巡道赵大人、兼理船厂陈大人、福州延知府、福宁王知府……哎哟,他们在我这里哭诉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惨啊?他们都跟我说,本来是不想在皇上面前弹劾你的,所以让我来说说情,要不然,他们也没办法了。李大人,您看,我也是初来乍到,您不能把这些人都推给我管吧?” “阿总制,您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李长庚当即回道:“年初蔡逆进犯台湾,我等好容易才将他击退,可蔡逆贼心不死,还在东海沿岸招募船只,海上时时有警。我也是不得已,才临时驻军福建,随时准备出海追击蔡逆。既然蔡逆尚未擒获,那我在此消耗钱粮火药,维修兵船,也是不得已的事啊?我用钱用料,筹集军备之时,也都是精心算过的,绝不会多要福建钱粮,我麾下兵士,半年来大多也仅能衣食无缺,若是这等开支,他们都不能支给于我,那这福建海面,万一被蔡牵再行劫掠一二府县,损失难道不比现在还要大吗?” “李大人,您清廉,您麾下兵士也都能奉公守法,这我知道。可咱们这里,这藩司府县,各有各的苦啊?”阿林保道:“您也该知道,咱这福建赔补亏空,七年下来也就补了不到一半,每年还要拿出这许多银子巡海、加强防务。您是觉得这些钱花的没问题,可下面其他人呢?他们若是补不上亏空,万一有一天皇上震怒,那可是要摘顶子的啊?” “阿总制,皇上给我下发上谕,也有好多次了。我没见过皇上,可我看得出来,皇上是仁慈之主。若是这里府县将实情详加说明,我相信,皇上一定会予以展期,更何况,眼下赔补之策,本来就是徐徐赔补啊?”李长庚道。 “李大人,话是这样说,可皇上一句话,那是比天还重,您让下面这区区几个知府、道员,在皇上面前讲什么理呢?”阿林保又道:“不如,我倒是有个办法,你若依我的法子去做,我想海上自是无碍,下面我也说得过去,您说,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阿总制的办法是……”李长庚问道。 “李大人,您和蔡牵打了这么多年仗,有件事我倒是很好奇,您认识蔡牵吗?他究竟长什么样子?还有,您麾下将士,有多少人认识他啊?”阿林保意外地问道。 “这……说起来,我还真没有跟这蔡牵打过照面,阿总制也该清楚,这大海茫茫,又是生死相搏,谁能记住那许多呢?麾下兵士,这样说来,估计认识的也不多。”李长庚道。 “这就好办了啊?”不想阿林保竟然说道:“李大人,您也知道,这大海茫茫,想找个人哪里容易呢?更何况我听说这蔡牵上了船,跑得比陆上的兔子还快,您一定要捉他灭他,这未免也太难为大人了。所以我有个办法,既能让大人安歇,又能及早撤回兵船,大人只在下次剿寇之时,随便取一个人头,之后传首福建,就说蔡牵已经死了,皇上看蔡牵死了,那其他贼寇自然不足为虑了,到时候啊,李大人就等着加官进爵,回家享福吧!” “阿总制,您这是什么话?”李长庚听了阿林保教他隐瞒之法,当即按捺不住,向阿林保质问道:“若是我果然随便斩了个首级,便诈称蔡牵,那真的蔡牵若是再来,我不是还得和他交手吗?而且,真的蔡牵只要活着,这片东海,阿总制您觉得可能安定得下来吗?阿总制,您也是为官多年的封疆大吏,却为何连掩耳盗铃这般浅显的故事,都不知道呢?” “李大人,这简单啊?”阿林保竟还有后着,道:“就算真的蔡牵还敢在海上惹事,那也无妨,我们只需告知皇上,那是个假冒蔡牵名号的蟊贼,真蔡牵早就被我们杀了,皇上也不认识蔡牵,怎么可能因此责罚大人呢?到时候,谁敢在真假蔡牵上面胡乱告状,咱们就让他闭嘴,时间久了,这真真假假,外人自然就分不清楚了。” “阿总制,既然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对您说一句实话,我李长庚家里不缺钱,出来做官打仗,也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眼下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东南沿海重获太平,千里海疆安澜如故!”李长庚看阿林保果然不足为恃,也当即斥责他道:“这蔡牵什么心性,您不清楚,可我清楚!他野心勃勃,劫掠商旅渔船,从来不留情面,五年了,这福建海上,无论商人还是渔民,闻蔡牵之名无不色变,这等人神共愤之巨寇,却如何能留在世上?他去年甚至一度自立王号,要与朝廷划海而治,实是恶逆至极,罪不容诛!我李长庚既然做了官,又于蔡牵交手,不能亲手击杀此逆,便是我为官之耻!若是我果然听了你的话,我良心不得安稳,这东海同样不得安宁,那般情景之下,你让我如何苟活!我出海之际,便立下死志,我宁与蔡牵共死,却决计不与他共生!阿总制,我言尽于此,此后用兵之事,你可自决,若你也与那些昏庸之人一样,想着弹劾于我,那你就给皇上上疏去吧!我李长庚只求问心无愧,其他的,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说罢,李长庚便即拂袖而去,竟是看也不再看阿林保一眼。 “李长庚,你……你不要不识好歹!”阿林保也恼羞成怒道。 随后数日,阿林保果然与其他福建官员一同上疏,弹劾李长庚滥用军需、拥兵自重、对下倨傲。但嘉庆也已清楚李长庚多年防海实情,看着阿林保等人诬陷之语,又怎能轻易为之所动?嘉庆当即下诏,将上言之人全部严加批驳,并且明确告知阿林保,若是他继续诬陷李长庚,玉德就是他前车之鉴,嘉庆并不在意一年里换两个闽浙总督。 第二百九十九章 嘉庆的困境 乾嘉八十年,乃是圆明园的鼎盛时期,圆明园四十美景,各自名盛一时。雍正、乾隆二帝因喜爱江南风景园林之故,几十年里,对圆明园多加修葺,西湖十景、苏州园林,一一仿制于海淀这片燕赵大地。自赏园之人看来,春可曲水流觞,夏可花港观鱼,秋可听碧桐书院之叶落,冬可临茹古涵今而读书,四时之乐,可谓无穷。然而这时的圆明园主人嘉庆,却日日为国家要事所困,赏园对于他而言,竟成了一种奢求。圆明园四十景中,有一处名曰坦坦荡荡,乃是康熙之时,便仿照杭州清涟寺“玉泉鱼跃”一景修成的金鱼池,池中素来养着不少金鱼,以供皇帝赏玩,这日嘉庆终于在下午得了些空闲,便与皇后一道,前往金鱼池观鱼。 不想这日看着看着,嘉庆竟突然长叹了一声,道:“或许今日这些金鱼,也要比朕自在得多啊?” “皇上,这些鱼未必会这样想啊?”皇后看着嘉庆忧虑之状,也主动上前对他打趣道:“您忘了?皇阿玛当日的四十景诗,这坦坦荡荡后半段,便是‘却笑蒙庄痴,尔我辨是非。有问如何答,鱼乐鱼自知。’可见这金鱼自在与否,只有它们自己清楚,皇上又何必为它们之忧乐多加操劳呢?” “是吗?可是朕从小看着这里的鱼,却从来觉得,它们在这里过得很自在啊?”嘉庆也不禁笑道:“朕小的时候,也曾经随着皇阿玛来这里看过金鱼,当时朕也是羡慕皇阿玛啊,想着若是朕坐了皇阿玛那个位置,每日政事之余,还有工夫到此观赏一番,却也是乐事。可后来……只觉得自己童稚不通外事,便也断了这个念头,不想皇阿玛立的太子,竟然是朕。可惜啊,朕没有皇阿玛那般明断之能,凡事总要再三斟酌,方能下个决断。这样一来,竟也把大半时间耗在了政事上,一年过来看鱼的时候,不过一两次。哈哈,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不称职啊?” “皇上,妾没有这个意思,皇上即便……即便天资不如高宗皇帝,可倍加勤勉,自然可补天资不足。皇上亲政也七年了,从来勤于政务,不敢有半分懈怠,这些别人可能看不到,难道妾做皇后的,还看不到吗?”皇后忙安慰嘉庆道。 “可是朕纵使勤勉,却也不能防患于未然啊?”嘉庆不觉感叹道:“宁陕镇的事,你也知道吧?就在朕眼皮子底下,他们居然就能做出克扣军粮的事,真是无耻。还有,直隶司书王丽南去年被查伪造官印,私窃库银那件事,前日他们终于把赃款吐出来了,五年二十八万两啊?一个小小司书,五年偷的银子比亲王俸禄都多,你说,朕这是怎么用的人啊?” 原来,这两年对于嘉庆而言,也绝非安享太平之时,上一年福建北迁的裘行简做了直隶布政使之后,很快在任上发现有库银失窃,之后裘行简严加查访,竟发现直隶一名叫王丽南的司书,自己私刻官府印章,自行在征税之时多收赋税,又通过假章将库银窃出,而这样的事,王丽南和他的同伙已经做了五年。嘉庆十一年也不算太平,陕西宁陕镇本是清廷平定白莲教战争之后,将降伏人众与入伍乡勇加以安置的新军镇,可处理新军镇事宜的陕西官员却因循苟且,竟然对新兵克扣粮饷,许多新兵眼看当兵尚且不能如数受粮,自然怒不可遏,随即在宁陕镇发动了兵变,杀官劫狱,甚至一度击败前来平叛的杨遇春所部。后来也是清将杨芳与几名叛将相熟,故而自告奋勇前往招抚,兵变才平息下去。 “皇上。”对于这些,皇后平日经常听嘉庆提及,所以并不陌生,也劝嘉庆道:“妾从来知道一个道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皇上要想保证这些事绝不发生,也是难为地方督抚将军了,可皇上不是已经处斩了那些窃银之人,也对宁陕降兵不予追究了吗?而且前些日子,皇上罢了陕甘总督倭什布,直隶之前的颜检,也已经降职调任,该弥补的过失,皇上也都补上了啊?” “正是因为补上了,朕心里才不舒服啊。”嘉庆不觉叹道:“倭什布、颜检,加上去年的那彦成,今年的玉德,这不到两年工夫,朕居然罢免了四个总督,前日那阿林保竟还想着诬陷李长庚,朕狠狠骂了他一顿,可他若是再不知悔改……难道他们让朕两年罢免五个总督不成?朕也想着宽仁示下,可国家自有国家的法度,他们这个样子,朕如何对他们留情啊?” “皇上,您罢免的这几个总督,妾听闻除了那彦成尚有些才干,其他几位本也是平平之人啊?”皇后劝道:“再说了,他们本也是因为犯了国法,或者严重失职,皇上才罢了他们,这依法执法之事,在妾看来,也不能说是不仁啊?” “话是这样说,可朕也清楚,他们下面做督抚的,哪里容易呢?”嘉庆道:“不说别的,就说那个颜检,做总督这许多年下来,查吏之法却是一窍不通,下面属吏有什么事,都想着蒙混过关,这样朕还能让他做直隶总督吗?可反过来说,颜检办事也算勤恳,至少朕看他奏折,直隶庶务写得井井有条,这也需要多年的办事经验啊。如今朕一下子罢了四个总督,只好把下面的人尽快补上来,人好补,这做总督的经验阅历,却难为他们了。朕是看好裘行简的,想着让他把亏空查完了,就正式授他总督,可没想到,他居然……”原来,颜检因失职被罢官后,嘉庆一时没有补任直隶总督,只是让裘行简以布政使身份署任总督,并查清直隶亏空事宜,却不想直隶庶务繁剧,裘行简兼顾数职,竟然一时积劳成疾,随即病重过世,嘉庆本想着重用的一个人才,就这样早早凋零。 “皇上,这……妾知道,可是直隶是至关重要之地,皇上也总该再补一人上来才是。若是总督里没人可以调任,那可以先提拔一个巡抚上来啊?毕竟直隶就在皇上近前,妾想来只要新总督得以历练,也是可以办事的。”皇后对嘉庆劝道。 “你说得对啊,可眼前朕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人,福建新任巡抚温承惠。”嘉庆道:“朕看他这几个月安抚台湾百姓,重建台湾府县,也是有封疆之能的,要不然,朕就让他来直隶吧。可这样却又出了空缺,福建正是蔡逆肆虐之地,先前李殿图便是因为庸懦,制不住玉德,以致蔡逆侵入台湾。这次朕补任巡抚,也总要补一个知悉兵事,敢于直言,能不为阿林保所制之人啊。可这个人,朕却不知道该用谁了。” “皇上,若说知海防之事,熟谙政事的,妾倒是还记得一人。”皇后沉思半晌,向嘉庆笑道:“妾记得先前皇上多次对妾提起过浙江当时的巡抚,叫阮元,好几次您说起他名字的时候,都不愿直言,只以‘阮卿’称呼他呢。现在却不知这位‘阮卿’是在何处?若是皇上缺人,暂时调任他做福建巡抚如何?” “你是说阮元啊。”嘉庆听皇后略有调侃,也不禁笑了出来,道:“这个朕自然清楚啊,阮元去年因家中丧事,现在回了扬州,居家守制呢。不过你说起阮元……要是想让他出来做巡抚,就只有夺情了。朕想他也是个尽心国事之人,说不定也会答应朕出来。可这夺情之举,说实话,朕也是于心不忍啊?” “皇上,眼下督抚不是也正好缺人吗?”皇后劝道:“妾也清楚,如此夺情,有违尽孝之义,可皇上也总该试一试,若是阮元果然可以出来做官,也能为皇上分忧啊?所以妾想着,皇上不如先给阮元去一道旨,补任他做福建巡抚,之后自等阮元的决定,若是他执意尽孝,皇上也由得他,如此决定是否出山为官的,便是阮元,而不是皇上了啊?” “嗯……这样说也有道理啊。”嘉庆也点了点头,道:“那朕就去一道旨吧,剩下的,就算他不愿去福州,朕也不责怪他。唉……但择十八转运使,可朕现在需要的,也不过是八总督十五巡抚,这二十三个人啊?怎么用起来,就这样难呢?”所谓“十八转运使”之言,是宋代司马光在宋神宗即位后的进言,意为只要十八位各路转运使选拔得当,这些人自然可以有效管理天下府县。 “皇上也不用这般苛责自己,妾也清楚,就算是……就算是世宗、高宗皇帝之时,也不能说天下所有督抚,尽数得人啊?皇上能及时进贤退不肖,便已是天下之福了。”皇后劝慰道,只是如何才能让督抚各得其人,嘉庆与皇后也都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久之后,起复阮元为福建巡抚的诏书,便由已经升任太常寺少卿的阮元好友钱楷所携,一路送往扬州去了。 盥手焚香拜墓前,凄然无语泪偷悬。 百年身后同归此,今日先来送纸钱。 很快夏去秋来,扬州的天气也渐渐凉爽。这日孔璐华也和阮元提及,希望前往北湖,到江彩墓园之前祭拜一番,顺便也在北湖阮家安住几日。阮元这时腿疾虽未痊愈,却也可以渐渐持杖走动,想着北湖风景一向宁静安闲,对自己治病也有好处,便答应了孔璐华。这日二人也备下了纸钱香烛,前来江彩墓前祭奠。 这时江彩墓前的石碑,也因阮元升迁之故,将江彩诰命从淑人改成了夫人。想着阮元平日和自己说起的江彩,孔璐华自是羡慕不已,对江彩的墓碑笑道:“姐姐,你知道吗,我和夫子成亲之时,他就对我说起过,说你和娘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哈哈,当时说实话,我还有些嫉妒你呢,一直跟夫子说,以后一定要来看看你,那样啊,我才真的放心,谁知道这一晃都十一年了,我们……”这样想来,自己和阮元结婚的时间,竟已不知不觉超过了阮元与江彩成婚的九年,或许也正因如此,孔璐华在江彩墓前,才真正放下了所有担忧,只像看着自己亲生姐姐一般,继续对江彩道:“不过话说回来,姐姐你也是夫子的福星啊,夫子还总跟我说呢,说迎了你入门之后,他考试做官,方能一路顺遂,夫子还说,你从来识得大体,为了这个家,可以……” 说到这里,她也想起了阮元对自己所言,江彩曾经带孕同阮元北上,却不慎染病,此后为了阮元安心读书,又自行南归之事。也或许正是这件事,让江彩落下了病根,竟而英年早逝,却也不禁心中酸楚,言语里渐渐带上了几分哽咽:“姐姐,我知道,若是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夫子,姐姐在那边,也放心吧,阮家现在,有我在呢,你还记得书之姐姐吗?现在她也有了孩子,都是宜人啦!你当年的愿望,夫子一直帮你实现到今天了啊?” 阮元看着孔璐华神色,也确实是把江彩当作了自己未曾谋面的亲姐妹,想着自己和江彩那段读书考学的时光,心中也自是不住难过。 “姐姐,你和夫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很天真啊?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了,有些时候啊,夫子天真一点,倒是比外面那些人好多了,所以姐姐,你也一直喜欢夫子的对不对?没关系啦,现在阮家有我在,一定会保夫子平安的。姐姐,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样说啊,姐姐倒是也不用等我们太久呢,最多几个月,就可以看到我们了,姐姐,若是能和你交个朋友,我……我也很高兴啊?” “姐姐,你在阮家的时候,是不是夫子也经常不吃饭啊?唉,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读起书来,什么事都不愿意管。不过,我也想了很多主意,他不吃,我有的是喂他吃饭的办法。姐姐,你若是知道我对你说话,应该也会开心吧?姐姐,若是你能答应我一声,那该多好啊……” 看着孔璐华真情流露,阮元也渐渐想起了那些与江彩一同渡过的青年时光…… “彩儿,我的事,你就放心吧,我过得很好。璐华她对你说的,也都是真话,所以,我不能对不起璐华啊?不过你放心,我们那九年,我……我也会一直记着,那段时日,在我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位置的……”阮元也在心中默默对江彩道。 就这样二人在墓前待了半日,眼看夕阳渐斜,却还是不忍离去。可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了蒋二的声音:“老爷,扬州那边来了快信,说京中一位姓钱的大人到了扬州家里,钱大人这次好像是带着圣旨来的,看起来,京城有要事要老爷去办了。” “钱大人……裴山兄!”阮元听着蒋二之言,也很快想起了旧友钱楷。只是这一日毕竟天色渐晚,总是回不去了。便也回过头来,对蒋二道:“蒋二,你赶快让扬州来人回去,务必今夜入城,告诉裴山兄,我明日便回去,就请他在我家中暂住一日,我回去了,再对他赔罪,快些去吧。” “是,小人遵命。”蒋二也利落的答道。很快,扬州的来人便得了阮元之言,快马赶回了府城。阮元和孔璐华在北湖住了一夜,次日想着孔璐华初到北湖,还是留在这里欣赏风景为好,阮元便暂时与她告别,蒋二带着轿子,很快送了阮元回到扬州家庙。 第三百章 阮元辞官 归得家来,阮元刚刚进了后厅,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端坐读书,正是钱楷。阮元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腿上犹有疼痛,便上前唤道:“裴山?多年不见,裴山这些日子,可还安好?” 钱楷见了阮元,也自大喜,忙迎上前道:“伯元?你这些时日,腿上病痛可也好些了?哈哈,话说回来,上次与你相见,都是八年前的事了,你可想得我好苦啊?不过你在杭州的事,我倒是多有耳闻,我可是真没想到啊,你当年那么精于学术的一个读书人,这六年下来,能把浙江治理的井井有条,哈哈,说句外面不敢说的话,你这是真给咱读书人争气啊!” “裴山兄,这就是你拘执了不是?”阮元也陪笑道:“这圣人之道,经术之关要,皆在于政事,若是裴山果然以为我读书还有些小成,那我就算出外做官,也一定能做好啊?裴山,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现在是要叫你一声‘钱少卿’了,是不是?” “伯元,论升迁之速,谁能与你相比啊?”钱楷笑道:“我眼看着也快五十了,方才做个少卿,说是做了卿贰,以后升迁或许能快些,其实都是安慰人的话,我早已看淡了。伯元,话说回来,你这巡抚六年,不说百姓是不是真心爱戴你,就说这读书人,有了你坐镇浙江,那也是他们难得的福气啊。我当年就抄录过《四库全书》的,自然清楚其中图书征集多有不易,可你呢,居然还能再寻出百余部书来,嘉惠士林之功,你在国朝臣子之中,可以说得上是第一啦!你看这《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还有这《太常因革礼》,都是当年《四库》未见之书,后世治宋史之人,还不得对你感激涕零啊?” “裴山,你也清楚的,我既然做官这么早,也就总是想着,还是要为百姓、为读书人做些事的。而且,能收集这百部四库未收之书,也算我报了高宗皇帝当年的栽培之恩吧。”阮元自谦道。 “伯元,你报不报恩的,我本来也管不着,其实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咱朋友之间的事,你怎么记不住呢?”钱楷说到这里,却不觉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笑容,道:“我可是听说了,你在杭州的时候,就给你儿子把婚事定下了。你当年跟我说什么来着?若是你我有了子女,咱们还要结一门亲呢?当时我是想着,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哈哈,结果这么多年过来,就只有一个女儿,说起来,现在也该想想她的婚事了,我当时就想到你了,可你这……你这朋友,还真是不地道。”不过看着钱楷神色,却只是调侃,并非哀怨。 “裴山,你这是哪里话,我家福儿定了亲,所以你我当年的约定,就不做数了?”阮元也不禁笑道:“你是只有一个女儿,可我有三个儿子呢,福儿的婚事定了,祜儿以后找哪一家的姑娘,我可还没数呢。你啊,最好快些定下来,当年的约,你还守不守了?你要是不守,我告诉你,就这扬州城的体面人家,都不知有多少人想着跟祜儿结缘呢!” “好啦,伯元,你还怀疑上我的人品了?真是封疆大吏做久了,瞧不起咱们这些小京官了不是?”不过钱楷一边调侃着阮元,也一边进入了正题,道:“好啦,伯元,你也该清楚,我这次南下,是带着圣旨来的,圣旨里的事,我也不妨跟你透个底,皇上的意思是,福建现在缺人,希望起复你去做福建巡抚。照理说,你这也是官复原级,我该为你高兴,可福建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所以还是想着,让你做个准备才好。” “那……就请裴山兄多指教了。”阮元道。 “伯元,我知道,你有个学生,叫陈寿祺,现在就在京里做官。我与他在学问上多有交流,所以也认识。他跟我说起过福建官员的事,确实……不算乐观。”钱楷叹道:“福建先前的总督玉德、巡抚李殿图,都被皇上免了职,但这位新任的阿林保总制,先前不知为何,竟听了其他奸吏的谣言,说李长庚大人在福建拥兵自重,滥用粮饷,皇上听说之后,也是狠狠把他骂了一顿。可话说回来,李长庚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但凡对你们沿海各省有些了解的人,心里都该有数吧?他阿林保上这样的折子,是糊涂了,还是另有私心,我看大家都知道。寿祺也托人打探了福建情况,果然,这阿林保不过是个庸人,但凡大事,只会因循守旧,小事之上,还经常自作聪明。伯元,这福建巡抚和浙江巡抚可不一样,浙江巡抚虽说也是闽浙总督的下级,但闽浙相去甚远,你在杭州,大多数政事都可以自己去办,但福建巡抚不一样,那李殿图我听闻也是个勤勉治事之人,却为何面对玉德,竟至唯唯诺诺,半分才干都发挥不出了,就是因为这闽督闽抚,同在一城,巡抚有事,能直接绕开总督吗?这阿林保要是万事不管,全让你去做,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又是个自以为是的主儿,只怕你做了福建巡抚,平日要施展不开啊。伯元,你……你可做好这个准备了?” “是吗……”其实这时,阮元也早已收到了李长庚的来信,向他说起阿林保为人庸懦,与玉德其实相差不多,自己先前尚未在意,想着只要清安泰还在浙江,浙江的事就可以自行处置,到时候见机行事,自可保李长庚无虞。可不想嘉庆这次下旨,竟是让他去做福建巡抚。而钱楷这时所言,自己又怎会不知,做了福建巡抚,或许内政上阿林保不至于限制自己,可闽浙眼下第一要务便是清剿蔡牵,若是自己去福建,只会在这件事上缚手缚脚,半点施展不开。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向钱楷问道:“裴山兄,皇上遣你南下,可还交代了你其他什么事?” “那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件事,我看来却有些奇怪。”钱楷道:“我在军机处收发上谕也有些时日了,这次给你发的上谕,我看不像正式的补任上谕,倒是和寻常上谕一样。皇上让我南下的时候,确实也说起过,你现在还在持服,夺情起复,本非皇上所愿,只是现在福建温中丞要调任了,他想着你是个能用之人,就发了上谕下来,皇上也特意告诉我,务必要你回禀此事呢。看来,正式补任你做福建巡抚的上谕或者诏旨,是要之后再发了。” “是这样啊……”阮元听到这里,已经清楚嘉庆用意。想着阿林保并非可以辅佐之人,福建官场这时的情况,也比先前的浙江糟糕很多,自己前往福建,多半只能处于全然无所作为之境,既然如此,还不如服阕之后,再行入京补任新职,便对钱楷道:“裴山,我知道了,我……其实不瞒你说,我这腿虽说能动了,可每隔几个时辰,还有剧痛半晌,实在是不能远行了。这福建巡抚一职,要不……我就辞了吧。” “辞了?”钱楷听着阮元之语,一时也颇为不解,问道:“伯元,你这腿我看确是拄着手杖,可你走路的样子,已经快要恢复正常了啊?我北上复旨,这一来一去,我看你这腿也应该好了吧?” “裴山兄,你有所不知,家严见背之前一年,便是因腿部剧痛,忽然染病不起。所以我生了这病以后啊,也是日夜忧心,生怕这调养有什么不慎,竟早早送了自己性命,你说这是何苦呢?裴山兄,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是强于体魄之人,凡事只能量力而行,你这样让我去福州,我……我实在是走不过去啊?”阮元叹道。 “伯元,这……”钱楷寻思半晌,方才清楚,阮元对自己这样推辞,或许不仅是因为自己腿疾未愈,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把为官的时日,浪费在处处受阿林保掣肘的福州官场。至于他言语上仅言旧疾,也是为了自己着想,不给外人留口实罢了。想到这里,也不禁向阮元问道:“伯元,这可是皇上的任命啊,你这……能说辞了,就辞了吗?” “裴山,你不是也说了,你拿来的上谕,是一份普通上谕,并非正是的补任上谕吗?既然如此,就说明这件事上,皇上本来就是给了我余地的啊?”阮元道。 “伯元,这……你可要想好啊?”想着毕竟是嘉庆的旨意,钱楷还是有些为阮元担忧。 “裴山兄,你现在不是也看到了吗?我还没好呢。”阮元也对钱楷笑道:“这样你回去,上报说我旧疾未愈,这是事实,我这边你自然也不用担心,我自会上疏一封,告知皇上我病疾未愈,希望为父亲尽孝之事,剩下的,我想皇上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你这边啊,就不用担心啦。” “那伯元,你……上疏之时,言辞可要慎重啊。”钱楷看着阮元心意已决,便也默许了他的想法。 “这个自然。”阮元笑道。 随后,阮元便正式接了嘉庆下发上谕,随即自己上疏一封,说明自己在扬州患上腿疾,这时尚未康复,希望嘉庆准许他终制于家,不再让他去赴任福建巡抚。为了请求嘉庆同意,阮元也特别声明,若是宁陕兵变尚有余患,又或海防有警,自己随时可以赶赴前线,为国效力。嘉庆看着阮元言辞真切,又是守制之中,确也不好强迫他出来做官,只得告知他宁陕兵事已定,海疆暂无盗匪来犯,让他安心终制。另外寻了江西巡抚张师诚,将他平调为福建巡抚,暂时让刑部侍郎金光悌补任事务并不繁剧的江西,算是稳定了督抚格局。 钱楷在阮家盘桓之际,也对阮元说起了上一年的科举变更之事,听闻自己打破八股僵化格局的第一步,都这样被朝廷无情否决,阮元也不禁感叹了许久。但阮元也清楚,当年一力促成这次变革的恩师朱珪,这时毕竟年事已高,朝中政事,渐不能再有作为,而其他大臣,原本就对这样的变革并不热心,科举改制不能持之以恒,也有其必然因由。 第三百零一章 朱珪身后事 只是阮元这时也未能想到,朱珪的身体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很多。 嘉庆十一年冬,因身体渐衰之故,朱珪已不能每日入朝,嘉庆听闻朱珪情况,也特别予以宽限,只让朱珪隔三日入养心殿奏对一次,并赐了朱珪鸠杖,以示养老之义。可就在十一月初,一日朱珪入朝之后,却突然气息不顺,摔倒在地,嘉庆听闻此事也当即震惊,连忙让张进忠送朱珪回了西华门外赐第,并亲授汤药,以求朱珪痊愈,可惜大半个月过去,朱珪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却日益沉重起来。嘉庆担忧之余,却别无良法,无奈之下,也只得斟酌起朱珪身后之事来。 不久后,十一月末的一天,军机处退值之时,董诰也少见的叫住了身边的戴衢亨。 “戴大人,皇上今日诏对之时,曾跟我说起,你去年主持会试,着实办得不错,去年进士之中,多有皇上中意之人。皇上觉得,你办事从来勤慎,是绝不会偏私的。”董诰意外地对戴衢亨说道。 “偏私?我本就没有偏私!不过是有些人自己糊涂,把我一片忠心,都当作了私心罢了!”谁知董诰画音未落,戴衢亨居然罕见的发起怒来,道:“当时我等会试不和之事,之所以传得满城风雨,还不是因为他朱珪固执,非要把我亲自点的那李兆洛视作我任人唯亲?不错,那李兆洛是我叔叔乡试时取的举人,所以我就不能取他做进士吗?那为什么会试之时,李兆洛只被我们排在百名开外,殿试之时,皇上却钦点了他二甲第三名?难道这也是我的错?是,我跟皇上推荐过李兆洛,可最后钦定名次之事,是我一句话皇上就能听的吗?说到底,他还不是以为我是于敏中那一科的状元,才这般猜忌于我?你还过来安慰我?可这件事,我本来就没做错!” 原来,朱珪与戴衢亨之间,关系一直都不算融洽,虽然铲除和珅之时,二人都能尽忠于嘉庆,可随后嘉庆先是在南书房用了朱珪,随后又让朱珪远离机要,再次重用起军机处,戴衢亨又正是军机处中被嘉庆提拔最多之人,所以朱珪对他一直颇有怨言。而这种矛盾,也在上一年会试时集中爆发,当时试卷里有一篇策论,戴衢亨以为应当置于上等,而朱珪却认为不足中式,最终多番斟酌,才定了一百六十七名,若不是嘉庆亲政之后,进士名额扩充了将近一倍,这人早已落榜。而后封卷揭开时,朱珪竟意外发现,这个叫李兆洛的举人,中举时座师就是戴衢亨的叔叔戴均元,于是,朱珪认定戴衢亨早已知道这人文风,故而有意偏袒。而戴衢亨也认定李兆洛确是人才,殿试时仍是对他赞誉有加,最后嘉庆给了李兆洛二甲第三名,进一步引来朱珪不满。因戴衢亨会试一科座师乃是风评不佳的于敏中,戴衢亨一门又有“西江四戴”之名,坊巷之间,甚至出现了极具羞辱性的“于门四犬”一词贬斥于他。但事实上,李兆洛本是精于文辞,政事通达之人,清中叶骈文文集《骈体文钞》便是他所编定,后来历任知县,亦所在有声。 “是啊,戴大人,莲士,这件事上,我倒是也觉得你有道理。”戴衢亨字莲士,董诰以字称之,也是表示信任:“所以皇上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先找了我过去,而没有直接找你。皇上的意思,你也该清楚,我和朱中堂相识也有几十年了,他可能对你是刻薄了些,但总而言之,朱中堂也是有功于社稷,赤心为国之人啊?不说别的,他现在西华门那座宅子,都是皇上特意赐的,当年被和珅打压的事,我也和你说过吧?皇上也是清楚,莲士你尚在盛年,日后大学士之内,肯定有你一个位置,这才希望你和朱中堂,能把这些往事做个了结,希望朱中堂这弥留之时,你能去看看他。再怎么说,朱中堂也是皇上的老师,在皇上那里多有进言,有些事,若是只有他知道,而你不知道,那日后这些事办起来,可就糟糕了。所以,就算是为了以后的大清,也只能劳烦你去一趟了。” “董中堂,若说交情,您和朱中堂关系最深,那您去一趟不是更好吗?我若是去了,一句话说不开,竟又与他争执起来,还不如不去呢。”戴衢亨听着董诰之言,心中虽也有些触动,可二人旧怨如此,又怎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是以言语上仍是不愿让步。 “莲士,难道这件事你清楚,皇上就不清楚吗?”董诰仍是语重心长的对戴衢亨道:“但为什么不是我去呢?我这些年,一直主持《高宗实录》的修订,虽说还是大学士、是军机大臣,可军政要务,皇上更信任的,已经是你而不是我了。只有让朱中堂把该交代的事都交待给你,以后那些未用之人,未尽之事,才能继续维持下来啊?而且我和石君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清楚,凭他的个性,这个时候了,也绝不会再记恨你了,就算我给你个保证吧,我担保你这一去,石君绝不会为难于你,如何?” “这……唉……”看着董诰言辞诚恳如此,戴衢亨也只好答应了董诰的请求,这日退朝之后,便主动去了西华门外的朱珪宅邸。 只是朱珪看着戴衢亨,却也是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过了许久,戴衢亨也按捺不住,直接对朱珪道:“朱中堂,您现在还是对我去年用那李兆洛,认定是偏私之举对吗?既然如此,我也还是去年那句话,李兆洛经术文才,足以取一个二甲进士,我力主用他,和我叔叔没有任何关系!” “既然戴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戴大人今日来我这里,是皇上的意思吗?”朱珪看着倒是依然随和,染病一月,药石全无成效,这时朱珪也自然清楚自己命不久长,便不再与戴衢亨争执。 “这……朱中堂,皇上知道,中堂虽不参与军机处的事,可中堂用人、进谏之语,皇上是多有嘉纳的。至于其他,也请中堂放心,我还是那句话,我受皇上知遇之恩,自然要为朝廷秉公选士,绝不会因我一己之利,而有徇私之举。”戴衢亨这话意思也再清楚不过,希望朱珪将他所熟悉,而戴衢亨未必熟悉之人尽数告知,而自己日后引用大臣,也不会因他们是朱珪引荐便予以摒弃。 “原来如此啊……那,我也清楚了。”朱珪虽已衰迈,却仍是听出了戴衢亨话外之音,便道:“戴大人,你说你用人要秉公选士,难道我……我就不是这样吗?所以我引用之人,大半你也应该知晓,英和、潘世恩,都是当时南书房皇上用过的人,这些人才能如何,想来戴大人比我清楚。只是尚有一人,十三年来,倒是有十二年在外做官,或许戴大人也不熟悉,去年因守制之故离任的浙江巡抚阮元,戴大人可曾共事过?” “朱中堂,阮元阮大人,在皇上做太子时,曾回朝廷参与礼仪之事,所以我清楚。但阮大人的事,朱中堂有何放心不下?阮元在浙江做巡抚六年,一直多有善政,百姓亦是赞不绝口,这些我都知道,也自然会劝皇上重用于他。却不知朱中堂提起阮大人,竟是何故啊?”戴衢亨道。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也相信戴大人。”朱珪沉思了半晌,也不觉叹道:“若说我自己的学生,眼下最成器的,也就是阮元了,他少年之时,便受高宗皇帝青睐,之后平步青云,那些年,位置甚至高过了你这个状元,你能不嫉妒他,我已是感激了。可是我更清楚,正因为如此,这朝廷之中,其实很多人对他都有微词,也有很多人,正在……在等他犯错。我相信伯元,他绝不会去做那奸邪之事,可先前的直隶司书一案,你也看到了,一个王丽南是罪不容诛,可前后几任直隶总督,都降了职。说实话,若是伯元也遇上这等不易察觉的奸人,倒也是难免,只是那时,也一定会有人落井下石,试图制伯元于死地啊……戴大人,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这也是皇上对我说起,我才清楚的,皇上即位之时,原本是……是想把伯元留下做学士的。” 这句话说得出来,戴衢亨也不免心中一惊。 作为嘉庆即位后重用之人,戴衢亨比其他人更清楚,自己在乾嘉易代时的境遇。乾隆六十年,自己还只是四品的翰林学士,比起晚自己十一年登科的阮元要低两个品级,但当时嘉庆即位的诏书,却是自己拟写。这本也是自己公职所在,当时也没在意,可没过多久,自己便被提拔了军机大臣,进而步步高升,成为这时汉臣中实际上的二号人物。有时回头想想,自己也颇为不解,既然阮元当年更得重用,为什么来到这个位置的是自己而不是阮元?可听了朱珪这句话,自己方才明白,那个时候,或许正是阮元因为其他缘故,主动对自己相让,自己才有了如今的重臣之位。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戴衢亨也不禁小声叹道。 “戴大人,我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只怕没有几日了,但阮元并非我寻常学生,这些年他巡抚浙江,我看得出来,他是当今天下少有的柱石之才,眼下东南海上,蔡牵未定,我想着朝廷有朝一日,还是要用他的。你与他一内一外,方有可能内外合力,再现当年的盛世啊。也正因为如此,我将当年之事告知于你,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戴大人以后,能看在我今日的样子上,在伯元有难的时候,帮他寻个公正的结果吧。尤其是……不要让托津对他不利。”朱珪虽在重病之中,却也是公事为先,仅言“公正结果”,便是希望戴衢亨不以先前之言而有偏私之事。 “朱中堂,今日之言,下官记下了。”戴衢亨虽未明言,却也让朱珪清楚,若是阮元果然遭遇不测,自己可以尽力而为。 “既如此,也多谢戴大人了。”朱珪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来。 只是戴衢亨走后,朱珪仍是有些不放心。 若是阮元果然在自己死后遇到危险,仅仅靠这些,似乎还是不够…… 第三百零二章 阮家来客 经过数月安养,到了冬天,阮元的腿疾也渐渐康复,不再用杖。而原本平静的扬州阮家,这时也多了许多来客。其中之一,竟是已被罢了闽浙总督之职,正要北上前往新 疆的玉德。 而这时的玉德,也清楚自己这时不过戴罪之身,又曾对阮元清剿海盗一事多有掣肘,来了扬州,却哪里敢到阮家门前主动求见?无奈之下,也只得嘱托斌良,让他以求教诗文为名,前往阮家为自己致歉,自己也将作总督时,种种掣肘阮元之行写在一封书信之内,只说有些要事想告知阮元,托斌良一同送到了阮家。 而阮元听闻斌良到访,倒是非常客气,很快就让蒋二接了斌良到自己书房之内。听闻斌良有新诗作,也主动让他拿出新作,以便自己点评一番。这样的热情客气,反倒让斌良更加不好意思。 “蔓袅轻飔上鬓丝,黛痕翠点散枝枝。泥人颜色惟些子,傲我风光只月时。弱缕巧凭修竹引,秋心暗许一星知。朝曦红处繁华歇,蜂蝶寻来惜已迟。”阮元一边读着斌良的新作,一边也不觉点头叹道:“笠耕公子,这诗写得是牵牛花吧?看来这半年羁旅生涯,是苦了公子了。笠耕公子以牵牛自比,牵牛虽美,却只在月夜盛放,牵牛虽弱,不得不依竹而生,可心之所至,又何惧外人流言?就算外人知公子之心为时已晚,只要一心坚守正道,便也无需在意这些俗务。公子如此超然心境,倒是让阮元惭愧了,或许即便是我,心中也未免对世俗之事,多有几分拘执啊?” “阮伯父这般盛赞,却是小侄万不能当的了。”斌良也谦辞道:“只是这半年来,人情冷暖,却也见了不少,阿玛做总督的时候,门庭若市,多少人求见阿玛一面而不得。可如今阿玛潦倒,他们又在何处呢?说到底,还是阿玛平日受不住这世俗名利的诱惑,下属说几句好话,就视为知己,一言不合,就恨不得赶快让他们离开福建。这般倒行逆施,却又能交得几个真心朋友?以后小侄的路,却也只能自己走了。话说回来,当年阮伯父在海防兵事之上,与阿玛多有龉龃之处,小侄曾经劝过阿玛,可终是帮不上伯父的忙,还望伯父不要见怪才是。” “笠耕公子无需如此自谦,我与令尊虽说政事之上多有不和,但十年前在杭州,我第一次见到令尊时,便知令尊工于七律,总是个可以言诗的好友。是以政事我以国家海防为重,如今暂无官职,闲居家中,我却依然愿意认下令尊这个朋友。”阮元道。 “这……伯父宽仁,小侄自愧不如。只是阿玛来扬州之时,也托我送来书信一封,说是几年前与伯父督抚闽浙,阿玛确是……确是做了些对不住伯父的事,还请伯父看过此信,若伯父还愿意原谅阿玛,小侄定当永远铭记伯父恩德。”说着,斌良也取了玉德书信出来,交给了阮元。 阮元接过书信,看得下去,却也不觉手指微颤。原来,玉德这次也是自觉遣戍新 疆,以自己老迈之龄几无可能回归中原,便索性将自己包庇红门局、默许刺客进入杭州、对庆徕离间阮家之事知情不问,有意放纵蔡牵两次逃出生天之事,一一写在了书信之内。阮元先前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确实早已断定玉德就是幕后那个“黑手”,可眼看这个当年清剿海盗最大的阻碍,居然这时将所有事实一并写在了书信之中,阮元看着真相竟以这样的方式被自己正式确认,看到最后,也不觉长叹了数声。 斌良虽不知书信里写了什么,看着阮元神情,却也清楚玉德多半对阮元也是内疚于心,是以写了许多根本不想让自己知晓的旧事。便也向阮元问道:“阮伯父,我阿玛他……是做了些对不起伯父之事么?” “罢了,往事如烟,却也无需深究了。”阮元看着书信半晌,却也摇了摇头,以示不愿再去追究玉德,对斌良道:“笠耕公子,令尊他以前确是……有些事一时失足,不足为公子言之。好在我平日办事,尚属谨慎,这些事做到最后,却也没把我怎么样。既然令尊也托你送来了这封信,那我依然愿意与令尊捐弃前嫌。之后去伊犁的事,就请令尊自己保重了。”这时阮元也想起,或许玉德这次被嘉庆查处,自己和清安泰的上疏也起了作用,既然二人恩怨已经相互抵消,就不需要再执着下去了。 而说起伊犁,阮元也正好认识一位故人,便对斌良道:“笠耕公子,既然你们一家要去新 疆,我在那边正好有个旧友,松筠松大人,当年因故被外调伊犁做官,后来保宁中堂年事已高,回了朝廷,皇上就任命了松大人做伊犁将军。这些年听闻他在伊犁屯田,先后开辟数万顷土地,当地官兵赖屯田而生者不计其数。如此说来,松大人在新 疆,自也是有恩信于下了。我先前有些事,和松大人曾经相交数月,或许他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这就修书一封,若是你带到伊犁,就把我的信交给松大人,保证令尊安度余年,我想松大人还是做得到的。我现在闲居在家,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还请公子见谅。” “伯父说哪里话?小侄与阿玛,才是真正对不起伯父才是,不想伯父不计旧怨,反而仁善为怀,小侄今日无以为报,若是来日伯父有需要小侄相助之事,小侄定当竭力相助伯父,以报今日之恩!”斌良看着阮元不计前嫌,反而积极帮助一家人在新 疆安顿,也是感激不已。 “笠耕公子,多谢你这句话了。只是公子也需记住,凡事需要公私分明,若我阮元日后果然有什么过错,你自可直言相劝,且不可空怀报恩之心,却忘了是非大义啊。”说着,阮元也取过笔墨,向松筠去信一封,托斌良带走了。斌良走后,阮元便将玉德来信全部焚毁,以示过往之事,终究烟消云散,自己不愿,也没必要再行追究。 两年之后,玉德遇赦归京,可这时早已身心俱疲的玉德却没有回到京城,只东行至甘肃,便即一病不起,随即故去。嘉庆听闻玉德死讯,想着他罢官一案,终无贪贿实据,便将玉德家产还了一半给斌良,并将斌良补任为员外郎,继续任用。 但玉德父子毕竟是阮元熟悉之人,而一般的陌生人,多半自认阮家是扬州高门,轻易也不会上门拜访,这两种人阮元自是不会介意。可就在玉德走后第二日上,阮家却来了两个不寻常的客人。 这日孔璐华和刘文如闲来无事,便约了一同前往虹桥之外的瘦西湖游玩,到了下午,正是兴致阑珊,便双双回了阮家。可这日阮家门前,却集聚了十余名阮家家仆,蒋二站在各人之中,正对着另一侧的一对老夫妇说着什么。那对老人衣饰简朴,多有补丁,从外表上看似是城外农户,却不知竟出了什么事,这日二人却主动到了阮家门前。 “二位,你们看。我也有孩子,身为父母,这孩子我自是如心头肉一般的舍不得,若真的是我自己的孩子走失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感受啊。”蒋二果然能说会道,几句话下来,两个来时情绪尚有些激动的老者,这时竟渐渐恢复了平静。“可是这天下之大,却怎的有如此凑巧之事呢?你们说,你们的女儿走失是二十五年前了,也只记得是在扬州府江家门前,若只凭这些,就说我家刘宜人是你们的女儿,这……说出来只怕在场这些伙计,没有人会相信啊?”这时蒋二与莲儿成婚也已四年,早已有了孩子,是以应对起子女之事,也比先前更加得心应手。 “这怎么就没人信了,要不然,你把你家刘宜人叫来,我们就是她亲生父母,怎么,我们还没有几件信物,几件旧事,可以让她记起我们不成?”两名老者中的男子说道。这时孔璐华和刘文如也相继落了轿,刘文如听到这个声音,却忽然心中一震,竟怔在了当地,不能动弹。 “书之姐姐,你……怎么了?”一旁下轿的孔璐华看着刘文如神色不对,也主动上前问道。 “没什么……夫人,前面那位……那位老先生,我不知为何,觉得他口音有些熟,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刘文如道。 孔璐华也没有异议,二人便走到了蒋二和那对老农夫妇面前。蒋二看着刘文如到了,便对二老言道:“二位,这位就是我家刘宜人了,若是你们果然和我家宜人有些缘分,那你们先拿证物出来,宜人素来心善,决计不会怠慢了你们的。”说着便向孔刘二女各自拜过了。 “孩子,你……你果然是文如吗?”那老妇看着蒋二施礼前后顺序,已看出了刘文如来,竟是按捺不住,便想着过来抱住刘文如。这番动静,却让阮家众人也吃了一惊,两个刘文如的侍仆连忙上前,扶住了那老妇,才没让刘文如立刻被她抱上。 “这位妈妈,您方才的意思是……您是我母亲,我……”刘文如听着那老妇声音,神色却变得更厉害了。一旁的孔璐华与她相熟多年,竟也没见过她如此神情,内心之中,渐渐出现了几分忧虑,或许,这二人果然就是刘文如失散二十五年的父母…… 第三百零三章 刘家父母 但孔璐华毕竟端庄持重,疑惑片刻,便也有了主意,向那老妇问道:“这位妈妈,我是阮家的夫人,书之与我便如姐妹一般,若她真是您二位的女儿,那您二位尽可放心,书之姐姐在我们家,从没受过半点怠慢的。不过,书之姐姐入府却要比我还早上十年,当年的旧事,我们也没和外人说过,却不知你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书之姐姐她后来阴差阳错,竟进了阮家呢?”其实刘文如与孔璐华相熟多年,早已将自己幼年身世悉数相告,孔璐华对她童年经历一点都不陌生,但她也清楚,刘文如绝少和外人来往,即便是家里人,知道刘文如过去的也屈指可数,是以有意隐去了关键信息,只等这两个老人自行补充,便知真伪。 “文如,这些你都忘了吗?”那老妇却是性急,听着孔璐华相问,便径自言道:“二十五年之前,我们天长县大旱,咱们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来了扬州,想着做些杂工,总能补贴上几个月吧?可是,那年受灾的人多,扬州的船工、盐工,都有了不少人,每日天不亮就去码头,才能有活干。你爹他干了几天,就受了伤,撑船、扛米,都干不下去了。可咱们一家三口,可怎么活下去啊?那几日我和你爹实在没办法了,想着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要饭了。可你当时还在咱们身边,我们怕……怕外人看咱们人多,反倒不愿施舍了。所以……那日咱们几个经过康山,看那江家大院倒是气派,就想着,要是把你放在那里,若是江家人心善,说不定能收留你呢?可当时我们也怕你不敢自己生活,哭闹起来不愿意走,就……就告诉你说我们去做活了,先留你在江家门前待一会儿,然后……其实过了几日,我们就有活可做了,可是回康山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了,后来咱们回了天长,每隔一两年便来扬州找你一次,却都不知你下落,直到前些日子,我们去城西的海岱庵上香,却意外看到,布施之人中竟有你的名字!孩子,当年是我们不好,没告诉你真相,可这些年,咱们一直想着你啊。文如,我……我真是你的亲娘啊?”刘文如听着老妇言语,竟也在克制不住,双目中早已泛满了泪水,而一旁的孔璐华也清楚,这些刘文如的旧事,正是她曾经给自己讲过的。刘文如正是那日被放在江府门前,直到黄昏尚不见父母,急得哭了起来,偶尔被路经那处宅门的江彩听到,才特意许了她入府,两年后刘文如作为陪嫁媵婢,与江彩一同到了阮家,才有了今日的刘宜人。 但孔璐华也清楚,当年江彩收下刘文如后,也曾派出家仆外出询问,看能不能找到刘文如父母,可连续数次查访,最后都不了了之。江彩在江家也只是旁支,不愿多加央求他人,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了下来。于是她也向那老妇问道:“这位妈妈,你方才所言,我倒是听过一二,但时日太久,只怕有些事书之姐姐也记不清了。可是我也记得,书之姐姐给我讲过,当年江家是找过你们的啊?这样说来,若是你们主动来江家,又怎么能不知道书之姐姐下落呢?” “唉,我们那时为了求个生计,在外面跑了好几日呢。”那老妇道:“后来也是一家戏班子来扬州演戏,那里人多,缺人帮忙,我每日去给他们打打杂,做饭、缝补,什么都做,这才得了些钱,终于可以回家了,那个时候,文如都和我们分开一个多月了。可先前咱们过得也苦,哪有余力去照顾她呢?” “夫人,这……我记得小姐让人出来寻人,也不过半个月左右工夫。这时间,也没问题啊,或许,她真的是我……”刘文如听着老妇之言,回想自己小时候的情形,竟渐渐对上了时间,而且不知怎的,看着两个老者,她竟一直都有些莫名的亲切之感,要不是孔璐华尚在身边,或许这时她已经主动对二人以父母相称了。 “姐姐,你再冷静些,这些话你都和我讲过的,若是你也和家里其他人讲过,他们编一番缘故出来,也不是难事啊?”孔璐华看她神色不对,也将她拉到了一边,小声说道。 这边蒋二也自是聪明,看了孔璐华神色,便知问题所在,便又对两名老者道:“二位老人家,你们看,刘宜人从入府到现在,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当年的事,若只是这般说出来,或许大家印象都不深了。我倒是有个办法,刘宜人若真是你们的女儿,那她在天长的时候,可有什么喜爱之物,你们家中,应该也留下了一些当年的旧物什吧?” “这个自然了。”那老农夫打扮的人说着,便从身上包袱里取出来一个已然泛黄的布偶,布偶纹路早已模糊难辨,可从外型看,依稀像个狮子,老者道:“文如,你还记得吗,你四岁的时候,正好乡里有一队人来舞狮,你看了喜欢,说你也想要个狮子。爹爹一直记得,后来赶集的时候,就给你买了一个,那个时候啊,你每天都要拿着它玩上半天呢。怎么,这件事,你也都忘了不成?” “这……确实,您……您就是、是……爹爹……”刘文如看着那破旧的狮子,身子更是止不住地颤抖,就连孔璐华在她身旁,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件事因为过于久远,刘文如竟对自己都没提起过,更何况,从这狮子外型来看,也当是件陈年旧物,决计做不得假。既然两个老者连这样的事都清楚,还拿出了实物为证,那他们和刘文如的关系,自是不言而喻了。 “文如,娘……娘一直想你啊!”那老妇看着刘文如神情,再也按捺不住,便甩开两个阮家侍仆,扑上来抱住了刘文如。刘文如也没有放手,而是同样紧紧抱住了那老妇,双目之中,泪水早已流了下来,再不能抑制半分。 “娘,孩儿……孩儿终于见到您了!”刘文如也终于承认了眼前这一切。一边的刘父看着,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蒋二,先把他们请进来吧,若真是这样,也该让夫子来看一看才是啊?”眼看这两个老者,已和刘文如认了亲,孔璐华和蒋二虽说一时难以适应,却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 阮元这日正在家闲居,忽然听蒋二来报,说刘文如不仅找到了父母,而且根据双方回忆物证,刘家父母身份已然确认无疑。阮元听着,也顿时吃了一惊,可阮元也清楚,只要蒋二所言不虚,那这日来到阮家的二人,便不会再有假。沉思半晌,阮元也告诉蒋二,将二老请进了阮家内堂,并让蒋二取了几匹上等布料,留给刘家父母以作新衣之用。 看着完全陌生的两名老者,阮元虽是疑惑,却也只得坚守礼节,请了二老上座,自己则作为二人女婿,对二老先行拜过。二老都是安徽农户,听闻阮元为官时曾是二品大员,这时竟依女婿之礼对自己下拜,一时自是又惊又喜。阮元也主动对二老道:“二位既是文如的父母,那在下作为文如的丈夫,也自是二位女婿了,先前纳文如入府,是在济南,那时小婿家中尚属拮据,扬州相熟之人也不多,竟未能及时禀报二位,是小婿的不是。” “哎呀,这……哈哈哈哈,阮大人,您能纳了文如入门,这我们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至于以前的事,也怪我们,虽然没过一两年,咱们俩都会来扬州一次,可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天长,毕竟咱们家,也不过就是为人佣耕罢了,却怎么能在这茫茫人海里找到文如啊?若不是文如现在已经封了诰命,入了阮大人府,还给海岱庵捐了钱,那或许这次来扬州,我们又要白跑一趟了啊?”刘父虽然时常在淮扬奔波,可毕竟只是务农之人,平日对官府又敬又惧,看着阮元谦敬之态,竟逐渐以为,自己做了朝廷大员的岳父,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在天长县说一不二了。激动之下,言语也从最初的拘谨,变成了和阮元对等交流。 “是啊,这真是太不容易了……”刘母一边哭着,一边也感叹道:“这也是咱们平日虔诚,一直相信碧霞元君娘娘,那日去海岱庵上香,竟看到文如不仅还活着,而且做了宜人,这……我们做梦都想不到啊?你说,咱们的苦日子,是不是以后就要到头了啊?”最后这句自然是与刘父说的了。 “那当然了,咱这个女婿啊,做得是巡抚,在咱们安徽,那就是安庆那边的大老爷,可比天长县一个县太爷厉害多了。不说别的,就这么大的房子,一连五进的门户,咱天长我可是见都没见过啊。以后啊,咱们在天长,可是再也不怕任何人啦!”刘父也兴高采烈的说道。 “这……回过岳父岳母,家严在世之时,已加封一品光禄大夫。是以家庙布置,需按国朝定制,小婿这才建了这五进门户的。”阮元忙解释道。 “阮大人啊,有件事我却是不清楚了。”刘父似乎对什么“国朝定制”也没多少兴趣,仍是问阮元道:“我家文如那个什么宜人,就是戏文里说得那……那什么诰命吧?既然有了诰命,那文如现在,可也有自己的家产了?” “这……回过岳父岳母,其实依国朝定制,诰命乃是荣身之用,却没有其他封赏的。不过二位也尽可放心,小婿做的是外官,每年朝廷可以酌给养廉银一万两,小婿平日开支不多,总是积了些家产的,文如那边,祜儿名下,小婿也置了田产,若说衣食丰足,自是不在话下的。”阮元道。 “一……一万两?!”刘家父母不知养廉银用处,听阮元这样一说,还以为这些银两都是阮家私产。而这样一笔财产,在二人眼中,已是先前决计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是以二人都愣了半晌,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静过后,还是刘父主动打破了僵局,对阮元道:“那阮大人……不,女婿啊,你看,文如在你家里,这算是过上好日子了,你……你可 不能让我们两个,继续在天长受苦啊?唉,这话说回来,咱两个年纪也大了,二十年前,不是在家务农,就是出来做工,却也只生养了文如这一个孩子,到现在,咱们两个都老了,可是……可是咱们现在,都没有自己的地呢,这给人佣耕了大半辈子,眼看着就要老了,咱们可也都干不下去了啊?” “是啊,女婿,你看,你也算是有钱人了,这给咱们置上个三五百亩地,不是难事吧?”刘母听着阮元言语,也自然变了想法,以为只要阮元可以帮助自己,二人便可一跃而成为小康之家,再不用担心生计。 “这……回过岳母,小婿今日见了二位高堂,也清楚二位高堂现在家中境况了,这生计之事,小婿一定是要帮二位高堂的,小婿过几日便去问过二位高堂那边的田主,将二位的田赎出来。只是岳母方才所言,这许多田地,却是……”阮元没说出来的是,即便是自己出任巡抚前的阮家,其实一共也只有四百多亩田地,这些田地名义上归阮家所有,实际上都是康熙年间购置,随着岁月变迁,阮家人口日繁,早已不敷使用,阮承信正是不愿去寻同宗接济,当年在扬州才日渐贫困。后来自己虽为阮福阮祜购置土地,也只各自买了百余亩,不想刘家父母这时竟一次开出三五百亩的数字来,自己从来为官不愿与民争地,听到这个要求,却也犯了难。 “女婿啊,这三五百亩田地,也不算多啊?我听说就咱那个小田主,家里给人佣耕的土地,都不止这许多了。”刘父却不清楚其中内情,依然劝阮元道:“而且就他啊,在咱县里也就是个普通乡绅,哪能跟你比啊?按我说,就算你一亩地一两银子,去买他的这些田地下来,他也得乖乖受着才是啊?” “岳父,这……既然岳父说了,那小婿也去想想办法,总之,既然小婿找到了二位高堂,以后二位高堂的日子,小婿总也要照顾到才是。”阮元也只好用这种话语搪塞了二人。 “对了,女婿,你可认识那天长县的知县啊?”刘父又问道。 “小婿不识。”阮元道。 “那也没关系。”刘父道:“不过既然你都做到巡抚了,说你的名字出来,他们总会认识你吧?要不,你给那县太爷去封信如何?就告诉他,我们家女儿在你这扬州家里呢,都是有五品诰命的人了,教他啊,以后也对咱们客气点,怎么样?哈哈,咱们以后在天长县啊,总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啦!” “是啊,咱们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啊?”刘母说着,似乎也很激动,道:“你说平时,咱们别说那县太爷的衙门了,就是县里来咱乡下几个小吏,在他们面前,都只有吓得哆嗦的份,咱们也就这样……这样过了一辈子啊,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终于……咱们也可以过县太爷的日子了……” “……”看着既激动不已,又有些忘乎所以的刘家父母,阮元却也是三分感慨,三分忧愁,不知应该说什么好了。 “女婿啊,方才听你说,亲家公他在世的时候,因为你做了官,所以也能封官吗?哈哈,那些唱戏的居然不知道呢。”刘父说着说着,似乎又对阮承信的事来了兴趣,道:“那现在文如也有了诰命,万岁爷那边,会不会也加封我们啊?女婿,你都是巡抚了,应该也认识万岁爷吧?要不,你去跟万岁爷说说,也给我们讨两道圣旨回来?这光是有田产,总是感觉不够啊?” “岳父,这件事您有所不知,国朝封授之事,依定制,在家中最多也只能加恩于妻室。小婿……小婿虽纳了文如在家,可无论如何,文如名义上只是妾室,却是不能加恩父母的。”阮元无奈之下,也只好辩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什么国朝定制,还不是万岁爷他一句话的事吗?”刘父却不以为然,道:“要不这样,你也去跟万岁爷说说,就说咱们两个,这辈子啊,实在是吃了太多苦了,这到老了,女儿都有了诰命,总是该过好日子了,怎么,咱们也不过是想要一道圣旨,在家里看着高兴些,那万岁爷他……他就连一道圣旨都不愿意多给么?” 听着刘父这般强词夺理,阮元也终于明白,这时多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二老的想法了。 “二位高堂,今日奔波一日,你们自然也辛苦了,我这也去安排两间上房,给二老住下,至于其他事,小婿自然会一一去办。”无奈之下,阮元也只得先行安顿好刘父刘母,至于剩下的问题,就只能寻求长策了。 第三百零四章 朱珪去世 这日阮元也将刘家父母之事说给了几位妻妾,四女自然清楚,阮元平日为人清俭,刘家父母这三个条件,若是阮家人贸然提出,只怕阮元这时早已翻脸不认人了。孔璐华看着刘家一门团聚,又听阮元说起刘家父母之言,心中也不是滋味,叹道:“先前看书之姐姐和他们的样子,还以为他们都是良善之人呢,却不知他们竟也有……竟也有这样一面。” “夫子,都是我的不好,我……我也不知道爹娘他们,居然见了夫子,就什么都不顾了。我……我……”本来刘文如情急之下,想说不当让父母进阮家家门,就不会有这许多事了。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样对阮元说,自己岂不成了不孝之人?两难无助之中,竟也忍耐不住,竟啜泣了起来。 “书之姐姐,这样看来,都是我不好,若是当年我不让夫子给福儿置地,或许……或许咱家就不用多这些麻翻了。”谢雪看着刘文如神色黯淡,也主动自责道。 “月庄,就算是我,看着福儿祜儿,其实……现在想想,当年我答应为你们几个的孩子置地,却也没错,这几年看着他们长大,我……我又怎能果然不顾他们的生计呢?”阮元想着当年情形,却也在家产之事上松了口。 “夫子,眼前这事,我也清楚,咱们是不能不办。”孔璐华自然知道,阮元即便为了自己声名考虑,给刘家父母购地置产,也是他应尽的孝心。“这置地之事,咱们出些钱,去天长购上三百亩也就够了。恩荫这种事,皇上也肯定不会答应的,至于天长县那边……唉,书之姐姐,你这父母心眼可真多啊,竟然这一会儿工夫,就给夫子出了这么多难题。” “夫人,我倒是觉得,书之姐姐的父母也不是奸恶之人啊?”谢雪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对各人道:“若是他二位老人家果然都是自私之人,那又何必每隔一年,就来扬州找一次书之姐姐呢?而且夫人也跟我说过,书之姐姐和他们相认的时候,他们哭起来,也不像是假的啊?或许,他们也是穷苦日子过久了,突然看到书之姐姐进了咱家这种二品之家,一时有些忘乎所以了呢。若是这样,那只要让他们冷静下来,或许,他们就会明白了。” “月庄说得也对,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有些贪念,却也难免。若是可以及时制住,或许以后他们还能规矩下来,可若是制不住,他们……夫子,看来天长县这封信,你也是不能不写了啊?要不然,万一他们真的把这件事说到知县那里,知县不知你什么想法,多半就会迎合他们,他们若是发现自己在天长可以横行无忌了,那只怕以后会越来越糟呢。只有让他们冷静下来,他们才不会真的去为恶啊?”孔璐华也补充道。 “这样啊……”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也清楚如果不想让刘家父母成为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将这些事告知天长知县,这样知县可以及时裁抑二人,二人又非心性本恶之辈,说不定过些时日,也就可以规矩起来。便道:“那我便去一封信吧,把事情说清楚,天长知县那边,办起事也能从容些。” “夫子,这件事就让蒋二去办吧,他能办明白的。”孔璐华补充道。 “哈哈,也多谢夫人为这事操心了。书之,二位高堂置产之事,本也是我该做的,之后我也会告知天长县,绝不可对他二人有半分徇私之处,这样,他们既可以安享余年,也不致为祸乡里,你在这边,自然也可以放心了。”阮元也向刘文如安慰道。 “嗯,谢谢夫子。” 次日阮元便告知二老,三件事自己都已经着手去办,只等自己消息,将二老送回了天长,并赎买了二人佣耕的田地。很快,阮元便即置信一封,让蒋二送到了天长知县卢元荣之手,将刘文如父母之事,对他详加说明,并告知如果二人有何逾矩要求,自可直接回绝,不必留情。 而不过多时,阮元也为二老寻了三百亩地置下,以供二人养老之用。刘父刘母得了田产,果然大喜过望,想着到天长县衙炫耀一番,卢元荣自依阮元吩咐,只第一次接待了二人,此后便将二人拒之门外,再不听他们任何要求,刘父刘母数次碰壁不成,想着总是有了养老田产,以后生计再无忧虑之处,便也打消了其他欲求。至于封荫之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二人渐渐遗忘,这或许已经是二老最好的结果。 这年京城的十二月寒冷异常,时时大雪纷飞,寒气绝无止歇之时。朱珪重病之际,也清楚这样一个冬天,自己是熬不过去了。可无论如何,自己也还有一桩心愿未了。这一日便也强撑病体,在书案上作起信来。好容易几行字写下,却再也支持不住,开始不住咳嗽,随即眼前一黑,竟险些直接晕去。 “父亲,您这又是何苦啊?”一旁的儿子朱锡经不禁劝道,朱锡经因父之荫,也已经做到了刑部员外郎,这日也是因朱珪病情加重,方才归家照看父亲。看着书信的一角,虽看不出全句,却也依稀看出了“阮元”二字,不由得对朱珪道:“父亲,孩儿也清楚,阮世兄是父亲高足,这孩儿也清楚,可父亲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阮世兄那边,孩儿只觉他为官兴学,亦是颇有政声,想来是不需要父亲这般挂碍的,父亲又何必不顾自己身体,还要给阮世兄写信呢?” “锡经,你说错了,这信……这信不是现在要给伯元的,是给你留着的……”朱珪好容易缓过神来,对儿子道:“伯元为官如何,父亲比你清楚,他现在正在守制,来年或补侍郎,或任巡抚,自非难事,可真正的难处,在于……在于五年以后。父亲清楚,伯元他当年升迁过速,早早得以登临高位,这些父亲是信得过伯元的,可其他人呢?这些年来,或许你没在意,父亲却早已有了耳闻,许多你这个年纪的郎中、员外郎,乃至京卿,对伯元都……都没什么好话,所以,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到时候皇上和伯元都分别多少年了,又怎么能完全信任伯元呢?这时候就……就要用上这封信了……” “父亲,阮世兄人品学问如何,咱们都清楚,皇上再怎么说,也算阮世兄的同门师兄弟,那些小人嫉妒阮世兄,对皇上进谗言,这……就算确有此等事情,我想皇上也自会圣心明断,绝不会害了阮世兄啊?”朱锡经不解道,但话虽如此,朱锡经还是扶着朱珪,将父亲抬到了床上安歇。 朱珪渐渐调匀气息,也小声道:“锡经……有些事,你或许看不出来,但父亲能。皇上这些年,又怎么不想励精图治,再现盛世啊?可这几年,皇上都遇到了什么?两年工夫,罢免了四个总督,直隶又出了那么大的私印案,父亲看来,皇上对臣下的信任,如今已比不得从前了。伯元他……他办事爹爹是放心的,可官场之内,毕竟良莠不齐,皇上因为其他大臣之故,遇事迁怒伯元,你说这……这不是大有可能之事吗?伯元在外也有七八年了,京中又没多少人可以声援于他,所以,万一有了事,其实他……他比任何人都要……都要危险啊……” “这,阮世兄的情境,果然这般危险吗?”朱锡经听着父亲之语,这时也已经相信了五六分。 “有备无患啊……”朱珪勉力调理着气息,又对儿子说道:“父亲是做过地方督抚的,所以有些事,父亲清楚得很。皇上或许才干不及高宗皇帝,可这力求再兴盛世之心,父亲是一直看在眼里的。那你说,国朝振兴,需要什么啊?要的是内外合力,君臣相谐啊?一件事,决定的是皇上,下面执行的却是督抚,若是督抚才干不济,又或者阳奉阴违,皇上再好的心,也办不成事啊。伯元他……他不仅是我的好学生,也是国朝之内,数一数二的外省柱石,我……我看得出来,伯元在浙江做巡抚六年,不仅是学生士人对他称赞有加,他每发一政令,都在力求落实,每有水利赈济之事,也务求钱粮用到实处,绝不给下面奸吏半分可乘之机。这般实心为百姓做事之人,天下又有几个呢?若是伯元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那对我大清朝廷而言,可是如失一臂啊……锡经,父亲受皇上重用,一世恩荣,早已不做他想,可正因如此,这皇恩,我也不能不报啊……” “父亲,孩儿明白了。”朱锡经也点了点头,道:“却不知父亲需要孩儿怎么做呢?” “你记住,若是伯元无事,便也罢了,若是伯元他不能坚守今日之志,竟有脏污之举,你也不用再去帮他。可若是伯元因为其他事,竟而意外蒙难,那这封信就有用了。”朱珪声音已经渐渐无力,可依然清楚,朱锡经自然牢牢记住:“一旦有此等事,你……你去衍生公府,把这封信送给他们,就说这是事关伯元身家性命之信,要他们……他们去找衍圣公。伯元和衍圣公是姻亲,有这份交情,再加上这封信,就可以……就可以……” 说到这里,朱珪终于没有了力气,却依然不舍的看着儿子,似乎是在告诉他,这封信定然可以帮阮元化险为夷。 “儿子记住了,有衍圣公相助,或许皇上可以对阮世兄网开一面。剩下的,父亲在信中已经写好了,是不是?”朱锡经道。 朱珪一时无言,只点了点头。 “父亲放心,这封信,孩儿一定收好,若是阮世兄果然有事,孩儿也自会竭力相助。”朱锡经对父亲答道。 “如此……就好了……”朱珪看着自己最后一件事终于交待完毕,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若阮元无恙,嘉庆和大清天下无恙,即便自己离世,也自可从容而去。他后半生颇信佛老之道,是以外事交待过后,对自己身后之事,反而别无奢求。 身为帝师,官至宰相,如此人生,又何必汲汲言利呢? 嘉庆十一年十二月初五,体仁阁大学士,阮元的乡试恩师朱珪,在京城宅邸中安然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嘉庆听闻朱珪死讯,也亲临朱府致奠,以报师生之恩,并赐朱珪谥号文正。 也正是这一年,先前主讲诂经精舍,对阮元初任巡抚多有襄助的王昶,也以八十三岁高龄,于虎丘家中逝世。这一年对于阮元而言,也依然是一个被哀痛笼罩的年份。 第三百零五章 曲江亭诗会(上) 不觉之间,已是嘉庆十二年正月,阮元的居家守制,也到了最后一年。阮元自也清楚,若是终制之后再次任官,自己家中文卷便无暇整理,尤其是自己六年巡抚浙江,军政要务,记录甚多,若是这些文卷日后能存,不仅自己功业可以流传,对于后人为官治事,多半也有益处。便与阮亨一道,寻了阮亨妻弟王豫到扬州来,一同编订杭州文稿,书成,即命名为《瀛舟书记》。 看着阮元抚浙六年,治军安民之事,王豫也不禁叹道:“芸台先生,今日看先生书记,我才知道,以前我也算饱读经史,总是想着能成就一番功业,可事实上,我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原本与先生一家不识,只知道先生精于汉学,所长尽是经术之才,可这样一看,先生调度兵船、赏罚将士、筹集粮饷、救灾安民,竟是样样精通,能和仲嘉结缘,又认识芸台先生,真是我不知几世的福分了。先生,国朝有您这般人物,百年养士,方是有了大成啊。”阮元居家之时,自起一号为“芸台”,亦有“雷塘庵主”之称,此后半生,亲友弟子便多以“芸台先生”称之。 “柳村,这本就是我为官之人所该做的啊?”王豫号柳村,故阮元也以号称呼王豫:“读书之人,若是不愿仕官,便与你所言一样,尽心经史,也没什么不好。可我当日升迁要比同列快了些,没几年工夫,这就要主持一省政事了。当时我也是全无经验,皇上与我说起这事之后,我一连数日都是忐忑不安,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犯了大错,所以当时也是遍寻恩师旧友,悉心求教。后来,也是一边学,一边做,久而久之,就自然熟悉了啊?其实,这本就是圣贤之道才是,圣人云,达则兼济天下,我为官十载便得巡抚一方,自然是‘达’了,而且我便观圣人之言,孔孟言事之要,便在一个‘实行’。若是有了如此地位,却只做个读书治学的学究,那才是真正有愧于圣贤之教了。” “柳村,也是多亏了伯元,像我这样的寻常秀才,却也在杭州多了不少见识啊。”阮亨也对王豫笑道:“而且,你不是也一直想着,读书治学之外,还能再做些流传千古之事吗?有了伯元,你这个想法不是也实现了吗?这《碑版录》你编修的确实不错,伯元也一直和我说呢,若是再有其他修书之事,还要劳烦你前来相助呢。你说,咱们若是也能与伯元一同,共修佳作,之后留下自己姓名,那咱们啊,也就不枉此生了。” “仲嘉,切莫如此多言,我……”阮元听了阮亨称赞,也有些不好意思。 “芸台先生,在下正是如此想法。”王豫倒是比阮亨还要主动,继续对阮元道:“若是先生这边,还有需要修撰编刻之书,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柳村,切莫谦虚,以你的才学,本来就可以成就一番功业,既然我有这个能力,那自然应该给你这个机会才是。”阮元道:“眼下也确实有几部书,我想着重新翻刻一遍,我帮人刊刻文集多了,这扬州乡里,两年来也不知来了多少人,希望我能把一些宋本名作,重新加以刻板呢。他们倒是也有不少好本子,我这里现在收着两部,一部是宋本的《太平御览》,一部是宋淳熙本《文选》,尤其这《太平御览》,所引多为佚作,更是应该以古本为优选。我这些时日,也在计议翻刻之事,你自可与我一同去看看新的刻板。还有,我之前在浙江,曾经遍录国朝两浙江淮诗作,现在我正想着,将这收录之事再扩大一番,将整个江苏国朝诗文,尽数集成一书。柳村,这件事若是你愿意与我同作,这新书修成之后,我自当署上你的名字!” “先生,此等兴修文治之盛事,先生能嘱我为之,我自当竭力以赴,定要将江苏百年诗作,尽数得以流传,方不负先生恩情!”王豫听着自己可以参与修书,也是大喜过望。 “柳村,别的不说,单论家中藏书,你王柳村一家在镇江即便不是第一,也总出不得前三位吧?冶亭恩师都与我说过你家藏书之事,又何必如此谦虚呢?”阮元笑道,这时铁保正任两江总督,故而阮元有此一句。不过说到王豫之家,阮元也忽然想起,因王豫盛情相邀之故,这时孔璐华、刘文如等人也都去了王豫在瓜洲的私宅游玩,便问王豫道:“柳村,夫人她们在你家那边,最近过得还不错吧?” “先生放心吧。”王豫笑道:“在下瓜洲宅第那边,有一处湖景乃是绝佳之处,在下也在那里筑亭一座,便叫做‘曲江亭’,如此初春之际,文人雅士若要吟诗,这曲江亭可是最好的去处啊?芸台先生,听闻夫人她们都以诗文相长,这次光临寒舍,自然是少不了为家中添些文墨了啊?哈哈。” “好啊,那若是夫人果然在你那里作了新诗,你也不许嫌弃!”阮元看着自己修书渐有所成,心中喜悦之情也是溢于言表,便也和王豫开起了玩笑。 在王豫的帮助下,这一年《皇清碑版录》终于修成,《扬州图经》也逐渐定稿,眼看文教之事渐有成就,阮元心情也比回乡之时畅快了许多。 扬州城东南三十里的深港之南,焦山之北,有一处康熙年间因潮水退却而新形成的江上沙洲,人称翠屏洲。这时王豫与阮元一家相熟,便买下了这块江北沙洲,在其上种植竹木,沙洲之中,又另筑一亭,以观江涛,便是“曲江亭”了。初春之时,草木渐生,翠屏洲上,翠色宜人,更兼江水对面,即是焦山,山水相映,最是惬意不过。这日孔璐华等人眼看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便也约了王豫一家数位女眷,一并乘了花船,前来江上赏玩春景。各人亦自备下纸笔,想着若是美景之下,有了诗情,便即赋诗一首,以遣兴致。 这日王家女眷中最长者,乃是王豫之妹,名唤王琼。她自幼工诗,于淮扬之间亦颇有才名,又素来雅好唱和之事,只是平日生活所限,却也不得同如此众多的女眷一并吟咏。这时王琼看着孔璐华虽未终服,身上只是一袭淡绿衣衫,却是面色清雅,从容可亲,便也多了几分兴致,对孔璐华笑道:“经楼夫人,我少时有几个朋友,却也是和随园弟子有来往的。夫人与我们讲那《红楼梦》,我们几个也自己读了一些,只觉前人之中,既有随园吟咏之乐,又有那大观园中海棠诗社旧事,我等也都是爱诗之人,这样说来,我等自然也该成个诗社,以继承前人遗志才对啊?有了诗社,以后年节若是咱们还能聚在一起,那也就可以和她们一样吟咏、结集了不是?所以啊,我和几个妹妹却已商议过了,若是夫人不嫌弃我们家世,咱们两家之人,今日便成了这个诗社,夫人您说怎么样?” “好呀好呀,其实你们都不知道,大概五六年前,我们就已经和夫人商议过了,若是能成个诗社,闲来便可赋诗联句,那该多好?只是那时我们都在杭州,相熟的读书人家也不多,古霞妹妹还没进阮家,夫人觉得人少,才只得作罢了。可今日咱们两家在这里的,已经有九个人了,就算那书里所言海棠诗社,大抵也就这般模样吧?所以啊,这诗社之事,我没有任何意见的,你说怎么样啊,夫人?”谢雪看着孔璐华笑意盈然,只是尚未言语,便也按捺不住,率先向孔璐华问道。 “是呀,我也觉得咱们两家,是到了结个诗社的时候了。”唐庆云也在一旁补充道:“平日我们在家作诗,夫人还总笑话我们呢,说家中就只四人,作了诗出来,也不过自娱自乐,若是外面另有天地呢?现在咱们人也不少了,那总该好好比试一番啦!你们看,就连涧芳啊,今日都跃跃欲试了呢!”原来这日阮家船上所乘家属,除了孔刘谢唐四女之外,还有一位,便是刘台拱之女,即将嫁给阮常生的刘蘩荣。刘蘩荣自幼得父亲家传,经史诗文,皆有独到之长,是以阮家诸女见了这个准儿媳妇,也都喜爱有加。她在家中取字涧芳,各人这时便只以字称之。 可是刘蘩荣这时毕竟只有十七岁,在阮家诸女中辈分最小,听了唐庆云称赞之言,也不觉有些羞涩,只好小声对唐庆云道:“唐姨娘,我……我没有那些想法的,今日母亲和三位姨母在这里,孩儿……孩儿怎能如此不知礼数呢?”一边说着,一边面上已是红晕满布。 “涧芳,若说在外人面前,你我母女相称,倒也罢了。可你明明就只比我小三岁,在我心里呀,你就和我亲妹妹一样呢。今日这里王家也是仲嘉姻亲,也都算是一家人嘛,你诗作得也不错,那就应该给大家看看呀?我们来之前啊,也都和王家姐姐们说好了,今日雅集,只论诗才,不论辈分的。所以啊,涧芳你就放心和我们一起玩吧?”唐庆云看着刘蘩荣似乎还有些不适应这种环境,也连忙开解于她。 只是这时,孔璐华看向刘文如时,却只觉她和顺之下,别有一番忧思,想来刘家父母之事,虽经阮元处理,可她心中终是有些过意不去。便也先安慰她道:“书之姐姐,你家父母的事,你以后就放心吧,我都派人到天长县问过了,他们现在有了田产房宅,过得倒也安稳,天长的知县也收到了夫子的信,一定不会让他们做出逾矩之事了。所以啊,今日咱们就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一同赏春赋诗好不好,姐姐,你要是再这样不开心,今日都写不出好诗了呢。” “谢谢夫人了,我……我都知道了,今日本是雅集之日,我、我都很开心的……”刘文如看着孔璐华安慰于她,心中确也轻松了不少。 第三百零六章 曲江亭诗会(下) “嗯,那我就放心了。”孔璐华看着刘文如心绪渐已平复,也对王琼道:“碧云姐姐,这‘诗社’之事,我本来也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当年在杭州的时候,若是也有碧云姐姐一家为伴,说不定我们早就有了诗社呢。不过我家之事,姐姐也当清楚,家中夫子今年入冬以后,便可除服,到时候我们又要离开扬州了,能和姐姐相处的时日,也只有今年一年了。所以强立个‘诗社’的名字出来,却也没有必要。但我想着,今日咱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称一句‘诗会’,总是没错了。不如依我之意,今日我等之会,便称作‘曲江亭诗会’如何?虽然不叫诗社,可我等诗会之后,若是还有闲情,自可吟诗酬答,无诗社之名,也有诗社之实了啊?今日过后,我等便将唱和之诗结集,如此,‘曲江亭诗会’之名,自可传于后世了,你们看如何呢?”王琼字碧云,孔璐华便以字称之。 “嗯,如此也好。”王琼自也是开明之人,并不拘于诗社诗会之名,道:“既然经楼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我们今日之会,日后吟咏酬唱之诗,便都算 ‘曲江亭诗会’之作了。有此一会,却也不枉我们平日诗文上一番心血了。夫人,您是圣人之后,又是我等中诗做得最好的,今日这主持诗会之人,也自非夫人莫属了。” “姐姐说哪里话啊?我这平日不过闲来吟咏几句,哪里及得姐姐文才呢?”孔璐华也忙谦辞道。 “经楼夫人,今日这诗会,若不是您来主持,日后咱们出门遇上那些个俗人,也说不出口啊?”王家女眷中又有一位少妇应道,这少妇名唤王燕生,字凝香,乃是阮亨之妻,只是出身王家,是以坐在了王琼之侧。看着孔璐华尚有婉拒之意,王燕生也不禁补充道:“眼下这世道啊,若只是咱们两家人,却还好说,可外面的情况夫人该比我们清楚,有的是那只读死书的腐儒,平日诗文做得尚不及我等一二,便只知道用那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言语,前来恫吓我等。夫人那《红楼梦》我家中人人爱看,只有一件事说得却不好,为什么女子未嫁便是珍珠,嫁了他人,就成了死鱼眼睛了?若是按这样的说法,我们今日齐聚之人,除了涧芳侄女,不都是已嫁之人吗?这样说来,倒是我们里外不受人待见了。夫人出身圣裔,言行自是奉圣人准则的,也只有夫人为我等做个主,我等在此雅集吟诗,方不致为外人数落了去啊?”阮王两家九女之中,此时尚有王豫甥女季芳和王氏表亲鲍之蕙二人,听了王燕生之言,也一并点头相应。 “哈哈,凝香,我与你相识也有些时日了,却不知你对这些旁人言语,还这般在意啊?”孔璐华听着王燕生之言,也不禁笑了出来,但她也清楚,这些外人言语,本也是阮王两家女子在外最容易遇上的质疑,若是自己不能解决这些争议,两家女眷日后出名在外,只会招来更多流言蜚语。便也向诸女道:“既然大家都这样说了,那这诗会主持之事,我也不能再推辞了。不过方才听了凝香之语,我也知道,不仅凝香,或许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曾经被人问起过,外人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吟诗作对,以诗才相长呢?还有,许多闺阁中人,空谓未嫁之女为珍珠美玉,却信了那书中之言,以为我等已嫁女子,便是所谓鱼眼,这样说来,我们今日与会之人,又算得什么呢?这些事,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今日就说给各位听听,日后若是我等再有相聚吟诗之事,自不怕外人再多嘴了。” “这德才之事,我清楚,历来外面便有那些才学尚不及我们的男子,自觉诗文书史,不及我等十分之一,便自作聪明,想着用这所谓德才之语迷惑无知之人,其实大谬。若是女子只需有德,那为何言及男子之时,对于男子之德,他们便不再留意?难道男子只有才学,便足够了吗?其实德行人人皆需有之,本不限男女,尤其是我等众人,可有一人德行上有所不足啊?是以若是外人再用那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来讥刺我等吟诗作对,我等自可答上一句,论德行,我等并无亏欠之处,既然如此,女子德才兼备,又有何不可呢?” “至于闺阁之女,还是已嫁之妇,我想,那话本中的言语,各位也不必如此当真啊?正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撰写话本之人,或许家中多有他故,是以对已嫁之女亦多怨言,可即便如此,难道他说的,就都是正确的吗?那样难道我们还要称他一声圣人不成?既然那人也并非圣人,我等又何必拘执于一句死鱼眼睛呢?而且我想啊,女子无论出嫁与否,最为关要的,乃是自身要有才学,我等通诗文、读经史,言语自然不落男子之后,也自然出于寻常女子之上,若是我等都有这个自信,他日再有人用这般言语嘲笑我等,我们便直接将自己所作诗文拿出来,让他们看看,究竟是这未嫁的珍珠好呢,还是他们所谓的‘死鱼眼睛’更胜一筹呢?到时候啊,那些多嘴之人,也只会自取其辱罢了。” 诸女听着孔璐华言语,既是有理有据,又不废世家礼数,正是回斥那些俗论最好的答案,也是连连称赞,一时不绝。王琼也点头道:“夫人果然才学见识,均出于我等之上啊。俗人那些言语,我以前想着,总也觉得不对,可就是说不清其中道理,今日听夫人一言,真是茅塞顿开,夫人之言,可为天下学诗女子之至论了。” “碧云姐姐,你这样说啊,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呢。”孔璐华笑道。 “好啦,夫人,各位姐姐,其实我倒是从来没想过那许多,咱们在家里,夫子和王先生都是明理之人,自然不会限制咱们作诗啦?”唐庆云也主动提议道:“而且今日出来,我们本就想应着这江畔风景,作诗联句,却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竟连个题目都没想出来呢?夫人,要不还是你来吧,咱们寻个可以写的风景,然后……每人至少赋诗一首,方才算是入了这个诗会,你看怎么样嘛?”她在阮家四女中年纪最小,言语也最为天真,看着一行人一直闲谈,迟迟没有拟定作诗题目,也开始向孔璐华撒娇起来。 “好啦,好妹妹,就你着急,待会儿若是你做不出好诗,第一个就罚你饮酒。”孔璐华也对她笑道。 “夫人,我可早就准备好了,今日无论夫人出什么样的题目,我都能做得诗来!”唐庆云对自己吟诗之才,可是非常自信。 “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古霞妹妹,今日作诗的并不是只有你我啊,这许多人都等着作诗,若是只用一二题目为限,岂不失了作诗之乐?”孔璐华也笑道:“所以啊,我们今日就各自择这曲江亭畔一物作诗,也便够了。若是想着今日相聚不易,作诗感怀,亦可为之。总之今日作诗,乃是结集之用,却无需比个高低,如何啊?” “夫人,规则就这样简单啊?”唐庆云似乎有些不过瘾。 “那好啊,今日给你单独出一道题,你看这绿柳之下,多有落花,那今日你只许写落花。而且,只许你压‘飞’字韵,若是写不出来,你要给我们每个人罚酒一杯!”孔璐华看着唐庆云跃跃欲试,又怎能继续客气?便直接送了她一个难作的题目。 “夫人,不会吧,就我的这么难啊……” “这是你自己要的,不许反悔!” …… 不过,两家女子均是雅好诗文,吟咏不绝之人,是以听了孔璐华出题,很快便各自成诗一首。唐庆云虽被限了题目韵脚,却反而诗兴大发,阮王两家九女之中,竟是她第一个将诗作成,看着孔璐华尚在她之后半刻,方才完作,也主动上前笑道:“嘻嘻,夫人还给我出题呢,没想到,自己写得却这样慢呢。” “古霞妹妹,作诗在精不在快,你写的这样快,却写了什么出来啊?要不然,也给我看一看如何?”孔璐华言笑之下,也是童心渐起,竟不再顾得规矩,只夺了唐庆云手中诗篇过来。唐庆云也不甘示弱,转手便将孔璐华那幅素笺取了在手。二人看向对方诗作时,只见 唐庆云所作乃是: 开窗吟好句,花落午风微。檐外绿初暗,枝头红乍稀。 蜂愁半园减,蝶梦一篱围。别艳常飘瓦,余香尚惹衣。 纷纷随雨湿,片片送春归。料得侵樵径,应如满钓矶。 苔钱相恋恋,柳絮亦飞飞,莫道韶光老,青梅结渐肥。 孔璐华所作,乃是一首《咏莲房》: 一片波光十里塘,红衣零落结莲房。 蒂通藕节含秋水,心带荷香倚夕阳。 翠干亭亭悬碧盏,绿棚点点嵌珠囊。 诗情比尔当何似,都向玲珑空处藏。 “夫人,这样看是我赢了呢。”唐庆云得意道:“方才我写得快,却写了八十个字,夫人写得慢,却只成了七律,所以啊,还是我更厉害对不对?” “你少得意!”孔璐华好胜心起,却也毫不相让,道:“你这明明就是把以前的习作抄了一遍,来凑数的!你说今日风和日丽,你这诗里,却为何有个‘雨’字?分明是你不用心!” “夫人,这里写‘雨’字,是为了用韵得当,却怎的是我不用心了?照这么说,现在只是未时,还没到黄昏呢,夫人诗作之内,不也用了‘夕阳’二字?” “古霞,两个时辰后便会有夕阳,但今日却没有雨!所以你这是偷懒!” “好啦好啦,经楼夫人,平日我们都以为你文才风姿,冠绝国朝名媛,今日一见,你也有不服输的一面啊?”王琼、王燕生等人这时也都做好了诗,看着孔璐华和唐庆云相争不下,虽只是出于友谊的相互挑逗,却也各自忍俊不禁。王琼便上前主持道:“要不然啊,咱们先看看别的诗作,看看究竟何人之诗,可以入集,如何?” “好,就听碧云姐姐的,至于你,以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孔璐华一边对唐庆云打趣,一边也取了其他诸女诗作过来。只见刘文如所作,乃是一首《春草》: 暖入淮南半落梅,柔香浮动净尘埃。 新烟渺渺连天远,晓日萋萋拂露开。 诗梦几番人未觉,裙腰一道燕初来。 枯荣惯是年年见,陌上车痕去复回。 谢雪所作,乃是《牡丹》: 邗上春光丽,繁华胜洛阳。根分琼岛艳,花放玉楼香。 翠蒂怜深紫,檀心爱浅黄。丰姿还贵重,端可压群芳。 而刘蘩荣之诗,却是一首《春日》: 横山远翠敛鬟低,水跨虹桥石傍溪。 晴日晓风春剪剪,莺啼细草碧萋萋。 林烟惊岫远归鸿,粉晒衣轻蝶舞风。 金缕万条垂柳嫩,吟愁独立小栏红。 “横山远翠敛鬟低……”看到其他几人诗句,唐庆云似乎尚不在意,可看着刘蘩荣这首诗,她却顿时眼前一亮,似乎刘蘩荣的诗作之中,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之物,竟是依依不舍,喃喃轻诵。看了半晌,唐庆云忽然眼前一亮,惊道:“涧芳,你……你这是回文诗啊?莺啼细草碧萋萋,倒过来不就是‘萋萋草碧细啼莺’吗?你们看,这首诗倒过来念,也是一首不错的诗呢!” “是吗?我看看……”谢雪听着唐庆云说出“回文诗”心中也奇,忙凑过来轻轻读道:“这首诗倒过来,那就是……萋萋草碧细啼莺,剪剪春风晓日晴。溪傍石桥虹跨水,低鬟敛翠远山横……哈哈,涧芳,今日就凭你这回文之作,也当是我等中最上之诗了啊?” “涧芳你骗我!你方才还说诗才不足,原来……原来你都在这里藏着呢!好啊,等今日回去,我、我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唐庆云对刘蘩荣抱怨道,不过她话虽如此,言语中却尽是调侃之意。 “小姨娘不要啊,孩儿、孩儿知道错啦。其实我……我也就是最近在练这回文,一不小心,就用上了……” “一不小心,你说这是不小心,我……罢了,就当我这二十年,一句诗都没写出来好啦!” “哈哈,古霞,今日你遇上对手了呢。”看着唐庆云这时神色既懊丧,又可爱,孔璐华也不禁笑了出来,向她调侃道:“要不然啊,你就把今日头名让给涧芳如何?” “这……好啊,反正今日头名,是落不到夫人身上啦!”唐庆云本有一番性情,这时诗意所至,却也不再拘于言辞,看孔璐华调笑于她,自是反唇相讥,丝毫不让。 “好啦好啦,经楼夫人,古霞妹妹,今日不是说好了吗,只看诗艺,不论排名。怎么诗做出来了,你们还一个个都放不下了呢?”王琼看着诸女斗诗,虽各自出于礼法之家,却也难得的随心所欲了一次,心中喜悦之余,却也有些担心各人,便道:“既然大家的诗做得都不错,那就一并收起来,待我过些时日,为你们编撰诗集如何?当然啦,既然涧芳侄女这首诗写得好,那我们就多给涧芳侄女些奖励,诗集编成,便将侄女这首置于卷首,如何?” “这……叔母,侄女才识本浅,家中又是最幼,卷首一事,可是决计使不得的啊?”刘蘩荣也有些不好意思。 “涧芳,这个你就放心吧,有我这个娘在这里,谁敢说你一句不是呢?有你这样的儿媳妇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至于这种俗人才去讲究的规矩,今日咱们就放上一放,也未尝不可啊?”孔璐华对诗文结集之事看得却最为开朗,几句话说得出来,也让刘蘩荣渐渐安下了心。想着距离落日还有些时分,便又向诸女道:“各位,既然今日只观诗才,不论高下,那现在距离日暮还有一个多时辰,咱们就再寻新景,另作些新诗如何?” “好呀好呀,这样啊,夫人一定会输得心服口服!”唐庆云主动应道。诗兴之中,各人虽为名媛,却也尽展文才,九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自觉身边之人,果然是可以亲附终身的姐妹,会心之下,九人也再无拘束,纷纷笑了起来,一时不绝。 曲江亭外别多年,一片云笺到眼前。 诗句细吟春正午,桃花遥忆雨余天。 江潮宛转连明月,焦麓空濛起暮烟。 何日再同亭上坐,绿杨深处系轻船。 曲江亭诗会不久之后,孔璐华和王琼整理诸人诗作,便成《曲江亭唱和集》一部,用以纪念诸女同游赋诗之情。即便时隔多年,孔璐华等阮家诸女,仍对这次诗会记忆如新。 第三百零七章 阮元造船记 进入暮春时节,扬州已是寒气尽去,各处水道之上,行船也日渐繁忙起来。而阮元这时似乎又找到了新的乐趣。这一日,阮元竟特意约了伊秉绶前往城东一处河道,河道之上,正停着一艘小船,小船栏杆遍以红漆,甚是易于分辨。伊秉绶也看着这艘红色小船,不住对阮元赞叹道: “伯元,这艘船我们前几日到大江里试了一下,这行船之速,确实很快啊。寻常船只三个时辰才能走完的水程,这船一个半时辰就够了。若是再好好加固一下,以后江上用船,我看就用这种船型,把其他船只都替换一遍得了。哈哈,我可真是没想到,在京城的时候,我们都佩服你通经知史,你回了扬州呢,我方知你军政之事,尽数娴熟。可今日我才知道,你在车船木工这些事上,居然也是个行家啊?” “伊知府,您不是伯元的同学吗?怎么这些事听您说起来,比我还陌生呢?”杨吉这日正好在阮元一旁,看伊秉绶对阮元算学一道竟似全然不知,不觉笑道:“我记得伯元刚来京城那年,考试还落榜了呢,那时候他就想在制车之事上下功夫了,他还总说,自己懂算学,那就要用于实事,这可倒好,当年行馆里来往的马车,能有一半被他拆了车轮去看,最后还真写了部书出来。就这扬州当年的江春老爷子,据说看了伯元的书,都赞叹不已呢。至于这船……反正和车差不多,伯元自然一看就懂的。” “杨吉,你这都说到哪去了,车和船怎么会一样呢?”阮元也不禁对伊秉绶笑道:“其实这制车造船,本也是我源于算学的闲余兴趣,小时候学了算学,便想着既然算学也是圣人六艺之一,那自然要勤加修习才是。后来蒙东原先生、辛楣先生指教,方知治学之道,明理为先,可终究还是要用于实事。正好《周礼》也有《考工记》一篇,对车船之事多有论述,所以少年时便著了书,以彰明其中要义。后来到了杭州,见了海上行船,也和熟悉船只情形的朋友多有交流,就一直想着,若是能造出更加方便的船,对家乡百姓行船往来大江南北,亦有妙用啊。所以我对这船形如何适应水速,船帆如何在大江中吃足风力,也都细心考察了一番。听墨卿之言,这船确是比眼下江上行船要快上不少了,若是墨卿兄果然有此意愿,可以在江上多用这种船只,先用作救生船,若是还能加长,日后用作客船亦无不可啊。扬州士绅百姓,也定然会感激墨卿兄的。” “哈哈,这样说,我这一任扬州知府,做得还不亏啊?”伊秉绶看阮元愿意将造船之功送给自己,也对阮元笑了出来,道:“好,为了你这相助之功,这船的事我包了!再过些时日,我就问问瓜洲那边,若是江上船夫有愿意换你这种新船的,就给他们试着造几艘,要是果然好用,其他船夫自然也会来换新船了。” “好啊,不过墨卿兄,有件事你可别忘了啊?”阮元也笑道:“墨卿兄,我回扬州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希望扬州事务,我能帮你参决一二,这忙我不能白帮啊?你可是跟我许了一年五百两酬金,两年下来,一千两酬金你还没给我呢?不说别的,我找人帮着做了这艘试用船出来,也花了不少银钱啊?” “好,好,一千两银子,我过几日就给你送到府上,保证不让你白干!”伊秉绶也应道。其实这时地方要员,若能聘请到经验丰富的幕友入幕相佐,一年千两酬金的情况都屡见不鲜,伊秉绶作为知府,请曾任巡抚的阮元帮自己参决政事,开出五百两一年的价格,甚至都不算高。 “还有,墨卿兄,前日与你说起的隋炀帝陵,现在翻修的怎么样了?我前几日也购了些松柏土石,应该是快到了,到时候,也要麻烦墨卿兄帮我将树栽上了。”阮元又道,原来,春天之时,阮元前往雷塘扫墓,偶见一古墓前有几个农夫称其为隋炀帝陵,又归家查了古籍,进而认定该处是炀帝陵无误,遂购置了些土石树木,想着给这座陵墓翻修一遍。 “这个自然,伯元,办这些事我还是拿手的。”伊秉绶笑道。 “伯元,这件事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听那些说书的人说,这隋炀帝可不是什么好皇帝啊?”不想这时,倒是杨吉提出了异议,道:“说书的人都说,这隋朝末年天下大乱,就是因为隋炀帝修运河,一路横征暴敛,这样说来,他不就是个昏君吗?既然是个昏君,我们为什么还要给他修坟呢?” “杨吉,话不能这样说啊?”阮元听了杨吉之言,却也不禁莞尔,道:“这隋炀帝做皇帝的时候,确实是个暴君,隋朝基业,也确实断送在他手上。可他毕竟已经死了啊,那他的坟墓也自然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若是毁了,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咱们在浙江修护坟茔,你不是也知道吗,那些被修复的墓里,葬的就都是善人吗?但他们的墓葬还在,他们的生前事迹,就更容易为人所知,那时我们知道了他们善恶事迹,才更容易行善除恶啊?更何况隋炀帝修运河,其过,《隋书》早有至论,在于‘百役并举’四个字。可若是单说这段运河,杨吉,咱们现在看到的这古运河,可就是隋朝流传下来的啊?或者你再想一想,若是他修运河之时,能安民有度,使百姓不因河工而废本业,那他今日的评价,还会这样不堪吗?” “嗯……这样说也有道理啊?”杨吉听着阮元之言,似乎也有所开悟。 “不过伯元,我现在却还担心一件事。”伊秉绶问道:“你说这古墓确实像个墓葬没错,可其中也并没有什么实物,可以确认是隋炀帝生前之物啊?若是咱们弄错了,那可怎么办?” “这……应该不会错吧?”阮元也想了想,道:“为了查证这古墓是不是隋炀帝陵,我可特意把家传的《嘉靖维扬志》都翻出来了,那志书中记载,隋炀帝陵就在雷塘没错啊?后来我对着《维扬志》里所载,也一一看过了,具体位置也没有偏差,这样说来,就算没有实物出土,也可以定下了。再说了,我那些土石树木都快送过来了,也不能白花这笔钱吧?” 伊秉绶听着阮元之言,似乎很有道理,也就没再质疑。于是不过数月之后,阮元发现的陵墓便被修葺一新,阮元也和伊秉绶特意刻了一座上书“隋炀帝陵”的石碑,立在了古墓之前。而瓜洲的长江岸边,也渐渐出现了一些阮元设计的红色快船,阮元也借古人宗悫“乘长风破万里浪”之言,将红色快船称为“宗舫”,先作江上急救之用,待体量稍大,再用为江上客船。 可惜的是,阮元发明的“宗舫”在百年之后,却渐渐被世人遗忘。更多人提起嘉庆十二年,只会言及这一年的大洋对岸,美 国人富尔顿发明了蒸汽轮船…… 而此后二百零六年的扬州曹庄,一处墓葬意外出土了北朝至隋时代只有皇帝可以使用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经后世考证,该处方为真正的隋炀帝陵。阮元保护炀帝陵墓葬的心愿,最终只留下了遗憾…… 就在阮元居家守制的时候,京城的朝堂之上,也渐渐出现了变动。这日,嘉庆又一次在勤政殿进行听政,也对诸多朝中要事、官员任免之事进行了布置。看着几件政事都一一商议过了,嘉庆也向群臣问道:“今日政事,你等可还有其他意见?” “回皇上,今日政事,臣等均无异议。”庆桂、董诰、禄康、费淳四名列于最前的大学士一同言道。 这时,先前嘉庆重用的蒙古族大学士保宁已经过世,加上朱珪去世之故,朝廷中缺了两个大学士,嘉庆也将宗室出身的禄康补为大学士,禄康虽不进军机处,但议政之事亦多参与。汉臣中的大学士缺位则由之前接任纪昀的协办大学士费淳补上,两个协办大学士,嘉庆提拔了老臣长麟和长年供职军机处的戴衢亨,四个军机大臣除了托津之外,都有了宰辅之名,商议朝政,自也便利了许多。 “既然如此,这几件事便逐一拟旨吧。”嘉庆道:“第一,将广储司所积七十万两库银,拿出发给有实力的商人,用以发商生息。此外,也告知各省,若有不急开支,又或长年不用的库银,也可以招募本地商人,以作生息之用,如此财用可足,商人亦有经营本钱。第二,张家口所有驿马,交由口外牧场一并放牧,不再由各驿站自行开支,此两项节省出的费用,用以增设养育兵四千名,眼下八旗人口日繁,有才能者,自当拔擢,切不可使八旗生计,日渐困顿下去了。” “还有,给事中汪镛近日上疏,言及各省刑狱之中,多有如木棒锤一类法外刑具,听闻外省亦多有滥用私刑,致使嫌犯伤残之事,如此酷刑之风,绝不可长!这份上谕,交给各省督抚,责令各人严查刑具之事,若有法外刑具,一律销毁,若还有人敢再使用这些法外刑具,也一律严惩不贷!”这时由于八旗人口渐增,兵缺却不见增长,很多八旗子弟已经无缺可补,进而得不到粮饷,外省酷刑之事,也让嘉庆深深担忧,故而这次朝议,便着重整顿八旗生计与酷刑之事。其中“发商生息”一策,即是阮元在浙江所用贴补海塘开支之法,此外也有个别督抚用生息之法弥补亏空,嘉庆斟酌之下,觉得此法可行,这才推广了起来。 但想着“发商生息”之策,嘉庆却也多有担忧之处,沉思半晌,又道:“还有,这开支之事,朕也要你等清楚,所谓赔补亏空,无非开源节流二策,节流之法为本,但开源之法,也自有其道理,可行的开源之策,朕是愿意去试一试的。朕所担忧者,乃是下臣以开源之名,行聚敛之实,如此国库即便充盈,百姓早已困顿,乃是亡国之道!前朝多有聚敛害民,以致亡国之事,朕绝不会效仿。你等若是有不致烦累百姓的开源之策,也尽管提出来,朕自然会详加商讨,决定是否可行,即便不可行,只要你等意见不至于百姓困顿,朕也不会责备你等。但若是你等之中,有人妄图以财利之术取悦于朕,所言之法名为生财,实则害民,那也休怪朕不留情面!这件事,你等可要记住了。” “皇上圣明,臣等自当谨记!”一众朝臣也相继应道。 随后,嘉庆也定下了朝中许多大臣的任免情况。英和经过两年锻炼,嘉庆认为他已经渐渐熟悉办理实事之道,便又升了他为工部左侍郎。那彦成遣戍伊犁两年,自也已经有所悔悟,故而召回,暂任西宁办事大臣。《高宗实录》这时终于修成,主持编修实录的庆桂、董诰各赐紫缰,吏部侍郎刘凤诰于实录修定中勤勉有加,着加太子少保衔。钱楷升任光禄寺卿,卢荫溥则补了光禄寺少卿,广兴办理刑案亦堪称勤勉,颇有平反之事,着兼领内务府大臣。 第三百零八章 京城的暗流 而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也自然让朝中官员纷纷出现了更多的想法。 这时嘉庆主要在圆明园处理朝政,每日在四名军机大臣中择一人前往海淀轮值。其余京中官员,自不免有些放松,尤其是这一年并无要紧政事,许多京官过了正午,便相继退值归家。这日卢荫溥看署内已无要员,光禄寺也无甚异状,想着自己两年来能够步步升迁,终于摆脱了六部司官的倾轧,多半是托津之功,便也来到了托津宅中,想着与他道谢。正巧未时方过,托津便也退值,二人便取了茶点,开始攀谈起来。 “卢司仪,不,该叫卢少卿了。”托津也对卢荫溥笑道:“这一年来,少卿办事一直得力,你看,皇上没亏待你吧?只是话说回来,有件事却也可惜,贵司钱寺卿,据我所知,中进士还要晚少卿六年吧?” “托侍郎,下官这两年承蒙皇上厚爱,已是不敢奢求,又怎能与钱大人相比呢?”卢荫溥也连忙谦辞道:“不过,下官也知道,这些年下官之所以连年升迁,托侍郎对下官是有大恩的。这番恩情,下官自会尽心报答侍郎。” “卢少卿,报答什么的,我可从来没在意啊?更何况,就算我在皇上面前也说过你的好话,可皇上是圣明天子啊,怎么会偏听我一人之言呢?所以说卢少卿,你能有今日,还是你自己勤于办事的结果。话说回来,卢少卿这也升了四品,或许未来升迁,就要比做司官快些了,又或许未来有一日……这军机处里,也会有少卿一个位置了。”托津也对卢荫溥笑道。 只是听着“军机处”三个字,卢荫溥也不觉心中一惊,忙推辞道:“托侍郎,在下这……在下何德何能入得军机处呢?再说了,能进军机处的,都是几位中堂,还有各部得力的尚书侍郎,我一个四品少卿,距离军机处,有些远吧?” “卢少卿,这就是你不知先前掌故了。”托津笑道:“少卿忘了,先前戴中堂进军机处的时候,是何官职啊?不也就是四品的翰林学士吗?这样说来,少卿你进军机处,我看没什么问题。或者,少卿给我透个实话,少卿是自以为资历尚且不足,故而入不得军机处呢,还是少卿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参决军机要事呢?哈哈,少卿是诚实之人,就不要骗我了吧?” “这……”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言,也不觉笑了出来,只是这笑意之中,却也充满了疑惑:“可是军机处补任之事,从来也都是皇上决定啊?” “卢少卿,这种事还用你多想吗?我一个挑帘子军机,也都看得出来,皇上是想着重用你的。”清代军机处中,资历最低的军机大臣往往要在其他重臣就位之后,负责拉上军机处门帘,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挑帘子军机”这种说法,专指军机处中地位最低的军机大臣,不过这时军机处一共也只有四人,托津这样说显然只是自嘲。“眼下军机处里,有我和三位中堂,其实人是够用了,皇上倒也不急于进补新人。但卢少卿,该来的,总会来的嘛?庆中堂今年七十一了,董中堂也六十八了,所以少卿,你的机会,我看也不远了嘛?” 托津说得轻松,可卢荫溥听着他这番言语,却隐隐想起一事,便道:“话说回来,托侍郎,您给我指了这许多明路,我自然应该对侍郎感激不尽。可我也清楚,这官场之上,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若是万一有那么一日,我竟然背信弃义,与侍郎成了对手,那托侍郎这一番心血,不是就白费了吗?” “哈哈,卢少卿,你果然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啊?”托津听了卢荫溥担忧之言,也不禁笑道:“其实卢少卿这番话,我并非不清楚,可皇上的性子,我更加明白。依皇上的用人之法,卢少卿和我是不会成为对手的。卢少卿,你也好,我也好,咱们都有那么一些麻烦不假,可咱们之间,却是没有任何冲突的啊?” 见卢荫溥不解,托津便也继续问道:“卢少卿,这里是我私宅,有些话还是能说的,你且想想,皇上平日重用大臣,引见奏对的,还有咱们军机处的,是汉臣多些,还是满臣多些,又或者……差不多一样多少呢?” “这……都差不多吧,我看皇上用人,满臣汉臣,都各有不少的。”卢荫溥想了想,如此答道。 “那你可知其中缘故?你难道不认为,皇上用人,应该更重用我等满臣吗?”托津继续追问道。 “这……在下就不清楚了。”卢荫溥陪笑道。 “好,那我就将我猜测之事,向你透露一二。”托津缓缓道:“皇上是明察之人,昔年亲政之初,便即先用了南书房,重整军机处之后,又重新重用了军机处。这般妙策,我至今想来,犹为叹服。所以皇上用人,是心中有数的,朝中这些要员,无论满汉,谁都不可能再如和珅一般,以一人之力,凌于群臣之上,所以皇上用人,便无需多用满臣,也无需贬抑汉臣。当然,皇上素来崇尚满汉一体,这也是要公示天下的,故而无论军机处,还是引见大臣,大体是满汉各半,军机处不能没有满臣,也不能没有汉臣,卢少卿,这几年军机处用人前例,你应该清楚啊?” “既然军机处必然要有满臣和汉臣,那依我之见,卢少卿和我,便不是对手了。那么卢少卿的对手在哪里呢?卢少卿且再想想,皇上虽是明察之人,可军机处事关军政要事,皇上只能用最信任的大臣入主,而皇上一人,可信任到入主军机处的大臣又有多少呢?少卿应该也清楚,这两年军机处只我们四人,政事办得同样井井有条,这样说来,大抵是满臣二人,汉臣二人罢了。庆中堂董中堂年纪大了,少卿自可再等待几年,汉臣之中,戴中堂还占了一个位置,那留给汉臣的军机处位置,不就只剩下一个了吗?” “也就是说,下官若是想入军机处,就只能……”卢荫溥沉思片刻,也不禁哑然失笑,道:“若是这样,下官做个寻常京官,安闲终老便是,眼下朝中六部卿贰,不都在下官前面吗?这样说来,下官哪里还有机会呢?” “哈哈,卢少卿,你还是承认吧,你对这军机处的位置,心里是有想法的。否则,你何必还要沉思这一会儿呢?”托津笑道:“不过少卿对皇上的认识,其实也有些偏差。皇上要重用的军机大臣,你以为是只看资历的吗?不错,有资历的重臣也大有可能入主军机处,可他们又能做什么呢?礼部尚书刘大人以前就是这样,在军机处那几年,年纪又大,身体又不好,不过备位而已。皇上真正想提拔的,还是他自己最看重的人啊?而你,现在已经成了皇上的一个备选之人,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也就是说,若是能在我之前进入军机处的,应该是近年来得到皇上频繁重用之人……”卢荫溥小声道,想到这里,他也突然眼前一亮,惊道:“难道是……刘宫保?” “哈哈,太子少保、吏部侍郎,这样的美差,皇上想做什么,你还看不清楚吗?话说回来,这刘宫保和贵司的钱寺卿,还是同一科的进士呢。”托津笑道。看来,在这件事上,二人可谓一拍即合,刘凤诰这些年一方面频繁被嘉庆任命为钦差,出京查访控案,一方面主持《高宗实录》修订尽心尽力,无论能力文才,都逐渐获得了嘉庆认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刘凤诰无论官职还是办案资历,都在卢荫溥之上,即便嘉庆舍弃卢荫溥而用刘凤诰入军机处,也是合乎常理之事,卢荫溥可是完全争不过他。 而托津最后一句话,也让卢荫溥心中一惊,既然刘凤诰可以得到重用,那钱楷之前也是军机章京,嘉庆提拔钱楷,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想起刘凤诰和钱楷这一科进士,自己的思绪也渐渐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次酒宴之上,那时,这一科中殿试仅列第六名的阮元,意外凭借三篇大考文章,一跃而跻身京卿之列,刘凤诰、胡长龄等人也步步高升,成为后来翰林院名重一时的人物。可自己明明也参加了那次大考,自忖三篇文章做得也并不差,可最后却只是改了主事,自此沉沦司官十余年,直到遇上了托津…… 而且,同为这一科进士的那彦成,这时也已经回了西宁,看来被嘉庆重新启用只是时间问题…… “己酉科……己酉科吗?”卢荫溥沧桑的面庞上,也自多了几分苦涩。自己是辛丑科进士,比这些人入仕早了整整八年。 然而,这些念头这时也只是隐隐约约出现在了自己内心深处,转念一想,自己半生蹉跎不假,可一直以翰林文士自诩,阮元、钱楷、刘凤诰这些人,当年也都在翰林院一同做过同学,即便他们升迁之速,远远超过了自己,可自己读圣贤书之人,又怎能因此便与当年的好友相争,甚至反目?沉思之下,卢荫溥也连忙把这些思绪压了下去,对托津道:“托侍郎,刘宫保与我也在翰林共事数年,我清楚刘宫保人品,他虽说文人气重了些,有时偶有不羁之语,根本上却是个良善之人。更何况刘宫保从来待我亦如兄长,我怎能因他升迁引荐在我之前,就去倾轧于他?侍郎对我厚爱之情,在下必竭力以报,但若是皇上果然重用了刘宫保,在下也只会祝贺他一路高升,决计不会有半句怨言!” “哈哈,卢少卿,这果然是你自己的想法吗?”托津也笑了出来,道:“少卿若真是这样想,我也不会强迫少卿,但我今日之言,我却也希望少卿能够记住。少卿以后想要走什么样的路,根本在少卿,而不在我啊?” “那……多谢侍郎了。”卢荫溥想着托津这番言语,毕竟也是为了自己前途着想,既然如此,自己也应该还报于他才是,便也对托津道:“可是,若侍郎之言果然不假,那眼下满臣之中,英和英侍郎,广兴广侍郎,不也是时常得蒙皇上诏对之人吗?侍郎就不怕有朝一日,皇上会弃了侍郎,改用他二人吗?” “哈哈,卢少卿果然是诚实的朋友啊,有你这句话,我对你这几番青睐,也算是没白费了!”托津笑道:“不过,我的事,我自己还是有数的。英和前番被皇上逐出军机处,虽然又被启用,可没办法啊,军机处不需要那么多人,皇上或许还会用一用他,但这个位置既然我做了,我也不会那么容易还给他。即便他还能进军机处,又能办多少事,待上多久啊?至于广兴,卢少卿,你可还记得我对你所言英和必败之事?若你还不相信我,我也对你立个保证,不出三年,广兴必败!而且,他会败得比英和还惨!卢少卿,若我这次预言还能实现,少卿与刘宫保的事,是不是也该听听我的意见了呢?” “这,那就多谢侍郎了。”卢荫溥自然清楚,托津对官场大员的观察判断能力,远在自己之上。可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敢相信,同样受嘉庆信任,名望又远胜托津的英和与广兴,竟然再不能与托津在军机处中抗衡,一时也是将信将疑。只好恭敬的拜过托津,以示尽礼,便即归家去了。 毕竟,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准确预言未来…… 第三百零九章 乡村养蚕计划 不过阮家众人,这时却并不清楚京中这许多变化。不觉之间,扬州已经进入了七月,阮家小院之内,也依然是一片祥和气氛。 “月庄姐姐,你也别再画了,来和我一起吃藕嘛?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这样好吃的藕了呢?” “古霞,你方才不是也看到了,这画我才刚开始画吗?你要是想吃藕,去找书之姐姐一起吃去,这树才刚刚画出外型,我走不开的。” “哼,亏我还把月庄姐姐当亲姐姐看呢,一点都不可爱。我找福儿一起吃去,到时候,要是福儿只认我这个娘,不认你这个亲娘了,姐姐可别着急!” “好啊,你去啊?平日只知在这里夸口,福儿对我那么乖,还会被你骗去不成?若你果然能让福儿跟你更亲,我心服口服!” “娘,再给我做一只木马嘛?” “祜儿,你这里都有三只木马了,还不够啊?好啦好啦,你去看看你大哥哥和二哥哥吧?到了明年,家里就要给你请先生了,可不能再这样玩了。” “可我听爹爹说,他小的时候也喜欢玩木马呀?” “二弟,这用笔之法,我都教了你多少次了?你这笔力还是不够,要不然,哥哥这次扶着你,再好好写一遍字怎么样?” “可是大哥,福儿不想让你走……爹爹都跟我们说了,大哥成婚以后,就要去京城了。这些年,都是大哥教我写字,和我一起玩,福儿舍不得大哥……” “弟弟,你若是读书练字都能有进步,大哥就高兴了。要不这样,就算哥哥去了京城,你也自可把自己写得字寄过来,这样大哥无论何时,都能看到你了。” …… 看着三妾三子和乐之状,一边的阮元也不禁心旷神怡。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再多一些,却也不错啊……” “唉,这个家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闲不下来呢。”孔璐华在一旁看着摇篮里的阮孔厚,也不禁对阮元揶揄道:“夫子,你说你还在家守制呢,皇上他怎么一直想着你啊?去年是想让你做福建巡抚,今年呢,又把他自己写的文集拿了过来,让你作注?这样说来,夫子比京中那些翰林,都更得皇上信任呢。”原来,这时嘉庆将自己平日读书为政所得经验著成一书,称《味余书室随笔》,想着公之天下,却又担心其中文句,多有臣下不通之处,便将这部随笔寄到了扬州,让阮元为这些文章做注,以便刊行。 “哈哈,既然是皇上的旨意,我做臣子的,怎么能不从呢?”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夫人,这次给皇上文集做注,若是做得好了,正好在除服之前给皇上送过去,说不定皇上一高兴,会授我个清闲之地任职呢?到时候,不就能跟你们继续安享这天伦之乐了?” “夫子,在家里,你胆子还真大啊?”孔璐华笑道。 “这个嘛……毕竟是家里啊,难道,夫人还会把我这些话告诉皇上不成?”阮元闲居日久,兼之为官多年,对于归乡生活,本就多有向往,这时言语,也不觉间随意了起来。不过这日看着孔璐华模样,从容闲适之中,却意外的多了一丝忧虑,便主动对她问道:“不过看夫人样子,最近似乎有些不快之事啊?怎么,都不跟我这个夫子说一声的吗?” “夫子,我……夫人没事的。” “夫子,我想啊,夫人应该是想着前些日子,路过永胜村的事吧。”一旁的刘文如似乎听到了阮元和孔璐华的交谈,主动上前对阮元道:“前些日子,夫人带我们去北湖游玩,回来的路上,经过了附近的永胜村,却发现这都快秋收了,还有不少农夫在一旁路上犯愁呢。夫人当时就过去问了一下,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愁眉不展,他们说,今年下雨不多,收成可能不会太好,可是先前两年,扬州却都有大水,本就积蓄不多,今年的日子,只怕会更难过了。夫人看他们辛劳终年,却仅得衣食自给,说我们也没有做什么事,却可以在家中饱食终日,这样的日子,她心中有些不安,所以……” “也……也没书之姐姐说得那么严重啦。总之,每日在家中看着夫子这般施舍百姓,日子久了,自然也就……都是夫子不好啦。”孔璐华听着刘文如讲起自己仁善之心,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顺便也调侃了阮元一下。 “哦,这样看来,是我做得不够了啊?”阮元看着孔璐华为外人忧心之状,也不觉笑了出来,对她安慰道:“这两年我知道扬州水灾也不少,捐了许多钱给周边村子百姓,却也只是一时之策,不能救其根本啊。可眼下这个情况,我也清楚,这里百姓数量,比起百年之前,至少多了四五倍。所以即便农户家中尚有足够的田地,平日耕种所得,都渐渐不敷使用了。就算再怎么节俭度日,咱们再怎么捐助他们,这衣食用度的基本开支,也是绝不能再节省的啊?” “那……夫子还有别的办法吗?我看苏州、杭州那边的百姓,情况要比这里好很多啊?”刘文如主动问道。 “书之姐姐,以前夫子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你总是不听,现在有了问题,不知道怎么办了吧?”孔璐华也对刘文如打趣道:“苏杭那边的百姓,平日耕种之外,还会种桑树啊?这样耕田可以收获粮食,栽种桑树卖些桑叶,或者养些蚕,这又是一笔收入,有两笔收入之后,他们的日子自然就好过啦?可你看看扬州附近这些村子,哪里有种桑树,或者养蚕……对啊,夫子,这扬州就算不适合种桑树,却为什么连养蚕的人都没有呢?” “夫人,这……我也不清楚啊?这样说来,以前在陈集住的时候,也没见过会养蚕的人啊?”看来阮元对于养蚕之事,同样不太清楚。 “那夫子,我有想法了,你不妨听一听。”说着说着,孔璐华眼中竟渐渐泛起了光芒,似乎有了思路,道:“扬州这里的土地,虽然不一定适合种桑树,可说不定能养蚕呢?毕竟养蚕这种事,也不需要土地啊?若是我们能寻个懂得养蚕的人,到附近村子里教教他们,百姓能够靠养蚕卖丝,再赚些钱,说不定日子就能好过一些呢?虽然这里没有桑叶,但运河连着江南,从苏州买些桑叶过来,也不难吧?只要养蚕赚的钱,比购买桑叶这些开支要多,他们就还是能赚出钱的。夫子,你说,这个办法好不好呢?” 听着孔璐华“养蚕致富”的想法,阮元也吃了一惊,可仔细想想,孔璐华之言虽然鲜有前例,却自有其中道理,说不定实践起来,还真能有一些效果。沉思半晌,也对孔璐华道:“嗯……田间百姓多了,却未必需要人人下田,这样多出来的人手去养蚕,倒是也能……夫人,这个想法确实不错啊。可是这其中最难的一步,夫人可想清楚了?” “夫子,养蚕之事,重要的莫过于蚕种和桑叶,这些就算没有,那都可以买嘛?这有什么难的啊?” “夫人,蚕种和桑叶确实可以去苏州买,但买完之后,夫人果然就能如愿养蚕了吗?还缺人啊,养蚕和种地一样,没有足够的经验,是做不了的,这里百姓有许多世代耕种,自然懂得如何耕地,可养蚕的事,他们一窍不通啊?到时候买了桑叶,有了蚕种,百姓却不会育蚕,最后蚕种都死了,那还要赔上许多钱呢。” 阮元原本想着,养蚕之事需要慎重,是以对孔璐华说了专人之事。可孔璐华听了阮元之语,却忽然妙目一转,笑了出来,道:“哈哈,夫子真的以为,寻个善于养蚕之人,是这样麻烦的事吗?怎么夫子家中,现在就有个会养蚕的,夫子竟不知道呢?” “夫人,你还认识……认识会养蚕的人吗?”阮元疑惑道。 “夫子,话说回来,这个人还是你带到咱们家的呢。”孔璐华看着阮元,似乎也有一丝得意,道:“夫子你忘啦,你当年在临海村救下的苏九妹,来咱们家也已经四年了,她不是说过吗,她以前在临海村,就养过蚕啊?那这次咱们只要能买到蚕种桑叶,之后的事,就好办了啊?我知道夫子也可怜她,在家中从来不让她做重活,可夫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就一定是她想过的日子吗?若是咱们也能给她一个人尽其用的地方,那无论对她还是对我们,都是好事一件啊?” “对啊,你说我这也是……怎么就忘了她呢?”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也恍然大悟,看来妻子养蚕之事,果然是大有希望,只是苏九妹会不会主动应许教习村民养蚕,自己却也不清楚,便又向孔璐华问道:“可是夫人,这件事咱们是这样想,九妹她愿不愿意,我们可还不知道啊?” “这个夫子就放心吧,九妹她是知恩图报之人,平日也总想着咱们收留了她,能帮助我们一些事的。这件事我跟她说一声,也就够了,剩下的,就麻烦我们的阮大善人,去帮大家买些桑叶蚕种喽?”孔璐华自信之余,也没忘了继续对阮元开个玩笑。 “好,这次购置桑蚕的事,我一定全力帮上夫人。” 第三百一十章 养蚕运动 不过多日,阮元和孔璐华一同出钱在江南买下了足够的蚕种和桑叶,运回扬州。孔璐华便即带着刘谢唐三女,与苏九妹一起去了永胜村,由苏九妹教授村民养蚕之法。这日永胜村中一处开阔地上,阮家家人将数十个安放蚕种的木匾摆放得当,苏九妹也得了孔璐华之命,走上前来,为前来村民详加演示。村中百姓听闻堂堂一品夫人,居然亲自走进乡村,为自己讲演养蚕之法,之后只要自己学得手艺,便可自行养蚕贴补家用,也都是又惊又喜,这日阮家众人之旁,竟聚集了大约百余人,看着苏九妹讲授育蚕之事。 “各位……各位若是想要日后继续养蚕,可……可务要注意,蚕种初到的时候,蚕可是很小的,但只需半月工夫,它们就能长大,所以置匾放蚕,是第一个关要之事,绝对大意不得的。”苏九妹这也是第一次在这么多村民面前讲授养蚕之法,开始时未免有些怕生,只是看着身旁的孔璐华、刘文如等人,无不是从容和善,才渐渐受到了鼓励,继续说了下去,道:“放蚕之前,这匾上要先放上一层纸箔,再放丝网,网上有洞,就把蚕放在洞里,每个洞都要仔细看着,不能放进太多蚕的。之后将桑叶切碎,然后放进来,每处也要均匀,若是手法不精,一处桑叶放多了,就这样……”她一边取了事先备好的细网,铺在匾上,一边放了蚕种和桑叶进来。随后取了几支鹅毛,向桑叶和蚕种挑去,又道:“现在蚕种还小,若是用手来碰,稍一用力,蚕就会死的,所以要用这个来拨。蚕有了足够的桑叶,就能安歇几日了,但养蚕一月,能安歇的日子不多的。这蚕有五龄,养蚕一季,它要休眠四次,休眠之后,便要多吃桑叶,所以即便是休眠之时,也要注意按时补上叶子。也可以撒些石灰,这样先醒来的小蚕,就不会多吃了。还有,每隔七八日,要换一次网,网眼要逐渐变大,它们长得快,现在这样的网眼,七日后便住不下了……” “姑娘,听你这样说,这养一次蚕,能不能赚到钱尚且不论,就养蚕这一个月,咱们可得花不少钱啊?”为首的一个村民似乎有些疑惑,便向苏九妹问道:“听姑娘这样说,就这开头几日,咱们就要备下桑叶、蚕种、木匾、纸箔,每个匾要三套网子,还要石灰?那若是这蚕没养好,结不出丝来,咱们先前花的这许多钱,不就都打了水漂了吗?” “是啊,咱们养蚕可不能赔钱啊?”这人身后又有数名村民问道。 “可是……可是要是不做好这些,这里的小蚕是活不了几日的……”苏九妹听着也清楚村民的担忧并无道理,可又不知如何将这件事解释清楚。 “好啦,这件事我来说吧。”这时,反倒是一旁的孔璐华看出了其中利弊所在,便主动对几个颇有疑惑的村民道:“或许你们以为,养蚕的时候省下些工序,不用这些材料了,会更方便,可若是你们果然那样做了,这些蚕很快就会死掉,那样又能产出多少蚕丝啊?你们拿着那点蚕丝去卖,能补贴上什么家用?各位平日也时常务农,那我再举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你们在田间劳作一日,能当日就收获粮食吗?肯定不能,自然这一日也得不到钱,但若是外出做工,每日都能有些工钱,所以这务农之人,每日看来都比做工之人少得了些钱。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弃了家中土地,每日都去务工呢?因为耕种之事,需要你们在田间看护,否则你们到了秋天,要如何才有收成?到时候你们仅凭务工的工钱,还能过冬吗?这养蚕之事也是一样,前面投入多些,是为了收获的时候,能卖出更多钱回来。这样前后通算,你们应该是赚了更多才是啊?” 见几个村民面上仍有犹疑之色,孔璐华也只好再行劝慰道:“那好,你们毕竟是第一次养蚕,就算认真学了,有些事或许也避免不得。那不如这样,今明两年的养蚕之事,蚕种桑叶,都有我们家来提供,若是你们按苏姑娘的法子,发现确实能多卖钱,那以后你们就听我们的,把养蚕这件事继续下去。若是这两年下来,养蚕收获远不如你们所想,那到了后年,你们不愿继续养蚕,也尽可自便。这样先试后做,你们可满意了?”村民们听着最初两年,似乎自己用不着出养蚕的本钱,只是试行,这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九妹,养蚕之事,还需要注意什么,你也尽数告诉我,我见了里正,也都让他去准备一下。”孔璐华又对苏九妹道。 “这……夫人,养蚕之事,除了准备蚕种桑叶,其实蚕房也需要精心挑选的。这蚕生性喜温,所以需要一处温暖的蚕房,那里绝不能受寒,但也不要太热了,要不然,它还是受不了的……”苏九妹说着蚕房之事,自己也觉得要求太多,不禁有些没有底气。 “无妨,这里房舍本来不少,我去问问里正,让他空一间出来就是了。”孔璐华却比苏九妹更为开明。 “那……就谢谢夫人了……” 有了孔璐华做主,置办蚕房之事很快就得到了解决,永胜村村民看着第一年养蚕,无论如何都有阮家代为担保,也渐渐对养蚕之事放下了心,每日来看苏九妹喂蚕之人,也就逐渐多了起来。阮家所在的北湖距离永胜村很近,孔璐华等人便暂居北湖,每隔一两日便来村子一次,一同观看蚕种成长。不过二十日工夫,一批幼蚕便已渐渐成型。孔璐华也听了苏九妹的建议,先让村中用竹草结成草网,待幼蚕吐丝成茧后将蚕分别放入,以免蚕茧无序放置形成浪费。 这几日正是幼蚕进入五龄之时,唐庆云看了半个多月养蚕,对幼蚕吐丝成茧一事也来了兴趣,便想着来永胜村暂住两日,看看新蚕吐丝。孔璐华经不住她百般央求,只得答允了她,一行人便再次前来永胜村。里正看着阮家女眷大驾光临,却也是无比客气,连忙让人备了上房,供阮家四女安歇。客房离蚕房不过数十步,想要去看幼蚕也自容易。 只是唐庆云一时想着看幼蚕吐丝,只觉其中颇有乐趣,却忘了另一件事。幼蚕吐丝之前,食量最大,每日都需不停补食桑叶,方能吃饱,是以这日入夜之后,只觉得满耳都是蚕房中沙沙之声,甚至到了三更以后,进食之声更大。更兼她从来生长城市,从未在这般陌生的乡村生活,烦闷之下,竟是迟迟不能入眠。 “月庄姐姐,再给我讲个故事嘛?我睡不着了……” “古霞,前日是谁说要看蚕吐丝,把我们都拉来这村子里的?不是你吗?现在倒好,连我也睡不下去了,都是你害的!还想让我给你讲故事,你倒是想得美!” “姐姐,你人最好了,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好啦,还学会撒娇了,我……哎呀,外面声音这样大,就算我有故事可讲,也都说不出来了,你这是自作自受,不能怪我!” “那……那我后半夜怎么办嘛?”唐庆云懊丧之下,只觉躺在床上,也没什么意思,便站了起来,向着窗外看去。可看着蚕房方向,原本应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竟意外出现了几丝光亮,似是有人在蚕房之内一般。 “姐姐,那蚕房里是有人吗?是……九妹她在那边吗?姐姐,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唐庆云小声向谢雪问道。 “古霞,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再说了,今日白天看养蚕,你就精神了一整天,怎么晚上了,还想着走来走去,我……我不陪你玩了。” “月庄姐姐,不要这样嘛,反正我们也睡不着,就去看一看有什么不好嘛?姐姐,你在咱们家里最好了,我最喜欢姐姐啦。”唐庆云还是不愿放弃,不依不饶的恳求着谢雪。 “唉……好吧,真是受不了你。”谢雪本就疲倦,又被唐庆云缠着不放,也不想惊动另一侧似乎还在梦中的孔璐华和刘文如,便只好答应了她。二人轻轻下了床,取了火折,在门边点了两只蜡烛,轻开了房门,便向蚕房挨了过去,近得蚕房,只见房中也点了四五只蜡烛,木匾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拾掇着桑叶,二人走近来看得清楚,正是苏九妹。 “九妹,真是你啊,这么晚了,你……你还要来这里照顾蚕啊……”唐庆云的言语中,既是惊奇,又是疲倦。因为这日白天,苏九妹本就忙了一日,这样看来,她这个晚上也只休息了两个时辰。 “是啊,小夫人,这蚕再过两日,就要成茧了,您看,就今日,已经有几只长得快的,开始吐丝了呢。”说着,苏九妹也指向一侧的几个草网,果然其中已有了六七个蚕茧。“这些日子,它们吃得桑叶最多,入夜前要喂足一次,三更以后,便一定要起来再喂一遍,若是过了时辰,它们就会饿了,到时候,叫的声音比现在还大呢。” “那……你这样喂蚕,要多少天啊,这样……你不会困吗?”谢雪这时虽是困乏,却也感同身受,向苏九妹问道。 “小夫人,这您就不用担心了,我……我在临海村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都有几日是要半夜起来的,我……我都习惯了……”苏九妹小声道。 “那……这样你们也太辛苦了……”唐庆云之前也听苏九妹说起过养蚕艰苦,可直到这日亲自在半夜看到她喂蚕,方才清楚其中辛劳,远非自己可以想象。一时之间,也不觉同情起了苏九妹,或许,也有更多在这个夜晚不能安歇的养蚕之人。 “小夫人,您可不要这样说啊。”苏九妹也忙谦辞道:“这样养蚕,确实苦了些,可蚕结的茧,也会更多,到了时候,能多活下来上千只蚕,那就是十多斤丝啊?能多卖十多斤丝,多赚几两银子,过冬的时候,也就更安稳了啊?” “这……几百只蚕才能出一斤丝啊……”唐庆云看着这里几十个木匾,或许,最后能做出的蚕丝也只得一二人穿用。 “是啊,古霞,今日咱们被这蚕吵了起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呢。不看一看九妹如何养蚕,我们又怎能得知,这养蚕竟是如此辛苦?不知养蚕辛苦,日后衣服穿在身上,又如何能够爱惜呢?所以说今天这个不眠之夜,来得正是时候啊?”这时,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却忽然在唐庆云身后响起,唐庆云也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时,果然是孔璐华站在了自己身后,身旁还陪着刘文如。看起来,这一夜阮家四女,竟是没有一个可以安稳入眠。 “夫人,这……”苏九妹看着孔璐华也到了蚕房,也顿时大惊道:“夫人,是我不好,之前没能把蚕鸣之事告诉大家,害得您和三位小夫人,都不能睡个安稳觉了,夫人要罚就罚我吧!”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啊?”看着孔璐华神色,虽是难掩疲倦之情,却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就算我要去罚个人出气,不是也该罚把我们带来这里过夜的古霞吗?更何况,又不是你把我们带进这蚕房的,你有什么错呢?其实我们方才在外面,也看了好一会儿了,我和书之姐姐都觉得,能亲自看一次三更的幼蚕,才真是不虚此行呢。” “是啊,九妹,我们……我们只觉平日安稳度日,不事生计,都有些惭愧呢,不是你的错啊。不过……好像谁也没错啊……”刘文如也对苏九妹安慰道。 “要不这样吧。”唐庆云也主动说道:“这里还有几只新成的蚕茧,我们也拿几个放到网里吧。这样,你也能少忙碌些,怎么样呢?” “小夫人,这些事,我一个人可以的。”苏九妹连忙推却道。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每个人拿两只茧吧。今日见了幼蚕成茧,总也要摸过一下,才知道咱们的衣服,都是哪里来的啊?更何况,我们摸着自己衣服的时候,都没什么不妥,拿几个茧过去,又是什么难为之事吗?”孔璐华也向诸女劝道。 “那……就听夫人的吧。”苏九妹看着孔唐二女愿意主动为自己分忧,确实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即便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横在了自己和阮门四女之间,即便孔璐华等人对她亲善,这一道沟壑,终究还是不能迈过。 “好啦,我先来拿一个……月庄姐姐,这个茧摸起来好软呢,一点都不可怕,你也过来拿一个嘛。” “古霞,咱们是来帮九妹的,不是来玩的,你拿茧的时候小心点,别碰掉了。” “好啦,夫人也来一个吧。” “嗯,这茧摸着还不错呢……” 几日之后,孔璐华带来的这批蚕种,在苏九妹的悉心喂养之下,终于完成蜕变,也果然获得了不少上好的蚕丝。许多百姓看着养蚕果然能有收获,便主动问起饲育之法,苏九妹也没有拘谨,而是一一如实相告,将养蚕法教给了这些村民。孔璐华、唐庆云感于养蚕不易,归家后也纷纷作诗,纪念这次乡村之旅。 静思吴越中,民妇实可怜。每到春夏交,育蚕胜力田。 采桑不辞劳,陌上破晓天。江北蚕独少,求之尚艰难。 每日亲视之,桑叶何攒攒。将成色明洁,分箔上簇山。 如雨食叶声,三起还三眠。吐丝皆成缕,作茧皆成团。 我思淮南人,耕稼业已专。何不教村妇,采桑满陌阡。 民风即可厚,民力亦少宽。为语儿女辈,物力当知艰。 几树桑青青,千个茧团团。贫女一月工,织成绮与纨。 绮纨在尔身,忍令污且穿。所以莱公妾,讽谏咏诗篇。 江北人家少育蚕,越中取种到淮南。 怀来三月看将出,布叶分筐愧未谙。 晓来亲手摘桑枝,浴种才逢谷雨时。 却是江南三月里,罗敷一曲唱新词。 刚到头眠人已忙,不辞辛苦住闲房。 夜来唯恐蚕饥了,早起开帘问采桑。 红蚕满箔更堪怜,才过头眠又二眠。 看到三眠蚕欲老,清和时候半晴天。 喜见今朝结茧初,和风阵阵到纱厨。 却如剖得湖中蚌,擎出光明一寸珠。 看遍眠三又起三,问来蚕婢共诗谈。 若将此事传村妇,十里人家尽养蚕。 多少功夫做成茧,缫丝间视最关情。 闺人若解蚕桑苦,不把绫罗看太轻。 阮亨亦羡慕孔璐华诗才,自作笔记之时,曾向孔璐华求诗以传之后世。孔璐华以寻常诗作不过闲笔为由,多不相授。唯念此一篇纪念养蚕之作,可以流传,便只将自己那首养蚕诗给了阮亨,以示作诗之道,第一仍是现世之关怀。 第三百一十一章 除服,前往开封 然而,对于阮家众人而言,如此安居乡里,从容祥和的日子,却也终有结束的一天。阮元守制到了嘉庆十二年九月,也已经满了二十七月之数,次月便可除服。是以阮家也早早做好了准备,只等阮家守制结束,便即给阮常生和刘蘩荣举办婚礼,随即阮常生便要北上,正式入国子监完成学业,等待朝廷授官任用。也正在此时,阮元将嘉庆交给他的《味余书室随笔》两卷添注完毕,随着已经完成的六十部《四库未收书》抄本,一并送入了京城养心殿中。 这日入夜,嘉庆看着阮元为自己文章所做注解,自是连连点头,暗自感叹自己未尽之语,阮元俱能言明。嘉庆亦是好读史书之人,阮元进献《未收书》中,亦有《九国志》、《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各部史书,嘉庆看了,一时自也是爱不释手,想着这些前朝未能收录之书,在自己一朝得以齐备,总该取个名字才好,便取了笔来,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了《宛委别藏》四个字,取上古禹帝登宛委山以得金简玉字之典故,以视自己对这一套未收书的重视。 只是就在这时,张进忠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了过来,道:“皇上,外面方才连夜送来一份密折,今日天也晚了,皇上是今日要看,还是留到明日再看呢?” “拿进来吧。”嘉庆随口应道,张进忠便取了那个密折盒子,过来递到嘉庆御案之上。嘉庆却也有些不解,向张进忠问道:“这密折是何人送来?为何如此深夜,你等才把折子送到养心殿呢?” “皇上,这密折是何人所奏,奴才不敢看。只听说是个病退的知府,因他现已不做官了,又给皇上上了此折,所以外面收折子的时候,不知应不应该再把这份折子给皇上,所以……所以延误了些时候。”张进忠的言语似乎也有些迟疑。 “这有什么不能看的?病退知府,不也是以前的知府吗?你等办事,总是如此瞻前顾后,朕看来大可不必!” 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打开了那封密折,可这一看,不过片刻,便即变了脸色,喃喃道:“今河南多有官员演练翻禽,相聚同言天命之所……岂有此理!”说罢,竟是怒不可遏,一把将这份秘奏拍在了案上。 “皇上息怒!”张进忠在一旁连忙劝道。 “罢了,和你没有关系。现在就去,把今日值夜的军机章京叫来,这件事,朕要一查到底!”嘉庆倒是没有迁怒于张进忠,只是眼看嘉庆心绪不宁,张进忠也不敢再行耽搁,只得连忙应过了嘉庆,出门去找值班章京去了。嘉庆看着这份秘奏,却犹是恼怒不已,冷笑道: “嘿嘿,演练翻禽,成亲王……真有你们的啊!” 原来,这是一封病退知府熊之书上报嘉庆的秘奏,上面言明近年以来,河南官员多有演练翻禽之事,而翻禽的结果,是嘉庆之后,成亲王永瑆应当登基继承天子之位。所谓翻禽,是周易象数理论中的一种观象之法,但时人大多迷信,不乏将翻禽之法看做占卜吉凶、预测未来之术的愚昧官僚,于是测卦之言,便极易流传开来。更何况,这次密折之内,还涉及到了一向与文人雅士多有深交的成亲王永瑆,又有永瑆可能在嘉庆之后即位之语,自然惹得嘉庆当即大怒,决意彻查。 不一会儿工夫,两名值班的军机章京便已在养心殿前候旨,嘉庆也立刻传了二人入殿,向二人道:“你二人听旨,先拟一道上谕,言河南现下多有官员,被病退知府熊之书参奏有演习翻禽之事,着令刑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广兴为钦差,前赴开封,彻查此事!之后,再给马慧裕一道上谕,严斥他驭下不严之过!还有,责令河南各府道官员,十月之时必须齐聚开封,等待广兴讯问!上谕到时,各府道官员需即刻启程,不得耽搁!”马慧裕是这时的河南巡抚,故而嘉庆眼看河南官员被参,第一个便要斥责于他,两名章京也连忙应过了嘉庆旨意 然而这时,嘉庆看着一旁阮元送来的几部新书,却又想到了阮元守制之期将近一事,念及朝中一时暂无官缺,阮元又与广兴一同铲除过和珅,让阮元随广兴一同办案,也算是人尽其用。而且有广兴在,即便阮元与永瑆亦有旧情,也自不可能偏袒于他。便又对两名章京道:“还有,你二人再拟一道上谕,之后留在朕这里,过些时日再发吧。就写……前浙江巡抚阮元,守制之期已满,着暂署户部右侍郎,接上谕之后,便授钦差一职,会同广兴一并办理此案。办案之后,朕……另有新用,就这样写吧。” 两名章京告退了嘉庆,便即回到直庐主稿。这时已是九月之末,又过了数日,嘉庆想着阮元多半已然除服,便将上谕发向了扬州,并特意督促阮元直接沿河北上开封,无需再来北 京参见。 到了十月,阮元一家也终于迎来了除服的日子。这时阮常生与刘蘩荣的婚事,也已经准备完毕,阮家也一扫居丧时的低沉,家中显眼之处,尽数用了鲜花红锦。刘蘩荣暂住了阮家罗湾老宅,等着这日阮常生行过冠礼,便去亲迎。唐庆云和谢雪素来与刘蘩荣亲熟,这时也想着来凑热闹,便一并到了罗湾宅中,帮着刘蘩荣梳妆打扮起来。 看着红妆之下,新娘俏丽动人,又兼一番诗书气度,让刘蘩荣更具风彩。谢雪也不禁羡慕道:“涧芳,今日看起来好漂亮啊。能这样风风光光的出嫁一次,也真是你的幸事啊。”原来,阮元迎谢唐二女入府之时,担心礼节过盛,对刘文如有所不公,便只依刘文如入府之例,和二人行了个简单的仪式,是以谢雪看着刘蘩荣,会有一番艳羡之情。 “是啊,涧芳,你看你戴起珠子,真好看呢,不像我,平日舍不得戴,进家门的时候,也没有你这样……”唐庆云虽是性情直率,却也从来清俭,平日在家闲居,并无珠翠之饰。 “姨娘,没关系的,若是以后福儿长大了,和爹爹一样做了官,姨娘自是有诰命的,姨娘就放心吧。”刘蘩荣却也懂事,主动安慰起了谢雪,不过想着自己来到阮家一年,却因礼法之故,尚未见过阮常生,也不禁感叹道:“只是我至今却还不知,常生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常生啊,常生从来都很乖啊。”唐庆云笑道:“涧芳,这件事你听姨娘的就没错啦,常生从来待人以礼,最善良不过的。只是……也有那么一点书呆子气啦,有的时候看起书,别的什么都不顾了,所以啊,你要在他不读书的时候跟他说话,这样才有趣嘛。” “是吗,姨娘,这样说来,他和我表哥倒是挺像的啊?”刘蘩荣不觉笑道:“我家有个表哥,平日也是好读书的,别看他年纪小,和人讲起《论语》,从来都没落过下风呢。这样的人啊,我已经很熟悉了,想来以后的日子,也可以放心了。”刘蘩荣这位表兄名叫刘宝楠,也是当时经学大家,刘蘩荣与他平日也颇为要好,对于爱好读书之人,不仅不以为无聊,反而颇为仰慕。 “哈哈,涧芳,你若是这样想,也……也挺好的……”唐庆云也不禁哑然失笑道。 而阮家之内,阮常生也先着了礼服,阮元这时已收到嘉庆上谕,正在偏厅接旨,孔璐华和杨禄高则陪着阮常生,为他看着身上衣服有无不妥之处。阮福和阮祜也在一旁陪着阮常生,一直不舍得他离开。 “大哥,若是你成婚了,是不是再过几日,就要走了?大哥,福儿舍不得你走,到了京城,你多给我们写几封信好不好?” “好啊,福儿祜儿,你们现在练字练得也不少了,以后也记得给我写信过来啊?记住,写信的时候,不要找别人代笔,让大哥看看你们字写得怎么样,如何?”阮常生对两个弟弟也是关爱有加。 “嗯,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哥哥……” “哈哈,夫人,您看啊,这几个小孙子,不是同胞兄弟,却比同胞兄弟还亲啊。”杨禄高看着阮家一门和睦,也不觉老泪纵横,连连点头道:“常生这孩子我从小就见过几面,从来懂事,今日也……也终于要成亲了,能看着常生成人,我这一辈子,也可以瞑目了啊……” “杨叔,您这是什么话啊?”孔璐华在一旁也不禁笑道:“凭杨叔您的身子,就算活到常生的孩子成婚,也不成问题的。杨叔,您可千万别瞧不起自己,您的日子啊,还长着呢。”说着,忽然看见阮元已接了上谕,正向自己走来,也迎了上前,对阮元道:“夫子,怎么样?皇上的意思,是你入京做官,还是继续做外官啊?” “这……皇上倒是没说清楚啊。”阮元道:“方才的上谕里,只说让我暂署户部侍郎,之后,便去开封会同广兴侍郎,一同查办控案,同时也看一看河南官场,有无贪赃枉法之事。或许,皇上正式的任命,要等到控案查完以后了。” “是吗?皇上对夫子,还真是信任呢。夫子这刚刚除服,就让夫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自也清楚,阮元这次北上开封只是办理公务,不会长住,自己何去何从,却始终不知,自然对嘉庆的任命也有了些抱怨。 “夫人,这件事我方才却也想过了。”阮元倒是比较从容,对孔璐华道:“我到了开封,肯定会给夫人寄信过来,到时候若是另有改任,我一定告诉你们,然后,我自己先去赴任,待我安顿好了,再将你们接过来。这之前,你们就先留在扬州过冬,如何?扬州的冬天,总比京城强啊?” “夫子,那我们要等你到何时啊……” “应该……很快吧。”阮元想了想道:“毕竟只是一件控案,事情再多,也花不了多少时日。更何况广兴侍郎眼下,也已经南下去开封了,说不定等我到了开封,这件案子,广侍郎都已经查完了呢。” “那……夫子去了开封,可要早早寄信回来啊?”虽然阮元对北上之事充满自信,可如此不确定的未来,还是让孔璐华莫名多了一丝忧虑。 “好,每隔五日,我就给扬州寄一封信。” 看着阮常生这边准备完毕,阮元便也和一家人一道回了正厅,依照当年父亲为自己行冠礼的情形,为阮常生行了礼,阮元也亲书“彬甫”二字赐予阮常生,作为阮常生的字。行礼之后,阮常生也前往罗湾,亲迎了刘蘩荣回到文选楼。一家人时隔两年有余,终于可以尽情饮宴一番,也都是说不出的惬意。 这时,伊秉绶也前来告知阮元,在焦循、江藩等人的协助下,《扬州图经》已然成稿,自己先刻了初稿,便即准备修订府志去了。阮元听闻图经定稿,也是大喜,看来即便在家守制,也算有了些贡献,两年的时光终是没有白过。此后数年,《嘉庆扬州府志》终于修成,当时地方志中,足称良品。 只是复了官职,阮元便需以公务为先。阮常生成婚之后仅仅三日,阮元便打点好了行装,自扬州运河一路入淮河北上开封,正式踏上了一段充满波折的官场之路。 第三百一十二章 开封控案 嘉庆十二年十月,阮元终于除服,在阮常生的婚礼之后,阮元便带上杨吉,一路乘船北上开封。因念及日后为官之地未定,阮家其余家眷便暂留扬州,包括阮常生和刘蘩荣北上之事,也暂时未能成行。孔璐华也给孔庆镕去了信,嘱托他多安排些仆从到京城衍生公府,次年之春阮常生北上之后,务要将他照料得当,不让他和刘蘩荣在京城遭遇任何不便。 到了十一月,阮元的坐船已然转入贾鲁河,这时开封水路虽不如唐宋之时繁盛,但几条主要水道仍是繁忙不绝,尤其是开封府城西南的朱仙镇,这时依靠贾鲁河之利,将开封商业与淮扬之地紧密关联,乃是当时天下屈指可数的繁华市镇。阮元一行也在朱仙镇登岸,随即走陆路北上,次日便抵开封。 开封在北宋之时,因国都之利,一时繁盛无以复加,然而之后每一次王朝易代,开封都因成为主要战场而饱受战火侵袭,明末农民战争时,开封因战争中黄河人为决口之故,一时全部被河水淹没。直到康熙年间,清朝方才于开封原址之上另建新城,是以这时开封建筑,几乎全都是清时新建。但即便如此,经过百余年发展,开封亦自因其水路便利,重新成为中原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康熙开封府志》便有载:城中市廛辐辏处,惟汴桥隅,大隅首,贡院前关王庙,鱼市口火神庙,寺角隅,鼓楼隅为最盛。关厢有五,西关马市街称首,南关次之,大镇店南四十里朱仙镇,商贾贸易最盛。《乾隆祥符县志》亦载城内有猪市、牛马市、杂粮市等专业市集八处,城外市集五十四处。开封著名的景文州汴绫庄,鼎盛时有织机九十九张,雇工逾二百人。开封在乾嘉之际约有人口三十万余,虽不及江南苏杭扬州等地,在中原却也是一处重镇了。 开封在清中叶,因商贸兴盛之故,一时会馆林立,有名的会馆不下十余处,行宫东北,开封府衙之西的山西会馆,经过百年扩充,这时已成为山陕甘会馆,乃是开封会馆之最。这时听闻京城钦差前来开封办案,山陕甘会馆也主动相迎,在会馆内寻了几间上房,借由钦差一行使用。阮元等人早已得到广兴消息,进了开封,便一路北行,很快到了会馆门前,向门前吏员通报了自己身份。吏员便即入内,不一会儿,一位满面春风的二品大员便出现在了阮元和杨吉面前,这人正值中年,却自是意气风发,双目之间,尽是傲气,正是八年之前,与阮元一并为嘉庆铲除和珅立下大功的广兴。 “赓虞兄,一晃八年不见,近些时日赓虞兄可还安好?”广兴字赓虞,阮元便以字称之,想着自己毕竟与广兴一同办过事,这时自己言语客气一些,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不料广兴言语却甚是简略,只道:“阮大人,现在又得叫你阮侍郎了,这些时日,我自然过得好了,看你能如期到任,我也就放心了。”紧接着,广兴便话锋一转,取了一纸上谕在手,对阮元道:“阮侍郎,公事为重,你还是先听上谕吧。” 阮元只觉广兴神色,有些不比寻常,但他所言却也不错,于是只好对上谕跪倒,听候广兴宣诏。 广兴看着上谕,仍是一副高傲神色,不急不徐地念道:“奉上谕,阮元守制之期已满,念其巡抚浙江,官声尚好,今补授兵部右侍郎,特授钦差,会同刑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广兴,一并严查河南府道演习翻禽之事,不得有误,钦此!”听嘉庆上谕之言,似乎此处控案查办完毕,阮元便应入京补官,这样想来,阮元去向已定,倒是也放下了心。 “臣谢过皇上授任之恩,此次河南控案,臣自当实心办理,查明实情,方不负皇上厚望!”阮元也当即表态道。 “哈哈,阮侍郎,这次办案的事,你就放心吧。”广兴宣旨之后,倒是逐渐客气了起来,待得阮元起身,便在他身旁小声说道:“其实我查访此案,也有半个月了,完全就是子虚乌有的一件事,这河南府道官员,平庸的倒也有一大半,可要说演练翻禽,图谋大逆,你再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啊?哈哈。” “那……朝廷不是说病退知府……”阮元听着广兴之语,也不禁疑惑道。 “什么知府啊,那就是个疯子。”广兴一边带了阮元入内,一边对阮元道:“那个叫熊之书的知府,本来就是靠恩荫补官,平时也是有些犯迷糊,听别人说啊,总是拿着个《周易》不放,说什么《易》中有大道,然后给别人讲一些七七八八的,根本没人听得懂啊?可也不知如何,他居然突然给皇上上了一本密奏,说河南官员,有人在演习翻禽,想要在皇上百年之后,扶成亲王上位。这难道不是他平日读书不得其法,竟想疯了吗?我也将这些河南府道官员叫来,一一讯问过了,除了两个科举上考过《周易》的,都不知我在说什么,那两个懂《周易》的呢,又说翻禽本是旁门左道,自己一概不知。后来我又问他们成亲王做何模样,言语说话如何,他们居然也没有一个人能答上来。哈哈,都是些平庸之人,最多就是酒后失仪,妄言几句,如何做得真呢?看来啊,定是那熊之书心里住了鬼,一阵胡言乱语,竟让皇上也看偏了。” “广侍郎,这……就这样简单吗?”阮元看广兴似乎不想和自己过于亲近,便也换了称呼。 “那是自然,其实这些年我在京中办理控案,这也不是头一次了。很多人就是看地方官府不顺眼,肆意妄控罢了,皇上为人宽仁,宁可准许妄控,不愿多生冤案,结果呢,受苦的也不过是我们下面这些人了。”广兴道。 “广侍郎,那……我倒是有个想法,我有位好友,平日精于《周易》,《易》学之上,多有论述,至于象数之学,也传了一些给我,所以我去问问他们,给他们寻几个象数中难解的生词看看,说不定能多看出些端倪呢。”阮元却不清楚京控之中究竟有几分真案,几分假案,只想着自己刚刚复职,这又是自己重任卿贰之后的第一件大事,那自然要办个水落石出,才能对得起嘉庆赏识之恩。 “阮侍郎,你这是……不相信我吗?这些府道官员,我名字都快背下来了,怎么?你还要多此一举不成?”广兴听着阮元言语,竟是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广侍郎,在下绝无此意。”阮元看广兴似乎对自己也有所猜忌,只好解释道:“可毕竟这件事涉嫌谋逆,又涉及成亲王,若是不能尽数查出其中实情,只怕皇上面前,我也不好交差不是?更何况成亲王他,以前也……”阮元想说的是,毕竟永瑆在京之时,与自己关系亲密,这次嘉庆允许他涉足河南控案,已经是对他格外的信任,既然如此,自己也只能将这件案子办得更加踏实,才能让嘉庆对自己放心,也对永瑆安心。 “那好吧,阮侍郎,按你的意思,不就是给他们出几道题,问问他们能不能答上来吗?好,后面两天,你自己安排去吧,但两天以后,你得告诉我实情,如何?”广兴也不在乎两天的时间,便答应了阮元的请求。 “那就谢过广侍郎了。”阮元当即对广兴作揖拜过,看着这日尚有些时间,便当即借了会馆纸笔,将焦循所讲《周易》中象数之语写了几个出来,托下属吏员分给河南抚院的府道官员,准备两日之后,再亲自观察一番河南真相。 阮元这边听了广兴之言,也开始对这次河南控案渐渐有了改观,或许永瑆果然如广兴所说,只是被熊之书意外点出名号,其实翻禽之事他全无参与,甚至所谓翻禽,也不过是一时妄言。但毕竟亲见为实,更何况嘉庆在最初给自己的上谕中,也提及河南官场如有贪贿之事,也可一同严办,所以暂住开封调查几日,也正是公务所在。但嘉庆这边,对永瑆之事却丝毫没有放松,这日永瑆又一次得了嘉庆传诏,被带到了养心殿中。 “皇上,这熊之书其人,臣归家寻思了几日,倒是确实有点印象,可也只有那一点了。七年之前,似乎就是一个这般名字的郎中,来我府上送过礼,我听说是荫监出身的郎中,可他父亲我又不认识,所以……便直接告诉家人,将他的礼退了。除此之外,我与他再没有半分来往。眼下河南这些府道官员,我也一个不识,也……也就是巡抚马慧裕,他当年也是进士,诗文做得不错,所以与我有一些来往,可那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皇上,臣与这些人的关系,不过如此,所以臣也不知为何他们竟是何意,说是演练翻禽,却又提到了臣的名字呢?”这时的河南巡抚马慧裕本是汉军旗人,以科举入仕,但白莲教战争时立过战功,嘉庆看他文武双全,办事也算勤勉,方授了河南巡抚。永瑆与他也有些来往,所以嘉庆问起他河南之事,他也将自己所知全盘交代,只希望嘉庆放过自己。 “皇兄,这样说来,这所谓翻禽之事,其实不过是他们假借皇兄之名罢了。可这凡事总是无风不起浪啊,多半是那马慧裕信口胡言,才给了下面之人可乘之机,对吧?皇兄,你说到你和那马慧裕也有交情,是朕即位以前的事吧?那时候,皇兄就没有看出,他竟是何等人吗?”嘉庆之言,看似宽容,却依然对永瑆步步相逼。 “这……皇上,臣与马中丞即便有来往,也都是那许多年前的事了,究竟臣当时说过什么,臣怎么可能一一记得住呢?”永瑆眼看嘉庆相疑,也已经冷汗淋漓,不知嘉庆下一步会把自己怎么样。 “皇兄,言多必失啊,朕也相信皇兄,皇兄从来识得大体,却不会在这般紧要之事上欺瞒于朕的。”嘉庆也借机敲打永瑆道。 一句言多必失,听在永瑆耳中,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上,臣……臣明白了。臣平日在这诗文之事上,是执着了写,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却又不知他们底细,结果给了他人把柄。归根到底,还是臣心性太过粗疏,若是皇上宽宏大量,能饶了臣一命,臣归家之后,自当闭门谢客,除了宗人府相应事宜,与外人决计不言私事。如此,则流言自去,外面奸人,也自无隙可乘。”永瑆当然清楚,即便是嘉庆亲政之时,自己尚无力与之相抗,这时嘉庆主持朝政,已有八年,地位早已根深蒂固,自己在嘉庆面前,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只有一退再退,方能自保生路了。 “皇兄这样说,就实在多虑了。”嘉庆也向他劝道:“就算那马慧裕偶有妄语,也不过文人寻常戏言,皇兄无需当真,朕也不会当真的。” “不,皇上,臣已经想清楚了。”永瑆也坚定道:“八年前那日,臣也是在这里辞了军机处之职。可现在想想,那时是臣糊涂了,以为军机之事臣不再参预,外人也就不会另有流言。可八年之前,臣是真心为了皇上,想辞去那军机大臣之职的,今日,臣之言亦是发自肺腑,成亲王府,自今日起,便闭门谢客,再不与外人有半分来往,如此,大清社稷方可太平,天下方可太平!”说罢,永瑆也免冠叩首,一连三次,以示自己对嘉庆绝无二心。 “皇兄,成亲王府之事,是你的私事,朕本不该过问那许多的。至于这次控案,朕也一定严查下去,朕也相信,皇兄是清白的,就等河南的消息吧。到时候,那些胡言乱语之人,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看着永瑆这般态度,嘉庆也终于打消了疑虑。 不过,两日之后,嘉庆便又增发一道上谕,此后京中王公贝勒,一律严禁与朝臣私下交往。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十五年前的万寿寺之会,竟在自己手中,用这样一种方式彻底做了了结。 第三百一十三章 案中之案 河南巡抚部院就在山陕甘会馆西南,由于明末战争,开封旧有官署已经完全毁弃,这时开封城中抚院藩司,俱是入清后新建,却是不如浙江抚院那般悠久。这日河南抚院之中,也集中了全河南四道九府四州十多名府道官员,河南巡抚马慧裕站在各人最前,等着一旁两名钦差广兴和阮元的最后指示。 “阮侍郎,这……咱们这两日,已将您所问《周易》之事尽数答过了,可说来说去,大家都不清楚您问的究竟是什么啊?这些府道官员,这一晃被叫来开封也有大半个月了,要是果然没什么翻禽之事,二位大人就让他们回去吧,毕竟地方上,这冬月之时还有不少事要办呢。”看着两名钦差神色不变,看不出其中喜怒,马慧裕也主动对二人求起了情。 “急什么?马中丞,这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你这河南官场,从来就有一批人不老实,你们怎么就被那熊之书盯上了?我今天也告诉你们,皇上平日最痛恨的,就是你们下面这些贪赃枉法的奸吏,今天你们出了事,最好老老实实交待出来,说不定皇上仁慈,还能给你们一条活路。但若是你们现在不说,事后被我们查了出来,刑部这边,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还没等阮元开口,广兴便已按捺不住,向马慧裕斥道。只是单凭官品而论,广兴和马慧裕其实是同品,马慧裕听着他这般不留情面,心中也不禁有些不快。 “马中丞,这周易翻禽之事,我已经看过了。”这时,阮元的声音却显得比广兴友善得多:“我有个朋友,于周易一道,著述甚多,所以你等有无大逆之举,我看得出来。之前发给各位的问题,我也都看过了,你们河南府道之中,确实多有修习《周易》而不守正道,言辞近于占卜望气之人,可若说翻禽,你们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意思,想要用翻禽之法妄测天道,图谋大逆之事,你们更做不出来。广侍郎,这段问讯实情,就由我来写吧,皇上看过我这段,也就该对这里放心了。” 这时正值冬月,但抚院内一众河南官员眼看钦差天威难测,都不禁被惊得冷汗淋漓。直到阮元这句话说了出来,大家才渐渐放下了心,人群之中,开始冒出了几丝暖气,甚至有两个知府惊喜交加之下,竟不觉打了几个喷嚏。 “那,是不是说他们都可以回去了?”马慧裕也向两名钦差请示道。 “可是马中丞,在下话还没说完呢。”不想阮元话锋一转,却又对马慧裕道:“皇上上谕之中,让我前来河南调查巡访,其一为翻禽之事,可翻禽之外,皇上也特别言明,若河南有侵私舞弊之举,也要我等一律调查。翻禽的事我自会如实言明,可这侵私舞弊的事,我也不能忘了啊?” “这,阮钦差,我任河南巡抚这几年,虽说才能不逮,可清查亏空舞弊,一直还是用心的。若说河南府县有些个见不得人的小事,这……或许也有吧,可这种事,谁又能保证一定没有呢?但若说那种显而易见的舞弊之事,我可以保证,河南没有。”马慧裕看起来也算朴实,说起这番话来,面不改色,倒也不像作伪。 “不瞒马中丞,你这里各府县账册,我这几日下来,也看了不少,要说大的账目漏洞确实没有,可也有几处亏空,我看是没有下落了啊?要不然,我念两处与你听听如何?”阮元道。 “那……那就听钦差大人指教吧。”马慧裕听阮元言语逐渐涉及账册细节,却也渐渐不安起来。 “好,这是本地属县祥符县账册。”阮元说着,也果然取了一册账本在手,道:“三年之前,祥符县清点开支,亏欠有一千二百两,这笔钱,直到去年才还上。但我看当时相符知县……彰德府知府黄明歧黄府台,是你吧?你履历我也看过,就在三年前,你给朝廷交了一千二百两捐纳,所以有了优叙知府的资格。黄府台,朝廷法度你应该懂吧?府县任上有亏空,是不能捐纳的,而且你这捐纳之数,正好与县里亏空之数相等!黄府台,你不会是用这一千二百两朝廷国库的银子,去给你自己捐了个知府来吧?”说着,阮元也抬起头来,双目直视左首第二名四品官员,那人确是叫黄明歧,听了阮元之言,登时全身颤抖,汗如雨下。 直支吾了半晌,黄明歧方才吞吞吐吐道:“这……钦差大人,下官……下官是去年才到彰德府上任的,下官捐纳是三年前,可去年方才补上知府,在那之前,下官祥符县的欠账,都已经补齐了啊?” “黄府台,何为国朝定制,还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吗?”阮元也不客气,便对黄明歧道:“国朝捐纳之制,对府县的基本要求,就是在任不能亏空,你说你补上了欠款,就想着朝廷不会追责于你,那后面的人来了,就只会更进一步,连欠款都不补了!若他们有了你这个先例,他们自然会放着自己县里亏空不管,转身就去行捐纳之事,那他们先从府库里拿一千两银子出来,然后捐了官,便把原本属县弃在一边不管不顾,下任县官来了,再拿府库银子去补个知府,如此层层侵吞府库公帑,朝廷亏空,要何时才能补上?!黄府台,既然我做了钦差,下来查办亏空舞弊之事,那你这种逾制捐纳,我也绝不能再容情了。” “钦差大人……钦差大人开恩啊!”黄明歧眼看自己不仅理屈,而且确有违制之事,也终于支持不住,“砰”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还有呢。”阮元又拿过另一本账册,道:“布政使陈钟琛,你也在这里吧?去年你账上多了九万两银子,写的是各府县为预防粮荒,特意捐了这些银子向直隶买粮,这本也是常事,你前后用了四万两银子,这也没问题,可这剩下的五万两呢?这钱本来不是朝廷赋税,只是士绅捐摊所出,你这里用完了,剩下了,应该将余钱返还出捐之人才是。即便不能返还,这钱去了哪里,你总该在账上有个说法吧?可你这账里,对这五万两银子的下落,为何一句也没再提呢?” “这……阮侍郎,下官记得,那剩下的五万两银子,是半年前皇上下了赔补亏空的上谕之后,我们拿去发商生息去了,这件事马中丞也知道,绝不是我们隐匿了那五万两银子啊?”布政使陈钟琛看着倒是自信,便对阮元答道。 “陈藩台,皇上下旨准许各地将不急之用发商生息,这件事我也知道。”阮元却对他说道:“可这发商生息,有两个前提,第一是所用银两,应是藩库亦或诸司存银,这样说来,这五万两临时征集的购粮用银,本是不能用的。第二,若是发商生息,应当上报皇上,得皇上允准,方能用银。可陈藩台,你这账册之内,并未附上任何皇上允准的上谕啊?” “这件事嘛……下官记得,当时我们抚院藩司合议之后,就将这五万两银子发出去了,并没有向皇上请旨……可是阮侍郎,这笔钱我们出借之时,也与商人签了凭据,商人绝不会欠着不还,总之,这钱是有着落的啊?”陈钟琛疑惑道。 “是啊,这五万两银子,肯定是有着落的,绝不是被什么胥吏侵吞了,更不是被人挪用了,就算上奏之事有所欠缺,从结果来看,也没什么不妥啊?”马慧裕也补充了一句,毕竟这件事出了差错,他身为巡抚,也要承担责任。 “马中丞,你若是这样想,就完全错了。”阮元看他二人只想着眼前小利,便也不再犹豫,对马慧裕和陈钟琛直言道:“今日之事,事关五万两银子去向,按朝廷法度,是必须要上报皇上的,可你们对朝廷却是一言不发,便直接动用了这笔钱。你们可以说这钱有所依据,以后要得回来。可你们这般私下擅改朝廷法度,你们让后面的人怎么看啊?这样一笔钱,不用上报皇上,抚院藩司自己也能动用,是吗?那以后的河南巡抚,只会变本加厉,但凡动用藩库存银,都不会再去请示皇上,久而久之,这存银还能不被人暗中侵贪吗?河南我清楚,现在也有赔补亏空之责,可你们账目做得都如此混乱,你们为何不想想,万一哪一日,你们调任了其他地方,新来的巡抚不知这笔账款去向,那这笔钱还能要回来吗?若是这样的事再多上几次,河南大吏再多换上几次,我看这亏空啊,是补不回来的了!” “这……这事哪有那么严重啊?”马慧裕想着无论如何,自己手里这笔钱也能要回来,即便自己受到处罚,想来也不会严重,是以竟多了几分有恃无恐之念。 “马中丞,这件事对你们而言,确实不严重,可若是今日我将这件事按下了,那以后河南的账,就再也做不清了。所以这件事,既然我查出来了,那就要上报皇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对身边的广兴道:“广侍郎,河南之事,还请侍郎如实上奏,演习翻禽,确是诬罔之言,侵贪舞弊,眼下河南亦未得见,但确有违制之事,也不能置之不理,如此上奏,方是公允之法。” “阮侍郎,这……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广兴看着阮元对黄陈二人不依不饶,定要责问,也小声向他道:“这件事皇上让我们来办,主要是担心翻禽果然为真,既然绝无翻禽之事,那就结案吧。” “广侍郎,皇上给我的上谕里,也一并写了河南若有侵贪舞弊之事,责成你我一同查办啊?要不,我也将那份上谕给侍郎看看如何?”阮元坚持道。 “唉,这两件事又不是什么大事,钱也总是要的回来的,便不再上报,皇上还能追责不成?”广兴略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广侍郎,若是日后再有人来河南查案,将这些旧事寻了出来,皇上也定要追责你我啊?”阮元道。 “你这……”广兴还想着与阮元争辩,可说着说着,却隐约想到了另一件事,登时沉思了半晌。 片刻之后,广兴竟完全变了态度,对阮元道:“对啊,阮侍郎,你看我这也是糊涂了,这出京查办控案,怎么能对皇上有所隐瞒呢?这些事,我一定如实记录,这些河南逾制官员,我也一定全部告知皇上,这次办案,正是要告诉他们,朝廷国法无情,断不许任何人在下面肆意妄为!” “那……我也谢过广侍郎了。”阮元虽然也依稀看出,广兴神色有些不对劲,可他毕竟同意了这件事,那自也不该再去苛责什么。 “好啦,你等也都听着,后面几日,再来我馆驿中做一次供述,若是没事的,之后就回本府本道去吧。既然不是翻禽大案,你们性命自然也无碍了!都退下吧。”广兴也对各府道官员说道,一众知府道员,听了广兴“开恩”之语,也大多喜形于色。只有黄明歧自知公款捐纳,多半要被嘉庆严加查办,跪在一旁不能动弹,陈钟琛和马慧裕也面色黯然,一时无言以对。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吉利的出征 而就在阮元这边查办控案之时,浙江宁波海滨,李长庚也再一次做好了南下巡海的准备。 “步云,这次出海船只,可都备好了?虽然前线来报,此次蔡逆船只不多,但蔡逆素来狡诈,难免会有埋伏,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啊。”李长庚出海之前,也对陈步云一一详加指示。 “大人,船只的事,您就放心吧。”可说着说着,陈步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只是我们这一年了,却也没休息上几日,春天的时候,蔡逆在大星屿,我们就跟他打了一仗,夏天,郑一侵凌粤东沿海,我们又去广东助阵,秋天刚刚巡防了浮鹰洋,这到了仲冬,还要南下追击蔡逆。大人,倒不是我不敢南下,只是一年来连番作战巡海,我怕弟兄们撑不住啊?” “是啊,这一年仗打了不少啊。”李长庚也叹道:“这话说回来,我也都三年功夫没能回家了,你说我想不想家里人,我当然想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蔡逆不死,东海不得安宁,贪图一时安逸,那不是让沿海百姓去受苦受罪吗?更何况,蔡逆纵使有诈,去年鹿耳门一战,他手下船只损毁大半,这几次他出海让咱们看到的大船,也就二十来艘,若是能集中两省船炮与蔡逆决战,这优势啊,肯定是在我们这边的。” 看着陈步云犹有疑虑,李长庚也劝他道:“要不这样,你看,对面就是关帝庙,咱们先去求个签,若是好签,这出征之前,也好提一提士气不是?” 陈步云也没有异议,二人便进了一边的关帝庙来,庙内供奉之人见了两名军中大员亲来求签,也连忙取了签筒。李长庚焚香拜祭关公之后,便从签筒里取了一根签出来,走到外殿看时,只见那根签上竟写着这样两行字: “到头不利吾家事,留得声名万古传。” “大人,这……到头不利……这是大凶之兆啊?”陈步云看着签上文字,却也吃了一惊,忙对李长庚道:“大人,若是这……这天意果真便是……便是不利,那……毕竟这次蔡牵只有小股船只,多半也掀不起风浪,就……就来年再行出征,我看也不晚啊?”说着说着,也将自己声音压了下去,毕竟面对从来强硬的李长庚,要不是有这根签,说这种话毫无疑问是要被骂上一顿的。 “步云,这何为不利,如何不利,签上一概没写,怎么这次南下,就去不得了?若是蔡逆听闻我大军到了,自行逃遁,这样咱们没捉到他们,也算是‘不利’,可这样的事,不也都经历了许多次吗?你啊,也不知听了何人之言,怎的战阵之事,还要我来提点呢?”李长庚倒是没生气,可南下追击蔡牵之意却丝毫没有动摇。 “李大人,这签……其实这签确实有问题的。”一旁的管事看着李长庚似乎抽了一支“凶签”,也连忙上前安慰道:“我们这里的签子,有不少都是七八年前的旧物,早就该换了,大人您这签筒也是旧的,所以这根签我看啊,肯定不算数。要不,小人再去备个新签筒,大人重抽一次如何?” “罢了,既是旧签,就当我没抽过吧。”李长庚也不想在求签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上多费心思,便将签子还给了管事,与陈步云一同出了关帝庙。可刚刚走回街上,却看见街角已多了一顶轿子。轿子之内,这时正走出一名妇人,李长庚走得近前,也自看得清楚,这人正是自己妻子吴氏。 “夫人,你……你怎么来了?”李长庚看着吴氏,却也是一时心中酸楚,只因他上一次看到妻子,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两年里,即便他偶有闲暇回到宁波,也都留在军中赶修战船,筹划海防之事,这样想想,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或许就是吴氏了。 “夫子,你……方才是抽了签吗?签上写了什么?”吴氏看着李长庚,双目含泪,自也是激动不已,可吴氏清楚李长庚脾气,从来公事为先,便也只得强忍情绪,先问起求签之事。 “这……不过是个中签,无灾无祸,却也没什么进益罢了。”李长庚搪塞道。 “夫子,若是去了也没什么好处,那你就先回次家,看看家里外孙好么?”吴氏再也按捺不住,对李长庚泣道:“两年了,我终于见了你一面,你上次进家门,都是三年以前了。夫子,这海上之事,真的这般难解么?竟要夫子这样不分日夜,连年在海上奔波啊?大琮家的孩子,现在都六岁了,上次来我们家的时候,还问我外公长什么样呢,说……说三年没见外公,却都……却都忘了……”说着,吴氏再难克制,只以衣衫掩面,啜泣不止。 李长庚看着妻子难过模样,这时心里有何尝割舍得下?也走得上前,双手按住了吴氏双肩,对她柔声道:“夫人,这……我确实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琮一家,夫人放心,这次若是海上我追不到贼人,我就回来,这也快腊月了,我也回家好好过个年,到时候啊,咱们就把大琮一家也都叫来,孩子记不住外公了,就让他一次看个够!你说怎么样?” “可是夫子,既然这次出海,本就无足轻重,那夫子何必再出去一次啊?”吴氏哭道。 “唉,我也没办法啊。”李长庚不禁感叹道:“这两年来,我总 统闽浙水师,蓉俊、玉峰他们又在福建,这才一点点让福建水师,都能听我号令,战事应对自如。可我也知道,福建现在,还有一批旧人,从来不堪大用啊。这次出海,有我去,方才无足轻重,可没了我,蔡牵必然肆无忌惮,到时候要是福建抵挡不住,那……那有多少人或许就过不上年了啊?夫人,我现在做了这提督、总 统帅,权力大了,责任……自然也更大了啊?” “夫子,那……那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些,若是贼人船只太多了,或者果然一艘船都看不到,你,你就别逞强了,尽快回来吧。我……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呢……”吴氏眼看李长庚去意已决,知道一时劝不回来,也只好让他多加小心了。 “夫人放心吧,这次我一定小心行事,若是见不到蔡牵啊,我当时就回来!三年了,我还想看看家里什么样呢。”李长庚安慰道。 “嗯……夫子,千万要保重……” “好啦,对了,大琮家那孩子,现在识字了吗?可有找先生啊?” “识了不少字了,说是明年开春,就请先生。” “好啊,我年轻那会儿读的书,可还没忘呢,等我回来,我也亲自教教他兵法!” 就这样,李长庚还是在十一月末率众出海,很快抵达了福建的浮鹰洋。无独有偶,这时蔡牵船队,也正在这一带寻求可乘之机,见了李长庚兵船,当即号令还击。 “开炮!把他们打回去!”蔡牵这次亲自发号施令道。 “砰砰砰砰!”很快,海盗船向官军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大家不要慌,准备还击!”李长庚听着炮声,很快便分辨出了蔡牵实情,道:“贼人火炮声音,比去年在鹿耳门少了一半,蔡逆,眼下已成强弩之末!各人操船列阵,听我号令,准备开炮!这一次,绝不能让蔡牵跑了!” 很快,官军战船成列而进,相继装弹,“砰砰”声响过后,果然蔡牵这边的船只,已经开始招架不住,四散摇曳。 “他奶奶的,这李长庚当真邪门……难道我这里实情,都被他看破了吗?”蔡牵清楚这时自己船少,又兼一年以来,海上劫掠寥寥,海盗们大多没有战意,竟也开始心慌起来。 “蔡牵,要不,咱们往西撤吧,眼下正是东北风起,北上对我们不利,可要是折向西南,撤到顺化,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呢?”吕姥对海盗形势也是一清二楚,便主动劝蔡牵道。 “没办法了……撤,撤!”随着蔡牵主舰开始转向,这次遭遇战也早早结束。而这一切,也被不远处的李长庚看得清楚。 “大人,咱们是追上去啊,还是……”一名李长庚身边的千总问道。 “碰都碰到了……而且,确实是好机会啊……”其实李长庚这时,又何尝不想早早回师,与家人尽快团聚?可眼看这时的蔡牵船队,船只不多,而且后撤时各奔东西,自己与蔡牵交手多年,深知他为人严峻,对下属从来不留情面,是以即便败退,也绝不会失了阵势,这时海盗星散,只能说明蔡牵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境。 或许,只要追下去,一举歼灭蔡牵,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全军听我号令,向前追击!”李长庚当即道:“还有,迅速派小船通报陈副将,让他去联系福建水师提督张见升,就说蔡逆溃散,我看乃是真败,当可一鼓作气,荡平此逆!让他赶快调集水师,与我一并南下追贼!” “是!”那千总应声而下。随即,李长庚船队便继续南下,一路紧追蔡牵船只,不过多日,已进入了广东海面,蔡牵船队已有船只渐渐在航道上偏离方向,李长庚可见蔡牵之船,只剩下了最后五六艘,只要两方可以接战,官军已是必胜之势。 可就在李长庚追击蔡牵的同时,河南这边的阮元,却渐渐陷入了困境,广兴虽然答应了他将黄、陈二人失职之事上报,可一连数日,却都毫无消息。这日阮元清楚已不能再等,便主动去了广兴一行下榻之处,准备向他问个究竟。 然而,正在阮元走到广兴门前十余步处,忽听得门内似是有一名吏员对广兴道:“大人,这……这页纸弄脏了……” “弄脏了怎么了?换一页就是了。”广兴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回答道。 一时间阮元却也没在意,只走上前来,报了自己名字,听得门内广兴许他进来,便即推门而入。这一进门,自己却也吃了一惊,只觉广兴这间门房之内,竟处处都是酒气,两名吏员正在一侧,漫不经心的翻弄着桌上文卷。广兴也是睡眼惺忪,看着阮元进门,也对阮元道:“哈哈,这不是阮侍郎吗?难得侍郎主动来我这里一次啊?来,快坐下,侍郎有何要事,尽管说来无妨!” “广侍郎客气了。”阮元虽说看着眼前情状,心中也是颇为不喜,却也只得强忍怒气坐了下来,对广兴道:“广侍郎,这黄明歧、陈钟琛之事,侍郎主持审讯,得有六七日了吧?我也想来问问,这审讯何时可以结束,这件案子,又要等何时才能结案呢?” “哈哈,阮侍郎,你现在也急着结案了?”广兴不禁笑道,一边笑着,一边从自己那张躺椅上勉强坐起了一下,对阮元道:“当时阮侍郎发现这两件案子的时候,我可是劝侍郎不要如此追究的啊?怎么,现在我办上了这两件事,侍郎却反倒着急了?” “广侍郎,您这是什么话?”阮元听着广兴强词夺理,也不觉与他辩道:“这案子查了出来,那就要办,可办上了,总不能成天累月的不见结果吧?若是他二人果然已经招供,那自然应当早早结案,否则,我等出差在外,难道还要多用河南官府钱粮,来贴补我等办事不成?” “阮侍郎,切莫动怒,切莫动怒啊?”广兴一边言语虽是宽慰,可语气之中,却是处处透着不耐烦:“你看,不就是那两份供状吗?他们啊,早就招供了,接下来呢,就只需要我们将他们供词一一用红心纸誊抄一遍,就可以结案了。可是阮侍郎你看看,咱们先前调用红心纸的时候,也没考虑后面的事啊?所以眼下这无论用纸用墨,都成了问题,不够用了啊?” “广侍郎,这……若是节省一点,就这几个人的供词,还是能凑出些纸张来吧?”阮元想着进门前的情况,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也继续问道:“就算上等的纸张用墨不够了,咱们节省些银钱出来,去买一些质量略次的回来,不是也能把这供状写完吗?” “阮侍郎,您这是第一次办控案,不知道京里情况吧?”广兴不禁笑道:“这外出办理控案之人,哪一个不用上等的红心纸啊?到时候咱们把文卷给皇上递上去,皇上看着人家都是上等用纸,唯独你我二人这纸质却是平平,那皇上要怎么想?轻了,是以后不用你我办案,重了,丢顶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那便在其他开支上节省一些,也不能吗?”阮元问道。 “阮大人,您以为这案子,就只有你我二人在办,是不是?”广兴又道:“其实若是只有咱们二人办案,这日常开销啊,俭省一些也就罢了,可我不能这样做啊?你看看他们。”说着,广兴朝着身边几名吏员指了一指,又指指外面,以示其他房间还有吏员。“他们也不是光干活不拿俸禄的啊?阮侍郎你不知道,他们也都是皇上从各部主事、笔贴式里选出来的,俸禄本就微薄,不加钱,他们凭什么给咱们干活儿啊?” “那广侍郎,这件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阮元听广兴之言,似乎也确实有道理,斟酌之下,便也不再争执。 “办法嘛……肯定不是没有。只是阮侍郎,有些事,您自己多想想,总比我直接把话说透了更合适,要不然……若是下次阮侍郎自己出京办案,可不是难办了吗?”看着广兴欲言又止,阮元一时也摸不清其中门路,只得暂时辞别了广兴,先行回到自己居室之中。 第三百一十五章 广兴的真面目 不想自己刚一进门,杨吉便迎了上来,道:“伯元……你,你这是上哪喝酒去了,怎么这么大的酒味?有个人正找你呢,说是你的学生,我没见过,你还不快过去见见?” “酒不是我喝的。”阮元随口应道,这时,他方才想起,杨吉先前言语中似乎提到了“学生”二字,不觉疑道:“学生……我以前学生,没听说谁在河南啊?难不成是……”说着,他也匆匆走向内室,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其中,那人见了阮元,忙站起作揖道: “老师,八年不见了,老师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伯申,果然是你啊!”阮元看着那人,也是大喜过望,原来,这人正是自己己未科取录的探花,旧时扬州好友王念孙之子王引之,多年为官下来,王引之已做到了河南学政。 看着王引之为官多年,仪态只比先前更加成熟稳重,阮元也放下了心,道:“伯申,老师知道,你家学深厚,又自刻苦,总是会有出头之日的。哈哈,没想到啊,这才八年,你也可以督学一方,将你经传之言传承下去了,老师高兴,老师也为你爹爹高兴啊。” “只是……老师……”王引之似乎也清楚阮元前来开封缘由,踌躇半晌,便又问道:“学生这些时日,忙于公事,竟到了今日才来见到老师,是学生的不对。老师,听闻您这次是与广兴侍郎一同办案,可有不便之处啊?” “不便之处?”阮元一时似乎没能理解。 “老师,这广兴侍郎,可绝非善类啊。”不想王引之竟续道:“学生知道,当年老师出京之前,还是家父和广兴一同弹劾了和珅。或许,老师至今都还以为他是当日那个仗义执言的广侍郎吧?可是,这几年下来,这广兴可是全然变了。在京中,皇上对他多有信任,可他呢,却是恃宠而骄,这一两年更是变本加厉,除了几个宰相,就从不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凡与同列有所争执,就是丝毫不占理,也要喋喋不休上大半个时辰。出行车马,便只看那最奢侈的几辆车,少不了一辆就是他的。甚至连他家中侍从仆隶,也从不给登门之人半分好脸色看。皇上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些毛病,贬官降级之事也办了好几次,可皇上从来可惜他办事才干,就是舍不得重罚,总是今日降了级,没过两个月就官复原职了。现在京中啊,无论满汉大臣,听了这广兴之名,一个个的,也就只有叹气的份了。” “那,依伯申之见,广兴这次对我,难道也是……”阮元想着先前和广兴的谈话,不觉也有了一丝疑虑。 “老师,广兴方才与您交谈,都说了什么?”王引之问道。 “无他,种种推脱罢了。”说着,阮元也将之前广兴与自己谈话告诉了王引之,果然,王引之听了之后,一时愁眉紧锁,也不知如何是好。 “老师,这广兴之言,便是学生听来,也绝非真的用度不足,或许,他是想让老师做些什么服软的事吧?”王引之沉思道:“我不知他以前在外办事怎样,但我大概推测得出来,他要么是想让老师帮他出钱,要么是想让老师撤掉对那两个人的弹劾,要么……就是纯心想让老师出丑了。总之这件事绝非老师所想那么简单,要不然,我们也先寻个人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吧。” “既然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阮元一边沉吟,一边也暂时派了杨吉出去,让他随时看看广兴下属吏员办事情况。正好天色已晚,阮元便也向会馆要了些酒菜,与王引之对饮。这山陕甘会馆菜肴多为西秦风格,多面多辣,酒品浓烈,二人都是扬州人(王引之籍贯在高邮),对这样的饮食当然都吃不惯,也只得寻会馆多添了些热水,看着对面之人一脸不豫之色,师生二人也不再拘执,一并哈哈大笑。 就在二人意兴阑珊之时,只听得馆舍门外,竟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王引之便走上前开了门。这一开门,却也把王引之看得一惊,门前萧瑟,一个人影矗立身前,王引之对那人亦自眼熟,见了他相貌,顿时失声道:“是……是渊……” “切莫大声,我来此之事,不能被外人得知了去。”那人低声对王引之道,随后也和他一起进了门,阮元听了那人发声,便意外感觉有些耳熟,也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待看到那人时,当即大喜道:“渊如兄!你……你不是在山东吗?怎么……是要到河南做官不成?” 那人果然便是孙星衍,可这时孙星衍眼见二位故友,却丝毫没有激动,而是迅速转身关了房门,回过头来对阮元道:“伯元、伯申,是我没错,可我这次是私自出来的,山东我明日便要回去。只是……只是这件事不通知你们,我放心不下。伯元,这次查案,你是和广兴一同来的,他现在也在开封,是也不是?” “是,就在后院。”阮元答道:“那渊如兄,你这是何苦……” “没什么苦不苦的,只是若你不知那广兴底细,我怕……怕你在这开封人生地不熟,早晚要吃亏。”孙星衍听了广兴果然在会馆,也顿时愁容满面,对阮元道:“伯元,你对我实话实说,那广兴有没有勒索于你,或者……直接向你索要财货?” “这……没有啊,渊如兄,难道说……”阮元听着孙星衍这句莫名其妙的问话,忽然也想起了白日广兴的各种言语,前后结合之下,似乎也渐渐感到了其中不对劲之处。 “伯元,我知道,这两年你在家守制,官场的事,或许了解不多。但我在山东,这广兴做了什么,我比谁都清楚!”孙星衍说起广兴,竟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虽仍属克制,可语气犀利,却是阮王二人都从所未见:“去年就是这个广兴,到了山东查办控案,这刚一到省里,就要山东藩库为他们支五万两银子,以作公费之用,后来过了才……才半个月,就说京中来人太多,五万两不敷公用,然后,让我们所有山东抚院藩司官员,都为他们办案捐钱!还说,要是咱们不捐,他回了京城,就参我们不能协力办案,就这一个月工夫,山东大小官员,竟又给他逼得出了两三万两银子。不说别人,长龄中丞我平时再熟悉不过,都被他连日逼捐不已,最后出了一千两。这广兴,是真以为咱们地方官员好欺负啊,他来办个案子,行文要最好的笔墨,纸张用最好的红心纸,人马要住最好的客房,每日饮食还必定要点上品!这是来办案的,还是来休假的?每次只要有人不想出钱,他就左一个皇命,右一个要案,恨不得把人压死,到头来,还不都是他为了自己那点小利,寻出各种借口,在我们这里假公济私?真是没想到啊,今年皇上居然又派他出来办案,这山东省里,难道就一点消息都传不到皇上那里吗?” “那,渊如先生,难道你也……”听孙星衍这样一说,王引之自然也为他的前景担忧起来。 “你放心,那广兴对我也是软硬兼施,一连说了几日,可我到最后,也就是一句话,我家中没钱!”孙星衍断然道:“后来,那厮果然威胁我,说我办事拖延,不让他如期审结控案,朝廷还一度想要查我,哼,我当年和珅都不怕,难道今日还会怕他不成?那些时日,所有帮办事宜,我一一写了日录,京城来问,我当即便将日录呈上。最后皇上看我办事尚属勤勉,这件事才不了了之。可我没想到啊,伯元,居然你也碰上了这个王八蛋!伯元,若是他也想勒索于你,你不用怕,就把办案实情自己一一录下,到时候,去皇上面前和他当堂对质便是!切莫怕了那广兴淫威,竟辱了自己名节啊?” “渊如先生,其实老师今日就不清楚广兴用意,您看是不是……”王引之看着阮元一脸凝重,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也将白天阮元对他所言,广兴莫名其妙拖延之语,一一告诉了孙星衍。 “定是如此了!”孙星衍听王引之说完,当即对阮元道:“伯元,他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这次控案,就是要趁机敲诈你一笔,他什么都能干,却什么都不愿意干,是不是?那就是他在山东时候的模样!他现在,是想等你主动开口,主动给他把钱送过去呢。伯元,你也算运气好,幸亏我得了你这边审案消息,又一直放心不下,连夜来了开封,这下好了,你有了准备,也就不用怕他敲诈勒索你了。明日只与他开门见山的去说,让他尽快结案,也就够了!” “这……那我多谢渊如兄了。到了明日,这财货之事,我……我好好和广侍郎谈谈吧。”阮元听着孙星衍劝告,已然清楚,广兴之所以这天会莫名其妙的开始拖延,无论自己怎么想办法,就是不肯办案,只不过是在等自己“开窍”,主动送上大礼。想到这里,先前因弹劾和珅而对广兴积累的好感,也自然渐渐消失了。 可阮元遇到的情况,又毕竟与孙星衍不同,若是没有自己力持,广兴又何必追责黄明歧与陈钟琛二人呢?看来,次日之言,也绝非孙星衍想象的那样简单。 第三百一十六章 阮元的妥协(上) 次日一早,阮元便再次来到了广兴寓所之前,进了门后,只觉房中陈设、纸张样式,竟与上一日无甚区别,也不知一天的工夫,广兴和他的下属到底做了什么。反倒是广兴看起来尚属客气,见了阮元,主动上前问道:“怎么样,阮侍郎,想好了没有?咱们这出差一次,总也不能让下面的人吃苦受累不是?” “所以,广侍郎的意思是,想让我出钱给他们了?”阮元也不再客气,正面问道。 “哈哈,阮侍郎,你还是很聪明的嘛?”广兴看阮元终于明白了自己意思,也抚掌大笑道:“其实啊,您早些领悟了我的话,我看这件案子啊,早就办完了。你看,马中丞的一千两银子,已经送来了,阮侍郎,我记得您也做过六年巡抚,怎么,您可不能瞧不起下面这些办事的弟兄啊?”看起来,广兴不仅想着让阮元出钱,而且阮元若是出钱少于一千两,可能广兴都不会善罢甘休。 “广侍郎,他们到底缺多少东西,你要我们出这么多钱来补贴公用?若只是缺些纸张饮食用度,我可以贴补一二,可你这样狮子大开口,试问将来若是外人知道了,他们要如何信服啊?”阮元听着广兴一张口就是一千两银子,自然有些按捺不住,便想与广兴理论。 “阮侍郎,你当这开封是什么好地方吗?”广兴依然不知收敛,仍与阮元辩道:“我告诉你,他们平日在京城当差办事,苦是苦了点,可那毕竟是京城啊?这开封满地都是水坑,北面那黄河比这座城都要高,也不知哪天一不小心就要倾泻下来。让他们来这里办事,你不再加点钱,那他们凭什么给你卖命啊?平日纸张要用钱,饮食要用钱,出行费用能奏销的也就一半,您再不多帮帮忙,这案子还有谁能办啊?再说了,这河南大小官员,我看最不清楚这件事的,也就是阮侍郎您了,您想想,若是您五六日前,或者半个月前,就想清楚这其中因由,早些把这一千两银子出了,或许咱们现在啊,已经在回朝廷的路上了,耽误他们这许多日,难道还是我的错不成?”这话说得出来,竟似原是阮元不懂规矩,才连累了这许多办案吏员,多在开封耗费了半个月时间。阮元心中自也恼怒,若他不是平日涵养深厚,说不定已经和广兴对骂上了。 “广侍郎,你……你怎得变成了如此强词夺理之人?”即便如此,阮元也终于克制不住,对广兴怒斥道。 “阮侍郎,这不是我强词夺理啊?”不想广兴还有借口:“您为什么不这样想一想呢?要是当日那黄明歧陈钟琛之事,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让他们过去了,那这件案子也早就办完了。现在嘛……哈哈,你看。”说着,广兴又向另一侧的两个箱子一指,道:“黄明歧的五百两银子,陈钟琛的一千两银子,也都到我这里了。他们可要比你聪明啊,你问过他们次日,他们就主动到了我这里,说咱们办案不易,愿意出资相助。阮侍郎,你说我这……一边我收了他们的钱,一边你不由分说要求弹劾他二人,对这些下吏你又不愿出一两银子接济,我还要相助于你,这于情于理,好像都说不通啊?” 阮元听着,也直觉眼前一片黯淡,似乎自己弹劾黄陈二人之事,反倒已经把自己逼进了绝境。如果自己不给广兴送这笔钱,广兴看来是一定不会帮自己了,可即便自己撤回对二人的弹劾,就能解决这时的问题吗?自己弹劾二人之事,河南大小官员知情,这些吏员也都知情,随时可能把这件事透露出去,那样还不如花钱免灾。总之,给广兴主动“献金”,或许已经成了这时最不坏的选择。 广兴看着阮元神色越来越不对劲,也对他笑道:“阮侍郎,怎么看你的样子,这出一笔钱,就跟要你去行贿一样呢?这种事啊,平日不过称之为‘馈遗’、‘捐纳’,本就是礼尚往来,聊表心意之事嘛?阮侍郎,现在这时节,若是这些银子您都一毛不拔,那还能干成什么事啊?哈哈。” 阮元清楚再与广兴争辩也是无用,只得先辞退了广兴,自归自己馆舍之内去了。几人听了广兴之言,这时也都鸦雀无声,毕竟广兴才是正印钦差,若是他这一关过不去,这件案子最后也很可能草草结案,到时候阮元所发现的河南弊政,也同样得不到任何解决。 沉默许久,杨吉也率先开口道:“伯元,二位相公,难道咱们……就真要给那广兴银子,他才能办事不成?” “还有什么办法呢?”王引之也不禁感叹道:“这事说起来,也不是老师的错,老师也是一心想着,要革除这河南账目之弊,却不想……不想早就中了广兴的圈套。皇上那边我也清楚,估计这件事就算咱们报给皇上,过得一年半载,他广兴还是广兴。到时候万一他变本加厉,又来倾陷老师,那又要如何是好?总之,现在最不差的办法,可能也就是破财免灾了。” “那……连皇上都管不了这广兴了吗?”杨吉对于几人商议之中,竟一直在忽略嘉庆,也明显发现了不对劲。 “杨吉,难道皇上那边,我们就没考虑过吗?”孙星衍也无奈道:“只是这广兴在我看来,其奸诈之术,更甚当年和珅啊?杨吉,我们可以找皇上揭发广兴,可我们总要有证据吧?这也是那广兴最为无耻之处了,若说和珅是爱财如命,这广兴就是滑不溜手啊。在山东的时候,我就查过他用钱底细,却发现他把大半所得银钱,都用在了公费之上,你说他怎么用?所有吏员当差办事,用笔用纸,他全都要挑最好的,用纸稍有不合规矩之处,直接就要换纸。属吏出行,必用最上等的车马,平日饮食用度,更是极尽奢靡。又或者,属吏自己取了银子去,他也不管不顾。哼,自己用钱丝毫不知俭省,到了我们面前,却一个劲的说用度不足,让我们协助公费!可反过来说,也正因如此,想抓广兴的把柄,却要比和珅难多了。他把那么多钱都用了出去,自己还能剩下多少?就算我们弹劾他滥行勒索,若是皇上真的查下去,很可能他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银子,真是一个死无对证啊……所以我来之前,就只盼着伯元办事小心,千万不要和广兴有任何瓜葛,否则只要被他缠上,后面的事就难办了。可没想到,竟还是……”只是孙星衍也清楚,阮元力主彻查黄陈二人,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彰明法度之举,却也不能说阮元错了。无奈之下,竟也再想不出任何办法,只得仰天长叹了。 “渊如兄,看来,小弟这次,又要做一件对不起渊如兄的事了啊?”阮元也对孙星衍苦笑道。 “罢了,若只是给他些银子,还能把河南的案子办了,伯元,我倒是也不该指责你什么。可是啊……”孙星衍也清楚,阮元即便真的出了这一千两银子,也并非纯心贿赂广兴,所以也不愿再行责备,可想着这些年控案之事,却也不由得感慨道:“皇上力查京控,本是为了让下面百姓能够伸冤,下面官员贪贿之事可以及时上闻。却不想……现在的京控,竟被这些小人钻了空子,成了他们大肆铺张、公开滥用国库公帑的借口!你们说这世道,究竟何时……何时才有重现清明的那一日啊?” 可是这个问题,即便博学如阮元和王引之,却也一时陷入了沉默。 无奈之下,阮元也只好给扬州去了信,嘱托孔璐华将伊秉绶两年来支给自己的一千两报酬先行装船,送来开封。孙星衍自知不能久留,当夜便即辞了阮元和王引之,自归济南去了。这次难得的相会,最终留下的也只有遗憾。 不过对于京控中逐渐出现的问题,嘉庆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有了不少耳闻。这日他也特意召见了两年来多有查办控案的英和,与他问起了其中内情。 “英和,这两年来,你办理的案子,朕心里都有数。”看来经过两年的磨练,英和在实际断案方面也终于有了成果:“朕看你这次断案言词,简明精当,前后因由也一一清楚,这样看,也是为朕平反了一件冤案啊。你就先回工部去吧,以后,朕还有要事需要你呢。” “谢皇上栽培!”英和感激道,看起来,自己重新进入军机处,似乎也是大有可能之事了。 “不过,这公费开支,朕倒是不太明白了。”嘉庆看着一边英和呈上的账目,也不禁向他问道:“这次你们出京办案,朕一共也就任命了你们两名钦差,其他随从郎中、员外郎各一人,这用的人也不算多啊?可是就这样,你们这一路的开支,竟还有五千两之多,你们这钱,到底都是怎么用的啊?” “回皇上,此事……其实臣等外出之际,确已尽力节省开支,臣等主官所用,不过常度,可臣等再怎么节省,总是要有属官相从,其中开支,便绝不会少了。”英和答道:“而且这些年来,也多有京官在京控之时,以朝廷用度不足为由,让各府县各出钱粮,用以补贴公用,久而久之,许多府县便宁可多加准备,京中官员来了,便竭力奉迎,各府县亦多有馈遗,唯求京官衣食用度无亏。是以近年京控,但凡京官外出,这一行开支,便决计少不了的。” “那……依你之见,若是严令各处府县,日后凡有京控要案,一律不得馈遗,如何?”嘉庆问道。 “回皇上,这种诏令,只怕下属府县,无人能如实照办。”英和答道:“眼下地方物价,相较于几十年,甚至十几年之前,都有上涨,各处办案,少不了雇用本地吏员办事,若是钱给得少了,势难将控案办成。可每次朝廷能支给的公用银钱,却又有限,大半开支,还是要由府县自行支出,而且又不能报销。更何况许多府县,早已形成了攀比之风,今日这个府供应朝廷三百两,明日那个府就是四百两、五百两。如此情况,似乎也并非一纸严禁所能根绝。” “真是没想到啊。”嘉庆也不觉叹道:“朕本来是想着,这京控之事,能够保证地方冤案,不至于因地方府县官官相护,竟使良民沉冤难雪。凡地方不决之案,京中代以操办,也能使各处府县豪强,不致官民勾结,合谋侵害百姓。可这些年下来,地方仅仅供应京官,竟要多出这许多开支。长此以往,也难怪有些地方,亏空一直补不上了啊?” “皇上,臣倒是以为,京控之事,应有常度,方能绝其冗滥。”英和也劝谏道:“眼下京控,确有一弊,便是无论案件在地方府县藩司,是否经过判决,只要入京呈控,皇上与众大臣议定应当审理,便须派出京官外出审案,如此一来,百姓便会倍加依赖朝廷,进而有许多百姓不知常法,竟而入京妄加呈控,朝廷的负担,自然就多了不少。而且,府县决狱的本职,也渐渐被京控取代了。若是能在控案之上加设限度,令地方未曾审定之案,朝廷便不接受京控,或许,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妄控了。” “很好,你也先退下吧,京控之事,看起来朕也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嘉庆感叹道。 这日英和便即告退,很快,嘉庆也果然听从了英和等人的意见,对京控进行了进一步调整,规定案件若未经地方抚院藩司,府县衙门审理,便不能直接入京呈控,这样一来,京控案件也确实减少了许多,很多百姓仅因小事便随意入京呈控之事,也逐渐消失无闻。同时,对于地方滥行馈赠之事,嘉庆也一再申明,所用不得超过正常开支数额,否则即便仅有馈赠之举,也需追责地方官员。 而英和在数月之后,也再次得到了进入军机处的机会,可这一次,却正如托津先前所料,嘉庆在军机处中并不需要更多大臣主事,结果英和仅复任军机大臣数月,便又回到了工部。嘉庆对英和的重视,终是不能再超过托津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阮元的妥协(下) 相比于早早入冬,这时已是大雪纷飞的京城和开封,紧邻长江的扬州,直到十二月初方才有了入冬的寒意。阮家之内,也逐渐开始了过年的准备。孔璐华想着天气寒冷,担心刘谢唐三女分房独居,或许会有不便,这几日也叫了三女到自己房中,让三人与自己一同起居,这日入夜之后,阮家诸女也相互依偎在一起,听着外面的北风之声,准备熬过这一个难眠之夜。 “书之姐姐,你说京城那边,真的有那么冷吗?我前几天听月庄姐姐说,她第一次到京城的时候,都生病了呢。”想着阮元如果办完开封控案,就要入京做官,唐庆云也多了几分忧虑。 “嗯……我倒是没事啦,就是……”刘文如想起京城原是江彩离世之地,自然也担心唐庆云身子不好,或许会有闪失,这时竟也不敢怠慢:“要不然啊,我们给你多备些冬衣,你自然也就不会被冻着了。还有啊,若是下了雪,你可千万别一高兴起来,就去打雪仗啊,堆雪人啊,那样生病才快呢。” “什么啊,月庄姐姐明明说堆雪人很有意思的嘛?你们看这扬州冬天下的雪,就小气的很,一点都不好玩。” “古霞,你身子又不比我们好到哪去,若是真去了京城,你还是听你书之姐姐的话,要乖,不要乱跑乱动哦。”谢雪补充道。 “那样好无聊啊,比现在都无聊……你们说,皇上到底在想什么啊,为什么夫子以前巡抚做得好好的,这次就非要让夫子进京呢?” “古霞,这京官外官,本就各有要任,夫子在京里做官,是皇上重用夫子,到外面做官,也是皇上信任夫子,怎的还轮到你挑三拣四了?”孔璐华也对唐庆云笑道:“要不,咱们还是找点有趣的事吧,省的咱们这好妹妹啊,万一哪句话说错了,竟把我们都连累了呢。你说是不是,书之姐姐?” “……姐姐?”没想到孔璐华这句话说了出来,一旁的刘文如竟愣了半晌。 “是啊,书之姐姐,我……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没什么,夫人想玩些有趣的,这……还是古霞更拿手吧?要不,咱们让古霞来定怎么样?”刘文如似乎慌乱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原状。 “嗯,也好,古霞平日最喜欢跟咱们争个高下,这一次不如咱们就让她出个题目,若是她输了,那也叫她输得心服口服!你们说怎么样?”孔璐华笑道。 “好呀好呀!”谢雪也在一旁附和道。 “嘻嘻,夫人,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一会儿咱们之中,有谁作得不好,那可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唐庆云看起来也想到了新的乐趣,对三女道:“既然今夜总是要无聊一夜了,那我们不如……一起来联句怎么样?” 所谓联句,乃是寻常作诗的一种,参与者每人赋诗一句,各人诗句合在一起,便是一首新诗。虽说联句多是闺阁女子玩乐之用,但四句诗写得出来,若是作诗者本身水平高下相差过多,整首诗便会前后失谐,是以联句本身,也是对作诗者的一种挑战。三女听得唐庆云想要做联句诗,也各自跃跃欲试,谁也不愿认输。唐庆云便取了笔墨到几人面前,几人又取了骰子,定下作诗顺序。谢雪掷出的乃是一点,在四女中最小,便由谢雪来写首联,不过片刻,谢雪已将首联齐齐写在纸上,诸女过来看时,只见谢雪所写乃是: 残蜡年光向晚天,联吟共坐小窗前。 “哈哈,月庄妹妹写得很不错呢。看起来啊,这颔联可是要费些心思了。”孔璐华一边笑着,一边也取过谢雪那张纸笺来,略加思索,便在谢雪诗句后面写下: 一钩新月悬帘外,几缕名香绕袖边。 “夫人,这新月名香之句,却是用得好啊。这样说来,下一句竟要如何,才能将这诗承接下去,可是不容易了。”谢雪笑道:“书之姐姐,颈联该你了,你看古霞这个样子,明明自己是最后一句,竟已然有了得意之色,那你这一句,是不是也要杀一杀古霞的锐气啦?” “哼,月庄姐姐就是看我好欺负,这么快就不帮我了,一点都不可爱!”唐庆云调侃道。 “好啦,这句诗我也已经想好了,古霞,我们也不难为你,你只把最后一句做上来,便也罢了,可你若是做不上来,那就休怪我们惩罚你了,如何?”刘文如倒是客气,一边取了孔璐华手中纸笺过来,一边也提了笔,在孔璐华诗句后面写道: 纸阁微风生铁马,茶瓯轻煖泛银船。 “书之姐姐,你这……这好难啊?”唐庆云看着刘文如诗句,似乎一时没了主意,对刘文如撒娇道:“夫人前面写新月名香,我尚且对得,可姐姐你这一句铁马银船,若令我收尾,这尾联当写什么,竟是全然不知所云了。好姐姐,要不……你换一句如何呀?” “那可不行,古霞,联句是你提出来的,要愿赌服输,不能耍赖!”看着唐庆云可爱模样,刘文如竟也不觉多了几分童趣,便与唐庆云相互挑逗起来。 “哎呀,我……”唐庆云正有些懊丧之时,忽然一瞥之间,看着窗子之外,一枝寒梅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登时有了主意,便“嘻嘻”一笑,从刘文如手中接过了纸笺和笔管。很快,纸笺最后便多了一行字,诸女过来看时,乃是: 回看屏上寒梅影,半幅横斜落砚田。 “古霞,你这一联对得真漂亮啊。”谢雪看着唐庆云这最后一句,也不觉对她赞叹道:“方才看书之姐姐颈联,本想着意境开阔如许,这尾联却要以何为意,方能将全诗收尾。不想古霞‘梅影’一句,正好收束全诗,丰约自如呢。看来啊,这作诗之事,我是比不上你的了。” “怎么样,夫人,我这尾联作得不错吧?现在是不是也该品评一番,论个高下啦?”唐庆云对孔璐华得意道。 “好啦,古霞,咱们平日作诗啊,要说有那么一些互不相让的心思,却也是好事,若是大家都不思进取,又怎能写出好诗好句呢?可咱们也要清楚,这高下之事,不过次要,咱们学诗之本,竟是为了什么?乃是自诗文之中,观其意境所在,用以修身养性,最后乐在其中啊?今日这诗,咱们几个作得都不错,又何必强论高下呢?倒不如啊,咱们就这样看着咱们自己写得诗,或许啊,其中别有一番趣味呢。”不想此时,孔璐华却劝住了唐庆云,对三女如此说道。 刘文如、谢雪、唐庆云听孔璐华说得也有道理,便又凑在了一起,一同看向诗笺上自己和其他三人一同写出的文句。四女看着自己的结晶,想着若是没有身旁的伙伴,便做不出这首诗来,这样的诗句,方才更加难得,情谊至深之时,也自然会心一笑,安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分,忽然莲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夫人,开封那边又有信到了,这次老爷似乎有件要事,想让夫人早些回信呢。” “什么事啊,不想夫子出门这才两个月,竟学会了打哑谜不成?”孔璐华也一边笑着,一边走到门前接了信回来。只是看着信中内容,竟也多了一丝忧虑,过得片刻,忧虑之下,却又泛起了几分笑意。 “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呢……” “夫人,夫子信里写的是什么啊?”看着孔璐华神情有异,刘文如也主动上前问道。 “嗯……没什么啦,夫子他……遇到了些小麻烦,很快就能解决的。”看起来,孔璐华也清楚阮元心意,信中内容,无需为更多人所知。毕竟给广兴送礼这种事,在阮元看来,始终是不雅之举。 但孔璐华也清楚,阮元若不是事先轻信广兴,便绝不会中了广兴圈套,这也是一笔无可避免的开支。而且,这也是阮元第一次恳求自己,不得不对外送出如此馈赠。十二年来仅此一次,或许,自己更应该欣慰才是…… 总之,不出半月工夫,伊秉绶给阮元那一千两酬金,便原封不动的到了开封府的山陕甘会馆之内。 “哈哈,阮侍郎,您这千两馈赠,今日是终于到了啊?”广兴看着阮元愿意出钱给自己,既是得意,也少不了几分傲慢,忙对阮元道:“剩下的事,侍郎就放心吧,咱下面的人啊,也是懂分寸的,侍郎都愿意出资相助了,那哪里还有不办事的道理啊?阮侍郎且看着,不出五日,这河南前后所有案件,就能全部结案啦!” “是吗,既然如此,或许我还得感谢广侍郎了?”阮元犹是克制,对广兴冷笑道。 “怎么,阮侍郎,看你今日这样子,难道……侍郎还另有指教不成?”广兴仍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广侍郎,你我同为侍郎,这指教二字,我是说不上的。只是,今日确实另有一言,还请广侍郎听在下一句才是。”阮元看着广兴如此贪婪骄奢,又怎会再将他视作可以共事的好友?只是想着嘉庆中兴之志,想着广兴终是世代重臣,三代皆有宰辅,实在不忍看着他如此堕落下去,便也对广兴道:“广侍郎,这直省巡抚,我也是做过几年的,平日开支如何,我心里有数。不说别的,就单说这红心纸一项,我在浙江六年,抚院一年用纸开支也不过十几两,可侍郎您办了这一次案子,仅这用纸一项开支,就有近三十两之多!广侍郎,您一个劲儿地说纸用差了,皇上不会满意,可我在浙江,每次上疏言及开支之事,皇上的态度都是一样,便是不急用度,能裁则裁!皇上历来宽仁,又怎能因为用纸稍差了一丝半点,便即怪罪于我等呢?此外,侍郎属下之人,每日在这会馆,饮的是上等美酒,吃的是山珍海味,每有出行,又必要用最好的车马。广侍郎,似您这般挥霍无度,这一趟案子办下来,河南一省,要出多少银子,才够您这一趟的开支用度?您觉得这些下属官员,出京多有不便,可您有没有想过,这河南官府为了支持咱们审一次控案,所用银钱,大多也是从公帑而来。这银子出在何人身上,难道不是河南这千万百姓身上吗?多少百姓一年劳作,不过为求对上完税,对下温饱,可侍郎您呢?您可曾想过这些银子来之不易?百姓完税,尚且不言辛苦,我等为朝廷办案,又怎能稍有不快,便即呼求供应?又怎能得了供应,便即肆意用度,竟将生民疾苦,府库亏空,都弃之不顾了呢?” “阮侍郎,您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办案啊,您看看咱这些下面的人,要不,您自己过去问问,若是这些馈赠,我们一概不收,开支用度,也如你所言能省则省,那他们,还愿不愿意继续办事了啊?”看起来,广兴对阮元劝告之言是全然不屑一顾了。 “即便如此,侍郎也应以公私先后之道劝诫于他们,却怎能一味顺从他们呢?”阮元继续争辩道。 “阮侍郎,听你这番言语,这一千两银子,侍郎拿的不痛快啊?”广兴冷笑道:“不然,阮侍郎就把这一千两自己退了回去,后面的事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何?” “广侍郎,这一千两,我可以捐给侍郎和下面办事之人。只是这样的事,在下希望,侍郎还是不要再做了。”阮元也诚恳地对广兴道:“侍郎一家累世卿相,阮元从来敬佩,先高文端公,从来清俭,勤于河道之事,阮元少年之时,便曾闻文端公疏治南河,虽弥留之际,仍不忘河工要务。令兄书文勤公(名书麟),我曾有一面之缘,只觉文勤公清廉之下,自有一番古大臣之风度。是以阮元自与侍郎相识,便一向仰慕侍郎,侍郎生于如此累世名门,自当承继先公风骨,以公廉为立身之本,以勤能为办事之要。是以阮元今日,眼看侍郎滥用公帑,开支无度,也实在……实在为侍郎一门痛心!广侍郎,阮元不忍侍郎家门竟有不端之事,是以今日真心与侍郎一言,还望侍郎以文端公文勤公为楷模,如此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切莫失了为官之本心,竟至……竟至悔之无及之日啊?” “行了吧,阮侍郎,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又有什么用呢?也罢,我知道,你做京官时日太少,做京官那起早贪黑的日子,你也快忘光了吧?若你也和他们一样每日在京里做官,好容易有个出外审案的机会,阮侍郎,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阮侍郎,无论怎么说,你对家父家兄,总算还有这一点诚敬之念,今日我也不与你啰嗦了,你自回去吧,该办的事,我一一去办便是了。”看起来,广兴还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态度,甚至在他看来,能给阮元这最后的尊重,便已是破格为之。至少这时的广兴,还不知道自己这般态度,将会在未来为自己带来什么…… 阮元看着广兴终是难以规劝,再与他争辩也是无用,也只好辞了广兴,自归居室去了。 然而,广兴却也兑现了结案的诺言。不过数日,黄明歧、陈钟琛之事便在广兴这里如实记录入卷,这次河南控案,也便以成功结案告终。上报朝廷之后,嘉庆也做出相应裁决:熊之书控案之事,全属诬罔,念其疾病缠身,免去死罪,只发往吉林监禁。永瑆全无谋逆之举,完全是无端受人控告,故而无罪。黄明歧以官府公帑捐纳,虽成功补齐亏空,终有严重违制之处,其知府之职,着令削夺。陈钟琛入账失察,所幸过失不重,着降一官以京卿调用。河南巡抚马慧裕也因失察黄陈之事,被嘉庆降为内阁学士,一时河南巡抚暂时无人担任,嘉庆便令阮元暂署河南巡抚,坐镇开封办理庶务,待新任巡抚人选议定,再对阮元另行任命。 第三百一十八章 将军身陨(李长庚之死) 河干逢岁暮,雪意满梁园。 古木群鸦集,寒云大纛翻。 黄埃余艮岳,青堞绕夷门。 却有孤吟客,焚香坐不喧。 进入腊月,各省官署除了封账之事,却也无甚要务。阮元既署任了河南巡抚,也在河南抚院将马慧裕未完庶务一一主持办理完毕。只是想着数日之后,便是嘉庆十三年,自己只是署任河南,又不知下一年将要归于何处,寂寥之下,自也多了几分惆怅。 然而,嘉庆十二年的最后时日,却是不得太平。 这时李长庚追击蔡牵,已有一月有余,蔡牵一路向南逃窜,渐渐过了闽洋,进入粤洋,李长庚兀自穷追不舍,蔡牵自然清楚,粤洋亦非久居之地,便即让自己残部折向西南,进入了黑水洋内。所谓黑水洋,乃是清代对于外海的一种泛称,自广东洋面而入黑水洋,顺风不过数日,便可抵达顺化,若能和阮光缵残部会合,蔡牵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只是李长庚一路追击之下,到了这时,蔡牵也只剩下了最后三艘战船,李长庚这边也有几艘兵船中途掉队,但李长庚看着麾下尚有可战之船七艘,只要可以上前接战,便可一举歼灭蔡牵,也是咬紧牙关,毫不放松地追了过来。十二月二十五日拂晓,蔡牵最后的三艘船终于进入了李长庚船队的射程,最后那艘船狰狞的鱼眼,也在冬日的熹光之下,清晰可见。 “张见升的船队现在在哪,你等可有情报?”李长庚一边看着眼前的海盗船只,一边向后面一名参将问道。 “提督大人,昨日我们已经得到了陈副将的快报,张提督现在亲率福建大船十艘,就在四十里外海上!”那参将立刻向李长庚汇报道。 “四十里吗……那只要他们快些,还是能赶上的。可现在这个样子……”李长庚看得清楚,最后那艘海盗船,已经逐渐进入自己船队攻击范围,如果不能在这里一举歼灭蔡牵,这场仗再拖延下去,还不知会有什么困难,于是,他也当机立断道:“不等了,传令下去,所有船只备齐火具,听我号令,直接轰击最后那艘贼船!” “是!”参将应声而去,不过片刻,李长庚坐舰之上,各种火具便已准备齐全。 “投!”随着李长庚一声令下,官军这边,无数火罐火球,一起向那艘海盗船掷了过去! “砰砰砰砰!”海盗船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快!让前面的船转向,快!”蔡牵看着最后的那艘船渐渐被火焰吞没,也清楚自己这时根本无力救援,只得先行弃船,准备带着最后两艘船冲出重围,也只有这样,他们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而这一切,也完全处于李长庚预料之内。 “所有船只,听我号令,不得在此恋战,看着前面那两艘船,其中大的那艘,就是蔡牵主舰,全体火炮预备,只要那艘船进入射程,便即开火!”李长庚号令之下,七艘兵船当即折而向西,紧追蔡牵主舰不放,过得片刻,蔡牵的主舰也已经清楚的出现在了李长庚等人视野之内。 “机会到了!”饶是李长庚风雨一生,大小战役经历无数,这时眼看蔡牵最后的旗舰已经无从逃遁,想着只要击溃这艘旗舰,东海海盗,便可望风而定,而蔡牵这个横行闽浙七年的海上霸主,也只有败亡一途,李长庚又如何按捺得住内心喜悦?激动之下,便即亲自走到船舷之侧,看着对面的蔡牵旗舰,号令道:“全体火炮预备,开火!” “砰砰砰!”事实上,这时官军战船相距蔡牵旗舰尚有一定距离,火炮施放,未必便能击中蔡牵旗舰。然而,抱着可以一试希望,李长庚还是选择了提前开炮。而蔡牵看着官军战船安放炮弹,双手也不禁颤抖了起来,他也清楚,如果抵挡不住这一轮炮击,那这一天的黑水外洋,便要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开炮,开炮!跟他们拼了!”绝望之下,蔡牵也发出了最后的怒吼! “开炮!你们都聋了吗?你给我起来,开炮!”吕姥在一旁看着情势不妙,也亲自冲到了炮位之前,一把推开身旁一名尚在犹豫的帮众,亲自调了炮位,向着官军战船呼喝道。 “砰砰砰砰!”这是蔡牵最后的挣扎! “不要怕,全体趴下!”李长庚看着蔡牵船上升起的烟雾,对于蔡牵火力如何,也当即有了判断:“蔡逆火力不济,全体顶住,准备下一轮炮击,预备……” 然而,就在这时,李长庚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状,身旁的火药气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浓烈了起来…… “不好!” “砰!”就在这时,李长庚面前丈余之处,一颗炮弹在火药裹挟之下,炸出无数碎片! “大人,大人!” 这时,官军旗舰上的所有兵士,都齐齐看向了李长庚的方向,就连对面的蔡牵,似乎也感觉到了官军船上的异状,忙抓起望远镜,向官军船上看去。那一刻,似乎所有海上之人,都在等待着李长庚的下一个动作…… “砰!” 李长庚倒下了! “大人,大人!”参将看着李长庚中炮倒地,当即冲了过来,好容易扶住了李长庚。可他看向李长庚时,却只剩下了惊惶的神色,炮弹就在李长庚眼前爆炸,弹片四溅之下,李长庚咽喉、颈部,这时都已经血流如注,这般伤势,已是无力回天了。 “大人,大人!您坚持住,坚持住啊!”参将慌乱之下,再也克制不住,竟哭了出来。 李长庚剧痛之下,此时还有最后一口气,看着殷红的鲜血淹没眼眶,看着远处的海上,蔡牵的旗舰已经渐渐模糊,李长庚自然清楚,这一次,他回不去了…… “不,不要管我,追上去,一定……一定不能让蔡逆跑了……”李长庚最后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说着说着,李长庚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 “大人,大人!快,快把大人扶回去,快给大人包扎啊!”一片混乱之下,李长庚的旗舰竟停在了海上,一动不动。只有船边的几名士兵,看到了蔡牵旗舰正逐渐向西驶去,最终,不见了影子…… 而这一切,李长庚却再也听不到,再也看不到了。 嘉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李长庚在追击蔡牵的黑水洋面,被蔡牵火炮击中,至当日黄昏,终于伤重不治,时年五十七岁。 而李长庚至死也没能想到的是,福建水师提督张见升,本是庸懦之人,这日中午听到李长庚重伤的消息,当即带着自己麾下船只撤回了福建。眼看蔡牵船队远去,后方又无援军,浙江水师也只得撤离黑水洋。蔡牵却带着自己的最后两艘船,成功逃脱了官军的追击。 李长庚殉难的消息,直到嘉庆十三年正月,才传回了京城。嘉庆见了军报,一时也是又惊又怒,当即召集了四名军机大臣议事。看着眼前写着“殉国”字句的军报,嘉庆竟也克制不住,对几位大臣道: “你们都看到了吗?浙江提督李长庚,我大清海上最可倚靠的柱石,就这样……就这样……是,朕也知道,你们现在想问朕,朕见过李长庚吗?朕所有对李长庚的了解,都是靠着这些奏报,他死了,朕值得这样吗?朕告诉你们,朕确实没有见过李长庚,他相貌如何,声音如何,朕一概不知。可朕的奏报,朕看得清楚,何人在奏折里诚心实意,何人在奏折里虚词敷衍,朕一清二楚!李长庚的奏折,朕看过不少了,他笔迹如何,朕心里有数,只因他所有奏折,都是自己亲笔,偶有代笔,也定会据实上报于朕。即便他不在宁波,只要有可能,奏折也都是亲自撰写,那奏折上的字体,朕是辨认得出的!李长庚和很多绿营之人不同,每次剿贼平寇,战事如何,击沉贼船多少,自己有无伤亡,一应据实,偶尔一两次战事,自己麾下兵士阵亡得多了,也定然在奏折里向朕请罪。朕是没上过战场,可什么样的人是在真打仗,什么样的人是在邀功敷衍,朕看了十三年奏报,总也该清楚了!朕知道,眼下绿营将弁,在西有杨遇春,在东便是李长庚,他们,是朕的股肱之臣,是大清真正的栋梁啊!朕本来想着,只要李长庚能打败蔡牵,只要东海能重现太平,朕就给李长庚封爵,封伯爵!一个伯爵之位,朕拿得起,他也配得上!可惜啊,蔡逆只剩最后两艘贼船,眼看便可成擒,李长庚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就这样……就这样对朕不公,对大清朝廷不公啊……”说着说着,嘉庆感怀之下,竟渐渐落下泪来。一旁的几个军机大臣,也不觉为之落泪。 “皇上,眼下浙江之事,当早作决断啊。”董诰垂泪之余,也渐渐清醒过来,率先向嘉庆进言道。 “决断?朕要决断,也总该有能用之人啊?”嘉庆不觉感叹道:“朕清楚,闽浙各镇之内,海战之能,无人可出李长庚之右,是以闽浙设立总 统帅一事,朕都准了。可如今,没了李长庚,你们让朕去补任何人啊?” “皇上,臣以为,如今浙江形势,应当文武并用,绿营之中,应遣一擅海战之人,补为提督,同时浙江陆上,也当慎择一巡抚,总制浙江沿海三镇。”戴衢亨也在一旁进言道:“臣听闻,福建总兵王得禄,与李长庚一样精通海战之法,前年台湾之役,王得禄随李长庚出师,多有战功,兼之资历足够,补任浙江提督,自可有力节制沿海绿营水师。是以提督一职,臣以为非王得禄莫属。至于巡抚,现浙江巡抚清安泰,文治有余,然不擅兵事,是以臣认为,眼下浙江巡抚一职,只有之前曾任浙江巡抚,与李长庚一并主持沿海战事的兵部侍郎阮元可以担任!皇上,臣此番举荐,绝非徇私,臣不识王得禄,仅闻其名,与阮元也素无来往,只是眼下浙江形势,用此二人,乃是最好的办法,此用人之议,还请皇上三思!” “好,此补任之事,朕……朕议定之后,便即下发上谕!”嘉庆这样说,也是为了保证最后决策之人,仍是自己。但尽管如此,这时嘉庆心中,也已经定下了这两个人选。 很快,嘉庆便对浙江、福建人事作出了调整,福建水师提督张见升,眼看李长庚水师追击海盗,却未能及时相救,着令革职,发往前线效力。李长庚宣力海疆多年,为国捐躯,其情可悯,着令赐李长庚三等壮烈伯,谥曰忠毅。李长庚膝下无子,以族子李廷钰为嗣,然李廷钰此时年幼,诏令待李廷钰成年,便即袭封伯爵。 此外,王得禄改任浙江提督,节制三镇水师。调浙江巡抚清安泰为河南巡抚,署河南巡抚阮元为浙江巡抚。在给阮元的上谕之内,嘉庆也特意提及阮元此次赴任,乃是再抚浙江,先前百姓万人相送之事,自己亦有耳闻,望阮元无负君恩民意,到达杭州之后,务要全力平寇,以海疆防务为优先之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临时河南巡抚阮元 嘉庆给阮元的上谕用的是六百里加紧,故而很快到了开封,阮元接上谕之后,想着可以再任浙江巡抚,自也是心中喜悦。然而就在上谕到达之时,河南数月无雪,河南各府官员也来抚院进言,希望阮元可以去嵩山求雪。阮元想着祈福之事事关民心,便也同意了各路官员的建议。匆匆给扬州去了信,告知孔璐华等人不必准备入京,只待清安泰与自己交接,便南下杭州。自己则轻装简从,西向嵩山去了。李长庚的讣告到达抚院时,阮元竟未能及时接下。 不过这次“求雪”之事,却也异常顺利,阮元一行二月在嵩山祈拜之后,到了二月中旬,河南各府果然雨雪交加,不过数日,水量便即充足。阮元看着雨雪之势,也渐渐放下了心,如此雨雪之情,开春耕种自已不成问题。到了三月之初,阮元也回到了开封。 这日回到抚院,正好王引之也来到了正堂之中,见了阮元回归,便主动上前对阮元道:“老师,学生前日去看了那《学治臆说》和《佐治药言》的刻版,这两部书都已经刻好了,只等这几日刊印出来,便可以给各府县发下去了。” “如此真是太好了!”阮元也大喜道。原来,阮元来到河南之后,很快发现河南抚院藏书不多,包括治吏查案之书,也自不全。正好自己这次北上,将汪辉祖赠予自己的《学治臆说》和《佐治药言》带在了身旁。想着既然代理河南巡抚,也自当为河南政事尽些心力,便托了王引之前去将两部书刻了版。这时听说刻版之事已成,也对王引之嘱咐道:“这版刻成以后,告诉下面,每个县都要准备一部。这几个月看来,我也清楚,河南官员,也有不少是想要有些作为的,只可惜这里藏书太少,他们有心无力啊,这两册书能刻出来,至少那些想做个好官的人,是有法可循了。” “是啊,老师能想到这一节,学生真是诚心拜服啊。”王引之也感叹道:“还有,老师,正月之时,老师托我回江南购书之事,前日学生也得了回信,学生家里那边,已将老师所言《十三经注疏》与《文选》各自备了数十部,另有《通鉴》二十部,说是这几日就要装船,很快就能送到河南了。” “伯申,河南学子,日后自当感恩于你啊。”阮元也对他称赞道:“这《十三经》、《通鉴》、《文选》,本是经史诗文之根本,可这些时日,我遍访河南府县,竟有一半府学,这三部书还不得齐全,这样下去,不是要耽误河南学生吗?这些书到了以后,也自当详加分配,尤其那几个藏书不足的府学,给他们多分几部,咱们在河南做了官,就应该给这里学生些实利才是啊。” “老师真是实心为民啊。”王引之也不觉叹道:“明明老师这河南巡抚只是署任,过不多日,就要南下浙江。这河南学子之事,老师却还能如此尽心。看来学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啊。” “伯申,河南的情况,可比江南更难办啊。”阮元听了王引之之言,却也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对王引之道:“这次出门求雪,说是为了安抚民心,可这河南民心,哪里容易安抚下来呢?咱们过密县的时候,竟发现,那里不少百姓,竟连自己的房宅都没有,只是依山为家,还说那是什么……”阮元生长江南,自然认为即便是普通农户,也自当有房宅可以安居,这时见了河南情形,竟一时记不住这种“民居”的名字。 “伯元,我还记得呢,那种人家,叫窑洞。”杨吉看着阮元记不住窑洞之名,也对王引之补充道:“王相公,其实咱这一路去嵩山,倒也算是顺利,这嵩山山势,确是壮观,他们说这嵩山不逊于泰山,我这看了,也真是这么回事。可就是回去经过密县的时候,竟发现那里有些百姓,竟没有自己的房宅,只在附近山上凿了些大洞,便住在那里,他们叫窑洞,还请伯元过去看了一圈呢。那窑洞啊,看得我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上面是土,四周没个墙壁,也都是土,只外面有两扇纸窗子。一家生活饮食,就都在那么个土洞里面,这要有个大雨倾盆,山土塌陷,可怎么办呢?可伯元问起他们年成,他们还说今年这雨雪下得好,至少这几日啊,就可以复耕了……看了他们以后,回来这一路上,伯元和我心里也都不舒服,先前看嵩山那股劲,都快丢光了。王相公,您也是读书人,这百姓生计之事,您可有些个办法吗?” “若是这几年年成都能好些,他们日子本也能过得下去,可是这几年河南也一样,生齿日繁,土地渐渐不敷使用。说起治本的法子,我却也没有啊。”阮元也感叹道:“若是我能在河南做上一两年巡抚,或许也能找到办法,可我这个巡抚是署任,浙江那里,还有海寇之事,却也必须得过去,这样想来,还真是分身乏术啊。” “是啊,老师,杨兄,你们又何苦自责呢?”王引之也对二人劝道:“老师确是国之柱石,可再怎么说,老师可以督抚之地,也不过一二直省,又怎能仅凭一人之力,就除了这天下所有弊端啊?照学生说啊,眼下朝廷最大的难处,还是老师这样的巡抚太少了,若天下十五巡抚,个个都能如老师一般实心任事,这天下不平之事,我看少说也能减少一半了。”三人想着也确是这个道理,一时也各自感慨,相顾无言。 “阮中丞?太好了,今日你也在啊,看来今天我来的正是时候啊!”就在这时,抚院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阮元向门外望去时,也自大喜。原来这时进门之人,正是先前接任阮元浙江巡抚,即将调任河南巡抚的清安泰。阮元看见清安泰到了,也匆匆迎了上前,对清安泰喜道:“清中丞!你终于来了,看来啊,我这河南巡抚,是可以放心交给你啦!” “阮中丞,河南现在有何要事,还请中丞告知于我。浙江那边,眼下事态紧急,中丞还是尽快启程吧。也真是可惜,本来见了中丞,还想着与中丞叙叙旧呢。可如今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啊?”听着清安泰之言,阮元也不禁有些惊讶,虽说自己已经做好了交接准备,随时可以南下浙江,但清安泰这样紧急的言语,却也让他隐隐发觉,浙江可能是出了大事,必须要自己亲自坐镇了。 “清中丞,浙江那边,现在是怎么了?”阮元也不禁问道:“皇上让我再任浙江巡抚,是蔡牵又回来了吗?可浙江不是还有西岩兄吗?而且蔡牵北上,也不会挑现在这个时节啊?” “阮中丞,这……李提督的事,您……您都不知道吗?”清安泰听着阮元之言,似乎阮元还以为李长庚这时依然健在,却也惊道: “这……李提督的讣告,应该……应该早就发给各省了啊……” “讣告!你说……你说讣告!”阮元听着“讣告”二字,顿时有如晴天霹雳一般,愣在了当地。 “这,这怎么可能呢,西岩兄从来用兵谨慎,这不可能啊……” 还是王引之清醒,这时连忙走到阮元书案之侧,开始一封封看着里面的书信,过得片刻,王引之竟真的从里面抽出了一份公文,惊道:“老师,这……这确是李提督的讣告啊?看这时日,就在老师去嵩山之后两日,却也难怪……” “这不可能!西岩兄怎么会,怎么会……”阮元看着王引之果然拿出了一份讣告,登时大惊失色,忙走上前去,一把将那讣告夺过,看着里面的文字,不一会儿,眼泪便落了下来,簌簌地滴在纸上,将那几页纸全都浸湿了。 “西岩兄……这是为什么啊……明明蔡逆只剩最后三艘船,还被打沉了一艘,为什么?西岩兄,哪怕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哪怕一刻钟,这东海、这东海也就要太平了啊……”说着说着,阮元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痛之情,竟卧在一旁座椅之上,啜泣不止。 “阮中丞,这件事……这件事我也问过下属兵士,这讣告中所言,确是事实啊。”清安泰看着阮元哀痛,自己也哭了出来,道:“当时我听下属官兵之言,自也清楚,李提督他……他也没有任何过错,那样大好的形势,谁不会一鼓作气追上去啊?可是,又有谁知道,为什么这上天,就这样无情啊?” “西岩兄,那日你我分别,我还与你说过,若是有朝一日,蔡逆得以剿除,你我定要再寻个吉日,好好畅饮一番,再联句一首,共看这海上太平……可这是为什么,你一生谨慎,为什么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啊……”阮元想着与李长庚分别之际,二人相许之言,心中更是痛苦不已。 “伯元,伯元!现在这个时候,你可要冷静啊!”杨吉在一旁看着阮元哀痛不能自已,心中也是难过,但他更是清楚,这个时候,他应该把阮元拉回来,让阮元如期南下浙江,才能为李长庚复仇。便也对阮元道:“看这样子,李将军他……他是回不来了,可正因如此,咱们……咱们一定要给李将军报仇啊!清中丞的话,我听着也有道理,说不定那蔡牵死里逃生,竟是得志猖狂,还要再回浙江呢,到时候,咱们可要好好准备,给他来个迎头痛击,只有这样,李将军在天之灵,方得瞑目啊!” “杨吉,你……你说得对!”阮元虽仍有些激动,却也渐渐寻回了理智,便对清安泰道:“清中丞,我这就将河南政事交托于你,若仍有不足之处,你尽可问伯申,伯申与我共事三月,这里未决之事他也有了解。我……我明日就启程南下,看这样子,蔡逆入秋之后,必然北上,浙江海防,一日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清中丞,您放心吧,下官与老师一同办事也有些时日了,之后一定竭力相助中丞,办好河南之事!”王引之也主动请缨道。 “这……多谢阮中丞和王学使了!”清安泰看二人尽心国事,也自是无比感动。 当日,阮元便将河南未决之事,一一向清安泰详加说明,王引之也在一旁协助,总算是将河南政务如数交托给了清安泰。清安泰看阮元师徒勤于政事,也当即着手处理起河南要务。只是这时各人却都未能想到,仅仅一年之后,清安泰竟不幸染病,卒于河南巡抚任上,一位颇具才干的地方巡抚早早凋零。 次日,阮元便在朱仙镇雇了船,带上杨吉,一路沿河东下,经归德、宿州、滁州等地,星夜兼程,终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成功抵达杭州,回到了久违的浙江抚院。阮元的第二次浙江巡抚之路,也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第三百二十章 再抚浙江 粤海闽天接燧烽,大星如斗坠残冬。 一生精气乘箕尾,百战功名称鼎钟。 死后人知真尽命,生前帝许得崇封。 至尊震悼廷臣哭,早有孤忠动九重。 六载相依作弟兄,节楼风雨共筹兵。 手中曾击千舟盗,海上如连万里城。 绝吭原知关气数,寄牙早已断归情。 谁怜伯道终无子,好与恩勤待馆甥。、 夫子言公粤海征,挂帆亲手掣长鲸。 生前不愧勤王事,死后真传报国名。 耿耿忠魂悬月魄,森森正气作星精。 今朝持节重居此,更与何人共议兵? 嘉庆十三年三月之末,阮元抵达杭州,正式接任浙江巡抚。这时阮元亦自清楚,海防之事,已是不得不办,只有自己亲自主持,方能重整沿海三镇,再次与蔡牵决战。无奈清安泰离任之际,杭州尚有些积案未能审结,阮元也只好连日操劳,将其中要案尽数议决,之后便即启程,亲赴宁波检阅三军。五月之初,阮元到了宁波,想着李长庚旧事,不觉哀痛之情再次涌上心头,便即作诗数首,用以吊唁。孔璐华听闻李长庚之事,清楚他与阮元旧情,也特意自书七律一首,托阮元送到宁波向李长庚致奠。 这时李长庚的灵柩,已经由吴氏和陈大琮送回了同安,但提督衙门为李长庚致奠的灵堂、灵牌,却犹在当地。阮元也只着了素服,看着冰冷的灵牌之上“壮烈忠毅伯”的字样,回想起先前六年,一次次与李长庚的交谈、用兵之事,再也按捺不住,便即在灵牌前哭道:“西岩兄,你……你还记得吗?那日我将军务交托与你,想着若再有一日,我能重归浙江,一定亲携美酒,与你痛饮一日!可你……你却怎么……怎么就……西岩兄,为何这上天,就如此不公啊?你看,我……我今日守了当日之约,为你带酒来啦!可是,这瓶酒,我却……却不能与你同饮了……”说罢,也取了身边带的一瓶绍兴老酒,对李长庚牌位再次拜过,便将半瓶美酒洒在地上,以示共饮之仪。看着酒滴一点一点洒落在阮元面前石板之上,一旁的吴氏、李廷钰和陈大琮也纷纷按捺不住,渐渐啜泣起来。 “阮中丞,您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夫子他在天之灵,能看着你这般挚友,也自当安息了……”吴氏一面哭着,一面也安慰阮元道。 “吴夫人,您尽管放心,这次皇上让我再抚浙江,第一要务便是清剿海寇。这一次,我决计不会让那蔡牵,再行逍遥法外了!”阮元念着李长庚同僚之谊,想着李家一门凄苦,纵使他平日温文尔雅,这时却也下定了决心,这次再任浙江巡抚,定要尽全力于海防,彻底让东海恢复太平。 说着,阮元也转向一旁的李廷钰,对他安慰道:“廷钰,你年纪还小,就先归家读书,好好习武,到了承继伯爵以后,自然可以在绿营补官。到了那时,你一定要记住你爹爹的这些功绩,以后勤于国事,莫要有半分懈怠啊?” “嗯,阮叔父,小侄……小侄永远记得的……”李廷钰一边哭着,一边对阮元道。 “陈同知,你现在还是在绍兴做同知吗?”阮元又向陈大琮问道。 “回中丞,下官现在确是绍兴同知,只因岳丈在宁波为官,为了避嫌,所以……”陈大琮道。 “不用想那么多了,用人之事,本来就是内举不避亲,更何况以后的浙江提督,就是王军门,你又有何避嫌之事呢?西岩兄曾经跟我说过,海防之事,你是有了解的,也确是个能办事之人,你放心吧,我这就上疏皇上,改你任宁波同知,以后便和王军门一道,共建海防,你等文武协力,方可保海疆太平啊。”阮元早知陈大琮办事颇有经验,这时也当即劝慰于他,准备予以提拔。 “下官多谢中丞保举之恩!”陈大琮自也感动不已。 祭奠李长庚之后,阮元也立刻叫来了浙江这时的新提督王得禄,定海总兵邱良功、副将陈步云等人也悉数到了提督府,一并商议军事。阮元先前也通知了叶机,要他北上宁波,一并参与海防要务,这一日叶机正好也到了宁波。众人相见,想着先前一并在沿海防御海盗,其间功勋最著的李长庚却已经不在人世,也不觉唏嘘了半晌。 “叶知县,现在台州海防的事,怎么样了?若是有保甲对海防之事懈怠了,一定要严加惩办!蔡逆素来觊觎浙江,我想着多半今年入秋,浙江海上还会有战事,到了那个时候,你等沿海保甲务要断绝接济,不让蔡逆从浙江购入一点米粮火药!”阮元首先对叶机道。 “中丞放心吧,有中丞坐镇浙江,现在各处总保,也都有了信心,最近有几股土盗入犯,也都被我们一一打退了。若是入秋还有战事,我等一定竭力配合官军,绝不让蔡牵得逞!”叶机当即答道。 “还有,眼下蔡牵船队,大概有多少船只,你们可有消息?”阮元又向各人问道。 “中丞,我先前派出线人,去福建打探了蔡牵情况。”叶机又补充道:“蔡牵去年逃遁越南,得到了阮光缵残部支援,加上重赂闽商,又临时打造了一些船只,现在蔡牵自己麾下,大概有可用船四十艘。福建另有海寇朱濆,现拥船二十艘,另外,这两年的时间里,蔡牵有个部下,叫张阿治,因为不愿随蔡牵南逃,一直留在闽浙沿海,渐渐成了这里大患,手下……大概也是二十艘船。” “是这样啊……”阮元沉思半晌,也向王邱二将问道:“王军门、邱镇台,蔡牵眼下声势,你们怎么看?” “中丞,在下觉得,蔡逆眼下声势浩大,只恐贸然接战,确有些难度。不过,我们前年在福建打造的大同安梭船,现在也已经造好了二十艘,都编入浙江水师了。论火力,要是我亲自指挥,也绝不会输给蔡逆。”王得禄答道。 “下官也是这个想法,若是我二人迎战蔡逆,定当竭力应对。只是福建那边,据下官所知,阿林保对海寇之事,似乎也没比玉德好上多少啊。”邱良功道。 “王军门、邱镇台,我却以为,眼下蔡逆,其实是外强中干。”阮元却意外对二将道:“你们想想,嘉庆十一年,蔡逆入寇鹿耳门,当时他拥船百余艘,可也就是那一战,被李将军毁去了大半船只。去年年冬,蔡逆逃入越南之船,听闻只有两艘。如此看来,即便蔡逆在那边有人资助,即便还有闽商为他造船,这人力火炮,他都需要重新补充。可眼下越南那边,越南国王也在全力清剿阮光缵余部,蔡逆能得到的资助,又有多少呢?就算把张阿治、朱濆船只也都加上,这也不过八十艘船,更兼炮火不足,人力不继,眼下的蔡逆,其实早已不如两年前了。王军门,现在若是把浙江三镇兵船集中起来,也能凑出八十艘船吧?” “加上新来的二十艘大同安梭船,肯定能。”王得禄道。 “好,那眼下形势,依然是我等占据优势,若是占了优势还不能剿灭蔡逆,我这个浙江巡抚,便引咎辞职算了!”阮元想着李长庚阵亡之事,言语间也不觉激动了些。 “中丞,您还是先冷静些为好啊?”邱良功劝道:“其实船炮之事,我与王军门也商议过,优势确实还在我们,可眼下最大的问题,是士气啊……李将军当日,我也听说过,只需顶住蔡逆那一轮炮击,胜的便是李将军了,可是……所以眼下三镇水师之中,其实确有些兵士,是心怀怯战之意的啊?” “士气吗……”阮元也不禁思索起来,想着先前各人所言,阮元也向王得禄再次问道:“王军门,我方才听叶知县说,蔡牵有个下属,叫张阿治,先前并未跟随蔡牵南逃,反倒是留在了闽浙沿岸,你可是这是何缘故?” “蔡逆也不想放弃福建,所以便让他留下来了。不过,相对于蔡逆自己的船队,这张阿治兵力倒是不算多……中丞,若是我们能在蔡逆下次北进之前,先拔掉张阿治这个钉子,或许兵士士气,也会有所好转啊?”王得禄一边思索,也一边有了些办法。 “中丞、王军门,其实另有些事,或许外人不知道,但下官一向有线人在福建打探情报,对这张阿治,还是略知一二的。”不想这时叶机竟补充了一个关键信息:“这张阿治,虽说也是海盗首领,却是个孝子,他家原本贫寒,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和一个弟弟,他倒也真是老实,自己出来做了海盗,却让弟弟留在了家里,或许,这下海为盗之事,他也曾经犹豫过吧……但无论如何,我的人曾经听闻,张阿治一直在偷偷给老母弟弟送钱送米,只是我至今有一事不明,这张阿治籍贯在泉州惠安,听闻老家在峰尾镇,可下官也曾差人,去峰尾镇打探过,一连四个月,都没有见到任何外人携带大量钱米,到这里送人的事啊?”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军务传单法 “这样说的话……叶知县,会不会是这张阿治在故弄玄虚,他早就把自己老母弟弟接到了别的地方,却只放出风声,说家人尚在峰尾镇呢?若是如此,还要劳烦你多派人手,一定要盯住张阿治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把他家人找出来啊?”阮元思索半晌,对张阿治家人之事,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 “中丞所言甚是,下官回到台州,便即去办!”叶机答道。 “那中丞,您的意思是……这张阿治可以收降不成?”邱良功听着阮元如此在意张阿治家眷问题,也不禁多了些联想。 “是啊,张阿治虽是贼首,但从我这些年了解的情况看来,他为恶不深,也并非执意要与官府对抗之人。既然如此,就有收降的机会,若是能找到他老母弟弟,将他们严加看管,张阿治必然坐立难安,到时候咱们再去劝降,就有机会了。”阮元思索道:“不过,还有一事,你等也要清楚,张阿治眼下尚有二十余船,若是贸然受降,他必然暗怀骄横之心,其手下部众,也纷繁难治。所以……王军门、邱镇台,蔡逆北至浙江之前,我们也一定要在张阿治身上,打个漂亮仗啊?” “这个自然,邱镇台那边,也早就准备好了,若是张阿治,咱们无论船炮,都能占到上风。只是……”王得禄似乎还有些疑虑。 “但说无妨。”阮元劝道。 “中丞,先前李将军在的时候,他调度得力,用兵严明,出征之际,甚至不惜自用心腹,快马传讯,是以调兵一向迅速。但眼下浙江换了我,我却没有那么多心腹可以前往东南传信。这样咱们调度兵船,就更困难了,无论征剿张阿治,还是后面对阵蔡牵,都需要宁波定海,与台州温州一并出师才是,是以调度一事,我眼下也正在犯愁,想着如何才能更加迅捷呢。若是中丞有办法,还望中丞指点一二。”王得禄道。 “既是这样,那……既然眼下海防局势刻不容缓,有些你们调度不了的人,我可以借给你们。”阮元一边思索,一边还是想到了办法,对王邱等人道:“我有个办法,便是新设一种专门用于军务的传单,这传单我从杭州找匠人来做,上面都有特殊印记,我先为你们留足空白传单,一旦有海警,又或需要清剿哪一股海寇,又或我抚院有令发兵,就按实际情况填写下面内容。我会告诉沿海各省,你们填好传单以后,凭这份传单,可以直接使用最快的驿马,就算是从抚院到温州,用六百里加紧,不过数日便到。以后你们有军务用兵事宜,便尽可用此传单,这样兵船集结、各镇配合作战,就不成问题了。” “既是如此,也多劳烦中丞了!”王得禄、邱良功等人见阮元为自己解决了调兵问题,也当即谢过了阮元。 果然,阮元离开宁波之后,便从杭州调了匠人刻制传单,很快,军务传单便在各镇齐备,随时可以投入使用。阮元也给福建巡抚张师诚去了信,言明张阿治家眷情况,希望张师诚可以在福建与叶机合力,调查张家实情,用以分化蔡牵势力。 至五月末,阮元方才回到杭州,先前孔璐华因阮孔厚在家生病,悉心照看于他,未能及时南下,此时阮孔厚已然病愈,孔璐华便和阮家其余家眷一道乘船抵达了杭州,阮常生原本想着入京,可这年入春,黄河突然再度决堤,沿漕上下,一时通行困难,不时听闻漕船沉没,阮元担心他毕竟年轻,独自北上恐有危险,只好让他暂缓入国子监进学之事,而是和孔璐华等人一同南下杭州。 而凑巧的是,就在孔璐华来到杭州后一日,刘凤诰也到了浙江学政任上,前来拜访阮元。阮元见了旧日同学,也自然大喜过望,这一日当即破例,在家中备了盛宴,与孔璐华一道,盛情招待了刘凤诰。 孔璐华与刘凤诰并不相识,但先前听阮元念及翰林同僚,自也对他有些了解,这时亲见其人,也主动对刘凤诰笑道:“刘宫保,先前我虽从未见过你,可听夫子说起你的次数多了,今日一见,竟似见了个熟人一般,丝毫不认生了。夫子平日在家,可是说你学问远胜于自己呢!夫子总是说,你初入翰林之时,便即发愤读书,经史文学之作,无不涉猎,而且啊,你在翰林读书侍奉的时候,可比夫子长多啦!夫子这在外做了官,明明军政之事办得都不错,却总是抱怨,说现在读书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若是能像你一样,在翰林里多些时间潜修学问,说不定现在啊,已经可以尽数通解一经了呢!哈哈,我这夫子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有些贪得无厌啊?”说着,孔璐华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 可她浑然不觉的是,她那清澈温柔的声音,掩口浅笑的姿态,早已被刘凤诰尽收眼底。刘凤诰从来矜持,见了她这般高贵典雅,又兼端丽自如之状,却也不禁面红耳赤,一时不知如何应过。直支吾了半晌,方才答道:“夫……夫人过誉了,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参与编修《实录》之事,学问上也生疏了不少,伯元这些年,在江南编刻图书甚多,其中便多有经解之作,我是知道的,这学问上的功夫,自是不如伯元了。” “金门,这学问之事,我终是疏懒了些,自己心里有数的。”阮元也陪笑道:“不过今日,我却真是想着好好敬金门兄一杯,金门兄现在已升了太子少保,看来皇上对金门兄,是青睐有加啊。先前我持服在家,不愿饮酒,今日你我重聚,你又得此宫保之职,那我正是应该好好敬你一杯才是啊!”说着也举起了酒杯,与刘凤诰敬过之后,一饮而尽。 “宫保……宫保吗?”不想刘凤诰听着阮元之言,却又沉默了半晌,方才将酒饮下。 “怎么?金门兄,是我这酒质地粗劣,不堪一饮吗?若是这样,便为金门兄换过酒来如何?”阮元见刘凤诰似有不快之色,也当即问道。 “没……没什么,这酒饮着,却也痛快,伯元,这是绍兴红吗?”刘凤诰道。 “正是,金门兄今日到访,自是贵客,不用这绍兴红助兴,岂不是我对不住金门兄了?哈哈,话说回来,我平日也无饮酒之好,这一杯下来,倒是有些醉意了啊?金门兄,再来尝尝这些菜,看看我家中手艺,如何?”阮元对刘凤诰笑道。 “哈哈,伯元,你说起这不善饮酒,我倒是想起当年的日子了。那个时候,你但凡饮宴,饮酒就是最少的,为了这个,西庚兄、瑟庵他们,还都觉得你不够朋友呢。”刘凤诰回想起早年的翰林生涯,也不禁笑了出来,道:“伯元,咱们都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这一晃也都……二十年了啊?不过当日,还是你最让人羡慕啊,那时候才几年啊,你就升了詹事,不过那之后,你却从来还是把我们当老朋友,就凭这个,今日也该与你多饮几杯才是!” “刘宫保,这酒可以慢慢喝。可今日家中孔顺做的这些菜,若是现在不吃,可要凉了啊?哈哈,今日这一席真是丰盛,上次孔顺做这么多菜,还是过年的时候呢。”孔璐华也向刘凤诰劝道,看着她风韵动人,笑靥如花,刘凤诰哪里还有半句谦辞?只取了自己坐上筷子,向前夹取了一块烧鸡,放入口中。 谁知不过片刻,刘凤诰眼中竟是一亮,竟似这烧鸡乃是绝世美味一般,直细品了许久,方才咽下,惊诧之余,也对阮元问道:“伯元,你这……这菜竟是何等手艺啊?这烧鸡之法,我自知南北不同,若是江南,或有甘甜之味,若是北方,用盐自少不了。可你这道菜,却是五分甘甜,三分盐卤,之后还有两分鲜味,我这辈子美食也见得不少,却从未见过这般美味啊?伯元,你这烧鸡是如何做法,可否为我指点一二呢?” “哈哈,不想刘宫保对这美食之事,也颇有兴趣呢。倒是比我这一年倒有八个月不愿吃肉的夫子更有见识啊?”孔璐华听刘凤诰问起美食之事,自然乐意相答,便道:“若不是夫子这般四处做官,孔顺哥哥可决计做不出这样的美味呢,我家这厨子,本是我从曲阜家中带来的,所擅原是孔府菜,后来历经江浙京城,便将这淮扬苏浙之风,京城燕赵之味,尽数融进了这些菜里,所以我家的菜啊,还确实和别家不一样。唉,只可惜夫子他平日节俭,一天不过几道菜便能饱腹,倒是让我家这厨子啊,这一身功夫,只用得出两三成了。” “是啊,伯元这十几年走南闯北,倒是比我见得多啊……”刘凤诰也感慨道。 “金门兄,你这想什么呢?再不动筷子,这几道菜就真凉了啊?”阮元也陪着孔璐华劝道。 “好,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凤诰笑道。果然,这一天无论烧鸡、西湖醋鱼还是青菜豆腐,味道之鲜美,都让自己惊叹不已。 可是,酒过三巡之后,刘凤诰却意外的多了一个想法…… “若是……若是我家中便能做出这样的菜,该多好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广兴得志 然而,对于阮元而言,如此放松,安心饮宴之时,却也实在短暂。很快,阮元便再次投入军政要务之中,指导军务传单印制,悉心询问这一年的水旱实情,无暇再顾其它。却不知这时的京城之中,一场间接影响了自己命运的风暴,已经渐渐展露出了涟漪。 清代皇宫太监之数,虽不如前朝之多,为了应对宫廷事务,总数却也不少。只是历代清帝鉴于宦官乱政之祸,对宫廷太监,往往严加限制,太监最高不能过四品,平日皇帝参议政务、引见大臣,太监只有带领引见之职,大臣见皇帝后,太监便需撤出,不得过问半分政事。但反过来,皇帝眼看太监对于皇权已构不成威胁,也会在后宫事务上,对太监多有任用,以为补偿。先前乾隆颇为重用的鄂罗哩,入嘉庆朝之后,其职务渐渐被嘉庆信任的张进忠取代,但嘉庆对鄂罗哩也算客气,见他年近七旬,老迈不能大用,便将圆明园内后宫清扫之职交给了他,平日只需监督其他太监打扫即可,不用亲历亲为,鄂罗哩谨慎一生,余财不多,能在宫中得一闲职终老,倒也清闲自得。 圆明园中的九州清晏,是当时嘉庆与大半后妃寝居之所,正中的奉三无私殿可以召见大臣,奉三无私之后,便是皇帝就寝之处九州清晏殿。而九州清晏东侧,则是星罗棋布的后妃寝宫,其中最大的宫殿称天地一家春,嘉庆本人便诞生于此。这日鄂罗哩在正房、后殿之处巡视过了,正想着回房歇息,却只听得前面脚步匆匆,声音沉重,竟似有官员到了这片后殿之内。 鄂罗哩忙走上前来,准备相迎,不过片刻,面前果然多了一位二品大员,鄂罗哩倒是认识,这人正是刑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广兴,广兴之后,还有几名随从,最前一人捧着一道诏旨,看来是嘉庆有旨向后宫颁发,特令广兴作为内务府大臣到了这宫禁之内。鄂罗哩也向广兴行了礼,笑道:“哈哈,这不是广兴广侍郎吗?广侍郎,今日前来后宫传旨,可是有什么要事啊?” “哦?是鄂公公啊?”广兴见了鄂罗哩,倒是只如同见了个寻常之人一般,对他不冷不热地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是来年皇上就要过五十大寿了吗?皇上想着后宫之内,也自当多些恩赏才是,所以特派我来后宫传旨,今年赏赐的绸缎,按往年之数加一倍发放。也让后宫嫔妃都过个好年,算是皇上一番厚恩了。”话虽如此,可嘉庆对后宫之事本不如历代先祖那般在意,这时嘉庆后宫之中,包括皇后在内,有封号的妃嫔也只有十人,即便多发赏赐,却也不算铺张。 “是啊,皇上这后宫冷清好多年了,去年恩嫔入了宫,有封号的妃嫔也才凑了十个,可这逢年恩赏,却还不及高宗皇帝那会儿,这些年终于也有一年,能给后妃们多发些绸缎了。”鄂罗哩迎合道:“看着广侍郎现在样子,哈哈,老奴都快记不清了,方才还以为是令尊高相国呢。还记得老奴年轻的时候,看着令尊意气风发,如今呢,广侍郎也是前途无量,唉,反倒是老奴年纪大了,这一两年啊,是越发觉得自己不中用喽!” “哈哈,鄂公公还认识家父啊?”广兴也不禁笑道:“可是家父健在之时,却没对我说起过鄂公公啊。还有啊,鄂公公,若是你年轻时认得家父,那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唉,高宗皇帝禅让那年,还问过老奴年纪,当年啊,老奴是五十八,这一晃十三年,都七十一了。老奴也知道,再过几年,我这身子也就该入土了,广侍郎,你这风华正茂,可真是让老奴羡慕啊。”鄂罗哩陪笑道。 “鄂公公说哪里话呢,这生老病死,本也是人之常情嘛,也罢,既然你还记得家父,那到了你归去那一日,我也来为你上柱香便是。”广兴泰然自若的说着,却全然不在意鄂罗哩的所思所想:“还有啊,你这年纪,我看来怎么都是致仕归家的年纪了,要不然你也去跟皇上说说,就说年纪大了,干不动了,你毕竟侍奉了高宗皇帝那么多年,就凭这份苦劳,皇上也该准你归家啊?” “唉,广侍郎还年轻,这归家养老之事,或许您还没想过呢。”鄂罗哩叹道:“我这般年纪,若是自行出宫养老,还能做得什么事?到时候,只怕在这京城里,一二年功夫,这家产也就耗尽了。所以啊,还是想着能办事的时候,在这宫里多留几日,总也有份俸禄,我可是拿三品俸银的。这样到了出宫的时候,多积些银子,日子才宽裕嘛?” “鄂公公,若说别人年纪大了,不愿致仕,有的是家中子侄族人众多,失了俸禄,便不好供养宗族,却也能理解。你也没这个问题啊?”广兴说着说着,言语也不禁肆无忌惮:“你想想,你一个五十年前就阉了的公公,怎么,家中还要养上三房姨太太不成?那银子都是你自己的,省着点花,也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就过去了,难道还有人盯着你不成?我知道,你在高宗那个时候就经常看着大臣致仕,或许见得多了,感同身受了。可咱们都是尽心国事,世受皇恩的大臣,你一个阉宦之辈,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广大人,您这……”鄂罗哩虽侍奉内廷近五十年,可对于自己太监身份,一向远较常人敏感,广兴这番言语,他又怎能忍受得住?但他得以侍奉乾隆,经四十年不衰,也早已清楚何为进退有度,刚说出五个字,便依着平日惯性,将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行了,今天也是我高兴,一不小心就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你看,我这传旨之事,还没办呢。你就多活几年,好好看着我拜相那一日吧!”广兴却对鄂罗哩言语中这些细节全无反应,只想着鄂罗哩区区一个看守圆明园后宫的太监,自己犯不上在他身上多耗时间,便匆匆辞了鄂罗哩,径向后园去了,留下鄂罗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石阶上。 “广兴啊广兴,我是个阉了的太监,可我这五十年熬过来,你真的以为,是那样容易么,哼哼……”想着想着,一向谦卑老实的鄂罗哩,眼中竟也泛出了一丝狡诈的神色……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次日,鄂罗哩前往西侧偏殿巡查之际,竟又遇到了一个愿意与自己搭话之人。 “这不是鄂公公吗?哈哈,公公年纪,也都算是古稀之年了,怎么,这打扫宫殿的杂事,还要您老亲自出马不成?”这一次,站在鄂罗哩面前的竟是托津,看来与广兴类似,托津也是在奉三无私见了嘉庆,退下时正好碰上了他。 “唉,年纪大了,重活干不动了,也不能白吃朝廷俸禄不是?”鄂罗哩虽然上日受了广兴之辱,但他数十年侍奉宫中,自然已在大臣之间圆融自如,便继续对托津客气道:“怎么,托侍郎,今日皇上可是又对侍郎有了要任啊?” “要任嘛,倒是算不上,不过鄂公公,听闻公公昨日,与前朝的大臣,有些不快之事啊?”托津忽然旁敲侧击道。 “唉,你们都是大臣,我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太监,拿什么跟你们比呢?”鄂罗哩自谦道:“托侍郎,这平日的口角,老奴也见惯了,早就见怪不怪了,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鄂公公,真没想到,您也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啊?”托津不禁叹道:“不过说实话,有件事我倒是羡慕公公,公公我听闻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入的宫,那时候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呢,可这五十年来,公公却能在宫里顺风顺水,侍奉高宗皇帝恭谨无违,这样说来,倒是我有些办事上的难处,要请教公公您呢。” “哈哈,五十年啊,而且,高宗皇帝啊……”鄂罗哩转念一想,却也不禁有些得意,对托津的信任,自然也就多了几分,便小声问道:“托侍郎,这外朝之事,哪有什么是我一个太监能为您办的呢?” “其实也没什么事。”托津见鄂罗哩渐渐信任自己,便也小声道:“就是皇上这马上五旬万寿了,想着为京官多发些禄米,可禄米嘛,公公也知道,从来先发陈米,所以这禄米发下去了,下面的人是不敢说皇上的不是,可他们会记住我啊?唉,这夹在中间的滋味,是真不好受啊。” “托侍郎,老奴就是个在宫里打杂的奴才,这外廷之事,老奴又怎么懂呢?”只是说着说着,鄂罗哩却又想起了前日的广兴,托津之言,无意之间竟给他提供了一着妙计…… “既然如此,老奴倒是有个办法,其实啊,侍郎只要把话说清楚了,下面的人,也就都明白了,这俸米之事嘛,本来就是……”说着,鄂罗哩却也有了个主意,竟和托津商议了起来。 而这一切,此时志得意满的广兴还一无所知。 第三百二十三章 迷雾中的来信 对于杭州的阮元而言,嘉庆五十大寿自要悉心准备,但毕竟要等到下一年,暂时无需投入太多精力,这时至关重要之事,还是防御东海海盗。阮元这边也迅速印制了军务传单,下发到沿海各府县,而且有了阮元坐镇杭州,前线士气果然也有所回复,王得禄、邱良功等人数度出海巡洋,打了几个小胜仗,陈大琮和叶机在岸上也成功拦截了几次海盗走私粮米。但无论张阿治主力,还是蔡牵和朱濆,都还没有出现,阮元自然也不敢怠慢。不觉之间,杭州也到了闰六月的盛夏。 这一日阮家诸女闲来无事,便带了几个孩子,一同前往花园里游玩,刘文如、阮常生夫妇分别给阮福、阮祜、阮安寻了些花草,一一为他们辨识,谢雪和唐庆云也相互订约,准备再来一场斗草大战。孔璐华这边还抱着三岁的阮孔厚,生怕孩子受风,但看着一家人安宁闲适之状,却也自是乐在其中。 可就在这时,忽然只听得花园之外脚步匆匆,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奔了过来,靠得近时,孔璐华自然看清,正是莲儿。只见她向来从容的面颊之上,这时竟多了几分慌张与诧异,孔璐华与莲儿相处二十多年,清楚她露出这种神情,定是外面出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便即把阮孔厚交给唐庆云,向莲儿问道:“莲儿,怎么了?外面……是夫子有什么事吗?” “夫人,不是夫子……”莲儿见了孔璐华,气息才渐渐调匀了起来,直喘息半晌,方道:“是……是那苏九妹的事,今日早上,我本来带了她一道,准备出门采买,可方才出得后院,便迎面走来了一个人,问家中是不是有一位姓苏的婢女,我们还没答话,他便径自说了下去,说如果有,就把这封信交给她……”说着,也从怀中取了一封信出来,继续道:“还说如果三日内不见回信,就再送一封过来,听这话,好像……好像就是冲着苏九妹来的。当时我看着奇怪,便把信拆了,与九妹看,可不想她只看了一眼,竟……竟晕过去了……夫人,苏九妹我清楚,识字不多啊?这信上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吓成这样啊……” “你说什么?这样的事,听起来也不可能啊?那这信我也看看……”一边说着,孔璐华也一边拆开了信封,读道:“九妹,近日听闻你在杭州,你我终有再见之日,我这就带你走,离开这里,从此便有富贵生活……你看了信,三日内回信一封到丰乐桥头华光巷口,若你愿意同我走,三日后二更时分自去巷口,出城事我已安排妥当……落款是孙五,莲儿,书之姐姐,我知道九妹以前的故事,她说以前许了同村一个姓孙男子,可海盗进临海村以后,就和那人失散了。这些年我们也帮忙找过这人,一直没有音信,原本一二年前,我们就断了这个寻人的心思,可不想今天这信,而且这个姓氏……难道,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吗?”这时刘文如听事情有些不寻常,也将阮祜交给阮常生带着,一并凑了过来。 只是听着孔璐华所说信中内容,刘文如也一样有些疑惑,向孔璐华问道:“夫人,按这信中之意,难道……真的是九妹的未婚夫大难不死,这次找上她了不成?可是……这时隔这么多年,难免有诈啊?若是外面人知道咱家有个姓苏的侍女,又偶尔听她言及未婚夫之事,做一封假信出来,也大有可能啊?” “书之姐姐,你说的没错,咱家侍女姓苏,有未婚夫,这些事若是外人有心,查出来不难。”孔璐华也思索道:“可九妹那时情况,若是真如莲儿所言,那这件事就不简单了。莲儿说得没错,这里言语确实浅白,可九妹未必都能看懂,更何况,这信中有五六行字,她为何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啊?看来,也只有向九妹问清其中缘由,咱们才能帮她啊?” “夫人,我说得都是实话啊?”莲儿也不解道:“当时九妹就是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之后匆匆看了下这封信,就……就晕过去了,当时那个样子,她根本不可能把信读完的。要不,咱们还是去看看九妹,若是她能跟我们说实话,就好办了啊?”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快去看看九妹吧。”孔璐华决定道,说着,三人将孩子交给谢唐二女照看,便去了苏九妹的卧房。苏九妹这时已经醒来,见了孔刘二人和莲儿,面上惊惶之色,却犹未消除,只是勉力坐了起来。 “夫人、刘宜人,我……那是五哥啊,我、我想去……”即便孔璐华与刘文如和苏九妹主仆五年,二人都从未见过她如此慌张激动。 “九妹,你先冷静一下!”这时,却还是刘文如先开了口,道:“这封信我和夫人都看过了,看其中言语,确实是你未婚夫没错。可这不等于信就是他写的啊?若是有人知道你底细,伪作这一封信来诓骗于你,到时候你依约去了,便被人骗走了,那可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啊?” “是啊,还有,九妹,这信中文字,你都看懂了吗?为什么听莲儿说,你只看了一眼,就……就晕过去了呢?”孔璐华也向她问道。 “夫人,刘宜人,这封信……这封信做不得假的。”苏九妹一边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向孔璐华问道:“夫人,你说的没错,这封信后面写了什么,我……我不知道,可一定是他没错,要不然,你看看这信最后的落款,你看看五哥的名字上,那个‘五’字,最后一横的地方,是不是画了个圈,那个圈,就是我当时和他约定的记号啊……” 说着,孔璐华也在一旁打开了信,看向最后那落款时,自己也是身子一颤,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苏九妹所言“五”字的特殊标记,竟是一点不差! “夫人,这……”刘文如和莲儿看着那特别的印记,也不觉吃了一惊,刘文如想着这件事蹊跷,便也对孔璐华道:“夫人,这样的记号,若是外面对那孙五全不知情之人,是绝不会这般开玩笑的。这样说来,这信要么是孙五找人代写,要么……就是这孙五眼下受了外人挟制,不得不这样来信求救!可是九妹,你也该多想想啊,若是你未婚夫被人绑架,或者受制于人,你这般匆匆过去,一样很危险啊?” “宜人,不会的,我……我与五哥早年便有过这些约定,若是他受制于人,写信时身不由己,就在那个‘孙’字上也加一笔,我……我这边也是一样。可五哥自己名字如何书写,我最清楚不过,这信未必是他亲笔,但名字绝对没错的!夫人、宜人,五哥现在应该安全,是他主动来找我了!夫人,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啊?”不想苏九妹很快打消了各人疑虑,而且看着她此时神色,更多的乃是喜悦,却不再是惊愕。这样看来,这个名叫“孙五”的人,在阮家众人面前,已是越来越明朗了。 “好,这信上写着……”孔璐华眼看写信之人就是孙五无误,却也多了几分安心,便想着为苏九妹读信,可往信上一瞥,竟忽然又发觉了一些不对。细看得几次,便对苏九妹道:“九妹,你……你这个孙五哥,平日在临海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是务农辛勤,收成比其他人更多,还是平日也出去做一些小买卖,用之补贴生计呢?” “夫人,这……都不是啊?”苏九妹听着孔璐华这样问起,竟也有些讶异,道:“其实五哥……五哥在家也是务农为生,家里还过得去,但也不是特别宽裕,至于小买卖,我没听他说过啊?但是啊,五哥人很勤劳,也经常帮我们家做些活,给爹娘买药。以前许了他,虽然还没成婚,就已经对我关怀备至了。咱们临海村大家都认识,却也没那么多规矩,所以……所以我们才有了那个约定的。” “那你可知,这孙五在信上写了什么?”孔璐华道:“他信上写着,三日后约你出去,然后……然后就给你富贵。九妹,听你方才所说,你认识的孙五哥,能写出这样的话吗?所以这件事,我看着还是有些蹊跷。要不然,我给你回一封信,就说你在阮家,过得也好,什么富贵之事,你不强求,直接打发他走了算了。谁知道他说的富贵,又是什么啊?” “夫人,不要啊!”没想到这句话说了出来,苏九妹竟当即急得哭了出来:“夫人,我……我那日离了家,寻五哥寻不得,又被人追着,那时候,……那时候我就想着,就这样死了,倒是也好,总是再没有牵挂了。后来……后来大人救了我,可临海村总是没了,那时候,那时候我心里唯一剩下的,就是五哥了。毕竟……毕竟他只是下落不明,却没有死啊?所以,我……我这五年来,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再见到五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呢……可是现在五哥他、他就在我身边了,夫人,我不知道五哥现在到底怎么样,可既然他都来了,我……我若是见也见不得他一面,我、我就是现在死了,也不能甘心啊?”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危险的杭州路 “这……你说的也对啊……”孔璐华看着苏九妹样子,自也清楚,苏九妹在临海村时,肯定是早就对孙五有了情意,是以虽然五年过去,虽然她也曾参与养蚕之事,却一直不曾忘了自己的过去。更何况,现在孙五书信虽到,可他眼下身份如何,所谓“富贵”要怎么实现,自己一概不知,若不能真正见孙五一面,这些谜团定然无法破解。苏九妹也只会日夜惦念那个未婚夫,甚至很有可能因此落下病症,到时候,自己就真是害了她了。 “好,我这就给你回信,但你一定记住,这几日就在家里,不要走动,只到那一日,我带着你过去就是了。这件事你答应我,怎么样?”孔璐华向苏九妹道,苏九妹听孔璐华对自己有了保证,心下顿时轻松了起来,便也对她连连点头。 看到苏九妹心情渐渐平复,孔璐华方才安心,也将孙五相约时间、前赴之处都告诉了她。自己也带着刘文如先行回房,为她准备了回信。只是想着孙五那隐晦不定的言语,这一日她却始终无法安心。 入夜之后,孔璐华也把这件事告诉了阮元。而听着无端出现的“富贵”二字,阮元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那个孙五在临海村时,一直是个老实人,也不懂怎么经商做些买卖,仅凭老实,他如何能说出富贵之语?当年临海村是我一时不慎,被那些海寇……难道,这孙五竟与海寇有些干系?”阮元向孔璐华道。 “是啊,夫子,若是如此,那……那九妹不是就危险了?”孔璐华听着阮元意外联系到海盗,也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现在最危险的,或许未必是九妹,而是夫人你啊?”阮元担忧道:“夫人,你那时为何要说,自己陪九妹走这一遭呢?若是你这一去,竟果然遇到意外,那我……” “夫子,难道这种时候,还能你去吗?”不料听了阮元的话,孔璐华却反倒坚定了起来:“若是那孙五果然和海盗有联系,九妹自己去,肯定是凶多吉少,若是你去了,这抚院无人坐镇,万一他们别有企图,不是前后失据了吗?书之姐姐她们,遇到生人都不敢说话,怎么保九妹平安?常生和你一样平时就知道读书,孙五这种人他应付得了吗?这样想来,唯一能陪她去的人,也就是我了。不过,夫子你也放心吧,这总是还有两日,若是咱们果然担心孙五来者不善,那不如先做好准备,只要情形不对,我就把九妹带回来,这后面的路,咱们做好防范,自然不会有问题了。” “夫人这样说,却也是……也是唯一的办法了。”阮元想着孔璐华之语,似乎除了答应她,也再没有更好的对策。但即便如此,阮元也柔声对她说道:“但这一次,你也务必小心,我……我让杨吉陪你们过去,有个不测,他熟悉杭州道路,保你们全身而退应该不难。剩下的,我来准备,准保那一日你们平安出去,也能平安回来。” “道路啊……嘻嘻,夫子,要说杭州的道路,夫人也很熟悉呢。既然他们把会面位置定在了丰乐桥华光巷,后面的事嘛……” 很快,一个周密的会面计划,便渐渐在阮元夫妇间露出了雏形。 果然,三日后的黄昏,阮家在抚院后门的牛羊司巷备好了车马,为了不惹人注目,撤了车上青帏,只罩上素色帷帐。杨吉带着苏九妹上了车,阮元也有些放心不下孔璐华,一路带了她到后门,也再三叮嘱于她,若有意外,务要小心,以求平安归来。 “娘,您这是要去哪里呀?”这时已经七岁的阮安,也不知不觉间冒了出来,头上还带着一个花环,阮安看着孔璐华这个时候突然出门,也是一脸不解,问道:“娘以前都跟我说,入夜之后有夜禁,没有急事是不能出门的,可今天娘自己说的话,怎么自己都记不住了呢?” “安儿,既然你知道没有急事不能出门,那娘今日果然有急事,还不能出去一次呀?”孔璐华也对阮安笑道,只不过前路未卜,自己虽这样说了出来,却还是有些担心,便也强作镇定,对阮安柔声续道:“安儿今日这花环,看着好漂亮啊,是谁帮你编的呀?” “娘,你这都忘啦,那天咱们在园子里看花,唐姨娘就给我编了这个花环啊?哈哈,娘还没有我聪明呢。” “哈哈,安儿现在聪明啦。”孔璐华也对阮安笑道:“既然这样,那你今晚就接着找唐姨娘玩去,可别忘了,把你昨天写得诗给她看看,让她知道,连我七岁的安儿,做得诗都比她好呢!”孔璐华与唐庆云平日作诗在家中最多,互相调侃之事也是屡见不鲜,是以这时孔璐华虽是忧心外事,也不忘趁机开开玩笑。 “夫人,安儿的事你就放心吧。只是……无论遇到什么,千万不要慌乱,以夫人的聪明才智,自是无碍的。”阮元看着阮安天真可爱,想着孔璐华又是身犯险境,心中也不觉有些难过,自抱过了阮安,又继续安慰起孔璐华来。 “好啦,夫子就按先前商量的,一切布置妥当,夫人自然不会怕啦!”孔璐华也对阮元嫣然一笑,便即上了坐车。在杨吉缓缓驱赶下,马车由牛羊司巷转入竹椅子巷,又折入更为宽阔的城头巷,便一路向北而来。这时因入夜之故,城头巷各处路口已渐渐备上了卫兵,孔璐华带着抚院令牌,每遇哨卡,便告知是抚院中有人生了急病,需要到北城求医。急病本是夜间放行特例,更何况是抚院之人亲临,卫兵本也不敢不给孔璐华放行。 只是苏九妹在车中看着沿路哨卡渐渐放行,不过半个时辰,距离丰乐桥便只剩一处转弯,心中也多了几分忐忑,犹豫之下,还是小声对孔璐华道:“夫人,今天……真是谢谢您了,我、我一个家中侍婢,怎么担待得起……” “好啦,你也别客气了,今日之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要说啊,也是你这未婚夫言语不知轻重,说那些虚妄之言做什么?现在这情况,若是我不帮你,你这一趟估计就回不来了。”孔璐华说着说着,却也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又对苏九妹道:“不过,我也清楚你心意所在,不如我也答应你,若这孙五果然是个可靠之人,今日我们与他商量过了,就让你跟他走,然后……中丞也会给你些银子,让你回临海村重操旧业,如何?” “夫人,这……我……”苏九妹听孔璐华突然这样一说,还以为自己做得不好,孔璐华不想要自己了,顿时惊慌失色。 “唉,这些年看着你在咱们家,我也明白了。”不想孔璐华却并无责怪她之意,只说道:“九妹,你人很好,当年在扬州为百姓养蚕的事,我这一生都会记得。可依你原本心性,却总是……你也不要怕,只随着自己心中所想听我的话便可。或许,你和我们这个家,总是有些距离的,这样你在阮家继续生活,也不会开心吧?所以我也和夫子商量过了,若是这里海盗能够平定,就让你回临海村,再给你一笔银钱,帮你把养蚕的事办起来,这样你以后活得自在,也可以靠自己的手艺平安过一辈子了。只是,没想到今日,竟又遇上了这样的事……”孔璐华这些年对苏九妹一直颇多留意,也清楚她毕竟出身贫寒,又一直饱受身份困扰,是以几年下来,苏九妹始终不能放下心中芥蒂,真正融入阮家,于是也为她寻了后路。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让人伤心,是以这次她言语上不得不多了些隐讳。 “夫人,我……多谢夫人关照,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夫人……”只是看着孔璐华如此宽容,苏九妹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好啦,我家室如何,你也该清楚,若是我这样在意你的报答,那岂不是我太小气了?”孔璐华一边笑道,一边也看着外面街上情形,只见马车已转过了柳浪巷,眼前正是杭州中心最大的集市塔儿头,便也对苏九妹说道:“你看,你未婚夫约定的地方,就快到了,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先见见他,怎样?” 苏九妹听到“未婚夫”几个字,果然眼中又泛出了喜悦的光芒。 杭州城中的塔尔头集市,是一处百年繁华之处,四周店铺林立,一路直向着丰乐桥延伸过去,虽然已是二更时分,店铺早已歇业,可夜色之中,重重楼阁犹是壮观。杨吉将车赶到桥头,便停下了马车。方当车子停稳,苏九妹已然按捺不住,便从车上跳了下来,向着桥东夜幕中喊道:“五哥,五哥,我来了!五哥,你能听到吗?九妹找你来啦!” 第三百二十五章 孙五的真面目 这时,孔璐华和杨吉却也都吃了一惊,原来,就在苏九妹面前数步之处的一条小巷里,果然出现了一丝火光! 随即,二人眼前的街道上,便多了一个人影,这人影距离马车数十步远,二人也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觉身影粗壮,应当是个男子。不出所料,苏九妹的身影这时也向前移动了数步,接着便是一阵激动的声音:“五哥……太好了!五年了,我……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九妹,我也想你啊!”听这孙五的声音,差不多是个中年男子。想着二人分别虽有五年,但相貌变化应该不大,这次苏九妹自然是找对了人了。想到这里,孔璐华也杨吉都不禁先松了一口气。 “五、五哥,你是怎么……怎么找到我的?五年了,我……我都不敢想还有见到你的一天,可那日见了你书信,我……我就是死了,也记得你我当日的约定的!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看着苏九妹的身影,似乎又向前移动了数步。 “九妹,那日也真是凑巧,我在杭州街市,竟见到了你。”只听这孙五说道:“那天你和几个衣着华贵之人,一同到了那什么高义泰去买布料,我当时就在对面酒铺,那时候,我……我也不敢相信啊。所以后来、后来我一路跟着你们,听你身旁的人叫你九妹,我才清楚,我看得一点没错!就这样,我跟了你直到牛羊司巷,方才见你进了门。后来才发现,那里……那里竟是巡抚这个狗官的衙门!九妹,那巡抚在家里,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逼你做那些苟且之事?罢了,今日你来了,便跟我走吧!给那狗官当牛做马的日子,你以后再也不用过了,只要咱们今夜出了杭州城,以后的富贵,哥哥有多少,就给你多少!” 听到这里,不禁是苏九妹,就连车上的孔璐华和杨吉,也都吃了一惊。孔璐华也小声问杨吉道:“杨大哥,这人……这人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夫子趁我不在,得罪了什么人吗?” “这人声音,我也没听过啊?而且他这般语气,多半连伯元的学生都不认识吧?”杨吉也思忖道:“再说了,按伯元的脾气,就算他办过一两件错事,也不至于把人坑害到一口一个……” 这时,苏九妹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五哥,你……你今天是怎么了啊?咱们这好不容易得以重聚,你怎么上来就骂阮大人啊?我……我在阮家这五年,无论大人夫人,还是几位小夫人,还是莲儿姐姐,对我都很好啊?家里有了重活,都不舍得让我来干呢。阮大人他……他从来以礼自持,与我说话都不多,又怎么会……怎么会做什么苟且之事呢?” “舍不得让你干重活?你以为那个狗官这样做,就是对你好吗?”谁知孙五下面的言语,却更加令人不堪:“那狗官最是要面子,你跟我一样,都是贱人,这一点他能不清楚吗?他们当官的,从来都是一副狗屁架子,觉得咱们是贱人,贱人就不配拿他们家的东西,也不配帮他们干活!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若不是投胎的时候找了个好肚子,他们也是跟你我一样的贱人!一边说着废了贱籍,另一边呢?大老板到咱们村子的时候,我本还想着村里有人能抵挡一二,可事实是什么?是村里那些个保丁,片刻之间一哄而散!我当时都纳闷,咱们村子有保丁,为什么不让我去呢?后来我才明白,他们都把我当贱人,从一开始,当保丁的事就没告诉我!那你说,这巡抚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个狗官!九妹,我知道你在这些禽兽家里,受了不少罪,你不用怕,大老板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他能让你堂堂正正做个人!赶快跟我走,你还看着那边做什么?!” 苏九妹在巡抚部院虽然生活了数年,可从来不问海疆之事,听孙五这番言语,一时尚不觉有异,可“大老板”几个字一说出来,孔璐华和杨吉的脸上,顿时都变了颜色。二人平日听阮元说起海盗之事不少,对海盗间的绰号,自也略知一二,而整个东海之上,能够被称为“大老板”的,就只有一个人! 很快,苏九妹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五哥,你……你真的误会了,阮大人从来都是个好人啊?平日家里是舍不得我干重活,可咱们这些女婢,都是不用做重活的啊?若是受了伤被大人夫人看到,无论是谁,大人和夫人都是一样的关怀备至,又怎么会在意什么贱不贱人呢?还有,你方才说‘大老板’,他是谁啊?” “九妹,‘大老板’的名号,你都不知道吗?那我告诉你,‘大老板’姓蔡名牵,乃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眼下大老板就在海上,下面有大船八十艘,愿意为大老板效死力的,少说也有上万人!九妹,我以前也害怕大老板,可见了他以后,我就不怕了,我也明白了,以前在临海村,我就是个贱人,但大老板,他能给我荣华富贵!九妹,你不要在犹豫了,跟着大老板,日后穿金戴银,有的是你享受的!”孙五的声音随即传来,正如孔杨二人所料。 “五哥,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即便苏九妹对海上之事再不了解,居于阮家多年,“蔡牵”这个名字她又怎能不知?只听她当即反问道:“那蔡牵……那蔡牵是朝廷钦点的要犯,他……他在海上无恶不作,就是投降朝廷,也只有死路一条的!五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要给蔡牵说好话啊?我……我虽然与阮大人说话不多,可我知道,阮大人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他从来说话,都谦虚客气,可唯独说到那个蔡牵,却是不共戴天啊?五哥,阮大人认定的坏人,那一定是坏人没错的!五哥,当年爹爹是怎么死的,你不是亲眼看着吗?!五哥,我不知道你这五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你不要再和那蔡牵在一起了,要不,你跟我走,我们去求阮大人,大人他说好了的!只要海盗平定了,就让我们回临海村,以后安生立命的钱,大人都会给的!五哥,你、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说着说着,苏九妹的声音也终于克制不住,最后几句话,孔杨二人听得清楚,苏九妹这时,已是泣不成声。 “哈哈,没想到啊,九妹,当年我们说好同心同意,做一辈子夫妻,可没想到,这狗官三两句花言巧语,竟把你给骗成这样!”听着孙五之后的言语,杨吉和孔璐华都不禁多了几分怒气:“你爹爹是怎么死的,那是这群狗官害的!是他们不把你爹爹当人看,不把咱们当人看,才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当年我们都糊涂,这天下谁不知道,那衙门大堂里坐着的,都是一群豺狼,那些狗屁朝廷通缉的要犯匪逆,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大老板早就说过,果然如此啊,阮元这个狗贼,收买人心从来不择手段,论阴狠狡诈,这阮元称得上天下第一!他什么把戏还以为我不知道吗?假意从咱们这些贱人这里找一两个人出来,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你们对他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可之后呢,剩下的贱人还是和以前一样活着,从生到死,都是他 妈贱命一条!九妹,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我这是都是为你好!你和他们在一起,永远过得都是下贱的日子,我这就带你走,你跟我一起去张大头领那里,好好过些时日,你就全明白了!” “五哥,我……我……”听着孙五不再争辩,而是准备用强,苏九妹也不禁后退了两步。 “够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柔嫩而不失严厉的女子之声,突然在苏九妹身后响起。 “谁?是谁!给老子滚出来!”孙五的一番豪言突然被这声音打断,也当即恼怒异常,只是环视四周,除了带着苏九妹前来的一辆马车,似乎并无他人。 “就凭你这种色厉内荏之人,也配对我发号施令么?”那女声对孙五尽是鄙夷,可即便如此,却仍是意外动听。这一次孙五循声看去,终于听得清楚,声音正是从马车中发出:“九妹在我家五年,我家人即便不能让九妹得享富贵,扪心自问,却也从未亏欠了她。夫子巡抚浙江,前后七年,一向勤于政事,力求宽以待民!你临海村当日被劫,夫子事后听闻,也自责了许久,之后痛定思痛,将村中甲长总保一并革职,再不叙用,即便是亡羊补牢,却也没让你那里再受过一次劫难,此后数年,也再未听闻海盗劫掠村镇之事!至于你收买人心之语,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在上月,夫子还上奏朝廷,免了绍兴今年受灾百姓赋税,另拨米一万石赈济贫民。就算这也是收买人心,夫子所买,也绝非一二人之心,而是这浙江省两千万百姓的人心!你若不信,那便自己去浙江坊市中问问,听到你等海盗之名,眼下还有谁愿意盗卖你们粮食火药?若不是夫子已得了人心,你等又怎会在海上穷途末路?若你还聪明,便趁早悬崖勒马,随九妹一并回临海村度日,夫子尚可供你二人耕桑之用,但你若执迷不悟,就算我看在九妹的份上,对你也只能不客气了!” “贱人,你他 妈放屁!”孙五又哪里愿意相信阮元为人?听了孔璐华怒斥自己,也当即骂道:“老子告诉你,大老板八十艘大船,不日便要北上,一年之内,就会打烂浙江沿海!你个不长眼的贱婢,还在那说什么穷途末路,大老板故意卖你们个破绽,还真当咱们治不了你了?你 他妈给老子记住,大老板,是有神佛庇佑之人!当年大老板上了普陀山拜菩萨,之后被你们四面合围,正是菩萨护佑,大老板才重获新生!去年李长庚那狗贼追击大老板,他还以为自己就要赢了,他不知道菩萨早已显灵,早就把他勾进地狱了!大老板去时两艘船,回来却是八十艘,这不是菩萨的眷顾是什么?阮元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凡夫俗子,拉不得弓开不了枪的狗屁腐儒,他拿什么跟观音菩萨斗,他配吗?!他要是有种,就别缩在杭州,来镇海啊?待大老板主力一到,今年八月,你就给他哭丧去吧!” “五哥,你够了!”听到这里,就连苏九妹也听不下去了:“五哥,那是我家夫人啊?夫人是圣人的血脉!你这样和夫人说话,你……菩萨怎么会保佑你啊?” “圣人?你他 妈就是个贱人!”不想孙五骂得兴起,竟连苏九妹的话都不听了,只对着马车骂道:“谁他 妈不知道,你们这些狗屁文人,平日百无一用,只会互相吹捧?能说几句好话,会写个诗对个对子,就是他 妈的圣人,你他 妈除了投胎比老子努力,还做过什么?地不用你们种,活不用你们做,每日只在那里坐享其成,还他 妈自称圣人,真是脸都不要了!你这贱妇,要是撞在我手上,老子先剜了你舌头,然后抽你三百鞭子,把你扔到街上要饭,到时候,老子倒要看看,还有没有人管你叫一声圣人!” “五哥,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苏九妹看着这样的孙五,自己根本不敢相信,情急之下,竟不觉向后退了数步。 “九妹,你看看,现在要相信谁,你自己心里该清楚啊?”孔璐华看着苏九妹开始有所动摇,也继续对她劝道。 “我、我……”苏九妹犹豫之下,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边是久别重逢的情郎,一边对自己恩情有加的孔璐华,却要如何决定是好?只是彷徨之间,她竟又向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苏九妹背后的马车突然动了起来,片刻之间,便转了个圈子,到了苏九妹身后,随即车上便探出一只手来,抓住了苏九妹衣襟,随即将她拉上了车! 接着,马车在丰乐桥头又是一转,便即上了大桥,只留下孙五一个人在原处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第三百二十六章 孔璐华的大撤退 “大哥!”不想孙五之后,这时竟一连冒出了十几个身影,为首一个人当即对孙五道:“方才车上那贱人,言语实在污秽不堪,大哥只让我追上去,小的一定剁了那贱人,给大哥出这口气!” “福哥,这样弄死那贱人,不是可惜了吗?”那“福哥”身后又有一个声音道:“方才那马车从塔尔头过去的时候,福哥你是没看到啊,那马车上帘子动了一动,里面竟有个美貌少妇,往咱们这边看了一看呢!嘿嘿,就蹭着火把,看那一下子,那少妇是真美,真有个神仙样子啊,就那一眼,我看那观世音菩萨,都未必及得那少妇呢。更何况,方才那声音,真是让人心里暖和啊……你说,咱要是追上了那辆车,你不想着……” “得了,别忘了你们这趟进杭州,是来干什么的!”这时却是孙五打断了几人说话,对那后说话的人道:“你现在就带十个弟兄,紧紧跟住那马车,把它围起来,然后四面夹击,那贱人死定了!还有,记得把你嫂子快些带回来,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得令!”这轻浮男子听了号令,哪里还按捺得住?便即率了一队海盗,过桥追击去了。 “大哥,我呢?”那“福哥”也不禁问道。 “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孙五轻哼道:“我从来知道,那阮元诡计多端,满肚子都是坏水,什么男人,也就有什么样的女人!这贱人多半对咱们也有准备,但万变不离其宗,巡抚衙门,她们还是要回去的吧?你们就在抚院四周散开,只要马车靠近,就立刻上去抢人!这一套连环计下来,阮元,你明日就给你老婆哭丧去吧!” 然而,这时载着孔璐华和苏九妹的马车,却一路过了丰乐桥,向着西城驶去。 “九妹,你方才面前那男人,果然便是你未婚夫不成?真没想到,竟是这等人物啊……”孔璐华想着方才孙五侮辱自己的言语,这时犹是心中气愤,只是她禀性文雅,即便想要骂人,也只能点到为止,说不出什么真正的脏话来。 “夫人,对不起,五哥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苏九妹想着方才情形,却也哭了出来,对孔璐华道:“以前在临海村,五哥是咱们家最好的朋友,平日爹娘累了,活做不动了,五哥都会帮咱们,谁知道那时,他竟被海盗掳了去,然后……却也不知那海盗竟是什么人,却把五哥变成了这样啊。夫人,我……” “好啦,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孔璐华也安慰她道。 “九妹,方才我看你僵持在那里,若是再这样下去,你肯定吃亏,所以我只好拉了你上来,你……你不会怪我吧?”方才突然启动马车,拉苏九妹上车结束对峙的,自然便是杨吉了。 “杨大哥,我……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不过夫人,咱们就这样往西走,真的能甩开他们吗?这路我倒是熟,可贼人今日我看来的不少啊。过塔儿头的时候,我就依稀看到了几根火把,方才九妹在哪里与那人说话,我一边听着动静,附近小巷子里,少说有十五六个人呢。”杨吉想着这晚发生之事,却也有些担心三人这时的处境。 “杨大哥,我敢这样带九妹出门,难道夫子那边,我不会做好准备么?你听我的话行车就对啦!”孔璐华这时却渐渐平复了下来,看着前面一处市集对杨吉道:“你看,前面那是什么?” “夫人,这可难不倒我啊?不就是寿安坊市吗?”杨吉在杭州前后居住十年,对杭州集市早已了如指掌。 “好,你现在就往寿安坊市驾车,到了中间,再向左转不迟。接下来,你多听我几次指示,自然就明白了。”孔璐华一边对即将追来的海寇犹带着几分冷笑,一边却也对二人打趣道:“你们看看这夜晚的集市,不也是别有一番风趣吗?” 杨吉一时不解,却也带着孔璐华一行进了寿安坊市,不出所料,方行到市集中心路口前三十步处,便遇上了哨卡。不过这次孔璐华却没有迟疑,见了哨卡把总,当即拿出抚院令牌,道:“你等兵士听着,今夜有海寇侵入府城,我奉巡抚大人之命,让你等立刻发兵剿捕,若能擒得海寇,明日定有赏赐!” “这……回夫人,我等只是看守路卡的卫兵,和海盗性命相搏,这是不是有点……”看起来,这个把总听到海盗之名,还有些慌张。 “你若是在捕盗之事上有所怠慢,明日我便告诉巡抚,你这把总也不用当了!还有,今日来这里的海盗,不过十五六人,你这里有三十个兵士,之后我会让其他人协助于你,你等人数倍于贼人,还有什么可怕的?若是抓到海盗,你这里每得一人,全体赏一月俸禄!”孔璐华自然清楚这些路卡卫兵能力有限,便软硬兼施道。 “那……下官这就去办!”看着孔璐华言语不留余地,把总也便依令而去,召集士兵捉海盗去了。看着寿安坊市兵士渐渐行动,孔璐华的坐车也过了路口,孔璐华忽然对杨吉道:“下面,你往东南边走,半刻钟之内赶到布市,杨大哥,依你的速度,没问题吧?” “夫人,速度你放心,可是……咱们这是做什么啊?就凭那几个酒囊饭袋,能抓到海盗吗?”杨吉不解道。 “这个嘛,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现在听我的没错,若是海盗脚程快,把这里的路抢先占了,就更糟糕了!”孔璐华指挥道,杨吉听她这样一说,也不敢怠慢,立刻催马前行,果然片刻间便到了下一个路口,转而向东,进入布市之后,孔璐华又如法炮制,将寿安坊市之言对这里把总重复了一遍。 接着,马车转而南下,又进入南边的荐桥市,这时只听马车之后,已渐渐有了喊杀之声,杨吉好奇之下,向背后望去,原本漆黑一片的杭州夜路,竟已变得一片红光,似有数十人举着火把在北边道路巡逻一般,若是只有三处闹市哨卡官兵,却怎得如此大的动静?思忖之下,杨吉终于恍然大悟,问孔璐华道:“夫人,我明白了,难道是……你早就预备了伏兵?” “是啊,难道明知孙五可能是海盗,我们这次出门,还会丝毫不做准备,等着他来强抢九妹不成?”孔璐华也渐渐从容了起来,只是即便如此,这句话犹有几分谨慎:“接下来,咱们便快些南下,到了三圣桥头,自然有人接我们回去。” 杨吉听着孔璐华言语,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海盗人数众多,只要有一二人抢在自己马车之前,苏九妹仍有危险,便再次催动车马,一路向南,到了三圣桥之前,果然桥上已经亮起了火把,桥头影影绰绰,都是绿营官兵,火把之中,一名三品大员迎上前来,对孔璐华拜过,说道:“夫人安好,下官抚标参将张五经见过夫人,夫人此行,可有遇上贼盗?” “托杨大哥的福,我们的车比他们两条腿快多了。”孔璐华这时也渐渐恢复了寻常的优雅淡然,对张五经道:“张参将,北面三处市集那里,可有消息传来,那边的海寇,现在有多少落网了?” “回夫人,方才我麾下方守备来报,布市、荐桥市那边,果然出现了一伙贼盗,方守备已抓住了八人,还有四人,正在追捕之中,看起来,这次瓮中捉鳖,中丞和夫人是要大获全胜啊!”张五经也对孔璐华喜道,杨吉听到守备,方才明白,阮元为了这次捕盗,定是出动了三成以上抚院卫兵,如此搜捕,海盗岂有不败之理?欣喜之下,也对孔璐华道:“哈哈,夫人,没想到啊,伯元布得这般天罗地网,看来这伙海盗是跑不了啦!” “杨大哥过誉了,其实要不是夫子和我相信你驾车之术,这次冒险,或许夫子还不会答应呢。方才过荣府桥的时候,我还担心万一海盗脚程快,竟果真赶在了咱们前面,现在看来,他们还没绕出市集,就已经被阻截住啦!就凭他们这点本事,在杭州城里,还想着与你我比认路的功夫么?”孔璐华想着这次冒险出门,终于成功回归,心中自也是得意。 “可是……若是咱们把人都集中在集市和这里,那……抚院怎么办,若是贼人不顾这一路官兵,竟去袭击抚院了,伯元他会不会……”杨吉转念一想,似乎这时还不能确保绝对安全。 不想孔璐华听到这里,却也笑了出来,道:“杨大哥,难道你能想到的,夫子竟想不到么?抚院那边的人,可比这里还多呢!你若不信,现在咱们便回去,等你看到夫子了,自然也就放心了。” 杨吉将信将疑之下,还是驾着马车过了三圣桥,过得两个路口,便到了抚院左侧的元井巷,有了卫兵护卫,各人这一路倒是放下了心。孔璐华也示意杨吉,一路前行,到抚院正门再行下车。杨吉依命而下,方在关帝庙前转过车来,只见前方辕门处果然一片灯火通明,几个海盗正被缚在一侧。看来阮元不仅早有准备,而且下手迅速果断,偷袭抚院的海盗刚刚抵达辕门,就已被这里官军抓了个正着。 “夫人的马车回来啦!”前面一名兵士看见杨吉驾车而来,便即跑回门内报告道。 过得片刻,阮元果然从门内走了出来,看着孔璐华、杨吉和苏九妹都安然无恙,也顿时喜形于色,连步轻趋而上,对孔璐华笑道:“夫人,这一趟可苦了你了,你们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你……没受伤吧?杨吉和九妹也没事吧?” “夫子,这次出门的事,咱们不都想好了吗?你说,咱们这次布置,如此周密,海盗还能把夫人怎么样呢?”孔璐华虽然仍是心有余悸,可总算平安归来,也便言笑如常。看着一旁被捉住的几个海盗,又向阮元问道:“怎么样,来抚院的贼人都抓住了吗?” “怎么,夫人连我都不相信了吗?”阮元也对孔璐华打趣道:“就这几个蟊贼,还能难倒咱们这些兵士不成?当时我只让他们四面埋伏,果然来了这群形迹可疑之人,便一拥而上,没两下子啊,这场仗就结束啦!” 只是这时阮元侧目一瞥,只见孔璐华身旁的苏九妹,虽在火光之下,已看不出脸色如何,但双目黯淡,却是清楚可见,竟似经历了生死大事一般痛苦。阮元心中,也自然明白,多半时孙五言语不逊,已让他夫妇二人断了情分,自是不忍,也对孔璐华和杨吉道:“夫人、杨吉,你们先陪陪九妹吧,我去让莲儿叫人,把九妹扶进来,这一路奔波,却也是苦了她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苏九妹的迷惘 “嗯,这样也好。”孔璐华应道,很快,阮家之内也走出几名侍女来,扶了苏九妹进门。这时,阮元和孔璐华才一并走入抚院。到了后院,莲儿也唤人帮苏九妹在偏厅找了座椅坐下,阮元、孔璐华和杨吉也都一并入内。孔璐华看着苏九妹失神之状,也不禁感叹道: “唉……本想着九妹的未婚夫应该是个仁善之人,却不想不仅投了海盗,还口口声声要给九妹富贵,还对我们……” 她从来不愿以低俗言语骂人,是以阮元见她神色,已知其意,也不再多问,又向苏九妹问道:“九妹,你那个未婚夫,可是因为临海村之事,对我们怀恨在心啊?” “这……回大人,是这样的,但是……”苏九妹抽泣道。 “伯元,这不光是临海村的事,当时夫人……夫人都把你严惩临海村保甲的事说了出来,也保证过些时日,就送九妹回家,可即便如此,那厮口种仍是不肯饶人,在他看来,好像你做了巡抚,就是来这杭州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一般,还说夫人……说夫人除了投胎投得好,其他什么也不是……”杨吉看着苏九妹凄苦之状,一时按捺不住,也对阮元多说了几句,只是孙五后面骂人之语实在太过难听,说到这里,杨吉也不好意思再重复了。 “杨吉你闭嘴!那恶贼的话,你再重复一遍,是要污了这宅子吗?”孔璐华想着孙五之言,心中怨气仍未消散。又看着苏九妹无助之状,对孙五更增恨意,便脱口而出道:“要不然,我和夫子为你做主,你们这婚事,就不算数了!这天下这么大,就算是杭州绿营,也有不少能干的后生呢,要不,我明日为你挑一个没有家室的,让你再嫁个好人家!” “夫人,您……您这是什么话啊?”可是就在这时,竟然连孔璐华也没想到,苏九妹听了她说起与孙五取消婚约之事,眼中惊惧之意,竟比之前更甚了:“我……我六年之前,就已经和五哥订了亲,那个时候除了过门,其他的事,我们都已经办完了,我们就算没拜堂,那也是夫妻了啊?既然做了夫妻,那……那就算他再怎么不好,我……我也一辈子就是他的人了?夫人您让我改嫁他人,这不是……不是要我去做个不贞之人吗?” 听到这里,孔璐华心中也不觉一惊,她年轻时便听闻钱大昕解释夫妻婚姻之事,对女子和离之言深信不疑,这时看到孙五言语如此不堪,与苏九妹更是官匪殊途,自是毫不犹豫,将解除婚约之言说了出来。可没想到,苏九妹对民间所谓“守贞”之念,竟比自己所知还要坚决。 “九妹,你……你和他不过订了亲,连婚礼都没办,你……你怎么就成了不贞之人了?一定是你那里家人糊涂,把这贞洁之事、婚姻之事都弄错了。你听我的,从今天起,心里就不要想那个孙五了,等找到了新的意中人,你再把你这份心思都放在他身上,那样……那样你这一番心意,才不会白费了啊?”孔璐华只好劝道。 “夫人,所谓贞洁,不就是有了婚约,便要忠贞不二吗?”孔璐华却没想到苏九妹不仅不听自己劝告,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夫人,您是圣人之后,既然是圣人血脉,那更应该遵循圣人之意行事才对啊?您……您怎么能劝我违逆圣人之道呢?” “我……九妹,圣人他……他哪里说得这般苛刻了?若你不信,那我再说个人看。夫子认识的钱辛楣钱老先生,是学界泰斗,天下人无不崇敬于他,他说的话,你该相信吧?钱老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婚姻之事,并非一成不变,若是为夫者凌虐妻子,又或酗酒不能节制,又或偏宠妾室,为妻者和离,并不算失节啊?你……你要是不信,夫子那里有钱老先生的文集,我拿来念给你听,你总该信了吧?”孔璐华眼看讲道理已经劝说不了苏九妹,只好拿出钱大昕这张王牌,试图用实例说服她。 可苏九妹听到钱大昕的名字,依然是一脸茫然,道:“夫人,您……您说的钱、辛、楣……这位老先生是谁啊?他……他说的话,真的就是对的吗?可是、可是我家中爹娘,村里长辈,都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啊?老人们都说,贞洁便是……便是我许了一个人,就一辈子只能做他的妻子,正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呢。夫人,您非要让我和五哥离缘,那不是逼我去死吗?我……夫人,您要是执意如此,那我……我就去死了算了!” “九妹,夫人说得不对,你放心好了,莲儿,快,快把九妹带回去吧。”阮元眼看苏九妹神色激动,说不定便真要去寻死路,也只好临机应变,赶快让莲儿将苏九妹带了下去。杨吉见状,也向阮元示意前往帮忙照看,阮元便也点了点头,很快,厅里就只剩下了阮元夫妇。 “夫子你好厉害啊,连‘夫人说的不对’这样的话都敢说出口了,你是不是……”孔璐华莫名其妙被阮元反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夫人,我若不这样说,九妹能安稳住吗?”阮元也对孔璐华劝道:“其实我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你心中所想呢?可是九妹她……那村镇中耕桑之人,那里知道学问是怎么回事啊,凡事一知半解,就那么传下去,结果……结果九妹就成了这样。可我看她样子,这些话,她是当真了啊?夫人,若是我不顺着她言语说上几句,她真的去寻了短见,可如何是好啊?” “夫子,我……都怪那个什么孙五!若不是他言语污秽,九妹怎么会……”孔璐华想着这件事来龙去脉,却也觉得自己委屈。 “夫人,说来也怪啊,这孙五我听你之言,本来也是寻常村民,一时被掳到了海盗之内,他怎么会……怎么不想着逃出来,反而对海盗这件事,还这般顽固呢?”听着孔璐华的言语,阮元对海盗之事也更多了几分不解。 “哼,你别说,我跟你成婚也十三年了,这些年见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是这般蠢笨的呢。”孔璐华不仅抱怨道:“那孙五似乎是觉得,当年蔡牵拜了普陀山,所以……所以观音菩萨就保佑上了蔡牵,五年来蔡牵几次被咱们逼到绝境,都活了下来,现在还这般嚣张,都是因为菩萨保佑……夫子你说,就这样的话,他居然能信?他……”可没想到自己说着说着,阮元眼中竟突然多了一丝光亮。 “对啊……夫人,信奉神佛,看来,这件事我以前竟是没想到啊?”阮元忽然对孔璐华说道。 “夫子,你……你是有办法了?” “没错,夫人,我们与那些海盗不同,我们平日都是读圣贤书,知先儒故事之人,对于这神佛之语,最多也就是敬而远之。可海盗不一样啊,他们大多都没读过书,能识些字就不错了,又哪里清楚圣人先哲到底说了什么呢?相反,他们往往容易轻信神佛,以为果然有观音菩萨之力,可以护佑他们。既然如此,那这应对之法,也就不难了。”看起来阮元已经看出了海盗的问题所在。 “好吧,我姑且信你一次。”孔璐华看着阮元样子,却也一直不算轻松,便又问道:“可方才从回家开始,我却也觉得你有些心事,怎么?是京城来了上谕,还是你……你又想着再给我们找个妹妹了?” “哈哈,这都瞒不过夫人啊?”阮元也不禁笑道:“其实这事也不算大事,我先前向福建的张中丞打听了张阿治家眷的消息,果然,他家人另有其他居所,应该……应该就在洪濑镇和罗溪镇之间,那里尚有四五个村子,还需要进一步查访。所以我也想着,若是你们平安归来,便再让杨吉出一次门,到福建配合张中丞,将这张家母弟,都寻出来。” “夫子,这件事张中丞不会自己办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杨吉出面呢?”孔璐华不解问道。 “因为……此事绝不可让另一人提前知晓。”阮元忽然说了一句。 “夫子的意思是……” “夫人,以前的玉德离任已经三年了,可三年来,蔡牵依然横行海上,而我们呢?我们不仅没有如期剿灭蔡牵,西岩兄性命都没了,眼下这闽浙总督阿林保是何许人,难道还用我多说吗?”阮元眼看四周并无旁人,方才对孔璐华说出了这句话:“我许多年前,便曾言及若要使东海太平,必须闽浙两省合力,否则蔡牵终有可乘之机,但阿林保这般庸懦,在福建除了纵容蔡牵,还能做什么?我本不愿与同僚相争,可西岩兄他……西岩兄的事,也让我清楚,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阿林保尽快调任,另择一名愿意清剿海寇的总督,与我协力作战。那如何能让阿林保调离福建,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向皇上证明,阿林保在福建,所作所为尚不及张中丞。那既然张阿治的弱点咱们都找到了,这个功劳,我自然要让给张中丞了,却又不能让阿林保提前知道,那我该如何去做?自然是派出我自己的亲信,去帮张中丞打开这条通路了。杨吉以前在杭州,与绿营兵士大多相熟,这打探情报之事,自然非他莫属,到时候,我们闽浙双管齐下,张中丞这大功,也就立定了。” “没想到啊,夫子,你也有这样的一面呢?”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竟是已经开始针对上了阿林保,这样的事,自己与阮元共同生活了十三年,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不过,寻常官场倾轧,往往不过争名逐利,阮元这番计划,却是为了海疆太平,却又不可与寻常之辈同日而语了。又问道:“那……你方才说的应对海寇之法,又是什么呢?” “夫人,海盗能祭拜,难道……我们就不能祭拜了?而且这杭州从来有个去处,或许啊,比普陀山更灵验呢。”阮元略显神秘地说道。 “夫子,你……你怎么也相信这些了?” “不是我相信,是有人需要相信啊。”阮元说到这里,却也不禁感叹道:“为了剿灭蔡逆,还东海一个太平,有些以前我们没想过没用过的办法,现在,也只得用上了啊。” 看着这时的阮元,孔璐华却也依稀多了几分陌生之感。 或许,李长庚的死,给阮元的打击和影响,要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岳庙之祭 果然,两天之后,杨吉便带着阮元写给张师诚的密信,一路南下去了福建。而阮元这一日也从宁波叫来了王得禄,并约杭州大小官员一道,去了西湖之北的岳王庙。阮元亲自献上祭品,并率领大小官员焚香祭拜。拜过岳飞坐像之后,阮元想着海寇久久不能平定,心绪犹是怅然,便即嘱托了一边岳庙管事,取来纸笔,自己则上前泼墨挥毫,作诗一首,曰: 不战即当死,君亡臣敢存。 犹怜驴背者,未逐马蹄魂。 独洗两宫辱,莫言三字冤。 投戈相殉耳,余事总休论。 一时祭拜已毕,杭州府县大小官员也相继散去,只剩下刘凤诰和王得禄留在阮元身旁。刘凤诰看着阮元诚敬之状,也不禁有些好奇,便向阮元问道:“伯元,这岳王庙香火确是不错,可若是为海上兵事祈拜,那关帝庙不是更方便吗?为什么我们要舍近求远,跑到这城外的岳王庙来呢?” “金门兄,关帝庙就在我抚院左近,若是我只去关帝庙祭拜,这心意未免有些不诚啊?更何况,关帝庙的香火,我也从未断过啊?”阮元对刘凤诰笑道。 “这位……这位大人,其实您或许不知,阮中丞与这岳庙,还有另一番渊源呢。”王得禄看着刘凤诰,只知他是二品大员,却不清楚他究竟是何人,便只好对他介绍道:“忠毅公在世之时,曾经和我说过阮中丞的事,八年之前,一场暴风雨将当时进犯浙江的上万海盗打得七零八落,我军也大获全胜,之后中丞缴获了不少贼人兵器,想着这些镔铁竟为贼人所有,已是不祥之物,便只得用来做不祥之事,于是联系了这里岳王庙,把里面的秦桧诸人跪像给重修了一遍。所以这里啊,一直对中丞也是心怀感念呢。中丞已经和这里相熟,再来这里祭拜岳王,或许所谓天数,会更容易应验呢……对了,这位大人,您的姓名,在下还没请教呢,这杭州能穿锦鸡袍服的官员,除了中丞和藩司,也再没其他人了啊?” “王军门,这是我同科之友,萍乡刘金门,现在在浙江做学政,不过也难怪,王军门一直在外省任职,金门却是在翰林时日多些,你二人之前不识,却也在情理之中啊。”阮元看二人竟然先前全不相识,也只好为二人相互做了介绍。 “哦,是刘学使啊,今日匆匆从宁波过来,方才忘了问过学使之名,却是我的不对了。”王得禄也对刘凤诰赔礼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们福建的学政,一般不过四五品,最多也就是三品了,刘学使却是以二品之身南下督学,真是少见。” “王军门,浙江是人文渊薮之地,历来多是侍郎或者内阁学士前来督学的,要不然啊,这里的学生可不信服呢。”阮元对王得禄笑道,只是这时他不经意的一瞥,却也发现一旁的刘凤诰面上,竟忽然多了几分黯淡之色。 “哈哈,看来还是我见识浅了。不过中丞,我这一次来杭州,也不会只有祭拜岳王庙这一件事吧?中丞有什么海防上的安排,也尽可与我说,我回了宁波,当即去办。”王得禄却是不拘小节,言语痛快道。 “嗯……眼下确有一件要事,王军门,你现在就给邱镇台发信,快马送去定海,让他立刻出兵,迎战张阿治。前几日张阿治手下一拨海盗,想着夜袭杭州,十多个人,只走脱了一个。但我也看得清楚,这些人敢来我杭州作乱,定是张阿治船队就在附近海上,这场仗,一定要尽快打下来,张阿治眼下船只并不算多,以定海镇之力,还是能对付的,可若是蔡牵亲率主力北上,再与毫发无损的张阿治会师,那后面的行动,可就要困难多了。”原来,海盗追击孔璐华的那一夜,由于阮元预先计议得当,布置稳妥,十余个海盗除了孙五一人,其余全部被阮元擒获,其中也有几个胆小怕事之人向他供出了张阿治战船就在浙东游曳的消息,所以阮元这日见了王得禄,也当即下令,让邱良功尽快出兵,打张阿治一个措手不及。 “嗯,张阿治什么实力,我还是清楚的,邱镇台从来英勇,定海镇兵力眼下亦自足备,发动抢攻,还是我们赢面更大。可是……”方才阮元为岳庙作诗之际,王得禄便在一旁观看,看着阮元这首诗的后半段,却也一直疑惑不解,便即问道:“中丞,您这诗作,我看着,实在有些不明白了,您难道是想说……若是岳王当年能一雪靖康之辱,迎回二帝,便身受三字之冤,也未尝不可,这……” “岳王心中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但若是今日的我,站在岳王那个位置,这就是我心中所愿。”不想阮元对此竟是异常坚决,道:“王军门,我嘉庆四年之冬来杭州做了巡抚,嘉庆五年,便正面与海盗交了几次手,那时候我们连战连胜,只觉再进一步,便是海不扬波,浙江重获太平!可现在呢?已经八年了!蔡牵依然在海上嚣张,可我们呢?忠毅公走了,胡镇台走了,上个月黄岩镇罗江太罗镇台,也不幸在巡海途中,遇风溺亡!王军门,你说,这仗若是再拖下去,还会有多少朝廷股肱要遭遇不测,还要搭上多少将士百姓性命?久拖不下,军无战意,这海上的事,也只会一日不如一日!所以,眼下我只有一个心愿,便是此番任上,能亲眼看着蔡逆覆灭,能亲眼看着东海太平!若得如此,便是今日仍有那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身上,我……我也愿意承受下来,和浙江两千万百姓,五镇三万绿营将士相比,我阮元这一条命,一袭官服,又算得了什么呢?”浙江除了沿海的定海、黄岩、温州三镇之外,内地尚有处州、衢州二镇总兵,五总兵及巡抚直辖额编绿营兵士约有三万余人,是以阮元有此言语。 不过说着说着,阮元看着一旁的王得禄和刘凤诰,二人面上也渐有诧异之色,亦自清楚自己言语或许有些过于激烈。无奈之下,也只得向二人陪笑道:“哈哈,方才都说到哪里去了,这海防之事,仍要实心布置,空有一腔热血,可如何成事啊?王军门,之前俘获的海盗多有声称蔡牵即将大举进犯之人,我这也不放心,不如,今日也带你前去询问一二,咱们后面的准备,也能更妥当一些不是?” “这……好吧,既然中丞都这样说了,我先给邱镇台去信让他出兵,然后,也在杭州盘桓几日,待出兵之事商议妥了,我再回去,怎么样?”眼看祭拜之事已毕,阮元自也清楚,前来岳庙朝拜只为提升士气,真正在海上相决胜负,还是要靠眼下浙江文武的共同筹划,便也与岳庙管事告别,同刘凤诰、王得禄一道回杭州去了。 只是听着这日阮元之言,王得禄和刘凤诰离别之际,心中却都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而刘凤诰心里,更有一种难以言表之情,久久不能散去…… 对于阮元而言,七月之末仍是喜讯连连之时。要求邱良功出击的命令下达之后,仅仅半个月时间,杭州就收到了回信,邱良功果然在檀头山一带找到了张阿治战船,并发起突然进攻,一场激战下来,张阿治因猝不及防,被官军打得大败南逃。阮元听闻此事,自然大喜,连忙让抚院发布文告,称岳王在天之灵保佑官军,海盗不过乌合之众,一战即溃。渐渐地,沿海官兵士气也有了起色。不过这次交火之后,邱良功也传来了最新消息,蔡牵已经在福建海面整顿船只,开始北上,至迟八月之初,便可抵达浙江洋面。 然而,这日京城中的养心殿,嘉庆看着自己桌案上的一封打开的奏疏,却不禁勃然大怒: “吴熊光这篇奏折,你们也都看过了吧?真是没想到啊,吴熊光是朕所见督抚之中,最为得力的一个,可他现在在广州,是要干什么?他上个月的奏折就提到过,英吉利无端侵占澳门炮台,已是有违我大清法度,他当时就应该给英吉利船封仓,断了他们水粮供给!可这两个月来,他封仓之事请示了朕两次,这一次,还说什么英吉利船就是不肯离开澳门,那朕要他做两广总督有何用!英吉利人,攻打澳门炮台在先,拒不撤兵在后,如此桀骜,为何还不调度水师,强行驱逐?!若是他办事就这个样子,那他这两广总督,也不用再当了!” “皇上,臣看吴总制之言,这英吉利之事,确实不好办啊?”这时,庆董托三名军机大臣,与暂时在军机处办事的英和都被嘉庆叫到了养心殿,只戴衢亨因初春起便南下治河,不在京城。嘉庆左手一边,还有一名西洋传教士在旁跪侍。董诰看嘉庆怒气渐盛,也向嘉庆劝谏道:“以往在两广,朝廷与西洋人也曾有过冲突,可每次朝廷严令之下,西洋人无不奉令而行,最多也就是封其船舱,断其水粮。可这次英吉利人却无礼更甚,封仓断粮之后,仍然不肯撤出澳门,此后之事,已经……已经没有先例了。是以吴总制没了办法,若是果然调动水师,强行驱逐,这……” “这怎么了?没有先例,你们就不会办事了吗?这天下的督抚,也就不会办事了吗?!”嘉庆越想越怒,可转念一想,英吉利人虽然先前也有无礼之事,但这次对澳门的态度,却似势在必得一般,不觉有些纳闷,便也向一旁那传教士问道:“汤士选,朝廷准你们大西洋人在澳门定居,本是旧例,这次英吉利进攻澳门炮台,我看也是冲着你们来的,你们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英吉利人是要做什么?你可要为朕说个明白。” 第三百二十九章 秋试监临 原来,嘉庆身旁这传教士是葡萄牙人,汉名汤士选,这时正在钦天监担任监正,听了嘉庆相询,便也答道:“回皇上,此事缘起,在于我们欧罗巴的法兰西国,现在的法兰西国国王,是个僭主,自他做了国王以后,一直在挑衅我等欧罗巴其他国家。就在去年,法兰西突然发兵,攻进了我们博勒都雅,我们的国王打不过他们,只好……只好逃了出去。原本这英吉利国,与我们博勒都雅乃是盟国,是一同对抗法兰西的,所以英吉利也出了兵船,说是要保护我们博勒都雅不受法兰西兵船之害,可他们……他们也是狼子野心,前日到了澳门,便强令我们博勒都雅人放他们进来,我们不答应,他们就对着炮台开了炮……皇上,这英吉利人贪婪之心,原是不逊于法兰西人的,这次来澳门,我看……我看就是想要强夺澳门了,还请皇上开恩,为我们博勒都雅做主啊!” 原来嘉庆七、八年间,欧洲各国虽然连续组建反法同盟对抗拿破仑,可拿破仑却是连战连捷,彻底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于是,嘉庆九年,拿破仑正式称帝,随后继续与欧洲列国开战,嘉庆十年,拿破仑大败神圣罗马帝国与俄罗斯联军,彻底废除神圣罗马帝国。嘉庆十一年,拿破仑再败普鲁士,彻底击碎第四次反法同盟,并与普鲁士、俄罗斯订立反英同盟,拿破仑的法兰西帝国达到了鼎盛。 然而,从嘉庆十二年起,拿破仑野心逐渐膨胀,开始在欧洲大陆发起更多扩张性进攻,干预西班牙政治,并向葡萄牙和西班牙发起战争,因西班牙在此次战争中抵抗坚决之故,此战一般被称为法西战争,而葡萄牙则在嘉庆十二年末被拿破仑完全侵占,葡萄牙国王逃亡巴西。英国眼看拿破仑在法西战争中陷入僵局,也随即展开反攻,帮助葡萄牙进攻法国。但英国的助葡行为,却也并非全然出于葡萄牙的利益,相反,英国也想趁机夺取葡萄牙的海外殖民地,扩张自己势力。于是嘉庆十三年夏天,一只由十三艘船,七百余英军组成的英国海军抵达澳门,要求进驻,葡萄牙驻澳士兵不允,英国海军遂强行炮击澳门炮台,引发了此后的澳门炮台事件。 澳门与葡萄牙其他殖民地不同,自清初起,清代援引明朝旧例,继续准许葡萄牙人在澳门居住,但仅为居住,却不涉及澳门国土归属,自顺治至嘉庆,清廷始终对澳门土地、沿海拥有管辖权。也正因如此,听闻澳门炮台被英国进攻,两广总督吴熊光当即出面,要求英国舰队退出澳门沿海,并连续给嘉庆上奏海上情况。但吴熊光并未处理过如此复杂的涉外问题,一时办事不由得迟疑了许多,直到第二次上疏嘉庆,他方才对英国兵船宣布封仓,而这时前后上谕奏折往来已有五次,吴熊光也只是刚刚决定断其水粮供给,始终没有动武,而这些英国兵船也一直停留在澳门海上。正因如此,嘉庆才会对吴熊光渐渐失去信任,并在养心殿上怒斥于他。 “博勒都雅……”不想嘉庆这时听着汤士选之言,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很快,嘉庆又对群臣怒道:“你们看看这一封,英吉利人送来的呈文,简直狂妄之极!这呈文之中,竟然说他们要‘保护’中国、博勒都雅和英吉利,且不说我大清根本用不着什么保护,这中国二字之下,为何将博勒都雅与英吉利一般,和中国二字并列?如此荒谬无礼,断不可再行迁就!吴熊光把澳门之事办成这样,这个两广总督,他也不要再做了!” 说到这里,嘉庆也意外发现,博勒都雅之名,似乎自己以前并不认识,向汤士选问道:“汤士选,朕听你刚才所言,你说你也是博勒都雅之人,你不是大西洋国人吗?” “回皇上,臣所来之国,音译便是博勒都雅,大西洋之名,是我国之人来了中国,在中国约定俗成之语,但我们国中,一向还是用博勒都雅之名而已。”汤士选答道。 “还是大西洋好听一些。”嘉庆道:“这次英吉利动兵之事,你也跟澳门的大西洋国人说一声,这件事既然发生在我大清海域,那大清绝无坐视不管的道理。先前吴熊光办得不好,朕就换个人过去,总之,英吉利兵船不退出澳门海域,朕绝不会罢手!”汤士选见嘉庆态度坚决,也当即向嘉庆道谢。 “回皇上,臣看吴总制这些奏折,有一件事却有些奇怪。”一旁的庆桂又向嘉庆问道:“吴总制这奏折中称,英吉利兵船甚大,其中最大的,船长是我大清兵船的一倍……皇上,会不会吴总制也是考虑到这一节,方才不愿动兵呢?” “什么兵船甚大,不过都是借口!”嘉庆怒道:“吴熊光先前奏报便说,英吉利兵船一共不过十三艘,其中兵士,说是七百人,其中大半都是瘦弱黑人,真正的英吉利人也就一二百人,就算他所言兵船甚大是实,这二百英吉利人,是他迁延不进的借口吗?!还有,他任两广总督三年了,那郑一是急病死了,后面又出来个张保仔,这张保仔,还有那乌石二,他可曾拿住?原本就是他应变无方,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两广总督、广东巡抚,就都换了吧!你等现下,可有推荐人选?” “回皇上,臣以为,国朝招抚外洋之道,国法早有规示,只是眼下督抚大臣,未必便即精通国朝律例掌故,是以此次改任广东巡抚,当择一精通律例,果于实行之人。刑部侍郎韩崶,论精通律例,可谓国朝第一,国朝旧典之识,也只在董中堂之下。是以臣愿举荐韩崶,暂代广东巡抚一职!”英和在军机大臣最后向嘉庆进言道。 “也好,巡抚就让韩崶去吧,至于两广总督,也需要一名果于任事之人,方能剿平海寇啊。朕想着,让百龄过去,你等可有意见?”几人清楚百龄这些年办事多有能名,自也没有异议。 “既然如此,你等传值班章京进来,拟旨吧。”嘉庆对几名军机大臣道,托津当即会意,向嘉庆告退,不一会儿带了两名值班章京进来。 嘉庆想着这次应对之言,也缓缓道:“这次诏旨,要点有二,对吴熊光,这次犹当严斥,之后,调回京城,给个四品京堂暂候调用吧。但此次诏旨,最为关要之处,在于英吉利之事。你须得写清楚,澳门洋面,是我中国所辖,大西洋人,亦是在中国国土之上居住,纵兵前往澳门洋面,开炮攻打澳门炮台,是冒犯天朝之举,此后若有再犯,朕断不轻饶!试想我中国兵船,可有远赴外洋屯扎之事?既然没有,那他们英吉利人,又如何胆敢驶入澳门?!至于英吉利人所谓法兰西进攻大西洋国之事,也要清楚,外国构衅仇杀之举,本属常见,中国并不过问。先时缅甸与暹罗相互仇杀,前来叩关求援,朕一视同仁,并无偏向,大西洋和法兰西之事,自然也当一视同仁。又何必由他英吉利派遣兵船,前来中国海上强加干预?若是那所谓法兰西僭主,果然派兵到我大清海上,来攻我澳门疆界,天朝自当立调劲兵,即刻加以剿灭,并不需你等前来代为防护!若是你等另有异心,想要占据澳门,那便是犯禁,朕再不会如此客气!这次朕可以准许他们撤出澳门,只要撤了,通商之事,一如既往,但若是他们不撤,那朕也只好刀兵相向了!” “臣等遵旨!”几名章京记录已毕,便下去拟旨了。 果然,这次澳门炮台事件,在嘉庆的高度关注之下,还是很快迎来了有利结果。英国方面毕竟准备不足,不敢当即与清朝开战,看清朝对澳门维护态度强硬,也不再强求澳门,而是退出了南海。一场外交风波,很快重归平静,但法西战争却在欧洲一直持续了五年之久,拿破仑的霸业,也由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对于广州发生之事,阮元很快也有了耳闻,想着吴熊光虽非用兵之才,总也是勤勉任事之人,先前还有过力谏嘉庆不要南巡的直言之名,却因为英吉利之事被罢了官,着实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过片刻之念,毕竟这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浙江的海防,而进入八月,前方哨船也已经打探到了蔡牵船队动向,张阿治率领的船队在蔡牵支持下重整旗鼓,已经到了温州海上。看来官军与蔡牵的一场激战,也便只在旬日间了。 于是,这一日阮元也特意将刘凤诰叫来了抚院。 “金门兄,眼下有件要事,我只能交托于你了。”刘凤诰也没想到,这日阮元从一开始,言语便郑重异常,道:“眼下蔡逆船队,至少六十艘大船,即将北上浙江,我已调度王军门和邱镇台兵船,准备迎战蔡逆,可眼下这形势……西岩兄过世之后,我们虽然也有胜绩,却还没经历一场硬仗,这一仗,是至关重要的一战。我对前线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我做了准备,后日便要前往宁波督战。可眼下已经是八月,我知道,乡试就在半个月后,依例我有监临乡试之责,可今年……今年看来我是赶不上了。所以,我想托金门兄一事,今年秋试,便替我于考场监临,如何?” “伯元,这……监临乡试几日,我倒是也没什么。可这样的事我也有些耳闻,若是巡抚不在,便应是布政使代为监临,眼下……庆格藩司不是应该快到杭州了吗?”刘凤诰不解问道,原来这时杭州正赶上布政使更换,暂时没有布政使任事,政务还都是阮元帮忙分担,才得以维持下来。 “金门兄,你看这封信,庆格藩司一时到不了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一封信出来,对刘凤诰叹道:“今年黄河的事,咱们都清楚,洪水暴涨、决堤严重,运船数月不得通行,长中堂和戴中堂一并去了河道,指挥修筑堤坝,直到上月月末,堤坝才终于筑成。当时庆格藩司给我来了这封信,说还有四五日,运河才能通船,这样看来,他这两日能过淮安,就算快了。按这个速度,乡试开始前,他是到不了杭州的。眼下杭州二品文职,我和庆格藩司都不能监临,那也只剩下你了啊?所以,虽然这并非金门兄本职所在,可为了浙江全省要事,我……还是想求金门兄帮这个忙。” “伯元,这……这你也太客气了,不过乡试监临,又不是让我出题阅卷,哪有什么难的呢?我……我这就去准备一下,过几日乡试开场,我便去贡院监试,剩下的,你就放心吧。”刘凤诰听着阮元之语,自忖监考确也并非难事,不过花上几日功夫,自己和阮元同学多年,这样的要求怎能再去推却?便也答应了阮元。 可就在他将监临之职答允下来之时,却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快之感……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金门兄了。哈哈,这贡院号舍啊,我上次做巡抚的时候,便想着整修一番,到了今年,终于是修葺一新了。金门兄能替我看看新的贡院模样,待乡试终场之后,我却也要好好向金门兄讨教一番,看看这贡院之景,究竟如何呢。”阮元看着刘凤诰答应了他监考,自然也放下了心,便辞别了刘凤诰,自去准备东进事宜去了。可刘凤诰的内心深处,这时却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个声音: “刘凤诰啊刘凤诰,难道在这杭州,你不过只是替阮元做事,为阮元做一只眼睛,不是吗……” 对于刘凤诰这种微妙的变化,阮元却一时未能察觉,很快收拾好了行装之后,阮元便即东下,很快到了宁波。 第三百三十章 宁波督战 对于广州发生之事,阮元很快也有了耳闻,想着吴熊光虽非用兵之才,总也是勤勉任事之人,先前还有过力谏嘉庆不要南巡的直言之名,却因为英吉利之事被罢了官,着实可惜。但这种可惜也不过片刻之念,毕竟这时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浙江的海防,而进入八月,前方哨船也已经打探到了蔡牵船队动向,张阿治率领的船队在蔡牵支持下重整旗鼓,已经到了温州海上。看来官军与蔡牵的一场激战,也便只在旬日间了。 于是,这一日阮元也特意将刘凤诰叫来了抚院。 “金门兄,眼下有件要事,我只能交托于你了。”刘凤诰也没想到,这日阮元从一开始,言语便郑重异常,道:“眼下蔡逆船队,至少六十艘大船,即将北上浙江,我已调度王军门和邱镇台兵船,准备迎战蔡逆,可眼下这形势……西岩兄过世之后,我们虽然也有胜绩,却还没经历一场硬仗,这一仗,是至关重要的一战。我对前线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我做了准备,后日便要前往宁波督战。可眼下已经是八月,我知道,乡试就在半个月后,依例我有监临乡试之责,可今年……今年看来我是赶不上了。所以,我想托金门兄一事,今年秋试,便替我于考场监临,如何?” “伯元,这……监临乡试几日,我倒是也没什么。可这样的事我也有些耳闻,若是巡抚不在,便应是布政使代为监临,眼下……庆格藩司不是应该快到杭州了吗?”刘凤诰不解问道,原来这时杭州正赶上布政使更换,暂时没有布政使任事,政务还都是阮元帮忙分担,才得以维持下来。 “金门兄,你看这封信,庆格藩司一时到不了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一封信出来,对刘凤诰叹道:“今年黄河的事,咱们都清楚,洪水暴涨、决堤严重,运船数月不得通行,长中堂和戴中堂一并去了河道,指挥修筑堤坝,直到上月月末,堤坝才终于筑成。当时庆格藩司给我来了这封信,说还有四五日,运河才能通船,这样看来,他这两日能过淮安,就算快了。按这个速度,乡试开始前,他是到不了杭州的。眼下杭州二品文职,我和庆格藩司都不能监临,那也只剩下你了啊?所以,虽然这并非金门兄本职所在,可为了浙江全省要事,我……还是想求金门兄帮这个忙。” “伯元,这……这你也太客气了,不过乡试监临,又不是让我出题阅卷,哪有什么难的呢?我……我这就去准备一下,过几日乡试开场,我便去贡院监试,剩下的,你就放心吧。”刘凤诰听着阮元之语,自忖监考确也并非难事,不过花上几日功夫,自己和阮元同学多年,这样的要求怎能再去推却?便也答应了阮元。 可就在他将监临之职答允下来之时,却也隐隐有了一丝不快之感……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金门兄了。哈哈,这贡院号舍啊,我上次做巡抚的时候,便想着整修一番,到了今年,终于是修葺一新了。金门兄能替我看看新的贡院模样,待乡试终场之后,我却也要好好向金门兄讨教一番,看看这贡院之景,究竟如何呢。”阮元看着刘凤诰答应了他监考,自然也放下了心,便辞别了刘凤诰,自去准备东进事宜去了。可刘凤诰的内心深处,这时却不知不觉地多了一个声音: “刘凤诰啊刘凤诰,难道在这杭州,你不过只是替阮元做事,为阮元做一只眼睛,不是吗……” 对于刘凤诰这种微妙的变化,阮元却一时未能察觉,很快收拾好了行装之后,阮元便即东下,很快到了宁波。 王得禄和邱良功听闻阮元亲自前来督战,也一并到了提督府衙之内。阮元看二人都已在衙署落座,便也主动问道:“邱镇台,眼下蔡牵船队,却是到了哪里?温州那边,叶机可有动静?” “中丞,这件事我现在看来,却也有些不明白了。”邱良功却对阮元说道:“温州那边,咱们的哨船一直看着蔡牵船队,可是蔡牵兵船只在温州外海集结,却并无登岸劫掠之意。哨船是昨天回来的,说蔡牵先头船队已经北上,完全放开了温州。难道……蔡牵想要直接进攻这里或者台州不成?” “蔡牵不想打温州吗?看起来……”阮元仔细观看着眼前一幅张开的浙江海图,这图是叶机之前特别为他所绘,上面已为他将沿海村镇保甲清楚标准得当。阮元看着温州一带村镇布置情况,又继续向北望向宁波,看着镇海之外的一片大洋,突然眼前一亮,道:“王军门,邱镇台,我明白了,蔡牵这次想要劫掠之处,并非浙东!” “并非浙东?那……蔡牵为何要大举入寇呢?”王得禄听着阮元之言,一时也不清楚其中意思。 “只因蔡牵眼下,确也是强弩之末了。”阮元对王邱二将道:“蔡牵连败于忠毅公之后,虽然还能凑出船队,可其中炮械,果然能如以前一般充足吗?其中海盗,能如以前一样凶悍吗?我想都不会了,蔡牵那边,也没有机会再凑出以前的船队了!正因为如此,现在蔡牵在忌惮我们沿海保甲,生怕自己在浙东登陆,当即遭到叶知县保丁迎面痛击,忠毅公在世时对我书信言及,蔡牵当年,面对台湾府城一度束手无策,看来他现在,也不敢在陆上再有作为了!可即便如此,这东海仍非铁板一块,嘉庆七年以后,海盗六年不到乍浦,那里现在反而会变得空虚,此外,北面江苏的松江府,同样防备不多,若是蔡牵果然愿意冒个险,长驱直入,到乍浦和松江劫掠,咱们却把兵力全都集中在浙东,那样北面海域缺少防备,岂不是要让蔡牵占便宜了?但如果我们现在重新布置,在他必经之路上加以拦截,这场仗,我们是有胜算的!” “中丞之言,听起来确实有道理啊?”王得禄想着平日蔡牵船队行迹,与阮元之语一加验证,也认同起阮元的观点来,便即问道:“可是,若是蔡牵果然继续北上,那我们应该在哪里迎战为好呢?” “这次的战场,若是不出意外,应该是在……霍山洋。”阮元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宁波北部海域的一块洋面,道:“蔡逆想要去乍浦,无非两条路,一是绕过舟山诸岛,从东面海域走远路直接袭击乍浦,但这样路途遥远,而且舟山诸岛星罗棋布,他们行船不会方便。而且即便他们这样走,只要咱们得到情报,很快便可以改变方向,再去迎战。所以蔡逆不会冒险突进,相反,他会集中主力船队,从内海的霍山洋突袭乍浦!他自然清楚我们会派兵迎击,但走这条路,他的船也容易集中,对于他而言,反倒是一条稳妥之路。所以,王军门、邱镇台,这场仗,注定是一场硬仗了,可话说回来,一味用计取巧,不能在正面对阵中获得一胜,却也不足以彻底歼灭蔡逆,彻底摧毁他们的人心啊?” “中丞,这个就放心吧,我在鹿耳门,玉韫在洲仔尾,都是和蔡逆打过硬仗的,论打硬仗的本事,我们自忖不会输给蔡逆!”王得禄听阮元之言,当即应下了他迎战之意。玉韫是邱良功的字,这里王得禄便以字称。 “若论打硬仗,我确也不怕蔡逆。可另有件事,咱们要有分寸啊。”邱良功却补充道:“我听闻这次蔡逆北上之船,将张阿治、朱濆所部全都加上,有至少六十艘船。若是合三镇之力,人数上咱们也不会落下风,可一旦我们提前动兵,又或者在蔡逆过了台州之后出兵,蔡逆多半都会警觉,我听说,嘉庆八年,蔡逆就被忠毅公四面合围过一次,他不会再吃同一样的亏啊?可若是我们黄岩、温州的水师出发晚了,只靠我和玉峰兄……” “所以这次出战,我们炮械一定要带足。”阮元也对二人道:“你们定海镇岸上火炮,就拨一部分出来,给水师使用。宁波这边我查过,有红衣炮二十六门,劈山炮一百门,这一百二十多门炮我全都借给你们去用,这样咱们火力就不缺了。我这就遣人帮你们去调火炮,还有,兵船呢?单定海镇现在能用的兵船,大概有多少?” “我们现在可以在霍山洋集中的兵船,大概是三十艘。”王得禄也思考了起来,道:“若是不能让蔡逆发觉,我们就需要用三十艘船至少拖住蔡逆两日一夜,或者一日两夜,可咱们船只之数,要坚持这样长的时间,是有些困难啊。” “也就是说……比如我们今夜便和蔡逆交手,你们觉得,你们可以支撑多少时分?”阮元向二将问道。 “坚持到明天中午,没有问题,若是我和邱镇台亲自督战,最多可以撑到明天傍晚,剩下的,我等尽力而为吧。”王得禄似乎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可听到这里,阮元眼中却出现了一丝光亮,对二将道:“王军门、邱镇台,若是能撑到明日下午,这仗我们必胜无疑,对吗?” “若是那样还打不赢蔡逆,我辞官算了!可这样长的时间,援军那边……能到吗?”邱良功不解的问道。 “自然能到!邱镇台,你现在就去传令,派出哨船南下,将蔡牵行迹看清之后,便即回撤!到时候,我们便通知黄岩镇李镇军,让他得了号令,便火速出兵!那样,你们只要撑到第二天下午,李镇军自然可以将援军带到霍山洋的战场!”阮元胸有成竹的说道。 “中丞,这……这有可能吗?从宁波到台州发军令,至少要两日时间啊,李镇军北上,也需要两日,就算我们现在就通知李镇军,在台州整顿兵船,也快不过半日了,这样也……也来得及吗?”王得禄一边算着往来时间,一边却隐隐感觉,留给自己的时间根本不够。 “王军门,我三个月前到宁波,不是就给你们带来了一件大礼吗?这次,咱们就把这件利器,给它好好用上!或许啊,前后用不了三日,李镇军的兵船,也就能赶到战场啦。”阮元依然颇有信心,也对二人暂时卖了个关子。 听到这里,王得禄和邱良功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刘凤诰的挣扎(上) 很快,宁波方面就对海上派出了哨船,不出阮元等人所料,哨船出海两日,便即遇上了蔡牵先头船队,而十余艘大海船之后,竟似一连十余里的海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风帆之影,便如一道城墙横亘在东海之滨一般。两艘哨船上的官兵看着蔡牵如此声势,也有不少人心中忧惧,所幸上面的命令是遇到蔡牵船队便即回头报信,几艘哨船当即调转船身,便向定海方向撤回去了。 而蔡牵的先头船队也发现了这些哨船,张阿治连忙派出海盗中的连络船,将消息报给了蔡牵,并问起蔡牵,是否需要追击,让官军不能向宁波和定海传信。 “不必了,若是他们回不去,到了时候,官府一样会有准备。”蔡牵沉思半晌,却没有对几艘巡船下手。只是向一旁的蔡粼问道:“从这里到宁波海上,还有多少水程?” “大老板,咱方才刚过了牛头山,若是再走两日,后天傍晚时分,应该可以抵达镇海城下了。”蔡粼报告道。 “那……黄岩镇那边可有动静?”蔡牵又问道。 “方才王乌的船回来了,说是没有。”蔡粼道。 “好,这次出海,乍浦、松江,老子要定了!”蔡牵听了蔡粼报告,登时大喜过望,拍案而起,笑道:“官府的动向,也不难看出来了,他们定是想在镇海之北的霍山洋迎战我等。那好,老子就从正面过去,只要在黄岩镇援兵到达之前歼灭定海镇水师,之后浙北的海路,就再没什么可以阻挡咱们了!” “蔡牵,你这……这会不会有些冒险啊?”听着蔡牵如此自信的言语,一旁的吕姥也有些不解,问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李长庚就是在这片海上,曾经包围过咱们一次,这同样的计,可不能中两次啊?” “妈,没了李长庚,他们那套四面合围的把戏,已经玩不转了!”蔡牵却毫无顾虑,对吕姥道:“李长庚当年用兵,之所以速度比福建更快,是因为他家资丰厚,每次传达军令,都自己备足快马,星夜传讯,所以官府三镇水师,集中的比福建要快一两日。可现在没了李长庚,这王得禄哪有那个本事去传递军令?这样说吧,若是我们后天晚上到达霍山洋,当夜便与官府交火,这黄岩镇即便得到出兵军令,也差不多要在下个白天才能出击。到时候,他们赶到霍山洋还要两日,这两天一夜,我们船只比定海镇多一倍,如何不能彻底击溃他们?这浙江三镇,兵士从来以定海镇最为强悍,定海一破,黄岩镇水师必然士气大挫,还如何与咱们相抗?那个时候,咱们就放开了到乍浦和松江做生意,不赚个盆满钵满,哪里对得起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啊?哈哈!” “蔡牵,咱们现在与定海镇单独作战,兵力我是放心的。可是,黄岩镇在咱们背后,也总是个祸患啊?”吕姥这时倒是比蔡牵更小心一些,还是提了个稳妥的办法,道:“要不这样,咱们让朱濆那十二艘船殿后,咱们主力过去和定海镇交手,这海路我也熟悉,北面的大榭山,是海路往来要道,到时候就让朱濆看住大榭山,若是官府敢从黄岩镇调兵过来,也让他先去挡一阵子。要是情况不妙,咱们也有余地啊,是不是?” “哈哈,确实是个好主意啊。”蔡牵自然也不是莽撞之人,听吕姥言之有理,也没再反驳,笑道:“这朱濆啊,和老子分分合合好几年了,现在看老子势大,又来老子这里要饭了。哼哼,这要饭的事,还能容他吃白食不成?给老子卖卖命,才多一口饭吃嘛,哈哈!”凭着自己对浙江海道的认识,只要黄岩镇这时候还不动兵,定海镇孤军迎战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是必胜之局,蔡牵言语中自也多了几分不逊。 嘉庆十三年八月十五日,蔡牵的船队主力开始转过大榭山,渐次向东而进,距离镇海县城,不过一日海路。 与此同时的杭州,三年一度的乡试也重新拉开了帷幕,刘凤诰替了阮元出任监临,自然也在这一日早早到了杭州贡院,只是环顾四周,却也没有其他官轿。刘凤诰只得自己上了明远楼,独自在楼上等待其他主考到场,可直到过午时分,也没见其他人过来。 到了未时前后,忽听得楼下脚步声响,一名二品官员踱步走了上来,见到刘凤诰,也略有惊讶的问道:“刘侍郎,不,刘宫保,真没想到啊,几个月前你我还在京中同朝为官,这些时日你放了浙江学政,本以为有些时日见不到你了,可我刚一到杭州,就听闻阮中丞不在,把这里监考之事交给了刘宫保。哈哈,能在此与宫保重聚,却也是缘分啊。刘宫保,这些时日,在杭州可曾见到文才出众的生员啊?若有那么一二,向我推荐一下,我评阅试卷之际,也好手下留情嘛。”刘凤诰见了这人,竟是朝中的工部右侍郎周兆基,看他出现在杭州,那自然是来浙江做乡试主考的了。 看到周兆基礼数备至,刘凤诰也便还礼道:“周侍郎,您这话说得就客气了,我来杭州也不过数月工夫,对这里生员了解也不算多,却又怎么给侍郎介绍其中人才啊?既然皇上信得过侍郎,那由侍郎来亲自决定录取何人,方才公允啊。我才疏学浅,可是当不起这个大任呢。” “刘宫保何出此言啊,论学问,我可是从来自知,和宫保相差甚远呢。”周兆基也陪笑道:“不过既然来了,咱们备些茶点美酒,好好品上一番,才是正事,现下题我都出完了,也给他们刻印去了,后面还有什么事?这乡试从头到尾,可要整整九天呢,咱们都得在这里耗着,总也得有些消遣之物啊?更何况,我这还有评卷阅卷之职,宫保来这里监临,这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嘛?” 不想听到这里,刘凤诰心中又是一动,竟似有什么事物卡在了自己脖颈之上,让自己无法呼吸一般。 “周侍郎……既然侍郎都这样说了,那我吩咐家里过来的下人,去取些茶和酒来。”说着,刘凤诰也不愿与他多言,便自下了明远楼,向附近偏室走去。 只是一边走着,一边看着楼上之人,刘凤诰竟依稀觉得,上面那人并非周兆基,而是阮元。也就在这时,心中数月来的种种不平之意,竟是一浪接着一浪,渐渐涌上了自己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我明明已经是太子少保了啊,可为什么……阮元,为何你的人生,便是那样的顺遂,我这一生,就是这样的屈居人下呢……” 或许,自己和阮元的纠葛,从二十年前二人步入官场的那场己酉科殿试开始,就已经露出了雏形…… 刘凤诰出身贫寒,家中财力,仅供自己成学科考,更兼少时一年除夕,与家中亲朋燃放爆竹,不小心让爆竹炸伤了一只眼睛,虽不至于当场失明,却也留下了终身难愈的疤痕,从此,刘凤诰在同学之间,便经常被人冷嘲热讽。但他也从来是自强之人,受了嘲讽,便即加倍努力,所幸他读书天赋也不差,很快在科考路上连战连捷,这才一路进了京城,考过会试,只等保和殿上亲见天子。 刘凤诰至今还清楚记得,乾隆五十四年的殿试之时,自己回想起一路科考种种心酸,往事萦绕心头,竟是迟迟不能动笔,那篇策论做得起来,也比其他考生慢了不少,直到日暮之时,尚有三行未能写下。依科考旧例,王杰、和珅等人便即准备收卷,可就在这时,乾隆竟从圆明园发来了诏旨,说贡生赶考不易,特许即将完卷的考生继续答卷,并赐烛一根,只要蜡烛燃尽之前交卷即可。自己当即向王杰恳求,保证三行之内便可完卷。王杰看乾隆发来了圣旨,也是不敢违逆,当即给了他一根蜡烛,烛未尽而刘凤诰已然完卷。也正是最后数行均无错误,刘凤诰才得乾隆恩典,一举拿下了己酉科探花。 当时阮元只是二甲第三名,自己并未在意。可得了探花之后,刘凤诰又得知,自己在翰林院学习,尚有翰林散馆、翰詹大考两次考试,而且考试内容,再不限于四书五经。他少年时在萍乡家中读书,因家境之故,儒经之外的书读得少了些,这时为了报答乾隆特意赐烛之恩,除了加倍努力,再无他法。于是,那一年的冬天,刘凤诰几乎足不出户,在翰林院博览经史文集,只为两次考试再不给乾隆丢人。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意外发现,庶常馆中,竟还有一位叫阮元的同科进士,也搬来了翰林院里日夜苦读。而这个阮元,似乎在考取进士之前,便已精通十三经、文选、通鉴各部,甚至算学一道也有所长,而阮元对汉学惠戴各前辈,钱大昕王鸣盛诸史家,乃至西洋利玛窦、蒋友仁数算之道,同样了如指掌。自己平日与阮元交流不多,但阮元却也客气,看来并不排斥自己这个朋友。可阮元越是如此,自己心中却越是自卑,只觉自己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阮元。果然,散馆之际,阮元得了第一,而大考之时,阮元又是一等第一名,自此飞黄腾达,早早成学政、任巡抚。但即便如此,阮元对自己这些老同学,却是谦逊不减当年,更何况后面大考之时,自己也得了二等第一,很快升任四品,即便不如阮元,也总是光宗耀祖了。是以一连十年,自己也只当阮元是可以深交的好友,并无妒羡之情。 第三百三十二章 刘凤诰的挣扎(下) 可两年前的一天,自己去九州清晏向嘉庆汇报《高宗实录》的进展状况,出园之时,却遇上了在圆明园当差的鄂罗哩。鄂罗哩素来听闻刘凤诰颇有学识,便和他客气了几句,刘凤诰便也相答。两人谈了一会儿,鄂罗哩却忽然对刘凤诰感叹道:“刘侍郎,老奴虽然没什么文化,可见过的翰林詹事、各部大臣也不少了,谁有学问,谁没学问,老奴还是看得出来的,侍郎是个有真学问的人啊。只是可惜,当年侍郎拿了二等第一的翰詹大考,老奴是有印象的,原本王中堂他们拟的名次,侍郎是一等的第一名啊。” 当时刘凤诰也升了侍郎,已经和阮元同品,所以听了这话,一时也没在意,可事后归家之时,却也隐隐多了些心思,若是当时乾隆没有再行更改名次,而是直接让自己做一等第一,后面自己的人生,会不会和阮元交换过来呢?只是那是他也清楚,即便二人生涯对换,自己如今多半也只是二品,更何况一年以后,嘉庆又因他编修实录有功,给他加了太子少保,地位更在一般侍郎之上,是以这种念头,便也渐渐在心中消散了下去。 然而这年春天,嘉庆却意外放了自己浙江学政,这时回想起来,刘凤诰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原本想着自己吏部侍郎做得尽职尽责,又加了太子少保,想来下一步当是晋升尚书,可在这个时候外放,难道是嘉庆已经准备疏远于他?不过即便有这种想法,刘凤诰当时也没在意,但直到他进入抚院与阮元相会,从孔璐华的风姿绰约,到阮家的美食兼备大江南北,再到王得禄,到监临、周兆基……一件又一件意外之事,竟然如同小刀一般,无时不在刺痛着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这几个月来,竟如身上压了一座巨山一般,一口气都喘不过来。 太子少保,清时多称“宫保”,是隋唐之时便已设立的古官,本是侍奉太子的高级官员,隋唐便有正二品之位,但由于后世朝代太子经常空置,甚至到了清朝,中后期直接不立太子,东宫官职遂失去了原本意义,只作为荣誉性的加衔。但即便如此,由于太子少保一职本是古官,有此加衔,官员地位也便会更加尊崇,清时官员自书官职,太子少保之名需在侍郎、巡抚之上,即便官员升任尚书,乃至部分大学士,如依然保留宫保头衔,自书官称也是宫保在前,尚书在后。故而对于这时的刘凤诰而言,有了太子少保之衔,他地位便应在阮元之上,更非周兆基能比。可这时他却只得先为阮元做候补,又为周兆基做辅官,刘凤诰心中,又如何能得平复?一时抑郁之下,心中也不觉念道: “阮元啊阮元,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衍圣公府的千金是你的,那天下独一份的美馔佳肴是你的,杭州的武官个个对你毕恭毕敬,杭州的读书人,个个视你如若神明,而我……我就只能在乡试之事上,给你做候补啊?现在……现在就连周兆基,都骑到了我头上,这……”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也有了另一番念头,若当年乾隆没有更改名次,那该多好?那样自己便会平步青云,便会与孔家联姻,夫妻美满,便会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会巡抚一方,到时候自己不仅养廉充足,再不为衣食起居之事担忧,也自然可以成为一方青天,杭州百姓百年之后,仍会对自己这个“刘中丞”赞誉有加,若自己的一生是阮元这般顺遂,那自己这辈子也不枉了…… “为什么,难道,就只是高宗皇帝那一念吗……”刘凤诰和阮元在翰林之时也算要好,万寿寺之会,二人也曾一并而行。可那之后不久,阮元便即离开了京城,除了嘉庆四年,十六年里二人倒有十五年未见一面,阮元在京城之外做了什么,其实他所知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时的刘凤诰,看着楼上“阮元”的影子,心中生出的,只有无尽的自卑、失落、不甘,乃至……愤恨…… “我……本来就不该是这个样子!” “拿酒来!清河坊王家酒馆的美酒,给我拿两瓶来!”突然之间,刘凤诰对身旁的侍仆喝道。 “大人,这……您不是还要监考吗?今日这样,您能喝酒吗?”侍仆从未见过刘凤诰如此失态,也被他吓了一惊。 “少废话,让你去买你就去买,今天这酒,我就是要喝!”刘凤诰对侍仆怒道。 侍仆不敢再行违逆刘凤诰心意,便即去买酒了。看着考场之内,一切平静,刘凤诰自己的临时居室就在明远楼下西北一侧,这时他看着楼上的周兆基,也是说不出的厌恶,便索性不再上楼,径自回自己居室去了。 只是他却不知道,这时的考场门前,考生已经依次入场,杭州知府任泽和也已经到了考场之外,亲自监督卫兵盘查考生,以免考生夹带作弊。 “你等都看仔细点,若是真有考生夹带作弊,考试之后,拿你们是问!”任泽和也在积极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老爷,徐家的人到了,还是想问问老爷,先前那件事……”可是就在他要求兵士检查考生之际,任家一名仆人却从一侧小路上轻趋而上,向他低语道。 “让他回去吧,这么大的事,我做得了主吗?”任泽和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只是一边说着,他却一边退了下来,渐渐隐到了一旁贡院围墙的墙檐之下。 “老爷,徐家那边说,钱塘、仁和二县,都已经说通了,现在啊,只要老爷您金口一诺,把徐家少爷那位置换得醒目些,他们家就愿意给老爷……这个数。”仆人看任泽和向后退入阴影之处,自然清楚他心意,便即伸手到他袖里,暗自动了几动。 “这样啊……”任泽和不过片刻,便换了一番言语:“正好,这次我看过考场,有个生员前两日来报,说得了重病,进不了考场了,那个位置自然会空下来,到时候,我给他安排到那人后边就是了。” “那我去告诉他们,还有,老爷,那徐家少爷我看啊,也是个颇有文墨之人,还是想着让里面大人看一看自己文才的。这不,他们家托我拿了几篇文章来,想问问老爷,托老爷帮帮他,把这些文章带进里面,只要里面的大人能看一眼,方才那个数,徐家愿意加三成。”仆人看前面的事都已办妥,又小声对任泽和道。 “得了吧,都花这么多钱了,还要什么脸啊?”任泽和看来对这徐姓考生也有些不屑,只漫不经心道:“一会儿你拿进去吧,有我府衙令牌,他们会给你放行的。” “那就多谢老爷了!”仆人听了任泽和之言,再是满意不过,便即退下,向着贡院另一侧的阴影里奔去了。 八月十五这一天,阮元在宁波也得到了蔡牵船队北上的消息,对于这次战事,阮元早已做好了准备,方一得到情报,阮元便即轻装东进,当天下午便抵达了东海之滨的镇海县。镇海知县自然也得了阮元将要亲临督战的消息,连忙为阮元备下了驿馆上房。镇海县距离海滨不过里许,黄昏之后,街市渐渐寂静,即便在驿馆之内,海上波浪之声,仍然清楚可闻。 入夜之后,阮元想着蔡牵前队不时便要进入镇海海域,一时心绪澎湃,竟是不能安眠。起坐之间,阮元也顺手取下了随身携带的一柄佩剑,走到中庭之内,对着月色,看着如水一般的月光,均匀地洒在那佩剑的剑刃之上。 这柄剑是嘉庆六年,阮元大败伦贵利等人之后,将几名安南总兵佩印聚在一起,另外加以精铜,熔铸而成的铜剑。每临战之前,想到此剑出于海寇,也自当还用于海寇,即便不能上阵杀敌,也可以留作指挥号令之用,阮元便会取了这柄剑,认真观摩一番。可这日眼看着又一个中秋佳节,又一轮玉盘似的圆月悬在夜空当中,回想平寇之事,前后竟已过了八年,可八年时光,如流水般倾泻而逝,海上的寇盗,竟然还在威胁着沿海府县村镇的太平…… 想到这里,阮元情难自抑,便也取了纸笔,当即写下五律一首: 消融夷寇印,仿铸古吴钩。 入手才三尺,随身已八秋。 拭磨旧铜篆,惭恨此瀛舟。 誓斩闽中贼,如诛亡国侯。 “砰!砰!”就在阮元即将停笔之际,风涛不绝的霍山洋上,依稀传来了几声炮响。阮元匆匆完笔,看着东海的方向,心中也既是激动,又是担忧。 一场决定浙江与蔡牵命运的海战,就这样打响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监临打监军,文宗改文字 就在阮元亲临镇海城,为海上战事彻夜不眠之际,杭州的贡院之中,却出现了他全然意想不到的混乱。 “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给我买这点酒,是嫌老爷我酒量小吗?再去给老爷买五瓶过来!怎么?你是怕我买不起吗?老爷我有的是钱!快去!”入夜之际,刘凤诰已是酩酊大醉,只是想起数月来的种种不满,刘凤诰不仅不去就寝,反而和眼前的仆人叫上了劲,竟全然不再顾及仪态,只一味呼喝他再去买酒。 “老爷,这么晚了,王家酒馆早就关门了,再说了,饮酒过量,可是伤身子的啊?老爷,您以前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这样再饮下去,明日还怎么起来啊?”侍仆也从未见过刘凤诰如此狂饮之态,看着他神色失常,也连忙上前劝道。 “你……胡说八道!老爷祖上是魏晋刘伶,这饮酒的能耐,是祖传的。当年竹林七贤,论酒量,老爷的祖宗是第一!那阮籍仗着自己会写几首歪诗,就妄想做什么七贤之首,他配吗?他不配!有能耐,先把喝酒这一关过了啊?你……你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也以为老爷的祖上,做不了第一不成?好,你赶紧给我滚,那阮家就在南边,你去啊,你去改姓阮啊?还不给我滚出去!”刘凤诰这句话说了出来,那侍仆也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原来阮元和刘凤诰在翰林时便以博学勤勉闻名,时人言及二人,多有“刘阮”之称,刘凤诰自称祖上是魏晋刘伶,正好阮元也自认祖先是阮籍,所以其他翰林见了二人,也常称二人是“刘阮重来”,便是刘伶阮籍之后,时隔千余年再成好友之意。这时刘凤诰酒醉之下,想起当年刘阮之语,竟意外念及,即便是千年之前,竹林七贤之中,也是阮籍声名最重,刘伶却往往被排在最末。压抑之下,又不敢直接斥骂阮元,便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了古人阮籍身上。 “老爷,我……”侍仆一时也是进退两难。 “刘大人,大人……”这时,明远楼一边正好有一名兵士走来,见了刘凤诰醉酒之状,一时也不敢言语,直过了半晌,方鼓起勇气,又对刘凤诰说道:“刘大人,楼上主考周大人,在等您过去呢,周大人说您来此监临,自然要在明远楼上监考,等待下面发放试卷,所以大人您是不是……” “监考?你个下九流的破落户,还敢叫老爷监考,老爷是堂堂的太子少保,吏部侍郎,不是什么监考!给我滚!”说着,刘凤诰竟把一腔怒气,都撒在了这兵士身上,一边说着,竟一边抓起一个酒瓶,一把向那兵士掷去。兵士也愣住了,不知刘凤诰为何如此火大,还是刘家那侍仆眼尖,看刘凤诰神色不对,连忙一把拉了兵士到一边来,随即只听“砰”的一声,酒瓶已在兵士方才站立之处砸得粉碎。 “哼,算是便宜了你!”刘凤诰看着一旁被救下的兵士,犹是不愿松口,只继续对他喝骂道:“去告诉周兆基,老爷今日便是要在这里监考,不去什么明远楼!他区区工部侍郎,能把老子怎么样?!滚!”看着刘凤诰无端对自己发怒,兵士心中也是愤恨难言,可刘凤诰毕竟是二品大员,自己又如何能顶撞于他?也只好暂时退下,向周兆基报告去了。 “请问……这里的大人,可是主考大人啊?”这兵士刚刚离开不久,贡院后院的角落之中,竟又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您找错了,我家大人不是……”刘家侍仆听着这人似乎只是想找主考,便即对他应道。 “没错,本大人便是这次秋试主考!”不想侍仆的话刚刚说道一半,刘凤诰却在他身后打断了他言语,只对那陌生的声音答道:“你来找本主考,有何贵干,难道是想找我请教学问不成?” “大人明察,大人真是明察啊!”话音未落,刘凤诰主仆二人面前,便已多了一个人影,手中还拿着一叠文卷。这人见了刘凤诰,当即对他拜道:“主考大人,是这样的,我家少爷啊,平日一直勤学苦练,想着日后也能来这杭州考场,为了出人头地嘛。可我们家在杭州寻了多年,却也没找到一个好师傅。所以家中老爷想着,这乡试之时,能来杭州监试的主考,不就是天下间最有学问之人吗?这里生员考上了举人,那也要向大人称一声恩师,大人您说是也不是?所以啊,老爷也托我过来,想着把我家少爷平日练笔的文章给大人看看,我们别无所求,只求大人批阅一二,之后,小人这里也有些银子,就算是给大人观瞻的报酬了。”刘凤诰主仆看向这人身后时,只见他果然背了一个包袱,看着便是沉重,想来里面少说也有百两银子。 “老爷,这……其中多半有诈啊?”刘家侍仆看着这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考场,心中已有疑虑,又听他说起报酬之事,不觉多了些防范之心。 “大老爷,这只是前面三成,只要老爷给我们家公子看一眼这些文章,后面七成啊,这几日就送到大老爷府上!”那手持文卷之人又补充道。 “算了吧,你那些钱,我也不稀罕,但你说我有学问,那好,今日本大人也高兴,便与你看上一二!”说着,刘凤诰也没多想,便走上前来,取了那人手中文卷,准备回到房里批阅一番。 “老爷,这……老爷可要小心啊?”刘家那侍仆看着外面那人样子,那人嘴角之处,竟出现了一丝诡异的笑意,多半这所谓“批阅文章”背后,那人还另有所图,当即对刘凤诰提醒道。 “胡说八道,不过一篇文章,还能翻了天不成?”刘凤诰醉意之间,竟根本没有在意仆人提醒之语,只一边看着那篇文章,一边点头道:“名字是叫……徐步鳌,好,你且稍等,一炷香之后,你便将这些文章拿回去吧。” “小人多谢大老爷!”那带了文章过来之人忙不迭地对刘凤诰谢道。 刘凤诰这时正在醉意之间,想着不过为一个杭州学生评点几句文章,自己堂堂翰林出身,这种事对自己而言,又有多少难处?更何况,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或许就是自己大醉之际,做出的评点,才最为精妙,最有画龙点睛之意。 只是他却全然未曾想到,这个名叫徐步鳌的考生,此时正在考场之内。而这几篇被他批改过的文章,只一个晚上的工夫,便到了徐步鳌手里。 没了阮元亲自坐镇监考,考场官吏监视之事,也比阮元亲临之际疏忽了许多。 就在乡试进行的同时,霍山洋的海面上,官军与蔡牵船队的交火,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中午,隆隆的火炮声响,仍然让整个洋面为之颤动。 “砰!砰!”炮声之中,官军和蔡牵船队都有几艘船中弹起火,但官军战船却始终坚守不动,王得禄和邱良功也分别在自己坐船之上,为下属兵士鼓舞士气。 “各位将士们,我前年就曾在鹿耳门与这蔡逆交手,当时蔡逆声势远比今日浩大,那时蔡逆的火炮,发出的声响,比现在还要大一倍!为什么他们现在声音不大了,因为蔡逆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没有那么多火炮弹药了!我等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时辰,这次海战,我军必胜!” “大家听好了,先前王军门在杭州,已经会同阮中丞一并祭拜了岳王庙,杭州的关圣帝君之前,香火之盛也倍于往日,有二位前圣在天之灵护佑,此战我军必胜,蔡逆必败!大家继续坚持下去,蔡逆那边,自然就抵挡不住了!” 而另一边的蔡牵,看着官军兵船坚持一日不退,自己心中比王邱二人更加清楚,再这样坚持下来,火药定然不足,也开始焦躁了起来。 “开炮,开炮!”蔡牵一边指挥下面帮众,一边也亲自走上炮位,对着几个新帮众喝骂道:“你 他妈是傻子吗,开炮的时候瞄准都不会吗?给老子把人盯准了!”看着几个新帮众一脸茫然,便索性将几人一把推开,亲自操作起火炮来。 只是他一人之力,依然无法撼动官军战船分毫。 “他奶奶的,这些狗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抗打了?”蔡牵看着对面王得禄、邱良功等人的船只,也自然憋了一肚子气。 第三百三十四章 霍山洋大捷 “砰,砰!”然而,就在这时,蔡牵船队的背后,竟突然传来了几声炮响! “怎么回事?”蔡牵听着背后炮声,一时也有些不知所以,只好弃了面前火炮,奔向尾楼。刚一登上尾楼,只见不远处的海面上,一艘通讯小船正在疾驶而来,小船近得自己旗舰,蔡牵方看清其中之人,正是朱濆之弟朱渥。朱渥见了蔡牵,也高声对蔡牵道:“大老板,不好了!官军突然出现在大榭山,偷袭了我哥的船队!大老板,您快分兵去救吧,那边官军少说有三十艘船,咱们挡不住了!” “不可能!就算咱们行踪,官府那日哨船便已知晓,他们向让黄岩镇的兵船北上,也需要四五日工夫,不到明日中午,他们绝到不了这里!还有,黄岩镇如何能拿出三十艘船来打你哥哥的船队?他们自己水师里面,就一艘船都没留吗?!”蔡牵听着朱渥这些报告,一时间根本不敢相信。 “大老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当时都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骗大老板啊?”朱渥焦急地对蔡牵说道。 “大老板,您看,那边海上,好像都是官军兵船的影子!”一旁的蔡粼拿着望远镜看着后面海域,果然已经出现了一排船帆,也忙向蔡牵报告道。 “这怎么可能呢,他奶奶的……”蔡牵这时已经逐渐清楚,自己的船队,已经开始被两路官军合围夹击,如果不能及时撤退,那等到黄岩镇兵船赶到,自己就只能等着全军覆没了。 蔡牵当然也不知道,阮元自从再抚浙江以来,便全力在沿海推行了军务传单,这次哨船将蔡牵船只行踪报回宁波,阮元当机立断,让传令兵士带上传单,以六百里加紧的速度向台州传递军报,结果蔡牵预料中官府要走至少两天的路程,传令兵只走了大半日。而另一方面,由于先前温州总兵罗江太意外身故,阮元也暂时直接调度起温州兵船,早在蔡牵北上之前,阮元便已将温州一半战船调集到了台州,是以传单一到台州,温台两镇官军当即出动,官军之前也放出了哨船,打听蔡牵有无殿后船队,早已将朱濆战船位置探得清楚,是以两镇水师一到大榭山,当即发起突袭,朱濆一时没有防备,很快便即溃败,这时官军也只留下十艘战船继续牵制朱濆,剩余船只,则全数由黄岩总兵李景曾统辖,直奔蔡牵船队而来。 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官军船队,蔡牵也终于明白,如果自己不能尽快突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无奈之下,蔡牵也只得发号施令道:“没办法了,后队变前队,撤!” 一时之间,蔡牵船队中的船只开始纷纷转向,而这一切,也让另一边的王得禄和邱良功看得清清楚楚。 “全军出击!蔡逆眼下已是穷途末路,一鼓作气杀过去,剿灭蔡逆,就在今日,大家冲啊!”王得禄登时发出了进攻命令。 “冲啊!”一时之间,定海镇战船也相继冲向了蔡牵船队! 不过半个时辰,蔡牵船队便已是腹背受敌,在官军的炮火声中,几艘冲在最前面的海盗船,已经相继起火。蔡牵眼看再不断臂求生,就只有被官军围歼,也顾不得帮众情谊,只对蔡粼道:“蔡粼,告诉王乌和张阿治,用他们的船顶住王得禄!还有,咱们两翼的船,也收回来,一定给我顶住!只要老子能逃出去,以后就还有机会!” “大老板,那,黄岩镇那边怎么办?”蔡粼又问道。 “没办法了,让后队的船先顶住一会儿,咱们船大,受风也足,只要官军被其他船顶住,就能留出空隙,到时候,老子肯定能跑出去!”说着,蔡牵也让船上水手奋力操帆,直向着东边海道冲去。果然,官军这边战船都不如蔡牵旗舰高大,被蔡牵旗舰这么一冲,一时相继失去位置,不能再行抵挡,蔡牵的旗舰,也就这样冲出了官军的包围圈。 眼看蔡牵旗舰冲出重围,王得禄、邱良功等人也都无心恋战,只掳了几艘逃脱不及的蔡牵盗船,便即收兵。张阿治、朱濆、王乌等人也都全力驾船逃窜,才撤出了霍山洋海面。此战官军击沉船只不多,但算上丢失、严重损毁的船只,蔡牵船队可战之船,逃出来的仅有半数。 八月十八日时,各路水师对蔡牵的追击已经结束,王得禄和邱良功也回到镇海,向阮元告知了霍山洋大捷的消息。阮元听了,当即大喜,也向二人言及,自己定当上表为二人请功。很快,一行人便又回到了宁波。阮元清楚,经此一役,蔡牵再无抗衡官府的可能,只是未能趁此良机,一举擒拿或击杀蔡牵,总也是件憾事。于是这一日,阮元又叫了王邱二将到自己行辕之中,向二人问起蔡牵逃遁情况。 “说来也惭愧,当时我等船队,都被贼人那边小船抵住,一时不得前进,蔡逆主舰形体又大,那时竭力奔逃,倒是比咱们的船快多了。李镇军那边又要分兵阻截朱濆,没有足够兵船可以追击,就这样给了蔡逆机会。”王得禄说起海战情况,却也有些不甘,道:“若是当时没有那些小船顶住我们,我们可以集中兵力,直接追击蔡逆主舰,那就好了,可惜……” “是啊,蔡逆之长,在于船大,我军之长,在于船多,可前面有贼人小船干扰,我们就算能分出船来,追击蔡逆主舰也晚了啊。不过我看,蔡逆经此大败,也凑不出这许多船了,他败逃之际,我看里面能战之船,已然不足三十,我三镇水师,兵船上已然有了绝对优势,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亲手击斩蔡逆!”邱良功补充道。 “所以你们是说,蔡逆之所以难以追捕,在于他主舰高大,行船迅捷,而旁边也往往配置小船,对你们多有干扰,所以再去追他大船,便会失去时机,是这样吗?”阮元听着二人之言,也开始斟酌起应对蔡牵旗舰的办法来。 “中丞,我二人都是笃实之人,这种事自然不会说谎了。”王得禄答道。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不知能否施行了。”阮元看着桌上的十几个兵船模型,沉思半晌,也取了其中一只大船,摆在一旁,又将四五艘小船排成一排,道:“既然蔡逆主力在大船,而小船则多为干扰,那咱们一样可以分头应对。我想着,可以将我们的船分成两队,一旦再与蔡逆交手,蔡逆必然还会尝试脱逃,那时我们第一队船只,便上前主动吸引贼人小船,不让小船对第二队形成干扰。与此同时,第二队战船再不去考虑小船阻隔,只一路向前,直接追击蔡逆主舰!一旦追上,便即施放火箭火具,重点打击蔡逆主舰尾楼船舵,再打桅杆,这样,蔡逆主舰即便船速更快,也不得不减速了。那时候,咱们再追上去,或许蔡逆主舰,便再无逃生可能。如此分开船只,隔挡贼人小船,专攻贼人大船之法,我便称之为‘分船隔攻法’,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呢?” “分船隔攻……中丞大人,这办法我看不错啊?”王得禄将阮元方才之言思索一遍,似乎确实可以用在海战之上。便又问道:“只是这分船隔攻,战场上具体如何使用,大人可能指点我等一二?” “王军门,这定策之事,我或许可以参与,但这用兵之法,还需要你二人因地制宜,顺势而为啊。”阮元却不愿再多言应战之事,只对王邱二人道:“其实年轻的时候,因家父好兵之故,兵法战阵之学,我也多有涉猎,当时年轻气盛,也以为学了兵法,知了古时用兵战例,便能用兵如神了。后来遇到西岩兄,方才知道,用兵之事,哪里是几句空谈便能办成的呢?海战之本在于船炮,三镇合兵、闽浙会剿,这些话看来有些畏怯,可我后来亲决海防之事,方知西岩兄之言,一一不虚,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既然指挥调度,我从未办过,如此关要之时,我又怎能对你二人妄加指点呢?所以我不过为你们提出一个建议,至于何时用、如何用,这只能因时、因势而定,便不是我可以妄言的了。”阮元之言,看似推卸责任,可王邱二人却心知肚明,临阵之事,文官中往往有不知用兵,妄加干预之人,以至本可获胜的战事,因文官不谙战事,竟而反遭败绩。这时阮元将具体应用之权交给自己,乃是对自己二武官最高的信任。一时也连连点头,感谢阮元用人之恩。 “中丞,您方才分船隔攻之法,我想着临战之时,也是可以实行的。只不过,我想着或许可以更稳妥一些。若是蔡牵主舰只有背后追兵,追击自然多有不及,可若是蔡牵面前,还有一只官军加以拦截,那蔡牵便是插了翅膀,也再逃不出去了!其实我倒是想着,若是福建水师可以帮忙,将这个正面拦截的任务揽下来,这合围之事便是天衣无缝了。可是……福建那边的事,咱们插不上手啊?”邱良功也思索道。 “我也听忠毅公说过,闽浙会剿、总 统帅这些事,忠毅公都试过,可每次都差了一截,福建那边,要么就是根本不来援助,要么就是援助了,可出兵的将领却所用非人。结果呢,每次都是功亏一篑!可再怎么说,福建的水师,咱们不能强自干预啊?”王得禄感叹道。 第三百三十五章 张阿治劝降计划(上) “王军门,若是你,又或邱镇台做了福建水师提督,你二人能否在会剿蔡逆之时,亲自带兵参战?”阮元忽然问道。 “中丞的意思是……”王邱二人一时也颇为不解。 “不瞒二位,其实最近有些事,我一直在联系福建的张中丞。”阮元对二人说道:“张中丞那边偶然与我提及,眼下福建的水师提督,又出了缺,正好需要补任。既然你二人在霍山洋也有大捷,那不如我和张中丞合力帮你们一个忙,张中丞向皇上禀明出缺之事,同时,我将你二人战功上报皇上,这样皇上连续看到闽浙奏章,多半便会念及你二人战功,在你二人中选一个,去担任福建水师提督。即便去的是王军门,邱镇台战功在这里,多半皇上也会补任你做浙江提督。这样下次蔡逆再有进犯之事,你二人便可合力应战。有你二人亲临战场,这闽浙合兵之举,却是西岩兄生前,都求之不得的了。”只是阮元想起李长庚故事,也不觉有些怅然。 “中丞,这……若是我二人一掌福建,一掌浙江,我二人定然通力合作,蔡逆再来进犯,我二人也必然亲自征剿,到时候,我二人一定不负中丞提拔之恩!”王得禄想着如果阮元之议可行,那么未来决战蔡牵,便可以稳操胜券,当即同意了阮元的建议。 只是邱良功却仍有一重疑虑,又向阮元问道:“中丞,我想法与玉峰兄一样,可眼下还有一个人,也不得不考虑啊?闽浙总督阿林保,我听忠毅公说根本就不是果于剿贼之人,若是我等有了行动,阿林保不仅不帮我们,反而在后面掣肘可怎么办呢?毕竟当年玉德在福州,可也给忠毅公多添了许多麻烦啊?” “是啊,我联系张中丞,一半也是为了支开这阿林保啊。”阮元想着福建之事,也不觉叹道:“眼下,张中丞还有一件要事,若是办成了,后面阿林保便再不能阻拦我们,只是不知道,张中丞那边办得如何了啊……” 王邱二人一时尚不知阮元所谓何事,但之后不久,阮元和张师诚果然一并向嘉庆上了奏表,张师诚言明福建水师提督暂时空缺,阮元则盛赞王邱二人之功。嘉庆看着王邱二将均堪大用,果然将王得禄改了福建水师提督,并加封邱良功浙江提督。自此闽浙两省水师,俱在阮元信任之人麾下。 而为了应对阿林保,阮元最关键的一步棋,这时也已经就位了。 阮元在宁波交代完海防事宜之后,便即回了杭州。而这时,杨吉的信也送到了抚院之内,杨吉向阮元告知,张阿治时常派遣手下帮众,向一个叫虎窑村的村庄运送粮食、油盐等日常之物,经过自己两个月的探察,这里也果然住着一对平日与外人多无关联的母子。阮元听闻,自然大喜,当即给杨吉和张师诚再次去信,让杨吉主动联系张师诚,为之带路,张师诚则亲自带了福建抚院卫兵,前来虎窑村探访张家母子。 张师诚是文官,是以一路之上,只是坐轿,杨吉在山东时便和阮元一同骑过马,这次便骑马同行。一路下来,杨吉也渐渐清楚,这位福建巡抚张师诚,本也是勤于抚民,有志于清剿海盗之人,自然对他多了不少好感。这日眼看虎窑村近在眼前,张师诚也不禁向杨吉问道:“杨吉啊,眼前这村子,你确定就是虎窑村吗?不想我到福建做了三年巡抚,这里景色,还是第一次见啊。” “张中丞,这您就放心吧,这条路我走了三次,那张阿治的弟弟张伊作何模样,我都遣人一同画了出来,还能有假不成?”杨吉也自信地对张师诚道。 “是吗?哈哈,这张伊我先前也有耳闻,若不是张阿治想着让他照看老母,多半也一并投海盗去了,与他交涉,可要小心才是啊。”张师诚感叹道。 “张中丞,像您这样的好官,我看现在真是不多了。”杨吉想着张师诚竟果然答应了自己,主动前来劝降张伊,自是对他赞许有加,道:“都不说别人,就你们福建这个阿林保,我在湖南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东西,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他还在做总督,倒是张中丞,您跟这样的人一同主持福建之事,还能做得这么好,我家大人听了,都自愧不如呢。唉,您说这天下巡抚,不就十五个人吗?您一个,我家阮大人一个,再找十三个,天下不就太平了吗?可是为什么,这十三个人,都这样难找呢?” “哈哈,话也不能这样说啊,不说别人,眼下广东韩中丞、河南清中丞、陕西方中丞,你说那个做得不好啊?”张师诚看着杨吉想法这般乐观,却也不觉多了几分感慨,道:“可是你以为咱们做巡抚的,只要尽职尽责,这天下事,就能事事如意了吗?哪里有那么简单啊,不说别的,就说这虎窑村,这几日我们打探张家情报,我方才得知,惠安县和南安县之间还有这样一个两不管的村子。这样想来,福建十府二州,几十个县,里面有多少你我未曾耳闻的村子呢?这张家的事,若不是你我悉心查访,多半眼下还不知情,如此推算,这福建我们知道的事,也不过十分之一二,不知道的,才是那十之八九啊。就算我尽心竭力,这福建境内,只怕也多有不公之事,是我未能发觉的啊。”杨吉听他这样一说,只觉即便为官之人尽心民事,宽以待民,天下百姓如此之多,却也总会有官府照顾不到的穷苦之人。更何况还有很多官吏,本就是贪残害民之辈,自也多了几分惆怅。 之后又走了不过片刻,虎窑村便即出现在众人眼前。张师诚也下了轿子,看着眼前村落,向下属官兵喝令道:“你等入村之后,不得惊扰外人,只将张家围住,剩下的,由我来办就是了。”号令已毕,也对杨吉问道:“杨吉,张家是其中哪一户?” “最东北角那处便是,大人,咱们都来了,动作可就要快了。”杨吉指着东北方向一处小院,对张师诚道。 “好,全体出动!”得了张师诚命令,随行几十名官兵当即一拥而上,很快便将那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张师诚和杨吉也快步而上,走到小院门前,张师诚便对院里喝道:“这院子之内,现在可还有人,巡抚部院接密报,前来查访,若是无人应答,我等便要进去了!” “这位大老爷,您这带了许多……许多军爷来我们家,是要做什么啊?”就在这时,小院房门里走出一个汉子来,看着张师诚等人严阵以待之状,顿觉不解,但张师诚看着那汉子面相,却是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该找之人一般。 “下面那人,你可是叫做张伊?我是本省巡抚张师诚,本部院今日来到你家,是因为你兄长张治,也就是平日自称张阿治之人,在沿海做了海盗,劫掠乡里,不肯归附朝廷。所以今日本部院找到你,想让你为他写一封信,告诉他你母子二人均被朝廷妥善安置,若是主动投降,本部院可以向皇上请命,让皇上免去你兄长罪责,怎么样,你可愿意帮本部院写这封信啊?”张师诚也不再卖关子,一开口便单刀直入道。 “大……大人,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啊?小人姓吴,排行老三,大人说的什么张伊,小人也不认识啊?”那人一脸茫然地对张师诚说道。 “张伊,本部院看着你这画像,都快一个月了,你面相如何,还想瞒骗本部院不成?”张师诚这边却也早有准备,一句句话说得出来,只将那人惊得冷汗淋漓:“我们为了调查张阿治运送粮米之事,以前早就遣人来过你这里不下三次,你面相如何,我所请画工也早就画了下来,这画上之人与你一般无二,你还有何说法?”说着,张师诚也取出一幅画来,画上男子面貌,正是这汉子模样:“海盗张治,原本家在惠安县峰尾镇,我带着这画像遣人到峰尾镇问过当地之人,那里的人对你可还有印象呢,说五年之前,你还住在那里,问起画像中人名字,他们也都说就是张伊,再没有错!你若不信,本部院自可再去峰尾镇,找几个人来辨认你身份。怎么样,还想和本部院狡辩下去吗?” “大老爷,这……我……”这汉子听得张师诚这一番话,再也按捺不住,看着小院周围矮墙,便想着跃将出去。可他方一挪动,便看着矮墙外,早已站满了抚院兵士,他也当即清楚,这次自己是逃不掉了。无奈之下,只好倚在房门之侧,对张师诚惊道:“我……我……” 不用说,这汉子便是张师诚和杨吉想找的张伊了。 “张伊,你且不要冲动,本部院这次来找你们,绝无加害之意!”张伊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张师诚态度竟和缓了下来,继续对张伊道:“你兄长张阿治,官名张治,原本和你一样,都在惠安县牢房里做衙役。可不想有一日,你惠安牢房之内,有个地痞无赖,为了出狱,竟贿赂了惠安知县,那知县趁你二人不备,让其他衙役带了那犯人出去,还把走失人犯之事都赖在你们头上,你哥哥就因为这件事,被那知县打得皮开肉绽,之后一日,你哥哥忽然听到那知县亲信醉酒失言,方才得知自己是无辜受过,所以他一时气不过那知县荒唐,竟逃了出去做了海盗。但这张治,我看来却也是孝子,他在海上得势之后,曾经给你来过信,商讨是否要将你和你母亲都接上船去,只是你母亲年事已高,走不动了,所以你母子只得留在陆上。几年来,为了避风头,你二人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了这几十里外的虎窑村。张伊,本官跟你说这些,也是想告诉你,张治当年入海为盗,本有他不得已之处,况且这几年下来,张治之事本官也都清楚,他为恶不深,并非十恶不赦之辈!本部院也已经上报了皇上,将你一家之事如实上达天听,皇上也给本部院来了上谕,说只要张治前来降顺,他下海为盗之罪,一律既往不咎!你母亲也可由福建官府照料,你若还想为朝廷效力,也自可和你兄长一道去绿营,到时候,朝廷也会酌情授你兄长把总,授你外委之职,你一家衣食起居,自是再不必多虑了!现下,本部院只需你书信一封,送到你哥哥手里,只要你哥哥愿意前来投诚,本部院可以对你立誓定约,以本部院这身官袍,保你一家性命生计!”其实张师诚所言把总不过七品,外委更是九品小官,可张治兄弟先前所任衙役,只是县吏,不仅不算正式官员,若没有有力大员保荐,他们连做官的资格都不会得到。考虑到张阿治还有下海为盗的事迹,这个待遇,自然是相当丰厚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张阿治劝降计划(下) 杨吉听张师诚言语诚恳,本又是健谈之人,这时看张伊神色,也已经从最初的惊惶不定,变成了半信半疑,只是他眼神犹自散乱,似乎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看来先前官府对他兄弟的迫害,也给张家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想到这里,便也对张伊劝道:“张伊,我是浙江阮大人派来的信使,你现在想什么,我是清楚的,你不相信官府会对你好,不相信张大人会对你法外开恩,我能理解,这官场之内啊,确实好人不算多!但我跟着我家大人这许多年,做官的,我也见过不少了,也不都是坏人啊?这位张大人,我以前也不认识,可我认识他不过三五日,便即清楚,张大人是个心里有百姓,一心想着让你们福建百姓过好日子的好官!我也不瞒你,我来福建之前,我家大人就曾与我说过,只要你劝你兄长回来,我家大人在浙江,也一样会为你哥哥担保!怎么样,有两个巡抚给你哥哥作保,你也该相信我们了吧?” “我……我……”张伊听着闽浙两个巡抚都愿意为自己和哥哥作保,而且看张杨二人神色,却也不似骗人,心里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伊儿,够了,够了!你……你听大老爷的吧!”就在这时,一个老妇的声音也从房中传出,自是张母在对张伊说话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治儿在外面受了十年的苦,你也一样啊!我知道,平日你们放心不下我,为了我,已经苦熬十年了,我……我也不忍心再让你们这样熬下去了啊?这位大老爷,我听着确实没有恶意,你……你就相信他一次吧,治儿在海上,说是做什么大头领,可他受的苦,又要有多少啊?是我这个做娘的,平日对不起你们啊!” “娘,我……”张伊听到这里,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砰”地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对张师诚哭道:“大老爷,是我们以前鬼迷心窍,竟下海做了海盗,我……我愿意帮大老爷,给我哥哥写信,劝哥哥回来!” “你先起来吧,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张师诚看张伊终于答应降服,自是大喜,也亲自走上前来,扶起了张伊,对他劝慰道:“你且放心,有本部院在,你一家自当平安,以后也再不用担惊受怕了!本部院今日也与你立誓,先前之言,绝无反悔!” “多……多谢大人……”张伊看着张师诚堂堂巡抚,竟愿意主动扶起自己,也是泣不成声。 不数日后,张伊的书信便到了张阿治的船上,同时,张师诚也作书一封,力保张阿治归降之后,官府对他既往不咎。张阿治看着这两封信,也不觉潸然泪下,原先与官府抗衡的心思,也一点点消失殆尽了。 “娘……孩儿、孩儿对不起你啊,这海上的事,我……”看着看着,张阿治只觉海上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了自己的枷锁。 “大哥,咱们把那两艘船修好了,这样下来,以后总也还剩十艘船,跟那些狗官拼一把,我看还是够用的。大哥,下次出动,是什么时候?”这时孙五也在张阿治麾下,一边指挥着下属帮众修护船只,一边向张阿治报告着。 “老五啊,这仗……这仗,我已经打不下去了,我……”张阿治无奈地看向孙五,而孙五看着张阿治模样,竟也吃了一惊。孙五自投入蔡牵帮会以来,长年在张阿治手下活动,知道他为人勇悍,与官军交手,也从未露出过怯意。可这时的张阿治,却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对海上劫掠的渴望,已经消失殆尽,似乎他唯一的愿望,竟是回归大陆,向官府投降一般。 “大哥,这仗怎么就打不下去了?咱们……咱们还有十艘船呢,大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凭这十艘船,我也要杀得那些狗官鸡犬不宁!大哥,您可别吓唬我啊?”孙五连声对张阿治劝道。 “老五啊,没用了。你看看这两封信,就全明白了。”张阿治顺手将两封信推了出来,叹道:“我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我老娘腿脚一直不好,我不能带她上船,所以十年了,一直都是弟弟照顾她老人家。为了不让官府发现,我让他们换了好几个村子,可今年却不知为何,他们……他们竟被官府发现了。眼下,官府已经围住了我娘一家,这信里说是对他们倍加照看,衣食无忧,可事实上呢?这不就是扣了我娘作人质吗?若是我不去投降,谁知道再过些时日,这些当官的还有没有那个耐心呢?若是、若是那时……老五,我不能因为一己之欲,害了我娘啊?” “张阿治,你够了!”孙五听着张阿治之语,果然是要找官府投降,也顿时大怒道:“老子本来以为,你在这片海上,也是条汉子,可没想到,你 他妈就是个懦夫!你要去投降,你自己去!老子跟这帮狗官,是不共戴天之仇!这些个阴险小人,用这般卑鄙无耻的手段,他们……他们一个个都他 妈应该断子绝孙!” “孙五,那……那是我娘啊?!”张阿治也对他喝道:“我……我这十年来,背井离乡,让她老人家在陆上,不知受了多少苦!可这次,这次要是我不上岸,我娘的命都快没了!我……我不能做个不孝儿子啊?你……若是你不愿投降,你且自去吧,到时候,我估计官府那边,也不能让我在海边待着了。我以后绝不与你为敌便是,至于海上这帮兄弟,你看着办吧。” 听着张阿治愿意让自己自谋生路,孙五却也愣住了半晌。 “孙五,我知道,你们愿意下海跟我干这行,都是有你们的苦衷的。咱们这一天天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样的日子,要是还有一丝半点余地,谁 他妈愿意干啊?我这次……这次没办法了,但若是你们还愿意在这海上干这行,我……我也不能拦着你们。这样吧,明日我便将投降之事告诉弟兄们,愿意跟我走的,我带他们走,不愿意的,就都跟着你走吧,我给你们留两艘船,你们去找蔡牵,蔡牵看你们人多,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剩下的……唉,各凭天命吧。”听着张阿治愿意让自己留在海上,孙五心中也不觉一阵触动,可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对官府、对阮元的加倍痛恨。 “张老大,这件事……这件事多谢你了。哼,这闽浙沿海,到底是谁对你用了这般毒计?一定是那阮元!他奶奶的,阮元,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要是有一天看到你,一定把你那颗心剜出来!老子要亲眼看看,你 他妈的心有多黑!” “孙五,你……”张阿治当然清楚,当日孙五带着十多人潜入杭州,结果除了他一人逃出,其余帮众全军覆没,凭孙五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和阮元相抗。只是二人毕竟同在海上五年,也算兄弟一场,临别之际,自然也不想看他横死海上,也只好对他劝道:“兄弟,今日我还能叫你一声兄弟,这句话你可一定要听啊,那阮元,从来诡计多端,你……你可一定要万般小心,千万别意气用事啊。” “哼,狗贼!” 无论孙五听没听进去张阿治的话,当年那个驰骋闽浙沿海的海盗张阿治,也终于一去不复返了。嘉庆十三年十一月初,张阿治率领八艘海船,携了四百人与八十门炮,南下福建,向张师诚投降。张师诚见他来降,自然大喜,当即准了张阿治兄弟进入绿营。先前他对张家的许诺,也相继为之兑现。孙五则带了不愿投降的两船海盗,投奔蔡牵去了。经此一事,闽浙海盗声势大衰,即便蔡牵平日再怎么乐观,也已然清楚,自己无力东山再起了。 而经此一事,嘉庆也愈发相信,阮元和张师诚才是可以肃清海疆的得力能臣,无独有偶,这时阿林保偏又上疏,言及浙江提督之人,无需专用擅长海战之人。眼看他如此糊涂,嘉庆也彻底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只不过一时总督之内缺乏人手,才留了阿林保继续驻留福州。但嘉庆为防他对海疆军务掣肘,也告知福建方面,若督抚在清剿海盗之事上意见不一,则必须将自己意见分别上疏于己,不得专擅,事实上极大限制了阿林保的权力。 如此一来,阮元、张师诚分别管理闽浙政务,王得禄、邱良功分别统率闽浙水师,闽浙清剿海盗一事,终于得到了统一指挥行动的可能。看着两省水师得以号令如一,合力剿匪,即便阮元平日依然持重,也在一次商议海防事宜时,不觉向焦循和许宗彦说道: “蔡逆,败亡无日了。” 而这时的蔡牵,也不得不收集可战之船,在闽南诸岛之间休养生息。清点船舰之后,蔡牵亦自清楚,这时自己可战之船不过三十余艘,大船只剩十艘,若是再次与官府交手,自己绝无胜算。又兼数月以来,张阿治叛去,海盗势力更衰,无奈之下,蔡牵也只得借酒浇愁,聊以 自 慰。 不过这一日,蔡牵船队运气倒是不错,一艘葡萄牙商船在南海失了方向,漂流到了粤东,正好这时张保仔和乌石二的船队都不在这边,蔡牵下属捡了个便宜,将商船掳了过来。眼看商船之内尚有不少宝货,算是赚了一笔,蔡牵才终于出了一口气。为了讨好蔡牵,蔡粼也特意将船上葡萄牙船员一并掳到了蔡牵旗舰之上,说是如果蔡牵“喜欢”这些西洋之人,最好将他们留下,毕竟这时船里人手也已经渐渐不足,西洋人或有精通炮术之辈,还可以留作后备之用。 “算了,船上东西,咱们都留下,至于人,给他们两天干粮,让他们上岸去吧。”蔡牵眼看到了年末,还有一笔“生意”,心中烦躁之情,却也消退了不少:“留他们在这,他们不愿意开炮,反而对咱们不利,再说了,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吗?现在咱们……真他妈不是时候啊。” 第三百三十七章 蔡牵的过去(上) “大王,你们……你们就这样抢了我们一船东西,你们这种行径,和阿尔及尔的异教徒有什么区别?你……你们还不把货物还给我们,你……你们要下地狱的!”不想就在这时,西洋商人之中竟有一个身影站了出来,对着蔡牵斥骂道。看这人模样时,只见他满脸络腮胡子,一身黑色长袍,竟与寻常商人大异,看起来像是船上随行的传教士,并非普通洋商。 “放屁,你 他妈咒老子下地狱,老子现在就让你去地狱看看!”这传教士说得全是中文,海盗们一听即懂,蔡粼当即按捺不住,对着那传教士便开始斥骂起来。 “算了,今天老子心情好,有个敢说话的人多嘴,胡乱说上几句,却也是件好事。”蔡牵这日却是轻松自在,似乎相比于大开杀戒,他倒是更想找个人随便聊聊天。便对蔡粼说道:“把他带过来,异教徒,地狱,哈哈,有意思。怎么样,西洋大胡子,我这里的酒,你能喝下去吧?要是你连我这里的烧酒都不敢喝,那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辱骂于我啊?” “我……我……”传教士看着蔡牵,也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人被自己骂了一顿之后,竟然还想带自己喝酒。 “大胡子,你 他妈还在这站着干什么?大老板让你过去,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再嘟嘟囔囔,小心老子要你狗命!”蔡粼看着蔡牵想留这人性命,也只好一把将他推了过去,不过这传教士身材高大,被蔡粼这样一推,竟只是晃了一晃,并未摔倒。 “行了,跟老子过来吧,今日老子不杀人,你的命,就算保住了!”蔡牵一边不屑的看着那传教士,一边自己上了尾楼。这传教士眼看蔡牵过去,清楚身在贼船,还是忍辱负重的好。也便跟着蔡牵上了尾楼。蔡牵旗舰甚为高大,尾楼之上,茫茫东海,一望无际,传教士看着这片有些陌生的大海,竟也意外多了几分开阔之感。 “你会说汉话?不错,那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蔡牵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个酒瓶,放在传教士面前。 “我……我是大西洋人,叫特纳,以前就在澳门传教,前几年回了国,今年又来中国,不知为何,我们的船偏离了航线,然后……然后就遇上了你们。”这个叫特纳的传教士喘息已定,言语上竟也流畅了很多。 “不知为何?这个按我们的话说,叫做缘分,你这样阴差阳错的到了我船上,这是天意啊?你说你传教,那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信的教,竟然让你到了我这里,我在你眼里,不就是个该下地狱的……异教徒吗?”蔡牵饮下一口酒后,似乎对这个西洋人更多了几分兴趣,竟主动与他攀谈起来。 “那是……那是因为,上帝看你还有忏悔之心,所以派我来这里,指点你走向正途,你……你要是不肯皈依天主,洗心革面,那你一定会下地狱的,我……我是你最后的希望。”特纳看蔡牵并无先前自己印象中,海盗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渐渐鼓起了勇气,依着寻常传教之语,对蔡牵应辩道。 “那你说的阿尔什么的异教徒,他们之所以该下地狱,就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说的天主上帝?”蔡牵又问道。 “那……却也不是,他们在教义之上,不过误入歧途,若是还能做个善人,我想……未必就要进地狱。但海上的所作所为,他们……和你一样。其实,就算是信天主的,若是如你这般肆意把别人财产劫为己有,恐怕……恐怕也要下地狱。”特纳想着这时第一要务,乃是尽量劝说蔡牵信奉天主,是以地狱之事,自己说的也宽和了许多。 “那他妈凭什么是我下地狱!”不是听到这里,蔡牵却突然一声暴喝,紧接着,蔡牵又饮下一大口酒,对着特纳骂道:“若是你要老子下地狱,那老子告诉你,这岸上那些种田的,做买卖的,他们统统都该死,统统都该在老子前面滚进地狱!也罢,到了那一天,老子他妈不过就是个贱人,地狱,有什么不敢下的?!倒是那些个岸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子想要看看,他们进地狱的时候,是一副什么狗屁样子?!” “大王,这……”特纳听着蔡牵之语,却也一脸茫然,不觉问道:“大王,你生气归生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叫自己贱人呢?我在中国也过了十多年了,贱人两个字,不是骂人的时候才用的吗?” “贱人?哈哈,你毕竟是个洋人,中国的事,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吧?”蔡牵看特纳无意与自己争吵,却也平复了下来,对特纳道:“我说的贱人,不是用来骂人的,而是这里,这片海上,从来就有一群人,他们在官府的户籍册子里,就被写作贱人!一个人,若是生来就是贱人,他不能当官,不能经商,只能打一辈子鱼,或者在岸上烧烧水,帮人剃头,又或者婚丧之事,给人吹拉弹唱。而贱人做的这些,在岸上的人看来,都是天经地义!他们想不给钱,就不给钱,想骂你一顿,就骂你一顿。你去官府,官府也从不给我们这些贱人半分好脸色看。那你说,难道我们这些人,果然就是天生命贱,果然就应该活得低人一等吗?” “这……可是我听说,现在这位大清大皇帝,他的爷爷在位之时,就已经把贱籍废掉了啊?”看来特纳在中国十多年,很多事还是清楚的。 “废了?你这话说的,怎么就和三岁小孩一样糊涂?”蔡牵冷笑道:“朝廷的制度废了,所以呢?所以那些人心里的高低贵贱,也就一并废了?笑话!那些岸上农人小贩,眼看着咱们和他们以前一样,多少咱们以前不能做的事,现在一点点可以做了,他们看着才恨得牙痒痒呢。平日做活做不过你,就骂你贱人,平日做生意赔了钱,说是钱都被咱们贱人赚去了,还要让我们把赚了的钱给他们分一半。县衙门里那些做官的,更不管事,哼,他们又怎么管得了这些?他们用衙役,使唤百姓当差,还用得着那些人呢,那你说咱们打官司打到官老爷那里,有几个官老爷会向着咱们?咱们有些人,也想着既然贱籍都废了,那咱们也去当差不就好了?后来咱们才明白,有这样想法的,统统都是蠢货!只要衙役里有他们的人,他们就有一万个理由,能把他们的人塞进去,而咱们的人,在那里连一个月都干不了,成天看着他们,他们眼里心里,写的都是贱人两个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上船痛快!” “难道,大王你当年也是……”特纳听着蔡牵言语,似乎明白了什么。 “想听啊?想听你也喝一口。”蔡牵一边说着,一边把特纳那瓶酒也打开了,塞在特纳手里。特纳不知这种酒味道如何,当即饮了一口,还未完全入肚,便只觉辛辣刺鼻,忍不住大声咳了出来,一口酒倒是被吐出来了一半。 只是,这一口酒喝了下来,特纳却依稀感觉,这瓶酒里,或者说蔡牵这艘船上,竟似有另一个世界一般,一个毫无规矩,残暴成性,却又……无拘无束的世界。 “哈哈,你还能喝下不少啊?”蔡牵看着特纳狼狈之状,竟也笑了出来,看来,特纳这第一口酒,还是让他非常满意。接着,蔡牵也逐渐不再对他掩饰,径自说道:“你猜的没错,老子当年,就是个同安船上的渔户,咱们以前,被官府叫做‘蜑民’,在岸上人看来,咱们就是这世上最卑污不堪的一群人。咱们没有房子,每日便在船上过夜、吃饭,老子我当年,也是生在船上的。但这又怎么样?有了船,老子在这片海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些人有房子,还以为自己了不起呢,他们就不想想,他们的一辈子,早就被捆在那房子上了!你说,是一辈子只走过三五里路好啊,还是有个船,可以四海为家好呢?” “当然了,你说的也对,老子出生的时候,官府那边,已经不再把咱们当贱人了。没错,老子爹娘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老子后来,听了他们的话,就去了同安官府当差,想着给官府干活,总能得着点钱吧?哼,没想到,老子就没有一个月领过足够的赏钱!就算有,那些务农的、做工的人家出来的听差,一个个看你有钱,就跟天塌了似的,成天管你借,借了,就不还,不借,就骂你。你说这样的狗屁日子,是他妈人干的吗?也就三个月,老子就不干了,这些狗屁良民,在老子看来,他们一个个都该下地狱!” “可话说回来,老子没了活做,总要寻个新活去干吧?所以后面那几年,老子什么都干一点,船上打鱼,虽然没什么意思,却也干了不少,给人弹棉花,这也干过。还有就是……老子手气还算不错,每次下赌场,都能赢不少回来,谁知道我为啥总能赢呢……但别管赢不赢,总之,那几年老子也算活得有滋有味,下海做买卖这种事,那时候还真没想过。”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居然他妈也有人不让你过!那时候老子赢钱多了,下赌场的次数也就多了。嘿嘿,那日老子又到了同安去赌,没想到赌场之内,竟有个以前老子认识的衙役,那个狗崽子,仗着自己家是织布的,算是世代良民,对老子就一口一个贱人。老子一开始也习惯了,只想着赢他一笔就走,哼,他奶奶的……这个狗 娘养的畜生,老子堂堂正正下注,把他赢得一干二净,这厮竟然恼羞成怒,一把把桌上银子全拿了去,还跟老子说,老子这种贱人,就他妈不配赢钱,只配老老实实给他孝敬!老子看他那个猪狗模样,再也忍不住了,正好,老子身上当时带了一把杀鱼的刀子,老子就没多想,对着他心窝就是一刀!后来嘛……老子也知道同安混不下去了,就只好逃了出来,反正这片海这么大,有个过活的地方,也不是难事吧?” “哈哈,当时老子也没想到,就在这片海上,那时候出了个打家劫舍的头目,叫林发枝,老子想着反正没地方去了,就索性投到了他船上。那时候,船上也有不少跟老子一样的蜑民,所以老子也活得痛快,把他们当兄弟。过了两年,林发枝见钱眼开,官府收买他上岸,他果然就去了,可他走了,他的人却带不走了!林发枝散伙的时候,一半弟兄不愿意跟他走,都想着跟老子一起在这海上,继续做没本钱的买卖,那老子不自己做个大王,岂不是对不起这帮弟兄?所以老子就凑了几艘船,在这边继续找落了单的商人下手,不过那个时候,和老子一样在海上做生意的,还有不少人,老子这几艘船想要单干,总是难了些,所以老子找到那时候一个叫水澳帮的大帮,加入了他们,后来水澳帮也完了,但老子的船和人手,也一点点拉了出来,也就……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蔡牵投入水澳帮之前势力孤弱,是以从未有人在意于他,即便阮元、杨吉等人,对蔡牵的了解,也都是自水澳帮而始。而听到林发枝的名字,特纳眼中,却也露出了异样的神色,原来特纳早在乾隆末年就已经来到澳门传教,对当时闽粤海盗早有耳闻,那时第一个在福建海上大举劫掠商民的大海盗,就是蔡牵说的林发枝。 “大王,我看你这个样子,我……若你不是个海盗,我看着也是个能做朋友的人。”特纳听蔡牵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再看蔡牵模样,虽然是海盗头目,却也只穿着寻常衣饰,所饮之酒,虽说浓烈,却也有些粗糙,看着尾楼之下,这时也有不少海盗放松了下来,随便取了几瓶酒在喝,他们的酒瓶,竟与蔡牵的一般无二。看到这里,特纳也渐渐清楚,船上海盗,或许大半也是像蔡牵一样,在岸上饱受歧视的蜑民之后,岸上他们低人一等,上了船却被蔡牵看做兄弟,也难怪从林发枝那时开始,已经过了十多年时间,蔡牵却依然可以屹立海上,让官府无可奈何。 “哈哈,既然你上了我这船,又碰上我心情不错,至少今天,我可以把你当个朋友。”蔡牵也不再与特纳争辩,而是自顾自地又饮下一口酒。吕姥听说蔡牵寻了个外国人在船上对饮,自觉有趣,这时竟也上了尾楼,看着醉醺醺的蔡牵和特纳,便向蔡牵调侃道:“蔡牵,今天挺有兴致啊?这还找了个洋人上来,怎么?你对洋人也有意思?” “大王,这位是……”特纳看着吕姥,却也是眼前一亮,这时虽已渐入冬季,闽南却尚属温暖,吕姥这日也只穿了一对木屐,一双赤足露在特纳面前。如此打扮之人,特纳在澳门的中国人里,竟是从未见过。 第三百三十八章 蔡牵的过去(下) “这是我妈……用岸上人一般的说法,算是我浑家。”蔡牵看着特纳,又对他笑道:“不瞒你说,她和我一样,上船之前,都是贱人,只不过我是福建人,她是浙江人罢了。浙江那边,也有不少人,外人叫他们‘乐户’、‘堕户’,平日不种地,也没地可种,只在城里烧水、剃头,或者学个唢呐。都是凭本事挣钱,可城里那些人呢,却非要说他们是‘堕民’。哼……我倒是也要谢谢他们,我到宁波那个时候,她都有男人了,一个经常去她那剃头的小伙计,而且他们早就做过真夫妻了。可是呢,就因为那伙计自己总是以良民自居,把她看成贱人,这过门之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她开始还不死心,就在我去宁波那一日,我正好看到,她和那男人出来,质问那人成婚之事,结果那人说什么?说‘你一个贱人,也只配与我做几日露水夫妻,成婚的事我家早安排好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妈那时一怒之下,便一刀结果了那个畜生!她那个时候的样子,我看了,是真他妈舒服啊……后来,我便躲在一边,看她亲手埋了那厮,便出来问她,愿不愿意上船。嘿嘿,她最初不依,结果呢,还不是被我制服了?” “蔡牵,你也少说我以前的事!”吕姥听着蔡牵之语,面上竟也多了几丝红晕,可红晕之下,却又是一副得意之色。似乎她对于自己的过去,不仅不愿掩饰,而且颇为自得:“不错,我遇到你之前,是有过那么几个男人,你当时不也知道吗?那你每次岸上抓了人回来,里面若有女人,我管过你吗?咱上了船,就是要跟岸上那些衣冠禽兽一刀两断!他们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个个看到漂亮姑娘,还不是满眼珠子冒火,口水都淌到地上了?他们说咱们是贱人,那我就是要找个贱人,咱们天天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让那些衣冠禽兽,在岸上看着出丑吧!成天就看着自己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不放,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倒不如下了海,每日在海上跑个痛快!” “说得对!老子现在是不想动手,等着明年南风起了,老子还要杀回浙江,让那浙东沿海,再来个天翻地覆!”蔡牵哈哈大笑道。 只是醉意之中,蔡牵看着一旁的特纳,却依稀发觉,这时的特纳似乎多了几分犹疑,便也向他调侃道:“怎么,大胡子,你现在还想着下地狱的事吗?你说咱们这一辈子,海上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难道我还怕下地狱吗?还是说,你也看上我妈了?嘿嘿,大胡子,我这船上,酒、肉,都可以给你,可有些事,我也不能随便分给你不是?” “地狱?大胡子,咱们就是从地狱出来的贱人,还怕什么下地狱?!蔡牵,他要是连地狱都怕成这样,我还不稀罕他呢。”吕姥听着地狱之事,似乎也是一样的不屑一顾。不过看着这日天气不错,蔡牵也难得高兴了半日,吕姥却也不想让特纳再留在船上,也对特纳说道:“不过大胡子啊,你喝这么多酒,我看不好,一会儿你其他同伴走了,你走不动了怎么办?他可是这片海上出了名的蔡阎王,今天你运气好,讨了阎王爷喜欢,或许到了明天,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多谢大王,可是我看蔡大王……蔡大王不像是坏人。”特纳看着蔡牵和吕姥,却依稀想起了自己年轻之时,听说的红发女海盗卡塔琳娜,虽说老师和其他教士对女海盗深恶痛绝,可民间画家笔下的卡塔琳娜,一袭红发,风姿绰约,竟是个身材高挑的西班牙美女。特纳虽和寻常教士一般痛恨海盗,可对卡塔琳娜的故事,却始终藏着几丝好感,不想卡塔琳娜的时代早已过去,自己又在东方的中国海上,遇到了一样无拘无束,以海为家的吕姥。 而且,从刚才蔡牵邀自己喝酒的情况来看,蔡牵或许对陆上那些“良民”而言,是个凶恶的魔鬼,可对于自己船上的兄弟,却是格外的亲切,有衣同穿,有酒同饮,当笑则笑,当骂则骂,全不似许多澳门中国官员那般表面循规蹈矩,暗中却无所不为。 或许留在这群海盗里面,自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吧…… 蔡牵听着特纳之语,却不知他内心所想,只是对他笑道:“不像坏人?你要是这么说,那估计以后有你后悔的了。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可以走,你可要想好了,或许明日,你就没这个机会了。” “我……这酒还是挺不错的。” 这日傍晚,蔡牵果然遵守约定,只掳了商船货物,却将其他水手商人一并放了回去。除了特纳,他留在了蔡牵船队之内。 而且久而久之,特纳也渐渐多了一个想法。既然自己是唯一一个被海盗俘虏的欧洲人,那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笔,把中国海盗真实的故事,讲给欧洲人听呢? 蔡牵船队收下特纳之后,蔡牵倒是也对他颇为礼遇。特纳不仅能说中文,而且识字,还能帮蔡牵做一些记账之事,蔡牵也算是没有养闲人。可特纳账目算得越清楚,蔡牵也越明白,自己的海船之上,火药铅弹,都已经不堪一战,就连粮食饮水,也只是过一日算一日,至于同官军水师正面抗衡之事,已是绝无可能了。 只是,这时一场新的风暴,也已在无声无息之间降临到了杭州。这一日的学政衙署之前,竟意外集中了数十名杭州生员,而且,这些生员大半都是面带怒色,似乎刘凤诰已经不是他们的师长,而是他们的仇人一般。 “各位先生,你们这大清早的,都一起跑到我们学政署这里,这……是要做什么啊?”看着生员们如此浩大的声势,刘家那侍仆也不觉被吓了一跳。 “去告诉你们刘学使,让他出来,有件事情,他必须对我们说清楚!”为首一个生员怒道:“本府生员徐步鳌,我等从来有所耳闻,学问一向平庸,可他不知为何,竟被取录了举人。而且这徐步鳌还在我等之中口出狂言,说他早就有了学政作保,这次乡试,他是势在必得!你给我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学使,先前就受了那徐步鳌贿赂?若是你们其中没有蝇营狗苟之事,他何以猖狂如此?!” “这……这位先生,您这定是错怪我家老爷了,我家老爷从来为人谨慎,怎么可能收受他人贿赂呢?”刘家那侍仆还想着为刘凤诰辩白几句。 “你家老爷从来谨慎?现在坊巷之内,早就传开了!”另一名生员也不禁怒道:“现在外面都知道,刘学使今年秋试,入场监临之时不仅对考场之事不管不顾,而且还在贡院饮酒,酒醉之后,还打骂考场护军!你说说,有这样把秋试视为儿戏的学政,这考场之内,徇私舞弊之举,还怎么少得了啊?你也不用多说,赶快让你家老爷出来,让他把这两件事,都跟我们交代清楚!” “唉,你们……要不,我先去通知我家老爷一声,一会儿再来回复你们,如何?”说着,刘家侍仆也不敢再与这些生员纠缠,只好退入了学署之内。 只是这样的境况,却让学署前的生员更为愤怒了。 “你们看他那个样子,这刘学政明明就是想抵赖!”一名生员怒道:“那考场监考的兵士,你们也看见了,那徐步鳌何等猖狂,我们也都是亲眼所见,现在看来,这刘凤诰就是做贼心虚!咱们也不用怕,只管骂,骂死这刘凤诰,就算朝廷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朝廷还会庇护这等纵容作弊的学政不成?!” “说得好,我这里正有一幅对联,要送给这刘学使呢。上联便做‘监临打监军,小题大做’,下联便叫做‘文宗改文字,短屋长枪’!你们说如何啊?” “骂得好,这学使名为凤诰,却枉有凤诰之名!” “是啊,他本也是熟读四书五经的进士,却做出如此卑污之事,真是令人不齿!正是‘公刘好货,天之将丧斯文也’!” “我也来一句,‘凤兮凤兮,则足以杀其驱而已矣!’” 一时之间,学署面前,各人骂不绝口。 “这位朋友,你们这又是‘公刘’,又是‘凤兮’的,这里面的学政是出了什么事吗?要不然,你们何至于用如此言语来辱骂他呢?”果然不过多时,生员们便在学署门前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可这些生员讥讽刘凤诰之语,大多出于儒经,一般百姓却也不懂。偏偏这时,百姓中竟走出一名腰系素带的儒生,向其中一名生员不解问道,看来,这儒生已然清楚了各人言语中用意。 “你是不知道,今年八月乡试之际,说是巡抚大人有事不能监考,就让这刘凤诰代为监临,可后来呢,这位刘学使,在考场之内,不仅酗酒打骂考场卫兵,而且,还收取其他生员贿赂,为他们求取举人!有个叫徐步鳌的生员,仗着家里有钱,竟贿赂到了这学使身上,他八股从来做得平平,如何却能取中?可今年这一榜,他竟然中了举人,这还不算,咱们几个有一日在通江桥喝酒,可是亲耳听到了,那徐步鳌在那里自夸文采出众,还说……说秋试之际,整个考场,都被他打点好了!你说,如此卑劣不堪之人尚能中举,这大清朝的科考,还有半分公平可言吗?!” “你、你说什么?这舞弊之事,可是大事啊?你……你可有更多证据?”那儒生听了生员之言,虽也有几分愤怒,却更像是听到了一件震惊之事一般。 “怎么没有,那徐步鳌就是杭州生员,平日文笔如何,咱们心知肚明!就凭他以前那文章,决计不可能中式!他那日酒后狂言之际,我们五个同学都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若是这事真是大事,我们几个都能作证!绝不会错的!”听这生员之言,似乎刘凤诰纵容舞弊一事,已是绝难辩驳了。 “这……若是这样,这件事,我去告知巡抚大人,如果这里学使果真有舞弊之行,这里巡抚大人平日最是公允,一定可以为你们做主!”几个生员听了这儒生之语,也都大吃一惊,不想偶然在路上前来问话的一个读书人,竟可以说出巡抚二字,而且听这人言语,似乎他和巡抚还是相熟之人。 “这……这位先生,我们还不知您尊姓大名呢?您……您究竟是什么人啊,这件事,您真能为我们做主,还浙江一个公平吗?”几个生员一时不信,也对这儒生问道。 “实不相瞒,在下姓陆,单名一个言字,归家守制之前,在京里是御史,这里巡抚大人,其实是在下当年会试的座师,由我出面和老师谈谈,我相信这件事,会有个结果的。”说罢,这陆言便即告退了几名生员,径自想着抚院方向去了。几个方才还在愤怒之中的生员,也都愣在了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这……这件事,是要闹大了啊?”一名看起来尚有几分胆怯的生员喃喃道。 第三百三十九章 科场事发 原来这陆言正是嘉庆四年,阮元担任副主考时取录的进士,这时因家中丧事,不得不居家守制,却正好听到了刘凤诰舞弊之事。陆言清楚,乡试舞弊,历来在朝廷便是大案,一旦坐实,无论刘凤诰受贿与否,在他监临之际出现舞弊,他也决计逃不了干系,事关重大,自己也不敢当即做主,便即到了抚院门前,以求阮元见他一面。 “什么?你说金门他……他在秋试监临之际,竟有徇私舞弊之事?这……老师和金门他相识也正好二十年了,他这个人我清楚,有时候或许是有那么一些恃才傲物,可平日立身朝廷,一直都是清白为官的啊?怎么会因为一场偶然的秋试监临,而去帮其中考生作弊呢?”阮元这日正在巡抚部院之中,听了陆言来访,当即招待了他入内。不想陆言刚一坐定,行礼方毕,便将刘凤诰风传舞弊之事告知了阮元。阮元听了,也当时大吃一惊,根本不敢相信,陆言所说的刘凤诰,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刘凤诰。 “老师,这些话在本府生员之内,都传开了,学生前来之时也已向他们问过。他们都说,刘学使在监临之际,不仅打骂考场卫兵,而且……而且收了一个叫徐步鳌的考生的贿赂,公然帮他作弊,他们还说,徐步鳌自己酒醉之后,将他行贿之举一一说了出来,这断不会有假啊?更何况,那些生员之内,听闻此事者,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人啊?”说着,陆言也将自己方才在学署门前所闻之事,如实向阮元复述了一遍。阮元听着陆言之语,不觉额头之上,一时也是冷汗渐生。 “这……这确是怪事啊,若是那些生员果然有此等言语,那要么是这徐步鳌为人实在不堪,在生员之中竟与那许多人一并不和。要么……难道这竟是真的不成?”想到这里,阮元心中竟也有了一丝忧惧之情,要说刘凤诰一定不会做出舞弊之事,自己又如何能为他凭空作保呢? “老师,学生知道您和刘学使是同科进士,可学生虽守制在家,先前在京时,却也是御史。这件事,学生还是想着,尽快上报皇上,毕竟眼下生员们闹成这般模样,若是他们再继续下去,那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老师……这件事,若是老师还有不便之处,也请老师示下。”陆言想着自己御史本职,便也将自己所想告诉了阮元,可说到一半,却也自知自己一旦贸然上奏,极易给阮元带来不便,一时犹疑,也想着阮元为自己指个方向。 “陆言,这件事,老师不能替你做主,剩下的,你自己去办吧。”阮元思索了一会儿,回想起刘凤诰与自己相处之事,还是全然不信,刘凤诰竟会帮助浙江考生舞弊。便也没有让陆言压下此事。只是一边说着,一边也想着刘凤诰既然被生员围攻学署,若说其中连误会都没有,似乎也不可能,便也对陆言说道:“这样吧,我今日也去金门那里一趟,他不愿意见那些生员,难道连我的面,他也不愿意见了吗?” “老师,这……”陆言也不清楚究竟如何是好。 “罢了,我这就去备轿,到学署走上一趟,剩下的,你自行其是吧,也不能说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在杭州,就要凡事都听我指点吧。”说着,阮元也唤了蒋二进来,让他备好轿子,便即离开抚院,前往学署去了。 “老师,唉……”陆言看着阮元对自己不予明示,一时竟也没了主意。 只是这日归家之后,想着学署之前乱象,陆言却也想起,如果刘凤诰之事不能及时上报解决,一旦这些生员控制不住,竟而入京呈控,那自己和阮元,就一定都逃不了干系。无奈之下,陆言还是取来纸笔,将刘凤诰舞弊言语一一言明,连夜将文书送向了京城。 这时的阮元也清楚,如果学署之前果然有那么多生员,继续让他们待在学署前,多半会有人做出过激之举。所以阮元临行之时,也特意嘱咐了张五经,让他到学署门前告知生员们,自己已经开始调查刘凤诰之事,所谓徐步鳌舞弊云云,自己一定给各人一个交待。为免生员不服,阮元也特意嘱托他请张鉴和许宗彦到场平息生员愤怒。生员们眼看阮元已经介入此事,多数人也在杭州读书多年,清楚阮元公允勤能,还是纷纷相信了阮元,不过一会儿,也就相继散去了。阮元则从后门进了学署,果然刘凤诰这时正在后厅,阮元见了刘凤诰之后,也当即向他问道: “金门,外面的事,你就算不出去,也应该有了些耳闻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只替我监临那几日,竟引来杭州士子如此怨愤呢?听他们所言,此次秋试,有个叫徐步鳌的考生,在酒肆胡言乱语,说你曾被他收买……金门,这徐步鳌之名,你来杭州之前,可有耳闻?” “伯元,这……这什么徐步鳌之名,我在此之前,也是从未听闻啊?”刘凤诰也是一脸茫然地对阮元说道。其实当日刘凤诰监临,虽为徐步鳌的文章改了不少文字,却因酒醉,醒来后便将他名字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当时徐步鳌收到改过的文卷,也不知批改之人是刘凤诰,直到后来,徐步鳌被取了举人,徐家方得知其中出力者,竟是意外被卷入此事的学政。但徐步鳌考中之后,得志猖狂,言语间竟没了忌惮,这才出现了他醉酒之后,将刘凤诰之名说出之事。与此同时,那名被刘凤诰投掷酒瓶的卫兵,也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听闻徐步鳌酒后狂言,便也推波助澜,将自己挨打之事传了开去。果然不过半月工夫,杭州生员之内已是物议沸腾。 可这个时候,阮元和刘凤诰又怎能想到这些?阮元听着刘凤诰这样说词,却也相信,刘凤诰和徐步鳌多半没什么关系,可是即便如此,刘凤诰所谓醉酒之事,却尚未与自己解释,便又问道:“那金门,还有一事,你务必跟我说实话,生员们控诉你的时候,曾提到你在考场之内,曾经有过醉酒打骂考场兵士之举,你可有印象?另外,你究竟是何时饮酒?你酒醉前后,考场可有其他异状?还是说,你其实也没有饮酒,只是外人诬陷于你呢?” “这,我……”刘凤诰听了阮元一连串的问题,不觉面上也有些发红。他又何尝不知,自己考场饮酒,本来就是严重的失职之举?虽然饮酒之际,自己说了什么,后面是记不清了,但当自己侍仆前来相问,究竟“阮籍刘伶”为何物时,他才反应过来。可这时,眼前之人,却正是被自己指桑骂槐的阮元,这样的事,却又如何说得出口? 他后来问起自己侍仆之时,方知道自己醉酒之际,尚有为人批改文章,打骂卫兵之举,那时自己也一时惭愧难当,自己年近五旬,半生小心谨慎,却如何能做出这般丑事?尤其是阮元这时,又恰恰以此二事相问与自己,更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也只对阮元慌乱道:“伯元,你……你想想这般言语,难道其中没有破绽吗?我……我当日是因你不在杭州,方才去了考场监临,这徐步鳌之名,我之前从不知晓,就算他果有舞弊之事,他如何能想到当时我在考场中呢?更何况,最后评判试卷的,是当时主考官周侍郎他们,不是我啊?那你说,这徐步鳌就算把我贿赂了,我在考场之内,会给他半分好处吗?” 说着说着,刘凤诰竟也意外发觉,自己这一番辩白,似乎也确有道理,徐步鳌不可能预知自己在考场,自己也没有给他评判考卷,既然如此,那徐步鳌舞弊与否,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既然舞弊之事不在话下,那什么考场饮酒,什么打骂兵士,即便确有其事,又有什么其他影响呢? 既然饮酒不过小事,那也不用麻烦阮元了吧? “金门,我方才问的,是你有没有饮酒,这舞弊之事,我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酒后失仪云云,我也需要弄个清楚啊?”果然,阮元对饮酒之事,依然想要问个清楚。 “没有,我并无考场饮酒之事。至于打骂兵士,更是无稽之谈。”刘凤诰说道。 “金门,你再好好想想,这件事既然涉及秋试舞弊,那皇上那边,多半也不会坐视不管啊?”阮元听着刘凤诰之语,也不过半信半疑。 “伯元,这件事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按常理来讲,不也是绝无可能嘛?那些生员,是听不进我的解释,可你去问问他们,我一个临时去考场的监临,如何能预先受人贿赂?阅卷之事与我无干,我又如何让周侍郎果然取中那徐步鳌?这两件事,难道他们还能给我一个解释不成?这些解释不得,那所谓舞弊,便只是虚言罢了!”刘凤诰坚称道。 第三百四十章 阮元的致命失误 “金门,这……”阮元还想着问过刘凤诰,可就在这时,蒋二忽然从一旁走了过来,对阮元道:“老爷,邱军门的人到抚院了,问起近日浙南土盗之事,应该如何用兵,请老爷快些回去呢。” “金门,那我就先告退了,这件事,若是你果然没有过错,我……我也一定在皇上面前,历陈你无过便是。”阮元想着军务要紧,刘凤诰这里,自己也不能久留,只得先辞了刘凤诰,归家商议海防事宜去了。 可是归家路上,想着自己与刘凤诰多年交情,阮元却始终不能相信,刘凤诰竟然会去收受贿赂。 “依金门的性子,怎么会呢……更何况,这徐步鳌之名,金门看来是真的不知,他骤然监临,徐步鳌又怎得预料得到?又去让金门一个监临之人,来决定他能否中式?至于饮酒之语、打骂监军之言,金门一个读书那么刻苦的文人,这也不像他的所作所为啊……无论如何,既然所谓行贿云云,全无根据,这饮酒之事,无论有无,最多也就是降级留任的处罚,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呢?既然金门大节之上定然无亏,其他小节,也无需那般苛刻了……” 抱着刘凤诰不可能受贿的念头,阮元也没再去询问别人,毕竟这时海防之上,还有更多事等着自己主持。 果然,不久之后,嘉庆便收到了陆言的上奏,听闻刘凤诰被曝出收受考生贿赂,协助考生舞弊,嘉庆也是又惊又怒,当即给阮元下了密谕,令他严查刘凤诰受贿事宜。而阮元也凭着自己对刘凤诰的自信,将刘凤诰诸般言行并无实据之语,一一写在了奏疏之上。 “据臣多方询问,所谓刘凤诰私受生员徐步鳌贿赂,为其行便宜之事,诸般言语,皆无实据可以佐证。该生或平日与诸生不合,骤然秋试得中,是故诸生之内,多有物议。至于刘凤诰科场醉酒,打骂监军之语,亦仅得传闻,本未得有实据,如此无稽之言,实不足为信……” 这时的阮元却还不清楚,这封力主刘凤诰无罪的奏疏,竟成了自己官场生涯之中,最为致命的错误。甚至这封奏疏,一度险些毁了自己的仕宦之路…… 对于阮元这样的奏报,嘉庆也是完全不能满意。 “阮元啊阮元,你怎么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啊?朕都能看得出来,你这奏疏之内,一味空言刘凤诰绝无受贿之事,可刘凤诰家中赃款有无,何人传言刘凤诰种种不端,你这奏折里,竟一语也不能言及,这样的奏报,你让朕如何放心啊?”只是这日嘉庆一旁,还站着随时等待服侍自己的张进忠,嘉庆才没有直接对阮元有所斥骂。不过想着刘凤诰之事,总是要彻底清查,嘉庆却也没有着急,只是将奏疏放在了一侧榻上,又打开案上另一份奏折,看了起来。 可这份奏折刚看到一半,嘉庆已经面色大变,越看下去,竟是愈加恼怒,奏折刚刚看完,嘉庆便“砰”的一声,将奏折扔在了桌案之上,对张进忠道:“张进忠,速速去将广兴叫来,朕有事要问他,叫他听了口谕,便即前来,不得有误!” 张进忠听嘉庆口气严厉,自然不敢怠慢,很快便传了广兴入养心殿觐见。嘉庆见了广兴,也当即对他怒道:“广兴,你看看这封广储司的折子,上面写着,上个月后宫受赐绸缎,竟有三成出现了褪色!这些缎匹,你为何发放之时不知清点?竟把如此次品发给后宫嫔妃使用,难道你是想让后宫都去骂朕吝啬不成?!” “皇上,这……奴才绝不会做如此大逆之想啊!”内务府本是直属皇室,专为皇室负责采买用器的机构,是以内务府官员单独奏事,往往便以奴才自称。广兴以内务府大臣身份被嘉庆质问,便即从俗:“这后宫绸缎发放之事,奴才一向尽心,务求岁赐缎匹,质地无缺,这……这以次充好之事,是绝无可能的啊!” “这里次等缎匹数字,都列得清楚无误,你还有何可以狡辩!”嘉庆见广兴试图自辩,心中更怒,对广兴道:“若你不信,那要不要朕再去后宫一次,让如妃和淳嫔她们,拿着你下发的绸缎,来亲自与你对峙?朕再问你一次,这发放次品之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皇上,这……这不干奴才的事啊?”广兴听嘉庆连番斥问,已是冷汗渐生,终于松口道:“奴才在嘱托下人发放缎匹之时,曾经再三告知他们,一定要用上等绸缎,这……这是实情啊!若……若是发放绸缎果有次品,那定是……定是上品绸缎,已然尽数发出,库里实在没有上品,才会调用次品啊?皇上,这些绸缎,奴才清楚,是办事太监与苏州织造清点过后,才发送内务府的,若是上品绸缎不足,那……那定是与苏州织造交接的办事太监中饱私囊,暗中私自克扣了缎匹,才使得库中缎匹,竟不足数啊?” “苏州织造?广兴,你可知朕这里与苏州织造交接之人,究竟是谁?”嘉庆听了广兴声辩,也是越听越怒,道:“张进忠,广兴说你与苏州织造交接绸缎之时,克扣缎匹,可有此事?”原来,嘉庆派去与苏州方面交接绸缎的太监就是张进忠,广兴一时慌乱,竟而口不择言,果然撞到了枪口之上。 “皇上,这……奴才绝没有中饱私囊之事啊?”张进忠听嘉庆责问于他,也当即跪了下来,对嘉庆道:“这广兴他……他言行狂悖,目无圣上,如此荒谬之言,皇上千万不要信啊?皇上若是信不过,奴才自请皇上抄了奴才的家,若是奴才果然有克扣绸缎之事,奴才任凭皇上论处,绝无怨言!” “那广兴,你说张进忠克扣绸缎,这件事,你有实际证据吗?”嘉庆又问道。 “这……这……”广兴听嘉庆问到这里,也是一时语塞。他自忖几年以来,嘉庆屡次让他参与要案,也对自己多有赏赐,想来过不多时,自己便也可以进入军机处,甚至取代庆桂和托津,成为大学士的备选。一时志得意满,这些时日里言行也渐渐不再谨慎,果然在发放缎匹之时有所失察。他以为嘉庆对自己信任有加,不至于严惩自己,便随口搪塞,甚至想着转嫁危机,却不想自己言语,竟处处都是纰漏,眼看嘉庆神色严峻,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没有实据,你为何要无端诬陷他人!”果然,嘉庆开始对广兴失去了耐心,只是这时回想张进忠之语,嘉庆不觉有些纳闷,又向张进忠问道:“张进忠,你方才说广兴言行狂悖,目无圣上,他今日养心殿上之举,倒也算不上。难道,广兴另有其他不端之行不成?” “回皇上话,就是……就是奴才去请广大人过来的时候。”张进忠听嘉庆问起,便也答道:“方才奴才到了内务府,正好看见广兴大人坐在正堂之上,奴才便将皇上口谕,告诉了广大人,可广大人当时听皇上口谕,自始至终都是高坐堂上,既没有下来跪接谕旨,也没有离开过自己坐席,听奴才宣旨之后,广兴也是大摆架子,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准备入觐。皇上,当时内务府中多有大臣亲见奴才宣旨,奴才之言,绝没有半分虚假啊!” “广兴,这你又如何解释?”嘉庆严厉地问向广兴。 “皇上,这……”广兴听张进忠说完,又耳闻嘉庆言语严峻,方才渐渐明白,这一次嘉庆是真的要对自己动怒了。可方才内务府之中,情形正如张进忠所言,即便自己否认,若是果然找人对质,实情也会当即揭开。无奈之下,只好对嘉庆叩首道:“回皇上,是奴才糊涂,奴才当时眼睛瞎了,看张内侍过来,还以为只是随口告诉奴才觐见之事,却不知……却不知张内侍是带着皇上口谕过来的啊?皇上,是奴才无礼,还请皇上重重责罚!” “够了!”嘉庆看着广兴如此慌乱之状,不觉怒从心起,“砰”地一声,一掌拍在桌案之上,对广兴斥道:“广兴,你现在这副样子,如何对得起朕这些年对你的栽培?内务府清点赐缎,你不能严加看管,张进忠向你宣旨,你狂悖无状,朕问起你赐缎之事,你唯求搪塞,眼看搪塞不得,竟还要诬陷他人,有此四过,你还怎么做这个内务府大臣?!你以为你平日办事勤勉,朕对你褒赏有加,你就可以肆意妄为,可以蒙蔽朕了吗?朕告诉你,朕前日可以用你,今日也一样可以夺了你的官职!从今天起,这内务府大臣,你不用当了,刑部的事,你暂时也不用管了,只先归家悔过去吧,若是你依然执迷不悟,就休怪朕手下无情了!” “奴才谢皇上隆恩!”眼看自己不堪之事败露,广兴也再不敢多言,只求嘉庆放过自己。 “算了,内务府的事,朕让其他人来办,你今日就回去吧。”嘉庆怒气犹是未散,便即先行遣散了广兴。可是看着养心殿前空无一人之状,嘉庆也不觉多了几分感慨。 “阮元、广兴,都是朕一手提拔的心腹之臣啊。朕前日还和军机大臣们说过,若是这次海寇果然可以平定,阮元虽是文官,却也数次亲临沿海各府督战,以此之功,朕给他一个世职,也不为过,云骑尉……骑都尉朕也能给。广兴若是再多些功绩,朕自可提拔上来,补任六部尚书。可如今这个样子,你们……” 不过,即便嘉庆对广兴略有失望,却也还是想着,只要广兴在家中老实安居几日,过了年后能给自己老实认错,便即将他官复原职。毕竟广兴办事的才能,还是自己所认可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广兴案爆发 可嘉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广兴的意外停职,竟在许多京官之中,引发了巨大的骚动。尤其是那些曾经在山东、河南任职的京官,听到这个消息,很快便坐不住了。 “马大人、齐大人,你们听说了吗?在河南找咱们百般勒索财货的广兴,竟然被皇上停职了,你们说,是不是他当年勒索咱们的事,被人揭发了啊?这一下子……唉,咱们当时也是没钱,给他的那些随礼,一半可都是府库里直接调用的啊?”这一日,几个京官退值之后,很快便聚在了一起商议广兴之事,为首的两个,正是当年在河南给了广兴不少银钱的陈钟琛和马慧裕。听闻广兴失足,二人也不禁慌乱起来。 “是啊,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广兴,当年在山东的时候,那找我们要起钱来,可是一个花样接一个花样啊?”陈钟琛身边这位“齐大人”名叫齐布森,原本是山东布政使,这时也调入了京中任官:“他到了山东,先是说车马用度不足,找咱们支取银钱,又说笔墨纸张不够,又要一笔,过了几日,他们吏员里有人过生日,这倒好,让我们济南府每个人都去随礼。你不给钱,他们就不结案,还说什么……说什么要是咱们不肯尽心供应他们办案,咱们就是帮凶!你们说,这……这事他们办得也太绝了啊?” “是啊,这广兴到了我们河南,也是一样啊。这般无赖的逼咱们出钱供迎,这哪里还是什么朝廷大员,这……这简直就是豺狼啊!”陈钟琛说着说着,也声色并茂起来,道:“马大人、齐大人,你们说,咱们也都是勤勤恳恳,为了大清的政事,夙夜奉公之人,可那广兴呢?啊?和这样的豺狼同朝为臣,这大清的政事,还有得好吗?” “你们说的都对,可当务之急,是要把咱们和广兴的关系,给一刀两断了才好啊?”马慧裕想着广兴之事,却也果决,对齐陈二人道:“若是广兴收受财货之事,真的被什么人抖了出来,这钱一笔笔查下来,肯定要查到咱们头上啊?你们说,咱们当时是被逼无奈,可是……可是咱们也成了广兴纳贿的帮凶不是?这样下去,皇上不光要惩处广兴,只怕对咱们也要下狠手了!所以啊,我倒是想着,与其被广兴拖下水,倒不如咱们先上岸,咱们之所以给广兴送钱,那不是咱们想巴结他,那是他逼咱们做的!照我看啊,齐大人、陈大人,明日咱们三个,就一人一个折子,把当年的事说清楚。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咱们主动承认这些事,少不了也要被皇上降级,但那总比广兴被查到底了,连带着交待出咱们好啊?若是咱们不早早承认,只怕皇上查到咱们的时候,就不是降级那么简单了,罢官夺职,遣戍伊犁,这些事,皇上不是没干过啊?” “唉,马大人,您说的也对,可这……我舍不得啊。”齐布森一脸苦相的对马慧裕道:“要不是山东的案子牵连,说不定现在啊,我都做到山东巡抚了,本来就因这控案被降了三品京堂,这再降下去,我有点接受不了啊?” “齐大人,广兴这棵树倒了,咱们这些个树下面乘凉的猢狲,能活命就不错了!”说着,马慧裕倒是多了一个想法,对二人道:“我看啊,正所谓法不责众,当年广兴出来审理控案,哪个省没被他搅得一片狼藉?咱们哪个地方大吏,没给过广兴馈赠?到时候,咱们也去和当年被广兴勒索过的其他大臣商议一下,一人给皇上递一个折子!你们说,皇上就算要罚,难道咱们这几十人,皇上还能给一并罢了官职不成?” “马大人,这……您说得对!”陈钟琛也补充道:“反正咱们都被广兴逼到这个份上了,就算死,咱们也得拉着广兴陪葬!我这就去联系河南府县,齐大人,您也和山东府县打个招呼。这件事啊,就像马大人说得那样,咱们人越多,皇上对咱们的惩处也就越轻,正所谓那什么……壮士断腕!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这样做了!” “你们!唉……”虽然心有不甘,可齐布森却也清楚,这是自己减免责罚最好的办法。 果然,不过三天之后,嘉庆便收到了三人弹劾广兴的奏折,之后不过数日,向嘉庆揭发广兴勒索财货,公开受贿的奏疏,竟已达到了十余封之多。嘉庆看着如此众多的弹劾文书,也是勃然大怒,很快便给了长麟和戴衢亨谕旨,让二人查抄广兴家产。而随着弹劾奏章的与日俱增,竟然连阮元、长龄的名字,也出现在了文书之内,嘉庆看着如此信任有加的重臣也会给广兴送礼,更加恼怒,便也给阮元去了谕旨,让他说明馈赠之事本末。阮元看到嘉庆旨意,清楚馈赠广兴的旧事,终是掩盖不住的,只好上了奏折,言明自己馈送广兴千两银钱一事始末,并自请嘉庆处分。 此后半月,广兴一家的查抄结果,也被长麟和戴衢亨摆到了嘉庆面前。 “你二人这次查抄广兴,广兴家产竟有多少,都如实告诉朕吧。”嘉庆看来也做好了准备。 “回皇上,臣二人查抄广兴家产,共有金银铜钱,约银十万两之数,此外,广兴家中多有田产,如今尚在清点,需要折以市价,臣等预估,大约是两万两银子以上,如此……”长麟率先汇报道。 “十几万两吗……”嘉庆听着广兴抄家之情,却也颇为不舍,毕竟这次广兴失足,嘉庆本意只是想惩处他一下,并不想严办广兴,可自己也没有想到,短短半个月,检举揭发广兴贪污受贿的奏折竟有如此之多。一时之间,还是不愿意相信广兴确有索贿之事,也对二人说道:“十几万两银子,且不论广兴贪贿与否,高家从高斌高晋到他广兴,前后煊赫三世,也算是后族吧。若是这十几万两银子,不能查出其他来源,难道他高家堂堂后族,朕连这些银子都不能容着他们吗?你们这次查抄,可还有其他发现?” “回皇上,若只是这十几万两银子,臣也以为广兴三世重臣,有此积蓄,算不得贪贿。只是……”戴衢亨犹豫之下,还是取了几枚银锭出来,对嘉庆道:“臣等还在广兴家中,发现了这样刻有放赈用银字样的银锭,如此银锭,臣等详加清查,发现至少有三十余枚,每一枚,都是五十两的官用银锭,这样说,广兴家中,竟有两千余两银子,是朝廷用来赈济灾民的专款!嘉庆十一年,朝廷因河南赈灾之故,向河南拨了一笔赈银,嘉庆十二年,广兴到河南办事,如此说来,这笔钱……” “真是丧心病狂!”嘉庆听着戴衢亨汇报,既是愤怒,又是绝望,听到戴衢亨说广兴至少受贿两千两,还是赈灾用银,先前对广兴的同情,再也消失不见,又是狠狠一掌,拍在了御案之上。 “皇上,其实臣等清楚,如此诸多奏折一并弹劾广侍郎,其中定然有浑水摸鱼之辈,是以臣等查抄广侍郎家产之时,对每一笔银两,无不详加清点,这些奏折弹劾广侍郎滥索馈遗,已有二十万两之多,臣等一一看过账目,其实、其实大多是子虚乌有……”长麟听着嘉庆言语,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也想着为广兴辩护几句。 “若是真有两千两赈灾银,被广兴侵吞到自己家里,那广兴就这两千两,也已经足以论死罪了!”嘉庆再也克制不住,对长戴二人道:“大清律例,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官员有禄者受赃八十两,便足以论绞。广兴家中,无端出现这两千两赈银,你们现在,还能给朕一个解释吗?若是这两千两可以论实,那样……那样朕也绝不能……不能再给广兴留情面了。” 长麟和戴衢亨一时也愣住了,二人清楚,嘉庆本意依然是想要重用广兴的,若是二人果然劝谏嘉庆,希望嘉庆法办广兴,必然引来嘉庆不快。而嘉庆怒火宣泄之后,一时也再无其他言语,若是只有眼前这些证据,嘉庆绝不能再保广兴性命,君臣诸人,一时也相对无言,直过了半刻钟工夫。 “皇上,刑部尚书金大人到了,说……说是广兴招供了,皇上,要不要宣金大人进来?”张进忠的声音,这时终于在养心殿外响起。 “快,宣金光悌进来!”嘉庆听了张进忠之言,也连忙宣旨道。 很快,刑部尚书金光悌进了养心殿内,对嘉庆跪倒之后,双手奉上一本奏折,道:“参见皇上,皇上,广兴方才已然招供,臣看广兴供词,先前群臣弹劾广兴之语,半数贿银,广兴都已经承认了!”张进忠也连忙上前,取了广兴招供折子,送到嘉庆案上。 “这……唉,不用再看了。”嘉庆取来奏折,只看到一半,眼神便已经黯淡了下来,道:“广兴眼下承认的索取馈遗之数,只这半本折子,都已经到了五万两之数,如此看来,这件事,也不用再议了。长麟,你现在兼着刑部尚书,金光悌也管着刑部,你们说,广兴这一次,应该如何定罪?” “回皇上,广兴是刑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定罪之事,臣……臣不敢做主。”长麟以头俯地道。 “皇上,依大清律例,应该……应该……”金光悌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既然你们都不敢说,那还是朕来说吧。”嘉庆想着广兴毕竟是自己重用十年的宠臣,一时要下这个决心,却也不易,可即便如此,嘉庆依然缓缓道:“广兴审理京控之际,多有大肆勒索府县,强令地方馈遗之事,如今可确认者两千两,广兴自认者不下五万两,依大清律例,当斩。即便朕念及他多有功劳,广兴一家三世重臣,从轻处断,赐自尽,已是朕最大的宽容了。你们肯定也在想,广兴是朕一手提拔,当年高宗皇帝崩殂,是他率先弹劾和珅,朕方才得诛奸佞,使国朝重归正途。如此功臣,朕能杀吗?可昨日的广兴,是昨日之人,今日的广兴,却已经累番强取豪夺,若是朕再这般纵容下去,那明日的广兴,与当年的和珅又有何区别?!朕亲政以来,力求百官清廉奉公,对贪贿之事,一向严加查办,若有实证,朕从来严惩不贷,绝不容情,难道今日,仅仅因为广兴曾经受朕重用,朕就要网开一面吗?若是朕果然那样厚此薄彼,赏罚不能实行,朕还有何颜面,来做这个皇帝?!国朝律法,今日已是断不能再容广兴这般贪纵之人!传军机章京进来,速速拟旨,广兴……着下狱赐自尽,其家产,抄没入官!” “皇上,再过三日,便是嘉庆十四年元日,如此之时对广兴动刑,臣以为,是……是不祥之兆啊!”戴衢亨清楚嘉庆之言,这时已再难更改,只是想着广兴毕竟累世重臣,不敢擅决生死之事,故而先行劝谏,希望嘉庆有所延缓。 “元日怎么了?广兴这般贪婪枉法,侵凌州县之人,朕哪日处死他,都是吉兆!”不想嘉庆这次竟是铁了心要痛下杀手,戴衢亨也只得跪在一旁,再不言语。只是嘉庆想着次年终是自己五十大寿,若真是此时处刑,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快,语气之上,竟也缓了下来,又道:“罢了,这次广兴索贿之案,牵连甚多,还是先将其他馈遗纳贿之人一一处断,再说广兴的事吧。朕的意思,是主动馈赠、动用公帑为广兴有所供张者,一律从重处断!若是被广兴勒索,不得已而献上银钱,又或未曾动用府库存银,就从轻发落吧。” 嘉庆自然清楚,若是这些大臣一律从重处断,或许过不了多少时日,卿贰督抚之职,便无人可用了…… 不过多日,对馈遗之人的处分,便即相继下达,马慧裕、齐布森等人,自然也没逃过嘉庆严惩,但也只是降了职,各人也纷纷弹冠相庆,毕竟保住了自己的顶戴。而阮元由于是被迫馈赠广兴,数额千两,在督抚州县中并不算多,又是私产而非公帑,是以处罚最轻,仅仅是降三级留任。而对阮元的处断诏令发到杭州,已经是嘉庆十四年正月之事。 可是经此一事,嘉庆对于阮元奏报,却也渐渐有了疑心,阮元为刘凤诰申辩的奏折,竟被嘉庆一直放在案上,看来刘凤诰之事,嘉庆也已经下定决心,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容情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广兴之死 不过这时杭州抚院之内,阮元还无暇顾及京城之事,嘉庆十三年的最后几日,阮元也叫了焦循和许宗彦到内厅,对于浙江账目之事,进行最后的清查。 “里堂,嘉庆四年以前的旧账,现在清点如何了。还有,依今年的开支而计,要到什么时候能还清呢?”阮元向焦循问道。 “伯元,我看啊,咱们这些年严查账目,对仓库严加清点的结果,就快要看到了!”说起账目之事,焦循这时竟也大喜道:“嘉庆四年的时候,我们算出亏空一百八十七万,可是今年的账补上以后,旧日欠款,依然补足了一百二十四万,只剩六十三万了。现在藩库存银,每年可以盈余十几万,这般说来,大概嘉庆十七年的时候,旧账就能补齐,而且,自嘉庆五年至今,咱们的新账,是一直有盈余的,并无新亏啊!” “是吗?如此真是太好了!”阮元听了赔补亏空之事,终于可以渐渐解决,自然也是大喜过望,又向许宗彦问道:“积卿,今年征收钱粮之数如何,完税之数,大概能到几分呢?” “老师,今年应征之额,是二百一十三万,如今实征之数,已有一百八十八万,超过了八成,已经将近九成了!”许宗彦看着自己手中账目,也对阮元喜道。清中叶之际,因水旱灾害频繁,应征钱粮多有蠲缓,是以一般直省,征收钱粮能达到七八成,已然不易,而浙江征收几近九成,在当时已算得上成功。“而且啊,学生看着,嘉庆五年,咱们一年钱粮征收只有六成,七十二县只有富阳一县完税,而今年,不仅征收钱粮超过八成,而且完税之县,有四十八个之多,如此钱粮丰足,在直省之内,应该也是最为不易的了。咱们这些年,没有增加赋税,却充实了府库,于国于民,可都是善事了!” “是啊,我前后巡抚浙江两次,七年了。九年前,我初来浙江之时,皇上嘱我钱粮、海防二事,如今,钱粮充足、海防只欠最后一战,同时浙江百姓,丰年可以安居,荒年亦得以救济,我这个浙江巡抚,总算……总算是也做了些实事啊……”阮元想着九年以来,自己为了浙江政务,夙夜辛劳,如今终于看到了成果,心中激动之情,其实更甚焦许二人。 “只是浙江庶务,我看来还是有不少啊。”焦循这时却也对阮元说道:“伯元,前日萧山县来了文书,说萧山的西江塘、北海塘,一直多有水患,以前不算严重,可今年水患之盛,将一旁盐场都淹没了半个月,希望我们能去看看,帮忙重新兴修一次,你看……” “那自然要修啊。”阮元毫不犹豫道:“萧山的事,其实我也有耳闻,水塘之弊,在于监修水塘之人,不是庸劣胥吏,就是些不管不顾的劣绅,这些人,是一定要换的。到时候,咱们还需要寻得可用之人才行。至于剩下的,里堂、积卿,你们和我一样,几何数算之学,都学了半辈子了,这次改修水塘,也正是应用之时啊?你们先去准备一下,即日启程吧!” “夫子,再过两日就要过年了,外面什么事情,夫子这样着急啊?”这时,一个动听又略显幽怨的声音忽然在阮元背后响起,原来是孔璐华在内室听着几人相谈甚欢,也走了过来,看起来,孔璐华对于阮元即将启程之事,还是有些不快:“夫子,去年你在开封,我们家就没能好好过一个年,今年若不是三日内就要办完的事,里堂、积卿,你们就不要打扰夫子了嘛。” “这……看来是我们疏忽了,忘了夫人啊。”焦循也不觉笑道。 “里堂,这家事和公事,其实不冲突的。”阮元看着一旁既是幽怨,又有几分可爱的妻子,却也不忍心再留她独自过年,道:“这萧山水利之事,也不是几日就能办妥的,不然啊,我这几天就先留在杭州,也好寻访一下可用之人,待过了年,咱们再一起过去。这样啊,咱们家里家外,公私双全,岂不是乐事啊?哈哈。” “夫子,你就这样小气啊,多留在家几日,就像夫人欠了你什么似的,你至于这个样子,与夫人斤斤计较嘛?”孔璐华继续向阮元打趣道。 “夫人,这……待我回来,再好好陪陪你,如何?” “哈哈,伯元,这许多年了,你们夫妻的感情,却还是一样好啊。” “里堂你还说呢,这一年来,夫子是在家里时日多,还是跟你们在一起的时日多啊?我还没找你多拉夫子过来几日呢?你倒好,还嫉妒上我啦?” “夫人我这……” “哈哈哈哈……” 看起来,嘉庆十三年的冬日,阮家虽说公务不减,却也温馨依然。 只是这时的阮家之内,还没有人能够想到,这竟是阮元在浙江巡抚任上,最后的太平时日…… 嘉庆十四年,注定是一个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年份。 新年宫中礼数刚过,对广兴的处分也终于正式下达,嘉庆仍不改先前旨意,依然决定赐广兴自尽。这一日,鄂罗哩也拿着处决广兴的诏书,来到了广兴所居牢房之中。 “广侍郎,唉,叫的多了,还是称你一句广侍郎吧。”看着广兴沦落到这样下场,鄂罗哩似乎也多了几分同情,惋惜地对广兴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前,老奴眼看着和珅得志猖狂,眼看着他死到临头,还想着高宗皇帝能救他一命,也眼看着他将那数百万的贪赃之数,在董中堂面前一一认下……广侍郎,你也是那时和皇上走动得多了些,才能平步青云吧。当年老奴听闻,首劾和珅之人,并非那王念孙,而是你广侍郎,可不想今日啊,你竟也落得那和珅一般下场了啊……” “哼,阉奴,你不过多得苟活几日,有何面目在此讥笑于我?”广兴自然清楚,这日便是自己绝命之日,可看着鄂罗哩,却仍如先前一般不屑。 “唉,是啊,我是个阉人,或者说,从我进了宫那一日起,我也就不配与侍郎同列了。可即便如此,广侍郎,您至于把话说得那样绝情吗?老奴已经绝了后了,您还对老奴如此不留情面,您说……”可是说到这里,鄂罗哩忽然话锋一转,凑了上前,小声对广兴道:“老奴本也只是想着,用绸缎之事敲打一下侍郎,也算为老奴自己出出气,可谁想到,侍郎贪贿之数,竟然那么大啊?” “绸缎之事,难道你……”广兴听到这里,顿时如梦方醒,先前内务府的一切不解之处,似乎在鄂罗哩的暗示下,都已经有了答案:“是你……是你害得我如此下场!” “广侍郎,这话你说错了,你为什么不想想,这广储司的庆善,他是何人?我和他认识都三十年了,你呢?你在内务府,什么时候对他庆善说过一句好话啊?其实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皇上从来节俭,不想让绸缎浪费在库里,就这样一句。剩下的……侍郎来责怪老奴,可侍郎你为何不想想,庆善从广储司调出绸缎的时候,你本是可以亲自清点的啊?只可惜你那时骄纵志满,内务府的事,你都不屑一顾,这样说来,老奴又何错之有呢?”鄂罗哩倒是神色不变,依然如同可怜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对广兴不住感慨。 “鄂罗哩,你这个奸恶小人,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广兴眼看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也只好垂死挣扎。 “广侍郎,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吗?”鄂罗哩也感叹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这次若是只有绸缎之事,你不过被皇上罚几个月紧闭,到时候,这内务府、刑部的事,皇上离不开你啊?可你自己外任之际,对那些府县作威作福,收受财货,这些事,是老奴逼你做的?还是老奴诬陷了你啊?这贪贿之事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本就不清白,这区区绸缎之事,你还用看得这么重要吗?老奴也听说过,你受人财货,滑不溜手,早在外任,就将银子一一出手,你以为这样办事,就留不下证据了。可惜啊,你贪得太多了,最后两千两,你还没用出去,就被皇上查了出来,这样说来,你今日的一切,不还是咎由自取吗?” 广兴听着鄂罗哩之言,眼神却也渐渐黯淡了下来,他从来以为,只要及时将外任所得财货出手,就不会留下证据,即便偶有些收受的银钱留在家里,自己家财丰厚,多半也可以浑水摸鱼。可自己却没想到,那年在河南时,最后这两千两银子,竟因自己所得众多,一直留在了府里,而马慧裕、陈钟琛等人为了供迎自己,也不惜调用公帑,将多余的赈灾银调了出来,以公济私。阴差阳错之间,这些赈灾银,粉碎了自己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即便自己想着主动认罪,供认了一大半索贿所得,嘉庆却也再容不下自己了。 “鄂罗哩,你作恶多端,害我身败名裂,你……你也和我一样,你没有好下场!”广兴绝望之下,竟还是不肯屈服。 “罢了,老奴把你送走了,也就该致仕归隐了。下场?老奴儿子都没有,又算什么好下场呢?只是啊,你广兴广侍郎,总是走在我前面了!来啊,送广侍郎上路!”看着广兴拒不自裁,鄂罗哩也终于失去了耐心,话音未落,身后捧着白绫的两个亲信太监便一拥而上,打开牢门,将广兴按了下去。 第三百四十三章 阮公墩与灵隐书藏 很快,广兴的死讯便传到了杭州,而朝廷对于阮元的处分也一并送达。阮元自也清楚馈遗之事,自己多有遗憾,如今能以降级留任的结果告终,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就这样落了地。而萧山水塘,经过一月治理,也已经渐有起色,阮元、焦循等人对萧山水利做了规划,选出王宗炎、孙上骧等数名精于兴修水道的绅士,取代了先前平庸无为的几名劣绅,继续在萧山办理治水事宜,眼看规划之事告一段落,其余诸般,只需依次实行,阮元便也在正月之末回到了杭州。 二月方至,阮元也得到消息,经过多年疏浚修护,西湖水利到了这时,终于兴修完毕,而先前自己准备在西湖之中修筑的小岛,这时也已经完工,杭州百姓感念阮元治水救灾、宽政恤民之德,便将这处小岛称为阮公墩。阮元也自乘小舟,在西湖中观赏着这座新成的“阮公墩”,只觉这座小岛不仅有分遏水势之利,更是同南面的三潭印月,东南的湖心亭成鼎足而三之势,三岛相映成趣,大有传说之中蓬莱三仙岛之感,阮元眼看西湖风景秀美如斯,自也是无限惬意。 数日之后,阮元又于焦循、张鉴、许宗彦一道,前往了杭州之西的灵隐寺。这时因朱珪、翁方纲文集校刻完毕之故,阮元为存其图书刻版,特意找到了灵隐寺商议贮藏文集之事。灵隐寺中僧侣多识阮元之名,自也乐意效劳。阮元谢过各人之后,自觉难得有个清闲之日,也带着三人一并在灵隐寺中游览,观赏宝刹风景。 可这日看着看着,阮元却忽然多了一个想法,对三人道:“里堂、春冶、积卿,你们看,这灵隐寺外面香火不绝,可里面这些房舍,却都是清幽之所,现下空旷的却也还有几间。若是只将恩师和翁先生的文集存留于此,倒是大材小用了啊。所以我倒是想着,咱们也寻个时日,每个人向这灵隐寺捐一些书,咱们捐了,杭州、甚至整个浙江的士人,也一定会望风而从,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在这灵隐寺,再建一个文澜阁呢。” “哈哈,伯元,你现在想着讨好灵隐寺啦?”焦循听着阮元想着新开一处书库的计划,也不觉哑然失笑,道:“你平日言语,不是力主儒佛有别,劝我们学圣人之道,切莫为释老所误吗?前日还听你说,这当头棒喝云云,不过迎合世人,若是读书人得此一棒,便能将圣人之言学得通透,那咱们辛勤治学,不就成了笑话啦?若是文章做不出来,当头一棒便能开窍,那岂不人人都考得进士啦?读书学习,要在勤学,要在持久,这些话,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里堂,我何时看不起这释老之学了?这里方丈寺僧,多有精通释典之人,今日我还与他们问起过‘浮屠’一词,竟作何解呢。我所反对的,不过是以佛释儒罢了,你可不要误会啊?”阮元听焦循笑话自己,也不禁据理力辩道。 “哈哈,不过老师之言,也确有道理啊,学生不在官场,有些事却反而见得比老师多啊。”张鉴也应和道:“杭州图书,最盛之处自然是文澜阁了,可文澜阁毕竟是朝廷藏书所在,我等无官无职之人,想进去借阅书籍,是难于登天啊。民间自也有藏书丰厚之人,可他们的书,就更难借了。寻常读书人最担心的,不就是许多经史典籍,他们或无力购买,或寻而不得吗?咱们若能给他们一个机会,我想啊,这书库兴建,可是不亚于再建一个诂经精舍了。” “春冶说得是啊。”阮元也感叹道:“更何况,文澜四库,本就有许多图书未能收录,咱们再建一个书库,这些未收之书,也有了安放之处啊。你看,去年乍浦那边,商人又从日本寻了不少书回来呢。” “老师,这话说回来,老师这收集的天下图书,还真是多啊。”许宗彦也对焦循和张鉴笑道:“前几日我去老师那里,向老师讨教天算之学,却在老师那里发现了一部《吾妻镜》,我听说,这是日本本国古籍,不想老师对这些海东史事,也多有研习啊。” “研习算不上,不过聊以观瞻罢了。这海外之事,不说别的,积卿知道的,不也有不少吗?”阮元也打趣道:“那日与你讲论天算,你不是还说起过荷逻候星之事吗?你不也是在广州的时候,与西洋人相识,方才知晓这些天算掌故吗?所以说学问之事,无需拘于海内海外,只在于其中是不是实在的学问罢了。”许宗彦所谓荷逻候星,实际上指的是今日所言天王星,乾隆四十六年,天王星首次被发现,乾隆之末,许宗彦恰恰在广州侍奉父亲,便得知了天王星运转之事,只不过当时国人对此再无通晓之人,许宗彦也只得借用佛典中“荷逻候星”之语,来指代天王星。 “老师,这学问之事,学生从来自知,尚有许多事未能通晓。可既然咱们说起书库兴建,学生还是以为,除了鼓励杭州士人捐书以外,这灵隐寺里,最好也该立个借书之法,若是借书禁限太严了,士人们还是借不到书,若是宽了,有些心怀私念之人,竟借了书不还,那咱们这书可是白捐了啊?”张鉴想着书库之事,也对阮元补充道。 “春冶说得是,我这就去问过寺中执事之人,这书库能否兴建,之后,咱们回去也好好斟酌一番,定个条例出来。还有啊,这书库我想着,也得有个好名字啊……”阮元沉思片刻,也对三人说道:“古之士人乐于藏书者,旧有‘书藏’之名,不如就借用古人之义,将这里称为‘灵隐书藏’,古之书藏,仅为己用,今日这灵隐书藏,却是为了天下勤于读书之人,如此我等兴建书藏,自然也可以名垂于后世了。” 焦循、张鉴、许宗彦听着阮元之言,也都暗自感慨,或许百年千年之后,自己兴建书藏之事,也可以惠及后人,永垂不朽了。这日阮元便也向灵隐寺问起兴修书藏可否施行,灵隐寺僧人得知阮元亦是恩惠与天下士人,自也欣然同意。不过一月,灵隐寺便择出寺舍数间,用以藏书,阮元、焦循等人,也各自向寺里捐献了不少图书,不数年工夫,杭州相应出捐之人,已是络绎不绝。灵隐书藏之名,也开始在江浙广为人知。阮元兴办书藏之举,实开后世私立图书馆之先河。 灵隐书藏成立之后,阮元也重新燃起了兴办文教的兴趣,想着《十三经注疏》虽已校勘完毕,却仅为注疏之人一家之言,若能集汉唐以降诸家经注,将十三经一并贯通,则学问之广,可谓极矣。很快,阮元便开始寻求经解诸书,准备编成一部《十三经经郛》。而浙江修志之事,阮元也多加询问杭州士人,想着若是蔡牵果然年内得以就擒,海上太平,便重修《浙江通志》,以成修书之另一大业。 然而,阮元修志的愿望,却终于落空了。 这时圆明园内,嘉庆也特意召见了北上的陆言,几名军机大臣也一并随侍在侧。这一次,嘉庆也下定决心,准备彻查刘凤诰一案,是以特别从杭州叫来了陆言,准备当面听取他的意见。 “杭州那边,你现在可有新的证据?”嘉庆向陆言问道。 “回皇上,这几个月以来,臣详加查访,多所询问,刘凤诰舞弊之事虽然不能确定,可徐步鳌行贿之事,却几无疑问。”陆言也取出自己在杭州带来的多封信件,对嘉庆道:“皇上,去年十二月间,臣得到外人揭发,说生员徐步鳌,在去年秋试之时,进入考场次日,便即换了座位,而他身边之位,恰好是一名没有到场的考生。此外,监考吏员也一反常态,多次在徐步鳌身前走动,此举亦不寻常。臣还曾私下接触过徐家一些仆人,以重金相谢,托他们录下了口供,其中有两个仆人说得清清楚楚,徐家早在秋试前一个月,就开始拜访钱塘、仁和二县知县,以及杭州知府任泽和,对上述诸人,均多有馈遗。臣也找到了当日被刘凤诰打骂的考场卫兵,将他供词一并带来,那兵士言语清楚,绝无含糊之处,看来刘凤诰考场饮酒、打骂卫兵二事,也绝做不得假。只是……目前臣还是守制之身,不得亲询二县知县、任泽和、刘凤诰诸人,是以只有一面之词,终是不敢妄言。” “你等还有何意见?”嘉庆向四名军机大臣问道,四人听了陆言之语,也都沉默不言,陆言这番言语说得再清楚不过,即便是董诰和戴衢亨这般素来与阮元亲近的大臣,却也无法再为阮元申辩,至于庆桂和托津,二人更不愿偏袒阮刘等人。 “如此看来,刘凤诰、任泽和等人这般行迹,无论受贿与否,无论考场舞弊与否,这件事,朕都不能不查了!”嘉庆想着陆言所述之事,也终于下了决心:“传谕,将仁和钱塘二知县,杭州知府任泽和,一律革职查办!浙江学政刘凤诰,暂予停职,不得再行学政之事。此案浙江巡抚阮元,亦有袒护刘凤诰之语,故阮元不得参办此案。朕要另择钦差,去浙江提审刘凤诰,你等可有推荐之人?” “皇上,臣愿前往!另外,光禄少卿卢荫溥,多年来与臣一同办案,从来得力,是以臣保荐卢荫溥同往!”托津主动请命道。 “好,那就你二人同去吧,到了杭州,务要详查刘凤诰之事,其中证据,务必清楚确凿,办案之时,务必谨慎,不得再有徇隐之事!”嘉庆同意了托津的请求。 很快,朝廷的谕旨便到了杭州,杭州之内二县知县、知府任泽和,都被就地免职,刘凤诰暂停一切学政庶务,归家等候钦差提审。且嘉庆再三言明,阮元不得参与此案审理。而托津和卢荫溥,也很快一并南下,作为钦差主审刘凤诰一案。阮元在浙江一向断案详慎,判决公允,是以此时控案虽多,却几乎与浙江无涉。这是阮元抚浙前后八年之内,嘉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浙江派遣办案钦差。 第三百四十四章 阮元的谣言 卢荫溥自英和一事之后,便对托津渐渐信服,随后广兴又意外事发,竟而丢了性命,看来托津所言,皆是事实。想到这里,卢荫溥也对托津之语坚信不疑,只觉一直跟着托津办事,自己定然能够积累勋劳,逐步升迁。可即便如此,这次南下杭州,卢荫溥却也觉得,实在是过于顺利了些。钦差坐船刚过塘栖镇,岸上便有几个仆从打扮之人,主动求见钦差,不仅如此,还带来了几封信。这些仆从走后,托津看着他们呈递的信件,也不觉笑道:“哈哈,有了这些检举书信,刘凤诰这次是逃不掉了。卢少卿,若是这书信之中,所言为实,他刘凤诰,以后在朝堂之上,便再无起复之机!若是他就这样倒了,卢少卿,我得恭喜你啊,军机处再有空缺,多半便是你来补了。” “这……托大人客气了。”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语,心中隐隐之间,果然多了一层喜悦,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向托津问道:“不知这其中所言,竟是何事呢?” “刘凤诰有连号之弊!”托津看着书信,对卢荫溥道:“这家给咱们送信的人,姓袁,看样子是家中有人参加了今年秋试,偏偏他所在座位,就在那徐步鳌对面!这人书信中言道,入考场之时,他亲见自己对面考棚,已经坐满了人,可不知为何,那日傍晚,竟有几个衙役入场,让原本在他对面的考生换了位置,之后他的对面,便换成了那徐步鳌。而且蹊跷之处在于,徐步鳌左手边的考棚,始终空无一人!有意将考生更换座位,还特意在他前面安置空座,按国朝刑律常例,已经属于连号!而且,这考生与先前之人一样,言及多有考场吏员,在徐步鳌身前走动,后来出场之时,他问起其他位置考生,都一致声称寻常吏员,绝不至于如此!而且由于他在那徐步鳌正对面的位置,徐步鳌种种行止,他看得一清二楚,那徐步鳌目光经常游移,似乎考棚之中,另有他物让其分神。若是如此,定是他早已贿赂了考场官员,托人带了作弊文章进来!刘凤诰身为监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不仅抄袭,而且连号,那卢少卿你说,他刘凤诰少说,也得判个流三千里吧?” 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言,都不觉冷汗渐生,只因所谓“连号”,是清时科举舞弊最为严重的情节,这意味着不仅存在考生作弊,甚至官员也在积极促成考生舞弊。一旦刘凤诰连号罪名坐实,即便嘉庆用法宽仁,流放齐齐哈尔或伊犁,也是他最好的结果。 “这样说来……托大人,在下也觉得,刘宫保这次监临,若说罪责,是逃不过了,可连号之事……刘宫保总也为官这许多年了,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会不会……连号之事另有隐情啊?”卢荫溥也向托津问道。 “隐情?你的意思是,刘凤诰可能没有连号之事?”托津问道。 “下官是不敢相信的。”卢荫溥道。 “哈哈,没关系,这一次,既然有人检举了刘凤诰连号,那他的罪名,就应该是连号!”不想托津话锋一转,卢荫溥听着,也渐渐变了脸色。“怎么,他刘凤诰那边,难道不是罪行越重,对你越有利吗?还有,你不要忘了,刘凤诰的背后,可还有一个人呢,卢少卿,若说此人回到京城,与你争军机处之位,我看这军机之位,可是非他莫属了。” “大人说的是……阮中丞?”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语,终于明白了他背后用意,看来,这一次托津针对的,已经不只是刘凤诰一个人,一旦这件事闹大,身为巡抚的阮元,自然难辞其咎。 “不错,就是阮元!”托津果然说出了他的另一个目的:“卢少卿还不知道吗?去年皇上最初听闻刘凤诰之事,便即下旨,要求阮元调查其中内情,可阮元说了什么?说刘凤诰一切舞弊之事,全属传闻,本未得有实据!可现在呢,不说别的,你看看那陆言拿出的证据,傻子才会说其中没有问题!加上这封检举信,刘凤诰连号之罪,他认定了!那你说,阮元此举算什么?不就是纵容包庇吗?直省乡试,国家抡才大典,他阮元就这个态度,那你说他这个浙江巡抚,还做得下去吗?” “托大人,这……阮中丞也算是我旧友,而且,我与他终是无仇无怨,阮中丞虽说少年早达,在我之前得以高升,可我知道,阮中丞无论文才实干,能力都在我之上!他能有今日这个位置,我……我卢荫溥心悦诚服!托大人,若说刘凤诰这次监临,确实罪责难逃,也是他咎由自取,那阮中丞他……他何错之有呢?”卢荫溥惊惶之下,还是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与阮元的旧情,要说让他将阮元推下巡抚之位,这件事他却是怎么都下不了手。 “少年早达,文才实干?卢少卿,你对这阮元,也太高看了吧?”不想托津却道:“少卿啊,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我现在是明白了,若不是我拉你一把,你就在那六部司官的位置上待一辈子吧!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你一点也看不清楚吗?这阮元看似大贤,实则大奸!咱们做臣子的,讲的是实心任事,他阮元呢?只要稍有机会,便处处生事,看着勤于庶政,实是媚上取容!我做军机大臣之前,一直当章京,他那套鬼把戏,我比谁都清楚!他刚刚上任巡抚,才两三天,就要求皇上更改保甲鸟枪旧制,此后每有海战,他一个战场都没上过的文官,上折子比谁都多!什么闽浙会剿,什么总统帅,他敢一次次给皇上上这样的折子,不就是仗着他受宠吗?萧山牧地旧有定制,他非要改,漕运行之五百年而不变,他非要说那许多海运的好处。他这样在皇上面前生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让皇上以为他是个能臣,从此加倍重用于他?真是当年和珅的好学生啊,和珅那套逢迎取悦的把戏,他学得一点不差,而且,还能让那许多读书人为他叫好,哼哼,大奸似忠,古人诚不欺我啊?卢少卿,你早先也做过章京,我那时就知道你办事勤勉,从来踏实,而且任劳任怨。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整整十年的时间,皇上看都不愿意多看你这个老实人一眼,可对阮元呢?皇上批答督抚折子,大半皆是称‘伊’称‘尔’,唯独阮元的折子上,我不止一次,见过‘卿’字!‘特示卿知川省近日连得大胜’、‘授卿旧任,宜勉新猷’,卢少卿,皇上对你说话,怎么就没有这样客气的时候呢?” “这……托大人,阮中丞他……”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语,回想着自己所识阮元之事,不知不觉之间,竟也多了几分怨气,自己从来勤恳,甚至扪心自问,自己文才在京官中也自有数,可嘉庆对自己和对阮元的区别,正如托津所言。这样的差别对待,却又如何让自己心服口服?可即便如此,回想着当年阮元超迁之事,卢荫溥却还是想着为他留一份情面,对托津道:“可是托大人,阮元当年能够少年早达,是因为高宗皇帝垂青,是高宗皇帝给了阮元大考第一,又在一年之间,将他提拔成了詹事。阮元彼时不过新科进士,更不可能仅以谄媚之语取悦高宗皇帝,难道高宗皇帝当时的圣断,也是错的不成吗?” “高宗皇帝?哈哈,卢少卿,你莫不是忘了,高宗皇帝在位最后几年,和珅蒙蔽高宗皇帝,背着高宗皇帝做了多少招权纳贿之事?没错,那阮元当年得以超迁,就是因为他巴结了和珅!师徒嘛?合谋一气,在高宗皇帝面前炮制一个才子出来,你还当真了不成?我早有耳闻,当年那阮元对和珅毕恭毕敬,和珅大寿,翰林之内只有最无耻的那几个去给和珅送礼,阮元便是其中之一。为了报答阮元在翰林之内对自己的支援,和珅自也还报于他,翰詹大考之前,早已将高宗皇帝的考题泄给了阮元!而且,还特意嘱咐阮元,高宗皇帝从来不用眼镜,这一节,务必要在作诗之时让高宗皇帝看到。卢少卿,你当年也参加过那次大考,这考题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啊?果然,那阮元凭着一首眼镜诗,让高宗皇帝龙颜大悦,当场给了第一!卢少卿,他阮元当年,便是用这般不堪的手段换了蓝顶子,随后这些年来,我看他逢迎邀功之术,更甚当年和珅十倍!这一切,也只有你,和那些天真不通世务的文人,还被蒙在鼓里吧?” 卢荫溥当然不会知道,阮元大考之前,一直在刘墉家中读书,勤练变笔之法,即便与他相熟的王杰,初见阮元字迹,都一时不曾认出。而乾隆也曾告知阮元,他大考第一,主要是因为“三不同”之语更合己意之故。此外阮元《天象赋》一篇,对天文数算之语,使用自如,更是毫无疑问的榜首之作,眼镜诗云云反倒是末节了。可如今乾隆已故,自己更不可能找阮元了解真相,其中旧事,自己又怎能得知实情?只是自己隐隐之间,总是有一个念头,即便阮元文才再高,学问再深,也不该出现阮元一跃超迁,而自己沉沦下僚十余年的结果。是以托津之言虽然并无实据,这时的他却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既然阮元都可以用这等手段,踩着自己这一批翰林登上高位,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反将过来,让阮元和刘凤诰成为自己的垫脚石呢?怨气与妒嫉之下,卢荫溥的脑海之中,竟突然又多出了一重想法。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雨欲来 “那托大人,到了杭州,我们该怎么做?”他不禁向托津请示道。 “到了杭州,直接去学政衙门,将刘凤诰捉拿下狱!之后,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刘凤诰亲口承认,徐步鳌连号之事,有他的参与!无论预谋也好,放纵也罢,只要让他沾上连号这档子事,咱们这次出来,就是大功告成了!”托津冷冷地回答道。 “那……下官就听大人的吧!”这一次,卢荫溥终于向命运进行了妥协。 但这件事直到结案,托津和卢荫溥却也不知这次为他们送信的人是谁。 原来,当年曾经到浙江学政衙门送礼,结果被阮承信和孔璐华联手巧拒的袁大郎,从那之后,便对阮元怀恨在心。偏偏随后不久,阮元又回到浙江做了巡抚,偏偏阮元两任浙江八年,士人百姓,无不对他赞誉有加。袁大郎对阮元的恨意,也是日甚一日,只是自己不过镇上一个平平乡绅,根本动不了阮元分毫,也只得把这件事压了下去。直到两年之前,袁大郎的儿子终于在生员补录中被意外取中。而这距离他给阮元送礼,也有十年的工夫了。 无独有偶,袁大郎的儿子考中生员之后,无论如何也想着试一试这场乡试,虽然袁大郎对儿子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毕竟是只有生员才能参与的乡试,他还是决定让儿子去杭州见见世面。而更加巧合的是,袁大郎的儿子所在考棚中的位置,就是徐步鳌的正对面。徐步鳌一切异常之处,袁大郎的儿子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刘凤诰意外被生员围攻,有关学政监临,却受贿包庇考生的风闻传到了临平镇,袁大郎父子虽然不知刘凤诰与阮元有何关系,但袁大郎却认定,一旦刘凤诰出事,作为巡抚的阮元,决计逃不了干系,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这件事上动动手脚,让阮元难看。于是,袁家开始积极搜寻刘凤诰舞弊的证据,果然在杭州打探到了任泽和收取贿银之事,联想着儿子告诉自己的考场异象,袁大郎断定其中必有连号之弊,便索性将连号之事一并引向刘凤诰。果然嘉庆对浙江内情颇有怀疑,派了钦差前来专审此案,袁家当即出手,在运河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托津和卢荫溥,呈上了检举刘凤诰连号的书信。刘凤诰一案既有如此证据,又经托卢二人一番密谋,可以说是再无翻案的可能了。 然而这时的阮元,对于托卢二人商议之事和袁大郎背后的动作,却仍是一无所知。这一日阮元看着几封新收到的快信,竟是喜悦之情,不能自制,一旁的孔璐华看着,也不觉有些好奇。 “夫子,今日这是……这是有什么好事啊?看你高兴的样子,我、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呢。” “哈哈,这可都是大喜之事啊,或许这东南沿海,也终于要太平了。”阮元一边笑着,也一边取来一封书信,对妻子道:“这第一封,是朝廷的邸报,上面写着越南阮福映,已经在今年二月彻底清剿了顺化的阮光缵余部。这安南新阮旧部,从来都与蔡牵勾结,蔡牵多次死里逃生,和他们关系最大,这次越南重归太平,蔡牵那边,也再没有人可以给他们那么多接济了!” 接着,阮元又拿过另两封信,一一指点着说道:“这上面一封,是金门总兵……也就是蓉俊来的,说上个月他在海上与海寇朱濆交手,成功击杀朱濆!此后,朱濆所部顿时大乱,朱濆的弟弟朱渥,知道自己再无实力和朝廷相抗,便即寻到了蓉俊,向福建水师请降了!下面这一封,是邱军门来的,说去年发现的浙南土盗亚卢帮,也已经清剿完毕,又说经他打探,眼下蔡逆余船,不过三十艘,东南海上,现在也只有蔡逆这三十艘船尚未剿灭了。也就是说,距离我们与蔡逆的最后一战,已经不远了!” “那……夫子,蔡牵果然会和我们决战吗?”孔璐华听着阮元讲述海上战况,也清楚阮元所言非虚,但对于和蔡牵的最后一战,却还是有些疑惑。 “我想,大概三四个月以后,蔡牵便会主动找上门来。”阮元这时却是胸有成竹,道:“蔡逆现在,越南去不得,以他现在实力,去广东只会被那边的张保仔和乌石二压下去,所以蔡逆绝不会向南活动。现在,无论福建还是浙江,都在严查米粮火药,蔡牵现在在海上,根本就得不到足够的物资!所以,到了三个月后,南风最盛之事,蔡牵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殊死一搏,浙东富庶在闽海之上,蔡逆也只有在浙东得到接济,才有可能供他三十艘船继续在海上与朝廷相抗,所以这步棋,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到了南风再起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和他决战的日子了。” “是啊,夫子,从皇上让你南下,到今年正好十年了,你做这浙江巡抚,也已经八年了。这些年里,你办得第一件大事,就是清剿海盗,现如今,终于到头了啊……”孔璐华回想着十年来杭州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嘉庆六年,自己的坐轿一度被海盗袭击,那时海盗是何等猖狂,可这时却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心中感慨,却也不亚于阮元。 “这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战了。”阮元盘算着海上形势,也自信道:“这次只要蔡牵行动,我便联络张中丞,咱们闽浙水师,一同出击,现在闽浙可用之船,是蔡逆的三倍以上,我们完全不用害怕蔡逆了!到时候,我也再嘱托他们一次,将分船隔攻之法用上,如此,东南沿海,就真的要太平了!” 可阮元话音未落,忽听得堂前脚步匆匆,竟是蒋二跑了过来。端详蒋二时,只见他神色慌张,大不似平日之状,阮元看他如此,也隐隐发觉,定是外面有了什么大事,当即问蒋二道:“蒋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你竟会这样慌张啊?是海上的事,还是……” “老爷,不……不好了!”蒋二喘息半晌,方才对阮元说出话来,道:“就在今日,朝廷来了钦差,说是……是刘学使去年秋试帮着考生作弊,这次皇上要严办刘学使,现在钦差已经到杭州了!而且,他们刚一来,就直接去了刘学使府上,将刘学使押了出来,小的听人说,刘学使是……是已经被……被投进杭州大牢了!” “你……你说什么!”阮元听说钦差突然入杭,又将刘凤诰锁拿入狱,一时也愣住了。不觉之间,竟碰翻了左手边的一个茶杯,茶水登时倾泻而出,落在阮元的手上,又渐渐滴在厅中地上…… 阮元自然清楚,若是刘凤诰舞弊之事属实,那当时为他上言坚称无罪的自己,只怕也难逃干系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刘凤诰招供 阮元身在抚院,又不得参与刘凤诰一案,是以对于托津、卢荫溥等人入杭审案之事,大多都是后知后觉。而托津与卢荫溥刚一进入杭州,便即将刘凤诰锁拿入狱,紧接着,二人坐了杭州府衙,连日审讯刘凤诰、任泽和等人。杭州知府在杭州府衙受审,自也是当时奇事。 托津眼看任泽和方面,证人证词确凿,又兼查抄家产之际,发现任泽和多有积蓄,便再不留情,直接派了衙役将夹棍刑杖列于一旁,强令任泽和认罪。任泽和毕竟也是进士出身,哪里受得了这般威吓?不过两日,便即供认了自己收受徐家贿银,为徐步鳌更换座位之事,甚至对于托卢二人出具的供状之上,自己与刘凤诰合谋之语,任泽和都很快一一认下。又过两日,两名知县也相继公认不讳,最后一个尚未在连号之事上认罪的,就是刘凤诰了。 于是,随后一连几日,托津和卢荫溥都带了刘凤诰上堂,强使他承认连号之罪。 “刘凤诰,你可看清楚了,任泽和已经在这份供词上认罪了。”托津一边对刘凤诰严斥道,一边取了任泽和供状,放在他身前,对刘凤诰说道:“任泽和与你是什么关系,我们现在一清二楚,你们都是同科进士,自然多有交情,这次他收了徐家厚礼,为徐步鳌连号,你明知其中有诈,却仍然助徐步鳌成连号之事。如此罪状,你可承认?” “托大人,这该认的事,我供状之内,都已经写下了,我……我确实曾在考场饮酒,也确实为一个学生改过卷子,可那人是不是叫徐步鳌,我不知道。另外,大人所言连号之事,更是子虚乌有啊?我当日不过临时去考场监考,那徐步鳌又不认识我,他为什么要行贿于我,让我替他连号呢?若是大人觉得我是在隐瞒,我家中私财俱在,大人可以查抄啊?另外,大人所言任泽和与我相识,这更是无稽之谈了,任泽和此人我素来不识,又怎么可能与他合谋连号呢?”这时刘凤诰眼看情况对自己已然不利,只得承认了醉酒、打骂兵士和批改文章三事,可对于连号、合谋种种,却并未认罪。 “哼,任泽和与你什么关系,你自己最该清楚!这种事你也想抵赖,你抵赖得了吗?”托津冷冷道:“至于合谋连号之事,任泽和已经供认不讳,你还在这里坚持,有什么用呢?若是你再不肯道出实情,也休怪我不顾昔日同僚之谊了!” “托津,我先前也是朝廷二品命官,太子少保,你对我做如此言语,你……你意欲何为?”刘凤诰听着托津口气,竟是想在自己拒不认罪之时,对自己动刑,不觉怒道:“你……你若是以刑讯之法逼我招供,我……若是我见到皇上,我一定饶不了你!” “皇上,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也想见皇上?”托津看着刘凤诰,依然是一脸不屑之状,道:“你说我刑讯逼供,那好,我今日也不用刑了,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什么刘宫保,你不过只是一个阶下之囚!我想让你招供,我有的是办法,今日你嘴硬,来日你可不要后悔!”说着,也示意庭下衙役,将刘凤诰带了下去。 “托大人,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一旁的卢荫溥看着托津竟要对刘凤诰动刑,也忍不住劝道。 “卢少卿,没什么不妥的,现在皇上想要的,就是一个认下自己连号之罪的刘凤诰,难道不是吗?”不想托津却这样对他说道:“告诉监牢守卫,从今日起,每日都带他上来受审,而且,刘凤诰饮食供应,一律断绝!也跟他说清楚,除非他老老实实招供,否则,就不要想着喝水吃饭了!” “这……我这就去告诉他们。”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语,心中也不觉有些发寒,可托津毕竟官职高出自己甚多,自己不过四品少卿,如何劝得动他?无奈之下,也只好将断绝水粮之事告诉了杭州监牢。 果然,不过三日,刘凤诰已然奄奄一息。 而看着刘凤诰神色憔悴,再无反抗之力,这日审完刘凤诰之后,卢荫溥也主动跟托津说道:“托侍郎,照我看啊,这样不给刘凤诰水粮,也不是个办法,他现在就是不愿意认罪,你说……万一他真就是硬气,竟活活渴死在监牢之内,那咱们……咱们怎么跟皇上报告啊?” “那你有让他招供的办法吗?”托津反问道。 “这……万一刘凤诰果然就是……就是没有连号之事呢?”卢荫溥看着托津,一时也失去了底气。 “卢少卿,现在不是刘凤诰有没有连号之事,是我们需要让他在这份供状之上,签字画押啊?这样一来,你自己以后的道路,才能一马平川,不是吗?”不过托津这时沉思半晌,却也有了新的想法,竟又从桌上取了两份邸报下来,对卢荫溥道:“也罢,毕竟都是同朝为臣之人,这样的狠手,我也不愿意下啊?但是卢少卿,这一次,你是赶上天赐良机了,你把这两份邸报拿着,去牢里见他一见。刘凤诰是否愿意认罪,我想他自己心里有数,认罪,夺职遣戍是免不了了,但他能活下来。不认,万一这样死了,这种事他不敢赌。你若是担心刘凤诰今日认罪,明日就到皇上那里翻供,那也不用怕,有这两份邸报,刘凤诰自然也就死心了。” 卢荫溥看着托津递过来的两份邸报,一时心中也不禁嘀咕起来,看了半晌,仍不解道:“托大人,就凭这两件事,刘凤诰真的会认罪吗?而且,这仓场黑档之人,我看大人您自己,也有牵连其中啊?” “这你就放心吧,我当仓场侍郎才多长时间啊?这次最多就是降级留任,倒是没有大碍。可我后面那位,才是真的惹了大麻烦啊?”托津似乎也有些无奈,却仍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卢荫溥道:“这两个人出事在先,皇上现在心情如何,你应该也有数吧?你说刘凤诰到了皇上那里,他还敢翻供吗?” “那好,我这就去试试。”卢荫溥听着托津之语,自己心中也有了打算。 果然,两日之后,一个震惊浙江官场的消息,便传到了杭州抚院之内:刘凤诰主动承认,自己与杭州知府任泽和合谋,帮助钱塘县生员徐步鳌在乡试之中更换座位,依例等同于连号。刘凤诰对自己所作所为,表示愿意认罪,只等嘉庆降罪于他。 听到这个消息,阮元在抚院之中,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迟迟不愿相信。这不仅意味着刘凤诰从此之后,彻底身败名裂,也意味着自己上一年冬天对嘉庆的上疏,所奏报者皆非实情。一省巡抚,在乡试舞弊案件中调查失误,而犯事之人还是自己同科进士,这样推定下来,阮元一个包庇同僚的罪名,也是逃不过了。 可是这短短几日,刘凤诰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即便明察之如阮元,却也一时不得其解。无奈之下,这日入夜,阮元便叫上了杨吉驾车,二人便装而出,准备前往杭州大牢一探究竟。所幸沿途兵士尚不知阮元受到牵连之事,见是浙江抚院令牌,便也纷纷放行了。不过半个时辰,阮元便即到了大牢之内。 看着大牢里的刘凤诰,阮元心中也顿时一阵难过,这时的刘凤诰,已是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口唇之上,全无血色,看来即便恢复了一些饮食,刘凤诰毕竟原本身体便弱,一时也不能尽复原状。但看到自己身前,站着的竟然是阮元,刘凤诰的双目之中,竟也似渐渐多了几分光亮,只是这番光亮之后,便是无尽的黯淡与悔恨。看了阮元良久,刘凤诰才无力的吐出几个字来:“伯……伯元,是我……我对不起你……” “金门兄,你先别说这些了,我让他们再给你寻些水来,你这……托津和南石兄他们,他们是怎么了?难道,他们竟对你用刑,逼你就范不成?”阮元看着刘凤诰这般模样,自然也想到了托津和卢荫溥逼供的可能,只是卢荫溥毕竟是自己翰林旧友,和刘凤诰也曾同室共饮,这次竟是为了什么,居然敢对刘凤诰下如此狠手?一时之间,阮元也不清楚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那倒是没有,只是我……我一连数日,未得饮食,直到今天下午,才喝了些水,我……”刘凤诰有气无力的答道。 “金门兄,这……”阮元无奈之下,看着牢门之前,狱卒看守之处似乎还有半罐水放在桌上,便折回过去,取了那罐水回来,顺便带了个碗,倒了些水,喂刘凤诰饮下。狱卒看是巡抚亲临,自也不敢作声。刘凤诰饮了些水,言语才渐渐清楚起来,对阮元道;“伯元,你也……你也不用在乎我了,这一次,我……我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 “金门兄,别的就不用多说了,我只想问问你,那日秋试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外面都知道了,他们说,你与那任泽和合谋,为生员徐步鳌调换座位,此等之举,同于连号,可是……可是无论任泽和,还是徐步鳌,你……我记得你以前都不认识啊?”阮元见刘凤诰神色稍有回复,也开始问起考场之事来。 第三百四十七章 李毓昌案与黑档案 “伯元,我……我当日被你那么一问,确实……确实也有些后怕,所以……所以我骗了你,说那日无事,但当日……”刘凤诰想着这时若是再不说出实情,只怕也会继续连累阮元,只得对他道:“那日我与周侍郎,在出题之事上有了些争执,可他毕竟是主考,我说不过他,一时之间,不觉有些气,便让下人打了些酒回来,那日喝了不少。后来打人什么的,好像也确实有那么一个人,还有就是……就是那时有个人来找我,说他家公子有篇文章,想让我看看,我就……可是这所谓连号之事,我确是没做过。”想着这件事缘起,本是自己无端嫉妒阮元,这样的起因自己又怎能明言?无奈之下,刘凤诰也只好在起因上编了个借口,只要阮元不去找周兆基质问,这件事多半阮元也会相信。但此后其他,便俱是实情了。 可是即便如此,阮元听到这里,也已经双手发颤,额头之上,渐渐冷汗渐生。无论刘凤诰有无连号之事,他监临之时饮酒打人,为外人改动文章,这些看来俱是事实,可自己先前上报考场情况时,却对嘉庆言及刘凤诰并无所谓饮酒舞弊之举,也就是说,无论刘凤诰的罪名是失职亦或连号,自己调查失实一事已经错不了了。按大清律例,自己有如此监察过失,浙江巡抚之任,也自然保不住了。 “金门啊金门,你……你怎得如此糊涂呢?这监临之事,最是紧要,你怎么……怎么还能在考场饮酒啊?”阮元看着刘凤诰一脸悔恨之色,也不觉责备了他几句。可过不多时,阮元便也想起,刘凤诰之前言语,实在不足以让他承认连号这样的重罪,便又问道:“还有,我先前与你说起任泽和跟徐步鳌,你一概坚称不识,这是真是假?若你并不认识他们,那这样的连号供词,皇上也不会相信啊?” “伯元,任泽和是什么人,你也不认识吗?”刘凤诰忽然问道。 “我……实不相瞒,这次我到杭州,第一要务便是整顿海防,是以政务上的事,现在想来确实也有些疏忽之处,这些府县官员,我也没来得及一一问过,那任泽和可能给我送过礼,但我抚院对于外人送礼,一概拒之门外,或许我也是真的忘了这些。但即便如此,我……我也确实不知那任泽和与我曾有旧识啊?”阮元向刘凤诰说道。 “伯元,这件事我先前也不相信,可是卢……卢少卿告诉我,任泽和他……他也是咱们己酉科的同科进士啊?当时,我看他们还拿了当年的进士题名录过来,这件事,应该错不了啊?”刘凤诰这句话说了出来,阮元心中也是一惊,原来,这次阮元南下巡抚浙江,确是急于整治海防,与蔡牵决一死战,政事上的细节,较之第一次做浙江巡抚,疏忽之处已然不是一星半点。这两年的《缙绅录》虽送到了抚院,自己却都没有看过,若是自己看过《缙绅录》,自然应该清楚任泽和是何出身,履历如何,可这些当年悉心准备之事,这时却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回想之下,自己也是惭愧难当。 如果任泽和果然是自己的同科进士,那在嘉庆看来,他和刘凤诰合谋,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样说来,只要托津和卢荫溥将刘凤诰连号的供词上报嘉庆,刘凤诰这一次,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但即便如此,想着刘凤诰被迫招供,总是会留下一二破绽,只要刘凤诰愿意翻供,即便他罪责难逃,也可能减轻刑罚,想到这里,阮元也对刘凤诰道:“金门,我也不清楚,南石兄这是怎么了,都是当年翰林的旧友,这怎么说动刑就动刑呢?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要担心,只要到了皇上面前,你将实情告知皇上,皇上从来明察,定不会再以连号之罪责罚于你。到时候我想着,你……你怎么说也可以减刑一等啊?” “伯元,你……你不用再考虑我的事了,这件事想要翻案,已是……已是不可能了……”听着刘凤诰之语,阮元心中也是一惊,不知刘凤诰竟是为何,还没有到嘉庆面前申辩,就已经放弃了这个机会。 “伯元,你……你若是不信,就先回府上,看一看最近的邸报吧……”刘凤诰见阮元不解,也主动对他说道:“最近的邸报里,有一份涉及江苏候补知县李毓昌的,还有一份,是涉及通州粮仓书吏高添凤的,你看过那两份邸报,就明白了,皇上……皇上不会相信你我的。更何况,就算我如实认罪,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皇上,多半是在气头之上,这改卷与连号,只怕在皇上眼里,也只是一般无二之事了。你……” 想着这件事一旦被嘉庆知晓,嘉庆多半也会迁怒阮元,刘凤诰懊悔之下,却也不希望阮元再受牵连,便对阮元道:“伯元,我的事,你……你不要再管了,当务之急,是你自己的事啊?经过了这些,皇上多半也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你可一定要寻个办法出来,切莫……切莫因为我的过错,竟误了自己前途啊?” “金门兄,这……”阮元看着刘凤诰神色,只觉他双目之间,尽是绝望,只怕这两份邸报之内,果然另有要事。无奈之下,阮元也只好安慰过了刘凤诰,言及连号之事,若是没有贿银,便不至于论死,其他无论如何,先把刘凤诰的性命保护下来,才是要事。劝过刘凤诰以后,阮元便即离开了监牢,回到抚院,开始找寻起近期的邸报来。 看过两份邸报之后,阮元也终于明白了一切,看来,这时无论刘凤诰主动翻案,还是自己再次为他申辩,多半都只能成为火上浇油之举,而自己能做的,可能也只有自保了…… 而这时的嘉庆,也果然正在为这两件事震怒不已。 “你们知道李毓昌是谁吗?是朕去年钦点的进士,是朕亲自任命的知县!这王伸汉,是谁给了他这般大的胆子,竟然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如此丧尽天良之人,他就是死一百次,都解不了朕心头之恨!还有那王毂,这般大事,居然也敢收受贿赂,协同蒙蔽,这般昏聩之人,更是死有余辜!董诰,山阳县的奏报什么时候才能到?”看嘉庆的样子,已是再也掩不住心中怒火,只不住的向一众大学士、军机大臣责问着。 “皇上,山阳县的奏报,臣今日接到了,看上面所言,王伸汉和王毂,还有李毓昌家中那一众奸仆,都已经在山阳伏法了。”董诰向嘉庆汇报道。 “还不够!王毂区区一个知府,若不是江苏官场上下欺蒙,如何能掩住这般大事?铁保呢?汪日章呢?他们的折子到了没有?!还有,费淳,通州的账查清了没有,到底缺了多少皇粮?”嘉庆仍是不能解气。 “回皇上,查出来了,通州西仓中仓,共缺粮十三万石,此外霉变之米,渗药之米,通州仓场还在逐一清查,眼下高添凤认下的偷漏之数,是两仓各四万石,剩下的五万石,臣等还在继续追问。”费淳向嘉庆奏报道。 “十三万石,他李钧简就是这样做仓场侍郎的吗?!”嘉庆听着费淳奏报,怒气更盛,又道:“你们今日就发上谕,将李钧简的仓场侍郎,就地罢免!高添凤偷盗皇粮,他如此浑然不觉,便是与高添凤沆瀣一气,他罪不容诛!” “皇上,臣……遵旨。”看着嘉庆盛怒之状,费淳更是不敢多言一句。 原来,就在刘凤诰案发的同时,朝廷内外,竟一连发生了两起大案。嘉庆十三年秋,嘉庆钦点的新科进士李毓昌,被任命为候补知县,前往淮安进行赈灾,可赈灾之事进行不过多日,淮安竟传出了李毓昌病故的消息。当时外人均未留意,可李毓昌的家人验看尸体之后,却发现李毓昌尸身上多有紫青之状,看来并非病故,而是中毒。李家之人不服官府病故之语,接连向淮安府、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部院进行申诉,可每一次都被置之不理。直到这年春天,李家人眼看在江苏申诉无望,只好入京呈控,嘉庆看了李家呈控之状,也一时疑惑不解,便遣了钦差前往淮安审案,不想这一去,竟爆了一个惊天大案出来。 原来,李毓昌刚刚到淮安府治山阳县时,便被山阳县知县王伸汉告知,自己可以在赈灾粮款之上,增加三分之一的数字,这样多余的赈灾粮款,便可以二人平分。李毓昌本是个清廉正直之人,听了王伸汉之语,当即严词拒绝,王伸汉多次相求,都被李毓昌无情推却。王伸汉情急之下,为了贪污公款,竟买通了李毓昌家人,在他饮食中下了毒,导致李毓昌一夜之间,突然暴毙。事后,王伸汉害怕李家追究,便买通了淮安知府王毂,求他帮助隐瞒此事,是以李家到淮安府质问之时,王毂当即将李家之人拒之门外。而这时的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日章,也都认为王毂与李毓昌非亲非故,不可能无故包庇凶手,于是面对李家的申辩,竟同样选择了置之不理。直到嘉庆亲自查案,这些内幕才浮出水面。 而就在李毓昌案爆发的同时,通州粮仓竟也出现了一件大案,经朝廷调查,通州一名书吏高添凤,利用自己长年看管通州粮仓之便,大量偷漏漕粮。而且,为了隐瞒自己偷漏粮食之状,高添凤数年以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将新入库的上等米高价贩售,又从市面上购入劣质陈米补充仓库,将兑取皇粮的米券做上记号,待自己亲信领米之时,便予以优待,甚至为了掩饰自己偷盗仓米之行,不惜买入大量药水,洒在仓米之上,使米粒膨胀,做出仓廪充实的假象。原本这些事高添凤已经做了七八年,一直无人知晓。可就在上一年,为了庆祝嘉庆五十大寿,朝廷特别下旨为官员多发俸米,这件事才意外出现了破绽。 第三百四十八章 阮元禁足 原本发放俸米之时,托津也和鄂罗哩议定,既然平时发放仓米多为陈米,那这次索性给京官们卖个面子,七成陈米之外,多加三成新米,这样只要京官们能得到些新米,自然满意,也就不会记恨托津,而多发三成新米,对整个粮仓而言本也无足轻重。当时托津与鄂罗哩都不清楚粮仓内幕,便也这样照做了下去。可各人都未能想到,这次多发新米,竟意外挑中了高添凤添加药剂的那几座粮仓。而多发的陈米,也有许多是他偷卖贡米改换的次米,这些次米在京仓贮藏多年,不少都已经发霉,彻底变质不能食用。原先京城旗人并不在意食用陈米,可如今下发俸米,大半都是霉米药米,却如何还能下饭入口?一时许多底层旗人兵士,纷纷控诉京仓发米不公之事,而太常寺少卿马履泰也正好在这时得到消息,有人经常从通州粮仓向外贩米,马履泰便将此事上报给了嘉庆。眼看京中无论旗汉文武,对于发米之事无不怨声载道,嘉庆又如何无动于衷,很快也派了几名大学士前往通州查办此事,并要求他们彻底清查通州粮仓,这样一查,高添凤的种种劣迹,才终于暴露出来。 清时将偷盗仓米、伪造账目之事称为“黑档”,是以高添凤之事,在当时也被称为“黑档案”。“黑档案”爆发之后,嘉庆认为高添凤不过区区小吏,若是仓场官员能够严查粮仓,他就绝不会做出如此大案。是以对于高添凤在通州粮仓这七八年里,所有曾任仓场侍郎的官员,也一并进行追责。托津也当过仓场侍郎,眼看情况不妙,主动向嘉庆请罪,但托津任上失米不多,所以嘉庆也只是将他降级留任,可这时的仓场侍郎李钧简,在任半年便让高添凤盗出仓米数千石,乃是历任仓场侍郎失米之最,眼看李钧简如此失职,嘉庆又如何不怒?是以这日想着黑档一案,便即再下上谕,将李钧简罢官夺职。 而眼看这两件大案爆发,最为震惊的或许不是嘉庆,而是阮元。表面上看,这两件案子确实和阮元无关,可李毓昌案的涉案总督铁保,正是阮元考中进士的己酉科中的副主考,是阮元座师,而李钧简不仅是阮元同科进士,还是当年的二甲第二名,正好在阮元前面一位。不过半年,铁保、李钧简、刘凤诰、任泽和,相继涉案落马,这时距离嘉庆五十大寿,也只剩下数月。眼看己酉科师生如此,嘉庆又如何能够信任阮元?如何相信刘凤诰最后的连号罪名,乃是逼供所得?是以阮元看了邸报,便也清楚,嘉庆对于自己师生,一时间根本不可能再抱有信心,即便刘凤诰向嘉庆申辩,嘉庆也不会听下去了,所以刘凤诰才会心灰意冷,主动承认了连号。 当然,阮元也逐渐清楚,刘凤诰、任泽和之后,嘉庆要动手惩办之人,就是自己。 果然,这时嘉庆想着仓场之事,竟也开始怀疑起地方督抚,便对各大臣道:“你们看看吧,通州粮仓上报,现在粮仓之内,竟有一半都是次米,这是什么天庾正供,又如何做为百官恩赏之用?!想来次米如此之多,他一个高添凤也成不得这般气候,定是地方漕帮,起运之际,就掺杂了不少次米。传朕旨意,所有有漕直省督抚,一律下去严查漕粮之事!若有旗丁水手盗卖漕粮,以次充好的,都速速上报于朕,若有隐瞒,定当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费淳、董诰等人齐声道。 “遵旨遵旨,你们成日口称遵旨,下面办的实事,究竟又有多少?”嘉庆这时竟是余怒未消,又对费淳道:“费淳,你是大学士,又兼管户部部务,这仓场之事本来也在你职权之内,李钧简庸懦如此,你怎得先前全然不知,更无一语言及于朕?!这黑档之事你办完,就暂时归家自省去吧,户部的事,你不用再管了!” 眼看嘉庆如此恼怒,费淳却也不敢再说“遵旨”二字了。 不过数日,对于李毓昌案、通州黑档案的审理结果,也渐渐公之于众,高添凤及其同伙,所有直接参与偷漏粮米、以次充好、添加药剂之人,一律处斩。李钧简革职等候调用,费淳仅保留大学士一职归家家居。铁保革去两江总督之职,遣戍新疆,江苏巡抚汪日章一并革职,削籍为民,永不录用。两件大案,无论直接参与之人,还是相关高层官员,都一并受到了嘉庆严惩。 这时对于阮元而言,或许唯一的幸事,就是两江总督之位因铁保被革职出现了空缺,嘉庆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便临时让阿林保做了两江总督,而改任陕西巡抚方维甸为闽浙总督,阮元一向清楚,方维甸为人清廉能干,对海盗也曾力持主剿之议,有了他坐镇福州,对蔡牵的最后一战,胜算自又多了两成。只是福建方面,如果实行分船隔攻战术,能否配合得当尚有疑虑,是以阮元也联系了张师诚,希望八月之初,张师诚可以到台州一次,自己将与他合议围剿蔡牵之计。 但与此同时,嘉庆要求查办漕帮的上谕,也已经到了杭州,阮元便也向嘉白帮问过了偷漏换米诸事,很快嘉白帮有了回复,帮内规矩从来严明,并无水手胆敢盗卖米粮,每次浙江漕帮起运漕粮,也都能妥速完成运粮之事。阮元想着余得水毕竟和自己也有多年交情,应该不会骗自己,便依嘉白帮所言,对嘉庆上了折子,同时到达圆明园的,还有这一年浙江依例上报粮价的奏折。 可面对阮元这样两封奏折,嘉庆却根本不能满意。 “这浙江米价,为何今年还是居高不下?朕记得,去年浙江报了水灾,朕也蠲免了几个县的赋税,有灾荒,米价高些倒也罢了。可今年呢,浙江并无报灾之事,为何米价还不能降下来?!想来也不过是海寇依然肆虐,沿海奸民为求私利,偷漏米粮给了海寇,这才让浙江米价居高不下!阮元这次浙江巡抚,是怎么当的?粮价降不下来,海防不能断绝接济,如此昏聩糊涂,朕要你继续做浙江巡抚有何用?!” “浙江漕帮并无偷漏米粮之事,阮元到底有没有严查下去?若是每个督抚都像阮元这般,都给朕报漕帮无事,那少了的漕粮是去了哪里,京仓又怎么会出现那么多朽米霉米?阮元究竟在做什么,刘凤诰之事,陆言说早已民怨沸腾,他竟报了个本未得有实据,现在托津的折子到了,刘凤诰有连号之罪!这样想来,阮元说的未有实据云云,不过是他包庇的借口!刘凤诰是己酉科进士,阮元也是,己酉科……” “今年这几件案子,哪个没有他们己酉科的影子?李毓昌案,铁保是己酉科副主考,阮元刘凤诰,皆以恩师称之,黑档案,李钧简是己酉科,杭州科场案,刘凤诰任泽和,一样是己酉科!嘿嘿,真是好老师,好学生啊,有这般昏庸包庇的老师,也就有这般上下欺瞒的学生!平日空言师生情谊,实则蝇营狗苟,无恶不作!朕亲政十年,对这些人太客气了,这一次,朕若是不出重拳,这天下百姓,还如何相信我大清的国法纲常!” 就这样,阮元的命运,也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 嘉庆十四年七月初,新的上谕到了杭州,这次嘉庆对阮元再未容情,而是直接命令阮元停止一切浙江巡抚职务,将浙江政事交予布政使庆格、按察使蒋继勋共同办理。同时,嘉庆让江苏布政使蒋攸铦南下杭州,待蒋攸铦到任之后,阮元便需将浙江巡抚印信交割于他。之后,阮元须入京觐见,等候嘉庆发落。 上谕下达之前,托津和卢荫溥也已在杭州将刘凤诰一案前后文卷整理完毕,便即押着刘凤诰,一道回了京城。阮元接了上谕,清楚这时自己根本无法对嘉庆申辩,而且自己也确有识人之过,只得会同庆格、蒋继勋,以及杭嘉湖道李赓芸,将未决之事一一交接给了三人。之后,阮元回归抚院内宅,闭门不出,只等新任巡抚到杭州接印,便即启程,北上向嘉庆谢罪。 第三百四十九章 京中评议(上) 闲居家中,阮元自也再无公事,无奈之下,也只好取出了他旧存的一部《经典释文》,准备编订《十三经经郛》。只是经注之事,尚可自己完成大半,《浙江通志》编订,却事关浙江一省风土人情、财赋军务,不开通志局,绝无可能以一己之力编修。想着这次停职,多半后面便是调离浙江巡抚,这样一来,修志之事便彻底夭折,阮元抄写经注之余,也不觉时常叹息。 这日正好焦循到了抚院,来看阮元,说起修书之事,阮元也不禁对他感叹道:“里堂,这修志之事,是我在杭州最后的心愿了,只是可惜啊,如今这个样子,我这次浙江巡抚,是终究要有遗憾了。” “伯元,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不过就是刘金门的事,一时失察,皇上为何对你的惩处,也如此严厉啊?依我看来,皇上这是糊涂了!”焦循这些时日一直担心阮元,这时见他两任浙江,竭力为公八年,不禁最后没得到嘉庆一句褒奖,甚至还有罢官夺职之险,也不觉为他打抱不平道:“皇上……皇上他知道什么?!不说别的,就说今年浙江米价,这能怪你吗?本来这些年浙江生齿日繁,米价就不好降下来了,今年春天,你给德清县捐了四千两银子释放赈粥,刚入夏那会儿,又在余姚、上虞捐钱施赈,两县绅士听说你捐了钱,纷纷出资相助,一共捐出了好几万两,他们为什么愿意出钱,还不是因为你捐了钱,他们相信你能把钱真正用到实处!也正是因为受灾的地方,百姓有了赈粥,生活无忧,所以咱们今年才没报灾,可皇上却还要拿米价的事挑你的不是,你平日总说皇上知人善任,可这知人善任,我今日竟是一点都没看到啊?!” “父亲,焦伯父,杭州米贵之事,孩儿也略知一二。”这时,阮常生和孔璐华看着焦循神情激动,也一并来到了书房,阮常生也对焦循说道:“孩儿成亲以后,去年春天去过宝应,宝应和高邮,这几年一直有水灾,所以米价贵了许多,今年也是一样,他们缺米,就从苏杭买了不少米过去,这一下就把苏杭米价带贵了,本是江苏之事,却与爹爹无干啊?而且,蔡逆那边,听说这一年来,根本就没得到多少接济啊?” “常生,依我说,不光是米价的事,这刘金门的事,我看也是扑溯迷离,原本伯元说刘金门无过,后来又说确有醉酒改文之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他一时失察,就算伯元受牵连,也不过是降级处罚吧?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多出了这连号的说法呢?”焦循回想刘凤诰一事,却也觉得不服。 “伯父,孩儿这件事也听爹爹说了不少,所谓连号,本是托大人和卢大人来了杭州以后,才传出来的,之前陆御史参劾刘大人的时候,都没听说什么连号啊?”阮常生道。 “常生,连号之事,另有隐情,你就不要说了,总之……这次也是我一时糊涂。”阮元之前并没有将刘凤诰受到逼供之事告诉儿子,这时想着其中内情复杂,还是不愿让阮常生深究下去。回想刘凤诰之事,阮元却也想起了母亲林氏临终之前,告诫自己的言语,不由得轻轻叹道:“娘……您临终前那一番话,孩儿从来记得,二十多年了,孩儿以为身边旧友皆是可信之人,自然无需多虑。可孩儿竟万万没想到,这件事……这件事却是应在了金门身上啊?” 焦循并不知道林氏临终之语,只是想着刘凤诰一案,还有许多疑点未明,便又问阮元道:“还有,伯元,那任泽和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都说任泽和是你以前的同学?我和你共事这么多年了,怎么一次也没听你说起过呢?” “里堂,这件事……或许也怨不得夫子的。”孔璐华这时却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册子,递到了焦循手上,看册子时,竟是一本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题名录。孔璐华也对焦循道:“你从后面看这册子,便一切都清楚了,任泽和,确实是夫子这己酉一科进士没错,可是夫子他们当年,考中进士的一共九十八人,夫子排在第六,那任泽和……是倒数第五名啊?据我所知,这样的名次,考中以后不是六部学习,就是外放知县,夫子却一直在翰林。那你说,夫子这过了二十年,又怎么能记住这样一个同学呢?” “夫人,这件事是我失察了,若不是我急于办理海防之事,这次来了杭州,连《缙绅录》都没有重新看一遍,要是我办事之时,能像上一次那样仔细,或许事关任泽和,我能早作些准备呢?”其实一年下来,浙江多有礼仪要事,阮元倒是也认识任泽和,只是阮元早年与任泽和共处时间不多,根本没记住他,又从来不许下属官员随便过来送礼,一年来重点布置海防,也没有特别接见任泽和一次,更兼阮元先前治浙,吏治大有改善,是以这时阮元也有些过于自信,许多查吏之法都未能重新实行。结果直到刘凤诰告知,阮元才清楚任泽和底细。这时他也不愿多言名次之事,只是自责这次巡抚之行,确有些事未能办好。 “伯元,你这些事说起来,不过只是一时失察,可如今……如今这个样子,只怕你连官位都保不住了!再说了,就算你有那么一星半点过错,你在杭州做了多少利国济民的好事,难道皇上他们都忘了吗?”焦循想着阮元如此困境,不觉心中怨愤,便数着阮元治浙之功,一条条说道:“伯元,别人记不住了,我焦循记性好,我都记得呢!你初来杭州一月,便平定钱塘浙东盗匪,紧接着,练保甲、整武备、造船炮、御洋盗,松门大捷!这些年,浙江凡大灾之年三,有灾之年七,三次大灾,你尽心放赈,不使奸吏得半分可乘之机,金华戒溺女,全万千百姓性命。断狱如流,不使京控。整修海塘,废帮办冗费而海塘安堵。浙南立棚民保甲,浙东开千顷良田。北新关废除杂税,之后反而年年盈余。海宁仓立依斗定尺,再无贪吏上下其手。育婴堂普济堂,解贫民之困。兴盐政改牧地,使赋税充足。建诂经精舍,多所编修著述。疏杭城水利,西湖再无水患。湖州建粥厂,萧山浚河塘。灵隐寺书藏兴立,东海上蔡牵不日败亡!伯元,我以前读书,也以为司马温公之言乃是至论,天下赋税有常数,不在官则在民,以为所谓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不过求利之辈妄言。可我看着你办事,才终于明白,度支有常法、府库规矩严明可行、百姓之言可以上达抚院,官吏便不得厚敛以欺下,盗窃以侵上,百姓没了额外负担,自然不用加赋,府库没了奸吏偷漏侵吞,没了不知数算之人平添那许多无益开支,自然国用便足!伯元,我……我以前看着你,我觉得这大清天下,若是多几个你这样有实才的督抚,或许……或许盛世就要回来了。可如今……如今这官场,还是当年我入幕时候那个官场吗?!”阮元两抚浙江,查吏治军、整顿钱粮、救灾恤贫、便利商旅、农田水利之事,所办多不胜数。乃至后世修史之时,史官无从下手,仅在阮元传中写下“两治浙,多惠政”短短六字。竟使阮元诸多为政之法,后世渐渐无闻。若不是焦循、阮亨等人多有撰述,阮元治浙之功,也不知尚能为后人记住多少。 “里堂,这些都是我应做之事,你何苦如此呢?再说了,官场之事,你……你不要这样说,朝廷那里,我一直在英侍郎面前举荐你,英侍郎他也同意了,说只要你愿意入朝做官,他一定尽力提拔你,让你也能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你……你可不能……”阮元与英和亦多有书信来往,想着焦循若一直为自己做幕僚,不免有些大材小用,便也数次在书信中举荐焦循,而英和对焦循也从来礼敬,已答应了阮元提拔焦循之事。 “伯元,我……多谢你好意了。可如今的朝廷,就算恩师来请我,我……我也不愿意出去了。”不想焦循这时,避世之念已然坚定,道:“过不了多久,我看我也该回扬州了,这次回去,我也想着在乡间另筑一楼,日后便终老扬州,能把我治《易》讲《孟》之言尽数流传于世,我意已足,至于其他,我是再无他念了。” “里堂,你……”阮元听着焦循之语,心中也不觉有些失落,可即便如此,这时他又有何言语,能够劝慰焦循?一时间自己、阮常生、孔璐华三人看着心灰意冷的焦循,都是心中酸涩难言,只看着外面夕阳西下,焦循自别了阮元归去。抚院书房,重归一片寂静。 而阮元也清楚,这一次,嘉庆对自己的处罚,应该绝不会轻了。 果然,就在刘凤诰被押解归京之后,嘉庆再次召集了所有军机大臣,以及禄康、长麟两名并非军机大臣的大学士,此外,这次会议中还多了一名户部侍郎桂芳,桂芳是觉罗出身,嘉庆见他出于皇室疏属,行文言事又颇有见地,便对他履加提拔,不少要事决议,也都让他在一旁参与。但由于先前黑档一案,同为大学士,之前又曾与阮元一同上疏折漕的费淳,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阮元去年的折子,你等也都看到了。”嘉庆这日见众大臣齐聚,也将阮元先前的奏折让各人再看了一遍,道:“这次刘凤诰连号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刘凤诰也已经认罪,所以今日朕也想问问你等,阮元在这件事中,究竟有无过错,如果有,你等认为,应当如何处置阮元为好?” “皇上,臣以为阮元于刘凤诰之事,不能无过。”庆桂率先发言道:“去年年末,杭州已有刘凤诰打骂军士、协同舞弊之风传,阮元当时若是详加调查,绝不可能说出‘本未得有实据’这般言语。是以臣以为,阮元或有疏于职守之过,当暂停巡抚之职,归京听候发落。只是……阮元或是疏于职守,亦或是有意徇隐包庇,若是他确有包庇之举,则议处之时,应该从重。”庆桂在萧山之事过后,虽不再与阮元处处针对,却也与阮元并无其他交情,是以这时嘉庆问起,便即建议从严查办。 “皇上,臣以为,阮元此事,并非玩忽职守,就是徇隐纵容!”不想托津态度,竟比庆桂还要严苛:“阮元平日在浙江办事,号称从无差错,皇上累次加恩,吏部亦曾议叙,如此想来,阮元绝不可能在这种汹汹众口的大事上,说出‘本未得有实据’这般言语!如果他确实说了,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故意包庇!所以臣以为,阮元之事,应当严加查办,若是阮元也有受贿之举,则当革除阮元一切官职封敕,将阮元遣戍新疆!至于刘凤诰,他伙同同科进士任泽和,在浙江乡试收受贿赂,为任泽和连号作弊,此国家取士之根本大事,绝不容刘凤诰如此亵渎!是以臣请皇上,处刘凤诰绞监候,以慰天下士子之心!” “皇上,臣也以为,托侍郎所言有理,阮元在杭州前后两任,从来空好虚词,唯图矫饰,阴结士人之心,实损皇上盛德。是以此番惩处阮元,应当从严查办!”禄康也附和托津道,他与托津一样,平日多听京中官员嫉妒阮元之语,自然也对阮元没有什么好感。二人如此一说,就连最初发言的庆桂,心中都暗称不妥。 “皇上,臣以为,此事阮元确有失当之处,可眼下形势,若是让阮元如此归京受审,则更为不妥。眼下东南沿海,盗匪渐次剿除,唯有蔡牵一帮苟延残喘,据臣所知,蔡牵眼下,补给尽断,弹药耗竭,实已无力再与朝廷相抗,如今大计,当是及时出兵,一举将蔡牵剿灭,永绝后患!而阮元前后巡抚浙江八年,海防之事他最为清楚,若是这时贸然调他归京,臣只怕海战之事,有功亏一篑之危!是以臣斗胆上言,请皇上暂缓惩处阮元之事,待秋后海疆之事有了结果,再行查办不迟!”只有戴衢亨想着阮元对于海防之事至关重要,在托津等人一并要求严办阮元之际,仍在向嘉庆求情。 第三百五十章 京中评议(下) “皇上,臣以为,戴中堂于此时商议朝政,其实不妥!”不想托津没有直接与戴衢亨相辩,反而对嘉庆言道:“回皇上,近几日收到的奏折中,有两篇是给事中花杰所上,其中一篇花杰言及,长芦盐政查有圻,收受贿赂,结交朝中大员。另一篇则言及,新科状元洪莹,行文平庸,考中状元,实属侥幸,可不知为何,洪莹仅登科不足两月,便被军机处取了章京。臣前后查访,方知洪莹入军机处,乃是戴中堂之意,而长芦盐政查有圻,是戴中堂姻亲!臣实在不解,戴中堂乃是本届科举主考,为何如此急躁,竟要将文才尚不能服众的洪莹取为章京?又为何对查有圻之事不闻不问?难道戴中堂就不担心,外人说中堂只顾师生姻戚之情,不顾朝廷公论吗?”托津话说到这里,嘉庆面色也是一变,从铁保到刘凤诰、阮元相继出现问题,嘉庆这时对于所谓“师生情谊”正是痛恨至极,却不想戴衢亨竟也被学生牵连,竟有徇私用人之弊。 “皇上,此二事纯属子虚乌有!”戴衢亨眼看托津斥问于他,也向嘉庆力辩道:“皇上,臣监办长芦盐政,一向严令盐场大小官员赔补亏空,并对他们定下期限,若不能及时补亏,臣自当严加参办,如今期限未到,是故查有圻之事,臣未曾上闻。至于洪莹,他文章臣亲眼看过,确是文笔出众,足堪大任之人!花杰所言,实为诬罔之语,不足为信,若皇上不信,臣请皇上再对洪莹出题考试一次,以辨其才学真伪!” “够了!”嘉庆想着师生之事,竟是越想越气,不觉打断戴衢亨道:“洪莹之事,朕自有考量,退朝之后,朕会让英和与二阿哥一起,对洪莹出题重试!至于查有圻之事,朕自会让刑部严查。但戴衢亨,既然这两件事都与你有关,你也自需避嫌,这段时间你自归家去,朝中议事,就不用你参与了!” “臣……谢皇上开恩。”眼看这两件事果然都与自己有关,戴衢亨虽是心中不服,却也只得听从了嘉庆之令,眼看这时董诰又是一言不发,看来阮元之事,已经在向着最不利的方向发展了。 “皇上,臣以为,阮元之事,眼下贸然定论,尚属不足,既然皇上已经下旨,阮元不得再参与浙江事务,待蒋攸铦抵达杭州,阮元便即归京受审,那他归京之事,却也不用着急。现下还有一事,臣却是不解。”这时,一旁的协办大学士长麟却开了口,对嘉庆道:“臣方才也看了相关案卷,现下任泽和受贿,已有实据,可刘凤诰只有自认连号之事,并没有认下受贿之数啊?这受贿而参与连号,与不受贿参与连号,臣以为尚有区别,若是刘凤诰确有受贿之事,那托侍郎言及绞监候,臣没有意见,可若是他没有受贿呢?托侍郎,这件事你可查清楚了?”长麟也做过浙江巡抚,虽然治绩不如阮元,却也颇有声名,清楚外任不易之处,对于同为外任的阮元和刘凤诰尚有一定同情,是以向托津提出了质疑。 “长中堂,刘凤诰原先是太子少保、浙江学政,没有皇上旨意,我自然不能自作主张,查抄刘凤诰家产。既然长中堂还有疑问,那臣也请皇上再下一道旨意,将刘凤诰家产抄没,这样刘凤诰受贿之事,也就该真相大白了吧?”托津也对长麟驳道。 “好吧,今日就先议到这里,朕也再拟一道上谕,将刘凤诰家产抄没,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受贿!至于阮元,也罢,就先让他暂留浙江,待蒋攸铦赴任,便即归京!阮元刘凤诰,本系同年进士,相互纵容包庇,竟使如此连号大案,险些被直省遮掩,这一次,朕绝不会对他们容情!”嘉庆想着长麟之言确有道理,对于阮元和刘凤诰的惩处,这时朝中也再无异议,便结束了这次议事。 很快,对于刘凤诰家产的查抄奏报,便即送到了嘉庆手里,刘凤诰虽认下连号之罪,却坚称没有受贿,而刘家财产来源清楚,也确实并无受贿赃款。于是,嘉庆最终还是对刘凤诰减死一等,将他流放齐齐哈尔。任泽和也被削职为民,流放贵州,即便得以生还,亦永不录用。 不过这时嘉庆,包括托津和卢荫溥,似乎都忘记了一件事,这些年来,一直受到嘉庆重用,也参与了阮元失职之事评议的桂芳,本是嘉庆四年进士,而那一年的副主考正是阮元。那日桂芳议事之时,暗自沉默,对阮元一事不做表示,但退值之后,桂芳也暗中将阮元或被遣戍一事,告诉了汤金钊、陈寿祺等同科进士,汤金钊等人听闻,一时也各自震惊不知所措。不过数日,阮元在京的旧友秦瀛、翁方纲等人,也都相继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年因嘉庆五十大寿之故,各国使臣,再一次云集京城,不过这时因连遇大案之故,嘉庆郁闷之下,也宣布自己五十大寿,不再置办太和殿大宴,只在内廷饮宴便罢,地方督抚,亦不许进献金银珠宝。是以京城内外,并无乾隆八旬万寿那般热闹。可即便如此,念及各国使臣远道而来不易,嘉庆仍是如乾隆万寿时一般,准其面圣,并派了秦瀛和翁方纲迎见朝鲜国使。 朝鲜国使之中,这时亦多喜好书法碑刻之人,正好上一年年末,阮元在杭州得到了一部《西岳华山庙碑》的拓本。这“西岳华山庙碑”本是东汉桓帝延熹年间所成,然至明中叶,原碑已毁,世上唯有数部拓本留存,阮元在杭时与天一阁范氏相熟,经范氏介绍,辗转而得其一拓本,即所谓四明本。念及拓本难得一见,阮元只得临摹一部,转赠给了京城中的翁方纲,并约定自己若是有机会北上,定当将四明本带来京城,与一众文友共赏。这日翁方纲听闻朝鲜多有雅善碑帖的同好,便带了华山碑摹本,前来朝鲜使馆,与一众使臣共同欣赏。 可说起这华山碑摹本来由,翁方纲却想起阮元境遇,不由得感叹道:“唉,其实伯元他今年,本也应该入京觐见皇上,同贺皇上五旬万寿的。可如今刘金门的事,竟把伯元连累了,伯元这次北上,多半是凶多吉少啊?” 不想翁方纲这句话刚一出口,朝鲜使臣中一个青年使节,突然之间面色大变,竟是一脸惊愕之相,看着翁方纲为人尚属和蔼,忙上前对翁方纲问道:“翁大人,您、您方才说什么?您所言之人可……可是二十年前,高宗皇帝八旬万寿时的翰林,阮伯元阮大人?” “是啊,就是仪征阮伯元啊?你说二十年前,那时他刚刚做官,是翰林没错,如今,已是浙江省的巡抚了。怎么,你年纪轻轻,竟也识得伯元不成?”翁方纲听着这使节忽然问起阮元,也不解反问道。 “翁大人,阮大人他……他是我的老师啊!”不想这青年使节竟突然之间,认下了阮元作老师,就连秦瀛和翁方纲听了,也不觉有些诧异。使节见二人不知其中本末,也只好解释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在下姓金,双名正喜,二十年前,虽是童稚,却偶得国中楚亭先生青睐,楚亭先生当时说,大清大皇帝八旬万寿,实千年未见之盛事,尔虽童稚,亦当亲见,遂邀请了在下和家父,一并前来京中,得见纪文达公、钱辛楣先生和老师。当时我见老师才学深厚,便求老师受我作弟子,老师他……他答应了,而且,还说我是他第一个弟子呢!翁大人,后来我在朝鲜也听说,老师他官做得好,学问也是当世瞩目,正想着这次前来北京,若是能再见老师一面,那是何等幸事,可老师他……翁大人,老师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啊?”原来,这位年轻使节不是别人,正是乾隆八旬万寿之际,得阮元收为学生的金正喜。 “唉……一言难尽啊,其实,你恩师他并无犯错之事,他是……他是受人牵连啊,只是这科考之事,我国内看得最重,伯元他也不知为何,竟在科考之事上不慎误听人言,真是……”翁方纲虽然对阮元之事了解不多,可经过桂芳传讯,刘凤诰、连号等事,却也略知一二,便挑其中关要之处,与金正喜等人说了。秦瀛清楚这样告知朝鲜使节阮元涉及舞弊之事,朝鲜使节未必能信,便也将阮元担任巡抚时抚民查吏、治军捕盗的政事挑了一些,向朝鲜众人讲过,以示阮元绝非有意包庇科考舞弊之人。果然,朝鲜使节听闻之后,也大多为阮元叹息,各人听翁秦二人一讲,都清楚阮元不仅学问渊博,而且为官清廉,兴利除弊,百姓得以安居,确是当时不世出的能臣。如今贤臣无故蒙冤,甚至将要被遣戍西北,自是可悲可叹了。 “这……老师平日廉能如此,却为何……为何会和这所谓连号之事惹上关系啊?”金正喜听着翁秦二人之语,也不觉感叹恩师时运不济,可既然已经有了师生之名,而且阮元为人行事,也确是自己楷模,那自己身为学生,怎有不帮忙之理?想到这里,金正喜也主动向二人问道;“那……翁学士、秦侍郎,现在大清朝廷之内,可有老师相熟之人,可以救救老师啊?这件事我听起来,即便老师有过,也不过是一时失察,老师自己并没有犯错啊?怎么能够……怎么能仅仅因为老师失察,就把老师发配到西域去呢?” 第三百五十一章 营救阮元行动 “朝廷之内,确实也有人想过帮伯元一把的,可是……”想着戴衢亨被暂时禁止议政之事,翁方纲也不知该怎么和金正喜解释,只好道:“可现在能帮伯元的人太少了,在皇上那里,是真的势单力孤啊?” “那……若是能多找些人来,帮老师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是不是……会有转机啊?”看来身处局外的金正喜,还是可以多想一些办法出来。 “这……那里有那么容易啊。金贤侄,我们朝廷的情况,你也该清楚,若是真如你所言,那皇上非但不会宽恕伯元,反倒会以为,伯元在朝中党羽众多,竟然敢违逆上意……要是那样,伯元就更难办了啊?”翁方纲有些泄气地答道。 “那……那多找些人来,总也有办法吧?”金正喜仍在坚持自己的主意。 “翁大人、秦大人!”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出现了一个门房的身影,门房走上前来,匆忙向二人道:“二位大人,外面来了好几位京中大人,最前面的,是汪庭珍汪学士,汪学士说,其他人都是浙江阮中丞的学生,听闻二位大人有阮中丞的消息,希望二位大人能够告知他们,他们说,愿意和二位大人一同商量,为阮中丞想个免于遣戍的办法!”翁秦二人听闻阮元许多学生也到了朝鲜使馆之前,也是又惊又喜。 “那……那太好了!”金正喜却没有翁秦二人这许多顾虑,对那门房道:“我们这里尚有些空房,正好可以作商议之用,快,去请他们进来!”看着金正喜这般热情,翁方纲和秦瀛却也不好推却了。 不过多时,汪庭珍等人便被金正喜请进了偏室,紧随汪庭珍身后的,还有汤金钊、史致俨、陈寿祺、姚文田和卢坤等阮元己未科学生。翁方纲和秦瀛也将金正喜与各人相互介绍过了。想着阮元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便向汪庭珍问道:“瑟庵,现在朝廷之中,到底还能有何人,可以出面相助伯元啊?仅凭我等之力,这样看起来,根本就不够用啊?” “香东侍郎那边,已经尽力了。”桂芳字香东,汪庭珍便以字称之:“但香东侍郎自己也清楚,这件事,他去向皇上求情不妥,毕竟他也好,秋农、敦甫也好,都是伯元的学生,这话根本说不出口啊?我也是伯元同科,这些时日,只觉皇上对咱们己酉科的几个同僚,发还奏折之中,言语都是丝毫不留情面,所以我想着,皇上这一次,定是以为伯元跟金门,还有任泽和串通好了欺瞒于他。冶亭恩师现在贬了乌噜木齐,金门这又自己认了连号,我看皇上现在,是对我们己酉科,都不放心了。甚至他们己未科,这些时日我看啊,皇上的态度,都冷淡了不少,香东若不是觉罗,加上这些年确实颇有建树,只怕也……” “汪大人,各位同年,我倒是想着,老师他这件事,现在究竟如何,我们心中也没个准儿啊?”这时反倒是陈寿祺比其他同门更为清醒,对各人道:“现在外面传出来的情况是,刘大人在杭州协同连号,老师明知此事,仍有意上报无事,若果然如此,那老师包庇之过,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啊?只是依老师平日为人,我等断不认为老师能有此等行径,若老师果然被误会了,咱们自当竭力相救,可若是老师之事,果然属实呢?” “恭甫,你怎能对老师如此不敬?!”汤金钊听了陈寿祺之语,也当即驳斥道:“老师人品高洁,绝不会做出此等有意包庇之事!更何况,这件事再怎么说,老师也没有帮那什么徐步鳌连号,更没有收受贿赂,那老师又何至于为了这样一件事,就被贬到新疆去呢?”姚文田、史致俨等人,也纷纷应和汤金钊之言。 “各位大人,我……我虽和老师只有一面之缘,可方才秦大人有一句话,我听过之后,还是以为,此事老师绝不可能包庇他人。”这时,竟是金正喜站了出来,对各人讲道:“秦大人方才和我说,老师九年之前,初任浙江巡抚,秦大人也在杭州,当时浙江有位姓胡的将军,追击海盗未能等援军前来,提前一日出动,虽有斩获,可老师却依然对他不留情面,以不服将令之名,参劾了这位胡将军。可秦大人又说,老师当时在浙江,其实最为信任之人,第一是李长庚李将军,第二就是这位胡将军,老师参劾胡将军之时,也曾与秦大人商量,想着胡将军毕竟也有战功,要么就算了。可是最后,老师还是认为军法无情,不当因赏而废罚,便一边参劾了胡将军,一边依然将胡将军战绩献于皇上。胡将军知道老师赏罚分明,对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任何怨言,而且从那以后,沿海水师,都知道了老师是个当赏则赏,当罚则罚的明断之人,所以从那以后,浙江的水师纪律严明,号令整齐,再无争功夺利之事!老师明明信任那胡将军,却依然不避讳其过,那老师又为何要为了刘大人,就去主动掩饰他连号之事呢?老师他……确实不是完人,也会犯错,一时失察,我想也是难免的,可若论人品,我……我愿意相信老师。”秦瀛所言胡将军就是胡振声,阮元确有参劾胡振声之事,但随后依然对他信任有加,如此沿海各镇方得军纪严明,再无违抗军规之举。 各人见金正喜愿意信任阮元,却也不掩其过,一时也都自觉大家师出同门,不当再行内讧,便也各自不言。秦瀛见各人情状,也感叹道:“唉,伯元的事,我确实了解一些,所以我也知道,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何缘由。伯元少年早达,确是令我等羡慕,可正因为如此,与伯元相熟之人,大多是高宗皇帝之末,便已经位列卿贰的老臣,后来伯元出京做学政、当巡抚,这些我是一一亲见,可京中之人呢?金贤侄,你走了之后三年,伯元因为超迁之故,早早放了学政,可后面十七年下来,伯元在京城的时候就只有一年,所以眼下朝中这些大臣,大多不仅和伯元不熟,或许啊,当年还是看着伯元未及而立,便早早位列京卿的啊?他们心里,大半未必会想着帮伯元,还会……还会落井下石,心怀窃喜呢。” “小岘,你方才说……伯元熟悉的老臣,是吗?”不想秦瀛说到这里,翁方纲在一旁反而想起一事,道:“伯元那时的老臣,王中堂、刘中堂他们是不在了,可董中堂还在啊?你们说……若是咱们去董中堂家求求情,会不会……董中堂有办法呢?” 各人想着翁方纲之言,也相继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汪庭珍也对翁方纲道:“翁先生,我也想着,现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我与董中堂毕竟在翰林日久,国子监、南书房的事,也都一同办过,算不上深交,却也总有些情分吧?若是董中堂也不愿出面,那眼下京城之内,还有谁可以帮伯元呢?现在皇上在圆明园,董中堂明日不用入值,多半是在家里,要不,咱们就一起过去,向董中堂求求情,如何?” “好吧,老夫再过两年,也就八十了,总是比董中堂大上几岁,看在老夫这张老脸的份上,董中堂再怎么说,也得给我们几分情面吧?明日下午,咱们就过去,问一问董中堂,如何?”翁方纲念及自己与阮元旧交,也主动答应找董诰求情,席间各人听了,也纷纷点头,准备次日便前往董诰宅邸。 然而,翁方纲等人的想法就只实现了一半。这日下午新街口董宅之内,董诰果然在家,可是整个下午,董诰竟一直在书房中作画,对各人请求入府商谈之事,竟迟迟没有回应。 “爹爹,您今日是真的不愿意见客了吗?”董诰之子董淳看着父亲醉心画作,也不解的向他问道:“儿子看着翁学士、汪学士他们,都已经在外面大半个时辰了,再这样下去,儿子以为,爹爹这是连臣子之谊都不顾了啊?” “臣子之谊啊……”董诰一边看着宣纸上正在渐渐染红的花瓣,一边也叹道:“爹爹正是因为在意臣子之谊,才想着就此避而不见,让他们早早离去啊?他们继续待在这里,那传了出去,才是害了他们啊。他们啊……又何苦如此执着呢?就像二十年前的我那样,那时候我画这些花瓣,总是多了几分刚直,少了几分自然,也是这一两年,我这落笔之法,才真的能与天然之力相合,这花啊……也终于有了生气啊?”看着新成之画,画上杏花,一柱一瓣皆是栩栩如生,也不觉点了点头。 “爹爹,这……儿子可怎么和他们答复啊?”董淳听着父亲之语,也不解问道。 “就说爹爹这里,自有办法。”董诰仍是气定神闲的说道:“还有啊,其实这次阮中丞一事,依爹爹的想法,其中破局之人,或是那光禄少卿卢荫溥啊。你想想,若是刘凤诰果真倒了,其后受益最大的人,又是谁呢?可那也只是刘凤诰,现下他已去了齐齐哈尔,卢荫溥又何必对阮元追着不放呢?我想他们的关系,皇上也该知道,要是卢南石那里,可以给伯元留个面子,或许皇上也就该冷静下来了。唉……卢南石啊,你又何必做得这般绝情呢?” 董淳见父亲态度坚决,也不敢反驳董诰,只好将董诰之语告知了汪庭珍等人。看董诰的样子,似乎是不愿意施加援手,阮元一众旧友学生,也顿时失落了下去。 “唉……董中堂啊,本想着他当年,也是力阻和珅的正人君子,可为什么如今……如今却不愿意……哪怕只是求皇上不要遣戍伯元呢?”翁方纲看着董淳已然归家,也对众人叹道。 “哼,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当朝胡广罢了!”陈寿祺也愤愤道,他所言胡广是东汉时期宰相,历任三公数十年,却在外戚与宦官之间左右逢源,成为官场不倒翁,外人不知董诰在嘉庆面前其实多有进言之事,便往往有后辈认为董诰乃是庸相,甚至这时在场的阮元学生之内,认同这种想法的都不在少数。 第三百五十二章 意外的援手 “翁学士,各位世兄,你们……你们可是为了浙江阮中丞之事,前来董中堂宅邸的?”不想这时众人之后,竟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声音,翁方纲忙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熟悉之人这时争站在各人身后,也忙对他道:“这不是石君兄家中的锡经公子吗?锡经公子,今日来找我们,难道也是为了阮中丞的事?” 这人果然便是朱锡经,见了翁方纲等人,也一一相拜过了。随即,朱锡经也从怀中取了一封信出来,对各人道:“各位前辈世兄,实不相瞒,家父在世之时,临终之际,便已料及伯元兄久在直省,或许……或许便有一时过失,又或遭人构陷之事。是以家父这里曾备下遗书一封,想着一旦伯元兄有事,便托我转交衍圣公。可如今衍圣公不在京城,府中下人,对这封信也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我想着,若是各位之中,有人与衍圣公相熟,那……那就请各位将这封信拿去,若能见到衍圣公,求他出面为伯元兄说情,伯元兄与衍圣公一家是姻亲,这种事,我想衍圣公不会不帮伯元兄的。” “贤侄,你所言不错,若是我们能见到衍圣公,这件事,我们自然要为伯元走上一遭。可是……”翁方纲想了半晌,却不禁叹道:“你们也知道,如今的衍圣公直到三年前方才成年执事,也就是说……我们确实都不认识他啊?看来这条路,也是一样的不好走啊?” “这……要不各位世兄也再想想,或许各位所知旧友,也有和衍圣公府关系甚密之人呢?”朱锡经也向各人问道。 可是,在场众人,在衍圣公一家的问题上,似乎确实都是无能为力。 只是这时大家都没有想到,第二天董诰居然去了圆明园,并获得了与嘉庆独对的机会。 “皇上,臣有一事,还是想着必须告知皇上。”没有其他大臣,董诰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其实商议阮元之事那一天,戴中堂所言,是有道理的。阮元此次或为失察,或为包庇,在臣看来,多半是失察,但无论如何,调他回京这个意见,臣觉得是对的。不过眼下沿海形势,也的确需要阮元继续坐镇杭州。从臣收到的奏报来看,蔡牵眼下已是穷途末路,或许就在今年八九月间,朝廷便要和蔡牵有一场决战。眼下浙江省内,文武高官之中,只有阮元一人经历过当年的松门之战,也是从那时起,蔡牵日益猖獗,所以知蔡牵者,莫过于阮元。若是此役朝廷果然能胜,甚至……能一举歼灭蔡逆,使东南沿海重现太平,则暂缓阮元一个月归京期限,臣以为并无不可。” “董诰,你也是想包庇阮元不成?”果然,嘉庆不可能如此轻易被董诰说动。 “皇上,臣意并不在阮元,若说臣有所包庇,那臣所希望包庇的,当是前线所有将士啊。”董诰也向嘉庆答道:“臣多观前线军报,深知清剿蔡逆之事,绝不可久,久则必生变故,若是果然可以一战而定东海,那这一战,臣以为是要做好完全的打算的。否则,李忠毅公走了,臣也不想看到王得禄邱良功他们,再成为第二个李忠毅公啊?”听着董诰说起李长庚之事,嘉庆对李长庚之死,一直多有歉疚,不觉动容,心中对阮元绝情之念,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皇上,若是皇上以为臣是在偏袒阮元,那臣还有一个建议,若此战,阮元得以剿灭蔡逆,事后封赏,亦止于王得禄、邱良功众人,却与阮元无干,若是此役阮元不能平定蔡逆,则皇上对阮元的责罚,亦可加上剿贼不利这一条,对他加倍严惩!若是如此,则海防之事,朝廷绝无亏欠,而刘凤诰一案,也可以得到一个公允的结果,如此两全之法,还望皇上明鉴!”董诰见嘉庆已经有所触动,便继续进言道。当然董诰也清楚,只要阮元能够成功剿灭蔡牵,必然会在舆论上处于优势,嘉庆也必然不会冒险再去将阮元遣戍,至于其他惩处,至少相比于遣戍之罪,已经要轻上很多了。 “既然如此,那就暂缓阮元进京之事,也未尝不可。”果然,嘉庆斟酌半晌,还是同意了董诰的建议,道:“你也给阮元发一道密谕,就告诉他,此次海战,他可以居中参议,却不得以巡抚身份办理军务,海战之后,无论蔡逆是被剿灭,还是又逃了,阮元都不得在浙江继续耽搁,直接归京,等候部内议处!”对于嘉庆而言,这也是他此时可以给阮元最后的包容。 “皇上明鉴,臣定当告知阮元,教阮元实心任事,不负皇恩!”董诰听着嘉庆愿意网开一面,也对嘉庆一连三叩,以示至诚之意。 然而,这次董诰与嘉庆的对话,终是再无第三人知晓。 而阮元旧友学生以外,愿意支持阮元的,也不只有董诰一人,这时的卢荫溥宅中,也正在经历着一场激辩。 “爹爹,您从来都对我说,刘叔父才学在您之上,他加了太子少保,他比您早得进用,您都心甘情愿。至于阮叔父,他无论学问还是实干,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如今呢?您说刘叔父有意连号,阮叔父刻意为刘叔父徇隐,这……这还是您平日对孩儿说过的两位叔父吗?”这时与卢荫溥对话的,却是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她是卢荫溥长女,名唤碧筠,小时候便被卢荫溥许配故城旧友贾氏之子贾汝愈为妻,不想贾汝愈尚未成年便即夭亡,卢荫溥曾想过让卢碧筠改嫁,可卢碧筠认为婚约大事,不能无信,竟而一直拒绝再嫁之事。就一直留在了卢家,而卢荫溥之子卢本才学平庸,反不如姐姐卢碧筠好学喜文,卢荫溥公务繁忙之余,便也将家中事务大半交由卢碧筠管理。卢碧筠素来视诚信高于富贵,这时眼看父亲自幼便在自己身旁称赞不已的阮元和刘凤诰相继蒙难,也不觉质疑起父亲所办之案来。 “碧筠,这人心从来易变,你刘叔父阮叔父,以前是正人君子,现在不择手段,这……这种人难道还少吗?”卢荫溥自然不愿向女儿透露全部真相,只好争辩道:“刘凤诰若是果然无事,怎么去年冬天,就在杭州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阮元从来明察,怎么就在刘凤诰这件事上,给皇上报了个本未得有实据?爹爹是平日一直在京城做官,所以爹爹做了什么,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可你刘阮两位叔父,尤其是阮元,他十余年做得都是外官,现在他人品心性如何,早就不能以旧事待之了。你……你怎么这样糊涂呢?” “爹爹,那您说,刘叔父阮叔父这样做,他们图什么呢?”卢碧筠对于父亲之语,仍是不愿相信,道:“刘叔父阮叔父之前的事,孩儿也听您说过,刘叔父去年才放了浙江学政,本不该与那徐步鳌有多少联系,而且您不是也说了吗,刘叔父没有受贿,那刘叔父干冒着这般风险,去帮着徐步鳌连号,这有何必要呢?您说阮叔父有意徇隐,那阮叔父为官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连号之事有多要紧?这件事孩儿看来,破绽尚有很多,爹爹怎么就这般草率的结案了呢?还是说,爹爹您本来……本来也没想要一个真相呢?” “你放肆!”卢荫溥听到女儿质疑自己,也不禁大怒道:“爹爹办事从来勤勉谨慎,如何会去办一个错案出来?那刘凤诰连号之事,是他亲口承认,还能有假吗?这么大的事爆出来,阮元去年竟只上报并无实据,那阮元在想什么,你还不清楚吗?这一次,本就是刘凤诰自取其咎,怎么会是爹爹的不对呢?” “爹爹,您觉得您这番话,孩儿会信吗?”卢碧筠看着父亲,面上尽是恳求之色,对卢荫溥劝道:“刘叔父认了罪,便是有罪,若是爹爹这样去想,那有朝一日,若是有人用刑杖夹棍,强逼着爹爹认罪,爹爹要怎么办啊?爹爹,这些年孩儿看得清楚,您和那托津走得越来越近,可那托津,是个行事狠辣,为人刻薄的酷吏,您还看不清楚吗?爹爹,孩儿觉得,刘叔父阮叔父固然不会全无过失,但也绝不至于铸成如此大错啊?还是说,爹爹是想,把刘叔父和阮叔父,当作……当作……”她本也想说卢荫溥是想把阮刘二人当成自己的垫脚石,可这样的话自己根本说不出口,只得一时僵在了当场,不敢再说一句话。卢荫溥看着女儿如此难过,想着当年早早许嫁之事,心中也不觉有些懊悔。 “碧筠,你这都想什么呢?”卢荫溥无奈之下,也只好安慰她道:“爹爹自从被托侍郎赏识之后,皇上也渐渐知道爹爹为人办事的情况了,所以这几年来,爹爹才能连连升迁啊?你若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那当年我们被你叔祖逼着要房钱的日子,难道好了?托侍郎不是什么酷吏,对那些违法乱纪之人,严加惩处,这有什么过错?至于你刘叔父、阮叔父的事,爹爹……爹爹问心无愧,今日爹爹也有些累了,你……你也早些歇息去吧。”说着,卢荫溥也不觉摇了摇头,径自走回了内室。 “爹爹……”看着官爵之下,竟已逐渐变了本心的父亲,卢碧筠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不愿再去看父亲的身影。 “姑娘,这……外面来了好多人,说是……是浙江阮巡抚的朋友,说希望见上老爷一面,向老爷求个情,您看……”这时,一名卢家老仆从门外走了进来,方才卢家父女的争执,老仆自然听了一大半去,是以这时看着卢碧筠,也不知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我去见见他们吧,你现在告诉爹爹这些,爹爹肯定也不会出去的,阮叔父的事,我听爹爹说过很多,我相信阮叔父不是蒙蔽皇上之人。”卢碧筠自然清楚,这样的局面无论自己还是阮元旧友,其实都有些为难,可对访客避而不见,更不是卢家家风。好在自己平日在家打理家务,对外人来访也已熟悉,无奈之下,只好主动跟着老仆走了出去。翁方纲、汪庭珍等人本想着卢荫溥要么主动迎见诸人,要么直接下逐客令,不想跟着卢家仆人出来的竟是个妙龄少女,一时之间,也不觉有些诧异。 “各位叔伯兄长,小女是家中大人长女,家中大人眼下不便出门,怠慢之处,还请各位叔伯兄长见谅。”卢碧筠看着眼前这许多人,倒是没有失态之处。 “这……卢家侄女,老朽是内阁学士,也是浙江阮中丞的旧友,姓翁。”眼看卢家态度不明,翁方纲只好站了出来,率先对卢碧筠道:“阮中丞的事,方才我们也已经尽数告知这位仆从了,卢家侄女这次出来,应该是……是卢少卿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了,不知卢少卿对于这件事,究竟是何说法啊?阮中丞毕竟和我等都是故交,这……就仅仅是一件失察之事,就要遣戍伊犁,也未免……未免有些过了啊?” “遣戍伊犁?这……阮叔父的事有这样严重吗?”卢碧筠只知父亲给刘凤诰定了连号之罪,而阮元多半也要承担包庇责任,但遣戍伊犁,几乎已是减死一等的罪名,听到这里,卢碧筠自也有些惊讶。 “是啊,我等也是听了香东侍郎之言,方知伯元已被议了遣戍啊?”汪庭珍也主动站出,对卢碧筠拜道:“香东侍郎素来受皇上信任,这一节他绝不会听错的,可是伯元他……他身体如何,我与他同学多年,最是清楚,若果真是遣戍,只怕伯元在新疆熬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唉,其实我等也知道,金门的案子,就是卢少卿办的,或许他……他是不会为伯元说情了。我等本是想去找衍圣公,可如今衍圣公年少,我等都不认识,这……这实在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叨扰侄女了。卢侄女,你说家中大人不愿出门,其实我们也清楚了,这件事……”汪庭珍与卢荫溥毕竟相识二十年,对卢荫溥为人办事,还是颇有了解,这时看卢碧筠出门见客,又不言入宅之事,已经想到卢荫溥或许根本不愿帮忙,无奈之下,也将自己一行求助始末说了出来。 可不想说到“衍圣公”三字,卢碧筠却也是眼前一亮,当即对汪庭珍回拜道:“这位叔父,您方才……方才是在说衍圣公吗?侄女冒昧,想问叔父一句,若是此事能由衍圣公出面,又当如何呢?” “这个……”汪庭珍忽然听到卢碧筠反问自己,也有些疑惑,但想着如此紧要关头,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将其中本末告知卢碧筠,亦无不可,便对她言道:“姑娘或许不知,阮中丞的夫人,是如今这位衍圣公的亲姐姐,而今年是皇上五旬万寿,那么衍圣公入京祝寿,也是情理之中。如果衍圣公可以见到皇上,凭借他圣裔的身份,与皇上相言伯元之事,或许……皇上现在以为我们有师生包庇之情,不愿相信我等,可皇上素来雅重儒教,对先贤礼数备至,想来若是衍圣公劝劝皇上,皇上是可以回心转意的,哪怕……哪怕只是罢官夺职,也比遣戍好啊?可若是衍圣公一两个月之后才入京面圣,那伯元的事,只怕早就定下了,那样可就……可就麻烦了啊……” “这位叔父,依着您的说法,若是现下能有一人,认识衍圣公府,也可以将阮叔父之事告知衍圣公,阮叔父他……他就会有救么?”卢碧筠又向汪庭珍问道。 “有没有救,主要还是看皇上的意思,可咱们毕竟是伯元的朋友,他们都是伯元的学生啊?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这能帮的忙,咱们怎么能不帮呢?我们现在也商议过了,请衍圣公出面,是我们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汪庭珍答道。 “既然如此,那叔父可否为我作信一封,侄女虽然驽钝,却也不相信阮伯父竟有徇隐之事,也不愿看着家父一再赞誉有加的阮伯父,就这样遣戍塞外。见衍圣公的事,侄女愿意一试。”这句话卢碧筠说了出来,翁方纲、汪庭珍诸人都是大吃一惊,不想卢碧筠一个看似足不出户的女子,竟然可以帮他们传信给孔庆镕。 “侄女,这……这件事可不好办啊?”一旁的秦瀛听着,也不觉向卢碧筠问道:“衍圣公如今不在京城,府里我们问过了,只有几个仆人看守,他们与我们不熟,不敢替我们送信。至于曲阜,咱们更没办法去了,那侄女你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衍圣公接到这封信呢?” “不瞒叔父,我家与衍圣公一家,虽然关系并不紧密,但却也有一线亲缘。如今的衍圣公,本是前任衍圣公之弟所出,衍圣公的亲生母亲,姓袁,正是家母的同族表姐。这样说来,我家和衍圣公一家,也算有些联系,若是我去曲阜,能见到我姑母,或许这件事,我办起来,反而比各位叔伯兄长容易一些呢。”卢碧筠也对秦瀛答道。汪秦各人听着卢碧筠之语,不似有假,一时也渐渐相信了她。 “这……既是如此,那这封信,我就交给侄女吧。或许,这也是咱们现在唯一的办法了。”翁方纲自也清楚这件事再无他法,也想着有条路走,总比没有的好,便取了朱珪遗信,交到了卢碧筠手中。 “多谢翁叔父了,叔父既然如此相信侄女,衍圣公府之事,侄女愿意尽力一试,叔父您……您就放心吧。”卢碧筠眼看翁方纲信任于她,心中也是感激。 一行人眼看卢碧筠收下书信,清楚各人已然尽力,虽然犹有不甘,也只得一一离开了卢家。只是这时的卢碧筠,却也不清楚自己出面,究竟能不能见到孔庆镕…… 第三百五十三章 蔡牵最后的行动 不过不久之后,阮元也收到了朝廷密谕,准其继续参与海防事宜,而且行动之处,也不再限于抚院。阮元自也清楚,嘉庆这时能准他继续参办海防,无论自己是否以巡抚身份去办,都算是全了自己报国之念,便也开始做起了最后的准备,想着到了八月,便即东下台州。 然而这样一来却苦了孔璐华,这日孔璐华刚从外面归家,竟意外听闻阮元离开了抚院,去了早已弃置数十年的浙江总督院署。孔璐华疑惑之下,念及阮元初得开恩,又担心他生出变故,便随了两名卫兵,一道从督院后门进了后园。只见阮元站在后园之内,几名兵士随侍一旁,阮元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杆鸟枪,正在装填弹药,而花园另一侧摆着几个靶子,其中两个已经被打坏。这总督废宅当年亦有练兵习武之需,是以后园颇为广阔,原也可以用来习箭,阮元借用练枪也是物尽其用,而看起来阮元的射击练习,也已经初有成效。 “砰”!又是一声枪响,不过这次并没有靶子被击中。 “夫子,你……你这是做什么呢?”孔璐华看着后园之内并无危险,方才向着阮元走了过来。 “是夫人啊?”阮元看孔璐华走进前来,也收了手中鸟枪,对妻子笑道:“怎么样?恽女史那边,今日看来还不错吧?” “是啊,恽姐姐和我很聊得来呢。”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恽姐姐还说,现在她正在编一部国朝女子诗集,若是有我相助,肯定会再收不少佳作。她还说啊,若是她家那个麟庆还在,一定让他来拜你为师呢。只是说来也可惜,恽姐姐他们刚来杭州,我们却是不能在杭州久住了。” 孔璐华这日去拜访的女子,本名恽珠,早年嫁与旗人完颜廷璐为妻,这一年完颜廷璐接替被罢免的任泽和,来到杭州担任知府,遂带了恽珠一并南下。恽珠本是清时著名画家恽寿平族孙女,诗画在当世女子之中,乃是一绝,是以孔璐华对她颇为仰慕,这才主动前去拜访。恽珠之子麟庆,自幼受母亲教习,也是旗人之中文采卓绝之人,这一年正好在京中考中进士,是以无缘和阮元一见。 “是啊,在杭州的日子,确实不多了啊。不过夫人,你为何这个时候,还要回曲阜一趟呢?看书之的样子,多半下个月就要临盆了,要是你在这里,该有多好啊?”阮元不禁感叹道,原来上年冬天,刘文如再次怀孕,这时已经有孕将近九月,而孔璐华却早在上年年末,便定下了这年要回曲阜探亲之事,想到这时无论刘文如,还是自己,都需要孔璐华相伴扶持,阮元心中也不觉有些黯淡。 “夫子,可是……夫人都多少年没回家看看爹娘了啊?去年明明都商量好了,谁知道你现在……”孔璐华自然也舍不得在这个时候和阮元分别,可是想着曲阜之事,却未必不利于阮元,便也安慰他道:“不过书之姐姐那边,夫子就放心吧,我也和恽姐姐、楚生姐姐说好了,书之姐姐若是临盆之际需要帮忙,她们两家都愿意帮的。还有啊,夫子这次总是要北上京城,那夫人去了曲阜,不是也可以借地利之便,帮夫子打探些消息吗?夫子,你……你该不会真的要被遣戍伊犁吧?”这时有关阮元的传言,早就由阮元京中学生传到了杭州,所以孔璐华想着遣戍之言,也是说不出的担心。 “我……谁知道皇上怎么想呢。只是既然皇上开恩,给了我这个最后参与海战的机会,我……我也不想放弃啊。该做的事,也一定都要做好,才不枉前线将士奋战一场啊。”阮元想着自己前途未卜,虽是有所担忧,却也放不下自己亲自操劳多年的海防大计。 “夫子,你还没回答我呢,就算海上的事,你这次管定了,那……那你也不用自己练枪啊,难道那蔡牵还会打到岸上,对你开枪不成?”孔璐华问道。 “这一次,多半是最后一战了。”阮元想着海上形势,又想起自己这一战之后,不仅浙江巡抚再做不得,就是贬官革职,也是在所难免,或许免于遣戍,都已经成了奢求,也不觉感慨道:“海上情报,我再清楚不过,蔡逆接济早已断绝,数番劫掠福建,亦无所获,这一次他要是不能在浙东抢到足够米粮火药,他自己的帮众,就要尽数饿死在海上了。所以,蔡牵一定会想着决一死战,打破我们在浙东的封锁,自然……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这或许是最后一战,却也是最艰难的一战啊,到时候,蔡牵攻上岸来,也……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我想着,若是真的有万一之事,总也能先开一枪吧。哈哈,看起来,我果然还是贪生怕死之人啊。” “夫子不要这么说,这场仗夫子做得准备够多了,一定也会赢的。只是……”孔璐华看着阮元手上的鸟枪,似乎是借用了兵丁用枪,不禁问道:“我记得你的东甫大哥送过你两支自来火,你……你怎么还找人借枪来用呢?” “自来火啊,刚才用过,还打穿了一个靶子呢。”阮元说着,也从身旁抽出了那支燧发枪,笑道:“不过这枪东甫说,不宜多用,用多了,怕不好用了。而且鸟枪用起来,要比自来火难一些,我把鸟枪用明白了,以后再用这支枪,只会更方便不是?” “夫子,你要是想去前线,那就去吧。可是……”孔璐华想着身边之人,似乎还有一个人不知前途将会如何,便也问阮元道:“九妹怎么办?这场仗打完,咱们也不在杭州住了,九妹她……我想着她或许也更需要……需要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是啊,我现在也想着,若是九妹的性子,果然不适合留在咱们家,那我们给她一笔钱,让她养蚕终老,却也没什么不好。若是我果然要去台州了,走之前,我把剩下的事都安排好就是了。”对于苏九妹的情况,阮元听孔璐华说过不少,自然也清楚她未必能够真正融入阮家,既然如此,给她足够的钱财,让她自力更生,以度余年,或许也是最合适的办法。 不过看着孔璐华时,这时她却把阮元那支枪拿在了手上,反复把玩,阮元见了,也不觉莞尔道:“夫人拿着这枪,是要做什么啊?我记得东甫当日过来的时候,不是给夫人也送了一把吗?” “嗯,夫子用枪的样子,以前还没见过呢……” 然而,话虽如此,到了孔璐华北上曲阜那日,孔璐华却也取了自己那支燧发枪,放在一个盒子之内,交到了阮元手上。 “夫子,要是你需要到前线,这支枪你先留着用吧。” “夫人,这……”阮元看着妻子认真的模样,虽是心绪仍然黯淡,却也笑了出来:“我有这一支枪,就够用了,台州那边,自然也会有人护卫的,夫人这又是何必呢?” “没什么,万一你遇到什么敌人,不是也可以多开一枪嘛。” 阮元终是不愿拂了妻子心意,还是收下了这支枪。 阮元所料果然没错,就在自己准备东进的同时,蔡牵也在福建沿海的山岛之间,开始组织起了自己最后的战船。不过这一日,蔡牵却没有选择当即北上,而是叫来了特纳,似乎准备与他商量另一件事。 “你在我这里几个月了?”蔡牵向特纳问道。 “蔡老板,这……大概九个月了吧。”经过大半年时间,特纳也和船上其他帮众一样,学会了叫蔡牵老板。 “那……我现在送你去澳门,你觉得如何啊?”蔡牵这句话说了出来,特纳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都已经渐渐习惯了船上生活,蔡牵居然还能良心发现,放自己一条生路。 “蔡老板,您的意思是……” “我们这边,马上就要和官军打仗了,到时候,或许这船上的人,都会死。你这个大胡子,虽然我不喜欢,可凭心而论,你不是坏人,放你一条生路,也算是我最后行点善、积点德吧,真正打起仗来,你又有什么用呢?”听蔡牵的口气,似乎确实是放过了特纳。只是特纳听着蔡牵之言,却也不解,不知他为何非要与官军开战。 “蔡老板,这样说的话,这场仗,你不打,不就可以不死人了吗?那你还为什么要……” “大胡子,你也给我看了半年账了,里面的事,你真的不清楚吗?”蔡牵笑道:“眼下福建海防越来越严,我们没有下手的机会,也只能指望浙江那边有所放松,或者……直接去乍浦和松江了。这一趟,你受不了的,就自回澳门去吧。不过,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大胡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说实话?” “蔡老板,您说吧,我……上帝看着我呢。”特纳见蔡牵言语诚恳,自也愿意如实相答。 “我知道,你这几个月,一直在记日记,或许有一天,你这些日记也会被其他人看到吧?所以我想提前问问,你对我,对我们这些人,究竟是什么看法?”蔡牵向特纳问道。 “这……蔡老板,我说实话,您不会杀了我吧?”特纳似乎还是有些迟疑。 “说吧,我还想省省力气呢。” “那好吧,其实,我的想法,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你们……会下地狱。”特纳犹豫半晌,还是对蔡牵说道:“因为你们做了海盗,这是上帝绝不会同意的。可是,我不得不说,你与我所想象的海盗,很不一样,你……你有自己的好处。” “说下去。”蔡牵对这句话似乎并不惊讶。 “蔡老板,你不管对别人如何,对这船上的人,是真的……有情有义,平日有什么金银,你们可以平分,有了酒肉,你与他们同吃同喝,有时候,你还会跟他们一起玩牌。所以他们能在这船上给你干活,我想……也是有原因的。这一点,我不知道岸上的大清官府,到底知不知道。可话说回来,你们的金银、酒肉,毕竟是抢的,所以,我想上帝还是不会原谅你。蔡老板,我还是想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考虑入教吗?若是上帝见你真心信奉,或许能对你从轻发落呢?”特纳与蔡牵相处日久,也逐渐看到了蔡牵的一些过人之处,所以最后他依然不愿放弃,还是希望给蔡牵一个洗脱罪孽的机会。 “算了吧,入教这种事,你还是留着你的口舌,去劝别人吧。地狱,我还想去看看呢,我想看看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会不会和我一样下地狱!若是我能在地狱看见他们,那以我一人之力,证明这地狱终究公平,这地狱我下了!至于你,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起了,万一你那上帝一个不小心,把你也弄进了地狱,那不是我坑了你吗?”蔡牵再次拒绝了特纳的邀请。 “这……蔡老板,那我真的走了?”特纳眼看劝说无效,也只好同意了蔡牵的意见,准备上船。 “你走吧,我再找几个人送你……算了,到澳门以后,你们都不用回来了。”蔡牵毫不犹豫道:“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你那日记到了西洋人手里,他们……会有人看吗?” “应该不多,但……会有吧。毕竟你们这个世界,又和岸上的大清朝完全不一样,大家对未知的世界都是有兴趣的。实不相瞒,蔡老板,这九个月的生活,我想……我会怀念的。”特纳对蔡牵道。 “哈哈,若是我这种人,也会被后世之人记住,那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蔡牵大笑道。说着,一艘小船已经靠近蔡牵主舰,五个帮众一边带了特纳,一边驾着小船,渐渐向西去了。 次日,蔡牵船队便即出动,王乌率了几艘船率先前行,蔡牵主力则在王乌之后缓缓北进。这一次,即便是蔡牵也已经清楚,这次海战,多半就是自己与朝廷之间的最后一战。 而得知王乌船队出现的情报,邱良功也当即派出兵船,前往阻击,王乌本非善战之人,更不是蔡牵死党,只是蔡牵这时已经无人可用,才选了他做先锋。果然一战下来,王乌大败,几艘船被官府击沉一艘,剩下的包括王乌自己,尽数为官军所俘获。 王乌本来怕死,见了邱良功当即便要求投降,不仅如此,王乌也将蔡牵劫掠浙东苏南的计划告知了他。邱良功得到情报,也很快送给了阮元,阮元大喜,当下建议邱良功整顿水师,随时准备出击。自己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亲临台州,即便自己只能以待罪之身为前线出谋划策,这一次,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亲眼看到蔡牵覆灭。 第三百五十四章 阮元东进 出发之前,阮元也特别找到了苏九妹,和她商量起自己离杭之后的事来。 “九妹,我这次东下台州,再回来的时候,就要直接北上京城了。其实你的事,我也听夫人说了不少,或许……或许让你回临海村,或者另外寻个村子,让你安居,对你来说会更合适一些。”阮元清楚苏九妹心中所想,也主动帮她说了出来:“话说回来,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些学生,也有不少考上了进士,却不愿做官的,都一样嘛,你也不要多想了。我这里也给你备了二百两银子,无论你回临海村也好,去别的地方落脚也罢,这些钱也够你维持生计了,你想买些田地,或者继续养蚕,都可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吧。你也不要推辞,你的事归根究底,也是我不好,若是当时临海村保甲,我可以提前严办,你们也不会如此啊?”看着阮元言语真挚,不仅主动给自己道歉,还愿意帮自己安居,苏九妹也是感动不已,一时再无言语,俯在一旁泣不成声。 “老爷,我……对不起,您的大恩大德,我……我这辈子,是报答不了的了……”苏九妹哭了半晌,才对阮元抽噎道。 “我何时需要你报恩呢?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你帮着扬州百姓养蚕,现在扬州那些蚕户啊,也都有余钱过日子了,夫人走之前也跟我说,能从你这里学些养蚕之法,她也很开心。这样说来,你就算需要报恩,这恩也算是提前报过了。这钱你只管拿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阮元安慰她道。 “老爷……多谢老爷。那……那这场仗打完,老爷您说,我……我五哥他……他能回来吗?”不想苏九妹哭了许久,这时心中却还惦记着孙五。 “你说孙五吗……”阮元看着苏九妹,只觉她面色惨淡,似乎孙五的性命,便和她自己性命息息相关一般,可听孔璐华也杨吉说起孙五,这人根本就不会投降朝廷,若是这一仗打完,多半也就会和蔡牵一道葬身大海了。一时也不忍明言,想了一想,也只好对苏九妹说道;“九妹,若是孙五愿意投降,我们自然会让他返乡归农,若是他不愿意……就要看天命了,海上作战,风涛不定,多有沉船覆舟之险,谁也不能保证这场仗之后,就一定能活下来啊?不过邱军门那边我也熟悉,邱军门从来令行禁止,下属军纪严明,绝不会有滥杀无辜之事,只要在海上能生俘海盗,又或者看到难民,我们一定把他们都救上岸,到时候,保他们性命自是不成问题的。” “老爷,这……我……”看起来,即便是这样宽和的言语,这时也没法让苏九妹安心。 两日之后,阮元行装收拾已毕,便再一次和杨吉一道,准备东下台州。而阮元自也清楚,这次东下,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参与平定海盗之事了。 这日抚院之前,也集中了不少杭州官员和阮元的学生,为首之人,乃是按察使蒋继勋,他之前在金华便与阮元一同办理过严禁溺女之事,这时阮元将杭州事务交托于他,却也放心,杭嘉湖道李赓芸也在一旁,跟阮元商议着钱粮赋税之事,他担任杭嘉湖道时日亦久,这次阮元离任,多半李赓芸也会改任他省,想着李赓芸无论救灾查吏,都帮过自己不少忙,如今却要各奔东西,阮元心中也不觉有些惆怅。 “蒋臬台,近日政务之上,可有不决之处?”阮元也继续向蒋继勋问道。 “嗯……问题倒是没有,不过前日,镇海、慈溪等五个县,把今年的钱粮赋税也都交了上来,今年这还有小半年呢,这些县看起来啊,也确是钱粮充足了。”蒋继勋对阮元道。 “镇海和慈溪?”谁知阮元听着,却出现了一丝疑虑,沉吟半晌之后,阮元对蒋继勋和李赓芸道:“蒋臬台、生甫兄,这些县情况不一样,你们回去之后,一定要查清实情,切莫一概视之,慈溪县我守制之前,便已逐渐完税,这些年又无大灾,钱粮充足,自是官民踊跃之故,是以慈溪知县可赏。但镇海县,长年赋税不能完税,直到去年方才第一次如数上缴钱粮,依镇海县之力,绝无可能半年之内完纳一年钱粮,定是……定是镇海县知县任期已到,急于邀功,是以提前报了全年钱粮上来,如此行径,实是对百姓有害无益!所以你们一定要告知镇海知县,此次急于完税,本是他私心之故,绝不可再加恩赏,而且,定要严斥于他!告诉镇海县,今年绝不可再向百姓征收一分钱粮,若有违制,便即参劾!剩下三个县是哪里,我告诉你们应该如何应对……”张鉴、许宗彦等几个学生,看着阮元将完税五县之事应答如流,共是三县当赏,两县当斥,想着老师对浙江政事了如指掌,一丝不苟,心中都不禁惊叹。 “老师,您治学为政,均是当世楷模,如今一走,学生们以后……以后可要如何是好啊?”张鉴看着阮元与蒋、李二人商议已毕,也对阮元感慨道。各人大多清楚,阮元再次回归杭州之日,也是他正式卸任巡抚,北上面圣请罪之时,到时候反而没有闲暇来和自己道别,是以不少学生,也都将这一次看成了和阮元的诀别。 “春冶,你天赋并不差,别的事对你而言,我想不难。其实无论治学为政,关键都只在一个‘实’字,治学实事求是,为政务要想着实心为民,如此无论学问政事,都可以无往而不利啊。”阮元也对张鉴鼓励道:“老师知道,西夏史一道,你已经研习日久,眼下国朝之内,精于西夏史之人,老师看来也是屈指可数,若你只想潜心治学,便将西夏史继续精研下去,自然可以成一家之言。剩下的,就是日积月累之功了。”后来张鉴果然在西夏史方面有所大成,著成《西夏纪事本末》一书,永传于世。 “老师,您家中之事,内子也都告诉我了,若是刘宜人生产之时需要人手,学生自当相助,老师在台州,也请放心吧。”许宗彦也主动向阮元劝慰道。 “嗯,那也多谢积卿了。”阮元点了点头,看着门前一众学生,便走上前两步,对各人说道:“各位无论来自何处,平日皆能称我一句老师,有此情谊,阮元终生难忘。只是我毕竟人在仕途,四海为官,原无定所,我能够两任浙江巡抚八年,三度为官杭州十一年,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十一年前,我离任浙江学政,诸君之中,我记着亦有旧人前来送别,当时只想着此番一去,便不能复见诸君,不想之后,又能两抚浙江,如此恩幸,夫复何求?所以我若是不在杭州了,各位也切莫感伤,若是各位真的愿意与我讲求学问,我自当将日后为官之处,闲居之所,尽数告知大家。到时候,各位若是愿意,就给我来信吧,见信之时,便如亲见各位之面,如此一来,我已是再无遗憾了。今日能得各位相送,阮元待罪之身,不胜惭愧,自当为各位尽礼才是。”说着,阮元也站到学生之前,郑重为各人施了一揖。 “老师恩情,学生永世不忘!”一众学生见阮元诚敬如此,自也纷纷回拜。 很快,阮元便和杨吉一道,东下台州去了,直到八月之初,一行人方才抵达台州,这时,张师诚和邱良功也已经在台州府衙会合,一同请了阮元入府参决军务。阮元看着自己虽已无巡抚之权,却仍然受二人敬重,自也感动不已。 这一日浙江衙署之上,阮元与张师诚、邱良功等人齐聚一堂,一并召开了最后一次战前军议。只是这时阮元想着自己仅是参议军务,巡抚之任早已被停职,便即推了邱良功坐上座,张师诚则在自己右侧为尊,自己甘立左席。邱良功与张师诚本不愿阮元这般谦虚,可见他再三退让,也只好同意了。不过这一日,张师诚身后却意外多了一位年轻人,阮元看他神貌时,只觉这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却是格外成熟稳重,看他仍是布衣打扮,多半便是张师诚新寻的幕僚了,能得到张师诚赏识,可见这位年轻人颇具实才。 眼看自己被推到上位,邱良功也不好再行谦让,便对阮元和张师诚说道:“阮中丞、张中丞,那王乌所供出的情报,末将都给二位中丞看过了,蔡逆这次行动,目标就是浙东无疑,虽说他们或许还有进香普陀之愿,可如此天赐良机,我们不能再失去了。所以我也和王军门商议,只要他在福建打探到蔡牵船队北进,便即出兵,同时,用军务传单告知我等水师,依传单之速,我浙江水师至少可以提前三日整军出海,到时候,就可以在温台海面,与蔡逆正面决战!到时候,我亲率浙江水师在北,王军门也会亲自提领福建水师,在南边海域堵截蔡逆,如此合围,蔡逆必败!” “是啊,阮中丞,现下我也依你们浙江之法,在福建临时设了军务传单,咱们前后传讯,却要比海寇快多了。眼下方总制到了福建,也为王军门兵船调用了不少内地炮械,这一次,咱们无论炮械、船只,兵力,都是蔡逆数倍不止,这场仗,想来蔡牵便是有通天之能,也逃不出我们的包围了。”张师诚也对阮元说道。 “嗯,我还有一事,想为邱军门提个建议。”阮元始终念及自己戴罪之身,便只以寻常民人身份,向邱良功说道:“邱军门,我等之前所议定的分船隔攻之法,一旦实行,必然需要一只船队紧追蔡逆,一只船队分隔贼船,可这样一来,此役能获头功的,多半便是追击蔡逆主舰的船队,可那只分隔敌船的船队,却多半只能列次功,如此一来,无论谁去分散敌船,都会心怀不满,因为这意味着首功与自己无缘,或许……会影响战意。所以我有个想法,邱军门记功之时,那分兵阻隔敌船的一队,以贼人不能援助蔡牵主舰为功,追击蔡牵的一队,以擒斩蔡牵,又或击沉蔡牵主舰为功,若有功,则同等请赏,不知邱军门意下如何?”阮元也是想着分兵作战,便多半有诸将争功及将士之间相互以为不平之事,是以预先建议邱良功,将两队兵船分别记功请赏,以绝其源。 第三百五十五章 同归于尽之计 “阮中丞,您看,这临战之前,还是有您在这里参议,咱们才能万无一失嘛。”邱良功自然毫不犹豫,听从了阮元的建议,道:“就这样办,此役之后,我自当分别记功,一并请赏,这样将士们出战之际,也就再无怨言了!” “阮大人……阮大人真是决事如神啊……”不想就在这时,张师诚身后的年轻幕僚似乎也对阮元分别记功之法有了兴趣,竟不住向阮元称赞起来。 “哈哈,这哪里是什么决事如神啊?”阮元听这人称赞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道:“我再怎么说,也参与了八年军务,如何赏罚要是再学不明白,这巡抚就真的白做了,都是平时的功夫而已。不过……张中丞,这位幕友如何称呼,您方才也一直没告诉我啊?” “唉,倒是我疏忽了。”张师诚看阮元神色轻松,自己也缓了一口气,对阮元介绍道:“他是福州本地的举人,姓林,双名则徐,字少穆,去年入京科考不成,便想着回到福州,帮我参赞军务,也学着办些实事。可不想啊,少穆在我幕中,凡所参议,皆是老成之象,这一年可是帮了我不少忙呢。少穆,你也过来拜过阮中丞吧。” “见过阮中丞,后学在福州之时,便曾听闻乡里大儒陈恭甫先生讲学,先生学术精通,更兼心忧天下之事,从来是后学楷模。去年入京,方得知阮中丞乃是恭甫先生座师,如此说来,后学应称中丞师祖才是,后学年少,才疏学浅,还望师祖赐教。”林则徐也主动上前,恭敬地对阮元拜道。 “罢了,什么师祖啊,学生的,我本也没那么在意,我今年也不过四十六岁,如何称得师祖呢?”不过阮元回想之下,自己嘉庆四年取录的学生,也确实有不少已经担任过各省主考,这样说来,自己果然已经可以做不少举人的师祖,自也颇觉莞尔。 “是,阮中丞,是后学草率了。”林则徐也向阮元回拜道:“只是中丞,后学听中丞方才与张中丞之言,却也自觉有些隐忧。我们只考虑了蔡逆走海路,会被前后合围,可如果蔡逆放弃海路,竟向浙东陆上劫掠呢?如果我们陆上准备不足,不是一样会被袭击吗?” “林举人,这件事我们早就有准备了。”邱良功也对林则徐道:“你或许有所不知,阮中丞最早来浙江担任巡抚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沿海保甲之法,眼下宁海县的知县叶机,就是阮中丞提拔的总保,叶知县和宁波陈同知,这一年来一直严查海边三府保甲,若是蔡逆果然敢上岸,那只会被迎头痛击啊?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把重点放在了海路之上啊。” “邱军门,其实我倒是想着,少穆所言,也有道理。”这时反倒是阮元想到了意外之事,对邱良功道:“的确,蔡逆很难大举上岸劫掠,可是如今蔡逆垂死挣扎,或许会有玉石俱焚之想,也未可知呢。比如,遣人偷偷进入这台州府城,在府城纵火引起恐慌,好让你等从前线撤兵,这也不得不防啊?所以我倒是想着,既然咱们兵力足够,那也要做好万全准备,再拨二百兵士,合力固守台州,绝不给他们一点机会,您看如何?” “既然是中丞的建议,那我也没什么意见,哈哈,现在咱们兵力充足,在台州再添二百人,确也不会影响前线啊。”邱良功想着阮元之言有理,也答应了阮元的建议。 “阮中丞,我却也有个不情之请。”张师诚见阮元对林则徐颇为满意,也带了他上前,对阮元道:“少穆在我幕中参决要事,所以我能看出来,少穆虽也是饱读经史的读书人,却自有为官治事之才,他现在所欠,一是进士的功名,二就是亲身实践了。这次我们都清楚,最后的战场在浙江,若是让他在这里学习,他会有更多所知所见,我马上就要南归厦门主持福建出兵,却不能在这里久留了。不知阮中丞可否留下我这个幕友,或许,对中丞也有些帮助呢。” “这个自然不成问题。”阮元见林则徐为人老成,思虑缜密,心中自也欣喜,便对张师诚道:“正好,这次我前来,也只带了一个仆人,这前线之事,正缺人商议呢。只是我如今不过一介待罪之人,只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才好啊。” “得蒙中丞赐教,后学不胜感激,中丞若有要事需要办的,尽可让后学来做!”林则徐素来听闻阮元学问政事乃是双绝,能得阮元教诲,自己学识也自可一日千里,心下激动,忙再次拜过了阮元。 眼看军务商议已毕,张师诚便即轻装简从,回了福建主持福建水师战事,阮元则暂居台州驿馆,一边帮助邱良功做最后的准备,一边也在学术政务之上,对林则徐多有指点,很快,蔡牵出动的消息便即传到了台州。 得知蔡牵船队已经靠近温台海域的消息,邱良功也当即出动,组织浙江水师,准备在台州之南迎击蔡牵。与此同时,王得禄的福建水师也紧随蔡牵之后,北上追击。 只是这时,北上的蔡牵似乎也准备好了一个全新的计划。 这一日,蔡牵的船队也已经过了温州海域,距离台州,已经只有不足百里海路。这时蔡牵等人眼前,山岛林立,岛上数百棵大松树,也在南风吹拂下摇曳不止,正是九年之前,那场大风暴侵袭过的松门海面。只是看着这片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也曾吞噬了无数海盗性命的松门海,蔡牵却笑了出来,向一旁的吕姥道:“妈,你有没有想过,咱两个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过就这三五日了?” “哼,那又怎样?”想到生死之事,吕姥却好似无动于衷一般,轻蔑地对蔡牵笑道:“我这辈子,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手底下的人命,都能塞满这一船了!生也好,死也好,又有什么区别?” “哈哈,说得好!”蔡牵一边笑着,一边对船上帮众喝道:“都过来,都他妈给老子过来!”又看着吕姥,笑道:“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若是老子就这样死了,老子不是亏了吗?哼哼,这次海战,阮元,老子要和你拼个同归于尽!” 不一会儿工夫,船上有身份的大小头目,就相继聚集在了甲板之上,蔡牵看着各人,高声喝道:“昨日,老子得到消息,那浙江巡抚阮元,又到了台州看戏啦!他这么不怕死,好啊,老子这回就让他知道老子的厉害!你们之中,可有不怕死的,愿意到岸上走上一遭啊?” “大老板,小的愿往!”果然,孙五听蔡牵说起阮元之名,当即清楚,蔡牵这次是想要在海战同时,派人潜入台州,刺杀阮元,自己恨阮元入骨,这样的好机会又怎能错过,当即主动站了出来。 “好!孙五,你是条汉子,老子相信你!”蔡牵听了孙五自告奋勇,也让他站了出来,对他说道:“既然你愿意去,老子也告诉你该做什么,这一次,我要那阮元的人头!哼哼,阮元这厮,平日好大喜功,自以为是,每次海战,都恨不得亲自上战场一般,这般虚情假意之辈,早就该死了!他或许还不明白,老子早就已经把他每次出门的住处,打探得一清二楚了,这一次,还是台州驿馆,绝不会错!一会儿你就去点三十个弟兄出来,到了晚上,你们坐小船上岸,明日便潜进台州,这一次,阮元,你逃不掉了!” “大老板说的是啊!只是……那阮元或许也会料到这些,万一他有戒备呢?大老板,咱们可有个万全的法子?”孙五问道。 “嘿嘿,这就是我这次最后的杀招,阮元,哼哼,他接不住的。”蔡牵一边说着,一边也让孙五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孙五一点点说起自己的计划,他声音甚小,除了自己和孙五,只有吕姥能听见,吕姥听着蔡牵所言之计,也渐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起来,阮元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你可记住了。”蔡牵把自己一整套计划向孙五说过,也再次提醒孙五道:“我这一计,是连环计,一共要分两步,这第一步,多半能致他于死地。就算阮元有所警觉,这第二步嘛……你想想,他要如何反制于你啊?他没有办法!不过为了慎重,这次行动,第二步才是我计划中的关键,这件事,由你自己来办,如何?” “嘿嘿,大老板就放心吧,这一次,我全都听大老板的。阮元……到时候,我要亲手取下他的狗头!”孙五听着蔡牵计策,反复斟酌,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疏漏,不禁热血沸腾。 “哈哈,好!今日就先歇息一日,到了明日,我们继续北进!”眼看孙五已然清楚自己计策,蔡牵便也放心,让他下去挑选帮众去了。想着自己妙计之下,阮元多半无所遁逃,蔡牵这天夜里,竟是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 第三百五十六章 孔璐华救夫之策 就在官府与蔡牵展开决战之前,孔璐华的座船也已经到了曲阜,这年八月十五,自己正好可以和家人一同度过。所以归宁之后,孔璐华一连数日却也开心,中秋这日下午,孔府也在后园摆下筵席,孔庆镕还特意请了一个徽剧班子,赶到曲阜,于中秋之夜为孔家表演助兴。因嘉庆五十大寿之故,孔庆镕也早已决定这年九月入京为嘉庆祝寿,这个徽剧班子,自也可以一行二用了。 这一日戏台上所演,乃是徽班新创剧目《四郎探母》,该剧改编自民间流传的杨家将故事,言及北宋时杨四郎被辽人俘获,被迫在辽地成亲,十五年后,终于有了机会回归宋营,与老母旧妻得以一见。这出戏高潮之处,便在于最后杨四郎的南归,而这日扮演杨四郎的老生,和扮演佘太君的老旦,本就唱段绝佳,一段母子重逢之戏,看得满座动容,孔府众人纷纷喝彩。孔璐华想着自己出嫁之后,这也是时隔十四年再回曲阜,母亲袁氏早已老去,父亲孔宪增身体也不好,弟弟临别之际尚是幼童,这时却也成了二十余岁、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心中触动,为台上诸角喝彩之余,竟也不觉泛出了泪花。 只是看着一旁的孔庆镕时,见他从容欣赏之余,眼中竟也在泛着隐隐光芒,孔璐华虽不在曲阜,却也清楚自己走后弟弟的生活。孔庆镕入继大宗之后,很快便成了嫡母于氏与孔府一家争权夺利的工具,其间亲见于氏与孔府争执不休,对自己也缺少亲情,可身为衍圣公,孔庆镕别无他法,只得极尽孝道,视于氏为圣母。直到三年前孔庆镕年满二十岁,才正式成为曲阜孔氏一家之主,成了名正言顺的衍圣公。这样回想起来,弟弟这些年的生活,却要比自己难多了。 “庆镕……看你的样子,你是真心喜欢看戏啊?真没想到,小的时候姐姐给你讲《牡丹亭》,你还不愿意听呢。”孔璐华想着弟弟旧事,不忍他强自克制,便主动与他说起话来。 “是啊,姐姐,我以前确实不愿看戏,可是有一日,却突然发现,观戏之时,便可与戏台之上众人感同身受,思古人之所思,念古人之所念,如此一来,倒是现世之事,一时不作他想了。做了衍圣公,世俗之事,就决计避不得了,可若是一心劳碌世务,那样的生活,却也不好受啊。如此安闲之时,不也正是神游旧日之际吗?姐姐,姐夫可以为官治学,两相不误,多半也是这个道理啊。”这句话说得出来,孔璐华心中也暗自诧异,不想这个童稚之时天真无邪的弟弟,经过了这许多年,竟已成了心境通达之人。 看着一旁,孔庆镕之妻毕怀珠也坐在一侧,陪着孔庆镕观戏。这时距离孔毕两家定立婚约,也已过了十五年,毕怀珠既许了孔氏,便免了毕沅身后的牵连,顺利嫁入孔府。孔璐华看她神色,也是一番安逸闲适之象,便也轻轻将她拉在一旁,小声问道:“怀珠妹妹,你……你入孔府也有些时日了吧?我弟弟啊,在我离家之时尚是童稚,却不知这些年来,他过得好不好啊?还有,他对你……对你怎么样啊?” “经楼姐姐,夫子他……他对我一直很温柔啊?”毕怀珠听着孔璐华对她说话,也悄声对孔璐华道:“姐姐,其实我也知道,家中母亲,对夫子并不算好,可夫子对母亲,却从来没有一丝不敬,做了衍圣公,这礼数他是一点都没落下。在我面前,也从没说过母亲一句坏话啊?只是……看母亲那个样子,我也知道,夫子心中,定是不容易的。” “是啊,怀珠妹妹,你……你也很幸福啊。”孔璐华看着一旁的弟弟,只觉这时的孔庆镕虽看似文弱,却意外的透着一股冷静稳重的气质,一时竟也想起了阮元,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 “怎么了,姐姐?怎么看你的样子,像是怀珠看我一样?难道说……我比姐夫更耐看些,姐姐说是不是?”孔庆镕看着姐姐神色有异,也不觉调侃道。 “哼,刚才还和怀珠妹妹夸你呢,你要是不听话,小心我把你小时候的事,都给怀珠妹妹讲一遍!” “是吗,可是我怎么想着,每次吃亏的,好像都是姐姐啊?” “你再说?不许你再说!” 不过这样的氛围,孔璐华却也喜欢,依稀之间,只觉得此时孔家,便如当年的父母姐弟一样,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老夫人,府外来了位姑娘,还有一位仆人,他们说……说是德州卢家,是老夫人表亲,现有一件与浙江阮大人至关重要之事,想要求见老夫人,不知……”就在这时,门外走上一名侍女,对孔璐华的母亲袁氏说道,孔璐华姐弟座位距离母亲不远,听侍女说起阮元之事,也顿时吃了一惊,一同回过头来。 “娘,德州卢家……和我们算表亲吗?”孔璐华向母亲问道。 “华儿,你离开曲阜这些年,连这个都忘了?”不过袁氏说起这件事,隐隐也有一层陌生之感:“娘在娘家的一个同族妹妹,当年嫁给了德州一位刚刚考中进士的卢家年轻人,那人是当年两淮盐运使卢大人的孙子,虽然之前有过贬谪之事,却也恢复了门第,咱们两家联姻,算得上门当户对。这位卢大人……听闻现下已经是京中少卿,名字是叫……” “娘,那人叫卢荫溥,对不对?”孔璐华听着卢家家世,也主动对母亲说道。 “是啊,不过,华儿是怎么知道卢大人的?”袁氏也有些不解。 “哼,就是这个卢荫溥,今年前来杭州,将夫子的朋友刘学政定了连号之罪,因为这件事,夫子现在也被牵连了。对了,这次我回家,本来也想着求求弟弟,让他入京之时,给夫子说说情呢。卢家……要不我先去见见她们吧。”孔璐华对母亲说道,袁氏想着两家总有相见之时,也没反对。孔璐华便也随了那女仆,一同到了衍圣公府的后门之处。 不想方走到门前,孔璐华便听着门外一个女子之声说道:“这次出门,你只说我们在德州探望祖母,多逗留了些时日,我来曲阜之事,不许告诉爹爹,你可记得?”之后,一名仆人也连声应过。听着二人对话,孔璐华先前戒备之心却也去了一半。 “这姑娘说不让爹爹听到,难道说……她其实是来帮夫子的不成?”孔璐华想着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总是应该一见,便随着侍女走到了门前。只见面前站着的,乃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妙龄少女,不觉心中也多了几分安稳,便道:“这位妹妹,家母便是姓袁,我便是浙江阮中丞的夫人,请问妹妹这次来孔府,竟是为了何事?” “这位姐姐,您……您就是阮夫人吗?真是太好了!”门前这位女子,果然便是卢碧筠,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孔璐华,自也喜不自胜,便对孔璐华续道:“我是从京城来的,阮大人的事,京城之中,也多有人听闻,可他们不识得贵府上,竟而无从相助,我……我总是和衍圣公府也有些关系,便受了他们之托……”孔璐华看着卢碧筠远道而来,自也不当在门外问话,便即带了她入内,很快,卢碧筠也见过了孔庆镕和袁氏,并将翁方纲、汪庭珍等人相救阮元之事告诉了孔府众人。孔璐华也对父母弟弟说起阮元近况,孔宪增、袁氏和孔庆镕听闻阮元已经停职,不日或有遣戍之危,也不禁感叹了半晌。 “伯元这些年做巡抚的事,我是清楚的,依我看啊,这些年各省督抚里面,做得最好的就是伯元了。没想到这次仅仅因为伯元的同学,就被连累成了这样……”想着阮元多年来浙江为政之事,孔宪增既是欣喜,又是难过,沉吟半晌,也向卢碧筠问道:“侄女,京中大臣,对伯元这件事,可有办法?我听着你们这样说,伯元贬官夺职,或许不可避免,可遣戍一事,我想皇上不会那样绝情啊?” “遣戍之事,据说是皇上亲信的香东侍郎告诉大家的,香东侍郎是阮大人学生,所以将此事透露了出来,而且,阮大人这几个月来,多有故人夺职遣戍之事,所以……这或许确实是最坏的结果了。”卢碧筠也对众人道,而说到这里,她也从包袱中取出了那封朱珪遗信,道:“不过京中各位大人也告知于我,先前朱文正公过世之时,曾留下一封遗信,说若是阮大人有难,可以交给衍圣公,或许……文正公的遗信之中,会有解救阮大人的办法呢?” 说到这里,孔庆镕也主动凑了过去,接了那书信在手,拆了封皮,与孔璐华一同看起来,过了许久,孔庆镕也笑道:“看起来啊,还是文正公了解皇上,也了解姐夫啊,若是我丝毫不做准备,就这样进京面圣,或许皇上面前,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呢。” “是啊,若是这样和皇上言明夫子之事,或许……果然会有转机也说不定呢。”孔璐华看着书信,也点头道:“而且,眼下夫子正在海疆督战,或许还有另一个机会,要不……我也给夫子再去一封信吧。” “公爷、经楼姐姐,若是这封信果然能救阮大人,那……那也是再好不过了。”卢碧筠见孔家姐弟已然有了应对之法,也不禁露出了笑颜。 “是啊,这次可多亏了你呢。”孔璐华也对卢碧筠笑道,只是转念一想,卢碧筠此举或许也有不妥之处,便又问道:“可是卢妹妹,你这样来我们曲阜,卢少卿他知道吗?他会让你这么做吗?你可千万不要救了夫子性命,却坏了你们父女之情啊?” “经楼姐姐,这个……你就放心吧,我……我已经想好了办法,而且,爹爹他……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卢碧筠自然心中清楚,这件事即便卢荫溥知道真相,也不会严斥于她,当年订婚过早,导致卢碧筠不愿出嫁之事,一直都是卢荫溥心中之痛,只是想着这样瞒骗父亲,卢碧筠自己心中也有些不好受。 “嗯,只要对你们父慈女孝,并无大碍,我也放心了。你看这还有半场戏没唱完呢,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过来看看吧。”孔璐华看着她神色,自也清楚这样的事本是不该强求的,只是阮元性命仕途,皆系于此,这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行人便即回去继续观戏,平安的度过了一个中秋,很快,孔庆镕也做好了北上京城的准备。 不过远在台州的阮元,这个中秋节却已然无心安享。中秋之夜,阮元心中依然念着海战之事,也想着一旦海战结束,自己便要北上,到时候前途如何,更是全然不可预见。感怀之下,只饮了两杯酒,便早早睡下了。次日一早,林则徐又到驿馆来找自己讨教治吏之事,阮元见他好学,也将自己所学尽数相告。 “平日听师长言及中丞,都仅言中丞学贯古今,实乃当今士林引领风会之人。不想这些时日与中丞求教政事,中丞竟是治吏、钱粮、恤孤、断案、治军、农田水利诸法俱通,能与中丞相识,后学实在三生有幸。”林则徐与阮元相识不足半月,却已在政事之上,对阮元多有求教,这时又听阮元说起汪辉祖所授查吏之法,更是不胜钦服。 “哈哈,少穆,我虽说材质驽钝,却也做了八年巡抚啊?”阮元见林则徐实心好学,也对他笑道:“不过听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觉得,若你果然能考中进士,日后出任方面,你办事之能,要更胜于我啊。想想这八年巡抚,做了不少事,可我自己有时回想,都记不清具体事宜,更别谈分类了。少穆这才听我讲了几日,我这些事在你心中,竟已有条不紊,你如此任官办事,自然也可以事半功倍啊。” 第三百五十七章 最后一战 开幕 “中丞谬赞了,后学经术之学本陋,又从无为官办案的资历,却如何敢说,日后能如中丞一般实心任事呢?”林则徐忙自谦道。 “那难道这些事,我是天生就会的吗?”阮元回想自己少年之时,也不觉叹道;“你有所不知,我初仕官的那九年,做得都是翰林学政,所以我初任浙江巡抚之时,对这些治民查吏,治军断案之事,也是一窍不通,那时候也是担心,想着皇上交待的事,如果办不好要怎么办,后来……也是一点点学出来的,那时皇上每见我上奏,批复之语无不是温言劝慰之词,我先前的老师、渊如兄这样的前辈,包括兰泉先生、汪老先生他们,每个人都指点了我不少为政之法。没有他们,也没有今日的我啊?少穆,你现在还年轻,可务必清楚,人生的道路长着呢,该学的事,或许一辈子都学不完吧,以后的日子,与其空羡天赋,自愧才智不如人,不如勤学不辍,日积月累,自然有成,你可明白了?” “是啊,林兄弟,伯元别的不说,就这读书的劲头,我看了他二十五年了,我服。”杨吉听着二人讨论读书之事,也担心阮元因为刘凤诰一事过于消沉,便对阮元和林则徐道:“我最开始认识伯元的时候,也以为他读书考试有成,不过是比其他人聪明些,可后来我才明白,伯元这读书学习,是二十年如一日啊。不仅如此,伯元还会把书里看到,学到的东西,拿出来实际操作一遍,他还自己造过船呢。有些话啊,我听多了,就算我不读书,都记住了,你考中进士之后,‘二通’不可不读,是吧伯元?” “‘二通’,是《通鉴》与《通考》吗?中丞,杨叔父说这造船之事……中丞学问,真是高深莫测啊?”看起来林则徐家学亦自深厚,对“二通”并不陌生,而是对造船之事更感兴趣。 “哈哈,不过是我平日在算学测绘之上,亦有所好罢了。”阮元也对林则徐笑道:“如今之世,算学大兴,无论我中土算学,还是西洋算学、制器之法,都有不少人潜心研习,我不过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而已。这算学之法,中土西洋是各有所长,但制器之术,这些年来,西洋人确有独到之处啊。或许这也是眼下不少读书人,徒好空辩,不务实践之故,正好我家居之时又有闲暇,便为他们补上这制器之不足,也算对乡里有些帮助吧。” 可是话说到这里,阮元却突然有了一丝异状,接着,他向偏室方向走了几步,轻嗅几下,向杨吉和林则徐问道:“杨吉、少穆,你们……你们有没有闻到……闻到什么异味?” “异味?”杨吉听阮元这样一说,也向着四周闻了几下,道:“这……确实有一些海上的咸湿味,伯元,这有什么不对吗?” “中丞,这里毕竟距离海滨不过十余里,若说驿馆今日有人从海滨过来,带上些海中气味,也是常事啊?”林则徐也在一旁思索道。 “是啊,驿馆眼下并无异样。”阮元看向驿馆四周,只觉一切如常,甚至没有多少风吹草动。只是即便如此,阮元也不敢怠慢,道:“可是再过一两日……咱们和蔡牵的决战,就要开始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再谨慎些吧。少穆,邱军门留下的卫兵你先叫几个进来,把驿馆再搜查一遍,切莫放进来任何闲杂人等,记住了吗?” “是,中丞,后学这就去办。”林则徐见阮元谨慎,自也不敢怠慢,忙出门唤了几个兵士进来,只是搜查过后,驿馆并无异状,这日驿馆之内,也确实有两个人从海滨归来,只是搜查之后并无违禁之物,阮元便也将二人放走了。 眼看驿馆依然平静,阮元才让众人散去。 而阮元的另一个预言,则很快变成了现实,就在次日,即嘉庆十四年八月十七日正午,蔡牵的船队靠近了台州之东的渔山洋。而早已得到情报的邱良功所部,也已经在渔山洋严阵以待。 “各位将士,今日,便是剿灭蔡逆的最后一战,全军出击,随我剿杀蔡逆,开炮!”眼看敌船靠近,邱良功更不搭话,直接下达了进攻命令。 “砰!砰!”官军战船,率先对蔡牵船队进行了炮击。 就这样,这场吞噬了无数人生命的渔山洋海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就在阮元亲赴台州督战,邱良功已经率军与蔡牵在渔山洋交火的同时,杭州抚院内的刘文如,也已经到了分娩时刻。这日一早起来,刘文如便即腹痛不止,谢雪和唐庆云见状,连忙让莲儿寻了家中所有女婢过来,准备分别帮助刘文如接生。莲儿作为女婢之首,也开始为众人一一分配任务,以便之后分头行动。 “你们几个,一会儿陪着月庄夫人去请恽夫人,你们几个,一会儿陪着古霞夫人去请许夫人,你们随我去请稳婆,还有……这家中之事,却要如何是好,准备热水,陪同书之夫人之事,你们还有何人可做?”原来这时孔璐华嫁入阮家,已经整整十四年,先前的许多婢女,都因为年纪渐长而被外放出嫁,多数侍女早已变成了入府不久的新人,包括尚未怀孕的刘蘩荣,一众阮家女子竟全无助产经验,不觉让莲儿犯了难。 “莲儿姐姐,要不……还是我来吧。”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莲儿等人耳中,各人循声看过去时,竟是苏九妹主动提出了这个要求。莲儿看着苏九妹,虽是欣喜,却也担心道:“九妹,老爷先前和我说,已经……已经不用你再做活儿了,你却何必……又何必留在这里呢?” “莲儿姐姐,我……我还是再帮帮大家吧,毕竟八郎出生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夫人面前照顾的,这些事我懂,要是姐姐分不开身,那……那还是我来帮姐姐吧,我……”莲儿看着苏九妹神情,竟是意外想要参与此事,既然如此,却也不便拒绝。 原来,阮家之内,另有一套同辈子女排行之法,阮元几个表兄子女均各年长,多排在阮元诸子和阮安之前。而抚院阮家之内,阮常生为长,阮福行五,阮安行六,阮祜行七,阮孔厚行八,若是刘文如再诞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这个孩子排行都是第九。是以苏九妹想起自己名字,却也对这个孩子多了一份感情,这时即便阮元已经同意让她自谋生路,她却一时不愿离开阮家,想着待孩子出生再做打算,这时见阮家又无多余人手,便也主动相求莲儿让她帮忙。 “那……那好吧,九妹,家中的事你都清楚,后面家事就由你陪着涧芳小夫人来办吧。”莲儿见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多言,只答应了苏九妹照顾刘文如,便也带着身边侍女出门请稳婆去了。苏九妹也亲自到了后院,带着两个侍女一同烧好了热水,又和刘蘩荣一道,将刘文如居室清理得当,方又走去了后门,只待谢雪等人归来。 只是这时她刚刚走到后门之前,便听到了门前的脚步之声,听着脚步之数,似乎前来之人还不少,看来谢雪和唐庆云已从许家和知府衙门请了人,正在赶回家中。很快,谢雪的声音也传到了自己耳中: “二位姐姐,今日真是太好了,今日你们都能过来,看来啊,书之姐姐今日一定能平安产下孩子了。” “月庄,你还与我们客气什么?以前不是都说好了吗?难道书之的事,我们见了,竟会坐视不管不成?”谢雪身边一个女子说道,苏九妹倒是识得这人声音,孔璐华与杭州各女眷见面之时,她也曾有数次在场,知道这位女子名字叫做梁德绳。 “真是多谢楚生姐姐了,唉,我们家已经四年没有这样的事了,所以家中侍仆,大多不知妊娠之事,不然,二位姐姐也快些吧?”谢雪又对诸女说道。 “月庄,这不成问题的,我们也都有孩子,家中今日来的,也都是见过生产之事的。若是你们家中人不知如何是好,那就让我们的人来吧,今天啊,书之一定会很顺利的。”这时又有一个陌生的女声在苏九妹耳畔响起,这个声音她倒是从未听过,从之前各人的布置来看,这名妇人多半便是杭州知府之妻恽珠了。 “见过月庄夫人。”听着谢雪与诸女渐行渐近,苏九妹不敢再避让,也只好走了出来,向谢雪等人拜过了。抬头看时,只见谢雪和唐庆云各自陪着一名美妇,谢雪这边的梁德绳她以前见过,唐庆云所伴之人年纪也有三十余岁,却仍是风姿不减,从容娴雅,定然便是恽珠了。想到这里,苏九妹也只好继续对各人拜道:“见过古霞夫人,二位夫人。” “九妹,书之她现在情况如何?”谢雪忙问道。 “回小夫人,书之夫人现在一切安好,引产之事,也都已经准备就绪了。”苏九妹答道,只是,想着方才谢雪和恽珠之言,这时她内心深处,却也有一些不是滋味,竟似诸人都不信任自己一般。 “是吗?那太好了,二位姐姐,咱们也快过去吧。”谢雪听着苏九妹言及刘文如情况无恙,自也放心。便即带了一行众人,一并前往刘文如寝居去了,只留下苏九妹一人站在当地。 不过多时,房中果然传来了婴儿的啼哭之声。而随着婴儿哭泣声传来的,还有室内诸人的欢声笑语: “真是太好了,书之姐姐,你看,是个女孩呢。以后啊,这孩子一定会和书之姐姐一样漂亮呢!” “是啊,书之,你今日气色也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好起来呢!” “楚生姐姐,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啊?你看,今日你和恽姐姐带了这许多人,就只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我也有些对不住你们啊?” “哪里的话呢?书之,就算你过些时日要走,咱们以后,也可以书信相答啊?认识了你,那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姐妹了!” 苏九妹在门外听来,却也感觉到了一阵温暖,可是这阵暖意之后,自己竟也多了几分惆怅。 “看来……在这里,终究是没有人愿意和我做姐妹啊……” 或许,自己果然到了离开阮家的时候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八月十七日的激战 也就在刘文如平安诞下阮元次女之时,渔山洋的海战,清军在连续半日的鏖战之下,终于渐渐取得了优势。 “砰砰砰砰!”官军战船稍经休息,又发起了一轮炮击。而从中午到下午,连续两个时辰的鏖战下来,蔡牵船队火力已然不继,最近的两轮炮击,发炮之数已经大不如前。 “砰!”很快,又是一艘海盗船被炮弹击中起火。 “他奶奶的……”眼看着前方炮战之中,自己船队已经处于下风,蔡牵心中也是无比恼怒,他自然清楚,这次自己出师,无论兵船火炮,都不足以和浙江水师再度抗衡,可补给断绝之下,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但即便如此,眼看着自己船队一半战船已经起火,能战之船只剩十一二艘,他也明白,若是这一夜不能逃出官军火力压制范围,到了次日,所有海盗船都将覆没在这片大海之上。 “传令下去,前面九艘船,顶住官府船队,蔡粼下面那两艘,和我一起撤!”到了申时之正,蔡牵终于下达了撤退命令,一时之间,前面战船又和霍山洋时一样,向前接近官军船队,而蔡牵和身边两艘兵船,则开始转向,准备南逃。 这一切,自然也被正在用望远镜盯着海面的邱良功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蔡逆顶不住了!”邱良功也当即向下属兵船发令道:“告诉陈副将,童镇军,用他们的船,顶住前面压上来的蔡逆船队,之后告诉李镇军,带着他麾下三艘主力战船,和我一同紧追蔡逆,我们这边也再出三艘船,蔡逆转向之船不过三艘,我等以六敌三,此战必胜!”陈副将既陈步云,童镇军是当时补任黄岩镇总兵童镇声,李镇军则是温州总兵李景曾,一时之间,诸将纷纷接令,十几艘官军战船集中顶住蔡牵前队九艘战船,邱良功则带着自己旗舰,拉满风帆,向着蔡牵主舰冲了过去。 混乱之中,蔡牵殿后的九艘船,就只能顶住官军前压的十余艘战船,根本脱不开身。而邱良功、李景曾等人的六艘兵船,很快冲出了一条路来,直奔蔡牵那艘大船! “分船隔攻”之法,果然收到奇效,一个时辰之后,官军战船距离蔡牵旗舰,已经越来越近。 “这……这怎么可能!”蔡牵一边催着自己大船南逃,一边看着后面的官军战船,一边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情:“这……要是他们追上来,咱们就都完蛋了!” “蔡牵,你看!前面的,那是蔡粼的船!他怎么……”这时,一旁的吕姥也惊叫了起来,蔡牵循声看去,只见尾随自己南逃的两艘船里,又一艘已经调转了船头,向着官军旗舰迎头撞去! “蔡粼……不好!”蔡牵愣了半晌,当即清楚,蔡粼眼看自己逃生无望,只得调转自己战船,反向冲入官军船内,只要官船和蔡粼交手,自己就有时间,可以拉开和邱良功的距离,从而逃出。但即便如此,蔡粼此举,却是必死无疑,一时间念及兄弟情谊,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即便他说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蔡粼乘船已然对着邱良功大船冲了过来,不过一刻钟时间,两船便只有数丈之遥! “船上狗官,老子来了,受死吧!”蔡粼眼看已经可以撞到官船之上,当即取了一根长枪在手,他这艘也是大船,两船高度相差无几,是以方一接舷,蔡粼便大喝一声,直接冲入了官船之内。 邱良功船上官兵一时也愣住了,不知道如此不怕死之人,应该如何处置。 “恶贼,吃本提督一枪!”邱良功眼看麾下官兵一时惊惧,清楚一旦蔡粼得手,很可能后面海盗也会冲入自己旗舰,到时候免不了一场恶战,蔡牵也多半追不上了。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自己生死?便也从旁边兵士手中拿过一杆长枪,对着蔡粼冲了过去。 “狗官受死吧!” “看枪!” “嗖嗖”两声之后,两杆长枪同时刺了出去! 只不过,这时的邱良功,还是比蔡粼多留了一个心眼,长枪刺出之后,身子便即向右倾出数寸,他久在行伍,习武最勤,这时眼看对面来势汹汹,自然用上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然而即便如此,长枪送出之后,邱良功也顿觉大腿上一痛,勉力坚持了片刻,却还是支撑不住,倒了下来。只见黄昏落日之中,自己大腿之处已然一片殷红,这阵痛也从肌肉传入骨髓,看来,蔡粼这一枪,竟是透骨而过。 然而,当他顺着自己手中枪杆看向面前之时,却只见自己这一枪,已经刺入了蔡粼小腹! 他顿时清楚,毕竟自己习武出身,枪法还是胜过蔡粼一筹,蔡粼长枪刺中自己之前,自己手中枪早已先至,蔡粼正是因为中枪,才把自己手中长枪向下压了几寸,否则即便只是腰腹被刺中,却也不易救治。 “杀……杀……”只见蔡粼身体虽然渐渐伏下,却仍想着最后一击。 “弟兄们,杀了他!”就在这时,兵士中突然发出一个声音,看来官兵们看着蔡粼中枪倒地,也终于反应了过来。随即,官兵中一连六七根长枪前后刺出,一并戳在蔡粼身上! “大人,大人您怎么样?!”与此同时,邱良功身后几名士兵也冲上前来,扶住了他。 “我……我没有大碍……”邱良功虽是血流如注,大腿剧痛难忍,却也清醒,眼看方才蔡粼模样,多半是敌船首领,而自己追击蔡牵的目标,也绝不能因为这一枪而被耽搁。便即向兵士们喝道:“将这贼人首级砍下,给他们船上看看,若是贼船愿降,则放下武器,若是不愿降,告诉后面的船,上来将他们一举剿灭!其他本船将士,不要迟疑,继续追击蔡逆主舰!” “是!”众将士发得一声喊,便即各自传令去了,很快,蔡粼头颅便被割下,而李景曾的战船也已经接近了这艘敌船,船上海盗眼看蔡粼已死,一半都失去了斗志。只有十几个不怕死的海盗,依然死战不降,李景曾当即率船上前,直至日落,方将最后的抵抗海盗一一杀死。而邱良功则一边遣船医裹了伤口,一边全不停船,直奔蔡牵旗舰。 “蔡粼……”眼看后面战船停在海上不动,蔡牵清楚,蔡粼这一船当是全军覆没了。而邱良功所乘战船,依然在自己视野范围之内,一时之间,也是又急又怒。 “蔡牵,快,带着后面那艘船,快撤吧!只要明日咱们能逃出渔山洋,蔡粼这条命才没白费啊?”吕姥见蔡牵一时惊慌,清楚眼下只有脱逃一途,当即向蔡牵提醒道。 “撤,撤!”蔡牵无奈之下,看着官军又有两艘船加入了追击行列,也不得不下达了后撤的指令。只是这时,他看着高悬天中的一轮明月,却也露出了一丝狞笑。 “哼,阮元,老子的拜把子兄弟,就这么死了……老子让你血债血偿!阮元,你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八月十七,就是你的忌日!老子也让你看看,老子就算死,也死在你后面!” 八月十七日的台州府城,果然并不平静。 这日一早,阮元在驿馆便得到传信,台州西市之内意外失火,阮元也当即派了杨吉和林则徐前往查探,直到下午,火势方熄。正午之时,南面兴善门又有火起,这一次直到日落前才扑救完毕。一日之内,府城出现两起火灾,也闹得城中人心惶惶。阮元便也向知府示下,请他加派人手,重点盯着火灾过后的西市和兴善门。 不过,这一切灾情,起因如何,阮元一清二楚。只是对外言及,却毫不声张,一时已至日落,阮元将救火之事安排完毕,便即回了驿馆后院,只留杨吉在前院看守。 “先生,杨先生!”直到一更前后,林则徐终于从南门奔了回来,向杨吉报告道:“兴善门的火情,已经止住了,依照阮大人之议,西市今夜增兵四十人,兴善门、镇宁门各添兵二十人,附近百姓知道我们多添人手,也都各自散去了。” “哈哈,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啊,这些人按捺不住,所以先动手了。”杨吉听着林则徐汇报,清楚一切都还在掌控之内,也对他笑道:“这样说下来,多半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要走下一步了,正好,你在这里看着,也就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了。” “那……就多谢杨先生了。阮大人这次,对贼人看得是真清楚啊,他们想要声东击西,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这样一来,驿馆可以说是坚如磐石了。”林则徐对杨吉感叹道。 “我说……林兄弟,你这人别的都好,只这一点和伯元一样。你们啊,读书多了,就有些不自在。”杨吉却对林则徐道:“我哪里是什么先生,你问我识字,我字都认不全呢,哪里能给你做先生啊?要不然,你就和咱们家里人一样,叫我大哥,我叫你林兄弟罢了。” “这,杨先生,这怎么使得啊?”林则徐听了杨吉这样不拘身份,却也吃了一惊,道:“我……我今年才二十五岁,先生您比阮大人还要大上六岁,我,我如何称先生为大哥呢?” “叫大哥怎么了?我家夫人比你只大上七八岁,也叫我大哥,夫人她还是曲阜那什么圣人家的后裔呢,你有什么叫不得的?” “那……那我还是叫杨叔父吧……” “你这人真是……算了,我只叫你兄弟,你愿意叫叔父,就这样叫吧。总之你们书读得多了,也不完全是好事。”杨吉想着或许后面还有大事,便不再和林则徐争执辈分了。而这个结果,似乎林则徐也很快就接受了下来。 一时之间,驿馆门前仍属寂静,除了从海上席卷而来的风声,并无其他声音。 “这……杨叔父,驿馆这边,除了这处正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出入了吧?”林则徐毕竟谨慎,主动向杨吉进行最后的确认。 “也不是,其实后面还有个后门。不过伯元他来台州,也不止这一次了,每次他来的时候,也都挺谨慎的,只要进了驿馆,驿馆除了正门之外,其他门户就都封起来,现在要是想进出驿馆,就只有这一条路了。”杨吉答道:“还有,你在集市的时候,看着那边情况怎么样?” 第三百五十九章 驿馆刺杀行动! “叔父放心,我在西市和兴善门都向人问过,有无陌生面孔,又或行踪隐秘之人,今日却是有人注意到,有几个目光游移之人出现在了西市,兴善门也一样,但并不多。这样估计,贼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吧。”林则徐却也缜密,早早问清了异常情况,但就在这时,他也忽然面上一动,只觉双耳之中,渐渐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声音极轻,却又凌乱无序,似乎来人不少。 “杨叔父,您听!”林则徐马上向杨吉提醒道。 “不错,果然是奔着这里来的,你也别怕,咱们先闪在一边,等会儿他们进来,再来一个瓮中捉鳖!”杨吉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自也做好了准备,便和林则徐闪在一旁墙脚。果然,脚步声到了驿馆门前,便即暂停了片刻,紧接着几个声音同时喊出: “杀啊!” 一刹那间,二十几个人影冲进了驿馆! 驿馆之内,这时大多灯火都已熄灭,只留下各处门前,仍有几盏灯昏暗的照射着路面。这些人进了驿馆之后,看着四周无人,却也并不停步,而是直接奔着各处门户而来。 “全体听令,冲啊!”就在二十几个人全部进入驿馆之时,驿馆的两边厢房之内,突然传出了喊杀之声!紧接着,各处厢房一同亮起灯火,几十名士兵从房内一并冲出! “三个围住一个,杀贼立功啊!”一名武官在数十名兵士之后冲出厢房,这人是邱良功麾下千总李天华,正奉了邱良功之命守备台州。一时之间,官兵纷纷得到指令,渐渐将二十多个来人分割成了数块,这些人只带了短刀,而官兵之中,这日却有二十余人手持长枪,从远处刺戳来犯之人,很快,在官兵长枪远刺之下,已有七八个来犯者中枪倒地。 “杀啊,杀啊!”这些来犯之人,这时竟意外悍勇,为首几个虽然以一敌三,却依然不肯投降,仍向着官兵奋力砍杀,一时之间竟也砍倒了十余个士兵。 “冲啊!”可是就在这时,驿馆后院又冲出七八个兵士来,其中四人拿了长枪,眼看为首之人仍在作困兽斗,这些人当即上前,从远处长枪再次刺入,两个最为凶悍之人,在长枪刺戳之下相继倒地,剩下七八人也大多被官兵砍伤,已然无力再战。没有受伤的兵士纷纷跟上,用刀枪围住这些人,让他们无法动弹。 “李大人,且不要动,留下活口!”看着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二十多个来犯之人在七十余名官兵围攻之下,已然悉数倒地,杨吉和林则徐也奔了过来。林则徐看着所有来人都被官兵围住,不能反抗,也高声向这些人喝道:“你等贼人听着,这里大人从来仁善为念,不愿多伤性命,你等说出指使之人,大人可以饶你等不死!” “饶命?爷爷用不着向你们求饶!”不是居中一个汉子听了林则徐之言,竟是一声大喝,紧接着,这人便将手中短刀反转过来,向着心窝一插,当即毙命! “啊啊啊啊!”其余十几个人看着这人自尽,或举刀自戕,或主动撞上官军长枪,不过片刻,竟是悉数倒地。加上官军剿捕之时早已杀死的七八人,短短一瞬间,二十多个来犯者竟已全部横尸驿馆。 “这……这到底是什么人啊?”林则徐眼看着十几人同时在自己面前自尽,一时也是大惊失色,竟说不出话来。 “林兄弟,他们就是海盗啊。”还是杨吉经验丰富,见了一众尸体,依然走了上前,在火光下看着几个人衣着模样,道:“都不说别的,就这种海水的湿咸味,加上一身汗臭,他们除了是海盗,还能是什么啊?看起来,蔡牵这次是把自己的心腹都派来了,蔡牵……唉,林兄弟,若是知道这次来的已是他心腹之人,我就该提醒你啊,他们最得蔡牵死力,一旦被擒,是绝不会投降招供的啊?”杨吉毕竟曾经在蔡牵船中卧底月余,对蔡牵如何驭下,都是亲眼得见,甚至就着火光看来,死尸之中,竟还有两张面孔,自己颇为熟悉,当是从松门海战以来就一直追随蔡牵的心腹死士,想着蔡牵把这样的死士都派到了台州行刺阮元,杨吉心中也多少有些震动。 “杨先生,他们的尸体,还是让我来看一下吧。”李天华看着海盗死尸,也依循惯例,让士兵清点了一下,道:“如此看来,来人一共是二十六个,都死了。还是林先生和阮大人有先见之明啊,今日猜到他们或许会袭击驿馆,特意留了咱们七十个兵士在这里看守,若是今日这守备松懈了,可如何对得起阮大人啊?” “阮大人……”听着李天华这样一说,林则徐却似乎多了一丝疑虑,想着先前种种细节,竟而渐渐疑惑了起来,其中几个问题,竟是越想越不对劲,便又对李天华和杨吉问道:“杨叔父、李大人,方才这些贼人进来的时候,只是简单的喊了一声,就一起冲了过来,我记得没错吧?” “没错啊,你不是和我一起看着的吗?这些人当时就是……就是一窝蜂的冲了进来,有什么不对的?”杨吉回想之前情景,似乎也确实如此。 “当然有问题了,这些人若是真的想来刺杀阮大人,那总该有个领头的人吧?若是蔡牵那边的死士,这个领头之人,也不该是一般贼众啊?若非寻常贼众,为何下手之时,却这样仓猝呢……这样说来……杨叔父,会不会这里的贼人还并非全部,还有……还有贼人躲在暗处,另有所图?”林则徐看着一旁这些海盗,却意外的想到了更加糟糕的局面,连忙向杨吉提醒道。 “这……不会吧?方才不是也跟你说了,这里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进出,咱们把路封住,那贼人不就……”杨吉听着林则徐之言,一时也大惑不解。 可就在这时,后院竟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响! “不好!李大人,快让大家拿好弓箭长枪,快,去后院!”这时竟是林则徐反应更快一步,连忙对李天华说道。也就在这声枪响之后不过片刻,后院之中,竟又是“砰”的一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惨叫! “李大人,快,来不及了!”林则徐一边跑向后院,一边对李天华道。 “你们几个,快,跟他走!剩下的,和我一起过去!”李天华听到第二声枪响,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唤了手下几个拿着弓箭的兵士,紧随林则徐身后去了后院。杨吉听着枪响,也再顾不得个人安危,和这些兵士一起,向后院冲了过去。 所幸,刚才那一声惨叫,似乎并不是阮元的声音。 这日阮元得了杨吉和林则徐报告,入夜之前便已清楚,这次台州城门集市失火多半不是偶然,而是海盗有意为之,既然如此,索性将计就计,诱海盗主动上钩。台州城内这时除了自己,邱良功等一众武官都在海上,台州其他官员似乎也不会成为海盗目标,这样说来,自己的驿馆,便是海盗最后下手之处了。所以入夜之前,阮元便即秘密调动人手,进驻了台州驿馆,只要海盗晚上敢来偷袭,自己这边兵士,定当予以迎头痛击。果然二更时分,驿馆前院便传来阵阵喊杀之声,阮元担心前院兵士不够,便也告知护卫自己的几名士兵,让他们一同出门,相助李天华杀敌。 “这……大人,我们都出去了,您在这里一个人吗?”一旁卫兵听阮元问起,也不觉担忧起阮元安危来。 “无妨,进来的路只有一条,这里也没有其他人,你们出去也没关系的。”阮元倒是不在意内院防备,只是对那兵士道:“再说了,我现在乃是待罪之身,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人,让你们来护卫我,我心中还过不去呢,别多想了,你们快过去吧。”说到这里,几名卫兵方才放心,便即出门迎敌去了。 可是,就在卫兵们一拥而出的同时,阮元却忽然皱了皱眉,似乎空气之内,有一种根本不该出现的异味…… 这种气味咸湿,却又夹杂着臭味,而且,这种气味并非从门前传来,而是从自己左近的驿馆库房…… 阮元不禁立在当地,想着这种气味,竟是曾经闻到过一般。 上一日,在驿馆之内,自己和林则徐谈天之时,便即有过这样一股气味,当时还在驿馆中寻到两个海滨前来之人,看他们并无异状,便即放了。可是这时,这种气味却再次出现在了驿馆之内。 “难道,贼人是想……”阮元沉思片刻,当即清楚,这时自己或许不禁没有安全下来,反倒是陷入了困境! 可是这时,自己身边却没了护卫之人,又或者说,要是这些护卫之人没有离开,自己也感受不到海盗的逼近……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只有殊死一搏了!”阮元一边想着,也一边退回房中,为了防身之需,他早已将自己和孔璐华的两柄火枪装了弹丸火药,这时他取了枪,卸了枪口塞子,随时可以发射。内室之中,还有自己那把铜剑,阮元也取了系在腰间。走出房门,昏暗的灯火之下,果然只觉仓房一侧,隐隐有人影在上下窜动。 第三百六十章 枪声 “杀啊!”突然之间,黑影中发出一声大喝,紧接着,几个黑影突然冒出,直奔阮元而来! 只一瞬间,为首一个人已经冲到阮元面前十余步处,虽然灯光昏暗,但阮元也看得出来,这人手上,竟有一柄短刀! “砰!”阮元也不答话,手中自来火对准那人便是一枪!一阵烟雾之后,只见那人捂住小腹,倒在地上,虽未当场毙命,却也不能再来刺杀自己了。 “狗官,纳命来!”可是,随着第一个人倒下,阮元身后,又有一个人影径自向着阮元扑来! “砰!”就在这一刹那,阮元已将右手火枪系在腰间,顺手将左手枪交在右手,看准那人影子,当即开火! 只见一阵烟雾过后,那人便即不动,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看来这一枪是打中了那人心腹要害,多半片刻之间,这人就要毙命当场了。 只是,这时阮元身后,竟还有三个人影! “啊啊啊啊!”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第一个被阮元击倒之人,显然是痛苦难忍,竟不住在地上打起了滚,开始嚎叫起来。这一嚎叫,也让后面那三人一时停了下来,谁也不敢上前。 而阮元的心思,却转得比那三人快,眼看手中火枪已经无法装弹,阮元也将第二支枪收回,顺手抽出了那柄铜剑,一边看着黑暗中的三个影子,一边用尽自己全部力气,大声喝道: “谁敢放肆!” 三个人都愣住了,果然没有一个敢上前和阮元搏斗。眼看自己队伍之中,最勇猛的两人,一人多半已被打死,另一人正重伤倒地,阮元手中还有一柄长剑,三人登时想到,眼前这个刺杀对象,或许不仅不是所谓文弱书生,还是一个武艺高手。 昏暗的灯光之下,三人都没有看出这不过只是一柄铜剑。 而阮元看着三人对峙之状,也缓缓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之间,阮元已经从方才的位置,变成正对院门而立,三人不敢动弹,也不敢放过阮元,只好跟着阮元一起转动了过来。 “要……要不,咱们一起上?”直过了半晌,三人中方有一人支支吾吾的说道,看起来海盗中的领头之人,已经被阮元当场击毙,剩下几人从来不会做主,竟拖了许久,方才有人应声。 “谁敢过来,我一剑砍了他!”阮元再次对三人大喝道。 只是这时,阮元也一样清楚,如果三个人真的可以配合无间,一并围上前来,自己这条命也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放!” 阮元和三个海盗都没想到,就在这时,院门之前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紧接着,便是“嗖嗖”两声箭响,两个海盗还没反应过来,便相继后背中箭,倒了下去! “啊,啊!”眼看只剩自己一人,最后这名海盗也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 “看剑!”阮元看他已然无心恋战,当即一剑送出,剑长刀短,那人尚未举刀,阮元铜剑已然刺入他左肩之下。只是阮元所持毕竟只是铜剑,虽能伤人,可一时用力过猛,加上毕竟铜质脆弱,阮元收剑之时,铜剑便经受不住,“啪”的一声断为两截。但那人剧痛之下,也无法再伤阮元,而是倒在地上。 “快,保护大人,快啊!”李天华的声音也从院门处传了过来,一时之间,几名手持长枪的兵士冲入内院,眼看地上尚有几名海盗未死,当即长枪戳下,五名躺在地上的海盗,就这样全部毙命。 “伯元,你没事吧?”杨吉这时眼看阮元被五名刺客围攻,哪里还能按捺得住,当即冲了过来,扶住了阮元,一边看着他,一边也自责道:“都怪我,要是给你这里多留些人,你也不至于……” “杨吉,是我大意了啊?”阮元一生之中从未亲自与敌人搏斗动武,不想这一次,短短半刻钟工夫,他竟连续用枪打倒两人,又用剑刺中一人,一时却也僵住了,只觉身子发硬,动弹不得,只好对杨吉说道:“要是我方才留下两个人,或许也不会……” 杨吉见阮元身子僵硬,也只好扶着他进了内室,直到阮元坐下,他才渐渐安心,阮元试着动了动手,终于渐渐可以活动,便对杨吉笑道:“杨吉,方才多亏了你啊,那时候那几个刺客,就要扑上来了,我以一敌三,断无胜算,是你让他们发箭,所以……” “伯元,这件事啊,还是林兄弟反应快。”不想杨吉却带着一旁的林则徐走了过来,对阮元道:“当时我们带着弓箭手到了你这里门前,也看到了那三个贼人,我那时候也有些害怕,若是放箭,万一射到你怎么办?不想林兄弟却说,这时能看到的,就只有贼人背影,而你被围在中间,反而箭射不到了,那时候我才放心,让他们放了箭。哈哈,林兄弟才是真正能决大事的人啊。” “杨叔父,您说哪里话呢?若是我能够小心一些,也不会让阮大人遇到如此危险啊?”林则徐也对杨吉谦辞道。 “算了,你们就不要再自责了,这件事总是过去了,明日依斩首例,为这些兵士记功便是。”阮元活动了几下手臂,逐渐动作如常,也对杨吉和林则徐道:“要不,咱们也出去看看吧,我还记得那些海寇之中,有一个被我击中胸口,多半是当时就死了,唉,虽然他是十恶不赦之辈,却也是我第一次取人性命啊?” 杨吉和林则徐见状,也扶着阮元一起回到了院内,阮元让李天华差人将那死尸翻了过来,火光之下,只见他方面大耳,双目圆睁,竟似死不瞑目一般。阮元看着,也不觉叹道:“本也是寻常百姓,何苦如此呢?李千总,方才他们过来补枪之时,你本也该留两个人性命的,现在呢?咱们连今日来的海寇是什么人,在蔡逆那里做些什么,蔡逆为何让他们今日来行刺这些事,却都查不清楚了。” “这……”李天华向着阮元被海盗围攻,前面为了剿捕刺客,也有多名兵士丢了性命,一时心中也是不快,对阮元道:“阮大人,这些人如此丧心病狂,弟兄们方才又是经过了一场恶战,您还想着留活口,这……弟兄们心里也有气啊?” “罢了,其实想想,这些事也不难猜出来。只不过他们亲口承认,总要比咱们自己猜要好。”阮元在杭州任巡抚多年,多有断案之事,自也清楚案犯亲述,终究与自己猜测有所区别。不过转念一想,蔡牵这个时候派人来刺杀自己,多半也是狗急跳墙,妄想和自己同归于尽。而根据入夜前收到的情报,蔡牵在海上已有败退之象,只要自己的“分船隔攻”之法可以用上,这次海战,也是胜负已定了。 想到这里,阮元也指示李天华道:“既然他们已死,那就为你们记功吧。之后,这些人一律带回杭州,枭首示众。至于蔡逆,他这次如此行径,只能说明他已是垂死挣扎,或许到了明日,这一切……也就该结束了。” 李天华当即得令而下,让兵士带了三十余具尸首一并退去。可是经此一事,阮元却也彻夜难眠,只自己一人端坐在内室之中,经夜不动,直到八月十七的月色完全散去,八月十八的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 决定命运的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蔡牵灭亡 经过一天的海战,到了八月十八日清晨,南逃的蔡牵旗舰却依然无法甩开背后的邱良功追兵。海盗船上,蔡牵的部下依然可以清楚的看到,官军战舰就在自己身后。 而更为糟糕的是,就在上一天夜里,由于李景曾的追击,蔡牵南逃的另一艘船已经中弹起火,除了少数帮众顽抗官军,最终被官军剿灭外,大多数船上帮众或被擒,或投降,李景曾也继续带着自己所部战船,紧随邱良功旗舰南下。很快,童镇声、陈步云的船队也已经击溃了蔡牵阻挡官军的几艘战船,相继南下追击。日出之际,北面海上的官军战船,一直有增无减。 “他奶奶的,怎么就甩不开这些船了呢……”蔡牵看着前来追捕自己的官船越来越多,而自己只剩下一艘旗舰,也是又累又怒,不知如何才好。 “大老板,不好了!大老板,快看,南边……南边海上,有官军!”就在这时,船头观察前面情况的帮众纷纷大惊叫道。蔡牵听着帮众叫喊声,也当即跑向船头,只见自己大船的正前方,已经多出了数十面船帆,看船帆的样子,正是福建的王得禄水师! “太好了!你们看,蔡逆只剩下最后一艘船了,而且蔡逆贼船后面,看那样子……是邱军门的船!蔡逆已经被包围了!”果然,南面这时北上的船队,就是王得禄的福建水师,王得禄这时也身先士卒,站在最前面的战舰之上,眼看蔡牵只剩孤船,邱良功随时可以追上蔡牵,当即传令下去,道:“快,加速前进!跟邱军门会合,然后四面合围,这一战,定要全歼蔡逆!” “冲啊!”官军眼看胜局已定,也纷纷开始在战船上摇旗呐喊,王得禄这边船队是自南而北,正是顺风,不过小半个时辰,福建水师便已经冲到了蔡牵大船之前百丈开外。 “开炮,开炮!把他们打散,然后冲出去!”蔡牵眼看自己旗舰要被南北合围,也只得全力一搏,准备强冲福建水师。 “开炮,顶住蔡逆!”王得禄这边同样毫不示弱。 “砰砰砰砰!”蔡牵这艘船毕竟是旗舰,即便到了被困之时,仍有二十余门大炮可以开火,一时间大炮纷纷鸣响,向王得禄这边轰击过来。但王得禄这边冲在前面的便有五六艘船,火炮之数加在一起,更胜蔡牵,这时又怎么可能退缩?船上官兵见蔡牵大船私有开炮动静,自然也还击了过去。 “砰!砰!”一时之间,蔡牵大船的两侧船舷,相继被火炮打中,数十名海盗当即站立不稳,摔下海去。但另一边,在蔡牵这一轮猛轰之下,官军却也有两艘船开始起火,不少兵士同样被炸入大海,丢了性命。 “看准那边中间那艘船,所有大炮,给老子对着它轰!”蔡牵也是孤注一掷,准备一举击破王得禄旗舰,借以逃生。 “砰!砰!”,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三枚炮弹在王得禄旗舰之上炸开!王得禄舰上官兵,也登时有七八人被炮弹击中,当场丧生。 “啊!”这时,王得禄也突然感到一阵剧痛,随后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快,大人受伤了,快叫军医过来啊!”王得禄身旁几名卫兵,眼看提督倒地,当即过来搀扶,这一扶不要紧,几人顿时看见,王得禄额头之上,已是血流如注,一时也有些慌了,当即准备为王得禄包扎。 “我……我还好……”王得禄虽是剧痛,却也自知性命无碍,便即伸出手来,向额头上摸了一把,想看看伤势如何。可这时他却看见,自己殷红的血液之中,竟然有点点银屑,正在发光! “银屑?”王得禄略一思索,便即明白,当即对几名心腹说道:“告诉他们,我没事,只管继续开炮!蔡逆他……他没有炮弹了!现在他们能用的,就只有银块,这样再打一会儿,他们自己就挺不住了,不要犹豫,快!”只是说到这里,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竟晕了过去。 “快,传令下去,继续开炮!”王得禄的旗舰很快把这个消息传达到了临船。 “砰砰砰砰!”官军这边,又一轮炮击开始了。 “开炮,开炮!一定要冲出去!”蔡牵眼看福建水师死战不退,也只得命令船上继续开火,这次蔡牵搏命一击,果然颇有成效,半个时辰之内,官船已有三艘相继起火,船上官兵纷纷逃生。可即便如此,蔡牵的主舰也已经被击中了十多次,船上帮众同样纷纷落水,留在船上的,也有一半已经被炮弹击伤,尚能作战的帮众,只剩下四五十人,如果再不能冲得出去,蔡牵船上就没有炮弹可用了。 “你们看,福建水师,已经挡住蔡逆去路了!”就在这时,邱良功率领的浙江水师,也已经到了蔡牵主舰数十丈外,邱良功眼看蔡牵兀自作困兽之斗,也继续向兵士们下令道:“现在我们要做的,是让蔡逆这艘船停下来,听我号令,把船上的蝴蝶炮子全都取过来,集中在几门大炮之上,对着蔡逆贼船桅杆猛轰!剩下的火炮,也都集中过来,一起轰击贼船尾楼!告诉左右那两艘船,把火箭、火具备好,只要接近贼船尾楼,便即施放!蔡逆动弹不得,就只有束手就擒了!” “遵命!”邱良功麾下官兵也相继开始搬运火炮,很快,“砰砰”之声便从浙江战船上响了起来,蔡牵旗舰桅杆之上,顿时烟雾弥漫,紧接着,四五枚炮弹从中分出一半,纷纷击中了船上桅杆。 “嘎吱、嘎吱”,在这些蝴蝶炮子的轰炸中,蔡牵船上三根桅杆,很快便已千疮百孔,紧接着,最后面那根桅杆,终于支撑不住,“喀喇”一声,倒了下来! “砰砰砰砰!”就在这时,又是十几枚炮弹,相继在尾楼之上炸开。紧接着,接近蔡牵的几艘战船,纷纷射出火箭,抛掷火具,不过片刻,蔡牵旗舰的尾楼,也变成了一片火海。 “啊!”炮火轰鸣之中,一枚炮弹在蔡牵身前十几步处炸了开来,气浪一冲,蔡牵顿时倒地。 “蔡牵,蔡牵!你怎么样了?”吕姥在一旁看着蔡牵倒下,当即冲了过来,将蔡牵扶起,只见蔡牵左腿之上,已是殷红一片,原来,随着火药的爆炸,弹片四溅,其中一片正好击中了蔡牵。 “快,来人啊,把大老板扶回去!”吕姥眼看蔡牵受伤,也当即呼喝起来。 “妈,我……我还好,只是这船……这船快动不了了……”蔡牵看着身后火焰泛起的尾楼,看着已经折断的一根桅杆,和最后二十几个仍在操炮的帮众,却也清楚,这一战,自己是彻底败了。 “你……你先别说话了,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包扎。要不然……要不然我去掌舵,咱们……咱们一定要冲出去啊?”吕姥眼看蔡牵无法继续指挥,只好安慰他道。 “妈,不用了,咱们冲不出去了……哈哈,妈,难道咱们出来之前,就没想到过吗?这、这本来就是老子最后一战啊?”蔡牵看着四周官军战船,同样有七八艘正在着火,只不过着火的战船之后,却有更多船只在向自己逼近。绝望之中,竟然笑了出来,道:“妈,你说,咱们这最后一战,能烧掉这许多官府兵船,难道还不值吗?” “值,都值了!”吕姥看着海上情况,也已经意识到,这一次,二人是有死无生了,便也向蔡牵问道:“那咱们,最后是再冲一次,还是……” “回舱里吧,让他们也……也一起过来。”蔡牵却摇了摇头,只让吕姥扶自己回到船舱,吕姥便即扶了蔡牵,向着大船后门舱室而入,船上其他帮众,也相继放弃了炮位,跟着蔡牵入内。船舱之上,尾楼火势越来越大,而海面上官船眼看蔡牵主舰已经不能行动,也停止了炮击,许松年替下王得禄,率领三艘自己金门镇战船围住东南一侧,邱良功、李景曾等人则率五艘船围住了西北一侧。王得禄也终于醒了过来,命令战船前进,闽浙两镇九艘战船,将蔡牵这艘大船围得水泄不通,只要蔡牵还敢反抗,或者两个提督之中一人发令,九舰便会一同开炮,彻底摧毁蔡牵旗舰。 “蔡逆,你已经无路可逃了!若是早早出来投降,朝廷自可从宽处置,免你凌迟之苦!”许松年对蔡牵旗舰喝道。 “蔡逆,你麾下尚有帮众,你虽死罪难免,但他们或许可以免于一死!怎么,你想拉着他们和你一起陪葬吗?”邱良功在自己船上,也强忍疼痛,对蔡牵喝令道。 “哈哈,你们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放屁!”蔡牵虽然退回舱内,但外面众人的连番呼喝,也还是让他听到了一点,看着舱内最后的二十个帮众,蔡牵也当即问道:“来,你们告诉他们,在这里陪着老子一起死,你们怕不怕?” “大老板,我们不怕!”帮众纷纷喝道。 “好!把那两门炮拉回来,把剩下的火药,都塞进去!”蔡牵喝令道。 眼看着几名帮众将火炮拉回,把最后剩下的火药都倒了进去,蔡牵也让其他帮众另寻了两根船上缆绳,投进炮筒,再找出两个没打出去的铅块,分别塞在炮筒之内压住缆绳。看着这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剩下最后引火,蔡牵也不觉转了过来,对身旁的吕姥笑道:“妈,再过半炷香的工夫,我估计……估计咱们也就要下地狱了。这次,是回不来了,怎么样,你怕不怕?” “怕?若是我真的怕了,那天我杀了人以后,你以为我真的打不过你了?要是怕,我那日早去自首了,至少那个时候死了,我不会下地狱吧?”吕姥清楚性命便在顷刻之间,却也再无畏惧,和蔡牵开起了玩笑,想到了十三年前,自己第一次遇到蔡牵之时的情景,回想十几年来海上生活,也不觉笑道:“这十三年,你若是让我在岸上过活,那才是下地狱!可现在呢,我在这大海之上,无拘无束,痛痛快快的过了十三年!有这样的十三年,难道还不够吗?说起来,这些年跟着你,我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过来了,我也该下地狱了。到了那边,我还想看看呢,这些个上辈子死在我手上的废物,下一辈子,是不是还是那个怂样!” “说得好!”蔡牵也哈哈大笑道:“这辈子,老子打不动仗了,那就算了!下辈子,到了地狱,老子有了力气,还要杀他个天翻地覆!老子名叫蔡阎王,这下子好了,老子倒要看看那阎王爷什么模样,到底咱们两个,谁才配做真正的阎王!阮元……哼哼,估计他现在也已经死了……也罢,反正他也有死的那一天,阮元、邱良功、王得禄,你们这些狗官看着吧,老子就是死,也是这东海独一无二的大老板,是这闽浙千里大海上的镇海王!拿火来!” 一旁两个尚有力气的帮众,寻了半天,终于帮蔡牵找来了火刀火石。蔡牵也从身上取来一片火折,点了起来,就着火光看着吕姥,笑道:“妈,再看看我,黄泉路上,可别认错了人啊?” “放心吧,就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蔡牵一边说着,一边和吕姥各执一根缆绳,点上了火。 这时,除了火声风声,蔡牵大船前后,竟然平静了下来,围观兵船也停下不动,看着蔡牵反应。 “砰!”突然之间,蔡牵旗舰后舱处发出一声巨响! 巨大的烟雾之中,整个蔡牵坐舰的尾楼,竟被炸成了碎片! “大人,快看,蔡牵的船自己爆炸了!”王得禄、邱良功等人舰上,官兵看着蔡牵旗舰爆炸,一时也是大惊失色,纷纷向主将报告道。这时,蔡牵座船上溅出的火星,都有不少已经落到了官军战船之中。 “快,传令下去,所有战船后撤,若是被贼船火星溅到,就赶快灭火!”邱良功虽然重伤未愈,却依然冷静,向各人传令道:“然后告诉后面船只,有备用小船的,把小船放下来,过去灭火救人!看看蔡逆船上,是否还有难民,若有难民还活着的,都带回来!” “是!”船上官兵得了号令,也纷纷传令下去,很快,官军这边便放下了十几艘小船,驶向燃烧中的蔡牵旗舰。只是这时蔡牵旗舰之上,火势甚大,寻常小船根本不得靠近,而火焰之中,不住有被烧死的帮众尸体掉入海中,官兵看了,更是不敢近前。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大船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渐渐沉没,底层船舱之中,才相继有些在爆炸时未死之人,顺着船舱缺口漂流了出来,虽经官军救援,却也只救出二十五人。据其中之人言道,蔡牵这艘船上本有二百六十人,其余之人,却是救不得了。 千疮百孔的蔡牵旗舰,也在火焰声中一点一点沉入了大海,眼看再无可救之人,日暮之时又至,邱良功只得号令小船撤回。直到一更时分,月色渐起之下,蔡牵这艘大船才彻底沉入了水中,渔山洋的海面,烟雾也渐渐散去。 王得禄、邱良功、许松年等人,眼看着大海之上,除了无力相救的海盗难民尸体,不成样子的海船碎片、缆绳、旗杆等等杂物,官船之外,再无一艘海盗之船,也渐渐放下了心。一个各人期待已久,可果真到来,却令人一时难以置信的念头,终于浮现在了各人脑海之中。 这场仗……结束了。 嘉庆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在福建、浙江两省水师围攻之下,横行闽浙沿海十四年,自立帮派对抗朝廷八年的蔡牵海盗集团,彻底覆灭。蔡牵在脱逃不得的绝境之下,自毁船舰,和妻子吕姥一起在东海之上灰飞烟灭。自此,闽浙两省所有海盗均被清朝官军清除,千里东海,重获太平。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东海的太平 两天之后的清晨,渔山洋海战的捷报送到了台州驿馆,阮元见了捷报,方知两天之前,蔡牵所部海盗已经在海上全军覆没,蔡牵虽未被官军生擒,却也已经葬身大海,绝无生还可能。如此看来,自己两任浙江巡抚,从嘉庆五年的三镇之会、校士馆定策,到如今蔡牵身死船裂,闽浙再无海盗之患,已经是整整十年。十年时间,曾经一同商议军事的李长庚、胡振声,皆已战死沙场,苍保、岳玺、王昶,甚至包括父亲和钱大昕,也都已经不在人世。多少人事变化,终换来东海重现太平,阮元念及于此,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激动之余,更是热泪盈眶。 而阮元欣喜之余,却也清楚,此战结束,自己便也要离开台州,归京请罪了。 这一日,王得禄和邱良功结束了海上清剿,也一并回到了台州,阮元大喜,当即将二人都请到驿馆,想着答谢二人,答谢过后,自己也就要北归杭州了。只见王得禄头上层层白布裹缠,邱良功枪伤未愈,只好肩舆出行。阮元想着二人临战,所受艰苦自是十倍于己,也郑重对二人拜道:“王军门、邱军门,你二位此次征战海上,终于还了两省百姓一片太平,阮元身为浙江巡抚,自当谢过二位!若是我还能如常奏事,我自当奏报皇上,为二位将军叙功,只是可惜,如今我不过待罪之身,这折子却是上不了了,只能劳烦二位将军与张中丞,将此事奏明皇上了。” “阮中丞,您也太客气了,我也是到了嘉庆十年,才第一次与蔡逆交手,若说这清剿海寇之功,其实我这样想来,又怎及得你和忠烈公呢?”王得禄也对阮元回礼道:“我也清楚,虽说蔡逆横行海上,不过八年,可闽浙最初出现海寇,要算到嘉庆元年了,十四年来,闽浙剿捕海寇,第一功当属忠烈公,第二功,其实是中丞才对啊?这次海战,我二人正是用了中丞军务传单之法,才及时集中船队,得以在前日合围蔡逆。也正是中丞分船隔攻之法,让玉韫集中了主力兵船,紧追蔡逆一日,蔡逆才没有和去年一样逃出生天,这样说来,我二人不过是把中丞的建议实行了下来,又怎敢在中丞面前居功呢?” “中丞,话说回来,这次蔡逆亡身,我也想着,其实您也有功在里面啊?”邱良功也对阮元道:“我和玉峰兄,对您的看法是一样的,所以我二人这两日却也想着,若是中丞愿意,我二人言功之时,便也将中丞定策之事,一一言明皇上,中丞之事,在我二人看来,也不过是一时失察,皇上怎么能因如此小过,而掩中丞靖海大功呢?” “二位将军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皇上那边,我也清楚,若是二位将军执意言我之功,皇上未必便会听从二位将军,若是我真心请罪,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呢。”阮元也清楚其中内情复杂,不便多言,只如此对二将说道:“再说了,海上搏杀之苦,我虽未能亲历,这次在台州驿馆,却也算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你们受的苦,可要比我大多了。你们若是执意为我请功,我也是真的惭愧啊。” “中丞,您要是执意不肯请功,这……”邱良功也和王得禄对视了一眼,二人也清楚官场复杂,人心难测,许多内情绝非自己两个武人可以参透,便也放下了这份执着,对阮元道:“若是中丞日后有不便之处,我二人能相助一二,中丞只管开口便是。还有,中丞那日遇袭,我们也听李千总说了,中丞,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其实啊,这件事也是你们的功劳,要不是你们追击得力,叶知县和陈同知严守海疆,断绝蔡逆接济,蔡逆也不会在行刺这种事上,只让下属带了短刀,却连一支火枪都没准备啊?那定是蔡逆火器不足,只好把火枪都留在船上的缘故了。若是那时行刺我的五个人里,有一个带了枪,只怕我今日,就见不到二位了。”阮元也对二人笑道。 “是啊,若不是蔡逆没了弹药,只好用银块发射,或许当时那一炮下来,我这条命,也要交待在海上了啊?”王得禄想着大难不死之事,也一样笑了出来。只是二人也都清楚,这番笑意之下,二人也是一样的心有余悸,否则,阮元绝不会想到这许多。 “真是太好了,我巡抚浙江,自忖第一要事,便是平定海寇,这一次蔡逆被我们全歼,东海重获太平,我心里也是如释重负啊。即便皇上责罚于我,我也认了。”阮元想着巡抚浙江八年,第一要事总是办成了,虽说罢官夺职在所难免,心中却也并无不悦之色。又和王邱二将聊了几句,便也准备离去了。 “少穆,你也过来。”阮元这时想着一旁的林则徐,自觉他确是个有实干能力的后生,不舍得一言不发,便自离别,也把他叫到了一边,对他说道:“这次台州之事,也多亏了你啊。我知道,那日西市和城门失火,都是你前往组织扑救,我问过那里百姓和兵士,他们都说,你号令兵卒,妥善得当,劝慰市集民众,也让他们放心,这件事没引起百姓恐慌,就是你的功劳。你如此实干之才,若是日后无处可用,确实可惜,若是你仍想着春闱,便再考一次吧,或许这一次你考中了,日后前途便不可限量呢。” “多谢大人厚爱,春闱之事,后学……后学自会一试。”林则徐这些时日多得阮元指点,自觉经术之上也有进益,既然阮元劝他去考会试,那定是因为阮元清楚,自己有能力考上进士,便也答应了阮元。 “阮大人,阮大人!”不想这时,驿馆之外竟有一名驿卒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驿卒见了阮元,也当即拜倒,双手将信呈上道:“大人,今日驿馆来了给大人的信,说是从曲阜送到杭州,又从杭州从过来的,是您夫人的信。只是……您夫人似乎在信上言明,若是海上蔡逆就擒,又或已经死于海上,就请大人将此信转交王大人、邱大人,若蔡逆尚存则不用。阮大人,这……” “蔡逆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样看来,夫人这封信来得很及时啊?”阮元听着驿卒之语,一时也颇觉诧异,但还是收了信,并且转给了王邱二将。二人拆了信封,取信看了半晌,竟也相继点头,似乎孔璐华说中了一件大事一般。 “二位将军……也罢,既然是给你们的信,我也不用再看了。”阮元本也好奇,只是想着孔璐华从来聪明,办事又一直妥帖,既然她说这封信是给二将的,那自然用不着自己看了。 “哈哈,阮中丞,您就放心吧,夫人所言,其实也是我等所想啊。只是这份上奏,需要我们和张中丞好好润色一番,到时候,让皇上放心就是了。或许,中丞对未来的前途,也不用太悲观了。”王得禄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也对阮元笑道。 “既然如此,就有劳二位将军了。”阮元也再次谢过了王邱二将。 这日下午,阮元便正式与王得禄、邱良功、林则徐三人告别,自己和杨吉一道,北归杭州而来。 第三百六十三章 首级的真相 阮元进入杭州之前一日,先前在海战中被官军杀死的海盗,包括袭击阮元的海盗,首级俱被割下,提前送进了杭州。同时,百余名海盗也被一并押解入杭,准备在集市上示众。依照当时惯例,这些人不仅“从逆”,而且还有不少行刺巡抚,仅仅斩首示于街头,已是从宽处理,阮元虽力主对海盗从宽,对于积极从犯和被迫入伙之人分别定罪,可这些人或死战不降,或欲取己命,即便从宽问罪,首级示众却也不能不办了,于是对于此事,阮元也并未做出任何反对。 而这时的阮家之内,海盗全数被歼,阮元大胜而归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开来。 “你听说了吗?今日有许多大人从台州来了,说是海盗已经全都完了,官军取了不少首级,正在通江桥示众呢,还有好多海盗,也都被他们押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老爷也快回家了?” “老爷的事我知道,谢小夫人说,老爷明日便归,今天还让我们好好打扫庭院,等着老爷回来呢。不过啊,老爷回来,也就住一两日,然后……我们就要走了。” “那你想去京城吗?我听说,若是愿意,也可以回扬州呢。” 这时,苏九妹在阮家也已经收拾完毕,只等阮元归来,便准备向他辞行,之后回临海村养蚕纺织为生。可这日听了几个家中侍女谈起海盗之事,却也是喜忧参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是阮元明日便归,那自己也终于可以自谋生路。可直到这时,孙五的消息却还没有传来,阮元当日便与她说,海战之中,生死难料,可孙五若是没死,也完全有可能被押解回来。一时之间,苏九妹的心中,却也既是激动,又是恐惧。 “这……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吧,若是五哥他只是被俘了,就算他十恶不赦,我……我求求大人,只饶他一人性命,大人权力那么大,总也可以开恩吧?大人他……他不会为难五哥一个从犯啊?可是……”思前想后,看一看总比一直担心要好,于是下午未初时分,她便悄悄出了门,准备独自到通江桥一看究竟。 阮家仆从都已清楚苏九妹即将离开阮府之事,阮元临行前,也告诉了蒋二和莲儿,让他们多照顾苏九妹,不用限制她任何行动。所以她独自出了阮家,却也无人在意。通江桥离抚院不算远,苏九妹走了半晌,便即到了集市之旁。只见集市之中,第一个人头刚刚升起,前来的兵士正举起第二个人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大家看好了,这个海盗,是贼人中的首领,也是贼人之中,最为大逆不道之辈!”苏九妹看着第一个人头,竟然似曾相识,回想当初临海村的情景,那一日她从外归家,看到海盗在村子里烧杀劫掠,只好先躲在家院后面的草丛里。就在那时,她亲眼看着父亲被人一刀刺中,孙五也被几个海盗抓住了手臂,竟要掳走。她当时自然心中痛苦难当,可是也清楚自己跑出来就是死路一条,便只好强忍痛苦,卧在其中不动,好在海盗劫掠之后,并未再次搜寻活口,便即走了,可即便如此,那杀死自己父亲之人的样子,她却记得清清楚楚,竟和这人头一模一样! 这人头自然就是蔡粼的首级了,当日蔡粼带人劫掠临海村,眼看所得人口财物已足,便也不再在意村中隐蔽之处是否尚有其他生人,就直接回去了。苏九妹直在草丛里待了半时辰,听着村里再无脚步之声,方才逃出。这时回想起来也是百感交集,当年的杀父仇人,今日终于被官军击杀,这样想来,阮元也算为自己报了仇了。 这时兵士自然没看到台下之人有何异状,而是继续举着人头道:“大家看着,就是这个人,在咱们官军剿杀蔡逆之时,潜入台州驿馆,要行刺阮大人!但是,这恶贼胆大包天,却也是飞蛾扑火,当时阮大人见了这贼人丧心病狂,当即对他开了枪,这贼人也就一枪毙命了!看他样子,正是贼首,现在也挂在这里,给各位父老乡亲看看,想着刺杀阮大人的恶贼,竟是什么下场!”说着,兵士也将人头交给后面的衙役,由几个衙役挂到了集市之前。 这一挂尚不要紧,可是苏九妹却也走了上前,眼看这人头一半已被转了过来,露出耳鼻,刹那之间,她的脸上,竟已被惊得再无半分血色! “五哥!” 这一声她并没有叫出来,但围观的人群里,却已有不少人看得清楚,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在看到这个人头升起之际,竟然倒了下去! 兵士并没有在意苏九妹昏倒之事,毕竟孤弱女子,从来害怕血腥,看到人犯首级而被吓晕倒的普通百姓,他也见得多了,便继续清点起其他海盗的首级来。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苏九妹方才在一边的茶点铺子里醒了过来。 “姑娘,你终于醒了。”随着一个温柔的老妇之声,苏九妹这才发现,这里只是一家小铺,铺中坐着一对老夫妻,二人看来也是仁善之辈,看着自己,都是一脸慈祥之色,老妇手中还有个碗,里面只剩下半碗水,看来方才自己昏倒,是被二人抬到了这家茶点铺里,看着外面情况,距离通江桥集市正中,也已经有数十步之遥。 “姑娘,这……这斩首之事,你是害怕么?唉,虽然说都是些十恶不赦的贼匪,可你一个姑娘家,又何必……”老掌柜看来是误把苏九妹当作了偶尔路过集市,一时好奇去看首级示众的百姓,故而柔声劝慰起她。看着外面夕阳渐渐西下,也对苏九妹道:“姑娘,若是你害怕,你先告诉我们你家住在哪里,我让老伴陪你回去,大不了,咱多走几步,别看那些人头了。要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新出的饼,你随便拿几个回去吧。” “是啊,姑娘,看你这脸色,白的不对劲啊?姑娘,你是不是以前有什么隐疾,看了外面那首级,竟而发作了啊?要不然,咱们帮你请个郎中过来看看如何?若是你家人不在乎,这病严重了,可就不好治了。”那老妇也愿意主动帮助她。 “多……多谢二位了,我……我能走回去,我……”苏九妹却也不愿麻烦老掌柜夫妇,匆匆谢过二人,便即离去。她也没再看市上首级一眼,可是,那个她所见到的首级,却已经如烙印一般刻在了她心里。 那人正是孙五,孙五的面孔,苏九妹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认得。 街上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孤弱女子,不过小半时辰,苏九妹便也回到了抚院之中。只是即便抚院之内,竟也无人发觉,这时她的双目之中,已然全无神色,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绝望。 夜色渐渐降临,苏九妹回到自己居室,却也无心燃烛,只是任凭空洞的双目,盯着屋子里的一个包裹不放。那里,是阮元当时留给她的银子。 “爹爹、五哥、阮大人,我……我该怎么办啊?” 蔡粼死了,杀父之仇,终于得报。可与此同时,孙五却也已然丧命,再不能活过来了。 而杀死孙五之人,居然便是阮元! 她为阮元所救,至此也有七年,虽然她和阮元说话不多,可平日也曾留意观察,清楚阮元为人最是诚实,即便偶有粉饰之句,也绝不会将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算在自己头上。正是如此,即便阮元平日忙于公务治学,很少与她言语,她却也相信,阮元是个天下罕见的正人君子,甚至有些时候,对阮元之言,竟然有了依赖之感,以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是阮家毕竟不是临海村,平日一言一行,苏九妹总是隐隐发觉,和这个家中之人多有出入,虽然她也曾经帮助阮家诸女,为扬州百姓传授养蚕之法,可内心深处,却也始终对这个诗礼之家有着几分隔阂。阮家诸女,从孔璐华到莲儿,对自己不可谓不好,但即便如此,各人也只是照顾自己,可诸女互相之间却是亲如姐妹,友爱无间,而这个家里,并没有人可以给自己这样多的温暖。 万幸的是,阮元和孔璐华都清楚自己心意,甚至没有为难自己,相反,阮元还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银钱,她也清楚,只要自己日后勤俭度日,可以凭桑蚕之法自食其力,加上阮元这笔钱,自己一辈子都不用担心穷困之事了。故而,苏九妹心中对阮元,从来都只有感激,只觉若是不能在临行之前再对阮元道一次谢,自己便是有愧于人。所以,即便阮家之人已经不限她来往,她却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最后的谢意告诉阮元。 可是,在听到阮元亲手击杀一名海盗之后,在她亲眼看到那人便是孙五之时,这一切,竟也如镜花水月一般,瞬间破碎了。 “阮大人,您为什么,您到底是为什么啊……”苏九妹想着自己最大的希望,自己最爱的未婚夫,就这样死在阮元之手,眼泪也渐渐落了下来,再不能止。 第三百六十四章 苏九妹的绝路 阮元当然是她的恩人,七年之前,若不是自己被私盐贩子追逐,阮元正好路过救下了她,只怕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没命了。 可事到如今,阮元却成了自己的杀夫仇人…… 阮元之恩,自己无以为报,可阮元之仇,自己又如何能报? 若是次日阮元回来,她便如常辞别阮家,日后自可平安,可杀夫仇人的银钱帮助,自己还能收下吗? 可若是为孙五报仇呢?她又如何对得起阮元七年来的庇护之恩? 苏九妹所在的临海村,老人们从来都说,女子是不能有两个丈夫的,若是有了两个丈夫,日后到了阴间,会被阎王爷一分为二,分给两个丈夫,自己则要承受永生永世的苦痛。所以她从来相信,孙五就是那个她后半生的至亲之人,即便孔璐华那日三番五次劝说于她,她也不敢相信,孔璐华所言其实更有道理。她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孔璐华推崇备至的老先生,其言其语竟和从小抚养她长大,看着她成人的村中老人们大相径庭。她不知钱大昕究竟是谁,可故乡的情感,却始终无法动摇,所以,一定是孔璐华和钱大昕错了。 可是,自己最后一个至亲之人,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 “五哥、五哥……”苏九妹对于那所谓的“明天”,竟也莫名的恐惧了起来,她没有办法再见阮元了。 道谢,谢不得,报仇,又报不得,这样的明天,自己又要怎么去承受呢? “我……我该怎么办啊?我……我没有办法了……”苏九妹不住啜泣着,不知不觉间,她的眼泪也都快流干了。 无尽的黑夜,带给她的,是绝望,而不是答案。 “或许我能做的,也只有……只有……”这时,那个最不该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念头,竟也渐渐露了出来。 苏九妹能看到的路,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可这条路,本来也是死路。 这时,夜色也越来越浓,浓重到……可以吞噬一切。 “莲儿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九妹她……她悬梁自尽了!”次日清早,几个侍女的呼喊之声,便传遍了整个抚院。莲儿刚刚起来,便即听到了她们的声音,顿时大惊失色,当即整理了衣衫,随着几名侍女到了苏九妹屋前。 “快,你们快去看看,把她放下来,看一看,九妹还有没有救啊?”莲儿到了门口,也连忙对其他侍女说道。 “姐姐,九妹她……救不得了,你看她身子,都已经……已经……”莲儿看着一旁几个侍女已经将苏九妹身子放了下来,便也走上前摸了一下,只觉苏九妹身上已然冰凉,当是救不活了。 “九妹,这……这是为什么啊?”莲儿虽然与苏九妹也不算亲熟,可毕竟在一起共事七年,或多或少也有了些感情,看着她这般自寻短见,也不禁落下了泪水,向着一旁几名侍女问道:“你们之内,有没有和九妹住得近的?九妹她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问了半天,屋里侍女也没有一个人回答。 “莲儿,九妹她怎么了?”这时谢雪和唐庆云也听到了家中哭声,便即跟着莲儿等人,来到了苏九妹屋子之下,看着几名侍女哭泣之状,看着已经被放在床上,面无血色的苏九妹,二人也顿时明白了。想着苏九妹先前教扬州村人养蚕之事,想起刘文如分娩那日,她也一直在家帮忙,谢雪和唐庆云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一同哭了出来。 “九妹……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今日夫子回来,拜别了夫子,就可以……九妹,你又何必这样呢……” “是啊,书之姐姐分娩的时候,九妹也是帮过忙的,这是……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就在各人纷纷哭泣,却有一筹莫展之时,蒋二的声音也从外面传了过来:“老爷,我们都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小的昨天白天看见苏九妹,她神色还好好的,却是真的不知道,她昨天究竟经历了什么啊?”看来,阮元的坐船一早就过了江,这时已经回到了抚院。果然不过片刻,阮元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各人面前。 “九妹……九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庄、古霞,你们也都不知道吗?”看着阮元神色,也是一样的震惊和黯淡。 “夫子,我……我们真的不清楚啊,九妹和我说过,说是只要你回来,她和你道了别,就会回临海村了,可是……我们已经问过了家中所有人,没有人知道她昨夜发生了什么啊?”谢雪在屋中已是阮元之下地位最高之人,这时也只好对阮元如实答道。 “夫子,前日我还和九妹说起过呢,书之姐姐这次生的孩子,在家中排行第九,也是九妹,和她是一对子呢。她那时听说这样说,看起来也很开心啊。怎么才过了两日,这就……”唐庆云也对阮元哭道。 “那我来看看吧。”阮元虽是心中难过,却也清楚死者不能复生,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苏九妹为何自尽。便走到了床边,仔细端详着苏九妹的尸身,仔细看去,只觉她双目肿胀,口唇干裂,多半是上一日突然遇到了什么极度伤心之事,而她突然自寻短见,也多半与这件事有关。 “你们……昨日可有听到她哭泣之人?她是何时哭泣,那时这屋子里,大概是个什么模样?”阮元向家中众人问道。 “老爷,我……我确实听到了。”直到这时,侍女中方有一人出言应道:“老爷,我和小环住的卧房,离这里比较近,昨天夜里,我们两个都听到了这里有哭泣之声,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不知道。我们……我和小环入府都才一年,平日和九妹她来往也不多,突然听她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想着大家都有难言之隐,说不定哭过了便好了,谁能想到……老爷,九妹为什么要自尽,这……这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九妹昨日去了哪里,见了何人,家中有没有出现陌生之人,这些你们可知?”阮元又向各人问道。 “老爷,家中昨日没有生人来的。”蒋二答道,至于其他,仍是无人能答。 “爹爹,爹爹!”就在这时,刘蘩荣的声音竟也传到了各人耳中,阮元见刘蘩荣叫他,便也走了出来。刘蘩荣对阮元拜过,便道:“爹爹,方才门外面来了一对老夫妇,说是……说是昨日有个女子,进了咱们家家门,他们看那女子神色不对,担心她出事,所以……所以虽然冒昧,还是想着前来问个究竟。爹爹,咱们……” “我去问问他们吧。”阮元想着既然蒋二认为家中没有生人,而这对老夫妇却说有个人进了阮家,这人多半便是苏九妹,便即走了回去,到了后门之前。果然,正是上一天想着帮助苏九妹的茶点铺老夫妇。 “二位,我……我便是这里巡抚阮元,听二位说,昨日有个女子进了我家之内,这女子是何模样,为什么你二人无缘无故,却要担心这女子情况呢?”阮元也主动向两人问道。 “巡抚……您,您就是那位青天大老爷吗?”两个老人听说眼前之人就是阮元,当即激动不已,跪倒在地。 阮元也只好先请两人站了起来,对二人道:“二位老人家,我……我现在还是巡抚。你们千万不要怕,有什么事,就都跟我说出来,看二位老人家面相,我也信得过你们的。” “大老爷,是这样的,我们……我们昨日在通江桥集市那边,看到一个女子,在看海盗首级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紧接着,老掌柜也鼓起勇气,把苏九妹昨日之事说了一遍。而阮元听着他对那女子的描述,也逐渐确认,这就是苏九妹无疑:“那时我看着这姑娘走了,生怕她突然发病,或者被歹人劫了,便和老伴一起跟着她走了一路,后来才发现,她进得竟是这大老爷的家。我……我们想着她一个寻常姑娘,怎么会随便进大老爷这里呢?那定是走错路了,可她那般可怜,我们也不忍心看着她露宿街头啊?所以大老爷,若是那姑娘现在还在里面,我们……您就交给我们吧,我们虽然也不宽裕,可照顾她一个姑娘,还是能凑合过几日的。” “对啊,那姑娘昨日我见着,脸色白得很,怕是……怕是生了什么重病了。”老妇也对阮元说道:“我们和她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咱们一辈子,从来看邻居有困难,都一定会帮的。这姑娘既然神色不对,那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大老爷,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三百六十五章 凶手是…… “老人家,这姑娘确实是在看了海盗首级之后,突然晕过去的吗?”阮元又向老掌柜问道。 “确实是啊,当时我就在一边看着,当然不会错了。唉,像她这般弱女子,看首级看晕过去的,也不止一个了,可她脸色白成那个样子,我……我也是第一次见啊?”老掌柜感叹道。 “海盗首级、苏九妹、晕过去……”阮元反复想着这几个关键信息,突然之间,自己身子竟也颤了一颤,当即把蒋二叫了过来,对他小声道:“你现在就去通江桥,跟那边活着的海盗问问,上面人头之内,有没有一个,名字叫做孙五?若是有孙五的首级,你让那边官吏把人头拿过来,给我看看。”蒋二得了阮元之令,便即过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蒋二便即带着两个吏员到了抚院之前,对阮元道:“老爷,那些海盗招认了,这……这些首级之中,确有一个是孙五的首级,我找了他们两个,把首级拿回来了,老爷您看。”两个吏员手里捧着一个木匣,自然是装首级的了。阮元当即走了过来,打开了匣子,这一看,却也愣在了当地。 “是他!” 原来那日海盗夜袭驿馆,自己第二个开枪击中,当场倒地毙命之人,就是苏九妹的未婚夫孙五! 阮元当然清楚,由于孙五那日冲得靠前,被击毙后其余诸人便即不敢再动,所以自己便斟酌各海盗行径,定了孙五贼首之名。至于孙五是自己一枪击毙之事,却也没有掩饰。 这样说来,苏九妹见到孙五首级,知道孙五是自己所杀,这些事都是顺理成章。而苏九妹眼中的夫妻观念,那日她与孔璐华争辩,自己也清清楚楚…… 也就是说,阮元当夜那第二枪,断送的不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是两个…… “九妹、九妹,是我……是我害了你啊……”阮元想到这里,心中也是如同刀割一般痛楚,双目之中,也渐渐落下了泪水。 “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那姑娘,难道那姑娘她……”老掌柜眼看阮元神色有异,也主动上前问道。 “九妹,你们说的姑娘,她已经不在了……”阮元想着其中因果,大概不会有错,便即按着自己的推想,对老夫妇说了一遍。可是到了最后,孙五这个结却是绕不过去了,伤痛之下,阮元竟也泣不成声。 “两位老人家,我……我也对不起你们啊……”想着老夫妇一心帮助苏九妹,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阮元心中更加难过。 “大老爷,您是咱浙江的大善人,这杭州城里,水道是您修的,普济堂是您办的,这些小人都知道。大老爷,您没有做错任何事啊?”老掌柜从来知道阮元仁爱之举,这时听了阮元之言,想着苏九妹竟已自尽,心中自也是万分伤痛,可转念一想,阮元为了自保击杀孙五,也是孙五咎由自取,又怎能怪罪阮元?无奈之下,也只得感叹道:“也是这姑娘啊,她怎么……怎么命就这么苦呢,这天下所有的难事,怎么就都让她一个人碰上了呢?” “是啊,这姑娘一说话,我就知道,她肯定是个好人啊?”老妇也在一旁啜泣道。 “你们且过来。”阮元对两个市集吏员说道,一边也叫住了这对老夫妇,对他们嘱咐道:“九妹的事,我……我总是对不起她,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她生前,我对她照料不周,她不在了,她先前的心愿,我还是为她办了吧。这孙五的头,我想留下,后面记功,少一个首级,不碍事的。二位老人家,我再过两日就要离任了,九妹身后之事,我实在无能为力。所以我想着交给你们,我给你们留下足够的银子,你们帮她买个上好的棺材,寻个好一点的墓地,然后……把这匣子也放进去,给她们合葬吧。墓上,就写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若是二位老人家身体不便,我再帮你们雇几个人,怎么样?” “这……多谢大老爷了。”老夫妇也相继对阮元拜谢道。 虽然各人想起苏九妹之死,心中也都难过不已,可空自哭泣,终是无用,阮元也让莲儿等人为苏九妹收殓,只等买来棺木,便即将她与孙五首级合葬。原本想着送给苏九妹的银两,苏九妹终是不能用了,阮元也将这些银子交给了老夫妇,说若是尚有余钱,也给老夫妇做养老之用。老掌柜夫妇谢过阮元,便也暂时回去了。 不过随着孙五头颅的下葬,很多海盗之中的内情,却也再不为人所知。 那日孙五选了二十多个蔡牵麾下死士之后,突然想起,这次刺杀行动,或许不仅能制阮元于死地,而且自己一行,也并非全无平安回归的可能,所以最后几个人,孙五选的不是蔡牵旧部,而是自己从张阿治船上带来的下属。想着最后的内院刺杀,如果是自己和这些人一同完成,那回到海盗船队之上,自己一伙自然可以被蔡牵重视,日后做头目,得赏钱,也就不在话下了。 之后各人潜入台州,选了两名死士假扮渔民混入驿馆,混淆阮元视听,孙五一行暗自挖掘地道进入后院仓库,从仓库出来偷袭阮元,这些阮元事后经过调查,大多都已确认。只是阮元一直不解,为何前院刺客均是毫不畏死之人,后院只被自己打倒了两人,其余三人便不敢再战,正是因为这三人都是孙五下属,当时眼看孙五已死,另一名同伴又不住嚎叫,便即失去了斗志。若这三人均是蔡牵多年死党,那八月十七的夜晚竟会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当然,阮元祖上曾是武官,阮元自己也多习弓马枪术之事,海盗并不知晓,将阮元看成寻常书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必将失败。 想着自己保命的一枪,却无端害了另一个性命,直到下午,阮元心中仍然不是滋味,终日未能进食。 “老爷,外面有客人到了,说是……是要来接任老爷做浙江巡抚的蒋大人,老爷,要不要见他一见?”蒋二这时从门外走了进来,对阮元问道。 “是砺堂?快,请他进来吧。”阮元道。 不过片刻,一位二品官员便走了进来,只见他神色稳重,双目炯炯有神,步履亦是稳健,论年纪竟要比阮元还小上几岁。这人见了阮元,当即作揖道:“伯元兄,先前翰林一别,也有快二十年了,伯元兄如今可还安好?” “砺堂,我这边还好,既然是砺堂来做浙江巡抚,后面的事我也放心了。”原来,这位二品大员正是之前的江苏布政使蒋攸铦,字砺堂,他是汉军镶红旗人,家中也算世代为官,是以家学深厚,虽然比阮元小上两岁,可乾隆四十九年,他年仅十九岁就考中了进士,后来阮元入翰林,也曾与他相识。但蒋攸铦当时遭遇父丧,又兼常出学差,升迁自然比阮元慢了些,二人同在翰林院的时间也不长。他年初方才调任江苏布政使,故而李毓昌案他全未涉及,嘉庆见他把江苏之事办理的颇有成效,便继续提拔了他,让他前来代替阮元巡抚浙江。 “伯元兄,你能平安归来,就是好事,只是……”蒋攸铦从来精明,这时自然也注意到了阮元失落之情,便即问道:“伯元兄,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看着伯元兄神色这样难过呢?” “砺堂,这……没什么,家中一个侍婢昨日过世了,她……她一辈子都很苦,我思前想后,也有对不住她的地方。”阮元清楚其中内情无法一时全部言明,只好对蒋攸铦如此答道。蒋攸铦见他言语里似有隐情,知道同僚私事自己本不该多问,便也不再追问阮元,只劝他节哀顺变。 “伯元兄,抚院之事,你先前都已经交给了庆藩司和蒋臬台,他们那里,我都问过了,抚院政事,我自可全数接手。伯元兄在浙江这些年,亏空渐次赔补,刑案也没有京控之事,救灾亦有成法,剩下的事,我接下来办,自然不成问题。伯元兄,你这里……还有其他需要交待的吗?”蒋攸铦早在数日之前,便即到了杭州,所以这几日也在接手杭州政事,这时也想着其中或有只能阮元一人知晓的紧密政务,便也如此相问阮元。 第三百六十六章 再见,杭州 “若是海寇未平,有些事或许还需要告诉你一下,可眼下蔡逆已死,东海重获太平,你只要和邱军门相互倚重,军务之上,不要擅做主张,便也够了。”阮元也对蒋攸铦道,不过,回想之前嘉庆对自己的批复,阮元又多问了一句:“只是砺堂,有一件事若是我不知道其中实情,就这样北上,确也不甘。砺堂前来之时,可曾问过沿河漕帮,这漕粮偷漏,亦或以次充好之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伯元兄,这个我确实打听过。”蒋攸铦对浙江政事也一直留意,对阮元道:“北面的嘉白帮,我曾多遣人前往打探消息,对于漕粮之事,还是有数的,这里漕帮,并没有偷漏漕粮之事,而且他们大多对你号令,也都能如数奉行。就是……嘉兴之处,这一两年来,有些士绅包办漕米,确有以次充好之举,虽然不多,可日积月累,只怕也是一患啊。” “怎么会呢?嘉白帮的余帮主,一直与我多有联系,清查漕米这种事,怎么嘉白帮会如此失察呢?”阮元不禁问道。 “伯元兄,嘉白帮现在的帮主,姓秦,不姓余啊?”蒋攸铦却不解道:“或许,那是他们以前的帮主了,可如今嘉白帮管事的,我暗中查探,并无姓余之人了。”原来,余得水也因为年迈之故,于阮元二抚浙江之前几月便即去世,阮元一心扑在海防之上,对于嘉白帮的帮主变化,竟也未能及时察觉。 “是吗……唉,看来这次浙江巡抚之任,终是有些事,我没有做好啊。”阮元想着余得水年纪,也清楚他多半是不在了,心中一时也多了几分惆怅。 “伯元兄,如此之事,一省之内甚多,又有谁能全然不出差错呢?这些都是小事,既然我发现了,后面就由我办吧。这些日子在杭州,我也打探过百姓对你的看法,外面大多数百姓,都知道你是实心为民的,有你在,他们无论经商做工,心里都安稳着呢。”蒋攸铦也对阮元劝慰道。 “是吗,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北上了。”阮元想着至少大多数百姓心中都念着自己治浙之事,也放心的点了点头。 其他抚院庶务,这日阮元也交待了蒋攸铦一些,便即与他完成了接印。两日后,阮元携家眷雇了船,再一次告别了杭州北上京城。想着自己二抚浙江多有不逮之处,阮元也丝毫没有声张,一家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杭州,并无多少百姓知晓此事。 然而,杭州的百姓却一直记住了阮元的善政,时隔数十年而不衰。阮元离任杭州六十五年后的同治十三年,依浙江士绅之请,巡抚杨昌浚奏请朝廷为阮元在杭州设立专祠,得旨议行。此后杭州吴山之上,阮公祠屹立百年,香火永续。 船行数日,已到了镇江河面,很快一行人便要渡过长江,阮元想着刘文如的女儿尚无名字,便为她取名阮正,希望孩子以后可以善良正直,只是每次想起孩子排行第九,就会想起因自己而亡的苏九妹,心中却也不是滋味,若是这次果然仍要遣戍伊犁,道路遥远,定然要苦了孩子。 于是,这一日阮元也与三女商议,这次北上,只自己一人前往,刘文如就先在扬州抚养阮正,谢雪和唐庆云也一并陪着刘文如,这样一家人大半可以留在家乡,自然不会被自己连累。诸女听了阮元之议,也都同意了。只是看着一旁的杨吉,阮元这时心中却有些酸涩,似乎有些事,自己一直说不出口。 “杨吉,九妹的事,你心中一直在意,是吧?”阮元还是对杨吉说出了这句话。 “伯元,你这……”杨吉一时也是欲言又止。 “我知道,九妹出身不好,所以在这个家里,七年下来即便我们对她一视同仁,可她心里,却还是……”阮元本来想说“还是以为自己是贱人”,可这样的话自己也说不出口,便又咽了下去。“但你不一样,你从苗寨过来,这些中原的陋俗,你一点都没沾上,加上你这样的身份,或许……你也是和九妹最聊得来,还能与她说几句话的人了。我……都是我不好,这件事,我也对不住你。” “伯元,别说了,我年纪也不小了,和你一同生活这二十年,难道这万事的道理,我还不懂吗?你当时除了开枪打死孙五,你有别的选择吗?九妹这姑娘,也是那什么三纲五常,失节事大的鬼话听得多了,可你……这二十年来,有些事,我也看得清楚,你一个人的力量,哪里能改变这许多固执和偏见啊?”阮元却没想到,杨吉在人事之上,竟也有了这样的见解。 “你现下心中,终是不快,是吧?”阮元道。 “要说一点都不难受,那是假的,可是你现在回京城,我也可以陪你。怎么,你不想让我陪着了是吗?”杨吉反问道。 “也不是这样,只是我这一入京,前途未卜,你说要是真给我遣戍了,让你陪我去伊犁、去齐齐哈尔吗?”阮元也对杨吉说道:“你和我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什么心性,我清楚。若是你确有不快,就先去各地看一看吧,天下这么大,你总陪着我,反而眼界窄了,不是吗?” “伯元,我……”杨吉也清楚阮元心意,既然阮元不愿意让他身临险境,这份恩情,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去接受,便对阮元道:“那……你也保重,若真有个万一,也好好照顾自己。” “放心吧,若是走累了,就回扬州,看看杨叔,他可想着你呢。” 就这样,这一日阮元便与各人分别,孤身一人乘船北上京城去了。 而就在阮元北上入京之时,孔庆镕也带着自己请来的徽班一路北上入京,为嘉庆祝寿。得知嘉庆已去了避暑山庄,孔庆镕也便带着徽班继续北行,终于在这时见到了嘉庆。嘉庆听闻衍圣公亲自前来祝寿,也是大喜过望,连忙摆下筵席招待了孔庆镕,次日便在避暑山庄清音阁内,让这路徽班登台亮相,在这里演起那出《四郎探母》来。 嘉庆从来热衷于观戏,是以五旬万寿之事,虽然力求节俭,可日常演戏,却依然保留不废。更何况这日出演的本就是当时徽班名角,孔庆镕也特意对表演场次进行了择选,那出杨四郎回归宋营,与母亲、旧妻相见之戏,正是全剧压轴之处。几个名旦动作唱词亦是一绝,一时之间,席中观戏众人无不为之喝彩,尤其是嘉庆次子绵宁,看着杨四郎母子情深,想着自己母亲一生抑郁,早早便弃自己父子而去,一时之间,也是泣不成声。 孔庆镕也看得清楚,即便是居中端坐的嘉庆,喝彩声中,双目之下竟也带上了一丝泪痕。 而嘉庆对这出戏显然也是非常满意,这场戏演出之后,嘉庆也对各位徽班名旦一一赏赐。随后嘉庆也叫上了孔庆镕,与自己一道,前往避暑山庄其他宫苑赏玩。想着这时孔庆镕第一次来京觐见,嘉庆便也与他聊起了家常,问起衍圣公一家父母妻子之事,孔庆镕自也一一作答,嘉庆颇为满意,便继续问道:“衍圣公,看你年纪甚轻,你今年多大了?记得十余年之前,你就已经是衍圣公了,那时你又是什么年纪呢?” “回皇上,臣今年二十三岁,八岁的时候,因伯父早逝,便即入了大宗,承继衍圣公之职。”孔庆镕道。 “是啊,你比绵宁年纪还小啊?”嘉庆看着孔庆镕,不觉叹道:“但你方才说,你生父生母,如今尚且健在,你妻子嫁入曲阜,也有些时日了。这样说来,你这一家,自是应该上下和睦了。唉,与你说句实话,朕看着,也是羡慕啊。” “皇上,臣之家,不过从来小心安分。”孔庆镕谦辞道,其实孔家之内,也并非全然和谐,孔庆镕虽一直礼敬嫡母于氏,却也因先前孔于两家相争之故,并不能如随侍亲父母一般从容自然。这些事嘉庆其实也清楚,但既然嘉庆这样说,自己也只能这样答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孔庆镕巧谏嘉庆 “你今日这出戏,很好。”嘉庆看着一旁宫苑中的花木,不觉心中更添惬意,对孔庆镕道:“杨四郎之名,朕是知道的,宋时名将杨延昭、杨延朗,其实本是一人,后世话本之中,不知为何将他一分为二,才有了杨四郎。可即便如此,朕依然以为这剧甚好,杨四郎是宋臣,便应牢记忠义二字,身在辽营,心怀故主,此忠臣也。”只是说到这里,嘉庆却也顿了一顿,又对孔庆镕笑道:“哈哈,若是寻常大臣,朕自然要这样说。可今日这场戏,朕之所见,又有不同之处,他们演的好啊,尤其是那杨四郎回归宋营,和母亲妻子相见一段,二十年啊,竟然还有那样的一天……朕就不一样了,朕十六岁那年,就没了额娘,即位两年,孝淑她也……也过世了,绵宁那个时候,也就十四岁。朕空闲之际,想要和她们共享天伦,却也不能了。所以这样说来,朕还挺羡慕你的。还有,你方才说起家中之人,有个姐姐,衍圣公之裔,朕记得……你姐姐嫁的是何人?” “回皇上,这……是臣失职,臣向皇上请罪!”孔庆镕忙对嘉庆拜道。 “你有什么好请罪的,难道你说个名字出来,还能违了朝廷规制不成?你……尽管说下去,朕听你把话说完,如何?”嘉庆看着孔庆镕样子,其实心中也有了盘算。 “回皇上,臣长姐所嫁之人,乃是……乃是前任浙江巡抚阮元。只是臣也听闻,阮元先前因失察之故,眼下已然停职,如此看来,臣身为阮元妻弟,阮元有过,臣不能及时指出让他改正,也是臣的责任。”孔庆镕也对嘉庆答道。 “你有何过错?若是仅仅因为你是阮元姻亲,朕就要一并问责于你,那朕岂不成了肆意株连无辜之人?”嘉庆想着先前也曾赐封孔璐华一品夫人,孔庆镕出言之前,自己也想到了阮元,但看着孔庆镕如此恭敬,自己方才安心。又向孔庆镕问道:“那,你可知你姐姐嫁了阮元之后,在杭州日子过得怎样?可有不快之事?” “回皇上,家姐她……家姐长臣十岁,所以眼下,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阮元家中,尚有三位侧室,家姐与她们,平日也是亲密无间,形同姐妹。家姐从来雅善诗文,前些日子,还给臣看了几篇自己诗作,臣正好带着一首,也想请皇上示下。”孔庆镕一边说着,也一边从衣袋中取了一封信笺在手,恭敬地呈给嘉庆。 这首诗正是孔璐华在扬州观蚕之时所作那首诗,嘉庆看了,一时也是连连点头,对孔庆镕道:“令姐文才上佳,这关心民事之心,却更让朕赞叹啊。你等诗礼之家出身的女子,吟诗作对的,朕也知道不少,可大半皆是游戏之作,独你姐姐这一篇,绫罗之下,犹思桑蚕之不易,为语儿女辈,物力当知艰。贫女一月工,织成绮与纨,农桑之事,辛劳不易,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知百姓艰苦,有如何能使一家之中,度支有节?这样说来……”嘉庆听着孔庆镕之言,想着孔璐华之作,自然已经清楚,如果阮元不是居家重情,夫妻恩爱之人,孔璐华这些诗句,如何典雅醇正?阮家儿女妻妾,又如何能够一家和乐?其中阮元之功,自然也不少了,想到这里,也轻轻点了点头。 “回皇上,家中从来读书是第一要事,读先祖之书,第一便要知‘仁’之一字,心中有仁心仁念,无论所在何处,所遇何事,自然可以心怀仁恕而去应对。家姐自幼聪明,深解前贤之意,出嫁至今,也有十四年了,这片仁心,自是一如既往,从不敢有半分骄矜之念的。”这时,孔庆镕也对嘉庆补充道。 “十四年如一日,是吗?如此,也是……也是难得啊。”嘉庆听着孔庆镕之语,自然想到,孔璐华若是十四年来,一直以仁心为本,那也足以看出,阮元绝非品行低劣之人。 “你姐夫在浙江,朕记得前后待了八年吧?朕看他平日办事,确实实心任事之人,你对你姐夫在浙江的事,可有听闻,若是有,也与朕说一些,朕不会因如今阮元停职之故,对你有任何责难。”嘉庆想到这里,也主动与孔庆镕问道。 “皇上,这……恕臣冒昧了。”孔庆镕听着嘉庆这样相问,便也将阮元赈灾之时,种种办事细节,一一向嘉庆言及。阮元救灾颇有成效,所以张鉴早在数年之前,就特别将阮元救灾之法集成一书,名《两浙赈灾记》。这部书虽然暂时没有刻版,但通过孔璐华的帮助,孔庆镕也得到了一份,这时讲起阮元之事,亦是对答如流,竟无半分错漏。 听着孔庆镕讲起各种救灾立约细节,嘉庆也不觉赞叹,道:“嘉庆十年……朕记得,那时候浙江两年报了大雨,可连续两年,最后灾情都只是二成,朕还不相信,以为是他们瞒报,现在想想,阮元救灾如此,也难怪百姓安稳了。”孔庆镕看着嘉庆神色,即便是言及阮元之时,也只是平静如常,自然清楚,这时嘉庆对于阮元的反感和猜疑,已经消去大半了。 “皇上,皇上!捷报,捷报啊!”正在嘉庆和孔庆镕谈天之时,张进忠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了进来,不过片刻之间,只见张进忠小步轻趋,进了花园之中,手中捧着一份奏章。张进忠见了嘉庆,当即跪倒,将奏疏捧了上前,道:“皇上,这是浙江邱良功提督、福建王得禄提督的联名奏报,军报今日方到,是以奴才不敢怠慢,这就送了过来。听送信的将士说,闽浙沿海剿捕蔡逆,已经取得大捷!蔡逆现在已经死于海中,尸骨无存,闽浙两省海寇,也彻底清剿干净了!” “臣恭喜皇上!”孔庆镕见了军报,也当即跪倒,对嘉庆道:“皇上,闽浙两省,可以一同上奏大捷之事,足见两省配合得力,前线将士,只有朝廷天下之念,却无闽浙南北之分。蔡逆为祸海疆,已近十年,此事臣亦有耳闻,如今闽浙匪患已除,千里东海重获太平,实国朝一大盛事,皇上知人善任,决事明断,蔡逆跳梁小丑,自然望风授首,臣对皇上,不胜钦佩之至!” “好了,都起来吧。”嘉庆当然清楚,能够让闽浙两路水师配合无间,这件事无论王得禄还是邱良功,都不足以独立完成,能够让二将相互配合的,也就是阮元一人了。看着这封奏疏,其中也将用计之事一一言明,何时分船隔攻,何时军务传单发出集结水师,嘉庆自也看得清清楚楚。奏折最后,二人也言明此次作战,乃是闽浙两省将士合力剿贼,文武相济之结果,福建巡抚张师诚以下,许多岸上参与办理剿灭蔡牵一事的文官,奏折中亦详加记述,只是阮元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奏折之中。 “军务传单,前后调度兵力,分船隔攻,使蔡逆前后不能相济,两省文武,兵士吏员,亦皆尽力……”嘉庆一边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一边也暗自念道,他自然清楚,这封奏折之内,虽然没有阮元名字,可若是没有阮元居中主持,这些折内之事,根本不可能被前线有效实行。这样看来,阮元虽然不能记功,却也实在是此次海战的大功之人。 “好,很好啊。衍圣公,今日天色也不早了,避暑山庄今日的晚宴,你就和朕一起来吧。这前线将士,朕明日自然会依据功绩多少,为他们加以封赏。东海此次得以太平,朕心中也是高兴啊。”说着,便叫上了孔庆镕,准备先回清音阁。看着嘉庆喜悦的神情,孔庆镕也渐渐安心,看来阮元之事,或许也会有缓和的余地了。 孔庆镕自然也清楚,这日他与嘉庆所言,虽句句为真,却也并非临时应对之作。前来承德之前,他便已经熟读朱珪之言,加上自己又有徽班可以演出《四郎探母》,那这一切,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做下来了。 朱珪的遗信之中,对嘉庆为人品性,所重之事,都一一为孔庆镕言及,也正因嘉庆为人,素来重视“仁孝”二字,朱珪便也写得清楚,孔庆镕若与嘉庆言事,必定要从“情”之一字入手,言及自家父母子女恩爱之情,进而借助孔璐华进入阮家,如果能将阮元家中情况向嘉庆言明,嘉庆清楚阮元亦是重情之人,心中便会开解。接下来,孔庆镕则要将言语引入“仁”之一字,以孔家相传之仁为本,逐渐进入阮元为政之“仁”,这样嘉庆即便对阮元有所误解,也自然可以缓和许多。如果还有机会,则要对嘉庆言“功”,只因这时朝廷之内,阮元早已是督抚中以实干闻名之人,能言阮元之功,则嘉庆必然清楚,阮元乃是不可或缺的地方重臣,这样处断之际,自然也就会从轻发落了。正好孔庆镕请了徽班,便也借《四郎探母》之由,将阮元之事一一告诉了嘉庆。 对于“情”、“仁”二事,孔庆镕可以依计而行,但“功”之一事,若是阮元正好一时无功可称,却也不易出言禀明嘉庆。正好阮元遇难之时,也是海上决战之际,所以孔璐华看过书信之后,便有了打算,阮元归杭之前,那封写给王邱二将的书信中,将如何搭救阮元之法尽数言明。一方面,向嘉庆送达军报之人,需要先与孔庆镕碰头,待孔庆镕面圣之际,再将军报上呈。而军报之内,则只需言及海战战术得当,文武上下合力抗敌,这样嘉庆只要熟悉海战之事,自然便会想到阮元,而这封奏疏,不要,也不需要再提阮元的名字。 虽然这些营救阮元之法都可以依计而行,但想要让嘉庆对阮元从宽处理,却绝非仅靠这些办法可以奏效。朱珪也在书信中明言,若是阮元果然为人不端,失了为官本心,则这些事一件也不用去做。而嘉庆若非果然不知阮元功绩为人,只这样听孔庆镕相言,自然也不会轻信。正是因为阮元为人数十年始终端正无暇,加上嘉庆清楚浙江之事,原本就对阮元功绩颇多认可,孔庆镕这番“求情”之举,才最后打动了嘉庆。过得数日,嘉庆便即宣旨秋狝结束,一行君臣相继出发,南下归京而来。 就在嘉庆回到京城之后数日,阮元所乘之船,也抵达了东便门的码头。 “伯元,看果然是伯元啊!”不想阮元方一下船,岸上便走来了两名官员,走得近前,阮元方才看清,二人中一个是汪庭珍,另一人则是钱楷,汪庭珍一直在京中为官,所以阮元见了倒是并不惊奇,但钱楷先前乃是外任,这时出现在京中,却让人有些诧异。 “瑟庵、裴山,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们了!”阮元见了两人,心中也是欢喜,忙主动走了上前,向钱楷问道:“裴山,你不是年初才放了河南布政使吗?怎么……” “伯元,我现在已经是广西巡抚啦!就在今日,我见过皇上之后,皇上便授了我广西之任,再过两日,我也就要去上任了!”听着钱楷这样一说,阮元心中也是惊奇,但随即一想,却渐渐会意,钱楷作为自己同学,原本也是可能被嘉庆迁怒之人,但这时却升了巡抚,这样说来,嘉庆因师生同学之谊对自己的恼怒与怀疑,多半已经有所缓解,自己这日去见嘉庆,或许也不再会遇到那么多难处了。 “那……真是恭喜裴山兄了。”阮元也对钱楷道贺道。 “伯元,你的事,我们也都清楚,今日入京,若是需要去见皇上,那……那你就去吧。”汪庭珍自然清楚其中内情,担心阮元为此忧心,便也对他宽慰道:“我们在京城里也帮你寻了衍圣公,据说这一次啊,衍圣公是亲自去了承德面见皇上,说不定他这一去,皇上对你的意见,就少了七八分了。后面的事,你对皇上老实说清楚,我相信你不会有大碍的。” “瑟庵,我……”阮元见先前旧友竭力相助于他,心中也自是感激。 “老爷,老爷!”这时,码头之上又有一个身影向着阮元等人奔来,待他近前,阮元也看得仔细,这人正是家中长年随侍孔璐华的一名家仆。那仆人见了阮元,也上前送上一封书信道:“老爷,夫人打听到您今日要入京,特意让我送了这封信给您,说是老爷若要入宫面圣,就先看上一看,后面的事,老爷就不用太担心了。” “夫人……夫人已经到了京城吗?”阮元听着孔璐华已经入京,一时也是又惊又喜,若是孔璐华愿意在京城陪自己,那多半说明,自己绝不至于沦落到遣戍之境了。便也取过书信,拆了开来,只见书信之中,几行清泉般娟秀的字迹写着: 浙洋蔡逆忽成擒,山左遥遥听捷音。 七载瀛舟今使慰,报恩方不愧于心。 “‘报恩方不愧于心’……”阮元心中默念着妻子诗句,自也有了盘算。 “伯元,这一次,也是难为你了。”钱楷看阮元心绪虽然渐渐安稳,却犹是有些低沉,便上前道:“其实金门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这……这毕竟是同学一场,就算换了我,我又怎么忍心对金门下手呢?这件事,本也不是你的错。至少我们几个同学啊,对你的态度,可是一点没变呢。这次蔡逆就戮,闽浙重获太平,你在其中做了多少,我们也知道,咱们以后啊,也会一直信任你!还有,祜儿和我家德容的婚事,我可还没忘呢,你好好等着,千万不要把祜儿的婚事先定了啊?” 阮元听着钱楷这般安慰,心中也是无限感激,他自然知道,这次面见嘉庆,即便不至于遣戍,罢官夺职的结果,也是难免的了。自己吉凶未卜,钱楷却做了巡抚,二人地位顿时反转。可钱楷却依然坚守旧约,愿意成二人婚事,这般友谊,又怎是寻常之人可及呢? “多谢裴山兄,小弟……小弟自当谨记,到了那一日,也让德容风风光光的过门。”阮元也答应钱楷道。 “哈哈,伯元,你就好好等着吧。话说回来,自从你做了巡抚,能真正在一省之内,为百姓做些实事了,我……我也真是羡慕你啊。以前我升迁慢了些,可这一次……这一次我也……也终于可以实现我的抱负啦!伯元,你看着吧,我可不会比你差呢。”钱楷见阮元神色渐霁,也主动对他笑道。 “好,那我也等着裴山兄,能在巡抚任上好好为百姓做些实事!” 眼看二人对自己依旧信任有加,阮元也渐渐安心,便在东便门辞别了汪庭珍和钱楷。衍圣公府那家仆早已备好车马,阮元便即上车,直奔皇城而来。 第三百六十八章 革职,然后是…… 这日嘉庆在养心殿中,也已经收到了绵宁监试新科状元洪莹的考试试卷,以及调查查有圻一事的上奏折子。洪莹文章晓畅练达,确是状元文笔,而相关奏折之中的调查结果也是,戴衢亨一年以来,查办盐务亏空一直认真,丝毫没有因为查有圻与自己有亲戚关系,就对他网开一面,既然调查结果如此,也渐渐对戴衢亨安心。 “传军机章京进来,就写……费淳年事已高,准其致仕,体仁阁大学士的位置,就留给戴衢亨吧,从明日起,让他回来办事。”嘉庆也对外面的张进忠说道。 “奴才遵命,皇上,方才奴才接到西华门那边上报,浙江巡抚阮元,现在已经回了京城,就在西华门外。还请皇上示下,究竟何日接见阮元?”张进忠也向嘉庆问道。 “阮元吗……”嘉庆想着阮元之事,虽说刘凤诰一案,阮元罪责难免,可他两任浙江,治绩甚多,这次蔡牵败亡,阮元本也是有功之人,十年辛苦,总算没负了自己栽培之恩。一时也是百感交集,既是恼怒,又是喜悦。可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该做个了结了。 “算了,不用排着了,叫他现在就进来。”清中叶之际大臣想要得到接见,一般需要预先排定日期。嘉庆能够当即召见阮元,事实上也已经给了他额外的宽容。 张进忠当即遵旨前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阮元便到了养心殿中。看着嘉庆,阮元也毫不犹豫,当即跪倒,一连三叩之后,向嘉庆道:“罪臣阮元,参见皇上,臣昏聩糊涂,在杭州之时,于刘凤诰连号一案,未加详查,以至科举之事,险些失公正于浙江士子。臣深受皇恩,侥幸得以巡抚浙江,却失察如此,实是百死难赎臣罪!请皇上降旨,严惩臣失察之罪,以正视听于天下!” “抬起头来。”嘉庆对阮元道,这时距离二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六年之久。看着眼前这个十年之前,雪夜之中为自己定策之人,彼时尚是风华正茂,屈指十年,却已历经沧桑,青春不再。只是阮元言语如此,双目之中竟犹有一股沉稳之气,嘉庆素来知道阮元才干,督抚之中首屈一指,这时想着日后朝廷之事,先前对阮元的怒气,便又减少了几分。但即便如此,嘉庆仍是冷冷地对阮元道:“阮元,你方才说你自己昏聩糊涂,那你且说个清楚,你如何昏聩,又如何糊涂,若只是空言矫饰,朕自可将你罪加一等,你可听清楚了?” “回皇上,臣于去年秋试之后,本应查办学政刘凤诰科考之事,但臣失于粗疏,一时未能发觉刘凤诰竟有舞弊之举,眼看此事并无实据,臣便草草上奏,所奏之事,皆非实情。如今想来,臣羞愧万状,后悔不已,只待皇上降罪,臣自当受国法惩处。”阮元也对嘉庆回道。 “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就办错了!”嘉庆也再不给阮元留一丝情面,对他斥骂道:“阮元,去年秋试,你说你正在宁波主持海战,这是你巡抚之职,朕不怪你,你寻人代你监考,本身并无错误。可即便如此,你让布政使替你监临便是,却为何要让当时的浙江学政刘凤诰,去贡院行监考之事!你也做过学政,你应该知道,浙江这一批考生,有多少就是刘凤诰亲自取录,他们入场考试,能不想着靠这一层师生之恩,来为自己行方便吗?这样说来,你这番行径,从刘凤诰入场之时,便是默许了考生向他求情舞弊,这件事,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臣……臣行事不谨,一时……一时并未想到这些。”阮元当然知道,当时庆格尚未到达杭州,自己也根本不可能让他监考,而杭州官员,此外再无二品大吏可以主持考试,若是令按察使监考,则又显诚意不足,更容易被参奏监临敷衍。是以彼时彼刻,刘凤诰监考亦是无奈之举,可如今嘉庆正在盛怒之下,自己又如何能与他申辩?便也只好承认了嘉庆的批评。 “还有,这件事陆言参奏之后,朕便即问起你刘凤诰有无舞弊之事,当时你折子里,是怎么说的?本未得有实据?可后来托津他们审理此案之时,将此案前后情况一一对朕言明,早在去年冬天,杭州城里,就已经出现了‘监临打监军’这种传闻!阮元,你若是觉得这件事没有依据,那这种传闻从何而来,难道是有人想要陷害刘凤诰吗?若是如此,你为何不继续查清,这传闻出于何人之口,又为何闹得满城皆知?!这些事你一件都没办,就说什么本未得有实据,那你说,朕应该如何看你?是果然没有实据了,还是你根本没想查办此案,只想着包庇同年?!任泽和也是你同科进士,与你和刘凤诰,自然应该相识,你又毫不觉察,将他二人一并置于监考之中,你这些行为,除了袒护包庇,还能作何解释?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自己失察,可你这样想想,你这些事,是一句失察就能解释的吗?!” 阮元听着,也不禁冷汗渐生,自己确实因为海防之事,一年多的二次抚浙之任,大半细务都未能深究,为此他自也颇为自责。而嘉庆所言,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自己当时不应该不去查访清楚刘凤诰之事背后传闻来源,也不该错认任泽和为于己无关之人。只不过外事严峻,浙江内事又从来繁多,想要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谈何容易?只是这样的话,自己是不能和嘉庆说的。 想到这里,阮元也只得再次叩首道:“回皇上,皇上教训的是,臣……臣甘受责罚。” “阮元,朕知道,你两任浙江巡抚,前后快八年了,外面百姓士绅,对你都是赞誉有加,所以你这些年来,听了太多称赞之语,已经不知道自己担任这浙江巡抚,所谓何事了吗?”嘉庆继续怒道:“因为你政事有成,所以包庇同年这种事,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朕告诉你,你无论在浙江做了什么,只要有违法乱纪之事,朕决不轻饶!若是朕今日不能将你严加惩处,朕有何面目,再去见天下臣民,再去告诉他们,国法,本是无情之物!张进忠,将先前拟下的诏旨拿来,念给他!” “遵旨。”张进忠虽然也同情阮元,却更不能违抗上意,只好从一旁取了诏书,向阮元念道:“奉旨,浙江巡抚阮元,于去年刘凤诰连号舞弊一案,事先漫无觉察,虚词敷衍,险使科举要事,不能行恩信于天下。阮元只知友谊,罔顾君恩,本末倒置,不可不严行惩处,即著革职,钦此!” “臣……臣谢过皇上宽仁之恩!”阮元听到最后的结果,那“革职”二字说出之时,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原本他想着,嘉庆若是成怒难解,或许果然便会如风闻一般,不仅将自己革去一切职务,还会将自己遣戍伊犁或者齐齐哈尔,可如今嘉庆却只有革职之意。虽然二十年辛勤为官功绩,一朝化为乌有,可能保住自身性命无碍,这时对阮元而言,已经算得上幸事了。 “阮元,你还有何话说?”嘉庆忽然又向阮元问道。 “皇上,臣……”想着自己已经被革职,如今只是平民,阮元也只好换了称谓,道:“草民得皇上加恩,已是不胜之喜,不敢再言其他。只是……草民念及如今之事,心中悔恨不已,只恨草民一时糊涂,竟罔顾君恩,对皇上做出敷衍塞责之行。皇上,十年之前,草民为官日浅,所任不过翰詹学政,入六部为侍郎不足一年,那时草民徒知经术,却全无实践之行,皇上不嫌弃草民只知纸上谈兵,而能委草民巡抚之任,如此皇恩,草民本是百死难报!是以抚浙八年,草民本应该夙夜忧劳,对为政之事勤加学习,对浙江政事严加查办,绝无懈怠,可草民却一时糊涂,以为忙于军务,便可怠于科场,又以为刘凤诰与草民相交二十年,便足以委任,殊不知此后之事,竟险些不可匡救。皇上,草民近日以来,心中惭愧难当,只想着早一日得皇上惩处,革去草民这个不称职的浙江巡抚,如此,草民方才心安。今日,草民得皇上下旨严饬,也终于……终于去了心中这块大石,草民无言,唯有叩谢皇恩!草民先前抚浙,多有办事不力,使兵卒折损,百姓赔累之处,皇上今日严惩草民,自是为浙江将士,为浙江百姓,示我大清国法威严,皇上心怀天下。臣得咎如此,别无怨言,唯谢皇上明察之恩!” 这番话阮元最初说来,尚有借“君恩”一事,用以自保之心,可说着说着,想起十年来那些生死相隔之人,想起胡振声、李长庚、苏九妹,自己心中,却也是百般的过意不去,若是自己有更好的办法,或许他们也不至于如此结果了。伤感之下,说到最后,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所言之语,皆是心中之念。 而嘉庆听着阮元之言,看着他悲戚之状,却也动了恻隐之心。 嘉庆当然清楚,阮元第一次担任浙江巡抚六年,三年遇到大灾,以当时灾情程度,足以记入国史。可如此大灾,阮元一连三次都是成功应对,嘉庆十年开设粥厂,竟无一人倒毙其中,而同年的天津也有粥厂救灾之事,就多次传闻有灾民因排队无序,竟被后面来人压毙。此外,嘉庆九、十年,阮元还成功把灾情压到了最低。而杭州兴修水道、沿海巩固海塘、萧山改办牧场诸事。这些事自己也都有听闻,沿漕各省,大多亏空之事毫无起色,可阮元办理亏空八年,浙江先前亏损已经补上了将近七成,再过数年便可无亏,而且阮元在浙数年,一直没有新的亏空。如此办事之能,整个清朝督抚之内,也不过三数人罢了。 此外,清剿海盗一事,嘉庆也自然清楚,平心而论,阮元在剿灭海盗上所立功劳,仅次于李长庚,实是高于王得禄和邱良功的。这时闽浙封赏之事已经进入尾声,王得禄议定授二等子爵,邱良功则授了三等男爵,若是阮元并无科场之事,多半也应该商议加授骑都尉或者云骑尉了。若是阮元如此功劳,竟不能抵过,那日后若是还有海寇之事,前线将士又当如何作想? 想到这里,嘉庆自也想起,回京的行宫之内,自己和皇后言及阮元之事,皇后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皇上,妾以为,阮元文才吏能,在朝廷之中皆是首屈一指,如今海寇平定,他自也有功。妾不是说阮元之功,可以抵过,其过若是坐实,皇上对他严加惩处,并无不妥。可是若是只惩其过,不顾其功,只怕也会让人心生不平。是以妾以为,阮元这过不能不罚,但这功,也不能不考虑啊?” 第三百六十九章 十年(本书上部到此结束) 想到这里,嘉庆面上神色自也缓和了很多,便即对阮元道:“阮元,你说你要谢朕重用之恩,你这番言语,是在嘲笑朕唯知处罚,不知恩赏吗?朕做这个皇帝,第一要务就是赏罚分明,阮元,你为官失职,不能纠刘凤诰之过,朕罚你,是奉行国法。但你两任浙江巡抚八年,无论官绅商民,均言你为官甚好,文治武事,皆能多有作为,难道你这些功劳,你自己都忘了吗?你的过,朕罚了,你的功,现在也该谈一谈了。若是朕只因你徇隐同年,一味罚你,而将你这些功绩视而不顾,你想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朕,有功有过,便是有罚无赏,是吗?那以后他们做官,谁还想着再去立功?!他们不过只会想,为官一任,但求无过便足,其余之事,一应不管不顾,你是希望朕栽培这样的大臣吗?若是果真如此,百年之后,朕和你,就是一对误国君臣!阮元,这样的名声,果然是你想要的吗?” “皇上,草民无状,亦不敢居功,功绩之事……还请皇上示下。”阮元听着嘉庆之言,似乎也给了自己希望,便也主动对嘉庆答道。 “阮元,朕今年是五旬万寿,原也该根据你等功勋,予以加恩,你八年劳绩,自是足够了。这样,朕特赐你翰林院编修之职,在文颖馆行走,助朕编修《皇清文颖》,以后,你若是有功,朕定当加恩叙用,若是再有过错,朕定然严惩不贷!”嘉庆果然还是放松了对阮元的追责,而是继续让他留在了朝廷之中,道:“加恩之事,朕正在议定颁赐,暂时轮不到你,你今日就先回去吧,这道旨,朕以后给你补上就是。” 所谓《皇清文颖》,是清代皇室编著,收录皇帝、宗室、大臣诗文的诗文总集。早在乾隆之初,张廷玉等人便已经完成了第一编。但此时又已过去六十余年,诗文日增,嘉庆结束白莲教战事之后,也有志于兴修文教,效法康熙、乾隆二帝编修图书,便重开了文颖馆,由董诰负责,对《皇清文颖》进行续修。而阮元也自然清楚,修书之事若成,自己一样会有功绩,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嘉庆也会继续“开恩”,让自己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 “臣谢皇上开恩加赐,皇上仁德,臣必竭力以报!”阮元当即对嘉庆拜道。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远远超过自己入宫时的预期了。 就这样,阮元这日也辞别了嘉庆,随着张进忠一道,上缴了自己的二品冠服,至于编修的七品官服,就只有自备了。不过嘉庆这一番“先夺后赐”,让自己实际上只是被贬官,而非罢官。想到这里,出宫之际虽已是一袭布衣,阮元却也轻松了许多。 翰林院编修,也正是阮元庶吉士散馆之后,在朝廷中担任的第一个官职。 或许,其中另有嘉庆的一番深意吧…… 出宫之后,阮元也先让那仆人回了家,自己则沿着先前入朝退朝之路,独自踱步而行。这条路自己走得并不多,相比于长年担任督抚学政的日子,京中入朝之日,就显得要少多了。沿着这条路走回衍圣公府,回想着之前和珅伏法,嘉庆亲政,自己倍受重用的一年,看看自己如今的处境,竟是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或许,自己人生本就有两世,而后一世,这才刚刚开始吧? 就这样信步而行,走到衍圣公府门前这条小路,也已经是黄昏时分,落日即将沉入地平线,却也依稀让阮元觉得落下了一块大石。一个月来,苏九妹之事萦绕在他心中,他处处悉心安顿苏九妹后事,却也自觉心中有愧,不该只受如此处罚,这一日浙江巡抚之职被嘉庆革去,竟让他心中隐隐有了解脱之感。 “既然如此,那就从头再来吧,所幸四十六岁,还不算太老啊?” 落日之下,小路上的阴影也渐渐多了起来,看着这条小路,阮元也忽然想起,那日宫中和珅政变不成,三军一夜倒戈,自己雪夜之谋历经一月,终于得以实现,那时张进忠带着自己回到衍圣公府,却也是一般的如释重负。只是那时自己清楚,嘉庆亲政,乃是自己受到重用的开始,可如今这番贬官,又回到了原点,日后自己的命运,果然还能和那时一样顺利吗? 那时虽是夜中,可自己刚刚下车,便即在衍圣公府的灯笼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时最担心自己的妻子,那日她听闻禁军行动,心忧自己性命,虽是寒冬中的四更之夜,却还是披了狐裘,站在这里直到自己归来。那时心中曾暗自发誓,定要照顾妻子一生如意,可十年下来,这个心愿,也不知自己实现了多少。 想到这里,不禁抬起了头,只见落日余晖之下,竟果然有个人影。 “你是……璐华?”阮元走上两步,只见余霞之中,伫立门前的,正是一名身着锦衣,仪态优雅的少妇。少妇听着脚步之声,也转过了头来,那温柔娇嫩的面庞,从容之中,又带着一汪清澈的双目,耳畔明珠轻映,面前樱唇微启,不是孔璐华,却又是何人? “夫子,你……你回来啦?”看着孔璐华的样子,似乎也是一脸欣慰。 “夫人,我……我回来了!”走得近前,这一次却是阮元按捺不住,紧紧抱住了孔璐华。抚摸着妻子温柔的身躯,竟似时隔数年,再度重逢一般,阮元也不禁对孔璐华道:“夫人,我……我好久没看到你了,我……我回来了!” “嘻嘻,夫子,我离开杭州到现在,也就两个多月,夫子这样子,倒像是两年没见我了呢。”孔璐华看着阮元心绪激动,自然放心,也对他柔声笑道:“既然好久没看到夫人了,那这几天,你可要好好陪陪夫人呢。” “嗯,只是,夫人,我……我对不起你……我……”回想着苏九妹在阮家时,孔璐华对她也是照料有加,不想竟是这般结果,想来孔璐华也很难接受。自责懊悔之下,阮元竟把孔璐华抱得更紧了。 “夫子你今日……今日力气好大啊,你就这么……”孔璐华本来也想着轻松一些,纾缓一下气氛。可看着阮元模样,又似乎他果然遇到了一些难过之事。只好把先前想好的话收了回去,对阮元道:“没关系啦,夫子,你今日能平安回来,我已经很满意了呢。对了夫子,皇上那边,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啊?” “皇上……还好吧。”看着孔璐华温柔之态,阮元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便将自己先被革职,又被授予编修一事告诉了她。 “夫子,我觉得啊,若是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意了呢。”孔璐华听说阮元终是保下了官职,罢官遣戍云云,与自己全然无干,却也放松了下来,继续对阮元道:“夫子在浙江这许多年,就是我看着,也够累了。若是归京之后,就只有编书的事,那也该轻松一些时日了。夫子,这样对你身子不也很好吗?” “这个……也是啊。不过早上的时候,还劳烦夫人给我送信,这件事,还没谢谢夫人呢。”阮元也对孔璐华道。 “夫子,都在一起十四年了,你还在乎这些呀。”孔璐华一边安心享受着丈夫的安抚,一边也轻轻对阮元道:“你要是想谢夫人,这几日回家好好听话,也就够了。还有啊,夫子,你说你现在只是编修了,可是,夫人都回到京城十天了,朝廷那边,并没有要取走夫人封敕的事啊?” “是啊,夫人的一品夫人,不是因衍圣公府之故,才……”只是阮元话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了。的确,孔璐华的一品夫人有加恩圣裔之意,可自己是被下了革职诏书的,即便如此,她的封敕依然无恙,那也许还有另一重缘故在其中。 那就是……嘉庆从自己回来开始,或许就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一条后路。 当然,若是自己方才在养心殿言语有任何闪失,嘉庆也自可收回这个念头。 想到这里,阮元竟也有些欣慰,便对孔璐华道:“哈哈,确是如此啊,看起来,我和夫人之间,这差距是越来越大了。日后办事,我自然也要尽力,总是要尽快追上夫人才是啊?” “追上夫人,嘻嘻,夫子野心不小嘛?”孔璐华也对他轻轻笑道:“夫子,你看,现在天也快黑了,咱们就先回去吧,孔顺哥哥那边,今日已经做好了鲢鱼豆腐呢。夫子这一路辛劳,夫人看在眼里,也不好受呢。”先前孔璐华北上之时,阮元想着自己前途未卜,便让孔顺一同跟着她去了曲阜,这时孔顺自然也随着孔璐华,提前来到了京城。 “是吗,鲢鱼豆腐,可是我在杭州最喜欢的菜呢。” “是啊,我也喜欢呢。不过夫子,既然我现在是一品夫人,你只是编修,那是不是说,在这个家里,夫人要比夫子大呢?” “这……这个自然……” “那好,既然你承认了,以后的日子,就要好好听话哦。” …… 回想二抚浙江的一年六个月时间,阮元这时才渐渐发觉,自己的生活,终于回到了安稳的模样。 就在闽浙海盗被平定后不久,广东方面对海盗的战事,也渐渐进入了尾声。 嘉庆十五年四月,广东沿海最大的海盗帮会“红旗大帮”,在领袖张保仔与郑一遗孀郑一嫂的带领下,向两广总督百龄交出帮众一万七千人,海船二百艘,火炮一千余门后,全帮投降清朝。百龄也对海盗进行了宽大处理,允许张保仔与郑一嫂成婚,授了张保仔千总之职。此外,除罪行严重,无法赦免的海盗百余人被斩之外,其余海盗或准许入伍,或放还归家。广东海盗,自此势力大衰。 而张保仔也开始与朝廷水师一同行动,相继击溃黄旗大帮东海八、绿旗大帮朱亚宝等人。嘉庆十五年七月,最后的海盗势力,乌石二的蓝旗大帮在儋州洋面被官军击溃,乌石二也被官军俘杀,至此,横行东南沿海十五年之久的“嘉庆海盗”,被清朝彻底平定。 看到东南海盗竟长达十五年方才彻底平定,嘉庆也对沿海绿营进行了调整,广东绿营自此一分为二,水师部队专设广东水师提督,以应对可能发生的海盗、海警诸事。 只是,当东南沿海恢复平静之后,似乎那只在海战中经过了多年锻炼和改良的清朝水师,又渐渐回到了嘉庆之前的样子…… 第三百七十章 阮芸台与金阮堂 秋去冬来,转眼间已是嘉庆十五年初春。这一日金正喜也应了阮元之邀,前往衍圣公府,与阮元一同品茗。阮元这日也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华山庙碑》,与金正喜一同观赏。阮元这日眼看弟子从朝鲜入京城,远来不易,便也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的杭州名茶“龙团胜雪”,和以江南清水,一时香气四溢,盈室不绝。 “老师,这种茶便是杭州龙井吗?”金正喜方才饮下一口,自已暗觉回味无穷,对阮元道:“学生在朝鲜这些年,也曾收到过中国茶叶,其中不乏佳品,可与老师这‘龙团胜雪’相比,却都要逊色多了。” “是吗,这样的茶,在杭州也是极品啊,平日我饮茶之际,都不舍得用它呢。”阮元也对金正喜笑道:“可是元春啊,你虽说是第一个称我为师的弟子,但这二十年来,你我也就见过这两三次,这样回想,我这个老师做得是真的不称职啊。如今你我相会之景,也不知日后何时才能重现了,所以今日,我不能用最好的茶相待于你,或许就再没有这个机会了啊?”金正喜字元春,这里阮元便以字称之。 “老师说哪里话?学生也是前年方才在朝鲜考中进士,这一次来中国,总算是做上官了。朝鲜国内,也是连年通使中国,这样说来,日后或许学生还有机会再来京城呢?”金正喜也谦辞道。 “是啊,或许对你而言,确是如此,可我这二十年啊……”阮元回想乾隆八旬万寿至今,正好是二十年,自己历任两省学政,算是署任,也有两省巡抚,人生足迹也已踏过中原六省,也正是如此,自己心中才多了一份漂泊不定之感,清楚如今在京的日子,或许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罢了。这样想来,也不觉有些伤感。只是金正喜毕竟远来不易,又何苦在他面前抱怨仕途之事?想到这里,阮元也改变了话题,问金正喜道:“元春,你看这华山碑,笔法却是如何,相比于王右军、宋四家,是不是别有一番风景呢?” “是啊,老师,学生平日在朝鲜所见书法,也大多是上承右军四家的书札笔法,可这种刻于石碑上的文字,却又是大有不同,笔法端正,下笔从容规矩自不必谈,单说这笔力,能将所书文字刻于碑内,这笔力若是弱了,也是决计不成的啊?”金正喜道。 “是啊,世人囿于见闻,往往以为,书法唯一的样子,便是王右军、宋四家笔帖那般模样,可这自汉魏入唐的碑法,却是罕有人知啊。”阮元不觉叹道:“其实依我之议,这书法本有两派,最先可称之为书法的,便是这种碑上书法,汉魏书法,大抵因碑而行,之后由晋而入北朝,乃至唐初,碑法亦是天下风行之作。而王右军的书法,则只是贴法,贴法自然也是书法,却并非唯一的书法啊。入唐之后,唐太宗好贴学,由此贴法便开始盛传,入宋之后,竟致天下书法,皆以贴学为宗,这上古碑法,竟渐渐无传。若不是国朝多有古碑出土,同好又多有临摹,汉魏碑法只恐便成了绝学啊。” “是啊,老师之学,贯通古今,学生更是佩服啊。”金正喜也对阮元道:“国中亦有许多雅善书法之人,可言及书法,便只有右军、四家、赵孟頫之属,却对这汉魏碑学,全然不知。这便是老师所言‘虽好古,而不知古’之人吧?老师方才之语,学生听来,也是顺理成章,可若不是老师学问深厚,又如何能贯通古今,有此至论呢?” “是啊,读书治学,虽说其根本在于训诂,可唯知训诂,却并非真学问啊。”阮元回想自己治学之事,也对金正喜道:“眼下治学,训诂之事,自可遍读先贤之书,一一罗列,可许多人却不知道,这仅仅是罗列堆砌之道,却并非真正的学问。若说真学问,其一在于博采前贤之言,不为后世臆断所误,其二,便是有所取舍,自成一道了。此二者,便是所谓‘学识’,空自读书,而不能有所发明,便是学识不足之象。而‘学识’之成,其一在于兼通百家,其二,便是为官为人,当有所实践了。‘学识’之成,犹需平日勤学不辍,切不可有那顿悟之念。元春,你在朝鲜也是两班出身,又取了进士,日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这实践之事,可切莫忘了啊。”这番话也是在劝金正喜读书不要执著于训诂考据,而是应该以“学识”作为自己读书治学的目的。金正喜听阮元言辞真切,也是赞叹不已。 阮元所言“两班”,则是当时朝鲜国中官僚世家的泛称,这时朝鲜高层官员,大多被少数人垄断,这些人在朝堂上分为文武两班,久而久之,时人也就以“两班”称呼朝鲜官员。可金正喜听阮元说起为官之事,却也只觉他言语之中,竟有些遗憾感叹之情,当是念及自己如今,也是贬谪之身,无从施展抱负了。便也劝阮元道:“老师,您如今虽然能办之事不多,可在学生看来,老师乃是大清国中,文治吏事俱能兼通的第一流人物,甚至老师于治军之上,亦有所长,既然皇上没有遣戍老师,也没有让老师罢官归乡,那学生以为,皇上心中,还是想重新启用老师的。老师对此也切莫消沉,日后若能起复,老师自然还有更多的机会,去办些有利于天下的实事啊。” “哈哈,元春,不想如今这个时候,竟需要你来安慰我啊。”阮元也不禁笑道:“老师这番贬官,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师今年四十七岁,你想想东坡先生四十七岁的时候,在哪里啊?困居黄州,所能为者,也就只剩下煮食猪肉了。我如今还能在文颖馆修书,又有何不知足呢?更何况,天下之间,需要做的事太多了,督抚封疆是做事,修书治学也是做事,老师无论放外任还是做京官,总是有事可做,又谈何消沉呢?” “哈哈,老师心境,也比学生所想更加豁达啊?”金正喜不禁笑道:“只是学生再过些时日,也该回朝鲜了,此次与老师一别,也不知日后是否还能相见。老师学问政事,学生只这般听老师相言,却也是意犹未尽,老师可有治学为政之书,能赐学生一部?学生回朝鲜后,定当细心研读,定然不忘老师今日相教之恩。” “治学为政之书?哈哈,我本也想着,若是平日文章积存多了,便自编文集一部,可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做啊?”阮元也对金正喜笑道:“不过,我扬州的表弟仲嘉,平日对我在杭州所办之事,记录甚详,他将这些事编为一书,名为《瀛舟笔谈》,现在还没刻,但他给我抄了一份过来,这抄本你便拿去吧。我若是需要这书,却也不难,向仲嘉再抄一份就是了,可你远在海东,这样的机会,却是难得了啊?”一边说着,一边也从书架上寻了一匣手抄书过来,将这书送给了金正喜。 “学生谢老师赐书之恩!”金正喜当即对阮元拜道。 “切莫如此,这书不过仲嘉随笔之文,却是不能同那上古先贤之道相比的,你又何必行此大礼呢。”阮元对金正喜道:“我治浙之事,你愿意看看,也好,但千万记住,其中之事,可学而不可仿。为政之事,时有不同,地有不同,人有不同,有此三不同,具体为政之法,便需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若是一味剿袭前言,不顾这时地人三者之别,则同样的为政之法,再行一次,定然弊大于利。还有,即便你日后在朝鲜,若是有事需要问我,也自可托使节送来京城。如今衍圣公府在这里,无论我在京亦或外任,你都可以让使者把信送到这里来,我自然能收到,若是日后需要什么刻本,也只管告诉我,我能找到的,就帮你带过来,如何?” “学生多谢老师照顾了。”金正喜再次对阮元谢道。 不久之后,金正喜便即告别阮元,回归朝鲜去了。而为了纪念阮元对他的指点帮助,后来金正喜自取字号之中,便有一号名为“阮堂”。至于碑学,二人之后也多有建树,阮元很快完成了《南北书派论》、《北碑南贴论》两篇书法理论著作,大力宣传碑学,金正喜也对古新罗碑刻有所研究,在朝鲜推动了碑学发展。 这日阮元与孔璐华一道,去了京城东郊送别金正喜归朝。看着朝鲜使臣一行渐渐远去,孔璐华也不觉对阮元调侃道:“夫子,你这个学生……算是你大弟子吧?以前只听你说,现在看到了,才真的相信,夫子学生还真是遍布天下呢。” “是啊,元春若不是神童,怎么会那般年纪,就随着朝鲜使团来了京城,又见到了我呢?这样想来,我考中进士是二十六岁,元春科举这条路,走得也比我快啊。”阮元笑道。 第三百七十一章 阮元再度崛起 “唉,有了学生,夫子的心思,就只在学生上面,现在学生走了,夫子,你是不是也该想想夫人了?”孔璐华忽然对阮元道。 “夫人,你这是……想要做什么啊?”阮元问道。 “欣赏风景啊,夫子你看看,这春天也到了,路上花草繁茂,天气也暖和了不少。这个时候,夫子不会只想着和学生讲古,却不愿看一看这眼下的风光吧?”孔璐华轻轻倚在阮元身上,对他笑道。 “那好啊,夫人想去哪里呢?” “瀛台啊?夫子你留下的这些诗,第一首写得就是瀛台,这首诗夫人看得最多了,夫人也一直想着,若是我也有一首瀛台诗,和你的放在一起,那样才……嘻嘻……” “哈哈,这样话说回来,夫人现在还是一品夫人,瀛台应该能进得去吧?不过我这七品编修,可就要麻烦了。不过夫人想要作诗……夫人这些时日,似乎没看见有什么新诗啊?”阮元想着天气渐暖,花木绽放,果然也多了些轻松之感,也与孔璐华调笑起来。 “哼,夫子就是嫉妒我,什么麻烦?有夫人在这里,你还怕进不去呀?老老实实跟夫人说,你担心夫人诗做好了,你的诗自己看不下去了,是不是?” “夫人这就说错了,那首诗是我二十六岁写的,如今之作,自然要比当年更好了。” “好啊,你这话说出来,可不许后悔。” 不过这一日,孔璐华果然在瀛台赏玩之后做出了一首诗: 金鳌顶上胜蓬莱,路转沙堤眼界开。 四面绿阴围玉槛,两湖碧浪涌仙台。 重重宫殿春风暖,隐隐轩窗树色催。 此是紫宸临幸处,过桥车马莫迟回。 入夏之后,孔璐华再赴瀛台,又成诗一首: 又向金鳌望玉京,芰荷十里是蓬瀛。 红蕖开作香天远,翠盖铺成绿地平。 水泛间汀容鹭浴,风吹清气送人行。 楼台多少方壶岛,四面仙云绕凤城。 随着这一年的天气转暖,阮元的命运,似乎也开始向着更好的方向转变了过来。 嘉庆十五年四月,《皇清文颖》的续修之事终于结束,董诰等人共计修成《皇清文颖续编》一百余卷,上呈嘉庆。嘉庆欣慰之下,也为编修人员一一加恩赏赐,阮元也升了翰林院侍讲。侍讲一职本是从五品,但翰林之中,侍讲实际职务与编修并无多大区别,主要是品级上的晋升,如无其他职务,则大多只是闲职。正好这时嘉庆念及唐代诗文皆有不少佳作,曾祖康熙编定《全唐诗》,尽收有唐一代诗作,可唐代文章却直到《四库全书》修成,都没有一部总集。于是数年之前,嘉庆便下诏开始编修《全唐文》,一并在文颖馆修定,阮元也便继续参与了《全唐文》的编撰之事。 然而,让嘉庆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阮元竟主动提出,愿意兼领国史馆编辑。 “阮元,你与其他大臣,果然不一样啊。”嘉庆忽然听阮元主动请缨,希望修纂国史,一时也有些惊讶,对阮元道:“其他人在文颖馆有个兼职,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你倒好,《全唐文》编修之事还不够,又要修国史吗?朕也想听你讲讲,这国史之事,究竟有何难处,如今你竟然宁愿身兼二职,也要去国史馆再多办一份差事呢?” “皇上,修书之事,臣在杭州已办过多次,总是有些经验,同时监修两部书,臣应付得来。”阮元也主动对嘉庆说道:“其实不瞒皇上,《全唐文》编修之事,文颖馆已经集中了许多翰林,他们论经验,都要在臣之上,臣平日办事,不过与他们一同校阅《永乐大典》,却也不以为难。但修国史一事,臣最近听国史馆的翰林言及,却是有个难处。国朝大臣事迹,宫中有档案,世家有年谱,朝廷有碑铭,寻将起来,却也容易。可类传从来是修史为难之处,譬如这《儒林》、《文苑》二传,臣清楚国朝百余年来,无论治学有成之人,还是诗文之上,独有成就之人,都不在少数。可如今国史馆中,大多国朝名儒名士,史料都不过寥寥数篇,如此修史,只恐后世学人,耻笑今日修史之辈治史粗疏,臣也担心那许多饱学宿儒、好文之士,身后声名竟不能流传,如此实乃憾事。臣在江南多与名儒名士有所交往,若是臣兼修国史,想来集中各人行状,当是不难,是以臣在此请命,愿意兼领史事。” 阮元所言乃是事实,但修史的另一部分原因他却没有提及,若是自己在史馆修史有成,嘉庆眼看自己有了功绩,对自己进一步升迁,进而让自己官复原级,也就不在话下了。果然,嘉庆听了之后,也对阮元点头道:“嗯,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又有修史之能,那这件事,朕也准了。阮元,从明日起,你可就要两处奔波了,若是辛劳疲惫,可不要怪朕没提醒你啊?” “能为国朝修史尽力,是臣荣幸之事。”阮元答道。 “阮元,朕记得你之前收集四库未收书,给朕进呈了六十部,朕已另取一名,曰《宛委别藏》,但朕记得,你说这未收之书不下百余部,现在你可有其他抄本?”嘉庆又问道。 “回皇上,臣缮写未收书之事,一直不敢怠慢,上次进书之后,这三年又成书四十部,臣自可将这四十部送来。此外,尚有七十部书,先前未及缮写,臣也自可尽快补上。”阮元听着嘉庆之语,知道若能继续进献未收书,也自可让嘉庆更为满意,便即上言道。 “如此甚好,你继续去办吧。”嘉庆问完进书之事,沉思半晌,却又向阮元问道:“阮元,你数年前进献给朕的那篇《海运考》,朕近日又看了一遍,这海运之事,你如今想法,与当年相比,却是如何?是觉得海运可行,还是说已然尽不可行了呢?” “回皇上,这……”阮元听着嘉庆相问,心中也不觉有些异样。嘉庆方才与自己言及修书、史馆之事,或是自己主动请缨,或是事关文学之事,也算自己本职之内,可这时嘉庆忽然问起海运,或许嘉庆心中,依然清楚自己为政之才。只是心思虽想到这里,阮元一时却也没有正面对答,而是暂退一步,问道:“皇上,臣治才粗疏,不知皇上所问,应该如何对答。” “阮元,你若是治才粗疏,那这大清朝,还有几个督抚能让朕放心啊?”嘉庆不觉叹道,阮元听到这里,才渐渐放心下来。只听嘉庆又对他言道:“不过这些年你漕务之事涉及的少了些,或许漕运的难处,你一时也不清楚。嘉庆十年到现在,六年了,每一年江淮之处,都是暴雨倾盆,加上黄河泥沙淤积,一年甚于一年,以至黄河大堤,竟然无年不决!朕清楚朝廷治河用银,雍正之时不过八十万两,可三年前朕却发现,这河工物料的价格,已经涨了两到三倍,没办法啊,朕也不能逼着民间强买强卖不是?可这一下子,河工开支竟每年要多出一百六十万两,如此方能保河堤坚固,但这河堤到了第二年,却还要重修。若是这样下去,非但各省亏空赔补,徒劳无用,就是漕粮北运,也必然延误许多时日,戴衢亨、托津,朕都派去修过河堤,可他们一走,情况还是没什么变化。几年来,有人建议在河口处改道,开王营减坝,向北分流水势,朕也试过,可稍一实行,黄河沿岸便是水溢数尺,这样根本实行不了啊?若是之后几年,雨灾决堤之事依然如故,这漕粮北运,只怕就要耽搁一大半了。所以,朕最近这些时日,也想着重开海运之议,若是海运可行,便分一部分漕粮出来,走海运北上京师。既然你写过这《海运考》,其中之言,也多有涉及海运可行之处,朕也想先问问你的看法。” “既然皇上如此相问,那……臣还是以前的看法,海运乃万不得已之举,然亦非绝不可用之法。先前元朝海运,虽有漂失,然只要行之数年,海船熟悉运道,漂失之事便可大减。至于集中海船的港口,雇用运丁之事,臣先前也都曾经言及。只是……既然皇上言及如今用银,仅仅治河开支,便已经数倍于前,这海运诸事,无论修海船、雇水手,也都需要一笔开支,这笔开支眼下如何能够省出来,各省是否尚有余银,这些臣未经实务,便不清楚了。”阮元想着这时海上情况,便也将其中利弊,以及未决之处,一一告知了嘉庆。 “也就是说,如今若是要行海运,依然困难了?”嘉庆问道。 “皇上,臣不是说海运之事一定困难,若以臣在浙江所见,浙江亏空,不数年便可赔补,届时以府库之盈余,充海运之用,似无不可,即便现在要用,旧亏不过晚补上几年。可海运一事,涉及江浙两省,江苏如今有无亏空、亏空多少,能否如期补足,臣便不清楚了。”阮元答道。 “江苏吗……”看嘉庆的神情,江苏的亏空问题似乎比浙江严重很多。 过了半晌,嘉庆方才回过神来,对阮元道:“也好,既然如此,朕也给江浙两省去一道上谕,让两省督抚,尽快调查海运是否可行之事,两江总督勒保、江苏巡抚章煦、浙江巡抚蒋攸铦……也都是朕信得过之人,朕不想逼着他们强办海运,但若是有这个条件,为何不去一试呢?”先前闽浙总督阿林保调任两江总督,不过半年便即死于任上,继任的松筠因勘察蒙古、盛京土地之故,也被嘉庆调离,这时的两江总督已换成了白莲教战争中长年主持战事的老将勒保。 “皇上明察,海运之事,正需两省合议,方有应对之法。”阮元也对嘉庆答道。 这一日阮元奏事已毕,便即退下。而通过最后的海运之问,阮元也逐渐确信,嘉庆多半日后还会在地方督抚要任之上,对自己委以重用。只不过时机未到,尚需自己先在文史二馆有足够功劳可称,嘉庆方有晋用自己的理由。 而不久之后,嘉庆也相继对勒保、章煦、蒋攸铦三人下了旨意,让三人用一年时间,详细考察海运是否可行之事,对海运一切实行细节,务必探察得当,一年之后,再综合各处情况,回禀自己海运可行与否。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太平岁月 阮元归家之时,却也意外发现,家中后园之内,这日也多了一抹全新的颜色。就在这一天,孔璐华托人从曲阜家中送来了不少花木,将它们尽数移植在花园里,阮元方一归家,看着各色鲜花争奇斗艳的后花园,心中也不禁愉悦。 “夫人今天真是好兴致啊,这许多花木,真是让这衍圣公府的后园,犹如仙境一般啊。”阮元主动对孔璐华赞叹道。 “夫子回来啦!”孔璐华看着阮元归来,心中自也开心,一边指着自己种下的许多新花木,也一边对阮元介绍道:“你看,这边是藤花,那些是桃树、海棠、槐树、榆树……还有这个呢。”说着,孔璐华也指着自己身边花坛里的几丛花,对阮元道:“这些杏花,是我小的时候在家里就最喜欢的花,如今咱们在京城安顿下来了,就想着……也在这里栽一些嘛,夫子,你也很喜欢杏花吧?” “是啊,昔年先师杏坛讲学的故事,我也是从小就有听闻。夫人,这就是杏坛的杏花吗?这样看来,这些杏花也真的很美啊。”阮元也对孔璐华道。 “嘻嘻,有个精通典故的夫子,还真有趣呢。这些杏坛的杏花啊,我最喜欢了。夫子你看,这里的杏花啊,从来都有两种,夫子你帮我看看,是红色的杏花好看呢,还是白色的杏花好看?”孔璐华看着阮元神色轻松,也和他相互打趣道。 “嗯……夫人今日穿的是青色衫子,这样说来,我倒是以为青衫配红花,让夫人更漂亮些,要不,夫人也来看看?”说着,阮元也走上前来,从花坛里折了一支红杏,轻轻别在了孔璐华的额头之上。 “哈哈,夫子,你也很懂如何讨好夫人嘛?”孔璐华想着自己头上的杏花,心中却也多了一丝甜蜜。 “是啊,夫人名为璐华,正是如花似玉之意,今日这朵花,与夫人也正相配啊?”阮元打趣道。 “夫子的话真甜……”孔璐华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温暖,便对阮元笑道:“那么……夫人想要永远把今日戴花的样子记下来,不知道夫子能不能答应我呢?” “夫人是想……让我把夫人画下来?”阮元轻轻抱住了孔璐华,向她问道。 “嗯,夫子,你的学生给你画的小像,我看着画的都不错呢。所以……夫人也想要一个。” “好啊,只是……我这画艺从来拙劣,若是画得不好,夫人可别见怪啊。” “那你今日就好好看看夫人,之后好好练练,等你画的时候,可不许再找借口!” 红白相映的杏花之内,阮元和孔璐华呼吸着花中溢出的香气,一时间也都不愿移动,只想着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 三公庭下例栽槐,更取时花处处栽。 淇竹低随青柳密,海棠高共紫藤开。 还添阙里坛中杏,但少扬州江上梅。 待得十年深雨露,绿阴红树满春台。 京城的日子,少了巡抚部院的诸多辛劳,却也多了几分诗情画意,甚至有些时候,阮元念及这番安闲,也情愿在这样的时光里多停留些时分,哪怕只有片刻。 看着京中生活日渐安稳,阮元也给扬州去了信,让阮常生夫妇入京,自己也想着一旦能够再度为嘉庆启用,就让阮常生正式进入国子监。而阮元进了史馆之后,史馆中官员多闻阮元学识,亦自敬重,阮元与各人终日研讨编修列传、采取唐文之事,也一样乐在其中。只是这一日,嘉庆却又叫来了所有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各人方一落位,嘉庆便也按捺不住,向着各人训斥道: “庆桂、禄康,你二人即为旗人宰辅,这约束八旗之事,难道不是你们的应尽之责吗?可你们如今都做了什么?!明亮家的轿夫聚赌,朕让你们去查,你们一连月余,都对朕唯唯诺诺,无一语确实,现在……原来如此,你二人家中,竟皆有参与赌博之人!八旗子弟,骑射为本,兼以文事,如此方为安身立命之道,如此方对得起朝廷栽培。可现在京中八旗,平日有多少人无所事事,聚赌听戏无所不为!长此以往,国家若遇外敌,朕要让何人上阵御寇?朕以前还以为旗人子弟不务正业的,只是那些庸下人家的子弟,今日朕明白了,你二人身为辅弼之臣,便从无教训八旗之心!长期以往,旗人子弟,该如何维持昔年淳朴风气?!” 原来,这时京城之中,有御史向嘉庆检举大臣明亮一家有轿夫聚众赌博,期间多有八旗子弟参与。嘉庆听了,当即大怒,便让庆桂、禄康严加查办。可不久之后,竟又有御史上言,聚赌之人甚多,包括庆桂禄康二人轿夫家仆,俱有参与其中,是以这日嘉庆将所有重臣尽数叫来奉三无私殿中,在各人面前,对庆桂和禄康再不留情面。 “皇上,奴才……”禄康眼看形势不妙,又是家中仆隶犯事,便以奴才自称:“是奴才驭下无方,奴才平日公务太多,一时对家中仆隶失了约束,还请皇上治罪!” “治罪?去年王书常盗银之事,你便有失察之过,当时朕念你是宗室,只让你降级留任,其余暂不追究。可如今你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再次失职,既然如此,朕对你也留不得情面了!现在就传旨下去,褫夺禄康大学士一职,之后以闲散宗室身份,回家思过去吧!禄康,你也给朕记住,不要以为你是宗室,朕就能对你网开一面,秀林做吉林将军,当六部尚书的时候,做得比你更好!他如今被查出侵吞国库用银,朕一样处了他绞决!你若是不思悔改,之后再有违法失察之事,朕照样对你严加查办!” 嘉庆所言王书常,本是工部吏员,可在工部任职之时,却伪造工部官印,陆续偷盗工部用银,这件事在上一年被揭发,王书常当即问斩不说,许多管理工部事务的官员也被降级惩处,禄康兼管工部,自然难辞其咎。而秀林是之前的吉林将军,也做过吏、户二部尚书,因被查出在吉林侵吞三万两府库存银,这年也被嘉庆处了绞刑。禄康自然知道秀林下场,再也不敢多言,只去了朝冠,在一旁不住叩头谢罪。 “皇上,奴才年纪也大了,这件事奴才对家中之人,一样有所失察,如今奴才别无怨言,唯请皇上降罪。”庆桂也对嘉庆说道。 “庆桂……”嘉庆向着庆桂竟也有失察之事,心中自然恼怒,可转念一想,庆桂与禄康却是不同,禄康本来就是平庸之辈,只是因宗室身份才补了大学士,嘉庆罢免他自也不难。可庆桂毕竟在军机处辛劳任职两朝,前后二十余年,想到这里,嘉庆也自然有些不舍,只好对庆桂道:“也罢,庆桂,你平日劳苦,朕自然也清楚,只是你年纪也大了,终是不能兼顾家中朝廷。你大学士一职,朕可以暂留,军机处吗……以后每三日入职一次,也就够了。” “奴才谢皇上开恩!”庆桂也当即向嘉庆谢恩道。 “其余之人,这轿夫聚赌之事,确实和你们无干,但你们也要记住,你等都是朕心腹之臣,自然也当办事勤慎,严于驭下,若是你等办事也有所懈怠,那只会上行下效,各部司官、直省府县,只会纲纪凌夷,终致法度败坏,国将不国!禄康、秀林,便是前车之鉴,日后若是你们之中再有人不顾法纪,朕一样绝不容情!” “咳咳,咳咳!”不想嘉庆话音方落,一旁的戴衢亨竟已咳嗽不止,一时支撑不住,俯在了地上。 “戴中堂,戴中堂!”董诰看着戴衢亨之状,也连忙在一忙扶住了他,对嘉庆道:“皇上,戴中堂这些时日劳碌过甚,一时失态,还请皇上恕罪!” 嘉庆看着一旁的戴衢亨,只见他须发皆已是灰白之色,面容憔悴,犹自支撑,自也清楚三年下来,戴衢亨前有治河之事劳心劳力,后有花杰上疏弹劾,一连数月不得心安,升了体仁阁大学士,平日事务更为繁忙,是以他年纪虽不如庆桂董诰,身体却已经大不如前了。自己方才这番话,本也不是针对戴衢亨而言,一时心中不忍,便也对董戴二人道:“董诰,扶他先下去吧,之后拟旨之事,朕叫军机章京过来就是。” 董诰和戴衢亨连声谢恩,戴衢亨随即也在董诰搀扶之下,先行拜退而去。嘉庆这日也连续对重臣进行任免,两江总督勒保加大学士衔,补足宰辅空位,托津也因治河、办案多有劳绩,加封户部尚书,补上秀林之缺。既然庆桂已经渐渐退出军机处,托津自然也需要进一步升迁,以便办理更多要事。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诂经精舍的遗憾 数日之后,嘉庆也自著《训喻八旗简明语》一篇,对八旗之人予以下发,期望八旗子弟可以认真阅读,修习文武而不再沉迷赌博之事: 八旗子弟,国之世仆,百有余年,英才辈出,不可胜记。然生齿日繁,间有失于教训之子弟……唯图片时逸乐,罔恤一世身家,深可悯也。最可恨者,无如聚赌,盖开局之恶棍,其意总在敛钱,受其愚弄,昏迷不觉,诚可哀也。好赌之人,其弊有五……此五弊贤者必不犯,不肖者必不改,特书此数语,诞告八旗,务令家喻户晓,尔都统、副都统七十余员,何忍视国家有用之子弟,半为无用之匪徒,不为朕加意训导耶?八旗子弟观朕此旨,能翻然改悔,日引月长,皆复旧习,成佳士,诚国家之大福也…… 只是这篇文章发出之后,在八旗之人中,却也没有多少影响。相反,倒是有不少茶馆酒楼里的八旗闲散之人,对这篇御制文不屑一顾。 “你看到了吗?皇上前日那篇什么八旗简明语?这一次,不会让我们背下来吧?” “背什么呀?成天咱们八旗中人,要么就只能进官学,要么就只能练骑射,这样的日子,你能过得几日?我看啊,皇上今日禁赌,这明日,外面还不知道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对啊,就恒兄你读书那个样子,皇上这文章,你还能记得住不成?” “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我天生就不爱读书,可你说去练骑射……你说这太平盛世的,我练好了骑射,要去做什么啊?上阵杀敌吗?就现在这边疆,你们说敌人在哪儿呢?” “是啊,都说汉唐之时能上边疆立功,说什么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如今这天下,你做了百夫长,那你一辈子也就当个百夫长了!我都听说过,汉朝那时候有匈奴,唐朝那时候有吐蕃,现在呢?那边有绥远城将军和驻藏大臣,哪个不长眼的还想谋反不成?这骑射练与不练,有什么区别呢?” “唉,也是我家中阿玛是佐领,总也有些家业,日后若能一样补个佐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庆兄,你这样想才对嘛!你是佐领的儿子,以后就老老实实补个佐领。至于那都统,你们想想,那都统的儿子不也想补都统嘛!” “就是就是,还是喝茶痛快!” 八旗之内,虽一时赌博之事大减,可八旗子弟的风貌,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这篇文章而有多少改善。 这些八旗中的变化,与眼下只是五品侍讲的阮元却也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这年九月,阮元又加了日讲起居注官,也算是进一步得到了嘉庆信任。同时,张鉴也从杭州意外来到了京城,阮元看自己学生主动入京看望自己,心中大喜,这日便也请了张鉴到衍圣公府,想着和他一叙师生之谊。 这日席中另有两名文士,一人是阮元所邀,另一人则是与张鉴同来京城。一时间各人烹好了茶,便也说起阮元修书之事来。张鉴熟悉杭州情况,主动对阮元道:“老师,杭州的同学们,还有镛堂、积卿各位先生,这次听闻老师入了国史馆,准备编修国史儒林、文苑二传,可是高兴得不得了了!这才两个月,就有不少治学之人,主动把家中先祖的行状碑志寄给了我们,辛楣先生、抱经先生(即卢文弨)族中子弟,各有年谱,都托学生带了过来,还有这仁和县的孙志祖孙御史、丁杰丁教授……好多名士人家呢。如今我们有了这许多文稿,作一篇上佳的儒林传出来,当是水到渠成啦!” “是啊,历朝儒林、文苑二传,有内容翔实,文字兼优者,亦有语焉不详,言行寥寥者,其中区别,当是国史修订之时,行迹采集便有不同。如今我们有了这么多人支持,这国史儒林传,我当亲自主稿,务使先贤逸事,永存于后世啊?”阮元想着自己虽然是贬官之身,却也能为修史尽一份心力,自是满意。看着张鉴身旁和自己身旁的两名年轻文士,却忽然想起,自己只是听张鉴说起他同来之人,还没给二人相互介绍,便也对与自己同来那人道:“星伯,方才忘了告知于你,这位是乌程张鉴,字春冶,在杭州之时,就是我的学生,与他同来那位,名字叫做严可均,字景文,是春冶的同乡,也是听说我在京中编修《全唐文》,才一同过来的。春冶、景文,这位是翰林编修徐松,字星伯,他做翰林的功夫,可要比我当年刻苦多了,这几年时间,星伯从《永乐大典》中辑出了《宋会要》五百卷,这可是当年修四库的时候,都没有辑出的宋人经典,他这一辑录出来,天下学人,自当多添一部佳作了。” “是吗?芸台先生,这样看来,后学这一次来京城,是来对了啊!”那名叫严可均的文人本是举人,做过教谕,这时只在安澜书院教书,听阮元讲起徐松之事,也不觉感叹道:“后学多年之前,便想着朝廷既然要修《全唐文》,那为何李唐之前佳作,竟不能再辑成一书?只是朝廷之中,似乎无人愿意再修新书,是以后学想着,若是有可能,就由后学自己来修吧!只是后学读书虽多,却也有不少典籍,一直遗憾未见,这《永乐大典》修成于明,或许就能多保存下来一些前唐文章呢?只是先前后学家中清贫,竟是无缘入京,所幸后学眼下主讲的安澜书院,是芸台先生所建,后学又和春冶兄相熟,这才有了入京的机会。今日见到徐兄,也是同道中人啊!”安澜书院在浙江海宁,是阮元任上所建,故而严可均对阮元为人,一向也是敬佩不已。 “是啊,严兄所想,正合我意啊!”徐松听严可均讲起自己志向,也对他赞叹道:“这《永乐大典》修成之后,多少先贤古籍,典章制度之书,竟是数百年无人问津。若不是竹君先生首倡,重辑大典,只怕百年之后,不少今日尚可一见的文章,就要绝迹了啊?我初入翰林之时,便即对这《永乐大典》多有研读,不想方才一年过去,这《永乐大典》竟然就少了两册,虽然卷帙不多,可若是日积月累,亡佚之作,便绝不会少了。严兄能将其中先唐古文尽数公之于世,对天下读书人而言,可是大功一件啊!” “是啊,你二人今日之所为,后世学人是会记住的。”阮元听了二人之言,也对他们赞叹道:“这为学一事,我曾经和春冶说过,在于不忘旧业,且勖新知,可是先人图书,散佚犹多,若是后人不能知前人所言之物,又如何做到不忘旧业呢?景文,你毕竟也有功名,若是想入翰林院观书,我为你想想办法,星伯若是还有想要辑录之书,也尽可告知于我。这《永乐大典》,虽然我们已经严加看管,可毕竟只有这一份啊……辑录古籍,最好的时间,就是现在,辑佚之事若是我们不做,后世学人看到的《永乐大典》,只怕会越来越少,这件事要是交给他们去做,可就更难了。” “后学多谢芸台先生相助之恩!”严可均也向阮元答谢道。 不过,说道“不忘旧业,且勖新知”这八个字,阮元却意外想起了诂经精舍,便也向张鉴问道:“春冶,我走了以后,诂经精舍如今怎么样了?” “老师,诂经精舍……”不想这时张鉴神色,却意外黯淡了下来,直沉默了半晌,方才对阮元道:“实不相瞒,老师,诂经精舍这些时日,多半是要停办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阮元听着张鉴之言,一时也不敢相信。 “老师,诂经精舍的经费问题,已经越来越严峻了。”张鉴看阮元问起,便也答道:“其实老师二抚浙江之时,诂经精舍便已出现了入不敷出之象,那时还有老师廉俸支撑,精舍方才维持了下来。可老师走后,这精舍无人愿意出钱修缮,也无人愿意为其中主讲筹资,就……我们也问过蒋中丞,问他能不能帮一些忙,把诂经精舍维持下来,可蒋中丞一个月前,被借调到了南河,也管不上我们了。官府这边没有人愿意出面,只凭我们的财力,实在是……”说到这里,张鉴也说不下去了,言语之中,竟已有了呜咽之声。 “芸台先生,我听春冶兄说起过,蒋中丞愿意帮我们把精舍房室都留下来,可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若是……若是以后先生还有来浙江的机会,我们东山再起,也不是问题啊?”严可均在一旁安慰阮元和张鉴道。各人这时也不知道,蒋攸铦只在浙江当了两年巡抚,便升了两广总督,南下广州去了,此后二十年间,浙江历任巡抚对于兴复诂经精舍一事,竟一直没有兴趣,诂经精舍也就此停办了二十年之久。 阮元自然清楚,如今的自己也无力维持诂经精舍,一时也是沉默不语。 “芸台先生,这兴学之事,本就不易,更何况后学也知道,精舍所授之艺甚多,维持起来,也要比其他书院难多了。但是芸台先生,这诂经精舍既然已经立于世间,后学想着,也自然会被浙江读书人所铭记才是啊?或许以后浙江也另有贤达之人,愿意出资重建精舍呢?”徐松见阮元似有不快,便也安慰他道。 “说得是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对各人道:“我虽曾为各位师长,可如今在京做官,却也帮不了你们太多。但我也想着,只要咱们能把诂经精舍之名传下去,以后读书治学之人,自然清楚咱们心志,到那个时候,精舍定有复兴的机会!既然今日我等也只能品清茶,讲学问,那咱们这茶,一定要细心品过,辑佚之事,也要继续商谈一番才是!”说着,阮元也为各人将茶点一一分了下来,各人心中虽有遗憾,却也看到了希望,这日品茗讲学,也自有其中乐趣。 不久之后,徐松又从《永乐大典》中辑出《河南志》、《中兴礼书》等宋人佚作,并且根据大典中长安、洛阳旧图,完成了《唐两京城坊考》一书。而严可均则遍集前唐古文,成《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一部,使大量濒临散佚的前唐文章可以流传于世。 随着阮元修史之事被学生们传扬出去,越来越多的宿儒之家开始相应阮元,主动向京城提供了家中先祖著作、家传行状,阮元修史也方便了许多。而修书辑佚,自非一日之功,转眼秋去春来,已是嘉庆十六年二月。阮元得了诸生相助,自己那部《十三经经郛》这时也已经编撰完毕。不过这一日,阮元看着自己堆满书架的一卷卷手稿,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叹了叹气。 “夫子,你这又是怎么了,这什么《十三经经郛》,你不是已经修成了吗?这样你也不高兴啊?”孔璐华看着这时闷闷不乐的阮元,不觉好奇问道。 “夫人,这书修的不好。”不想阮元却对孔璐华道:“这部经郛,我本来想着,是应该集中所有经解中精华部分的,可修书至今,我却发现,许多我本应参阅的古籍,我都给忘了。这样修出来的书,又能称得上什么佳作呢?若是传了出去,不过……不过贻误后人罢了。” “唉,夫子对自己要求还真严格呢。”孔璐华不觉叹道。 “也不是要求严啊。”阮元也对她笑道:“其实我原本所想要参考的古籍,我都看过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书我越看越多,却发现自己看过的书,竟是越看越少,正是学海无涯,终我一生之力,或许也不能穷尽这些经典啊。” “嘻嘻,夫子就是想说,自己学问比别人大吧?” “哈哈,不过回头想想,我也舍不得啊?”阮元又感叹道:“我这部书里,有些部分,我自己感觉编得却也不错,尤其是这《诗》、《书》两篇,怎么看也算精当之作了,若是就这样放着,若是有一日竟然散佚了,那也可惜啊?尤其这《诗》之数篇,我已将三家诗残篇尽数汇集,又怎么能对后学藏着掖着呢?”所谓三家诗,指的是西汉初立五经博士时,讲《诗经》最为显要的齐、鲁、韩三派儒生说经之言。由于后世《毛诗》崛起,这三家说诗之作渐渐散佚,清时已然无存,即便是有志于兴复古籍之人,也只能从各种古书中寻找三家诗作的遗句,以作参考之用。 “那夫子,这些书你若是真的觉得编得不好,就别刻了,你留在这里,总也有地方装着。至于《诗》、《书》那几篇,你多抄几份备下,不就能传给学生了?”孔璐华也对阮元建议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 痛失柱石 “夫人,你还没跟我说说呢,今日皇后那边的亲蚕礼,夫人看得怎么样啊?”阮元忽然向孔璐华问道,原来,按清代一般定制,皇后虽继承了自古以来的亲蚕之礼,可陪同之人却往往只有后妃和亲王、郡王福晋,一般大臣家眷都无法参与。但这一年亲蚕之时,皇后却想着孔璐华本有一品夫人诰命,又是衍圣公府之裔,特意请来参与亦属无妨,便也让孔璐华前往观赏养蚕之事。 “这个嘛……还好啦,毕竟夫人我以前也养过蚕嘛。其实这一天就结束的亲蚕礼,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将切好的桑叶喂幼蚕吃些,也就散了。只是……”说着说着,孔璐华却也想起了教授阮家一门养蚕的苏九妹,其实阮元早在归京之后,就将苏九妹自尽之事告诉了她,孔璐华想着旧日之事,心中也自是难过。这时距离苏九妹之死,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各人心中那种不快也已渐渐散去,可这日亲蚕之时,看着嗷嗷待哺的幼蚕,孔璐华自然也回想起了永胜村学蚕那一日,伤感之情,不觉重现。 “夫人,我……是我不该问这些。”阮元察貌辨色,自已清楚妻子心意。 “夫子,没关系啦。九妹的事,或许我……我也有些做得不够好,可是咱们能做的,也都做了,夫子也不用太自责了。”孔璐华也对阮元道:“不过,九妹人虽然不在了,她养蚕的手法,我却也学了不少,若是以后果然能有一二裨益之处,那也……也就对得起她当年辛苦了啊?”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可我们生于人世,也总该让她们瞑目啊……”阮元升了侍讲之后,却也不时想着,或许嘉庆见自己旧过已然渐渐弥补,就会让自己官复原级,可想到苏九妹之事,心中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这时的阮元也不会想到,自己升迁之事,在嘉庆那边已经提上了日程。 “你是说,那孔府圣裔,不仅礼法娴熟,而且对桑蚕之事,还可以亲力亲为?”这日皇后在圆明园内,也对嘉庆说起了孔璐华之事,让嘉庆一时都颇为好奇。 “是啊,我们也都没想到,这位圣裔竟有如此之能啊。”皇后说起亲蚕之事,竟是一直对孔璐华赞叹有加:“原本我们也只是想着,这亲蚕礼,只各人看过幼蚕食叶,便也就散了。却不想这位圣裔夫人,看到那些幼蚕,说起喂养之事,竟是头头是道,如何用匾,如何用网,如何放蚕。哈哈,她当时说了那么多,现在竟是一半记不住了啊?” “是吗?对喂蚕之事有这许多了解,真是不易啊。”不过,嘉庆却也有些担忧孔璐华当时的处境,问道:“可是她这般言语,在座那些福晋,还有如妃、淳嫔她们,不会心生嫉妒吗?若是只将这养蚕之法悉数背下来,也不过只是记忆之功,却不能服众啊。” “是啊,最开始的时候,这嫉妒之语,妾都能听见呢。”皇后也对嘉庆笑道:“可是很快就变了,只因那圣裔夫人,亲见宫中养蚕迫不得法,便亲自取了桑叶过来,一边另取了鹅毛,将桑叶幼蚕一一分开,让幼蚕都能被桑叶喂饱。而且啊,那夫人一举一动,都自是优雅不已,待她将一匾之中桑蚕尽数分拨完毕的时候,席间妃嫔福晋,便已再没有妒忌之语,只剩下心服口服了。皇上,这位衍圣公胞姐,一品夫人,丈夫便是皇上多年前经常对妾言及的阮元吗?” “是啊,阮元……”嘉庆想到这里,却在不觉间多了一个念头,忽然问皇后道:“这件事朕应该和你说过啊?怎么,你是觉得阮元一个五品翰林,与这位圣裔颇不相配,是吗?” “皇上,妾不敢擅言朝政,更不敢妄言人事。”皇后忙辩解道。 “无妨,其实这阮元……或许也是朕考虑不周了。”嘉庆这样说,却也是因为这些时日,他回顾刘凤诰一案,多有不解之处。阮元与刘凤诰文才吏能,均是朝中一流,是以嘉庆虽然放逐刘凤诰、贬谪阮元,心中却一直想着重新重用二人,便也多次翻阅旧时案卷。翻看之中,嘉庆意外发现,最初弹劾刘凤诰的陆言,只说到了刘凤诰舞弊之事,对所谓连号,竟是全未提及。而刘凤诰案第一次出现连号字句,已是托津和卢荫溥办案之时。这样看来,阮元不知刘凤诰连号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刘凤诰有无连号这般重罪,或许也要商榷。换言之,阮元绝非有意徇隐,只是一时失察,又是同窗旧友,强使阮元违背交情直言旧友之过,也有些对他过于苛刻。所以早在皇后言及孔璐华之时以前,嘉庆心中便早已有了尽快重新启用阮元的想法。 “皇上,那阮元监修国史,可有怠慢之处啊?”皇后看嘉庆颜色少霁,便也旁敲侧击地问道。 “不,阮元一直勤于修书之事,如此看来,是朕大材小用了。”到了这时,嘉庆也不愿再向皇后隐瞒,而是直言道:“不过,当年的刘凤诰一案,终究是刘凤诰自己认下了罪行,朕若是过早复任阮元,只怕其他大臣那里,也会以为朕赏罚不公啊。朕会给阮元机会,只是这些事,都急不得啊。” “皇上也是想,若是阮元能被皇上复任,那他之后任官,便是皇上恩德,如此他也能尽忠于朝廷之事吧?”皇后忽然补充道:“只是那阮元,妾听起来总是个正人君子,皇上这般动之以权术又是何必呢?妾以为那阮元无论如何复任,都会对皇上尽忠尽力啊?” “你想多了,朕……朕只是依法度行事罢了。”不过,嘉庆的真实想法如何,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至少这时的嘉庆,已经开始盘算起了下一步计划: “詹事吴方培,可以迁为内阁学士,詹事之位,就由少詹事王宗诚先补上,这样少詹事之职……皇阿玛当年超迁阮元,让他不过三年便位列京卿,其中第一步,也是少詹事啊。” 看起来,阮元复任之事,也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到了四月,京城渐渐春暖花开,也正是官宦人家出游的最佳时日。京中万柳堂,京郊西山,都是文人墨客汇聚吟咏之所,这时清王朝内无民变,外无边患,也正是达官贵人最为轻松的时候。而这一日,阮元也带着孔璐华到了西山观赏风景,只是闲游之余,阮元却也准备了不少祭品,来到西山的朱珪墓前,为老师献上迟来的祭拜。 “老师,学生来晚了啊。”阮元回想着朱珪生前教诲,自己深陷困境之时,又是孔庆镕以朱珪遗书助自己脱困。自也不胜感慨,对着朱珪的墓碑道:“学生至今记得,当年学生初任巡抚,为政之事一窍不通,是老师亲授学生巡抚之道,学生两任巡抚八年,如今当年的两件要事,海寇业已清除,近二百万亏空,也已经补上了八成,而且学生在浙并无新亏。学问之上,老师从来告诉学生,汉宋之学,不可偏废,如今学生亲修国史,自是力主汉宋之平,不以一己之好恶,定列传之存废。学生知道自己天资驽钝,或许这些事学生做的也不好,但总是尽力去办了,老师,您也请安心吧。只是学生却没想到,老师过世三年,学生竟还要靠着老师相助,才能留在这京城啊。” “夫子,其实我们当时看到朱恩师书信,也都吃了一惊呢。”一旁跟随阮元过来的孔璐华也补充道:“恩师他老人家书信中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若是你在他去世之后,有品行不端之事,这封信就请衍圣公亲自毁去,也就是说,最后救了夫子的,还是夫子自己啊。”只是孔璐华说着说着,也想起了自己与朱珪那次相见,当时自己和阮元之间,虽已渐除嫌隙,却仍是有些不够相合之事,也是朱珪为自己夫妻开解,送了自己一个怀表,阮元的进食才得到稳定,一时感怀旧事,便也对朱珪的墓碑道:“朱恩师,您就放心吧,我和夫子成婚,现在已经十六年了,一切……都挺好的。夫子虽说有此一难,可是现下修书办事,也都勤勉,所以我想着,或许再过些时日,皇上就会原谅夫子了。恩师,夫子在浙江那八年啊,我虽是夫子身边人,却也要说一句实话,夫子做了许多有益百姓的善事呢,大家平日总是说学以致用,夫子虽然很少说这样的话,可他做得,在我看来,可是这大清国内的第一人了。” “老师,夫人这番话是过誉了。只是……”阮元终是饱读圣贤经典之人,对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理,心中也是一向认同,在京城时间长了,却也渐渐开始想到,若是自己还能再任外省,对各省政事有所兴革,才是真正惠及天下之事。可如今自己这样的地位,似乎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夫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孔璐华也对他笑道:“夫子的意思,是要重新做个巡抚,或者……做个总督,我看现在的夫子也应对得来了。其实也是好事,夫人我前后在京城住了三年,却也有些厌了,若是能去些山水风景更好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多写几首新诗呢。恩师,现在天下这么大,需要帮助的百姓也有很多,您一定也希望夫子早日官复原级,继续做些有益于天下的事吧?” “夫人,这……”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虽是诙谐,念及朱珪坟茔便在身旁,却也只好克制住了。 “阮世兄,阮世兄!”这时,朱珪之子朱锡经的声音竟从阮元身后传了回来,原来这日本是朱锡经带了阮元夫妇前来拜祭,随后他便去了外面官道之旁歇息。这时阮元回过头,竟见他神色略有惊慌,似乎官道之上,竟是有要事发生一般,忙走了过来,向他问道:“朱世兄,外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阮世兄,京中出大事了。方才我听几个京中官差说,就在今日上午,留守京中的戴中堂,病重不治,竟是……去了。”朱锡经忙对阮元道。 “你说什么?!”听到这一句话,阮元也是顿时大惊。 嘉庆十六年四月,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一向勤于政事的嘉庆重臣戴衢亨,因积劳成疾,在嘉庆出巡五台山之时于京中去世,享年五十七岁,后赐谥号文端。 朱锡经见阮元惊异,也对他道:“阮世兄,方才京中那些差人,就是要去五台为皇上报信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了。唉,家父尚在之时,原与戴中堂也有些过节,可即便如此,家父过世之前,依然说戴中堂乃是如今骨鲠之臣,让我不要与他结怨,如今他这一过世,朝廷之中,可是少了一位重臣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奇怪的传言 朱锡经见阮元惊异,也对他道:“阮世兄,方才京中那些差人,就是要去五台为皇上报信的,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了。唉,家父尚在之时,原与戴中堂也有些过节,可即便如此,家父过世之前,依然说戴中堂乃是如今骨鲠之臣,让我不要与他结怨,如今他这一过世,朝廷之中,可是少了一位重臣啊。” “夫子,你们说的戴中堂,我以前也听你提过几次,当年清剿海寇,你能和玉德、阿林保相抗,和李大人齐心协力,背后也有他相助吧?”孔璐华听二人说起戴衢亨之死,便也上前问道。 “是啊,戴中堂不仅在海疆之事上,对我多有支持,就是朝中政事,也是一向尽心。”可是说到这里,阮元却也感叹道:“不过,戴中堂毕竟身为枢臣,平日参决要务多了,未免有些谨慎,退朝之后与外臣相遇,往往不置一语。可所有的事他心里都有数,小岘兄也跟我说过,他曾经向戴中堂进言能够严查兵部吏员,当时戴中堂什么都没说,可半年之后,皇上果然下发了严查兵部的上谕,所以他才清楚。只是如此以来,朝中许多后进之人,未免便有些误解戴中堂了。而且戴中堂立朝从来敢言,凡有不和之语,必然竭力论辩,但也正因如此,许多大臣不仅与他不和,反而背地里以为他刚愎自用……唉,只有真正了解戴中堂的人才知道,朝廷之内,这一次损失有多大啊。” “阮世兄说的不错。”朱锡经也补充道:“起初我也不解,为何戴中堂与家父不和,可家父病危之际,来探视他老人家的竟然是戴中堂。后来我才清楚,家父当时,曾托戴中堂继续重用阮世兄,而之后阮世兄在浙江遇险,我听闻戴中堂也曾为阮世兄相辩,真是不以私怨废公务啊。戴中堂尚不及六旬,本是不该……如今董中堂年纪也大了,后面朝廷的事又要怎么办啊?” 只是死者已矣,空言终是无益,阮元一行感叹良久,却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现实,相继返回了京中。 戴衢亨的去世,对于嘉庆而言也是不小的打击,嘉庆得到讣告之后,当即从五台起驾归京,为之致奠。嘉庆比任何人都清楚,戴衢亨不仅办事干练,而且从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这份伉直敢言却只是在自己面前,平日他上奏之后,便即焚去底稿,绝无外朝市恩之意。也正因如此,朝中对戴衢亨多有风言风语,甚至有传闻戴衢亨在海淀多建私宅,其中务为奢靡,自己也暗中调查过这些,并无实据。是以这时眼看戴衢亨已不在自己身旁,嘉庆心中也是悲痛万分,只后悔他生前之时,对戴家赏赐犹有不足,见其子戴嘉瑞年幼,便破格加授骑都尉世职,并将戴衢亨之叔戴均元诏入京中,对戴氏一门继续重用。 这时朝中庆桂董诰俱皆年迈,朝中要事,基本都是戴衢亨和托津与嘉庆一并参决,这时戴衢亨骤然离世,对于朝政自也是巨大损失。而嘉庆准备诏入军机处的闽浙总督方维甸,又因母丧之故不愿入京。无奈之下,嘉庆只好破格用人,将卢荫溥职衔提升为四品,让他进入军机处做了军机大臣,很快又升通政司副使。卢荫溥也成为戴衢亨和吴熊光之后,第三位官职未及二品而得以参决要务的军机大臣。 只是,这时的嘉庆却尚不能察觉,原本平和寂静的圆明园内,竟也开始多了许多风言风语。 “财哥,你听说了吗?朝廷里那个戴中堂,好像是……是没了。我记得他们说戴中堂的时候,不是都说他勤勉能干吗?你说这老老实实做事的人,怎么命也这么苦呢?”这日的九州清晏宫禁之内,一个年轻太监与一个中年太监并肩而行,走到一半,那年轻太监竟按捺不住,主动向中年太监问道。 “小金子啊,这人哪,命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天生就该富贵,有些人呢,就是命苦,也怨不得别人的。那戴中堂的事哥当然知道了,那也是多年操劳,加上当时治黄河劳瘁过度,留下了隐疾,结果才……哎呦,听说他儿子啊,今年才十一岁呢。”这“财哥”说起戴衢亨之时,看来也是一样的哀叹。 “财哥,你说这治河,我在这里当差也有三年了,天天听皇上骂那些治河之人,什么吴璥啊、徐端啊、李亨特啊,我都背下来了,他们是真没用吗?那为什么皇上还要用他们啊?”“小金子”对朝中要员背景多有不解,也向“财哥”继续问道。 “我听说不是,这几个人啊,治河本是有一套的,你说他们不行,那换了别人,多半更不行了。”“财哥”也摇摇头,叹道:“可是如今这世道,又能怎么样呢?我看着这也七八年了,年年黄河都在发大水,而且水情也好,淤沙也罢,都是先前数十年所罕见,那这样大的灾情,你就算让大罗金仙下凡,他也未必能拿出个法子啊?这些年啊,外面天灾听说也是一年甚似一年,皇上别的不说,光忙着这治河救灾两件事,头发都白了不少了。唉,都是天命啊,小金子,按哥的意思,这事问题不在别的上,只是因为大清天下,要来天劫啊!” “财哥,这……什么是‘天劫’啊?”“小金子”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语,不禁好奇问道。 “天劫?这个很简单啊,就是说这天下每隔几十上百年,就要应一次劫数,若是这百姓天天安居乐业,那老天爷他也不高兴啊?所以呢,老天爷隔一段时间,就会给这人世间添些劫难,以前那许多年,为什么大家都说是盛世呢?就是前朝的时候,老天爷看百姓受的劫够了,便要维持一下中和之状。这百多年来,老百姓还算安稳,那当然就要再来一次‘天劫’了,哥听懂这行的人说啊,这年年大灾,黄河倒灌,都是小劫,但这小劫多了,那也就是说后面的大劫,它快要到了!”“财哥”面色郑重,严肃地对“小金子”道。 “哥,什么是大劫啊?难道会……会死人吗?”“小金子”听到这里,已然冷汗渐生,身子颤抖了起来,忙对那“财哥”求教道:“哥,你……你有什么办法吗?我……我年纪还小,我怕死啊!” “这……办法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一二,只是,小金子,这些话你愿意听吗?听了之后,你可得发誓绝不外传啊?” “哥,我都听你的,外人来问,我什么都不说!只要能让我活下去,这保个密什么的,我……我没有问题的!”“小金子”想着自己性命要紧,哪里还能想到更多,便已经把“财哥”当成了自己的救世主,不住向他恳求道。 “那好,我也先告诉你一点,这应劫之法,第一便是要去找一个人,这人啊……”“财哥”言语也渐渐露出了一丝神秘之感,悄声对“小金子”道。 “刘得财、刘金,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什么天劫?皇上平日尽心奉天,以仁待民,哪里会有什么天劫?这等妄诞之语,也是你们宫中当差之人说得出口的吗?”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严肃的太监声音,这刘得财与刘金忙回头看时,只见身后已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嘉庆最为信任的张进忠。 “张公公,这……这是真的啊!”刘金听了刘得财一番言语,这时竟不敢再相信张进忠,反倒对张进忠劝道:“张公公,这天劫是老天爷的意思,和皇上无关啊!这些年外面年年闹灾,这就是小劫,小劫多了,那这大劫也是免不了的啊?” “一派胡言!你读过书吗?你自忖学问,能及得上朝中那些大臣万分之一吗?这等言语,你可曾听那些饱学大臣们说过?”张进忠虽是斥责,却也念在刘金年纪尚轻,愿意与他讲几分理,只道:“刘金,我读书也不多,但我明白,什么样的人可信,什么样的人不可信!这等虚无缥缈之语,愿意去相信的,都是外面那些无知愚民!你做了内侍,便应该清楚这样的话,是不能在宫里讲的!刘得财,这刘金年纪还小,不懂规矩,但你应该懂!你怎么也不知好歹,净挑这些虚无缥缈之语,在宫里蛊惑人心!今日是你二人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们要是再让我撞见一次,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我……”刘金听张进忠之语竟完全无法解释“天劫”,一时竟急得快哭了出来。 “张公公,这刘金年纪还小,刘得财呢,是我平时管教宽松了些,您说您和他们两个较劲做什么呢?要不,您就大人有大量,把这两个奴才交给我教训吧,皇上那边,方才还有要事,说是让您过去呢。”这是,三人身边竟又有一名太监走近,这太监名叫杨进忠,因清室从来宣扬“忠义”之语,很多入宫太监为表忠心,都在入宫时改了名,以表其对清朝皇室“忠心不二”。张进忠和杨进忠只是其中两个人,此时宫中太监,尚有孙进忠、于进忠等人留名于后世。 张进忠听到杨进忠说起嘉庆传诏自己,当然不敢怠慢,只是想着二刘方才之语,多少也有些不放心,便对杨进忠道:“杨公公,不是我较劲,只是他二人实在胆大妄为,宫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怎么能一点分寸都没有呢!你也是入宫十年的人了,我平日侍奉皇上,许多时候走不开,这宫里的规矩你也多给他们讲讲。尤其这刘金,毕竟还小呢,别从一开始就学糊涂了,以后要是在皇上面前说错了话,是要掉脑袋的!”说罢,也顾不得再去和刘金解释其他,便即往奉三无私方向去了。 “张公公,您就放心吧!”杨进忠当即应答道。 这日张进忠走得快,又想着不过两个寻常太监一时妄言,总也无伤大雅,各人都是刑余之人,又何苦相互为难?既然自己已经对二人严加斥责,那嘉庆一边,还是少些麻烦为好。 只是张进忠却不知道,就在自己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几人言语之时,杨进忠却对刘得财和刘金多补了一句: “以后啊,这些话咱不在宫里说,也就是了。” 当波澜第一次划过湖面的时候,没有人清楚接下来是风平浪静,还是……暴风骤雨。 第三百七十六章 旧友的歧途 就在卢荫溥补任军机大臣的同时,翰詹之内,嘉庆也进行了人事调整,阮元改任少詹事,一样有了四品之职。这也意味着,阮元距离重归卿要之任已经不远了。 这日阮元因升迁之故,也前往圆明园拜谢了嘉庆,谁知出园之时,迎面正走过一位四品顶戴的官员来,走得近时,阮元也是又惊又喜,只因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卢荫溥。 “南石兄,我……南石兄得以拜任枢臣,今日我也是……也是想着真心祝贺南石兄。”阮元这时见了卢荫溥,自然也回想起两年之前,刘凤诰忽然自认连号,多半便有卢荫溥在背后唆使,只是这时当年旧事早已尘埃落定,刘凤诰连号已成为不争事实,自己却也不敢直接反驳于他,只得先将旧事隐下,先行恭贺卢荫溥升迁。 “好啊,阮宫詹,我也得谢谢你啊。”卢荫溥言语虽是如此,可阮元听着,却只觉其中尽是淡漠之情:“话说回来,阮宫詹,你这不过两年时间,也补任了四品,看来皇上对你,也是一样信任有加啊。” “南石兄说哪里话呢?”阮元眼见卢荫溥如此模样,竟已和七年前杭州试院之时判若两人,心中也不免有些黯淡,可想到二人毕竟好友一场,也不愿意把话说得过于难堪,只好对卢荫溥道:“南石兄做了枢臣,日后自然是前途无量了,或许再过得一两年,我也就该称南石兄一声‘大人’了。南石兄,实不相瞒,有件事虽然已经过了两年,可我……我总是觉得其中有些误会,不知南石兄能否听我一言呢?” “阮宫詹,你何必这样客气呢,但说无妨。”卢荫溥的言语还是一样冷漠。 “南石兄,当年金门兄的事,我至今依然觉得,其中有不妥之处。”阮元想着刘凤诰的事,总是要在卢荫溥身上做个了结,虽说这样可能也会惹怒卢荫溥,但旧友之谊,也让他不得不说道:“金门兄当时被查,家中并无贿赂,可最后定的罪名,却是连号,这……金门兄就算为人粗率,也不至于犯这样大的错啊?南石兄,若是还有可能,要么……你能否向皇上进言,劝皇上重审此案呢?” “阮宫詹,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卢荫溥的神情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可这时他言语之中,却处处都是毋庸置疑之意:“刘凤诰当年的案子,是我亲自审理,所有证据,我都一一查实,方才定案!怎么,你仅仅因为自己不相信这个结果,就要让我推翻原来决议,重新审理此案吗?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对刑案裁决结果稍有不满意之处,便要上奏皇上重审,那天下的刑案,就再也没有裁决的一日了!再说了,就算刘凤诰回到京城,又能怎样,你是不是还想着,让他官复原职,也和我一样进军机处呢?” “南石兄,你这……这又是何意呢?”阮元一时尚不能理解。 “阮宫詹,这做军机大臣,需要做什么,你可清楚?”卢荫溥不禁对阮元冷笑道:“这做军机大臣,尤其是初入军机处,要的就是两条,一为勤,二为慎!我卢荫溥入军机处这几日,自忖无论勤勉任事,还是决事详慎,我比起其他枢臣,也一点都不差!他刘凤诰,不说别的,考场醉酒打骂监军,这件事你也清楚吧?就凭这一件事,你说他刘凤诰做得了军机大臣吗?他做不了!阮宫詹,皇上是英明的,难道不是吗?” 阮元听着卢荫溥之语,却也是阵阵寒意,一时涌上心头,卢荫溥的话再清楚不过,嘉庆对于贪赃枉法之事,每有发觉必定严惩,可若是大臣没有受赃之事,则往往宽以待之,若是嘉庆也能看出刘凤诰一案有误,那刘凤诰这时应该已经回到京城了,而不是继续待在齐齐哈尔。 而卢荫溥做了军机大臣之后,也渐渐有了患得患失之感,先前他官品低下,尚可谦敬待人,这时枢臣之位已然坐定,又如何能够轻易让其他人觊觎呢?说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卢荫溥心中,就已经将刘凤诰视作竞争对手了吧…… 又或许,这一番话,也是卢荫溥在敲打自己。 想到这里,阮元也渐渐承认了一个现实,以前那个愿意与自己倾心为友的翰林卢荫溥,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南石兄,那……我就先去了,你也……多多保重。”既然话说到这里,阮元也自知卢荫溥绝不会同意重审之事,继续纠缠,只会自讨没趣,便即向他拜过,告辞而去。 只是阮元却也不知,就在自己离开之时,卢荫溥竟也长叹了一声: “唉……伯元,走到今日,我们也……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归家之后,回想着这日与卢荫溥之言,阮元心中亦是不快,也对孔璐华叹道:“夫人,南石兄我初入翰林之时,便即相识,那时候,我清楚他一家当年也在扬州住过,家中祖父,与他祖父亦有些渊源,是以我二人也是倾心相交,约为好友,之后彩儿过世,我也知道他送了挽联过来,甚至七年前杭州试院重逢,他言语尚属谦敬……我清楚南石兄是有办事之才的,他十余年沉沦下僚,心中有些不快,我也能理解。却不想今日,他真的做了军机大臣,竟是这般……难道,当年那个我真心以为兄长的卢南石,就这样再也回不来了吗?” “夫子,其实我倒是想着,你那位南石兄,言语上固然有些绝情,可心里对你们旧情,也还是念着的。”孔璐华见阮元神情不悦,也对他劝慰道:“前日我和卢家姑娘还一同去了万柳堂呢,卢姑娘对我说,当时她背着卢大人,来曲阜找了我们衍圣公府,这件事过去之后啊,她心中也一直有些过意不去,自觉瞒了爹爹一件要事,可两年过来了,卢大人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对卢姑娘有一句斥责之语啊?我听你说,这卢大人也是个聪明人,这些事难道他还看不出来吗?或许,他确有陷害刘大人之事,却也心中不忍,所以卢姑娘想要帮你脱险,他也就默认了啊?” “是吗……哈哈,夫人,我就带你去了一次万柳堂,怎么?夫人也喜欢上那边了?”原来这万柳堂位于北京外城之东,据称乃是元代名臣廉希宪旧宅,廉希宪之后,万柳堂历经元明、明清易代,清初又成为冯溥别业,此后冯家将此宅转赠拈花寺,有数代名臣之营建,亦有佛寺多年修缮,其中入夏之时,柳树青翠,湖水湛蓝,文人吟咏,一时不绝,阮元也多与好友前来游赏,想着这里风景颇佳,便介绍给了孔璐华,看孔璐华这时模样,也是喜欢上了其中美景。 “是啊,夫子去得万柳堂,夫人就去不得么?”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只是说起卢碧筠,孔璐华却也依稀多了几分忧愁,不由得轻轻叹道:“只是……这卢姑娘啊……” “夫人,你这在我面前,还有难言之隐啊?”阮元也对她笑道。 “没什么,或许……或许卢姑娘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阮元见妻子神色惆怅,清楚有些私事也许只存于女子之中,自己不便多问,便也缄口不言。只有孔璐华清楚,那日自己与卢碧筠谈天之时,也做出了一个并不符合自己本愿的决定。 “碧筠,这些事,我会回去告诉夫子的,夫子那个人我清楚,定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记恨你父亲的,你归家之后,也自放心好了。” “嗯,多谢叔母宽容,我家欠阮叔父的,我若是尚有余力,便尽力为父亲还上好了。” “碧筠,你……你又没比我小几岁,何必叫我叔母呢?”孔璐华从来不介意这些称谓,也不愿卢碧筠与自己生分,听了她不再姐妹相称,而是敬称叔母,一时也略有不快:“在曲阜的时候,我们不是还说好了,令堂与我母亲,乃是同宗姐妹,那我们也便姐妹相称好了?” “可是……父亲和阮叔父,乃是翰林的同僚啊?这样说来,侄女又怎能与叔母姐妹相称呢?以前倒是侄女无知,冒犯叔母了。” “那……那也好,可是碧筠,你真的不愿意再嫁了吗?你若是愿意,我也可以让夫子帮你寻一良配啊?你说你这才二十出头,怎么能被原来那么草率的婚约,把后半辈子都束缚了呢?” “叔母,这件事您也不必多言了。”不想卢碧筠对于婚姻之事,竟是异常坚决:“家父当年将我许给贾公子,我……我便已经是贾家的人了,那贾公子我虽没见过,可他二十不到,就早早撒手人寰,他……他也是苦命人啊?咱们读书人家,最讲诚信,那我既然已经进了贾家,又怎能随便毁约,为了我一时之快,竟败了卢家声名呢?叔母,爹爹现在做了军机大臣,外人看着是风光了,可我看他有时说话办事,竟也……也渐渐变了,若是我也将礼义忠信之事一概弃而不顾,那……那以后天下之人,要如何看我们卢家啊?” 听着卢碧筠之言,孔璐华心中竟也是一阵难过,不觉之间,孙五和苏九妹的旧事,也渐渐浮现在了她脑海之中。 “唉,难道我当时所想,果然就都是对的吗?婚姻之事,所托得人,方是琴瑟相谐,可若是所托非人呢?若是九妹当年没有许给那孙五,她又何苦自寻短见啊?这样想来,碧筠若是果然改嫁,万一……万一相配之人,又是另一个孙五,那我不是……不是害了碧筠吗?或许她这样过一辈子,也总比……总比另寻一段害了她的婚事好啊?” “碧筠,若是你果然不愿再嫁,那便留下来吧。叔母……叔母支持你。”惆怅之际,孔璐华竟说出了自己以前从来不会说出的安慰之语。 世事流转,许多原先坚定不移的认识,或许也会在现实之下,渐渐发生变化吧…… 第三百七十七章 闰八月的异动 只是,应该继续的生活,总也要继续下去。这边阮元升了少詹事,想着日后生计也当渐渐宽裕,便给扬州去了信,希望刘文如、谢雪等人可以带着几个孩子,一同北上京城。念着衍圣公府毕竟是孔家之人生活之处,阮家人若在其中过多,未免有喧宾夺主之感,阮元便也迁了出来,在阜成门内上冈处另择新居,只留下阮常生夫妇住在孔府,若是阮元可以继续升迁,便让阮常生进国子监,及早完成学业。 这时詹事府也并无多少庶务需要阮元参决,阮元平日仍是在翰林院中与徐松等人编修《全唐文》,清点江南收集上来的宿儒家谱行状,参以各人遗作,一一为之作传。虽有不得参预政事之憾,可阮元本是雅好学问之人,监修书史,也自有一番惬意之情。 这日翰林院中清闲,嘉庆又去了避暑山庄,阮元看着《全唐文》、《儒林传》这日编订之处已经缮写完毕,便也与徐松等人一同退值,想着先回到衍圣公府,之后再去城南会馆一叙。各人一路北行,正到了兵部之前的大街上,却听得兵部之处,人声嘈杂,似乎有人在兵部门前争执些什么。 也就在这时,阮元忽然听见兵部门口一人对内高声道:“二位大人,若是这谋逆之事,不能提前防范,待他们果然有了谋逆行径,那可就晚了啊!” 听着这“谋逆”二字,阮元心中也是一惊,忙暂时告别了徐松等人,向着兵部门前而来。只见这时兵部门口,一名五品官员正对着院门,与两名二品侍郎争辩着什么。那官员虽是五品水晶顶戴,却在帽顶之后插了一根花翎,能以五品身份得到花翎赏赐,这种待遇在整个清朝都不算多。 而那两名侍郎之中,有一人阮元竟似相识,走上前来,只见那人虽已鬓发斑白,却犹有一种从容之态,正是阮元同科的状元,这时的兵部右侍郎胡长龄。 “西庚兄!”阮元见了胡长龄,心中也是大喜,忙主动走上前来。 “伯元?哈哈,没想这十几年过去,今日竟又见到你啦!对了,前两日才听闻伯元升了少詹事,我这进了兵部,庶务繁多,竟还没能去你那里道喜呢,伯元,可千万别见怪啊。”胡长龄看到阮元,也对他笑着迎了过来。只是阮元仔细端详胡长龄时,也看得清楚,胡长龄面色已然略显憔悴,虽是往年一般的开朗随和,可他毕竟年过五旬,少年时的精神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西庚兄,我本就是戴罪之人,能得皇上重新重用,自觉惭愧,却也无需劳烦西庚兄为我庆祝了。”阮元一边对胡长龄笑道,一边也看着那五品花翎官员,对他问起:“不过……方才他在你兵部门前,竟说出‘谋逆’二字,这可不是小事啊?西庚兄,此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听到阮元字号,那五品官员却也忽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希望,忙走上前对阮元拜道:“这位大人,您……您就是前几年的浙江巡抚阮元阮大人吗?下官是淡水同知查崇华,前几个月,下官在淡水捕盗,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下官不敢怠慢,故而星夜启程,前来京城,想着把这件事告知圣上,可这二位大人……”说着,也看了看胡长龄与另一位兵部侍郎,道:“这二位大人都以为下官之言荒诞不经,可下官……下官亲耳听得那贼首之言,绝做不得假啊?阮大人,您当年抚浙平寇之名,我等早已如雷贯耳,这件事还请大人……还请大人听下官一言!” “淡水同知查崇华……”阮元想了想当时平定蔡牵旧事,渐渐回忆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名叫查崇华的福建通判,因协助张师诚剿灭海寇,辛劳倍于他人,被张师诚特别记功,也被嘉庆破格加授了花翎,再看这查崇华官服样貌,应该就是本人没错。便也对他点头道:“查同知,我知道你名字,你也不要害怕,这位胡侍郎是我旧友,绝不会对你无礼,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现在尽管说出来便是了。” “这……多谢阮大人了!”查崇华见阮元对他客气,便也说道:“就在三个月前,淡水出了一伙贼人,多有劫掠百姓之事,下官便即带人前往剿捕,很快将那匪首郭妈达抓捕归案,可就在下官审讯那郭妈达时,他却丝毫不肯悔罪,还对下官说……说什么天劫将至,正是兴动刀兵之时,嘉庆十八年闰八月,京中自有刘林应劫行事,届时天下都会响应,如此大劫,是躲不过去的了。下官听他言语,虽然大半荒诞不经,可他竟能说出京城刘林之名,又将其举事年月说得清清楚楚,这……这多半是他们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啊?下官本来想请闽浙汪总制上报皇上,搜捕刘林,可汪总制却说这等言语不足为信,只报了斩决郭妈达于朝廷。下官想着,这种事确实荒诞,可若有个万一,那这天下……天下真的乱了,可怎么办啊?所以下官思前想后,还是想着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应该上报京中,若果然有此等大逆,也当及早剿除,防患于未然啊。可这二位大人听了下官之言,却……” “伯元,你也听到了。”胡长龄听他说完,似乎更加坚定这件事绝无可能,便对阮元道:“这查同知啊,我想着也是个尽职之人,只是有些事未免疑虑太过。你听他这般言语,其中不通之处甚多,第一,这郭妈达是台湾人,他如何清楚万里之外的京城竟有何事?第二,眼下京城这边,都绝无一人上报谋逆之举,为何他在淡水,这消息竟要比京城还灵通许多?至于年月姓名这些事,随便编一个出来,一点问题也没有啊?仅凭这般言语,就算我们去告知皇上,皇上那边,也未必能够在意啊?” “是啊,阮宫詹,胡侍郎,这种事怎么听怎么看,也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啊?”另一名兵部大臣叫做万承风,是兵部左侍郎,这时也对阮元等人道:“不说别的,眼下直隶总督温大人,查同知应该认识吧?他不就是福建巡抚做得尽职尽责,才升了这直隶总督吗?温大人这一两年来,也在严查直隶治安,一向不敢怠慢的啊?所以查同知,你也放心吧,就算京城附近,真有刘林这号人物,我想温总制也能及时捉出,让京城太平如故的。” “二位大人,可是这刘林之事,我想并没有……”看起来,万承风与胡长龄这样的辩解理由,还无法让查崇华相信。 “这位大人,您是……您是福建的查通判吗?咦?阮大人,没想到您也在啊?下官见过阮大人,二位侍郎大人!”就在这时,阮元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看时,只见一位七品年轻官员正匆匆走了过来,这人浓眉大眼,神色沉稳,见了阮元,也是一时大喜。阮元也当即认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在海疆平定蔡牵之际,张师诚介绍自己认识的林则徐,当时他尚是举人,阮元曾一度建议他再考一次会试,这时他已换了七品官服,自然是已经在这年会试中成功登科,做了新科进士了。 “少穆?哈哈,我想起来了,今年殿试的二甲第四名,就是少穆啊?你能够顺利高中进士,我这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呢!”阮元见了林则徐,自也清楚他登科之事,当即对他贺喜道。 “是啊,阮大人,您这两年来,可还安好?下官也是前几日方才定下,要入翰林做庶吉士了,听闻阮大人现在也在翰詹,正高兴呢。只可惜前几日大人在史馆,却也未能一见,今日相见,也正要向大人多多请教啊。”林则徐也对阮元喜道,只是看着一旁的查崇华,似乎也有些诧异,便对阮元等人介绍道:“阮大人,二位侍郎大人,这位查崇华查通判……现下是查同知了,两年前剿捕海上蔡逆,一直勤于捕盗,福州抚院调度之事,多得他相助,是咱们福建府县官员里最能任事之人了,却不知各位大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阮大人,查同知性子我清楚,有时言语是直切了些,若是他有冒犯大人之处,我这里先给他赔个不是吧。” “少穆,没关系的,只是……”阮元想着查崇华之语,或许林则徐同在福建,可以清楚一二,便也将方才各人争执之事告诉了他。 林则徐听阮元说起所谓“谋逆”要事,一时也颇为不解,但胡万二人见他神色,都清楚林则徐更加相信的乃是查崇华而不是自己。果然,林则徐思忖片刻,便又向阮元、万承风与胡长龄拜道:“二位侍郎大人,阮大人,查同知我最是清楚,平日勤勉办事,更是从来秉公无私,或许外人看来,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我在福州抚院曾经与他共事年余,查同知为人最是老实,绝不会说谎的。更何况,如此谋逆要事,若是半点实据也没有,查同知是绝不会信以为真,而且不远万里北上京城的。的确,下官也认为那郭妈达不过淡水贼盗,按常理而论,是不可能了解京师不法之事的。可是既然谋逆之语,他都说出来了,那下官还是以为,我等应该宁可信其有,不可等闲视之啊?查同知,你这里可有那郭妈达的供词之物,若是有的话,你呈给二位大人如何?” “少穆,你可提醒我了,我这里有的,郭妈达的供状,我亲自录了一份啊?万大人、胡大人,你们尽可过目。”查崇华听了林则徐之言,也当即反应过来,忙从怀中取了一张状纸,想着交到万承风手中。 “好了好了,你这些话,我也相信是真的,可你这一份淡水匪逆的供词,就算我给皇上看了,皇上能相信京城之中,果然有个叫刘林的大逆之人吗?”万承风依然不愿相信,不过他毕竟也曾做过二皇子绵宁的师傅,还是颇有涵养,只得对查崇华温言道:“你这些事,要不我下次见到皇上,也跟皇上提一提吧,只是我兵部这一年来向无要事,皇上什么时候能引见我,那可不一定啊?你这远到前来京城,也辛苦了,就先下去歇息吧。” “大人,这……唉!”查崇华看着万承风模样,似乎自己这样上言,而无其他证据,万承风这一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了。眼看进言无望,也只好摇了摇头,再次对各人拜过之后,便即离去了。 看着查崇华离去的身影,胡长龄也不觉对阮元叹道:“伯元,这位查同知我看着,也不像是妄言生事之人。可他这番言语……你说就一个淡水匪首的供词,这能……能说明什么呢?” “西庚兄,查同知是个大公无私之人,从来对这些公事是上心的,就算是他一时多虑,也由得他吧。这件事,也总是有备无患的好啊?”阮元虽未多言,却也暗自计议,若是自己还能升迁要职,可以频繁见到嘉庆,再将这件事对嘉庆言明,似也并无不妥。 第三百七十八章 陈寿祺辞官 “是啊,查同知在福州办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胡乱生事,一味邀功的啊?”林则徐也为查崇华辩解道,只是看到阮元,林则徐似乎又想起一事,便对阮元问道:“阮大人,下官这次中了进士,本也想着去见一见恭甫老师,老师他当年在福州讲学,至今下官受益匪浅,可下官却听闻,恭甫老师这几日要辞官了,老师可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吗?” “恭甫吗……我记得前些日子他还跟我说过,说家中父亲过世了,这样说来,恭甫他只是归家守制,也是人之常情啊?”听林则徐说起陈寿祺,阮元自然毫不含糊。 “可是阮大人,下官却是听闻,恭甫老师这一次,并非仅仅因为守制,而是,老师他本来就不想再留在京城了啊?”林则徐这一句话说了出来,竟让阮元也有些惊讶。 “是吗……恭甫现在也升了御史了,日后入六部做卿贰,总也是有机会的,他又何必……”清代监察御史与唐宋明诸朝不同,经过了多次提高品级,这时已是从五品,是以陈寿祺做到御史,仕途本是大有希望。想到这里,阮元也只好对林则徐道:“要不这样吧,恭甫走的时候,我们再去送他一程,若是他果然有什么不快之事,也和我们说说,或许他话说出来,就能开解了也说不定呢。” 果然,两日后陈寿祺便即雇好船只,在东便门准备南下了,他在京中师友甚多,这一日除了阮元和林则徐,秦瀛、翁方纲、史致俨等人也一并来到了东便门外,与阮元一同为他送别。 “老师,学生为官至今,前后也有十年了。如今回想,所成之事屈指可数,反倒是平日言语无忌,让老师和其他同学添了许多麻烦,这样说来,是学生要给老师道歉才是。”阮元自也清楚,陈寿祺是自己遇难之时,唯一一个没有直接言及相救,而是力图查清真相之人,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并不在意。只听陈寿祺又对他续道:“学生自也清楚,这一回福建,多半京城是再不回来的了,老师提点学生之时,也对学生言及定要做个好官,可如今,老师的心愿,学生是不能做到了,还请老师多多见谅,宽恕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吧。”言语至此,陈寿祺心中也是一阵酸楚,竟险些落下泪来。 “恭甫,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我也听闻你做这个御史,一向称职,朝中多有弊政,你也一一言明,直言不讳。你这般刚劲气度,就算老师自己,也是自愧不如呢。”阮元自然不会介意,而是继续安慰他道:“不过你这一去,也只是归家守制,两年后再回京城,皇上再为你补个五品之职,也不难啊?又何必这样轻言放弃呢?要不……若是老师两年后还在京城,一定尽力保举你复任,如何?” “是啊,恭甫老师,您无论学问政事,一向都是学生楷模,这次学生中了进士,也想着定当以老师为典范,勤勉为官呢?可是老师,这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老师心生退意啊?”林则徐这时也对陈寿祺问道。 “老师,少穆,我……或许是我的不对。”陈寿祺看着各人,不禁长叹一声,道:“老师,学生在官场总也待了十年了,学生自己性子如何,能否在这官场把官做下去,学生心里是有数的。这一两年来,学生是日益发觉,或许自己这样的脾气,根本就不适合做官了,既然如此,再做这个御史又有什么意思呢?老师,学生眼下身心俱疲,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老师了。少穆,你也要多学学芸台先生,我这个没用的书生,得你多称了这许多句老师,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啊。” “恭甫,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啊?要不,你也和老师说说如何?你这样离京归家,倒是轻松了,可这官场之内,有些问题,也总是要解决的啊?”阮元想着,陈寿祺之事定然事出有因,所以即便他言语坚定,自己却还是想着耐心开导于他,便继续从他御史本职着想,道:“你现在做得是御史,而我也听说,皇上对纳谏之事,一向是宽容下臣,即便你等台谏进言未得皇上听用,皇上也不会因为你们进言而怪罪你们啊?即便如此,这个御史,你也还是做不下去吗?” “老师,这不是皇上的问题,其实朝廷之中,敢于进言之人,从萧给谏汪给谏,到严烺严给谏、李鸿宾李御史,该有的人还是有的。只是……这样的同僚太少了啊?”陈寿祺感慨之余,也不觉对各人说起都察院之事,道:“我是两年前补任御史,刚刚上任,就遇上了王书常假印一案,当时我也不清楚,为何这王书常私用工部大印,高添凤假造黑档,以至之前广兴擅作威福、秀林贪赃枉法,如此种种,竟没有一件事是都察院主动纠劾,竟都要都察院以外之人前来揭发,方才能公之于众呢?可我过了两年,终于发现了,这些御史,十有七八都不敢进言要事!他们平日或碍于情面,或担心一朝弹劾要员,来日在都察院便被人看做多生事端之人,进而被加倍排挤,又或……或许如前年的巡漕御史英纶一般,自己身为御史,出京监察,竟是卑污不堪,无恶不作!每日举劾之事,不过只是诸大臣举止失仪、言语偶有失当,如此诸般细故,可果然到了有人贪渎不法,以权谋私之际,却又有几个人敢主动站出来?!老师、少穆,我初任御史,也曾多有举劾之事,可一两个月下来,我便发现,都察院中之人,竟无一人再主动与我相言,甚至退值之后,我不止一次听闻,那些人将诸多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一并扣在了我头上!我……我不怕别人说我直言太过,可我一生清白,却受不了他们这样玷污啊?老师,我知道,朝中也有些御史,是可以无惧流言,始终直言不讳的,可学生……学生现在已然身心俱疲,这官再也做不下去了啊……”说到这里,陈寿祺也是默然无语,只剩下两行清澈的泪水,依稀从他眼角滑落。 阮元看着陈寿祺这般落寞,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言,他从来清楚,陈寿祺为人正直,可也正是刚正太过,让他即便在己未科同学之中,也从来没有几个特别亲近之人。自己早早升迁,是以从未遇上中层司官倾轧之事,可陈寿祺没有自己这样的运气,就只能在孤寂中独自应对这一切,如此艰难,自己又怎能轻易责备?也只得对陈寿祺道:“恭甫,既然如此,今日老师劝你也没有用了,你且先回福州去吧,若是以后还想着为官,也跟老师说一声,以后的事,老师能帮你多少,就帮你多少,怎么样?” “学生多谢老师了。”陈寿祺也再次对阮元拜过,看着一旁的林则徐,也对他劝勉道:“少穆,我在福建主讲之际,便清楚你不仅精于学问,而且对实务之事颇为在意,先前蔡逆得平,也有你的功劳。这样说来,你来考进士,入翰林,我本也该庆幸皇上得人才是。可我本是庸碌之人,枉自讲学多年,如今在这官场,却是过不下去了。我……我这辈子,你就不要学了,你以后无论做官学问,就多向芸台先生请教吧,可别和我一样,自己耽误了自己啊?” “恭甫老师,您福州讲学之恩,学生永远都记得的。”林则徐也对陈寿祺道。 面对陈寿祺这般境遇,各人虽是不忍,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只好一一对他送别,眼看着陈寿祺的座船向东去了。秦瀛看着这时的阮元惆怅难言,顿了一顿,却还是对阮元说道:“伯元,其实……再过一个月,我也就要致仕了,以后在朝廷之中,我也帮不了你了,你以后……以后可要多保重啊。” “怎么,小岘兄你也……”阮元听着秦瀛也想退隐,一时自也颇为诧异。 “伯元,我和恭甫不一样,我这都快七十了,本来这身子啊,也做不得什么要事了。”秦瀛也对阮元笑道:“还有啊,翁学士这也都八旬高龄了,也准备到了冬天,便即致仕。哈哈,其实回想一下,他们这些御史之所以升迁不易,或许也和我们有关系啊,这些年朝廷之中老臣太多了,可能也耽搁了他们吧?只是……唉,眼下咱们这些老人,一天天越来越少了,这心里也是舍不得呢。” “是啊,这些年来,德侯、费中堂、长中堂,都……”阮元想着几年来故人情况,心中也不禁酸涩。原来,阮元入京之后两年,德楞泰、费淳、长麟这些老臣,都已因年迈而去世,阮元旧识前辈,这时已然所剩无几。 “伯元,你也别太难过了,老朽虽然致仕,可老朽本来就是大兴人,还是住在京城的,你若是还看得上老朽,无事之余前来老朽寒舍一叙,老朽也就满意了。”翁方纲看阮元神情不快,也在一旁安慰他道:“而且啊,老朽这内阁学士空了出来,说不定……说不定过了几日,皇上就要补任你做这内阁学士呢。” “先生可太看得起我了,我这才升了少詹事一个月,哪里敢想着继续做学士啊?”阮元听了翁方纲劝慰之语,神情才渐渐放松起来。 “伯元,你当年升迁之速,我们可还记得呢。”秦瀛也对阮元笑了出来,道:“不过伯元,我和你,和陈恭甫都颇为相熟,我也从来知道,皇上对犯事大臣虽然当时严格了些,降职之事甚多,可若是过失不大,本身又有实干之能的大臣,起复也都很快,所以你的前途,我是从来不担心的。我可还想看看,若是你重新做了一省督抚,你又要有什么作为呢。” “哈哈,如此说来,我还要借小岘兄吉言呢。”阮元也对秦瀛笑道:“既然你我终有一别,你致仕那日,可要好好摆一桌宴席,咱们啊,再聚上一聚,你我也是多年同城为官,这最后一顿饭,我可不能错过了啊?” “那好,一言为定!”秦瀛也颇为惬意地笑了出来。 只是,眼看着陈寿祺辞官,秦瀛和翁方纲也相继离去,阮元心中却终是有些落寞。 按:嘉庆中言官御史,虽多有不敢言事之庸辈,然正直敢言之人亦自不少,如《清史稿》卷三百五十六,以洪亮吉、管世铭、谷际歧、李仲昭、石承藻五人合传,便是因其五人皆因言闻名之故。之后史论一章,多言及当时敢言之辈,曰:科道中竭诚献纳,如卫谋论福康安贪婪,不宜配享太庙。马履泰论景安畏缩偷安,老师糜饷,及教匪宜除,难民宜抚;又论百龄举劾失当。张鹏展论金光悌专擅刑部,恋司职不去。周栻论疆臣参劾属员,不举劣迹,恐悃愊无华者以失欢被劾;又论朱珪以肩舆擅入禁门,无无君之心,而有无君之迹。沈琨论宜兴庇护属员,致兴株系诸生大狱;又谏阻东巡。萧芝论端正风俗,宜崇醇朴。王宁炜论用人宜习其素,不可因保举遽加升用;又论督抚壅蔽之习,及士民捐输之累,州县折收之患。游光绎论大臣未尽和衷,武备未尽整饬,原效魏元成十思疏以裨治化。诸人所言,虽有用有不用,当时皆推谠直。 惜诸人言事之文,今多残缺不传,以至于后世论史,多以嘉庆朝无敢言之人,竟至各人言行为历史埋没。然此诸人虽不得专门列传,其事迹亦当存于史,不可因时代变迁而视诸人如无物。 第三百七十九章 蝶梦园的乐趣 久别相逢一笑看,闺门骨肉又团栾。 劳君二载持家计,与我今朝说古欢。 膝下娇儿皆长大,江南新竹尽平安。 此番永在春明住,三友冰心写岁寒。 骨肉相逢急急看,堂中聚首话团栾。 商量闺阁心同尽,检点诗书意共欢。 明月照君怀选巷,春风送我到长安。 人间行路真难事,儿女娇痴幸未寒。 然而,这时的阮家,却在阮元离杭两年之后,再次恢复了热闹景象,刘文如、谢雪、唐庆云带着阮福、阮祜、阮孔厚、阮安、阮正,与蒋二、莲儿等仆从一道,在九月之初抵达了京城。看着闺中姐妹已有两年未见,孔璐华自然大喜,各人归家路上,四女相互诉说衷肠,讲起两年别离之际种种所见所闻,俱是笑逐颜开。各人想着阮元两年左迁,如今算是苦尽甘来,先前离杭之时的抑郁之情,也终于一扫而空。而阮元看着诸子尽数成长,尤其是阮福已经十岁,成了更加沉稳的少年,心中也是欣喜。 这时翰林中公务不多,阮元有了闲暇,便也早早退值,想着多有安闲,不如珍惜这段京中生活,多为子女亲授学问,也难得的安享数月天伦之乐。这日阮元又是早早归家,便即取了焦循所留《易通释》和自己近日所得一部《四元玉鉴》,带了阮福、阮祜等三子到了新居后园,一同讲论起易经算学来。孔璐华也带着阮安,为她讲起《诗经》中的故事。 “福儿,在扬州的时候,有没有继续向你焦伯父请教《易经》之学啊?”阮元这日也重点“关注”着三个幼子中年纪最大的阮福。 “爹爹,这是当然的了,焦伯父那边,孩儿不仅经常去问,而且啊,焦伯父还经常夸孩儿聪明呢。”阮福颇有自信的答道。 “是吗?那爹爹也问问你,易经中有‘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句,焦伯父是怎么跟你讲的啊?”阮元继续问道。 “爹爹,这个孩儿知道的。”阮福在家时果然勤学,听了阮元相问,当即答道:“焦伯父一直对孩儿说,易之卦象,与算学中的比例,同出一源,成乾二坤五之比例,则为通,如此卦象,乃是大有卦,若大有二不之五而四上先行,则大有卦会变成泰卦,如此则与‘既济’卦成比,意为道穷,泰卦浮于否卦,是为穷则变也,泰二之五,变则通也,否初四而成益,益通于恒,方能生生不已,故而通则久也。然‘否’者,不通之卦,故而此卦,当取于乾坤,不可云‘通’而取于‘不通’。更不能因天在地上,便谓之不通,同人卦以天在上,然同人为通卦便是明证。这便是焦伯父之言了。” “嗯,说得不错,里堂解易,真是独成一家啊。”阮元听着阮福之语,也不禁连连赞叹道:“福儿,你焦伯父这讲《易》之法,不仅要精于经术,算学一道,更要勤加修习才是,你焦伯父他有没有给你讲过他新作那篇《加减乘除释》啊?” “爹爹,这个孩儿也学过的。”阮福答道。 “是吗,那爹爹这里也有一篇算学古题,你来看看如何?”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一张素笺过来,问阮福道:“这一道题,你来想想,可有解法?” 阮福看着那纸上题目,似乎一时也犯了难,念道:“今有官司,依立方招兵,初招方面三尺,次招方面转多一尺,每人日支钱二百五十文,已招二万三千四百人,支钱二万三千四百六十二贯,问招来几日?爹爹,这……这是哪里的算学题目啊?孩儿听爹爹讲了不少古题,这个还从来没见过呢。” “这一题啊,出于元人朱世杰的《四元玉鉴》。”阮元也对阮福道:“以前这部书在海内已然失传,这一次还是我那朝鲜学生,在朝 鲜得了抄本,方才给爹爹送来的,从今之后,海内学人治算学,变又有新作可见了。福儿,这道题你可有解法了?” “爹爹,这新回到海内的算学题目,孩儿怎么可能看一眼就懂嘛?” “那祜儿、孔厚,你们可有解法呢?” “爹爹,二哥不都说了嘛?爹爹这是欺负我们,二哥本来算学之事,一直很努力的,爹爹不问二哥旧题,却用这新题来考二哥,这不是难为二哥嘛?” “就是就是,爹爹欺负我们。” “好吧,这次爹爹给你们讲讲。”阮元想着这题新颖,孩子们不会也在情理之中,便耐心解释道:“此数不明,便依古法,称之为‘天元一’,将第一日至此日之数,每个数乘三逐一相加,即为人数,再将天元之数,三这个数和日数相加,即为招兵用钱……”阮元清楚这些内容不能只靠空口讲述,也准备了纸笔,在纸上一一写道:“如此,则益实之数为九万二千七百三十六,六百六十为从方,一百八十一为从上廉,二十二为从下廉,一为正隅,三乘方开之,得出天元一为十二,再加上三即是日数,你们可看明白了?” “爹爹,这道题好难哦……” “四弟,要不我们找娘学《诗》吧?” “好呀好呀,你看姐姐听娘讲的,都快入迷了呢。” “祜儿、孔厚,这道题你们还没听明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阮元也对两个孩子规劝道。 “好啦,夫子,就你说的这道题啊,祜儿和孔厚再过十年能解出来,就不错啦。”孔璐华在一旁听着,也调侃阮元道:“这算学之事,难道夫子你当年是一看就会的?也不想想自己学到今天用了多少工夫。福儿你也过来,你也十岁了,再过些时日,也该想着进学之事了,你也给娘讲讲,先生对你讲《桃夭》这一篇时,都说了什么啊?” “那爹爹,我……我去娘那边了。”相比于算学,阮福似乎还是对儒经更感兴趣。 “福儿,这道题你能看懂的,你先留下,爹爹再给你讲一遍怎么样?福儿,唉……”阮元清楚阮福也是勤学之人,是以一时间竟也有些不服气,想着强行留下阮福,可话音未落,阮福的身影早已出现在了孔璐华的身边。 “哈哈,安儿,孔厚,你们看你们爹爹的样子,还真是天真呢。不过话说回来,也好久没见他这样了啊?”孔璐华向着阮元笑道。不过依稀之间,孔璐华心中也有了一种预感,原来那个温馨热闹的阮家,终于要回来了。 秋斋展卷一灯青,儿辈需教得此情。 且向今宵探消息,东窗西户读书声。 清静之余,看着几个孩子不仅渐渐长大,也都继承了自己勤学之能,阮元心中自也欣慰。 随着阮家众人渐渐在京城安居,阮家诸女似乎也找到了全新的生活乐趣,这日后园之内,孔璐华无事闲游,竟意外发现谢雪和唐庆云正围着几只上下翻飞的蝴蝶,看得津津有味。 “月庄、古霞,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啊?”孔璐华看二人样子有趣,也主动上前问道。 “夫人,你也过来看呀,这边的蝴蝶,样子很有意思呢。”谢雪听着孔璐华声音,便也回过头来,指着几只蝴蝶对她笑道,孔璐华过来看着蝴蝶时,只见这蝴蝶果然与常蝶不同,这蝶体型甚大,双翅轮廓分明,翅作黄色,其上又有点点乌黑,其中两只尚在飞翔,却只缓缓地在谢唐二女身边徘徊,形貌甚是优雅。孔璐华看着这几只蝴蝶,心中也喜,笑道:“真是没想到,月庄对蝴蝶还有这样兴趣呢。” “哈哈,夫人这就不知道了,月庄姐姐在扬州这两年啊,养过不少小动物呢。”唐庆云也对孔璐华笑道:“去年的时候,海上飞过来一只鸟,家里我们几个都不认识,还是杨叔叔见得多,说那鸟看形貌,当是海东日本来的,月庄姐姐见那鸟好看,养了整整一年呢。最后啊,它都不舍得回去啦!还有今年夏天,月庄姐姐收养了一只猫,正巧家中树上,有几只鸠筑了巢,夏天的时候,那树上一只小鸠不知如何,竟掉到了地上,还和那只猫打了起来,被猫抓了一大块毛下去,月庄姐姐看着那只小鸠,心疼了好几天呢。唉,月庄姐姐以前最喜欢猫了,谁知这次……” “古霞,世上猫大多是好的,只是那只不好罢了,你……你别乱说。”谢雪听唐庆云说起自己养猫旧事,却也不禁面红耳赤。 “哈哈,既然如此,月庄,以后养猫的时候,可要先看好它是什么性子啊。”孔璐华也对二女笑道:“不过这蝴蝶却也奇怪,和以前所见之蝶全不一样,双翅是黄色的,又有这几点黑点,它……它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夫人,你说的可是‘太常仙蝶’啊?”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诸女身后响起,果然是阮元到了。看阮元的模样,却也颇为欣喜,果然,阮元上前看着那几只蝴蝶,端详片刻,便对各人笑道:“这种蝴蝶,高宗之时履现于太常寺,时人进献高宗皇帝,高宗皇帝欣喜之下,便赐了‘太常仙蝶’之名。前日我在笠耕家中作客,还见过这种蝶呢。笠耕与我说起这蝶典故,当是吉祥和乐之兆。这样看来,我们家中是要有喜事啊。”这时玉德已故,斌良也从新疆回到了京城,正好居住在阮元这上冈宅子左近,故而阮元有了闲暇,也经常去斌良家中品茶论道。 “这种蝶是吉兆啊?”唐庆云听得阮元之语,也大喜道:“这样说,夫子又要升迁啦?会不会到了明年,夫子就官复原职了啊?” “古霞,升迁之事在于皇上,可不能随便乱说啊。”阮元话虽如此,却也隐隐有一种得意之情。 “夫子,这蝶既然大吉之兆,我们以前也从没见过,那若是它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可惜了?要不,我将这蝶画下来吧。”谢雪却是舍不得这些“太常仙蝶”,便对阮元主动请求道。 “好啊,月庄的画作,我可也有些时日没见新作了。”阮元笑道。 “仙蝶啊仙蝶,今日能见你一面,也是我们一家的幸事呢。你若是听得懂我们所言,能否暂时在这里留下片刻呢?待我将你形状看得清楚,自然会放你出去的。若是你愿意,便先停在我这扇子上吧。”说着,谢雪也取出自己所携团扇,放在手上,看着盘旋的蝴蝶,尽是虔诚之念。 果然,谢雪话音方落,其中一只蝴蝶竟盘旋而下,立在了她团扇之上。 “太好啦,太好啦!月庄姐姐,你真是有福之人呀!看来啊,仙蝶也很眷顾咱们一家呢。”唐庆云也对谢雪笑道。 “是啊,看来这仙蝶和我们很有缘分呢,是不是,夫子?”孔璐华看着仙蝶之状,也欣喜地向阮元笑道。 “是啊,这般安详的日子,还真是……有些不舍得啊。”阮元看着诸女快乐之情,心中也是无限惬意。 这日的太常仙蝶,直在阮元家中停留了一个时辰,方才渐渐散去,而谢雪所见这只蝴蝶,更是意外的乖巧,在谢雪扇上一动不动。是以仙蝶已去,谢雪却记住了仙蝶的样貌轮廓。 很快,谢雪便即为蝶作画,而阮元想着能在自己家中见到太常仙蝶,亦是如梦奇景,便将自己上冈小园起名为“蝶梦园”。之后阮元念及此园安闲之景,也作诗一首以表感怀: 春城花事小园多,几度看花几度歌。 花为我开留我住,人随春去奈春何。 思翁梦好遗书扇,仙蝶图成染袖罗。 他日谁家还种竹,坐舆可许子猷过。 第三百八十章 官复原级 然而,阮家之中这般安闲的时日,却也终有结束的一天。就在这年十二月,嘉庆同意了翁方纲的致仕一事,而翁方纲之前的预言竟也意外成真,阮元果然补了他内阁学士之缺,回到了二品要员之列。 这一日,阮元也带着其余的《四库未收书》前来养心殿中,主动将书献与嘉庆。阮元在浙搜寻四库未收之书十年,前后共计得书一百七十四部,自己也一一仿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例,将其提要撰写完毕。嘉庆见阮元献书勤勉,自也大喜,当即决定将这次阮元进献之书,也一并归入《宛委别藏》之内。 “阮元啊,这次你能为朝廷充实图书,自也是大功一件了,这些书,朕就收在这养心殿里,严加看管。从此以后,这一百七十余部罕见古籍,也总是能够留存百世了。”嘉庆看着阮元的献书成果,也满意的对他说道。 “皇上,这些古籍确是抄本不多,若是果然失传,则臣身为读书之人,亦自痛心,如今能得皇上谕旨,长存秘阁,臣自感念皇上恩德,如此寻书之事,乃臣应尽之谊,臣不敢居功。”阮元也自谦辞道。 “好了,阮元,你有功也好,无功也罢,这几日朕回想起来,当年刘凤诰一案,你当是一时失察,并非有心徇隐。刘凤诰连号之事,当时就连陆言都不清楚,要你寻出他连号之弊,未免难为你了。这样说来,朕当时革除你官职,本就处罚重了,如今重新拔擢你为内阁学士,亦是公允之举,你可清楚了?”嘉庆也对阮元解释道,这番言语,自然也是在提醒阮元,不得将进献书籍视为升迁捷径。 “皇上,臣清楚了,皇上能够记得臣旧日辛劳,对臣破格擢用,臣自当实心任事,为皇上尽心竭力。”阮元当即答道。 “实心任事……阮元,朕相信你,可这天下军机卿贰,督抚藩臬,能真正实心任事的,又有几个呢?”不想嘉庆方听阮元言毕,竟然长叹了一声,又对阮元道:“又或许,便是他们果然实心任事,有些事,也一样办不成啊。前几日,江浙三名督抚将海运一事的上疏送到了朕这里,依他们之见,这海运何止是不可行,乃是大不可行之事啊。勒保、章煦、蒋攸铦三人,前后列举海运不可行之见十二条……唉,就算其中一半都是凑数的,可另一半,朕不能不看啊?其中一条便是,如今行海运,不能保证其必成,可另一方面,也不能仅因行了海运,便将漕运弃而不顾了啊?可这样一来,朝廷漕运上的用度,一时减不下来,可海运又要增加新的用度。浙江尚有旧亏未补,你也知道,而江苏亏空之事,看来比浙江严重数倍不止,朕就算想要试行海运,又上哪里去寻这些钱来呢?其实你的想法朕也清楚,无论能不能成,这件事总要先试错吧?可如今,朕连试错的开支,都没有啊?今年安徽又有水患,还要拨款赈灾,黄河……”阮元自然清楚,上一年钱楷从广西改任了安徽巡抚,这一年仅仅为了救灾,便在安徽耗去大半心力,又听到嘉庆之语,一时心中也是酸涩,不知海运一事应该从何说起。 “黄河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这些年来,治河动辄耗去百万开支,可河堤呢?却是无年不决,所不同者,只在决堤严重与否。所以今年朕也不想再姑息了,遣了托津南下,清理河工账目,朕也想看看,究竟是不是果然如他们所言,下面有些人克扣河工公帑,以至于修筑堤坝用银,竟而不够用了?可这一查,结果却是两年来账目,全然不差,吴璥和徐端,确是把河工用银用到了河防工事上,怎么……怎么还会有这些问题呢?” “只是这样一来,吴璥和徐端,花费公帑却依然不能保黄河安澜,那便是他们失职了,所以朕只好撤了他们的河督之职。可他二人才能,朕是清楚的啊,吴璥定立河工条例,朝中皆以为良法,徐端更是多年亲赴河道视察,南河水道,他从来了然于胸,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治不得黄河吗?”嘉庆说到这里,阮元看嘉庆时,竟也是一片黯淡神色,看来河工漕运之事,实在是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皇上,河工之事,臣亦有所耳闻。”阮元看嘉庆如此神情,也只好劝慰嘉庆道:“黄河近年履决,其根本之患,在于南河泥沙淤积过甚,至河道日高,极易成灾,而且相比于前朝靳辅治河之际,如今河道,已东行数百里,彼时河口,今日已成内地,而今日河口,又无当年堤坝,所以……” “是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嘉庆又感叹道:“黄河淤积,其实吴璥是挑挖过的,可挖出的淤沙不过百分之一二,又能济得甚事?河口之事,一直有人建议,将黄河河口改道,从马港口入海。可朕也让百龄查看过了,马港口河道狭窄,若是贸然改道,只怕河患更重……唉,这河漕之事,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啊。” 说到这里,嘉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对阮元道:“阮元,朕记得上次经筵之时,你所讲之一篇,便是《周易》之中‘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句,朕记得没错吧?” “回皇上,臣所讲正是此章。”阮元自然不敢怠慢。 “可如今朝廷弊病,根本在于天灾履起,百官因循,旧制之中,良法尚不能立,所以阮元,你觉得,眼下这大清,真的便是‘穷则变’的时候吗?至于‘变则通,通则久’二句,原先朕也是信的,可回想汉之武帝征伐,终致海内虚耗,唐之多立藩镇,而有安史之祸,宋之熙宁改制,竟成党争不止,明之万历辍朝,以至亡国无日,你说这变了,果然就能通吗?通了,果然就能久吗?”不想嘉庆之言,竟是处处针对这三句话:“阮元啊,这些年你未经政事,或许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吧。其实这两年里,无论朝廷中的言官御史,还是民间士人,上疏言政的都不少,可是他们之言,又有多少是可行的?朕看着他们,虽有一二果然是为了朝廷天下着想,可十之七八,却也不过是想着趁朕海运、河道二事未定之际,上疏妄言,借以取名罢了。他们总是说,这河漕旧制,多有积弊,所以将河漕旧制改了,就能保河漕安澜,亏空渐补。哈哈,改了旧制,新制果然便是毫无弊病吗?新制之弊,如今的河漕之上,还能承受得起吗?你看前朝这些典故,妄改旧制,以至天下丧乱之事,难道还少吗?若是不能寻出更加妥善之法,那朕看着,还不如先行旧制呢。阮元,这件事,你意下如何呢?” 阮元听着嘉庆之言,心中也是一半无奈,一半惊惧,无奈的是,黄河、海运这些问题,自己确也只有一时之策,而无治本之法。惊惧的是,或许嘉庆对自己这样说,也是希望自己言行谨慎,不准他复官之后,多行冒进之举。 思忖之下,阮元也只好对嘉庆道:“回皇上,臣也以为,如今天灾频繁,国库亏空尚不能尽补,河漕之事,亦无根治之法,不如先行延缓数年,待风调雨顺,民无灾祸之际,再做打算。” 只是,那“风调雨顺”的时日,却也不知何时方能到来。 数日之后,嘉庆又将自己新著《守成论》公之于天下,其中言道: 夫成者,列圣所遗之成规也,守者,世世子孙守而不易也。盖创业之君,继前朝弊坏之余,开盛世兴隆之业,殚心竭虑,陈纪立纲,法意良美无不详尽,后世子孙,当谨循法则,以祖宗之心为心,以祖宗之政为政……历观汉唐宋元明,载之史册,皆中叶之主,不思开创艰难,自作聪明,妄更成法,人君存心改革,即有贪功幸进之臣从而怂恿,纷纭更易,多设科条,必至旧章全失,新法无成,家国板荡,可不戒哉?……守成大旨,在于勤修欲废之章程,莫为无益之新图,成法不变不坏,履更履敝……亡国之君,皆由于不肯守成也,守成二字,所系至重,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大本在是,岂浅鲜哉! 阮元看着这样的一篇文章,一时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不知作何言语。 这样的嘉庆,还是自己最初所期望的嘉庆吗? 可若不是这样的嘉庆,他还能做得更好吗? 不过,阮元的命运却依然顺遂,冬去春来,嘉庆十七年,阮元再补任工部右侍郎,管理钱法堂事务。就这样,在因故革职两年半之后,阮元终于官复原级,重新回到了正二品的位置。 可这时的阮元,却也已经四十九岁了。 第三百八十一章 豫亲王的邀请 嘉庆十七年,阮元补任工部右侍郎,重新回归正二品卿贰之列,而这也意味着,阮元文颖馆、史馆的修书之事即将告一段落。果然,就在阮元升任之后,便即得到了嘉庆传诏,这一次,嘉庆给了阮元新的差遣,山西商人郭常新指控巡抚衡龄受贿,故而特遣阮元与内阁学士文孚一同前往断案。同时,不少山西潞盐的经办商人认为,蒙古阿拉善地区的吉兰泰盐池这些时候产盐过多,往往有倾销山西,使潞盐滞销之险,这次阮元西行,也需要汇合当地官员,重新议定盐务之事,使山西盐商不止亏损。 想着方才升任侍郎,便即得到嘉庆新差,阮元自也格外小心,想着早早归家,整装完毕便即会同文孚一道西行。是以这日阮元也让蒋二驾车回城,天色尚明,便即到了阜成门外。只是就在这时,蒋二驾的马车竟渐渐慢了下来,阮元不解之下,忙探身出来想要一观究竟,只见马车之前,阜成门下,这时正站着一个锦衣蓝袍之人,迎车而来,这人衣饰华贵,却只是仆人打扮,多半便是京中王公贵族家里仆从。 这人见阮元马车渐渐放缓,也不客气,径自向着马车走来,见了阮元,倒是施了一礼,对阮元道:“这位大人,您便是前日补任工部侍郎的阮侍郎吧?我家主人听闻阮侍郎高升,今日已在城里德风楼摆了一桌宴席,还望阮侍郎赏个面子,前往一会可好?”这人声音尖细,竟似太监,阮元也清楚此时除了王府,寻常旗人显贵也不得使用太监,那这位主人,自然便是天潢贵胄了。 “这位公公,实在是对不住了,今日我家中尚有要事,皇上那边也给了下官新的差遣,这不日即将出京,所以还请公公见谅。”阮元自然清楚,因嘉庆禁令严格之故,自己作为外臣,本不便与亲王交往,先前永瑆对自己华山碑颇感兴趣,自己也只是遣人送去,却不曾亲入成亲王府,这日虽是其他王公相请,自己却也不便违制。 “阮侍郎,您也不用担心,出京之事,不在于这一两日的。再说了,王爷这也是一番盛情,阮侍郎又何必相拒呢?”那太监说着,竟一边走上前来,一边取了一块牌子,送到阮元手上。阮元一看这牌子,竟也顿时生出一身冷汗,只觉这牌子入手颇重,牌子上双蟒交错,这样的牌子他以前在成亲王府见永瑆也有一个,当时永瑆便即告知于他,这样令牌,只有自己、永璇、永璘和几位世袭罔替的亲王方才可以使用,想来永瑆要见自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永璇年事已高,多病缠身,永璘又从来不会主动与外臣来往,这样说来,这个想要请自己赴宴之人,竟是一位铁帽子王。 想来在京中走动,铁帽子王虽说无需深交,却也是得罪不起的,无奈之下,阮元只好对那太监道:“既然如此,那……那就麻烦公公引路吧。蒋二,你随着这位公公一起走,到了德风楼,你回去告诉夫人一声,然后再接我回家。”蒋二自也应过了,那公公见阮元同意赴宴,便即赶了自己马车在前引路,一行人也很快进了阜成门。 这德风楼在西四牌楼之南,从阜成门进来,路却也不算远,阮元一行到了德风楼,下车之际,天色亦止黄昏。那太监和阮元停车之后,便即将阮元引向后门,看来这次宴饮,那位“王爷”也不想过于声张,到了门内,果然颇为清静,太监便即上楼通报去了。不过片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身着绸衫之人走了下来。 “哈哈,果然是阮侍郎啊。真没想到,本王这番筵席,侍郎竟愿意主动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啊。”这位绸衫之人看着客气,可是面色言语,却是颇为虚浮,看来并非真有学识之人:“阮侍郎,本王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侍郎少年早达,在这国朝之中,是独一份啊。所以本王听闻侍郎归京,一直想着见侍郎一面,可惜先前有了些不快之事,这不,本王昨日方听闻侍郎补任,官复原级,今日,这酒宴就摆下啦!阮侍郎,本王知道侍郎从来为官清简,可今日之宴,乃是本王所设,阮侍郎就不要客气了吧?哈哈。” 若这位“王爷”只是普通书生,亦或阮家旧亲,这时阮元或许早已对他言及辞别之事。可这时他看着这“王爷”样貌,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人果然不是寻常宗室,乃是京中九位“铁帽子王”之一的豫亲王恒丰,恒丰所袭豫亲王本为清室较早设立王位,地位高于睿、庄、怡、克勤、顺承诸王,而恒丰袭爵乃是乾隆五十二年,在铁帽子王中袭爵时间仅次于肃亲王永锡。既是如此宗王,阮元又如何能够抗拒?眼看无奈,也只好对恒丰答道:“回王爷话,下官身份低微,承蒙王爷厚爱,自是感激不尽。既然是王爷设宴,下官绝无不赴宴之理,只是王爷,下官却也听闻,皇上先前曾有上谕,言及宗王不得结交臣下,王爷今日执意宴请下官,只怕传了出去,对王爷朝中地位会有些影响。” “哈哈,阮侍郎,这个你就放心吧,皇上这上谕,不是只看字面意思的,它啊,得变通着看,其实皇上说是亲王不得见大臣,内里所指,不过是那一二人罢了。我虽为亲王,只不过是个穿蟒袍的闲人,阮侍郎是不必担忧的。”恒丰听着阮元劝告,却是有恃无恐,只是恒丰却也客气,亲自在前引路,带着阮元上了二楼,二楼之内,似有个不小的雅间。恒丰这时也回过头来,对阮元道:“阮侍郎,实不相瞒,今日之宴,本王可是等了好多年了,还是想着好好办一办的,这里面尚有几位大人,阮侍郎见了,可不要拘谨才是。” “这个自然。”阮元也只好回恒丰道。 “哈哈,那就好啊。”恒丰一边说着,一边也先进了雅间之内,对其中之人道:“各位大人,阮侍郎到了,哈哈,今日之宴,这就可以开始了。来,咱们一起欢迎阮侍郎入座!”阮元知道这样情形之下,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好随恒丰一同走了进来。 而看着这时座中之人,阮元却也有些惊异,原来这时雅间之内,早有三人坐了上首之位,其中一人老态龙钟,须发尽白,一人胡须灰白,似是有些疲惫,另一人倒是只有五十出头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这三人阮元正好全都认识,那最老者是刑部尚书金光悌,须发灰白者是九门提督吉纶,当年阮元与嘉庆定计铲除和珅,步军统领衙门中为嘉庆效力之人,其中便有这吉纶一个,是以后来吉纶也得嘉庆重用,直至九门提督之位。最后一人乃是直隶总督温承惠,他数年整治直隶,颇有治声,看来这日与会之人中,自己反倒是官职最低的一个。 “下官阮元,见过三位大人。”阮元也主动上前对三人作揖拜道。三人自也一一应过,阮元便即坐在了最下首之位,以示谦敬。 “好啦,既然今日人都到齐了,那咱们也就别客气了,一边聊,一边上菜,如何?”恒丰一边说着,一边也对着一旁轻轻摆了摆手,很快,十余个酒楼侍仆一一走上前来,将手中酒菜送上了各人坐席。而这些侍仆最后端上来的一道菜,乃是一只被切分完毕的烤全羊,与座四人各自得到了一盘羊腿,而大部分羊身则送到了恒丰手上。 “各位大人,请!”恒丰眼看菜品已然上齐,便也主动对各人说道,下面四人眼看恒丰已然动手,吉纶、温承惠、阮元三人也都拿起了桌上小刀,开始分割羊肉,只有金光悌一人对那只羊腿竟似视而不见,不仅不去碰羊腿,还轻声叹息了几下。 “哈哈,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恒丰一边吃得津津有味,一边也看向了下首的阮元,笑道:“阮侍郎,吉统领和温总制,我以前都是熟悉的,可阮侍郎您一介书生,动刀食肉竟也是这般熟练,哈哈,倒是出乎本王意料了。阮侍郎,这烤羊腿味道还不错吧?” “王爷谬赞了,实不相瞒,这烤羊腿下官是吃过的,九年前在承德,下官随皇上围猎,有一日便得分食黄羊,是以切割羊肉之事,下官并不陌生。”其实阮元日常饮食除鱼肉外,大半时间并无肉菜,所以这道烤羊腿对他而言本是可有可无。不过既然恒丰已经动手,自己再不随而食之,似乎有些失礼。但这日烤出羊肉,本也香嫩,一时之间,阮元竟也有些不舍。 “阮侍郎,这羊肉老朽看着,您怎么还吃得津津有味啊?”不想就在这时,一旁的金光悌却忽然开了口:“阮侍郎,这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凡生灵,俱应和顺生长,不该滥造杀孽啊?老朽久任刑部,决囚甚多,到了这把年纪,时常心生惊惧,是以老朽三年之前,便发誓再不食肉,阮侍郎,老朽听说您作浙江巡抚的时候,也曾处决过不少人,怎么?侍郎就不怕这些人在天有灵,日后报复于侍郎身上吗?” “金大人,这……”阮元本也想着反驳金光悌,说自己处决海盗,大半皆是罪有应得,凡罪行不足之人,自己皆已从轻处理。只是转念一想,当年苏九妹自尽身亡,自己却是逃不了干系,一时心中语塞,竟也说不出这句话。只好温言答道:“金大人,您说的这些嘛……也有道理,只是这羊无论下官动手与否,上桌之前,这羊便已死了啊?既然是已死之物,那下官就算吃上一些,又有何妨呢?” 第三百八十二章 属人祝现 “唉,阮侍郎,你不懂,正是世人贪欲渐盛,方才有了这许多杀害生灵之事啊?你想想,若不是世上有你这般好食羊肉之人,这酒肆之中,又如何能宰杀这许多羊来供你享用呢?唉,眼下世风大不如前,不也是世间之人,太平日子过久了,便有了贪欲所致吗?真是罪过啊,罪过啊!”谁知金光悌竟然振振有词,而且说着说着,竟然身子颤抖,好像吃了这一条羊腿,自己便要下无间地狱一般。最后,金光悌也不再说话,只双手合十,默念起佛经来。 阮元看着金光悌这般模样,自也不是滋味,心想他既然连一只死羊都要这般惦念,倒不如直接向嘉庆进谏,让嘉庆废了木兰秋狝为好,那样承德草原上免于弓矢鸟枪之害的生灵,可要比这一只羊多上不少。但这种言语毕竟不雅,更何况看金光悌模样,已是老态龙钟,也没必要跟他斗口,只好应道:“金大人说的是,倒是下官糊涂了。” “哈哈,是啊,这样一想,也是本王疏忽了啊?”恒丰也在上首应和道,不过看着恒温吉三人神情,阮元自也清楚三人心里所想,当和自己一样,只不过金光悌年事已高,更兼数子尽皆早逝,如今孤苦一人,溺于佛理,似乎情有可悯,方才一时沉默,不再驳斥。可这样一来,这道烤羊肉却也没有人愿意再来享用了。 看着局面略显尴尬,还是恒丰主动对各人陪笑道:“各位,这件事啊,是本王的不是,当罚!”说着,恒丰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阮元等三人也只好各自陪了一杯。恒丰看向阮元,也继续对阮元笑道:“阮侍郎,其实啊,今日本王请你和金大人过来赴宴,正是因为你们二位,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啊。金大人精于佛法,阮侍郎呢,本王听闻,你在这《周易》一道上,是有绝世之才的啊?既然如此,那侍郎对于占卜吉凶,鉴测未来之事,也是有独到之长了?阮侍郎,你也别客气了,本王从来听闻,你一介书生,巡抚浙江督战海寇,竟然能够百战百胜,想来也是这卦卜之功吧?怎么样,本王这里出个字来,侍郎也帮我占上一卦,看看本王这气运如何?” 阮元听着恒丰之语,已然清楚他学问不过尔尔,若眼前之人不是恒丰,多半这时他已然站起离席了。只是碍于情面,自己又是新任侍郎,恒丰是绝对得罪不起的,便即陪笑道:“让王爷见笑了,其实这《周易》之学嘛,真正精通之人,是下官一个朋友,下官所学,不过一点粗浅的易理,占卜之事,从来都没准过的,海上之事……那也是我这朋友之功。若是王爷出了字,下官却占错了,那对于王爷而言,可是大为不妙啊。” “哈哈,阮侍郎谦虚了,既然如此,这字不测了,倒也无妨。”恒丰笑道,说着,各人也相继吃了些菜。只是先前那杯酒入肚之后,恒丰竟也渐渐不拘仪节,不过片刻工夫,又对阮元问道:“阮侍郎,本王听说你在浙江巡抚任上,遇到的天灾可不少啊?而且每一次,侍郎都能尽心救灾,这浙江百姓,听闻虽有水患,却绝无疲困之态,本王倒是想问问,侍郎这治灾之法,能否传授本王一二呢?” “王爷客气了,这治灾之法,下官想来,却也不难,第一还是尽心,此外放赈之时,需严查吏员,施粥之际,勿要先重贫民,若是开粥厂,定要井然有序,其他……便是多雨之际,祈求天晴了。”阮元看恒丰这一问还算体恤民情,便也多说了几句。 “唉,这雨灾水灾啊,真是可怕,嘉庆六年京城也不知怎的,突然大雨不止,那雨下的,本王这辈子也就见那一次,后来,这永定河就决了。当时皇上也是全力开仓放赈,可即便如此,我听说还是有人淹死啊?近年黄河那边,好像也一直雨灾不停,河堤都决了好几次,阮侍郎,听闻你是扬州人,扬州那边还好吧?”恒丰又向阮元问道。 “实不相瞒,嘉庆十年、十一年间,扬州亦有大雨,出门不便,只得乘舟。这些年江浙淮扬,百姓日子都不好过。”阮元答道。 “那……侍郎方才也说了许多办法了,侍郎您觉得,这些算是治标之策,还是治本之策呢?”恒丰问道。 “不过是治标之策罢了。”阮元也不禁叹道:“无论再怎么救灾,因这雨患,一年收成少说是二成都没了。下官也清楚,我等尽心救灾,百姓自然安心,可百姓更想要的,还是风调雨顺啊。” “温大人,您这几年疏浚永定河,也是一样吧?”恒丰又向温承惠问道,看温承惠样子,也一样点了点头,似乎这些年来,各省督抚也都有些难为之处。 “既是如此,几位大人,本王今日这一宴,看来很是时候啊。”不想恒丰下面之言,却让阮元也吃了一惊:“实不相瞒,本王看着这些年来,水旱灾祸不断,心中也是担忧,只想着若是有一个治本之法,能将这些个灾祸一并除了,那对这天下百姓,对皇上而言,可不是一大快事啊?哈哈,正巧就在数月之前,本王府中一个仆人,果然得了这治本之法,前来告知本王,本王听了,也是顿时感叹,既然这世上有如此法子,怎么它……它来得就这样晚呢?不过话说回来,亡羊补牢,总是还有希望的嘛。温总制、阮侍郎,我今日也把家里这下人带来了,要不然,你们也听他讲上一番,品一品其中道理如何?” “治……治本之法吗……”温承惠听着恒丰之语,似乎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光亮,便对恒丰道:“那……那就请他出来一趟,麻烦他为我们讲一讲这治本之法吧,吉统领,阮侍郎,你们也没有意见吧?” “既是治本之法,那自然要洗耳恭听了,您说对不对呢,阮侍郎?”吉纶也在一旁附和道。 阮元素来尽心赈灾之事,自然清楚自己所用,已是最好的办法,却哪里尚有更好的“治本之法”来?可毕竟救灾多次,自己眼看百姓受苦,心中自是不忍,一时也存了侥幸之心,便也对恒丰道:“那就劳烦这位王爷家人了。” “那好,祝现,你出来吧,给大家讲一讲,这能使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治本之法,也好长一长本王的面子!”说着,一个侍仆打扮之人,从恒丰身后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各人见这祝现样貌,甚是恭谨小心,自也不以为意,只是阮元看着祝现眼神,却依稀发觉,这人眼中竟有一种诡异的神色。 “小的见过各位大人,小的承蒙王爷厚爱,在此班门弄斧,还请各位大人见谅。”祝现恭敬地对各人说道。 “好啦好啦,你也别说别的了。只说主题,这所谓的‘治本之法’,竟是如何?说了出来,我等也好回去尝试一番啊?”吉纶倒是并不见外,直接对祝现说道。 “多谢大人雅量,那么,小人就献丑了。”这祝现对各人深深一拜,随后便道:“小人家中,素有先祖相传神书一部,小人祖上一日入山采药,半途迷了路,幸得一白衣女子相救,那时,这白衣女子便将这神书传与了小人先祖,其中也记载了这人世始末。其实咱们这人世啊,分为三时,即青阳之时、红阳之时、白阳之时,这每一时到了尽处,都有一大劫数,如今天灾不断,便是天劫降至了。不过我等所在之世乃是白阳之时,所以若能得到解脱,便可渡过劫世,重见太平,可若是不能渡劫,那大劫一至,便也只有死路一条了。”阮元听着这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心中也自是暗笑荒唐,可看那恒丰颜色时,却见他听得如痴如醉,竟似果然要准备渡劫一般。 “各位大人,也就是说,这现世的‘治本之法’啊,就在于渡劫,大劫一过,天下自然太平,若是不能渡劫,那再怎么治灾救民,只怕也是无用啊。”恒丰叹了叹气,道:“好啦,你也别卖关子了,就直接将这‘渡劫’之法,教给各位大人吧。” “是。”祝现又道:“其实这神书中早已言明,神书原本是不授予人的,只是先祖当年为人虔诚,那白衣女子方才将此书赐予先祖。而那白衣女子自然绝非凡人,乃是那真空乡中所居,我等凡人的先祖,无生老母啊!那时无生老母她老人家,见人世尚有可救之处,便赐了神书于家祖,神书之中亦自言明,这渡劫之法,第一在于虔诚,每日心中,当反复记诵无生老母她老人家名号。此外,行止之上,亦要有所表示,每日早中晚三时,要反复念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这八个字,只有念诵多了,无生老母她老人家,方能感知地上之人,待大劫将至之际,也只有真心信拜老母之人,方能得救啊。” “且住!”不想就在这时,温承惠却突然一声喝令,将这祝现之语打断,随即温承惠便对恒丰道:“王爷,这等言语,下官认为,万万相信不得!实不相瞒,下官一月之前,便即擒拿得不少保定周围,宣讲邪说之人,他们自称金丹八卦教,而那些教首口中言语,便与您这仆从一模一样,就是这‘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八个字!王爷,下官上奏皇上之时,皇上已经批答,此等金丹八卦教,就是邪教无疑!这仆从言语,竟与他们丝毫不差,看来定是一丘之貉,还请王爷明察,速速逐了这下人,不要错听妖言,日后悔之无极啊!” “这位大人,您……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祝现听到温承惠向自己斥责,也吓得魂不附体,可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对温承惠道:“这……这无生老母之言,民间所知者甚多,可是……可是大多都是穿凿附会,并非真传啊!小人所得,乃是真传,除了这八字需每日默念七次之外,早午晚三时,尚需朝礼太阳,双手抱肩,盘腿端坐,每次念诵,以八十一遍为足数,那所谓‘金丹八卦教’不过是学了个念诵真言之法,此后行为举止,那……那多半是一概不知了,如此仅学皮毛,便想着蒙骗百姓,自然是邪教了,可小人这……这是真传,绝非妄诞之语啊!” “是啊,温总制,您这才是多心了呢。”恒丰也对温承惠劝道:“这祝现是我所辖佐领里的属人出身,十年前就在我府上当差,他怎么可能去信那什么金丹八卦教呢?还是说,你连本王也不相信啊?” “就是就是,温总制,今日大好的酒宴,咱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您这样对一个下人发脾气,这不值当啊。”吉纶也对温承惠劝道。 “还有啊,温总制,那什么金丹八卦教的,本王看来,也是百姓一时糊涂,不就是信错了人,用错了法子吗?至于给人家扣一个奸民的帽子吗?要本王说啊,他们也都是想着求个治本之法,一时没找对路子,您也大人有大量,对他们尽量网开一面,如何啊?”恒丰看着温承惠愤怒之状,不仅不怀疑祝现,反而和温承惠较上了劲,似乎他是在座众人之内,唯一一个做错了事的人一般。 “我……我……”温承惠也是多年督抚出身,从来不相信这些民间教派之语,恒丰、祝现这般劝说,他又如何真能听得进去?更何况,温承惠本也没有对涉事百姓一律从严。这时他也是一时语塞,若上首之人不是恒丰,而只是其他一品大员,估计他也已经和祝现对骂起来了。 而一旁的金光悌,竟果然试着抱起了自己肩膀。双唇轻轻翕动。 第三百八十三章 阮元酒遁 “豫王爷,今日下官听此一语,正是茅塞顿开,看来啊,下官平日读书还是迂腐,这治本之策,近在眼前,可下官竟浑然不觉,这不是下官的错吗?王爷,下官斗胆,在这里敬这位仆从一杯,这位……是祝贤弟吧?本官今日得蒙赐教,感激不尽,这一杯啊,还请祝贤弟与我共饮才是。”就在温承惠彷徨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竟让他又是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这一句话那人竟能说得出口,循声看去,只见果然出于对面座上,而这时举着酒杯,正要与祝现对饮之人,正是阮元。 “哈哈,祝现,你看到没有,这里啊,阮侍郎学问最大,他都听了你的治本之言,你这一趟来得不容易啊。”恒丰见阮元竟然认同了祝现“无生父母”之说,当即大喜过望,也赶忙对祝现道:“快,来我这里斟些酒,阮侍郎这一杯,你可要对饮了才是啊。” “这……多谢阮大人。”祝现眼看阮元盛情相邀,自然不能推却,便斟了大半杯酒,与阮元对敬了一杯。这日各人坐上都是白酒,是以每次敬酒也都以小半杯为准,祝现这一杯本是多斟了不少,可阮元这杯酒,饮得竟比祝现还慢。 “王爷,这次下官能得蒙祝贤弟垂教,也是王爷恩德,下官这一杯酒,也要敬过王爷才是啊。”说着,阮元又缓缓斟了一杯酒,对恒丰说道。 “哈哈,阮侍郎,您这个人啊,还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了!”恒丰自也喜道:“以前我一直以为,阮侍郎是个江南文人,弱不禁风,可前些年我却听闻,侍郎骑射之法,竟不在我八旗健儿之下啊?今日这一看,侍郎也是好酒量!哈哈,这杯酒,本王与你共饮!”说着,恒丰也斟了一大杯酒,与阮元同时饮下,这一次,二人酒杯几乎是同时落下。 “阮大人,您今日……您怎么……”温承惠看着阮元一反常态,竟然主动对恒丰和祝现敬酒,心中也不觉有些纳闷。 “温总制,这一杯酒啊,下官该敬您才是。”阮元说着说着,竟又斟了第三杯酒,对温承惠道:“先前总制做福建巡抚,对下官便多有襄助,这些时日听闻总制在保定办案,多擒巨盗,总制如此辛劳,阮元却只在文颖馆修书,这样一想,真是惭愧啊。温总制,今日本是个大喜的日子,饮酒才是第一要事嘛?所以总制能否给下官一个面子,这杯酒,就与下官一同饮下如何?” “阮侍郎,这……好吧,我与你饮一杯就是了。”说着,温承惠也斟了半杯酒。 “哈哈,今日能得如此酒宴,本王看着啊,正是太平盛世之象啊!来,大家再喝一杯!” “谢王爷厚爱!” …… “夫子?夫子你快醒醒啊!夫子!你……你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喝成这个样子啊?”朦胧之中,阮元竟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柔嫩的话语之中带着阵阵哭泣,好似孔璐华到了自己身边一般。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头上便是一阵剧痛,只得缓缓睁开了眼睛。果然,一个样貌端丽,双目却遮上了一层莹光的美妇正坐在自己面前,正是爱妻孔璐华了。 “夫子你醒啦!”看来直到这时,孔璐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即便如此,她似乎也一点不敢放松,而是继续向阮元问道:“夫子,你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啊?你……你还能记得吗?你昨天怎么……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啊?是……是那个豫亲王不讲道理,一直对你灌酒,还是……夫子,你酒量我还不清楚吗?寻常白酒,一次饮下一杯就要醉了,你自己也应该明白啊?怎么昨夜就……你也都快五十岁了,怎么……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呢?”说着说着,孔璐华似乎又忍不住了,伏在阮元衣袖之上,轻轻啜泣起来。 “夫人,不是那豫亲王干的,是我自己……夫人,你是说我昨天……我昨天喝了多少酒啊?”阮元这时脑海之内也是一片空白,听孔璐华一说,先前的记忆才渐渐回到了脑中。 “哼,若不是夫人留了个心眼,你连自己喝了多少酒,这都记不住了!”孔璐华也不客气,对阮元嗔道:“昨夜蒋二告诉我你醉得不省人事,我……我都吓坏了,当时就跟着蒋二去了那德风楼,好不容易才接了你回来。还好我当时问了酒楼,你那一壶里有多少酒,每个杯子有多大,夫子你知道吗,你昨日案中那一壶酒,都够斟六个满杯了!可后来收拾你那一桌,才发现你那壶里,竟被你喝得只剩一个壶底!夫子,你这样连喝五六杯烈酒,肚子会受不了的,昨天夜里……我都嫁给你十七年了,哪见过你吐成那样啊?” “五六杯吗……”阮元转念一想,却又是一阵头痛袭来,勉力回忆,方才想起自己敬了豫亲王那属人一杯,豫亲王一杯,温承惠一杯,先前尚有些酒是各人共饮,既然如此,那自己应该是后来也敬了吉纶一杯酒,剩下一杯是怎么喝的,就真的记不住了。也就在这时,上一日祝现之语、金光悌之状、恒丰之貌,竟也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不觉之间,也一把按住了自己胸口,显得无比难受。 “夫人,我……昨日饮酒,正是为了日后安全,若是那几杯酒我昨日不饮,只怕明日,会大祸临头啊。” “夫子,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夫人,眼下公务要紧,待我从太原回来,一定把这件事告诉夫人。”阮元也想起了山西控案之事,想着还是公务为先。但即便如此,回想昨夜情景,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全无失语之处,便又向孔璐华问道:“还有,夫人啊,昨天晚上我回家,可有说出什么难听之语?同宴那几位大人,对我行止可有异状?” “那倒是没有,昨日你们一同饮宴的温大人我见到了,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如此不自量力呢?你喝白酒,都不知道不能满杯喝吗?其他的倒是没什么了。” “那就好……我回家以后呢,可有做出什么失礼之事?” “也没有啦,就是……夫子,你昨晚一直在说烤羊肉,这倒是……昨天你们宴会上的羊肉很好吃吗?”看着孔璐华这般问起自己,阮元终于放心了。 “是啊,昨日那烤羊腿,味道真不错呢。夫人,等我回来,让孔顺也给我好好做一顿,烤得熟一点,这样啊,能多吃不少。” “嗯……夫子,你怎么也喜欢上吃羊肉了?” …… 数日之后,阮元还是暂时离开了京城,与内阁学士文孚一道前往山西,办理商人郭常新控告衡龄之案。很快议定,郭常新控诉证据不足,定了妄控。随后,阮元和文孚也会集山西官员,对吉兰泰盐池事宜重新制定了盐务章程。 乾隆之时,内蒙古西部的吉兰泰地区,意外被发现可以产出大量食盐,且该处食盐色泽洁白,质地更优,素有“水晶盐”之称,是以一时之间,晋北私盐盛行,大量吉兰泰盐进入山西,导致山西以运城盐池为基础的“潞盐”经营惨淡。后来阿拉善王将吉兰泰盐池献于清廷,嘉庆也准中原盐场旧例,为之设立盐引招商办理运盐之事,可吉兰泰盐运程遥远,很快便被发现成本高昂,渐渐竟无商人愿意认引,而吉兰泰盐引初定征税六万两,也被发现根本征收不到足额盐税,一时间潞盐困顿,晋蒙边界盐价高昂,吉盐问题的解决已是刻不容缓。 阮元参考山西盐池产量,通算吉盐路费之后,也与文孚等人一同拟定了一个方案,鉴于潞盐产出运输皆有困难,且已经严重冲击潞盐,之后吉盐仅在陕北皇甫川之北销售,不得再进入潞盐之地。同时,将吉盐原本的八万道盐引,六万两额度的课税转给潞盐,因潞盐产出尚足,即使增加盐课,商人也足以完税。而吉盐不再依固定税额征税,仅依每年实际盈余予以课税即可。 将《吉兰泰盐务章程》定下之后,阮元等人便将草案上呈嘉庆议行,但就在这时,阮元和文孚又接到上谕,河南林县又有控案,着二人一并南下调查。阮元与文孚也只好立即起身,乘车南行,这日未申时分,车马已到了林县外面一处镇甸之旁。 只是回想盐务整顿一事,文孚似乎感觉有些不妥,这时沉吟片刻,便向阮元问道:“伯元,那吉兰泰的盐我看了不少,可确实是好盐啊,现下若是皇上果然一道旨下来,这吉盐便到不了晋中晋南了,倒是也有些可惜啊。” “秋潭兄,这吉盐质地甚佳,我又怎能不知呢?”文孚字秋潭,阮元便以字称,这时阮元也叹了叹气,对文孚道:“可我等议定章程,要看的可是官、商、民三方情况啊,商人之内,也要调和吉盐潞盐,不使吉盐过盛,亦不使潞盐过衰,吉盐质地确实好,可若是运到晋南,这成本也很高啊,朝廷、商人都支付不起,最后受罪的还不是百姓吗?如今虽说吉盐不得南下,可也让潞盐扩充了八万道盐引,山西盐价,或许也能降下来了,如此或许商民都没有得到最好的结果,却也是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童谣 “唉,真正做了许多年官,才越来越清楚,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之事呢?”文孚也不禁感叹道。这时马车已经渐渐靠近镇子,镇甸之旁的草地上,正好有十几个小孩,在一起唱着歌谣,境况十分安谧,只是待阮元一行马车驶近之时,却依稀听到几个孩子唱的乃是: “要想吃白面,除非林清坐了殿。要想吃白面,除非林清坐了殿!” “孩子,你且跟叔叔说一说,你方才唱的歌,是什么言语啊?”文孚听着这边小孩歌谣唱词颇为蹊跷,便即喝止住了马车,下车向其中一个小孩问道。 “‘要想吃白面,除非林清坐了殿’啊?叔叔。”孩子也老实回答道。 “一派胡言!”文孚听清了歌谣词句,更是大怒,对小孩斥道:“这歌词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什么坐殿?!你可是‘坐殿’是什么意思,那是谋反!你若是家中有谋反之人,那你也逃不了干系,你快告诉我,这歌是谁教给你的?!” “这……呜呜哇哇!”孩子哪里见过文孚这般严厉之人,一时害怕,当即哭了出来。 “秋潭兄,要不还是我来问吧。”阮元见孩子哭泣之状,自然清楚这样的事靠严词恐吓,其实毫无用处。便也下了车,上前对那哭着的孩子温言道:“孩子,你跟叔叔说就好了,说对了,叔叔这里有好东西。你可清楚,这歌谣里面,唱的是什么意思?” “我……我不知道……”孩子依然哭泣不止。 “那……林清是何人,你可认得?” “我……我也不认识什么林清,叔叔,这首歌就是以前村子里一个酒馆伙计教我的,现在也见不到了,和我爹、我娘都没关系啊。叔叔,你可不要吓唬我啊?”孩子哭道。 “那好吧,这些银子,你拿去给其他孩子分了吧。”说着,阮元也从衣袋中取了几枚碎银子,放在孩子手上,道:“你们若想吃上白面啊,也不用等什么林清坐殿,你看,今日你们在路上遇到叔叔我了,不就能吃到白面了吗?这歌说得不对,以后也就不用唱了。对了,你们这里……吃面真的很不容易吗?” “叔叔,我……我们这里以前还可以的,可是最近几年,总是有旱灾,所以麦子就贵了,爹爹他也是前些年种了几片番薯,咱们才能活下去,可是……叔叔,白面馍馍真的很好吃呀……”孩子看着手中的碎银子,似乎只知道可以换面,却也不知能换多少,但即便如此,却也和阮元多说了几句话。 “好啦,把银子分给你的朋友吧。”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回了车上,文孚见状,一时自觉惭愧,便也取了两块碎银交给了孩子。那孩子果然尚属天真,除了自己一块银子,其他几块都分给了别的孩子。阮元和文孚看孩子们都领了钱,方才离去。 直到马车即将驶过镇子,文孚方才对阮元叹道:“伯元啊,看你这样,我也真是自叹不如啊,这些碎银子虽说不多,可也够那几个孩子吃半个月馒头了吧?不过,这‘坐殿’之语,你不觉得蹊跷吗?” “是不一般啊,可是秋潭兄,这些毕竟只是孩子,他们能做什么呢?你说我该问的,不也问出来了吗?”阮元想着若是能在镇子附近多停留些时分,或许能问出更多有关“林清”之事,但赶路要紧,必须在日落前到达林县,也就没有多问。仔细想想,只有一个“林清”的名字,似乎也找不出多少异常。 “伯元,就这一个林清的名字,还有这林县,你说这……真的能寻出线索吗?”文孚疑惑道。 “没办法啊,咱们只是路过,剩下的事,还不如告诉皇上,等皇上遣人到这里再问一遍,或许也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了。秋潭兄,现在还是赶路要紧啊,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要落了。”想着毕竟还是控案要紧,阮元和文孚只好加快行车速度,不过片刻,小镇便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林县的控案,呈控之人刘道翔准备充分,收集了知县李道谦大量滥收漕粮的实证,阮元等人便如实上报,嘉庆也果然将李道谦革职惩处。很快,吉兰泰盐务之事也有了结果,嘉庆与大学士、户部大臣商议之后,认为吉盐一年的产量只能上缴三四万两盐税,相比于庞大的国库收支,实在微不足道,便即下诏将盐池还给阿拉善王,任凭百姓自主开采,只是不得南下皇甫川销售。至于其他调换盐引诸事,嘉庆则全部认可了阮元的提议。七月之际,阮元也回到了京城。 这时《全唐文》编修之事已渐告竣,是以阮元虽名为工部侍郎,大部分时间却还是要到文颖馆帮忙编撰。直到八月初这一日,阮元终于将自己负责编定的百余卷《全唐文》缮写完毕,一并送到了馆里定稿,想着早些退值,也能尽快归家陪陪妻儿,便即信步向西华门走去。不想走到门口之处,竟听到了张进忠的声音: “刘得财、刘金,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这里不是寻常之地,是皇城宫禁!你们看守西华门的时候,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真有奸邪之辈趁你们不注意,潜进宫禁之中偷盗,甚至行谋逆之事,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我再警告你们一次,若是这样的事出来了,你们两个都得掉脑袋!” “皇上不是去承德了吗?宫里也没几个人,至于吗?”一个声音小声嘟囔道,阮元也不知道他就是刘金。 “你说什么?宫禁重地,绝不许任何外人擅入,这你都不清楚吗?!”张进忠看刘金还敢顶嘴,也对他大怒道:“再说了,外人偷入宫禁之事,这一两年来出了多少次,你们是不知道吗?前年的时候,有个无知之徒蒋廷柱,跑到午门去放爆竹,今年六月份的时候,奸民董廷燮擅入午门,这两件事要不是禁军及早发现,还不知要闹多大乱子呢!刘得财,你也是的,我平日随侍皇上,没工夫管你们,可这管教之事,你到底是怎么做的?!刘金以前在圆明园,可你在宫里当过差啊?你怎得将这刘金教的不仅不知规矩,还学会顶嘴了?!” 只是这时,张进忠似乎也看到了阮元,忙对二刘道:“算了,今日我还有要事,我也知道你们平日辛苦,这次我既往不咎,但下次若是你们再让我看到在禁门之内打盹,我绝对不会再留情面!”说着,也示意二人退下,二刘忙谢过了张进忠,匆匆闪到一旁去了。 “阮侍郎,您来得正好,皇上这里有一道旨,正是要给你的。你且过来,先接了旨罢!”张进忠看着阮元,原先怒气方才渐渐消散。阮元也知道张进忠原本应该随侍承德,这时突然出现在紫禁城,应该就是来给自己传旨的,当即随了张进忠过去,直到一处僻静的门房之内,张进忠也让阮元对着圣旨下拜,道: “奉上谕,阮元调补漕运总督,其工部右侍郎之职,由原漕运总督许兆椿补任。阮元接旨之后,先将国史馆史稿、文颖馆文稿上呈馆内,随后赴承德见驾,待见驾之后,再赴天津与许兆椿交办漕运之事,不得有误,钦此!” 阮元听了诏旨之后,心中竟也忽然多了一丝轻松之感。 这漕运总督,乃是明朝中叶因漕粮北运形成之职,明初永乐皇帝定都北京,便即定下南方漕粮经大运河北运之制,并设立漕运总兵一员,坐镇淮安督办漕运。但后来因漕运多需与沿漕诸省交涉之故,颇有文官介入,终于在景泰年间,明朝正式设立文职的漕运总督,一并驻于淮安督办漕运,漕督之制方才定下,清代已无漕运总兵,只是漕运总督麾下保留了一只千余人的绿营军,称为漕标。但明代漕运总督又兼凤阳巡抚,清时漕督不涉地方政务,只养廉名位,同于巡抚。其官职全称为“总督淮扬各处地方提督漕运海防军务,兼理粮饷”,可见其职能颇广。 所谓漕粮,即沿漕沿江各省,每年需要定期向中央缴纳的粮食赋税,这时有漕赋直省共有八处: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因河南漕粮由山东代运之故,此时“八省漕粮”与“七省漕粮”均为通用称谓,一年需运送的漕粮,一般认为有四百万石。漕督不仅需要在淮安对漕运船只居中调度,也需要亲自跟随漕船北上天津,却也颇为辛苦。当然,若是心术不正之漕督,向漕帮滥行勒索门规、帮费,实例亦往往有之,在当时封疆大吏之中,也是一处要职。而且漕运总督部院所在淮安,本就处于江苏境内,阮元又是江苏籍官员,能出任漕督一职,自也是嘉庆对他格外看重之故。 是以这时阮元也先作试探,向张进忠道:“臣接旨,臣眼下已将《全唐文》编撰完毕,只待随后几日将国史稿本交割,便即北上面圣。只是……张公公,我本就是江苏籍贯,皇上却是为何要我来当这个漕运总督呢?” “阮侍郎,这件事我本是不该问的,现在也只能向你略言一二,皇上最近,是想着对江苏官场有些调整的,我只是个太监,其他诸事,本不该问,阮大人到了承德,再向皇上请教便是了。”说罢,也收了诏旨,向阮元回拜过了,便即离去。 阮元听了张进忠之言,虽有些欣喜,却也多了几分忧心,嘉庆能重用自己固然是好事,可漕务素来多弊,自己能否在漕督任上兴利除弊,却也没有必然把握。 从次日开始,阮元便也将《国史儒林传》所著稿本尽数取出,准备上交史馆,但阮元终是心系儒者传世之事,担心稿本在定稿之时,竟有后人因学派之别,将自己稿本大加删改,如此自己心血便是白费了。故而连日雇了扬州会馆中许多文书举人,助自己抄录一通,并嘱咐阮常生待副本录尽,再替自己上交原稿。随即备了快马,星夜兼程往承德而来,直到张三营行宫,方才见到嘉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再任封疆 “阮元,这次朕授你漕运总督,你可曾前后思忖,这漕运之事,是否有何力不能逮之处?”不想这日再见嘉庆,竟是嘉庆主动问起了这个问题。 “回皇上,臣……臣未经漕务,只知官民之内,多有言漕弊日甚者,可究竟有何弊,弊从何来,则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臣虽也有耳闻,却还是想着,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待臣到了淮安任上,再行查访,如此方为求实之道。”想着嘉庆之问,阮元不能怠慢,却也不敢妄言,便只得如此答复,想到籍贯之事,又问道:“不过臣另有一事,却是不解,臣本为江苏人,扬州距离淮安亦止二三日水程,皇上以臣为漕运总督,或许会有人不服。” “这有什么好不服的?阮元,你若是未经漕务,朕也先提点你一二,首先,你漕督任事,在漕运不在治民,是以国朝本无定制,说漕运总督不能用江苏人。其次,这每年的漕船北上,你需跟船行进,直到天津,你一年在淮安的工夫,能有半年就不错了。”有了这番解释,阮元方才放心,只是说到这里,嘉庆却也有些无奈之情,对阮元叹道:“其实朕任你做漕运总督,也是最近这些时日,朕渐渐想着,你江苏河漕之事,也该严加整肃了。” “还请皇上示下。”阮元答道。 “阮元,江苏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嘉庆道:“眼下天下有三弊,亏空、河道、漕运,恰恰这三件事,最严重的都是江苏。漕运运道如何,你自然清楚,河道之事,南河连年决口,亏空之上,江苏欠款从来都在百万以上,而且这许多年下来,不仅补不上,每年还另有新亏,若是继续这样下去,这天下钱粮的根本之地,可要如何是好啊?所以,朕这些时日也想着,江苏方面,所有封疆大吏,朕一律重新用人,先能得人,方有治法啊。” “正好,前些时日,漕运总督许兆椿见朕之时,朕见他年过七旬,精神恍惚,漕督如此重任,他已是当不起了。所以朕想着,漕督定要一名能臣赴任才是,阮元,你自以为如何?” “蒙皇上厚爱,臣自当悉心督漕,兴利除弊。”阮元当即答道。 “不过,这次朕重新用人,也并非只有你一人。”嘉庆续道:“两江总督勒保,年纪一样大了,正好今年庆桂也向朕上疏,请辞军机处之职,朕便调了勒保归京,百龄在广东,与你一样平盗有功,所以朕这次让他做两江总督。南河陈凤翔庸懦无能,朕已将他革职,这次所用黎世序,朕看他治河之策颇有章法,为人也有清名,想来补任南河总督,也能办事。江苏巡抚朱理,朕记得比你早两年登科,和你在翰林院也熟,是也不是?”这时庆桂与董诰俱加太保,可很快庆桂便自觉年迈,兼其军机之事本已参预渐少,遂上疏退出了军机处,嘉庆也暂时补了勒保入军机处参决要事。 “回皇上,朱中丞人品端正,臣是知道的。”阮元答道。 “既然如此,朕也放心。阮元,你等江苏督抚,河漕四人,俱是朕所见之能臣,到了淮安,可要齐心协力,共除河漕之弊啊。”嘉庆说着,也对阮元鼓励道:“若是你在漕督一职上做得好,朕可以让你多任几年,皇阿玛那个时候,杨锡绂一人独任十三年漕督,漕务大治,朕若有如此能臣,自然要仿先皇故事。你做浙江巡抚,前后八年,浙江的事,不就办得很好吗?但这次你可不能再有私心,竟而误了公事了。”嘉庆所言杨锡绂是乾隆中期重臣,不仅长年担任漕运总督,而且督漕稳妥,鲜有积弊,此外,杨锡绂还编著了《漕运全书》一部,用以总结经验,使后人得以借鉴。嘉庆这样对阮元言及旧事,自然也是信任于他,但毕竟刘凤诰一事尚有瑕疵,所以嘉庆也不得不提点阮元一下。 “回皇上,臣定然会同百总制、朱中丞、黎总河,共治江苏河漕之事。”阮元想着这次能被嘉庆重新启用,心中也自为当年刘凤诰一案失察而有些愧疚,便即主动应答,以示至诚。 “这次南下,你也回一趟扬州吧。”不想嘉庆这时却话锋一转,对阮元道:“这次你南下,本来朕也想着另有件事托你去做,《全唐文》眼下大半已经定稿,但刻版之事,朕以为你扬州有独到之长,圣祖仁皇帝当年刊刻《全唐诗》,不就是在扬州吗?这次扬州刻工自可再用一回,有唐一代诗文尽出扬州,岂非美事?这些初稿,你先带一半去扬州。还有,朕记得你在杭州之时,刻过一部名为《经籍籑诂》之书,备采儒经,眼下文渊阁中也有多年未得臣下新进之书了,你也备上一份,送到文渊阁充实图书吧。”看着嘉庆对自己刻书之事颇为认可,又特意准许自己归乡一次,阮元心中自也感动不已。 “臣谢皇上厚爱,只是……”然而,这时阮元却也想到了林县所见种种,颇为犹豫,不知这件事应否上报嘉庆。沉吟半晌,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只是恒丰和那属人祝现之事,却只得略过不提。 “林清……阮元啊,去年朕记得,你也向朕说起,外省有人借‘刘林’之名,企图谋反,可朕也遣人在京中查问,京中名字叫刘林之人,都是些朴实百姓,哪里能做什么谋逆之事呢?”嘉庆想着两年来阮元上报之事,虽然觉得蹊跷,却也不是特别在意,又道:“更何况,嘉庆十八年闰八月……这个朕问过钦天监,掌管历法之人,都说明年不宜有闰,否则十九年时序皆会错乱。是以编定后面两年历法之时,十八年不设闰月,十九年方设一次,这些人想着十八年闰八月谋逆,那他们上哪里去寻这个月出来啊?” “皇上,臣以为,这种事有了消息,便不致空穴来风,还请皇上先在林县暗访,若并无名为‘林清’之人,那也是臣多虑了。”阮元想着谋逆大事,不可不慎,还是如此向嘉庆答道。 “也好,朕让河南那边去查一查便是。不过阮元啊,你此番上任,事务更为繁重,还是先把漕运之事做好,再言其他吧。”嘉庆也对阮元回复道,仅凭如此童稚之言,嘉庆所能做的或许也只有这些了。 见嘉庆已然同意自己建议,阮元也暂时放下了心,便即告退。 数日之后,阮元回到了京城,这时《国史儒林传》之正本,阮常生已代替阮元上交国史馆,副本也已然由阮常生带人抄录完毕,留在了阮家之内,此后副本便被称为《儒林传稿》。而孔璐华、刘文如等人也在阮元北上之日将家中行装收拾完毕,不数日后便可启程南下。 这一日阮家也在上冈小园中摆下筵席,庆祝阮元离京赴任,一时间阮家诸女,阮元四子二女也是言笑晏晏,共享这难得的团聚之时。孔璐华也想着阮元之前言语,特意命孔顺做好了一道烤羊肉,作为这次晚宴主菜。 可是阮元方才吃下几口,却不觉叹了叹气。 “夫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孔璐华看着阮元面上并无喜色,也对他嗔道:“前日你说想吃烤羊肉,可你平时又不多吃肉,孔顺哥哥哪里会做这个?他好不容易,这几个月在京中学了这烤肉之法,才给你做了出来的,怎么,你才吃了两块,就抱怨上孔顺哥哥了?” “夫人,如此说来,孔顺真是天才啊。”阮元这时方才转念过来,对孔璐华笑道:“这道烤羊肉,要我说啊,比德风楼做得更好!肉烤得最嫩,而且加了这许多调料,膻气又少了一大半,家中有如此名厨,都是夫人之功啊!只是……想想漕督一任,又是诸多纷繁复杂之事,眼下天气却也不好,今年又有数省报了旱灾,也实在是……”说到这里,想着林县那几个小孩纵使能吃几日白面,这时也早已将自己银子花尽了,日后生活又不知会怎样,心中也是一阵酸涩。 “夫子,话是这样说,可这肉都烤好了,若是今日不吃,那你不仅对不起孔顺哥哥,也对不起这只羊了。”孔璐华想着确有道理,也安慰阮元道:“至于漕运的事,我看你现在也不清楚多少吧?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听夫人的话,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嘛?正好下半年也没什么事,你去多看看漕河,不就有办法了?还有啊,以后咱们一家,无论在京里做官,还是在外面当督抚,可要比之前更方便了呢,你说是不是啊,常生?” “常生?”阮元听孔璐华说起,却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这时阮常生入国子监学习也已经将近一年,若是他从国子监结业,便可授予六品主事,在京做官,这样自己一家无论京中直省都有了人,那么内外联系,也就有了保障,京中扬州同乡,或许也可以通过阮常生的联络,和自己保持交流。 “爹爹,若是京城这边,还有什么需要孩儿办的,就尽管告诉孩儿吧。”阮常生也对阮元说道。 “好啦,你也别那么着急,国子监读书之事,最近怎么样了?还有,这次我们离京,你就真的需要自己在京里生活了,爹爹走了,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啊。”阮元一时似乎也并无要事需要特别嘱咐于他。 “夫子,这你就放心吧。正好再过两个月,爹爹还想着来京城住一段时间呢,到时候爹爹和常生就一起住在衍圣公府,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啊?”孔璐华对阮元笑道。 “爹爹,您不用担心彬甫的,孩儿也在衍圣公府住了些时日,这日常照料之事,孩儿都已经学会了的。”刘蘩荣也向阮元说道,希望阮元安心赴任。 “是啊,你们……你们都很好啊。”阮元看着长子长媳俱已成熟,看来在京中独自居住办事,也已不在话下,心里也多了一阵欣慰。看着夜幕之上,明月繁星,光彩澄澈,却也令人心胸开朗,可如此一家团聚之时,或许也再不多了,便对各人笑道:“方才是我多心了,今日夜色甚好,正是咱们一家共享天伦之时,这该当细品的菜肴,可绝不能浪费了啊?咱们都多吃点,今夜正要尽兴才是!” “哈哈,能听夫子说出这样的话,可不容易呢!” 可惜如此全家团圆之夜,竟也是瞬息而过,两日之后,阮家除了阮常生和刘蘩荣夫妇留在衍圣公府之外,其余众人相继乘了船,便即南下去了。而那一座曾经带给阮元无尽轻松惬意的蝶梦园,也在此后暂租他人。 第三百八十六章 漕运之弊 阮元等人一路东行,很快在天津见到了许兆椿,与他交接了漕运总督印信之后,阮家行船便也与暂留天津的许多漕船一道南下。至十月份,阮元一行终于抵达淮安,也住进了漕运总督部院之内。 淮安在清中叶时,正处于运河和黄河交汇之处,南方六省漕船,俱要从此北上,而南河总督所驻之处,就在淮安府城之北的清江浦,是以运河之上,从来船行如织,往来不绝。而数以万计的船只过境,也让淮安商贾云集,店铺林立,以供漕帮歇脚饮食之用,更兼淮安地处淮盐产区与扬州之间,也有不少盐商往来城中,更使得淮安食宿衣着之繁侈,几与扬州一般无二。淮安府城下属山阳县,在雍正年间有丁口十六万,而嘉庆《一统志》所载淮安全府人口,已达一百六十三万之数,《淮安府志》亦有言曰:水陆之冲,四方辐辏,百工居肆,倍于土著。淮安此时繁盛之景,可见一斑。 漕运总督府位于淮安府城正中镇淮楼之北,亦是历史悠久,自元朝之时,便为肃政廉访司所在,明初为淮安卫,万历时移漕运总督于此处,至清不变。经过百年扩建,这时漕运总督部院除了大堂、大楼、后厅等正堂,亦有书吏房二十余间,兵勇房三十余间,气象森严,不下各省巡抚部院。阮家诸人见了漕督部院这般气象,也自然连连赞叹。 “没想到啊,过了三年,夫子又可以出镇一方了。这总漕部院看着啊,却也和巡抚部院一样呢。”孔璐华对阮元说道。 “是啊,漕运总督本来官品就同于巡抚,只不过职分之上,略有不同罢了。”阮元也点了点头,不觉感慨道:“三年了啊……既然来了这淮安,也总要对得起这个漕运总督之职啊。” “夫子还是一样呢……不过眼下漕船都回江南去了,夫子就算想做些什么,现在也不是时候啊?” “怎么不是时候了?夫人,我来的时候可就听说了,江西有十艘漕船,因水患迟延了数月,如今方到淮安,正想着将漕粮暂时留在这里粮仓,待来年一并北上呢。我这就去看看,或许啊,能寻出些头绪呢。”看起来阮元对于这次外任漕督,早已做好了准备。 “哈哈,夫子还真是勤快啊。” 不想阮元之言竟一语成谶,两日之后,在清点漕粮之时,阮元果然发现了其中问题。 “这里十艘粮船,所运漕粮都清点清楚了吗?”阮元向下属书吏问道。原来这一日,阮元亲自来到了运河对岸的盘粮厅,与督署书吏一并清点了十艘船上漕粮,阮元左右各有一名书吏,正在清理账目,厅前尚有十余名水手,一名旗丁,正在等待阮元的清理结果。 “回漕帅,这里所有漕粮,都已经清点完毕了。”阮元左首那书吏答道,所谓“漕帅”便如“中丞”一般,是当时对漕运总督的一种简便称谓。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阮元听了书吏之言,当即对那旗丁怒道:“李祁运,我看你做旗丁也有七年了,一艘漕船应该载运多少漕粮,你心里不清楚吗?你看看这笔账,你十艘粮船之上短缺漕粮,已有五百七十石之多!你说说,若是这短漏漕粮之罪坐实,你该当何罪?!” “漕帅大人,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该死啊!”那李祁运从来听闻阮元精于数算,眼看阮元说出他漕船亏漏之数,也不敢再行辩驳,只跪在了地上,对阮元哭道:“漕帅大人,小人……小人们也是迫不得已,生计为之啊,大人,小人以后一定严驭下属,绝不使漕运再有短漏漕粮之事,还请大人饶命啊!” “迫不得已?那你可知,你们短少的漕粮是什么情况吗?”阮元果然没有留情,而是继续对他斥道:“你等漕帮旧制我也清楚,一年漕运四百万石,共有粮船一万艘,这样看来,每艘粮船当载米四百石,你十艘船少了五百多石米,相当于说每一艘船,都出现了八分之一的亏损!若是所有漕帮都像你一样办事,一年朝廷正赋漕粮要少五十万石,那国库还如何充实,国家亏空,还能怎么去补上?!” “大人,这……实不相瞒,这些事,小人也想管啊。可是……可是小人也管不了啊?”李祁运看着阮元声色俱厉,更是泣不成声,道:“大人或是初任漕帅,这些事大人还不知情,其实沿漕水手,这些年来大多生计短绌,入不敷出,若是……若是仅靠现下这些微薄收入,根本就养活不了自己啊?所以……所以下面有些私贩漕粮的事,小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人……是小人不这么做,小人这旗丁之职,也保不住了啊?” “这是你等偷漏这许多漕粮的理由吗?”阮元依然不肯放松,对下面旗丁水手斥道:“你们一艘漕船少了五十石米,这些米分到你们身上,每个人就算五石吧,这都是上等漕粮,依市价,能给你们折十几两银子出来了!你们一次运粮津贴四两,这是皇上十几年来给你们涨了两番的结果,可你们偷粮食换的钱,是你们津贴银的两倍不止!你们就算平日入不敷出,需要再行补贴,也用不了这么多银子!更何况,朝廷也有定例,你等北上之后,自可运送商货南下贩卖,用以补贴用度,即便如此,你们还嫌不够吗?” “大人,这……这水手的四两银子,实不相瞒,根本就不能足额发放啊?”不想李祁运却继续对阮元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江西漕帮,从来就很难从漕运上拿到足够津贴银,而且平日漕船过淮,这从漕督到盘粮厅的老爷,哪个不得交一笔帮费啊?所以……所以即便我们带了商货南下,漕帮里也是将赚来的钱集中给帮主,帮主交了帮费,剩下的才均摊给下面的水手,这到手的银子,却还有多少啊?至于大人所言失却漕粮之数,小人也不会算账,又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盘粮厅可有滥索帮费之事?”阮元又向身边两名书吏问道。 “这……漕帅大人,小人也只是耳闻确有此事,却……却未曾亲见,小人平日没……没有滥收任何帮费啊?”右手边那书吏也对阮元慌道。 “哼……若是你等能够认真清点漕粮,这些漕丁还会如此肆意偷漏,而盘粮厅全然不知吗?”阮元看这书吏模样,多半也是收过帮费银的,只是不如一般盘粮厅之人所收那么多罢了。饶是如此,想着一年以内,清点漕粮毕竟还需要依靠这些吏员,阮元还是把话压在了心里。 可到了这时,阮元却也已经看出,漕运之上,水手、漕帮、淮安督漕吏员,已是尽数有弊,官府吏员用度不足,便向漕帮索要“帮费”,漕帮交了帮费,自己开支短绌,便即克扣水手津贴银,水手津贴不足,便只有倒卖漕粮,漕粮短少,就只能额外向交粮百姓索取“加耗”。漕吏与旗丁水手勾结,面对水手偷漏粮食,不闻不问,而水手也并非都是心善之人,大多倒卖漕粮者所偷漏粮米,早已超出了日常开支,是以长年以来,漕运早已出现了公私皆困的局面,想要破局,绝非易事。 “罢了,李祁运,本部院也知道若是本督就这样严惩于你,你心中必然不服,毕竟你们这是补运漕粮,还算是心中念着漕赋之事。”阮元也清楚,如果只是严惩李祁运等水手,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漕运问题,那么以后还会有水手铤而走险,进而出现更多的李祁运来。所以阮元这时也终于松了口,对李祁运等旗丁水手道:“你这五百七十石米,我这里记下了,我可以给你三年时间,让你补上这些缺漏粮米,若是三年之内,你们不能如数补齐,那到了时候,也休怪我无情了,本部院那时只能将你等尽数开革,永不许参与漕运之事!还有,你等水手困顿之事,本部院可以想办法,但这不是你们盗卖漕粮的借口!你们回了江西,也速去跟你们漕帮帮主说一声,明年运粮再到淮安,你们不用再交任何帮费,但若是明年你们再有漕粮短少之事,我定当严惩不贷!你可清楚了?” “谢大人开恩,小人定当竭力赔补漕粮,谢大人能给小人这个机会!”李祁运听了阮元终于肯从宽处理,也当即对阮元连连磕头,以示谢意,下面水手自也一并下拜,谢过阮元从宽之恩。 “还有,若是在江西那边,我听到任何你等滥行加耗的传闻,到了明年,我一样严惩你等!”阮元又补充道。 “多谢阮大人!小人绝不敢再犯了,不敢再犯了!”李祁运等人继续向阮元谢道。 只是阮元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清查漕船,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回到淮安漕院之后,阮元也重新思考了一遍整治漕务之法,但无论帮费问题,还是偷漏米粮问题,都需要得力的精于数算之人相佐,方能成事。他已经听漕吏将清点漕粮之法尽数说明,漕吏丈量漕船,清查粮食,多用珠算,极易随时更改数字,只要吏员和旗丁水手合谋,便可以轻松骗过上级官员,这一节却也是难办。 想着焦循虽然已经归隐北湖乡间,但如果只是来淮安办事,说不定焦循尚可相助自己,便也先给焦循去了信,想着自己先到北湖与焦循一叙,再商议入幕辅佐之事。果然数日之后,焦循也来了回信,同意了阮元南下来见自己一面的请求。 这时焦循已经在扬州隐居三年有余,并在北湖故地新筑一楼,名为“雕菰楼”,冀求终老北湖。阮元便也乘了小船,连夜南下,不过三日,便即回到了扬州这片熟悉的水道之中。问过雕菰楼方位,阮元便令小船兼程前往,果然在这日落日前抵达了雕菰楼下。 第三百八十七章 焦循再次出山 到得楼前,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立在门口,正在等待自己前来,正是焦循。阮元自是大喜,忙小步轻趋而前,落日之下,只见焦循神貌从容,尚是精神,只发辫之间,已多了些灰白头发。看来焦循尽心经术,却要比自己劳累多了,一时激动,也上前抱住了他,喜道:“里堂,我……我回来了,你这边也还好吧?” “哈哈,伯元,这三年我不入城邑,只在这雕菰楼安享北湖风景,这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自在啊!”焦循也对阮元笑道:“伯元,三年了,你这胡子也比以前长了不少啦,今日你能重回扬州,我也真是……真是高兴啊。快进来,也给我们讲一讲,这三年在京中,可有什么赏心乐事啊?” “我……我们?”阮元听焦循这样一说,一时也有些好奇。 “是啊,伯元,你来的真是时候啊,今日这一会,你还能见到不少熟人呢。”看焦循样貌,却是颇为得意,想来当年扬州、杭州旧友,这时应有一二也在雕菰楼盘桓了。“就在前几日,正好有两位熟人来我这里讲论经术,又听闻你要过来,那咱们今天晚上,可要好好聚一聚呢。伯元,在京城做官久了,这学问上的功夫,你或许已经不是我们的对手啦!” “里堂,经术一道,十年前我便已甘拜下风,你又何须如此激我?”阮元也对焦循笑道:“不过这里朋友,我却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里堂兄这般对我藏着掖着呢?” “伯元,你来了就知道啦!”焦循欣喜之余,也一边拉了阮元,一边回到了雕菰楼下客舍之中。只见客舍偏厅之内果然尚坐着两人,两人见了阮元,也顿时大喜。阮元更是惊喜不已,抢先叫了出来: “渊如兄,郑堂兄!”原来,这时厅里二人,正是孙星衍和江藩! “哈哈,伯元,真没想到,当年开封一别,这又是五年过去了,你我二人竟还能相见啊!”孙星衍见了阮元,也是大喜过望,连忙站了起来,只是这一站,却意外踏了个空,险些摔倒在地。 阮元连忙上前扶住了孙星衍,让他坐下,也对他喜道:“渊如兄,今日能在见到你,也是我之幸事啊。可是……我记得渊如兄去年春天,已经加了从二品,可你这……你怎的也到了扬州啊?”孙星衍所任之职本是正四品道员,但他曾经署任山东布政使,是以上一年间,嘉庆念及孙星衍勤能,足以任山东大事,便特意为他加了从二品。但若是如此,孙星衍也应该继续在山东道台任上,却不该来到扬州,是以阮元有此一问。 “伯元,这官品之事,我早就看淡了,二品也好,四品也罢,总要有个好一点的身子来用它不是?”孙星衍看着从容淡然,却也有些遗憾,对阮元道:“只是啊,我这身子日渐老迈,近日办事,也渐渐力不从心了,以前腿上旧伤也时而复发,所以半年前我便想着,这官若是做不得,便不做了罢。于是我给皇上上了辞呈,准备归隐江宁。我这宅子都在江宁置办好了,不想一个月前,这扬州的盐运使阿克当阿忽然给我来了信,说《全唐文》要在扬州刊刻,想着托我校对一番。我想着官是做不动了,校书嘛,还算凑和,也就留了下来,后来才听说,运送书稿南下之人,就是伯元你啊?你说,这不是你我二人缘分,又是什么?” 阮元看孙星衍神色时,只觉他与自己久别重逢,自是欣喜,可须发比起五年之前,已经白了大半,神色虽是平淡,却也再不复壮年风采,毕竟到了这一年,孙星衍也已经整整六十岁了。想着少年时自己同孙星衍一起入京春闱,自己尚未及第,孙星衍已是榜眼登科,可随后二十余年,孙星衍虽然刑狱、治水皆有治才,却只得居官道员,这般年纪便即致仕,说来也算早了。如此为政治学兼优之人,官场作为终是有限,却也不免有些惆怅。 各人自也清楚,阮元先前巡抚之职被朝廷革除,如今不过三年,便能复任漕督,却也自是不易。一时默然,竟是半晌无言。还是焦循主动开口,道:“伯元、渊如,你们这又是怎么了?伯元这次复任漕帅,不是还有要事吗?来,我这里啊,早就把茶备好啦,先饮过茶,速速说这正事要紧!”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阮元就坐。各人看着焦循烹茶已毕,也共饮了一杯,阮元这才将漕运多弊,亟需精于数算之人入幕辅佐一事,详细说给了三人。 想着三年之前,焦循之所以北归扬州筑雕菰楼,便是深受自己罢官之事打击,从此不愿再问政事,阮元将这番话说出,却也有些愧疚,对焦循道:“里堂,我知道,或许三年前的事,你心中还在介意,若是当年之事,你果然不愿释怀,那此番我入幕之情,便也作罢,此事我……我绝不强求于你。” “伯元,姐夫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不想这时竟是焦循主动出言,缓和了席间气氛,道:“话说回来,当年之事,我心中若是全不介意,那是假的,可毕竟你回来了,而且你任官之处,又有谁能想到竟是淮安呢?也罢,伯元,我这些时日,腿脚也大不如前了,若你到其他直省做官,我是去不了了。可若是淮安,我愿意陪你走上一遭,毕竟你所谋之事,名为解漕弊,实则解民困啊,能为七省漕运尽一份心力,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伯元,我虽在扬州,可距离淮安不过数日水程,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也尽可告知于我。”孙星衍也对阮元道:“还有啊,你这位同乡江藩江郑堂,学问我是听说过的,以前似是以为自己学业未成,不愿随你办事。可我前日问起他时,他也想着若是你那边果有需要他之处,他也愿意相助你呢。只不过郑堂并非精于数算之人,若你只需要数算之才,或许……” “郑堂,若你真的愿意出山相佐于我,那真是……真是我之大幸啊。”阮元从来清楚江藩学问精熟,早就希望他出山入幕,只是江藩先前一直不愿,方才未能成行,这时听孙星衍言及江藩同意相助,哪有相拒之理,也对江藩道:“郑堂,眼下淮安正好有个去处,需要你这种精通经术之人。淮安丽正书院,原是杨勤悫公所立,现在正缺一位有真才实学之士主讲,若是郑堂不弃,我愿意推举你做这个主讲,你平日自可讲学,若是我漕院有难为之处,再来求教,如此,你无论幕事学事,皆有可为之处,你看如何?”杨勤悫公即是之前的漕运名臣杨锡绂。 “伯元,我……我先前从未有入幕之事,今日你能够如此看重于我,这讲学一事,我自当尽心相助。”江藩见阮元不仅没有嫌弃自己之前不愿出山相助,反而一上来就给了书院主讲之职,心中也自是激动。 “伯元,还有一事我却险些忘了。”孙星衍见各人一拍即合,想来不久之后,新的阮元幕府就要成立,心中自是欣慰,便也想到了一件旧事,道:“我致仕之后,曾经到过镇江焦山寺,那里主持正好听说过你,说前几年你在杭州灵隐寺,建了一个‘灵隐书藏’出来,现下捐献书籍者日众,前来阅书的士子也是络绎不绝,感羡于此,住持也想着在焦山寺建立一处书藏,只是无人问津,尚属遗憾。既然伯元又回来了,这焦山寺之事,可否相助一二?” “哈哈,灵隐书藏之后,再建一座‘焦山书藏’,这不是有利于全江苏读书人的善举吗?”阮元自也毫不犹豫,对各人道:“正好年末之际,我漕署并无要事,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亲赴焦山寺一趟,跟住持详加商议,就把这‘焦山书藏’给他建出来!若是需要捐些书籍,我这也告诉杨叔他们,在扬州就帮我备好,这样书藏兴立,或许有个一年半载的工夫,也就要成了呢。” “好,既然这些事都已经定下来了,那这一趟淮安,我和郑堂也要开始做准备了。”焦循和江藩对视之后,也一同笑了起来,就这样,阮元的淮安漕督幕府,也渐渐出现了雏形。 阮元这日便在雕菰楼住了一晚,次日便即回归淮安,继续清查盘粮厅、漕储道、漕河道等处账目。这一日淮安督署之中,竟来了一位贵客,原来这时松筠南下治水,正好北上路过淮安,便即来到阮元府中,与他饮茶谈天。松筠这时也在军机处补任了军机大臣,可军机处内他并无要事,反而经常被嘉庆外派治水、视察,这一年松筠先是带了七十户宗室北上,将他们安置在盛京东郊,又到了朝阳、赤峰等口外四县清察耕牧土地,紧接着到了安徽查看水情,一年下来,却也甚是辛劳。 嘉庆中叶,八旗人口日渐增长,不少底层旗人,已经出现了衣食不给之窘境,甚至少数宗室供应也日渐稀薄。嘉庆无奈之下,也只好对宗室进行调整,两年前便已在盛京筑房,这次也选了宗室中七十户四百余口人,强令他们一律迁移回到盛京。至于寻常八旗,嘉庆也考虑到即便让他们耕种为生,也总胜过无事可做而忍饥挨饿,这一年已经开始责令吉林将军赛冲阿,在吉林拉林河寻找宜耕区域,若是能够开垦,便即迁移旗人北上耕垦。 与此同时,随着汉民大量迁入蒙古诸部,许多内蒙古旗盟所在之处,也出现了汉民聚集区,早在乾隆末年,乾隆便即在昭乌达盟、卓索图盟之地设立朝阳、赤峰、建昌、平泉四县,将这四县变为承德府与旗盟共管,归化城一带也出现了新的归绥六厅,由山西巡抚辖治。但随着时间流逝,此处汉民日益众多,难免出现耕牧争地情况,这次松筠北上,也是为了清点四县人口,重新划分耕地牧地,清点出的四县人口,已达四十万之数。 只是想着强迁宗室之事,松筠却也不觉叹了口气,对阮元自嘲道:“伯元啊,这次我做的,可是最得罪人的事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哪有几个宗室愿意去盛京啊?我虽然大半时间,用的是软办法,可这硬的,总也少不了了。唉,之后宗室之中,我这名声可是好不起来喽。” “松中堂勤勉任事,舒缓八旗困境,将来终是有长远之利的,阮元不能为此难事,也是自愧不如中堂啊。”松筠这时也升了协办大学士,是以阮元有此一言。 “哈哈,京城之内,龙蛇混杂,就算我做了这个大学士,每日也是如履薄冰啊。”这样听来,松筠在宗室王公那里,似乎真的没少受过。“所以说啊,你这外任漕帅,在我看来,至少对你自己未必是坏事,我呢,也算有了个机会,皇上的改任诏书已经发下来了,我再过些时日,就要再赴伊犁,做伊犁将军去了。” “是吗?这可真是恭喜松中堂了。”阮元也对他贺道。 第三百八十八章 钱楷故去 “伯元,有个人我倒是想问你一下,之前的湖南学政,翰林编修徐松,你在翰林的时候认得吗?”松筠忽然问道。 “松中堂所言之人,可是星伯?却不知星伯他去湖南做学政,是有何不便之处吗?”阮元听松筠言语蹊跷,便也想着一探究竟。 “实不相瞒,徐松他……因御史上言他在湖南出题,割裂圣经题目,实属乖谬,另有私刻书籍,贩售于士子之事,眼下皇上已经……已经定了他遣戍伊犁了。”松筠不禁感叹道,阮元听了徐松竟因出题之事被遣戍,也当即吃了一惊。 “松中堂,这……这又是何必呢?其实我等也都知道,这所谓割裂题目云云,院试时而有之,为何到了星伯这里,竟然就要被遣戍伊犁啊?”阮元和松筠这里所言“割裂题目”,指的是当时科举考试之中,往往有考官发现,随着明清两朝立国日久,四书五经中可以出题的题目,早已被前人出尽,所以便另辟蹊径,将儒经中两段不相连的语句合而为一,又或一句经文,只取其中半句,既是所谓“割裂”或“截搭”。一般而言,朝中官员都清楚这种出题办法也是无奈之举,往往置之不问,但是这样的事一旦遭遇弹劾,被弹劾者也确实无法辩解。 “伯元,其实这里面的事,我还不清楚吗?”果然,松筠所想与阮元基本一致,道:“乡试割裂出题,虽说不多,可也从未有人因此被弹劾,至于刻书发给士子,每人取个三四钱银子,其实也是因为许多学政本就入不敷出,平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徐松这一次,自然也不是因为这些,他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二,听闻从来博学,只是学问上过于较劲,有所争论,便纤毫不让。对于许多纯凭才智,学问却属浅薄之辈而言,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唉,听闻他刻书收银,也不过收了四百两,皇上抄家之时,现银亦止有五百两之数,就这么点钱,又是何苦呢?不过伯元你也放心,既然我做了伊犁将军,他在伊犁生活,自然不会有任何短少之处。哈哈,眼下正好皇上想着重修《一统志》,这新疆之地以前还没有志书呢。我此番西行,也想着若得一二有真才实学之士相助,或许就能在新疆方志上别开天地,有徐松相助,后面的事自然也是事半功倍了。” 后来徐松果然在松筠提携之下,于伊犁修成《新疆识略》,又自著《西域水道记》一部,将西北河流水系,一一尽数录入其中。 想着松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东归,阮元却也有些怅惘。可转念一想,松筠自安徽北上,那自然应该路过安庆,见过钱楷了。便又向松筠问道:“松中堂,你路过安庆之时,可曾见过安徽的钱中丞?钱中丞我听闻去年治水,颇耗心力,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伯元,你是想问……钱楷钱中丞吗?”谁知就在阮元话音落下之时,松筠眼中竟也多了一丝泪花,沉默片刻,终于又开了口,对阮元道:“钱楷钱中丞,听闻是治水之际,操劳过度,我见到他时,他已然不能治事,奄奄一息。后来……我离开安庆方才三日,便即得到了钱中丞的讣告,钱中丞他……已经去了……” “松中堂,你说……你说裴山兄他……”阮元多时不闻钱楷消息,这时听闻松筠竟言道钱楷去世,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当地,双手轻轻颤动,竟是根本不愿相信此事,一时也不觉喃喃道:“裴山……裴山你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你……你今年也才五十三岁,怎么就……就抛下我们这些同学,走得这么早啊……” “伯元,我毕竟是大学士,消息传得快些,或许再过一两日,安徽的讣告,也就该到你这里了。”松筠也对阮元叹道:“话说回来,我在安庆见到他的时候,还说起了许多你的事呢,他听说你又做漕运总督来了,也……也为你高兴,还托我带了些物事,说是……说是一定要给你看看。” “裴山兄……裴山兄……”阮元回忆着自己和二十余年的交情,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话说回来,自从你做了巡抚,能真正在一省之内,为百姓做些实事了,我……我也真是羡慕你啊。这一次我也……也终于可以实现我的抱负啦!”这是钱楷在世之时,亲口对阮元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短短三年之后,二人竟已阴阳两隔…… “裴山兄,你做得比我好,你做这安徽巡抚,可是……可是比我好多啦!”阮元哀痛之情再难抑制,伏在桌案上哭道。 “伯元……”松筠眼看阮元伤心如此,自也是说不出的难过,只好等阮元伏在一旁,哭了半晌,方对他说道:“伯元,钱中丞病危之际,说起你复任漕督,却也为你欣慰,说是……日后婚嫁之事,他可以放心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已经和钱中丞定了儿女亲家,钱中丞也嘱托我,若是我尚有余力,就来帮你做这个媒人,只是……只是钱中丞却也担心,想问你如今地位,还愿不愿意答允他这门亲事。我既然答应了钱中丞,这件事自然也该问过你,伯元,若是你们的婚事还作数,我这就给钱家太夫人回信,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如何?” “能得松中堂为我两家做媒,阮元自然不胜感激,如此,也是我两家荣幸了。”阮元这番言语,自然是愿意认下这门亲事了。 “唉,只可惜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伊犁了,若是果然能给你两家主婚,那该多好啊。”松筠也不禁感慨道,可是说到这里,松筠却似乎又想起一事,便继续对阮元说道:“还有,钱中丞病危之际,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一直想着交给你,我也都带来了。”说着,竟从自己行李之中,取了一个盒子与一封书信出来。 阮元看着书信,心中却也不解钱楷此时竟有何要事需要与自己交代,疑惑之下,还是打开了信封,取了钱楷那封信出来,只见上面笔迹端正,自是钱楷亲笔,写道: “伯元,今日之书信,恐为你我二人之间绝笔矣。伯元改任漕帅,官复原级,余甚欣慰,得见伯元如此前程,余亦无憾矣。然今日尚有一事,伯元不可不知,不知或有大患。余巡抚广西,虽只一年,然亲见广西之地,吸用此‘鸦片’者甚多,往往将其捣碎,置于烟枪中燃而吸之。此物传于海外,外似香气不绝,实乃至毒之物,吸用之人,时日稍长,便即不能动弹,饮食亦乏。然此物又极易成瘾,余尝见吸食之人,虽倾家荡产,亦竭力为求烟土。又闻十年以前,尚无此事,可见此物流毒日甚矣。余依朝廷旧例,严加禁绝,然收效甚微,又不得不北调皖省,禁烟一事,终成遗憾。然此风绝不可长,若假以时日,恐非唯两广深受其害,天下亦深受其害矣。然不知鸦片为何物,终不能戒,故余在广西,已备下样品一盒,伯元可观而鉴之,余所备者少,不足成瘾,然苦思数年,终无根治之法。伯元天资绝人,或有可行之术,诚如此,则天下幸甚矣。” 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不过是两个黑色小球,却无他物,便也向松筠问道:“松中堂,您也曾经做过两广总督,裴山兄所言‘鸦片’之事,松中堂可也有过耳闻?” “是这样啊。”松筠听着阮元之言,也过来将钱楷的遗信看了一遍,对阮元道:“这‘鸦片’之事,确如钱中丞所言,我在广州,也见了不少了,原也想着,若是能留任广州一两年,我也当寻个法子出来,对这毒物严加限制。可我在那里只做了半年总督,便北上入朝了,如今却也和钱中丞一般,是空自担忧,却无整治之法啊。伯元,正所谓有备无患,这盒子和遗信,你就先留下吧,或许日后可以派上用场呢。” “松中堂所言甚是,确实,眼下要做的事,可是还有很多啊。”阮元想着自己毕竟还是漕运总督,眼下当以漕务为先,至于鸦片之事,就只能先放一放了,便也将盒子与钱楷书信置于随身衣箱之内,妥善保存,想着若是果真需要自己来办这件事,再拿出来也不算迟。 松筠在淮安待了两日,也将阮元同意阮钱两家婚事的决定告知了钱楷之母,念着伊犁路远不可久留,便即离去。阮元也在漕院为钱楷设了灵堂,又大哭了一场。只是想着漕运问题如今尚无进展,阮元还是强忍悲痛,继续投身公事。不过半月,焦循和江藩也相继来到了淮安,阮元整顿漕务之事方才有了起色。 第三百八十九章 数学解漕弊 但阮元却也清楚,漕务诸弊,绝非一时所能尽除,这日与焦循说起帮费一事,阮元却也叹道:“里堂,其实眼下帮费之弊,根本还是在于用度不足,吏员和盘粮厅缺钱,就会找漕帮索取帮费,漕帮多交了帮费,又只能克扣水手津贴,水手入不敷出,盗粮之举便也多见,盗粮一多,自然又要多上许多加耗,这样前后说来,却也是苦了交粮百姓啊。可是没有这笔帮费,盘粮厅那边又果然官吏皆困,办不成事,如此观之,想要更革漕弊,便是我也没有根治之法啊。” “伯元,你毕竟来漕运这里才两个月,这漕务之事,少说已经有十几年困顿不已了,又怎是你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呢?照我说,倒不如先寻个治标之法,将漕务稳住,至少缓解一部分弊政,到了明年,再作长策也不迟啊。”焦循也劝慰阮元道。 “如今我倒是想了个办法。”阮元看着焦循,却也自觉轻松了许多,便对他说道:“漕帮帮费,一时不能尽除,可若是任由下吏规索帮费,那他们所收要超出常度数倍,却也不能容他们这般放肆。依我之见,这一个月,咱们先把盘粮厅、水关那边常度开支,吏员每年用度都算出来,以其需求为准,明年一并收取帮费。这样确实无法根治漕弊,可下一年收的帮费,一定会大幅削减,那么漕帮之困亦可缓解,加耗之事,想来也要少上许多了。” “伯元,这倒是个好办法啊。”焦循也点头道:“就像你查粮时所见,水手津贴不足是真,可他们为了所谓生计,所盗卖的粮食,竟然是他们正常津贴的两倍!这哪里还是生计不足?这已经是公器私用了啊?咱们虽然宽仁待下,却也不能滥行仁恕,若是你这个办法能试一试,我想至少漕帮陋规,能被裁掉一半,到时候,咱们严查水手偷盗、征粮加耗,便也有底气了。” “嗯,我也知道,这样办事,多半下面会有议论,为了示下吏以公正,我也要做个表率才是。明年我决定,漕院用银,都从养廉里出,其余送礼之事,一概回绝!只有我们从头断了贪纵之欲,下面的人才会信服啊?”阮元也补充道。 “是啊,若是帮费这里能给漕帮一个交代,咱们便也可以腾出手来,严查窃盗之弊了。”焦循一边对阮元之策表示赞同,一边也看着自己手中的一份账簿,叹道:“不过伯元,这里吏员算账的工夫,我看连你我都不如呢,你看这里记的漕粮之数,这才取了三个数,做了两次乘法,竟然就有这么多数字错了。这计算之时都如此糊涂,可要他们怎么清点漕粮实数啊?” “是吗?或许本来也是……我也来看看。”阮元自然清楚珠算之内弊病所在,只得一边苦笑,一边取过了账册,看了几页,便即清楚,对焦循道:“里堂啊,他们的算法我知道,一般称为……三乘四因法,其实只是将漕船有粮之处测个长度、宽度、高度出来,前后相乘,便即登记,而且相乘之时,均用珠算,数字一多,就会有记错账的情况。更有甚者,若是漕帮和书吏窜通窃米,珠算之数不能保存,他们随时可以更改数字,蒙骗上司,用的尺子也是五花八门……若不是你我这般精于数算之人,这些细节很真不易发觉呢。里堂,你说,咱们在浙江的时候,就用过依斗定尺之法,若是漕运之中,咱们也做一种漕尺出来,只需长宽高三处相同,便是一石之数,这样登记漕粮,不就比以前更快,也更准了吗?” “这样啊……”焦循也在一旁默默盘算着,想着虽然漕船与粮仓颇有不同之处,但算出一石米所占用的空间,似乎也不算难,便道:“伯元,这个办法我看可行,只是漕船终究有狭小之处,若是只用长尺,却也有所不便,依我之意,这长尺之外,咱们再设一种五寸短尺,长短交替使用,丈量起来就更方便了。” “里堂所言甚是,我这就去做准备,定下尺度之后,便造大小二尺,用以丈量。”阮元也对焦循大喜道:“至于这珠算之弊,我却也有了办法,《数度衍》一书,里堂你也看过吧,其中有一法为‘铺地锦’只要将需要相乘之数在上下方格之外标明,居中斜线分割,将相乘之数填入分割后的格子之内,便可得出实数。若能用此法测算粮米,我看至少能比现在快上一倍,而且数字准确,他们想要再以珠算之法作伪,是不可能了。哈哈,这西洋算学咱们学了这么多,学以致用,可不能忘了啊?”《数度衍》是清初数学家方中通介绍中西数学的一部算书,囊括了绝大部分当时传入中国的西方数学知识,所谓“铺地锦”即今日所言“格子乘法”,是一种简便的计算数字乘积之术。 “伯元此法甚是,这铺地锦之法我自然也学过,只是以前却从未想过,可以将它用在漕运之上啊?”焦循也对阮元笑道:“伯元果然是精于世务,又通学术,看起来这漕运之上,要有一番新气象了。那咱们事不宜迟,就先把漕尺和这算法都定下来吧!”二人已是一拍即合,那么剩下需要做的,也就是具体的测算定制了。 这年十二月时,阮元和焦循终于造出了可以测量漕船的漕务用尺,阮元便将漕尺分发下属各厅,以备来年测量之用。很快,阮元也召集漕务官吏,将“铺地锦”之法一一传授下来,为免各人不识,又特意将铺地锦法刻于石碑之上,将石碑立于漕院门前。这一套综合而成的漕船测算之法,便被称为“粮船量米捷法”。从实践情况来看,使用铺地锦之法计算漕粮,确实要比先前使用珠算快了一倍,日后漕运清点船中粮食,也是要清楚多了。 之后,阮元也向漕运各厅言明,鉴于目前各厅公费用银多有入不敷出之虞,故而漕帮“帮费”自己暂不废除,但接受“帮费”,需以实际用度为限,不得滥行索取。为免各厅私下舞弊,阮元也要求各漕帮将实际上交帮费上报漕院,自己亲自清查账目,如有下属滥收帮费,超出各厅日用常度,一律严惩。为了以身作则,阮元也再三言明,漕运总督部院自即日起,拒绝接受一切送礼之事。淮安官吏除公务外,一律不得前往漕院。如此虽然不能尽数解决漕运帮费之弊,但漕帮遭遇官府滥行勒索之状,也确实改善了不少。 阮元自也清楚,所谓“帮费”,本身也是一种官场陋规,长远起见,还是应该寻个根治之法,不使漕帮承受如此负担,但嘉庆十七年已近岁末,来年各府便要征运漕粮,各帮也会启程北上,时间紧迫,只得寻了如此便宜之法。很快,阮元也遣使告知江南各省漕帮来年帮费之事,但作为相对回报,漕帮也需要严以驭下,征收漕粮之际,定例之下,不许再巧立名目,滥行加耗。 数日之后已是嘉庆十八年,年初阮元便也同焦循、王豫一道南下镇江,前往焦山寺商议书藏事宜。阮元见焦山寺舍庄严,庙宇林立,自也是上佳的藏书之处,便率先捐出家中书籍数百卷,并仿灵隐书藏旧例,为焦山寺制定了藏书条例。焦循、王豫见阮元首倡,也相继表示愿意捐献书籍,遂以阮元出捐,自《永乐大典》中抄录出的宋《嘉定镇江志》、元《至顺镇江志》为书藏之首,此后主动为焦山书藏捐献书籍、兴旺香火之人,络绎不绝。 而这一年的阮元,也很快迎来了五十岁的生日。阮元本想着依照旧时之法,生日之日避客家中,仅为茶隐,但孔璐华等人却也想着五十岁生日难得,若是全然不加庆贺,或也是一件憾事。阮元念及钱楷,想着孔璐华之言确有道理,便也取了折中之法,漕院这日仍对外封闭,但阮家众人也在淮安府城西南的月湖之内租下一条花船,一家妻妾子女一边饮宴,一边欣赏湖上风景,又无守令属吏叨扰,确是惬意。 不过多时,阮元精心挑选的数十道淮扬名菜便已相继到了阮家诸人面前,各人眼看这日菜肴汤品鲜美、果蔬清爽、白鱼鲜嫩,也是赞叹不绝。阮元亦是得意,对孔璐华笑道:“夫人,我以前对你说的,可不假吧?这淮扬菜在外人看来,乃是一家,可这淮菜扬菜之内,却是自有区别。这几道淮菜便与扬州大为不同,这平桥豆腐刀功不逊于扬州的文思豆腐,可其中鲜美之味,却是扬州所无。这道软兜长鱼,用汤之法也是一绝,夫人与我一同任官大江南北,这天下间的名菜,也是亲见得不少了啊?” “哈哈,好多年没见夫子这般自夸了呢。”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不过若是没有夫人,你又要上哪里去寻孔顺这般精于天下名菜的庖厨啊?再说了,夫人的手艺,你也不能小看吧?你且看看今日这壶酒,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夫人,我没有听错吧?夫人平日也甚少沾酒,怎么今日竟与我讲起品酒之事了?”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果然听着孔璐华之语,斟了一杯酒出来。只饮得一口,便即眼中一亮,连连点头赞道:“夫人,这酒果然不一般啊?这最初的味道,像是……宝应烧酒,可其中甘醇之气,却又似孔府酒一样,夫人这是从哪寻来的美酒啊?” “夫子,平日见你饮酒不多,还以为你对这酒道一窍不通呢,没想到啊,每次所饮之酒,竟都被你记下啦!”孔璐华听阮元分辨酒中之味,一时也甚是得意,道:“那夫子应该清楚啊,这宝应从来有一处德成酒坊,听闻其中美酒,在淮安最是多销,所以我也买了些回来,初尝之下,只觉这酒虽好,却少了些甘美之气,故而要逊于我孔府之酒,但若是将孔府制酒之法与此酒相配,或许制出新酒,便可以出于二者之上呢?所以我也问过了孔顺哥哥,请他重新对此酒加以配制,那这种酒自是集两家之所长啦?怎么样,你这五十大寿,不收外人礼物,那夫人这份礼,你可满意?” “哈哈,夫人这番心意,倒是让我惭愧了啊?”阮元也不禁笑道:“既然这样,总是要还夫人一份礼才是,只是夫人,我今年至少有半年时间,可能是不在淮安了,这份礼物我要到哪里去寻,可一时没了着落啊?” “那好啊,夫人这里还真有一份想要的礼物,不知夫子能否为我准备下来呢?” “夫人的意思是……”看孔璐华的样子,似乎对于礼物之事,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 “夫子,夫人可还记得呢,夫人我怀上安儿的时候,夫子就一直忙着浙江政事,不想十几年下来,夫子也没几日安闲啊?”孔璐华之语看似抱怨,却也是深情脉脉:“不过这一转眼啊,福儿、祜儿的婚事,你也都定下来了,可夫子是不是忘了,安儿今年也要十二岁了,她还比祜儿大两岁呢,那夫子是不是也应该……应该为安儿寻一门好婚事了呢?”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啊,不想这一转眼,安儿也是大姑娘了。”阮元听着妻子之言,也自觉确有道理,便对阮安笑道:“那……安儿可有想过,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呢?” “爹爹,孩儿嘛……”看阮安的神情,似乎被阮元忽然一问,一时也有些犹豫,不由得面上有些晕红,可不过片刻,阮安便即有了主意,对阮元答道:“爹爹,孩儿想要的夫婿嘛,论德行,自然不该在爹爹之下,而且,孩儿的夫婿不能和爹爹一样严肃!还有,既然要做孩儿的丈夫,那他作诗行文一道,绝不能逊于孩儿,爹爹您想想,若是孩儿的夫婿诗文做得还不如我,那日后他要是有考学之事,是应该他去考呢,还是应该孩儿去考啊?”阮家众人见阮安言语天真风趣,也都笑了出来。 “安儿,若是你定要找个作诗比你更好的夫婿,这不是难为你爹爹吗?”刘文如也对阮安笑道:“单论这作诗之事,不说别人,就连你涧芳姐姐,都要逊你一筹,你若定要寻个作诗比你更好的,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啊?” “嘻嘻,刘姨娘,爹爹官做得这样大,天下才子,不是都在爹爹眼睛里面嘛?”阮安与阮元诸妾平日均是亲切,自孔璐华教授她作诗之后,便时常与刘文如、唐庆云作诗联句,是以言语之间,却也无甚拘谨之念。 “安儿,好啊,原来你早就想好夫婿之事了。怪不得这些日子,姨娘找你对诗,你还不愿意了呢。不行,咱们比赛诗作的事,还不够呢,姨娘不许你这么早嫁出去!”唐庆云也对阮安道。 “唐姨娘,若是果然有一日,我做的诗胜过了姨娘,那是不是姨娘就该放我出去啦?” “夫人,你……你就这么让安儿欺负我啊?” “哈哈,古霞,平日家中咱们几个对诗,就你总是不服我。怎么样?现在安儿作诗越来越好了,你害怕了吧?” “哈哈哈哈……”一时之间,阮家子女妻妾也是互相调侃,乐在其中。 “安儿,话说回来,你若是这样和爹爹提夫婿的条件,以后可不要反悔啊?”阮元看着家中气氛轻松,也对阮安笑道:“爹爹没记错的话,你方才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为人不能比爹爹差,二是要能诗善文,可若是果然有个后学这两条都遂了你心意,但他相貌却不过中人之状,那安儿,这样的夫婿,你可一样满意啊?” 可是阮元话音方落,看着阮安之时,却依稀发觉,阮安虽在自己面前不远,却是出奇的模糊。他平日在外办理公务之时甚多,阮安居于家中,大部分时间只与孔璐华等妻妾四人相处,自己对阮安的记忆却并不深,这时忽觉有些异常,也用力睁了睁眼睛,可阮安的模样却依然无法清晰起来。 “爹爹,这个您就放心吧,若是德行才学俱佳之人,相貌之间,自然会有一般气度的,怎么会像爹爹说的那样呢?”看起来阮安却是十分自信。 “……” “夫子,你……有什么不对劲吗?”孔璐华眼看阮元忽然沉默,也主动相问于阮元道。 “没什么,只是……”阮元闭目片刻,方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只是这时的阮元却也终于清楚,自己双目所视之物,已经再不会向少年时一样清楚了。 第三百九十章 杨吉回归 “夫子,换这个镜片,能看清楚么?” “嗯,这次清楚了,这一次啊,也多麻烦夫人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下了手中的眼镜,很快,面前之物,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原来,阮元五十大寿之际,之所以一时沉默不语,也是突然发现自己视力竟已大不如前。所幸孔璐华机警,及时指出阮元情况所在,各人才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阮元这次生日,终是平安度过。只是随后孔璐华却也提醒阮元,与其在双目视力上争强好胜,倒不如寻个便利,去配制一副合适的眼镜。阮元也不是刻意要强之人,便同意了夫人的意见。这日也从苏州寻了上好的眼镜商人前来,为阮元精心配制镜片,终有所成。 只是看着戴上眼镜,形貌大不如前的阮元,孔璐华也不免有些忧心,对阮元道:“夫子,这眼镜是帮你配制好了,可你也一定要记住,若是你再这么天天读书,丝毫不顾眼睛情况,那再过些时日,你眼睛会越来越差的,到那个时候,就又要换更厚的镜片了。所以夫子,你平日也省些心思下来,不要让我们再担心了。” “是啊,夫人,这眼睛虽说如今有了镜子,可以多用些时日了,却也还是双目清明要更好些啊。”阮元回想当年初遇李晴山时,因见他戴着眼镜,便以为他不过迂儒,又想起乾隆大考之际,自己那篇诗作也正是称赞乾隆年迈不用眼镜,方得了乾隆好评。可这时的自己,年纪尚不及当年李晴山,便已出现视力问题,却又有何资格再来嘲笑他人?也不觉哑然失笑,道:“只是这日后再见了我这个年纪的读书人啊,便只有他们嘲笑我视力不济了,也是……也是给他们留了个把柄啊?” “哈哈,爹爹,安儿还以为您平日都是在安儿面前这样,一丝不苟,笑话都说不得一个。没想到啊,爹爹这放松了下来,说的话也这般有趣呢。”阮安也在一旁打趣道。 “是吗?安儿,你这是小看你爹爹了啊?”阮元想着有了眼镜相助,日后读书总是方便了许多,心中却也轻松,便也与阮安开起了玩笑:“想当年爹爹刚刚做翰林的时候,咱们这些同学里,说笑话的功夫,你猜谁最厉害啊?那是爹爹我啊?你胡伯父、那伯父当年,为了听爹爹一个笑话,那还要在爹爹这里排队呢。你若是不信,以后爹爹再遇到你两位伯父,爹爹亲自带他们过来,让他们给你讲讲当年的故事,保管你心服口服,怎么样?”得意之下,阮元也顺势又戴上了眼镜,想着看一看阮安的反应。 一瞥之下,只见阮安虽是稚气未脱,却也有了几分少女模样,双目清明,温柔的面色之中,映衬着她清甜的笑容,虽于风采气度之上,尚逊孔璐华一筹,可孔璐华少女之时的模样,却也依稀可见。阮元不由得既是得意,又是怜惜,想着若是阮安果真谈婚论嫁,自己定要寻个上佳夫婿与阮安,方不负了她圣裔血脉。 “哈哈,夫子,这一次你看清楚了,安儿长大了,是不是?”孔璐华看着阮元样子,已知其故,便也打趣道:“夫子,那日酒宴之上,你还拿安儿开玩笑呢,说若是安儿的夫婿样貌不佳,却又如何,这次你看清楚了,是不是也该把这句话收回去了?你若是给安儿寻夫婿,找了个果然貌寝的男子过来,夫人我这里第一个不满意!夫子,你可想好了?” “是啊,看来是我这玩笑开得不对了。”阮元也对阮安笑道:“安儿,这寻相公的事,你就放心吧,爹爹和你娘亲啊,定会慎之又慎,若不是才貌俱佳,人品端方的后生,咱们一定不要!这样的后生确实不多,那又如何?咱们安儿是东海的明珠,蓝田的美玉,又岂是寻常男子可以觊觎的呢?到时候啊,爹娘定要选个你最中意的男子,来做咱阮家的好女婿才是!” “哈哈,那孩儿就先谢过爹爹啦!”阮安看阮元言语真挚,却也笑了出来,淮安漕院之内,也渐渐恢复了轻松惬意的气氛。 不知不觉之间,江淮春色渐浓,运河之北也已冰消,第一批准备北上的漕船,也渐渐开始向淮安集中,待淮安盘粮厅验过漕粮后,各船便即北上,阮元也做好了随同北行的准备。而这一日阮元却又意外遇到了一位故人,林则徐上一年年末归家省亲,顺便带上了家中发妻郑淑卿一道北上,这时正乘船抵达淮安,听闻阮元已改任漕运总督,便即主动请阮元登船一叙,阮元听闻林则徐路过淮安,自也大喜,便即带来孔璐华,前来舟中与林则徐相叙旧情。 问起林则徐福建之事,却总也绕不开陈寿祺,林则徐知道阮元担心这个弟子生计之事,也主动向阮元道:“芸台先生,恭甫老师现在回了福州,讲学度日,本也是安于其中的,我们福州的书院都知道恭甫老师学问实才,老师一回家啊,几个书院都排着队请老师讲学呢,先生就放心吧。恭甫先生也听说了老师出京做漕帅的事,这还托学生送来了两封书信,来问老师安好呢。”说着,林则徐也从随身包袱中取了两封信出来,交在了阮元手上。 “是吗……恭甫能安居福州,却也让我安心了。”阮元想着当年陈寿祺离京之事,心中犹有遗憾,而看着林则徐夫妻入京,却也忽然想起了二十八年之前,自己考中举人,和江彩一同进京赶考的往事,不禁有些心酸,也对林则徐道:“少穆,我知道你之前在京做官,都是一个人,开支有限,房宅之事,租个小院便即可以维持一人之用。可如今你带了家人进京,就不一样了,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家里人多事杂,便需要多雇些仆人,好好打点家中琐事,最好也要寻个更大的宅子。在京中若是房宅小了,难免心气不顺,京中土地天气,你自也该清楚,我知道你成亲也不过数年,可要好好待着家人,莫要让夫人因一时不慎,竟染了疾病,那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先生,这……后学清楚了,这次后学入京,一切都会小心的。”林则徐见阮元言语之中竟有一丝黯然之情,也清楚阮元或许年轻之事,也在家人问题上吃过亏,便也听从了阮元的建议。 “唉,少穆,你看看夫子今天,也是高兴过头了,这居家之事说了这么多,可要是家中资产不够,又上哪里去雇仆人、换新房子呢?”孔璐华一边笑着,也一边对一旁的郑淑卿道:“好孩子,夫子他平日忙于公务,家里的事他办得不多,这些事你可要记住,京城之中,若是家中实在难为,京中各省都有会馆,你自可去会馆寻少穆的同乡人,这样就有人帮助你们了。实在有难办的事嘛……看夫子对你们也这样好,那不如我也和常生说一声,我家长子现在也在京中做国子生,就住在衍圣公府,你们遇到困难,也自可向他相问的。有了难为之事,一定不要想着只靠自己熬过去,要不然啊,或许你们……也会有些遗憾终身的事呢。” “那……那真是谢谢夫人了,夫人愿意相助我二人,我二人若是日后有了出息,定当加倍还报夫人!”林则徐和郑淑卿夫妇听孔璐华愿意帮助自己,也一同向她感谢道。 “好啦,我们家夫子当年……当年升迁快了些,所以家中积蓄也还足够,倒是不需要你们报答什么的。”孔璐华一边谦辞,也一边向林则徐问道:“只是少穆,我却有一事不知,若只是你们北上想要见夫子一面,那今日只邀夫子前来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我过来呢?还是说,今日你们前来,还有其他的事要和我们说啊?” “夫人明察啊,芸台先生,其实不瞒二位,今日后学请二位一同前来,也确是在北上之时遇上了一位故人,先生和夫人见了,一定会高兴的。”林则徐见孔璐华已经猜出自己用意,便也不再掩饰,将船上还有另一人之事说了给阮元夫妇。方才说完,林则徐便转过头去,对船中内室说道:“杨伯父,芸台先生和夫人一切都好着呢,您也出来见见他们,如何?” “杨伯父,难道是……杨吉?!”林则徐话音未落,阮元心中已经暗自惊叹。 果然,就在这时,船舱之后走出一个人来,各人见了,都是又惊又喜,只见来人身材瘦高,样貌朴实却又久经风霜,须发多有斑白,双目却犹有精神,不是杨吉却又是谁?杨吉见了阮元夫妇,一时也愣在当地,时隔三年三人再次相逢,竟也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伯……伯元,你……你过得可好啊?”杨吉惊叹半晌,终于对阮元开口说道。 “杨吉,你……你可想死我啦!”阮元看着身旁故人,这时已然确定就是杨吉无疑,心中激动,也从席间站了起来,上前紧紧抱住了杨吉,只觉他身子尚与三年前一样结实,也自安下了心,喜道:“杨吉,三年了,你……你回来了,我……我也回来了,真是……真是太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也是喜极而泣。 “是啊,伯元,三年了,咱们,咱们又是一家人了!”杨吉看着阮元风采依旧,却也不觉落下了泪,道:“伯元,年初我回扬州去,想着再看一看杨叔,却不想在扬州遇上了林兄弟,那时候我才知道,伯元你又回来了!伯元,漕运这边的事,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你尽管说,咱们在浙江做得那样好,来了淮安,咱一样要把当年的心愿,给继续完成下去啊!” “嗯,好,好!杨吉,今日咱们就先回漕院,后面啊,还有很多事要做呢!”阮元也点头道。 第三百九十一章 嘉庆十八年大旱 “真是太好啦,少穆,今日也多谢你了。”孔璐华素来与杨吉多有言语相对之事,却也早就把他当作了自家亲人,这时一边谢过林则徐夫妇,一边也对杨吉道:“杨大哥,今天你回了抚院,咱们可要好好庆祝一番,孔顺哥哥的菜,你还没忘了吧?还有啊,伯元上个月五十大寿,你都不在,这一次啊,你可得给咱们好好备一份大礼才行!” “哈哈,夫人,你说起孔顺,我也想起来了,这一晃啊,可是整整三年,没吃孔顺做得蒸鱼和烧鸡啦!”杨吉喜道。 “嗯,今天咱们都做上!” 这日淮安漕院之中也是其乐融融,阮家众人眼看杨吉回归,各自欣喜,开心地庆祝了一日。原来杨吉辞别阮元之后,先是回湖南老家住了一年,随后不耐寂寞,又再次走出苗寨,沿着长江漫游。忽有一日,偶然想起扬州阮家尚有杨禄高这个老叔叔,自己多年不到扬州,杨禄高定然也会挂念自己,便即在上一年冬天再次东进,回了扬州,杨禄高这时也已年过七旬,长时间卧病在床,见了杨吉,也自欢喜,杨吉便在阮家又住了几日,听闻阮元已经官复原级,又回到淮安做了漕运总督,杨吉也清楚,三年前的阴霾,已经渐渐消散,自己是时候回到阮元这里了。那日他去东门码头闲游,又正好遇上北行的林则徐,便即搭了顺风船一同前往淮安,就这样重新见到了阮元。 说起杨禄高之事,阮元却也不禁感慨,自己上一年因公务南下扬州镇江,却也没时间回家一趟,如今杨禄高已然衰迈,想要继续独自支持扬州阮家,却也有些为难了。为了让杨禄高颐养天年,阮元也决定在扬州多雇些仆从,并通知北湖的阮鸿阮亨,多来扬州帮自己料理家务,如有繁难不决之事,都尽快报知淮安,自己亲为处理,不再让杨禄高为之辛劳。 此后过不数日,阮元便即因督运漕粮之故,再度北行,杨吉也随了阮元,一同北上。林则徐的坐船这时也随着漕运船队北进,阮元惬意之下,也经常让林则徐来自己坐船之上,畅谈内外政事,对林则徐翰林为官之事,阮元自也多加提点,希望他多寻经籍,继续读书学习,以便应对未来可能的六部、学政要务。 这日阮元不经意间,也问起杨吉三年来漫游之事,问起沿江百姓,境况如何。杨吉却叹了叹气,道:“伯元,这百姓之事,却也是一言难尽啊,若说武昌、长沙、南昌这些通都大邑,尚属繁华,不减二十年前,可那许多沿江之地、许多乡村,却也和我当年初出湖南一样疲困。你总说这些年来,天下人口越来越多了,可我怎么觉得,这贫困之人,竟也越来越多了啊?所以我在江西、安徽的时候,听他们说起漕粮,都是一脸的不情愿,说额外的加征,竟已超过了漕粮原先的定额,都不容易啊。可即便如此,这天下之间,却仍有那许多官吏,竟是务求奢靡,丝毫不顾这些百姓困境!伯元,我在江西的时候,曾见过一艘不小的官船,上面一半的船舱都装满了箱子,这船不会是往淮安来的吧?” “杨吉,我来淮安之后,便对下属下了严令,无论何等外人,一律不得送礼的,这船怎么会是来我这里的呢?”阮元也对杨吉说道。 “那就好,可我当时看着,那船就是要往东走的,若说能收那一艘船厚礼的大员,多半也就是沿江这几个督抚了。伯元,那船真不小啊,我当时看着那船的时候,只觉得上面要是装银子,装上一万两都够了,当然了,或许也不只是银子,还有其他江西瓷器、绸缎,总之那一船财货是不会少的了。唉,我这几天也听你说起漕务难为之事,你这在淮安心里想的都是兴利除弊,他们呢?他们又在想什么啊?!”杨吉也愤慨道。 “是啊,杨伯父,若是这天下做官的人,都和芸台先生一样心怀国事,那恭甫老师他也不会走得那般坚决啊?”林则徐也在一旁感慨,只是说起漕运之事,林则徐也是疑惑不解,便又问阮元道:“先生,这漕运之事,都说旗丁困顿,弊端丛生,那老师可知其中弊端从何而来,又有何解决之法呢?” “少穆,其实这件事我所思所想,却也不少了,可要说根本的解决之法,却还是难寻一策啊。”阮元想着漕运之事,也对林则徐和杨吉详加解释道:“漕务之弊,究其根本,还是眼下天下人口日增,物价日渐高昂之故,物价高了,百姓就需要花更多钱维持生计,可这些旗丁水手,每年津贴不过常数,其实嘉庆五年、嘉庆十五年,皇上也曾两次增加津贴银,可依然不够用。而且这样一来,朝廷反倒又多了一笔开支,现下也很难再增加津贴了,而旗丁水手疲乏,便下加耗于百姓,上欺瞒于官府,结果官府收漕往往不足,百姓又多了许多负担,所以这半年下来,我也……”说着,也将自己尝试改革盘粮尺法,削减帮费之事说了不少给二人听,道:“其实无论官员士人,提议更革漕务者绝非少数,他们的办法,我大半也都看过,可这些人毕竟不在其位,不知其中艰难啊,真正能用上的办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啊。” “那……眼下究竟有些什么对策呢?”林则徐也主动向阮元问道。 “下面的治漕之策,大端有四,海运、转运、小船、裁削旗丁。”阮元也将这时民间士人、府县官员中尝见的四种治漕之法一一讲了出来,可杨林二人看阮元神色,便知阮元对这四种办法都不满意:“只是这些对策,果真便即可行吗?小船之法,我也曾用船在运河中试过,不仅需要多造不少船只,而且用人之数,其实并不能有所削减。裁削旗丁,若是得行,这沿漕上下旗丁少说数万人,又当如何安置?海运之法,我本也多所属意,可前年冬天,皇上……皇上认为如今亏空尚且不能尽补,根本没有多余公帑试行海运。至于转运,其实就是唐时刘晏之法,少穆可曾记得?” “先生,后学多读《通鉴》,刘晏的事还是知道的。听先生这样说,转运或许也是可行之法啊?为什么先生这般说来,却还是不满意呢?”林则徐不禁问道。 “你且看看这河道,若是到了夏天,可要如何行船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带了林则徐和杨吉到了船头,看着船下时而见底的河水,对二人道:“这条运河,我也不知走了多少次了,这水势高下,早已一目了然。今年这运河河水,比往年浅了将近一丈,而且你们想想,入春以来,江淮这边可曾下过一场雨?我们这一次北上,尚可操船而行,可要是七月份那一遭,就只能牵引行船了。这邳、宿之地,水路本就难行,漕帮的人也经常和我说起,正是因为这一段水路,往往需要牵引,所以近年来愿意操船的水手都越来越少了。这样的水路,行转运之法,又如何可以行得通呢?” “老师,学生听闻,这运河上下,尚有微山湖、骆马湖等诸多湖泊可以蓄水,既然水运不畅,那让这些湖泊开闸放水,运河里的水量不就充足了吗?”林则徐又问道。 “一样多有难处啊。”阮元道:“其实微山湖水势,我来这里之前就遣人探过,蓄水大不如先前充足。我也上疏皇上,将微山湖附近所有水闸,一律再加二尺,否则湖水根本不足济运。而且微山湖放水之事,需要东河总督李亨特李大人,山东巡抚同兴同中丞一同议行,我这书信早已送出去了,可到了现在,他二人仍是没有回信啊?” “伯元,这两个人,我在湖北的时候都听人说过。”杨吉听着李亨特与同兴名字,却也愤慨道:“那什么李亨特,就是个贪官,收受财货不计其数,只不过仗着他家好几代都是治河之人,才混了个东河总督,山东那什么同兴,万事不管,下属吏员朋比为奸,他一概不闻不问,伯元,你说你这……你这怎么就摊上了这一对货色?皇上到底是怎么了,眼看着这样的贪庸之辈在下面任职,竟也不管不顾么?” “杨吉,就算他们真是你说的那种人,这皇上想要革除他二人官职,不也需要有实据么?”看来阮元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先生,这微山湖不能开闸,那昭阳湖、独山湖眼下蓄水,可还足够啊?若是这些湖水依然不够,可还有别的办法呢?”林则徐听着阮元讲开闸之事,也是一样的忧心,一直想着寻个可行之法出来。 “其他的办法……”阮元一时也陷入了沉思,看着眼前河道,正是一座水闸,这里的运河闸口均属自己调遣,是以这时水闸已经缓缓移动,准备补充河水。看着眼前的闸口,阮元也依稀有了些新的想法。 “邳、宿水道,从来行船尚不及东省便捷,细究其中之故,邳宿水闸不过六处,而东省要道,有八处水闸。这样说,要是邳宿水道之上,再兴建两处闸口,或许……” 此后北行数日,阮元也逐步开始了筑堤计划,经过阮元对河道的视察,阮元认为,在邳宿运河一线多增加两处水闸,蓄水便可以充足,而两处水闸整体而言,也不至于消耗过多银两。只是阮元也告诉林则徐和杨吉,修闸之事并非自己一人可以决定,如此大事,如果得不到两江总督百龄与江南河道总督黎世序的同意,是无法开工的。各人也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准备等阮元第一次运粮结束,再正式找百黎二人议定此事。 可是,就在行船到了临清河道之时,漕船却意外停了下来。 阮元眼看漕船不能前行,也当即从船上遣了兵士,前往前方水道询问缘故。不过半个时辰,兵士便即回归,向阮元报告道:“漕帅大人,不好了,前面水道被淤塞了一大半,可以通行的水路,现在只能让两艘船同时前行,所以……所以前面的船一时乱了起来,都想着尽快过了这段水路,却谁都走不了了!” “岂有此理!传令下去,既然水路不能畅通,那所有漕船,一律停止前行,再有争渡之人,一律严惩不贷!”阮元听见前方河道堵塞,心中自也忧急,但阮元更加清楚,急躁之下,恐生变故,当即强令漕船不得前行,维持秩序,自己则带了杨吉与林则徐,一同来到淤塞水道查看。 第三百九十二章 疏浚河道 看到淤塞水道,果然已占了河道的一大半,而河道之上,果然只能同时过船两艘,此外便只剩一线水路,林则徐却也不免有些担忧,向阮元道:“这,芸台先生……看来他们说的河道淤塞一事,是真的啊?那咱们这漕船,要怎么过去呢?” “无妨,少穆,这条运河,我走过不知多少次了,这里水道又不是第一次来,怎么会被这样的水道难住呢?”不想阮元仔细看了一圈,走过数处淤塞之地后,竟渐渐看清了水道之势,也对林则徐和杨吉道:“这里水路,我尚有图纸,我们就照着图纸上旧有水道疏浚淤塞河道,这里淤塞之地看着不少,可前后也不过十里左右,我估计着,大概……两到三日,就可以将淤泥清理干净,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行北上,一样能及时赶到天津!” “好,伯元,我看这里河道官员也过来了,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尽快组织人力,前来疏浚水道!”杨吉听阮元将疏浚之事说得清楚,也主动请缨前往与河道官员交涉去了。可不过小半个时辰,杨吉便又奔了回来,先前的激动之情这一会儿便消去了大半,只剩下懊丧之情。 “伯元,这……这些河道官员太糊涂了,他们……他们居然说疏浚运河,眼前实在难为,不愿派遣河工!”杨吉对阮元愤然道。 “什么?你把那河道官员叫来,待我亲自问他!”阮元也有些恼火。 不过片刻,杨吉果然带了一名七品官员到阮元面前,这人正是临清州的一名监管河道的州判,阮元见了这州判,也当即向他问道:“怎么?听你方才对我这家人之言,就这一段河道,你现在不愿意听我号令,前往疏浚,是不是?” “大人,这……这不是下官不想疏浚啊?”这州判看阮元神色严厉,也是登时汗流浃背,只支支吾吾对阮元道:“漕帅大人,您看这河道……这河道被淤泥堵塞了这么一大段,这……下官要用多少人,耗上多少工夫,才能把这一大段河道给挖开啊?” “这一段河道,你看起来很长吗?”阮元听这州判言语,心中更是恼怒,也丝毫不留情面,对他道:“我告诉你,本官就是从后面淤塞之地过来的,前面河道,我也遣漕船问过了,这前后两段河道加起来,只有十二三里是淤塞水路!这样一段水路,你能找来五百河工,疏浚两日,最多三日也就能疏通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你这里难道没有足够河工,可以随时前来清理河道吗?” “漕帅大人,这……下官这里,现在根本寻不出五百河工啊?”州判颤着身子对阮元道:“而且这里河道,下官看起来,里面的不仅是淤泥,还有不少硬土呢,这开掘起来,肯定……肯定要耗费更多人力,怎么可能三日就疏浚得通呢?” “你是真的以为,本官初任漕督不过一年,所以这沿漕之事,就是一无所知的吗?”阮元恼怒之余,也渐渐清楚,这个州判可能果然不堪大任,道:“这里河道,我以前走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告诉你,去年九月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淤泥呢!就不到半年时间,这里淤泥就已经坚硬到难以开掘了?!还有,你这里依定例,本来就应该准备五百河工,难道你连这里河工旧例,现下都不清楚的吗?” “这……大人,下官是真的寻不出五百河工啊……要不,下官去再找找,看看能不能先出一百人过来如何?”州判颤声对阮元道。 “罢了,你这一百人,我看还不如这船上水手呢,下去吧!”阮元看着州判这般模样,这时也彻底清楚,临清本地官吏河工,已然不堪重任,便也让州判退下了。看着河上一眼不见尽头的漕船,阮元也陷入了沉思,似乎有了主意,却也并非十全十美,沉吟半晌,阮元方对杨吉道:“杨吉,你可还记得,咱们这次北上,是不是应该北运的粮食,都足额运了过来,没有漂失之事,对吗?” “伯元,我……我记得前天你还跟我说过呢,说这一次漕运办得还算妥当,前来的漕船,运粮是足额的啊?”杨吉回想着先前之事,肯定地对阮元答道。 “那我还有办法,咱们这就传下令去,在漕船水手之中,选五百人出来,准备开掘河道!”阮元看来也不想让水手承担更多负担,可眼看本地河工不堪用,也只得做出了这个决定:“当然了,他们本来生计就颇为艰难,这一次也不能让他们白干活啊,就再告诉那些漕帮管事的人,咱们这一次运来的漕粮,肯定多于京通粮仓应纳之额,剩下的粮食,我向皇上提议,就留下来尽数出售,到时候,赚来的钱,优先向参与开掘河道的水手发放!这样,也算是缓解了这燃眉之急了。” 杨吉和林则徐听着阮元之言似乎也有道理,便即向下传令,告知各个漕帮安排人手之事。所幸漕帮大多感念阮元裁削帮费之情,也有不少漕帮之人先前便与浙江的嘉白帮相熟,从来敬佩阮元为人,一夜之间,阮元便即凑齐了五百水手,临时充作河工。而到了第三日上,河道也果然被疏浚了大半,通行已然无碍,阮元便让先前的州判回来,继续清理最后一小段淤塞,自己则带着漕船北上了。那州判眼看阮元三日便即疏通水道,也登时被惊得五体投地,以为阮元办事,竟有神助。 “河工之官,束手误事如此者甚多。”此后阮元也不禁感叹。 而林则徐看着阮元成功疏浚河道,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凡行事,不可为表面繁难所惑,须得详加考查,得以实证,方知可行与否。仅观其大略而谓之不可行,徒误事耳。”这是河道疏浚那一日,阮元对林则徐感慨之语。 很快,第一批北上运船便即到了天津,相继抵达通州交卸漕粮。阮元也与林则徐道别,林则徐自北赴京城,重任翰林去了。而正是阮元督漕得当,漕粮并无漂失,完漕之后,尚有不少余粮,嘉庆便也同意了阮元建议,准许漕帮自行出售余粮补贴水手之用。各帮旗丁水手一时也是欢声雷动,感念皇恩之余,也纷纷盛赞阮元宽仁体恤之心。五月末时,阮元回到淮安,也开始准备迎接第二批粮船,再度北进运粮。 而这一日的漕院内外,却也出现了难得的热闹之景。 “这位军爷,您再仔细看看,咱们这次送来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是金银绸缎,只是杭州的一些特产,就这样的东西,阮漕帅也不愿意收么?要不,您也帮我们再问一问,如何?”这日漕院门前,一名书生带着两个随从,带了几个竹篓站立门前,却是张鉴得知阮元前来淮安上任,特意前来拜访,可是漕院兵士都已经经过阮元再三严令,不得接受任何外人礼物,是以即便张鉴所携,仅为特产,卫兵却还是犯了难。 “这……这位先生,我们大人对收礼的事,一直要求最严,若是咱们随便放您这些礼物进来,一定会被严惩的。虽然您这些也只是……只是烧酒、杨梅和蜜柑,可是……可是我们也不清楚……”看兵士的样子,似乎也觉得这样的礼物一律不收,多少有些苛刻,但他迟疑半晌,却终是没有同意张鉴的请求,看来阮元平日治吏,果然严于他人。 “那……要不你这样跟漕帅大人说一声,就说我是他在杭州时的学生,怎么?漕帅大人平日最是重视学问,难道他自己的学生来了,他还能不见吗?漕帅大人的脾气是还是清楚的,只这样说上一句,大人绝不会训斥于你,怎么样?要是漕帅大人果然斥责你,那……那这些烧酒蔬果,就都给你拿去,你看够不够啊?”张鉴眼看兵士态度坚决,也只得搬出师生之谊来说服他。 “那……要不我试试吧。”兵士听张鉴这样一说,方才小声答道,向内走进数步,却又奔回,小声对张鉴道:“先生,若是漕帅大人愿意让你们进去,这里的蜜柑,能不能留两个给我啊?” “哈哈,好啦,这声音啊,我可是一听就听出来了,不是春冶,还能是谁啊?”就在此时,一个各人都非常熟悉的声音从漕院之内传了出来,果然是阮元到了,而这时阮元身后,还有三个各人都不熟悉的文士。阮元看着那卫兵,也对他笑道:“你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是我在杭州认的学生,更何况我看他这礼物,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其他珍奇之物,若是这样的礼都不收,也未免太刻薄了。当然了,你能够坚持规矩,也自该赏,你方才不也跟春冶问了吗?想要两个蜜柑回去,对吧?”说着,阮元一边看着张鉴拿来的几个竹篓,一边点头道:“好,今日这里蜜柑我看不少,可以给你十个,但剩下的,我也不能再客气了啊?” “这……多谢大人!”卫兵听闻自己所得已经远超最初请求,也连连向阮元道谢。 “好啦,春冶也进来吧,正巧,今日丽正书院那边,也来了几个生员,想着来我这里询问些入幕之事,你也一起过来,也让我看看,你这两年下来,学问可有长进啊?我可还记得呢,去年你给我来信,说是想作一部《皇清学案》,如今可有成效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带了张鉴入府,各人来到书房,张鉴向各人告知了自己身份,三名陪同阮元的文士见他儒雅稳重,也当即将自己姓名相告,愿与张鉴结友。 原来这三位与阮元一同在漕院之内的文士,其中一人年岁较长,名字叫做包世臣,字慎伯,另两人年纪较轻,一名丁晏,字俭卿,一名萧令裕,字梅生。丁晏和萧令裕都是初取生员,在丽正书院读书,被江藩发现赏识,进而推荐给了阮元。而包世臣虽然也是生员,却已经在当地多名府县官员幕中做过幕友,阮元在淮安督漕,偶有闲暇,也会前往丽正书院讲学,包世臣素闻阮元之名,便即到丽正书院拜访,这才认识了阮元,阮元见三人不仅精于学问,更是对漕运政事多有关心,便也时常延引三人到自己幕中办事,讲论经术之余,也让三人多了解一些官府实务。说起张鉴治学之事,张鉴却也有些惭愧,虽说《西夏纪事本末》已然有了初稿,可《学案》之事终无所成,好在阮元也没有责怪他。 第三百九十三章 皇帝与士人 张鉴从来关注官府之事,是以只过得半个时辰,便即与三人成了好友,阮元也将张鉴所赠烧酒水果取了出来,给大家一同分食。各人说起阮元漕院,自然免不了谈几句漕运问题。张鉴回想阮元旧时在杭州编著《海运考》一事,也向阮元问道:“老师,学生前年也听杭州官府清查海上商船,似乎是皇上想着开行海运了,可不知为什么,从去年年初开始,便再不听闻官府有议及海运之事,蒋中丞调了两广总督,眼下的浙江巡抚高杞不过平庸之辈,也不愿与我等来往,是以学生也想问问老师,这海运之策,朝廷眼下,可还想着继续实行啊?” “春冶,这……皇上现下认为,海运之事,朝中没有余力再去实行,所以已然决定,不再议行海运了。而且眼下言及海运之人,虽也有你这样心怀国事的正人君子,可还有不少,仅仅是为了借此机会,空言海运,实则沽名钓誉,唯求私利。所以皇上现下,对海运之事,也已经不如先前热心了。”阮元虽然对海运不行犹有遗憾,可想着这番话毕竟是嘉庆亲口告知自己,也不该对张鉴等人隐瞒,便即将嘉庆当日之语,尽数说给了各人听及。 “老师,我等俱是一片赤诚,是真心为了漕粮根本大计着想,为什么皇上……皇上却以为我们这样上言,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谋求私利呢?”张鉴听了,也是大惑不解,对阮元道:“老师,您在杭州的时候,曾经和我们讲过漕运海运开支之事,若是改行海运,仅仅漕运上的开支,就能至少省下三分之一,皇上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不也在积极赔补亏空吗?那这绝佳的赔补之策就放在这里,皇上为什么不愿意用呢?” “春冶,漕运海运事关重大,又怎么是只计算开支 那么简单的事情啊?还有,皇上也只是说有些人空言海运,不过沽名钓誉,皇上何曾说那人就是你了?再说了,有老师在呢,老师相信你的诚意,难道你还不相信老师会为你仗义执言吗?”阮元也对张鉴劝慰道。 “漕帅大人,春冶贤兄,这件事依我看啊,却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你且试想,漕运海运实行哪个,对皇上有什么不同吗?这对于皇上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啊?那你再想想,这漕运一旦改了海运,被影响的将是何人,难道不是江浙这许多封疆大吏吗?”包世臣也在一旁附和张鉴道:“多少年来,这些大吏早就习惯了欺压百姓,滥收陋规,不说别的,就说那所谓帮费银,要不是阮大人操守廉正,自己杜绝送礼,把帮费也裁了一大半,今年这些漕帮,还不知要送来这漕院多少钱呢?这样的财路,他们哪里舍得被人断了啊?” “漕运之事,哪里有你们想得这样简单啊……”阮元心中也不觉感叹,只是想着各人毕竟只是无职书生,有些意气之语本也是常事,却也没有拦阻三人。 “是啊,都不说别人,就说咱们这位新任两江总督,百龄百制府,他又是什么好人了?”一旁的丁晏也愤然道:“不说别的,我在淮安这两年,就是从他来当这个制府开始,每一年都听闻,他两江总督府,收礼不绝,而且每逢三节两寿,还直接强令江南各府随礼馈赠!我还听闻,去年松江一府送给他的海产,就有上百斤之多!这沿漕上下,只有漕帅一人清廉,又济得甚事啊?” “俭卿,你说……你说什么?百龄百制府他……他收受下属馈赠?”阮元又怎能不知,这位两江总督百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做浙江巡抚的时候,曾经与自己共事的浙江按察使之一,百龄在浙江任职时间不长,但任职之事,阮元却记忆犹新,当时自己力推浙南棚民退耕之事,却意外清退了林四的土地,还是百龄为林四仗义执言,自己才重新制定计划,改善了棚民定居条件。为此自己和杨吉之间,甚至都意外多了一场争执。随后自己因故夺职,百龄却因招抚张保仔之功,不仅稳住了总督之位,还从两广调任到了江宁。尽管时隔十年,自己和百龄已然上下易位,可说起当年百龄之事,阮元却一直对他敬佩有加,却不想这日丁晏竟说起百龄索取馈遗之事。 “大人,这些事情,学生们都听得清楚啊?再说了,学生们和那百制府,也从来没有半分过节,却为何要诬陷他呢?”萧令裕也在一旁补充道:“学生和俭卿兄去年是去过江宁的,本也听闻这位百制府在粤受降海盗之事,想着他应该是个能臣,可不想我们在江宁遇上的其他生员,说起百制府,就只有他不断索求馈遗之事!而且,学生们还听说,这百制府看似宽仁,却是心胸狭隘,若是两江大员有与之不和者,必广求其阴私,置之于死地,之前河督陈凤翔,虽然能力平庸,可他仅任职河督一年,便即被皇上免职,听闻便是百制府从中作梗了。” “难道,杨吉之前说得那艘船……”阮元想着之前杨吉言语,却也渐渐清楚,这时安徽巡抚胡克家、江苏巡抚朱理,自己都颇为相熟,绝不可能一次收取一船财货。既然如此,江南之地,有可能收取这许多财宝的,便只有百龄一人了。 “唉……这修闸之事,若是百制府那边不能同意,却也行不得了啊……”想起眼前至关重要的治漕之务,阮元心中,竟莫名有了一丝黯淡。 淮安府在清中叶之时,不仅因漕运便利,一时商贸繁盛,更因其地近江南,人文之气亦是丝毫不逊色于苏扬宁常等通都大邑。城中书肆、画坊比比皆是,民间好文之人也多有著作,嘉庆之末,淮安女性作家邱心如,著弹词《笔生花》一部,亦是清中叶弹词佳作。 而这一日,就在阮元与张鉴等人在漕院畅谈之时,孔璐华也正好携了阮安,一同乘轿前来淮安市街,一同欣赏其中热闹气象。 “安儿,你看,这条街上啊,有不少人都在卖字画呢。要不然,咱们却也看看,若是有你中意的好字好画,娘也给你买两幅回去,怎么样?”孔璐华想着出门一趟,总是不便空手而归,也主动对阮安劝道。 “娘,想在这书肆画坊之间,寻一二中意字画,娘不觉得这……这有些难为他们吗?”阮安也对孔璐华笑道:“爹爹在京在外做官,这十多年下来,家中叔伯前辈们赠送的字画,孩儿也看了不少了,那里面还有董太保的牡丹和成亲王的墨宝呢,您说这天下之间,论画作,有几人能在董太保之上?论笔札之才,就算是爹爹,也要逊成亲王一筹吧?这样说来,想在这里寻一幅上佳的字画,倒是真不容易呢。”其实乾嘉之际,王公大臣中以善书闻名者,共有四大书家,即永瑆、刘墉、铁保和翁方纲,阮元虽然同样工于书法,可政务治学之事甚多,终是不能精于其道,独树一帜。不过四人均与阮元相熟,多有笔帖字画相赠,是以阮元家中,竟也是“清四家”墨宝齐备,阮安幼时便久瞻名家书作,自然也多了几分傲气。 “好啊,你这孩子,跟娘一起出门,就敢说你爹爹的不是了。小心娘今天回去,把你刚才说的话,全都告诉你爹爹!” “可是娘,这买字画的建议,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啊……” “安儿你还敢顶嘴?!好,娘今天就给你挑一个,你看看外面,这卖字卖画的人可不少呢,娘就不信了,这里面竟连一个成气候的都没有吗?”孔璐华一边对阮安毫不相让,一边也打开了轿帘,看着外面一幅幅张开待售的字画,果然大多功力不过平平,心中也不免有些懊恼。 忽然之间,孔璐华却是眼前一亮,倒不是因为市集之上,以外出现了什么技法惊人的画作,而是自己右手边的一个画摊之前,站着一个中年儒生,儒生样貌温雅,气度从容,却不似困于生计,不得不自鬻其作之辈。可更让孔璐华不解的事,这儒生他似乎也曾在阮元漕院见过。 “先落轿吧。”孔璐华吩咐着家中侍仆,在那儒生面前落了轿,随后也打开轿帘,主动示意那名儒生上前,问道:“这位先生,我家是这里漕运总督部院,见你面貌,却颇为相熟,你和这里漕督部院,可有来往?” “这位夫人,小人……”那儒生听闻是漕院家眷,也当即对孔璐华作揖拜过,支吾道:“小人只是这淮安一个寻常读书人,漕督部院如此高门,小人……小人是高攀不上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请客计划 “罢了,你即如此说,也由得你。”孔璐华也只是看这人眼熟,却也叫不上名字,一时犹豫,便也没去在意儒生家世之事,只看着他书画摊上张开的几幅字画,看到左手边一幅墨梅时,眼中忽然亮了一亮,双目竟在那墨梅之上凝视了半晌。 “娘,怎么了,您看得那幅画,果然画得很好么?”阮安见孔璐华神情有异,也主动向母亲问道。 “这位先生,那边那幅墨梅,我看不是你画的吧?”孔璐华一时却没回答阮安,反而向那儒生问了这样一句。 “夫人真是明察啊……”那儒生也连忙答道:“实不相瞒,这墨梅是小人家中长子所绘,确实不是我自己的画作,小人也是看他学画多年,颇为认真,这梅看起来却也不错,便携了他这幅画出来,想着若是能卖些钱,也能补贴家用了。却不想遇到夫人这般贵人。” “果然如此。”孔璐华似乎有些得意,也对一旁的阮安说道:“安儿,这幅画娘看起来,虽然还算不得上乘之作,却也是难得的一幅画作了。娘也是这个年纪开始学画,其中门路最为清楚,这墨梅之长,在于意境开阔,枝条花瓣,俱皆开放自然,毫无拘谨之感,若说不足,便是笔力尚不够浑厚,转折之处,多有气弱之象了,但这笔力可以日渐成熟,意象却不是常人能学得来的。安儿,你也自过来看看吧,还有,这位先生,令郎如今年寿几何,可否告知于我啊?” “夫人,小儿今年方才十二,学画也不过是最近两年的事。”那儒生答道。 “是吗,学画两年,有此画作,果然不易呢。”孔璐华也点了点头。 “娘,这画上还有一首诗呢,您看,写的是……”阮安一边看着这幅墨梅图,一边轻轻念道:“早梅当腊放,寒重愈精神。已远小阳月,还欣岁暮辰。檐前幽韵冷,阁外瘦枝新。清友难随俗,花开不待春。下面落款是……张熙,这位先生,这便是您家长子的名字吗?” “正是,姑娘真是聪明。”那张儒生也连忙称赞道。 “安儿,娘也教了你作画之法,你今年也是十二岁,你且看看,这样的墨梅,若是你来画,你可画得出啊?”孔璐华向阮安笑道。 “娘,这作画高下,也不全在学画之人吧?”阮安小声对孔璐华道。 “哈哈,安儿还不服?那好啊,要不,娘今日就买了这幅画回去,也让你看看,就算你这个年纪啊,若是勤于绘事,一样可以有所小成,怎么样?”孔璐华自然不会被阮安的言语所激,而是很快反客为主。 “买就买,孩儿倒是觉得,这画也很不错呢。” 让孔璐华略显诧异的是,这一次阮安居然没有任何不满之意。而且回到家中,入夜之前,阮安一直认真地看着这幅墨梅,似乎那细瘦而别有一番遒劲之感的梅花枝条之中,尚有一个全新的世界一般,看得阮元一时也颇为不解。 “夫人,你不是说安儿房里那幅墨梅,只是今日你们在集市上偶然所得吗?而且画那幅画的人,也只是那书生十二岁的儿子,这样看来,这幅画作即便已有小成,终究也算不得绝佳之作啊?安儿她连董太保的牡丹都见过不下十幅了,竟忽然对这墨梅有了兴趣,还真是不容易啊?”阮元回到自己房中,也颇有些不解地向孔璐华问道。 “夫子,你真的以为,安儿看那幅画,就只是喜欢那幅画吗?嘻嘻,夫子还真是天真啊,是不是你这个年纪,工夫就全都放在读书上了?”孔璐华却依稀看出了阮安的心思,对阮元笑道。 “夫人,这……是这个意思啊?”阮元似乎也揣摩到了女儿心思,可仔细想想,却也只得叹道:“其实看这张生诗画之才,倒是个可以读书作文的材料,只是他家世如何,我们却是一无所知,以后的事啊……夫人,你这个做娘的,却是要辛苦了。” “夫子,安儿的事,你若是不着急,夫人也不着急的。只是看你今日神色,却也有些不对,怎么?你那些学生平日对你毕恭毕敬,还能顶撞你不成?”看起来,孔璐华还是更关心阮元眼下之事。 “那倒是没有,只是……”阮元想着百龄旧事,其实孔璐华也都知晓,便也将各人谈论百龄的行迹告诉了孔璐华,道:“百制府当年在浙江,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就连我见了也都敬他三分,可这十年下来,他……他果真变成俭卿他们说得那个样子了么?” “夫子,百制府为人如何,我想着你总是该见他一面,又或者寻个法子,和他相谈一日,方才能够知晓吧?更何况,你这次不过是要修两处闸口,只要百制府点个头,这件事就能办下来了,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害,他何必阻拦你呢?”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也帮他商议道:“要不这样吧,夫子,你以前也和我说过,修闸的事,至少需要你、百制府,和现下那位南河总督一并同意,方可实行,我记得没错吧?” “是啊,可是夫人,南河的黎总河,我先前交往就更少了啊?”阮元叹道。 “夫子,夫人有个办法,或许你试试,可以寻个出路呢。”孔璐华说到这里,也略带着几分得意,对阮元笑道:“夫子你平时啊,就是太老实了,别说送礼收礼这些事,你连摆个酒宴,请下面吃饭都不会,你还担心这一顿饭下来,家里就没钱啦?可是夫子,这里毕竟是江苏啊,正二品以上的督抚大员,夫人这简单数了一下,都有四个,你若是一点交际之事都不愿做,那他们凭什么帮你啊?所以夫人想着,要不,你就把百制府、黎总河都请来咱们淮安,咱们好好设下一宴,对他们厚加款待,其间就可以说起这筑闸之事,这修两处闸,又不是用他们的钱,把话说开了,他们为什么还不同意啊?夫子,就算你没有自信,咱们家里还有孔顺呢,有孔顺哥哥在你身后撑着,这顿饭,你这底气一点也不会差的。” “这样说……夫人,你说得也有道理啊?”阮元为人从来清廉,又长年在杭州担任巡抚,请客设宴之事,平日确实做得不多,听孔璐华这样一说,自己却也有了更多想法,喃喃道:“而且,苏州的朱中丞也算是我当年的同学,若是也让他一并过来,或许朱中丞能够相助于我呢……那个时候,即便百制府他……黎总河也不像阿谀奉承之人,百制府又何必跟我过不去呢……夫人,这个办法妙啊。”原来,阮元想着若是能寻得以前的翰林同学朱理相助,即便黎世序与自己不熟,他多半也不会跟百龄相互声援,到时候百龄既没必要和自己作对,又只是孤身一人,即便他是江苏督抚中地位最高之人,多半也会认同自己的计划,同意修闸。 “嘻嘻,夫人这个计策不错吧?”孔璐华想着阮元又在设宴之人中加上了朱理,多半会更加顺利,也轻轻拉住阮元手臂,对他笑道: “那夫子是不是也应该……应该给夫人一些回报呢?” “夫人,你又想要什么礼物啊?” “夫子,剩下的……应该你自己说吧?”孔璐华也轻轻地握住了阮元一只手掌,将身子贴近前来。 “夫人,这……你说安儿这都快要嫁人了,我……我这也都五十岁了,所以我这……” “这些有什么关系吗?夫子,安儿要嫁人了,所以夫人就不是夫人了?你说自己五十岁了,那夫人才三十七,你怎么忘了?你自己想想,是你的五十重要,还是夫人的三十七更重要?” “……” 第二天,孔璐华果然叫来了孔顺,将他暂时“借用”给了阮元,而阮元也依照先前计议,向百龄、朱理、黎世序三人都发出了请贴,希望各人能应邀前往淮安,在镇淮楼饮宴一叙。不过数日,三人也都同意了前赴阮元之宴,相继备下了坐船,前往淮安而来。 镇淮楼本是淮安城中一处望楼,相传晋代便已修建,然而这时承平日久,江淮并无战乱之事,镇淮楼也逐渐变成了淮安士人百姓登高游赏之处,从楼上俯瞰淮安全城,自是别有气象。这一日镇淮楼上,早已摆好了阮元准备的数十品淮扬名菜,百龄等三名督抚,也果然如期登楼,阮元与各人交拜之后,便也请百龄坐了上首,自己则在下首做东,朱理和黎世序一左一右,分列两侧,一时外有楚州商贸水运之繁华,内有淮海天下闻名之佳肴,更兼江苏境内四大督抚齐聚一堂,如此盛景,虽此后百年,亦是再难重觅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镇淮楼之会 阮元本也担心,三人原本身处江苏各地,只恐未必愿意卖自己这个面子,主动前来淮安一会,但看着三人入座之后神情,却也渐渐清楚,三人即便对自己并非全然热心,至少也没有不满之情,看来自己这一席酒宴,三人还是颇为认可的。一旁的朱理看着桌上的菜肴,更是连连点头,赞叹不已,阮元便也主动向朱理问道:“静斋兄,你我翰林一别,也有十多年未见了,这软兜长鱼味道,静斋兄可还中意?”静斋是朱理的号。 “哈哈,伯元,只偶尔来你这里一次,倒是也不算什么大事,而且啊,我到江苏做官,也有些时日了,这种味道的长鱼,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呢。”朱理看起来对这日酒宴也是非常满意,当即对阮元笑道:“我在苏州的时候,也吃过几次长鱼,你们这淮扬菜啊,从来讲究原汁原味,这我是一直佩服的,可也正是因为这原汁原味太重了,我那几次吃到的长鱼,味道都淡得很。伯元,你这鱼做得就不一样了,这鲜汤之中,竟还有一丝咸味,正是扬其长而补其短,让我这凡俗之人,心中是无比畅快啊。” “静斋兄,您这就客气了不是?”阮元听着朱理品出自己菜肴精髓,自也对他称赞道:“其实我这家中,向来有几名庖厨,他们原本来自曲阜,这十多年来,随我走遍大江南北,更是把这南北风味,融合为一,燕赵菜品,更兼江南水乡之色,淮扬菜品里呢,也添上了一二齐鲁之风。静斋兄如此品味,小弟自是佩服啊。”一边说着,一边也对另一侧的黎世序笑道:“黎总河,方才您所尝到的菜,名字唤作三套鸭,总河品尝起来,滋味却是如何?” “阮漕帅客气了,下官平日家中却没有漕帅家这般名厨,平日一餐,不过菜蔬数品,能得漕帅如此招待,下官惭愧啊。漕帅这道三套鸭,下官也曾品过一次,每为此菜,需得家鸭、野鸭、鸽子各一只方可成菜,漕帅这次用的,是鸡鸭野鸽各一只吧,如此破费,下官却是万不敢当啊。”黎世序此言一出,阮元也自觉有些诧异,转念一想,方知其中缘故,原来黎世序一年前还只是一名道员,因南河总督连续被嘉庆罢职,嘉庆无奈之下,才临时让他以四品职署任南河总督,须得三年黄河安澜,方才可以转正。但黎世序治水之才也果然了得,嘉庆十七年末,黄河时隔数年再度安澜,他也因此升了三品,即便如此,黎世序依然是席间品级最低之人。 只是听着黎世序之语,阮元却也隐隐发觉,黎世序当是个清俭之人,自己这般盛情款待于他,反而容易让他误会,当即解释道:“黎总河客气了,实不相瞒,这次我在这镇淮楼设宴,也不是因我初来乍到,只想着与各位大人相会的。今日之宴,实在是有一件要事,想着与各位大人相商,若是黎总河愿意相助于我,那我自然感激不尽了。” “阮漕帅,若是下官力所能及之事,下官自然乐意为之,可若是下官力有未逮之事,那……下官日后再设一宴,来答谢漕帅吧。”看起来,黎世序虽然感谢阮元设宴,却也自有打算,绝非庸辈。 “哈哈,阮漕帅,你这有事相求,就早点说嘛。”不想这时上座的百龄听到阮元之语,却笑了出来,对阮元道:“你看,老夫这也是性子急了些,听闻阮漕帅设宴相请,这不,还给漕帅备了两份薄礼呢,漕帅这一说有事相求,那老夫这两份礼,看来准备得不是时候啊?” “这……哪里哪里,菊溪兄,既然您也有礼在此,那小弟若是不收,岂不显得小弟刻薄了?”阮元自然不愿收礼,可这时想着自己若不能和百龄相得,修闸之事多半他是不会同意的,无奈之下,还是主动退了一步,只好在心中祈求百龄不要送出过重的礼物,否则自己回了漕院,在其他送礼之人面前,也是难堪。 “哈哈,好,阮漕帅今日设宴相请我等,正是山珍海味,集于一堂,如此盛景,老夫不出两道菜助一助兴,这一趟淮安岂不是白来了?拿上来!”说着,百龄带来的两名侍从,竟果真从楼下取了一盘菜上来,盘子近前之时,座上众人方才看得清楚,这盘中所盛,乃是一盘烧熟的猪肉,纹理清楚,色泽晶莹,自是上等精肉了。 “这……百总制,您这道烧肉,用的可是上等食材啊?”朱理看着这道菜,也不禁在一旁叹道。 “正是!”百龄也得意道:“而且我这道烧肉,又有一处与众不同,我这用肉啊,只取猪身颈后三寸一片,此处之肉,方是精华!哈哈,阮漕帅,今日如此盛宴,若是老夫不拿出点看家本事,那岂不扫兴啊?” 然而,这时阮元胸中,却意外的多了一丝窒息之感。 “百总制,您这烧肉之法,我倒是有所耳闻,只是我也听闻,这肉中精华,其实甚少,做上这一道菜,至少也要十几头猪身上的肉吧?”朱理倒是对此颇有耳闻,半信半疑地对百龄问道。 “哈哈,所谓十几头猪,不过是无知之人道听途说罢了,若是成猪,这一道菜,三头也便够了,哪里需要十几头啊?又或是有些人做这道菜啊,不得其法,只寻那些不足年的小猪下手,那般拙劣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百龄仍是毫无顾忌地笑道,只是在座其他三人却也清楚,即便这道菜只用三头成猪,其中浪费的猪肉却也不少了。阮元这一桌淮扬菜虽然菜品不少,可淮扬菜制菜之本便在于精工,如此铺张奢靡的菜肴,反而失了淮扬菜的本意。 三人沉默半晌,阮元方才对百龄说道:“菊溪兄,方才听你所言,今日总督部院准备的,不是一道菜,而是两道,那另一道菜却是如何?” “伯元,不想你也是此道中人啊!”百龄笑道:“来,把我准备的那道鹅腿,也都给各位大人抬上来!” 下属应声而去,不过片刻,又一道菜被摆上了餐桌,各人看向那道菜时,只见盘中乃是四条切好的禽腿,这种腿体量甚大,绝非寻常鸡鸭可比,既然百龄称之为鹅腿,那多半他所言便是事实了。 阮元等人自然也清楚,这一道菜,又是单取两鹅之腿,至于其他的鹅肉,多半也被弃而不顾了。 而这时的阮元,也隐隐发觉,百龄用这两道菜上桌,其实本意不在助兴,只是想着显耀权势罢了,这两道菜自然不能与阮元整桌的数十道淮扬菜相比,可单独而论,其奢华之甚,却远超阮元桌上任何一道菜肴。百龄此举,也是在对阮元示警,只有自己,才是江苏一省最具实权之人,一时间阮元心中也有些不快,竟沉默了半晌。 “阮漕帅,伯元?哈哈,今日不是你有事相求,方才邀了我等三人前来你淮安聚饮吗?怎么,咱们这菜也吃了不少了,我们几个,可还不知道你设此宴,竟是何意呢?”这时反倒是百龄反客为主,对阮元笑道:“要不,你也将你的想法说出来,咱们一同斟酌一番,如何?” “这……菊溪兄,倒是小弟献丑了。”阮元一边陪笑,一边也终于将邳宿筑闸之事详细讲给了三人。想着座中之人,多半朱理还可以支持自己,说到后面,阮元也连连向朱理看去,希望他主动出言,以助自己声势。 朱理看着阮元神色,自也会意,阮元说完之后不过片刻,朱理便即向百龄和黎世序道:“百总制、黎总河,我听阮漕帅说得这修闸之事,却也是方便之举,我苏州那边便有不少漕帮,这两年天天向我抱怨,说邳宿一带,要牵船而过,所耗人力,倍于往年,官府津贴又不多,这两年想要去招拉纤的船夫,都找不到人啊?若是这两处闸口果然能够修起来,邳宿储水得以充足,那也就不用再去筹备拉纤之事了,乃是一举两得啊,所以我看着,伯元这办法可行。” “阮漕帅、朱中丞,其实邳宿筑闸与否,下官身为南河总督,本不该过问,亦不该反对的。可是……”不想就在这时,黎世序沉吟半晌,却对阮元说道:“只是今年下官巡视五坝,竟发现仁、义、礼三坝皆有毁坏之象,下官本也想着,在蒋家坝附近山冈移建三坝,此外,骆马湖亦须再增碎石滚坝一道,清江浦石码头,从来水势过甚,易为河道之患,下官想着,也需要再行筑堤,如此三项,下官即使竭力裁省开支,也需要至少十几万两银子的开销,若是阮漕帅再来修闸,只怕皇上那边,没有足够的经费啊?” “黎总河,漕务疲弊,已是长年旧患,此闸若是能够尽快动工,也可以减免旗丁水手拉纤之苦,即便耗费些银钱,却也是一劳永逸之法啊?”阮元仍想着劝慰黎世序道。 “可是阮漕帅,南河五坝之弊,也是隐患啊?更何况这几年来,黄河决堤不止,下官……下官也是为了河道安澜着想啊?”黎世序却不为阮元所动,犹自辩道。 “好啦,阮漕帅,这件事啊,老夫还是觉得,黎总河所言甚是。”更让阮元始料未及的事,百龄这时居然完全站在了黎世序一边,道:“阮漕帅,这南河之事,黎总河是跟我说过的,黎总河移坝、筑坝、修堤三事,俱皆可行,而且所耗不过先前三分之二,如此之策,自然应该先行动工才是。阮漕帅,你只说你想在这河道上兴修两道水闸,这运道之上,果然适合修闸吗?你修闸前后,又要耗上多少银子呢?你这些都没跟我说清楚,你说,老夫为何要支持你的建议呢?” “百总制,这邳宿一带,其实原本便有六闸,只是下官想着,这六闸蓄水,仍有不足,是以才有这补建两闸之议。至于耗银,下官方才也说了,此乃一劳永逸之举,不可仅看今明两年所耗,若是此二闸可以修成,漕帮便可省去拉纤之苦,我等自也不需额外出银,再去另雇水手拉纤,前后相抵,即便这一次需要数万两银子,下官想着,却也有长久之利啊?”阮元仍是对自己的修闸之议充满自信。 “阮漕帅,伯元,稍安勿躁,我又没说你这办法,就一定不能实行啊?”只是百龄话虽如此,面上却已经带上了三分不满:“只是本官也知道,你从来是务实之人,那你也应该清楚,本官同样是只看实际,不重虚言的,要不,再过两日,咱们也再去邳宿沿线亲眼看上一看,若是这闸果然能修,我又何苦为难你呢?” “这……菊溪兄所言甚是,那就劳烦菊溪兄了,下官这两日便即准备船只,待我二人前往邳宿一观,再请菊溪兄定夺吧。”阮元知道,面对百龄这样的问话,他本也无法回答,只得亲自带着百龄前往沿线一观,方才有说服他的可能。 第三百九十六章 筑闸之议(上) 果然,两日之后,阮元和百龄便即从淮安出发,前往骆马湖附近的马庄集,准备亲自勘测河上泥土,这里本是阮元计议筑闸的关要之处,距离骆马湖有一段距离,不易蓄水,若是能够成功修闸,这一段水路情况,自会改善不少。而百龄也特意寻了数十名河工,一并到河道上挖掘泥土,以观土质。 “大人,这里已经掘下来三四尺了,还是软土!”看着河工们前后开掘了一个多时辰,百龄带来的一名书吏也对他说道。 “好,我都看到了。”百龄看着掘出河道的一滩泥土,看着似乎也多了几分自信,对阮元道:“阮漕帅,这下你看到了吧?这一带土质松软,而你我都应该清楚,若是想要修闸,这闸底基座,须得坚硬,你且看看,如此松软的泥土之上,你要如何修建闸座啊?” “菊溪兄,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阮元对百龄的质疑也早有准备,当即答道:“这一段邳宿水道,虽说共有六闸,但六闸之间,相去只十余里,正常的河道之中,绝不可能出现数十里连修六闸,中间的水道却不能修闸这种情况。彼处六闸,从来安稳,那么此处虽有表层软土,想来下面也自当坚实,可以筑闸!菊溪兄如今只向下掘了数尺,便即罢手,这如何看得出基座坚实与否?想来再向下开掘数尺,所见泥土,便即坚实可用了。” “阮漕帅,你这说来说去,不还是空口无凭吗?”百龄摇了摇头,道:“你说下面数尺,便是坚土,我又没见过下面土质如何,怎么就能如此轻易,为你作保啊?再说了,即便你所言不假,这里泥土,要齐齐向下,掘出丈余,方可开工,那这筑闸经费,可就不止万余两银子那么简单了,或许啊,十万两都不止呢!怎么,阮漕帅,你是想着让朝廷给你花冤枉钱吗?那万一筑闸不成,这十万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了啊?” “菊溪兄,既然如此,那劳烦你将这些河工借给我,我让他们再向下开掘数尺,若是果然有坚土了,咱们现在就联名给皇上上疏如何?至于经费,不然……不然就由我漕院养廉银先补一些,总也够了。”阮元依然坚定地对百龄道。 “哈哈,阮漕帅,这些河工是我雇来的,却如何要听你的调遣啊?”百龄似乎听到了什么前所未闻的消息一般,对阮元惊讶道:“还有,你且看看他们如今的样子,你让他们继续开掘,他们就会帮你接着下河挖土吗?还有,你漕院一年,不也就一万两的养廉银吗?漕运公事,就要耗去不少,你哪有余钱再来筑堤啊?所以你到不如听我一句劝,就老老实实的,一切都按老办法来,有什么不妥?你说要寻人拉纤,你自己坐在船上,依水行舟也好,拉纤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菊溪兄,你怎么……”阮元听着百龄之语,自是忧急,可回头看着百龄雇来的河工,果然都是一脸疲乏之色,似乎开掘这三四尺的泥土,他们都不情不愿,自己也渐渐清楚,当场拿出下层泥土坚实的证据,自己是做不到了。便也对百龄道:“菊溪兄,无论如何,我还是想着,这筑闸之事,利大于弊,我一任漕督,不能只为我这一任数年着想,也该想着之后数十上百年的漕运大计啊?这道奏疏,我回淮安以后,便即会上疏皇上,若是菊溪兄也有自己的看法,那……菊溪兄也请自便吧。” “阮漕帅,伯元,你……你若是如此执迷不悟,老夫也不会在留情面!”百龄依然针锋相对道。 阮元无奈之下,只好先回了淮安,眼看百龄非要自己拿出实据,却又不借任何河工给他,也只好告诉孔璐华,先从养廉中支一笔钱出来,自己先雇人手,再行重新开掘河道。正巧这日包世臣等几人也听闻了阮元受挫的消息,也一并来到漕督部院,想要问个究竟。 “芸台先生,这……这百总制他,果然就这般顽固不成?”包世臣听着阮元数度被百龄驳斥,也当即按捺不住,向阮元反问道。 “也不尽然,总之,我也有疏忽的地方。”阮元也摇了摇头,想着这样一来,好不容易在镇淮楼设下的一顿盛宴,只怕成了白费功夫,心中自也有些不快,道:“不论如何,我还是相信只要多加开掘,一定能见到坚土,后面的河工,我自己出钱便是了。” “先生,您也别太相信百总制了。”萧令裕也在一旁劝道:“其实就在上个月,我们……我们从江宁那边,又得到了新的消息,眼下这百总制,朝廷中也有人对他颇为愤慨,是以皇上遣了户部侍郎初彭龄初大人,前来调查百总制有无受贿之事,初侍郎多番寻访,本已寻得蛛丝马迹,眼看就能呈控百总制贪索无度之状,可不想……不想百总制他……他在京中尚有援手,早已将初侍郎之事告知了他,结果百总制这边,最后调查得全无实据,反倒是他……他抓着初侍郎言辞不敬,奏折代笔这些琐碎小事,反咬了初侍郎一口,如今初侍郎被降了四品翰林,他百龄却依然坐着两江总督的宝座!先生,初侍郎从来以骨鲠忠直闻于当世,他尚且有如此龌龊之举,后学们也只怕……只怕他又会将他对付初侍郎那一套,在先生身上故技重施啊?” “那倒是不会。”阮元却对眼前之事想得清楚,也对诸人道:“菊溪兄出身汉军旗,本可以靠着做笔帖式的捷途仕进,可他却主动应了科举,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和珅专权,他宁可十几年不得任何升迁,也不愿受和珅半点提携,这番刚直之气,我……我一向敬重。而且菊溪兄再怎么说,终究和我曾经同在浙江为官一场,我再怎么不堪,也做过他一年的上司,若是他主动攻讦于我,最后也只有他会落下笑柄,令人不齿,何必呢?”其实此时汉军旗中,大多旗人书写姓名,依然如寻常汉人一般,姓名俱书,百龄若如此书名当是张百龄,但百龄与广兴一样,颇受满俗浸染,书名时已隐去本姓,故而各人也便只称他百总制,而非张总制了。 “好啦,你们的国朝小旋风,扬州阮大官人,从来都有一股天真气,你们还不知道吗?”孔璐华这时正好从外面取了银票过来,也对诸生笑道:“这次啊,夫子他也是为百总制所激,这筑堤之事究竟是否可行,看来是一定要查个清楚了。不过我陪着你们芸台先生,也在官场前后十八年了,有些事我还是看得明白的,夫子与百总制,如今不过是政见不和,即便最后夫子胜了,皇上驳了百总制之议,总是与他总督之位无干,他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纠劾夫子啊?孰轻孰重,我想他百总制还是有数的。”一边说着,孔璐华也一边将银票交在阮元手中。 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却也不禁莞尔。原来这时文人之中,出了一位好为品评的诗人舒位,将乾嘉时代诗人汇于一作,仿《水浒传》体例,撰写了一卷《乾嘉诗坛点将录》出来。阮元因诗文长于状物,诗风富丽清雅,更兼为官通达,多所捐赠,受其恩惠士子不计其数,便被舒位排在乾嘉诗坛第十位,正是《水浒传》中天贵星柴进之位,论乐善好施,二人却也相似。这时孔璐华便以这《点将录》中柴进相比,座下诸生听了也是笑意难掩,气氛不觉缓和了不少。 “是啊,若是我做这个漕运总督,就只是持位保禄,连上疏修闸的事都不去做,那我留在官场,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份折子,我今日是写定了!”然而阮元很快恢复了原状,依然坚定说道。只是看着手中的银票,想着镇淮楼之宴、暂雇河工试掘河道,都要耗去不少银钱,却又未必能够成事,心中也只觉对不住妻子,只好向孔璐华道:“只是夫人,我……我这一来,却又要破费了。” “唉,毕竟夫子还是想做个好官嘛。”孔璐华也调侃道。 粮船行至邳、宿运河,年年搁浅,臣前过邳、宿时,虚心体察,博访舆情,皆以为汇泽闸之上下,宜添建二闸。添建二闸,可期全漕早出江境,早出江境一日,即早抵通坝一日,早得建闸一年,即早速全漕一年。 邳境起剥,通漕计费,每年需十万两之外,疲乏之丁,甚或因剥费无出,私将正供偷抵。若添建二闸,数年之后,水力丁力,能似乾隆年间宽展,米色米数,庶可保矣。 建闸似费实省,可节河工正帑也,今若合数年草堤之资,为一年石闸之用,所费有定而所省无穷。该处地面,虽系浮沙,下掘即皆坚土,若添闸束水,更收束水攻沙之益。臣职司漕运,不得不陈于圣主之前。 很快,阮元这封《邳宿运河宜增二闸疏》便送到了圆明园的奉三无私殿内。而此后一日,百龄反驳阮元的奏疏,也一并到了圆明园。嘉庆眼看江苏两个总督有所不合,也在这一日特别传诏所有四名军机大臣,前来圆明园集议,一并前来的还有户部侍郎桂芳与工部尚书潘世恩。 这时庆桂亦加太保,但年事已高,便即正式退出了军机处。接任军机大臣的,乃是之前白莲教战争的功臣,太子太保、一等威勤伯,武英殿大学士勒保,他与董诰各有所长,嘉庆便也只得定下军机处内,董诰为首,朝臣班次,勒保为先的办法,以平衡二人地位。勒保董诰之下,便是托津与卢荫溥二人了,托津仍是户部尚书,而卢荫溥自从升迁军机大臣之后,升迁犹速,这时已改任兵部左侍郎,成了正二品要员。而状元出身的潘世恩,也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升到了工部尚书一职,论登临一品之速,潘世恩亦在阮元之上。 第三百九十七章 筑闸之议(下) 看着各人已经到齐,嘉庆便也先取出之前的奏折,对各人道:“今日议事之前,先将阮元先前的奏折定下来吧,这微山湖附近水闸,一律增筑二尺之事,先前已无异议,就发下去施行吧。还有,今年这李亨特和同兴,究竟是怎么回事?东省蓄水诸湖,竟迟迟不能开闸,若不是阮元督漕得当,黎世序治河安稳,这漕粮北运,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此昏聩之辈,朕绝不能再留他们担任如此要职!今日也传旨下去,李亨特的东河总督,同兴的山东巡抚,一律褫夺!另外,朕也收到御史上疏,言及他二人多有需索馈遗之事,这些事,也要严查下去,即刻查抄他二人家产,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各人清楚这是两月前便即商议之事,这日不过走个过场,便也没有异议。 “好了,该说阮元今日的奏折了,正好,百龄的折子说得也是这件事,你等方才在军机处,都看过了吧?潘世恩、桂芳,你二人虽不是军机大臣,但此二折也已经传阅过了吧?你二人一执户部,一执工部,就你们先说吧,阮元这增修邳宿二闸的提议,户部是否还能拨出经费,工部那边,可也计算妥当了?”嘉庆终于开始问起阮元修闸之事。 “皇上,臣在工部,已将筑闸之事计算得当,此次阮元所言,共需修筑两处水闸,并非大工。若果然得以实行,只需朝廷拨出公帑,阮元在淮安,自行招募河工筑闸便即足够,不需京中再行督办。”潘世恩回答道。 “皇上,臣看先前旧例,邳宿一带,本有筑闸成例,当地水道,原本也有六处闸口,据臣等核计,所需工程用银,在五万两之数,户部尚有余银。其他施行与否之事,还请皇上圣断。”桂芳也向嘉庆答道,二人之意,当是此闸可筑。 “皇上,老臣以为,此事不可只听阮元一面之言。”不想这时,勒保却主动改变了殿上气氛,对嘉庆道:“皇上,老臣与董太保、托大人、卢侍郎,先前议定之时,并没有只看阮元奏疏,百龄这篇上奏,臣等也已经看过。老臣以为,百龄之言,其实更有道理,阮元奏疏,虽言地面系浮沙,下掘即坚土,而百龄奏疏中却已经言明,阮元试图筑闸之处,土质松软,根基不稳,其实根本不适合筑闸!阮元之语,并无任何佐证,万一下有坚土,不过空言,却又如何?若是我等只听阮元一面之词,那若是拨了公帑下去,最后却不能筑闸,那这几万两银子,不就白花了吗?而且,此事发生突然,一旦猝然兴工,当地贩卖工料之人,必定趁机哄抬石料价格,到那个时候,或许五万两银子,根本办不下来这件事啊?” “皇上,臣也以为,勒中堂所言甚是!”托津也当即驳斥阮元之议道:“阮元此折,对于可否如期兴工,所耗公帑多少,土质情况为何与百龄所言不一,这三件事,居然全无提及!皇上,阮元从来多事,此番督漕不过一年,先是要求更革丈量之法,又上言增堤二尺,如今这增高闸口之议尚未实行,他又再度上疏,对这二闸能否修建,唯言其利而不言其详,由此可见,阮元本无必然可以修闸之把握,此番上疏,纯粹只是邀功取名,还望皇上明察圣断,驳了阮元的折子,不可为阮元一面之词所惑!” “托津,你说得太多了。”听托津如此驳斥阮元,嘉庆自然也有些不满意,但即便如此,嘉庆还是为示公平,只道:“朕决事从来兼听你等之言,不会偏私于任何一人,这一次,自然也不会偏私于阮元。但这件事,你等也该清楚,事关漕运要事,若是果然能如阮元之言,这两处闸增修之后,沿漕水手便不用拉纤,漕船北上,也可以节省至少半个月工夫,其实长久而言,乃是舒缓民力之举,不可不三思啊?要不,也再向阮元发一道上谕,让他将兴工用银多少,彼处泥土情况如何,是否尚有坚土,都一一上奏过来,再行议定,你等觉得如何啊?” “皇上,若是寻常年份,或许徐徐商议,尚属可行。可如今情况,臣以为实在难以兼顾筑闸之事。”不想这时董诰却补充道:“皇上,今年自三月至今,四个月来河南没有下一场雨,我等如今也已经议定,要向河南二十个县放赈,此外,另有二十个县,需要缓征田赋。此外,山东、陕西,如今也在上报灾情,户部这边,还需要备下足够余银,以便之后放赈之用。这样看来,阮元这边即便可以筑闸,这经费,却也不敷使用了啊?” “是啊,朕也听你等上奏,今年……这连续两年了,山东、河南,都是大旱啊。”嘉庆听着董诰之语,也不禁犹豫了起来,想着各处轻重缓急,终有不同,这次阮元筑闸之事,和各省救灾相比,只得处于次席。更何况,阮元本身对于这件事就没有进行更详细的说明。 “皇上,老臣也以为,救灾与筑闸相比,还是救灾更加重要。”勒保补充道,其他五人这时也全部沉默,并无一人支持阮元,潘世恩和桂芳没有进入军机处,此时更是不敢多言。 “那就这样吧,先传一道上谕给阮元,让他将土质松软与否,下掘多少可见坚土,所需用银如何,再一一禀明于朕,之前不得妄行动工。这件事……就先议到这里吧。”其实嘉庆心中,此时多加取舍,也已经渐渐有了计议。 很快,嘉庆的谕旨也再一次发到了淮安,而阮元也已经自行雇用了百余名河工前往掘土。这一日,阮元也再次请百龄前往邳宿河道视察,阮元已然下定决心,不找到可以筑闸的河道,自己决不罢手。 “大人,我们掘到坚土了!”这一日又过了两个时辰,前方工地的一名河工,终于大喜过望,主动跑了回来对阮元道。阮元听见终于见到坚土,也高兴地站了起来,阮元自然清楚,为了开掘这段河道,自己雇用的这批河工已经开掘了整整两日。 “太好啦,掘了多深,你等可有看清楚?”阮元大喜之余,连忙向那河工问道。 “大人,我等方才也看了河里土势,这……这两日下来,我们向下掘了一丈三尺,方才看到坚土啊!”河工激动道。 “唉,阮漕帅,伯元,这下子,你听清楚了吧?”一旁的百龄跟着阮元在河道之旁等了两个时辰,早已按捺不住,对阮元道:“这河道要向下开掘一丈三尺,才能看到坚土,如今水闸修建,又要比原本之数高上两尺,那你这水闸修上一道,所耗工程、所用银钱,是寻常闸座的两到三倍啊?我看啊,没有十五万两银子,这闸是修不得了。伯元,你又何苦这么顽固呢?” “菊溪兄,我这不是顽固,而是根本之策!”阮元听着百龄不住和自己唱对台戏,心中未免有些气恼,还是强自克制,对百龄道:“就算菊溪兄所言不假,这两道水闸需要耗费十五万两银子,可菊溪兄有没有想过,只要这里可以蓄足河水,如今这七月的旱季,运河储水也足以行船,河工也不用再去拉纤,河上拉纤少一日,百姓便少一分辛苦,行船到京快得一日,百姓便多一日余力,如此数年,百姓所得增益,要远远超过十五万两!可若是邳宿运河,便如你我现在看到这一般,河床泥土,探手可及,那未来三年我们在漕运上要耗去的银子,又何止十五万两?菊溪兄,我这漕督一任,不知能干几年,可我也不能只考虑自己这一任之事,我也该想着这朝廷漕运的百年大计啊?眼下海运皇上不愿行,若是漕运再没有任何更革,那这沿河漕工,只会日益疲困,终致不堪使用!菊溪兄,那样的局面,是你我愿意看到的吗?” “伯元,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看那边。”百龄一边说着,一边指向北面官道,只见这时官道之上,尘土飞扬,一骑快马疾驰而来,近得二人身前,阮元定睛凝视,也已经看得清楚,马上坐着的正是一名官差,而这样的快马,也只有不下四百里的快信才能使用。百龄也指着官差道:“伯元,你且看着吧,多半皇上这一次,也是等不及了,你这筑闸之议,可以暂不用行了。” 果然,不过片刻,那官差已然到了二人身前,翻身下马,取了背后一个黄缎包裹下来,对二人道:“二位大人就是百总制和阮漕帅吗?皇上紧急上谕,还请二位大人接旨。” 阮元和百龄只得跪下,对着上谕盒子拜过,从官差手中接过了盒子,拆开之后,百龄取了上谕在手,只拆开看到一半,便即对阮元笑道:“伯元,你看看吧,我猜的可没错吧?” 阮元也接了上谕,看得过来,眼神却也渐渐黯淡了下去,原来,上谕中果然写道:今察邳宿水道,土质松软,不易筑闸,阮元之议,着即驳回,唯阮元百龄虽意见不同,皆出于公心,故不加议处,日后共事,亦需和衷共济耳。 “哈哈,好啦,伯元,这该看的,你也都看过了,这下子,你没有意见了吧?”百龄看着阮元神色,知道他已经确知嘉庆驳回上奏一事,也对阮元笑道。原来,由于河南救灾紧迫,加上行围在即,嘉庆即将前往承德,终是没有等到阮元后续奏疏呈上,便即批驳了阮元奏折。 “这……既然是皇上上谕,那……那下官接旨便是。”阮元虽然神色黯然,面对嘉庆上谕,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是看着百龄得意之状,阮元终是有所不甘,便也对百龄道:“只是菊溪兄,下官这里,却还有一事,实在不吐不快,还望菊溪兄雅量,能听下官一言。” “伯元,你这是还不死心啊?也罢,皇上圣断已经写在上谕里了,我也不与你斤斤计较,你想说,就说吧,哈哈。”百龄眼看自己胜券在握,便也没再阻拦阮元。 “百总制,菊溪兄,下官最初听说菊溪兄清名,当是乾隆之末,那时下官已经升了詹事,可菊溪兄却只是郎中,当年菊溪兄宁可以司官终老,也不愿受和珅半分提携,菊溪兄如此刚直,下官当年,一直钦佩不已。”阮元回想着与百龄相识后的种种旧事,也一一对他说道:“后来嘉庆七年,菊溪兄改任了浙江按察使,来了浙江,第一件事便是指出下官任巡抚之时,迁移棚民之弊,那时下官忝为巡抚,却办事粗疏,听过菊溪兄赐教,唯觉惭愧,也正是有菊溪兄相助,当年那些棚民,最终方才得以安居。后来菊溪兄总督两广,张保仔求降,下属都以为或有诈降之事,可菊溪兄却单舸赴会,深入张保仔船队之中,以一番宽仁之语,说得张保仔心悦诚服,如此大仁大勇,阮元亦是自愧不如,南海太平,菊溪兄也当居首功!是以阮元此番受任督漕,能与菊溪兄共事,阮元只觉不胜欣喜,自觉我二人和衷共济,漕弊可解,江苏百姓,亦当平安。可如今呢?这两道水闸,一旦修成,漕工疲弊可缓,再无拉纤之苦,难道不是有利于百姓的好事吗?可菊溪兄,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啊?这一丈三尺的淤土,这十五万两的开支,就把菊溪兄难住了吗?这沿漕水手百姓的辛劳,难道还不如那十五万两银子吗?!”阮元当然清楚,百龄之所以不愿意自己在这里筑闸,也未必全是因为淤土难除,开支庞大,更重要的,是他想在这里折了自己锐气,在河漕之上立威。可即便如此,阮元依然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全数说了出来。百龄听得阮元之语,一时也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惭愧。 只是没过多久,百龄便即将头抬了起来,对阮元道:“伯元,这大清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心里念着天下百姓,难道皇上不是吗?难道你还能说,皇上的圣断是错的吗?这大清的天下大着呢,办事啊,可要从大局着想才是啊。”说着,百龄便也转了身子过去,径自南归了,只留下阮元一人看着几近干涸的运道,默然无语。 第三百九十八章 淮北,风暴前夜 阮元自然清楚,无论政事之上,自己和百龄、嘉庆有无异同,漕运公事,依然还是要如期督办。回了淮安之后不过数日,第二批北上的漕船也已经集中在淮安河道,阮元便也再度北上,很快又到了浅水区之前,想着若是不能兴修闸口,这次就只能让漕工水手拉纤过境,虽说自己与漕运各帮关系尚属不错,却也不好开口。 但阮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孙星衍和焦循居然乘了快船,一并到了自己所在驿馆之畔。阮元又惊又喜,连忙让杨吉请了二人过来,问起二人前来缘故。 “伯元,我和渊如兄在扬州,听闻如今淮北情况,有些不对,或许……或许会有变故。所以你这次北上,我们实在放心不下,虽说我和渊如兄腿脚都有些不便,却也只好跑这一趟了。”不想焦循一看到阮元,便即对他如此说道:“伯元,这大半年来,扬州就只下过几场雨,雨量大不如前,我们也听闻,淮北之处尤甚,而且,就在这些时日,淮北已经有了不下十万饥民!你在这江淮之地督漕,可曾看到这些人?” “里堂,你说得不错,就在我们这驿馆外面,就聚集了不少饥民,搭了几百个棚子,我从骆马湖那边回来的时候,也曾经见过一些。”阮元听着焦循之语,顿时想起,自己为筑闸之事数次北上勘察河道,路上所见饥寒交迫,全年绝收之人,不在少数,也继续向焦循问道:“可若是按如今情况,皇上应该会考虑放赈之事了,你说这……这会有变故,却又是何意呢?” “伯元,这件事我看来,绝计不容小觑啊。”孙星衍也对阮元说道:“就在前几日,我和里堂在扬州外面,也看到了不少饥民,正在扬州求食,若只是求食倒也罢了,可他们之中,竟有人风传,说……我记得是,九月十五,天劫将至,届日起事,以应天劫!伯元,这起事云云,若是事实,可是要谋逆的大事啊?!而且,若是只有那一两伙人如此作想,却也无妨,这沿漕一线,不说别的,就我们在过黄河时看到的灾民,便有数千人,那前后通算,当不下十万人了,若是这十万人果然都信了这什么天劫的鬼话,到时候,这沿漕上下,恐有大祸啊?!” “孙……孙先生,这怎么会呢?”杨吉在一旁也不解地问道:“就算果然有人想要……想要起事,那这些百姓都糊涂吗?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去干呢?” “ 不是百姓糊涂,是眼下这沿漕数万百姓,根本就没有活路啊。”孙星衍不禁叹道:“今年大旱,这咱们都知道,可我听说皇上眼下也只向河南、山东进行了放赈,还没到咱们这边呢,听说百姓春耕,要么拖到了初夏,要么就直接无法耕田,现在这个时候,正好是他们青黄不接之际,最是乏食。眼下各府县也没有办法,只好设了一些粥厂以供捐赈,但如此多的灾民,要是没有皇上下旨增发赈粮,仅凭州县之力,不够用啊?百姓衣食无着,前途未卜,这连年的天灾,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好起来,如此境况,他们必然有不少人,已然心生绝望之念,再被人这样一挑唆,那这天劫之事即便荒诞,也会有人去盲从一试了!若是咱们现在不能让百姓安稳下来,把这个秋天支持过去,只怕果然到了九月十五,会出大事啊?” “可是渊如兄,眼下已经是八月,就算伯元现在上疏皇上,请求皇上拨粮放赈,九月十五的时候,赈粮也未必能够尽数到淮啊?更何况,前面这一段河道,尚需拉纤渡漕,其他地方的粮食,又哪里来得及运抵淮北呢?”焦循想着天灾人祸交并的现实,一时却也没了主意。 “拉纤、放赈、灾民……”阮元一边念着这几个词,一边也先对杨吉说道:“杨吉,你这就去那边灾民的棚子附近看看,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听一听是不是果然有人,在念及所谓‘天劫’之事。”杨吉看阮元神色,也是颇为凝重,当即点了点头,前往驿馆外面去了。 阮元三人在驿馆看着馆外,一时也是踌躇不决,直过了一个时辰,杨吉方才奔了回来,见着阮元,也连忙道:“伯元,我……我看得清楚,他们倒是没有什么天劫之语,只是有十几个人,正聚在一个棚子旁边,向着西边,双手抱着肩膀,反复念着几句话,什么……真空,什么……父母,伯元,他们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这时阮元却也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当地,迟迟不语。 “杨吉,他们所言,可是‘真空家乡,无生父母’这八个字?”迟疑许久,阮元终于向杨吉问道。 “好像……好像是吧,伯元,你怎么知道啊?” “这……如此说来,这不是什么天劫,这是大难啊!”阮元反复思忖,几年里一系列颇为难解之事,就像珠子串成了线一般,一点点形成了联系,闰八月十五、天劫、真空家乡的所谓“真言”、林清坐殿、江淮百姓中的种种举动…… “伯元,我怎么觉得,这件事你知道的其实比我们多啊,要不,你给我们讲一讲,你到底遇上过什么事,怎么样啊?”焦循看着阮元神情,也主动劝道。 “里堂,我想着,这件事,应该是有一群人,已经筹划了至少三年了。”阮元将这些线索加以串联后,也一边猜测,一边说道:“有一群人,想要行大逆之事,便假借天劫为名,蒙骗无知百姓,让百姓相信劫难将至,还约定了一句民谣,相互串通,这些年天灾本来就多,百姓大多既贫乏无依,又不知其中内情,便相信了他们这些言语,也跟着相信什么无生老母,这些人眼看时机成熟,便即定下今年的闰八月十五,行大逆之事,可能后来发现今年没有闰月,方才改了九月十五。而且,这种消息北自京城,南至福建,居然都有人传播!咱们这江淮,正是南北交汇之处,若是这些百姓,都被奸人蒙蔽,果然被骗去行附逆之事,那……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伯元,你说什么?!”孙星衍和焦循听闻阮元之语,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孙星衍方才问道:“那这样说来,咱们眼下所在江淮,岂不是要出大乱?既是如此,那……那咱们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渊如兄、里堂,这样想来,江淮不仅至关重要,而且江淮是南北相连之地,若是江南也有如此作乱之人,不能截断江淮,就麻烦了。”阮元也沉思道:“不过我也记得,今年五六月间,淮北还是下了几场雨的,即便不能使河水充足,农田用水,却也够用了,只是他们三四月间不能春耕,才导致如今不能及时有所收成。可即便如此推算,他们九月份本来也该归家收割去了,不过……若是他们熬不过这一个月,那就可能铤而走险。这样说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帮百姓熬过这一个月。”说到这里,阮元心中似乎有了计策,也问孙星衍道:“渊如兄,正好,咱们船上还有漕粮,所以我的想法是,召集所有江淮沿河的百姓,一同前来帮咱们拉纤渡漕!只要愿意前来拉纤的,咱们就拨出粮食,给他们来个‘以纤代赈’!咱们这一趟漕船也多,全数进入东省,至少要二十日之后,这二十天他们要是不缺粮食,能活下来,那后面他们能够收割有了收成,又何必去冒险呢?若是那些奸人没有许多百姓相助,自是不会成气候的,到那个时候,纵使果然有人想要行不轨之举,也翻不起什么波浪了。这江淮饥民,估计有十万上下,咱们就拿出十万石漕粮,以备急用!你们想着,这个办法可好?” “伯元,这运道上的道员,我也做过,你这办法,应该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孙星衍虽然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迟疑,又向阮元问道:“但你这样做……万一九月之时,天下无事,那不是相当于你私自动用了十万石漕粮吗?要是皇上因此怪罪于你,这……这你才刚复了二品漕督,不会……” “无妨,若是皇上果然问起,我如实相答便是。”阮元这时也已经下了决心,道:“漕粮之数,我不担心,因为这次北上,我在淮安清点漕粮算得清楚,在淮安,这些漕帮都没有漂失粮食,后面我们尽心护漕,便不会再有损耗,而漕粮征集,本来就会有些加耗,我们拿出十万石赈济灾民,也只是拿出了加耗的一部分,到了天津,我们还是可以如数缴粮。至于其他……我自会将其中内情,一一告知皇上,要是皇上执意不听我之言,我如数上缴漕粮依然不足,那之后的处罚,我也认了,以我一人之力,换江淮太平,我这漕督一任,也知足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以纤代赈 听着阮元之语,孙星衍也是既惭愧,又激动,也对阮元说道:“伯元,我……我也清楚了,若是皇上到了时候,执意责罚于你,我……我就说这些主意是我出的,我和你一并议罪便是!” “好,伯元,为了江淮太平,为了这十万灾民,这件事,我帮你!”焦循也主动请缨道:“清点漕粮,我还是能做的,有我帮你调度粮食,后面的事,你也就放心吧!” “渊如兄,里堂,你们……”阮元听着孙焦二人主动愿意相助,也是感动不已,对二人道:“好,那这次北上,咱们就一同主持以纤代赈之事,咱们在浙江,能把浙江的事办好,这一次,咱们也一定能保江淮太平!” “伯元,那咱们就分头行动吧!”孙星衍和焦循也当即点头道。 很快,次日漕船之内便即向外发出告示,沿漕乏食百姓,若是可以前来运河,帮助漕运船队拉纤北上,官府便即发放粮食,保证每人每日两餐,如有家眷,亦可领一餐之米。灾民得知可以受粮,果然应者云集,两日之间,运河沿岸便集中了数万灾民。阮元也一边让漕帮调度灾民沿河拉纤,一边将放赈之事详加奏报,送到了已在承德的嘉庆之处。 果然,嘉庆最初看到阮元奏报时,一时也是不解。 “阮元这次……居然还开始先斩后奏了,朕还没发谕旨,他怎么就敢擅自动用漕粮?还有这所谓谋逆之事,完全子虚乌有,怎可因为如此谣言,便即自作主张?”一时之间,嘉庆果然也开始想着,若是阮元北上,定要将他召入京中,严加斥责。只是应该如何议处,自己尚无定议。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殿外脚步匆匆,一名太监手捧着一个奏疏盒子,向嘉庆奔了过来。到得殿上,太监便即跪倒,双手奉着盒子,向嘉庆道:“皇上,不……不好了,滑县急报,滑县急报啊!” “究竟什么事?为何如此慌张?!”嘉庆这日派了张进忠外出,自也清楚眼下带着奏折入殿的不是张进忠,而是另一名新晋心腹曹进喜。只是看曹进喜慌张之状,也清楚或许果然出了大事,当即站起身来,走到曹进喜身旁拿起来那个盒子,打开里面奏折,只看得一半,便即大怒道:“竟是何人,怎得如此大胆!” 原来,这是一封直隶总督温承惠上奏的急报,其中言及,在几日之前的九月初三,滑县知县强克捷听闻县里有个木匠李文成,与他人图谋九月十五,在滑县攻打官府反清,强克捷当即下手,派人抓了李文成到县衙,不想九月初七,果然有数千人自称“天理会”教徒,一同攻进了滑县,强克捷寡不敌众,最终在县衙自尽殉难,而滑县从初七开始,也被这些天理教徒占据。滑县陷落的消息一日之后便即传到保定,温承惠大惊之下,一边已经组织绿营备战,一边派出六百里加紧,将这封急报送到了承德,而这时已经是九月初十,温承惠又在奏疏中言及天理教徒将会攻打滑县以北的浚县,若是浚县抵御不住,可能一两日内也会失陷。 “真是岂有此理、丧尽天良!”嘉庆看着奏疏,也是越来越怒,一把将折子扔到了桌案之上,当即对曹进喜道:“速去叫军机大臣进来,给温承惠……还有那彦成,发加紧上谕!” 曹进喜应声而去,很快,董诰与托津便即到了嘉庆之前,嘉庆计议已定,也不再与二人商议,便即说道:“温承惠的折子,你二人一会儿去看,朕只说最要紧的,第一,让温承惠立刻出兵,南下滑县剿贼,第二,告诉陕甘总督那彦成,从西安出兵,东进滑县助战!再给杨遇春、杨芳、马瑜一并下旨,让他们也调集本地驻军,在滑县和那彦成会合。还有,给火器营也发上谕,这几日便从火器营择两千精锐,一并南下,协同温承惠、那彦成剿灭滑县叛贼!此次行围,也到此为止,明日起驾,南下回京!” “臣等遵旨!”听着嘉庆之言,似乎事出紧急,董诰和托津也不敢怠慢。 “九月十五……”嘉庆想着阮元上奏,似乎说得也是这个日子,这才清楚,阮元所言竟是事实。 “看来,是那强克捷提前捉捕李文成,他们按捺不住,提前行动了。既然确有此事,阮元那边,朕也……只让他自行督船南下去吧。”想着阮元所奏为实,嘉庆自然也打消了惩处阮元的念头。 只是,这时的嘉庆却还不知道,试图举事之人,其实并非只在江淮和滑县。 鸿雁年年飞,所谋在江湖。 纤夫十万辈,岁岁相挽输。 前船呼邪许,后船唱喁喁。 一饭何所乐,一身何所图。 鲁宋数万民,贸贸来川途。 川途亦无麦,守死能须臾。 饥民尔勿死,为我牵舳舻。 才牵插河船,便得饭数盂。 腹饱心且安,人分势自孤。 何尝说相赈,与赈实无殊。 阮元的“以纤代赈”之法,果然很快就收到了成效,八月之时,前来河道为漕运拉纤之人,很快就超过了十万,每日河道之上,“欸乃”之声不绝,阮元也亲自会同部分漕帮,从漕粮中分了数万石出来,每日发给百姓赈粮。眼看到了九月,漕船终于全数进入深水区,而所用漕粮,因调度得当,实际发放着仅及预期之半。阮元也为不少灾民额外增发了数日口粮,以便灾民如期收割,灾民得了粮食,自然对阮元感恩不已,九月之初,便即纷纷归乡,再无聚集之事,自也不会再有聚众谋反之行了。而阮元前后分发赈粮,其实也只有七万石,余粮自可足额交兑,无碍本业。 然而,就在漕船再一次抵达临清之时,阮元一行也接到了滑县失陷的消息。即便是孙星衍和焦循,面对如此突然的变故,一时也是颇为惊惶,迟迟寻不出主意。 “伯元,这……不想这什么九月十五举事之言,竟然成了真的了……”各人所见快报之上,均已言明滑县天理教徒原本举事时间就是九月十五,这次乃是提前起事,是以孙星衍有此一句:“真是没想到,居然离咱们如此之近,滑县到临清啊……咱们这里虽说也有旗丁,可这次前来旗丁不过三百人,本也不经战事,万一起了变故,却如何是好?而且,咱们北上天津,可还要再回来一次呢。” “是啊,伯元,若是朝廷及时调兵,将他们困在滑县,或许他们对咱们还构不成威胁,可若是滑县一旦失控,他们向东而来,这漕船就危险了啊?要不,咱们问问附近的济宁和东昌,若是他们能够调兵协助护漕,那能不能让他们多派些人过来啊?”焦循也向阮元建议道。 “不可,济宁东昌,距离这里一样很近,这些人敢来劫夺漕运,难道就不会去进攻济宁东昌吗?那里驻军本来就不多,又怎能让他们分兵过来帮我们呢?再说了,咱们现在北上,漕粮定能如数交兑,南下的时候漕船是空的,他们又来做什么呢?”阮元并没有认同焦循的建议。 “可是……伯元,山东我以前也做了不少年官了,这里运河情况,难道我还不清楚吗?”孙星衍却对阮元道:“南下漕船,确实不会再带漕粮,可这里许多水手,都会因补贴生计,在天津做些小生意,每年南下带的商货,却也不少了。还有,许多京中富户,其实也会托漕帮把他们的货带在漕船之上,一并南下贩运,这些富户也能给不少钱,漕帮何乐而不为呢?也就是说,咱们月末南下,这漕船之内,能带的商货,少说也值几十万两银子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阮元听着孙星衍之语,也陷入了沉思,一边看着外面三五成群的漕帮水手,一边也盘算起护漕之事,忽然,阮元眼前一亮,对孙星衍和焦循道:“渊如兄,里堂,这里漕帮都有哪几帮,他们帮主是谁,能不能帮我将他们唤来,我……我有一策或许可行,但这件事,需要他们相助。眼下这个情况,各地或在调兵助剿,或在婴城自守,指望他们,是有些为难他们了,能指望得上的,也只有漕帮了。” 第四百章 护漕之计 孙星衍和焦循虽有些疑虑,却也清楚阮元办事从来得当,自然会寻个稳妥可行之法出来。便即答应了阮元,出门去问漕帮了。果然半个时辰之后,二人便带了三名帮主到阮元面前,这三人一个是九江后帮帮主,一个是扬州三帮帮主,最后一人则是衢州帮帮主。 “三位帮主,眼下是关要之时,漕运……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将滑县失陷的快报给三人看过了。待三人看完,阮元便即问道:“眼下这个形势,若是咱们回船,贼人便极易渡河东来,更有甚者,会劫掠漕船,周边绿营要守城,定是帮不上咱们了,但我还有个办法,自救!只是这自救之策,需要各位与我一同来办,三位帮主,眼下可有难为之处?” “阮大人,有什么事,您就说吧。”九江后帮帮主率先答道:“能为大人驱使,是小人的荣幸才是!大人,前些年漕院每年收的门包帮费,就够咱们难受的了,大人做了漕督,一上来就把帮费减了一半,今年咱们帮里,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大人能如此宽仁,咱们哪有不帮大人的道理啊?” “是啊,阮大人,小人在扬州,又哪里不知道大人的名字啊?”扬州三帮帮主也主动应道:“扬州这些年每有水旱灾荒,大人都能出钱赈济,大人一家在扬州,力行桑蚕之法,也给咱江北的百姓谋了生计,现在大人有事相求,正是小人回报之时,又何须多言呢?” “大人,小人跟嘉白帮以前的余帮主也跑过船的,大人的事,小人还不知道吗?”衢州帮帮主也应道:“前些年咱浙江的巡抚,不就是大人您吗?大人在咱浙江做了多少好事,小人数都数不清!金华就在小人家附近,以前多有溺女之事,也是大人一力行仁政、禁陋俗,如今金华已再听不到溺女之事了,就凭大人对咱浙江这许多惠政,小人也该当还报大人才是!” “好,只是你们也记住,这次咱们所做之事,并非为了我一人,究其根本,还是为了你们自己的漕帮啊。”阮元听着三名帮主踊跃相助于己,心中自是感动,也对三人道:“咱们现在就北上,估计到了月末,还要在走一次临清河道,北上这一次咱们无需担忧,但咱这半个月,需要寻出足够的水手帮众,最好是会些枪棒的,你们回去之后,把帮里这样的人都挑出来,剩下的……”阮元看几名帮主都愿意积极相助,也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三人。 很快,漕运上下便即有了行动,阮元连续向江淮漕兵发出调令,海州出兵三百,前往济宁护漕,盐城漕兵调往淮安,淮安兵则前往高家堰,严防乱党南下。同时,临清州各处铁炉,也相继开动铸铁,铸铁之时,漕船外的百姓卫兵尚不知其故,只听闻是漕运总督之令而已。 九月十五日,阮元一行如期抵达天津,在天津将漕粮如数上缴。想起原本所闻天理教徒谋反时间,便是九月十五,阮元自也有些担忧,只是想着毕竟滑县已经提前兴兵,恐怕九月十五之语,此时早已不再作数,而且滑县教徒数日之前北上围攻浚县,竟不能破城,可见他们人数虽多,却只是乌合之众,不足构成大患,而温承惠调度的兵马也已经南下河南,滑县教众绝难再行北上,阮元才渐渐安下了心。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再三告诫漕船,这一日务必加强防备,即便是沿漕百姓,也不得随意接触漕船,以免出现意外。 第四百零一章 紫禁城内的枪声 而这一日的京城,似乎从早上起,就渐渐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整个上午,阜成门、朝阳门两处城门,入城之人似乎比寻常多了一倍,这些人或带着大车,或牵着箱子,也不知其中竟是何物,许多出入城门之人,都是低头不语,竟似不愿让人看到他们一般,其中尚有不少人头缠白布,在阳光照耀之下尤为刺眼。 而这种不对劲的气氛,也很快被许多百姓发觉,巳时之分,步军统领衙门之前,便集中了十余名前来上报异常情况的百姓。 “大人,今日这京城情况,小民看来,不对劲啊?”这些人刚一见到九门提督吉纶,便即向吉纶禀告道:“大人,小民们前后所见,朝阳门出入的,这般行迹诡异之人,少说也有百人了,他们拿的是什么东西,小民们都看不出来,这……这万一是有人要行不轨之事,小民们可怎么办啊?” “好啦,哪有什么不轨之事啊?”不想吉纶却是全无防备,只对这些街头百姓冷冷道:“这里是京师顺天府,是天子脚下!哪里会有人失心疯了,竟来这北 京城作乱呢?他们不要命了?本官看啊,你等所谓这行迹诡异,全是因你等糊涂!平日不务正业,只想着那些个歪门邪道,想多了,自然就糊涂了!算了,本官也不责罚你们了,都快些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十几名城中百姓看着吉纶如此不讲道理,却也一时语塞,毕竟这一日直到午时,京城上下,仍是一片太平之象。 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未初时分,正有两个太监,走在东华门前的大道之上,正在轻声说着什么。 “小金子啊,记住哥的话,见了他们,就说‘真空家乡’,只要话对上了,就让他们进来,西华门那边的卫兵,咱们从来看得清楚,不会阻拦的。这样啊,咱们这天劫,也就算渡过去啦!”这二人正是刘得财和刘金,这时刘得财也正在交代着什么。 “嗯……可是财哥,就……这样就够了吗?然后……咱们就可以渡过天劫,获得新生啦?”看起来,刘金对于刘得财这番话,一时之间尚有疑惑。 “唉,哥能骗你吗?前天晚上,教主他老人家,跟咱们把话说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也听见了吗?别怕,西华门那边从来就那个样子,怕什么啊?还有,咱这两句话,你可别记错了啊?”刘得财依然毫不在乎,对刘金道。 “嗯,我知道的,真空家乡,无生父母。”刘金点头道。 “对,赶快过去吧,估计着,这人马上就要到了。”刘得财点点头,刘金便即转头去了。刘得财也走到了东华门前,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果然,只一炷香时分,东华门前便即出现了几十个人影,后面还拉着十几辆大车。大多数人都低头不语,其中最前面的十几个人,头上还都缠着白布。 “哈哈,来啦!”刘得财见了眼前一行人,当即大喜,也向一旁的两名兵士说道:“小兄弟呀,前面这些人啊,是给宫里送菜的,我都和他们联系好了。要不,你们也图个方便,就让他们进来,怎么样啊?” “送……送菜?”两名兵士看了一眼前面的大车,只觉车中似有什么物事,被几张麻布紧紧包裹,寻常送菜可不会如此。更何况眼前共有十几辆大车,宫里从来也不需要这么多菜蔬,其中一人便也主动向刘得财问道:“刘公公,这平日送菜,哪里有一次送这么多进来的啊?” “哈哈,这不是皇上突然下了旨,说要尽快回宫嘛?这样说来,还有两三日,皇上也就该回来了,这次皇上回来得快,宫里膳食自也要多准备一些,都是我的熟人,跑了好几年啦,要不,就让他们进来吧。”刘得财不住催促两名兵士道,二人看着眼前之人,似乎果然像是认识刘得财一般,及得近前,已有两人和他打上了招呼,看来都是宫里熟人。也便懒得盘问,只对视了一眼,左右分开,想着让车队进来。 “你等且住!”不想就在这时,东华门内却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刘得财连忙回头去看,只见一名二品官员正从门内走了过来,走得近前,刘得财已经看得清楚,这人是礼部侍郎宝兴,腰系红带,算是疏属觉罗。刘得财也连忙迎上前来,对宝兴行礼道:“这不是宝侍郎吗?宝侍郎,前面就是一群给宫里送菜的下人,我都认识他们好几年了,宝侍郎这要是退值了,就快些归家去吧,宫里的事,有奴才在呢,侍郎就放心吧。” “放心?”不想宝兴为人却颇为严谨,眼看前面拉车众人,看着这皇宫禁苑,面上并无半分从容之色,反而是几分陌生、几分紧张,显然,这些人根本没到过宫城之内,更不可能是刘得财相熟的送菜之人。而且,既然只是送菜,又何须头缠白布?想到这里,宝兴已经隐隐发觉,眼前这数十人,可能别有异图,绝非仅为送菜而来,便即对刘得财道:“刘公公,今日正好本侍郎有空,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家,要不,就由我来检查一下,这车里竟有何物吧。”又对门前几个护军问道:“你等参领何在,速速过来,与本官一并清查这车中物件!” “大人,下官在此!”听着门口风声不对,东华门护军参领杨述曾也连忙穿戴整齐,跑向宝兴面前,对宝兴道:“宝侍郎,这……这都是刘公公熟人,要不,您也图个方便,放他们进来吧。” “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宫外车辆出入东华门,本来就应该严加盘查吗?”宝兴也对他厉声斥道:“你今日若是不听本官号令,皇上回来了,本官便即上奏皇上,你等护卫东华门,有玩忽职守之弊!到时候,你这个参领,也不用再当了!”宝兴乃是二品侍郎,杨述曾却只有正五品,如何能与宝兴相抗?无奈之下,也当即召集兵士,准备列队向前,盘查车辆。 “这……这是怎么了?”眼看官兵将要上前,门外这些车夫顿时慌张了起来,十几个人纷纷涌上,护住了前面几辆车,不让官兵过来检查。 “你们是什么意思?入宫车辆,拒绝盘查,乃是抗命!东华门全体护军,听我号令,上前严加盘查,一辆车都不要放过!”宝兴看着眼前车夫行止有异,当即反应过来,指挥兵士上前。 “这……没办法了,弟兄们,九月十五,天劫将至,大家随我杀进皇宫,以应天劫!”为首一个车夫眼看情况不对,当即向身后众人发号施令道,随即,后面车夫纷纷打开车上麻布,原来,这时十几辆大车之内,所藏竟是数十柄刀枪! “全体将士,贼人携刃作乱,大逆不道,尔等且听号令,速速清剿此贼!”宝兴眼看面前之人竟然带了兵器,当即清楚,这些人前来目的,就是攻打皇宫,当即喝令兵士上前进攻。 “这……哎呀,东华门全体将士,随……随我上前,剿杀乱贼!”杨述曾虽然平生从未见过战事,这时突发变故,也惊得不知所措,可宝兴就在身边,自己又怎能退却?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冲啊!” 万幸的是,东华门这时尚有数十名卫兵,各有刀枪,而这群犯禁之人却只是仓猝迎战,前面十几个人刚刚拿起车中刀具,便已经被官兵戳倒,后面众人大多尚未动手,官兵便已冲了过来,很快,几十个人或已被官兵刺伤砍倒,或已被死死摁住不能动弹,就连一旁的刘得财,也被两个兵士按住了双臂,擒在一旁。 “你……你等先将他们一一擒下,看这样子,西华门也有危险了……我……我去告诉皇后和二阿哥!”宝兴这时看似冷静,却也不禁有些惊慌,眼看东华门作乱之人很快便被擒获,自然想起了另一侧的西华门,当即将东华门防务交给了杨述曾,自己向宫内飞奔而去。 因嘉庆未归之故,这日宫禁之中,留驻之人并不算多,养心殿里,皇后正带着皇次子绵宁和自己所生二子绵恺、绵忻在殿中读书,一同陪读的还有贝勒绵志,绵宁带着两个弟弟,先将《论语》中颜渊、子路两章温习了一遍,又取来《尚书日讲》一卷,准备带着弟弟们再读过《尚书》。 “皇后娘娘,二阿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就在这时,宝兴已经奔到养心门外,高声向门内道,很快,宝兴便即奔了进来,看见皇后和绵宁,便即跪倒,对众人道:“皇后娘娘、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贝勒爷,大事不好,东华门外,有贼人数十意图犯禁,奴才方才调度了东华门护军,方才将他们擒下,只是奴才担心,西华门或许也有犯禁之人,是以……是以奴才赶快过来,还请皇后娘娘和二阿哥决断,不可……不可让西华门再生变故!”宝兴本是疾奔而来,这时已然体力不支,说完之后,只在一旁不住喘气。 “你……你说什么?!”皇后和绵宁听着宝兴上报东华门情况,也都吃了一惊,绵宁弃了手中书卷,也急趋向前,向宝兴问道:“宝侍郎,东华门那边,如今情况怎样?” “二、二阿哥放心,东华门那边,已经控制住了,只是眼下却不知……不知西华门如何……”宝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一旁的贝勒绵志清楚,自己地位在这里,宝兴之上便是最低,这时自然也不能让宝兴再去西华门看个究竟,只得自告奋勇,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由臣去看看西华门究竟吧。若是果然危及宫禁,也要尽快召集护军,守住养心殿才是!” “你且去吧。”皇后一边让绵志下去,一边也对绵宁道:“绵宁,速去召集乾清宫、保和殿护军,前来养心殿戒备!还有,宫中所有宫门一律关闭,不可再让外人进来!” “儿臣遵命!”绵宁也当即动身,不过一刻钟时间,乾清宫、保和殿的卫兵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可就在这时,绵志竟从隆宗门外奔了回来,见了皇后和绵宁,当即失声道:“皇后娘娘,二阿哥,不好了!西华门内,臣方才过去看的时候,竟远远看见路上有十多个人,头缠白布,手里还拿上了刀!而且,那边脚步杂乱,听起来,少说也要有四五十人了!看来……看来是果真有人,要进犯宫禁了!” “这……这竟是真的不成!”绵宁听到这里,也终于清楚,这一日的紫禁城,是要迎来一场剧变了,大难当头,自己又从未经历如此之事,也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绵宁,事到如今,咱们也要做好准备了!”这时反而是皇后先冷静了下来,对绵志和身旁几名心腹太监道:“绵志,你赶快带人过去,关闭隆宗门,不能让贼人进来!还有,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赶快从神武门出去,去寻礼亲王、庄亲王……还有成亲王一并过来,告诉他们有人侵凌宫禁,让他们把家中仆隶一并带上!还有,今日镇国公奕灏,应该就在城里检阅火器营,让他把火器营一并调进宫里,区区数十贼人,奈何不了咱们!” “这……皇后娘娘,要是神武门也……”一名太监不觉有些害怕,颤声问道。 “那你现在就过去,若是神武门无恙,你们出去之后便封闭神武门,直到王爷们进来!若是神武门已经失守……你们再分几个人,现在就从东华门出去!怎么,你们都是我心腹之人,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皇后临危不乱,很快将出门报信之事一一安排清楚,当下便有五人前往神武门,三人前往东华门而去。绵志也很快带上几名卫兵,将隆宗门紧紧关闭了。 “绵宁,养心殿里,有你皇阿玛留存的两支火枪,你赶快拿上,几位王爷进宫之前,咱们要顶住!”皇后也对绵宁吩咐道,绵宁应声而去,很快便将嘉庆留在宫里的两支火枪取出,皇后也担心自己两个儿子有失,便让绵恺与绵忻紧紧站在绵宁身后,一行人当即出发,在养心门外做好了布置。 “皇后娘娘,二阿哥,隆宗门已经封闭!”绵志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看来对方已经不能正面进攻大门了。可是,就在这时,隆隆的脚步之声,也已经从隆宗门外传入了各人耳中。看来,进攻皇城之人已经整备完毕,这就要开始正面攻打禁中殿阁了。这时集中在养心门前的宫禁兵士,也不过二十余人,不少人从未见过真正的战斗场面,不觉手中渐渐颤抖了起来。 “你等护军将士,朝廷对你等的恩养之情,如今都忘了吗?!”皇后眼看兵士气氛不对,也当即训斥道:“我等八旗,以弓马定天下,你等祖宗,自也是战场上搏杀出了勋劳,方才在我八旗之中有了一席之地。你等如今却在做什么?难道面对这几十个山野蟊贼,就害怕了吗?!那好,本宫也是八旗出身,本宫今日就为你们做个表率,贼人不退,本宫绝不回宫!但你们也记住,今日要是有哪一个,临阵脱逃,不敢奋勇杀敌的,本宫过了今日,亦当严惩不贷!” “各位将士,大家切莫怕了这些贼人,方才绵志贝勒已经告诉我们,贼人最多不过数十,我等据门以守,自可以一当十,只要各路王爷可以进宫护驾,此战我等必胜!若是有人临阵退却,也……也休怪我无情了!”绵宁看着皇后站了出来,自然不敢怠慢,也向护军官兵喝令道。一边说着,一边他也将自己手中一支枪交给了绵志,二人当即装药燃火,随时准备射击。 “皇后娘娘,二阿哥,今日之战,我等必定死守宫禁,决不后退!”在皇后和绵宁的鼓舞之下,二十多名护军也渐渐鼓起了勇气,前后列队,准备与外面攻入之人决一死战。 “二哥、二哥,你看,那边墙上的,好像是梯子啊?!”这时,各人中年纪最小的绵忻忽然在绵宁身后失声叫道,众人看向养心门前宫墙时,果然墙上多了一个梯子,看来外面之人眼看攻门不得,准备先行爬梯入内了。 “哼,那就来吧,贼人,今日有我在,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就在这时,梯子之上,果然已经站了一人,这人头缠白布,手中握着一柄短刀,高声喝道:“九月十五,顺天应劫!” “砰!”绵宁这时已然装好了火枪,眼看这人登梯,当即一枪发出,这人一句话尚未喊完,便即中弹,“啊”的一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然而,片刻之间,梯子上又冒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手持红旗,站在墙上挥舞,下面又有一人,持刀爬上,似乎是准备直接跃下。 “绵志,我打那个拿旗的,你打另一个,准备,放!”绵宁这边也再次装好了铅弹。 “砰、砰!” 枪声响起,两个人果然先后中弹,也相继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宫墙之外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四百零二章 癸酉之变 就在绵宁、皇后、绵志等人率兵死守宫禁,连续击杀三名闯宫之人的同时,“逆党入宫谋逆”的消息,也由宝兴和各路太监一道,相继传到了京中各亲王、郡王、贝勒府上。果然,申初时分,紫禁城后神武门的广场上,就已经集中了数十名各宗室贵族所带来的仆从。礼亲王昭梿、庄亲王绵课、贝勒奕绍各自带着家中仆隶,手持杆棒,准备等着一声令下,便即冲入宫中清剿逆党。只是几人都未经历过战事,更没有人愿意牵头,一时竟僵在了广场之内,不得动弹。渐渐地,宗室禄康、镇国公永玉等人也来到了神武门前。 “礼亲王,在下乃是小辈,要不……礼亲王您打个先锋如何?”庄亲王绵课想着各路人马虽然集结,却无人愿意先行进宫,一时不禁犹豫,也向一旁的昭梿询问道。 “庄亲王,您这里有二十个家仆,我这才十二个,要么……还是庄亲王打头阵吧。”看起来,昭梿也没有做先锋的勇气。 “礼亲王、庄亲王,二位稍安勿躁,今日剿贼之事,就由我来办吧!”这时,镇国公奕灏在两名兵士拥护下,也到了神武门广场之上,奕灏看着广场上这些宗王贝勒,也朗声道:“各位稍安勿躁,我受皇上之命,今日本就在京中检阅火器营,方才我听闻这逆贼犯禁,便即通知了火器营,大家只需再等小半个时辰,我火器营便可抵达这里,到时候,这区区数十近百个乱党,我落日之前,便可尽数剿灭!” “可是公爷,这逆贼犯禁,说来也有快一个时辰了吧?”另一位镇国公永玉不禁担忧道:“宫中禁卒本就不多,万一……万一抵挡不住了,可怎么办啊?今日皇后、二阿哥、绵志贝勒都在宫中,可不能有闪失啊?要不,咱们先寻两辆马车过来,将他们从小道接出来,以免不测之变啊?” “永玉公爷,您这……您这说得是什么话啊?”听着永玉之言,一旁的禄康反倒有些不悦,道:“如今咱们大清,正是圣主在位,可是太平盛世啊?你左一个逆贼犯禁,右一个不测之变,你这样说话,可是有辱我大清威仪,可是……可是妄诞之语啊?” “方才是哪一个混账东西,如此大敌当前,还要粉饰太平吗?!”不想禄康话音未落,诸王身后,便即传来一声大喝,诸王向后看时,只见一个老者仅着内衫,满脸红晕,正站在各人身后向禄康怒斥道。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六十二岁的嘉庆之兄成亲王永瑆,看永瑆的样子,显然入宫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永瑆见禄康怯懦之状,也继续对他喝道:“你刚才说什么妄诞之语,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用这种话来吓唬本王不成?本王告诉你,我大清今日,竟有逆徒犯禁之事,就是因为朝廷之中,尽是你这等唯求言语太平,凡事不闻不顾的庸劣之徒!逆贼犯禁怎么了?不测之变怎么了?难道这一切,不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吗?!” “成亲王,您……您这是大逆……”禄康似乎还想争辩。 “大逆?不就是掉脑袋吗?我告诉你,今日若是贼人占了皇城,明日咱们这些王爷,一样要掉脑袋!与其似你这般猥葸不前,倒不如放手一搏,日后还能留个威名在这世上!”永瑆一边斥骂禄康,一边也对其他几位宗王高声道:“大家听好了,咱们都是太祖高皇帝子孙,高皇帝十三副遗甲起兵的旧事,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今日大敌当前,若是你等都这般怯阵,你们还有何颜面,再说自己是高皇帝的后裔?!你们不敢冲是吧?好!本王六十了,也给你们这些小辈做个表率,成亲王府的人都过来,跟着本王冲啊!”说着,永瑆也拿过侍仆备好的一根长枪,当先冲进了神武门。 昭梿、绵课等人自然清楚,永瑆自嘉庆即位以来,便即处处受到嘉庆限制,之前数年,几乎已成禁足之态,而平日的永瑆,也只是以诗文清雅,书法精绝闻名,从未听闻他擅长武事。可这一日,永瑆不仅摒弃了兄弟成见,主动前来护卫宫城,而且被酒之后,竟是豪气干云,一时诸王也都愣住了。绵课年纪较轻,自是血气上涌,眼看成亲王府侍从进入宫门,也当即对自己下属喝道:“庄亲王府所有人听令,跟本王一起入内剿贼!” “礼亲王府所有人听令!跟……跟在庄王爷身后入城!”昭梿也指挥自己下属道。 “各位王爷,火器营所部到了,大家现在就进宫,落日之前,务必将贼人清剿干净!”就在这时,隆隆的脚步声已经在诸王身后响起,奕灏所部火器营近千兵士,都已经被带到了神武门前,这样看来,官兵人数已经是犯禁之人的十倍,禁宫之战,看来是大局已定了。 “好,好!镇国公,快些让两位王爷回来吧,他们的人兵刃不多,还是会有危险啊?”昭梿连忙劝说奕灏道。 “礼亲王,剩下的就交给我吧,冲啊!”奕灏一马当先,冲进了神武门,紧接着,数百精兵鱼贯而入,直到这时,门外诸王才松了一口气。 “快快投降,再不投降,我们就开枪了!” “唯应天劫,老母救世!” “不投降是吗?开火!” “砰,砰!” …… 这一日从西华门攻入宫禁之人,事后调查只有七十七人,先前绵宁绵志开枪击杀三人,便让这些人对官军有了惧意,这时近千兵士、仆从杀入宫禁,已成压倒性优势,是以虽有不少人奋力抵抗,却也很快被乱枪击倒,或为长枪戳毙。落日之时,攻入宫禁之人,除十余人被擒外,其余全部战死,经过近三个时辰,紫禁城方才恢复了平静。 直到次日,眼看宫禁之中再无脱逃之人,皇后和绵宁方才会同礼、庄诸王,将九月十五宫禁发生之事详加言明,快马送往嘉庆之处。这日黄昏,嘉庆终于在行宫中收到了京中这份急报,听闻区区七十余人,就胆敢进攻宫禁皇城,甚至突入到了隆宗门下,嘉庆当即大怒,连夜召集了行在所有重臣,将宫禁遇袭的奏折传了下去,众大臣尚未传阅完毕,嘉庆已经怒不可遏,对众人道: “你们看看吧,你们都看清楚了吗?七十多个大胆暴徒,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紫禁城,这还不算,若不是宝兴在东华门反应及时,若不是二阿哥击毙了两个贼子,若不是火器营就在京中,当即前去护驾,我大清的巍巍皇城,只怕现在,已经成了一片瓦砾了!”嘉庆越说越怒,又是“砰”地一声,一掌拍在了御案之上,道:“朕倒是想问问,这西华门的禁军,当时都在做什么?就这么眼睁睁的放了七十个贼人进宫吗?!这就是我大清朝八旗精锐中的精锐,一个月拿四两银子俸禄的护军吗?朕要这样无能的酒囊饭袋,又有何用!”清代八旗兵依兵种区别,俸禄有所不同,前锋、护军二营兵士薪俸最高,一个月就能有四两银子,但寻常八旗步甲每月只有一两五钱,驻防八旗也只有二两,可见宫禁护军待遇之优厚。正因如此,护军庸碌无为,也只会让嘉庆格外愤怒。 嘉庆盛怒之下,群臣也个个汗流浃背,不敢多言一语,各人清楚,一场官场之上的大规模清洗行动,已经在所难免了。 “怎么,难道你等还以为,这件事全是禁军之咎,与你们毫无关系,是吗?”嘉庆眼看群臣默然,也继续对下面怒道:“禁军这些年来,为何庸懦如此,还不是因为眼下大清朝廷之内,多得是你等这般因循疲玩之辈,多得是你等今日这样不发一语之徒?!朕平日也顾着你们颜面,想着你等之中,不少人也对朝廷有功,朕不忍严斥你等,可如今,若是朕再纵容你等如此庸碌无为,朕还如何对得起那些浴血奋战的火器营兵士,朕还如何对得起天下间那许多缴纳赋税的百姓?!这一次,凡是不能胜任朝中要职之辈,朕一个也不再留下!” “皇上,臣以为,如今京中形势未定,当速速召集大军护驾,再度南下回京!”托津念及嘉庆行营安危,当即出班奏道。 “皇上,如今形势,不可再招大军,相反,应该从行营中遣一二得力之人,南下暂行督率京营人马,拱卫京城才是。”董诰则在托津之后出班劝谏道:“如今京中有变,但臣看奏折中之言,贼人已经被剿捕干净,想来纵有一二漏网之鱼,也已经不成气候。若行在骤招京城兵马,只会让百姓以为皇上圣驾不安,是以臣斗胆上言,明日只集中行在兵马,列阵徐行,后日便可顺利入京,以安百姓之心。至于追剿贼人余党,拱卫京师之事,尽可交与行在重臣,百姓见圣驾如常,京中又加强戒备,自然也就能安稳下去了。” 第四百零三章 漕运最大的危机 “好,行在之事,就依董诰所言。”嘉庆想着董诰之言更有道理,便即同意了他的建议,又道:“托津、英和,你二人听着,托津先回京城,立刻接管健锐营入京,然后全力搜捕贼人余党,不得有误!京中纷乱如此,九门提督吉纶在做什么?如此迟疑庸碌,朕要他做九门提督何用?!英和速速持诏南下,将吉纶就地免职,暂代九门提督一职,京城守卫若再有疏漏,也唯你是问!” “臣等遵旨!”英和与托津先后得了嘉庆口谕,便也前去做南下准备了。 到了次日,嘉庆一行仍如常整军南下,周遭百姓见皇室车驾如故,也自安心,至九月十八日,嘉庆终于如期抵达京城。 这时的阮元,在天津将漕粮交兑完毕之后,也带领漕船开始南下,果然漕船方才进入山东境内,宫禁之变的消息便也传到了阮元这边,阮元听闻皇城被突然袭击,也当即大惊,连忙召集了之前加以重用的三名帮主和孙星衍、焦循等人,紧急商议应对之策。 听着阮元告知各人,天理教徒在宫禁之地发起事变之事,孙星衍和焦循也都大吃一惊,焦循未经官场,更是不敢相信,当即向阮元问道: “伯元,这……这是真的吗?皇城如此庄严之处,就……就这样被七十个贼人堂而皇之的出入其间,这……这皇城护军,都是干什么的啊?” “伯元、里堂,如今看来,这一切又何尝没有因由呢?”这时反倒是孙星衍先冷静了下来,对阮元和焦循道:“伯元之前数年遭到贬谪,有些事或许也看不清楚,可我前些年就在这山东为官,那巡抚同兴是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仗着天高皇帝远,他在这山东百事因循,成日毫不用心,多少刑案报到山东抚院,他都不闻不问,只把所有政事都交给下吏去办,那些吏员得了便宜之能,一个个胡作非为,惹了事,也从未见他管过!如此之人,有得一个,便能有十个百个,更何况皇城从来太平,这些护军哪里还有多少应急之能可言?我……我倒也不是说皇上错了,可如今这天下,承平日久,多少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只怕皇上也不能尽数发觉严惩,这才……这才有今日如此大逆之事啊?” “渊如兄所言……确有道理。”阮元沉吟半晌,也同意了孙星衍之语,不过,相比于已经被平定的禁门之变,阮元更担心的,显然还是眼下漕运安危,也对孙焦二人道:“只是如此一来,咱们南下,却也更危险了,这禁门之事,咱们知道,滑县、山东的贼人难道便不知了?若是这阵风真吹了过来,运河沿岸,再有一二异动,咱们这南下漕船,便更有可能被盯上了。咱们现在要面对的情况,可比北上时想得还要难啊。” “伯元,我之前却也没想到,这趟漕船南下,带的商货可不少啊,京城商人、漕帮水手,都有不少货物在船上,若是果然有人前来行劫,可就……不过伯元,你不是也说起过,滑县那些贼人,连附近的浚县都不能攻下,可见不过乌合之众吗?既然如此,咱们面对这些不成气候之人,会不会……”焦循想着眼前情况,也在一旁与阮元商议道。 “里堂,你说的确有道理。”阮元听着焦循之语,神色也渐渐坚定了起来,道:“正如我之前预料,贼人一是不善攻城,二是目光短浅,从如今咱们得到的情报来看,大部分谋逆之人,都集中在了滑县一地,这几天,虽然也有长垣、曹县失守的传闻,但即便是真的,这些县城易攻难守,夺回来不难,而且这里贼人,并不如滑县那般众多,也就是说,他们最多只能派些哨探到运河这边,虚张声势,根本就没有大举进攻咱们船队的能力!所以,咱们也无需担心兵力不足,只要加强沿漕戒备,凡有异动,我等皆能不为所动,一个月后,我们自然可以顺利南下江苏,江苏那边我已有调度,只要过了徐州,咱们自然就安全了。” “伯元,这……话虽如此,可咱们这里是漕船,船上大多数人,也不过只是精于行船的水手,漕兵虽说咱们也带了,可一共才三百多人,但咱们这是五千条船啊?万一真的有贼人前来偷袭,就算他们一样不成气候,咱们一个人守十几条船,这也根本不够用啊?”焦循听着阮元之语,也颇为忧心地问道。 “伯元,我倒是想起来了。”孙星衍毕竟为官数十年,阮元行止异常之处,他比焦循更易发觉,道:“你北上之际,便告知临清铁铺开炉炼铁,是……为了防备南下时遇到贼人吧?可就算咱们能多一些刀枪……伯元,你打算给什么人用呢?” “渊如兄,看来这些事还是瞒不住你啊?”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对一旁的三名帮主说道:“这件事,你们也已经准备好了吧?我在临清那边,已经让他们打造了五千支铁矛头,我们明日就将矛头取来,你们也将预备好的五千水手集合过来,每人暂发一支,直到我们进入江苏为止!这一路上,我估计会遇到贼人夜袭,也可能遇到火攻,但无论发生什么,咱们都不用害怕,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大举进攻我们船队!若是你们实在不放心,我让漕船上的三百官兵守护外面河道,你们这五千人,只需护住漕船即可,这样对于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大人,您就放心吧,咱们早就准备好了。就按大人的吩咐,无论岸上发生什么,咱们就坚持死守河道,护船南下!这点小事,咱们这几个漕帮,还是应对得来的!”扬州三帮帮主率先响应道,紧接着,九江后帮帮主和衢州帮帮主也一并向阮元作揖拜过,认可了阮元的计划。 “伯元,你这办法倒是不错,可是……”孙星衍听着阮元护漕之计,却反而多了几分担忧,对阮元道:“你这做漕帅的,直接在临清打造铁矛,这……这还是漕帅之职吗?若是皇上那边,又或者有什么人,认为你此举并非仅为护漕,而是……而是擅作主张,又或有……有个其它想法,你这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啊?”阮元和孙星衍自然清楚,所谓“其它想法”,便是阮元私自打造兵器,图谋不轨了。虽说刀枪这种武器,即便民间也没有完全禁止,但民间铸造刀枪,铁匠必须留下自己姓名,以为担保之用,百姓也不能持有过多兵器。阮元仅为漕运总督,又不是为漕兵整顿武备,就这样打造大量铁矛,难免让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口实。 “渊如兄,我知道,你也在担心我又有四年前那种事。但这一次,已是箭在弦上,这铸矛自卫之事,也是不得不做了。”阮元也郑重地对孙星衍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写了密折,对皇上详加禀明,我也已在折子里写下,若是此次护漕有什么闪失,我一人承担罪责便是。的确,即便咱们的对手看起来不过尔尔,可护漕大事,也不是儿戏啊,总要有人出来寻个主意吧?相比于漕运大计,国家根本之事,我一人安危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了,咱们这里有你我和里堂,三个学问大家坐镇,咱们所学,又以‘实学’为长,那咱们难道不应该让天下人看看,咱们读书之后,果然是有所致用吗?” “伯元,这……既然你都愿意拼上一把了,那我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孙星衍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认同了阮元的主意,道:“那就这样吧,我虽然六十了,可心中这股精神还没散尽呢,这半个月,我就把这条老命跟你赌上,一定保着咱们这些船,平安回到江苏才是!” “好啊,能和渊如兄再共事半个月,这也是我的福分啊!”阮元看着无论漕帮还是挚友,这时都已经团结一致,准备共济时艰,心中也是无限激动,紧紧握住了孙星衍双手,以示谢意。 之后数日,果然如阮元所料,每日入夜,岸上都会出现大片火光,三更前后,更有无数呼喝之声,响彻运河两岸,不少水手即便有了准备,也难免心中发慌。阮元却看得清楚,这些敌人果然只是虚张声势,根本不敢大举进攻河道,故而每日入夜,自己都亲自指挥船队,坚守河道不动,一连数日,都是直到后半夜才能歇息。但运河漕船也在阮元悉心护卫之下,平安进入了济宁,一路南下微山湖而来。直到这时,岸上才终于回归平静。 事后阮元方才得知,曹县、长垣等地的天理教徒,在一度攻破县城之后,都没有继续守城,而是带了大半人马北上滑县,与李文成合兵去了,留在运河附近的果然只是小股教众,这些人眼看漕运船队行船严整,大批卫兵手持长矛,前后护卫,也果然不敢正面行劫,只得入夜之后趁夜鼓噪,试图引发船队混乱,眼看漕船岿然不动,数日之后,这些人便也散了。阮元准确的判断,成功保护了五千漕船得以及时南归。 第四百零四章 天理教大审判(上) 就在阮元南返的同时,九月十八日,嘉庆一行也回到了京城。乘舆刚刚入京,嘉庆便即发出诏令,要求所有王公重臣,一律前往丰泽园听候旨意。午未之交,丰泽园内已是群臣毕集。嘉庆设了御案,居中升坐,令左右取了诏书上来。董诰随即出班,向下宣读诏书。 这时,王公大臣们方才清楚,嘉庆此诏乃是一篇罪己诏: 朕绍承大统,不敢暇逸,不敢为虐民之事。自川、楚教匪平后,方期与吾民共享承平之福,乃昨九月十五日,大内突有非常之事。汉、唐、宋、明之所未有,朕实恧焉。然变起一朝,祸积有素。当今大患,惟在因循怠玩。虽经再三诰诫,舌敝笔秃,终不足以动诸臣之听,朕惟返躬修省耳。诸臣原为忠良,即尽心力,匡朕之咎,正民之志,切勿依前尸位,益增朕失。通谕知之。 可是诏书尚未读完,下面大臣之中,便即出现了议论之语。 “礼亲王,你说皇上这罪己诏,所罪何事啊?” “唉,这件事说起来,皇上又有何罪啊?所谓罪己,其实还是在咱们身上啊。如此罪己诏,又怎能让天下信服啊?” 所幸嘉庆并没有听到这些议论之音,直到董诰读完诏书,重新回归朝臣之中,嘉庆方才开了口,道:“九月十五的事,你等当时有在场的,也有不在场的,但如今应该都清楚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宫禁之前,贼人不过七十七人,竟然丧心病狂,视重重宫卫如无物!如此行径,对我君臣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朕也知道,前日之事,若是朕不能给你等一个结果,这禁门之变,不仅仅在前日,它还在明日、后日!朕是天子,出了这样的事,朕自当受首过,是以朕斟酌了两日一夜,作了这篇罪己诏宣示于此。除此之外,朕也再行宣谕嘉庆四年,朕亲政伊始所颁上谕,群臣吏民,若有知国之弊政,有更革之法者,尽可直言无隐!只是朕想着,朕虽有过,可平日累次责令你等,凡事不可因循疲玩,太平之世,亦当修武备,可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朕几次三番严词训谕,可在你们之中有些人的眼里,朕这些话,就只是儿戏吗?!” “皇上,臣等有罪,臣等有罪啊!”听着嘉庆严厉斥责,庆桂、董诰、勒保、刘权之四名大学士也当即出班道。各人也都清楚,这次嘉庆是要决意肃清官场,皇帝之下,便是宰相,既然嘉庆已经下了罪己诏,下一步自然是要针对自己了,与其被嘉庆严厉责罚,倒不如抢先认错,便相继向嘉庆谢罪。 “你等大学士有罪?你等又有何罪啊?”果然,嘉庆对于四名大学士,并没有继续严惩之意,而是喟然长叹道:“你等其实无罪,而且,你等的功劳,朕也还记得啊。庆桂、董诰,你二人前后入值军机二十余年,外面称你二人一句枢臣,朕觉得不为过。勒保川楚之役,便有大功,刘权之勤勉政事,亦有多年,如今之事,你们说自己有罪,你们罪在何处呢?可是……”说到这里,嘉庆却话锋一转,道:“你们的功勋,终究也是你们之前所建,如今朕看着你们,心中也是怜惜你等啊,你们都是快要八十岁的人了,须发之间,哪里还有一丝黑须,一片黑发呢?你们为大清效力了一辈子,朕不能恩将仇报啊?可那么多年轻人也看着呢,你们是自己觉得精力不减当年,这宰辅之职,你们还能干下去,可你们如今的精力,真的还比得上当年吗?下面的人呢?他们眼看带领之人,俱是古稀长者,他们还会有太祖太宗之时那样的锐气吗?所以朕想着,你等为这个朝廷,已经做得够多了,接下来,你们也到了安享清福的时候了啊。传旨,一等伯、大学士勒保,太保、大学士庆桂,大学士刘权之,协办大学士邹炳泰,俱令休致!大学士、军机大臣董诰,精力尚足,着……三日一入军机处吧。” “臣等谢皇上厚恩,臣等情愿致仕,归家颐养天年!”庆桂、勒保、刘权之、邹炳泰四人自然清楚,嘉庆能够对自己不加责罚,只是强令自己退隐,已是最大的宽容,便也当即接受了嘉庆的决定。果然,三年之后,庆桂去世,终年八十,赐谥文恪。五年之后,刘权之在家病故,同终年八十,谥文恪。六年后,勒保过世,年八十一,加一等侯并赐谥文襄,邹炳泰亦卒于嘉庆二十五年。四人致仕之后,嘉庆俱使之善终。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嘉庆对几名大学士议决完毕,也终于开始了真正的严惩,对群臣道:“方才朕让他们几人致仕,是因为之前数十年,他们四人一直尽心国事,勤勉任职,而此禁门之变,他们俱在行在,本也不能直接调度京中禁军。所以朕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如此终老余年。但你等之中,有多少人直接涉及禁门之事,你们心里应该清楚!接下来,朕一个个问你们,英和,前九门提督吉纶何在?带上来!” “回皇上,吉纶带到!”英和入京之后,便已软禁了吉纶,这时自然遵奉嘉庆之旨,呼着两名步军统领衙门的卫兵,将吉纶押了上来。 “吉纶,朕让英和整顿步军统领衙门,其中之事,朕已经清楚,九月十五当日,上午就有十余百姓,前来向你告知京城多处城门,皆有行踪诡异之人,当时你若是及时发兵剿捕,他们根本到不了宫禁之内!朕也想听你解释一下,事发之时,你在那里想什么呢?” “皇上,这……”吉纶眼看嘉庆已是箭在弦上,哪里还敢对嘉庆再行辩解?只得以头抢地,道:“是奴才糊涂了,奴才当时想着天下承平日久,绝不会有奸人如此大胆,竟然公开犯禁,是以奴才当时没有发兵……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 “承平日久?七十七个贼人,视宫禁重地如无物,这就是你堂堂九门提督,给朕的承平日久吗?!”嘉庆终于按捺不住,对吉纶大骂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山东的时候,就有人说你为人庸碌,不堪治事,当时朕遣人去过山东,没有实据,所以朕对你才没问罪,还让你进京做了九门提督,如今看来,是朕瞎了眼了!吉纶,朕知道,当年和珅伏法,你是有功之人,所以朕对你格外信用,山东巡抚、九门提督,哪一个不是要职?可你都做了什么?!你以为你凭着之前的功劳,就可以无所事事,混迹官场了吗?朕也告诉你们,无论你们以前有无勋绩,今日失职,那今日朕便要严加惩处你等!吉纶,你有此大错,罪无可恕!英和听旨,明日便即查抄吉纶家产,若有贪贿之迹,直接论绞,朕绝不留情!西华门护军参领何在?出来!” “皇上,奴……奴才哈宁阿见过皇上……”这时各人只见群臣之末,一个五品武官颤抖着走了出来,向嘉庆跪倒,不敢再发一语。 “将他顶子去了!”嘉庆盛怒之下,也顾不得再下诏旨,直接对身旁两名侍卫喝道。随即,嘉庆便对着哈宁阿大骂道:“你堂堂的五品参领,如何见了贼人,竟尚不如文人妾妇?!你可知道,贼人在文颖馆劫掠之时,好几个翰林手无寸铁,竟随手取了笔砚,与贼人殊死相抗,最后被贼人砍伤,他们也没后退!你倒好,整个西华门护军,在你这种酒囊饭袋指挥之下,眼看七十贼人,竟没动一刀一枪就让他们进了宫城,大清朝的颜面,都被你个丧尽天良的蠢货丢尽了!似你这种混账东西,朕再多看你一眼,朕都觉得恶心!传旨下去,九月十五日西华门所有护军,自哈宁阿以下,所有人一律开革,送往伊犁,终身在伊犁服役,永远不许回来!” “皇上,奴才冤枉,奴才冤枉啊!”哈宁阿惊慌之下,竟想着若是继续检举揭发他人,说不定还有脱罪希望,当即辩道:“这……这都是……都是内监刘金干的!那日是刘金、是刘金突然从西华门外带了几十个人进来,说是为御膳房送菜,奴才一时糊涂,就信了他的鬼话,奴才实在不知道,那些人都是逆贼啊!” “带刘金上来!”嘉庆怒道:“还有,这次禁门一事,所有牵连太监,刘得财、杨进忠、刘进亨,都带过来!” 一旁侍卫应声而去,很快,一众勾结天理教的太监便被捆成一排,带到了嘉庆御座之前。嘉庆也向刘金主动问道:“刘金,方才哈宁阿说,是你带了西华门的贼人进了宫城,这些贼人后面做了什么,朕不用再跟你讲一遍了吧?这样回想起来,你是恨朕入骨啊,你恨不得贼人那一日,就把这紫禁城拆了,你才解气,是也不是?!外面的人总是跟朕说,官 逼 民 反,你这样恨朕,也是平日朕待你不好了。可朕回想你这个人,你在宫禁之中职分不高,朕确实没有额外恩赏于你,可反过来说,朕也没有重责过你一次吧?朕没责罚过你,自然也不会冤枉你了。那朕现在不清楚了,朕究竟是哪一件事亏待了你啊?你给朕讲讲,若是朕错了,朕现在就向你认错,如何?” “皇上,这……皇上没做什么对不起奴才的事啊?”刘金被嘉庆这样一问,却也老实,只想着刘得财、杨进忠等人反复对自己说起的“应劫”之语,便老老实实的向嘉庆说道:“可是,刘公公、杨公公他们告诉奴才,如今天下多灾,乃是天劫将至,只有九月十五送外面那些弟兄进宫,才能上应天劫,平安渡过末世啊?皇上,奴才只想渡劫,想着我大清天下,如此便能太平,哪里……哪里有什么悖逆之心啊?” “你!如此无耻谰言,你竟然说得出来,尚无一丝悔改!”嘉庆万万没有想到,刘金乃是真心相信末世之语,二人这一番对话,竟是驴唇不对马嘴,盛怒之下,只认为刘金是执迷不悟,坚定地要和自己对抗到底,竟再也顾不得平日温润宽仁之态,当即对刘金等人喝道:“传朕旨意,宫中所有勾结匪逆之人,无论大小主从,一律凌迟处死!若尚有勾结外贼,尚不为我君臣所知者,一经查出,直接凌迟,朕绝不宽恕你等悖逆家奴!” “皇上、皇上,奴才一向忠于皇上,一向忠于皇上啊!”刘金即便别的事再听不懂,“凌迟”是什么意思,自己却也清楚,一时之间,再也顾不得身边的王公百官,径自嚎哭起来,哭声之中,尽是绝望之情,许多两侧跪拜的大臣听了,也都心下恻然,或轻轻摇头,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刘金惨哭之状。 “皇上,小金子他……他是真的年幼糊涂啊。”听着刘金哭号,就连嘉庆身边的张进忠,这时也已经忍不住了,也从嘉庆一旁探了出来,向嘉庆跪倒,恳求道:“皇上,小金子奴才虽然不熟,却也清楚他底细,他入宫不过四年,入宫之前,在民间又不识文字,这何为忠义,何为荒诞,民间之人从来没有和他讲过啊?他入宫之后分在奴才这里,奴才便让刘得财和杨进忠管教于他,谁知……谁知他二人早已为外人所惑,竟也将小金子害了。可皇上,小金子他……他根本没有可能去记恨皇上啊?要不皇上就看在他四年来勤恳,外事又一概无知的份上,对他从轻发落吧?” 第四百零五章 天理教大审判(下) “张进忠,这等无耻之言,你也说得出口吗?”嘉庆看着刘金等人如此“执迷不悟”,似乎无论自己如何宽仁驭下,这一次大难都在所难免,心中早已怒火中烧,又听得张进忠为刘金求情,恼怒之心,更甚之前,一时竟再顾不得理智,再顾不得张进忠十八年来服侍之功,对他破口大骂道:“这刘金今日何等无耻,你看得清楚!可朕没想到,你居然也如此不辨是非,竟然还想着给刘金求情?你给他求情,是不是想告诉天下之人,朕就该死,紫禁城就该被贼人烧了?!没想到啊,你服侍朕这么多年,竟然也变得如此昏聩!就凭你这番言语,朕斩了你也不为过!你当时不在宫禁,朕不能杀你,但你如此糊涂,怎能继续为宫禁之任?传旨!从明天起,张进忠宫禁之内一切职务,尽数褫夺!以后,你就去西陵做个看守吧,朕这里,留不得你这等人!” “皇上,奴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啊?”张进忠听着嘉庆竟连自己也要贬斥出宫,也当即对嘉庆谢罪道。 “你要是再敢说刘金他们一句好话,刘金行刑之时,朕让你陪绑,三日不得离开刑场!”嘉庆向张进忠怒道,下面群臣自然清楚,所谓陪绑,乃是清时对从犯一种极为严厉的追加处罚,首犯行刑之时,从犯必须全程眼看首犯受刑,如早年福长安亲见和珅绞决,便是一例。张进忠本无过错,却仅因言语之失,就被嘉庆推到了陪绑边缘,嘉庆心绪如何,各人自然不难猜到了。于是,其他大臣也只好沉默不语,只求这场大清算能及早结束。 “皇上,奴才……奴才是受人蛊惑啊!”不想就在这时,太监中的杨进忠竟也想着脱罪,当即对嘉庆哭诉道:“是祝现,是祝现!奴才是听了祝现蛊惑,才信了这所谓末世之言的,奴才想着祝现的话,应该不会错,是奴才糊涂,奴才冤枉啊!” “祝现是谁,把话说清楚!”嘉庆怒道。 “皇上,祝现他是……是豫亲王府的属人啊!”杨进忠眼看杀身之祸已经临头,便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主奴,原本敬若天人的豫亲王,这时也只好作为保命符打出来了:“皇上,五年之前,奴才到豫亲王府奉送赏赐。那时,豫亲王遣了他自己一个属人,叫祝现的,出来收了皇上的恩赏。那祝现颇为健谈,见了奴才,就和奴才聊了起来,时时约奴才出去饮茶看戏。这一来二去,他就把这大逆之语,一一说给了奴才听,奴才当时糊涂,果然信了他那般无耻之言,后来……后来奴才出去赌钱输了,向他借了十几两银子,就……就被他套住了,以后……以后就只能给他办事了。皇上,奴才知道,那祝现背后还有个什么教主,叫林清!祝现是林清的徒弟!奴才知道那林清势大,下面从逆之人众多,奴才害怕……奴才害怕啊……” “林清……”嘉庆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之前阮元对自己所言“要想吃白面,除非林清坐了殿”中那个“林清”,竟是真有其人。 “杨进忠,你误交匪类,是一大罪,知情不报,是二大罪,从逆入宫,是三大罪。你有如此三罪,还想着活命吗?”嘉庆盛怒之下,面对杨进忠检举之言,竟是再不松口。“英和,将这一干犯禁太监尽数押下去,三日之后,便即行刑!豫亲王恒丰何在,给朕滚出来!” “皇上,皇上饶命啊!”恒丰清楚,既然杨进忠捅出了祝现,即便自己在这里辩解,嘉庆只要严查自己府中属人,祝现之事当即便会败露。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认罪,便也出班跪倒,向嘉庆哭道:“皇上,是臣糊涂,臣不能及早察觉那祝现谋逆之事,竟让他带了那许多大逆之人犯禁,是臣糊涂啊!皇上,臣这就……臣愿意主动带领兵马,亲自搜查逆贼余党,求皇上饶了臣吧……” “祝现,嘿嘿……”嘉庆听着恒丰与杨进忠之言,已然气得全身发冷,他原本想着这次大乱,多半又和白莲教时一样,是官 逼 民 反 ,百姓也是贫苦无依,又受下吏侵凌,不得不揭竿而起,若是如此,自己尚有对策。可随着真相一点点揭开,嘉庆竟然发现,这次民变,与川楚之事全然不同,更有甚者,连皇宫的太监,王府的仆从,都有不少人信了这所谓“天劫”之说,如此困境,自己竟是全无应对之法,心中的怒气,也一点点转化成了失望。可即便如此,嘉庆还是强自克制了下来,向恒丰问道:“你府中那属人祝现,现在何处?” “皇上,那祝现……那祝现已经三日不知所踪了。”恒丰也在嘉庆面前哭道:“皇上,臣之前还以为他是家中什么人病了,一时着急,方才如此,臣也是今日方知,这祝现竟是大逆之人啊?皇上,臣这就回去,调集府中家仆,臣……臣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把那祝现给皇上揪出来!” “你不用回去了!从今天起,你也不是什么豫亲王了!”嘉庆盛怒道:“你如此昏聩糊涂,却占着一个铁帽子王的位置,你有何资格,在豫亲王之位上如此尸位素餐!传旨下去,豫亲王恒丰,即日起褫夺王位,下宗人府圈禁!豫亲王一职,在多铎一脉子弟之中重新考选,大清宗室之内,没有你这种铁帽子王!还有,宗室禄康,贼人犯禁,礼亲王庄亲王他们护驾之时,你在神武门前说了什么?如今是太平盛世,不可为荒诞之语?朕告诉你!这大清的太平盛世,早已经坏在你这等庸懦之人手上了!如今滑县之乱未平,朕都为之赧颜,你竟然还在这里粉饰太平!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皇上、皇上饶命啊!”禄康也在一旁不住叩头道。 “摘去他腰间黄带,送盛京圈禁!宗室之中,若再有这等庸劣之人,以后也是一个下场!”嘉庆继续严厉道。 “皇上,皇上,林清抓到了,林清抓到了!”这时,几乎所有朝臣都未能想到的时,托津的声音竟然从远处传了过来。很快,托津一路小跑,直奔嘉庆御座之下,跪倒向嘉庆道:“皇上,奴才前日晚上回了京城,连夜审讯东华门被擒贼人,终于得知,他们的贼首,是一个叫林清的大逆不道之徒!所以,这两日奴才夜以继日,审问这些贼人,将林清住处,平日常去的地方,都一一问了出来。今天早上,奴才的亲兵就在城外,捉了这林清归案!方才奴才竭力盘问,已经将他身世底细,为何谋逆,一一录下口供,现在林清也已经带到了,一切……一切全凭皇上处置!”群臣听到这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林清已经擒获,可见这个所谓“天理会”已经遭到重创,再也不能危及京城了。当然,大家也不难猜出,为了在三日内盘问出林清底细、住处,并且录下口供,托津会对这些被擒教徒做些什么。 “将林清带上来!”嘉庆当即斥道,很快几个园外兵士便带了一个五花大绑,步履蹒跚之人上来。这人发辫已经被打开,头发散乱,头又紧紧低垂了下去,各大臣竟都看不清他样貌。托津也当即从袖子中取了一纸供状出来,让曹进喜上呈嘉庆。 “你就是林清?”嘉庆一边问着下面之人,一边看着自己手中那份供状,只是前面几个亲王看得清楚,嘉庆方看到一半,双手已然渐渐颤抖起来,对林清道:“你供状上之言,朕再问你一遍,你需如实回答,今日朕就在这里,若是你所言是他们胁迫逼供所得,你自可在这里翻供。你,林清,嘉庆六到十一年,是直隶保定府的一名小吏,后来你发现,做保定吏员月俸微薄,可保定乡下,却有一群自称‘圣母救世’之人,说得许多百姓向他们捐献家产,所以你不做县吏了,跑到那些人之中学这什么‘救世’之言,辗转多地,在山东拜了一个叫刘林之人为师,你自觉自己讲得不错,许多百姓愿意为你奉献家财,遂在直鲁豫三省都有了弟子,两年前刘林死了,你做了三省教主,之后眼看自己弟子已经多达数万,便有了野心,想要假借‘应劫’之语,攻打皇城,自己称帝!林清,你这份供词之中,可有不符实情之处,还是说,这就是你所思所念呢?” “皇上,这……我……”直到这时,林清方才将头抬起了数寸,各人看他样貌时,只觉他不过中人之姿,毫无特别之处。林清顿了一顿,终于说道:“这都是真的,我……我看着那么多人叫我教主,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想着应该……应该让天下所有人都叫我教主……不,叫我皇上。这样,天下所有人都会给我进献家产,我……我这辈子就不愁钱花了……”原来,这林清平日在教徒之中巧言善辩,全是因教徒大多无知,真的相信所谓“无生老母”之言,他再借巧智加以缘饰,方才得到大批信众拥护。可嘉庆从不言神怪之事,只一律将其视为妄诞,想要在嘉庆面前宣传天理教言论,自是全无可能。眼看辩论无望,林清这个数十万民间百姓共同信奉的教主,也终于脱去了神道外衣,露出了本来面目。 “似你这般贪吏,也来觊觎这天子之位吗?!”嘉庆看着林清之状,既是恼怒,又是失望,道:“朕本想着你等公然犯上,或许事出有因,不想你这首逆,竟也只是妄言天命,骗取民财,借以肥私的无耻之徒!带下去,与刘得财、刘金他们一样,凌迟处死!托津、英和,你等继续在直隶追捕余逆,绝不许让那祝现逃了!” “奴才遵旨!”这时托津英和俱有武职,便依武职之例了。几个兵士也押了林清、刘金等一干谋反之人下去。嘉庆看着这些轻易便能编造谣言,煽动百姓信奉天理教,竟而公然犯上之人,心中尽是失望之情,竟在龙椅上沉默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过了半晌,嘉庆方才冷静下来,终于对各大臣说道:“此次逆贼犯禁,所幸还有二阿哥、你等一众亲王大臣及时护卫宫禁,方才没有酿成大祸。这该擒拿的逆党,擒了大半,后面的,你等继续严办去吧。有功的,该升迁的人,朕也不能忘了啊?传朕旨意,二阿哥绵宁,贼人犯禁之时英勇作战,亲用鸟 枪毙贼二人,有大功于社稷,着加封智亲王。成亲王永瑆,护卫宫禁亦属有功,着复入宗人府办事。大学士之位,去了三个,除董诰依然留任外……先让伊犁将军松筠补任大学士吧,另一个满大学士,由托津升任,汉大学士……工部尚书曹振镛,就由你来做吧。其余人等,有功的,各有赏赐,这几日再议定下去吧。”说到最后,嘉庆也终于感到了疲惫。 “臣等谢皇上圣恩,愿皇上万寿无疆,愿大清江山永固!”经过嘉庆一番严斥、贬谪,其余大臣哪里还敢有半分怨言,便也只好盛赞嘉庆恩德了。 “皇上,皇上!”这时,一旁的曹进喜却捧了一块匾额上来,近得身前,嘉庆已然看得清楚,上书乃是满汉两种文字的“隆宗门”,正是军机处前,隆宗门上的匾额。只是这时那匾额之上,竟然插了一支羽箭,箭簇直没入匾内。曹进喜见了嘉庆,也连忙问道:“皇上,这些贼人着实可恶,这隆宗门的匾额,都被他们射成这样了,皇上,不如,奴才这就告诉造办处,让他们重新铸一个匾出来吧。” “不必了。”不想嘉庆看着隆宗门的匾额,却对阶下群臣言道:“传令下去,将这匾额上箭杆截去,但箭头不要动,就……就留在里面吧。你等群臣入内奏对也好,进军机处当值也罢,这隆宗门你们总是要经过的,以后再进门的时候,你们也抬头看一看,看一看我大清朝这立国一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耻辱!知耻而后勇啊,若是你们以后办事,都能存着这样的心思,这块匾中了一箭,又有何妨呢?可若是你等依然庸碌无为、不思进取,甚至粉饰太平,那将来这样的箭簇,就会射到你们身上,射到朕的身上!” “皇上圣明,臣等遵旨!”群臣也相继答道。 很快,许多新的任免诏令也相继下达,两个协办大学士,改为百龄和明亮,鉴于军机处只剩下董诰、托津、卢荫溥三人,嘉庆也让户部侍郎桂芳入了军机处,英和也进一步得到升迁,加吏部尚书,兼领九门提督,只是嘉庆也没让英和再进军机处。随后数日,因前线督战不力,又未能及早清查天理教,嘉庆又将直隶总督温承惠革职,以儆效尤。 第四百零六章 漕运的太平 京城之中诸多人事变化,到了十月之初也渐渐传到了阮元行船之中。但这时的阮元,因漕船尚未抵达淮南之故,一时也无暇思索其中内情,只是想着桂芳也算是自己学生,虽出身觉罗,家境却颇为贫寒,这次能靠自己才干跻身军机大臣之列,也算是“与有荣焉”了。十月之中,漕船终于陆续渡过黄河,渐次南下。万幸的是,经历了天理教这一乱,五千余艘漕船依然得以全数南下,平安返乡。 而这一日到了淮安之时,阮元却意外发现,百龄和黎世序都已经抵达了漕运码头,正在岸上等待着自己归来。 “哈哈,阮漕帅,这一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啊。”看着阮元一行渐渐登岸,岸上的百龄也如沐春风一般,主动迎了上来,对阮元笑道:“阮漕帅,此次豫东之乱,我和黎总河也都听说了,真是没想到啊,事起突然,沿漕之上,又不能预先布置,我那时在江宁想着,这漕运要道,可不能被贼人截断了啊?所以我也是连夜下令,发兵驻防淮北,可你还在山东,我护卫不到啊?那几日我也是夜不能寐,唯恐你们有个万一,被贼人劫了运道可如何是好?真没想到,阮漕帅居然临危不乱,这几千艘漕船,几十万两银子的商货,竟是一点不落的被你带了回来!伯元,若不是朝廷定例所限,这件事我想着,是真要给你记上一功,才对得起你护漕之力啊。” “百总制……不,百中堂,您这也太客气了,下官身为漕运总督,护送漕船不受盗贼侵害,本就是份内之责,怎么能因为我做了本就该做的事,而受到额外嘉奖呢?国家赏罚分明,我依职分护漕南归,便如先前历任漕帅督漕一般罢了。”阮元自然清楚百龄已经升了协办大学士,故而改了称呼。面对百龄如此盛意,阮元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各人自然都清楚,就在三个月前,百龄还因为筑闸之事,与阮元有过争执,这时百龄竟全然变了态度,主动迎接阮元南归,若是阮元记恨先前旧事,对百龄冷言冷语,那便是阮元心胸狭隘,与同列不相能了。可若是阮元谦辞以对,也未免显得有些软弱,让人以为面对百龄强势,自己竟只得步步退让。是以阮元沉吟片刻,也只好用了折中之法,仅言自己护漕之举,出于职分而已。当然,阮元南下之时便已经想到,百龄或许也会得知自己私铸铁矛,用以自卫之事,这样难免落下把柄,是以阮元早在漕船南过宿迁时,便重新集结漕帮,让漕帮将临时发下的矛头如数缴还,尽数销毁。既然再无实据,便也不用担心外人从中作梗了。 “阮漕帅,这就是您谦虚了。其实咱们同朝为官,平日遇事有些争执,也是难免。可如今这豫东之乱,乃是大逆之举,江山社稷面前,咱们自然应该齐心协力,以朝廷大计为重不是?”百龄之言自也精当,不过百龄与阮元两度共事,却也清楚阮元乃是实心任事之人,对自己的两江总督之位并无威胁,既然如此,言语之上,也便即点到为止了。又对阮元说道:“不过这豫东贼人,在我看来却也是不成气候,初时闹得凶了,是朝廷天兵尚未集结,如今那总制,二位杨大人到了滑县,他们可不就原形毕露了?前日我方收到快报,那总制五日之前,在滑县附近李家道口一战,大败贼军,杀敌上万!此战之后,贼人为之气夺,只得困守滑县孤城,这样看来,他们败亡无日了!既然阮漕帅已经回了淮安,那自可安享淮南太平,再不用担心北面贼寇为乱了!” “百中堂,如此之事……那所谓贼人,毕竟大半都是百姓,况且其中被贼人裹挟的良民,自也不会少了。若是能够招抚,还是应该以抚为上啊。”阮元却也不愿这场战事多所伤亡,便对百龄答道。 “阮漕帅,这其中的道理,我又怎能不懂呢?”百龄依然在言语之上寻着主动,道:“贼人之事,要在剿抚并用,一味用兵不可,一味招抚亦不可,想当年阮漕帅清剿蔡牵,我招抚张保仔,不也是一样的道理嘛?阮漕帅,其实最近这几日,我和黎总河、朱中丞,二位藩司也都商议过了,既然江苏今年尚属太平,那自然应该对河南主动施以援手,出资补助军用才是。我等联名出捐的折子,都已经拟好了,就等阮漕帅了。怎么样,阮漕帅可愿与我等一同捐资,以助军用啊?”清时江苏有八府二州一厅之地,人口繁多,又是财赋重地,是以乾隆时在江苏加设江宁布政使,与江苏布政使一道掌管江苏全省钱粮,故而百龄有“二位藩司”之语。 “百中堂一片好意,下官心领了。”阮元也向百龄回拜道:“不过助捐之事,倒是下官冒昧了,下官南归之际,便即向皇上上奏了此事,如今下官已出捐了一万两银子,数日之前,便即上交河南藩库了。这一次劳烦百中堂过问此事,却是下官未能及时上报了。”阮元也向百龄答道。 “阮漕帅,您又客气了不是?这助捐之事,本就是力所能及者为之,既然阮漕帅已经出捐,那我等便各自上奏吧。”百龄眼看这一次终是阮元在先,也只得做了让步。眼看漕运之上已然安定,阮元便也告别了百龄和黎世序,自归漕院去了。 不过半月,河南又传来了新的战报,困守滑县的天理教徒眼看死守无望,也尝试奋力一搏,数千天理教徒在李文成的带领下突围而出。但那彦成很快发觉天理教异动,遣杨遇春和杨芳紧紧追击李文成,终于将这批天理教徒围困在了滑县西北的司寨。一场激战之后,李文成自焚而死,天理教徒精锐尽数折于官军之手,想来滑县破城,也是计日可待了。 入冬时节,淮安漕运督署也再一次迎来了热闹的气氛,丽正书院的不少生员受阮元之邀,再次来到督署之中,和阮元、孙星衍等人一同讲论经术。只是念着滑县变乱,包世臣、丁晏等人终也是不能介怀。沉默良久,包世臣忽然向阮元和孙星衍问道:“漕帅大人,渊如先生,后学听闻皇上近日下了求言诏,言及无论官吏士民,若是有治国安邦之策,或是眼见时弊,先前无从上言者,尽可直言无隐,可是确有此事?” “确是如此,我这边也有皇上下的诏令。”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将身边所携嘉庆求言诏旨拿了出来,对各人道:“若是各位有亲见之弊,亦或治河治漕之术,也尽可提出来,只要不是有违国本之语,自可直言无碍。若各位之中,有言行果然得以施行者,我也愿意举荐各位,使各位才学,可以于政事上得以施用。” “阮大人,这真是太好了!”包世臣听闻嘉庆下诏求言,也大喜道:“后学这些日子,想着这豫东之乱,竟是由何而起,其中大端,当是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而我等无职士人,言语均不能上达之故!这样的诏令,若是早一年下发,那山东河南两省,又怎会糜烂至此啊?” “慎伯,这……你若有所思所见,自直言无讳,也好。”阮元当然清楚,这并不是嘉庆第一次下诏求言,早在嘉庆亲政之后,嘉庆便已经下达了士民直言无隐的诏令,尽管后来还是出了洪亮吉一案,但时隔一年,洪亮吉便即回归中原,嘉庆也承认了洪亮吉上言原本无过,继续鼓励直言。其实十余年过来,言官御史上言者也不在少数,但即便如此,绝大多数如包世臣一般的无职生员、民间文人,依然上言无门,步军统领衙门和都察院也极少把他们放在心上。若进言之事,果然是一纸诏书便可以奏效,那天下政事也不会如此艰难了。可阮元也清楚包世臣这般敢于直言之人,终究还是少数,便也没有阻止于他,而是希望他可以继续为民请命。 “慎伯,这官场什么样,我比你清楚,其实你所言却也不差,可若仅仅是些民间谣言,又怎么能让这沿漕百姓,都有不少听之信之呢?”孙星衍想着天理教之事,也在一旁补充道:“真正难为的,是如今天下人口日增,这贫寒百姓,自然也一日比一日多了,每有水旱之灾,朝廷要么只能拿出数倍于往昔的钱粮去赈灾,要么……就终有百密一疏之处了。河南那边,我听说已经连续大旱了两年,其实今年皇上也下了旨,蠲缓滑县民赋,也给河南拨了不少钱粮放赈,可是依然不够啊,我在河南的朋友也跟我来了信,说起九月之际,开封等府确实进行了放赈,可滑县在黄河之北,朝廷还没有顾及到那边,这大乱就已经成了。他们还告诉我,不久之前,陕南一群木工,因为雇主也遭了灾,没有粮食发给他们,竟闹出了暴动……唉,究其根本,还是乏食之故啊。如今这滑县旦夕可复,但以后呢?天灾,总也是逃不过的难题啊。” “阮大人、孙先生,后学想着,这其中或许也有教化不立之故啊?”丁晏也在一旁补充道:“后学想着,这所谓天理教无生老母、应劫之说,在我们看来,不过荒诞无稽之语,可为什么那些流民百姓,竟果然有许多人相信呢?若是各处府县,可以宣明声教,彰圣贤之道,百姓又何以受奸人这般言语蛊惑呢?所以慎伯兄所言不错,眼下官府之中,庸碌无为之辈,实在是太多了。” “官场之事,你等所言……罢了,毕竟我也是朝廷命官,该做的事,我自尽力去做。”阮元听着诸生之语,却也不禁多了些感慨,可自己限于身份,却也不能多言,也只好补充道:“可是这人事当尽,天命却也不能不看啊,若是之后数年,天灾仍如这几年一般,百姓眼看乏食,前途未卜,难免会有铤而走险的念头啊。如今……也只能企盼来年风调雨顺了。” 天灾人祸交并之下,想要根治时弊,谈何容易呢? 不过,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民间敢于言事之人,开始逐渐多了起来。 半月之后,滑县也传来了捷报,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初十,那彦成集中大量重炮,对滑县进行猛烈轰击,终于攻破了滑县。天理教反清战争在持续了三个月零三天之后,彻底宣告失败。 第四百零七章 河漕之争 然而大运河的水情却并无丝毫改善,进入嘉庆十九年,江淮依然处于干旱少雨的困境。二月之初,新一年的漕船北上也已经迫在眉睫,阮元虽清楚河道难行,却也只好再度出发,北上督漕。 可这一次,阮元行船刚刚抵达黄河,便即得到前方漕船来报,邳宿一带,百余里之内运河积水渐显不足,担心漕船难以如期前进。阮元得了信报,也是担忧不已。他素来精习天文,能观天象,眼看青天之上,晴朗无云,正是上一年北上时的天色,自也清楚,嘉庆十九年的江淮,只怕一场大旱又是在所难免了。无奈之下,也只得派了下属,前往通知清河的黎世序,希望他能够立即下令,将微山湖、骆马湖湖水泻 出,以保运道畅通。 谁知黎世序得了阮元传令,并没有当即决定放水,而是亲自率了数十随从,与阮元行船一并北上到了宿迁河道。一行人在宿迁停靠之后,黎世序便即派遣下属,取了测水器具,前往勘测河水深浅。半个时辰之后,听着下属的上报,黎世序也对阮元答道:“阮漕帅,我等方才已经将此处水深测量得当,现在宿迁这里水道,水深均不低于一丈二尺,储水尚属充足,依定例,下官不能开闸。” “黎总河,我所念开闸引水之事,不仅是为了这次行船,也是为了这一年的漕船着想。”阮元自然清楚这时水深情况,只是他这次请黎世序开闸,本也不是只为这一次行船之用:“去年豫东之乱,漕船虽能如数南归,可不少船只其实误了一月归期,是以今年我等不能再如往年一般计议北上之事,今年要北上的漕船,一共分了三次。可黎总河,您看如今这天气,与去年情形相似,多半今年江淮之地,又将有一场大旱了。如今咱们看着,河水尚不到开闸之量,可之后呢?半个月之内若是不下雨,后面的行船就又要拉纤而进,若是第二批漕船北上了,总河再去开闸,那后面行船,也要被耽搁至少半个月。所以我也想着,与其日后为之,不如先行开闸,充足运道,这样咱们行船也就方便了。” “阮漕帅,您这番言语,恕下官不能接受。”黎世序这时只有三品顶戴,故而名义上河督漕督品级一般,他却依然以“下官”自称:“阮漕帅方才言及,今年必有大旱,大旱则运道必断,如此之语,并无实据,下官不能信服。难道,漕帅仅凭今时天气与去年此时相同这 一条,便要坚称今年也是大旱之年么?如此推论,未免有些武断吧?” “黎总河,我自幼学习天文数算,虽不能有所成就,数月之内的天象如何,雨雪阴晴之状,我还是看得清楚的。”阮元听黎世序坚称不见旱情,便不能开闸,自然也有了好胜之心,便继续劝黎世序道:“如今这天象,我敢肯定,三个月之内这里都不会下雨,如此到了夏天,河中积水只会更少。黎总河,如今运道之上,水手多不愿行拉纤之事,去年也是我们以纤代赈,方才临时化解危机,可我所督运,本是天庾正供,不能轻易处之啊?这里距离骆马湖已经不远,还请黎总河行个方便,现在就下令骆马湖开闸,充足运道,这对于总河而言,又有何不便呢?” “阮漕帅,下官身为南河总督,无故开闸引水,那下官不就失职了吗?”看来阮元这番解释黎世序还是不能信服,继续对阮元辩道:“更何况,下官先前也遣人打探过这里蓄水湖的情况,微山湖、骆马湖如今蓄水都不多,若是下官贸然开闸,致使周边湖水枯竭,若是后半年再有个万一之事,下官也担待不起啊?” “黎总河,这微山湖骆马湖蓄水所为何事?正是先前治漕之人,念及运道或有枯竭之虞,方才筑了如此二湖,以备旱季之用!如今总河引骆马湖之水入此河道,正是物尽其用,总河又何必犹豫呢?”阮元继续对黎世序辩道。 “阮漕帅,这沿河蓄水之湖又不是只有引水之用,更何况现在各湖蓄水本就不足,下官不能因漕帅一面之词,就甘冒如此大险!”黎世序依然力主己见,二人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一时竟僵在了河道之上,不能移步。 “伯元,不好了!”就在阮黎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忽然间杨吉的声音出现在了阮元身旁,阮元惊异之下,连忙回头望去,只见杨吉一路小跑,沿着北向河道跑了回来。杨吉看到阮元,也连忙对阮元说道:“伯元,方才骆马湖水闸那边,咱们的兵跟河道卫兵为了开闸的事,吵了起来,之后……之后就打起来了!” “黎大人,黎大人!”就在阮元尚且不知杨吉所言因由之时,河道一侧,又有一名把总跑了过来,这人却似对阮元视若不见,方才驻足,便对一旁的黎世序拜道:“黎大人,方才水闸那边的护漕官兵,把咱们的河大人给打了!他们……他们非要咱们的人开闸,下官……下官拦不住啊!”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阮元和黎世序听着二人下属竟然在水闸之处大打出手,也都大惊失色。 很快,阮黎二人到了骆马湖水闸现场,方才将两队人马分开,这时阮元也听下属官兵解释清楚,原来,就在阮元和黎世序争论是否应该开闸引水之时,漕标兵士与守卫水闸的河标绿营,也为了是否需要开闸一事争论了起来,阮元下属的漕标游击潘遇龙一时性急,竟带着下属兵士想要强行开闸。这里河标归淮海道道员河洲管辖,河洲这时也在现场,当然不想听凭潘遇龙指手画脚,当即率队上前阻拦,混乱之中,河洲被推到水里,摔断了右腿。如此一来,倒是阮元的漕标官兵在道理上吃了亏。 这河洲本是黎世序亲信,是以黎世序眼看他受伤,当即写了奏折,遣人快马送往京中。嘉庆听闻阮元在河水尚属充足之时,一再要求黎世序开闸引水,又是漕标官兵打人在先,也当即大怒,将潘遇龙革职查办,就连阮元也未能幸免,被嘉庆降一级留任。想着任命阮元做漕运总督的旧事,嘉庆也不觉有些气馁,感叹道: “阮元啊阮元,你做这个漕运总督还不到两年,怎么在你自己的省里,还能闹出这么多事端啊?先是筑闸之事,今年又是引水,唉……难道朕用你做漕运总督,还是用错了人不成?” 想着阮元任用之事,嘉庆一时也是无计可施,便顺手取下了身旁的另一本奏折,这封奏折是江西巡抚先福所寄,看奏折密封之状,似是要紧密奏。嘉庆拆了奏折,只看得数行,便即怒气上涌。只是联想起方才阮元之事,嘉庆竟没有当即发作,反倒陷入了沉思。 “江西逆党……也罢,如此看来,江西也确实需要一个能臣坐镇啊……”就在这时,嘉庆开始有了改任阮元的念头。 清时河漕分治,本是为了各尽其长,漕运总督专督漕粮北上,河道总督则专司治河引水,若如此繁复之任皆由一人专职,则往往不能兼顾。可河漕分治至此百年,却也渐生弊端,漕运总督任职,以如期运送漕粮抵达通州为第一要务,如此则河道、沿漕各湖引水之事,必须以漕运为先。河道总督则以治水为本,凡所用水,俱以河道安澜,沿河水道不致泛滥为要。一旦各行其是,便极易在用水之事上有所龃龉,以致各不相能。 阮元自也清楚,黎世序并非有意与自己为敌,只是职分有别而已,故而对于黎世序拒不开闸之事,阮元也并无怨言。果然入夏之后,一连数月无雨,江淮再次陷入大旱之中,这一次黎世序再无异议,主动将微山湖和骆马湖打开为运河注水。可即便如此,因蓄水湖本身积水不多,六月的运道之上,阮元依然只能动用大量纤夫前来帮助行船。 这日漕船行抵台庄,阮元也收到了嘉庆新的一份上谕。 “伯元,看来这黎总河倒也是个厚道人啊。”黄昏之际,阮元和杨吉已然寻了驿馆,安置完毕,想着闲来无事,便一起走到了驿馆之外,来看运河水势,想着入春之时,黎世序和阮元争执不休,到了这六月盛夏,态度却已经截然不同,杨吉也不觉感叹道:“虽说这水量还是不够,但他能够不计旧怨,主动出手相助于你,照我说来,却也是个好官,只是这人为人未免拘执了些,有些时候,让人看着不快。” “黎总河治河之才,当下也是海内屈指可数了。不说别的,就说嘉庆十六年以前,这南河决堤了多少次?可黎总河治河两年,南河竟无一次决口,也是难得了。他所不足之处,乃是不通天象,不能提前预判雨量,可这门功夫,现在国朝之内会的人也不多啊?能通天象之人,多数又潜心学问,做不得督抚这般高官,所以遇到这些咱们可以预先警觉之事,竟是曲高和寡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向杨吉感慨道。 “伯元,你这是夸黎总河呢,还是夸你自己啊?”杨吉见阮元神色渐渐轻松,却也笑了出来,对阮元打趣道。 “哈哈,不过话说回来,或许我这漕运总督,这一任也就到头了啊。”看起来阮元之所以大发感慨,竟还有另一重原因。 “伯元,这……这怎么可能呢?”听着阮元这样一说,杨吉也不禁纳闷起来,问道:“是,皇上春天的时候,因为那潘遇龙擅自打人的事,把你也责备了一番,可如今呢?一连数月不能下雨,你的预测,已经应验了啊?这件事归根究底,你猜对了,皇上和黎总河猜错了啊?怎么,现在皇上已经变了,只顾着自己面子,不敢承认错误了吗?” “杨吉,我先前与你说过,今年漕运,因去年变乱之故,粮船只得分三次北上,这是第二次,可皇上来的那封密谕之内,却告诉我,这次漕粮交兑之后,便即北上京城,皇上要……召对于我。这漕粮之事未尽,却让我北上面圣,我思来想去,多半也是要改任了。”阮元想着漕运总督一任,其实尚不足两年,虽已经力行更革,整肃吏治,但许多清除漕弊之法,或仅能有所小成,或碍于上任之时不多,尚无长久之策,这时若是离开漕运,这些办法能否继续实行下去,都再也不可想象。尤其是嘉庆授任自己之时,还亲口承诺若自己办事得当,可以长期任用,如今忆起这些,阮元自然更为失落。但回想督漕两年,阮元却也叹道:“皇上的意思,我倒是也清楚,漕运可以不用我,但眼下南河离不开黎总河啊,权衡之下,走的那个人,当然就是我了。” 第四百零八章 漕运总督的终结 “伯元,这漕运两年,怎么就……”杨吉听着阮元之语,却也是大惑不解。不想就在这时,只听得一旁官道之上,竟传来了阵阵的马蹄之声,一辆马车就这样在落日之下缓缓驶了过来。马车到了阮元二人面前,竟停了下来,随即车帘晃动,从车中走出的竟是一名美妇。待美妇转过头来,阮元和杨吉也都吃了一惊。 原来,这美貌妇人竟是孔璐华。 “夫人,你……你怎么过来了?”阮元忽然在河道之畔见到妻子,一时也有些疑惑。 “夫子,京中……京中有要事,需要我赶快过去。”看孔璐华神色时,一向从容镇定的她,这时竟然是忧急万分:“夫子,爹爹现在不是还在京中吗?就在你走之后两日,淮安收到了快信,说爹爹在京里染病,现在病情是日渐沉重了!衍圣公府那边,已经多寻名医前往救治,可爹爹依然不能起来,夫子,若是这样下去,或许……”说着,孔璐华言语之中,已有了抽泣之声:“夫子,眼下最快的办法,也就是我和你一同北上了,到了天津,我再寻船进京便是,我和爹爹这十八年来,只相聚过不足一月工夫,如今爹爹病重,我……我不能不去陪爹爹啊?” “夫人,这个你就放心吧。”阮元也当即答道:“这次北上,皇上特别来了密谕,让我进京面圣,天津之后的路,咱们一起走便是。” “夫子,你这一次不是有三起漕船吗……”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似乎与所料不同,当即猜出了七八分,问道:“难道……皇上是要改任夫子了不成?” “我想着也是这样,可是……罢了,剩下的事,还是我见过皇上再说吧。夫人,今日天也不早了,你就先在驿馆住下,明日咱们就沿着河道一起北上,估计月末也就能到京城了。”阮元知道这时孔宪增病情危重,绝不能再给妻子增添麻烦,便也安慰她道。 孔璐华点了点头,二人便即一同往驿馆去了。只是杨吉看着孔璐华言语之间,便即猜到阮元将要改任,却是更加疑惑了。眼看阮元走得更远,杨吉便也主动向孔璐华问道:“夫人,您方才……方才为何听了伯元一句话,就能推断出伯元要改任啊?伯元也是的,只不过接到皇上一道命令,这就要改任了吗?” “杨大哥,你来淮安也快两年了,这些事,你还看不清楚吗?”孔璐华看到阮元在侧,却也渐渐安下心来,便对杨吉说道:“其实,夫子做漕运总督这两年,一直是有些不快的啊?究其根本,还是这江苏一省,封疆大吏太多了,那百中堂是两江总督,朱中丞是巡抚,黎大人在南河,夫子则是漕帅,光督抚要职,这一省就有四个,你觉得他们平日办事,果然能够齐心协力吗?其实各人心里,都有各自的心思啊?百龄想着独揽大权,黎总河把河道看得最为重要,夫子之职则是如期督漕,这些事碰到一起,他们怎么可能全无争执呢?夫子先前为官,也是有些过于顺利了,哪里需要在人事之上打这么多交道呢?最后,事事受人掣肘,也便是难免之事了。依我看啊,若是给夫子调任一个没有总督坐镇的直省做巡抚,夫子反而更有施展余地呢。” “这……说的也是啊。可是,我看伯元这些时日在漕运上,总像是有些大事还没办完,若是他果然调任了,那这些事,后面的漕督还能继续做下去吗?”杨吉想着阮元辛苦两年,不仅没受多少嘉奖,反而因为潘遇龙的事受了嘉庆责罚,心中自也有些不快。 “唉,杨大哥,这些督抚要职,总也不能都让夫子一个人干啊?”孔璐华也不禁叹道:“其实夫子做得我也知道,已经够多了。可这天下这么大,难办的事,又何止万千呢?这许多事,又怎么是区区几个人就能办成的啊?” 杨吉听着孔璐华之语,一时心中也自是难过,不知天下这许多弊端,究竟是否真的有根治之法。 随后数日,阮元每至入夜,也一直在船上秉烛沉思,缮写奏折,似乎明知自己即将调任,阮元还是希望可以把自己总结的经验留给后任,以便更革漕务。 六月之末,二进漕船终于抵达天津,开始交卸漕粮。阮元也另外寻了快船,与孔璐华一道入京。这次阮元参见嘉庆却也顺利,只入京第二日便被安排了圆明园引见。阮元到了觐见之时,便即早早入宫,可是眼看先前嘉庆最为信任的张进忠已经不在宫中,带领自己入内的内侍已经换成了曹进喜,阮元心中还是多了些落寞之感。 而这日阮元入觐之前,却意外的多等了半个时辰,嘉庆这一天最先召见的,是英和与王引之,看来二人奏对之事甚多,嘉庆一时不能议决。果然就在这时,王引之正对嘉庆上言道:“皇上,如今江淮大旱,直隶只怕也会受到波及,臣料及今年米价必定上涨,诚如此,则百姓必然不安。京仓向来看守森严,不能轻易向京外支用,但如今形势,百姓若不安,难免再生变故。所以依臣之意,今年入秋,当发京仓贮米,接济直隶各府县,如此要紧之时,皇上当以百姓为重,不可拘于定例。” “你说得对。”嘉庆也点头道:“下个月朕自会派遣得力之人,向直隶分发京仓存粮,这件事,你说得很及时啊。” “还有,先前各大臣商议加修圆明园宫墙一事,臣亦以为无需如此。”王引之又补充道:“宫中宿卫,在人不在墙,若京师禁军仍如先前一般,平日无所事事,一旦有变,便即不知所措,那即便加修宫墙,又有何益处?若禁军勤加训练,深知守护宫禁之责,如今圆明园宫墙本已不低,又怎会又贼人轻易入内?是以臣望皇上务其本业,无需在宫墙之事上,再行铺张了。” “王引之,今日见你奏事,朕方清楚,你是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人啊。”嘉庆也对他赞许道:“宫禁之事,本是朕一时出言,可其他大臣呢?听了朕这样一说,居然一点异议都没有,其实朕说完之后,也清楚这并非治本之策,能直言加修宫墙不妥之人,你还是第一个。朕先前以为你只是精于学问,不想为政之事,你也自有一番气度,难得,难得啊。英和,你今日所奏,还是先前所言,豫工事例不可骤开之事吗?” “皇上,朝廷之中,设官分职自有常法,然捐纳之官,多猥葸之辈,先前李毓昌案,王伸汉便是捐纳补官,似此等贪鄙之人,又如何能为朝廷做表率呢?”原来,因上年天理教之役,河南、山东数县被天理教徒破坏,这一年东河又出现决口之故,嘉庆正在商议是否需要临时加开河工捐纳之事,即所谓豫工事例。如此河工捐纳虽为公款公用,但作为补偿,朝廷拿出的却是官缺,严格来讲依然属于卖官,是以英和对此并不认同,道:“皇上,这国库开支加增,要在开源节流二事,节流之事,如今臣看来,木兰秋狝,可间岁一行,谒陵祭礼,亦可三年一为之,而开源一事,臣看来亦多有不足,眼下新 疆多次上报,该处矿苗充足,足以招募流民开矿,上可增国家金银岁入,下可解百姓流离之困。若能开源节流如此,又何必加开豫工事例呢?先前朝廷亦多有捐纳,可是并非治本之策,反倒是官员之中,多用捐纳之人,竟污了官场风气啊?” “英和啊,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清楚呢?”看起来,嘉庆也不认同多开捐纳之事,只好对英和道:“只是朕想着朕即位快二十年了,无功德于百姓不说,对蒙古宗藩也并无更多恩典,若是果真依你之见,木兰秋狝间岁一行,朕只怕蒙古王公心生不满啊?至于开矿,今年朕批准开发的矿苗,也不少了,塔尔巴哈台的金矿、巴里坤的银矿、陕西的铁矿、吉林的六处煤矿,可这些矿能不能开出来,目前尚未可知,若是再加开矿源,矿开不出来尚且无伤根本,这些矿苗附近,大量聚集流民,若是有为乱之事,又当如何呢?朕倒不是说开矿错了,只是凡事总要循序渐进啊?可这些矿产能开采出来,最快也要一两年工夫,豫东河工可等不起啊?当地受灾的百姓,也等不起啊?所以这件事朕还是想着,捐纳……就捐纳吧,朕这里,对出捐之人必定严加核查,你做了吏部尚书,铨选之事,朕都交给你了,这人如何用,优先叙用何人,你应该明白啊?” “这……臣遵旨。”眼看嘉庆在开捐一事上力持己见,凡事皆有道理,英和自也不敢再行进言。 “好了,你二人俱是尽忠竭力之人,你等进言,朕有用的,也有不用的,乃是因事而定,切莫因一时进言不得施用,便即怀有私怨啊,都下去吧。”嘉庆也继续劝慰二人道,英和与王引之奏对已毕,便也告退出殿了。阮元待二人离去,方才入内,主动向嘉庆拜道:“臣恭请皇上圣安,去年豫东贼乱,臣不能早为查访,以致宫禁有警,滑县百姓罹难,臣罪责深重,还请皇上责罚!” “好了,你本是漕运总督,所辖只有漕标,朕要是让你去缉捕贼逆,那不是难为你了吗?”看来嘉庆对于先前潘遇龙之事,也因为事后天象全如阮元所言,而改变了对阮元的态度,道:“其实朕回想起来,嘉庆十六七年间,你两次向朕言及宫外风传,却也并非妄言。你第一次所言刘林,朕看那些贼人供状方才清楚,刘林本是林清师父,先前便已经死了,外人不知内情,便将刘林林清混为一谈,至于河南找不到那林清,自也不怪你,林清从前年开始,长年居于京郊,只让河南去找,又能找出什么人啊?更何况,朕详查之后方才明白,滑县、林县那边,不少县吏竟都相信那林清虚诞之语,宁愿拜为弟子,让弟子查师父,他们能查出什么啊?你当日上奏,虽说并不准确,但那时朕也不可能将此事查清,若是如此朕还要责罚于你,那以后谁还会主动上报这些事啊?” “臣谢皇上恩典。”看嘉庆果然不愿责罚自己,阮元却也松了一口气。 第四百零九章 新任,江西巡抚 “还有一件事,你也是应该知道的。”嘉庆补充道:“近日驻防八旗也多有向朕言事者,言及八旗生齿日繁,多有贫困不给之人,若是乡试俱要进京赶考,所耗甚巨,许多旗人都支持不起,而且在本地参加秋试,却也未必便会疏于武艺。是以朕已下了上谕,日后驻防八旗的乡试,便只在本省参加,这件事说回来,距离你第一次上言,也已经过了十年啊。”阮元听闻当年自己和张承勋所议八旗科考之事终于得到了嘉庆批准,虽然已经时隔十年,却也暗自激动,想着当年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皇上明察,其实臣当年上奏,亦有……亦有不周之处。”阮元答道。 “阮元啊,若说你思虑尚有不周,那其他大臣其言其行,朕也都不用看了,论办事缜密,有几个人及得上你啊?”嘉庆却也笑了出来,对阮元道:“朕看过你两年督漕情况,前后由你督运漕船,共有一万六千船之数,两年来,这一万六千船没有一船漂失。你督运漕粮之数,前后看来,只比征运之数少了七万石,每次上缴通州粮仓,亦自足数,朕说得没错吧。” “皇上,这……”阮元当然清楚其中因由,也只好对嘉庆道:“皇上,臣冒昧,当时眼看沿河百姓饥苦,又有贼人煽动其间,只恐……恐生变乱,是以臣未经上奏,擅自动用了船上漕粮,如此失职之处,还请皇上降罪。” “阮元,你没有罪,甚至如今朕看你那奏报,想着其实这次变乱能够平息下去,你有功啊。”不想嘉庆这次全无责备之意,反而对阮元道:“朕看你奏报,江淮百姓拉纤受赈者,少说有十万人吧,若没有个十万人夫,那一艘船你们也拉不动啊?那这次滑县变乱,朝廷所擒斩贼徒,你可知有多少啊?四万人,也就是说,若是你当时没有及时放赈,那滑县从贼的百姓,或许要比去年那彦成他们看到的要多一倍啊,那样的话,这一仗就不好打了。怎么,朕都这样说了,你还不相信你有功吗?” “臣谢皇上宽仁之念。”阮元听了嘉庆宽慰,心中才渐渐安稳。 “这样吧,毕竟放赈之事,朕也不能直接视作军功,但变通之法,朕还是可以做的,你这七万石送出去的粮食,朕补一道上谕,就算朕发放出去的,这样你两年督漕,便是无一船漕粮漂失,无一石漕粮遗漏,自然还是该赏的,朕先加你光禄大夫,如何?”不想嘉庆竟再次议定了升迁之事。 “皇上,臣……臣督办漕粮,乃是本职所在,这又如何受得皇上升赏啊?”阮元连忙推辞道,原来嘉庆所言光禄大夫,本来并非实职,乃是阶官,一般而言,阶官依本职而授,阮元这时的阶官也只是二品资政大夫,而光禄大夫是一品官员所授。先前阮元舅祖江春本非职官,也曾因巨额捐输而被乾隆加赐光禄大夫一职,与江春一样,之后的阮元自也可以在部分礼节性场合使用一品冠服了。也正因如此加授,阮元自觉功劳不足,方才向嘉庆推却。 “阮元,朕授你此职,仅为劝勉,若你后面的事做的不好,朕别说这光禄大夫,你这二品顶戴,朕也可以一并去了!”果然,嘉庆升赏之后,言语又渐渐严厉起来,道:“你漕运总督之职,朕打算先让桂芳去补用,你退了朝就去户部找桂芳,向他交接漕务吧。阮元听旨,江西巡抚一职,即日着阮元补授!阮元,江西新职,你可否胜任啊?” “臣……臣接旨!只是皇上,臣愚昧,如今竟尚不知,江西现下竟有何事,能令皇上如此担忧呢?”阮元当然清楚江西新职,自己不得不接,但苦于不明就里,还是主动向嘉庆问道。 “你看看这封奏折,就明白了。”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将先前受到的折子放在了桌案之上,道:“江西巡抚先福,先前得到奏报,江西境内,有人私结会党,似有谋逆之事,但先福……朕也知道,他用兵捕盗,全无所长,这所谓会党在哪里,有多少人,他一点也说不上来。朕想着如今江西,自是紧要之地,自然需要一位可用之人,前往巡抚,滑县、林清之事,朕经过了一次,也就罢了,但是,朕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现下朝廷里,有些人实在是让朕失望了,朕之前又怎么会想到,这大逆之中的一个,竟是豫亲王府的属人呢?恒丰糊涂如此,温承惠无所作为,吉纶都得到百姓上报了,居然还对那些贼人熟视无睹!朕严惩他们,也是他们难辞其咎!阮元,你到了江西之后,务必严加查访,若是果然有人图谋不轨,务必及早纠查,不得使其酿成大祸!若是你上报并无会党,可日后江西竟有人谋逆,那朕对你也绝不容情!” “回皇上,臣……臣自当尽心查访,对谋逆之人,绝不姑息!”阮元听着嘉庆之语所言三人,竟都是那日德风楼之会与自己共饮之人,既然除了金光悌已逝,其他三人都已被嘉庆严惩,那么嘉庆在此时一并说出三个人的名字,自然是他已经知晓各人之间或许有过一场聚会,想要借此敲打自己了。想到这里,阮元也是汗流浃背,当即对嘉庆表态。 “阮元啊,自你上次出京到现在,快两年了吧?”不想严词训喻之后,嘉庆的态度竟又缓和了下来,向阮元道:“其实朕原本的意思,也是你可以多留在淮安几年,若你有长久之策,朕让你办。但如今的形势,江西比漕运更需要你啊。这样说来,却也是朕的不对,要是朕果然能成一代明君,滑县、江西,怎么可能成了这个样子啊?只是这些时日,朕回想去年河南旧事,却也是更加不解了。去年河南大旱,朕清楚,所以朕如数发放了赈粮,责令各县速速赈济,滑县当时灾情没那么重,所以朕定了缓征田赋,至少去年一年,他们不用交税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朕也时常扪心自问,朕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可朕思来想去,这些办法都是祖宗之法、先贤遗教,哪里有错呢?阮元,朕素来知你学问,那如今这样的事,你且说说,究竟有什么根治之法呢?” “皇上,如此之事……”阮元看向嘉庆时,心中却也恻然,只觉五十五岁的嘉庆须发之间,已经渐渐出现了斑白,嘉庆素来雍容和善,可这时他的眼神之中,却尽是疲惫之色,疲惫之中,又带着几分诚恳,看来这一次,嘉庆也是真的不清楚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之后的世道了。想到这里,阮元也只好将自己所思一一言明,道:“臣想着根本而言,还是如今天下生齿日繁,天灾又甚于往日,是以一旦有灾,受灾之人往往数倍于前。而朝廷需用的赈粮,自然也要翻倍,所以往往会出现朝廷竭力放赈,可百姓犹有不足之事。尤其去年江淮河南,春耕便即不行,又何谈收成呢?百姓之所以相信那许多无稽之言,也是因为旱灾深重,年内之事,尚且无着,又何谈明年后年呢?如此心绪之下,便极易铤而走险了。所以臣想着,若是旱灾不能根绝,那也只好在救灾之法上加以变通,凡大吏赈灾,需落到实处,严查属吏,亲自查访赈粮是否足数,大吏能够尽心,自然会有绅商助捐,朝廷再予以援助,如此便可……即便不能根绝百姓疲弊之苦,总也能让更多人得到实惠了。” “阮元,你今日所言,确实不错啊。”嘉庆也感慨道:“现在多少政事,不都坏在一个因循疲玩上吗?若是这京中禁军,能够稍有一丝护卫社稷之心,又怎会如此庸劣呢?朕也已经决定了,从明年开始,每年至少阅兵一次,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怎么会勤于职分啊?”嘉庆在位最后六年,共计阅兵五次,对健锐营、火器营均能严加督察,可即便如此,京师禁军的改善依然有限。 “还有,臣在直省,与民间生员多有交往,臣也清楚,其中必有好为空言,徒慕虚名之辈,可愿意直言时弊,尽心献策之人,却也不在少数,还请皇上宽仁为念,对上言之人,多所宽慰,即便偶有上奏之人所言滞涩难行,也至少……至少请皇上不要问罪于他们。”阮元又补充道。 “上言之事,朕自会详加披阅,若是可行,朕自会下部议行,若不可行……朕驳了便是,但若是言语果真妄诞……也罢,非根本之事,朕不问罪。”嘉庆沉思半晌,如此答道。嘉庆最后在位之年,上言朝政者并不算少,多有意见可以被嘉庆采纳,但即便如此,也确实有不少御史言官之语被各部驳回,甚至有少数官员因言语涉及八旗生计、汉臣任用,与嘉庆相抵牾而被降职者,不过嘉庆也并未对他们动刑下狱。(终嘉庆一朝,因“言语悖逆”而被处死者,现仅见嘉庆十九年万永福一例,万永福假托圣人代言,又论及当立太子,不宜祀关公等事,而被定为悖逆绞决。) 看着嘉庆言语尚属宽和,阮元也取出一封奏折,向嘉庆道:“皇上,臣前来之时,念及三进漕粮尚有可虑之处,眼下直隶水道,或可于部分要道暂行转运之法,以纾缓南漕民力,臣将此法详录献于皇上,若有可行之处,还望皇上恩准。” “好,朕收下了,你这眼看就要离任了,还能最后上一道疏,朕是该放心了。只是……”嘉庆回想着方才言语,也隐隐发觉,阮元本就是忠于朝廷社稷之人,自己以恒丰等三人之事提点于他,却也是有些画蛇添足了。想到这里,便也对阮元道:“朕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杭州的时候,就校订了《十三经注疏》,成《校勘记》一部,你家中又有十三经旧版,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翻刻。经过去年这一难,朕自然也清楚,教化之事,更需要朝廷有所作为。既然如此,朕也给你一个机会,若是到了江西,你能尽快剿灭逆党,使江右安定,你自可在南昌开工刻版,重修十三经,如今朝廷想要重整教化,少不了你这番功夫啊。” “皇上如此器重于臣,臣自当悉心抚赣,重刻十三经,以谢皇上厚恩!”阮元自《校勘记》成书之后,便一直考虑翻刻《十三经注疏》,可前后十年,海疆多故,身遭贬谪,漕运履受掣肘,修书一事竟是无能为力,这时嘉庆竟然主动同意了他修书之事,自是激动不已,连忙谢过了嘉庆。 第四百一十章 离别之时(上) 出宫之后,阮元也找到了桂芳,将漕运之事与他做了交接,但漕运政务纷繁,一时却也不能尽数相告,无奈之下,阮元也只好议定归程之上,再行将漕运关要之处录下转交桂芳。正好这一日,那彦成入京述职,也正在部院之内与升了礼部尚书的胡长龄谈天,阮元和桂芳也一并到了礼部院中,同学师生四人难得相逢,也相互聊起数年来京中京外旧事。可是说起滑县之役,那彦成却也长叹了一口气,对阮元道: “伯元,我又何尝不知,滑县那许多从逆百姓,大多本也是无知贫民,只是一时受人蛊惑,方才铤而走险呢?所以总攻滑县之前,我连续三次遣人到滑县城下,一再劝说他们归降,可最终却……也是将近两万人啊。我知道,其中大概三分之一也是受人裹挟,可剩下的,是真的拒不投降,竭力与官军死战,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或许不知,我额娘这几年年纪大了,也信佛,为了滑县这一仗,额娘和云仙终日吃斋祈祷,只求为我消除罪孽,我看着她们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可我……或许也是我能力有限,救不下那么多人了。伯元,如今我想起玛法临终之托,每日也是惭愧啊。” “伯元,东甫遇上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不清楚还有什么办法了。”胡长龄也感叹道:“我也清楚,那天理教每日宣讲之语,便是天劫将至,与官府相抗,便是应劫,便能入什么真空之乡,百姓受了这等蛊惑,许多人果真便不肯听官军劝降,最后就……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是我们文治之人,教化不足之故啊。” “教化之事,咱们自然要尽力为之,可我还是想着,去年这一次,有这么多百姓竟公然与朝廷相抗,还是因为他们大多贫困,生计艰难,日子看不到希望啊。”阮元一边感叹,也一边对身旁的桂芳道:“香东,漕帅之职,虽说不涉治民,可漕粮督办,亦与百姓相关,若你做漕帅的能够严查帮费,如数清点漕粮,使之无失盗之虞,百姓加耗,自可减去不少,我这粮船量米捷法,已经刻在漕院之外石壁上了,剩下的,我再为你详加解释一番,你到了淮安,照着我的办法去做,应该不难。只是剩下的漕运积弊应该如何查办,也只能由你多加筹划了。” “老师,学生这次督漕,自然……咳咳……自然尽力为之。”只是桂芳这时看起来却似有些疲惫,看来癸酉之变后参与军机,事务繁忙,他的身体已然不如往昔。 “香东,若是身子不好,还是安心先行调养才是,漕运更革是长策,不急于一时的。”阮元清楚桂芳虽是觉罗,可家境本不宽裕,也是自幼刻苦读书学习,积极参办政事,才有如今地位,是以看他体弱,也当即宽慰于他。 “伯元,你这次南下,我也一起随行吧,这样一来,我还能少寻条船呢,你说如何啊?”这时,胡长龄竟突然对阮元如此说道。 “西庚兄,你这……你不会是要致仕吧?”阮元看胡长龄模样,依稀猜出了他的想法,也当即对他劝道:“西庚兄,你如今已经是六部尚书了,咱们几个己酉科的朋友,除了东甫,也就是你做到一品了,你这为何……为何就要弃官不做了啊?” “伯元,你怎么忘了,我也比你大上整整十岁啊。所以几日之前,我便向皇上上了致仕折子,这两日我把礼部的事交割完毕,也就该回去了。”胡长龄也不觉叹道:“我是真的年纪大了,这些年虽升了尚书,也清楚力不从心了。若是我继续待下去,那才是尸位素餐啊。哈哈,想起咱们几个刚刚中进士那会儿,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如今,二十六年过来,我也真的老了啊,伯元、东甫,你们也……看来,以后的天下,是香东他们的天下了啊。” 只是想着二十年来,虽竭力任官治民,天下之状,改善却仍属有限,还出了天理教这样的事,阮元和那彦成心中也是各自叹息,不知前路竟会如何。 这日阮元结束了朝廷公务,方才回到衍圣公府,只见病榻之上,孔宪增面色苍白,双目无力,一旁侍奉的孔璐华望向自己时,神色亦是黯然,却也清楚,孔宪增染疾已深,或许过不得几日,便也是大限将至了。心中酸涩,忙轻趋到了卧榻之前,对孔宪增道:“岳父大人,小婿来迟了,小婿无能,公务不能及早清办,以至于今日方才重见岳父,还……还请岳父见谅。” “伯元,真没想到啊,嘉庆元年杭州一别,如今时隔十八年,你我这一见,竟是生离死别啊。”孔宪增看着阮元神貌,也清楚他多年为官,尽心公事民情,面色亦是憔悴,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山东学政了。便向他宽慰道:“不过,我把璐华嫁给你,如今想来,也是幸事啊。璐华嫁了你十九年,你们夫妻二人,一直琴瑟相谐,她出嫁的时候,我总是担心她身子不好,万一染上什么病痛,可如何是好啊?你悉心照料璐华十九年,倒是……倒是我这个做岳父的要感谢你才是。而且,你为官事迹,璐华平日来家信也都和我讲了不少,你安抚浙江,百姓太平,督办漕运,能解民困,修书兴学,恩惠后世,应该说……能做你的岳父,是我最得意的事了。” “爹爹,您要是累了,就好好歇息,我和夫子这几日,都会陪着爹爹的。”孔璐华看着父亲病危之状,也不觉啜泣道。 “璐华,伯元毕竟是朝廷命官,爹爹看来,还是公事为重啊。”孔宪增却对孔璐华笑道:“方才,朝廷里来的人也告诉我们了,伯元这也要尽快南下江西,去接任巡抚了,伯元这也加了光禄大夫,如此说来,皇上……皇上自然会继续重用伯元了。伯元,这几日有璐华回来陪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把京里的事办完,就赶快南下吧,切莫……切莫因为我的身子,真的让江西出了乱子啊。” “岳父……岳父如此体谅小婿,小婿实在惭愧……”阮元眼看孔宪增对自己依然信任有加,一时心中难过,竟也落下泪来。 “伯元,其实我也知道,你啊,还是太要强了,有些事,你来求爹爹,求庆镕,我们都会帮你的。”孔宪增又对阮元安慰道:“我明白,你平日虽有养廉,可修书救灾,办理公务,开支却也不少。我也清楚,你绝非贪婪之人,朝廷的钱到了你手里,你每一分花得都用到了实处,百姓因你而受实惠,后学因你而能成学,那你用钱之事,就不用拘谨了。我也清楚,我孔氏一门,虽为圣裔,却也是与外人一般的肉体凡胎,或许本也不比外人高贵到哪里去,可是我们孔家,坐拥良田万顷,子弟不耕不织,便可安享家财,衣食丰足,平日想起这些,我……我也很惭愧啊。所以我也告诉庆镕,若是你需要用钱,我孔家必竭力相助,如此,咱们这些余钱,也算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啊。” “岳父……小婿谢过岳父。”阮元伤感之下,也答应过了孔宪增。 随后,阮元也在衍圣公府住了三日,待胡长龄交割了礼部事务,便也与胡长龄、桂芳一并乘船,南下淮安、扬州,准备前往江西去了。船行方至山东,孔宪增的讣告便即到了阮元舟中。 而阮元将要收到的讣告,却远不止这一份。 七月之时,阮元在淮安与桂芳交割了漕院印信,便即继续南行,可桂芳这时已然有疾,入淮之后,不仅未能治愈,又染上了江淮疫病,竟然就此一病不起,英年早逝。次年,胡长龄也在归隐通州之后,患病去世。 桂芳去世之后,嘉庆只得再改任李奕畴为漕运总督,李奕畴办事尚属认真,一连数年,漕运皆能足数。但李奕畴比阮元年纪大得多,因年迈之故,始终无力更革漕运积弊。阮元整顿漕运的理想,也就这样无疾而终。 这日阮元在扬州与胡长龄告别,自送他东向通州而去,自己则登了岸,与孙星衍、焦循在家庙会面,一并去了盐运使衙门。盐运使阿克当阿告诉三人,经过两年刊刻,这时《全唐文》已经在盐运使衙门刻版完毕,即将刊行。《全唐文》共计一千卷,其中收录了唐朝及五代文章一万八千四百八十八篇,囊括作者三千零四十二人,实为清代总集编修一大成果。阮元作为总阅官参与其中,也为如此巨著尽了心力。此外,念及这一年江淮大旱,扬州也出现了不少灾民,阮元也向扬州府捐献了二千两银子,以供施粥之用。 回到家庙之中,阮元也时隔七年重新见了杨禄高一面。得知阮元早已官复原级,而且重得嘉庆重用,杨禄高也是老泪纵横,连声感叹阮元之不易。阮元也劝杨禄高安心调养,以度余年,只是阮元却也清楚,杨禄高已然年近八旬,病骨支离,这一次与他告别,只怕也是诀别了,想着童年之时,杨禄高带着自己走街串巷,为自己指点扬州风景时的快乐,心中也不觉伤感万千。 第四百一十一章 离别之时(下) 只是即将与阮元诀别之人,尚不只杨禄高一个。 “伯元,这《全唐文》已经检修刻版,我在扬州的事也就办完了。”这日阮元也请了孙星衍和焦循回到家庙,与他们一叙赴赣之事,可孙星衍却是神情黯然,对阮元道:“过几日,我也就要去江宁,安享余年去了。至于入幕,哈哈,我这两年漕运之上,也和你一同北上跑了一趟不是,你觉得我现在这身子,还能做什么事啊?以后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办吧,你已经加了光禄大夫,我想着只要你江西一任,果然有所作为,那过不了一两年,应该就能升任总督了,到时候,愿意来你幕下办事的人,还会少吗?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啊,是真不适合再去入幕了。” “渊如兄,若是如此,小弟也不能强求。若是小弟在南昌有不解之事,小弟还是想着可以寄信过来,请渊如兄赐教。”阮元清楚孙星衍之言绝非托辞,便也只好答应了他。 “伯元,有件事我可得跟你说一声啊。”孙星衍却对阮元笑道:“你在淮安的时候,有个经常到你府上讲论学问之人,叫包世臣,你可还记得?如今你离了漕运,他也去清河给黎总河做幕僚去了。听说,你和黎总河半年之前,尚有一番过节啊?” “多谢渊如兄提点了。”阮元却并不在意这些,笑道:“其实我与黎总河,说是有过节,不过是职分不同罢了,慎伯那个人素有经世之念,黎总河治河之才,我也是清楚的,他去黎总河幕下,是人尽其才啊,这样看,南河也终于要安稳起来了。”说着,阮元又对焦循问道:“里堂,我记得你治《易》至今,也有十年了,你这《易学三书》,不是前些时日也已经著成了吗?接下来,里堂又有何打算呢?” “伯元,这治易一道,我自忖未足,《易学三书》虽然已经修成,可还是想着重新修订一下。至于以后,我自思国朝这许多年来,讲《孟子》者虽多,然皆有未精之处,若能再成一部《孟子正义》,我这一生却也无憾了。”在焦循心里,著书之事却是比入幕更加重要:“伯元,你能做个好官,我这个做姐夫的,也从来以你为荣,只是我这种心性,外出入幕……还是算了吧。雕菰楼风景你也见过,外依北湖,内凭独楼,以度余年,何其快哉啊?” “里堂,若是如此,我自然不该强求于你。英尚书在京城还和我提起过你呢,每次说起你不仕之情,他也自觉有失。里堂,以后若有余暇,也给英尚书多去去信吧,他这十几年过去了,还一直记得你啊?”阮元清楚焦循心意,也只好放弃了再请焦循入幕的想法,只是将英和之言转告于他。 “伯元,我……信我自会写的。其实我知道,我……我也对不住恩师。”焦循感叹道。 “好啦,伯元,这些年下来啊,虽说不快之事多了些,可以后的路,还是要一直走下去啊。我当年曾经听你说过,你为官之初,本念便是若自己能做个好官,至少天下也就少了一个贪官污吏。哈哈,可如今呢?你治一省,则一省百姓因你而安定,你赴一地,则一地后学得你之提携。你对这天下的影响,难道还小吗?”孙星衍看着几人模样,深知如今形势,慨叹亦是无用,便主动向阮元鼓励道:“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爱读书,也想着能够尽数贯通圣人之言,以圣人之言用于实处,方不负我一生修书治学。可我运气就没你那么好了,考中进士就晚了十年,后来……也终是有心无力了,所得施政之处,不过道府,也不知百年以后,还有没有人记得我这个区区道员啊。所以伯元,无论咱们以前有过什么,我心里还是羡慕你的,你是能办大事的人啊。伯元,我这就要走了,可还是有两件事放心不下,还是想着,再嘱托你一番,去了南昌,可不要忘了啊?” “渊如兄,有什么话,小弟能办下去的,一定照办。”阮元坚定地对孙星衍答道。 “我知道,你这回扬州一趟,还能捐两千两给百姓施粥,你这心里,一定是有天下苍生的。”孙星衍也点头道:“只是如今时节,连年大旱,要么就是先前几年一般,暴雨不止,百姓所需要的,可比你施一次粥要多啊。我也清楚,现在很多府县,不是不愿意放赈,而是担心连年开仓,府库有所不足。但你去了江西,可千万不要这样想啊,若是江西还有灾荒,定要足额放赈,若是百姓果然受赈不足,再有滑县之事,积贮余粮,又有何意义呢?百姓连今日能不能过去,都已经没了希望,你要如何让他们再去想明日的事呢?” “渊如兄所言不错,小弟赴赣之后,自然会严查官仓,妥为备荒之事。”阮元听从道。 “还有就是,我这里刻了一部《唐律疏议》,这是样书,你走的时候,我把全书给你,你也带着。”孙星衍一边说着,也一边从身旁包裹里取出一册书来,阮元取过这册《唐律疏议》,一看便知,其上文字开阔舒展,乃是元时所遗刻本。孙星衍也感叹道:“我为官一生,自觉有成者,无非刑狱、水利之事,治狱一道,我也一直想着,能成一部《大清律疏议》该有多好,可惜精于刑法之人不多,我始终未能寻得同修之人,也就罢了。这部《唐律疏议》我用的是家中元刻本,最为精当。想唐宋以来,至明代而法律大变,轻其所轻,重其所重,我一直以为不然,轻其所轻,则轻罪易犯,重其所重,则多有蒙冤而不能平反之事,其实不便之处甚多。你抚赣之后,自是需要依律断案,可也该参考旧朝之律,取其精华,务使断案之时,精当公平才是啊。”阮元当然清楚,《大清律例》大半沿袭之前的《大明律》,孙星衍以为明律有失,本也是对清律颇有不满之处。 “渊如兄所言,小弟记下了,小弟这次南下江西,自然清楚所断之案,是不会少了。小弟自当详查实情,从轻处断,务使刑案之事,得以公允。”阮元也接受了孙星衍的建议。 阮元又在扬州盘桓了两日,便即与孙星衍和焦循道别,乘船沿江南下,八月之初,便即到了南昌,正式接任了江西巡抚之职。 阮元抚赣之后,很快便即发现了所谓“会党”,原来是余干之地,有一游方闲人胡秉耀,以“反清复明”之名,将当地农户朱 毛俚充作前明后裔,对外空授官职,实则骗取钱财。阮元得讯之后,也当即前往余干清剿胡秉耀一行,很快将他们全部擒获。这时胡秉耀集会不过一年,为之所诱参与其间者不过数十人,全然不成气候,便被阮元剿灭。 紧接着,阮元也相继发现了大规模发动乡民结拜的钟锦泷,假托“天地会”之名,实为勒索百姓,骗取钱财的钟体刚等人,也将他们一一擒拿。眼看阮元上任不过两月,便即多有破获,嘉庆自然大喜,决定加授阮元太子少保,赐单眼花翎。为此,嘉庆也数次告诫群臣,言及去岁林清一案,若能如此早办,何致酿成大事。 对于所擒拿的犯人,阮元也进行了区别处理,虽言明胡秉耀、钟体刚等人有自称“反清复明”,自立“天地会”之事,却也将各人实际的骗取钱财行为在奏折中详加说明,以示“会党”之名不过各人狐假虎威之举,其实则在财货。正因如此,几起“会党逆案”,阮元所擒捕者不过二百余人,胡秉耀一案最重,也只有十七人处了死刑,钟体刚案处决三人,其余各案大多只首犯处死,而江西民间却渐渐安定了下来。阮元也将处决百姓的代价,降到了自己可控的最低范围。 第四百一十二章 宫保阮元 随着阮元对民间的整顿,江西日趋安稳,不知觉间,已是嘉庆二十年之春。这一日朝廷加封阮元的圣旨也到了南昌抚院,阮元正式受封太子少保,接下了嘉庆赐下的花翎和翎管。此外,因阮元多年办事辛劳,素有功勋,嘉庆也格外开恩,加授谢雪为宜人,自刘文如受封后十年,谢雪终于也有了命妇之位。但嘉庆下旨加恩之际,却也继续告诫阮元,务要将朱 毛俚抓捕到案。先前阮元捕拿胡秉耀之时,朱 毛俚已然潜逃,从此不知所踪,看来经过滑县之役,嘉庆对于民间谋反之事,尚是心有余悸。 看着阮元收了花翎,似是轻松了不少,杨吉也在一旁对阮元笑道:“伯元,真是没想到啊,你说谢小夫人当年刚来咱们家的时候,看了我们,害怕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可如今呢?也有了五品身份了,唉,也是十九年过来了,你看我这头发,也都白了不少啊。” “哈哈,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啊?”阮元果然尚是轻松,也对杨吉笑道:“月庄和书之本是一样,都是咱们家人,福儿生得还早,却也不该……或许也是我的错吧。”他自然清楚,谢雪当年因为误交奸人,一时险些酿成大祸,是以之后数年,孔璐华便只为刘文如上报了宜人之事,将谢雪封敕推延了下来,又加上自己守制、贬官之事,根本没有机会替谢雪再要一份封赏。这一次自然也是自己平盗有功,孔璐华借机提出了这个建议,嘉庆方才允准了。 “不过还有件事,伯元,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就没在乎过呢?”杨吉这时却忽然对阮元道:“皇上诏旨中所言那朱 毛俚,咱们从去年九月就开始剿捕,这都快半年了,也没见到他人影。皇上为了这件事,下旨给你也好几次了,可对这朱 毛俚,你怎么……感觉你一点都没有认真剿办的意思啊?” “杨吉,那朱 毛俚不用抓的。”不想这时阮元却道:“咱们抓捕胡秉耀的时候,早已将他们内情问得清楚,这朱 毛俚是什么人啊?其实就是余干乡下一个普通农民,和什么前明后裔一点关系都没有,听他们说起这朱 毛俚样貌不过平平,混在人群之中也找不出来的,又是个自幼失学,不通文字之人,这样的人我抓与不抓,又有什么区别啊?” “伯元,这……”杨吉似乎还是不能理解。 “我不再加强剿捕,原因有二。”阮元见他不解,也只好继续解释道:“第一,这 朱 毛俚本人,全无谋逆可能,之前他们之所以集会谋乱,指使谋划之人,全是胡秉耀他们,这朱 毛俚什么都没做,可见不过是个傀儡。既然他再无危险,那多花力气剿捕这么个人,得不偿失啊。第二,正是因为这朱 毛俚太普通了,所以就算咱们大力搜捕,又有谁能保证一定将他捉出来呢?到时候多半是真朱 毛俚全无所获,却有许多无辜百姓被当成了朱 毛俚,竟而遇祸,难道那样的情况,是你我所愿意看见的吗?既然江西大局已定,那还不如继续搜捕那些结伙为盗之人呢,那不是更重要吗?” “原来如此啊,伯元,这样一来,或许江西还能更加太平呢。”杨吉听了阮元分析,也对他点头称许道。 “只是……杨吉,还有件事需要告诉你,你这几日……先回一次扬州吧。扬州那边来了信,杨叔他……若是四五日内你能回去,说不定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呢。”不想阮元说完江西政事,竟忽然对杨吉说起杨禄高的事来,听着杨禄高已然重病垂危,杨吉却也吃了一惊。 “伯元,这……要是果然如此,我和杨叔认识三十多年了,早就把他当做亲叔叔了,这一趟,我得过去。”只是说起日程,杨吉却也有些担心,问道:“可是伯元,若是杨叔的病真如你所言,我这……这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不想阮元却坚定道:“杨吉,你还记得八年前我居家守制之时造的红 船吗?这几年下来,沿江已经有不少客船用了我当时旧式,江西现下就有一种船,叫做‘沧江红’,我今日就派人和他们说一声,为你备一条船出来,这种船从南昌顺水东下,只需三天,就可以到扬州了。你自去准备,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三天?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杨吉听着阮元之语,虽从不相信一艘客船可以三天由赣入扬,却也有了几分信心,当即辞别了阮元,准备临时归扬事宜去了。 之后,阮元也一直没有抓到朱 毛俚,为此嘉庆也一度下旨训斥阮元,让他加紧搜捕,但阮元清楚江西实情,并未改变既定方略,很快又有曾文彩、卢太文等盗匪团伙被阮元清剿。久而久之,嘉庆眼看江西成规模的“会党”俱已消失,才终于安下心来。 仲春之时,南昌知府张敦仁、南昌知县陈煦、贡生卢宣旬等人听闻阮元有《十三经注疏》宋版之事,且有意重新刊刻之后,相继来到抚院拜访阮元,询问可否开工刻版,阮元想着江西已经渐渐安定,民生已足,当思文教,便也同意了三人之邀,选定了南昌府学作为刻版之处,由南昌及附近府县招募刻工,阮元则尽出自己家藏旧版,不足之处,亦高价向苏州等处藏书人家购来旧版补足,又将自己定稿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一并取出,附在经文之下刊刻,正式开始了重刻《十三经注疏》的工作。 而嘉庆二十年初春,江西也难得的迎来了非常均匀的降雨,全无大旱大涝之象,或许是个不错的年份,这也让阮元更加安心。修书之余,阮元也再次清查了江西仓库,发现原本八十三万的亏空,只剩下十万两尚未补足。阮元也因地制宜,定下“以交代为盘查”、“以比较验弥补”二策,每次钱粮入仓,则需当即清点,上报后还需要和历年钱粮征收之数相对比,确认有无亏空。此后,各地弥补亏空之数也要详加对比,如此更易看出何处认真清点钱粮,何处可能存在有意偷漏,多方比照之下,假公济私之事自然渐渐消弭。 不过嘉庆一朝,天灾频繁甚于往日,即便一二直省风调雨顺,也总有些省时运不济,大有之年难得一见。这一年的甘肃,就意外出现了数月不雨的情况,眼看田地大半将要绝收,陕甘总督那彦成也当即召集本省藩臬道员,齐聚兰州,向他们宣布了赈灾之事,道: “你等这次来兰州一次,有些事却需要清楚,今年咱们甘肃数月不雨,大旱在即,你们下面,也已经有不少府县报了灾歉情况上来,今年这个样子,只有朝廷放赈,咱们方才可以渡过难关了!我已经上疏皇上,若无差错,赈银下个月就可以到了,到时候,你等务必尽心放赈,不可于赈银之中有所亏漏!如今天灾不断,百姓本就困于生计,这次大灾,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嗷嗷待哺,你等务要明白,若是有人从赈银中私自克扣,那便是于百姓口中夺食,那是丧了良心之事!就算你等抱着侥幸之心,想着万一你等克扣不被发现,自可安然无事,可你们也要想想,你们就不怕你们自己子孙,日后因你们这丧尽天良之行,竟受到报应吗?!”那彦成之母这时年事已高,虔心礼佛,故而那彦成言语之间也受了母亲影响。 众官员纷纷应过,那彦成也便让几个道员各回驻地,准备接受赈银了。只剩下一个人却迟迟留在总督府中,似乎不愿离去。那彦成看他模样,知道是甘肃布政使陈祁,便也主动向他问道:“陈藩台,皇上已经准了咱们赈银,那后面的事,也就多劳烦你了,怎么,看你样子,今日竟似有些话,要单独与我说不成?” “那爵爷,下官赈灾之事,自然会尽心去办。”这陈祁回过身来,对那彦成也是异常恭敬,可即便如此,陈祁却又补充道:“只是……那爵爷,方才您那番话,下官听着,虽为公允,其实不妥啊。”那彦成因滑县之役有功,被加封三等子爵,故而陈祁以“爵爷”称之。 “有何不妥,你且说来看看。”那彦成自也客气,道:“还有,以后也不用叫我爵爷,只称总制便是。”他这样说,也是因为自己所封子爵与祖父阿桂公爵相去甚远,自觉惭愧。 “是,那总制,其实下官之前便在甘肃做过官,所以这甘肃官场赈灾的风气,下官是清楚的。那总制,您这陕甘总督做了六年,一直并无重灾,是以有些事情,总制未必比下官清楚。”陈祁依然十分谦敬,对那彦成道:“那总制,下官嘉庆初年,就做过甘肃的道员,所以下官明白,这赈灾之事,分发钱粮,大半需要吏员来做,只是本省吏员……其实早在下官做道员的时候,就已经多有入不敷出之事了。” “入不敷出……这个其实我也清楚,别省吏员,也有许多疲乏之人。但究其根本,还是这些年人口众多,天灾不减,是以粮价贵了,粮食一贵,其他许多生计之用,自然也贵了起来,并非一时可以根治之事……陈藩台,你是想说,这吏员入不敷出,便会在放赈中牟取私利,是吗?可即便如此,甘肃这几年亏空也不好补,藩库应该也没有多少银子可以给他们吧?不然,我自己出一万两银子,给这些吏员贴补家用,但咱们这次赈灾,必须严令下属吏员,不可侵贪朝廷的救灾赈银!你意下如何?”那彦成却也清楚吏员实情,于是定了一个折中方案,向陈祁问道。 “可是总制大人,依下官之意,这一万两不够啊?”陈祁犹豫道。 “那按你的意思,这剩下的钱……”那彦成沉吟半晌,回想着陈祁前后言语,忽然明白了过来,言语当即严厉,对陈祁道:“陈藩台,你的意思难道是……让我从朝廷赈银里出钱补贴下吏?我方才议事之事,已经言明今年赈银,务必用到百姓衣食之上,怎么?我先前说的话,你竟要让我食言不成?” “总制大人,这……有件事您或许不知。”陈祁看那彦成言语强硬,只好劝道:“下官以前在甘肃做官时,知道这里规矩,发放赈粮赈银,省里上报预期数额之时,是要额外再加一部分的。譬如今年,咱们上报的是请求放赈一百三十五万两,实际上下官藩司估算,就是一百二十万两,那多出的十五万两,本来就是给这些吏员准备的。” “陈祁,本官方才也说了,专款专用,你请拨一百二十万两也好,一百三十五万两也好,这笔钱,是给百姓施粥放赈的,不是给吏员私下使用的!”那彦成听着陈祁依然不愿改变心意,便即对他怒道:“更何况,你报了一百三十五万的赈银,那这笔钱,咱们就不能私下取用,你所言拨出赈银以济下吏一事,大违朝廷法度,绝不可行!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今日你我言尽于此,你就回去吧!” 说罢,那彦成也不再看陈祁一眼,便即回到内厅去了。只是陈祁面上却似并无忧惧之情,而是异常从容。或许,那彦成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东北屯垦计划 与此同时,阮元的奏折也到了京城,嘉庆如同往常一般,召集军机大臣商议阮元赔补亏空之法,究竟能否施行。只是这时军机处中,因先前人事变动,也只剩下了董诰、托津、卢荫溥三人。嘉庆看着阮元奏折,也对三人说道: “阮元这份折子,你等也都看过了吧?朕以为这两策确实可行,以交代为盘查,钱粮入仓之时,便要求实无隐,这件事,下面督抚早就该做了!这次也传诏下去,入仓盘查,不得怠慢!至于这以比较验弥补……朕却以为尚有一处不便,若是各省府县唯求比较之数,只怕许多下吏又会为了充实仓储,而对百姓课以重赋了。但是也算可行之法,一并传诏,令各省施行吧,只是后面需要附上一句,令各省督抚严查比较之事,若是有滥征钱粮,明显超过额定之数的,一概严惩!怎么样,你们三人还有何异议?” “皇上,这篇折子臣等都看过了,确实可行。”董诰眼看嘉庆也没有其他意见,便如此答道:“不过今日另有一件要事,吉林将军富俊到了,听他之言,似乎对于吉林屯垦一事,尚需向皇上禀报,皇上您看……” “也好,阮元这赔补亏空二策,你等再斟酌一番,便即拟旨过来吧。”嘉庆这时考虑到八旗生计问题,对于吉林的开垦之事,显然比之前更加上心,便也先让三人退下,道:“快宣富俊进来。” 过不多时,吉林将军,已然六十七岁的老臣富俊进了奉三无私殿,向嘉庆拜倒。嘉庆也主动向他问道:“富俊,你最近几篇折子朕都看过了,你的意思,还是吉林可以寻出大片土地,用以开垦耕种,是吗?而且,你认为眼下吉林人心未定,不宜募民北上,而是应该先行遣官兵加以屯垦,朕记得没错吧?” “皇上,这正是奴才之意。”吉林将军属于武职,是以富俊便依武官例自称:“三年之前,皇上便即下旨,在拉林河进行屯垦,可是三年过去了,拉林河几乎就没有被开垦多少土地。奴才上任之后,也对吉林各处详加勘探,其实拉林河土地确实不适合耕垦,但即便如此,吉林可以耕垦之处却不止拉林河。奴才等详加探访,现下议定,可以在双城进行开垦,那里土质肥沃,土地平旷,是绝佳的垦荒之地。” “既是如此,朕也再给你些时间,你去双城试试吧。”嘉庆也点了点头,道:“但你又说,眼下形势,屯垦比招募八旗开垦更加方便,可朕计划这吉林垦荒,本来就是念着八旗生计不足,想着迁一部分京旗回去,帮他们改善生计的。若是屯垦,这……对于京中八旗而言,用处不大啊?” “皇上,奴才也向盛京的八旗询问过,即便是盛京八旗,现在愿意北上开垦的人都不多。”富俊也向嘉庆答道:“奴才想着其中缘由,其实眼下虽然多有人称吉林土壤肥沃,可以开垦,但究竟应该开垦何处,尚无定论,能否有效开垦大片土地,现在也未见实行,如此情况,旗人不愿北上耕垦,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这两年冬天天气严寒,吉林其实不宜过冬,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奴才也清楚,眼下吉林流民,皇上虽有禁令,却也……禁不得了。若是流民耕垦数年,无有收成,他们必然和当地旗民发生冲突,到那时吉林恐怕也不会太平。是以奴才之意,便是先予以示范,先行派遣八旗官兵,再征一批流民,在双城开垦,这样流民有旗兵看护,也不致为乱,以后只要双城的地能开垦出来,便可以给旗人信心,告诉他们,吉林有可以耕垦的土地,到那个时候自然也就有人愿意北迁了。” “你这番规划,朕听来也有道理啊。”嘉庆自己对于吉林何处可以开垦,心中并无明确主张,也只得依富俊自行垦荒去了。只是即便如此,嘉庆对于富俊的开垦计划也没有绝对信心,只好又向他问道:“这样吧,朕给你一些时间,你先去双城试试,若能开垦出土地,自然是好,可若是不能呢?朕……朕不能一直让你在那一地尝试啊,要不,你也说个年限,大概需要几年,这双城垦荒能有成效呢?” “三年。”富俊当即答道:“回皇上,双城之地,先前至少数百年没有经过开垦,所以需要时间固土、试种。奴才请求皇上,将吉林将军一部兵马,暂时改驻双城,与奴才一并屯垦,若三年不成,奴才甘受责罚!” “那……你且去吧。”嘉庆也同意了富俊的规划。 从嘉庆二十年开始,艰难的东北屯垦缓缓拉开了帷幕。 南昌府城的西北一侧,是南昌最为著名的章江门,章江门外,便是浩荡奔腾的赣江。赣江在乾嘉之时,东北通过鄱阳湖连着江南,西南则可以一路南下,在大庾岭改走陆路进入广东,随即前往广州,这时江南丝绸、景德镇瓷器、福建茶叶,便有不少借由此路南下,一路销往海外。正因如此,章江门外这时也最是繁盛。不觉之间已是初夏,孔璐华在京中结束了治丧之事,便也一路南下南昌,这日正好抵达章江门码头。阮元早已得了消息,当即出门迎接。 阮家一行抵达码头,便即登岸,阮元眼看前面一位贵妇缓缓立舟,走向自己,自然便是孔璐华了。只是看着这时的孔璐华,从容温柔的面颊之下,却也依稀带上了几分忧愁。向孔璐华身后看去之时,阮元也是一阵欣喜,原来杨吉也登上了这条船,和孔璐华一并回了南昌。只是阮元定睛一看,心中却也忽然涌上一阵酸涩,只见杨吉头上,这时已缠上了一片白布。 “杨叔……”想着自己少年之时,杨禄高对自己的悉心呵护,自己离扬之前,杨禄高对自己的那番鼓励,阮元心中自也难过不已。 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却依然需要将自己的道路走下去,阮元也便打起精神,上前迎住了孔璐华,对她笑道:“夫人这一趟走得真快啊,原本还想着,夫人到南昌尚需两日工夫,不想昨天早上,我在抚院就收到了夫人的信啊。” “夫子,这船可不是普通的船啊,这不是你当年设计了‘宗舫’以后,沿江船工仿照你那‘宗舫’造出的‘沧江红’吗?”孔璐华也是淡淡一笑,道:“这船果然不出所料,杨吉说从南昌回扬州,果然只走了三日,我这般逆水西下,从扬州开始算起,到今天也只有七天,夫子造的船,真是让沿江不知多少百姓都因而受益啊。” 阮元看着妻子,却也清楚,孔璐华谈笑之余,面上仍是带着几分忧愁之色。 “既然夫人和杨吉都回来了,那今日回了家,我可要给你们好好接风才是。”阮元也点了点头,道:“眼下……确是艰难了些,今日就先摆素宴吧,夫人一路劳顿,却也不能伤了身子啊。” 说着,一行人也渐渐走进了章江门,向着抚院方向而来。 章江门之内屋宇巍峨,大半的南昌官署都位于其中,这里在明代本是宁王王府,后来宁王朱宸濠因谋反被王守仁剿灭,宁王府遂被拆分,其中西北部分成为江西布政使衙门,东南部分则成了江西巡抚部院,两府之中尚夹着南昌县县衙,南昌府衙在北侧德胜门处,距离抚院也不远,抚院之南紧贴着江西绿营镇府,东侧则是江西按察使司。是以阮元一行从章江门回城不久,便即到了抚院门前。 阮元和孔璐华都备了轿子,到了抚院门前,二人双双下轿。只是这时,孔璐华看着抚院两侧的辕门,却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见阮元走近,便即问道:“夫子,这江西所谓‘会党’,你可都捉住了?” “不敢说都捉住,至少眼下江西是要比去年安全多了。”阮元忽然听孔璐华这样一问,却也有些疑惑,心想这些事原本自己书信之中都曾向她告知,孔璐华却何故多次一问?只是一时自己也没多想,只道:“不过我看啊,那些人不是什么会党,所谓谋逆,连个计划都没有,只是许下官职,骗百姓前来出钱买 官,这不就是欺诈么?还有些人,打着‘天地会’的旗号,其实是威吓百姓,勒索财产,本也就是盗匪之流,夫人又何必挂怀呢?” “可是夫子,你这院墙之上……你来看看却是什么?”不想孔璐华看着一旁抚院墙壁,却忽然眼中一亮,指着院墙东南一角对阮元说道。阮元听了,方才将目光转了过去,这才发现,原来院墙那片角落之中,竟意外多了一个花纹,走上前看时,只见那花纹之上,似有双龙交错,花纹之下还有几行小字,细看下来竟是:牛八毛、张柏龄、方维典。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昨夜守军何在?!”阮元看了这些文字花纹,一时也是大惊,当即向身旁兵士怒道。 “这……回禀大人,昨夜本是大雾之夜,我等当时实在是……实在是看不清这边的情况啊?”阮元身旁一名卫兵忙回答道。 “罢了,昨夜抚院守兵,一律罚俸一月!”阮元一边向兵士怒道,一边也走上前来,仔细看着那花纹纹路,不过片刻,已然看得清楚,那纹路虽然成型,却落笔甚浅,看来之前趁夜涂抹之人也多有心虚,草草画了便走。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清楚,试图在南昌制造恐慌,甚至另有图谋之人,依然存在。 而更让他担心的,却是那三个名字。 “你等先将这纹路画下,之后就抹掉吧,剩下的……我自有办法。”阮元知道敌暗我明,不宜妄动,却也只好按兵不动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奇怪的文字迷雾 所幸之后几日南昌城里并无异动,这天阮元却也遇到了一件喜事,陈寿祺归家之后,得到阮元抚赣的消息,便即想着前来南昌,与自己这个老师一叙旧情。这日陈寿祺正到了南昌城外,而于他同行之人,竟是阮元之前的老同学伊秉绶。 阮元欣喜之下,忙请了陈伊二人前往抚院,三人说起癸酉旧事,自也不免一番叹息。陈寿祺想着阮元脱离江苏这个是非之地,可以自主巡抚江西,也向阮元再次道贺。可就在这时,抚院门前却有人来报,江西布政使袁秉直突然遇到一件要事,想要告知阮元。 阮元自觉惊奇,袁秉直从来持重,这次突然前往抚院,只能是江西又出现了难解之事,竟让他也一筹莫展。想到这里,便也请了袁秉直入内。这袁秉直已然年近七旬,走路也有些不稳,可见了阮元,却是小步轻趋,急忙向着阮元走来,而这时袁秉直手中,竟还拿着一叠纸张。走得近前,袁秉直忙对阮元道:“宫保大人,今日却不知为何,南昌城里好几个地方都出现了这样奇怪的文字,我……我年纪大了,这里许多字都看不懂,宫保从来精于文字,想来见识要比老夫丰富了,还请宫保看看,这些纸张上写得究竟是什么啊?” 因阮元加了太子少保,而太子少保高于巡抚本职之故,这时江西官员士人见到阮元,便只称“阮宫保”而不再称“阮中丞”了。阮元见袁秉直问得奇怪,也只好接过了那一叠纸札,向其中看去,果然纸上写着行行文字,看似简易,自己竟然一字不识。 然而定睛看了片刻,阮元却已看出其中门道,笑道:“袁藩台,这些字你不识得,那是你读书认真,若你使得这些怪字,那倒是我几十年治学白费了工夫啊。这些字根本就不是字,不过是把几个字拼凑起来,刻到了一个字模里面罢了。比如这个,左边是一个‘同’字,右边加了个‘开’字,这左右两边你自然认识,可放在一起呢?哪一部字典里有这等怪字啊?就算有这个字,它是什么意思,你们谁能解释?所以啊,这不过是一些无知之徒用来惶惑人心之物,寻常百姓眼看这上面的字都不认识,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其实啊,都是庸人自扰而……” 不想就在这时,阮元却是眼中一亮,只见这一排字的第三个,并非什么生拼硬造的假字,而是一个再尝见不过的“牛”字,而此后六个字外,竟还有一个“八”字,阮元当即大惊,继续向下看时,果然“毛”字也出现在了这一行的最后。 “牛八毛、张柏龄、方维典……” “宫保大人、宫保大人,南昌府学出事了!”不想就在这时,门口竟传来了一阵惊呼之声,随即只见正厅之前,一个珊瑚顶子的官员正小步轻趋而来,这人样貌颇为质朴,阮元自也熟悉,乃是江西学政,吏部侍郎王鼎。王鼎见了阮元,当即对阮元道:“宫保大人,不好了,今日我去南昌府学之时,竟看到十几个学生围了你那刻书之处,说是……说是要把你那《十三经注疏》的刻版都毁了,不想让你再刻书了!” “王少宰,稍安勿躁,你且跟我说说,他们要毁我刻版,总得有个理由吧?这《十三经注疏》本是圣人之言,他们怎么可能做出如此悖逆之事呢?”阮元当即扶了王鼎坐下,向他问道。 “阮宫保,这件事您还不清楚吗?”王鼎喘了喘气,方才宁定下来,对阮元道:“咱们这里不是江浙,是江西啊。我虽是陕西人,但对你们江南的情况也是略有了解,你们江浙苏皖一带,这些年出了不少治学之人,可这里是江西,是当年朱子白鹿洞讲学的地方啊?这里学生从来崇拜朱子,可宫保我听说,却是崇尚汉学之人,汉学门徒,这些年攻讦朱子者为数不少,所以他们对你这个主持汉学的巡抚,那能有多少好感呢?《十三经注疏》是汉唐古注,在他们看来,便是孔孟正道湮没之际的注解,他们能看得上吗?还有啊,宫保,你是不是刻书的时候,还添了一部分别的什么进去呢?” “确有此事,那是我在杭州的时候与学生一同编写的《校勘记》,我当时是想着,这宋本十三经,虽然最接近上古正本,可是也并非全然无误,后世明本未必就没有可取之处,更何况国朝先有蒋衡写经,后有我等当年校刻《开成石经》,也发现了不少古籍之误,那宋本中显而易见的错误,我也不能放着不管啊?所以我刻书之时,也告诉他们把我那《校勘记》一并刻入,这……有何不妥吗?”阮元问道。 “就是这件事啊。”王鼎似乎也明白了,对阮元道:“宫保,现下他们可不似你这般想。他们想的是,宫保你名为刊刻古经,可实际上呢,你把自己的书作都刻进去了,你这不就是……不就是借圣贤名号,自壮声势,名为惠及士子,实则自取声名啊?我知道这也是妒羡之言,当然不会信了,可三人成虎这个道理,宫保也该明白啊?” “倒是也怪了,怎么就这几日,如此古怪的文字,还有府学……”阮元忧虑之下,自也将近日的几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看起来,自己身后或许有个尚能粗通文字,清楚汉宋之争的对手,想要趁这个机会对自己发难,甚至有更大的阴谋…… “王少宰,你先去跟府学里的学生说一声,三日之内,我给他们答复。接下来……”阮元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说道:“今日不早了,明日就劳烦王少宰、袁藩台还有臬司的恒敏大人都来一趟,看起来……咱们是要有些动作了。” 王鼎听了阮元之言,也自归府学去了,阮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是一阵踌躇,似乎不愿轻易做出决定。 次日,南昌省城大小要员,尽数集结于阮元抚院,阮元想着伊秉绶与陈寿祺也都曾经为官,便让他二人一并参会。各人看着阮元取来的龙纹图画,几张上面不知写了什么文字的纸札,自也是一脸茫然,不知南昌城中这些“异状”,阮元竟能如何解释。 “各位也都看到了。”阮元见各人已将纸札图画观看完毕,也对下面大小官员说道:“看来去年朱 毛俚之事,果然尚有余波啊。当然了,做这些事的人,也未必便是朱 毛俚的同伙,多半是听闻这个名字,便狐假虎威,借尸还魂而已。只是既然他们有了动作,咱们这边,也应该有所反制才是。” “伯元,这……这朱 毛俚的名字,我听你说起过,你不是说那拥立朱 毛俚的什么胡秉耀他们,已经被你一网打尽了吗?那这件事……你却是如何判断,这件事和朱 毛俚有关系呢?”一旁座中的伊秉绶听着阮元之语,心中也是大奇,忙向阮元问道。 “墨卿兄,这事未必是朱 毛俚的同伙做得,只是假借声势,也有可能,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吗?”阮元见伊秉绶尚不知其中内情,也只好耐心向大家解释了起来:“我们这些日子所见异象,共有两处,一是这龙形纹路,一是这些怪字。这些字我已经仔细看过了,其中十有八九都是他们用别的文字硬拼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文字!但除此之外,你们把这几张纸里能看懂的文字都取出来,会是什么?”说着,阮元也取过一张纸来,上面文字与袁秉直所见相同,只是难解文字均被抹去,这一次各人倒是看得清楚,这一页纸之中,只剩下了牛、八、毛、张、柏、龄、方、维、典九个常见用字,而且各在一行之上。 “这样,你们也就看清楚了吧?”阮元又解释道:“这伙人的想法,我现下猜想,当是要在南昌制造恐慌,不仅如此,他们还想着将两江名士牵连其中,让无知百姓以为,就连朝中要员,都已经开始和他们合谋,欲图不轨。这几个字,你们还不明白吗?上牛下八,是什么字?牛八毛,不就是朱 毛俚吗?这张柏龄也不难解,柏(伯)字另有柏(摆)字读音,若是将这‘柏’字换成一白之‘百’字,这个人又是谁?维典之名,换掉典字,另择一字呢?” “宫保,依您的意思,这些人想暗示我们的名字是……张百龄,方维……方维甸?!这……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袁秉直看着眼前文字,顿时明白,张百龄既是百龄,而方维甸本是闽浙总督,之前因丧致仕,现在安徽。这些人将百龄和方维甸姓名改换文字加在纸张之中,一方面是想要用假文字制造恐慌,另一方面则是进行错误暗示,想要让识得其中深意之人认为,百龄和方维甸都有和朱 毛俚反清之念,而且反清势力已经扩散到两江三省。这样说不定就会有人在惊慌之下被人所诱,加入这股未知的反清势力。 “袁藩台所念不错,这些人所想,便是惶惑人心,企图谋乱了。哈哈,若是我姓名也是三字,说不定现在一样会被他们编排进来啊。”阮元也苦笑道。 “这……若是这伙贼人如此大胆,那他们也……也不是普通贼人了,咱们也不能犹豫了,一定要重拳出击!宫保大人,要不……咱们就出手吧!趁贼人尚且没有周全准备,咱们调集南昌周边绿营,在城里大索三日,有形迹可疑之人,就地捕拿!宫保大人,如此咱们自可速战速决,再无后患啊!”一旁的江西按察使恒敏听阮元说着形势不对,当即建议道。 第四百一十五章 阮元与学生 “恒臬台,如此躁进,我看不妥。”不想阮元却回绝了这个建议,而是继续分析道:“从现在所见的细节来看,他们确实不成气候,为何?那墙上龙纹也好,这刻出来的字也好,做工都未免有些粗糙,可见他们行事匆忙,能寻得的人手却也有限。但正因为如此,咱们现在不能大举用兵,民间能刻书的地方、擅于绘事的匠人,南昌城里都不少,若是用兵大索,那咱们去查什么人?难道要把所有能刻字的,能画龙纹的人都一并锁拿了吗?大可不必!而且在我看来……这些人确实有些手段,可惜不识形势啊,最后定是一事无成的。” 看恒敏尚且不解,阮元也向袁秉直问道:“袁藩台,今年江西十三府一州七十五县秋收的情况,可都报上来了?各处府县,今年有几处报了灾情啊?” “这个……阮宫保,今年这些府县上报,都说降雨适宜,没、没听说那个县有灾啊?”袁秉直想了想之前听闻的奏报,也向阮元汇报道。 “是啊,今年江西各府的粮价我这里也收到了,看起来相比于去年,一斗米能降百余钱,难得啊,今年丰收了啊!”阮元说着丰收之事,却也欣喜,想着自己巡抚三省,这已经是自己做巡抚的第十个年头,而丰收这种事居然是第一次见到。“若说是前两年,天灾不断,多有百姓绝收,百姓心中惶恐,不知未来如何,自也可以理解。可今年乃是大有之年,大半百姓如今都可以安心归家,准备收割秋稻了,会有多少人在这个时候想不开,去跟着那些人一并谋逆呢?” “也就是说,贼人根本闹不起来?”袁秉直和恒敏一同问道。 “今年是不会有大乱的。”阮元也很自信,道:“去年胡秉耀、钟体刚他们被咱们一网打尽,今年卢太文、曾文彩这些匪帮也相继被咱们捕获,先前为患多年的‘斋匪’、‘担匪’咱们也捕拿了不少,眼下就算江西还有谋乱之人,心中也自当惊惧,百姓生计也安稳了下来,这个时候顶风作案,那才是不智之举啊。袁藩台、恒臬台,今日叫你二人前来,也是想让你二人再派些人手,去赣南各府县也看一看,看看百姓是否安心秋收,若有异动,及时上报回来也就够了。真正的难处,其实不在百姓,也不在今年啊。” “阮宫保,您的意思是……”想着那日王鼎之言,袁秉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南昌府学。”阮元沉思半晌,终于向各人解释道:“各位,如今这个在南昌生事之人,或许并非寻常匪人,还是个读书人呢。要不然,他要到哪里寻这么多字来,把这些字凑在一起?这些字就算拆开,也有许多并非常用字啊。只是这个人办事太过急躁,他前日在我抚院画下龙纹,后日便在南昌街市散发假文字,同时南昌府学那边,居然还要和我的《十三经注疏》过不去,你们不觉得这些事这么快的爆发出来,其实就是后面操纵之人急躁,等不下去了吗?” “可是……若是只有府学学生,阮宫保,这也不成气候啊?”袁秉直不解问道。 “问题不在今日,而在以后啊。”阮元却感叹道:“今年百姓确实丰收了,可明年呢?之前那么多年的旱灾你们都忘了吗?这些学生更是如此,若是他们如今真的相信,我阮元就是专用汉学,排斥宋学之人,那以后说不定啊,他们还会用我当靶子呢。若是真有一日,又是天灾,又是巡抚不得士心,那才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啊。” “若是这样,那……阮宫保,要么咱们还是下令吧,明日就包围府学,其中学生若有心怀不轨的,咱们就都抓起来!”恒敏也向阮元试探道。 “臬司大人,士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怎能如此粗暴相待?!”陈寿祺眼看恒敏只知出兵抓人,不觉对他怒道:“南昌府学读书的士子,那不是别人,都是经过朝廷层层选举出来的生员!朝廷对他们赐以廪禄,他们或许未来有一日也会入朝做官,也会成为二十年后的封疆大吏!你今日这般凌辱于他们,却让他们以后要如何相信这个朝廷!” “恒臬司,恭甫说得对。对待不同的人,应该用不同的办法。”阮元见陈寿祺刚直,又担心恒敏为难于他,便抢先打圆场道:“我相信眼下绝大多数南昌府学的学生对朝廷并无二心,他们之所以受了蛊惑,想要毁我书版,这是门户之见,所以对待他们,要的是让他们心服,而非只有口服。既然他们觉得我应该毁去书版,我觉得这《十三经注疏》应当刻印,那好,王少宰,劳烦你通知府学一声,三日之后,我会亲临府学。若是有学生果然认为,我阮元为学偏离正道,刻这些书是无益之举,又或者以为我此番修书,不过沽名钓誉,那我便与他讨论一番,直到他们心服口服为止!我知道其中定有一二不轨之人,但只要其他受了蛊惑的学生可以相信我论道之言,那些人以后在府学之内,就再也不可能寻到同道,也就更不可能为祸一方了。” “阮宫保,这……您的意思是,您自己去和他们讲经论道,这……这便够了?这会不会有点太简单了啊?”王鼎听着阮元之言,心中似乎也没有底气。 “我意已决,若是果有不轨之人,他们上不得士心,下不得民心,那他们即便有不轨之心,也自然成不了事。袁藩台、恒臬台,各府县的事你们去做,我放心。但学生这边,也只有我亲自出马才能让他们回心转意了。剩下的就由我来办吧。”看着阮元言语异常坚定,袁秉直、恒敏、王鼎一行人也不敢再有异议,只好依照阮元吩咐,分别行动去了。 “夫子你疯了?!”不想这日归家之后,听了自己所言亲自与学生辩论之事,孔璐华竟然神色大变,断然拒绝了阮元的计划。 “夫人,这件事我……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现在咱们要面对的,不是乡野寇盗,也不是寻常百姓,而是这南昌府学的学生。这些人的禀性我还能不清楚吗?他们认死理,但也讲理,这次突然群起围攻我这《十三经注疏》,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我学术之上扬汉抑宋。这南昌府学的学生又往往以朱子嫡传自许,听了当然受不了了。可事实不是这个样子啊?我真正的想法,和他们本质上并无二致,那只要我将这道理讲清楚,他们明白了,不就没事了吗?”阮元听着妻子突然拒绝自己前往府学辩论之言,心中却也诧异,只好一点点解释道。 “夫子你好聪明啊?你还知道‘他们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呢?”孔璐华却毫不客气,继续对阮元质疑道:“那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些风言风语,是谁传出来的?难道不是那府学中的学生吗?那擅传言语之人既然已经引得学生向你发难,难道他会就此满足了不成?夫子,这几年大江南北都有异动,你在这江西也擒了不少所谓‘会党’,那你为什么不再想想,这些会党能够盘踞江西这许多年,难道读书人里面,就没有与他们勾结的吗?换句话说,这个散布传言之人,很可能就是之前那些会党的同伙,他之所以挑起这场事端,不是为了和你辩论学问的,是要趁这个机会取你性命啊?!夫子,你在台州的时候,就已经吃过一次亏,差点命都没了,这六年过来了,你怎么一点都不长教训呢?” “哈哈,这还多谢夫人提醒了。”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却忽然笑了出来,也不知他是毫无畏惧,还是早有预料,道:“可是夫人,那是南昌府学,是读书人会集的地方啊?你想想,要是果然有一二不轨之人,想着在府学谋乱,那日后读书人里,他们还怎么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啊?为了以后的前途考虑,他们也不会这么做啊?” “夫子你史书也读了这许多年了,照夫人看,你这书都白读了!”孔璐华却是更加忧急,对阮元道:“那主谋本人,或许根本就不会出一点动静,可他难道不会在府学之内设下埋伏么?你若是丝毫不知府学内情,就这么进去和他们辩学,只要你稍一不慎,他们就可以动手啊?夫子,这些典故你不知道么?春秋时专诸刺王僚之前,那吴王僚只想着烧鱼鲜美,哪里知道里面有鱼肠剑呢?三国时郭修刺杀费祎,费祎只当他是降人,哪里知道他宴席之间竟会突然发难?还有……” “还有公孙述刺岑彭,李师道刺武元衡,王士诚刺李察罕,许定国刺高杰,是不是夫人?”阮元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之状,对孔璐华笑道:“夫人,既然他们都已经死在了我前面,那我怎么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夫人只管放心,三日后的南昌府学,绝对是这南昌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夫人,你说我做官都快三十年了,这些事你应该相信我啊?你看,那高杰遇刺之处,离扬州也不算远啊。” “夫子的意思,难道……真是要用兵不成?”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已然猜出,阮元一人之力,绝难在辩学这种环境下逃过有心之人的行刺,如果阮元要做准备,那只有调动绿营一种办法。可想到这里,孔璐华神色却比之前更为忧急,只对阮元说道:“可是,这用兵之事……夫子绝对不能这样做!夫子,你一边说自己要和学生讲经论道,一边又在府学门前对他们刀兵相向,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外人还怎么看你啊?说你本也是读书人出身,却对着另一批后学读书人刀剑加颈,强使他们就范不成?到了那个时候,夫子在读书人心里,或许就不再是今日的引领风会之人了,夫子你会……会变成民贼酷吏的啊!” 第四百一十六章 南昌府学大论战(上) “夫人,你……你今日是怎么了?我不过想着和学生们讲论一番经术,怎么就成了民贼酷吏了啊?”阮元眼看孔璐华反应如此之大,却也有些不解,只好向她安慰道:“夫人放心,三日之后,只管在家安坐,我保证从容而去,从容而归。对学生呢,只要他们并无主动冒犯之事,我也绝不加害,如何?” “夫子,你以为今日这事,你说一句夫人放心,夫人就真能放心了?”孔璐华却还是不敢相信阮元,便道:“要不这样,你之前在浙江的时候,抚院不是应该有个参将吗?我……我明天就去找他,我跟他把调兵的事说清楚,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你为所欲为,那样只会害了你啊?!” “夫人,杭州的参将能保护抚院,是因为杭州没有提督,可江西提督本就驻于南昌,夫人去找参将有什么用呢?”阮元眼看孔璐华担忧之状,虽是同情,心中却是更加坚定,又道:“而且这江西提督……我这么跟夫人说吧,他只听我一人调令,夫人想用一品夫人的身份让他去做些什么,那是绝无可能的,这也是朝廷定制,夫人就不要让他为难了。绿营应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夫人就不用再过问了。” “我……”孔璐华看着阮元如此不听劝阻,讲起道理又处处自圆其说,心中更是忧愁,不知如何是好。 而与此同时,兰州的那彦成在赈灾之时也遇到了困境。 “你说什么,各府县现在有一半的吏员,居然都不愿意前往发放赈粮?”这日听了陈祁的报告,那彦成一时也是怒不可遏。 “是啊,那总制,这甘肃的吏员我还不清楚吗?从来赈灾之前,这津贴是要拿足了的啊?若是现在各府县还像那总制之前说得那样,只发放平常的赏银,那他们自然不会动了。”陈祁看着各府县吏员拒不救灾的危急情状,不仅不为之担忧,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应当。 “真是岂有此理!你现在就去发布督院告示,若是吏员可以参与赈灾,我督院再发两万两银子给他们,可他们要是还敢不去放赈,那有一个算一个,我定当严惩不贷!”那彦成对这些吏员也彻底失去了耐心,向陈祁喝道。 “那总制,您这样和下官说话,又有什么用呢?”陈祁依然是丝毫不以为意,道:“的确,您发了告示,他们也不敢在明里拒绝总制,可之后呢?这两万两银子对于他们而言,连二成津贴都补不上,那以后他们该怎么做?自然是要变着法子,从赈灾钱粮里面克扣一些,装进他们自己腰包了。到那个时候,大人要如何保证,他们克扣的钱粮在十五万两之内呢?但反过来说,只要大人这一次把十五万两津贴给他们发放齐全了,那吏员之内,自然会有感恩戴德之人,大人只要对这些人加以厚待,让他们监督放赈,那他们自然会把那些尚不知足的贪吏给大人揪出来,以正国法。可是大人,这账下官也算了两个月了,咱们至少也要先拿出十五万两才够啊?” 眼看那彦成神色已经渐趋黯淡,似乎他也拿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陈祁便即补充道:“那总制,下官最近却也听闻,总制的夫人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不适。正巧,下官近日得了一支上好的人参,根须形状,已成人形,听懂行的医者说乃是大补之物,总制对下官提拔重用,下官铭记于心,无以为报,是以下官情愿将这支参送给大人,以解尊夫人之急。” 那彦成自然清楚,这时自和珅伏诛已有整整十六年,距离恒瑞之死也已经十四年了,妻子云仙不觉之间也和自己一样年过五旬。癸酉之役以后,云仙也和那母一样,长年潜心礼佛,以求超度无辜,为那彦成祈福,可云仙身体不如那母硬朗,到了嘉庆二十年已然力有不支,这时又生了病,久难痊愈。自己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陈祁正是看准了这个机会,方才主动献参。而自己也清楚,一旦自己收了这支人参,只怕陈祁便会直接在私下里纵容吏员侵贪赈银,到那时,自己想管这件事,却也管不了了。 “你……你且退下吧,之后的事我自有打算。但你这参,我不收,收你人参,又与收你几百两现银有何区别?这件事你以后再也休提,我夫人的病,难道我还要劳烦你不成?”那彦成之语看似毫不动摇,相比最初的坚决却已松动了许多。 陈祁自也清楚,那彦成所剩下的,不过是最后对颜面的坚守。 这一日的南昌府学门前,可谓人头攒动,数十名书生打扮之人集聚前门,等待官兵搜查,只待确认各人并无兵刃之后,便即准予进门。除兵刃外,学生愿意携带书籍纸张者一概不禁,只因阮元先前发下抚院号令,此次自己来到府学,只为谈经论道,是以学生们无需拘束,有需要使用参考书籍之人,一律准予带入。 南昌府学距离抚院不远,从抚院折入东南道路,便可以抵达府学,是以阮元也早早在府学正堂之前设了座位,也不用官服顶戴,只做寻常儒生打扮,陈寿祺因担心老师安危,与王鼎一道随侍在阮元身后。眼看已是辰正时分,府学里的三十余位学生已然相继入座。阮元便即主动开口,对台下诸生道: “各位,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乃是为了讲论学问,所以大家也看到了,我今日只作三十年前寻常读书人之状,在此与各位讨论一番,各位也不用叫我‘阮宫保’、‘阮中丞’,看得起我,叫一声大人就行,看不起我的,直呼我阮元姓名,亦无不可。听各位的意思,是觉得儒学正宗,在于朱子,在于眼下读书人所讲论的‘宋学’,我阮元呢,平日在外面被称作‘汉学’护法,似乎我阮某人所言所行,乃是与朱子背道而驰。正好,我最近在这府学之内刊刻《十三经注疏》,你们说我这是宣扬汉学,贬抑宋学,不想让我刻这部书了。那好,我今日也把话说明白,我阮元本就是朱子的信徒,我所言汉学,与朱子之言宋学,形有异而实为一,我所传之道,所立之学,本就是朱子所传之道,所立之学,你们可愿意相信我啊?也好,要是各位不愿意相信我,那各位对我学问有何不满之处,也尽管提出来,今日各位都看到了,我把《十三经注疏》的书版都拿来了,若是各位能够证明,我阮元之言之意乃是离经叛道之语,让我无以辩白,那我就老老实实认输!而且,今日我便当即毁了这套书版,之后再也不刻汉唐古注,这个条件各位可以答应吗?”说着也向身边一指,原来,这时阮元为了彰显信用,已将十三经书版尽数堆列身旁,看起来阮元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学生们看着阮元开头第一句话,便如此光明磊落,虽然阮元之言未必便尽和朱子本意,但最起码已经言明了态度,这样辩论还没开始,自己一行便被压了一头下去,一时也是窃窃私语,不知如何应对。直过得半晌,前面一排方站出一个学生,对阮元道:“阮大人,若说今日您是来和我等辩论的,那今日这府学之内,又为何还要多设甲兵?我等方才入场之时,便已被搜身一遍,大人这样举措,不是有辱斯文吗?更何况,若是大人您果然辩论输了,那您自可让他们把我们抓起来,然后再宣称您赢了!这样的辩论,我认为不公平!” “好啊,你觉得不公平,那咱们就寻个公平的法子。”阮元听那学生之言,却也并不生气,对身旁一名武官道:“传令下去,所有府学官兵,一律撤出学堂!这讲经之处,就不需你等看护了。”说着,也对那学生道:“方才你等进来的时候,我让兵士搜身,并非不相信你等,只是这讲学之处,本就不该有兵戈之事,是以我只好谨慎行事。你看,我身上不也没带任何兵刃嘛?你姓名如何,且报上来吧?今日这论学就从你开始,如何?” 那学生见阮元果然听了自己之言,主动撤出卫兵,不过片刻,府学官兵已然撤得干干净净,心中既是得意,又是慌张,好容易定住精神,也对阮元答道:“阮大人,学生杨易,有一事还请阮大人赐教!昔年亚圣谢世,圣贤道统断绝千年,直到先师朱子出世,方才厘定《四书》,使我圣贤千年绝灭之道统,一朝复旦!由此看来,这所谓《十三经注疏》,不过是汉唐末流之语,不如朱子远甚!大人耗千金之财,百工之力,仅为这末流杂语,实在不堪!阮大人,朱子兴亡继绝之功,您可有不知啊?” “杨生员,你说得很对啊。”杨易万万没有想到,阮元之语竟然认同了自己,只听阮元续道:“我等读书之人,哪个没读过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哪个不知朱子继绝道统之功啊?不瞒你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集注》可是倒背如流呢,当年会试,也是王文端公亲取了我第二十八名,那年一共九十八人中式,我这个名次不低了。王文端公之学我清楚,本于关濂伊洛,正是宋学正宗,他老人家当年为何要取录我这位学生?自然是因为我所言本意,仍不出于朱子之大端了。既然你说到了朱子厘定《四书》之功,那我也问你一句,为何当年朱子要定下这《四书》之名啊?为何这《大学》、《中庸》不过《礼记》中之二篇,却被朱子取了出来,与孔孟之言并行呢?”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南昌府学大论战(中) “这……这是因为圣贤道统,一以贯之!”杨易听阮元这样一说,才隐隐发觉,阮元学问之高深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或许他对于宋学之言亦自精通,可即便如此,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孔圣之语,传于曾子,曾子之道传于子思,子思再传孟子,这便是朱子所言道统。由此可见,阐明道统,便需集四子之书,这《大学》是曾子之意而门人述之,《中庸》是子思论道之言,自然应该独立成书,与孔孟并立,以示道统相承了。” “说的不错!圣人之言,曾子得其精要,既然如此,阐明曾子之语,便是发扬道统了,你可认同我这一句话?”阮元忽然问道。 “这……正是这个道理。”杨易不知其中详情,便随口应了阮元。 “好,那你看我这部书吧。”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从身旁取了一册书来,对杨易道:“杨易,这部书名字叫做《曾子十篇注释》,若是你不知《曾子》,我且为你言之。《大戴礼记》之中,本有《曾子》十篇,所载亦是曾子之言,我清楚道统之立,关键在于曾子,是以我曾耗数年心血,注《曾子》十篇于此,那你且说说,我为曾子之学加以宣扬,这……算不算发扬道统呢?”说着也将那部书展开了,让府学诸生看得清楚。 杨易虽是生员,可所知之书亦只《四书五经》,他知道《十三经》之名,可其它公羊、仪礼诸部便未能看过,这《曾子》十篇出于《大戴礼记》之事,他竟是全然不知,更不知阮元亦曾为此书作注。一时听了阮元解释,当即愣在原地,心想阮元之言,果然自成体系,言之不差,沉吟半晌,知道自己学问远不及阮元,只好答道:“这……大人确是承继道统之人,是……是在下才疏学浅了。” 阮元自然清楚,杨易第一个站出来和自己辩论,便多半不是其中主谋之人,只是受人蛊惑,一时误解了自己,便也示意他坐下。很快,又有一名生员站起来道:“阮大人,后学陶山,有一事却是相请阮大人解释清楚,杨兄方才说圣人之道,在于朱子《四书》,这大人已经承认了,这道统断绝,时隔千年而复振之事,大人也承认了。那大人岂不是已经承认了,这《十三经注疏》乃是不得道统之人所言所注?既然如此,大人刻这部书下来,却还有何用意?” “陶生员,这朱子之功,我是从来不敢有半分否认的。只是有一件事,却也需要你先想一想,亚圣之下,儒学虽是失了道统,可千年相传,其间聪明才智者有之,皓首穷经者有之,即便他们不得道统,难道凭着千百年的心智积累,竟不能有一二裨益之语么?汉之董子、郑康成,唐之孔宪公、韩文公,自也是一时名士啊?另有一事,我说来你且试思,这许多作注作疏之人,或许确是如你所言,不得道统,可他们相距圣贤的时代,要比朱子更近啊,即便道统之事,一无所取,难道这音韵训诂之言,也都是一无所取吗?要知道,这文字之本义,只有越接近圣贤之人,方才越容易了解啊?”阮元当即答道。 “阮大人,后学王魁,有一事想请大人赐教!”眼看陶山面露犹豫之色,似乎觉得阮元之言也有道理,不想再与阮元辩论,又有一名学生站立而起,向阮元问道:“大人,后学听闻,大人对朱子所言静坐修身之道,从来多有议论,大人认为,这静坐修身不过禅宗小道,并非圣人之本意,可静坐修身之言,朱子从来说得清楚!大人却是为何,竟要于这静坐修身一事之上,与朱子有所龃龉呢?” “王生员,既然你这样问了,那我另有个问题,也请你思考一下。”阮元丝毫不加犹豫,答道:“你既是生员,想来先贤经典自已熟读,你且回想一下,圣贤之言,有哪一句曾经提及修齐治平之事,是需要靠静坐修身来完成的?这静坐修身之语,从不见于三代古籍,可见成修齐治平之事,这静坐修身之事,有亦可,无亦可!朱子言静坐修身,这不失为一种养德之法,若是你以为不错,那自然可以奉行,但你再想想,你一个人的静坐修身,再怎么反躬自省,对于外人而言有何用处?既然对外人无用,那这修身之法,便只可称为‘德’,而不可称为‘仁’了,修仁德之业,可以通过静坐,却不能只依赖静坐啊。需数人之间,相与行仁恕之事,方才可称之为‘仁’!怎么样,我说得也有道理吧?” “大人,后学黄凤,有一事向大人请教!” “阮大人,在下吴子祥,有一事请大人言明!” …… 如此又有前后六人,相继向阮元问起汉宋之辩,阮元一一应答,以示自己推崇汉学,然根本与宋学无二。这些学生本来对《四书五经》之外的先秦经典便知之不多,听阮元这样一讲,便也渐渐清楚,阮元所言之法,更容易阐发圣贤之道,而阮元自始至终又没有一句诋毁朱子之语,学生之中,竟也渐渐沉寂了下来,其他二十余名学生各自沉默,竟是不愿再与阮元论辩了。 只是阮元却也清楚,那个真正图谋不轨之人,这时却还未出现。 “阮大人,后学从来听闻阮大人为政之余,不废学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这南昌府前朝有王阳明,今日又有阮大人,果然是卧虎藏龙的宝地啊。”忽然,一个奇怪的声音传入了阮元耳中,言语看似从容谦敬,声音之中,却透着一股诡异之气,竟似出言之人表面谦恭,实则对阮元之学不屑一顾一般。阮元抬头看时,只见这时诸生之中,已站起了一人,神情从容,眼神却闪烁不定。这书生看着阮元已然注意到了自己,便又说道:“只是阮大人,后学仍有一事不明,请大人赐教,大人方才所言刊刻《十三经注疏》之语,后学听着,确有道理,可大人今日所刻,并非只有这四百一十六卷《十三经注疏》啊?后学听府学里的人说起,大人准备修书的刻版,是六百五十九卷之数,那请问大人,这多出来的二百四十三卷,大人竟要作为何用呢?” 只是阮元听着此人之言,更加不解之处,却是在于先前一句。 “卧虎藏龙……此人为何要用这样的词语称赞于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词不达意之人啊?卧虎藏龙……龙?难道……” 想到这里,阮元却仍是克制,便即答道:“这位生员,方才其他生员向我提问时,都说了自己姓名,可不知为何,你方才只提了问题,姓名还没说呢。也罢,这个问题我先与你解释一番便是,这六百多卷刻版,并非只有宋本《十三经注疏》一套,后二百卷,乃是我早年抚浙之时,与浙江学生幕友一并刊刻的《校勘记》,有经有校,这书方才全了,你却以为如何?” “是吗,哈哈,看起来阮大人真是不畏世俗,不避流言之人啊?后学桐城方升,见过大人了。”这方升之语在阮元听来,仍是颇觉诡异,只觉得他并非真心与自己辩论,却是一直在用各种不当文词,在改变府学中的论道气氛。“阮大人,那后学可否这样理解,这套《十三经注疏》若是刻成了,日后流传下来的,并不是只有古圣前贤的十三部经典,与之一并传世的,可还有阮大人的校记啊。阮大人,这比附圣贤之术,您果然是得心应手啊。如此刻印古籍,只怕百年之后,大人这校记,也就可以与十三经并称,成为这千载流传的第十四经了吧?” 果然,方升此言一出,台下学生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而阮元自然清楚,方升之意便是要造成错觉,使学生以为自己刻书并非为了圣贤之道,为了帮后世学人慎择善本,相反,自己刊刻古籍,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借刻书之事妄求与古之先贤同辉罢了。 但即便如此,有了王鼎先前进言,阮元自也清楚府学中有如此作想之人,这次前来,也已然做好了准备,便即对方升答道:“方生员,桐城方氏,百年书香人家,倒是我阮元自惭形秽了。你这个问题问得不错,十三经是圣贤经典,既然我阮元之意在于广择善本,以彰显圣贤之道,那我何必将这校记一并刻上呢?可各位反过来想想,若是我等果然要寻得一部十三经善本,那这校记,本就是不可或缺之物啊?这经籍流变,各位或许尚不清楚,十三经最为高古之正本,不在书籍之上,而是在于西安府唐朝流传下来的《开成石经》。而刻本十三经,眼下可见最为精古者是南宋之人编刻。各位应当知道,南宋文人刻书,可是很难看到西安石经的啊?这十三经刻本与正本,自此南北殊途,却也可惜。直到国朝蒋衡写经,十三经正本之事方才被人重新提及。阮某不才,入仕之时便即得高宗皇帝授职,校勘开成古经,自然也清楚即便是宋人古本,犹有不足,而且阮某虽言此书刊刻,大端在于宋本,可之后的明本呢?确实,明本多有妄改古经之处,可明本也并非一无是处啊?既然如此,难道这宋本十三经,便果真是一字不可更易之善本了吗?不是!相反,为求善本,我等不当囿于古本,不当唯宋是尊,亦不当唯唐、唯明是尊,而是应该兼取众本之所长,遍观众本之所异,如此,方是‘博学而算’,方才合了先贤曾子之本意!是以我这次修书,以宋本为根本,却又兼之以唐之石经、明之汲古,便是日本国传入中土之足利本,有所长者,亦可取之!如此,则国朝自有国朝之善本,又何必唯宋是尊,唯明是从呢?”阮元所言“明之汲古”,指的乃是明末刻书大家毛晋所立汲古阁,其经史各本亦多有可称道之处,只是十三经一道,相较于彼时宋本,汲古阁本不免有些粗疏而已。这时台下诸生听着阮元之语,只觉阮元虽精于古事,然究其根本,乃是为今人所用,希望今人更进一步,以胜古人,自是精神振奋,先前对阮元的怀疑,也已经消去了大半。 第四百一十八章 南昌府学大论战(下) “哈哈,阮大人之言确实不错啊?”方升看着阮元回答他的问题,眼中神色微变,又对阮元问道:“只是阮大人,后学的问题您似乎并没有给咱们一个答案啊?大人只是说这校记如何重要,可大人应该清楚,只要这校记与十三经一并传世,大人的名字,也就会同先贤一般,千古不朽了啊?” “是啊,或许我校勘经籍之时,就应该想到这一节了啊。”阮元听着方升之语,竟也不觉感叹了半晌,但叹息过后,阮元便又坚定起来,对方升道:“可若是我不这样做,那我应该如何刊刻这部经籍呢?直接把宋本十三经重新翻刻一遍,其中讹误之处,一概不管不顾了?还是我索性弃了这修书之念,日后你等学人传阅十三经,便不用新刻版,只用旧版翻刻啊?这书版从来脆弱易损,若是一部书版,时隔数百年未经补修,便不能再翻刻新书。若是我不刻校记,使你等只看宋本,那错误的地方也会流传下去。所以我加刻校记,也算是最不差的办法了。” “但我相信,后世学人读书,所见之大端,仍在圣贤之语,而非我阮某校刻文字。至于声名,方生员,声名之事,从来难以推测,谁又能在今日便即预言,我阮某百年千年之后声名如何呢?这部书若是日后有个万一,以至我等声名绝灭,这种事,汉人唐人之间却也不少了啊?当然了,我也清楚,这修书绝非我一人之功,我此次修书,也自当将昔年与我一并校勘之人,今日翻刻此书之人,一一列于书末,也是为了告诉后世,此书修成,非我一人之事,而是我等齐心协力之故!如此,你可还能满意啊?” “这样看来,阮大人日后就算想要不留名利,似乎也不可能了啊?”听着方升语气,竟似乎较于之前又有变化,而不知不觉间,阮元竟隐隐发觉,方升言语竟是渐渐激动了起来,只听他竟又说道:“不过啊,这样后学看来却也不错,阮大人本就是这海内的泰山北斗,又何必隐藏声名呢?阮大人,这十三经古籍,您能为之刊刻校订,使圣贤本意重现于世,后学又听闻大人本就与衍圣公府联姻,这样说来大人的血脉,便也是圣人之血脉了。阮大人,如此说来,这海内圣道之承继,大人自是第一人了吧?阮大人,后学愿意与在座各位同道一起,就此迎奉大人为一代文宗!” “一代文宗?方生员,你这样的言语,我却是当不起啊。”阮元听着方升忽然语调大变,竟然开始鼓吹自己文人地位,却也笑了出来,但阮元言语却依然真诚,对台下诸生道:“我为官为学几三十年,如今回想自己所行之事,无非四个字而已,便是‘实事求是’!可仅仅是这实事求是,彰圣人之意,解万民之困,却如何能做你所谓‘一代文宗’啊?这样的言语,我自是当不得的。但若说起为官为学之法,我倒是可以与各位相谈一二,何为实事求是?便是不唯人言是尊,不唯古书是尊。各位或许也知道,国朝以来,出土钟鼎碑刻之物众多,其中多有言语,不同于我等今日所见之经籍,那么,是经籍说得对呢,还是钟鼎碑刻说得对啊?这只能由我等潜心治学,先博学,后而能算,如此方能抽丝剥茧,去千年之雾霾,使旧时真相,圣贤本意,一一彰于天下!这件事,先人不能替我们做,即便是我所学所知,也只怕多有讹误,你等若是能够证明我所言不虚,自可前来与我辩驳一番,却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什么一代文宗,便不敢说话了啊?我看今日咱们这场论辩,你等所为就颇为合乎这‘实事求是’一句,只可惜今日在场各位,或许还有许多学问未能精通,所以到了现在,还没有一人可以难倒我啊?怎么样,你等如今可还有未解之事?” 台下诸生一时不语,不仅如此,还有不少学生连连点头,似乎阮元之言已经打动了这些学生。各人也自觉学问浅薄,见识不够,竟是无一人再来回应阮元。 而阮元这时目力所限,也未能看到对面方升的脸上,已然尽是错愕之情。似乎学问不及阮元,尚在他预料之中。可另一件更为重要之事,却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这一日的府学论辩,就这样以阮元的大获全胜告终,阮元见诸生再无异议,便也在陈寿祺和王鼎的随同下离了府学,自归抚院而来。 听闻阮元回归,孔璐华忙带了家人,早早前往抚院门前相迎。只见阮元走出坐轿,神色仍是如先前一般从容,孔璐华却也是又惊又喜,竟三步并作两步,轻趋到了阮元面前,看着阮元毫发无损的模样,不禁哭道:“夫子,夫子你回来了?你……你没受伤吗?也没有人要对你有……有个不轨之事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夫人,你这又是怎么了啊?”阮元看着妻子异常激动的神色,也不觉笑了出来,道:“不过是和学生们讲学一日,他们也都是斯文之人,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好啦,我都回来了,夫人也不用再哭了啊。” “哈哈,伯元,你却是不知道啊,今日夫人从你出去之后,就一直担心你,后来又听闻你把府学的兵撤了出来,就更不放心了。当时就让我备了轿子,一直就在府学北墙那里等着你呢。”杨吉看着孔璐华激动之状,也在一旁对阮元笑道:“那个时候啊,夫人可是……反正我看她的时候,她就一直看着手里的怀表,等着你出来呢。还跟我说,说万一里面有什么人,要对你图谋不轨,让我赶快去对面镇府,让他们出动绿营。这……这没你的命令,我哪里能够调度绿营啊?后来我到一边看了看,看到东墙那边,有几个人带着包袱想要翻过去,结果一边十多个人立刻站了出来,把他们全抓住了,我才明白,伯元你是把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啊?既然如此,那咱们还担心什么?这才劝了夫人回来,哈哈,没想到夫人从来端庄稳重,竟也有今日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啊。” 孔璐华听着杨吉揶揄自己,当即将头转了过来,杨吉看见孔璐华眼神,心中一惊,方才缄口不言。阮元也向孔璐华笑道:“夫人,这江西提督啊,前几日就奉了我的命令,将府学彻底搜查了一遍,所有出入门户,甚至地窖咱们都临时封死了。学生进门之前,又被官兵搜查了一遍,如此府学之中,不就再无不轨之人了吗?之后,我们再派遣一百名绿营兵士,四面做便衣打扮围在府学四周,只要有人想要潜入府学,无论何人,一律捕拿!怎么样?夫人,其实夫子我啊,对这生死之事也是有些害怕的嘛。” “夫子,这……这江西提督,究竟是哪位大人啊?怎么……怎么你这般用人办事,他都能一应行事,这……这我们也要谢谢这位军门啊?”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这才明白,原来阮元对于可能的行刺一事,先前早就做了预案,南昌府学之内是他和学生辩论,外面却是重兵把守的天罗地网,也正因为阮元对绿营多番调度,才使得他从一开始便已处在了安全的位置。 “哈哈,夫人,这位江西提督阮元阮军门,夫人可还需要再去拜谢一下啊?”阮元忽然对孔璐华说道。 “夫子是说……你就是江西提督?”听到阮元忽然以“江西提督”之名自称,孔璐华似乎更加不知所云了。 “夫人若是不知江西旧制,那看一看这个,也就明白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从怀中取了两份官牒出来,交在孔璐华手中。 孔璐华看那两份官牒时,只见第一份上写着“太子少保、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江西南昌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阮元”,此后又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载明阮元履历。这样的官牒她自然清楚,阮元在浙江巡抚之任时便有一份,如此官称亦是江西巡抚之全称,并不稀奇。于是,孔璐华也打开了第二份官牒,只见上面又是一行官职文字,竟是“巡抚兼理提督统辖全省军务,节制各镇阮元”。此等职务,在浙江时却是未见。 看到这里,孔璐华忽然想起,原来清代绿营兵制便是如此,中原内地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四省,由于平日不与边境接壤,素来太平难有边患之事,清廷便即删繁就简,在这四个直省不再专设提督,绿营提督之职由巡抚兼任(另安徽亦无本省提督,由江南提督统领苏皖二省绿营)。换言之,阮元既是江西巡抚,也是江西提督,总制一省绿营。既然如此,调兵之事,自己又何须再去担心呢? 只是自己先前担忧阮元心切,加上阮元故意反用朝廷制度,将自己一向陌生的“江西提督”单独说了出来,这才被阮元之言所惑,以为阮元之外还有一位真正主管武事的江西提督。这时见阮元亮出牒牌,先前对阮元的担忧才终于烟消云散。想到这里,自也不禁抱怨道:“夫子,若是你以后再这样与夫人打哑谜,夫人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夫人,先前是我办事过于小心了,竟连夫人也一并瞒住了。哈哈,这‘不客气’的事,夫人就留到家里吧。今日我却还有不解之事要去问一问那几个被抓回来的人,剩下的事,待我回来,自然会解释给夫人听的。”说着,阮元也暂时放下了孔璐华,劝她带着阮家众人回归内室去了,自己则马不停蹄回到抚院正堂,开始升堂审讯起来。 第四百一十九章 论学背后的杀机 可是入夜之后,回到内院的阮元却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夫子,你的那个学生陈恭甫,已经把你论学之事告诉我了。怎么?夫子现在还在得意呢?”孔璐华看阮元回到后宅,又变了一副模样,也主动对他调侃道。 “夫人,恭甫既然对你说了今日之事,那今日这些与我论学之人里,有一个叫方升的,你可知道?”阮元忽然问道。 “知道啊,恭甫他也觉得奇怪,这个叫方升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与你论及学术之事,只是在说你声名如何,说了半天,却又要说奉你做什么一代文宗。恭甫还说,他说话的口气都怪异得紧,既不是在挑战你,也不像是真的恭维你,倒是有些看不起你的样子……他、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孔璐华回忆起陈寿祺与自己讲述的府学之事,也向阮元反问了起来。 “夫人,这方升便是近日南昌异动的罪魁祸首。”不想阮元竟坚定的回答道。 见孔璐华不解,阮元也不禁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夫人,他其实不叫方升,他对我少说了一个字,他真正的名字,叫方荣升。他虽有生员之籍,可中秀才之前的事,府学簿册上却是语焉不详,如此说来,他定是冒籍!今日我去审问那几个被捕之人,他们把一切缘由都招认了,夫人,若是今日我真的不够谨慎,又或者我果然对修书之事有一二私心,或许我要丢的不光是自己的性命,日后还会……会身败名裂啊。” “身……身败名裂?”孔璐华听着阮元如此言语,竟更加不清楚他所言何意了。 “夫人,这些人的供词我已经系数录下,加上从他们那里缴获的证物,那方荣升家中的物事,这件事我也应该清楚了。”阮元言语尚属温和,可神色却是丝毫没有放松,对孔璐华道:“这方荣升的生员功名,估计是冒认了他人,但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读书不谨,失了正道,成日又以为自己已有所成,之所以考不上更高的功名,都是因为考官有眼无珠。后来呢,听余干的友人说起朱 毛俚之事,也知道有那么一群人在那边图谋不轨,但方荣升与朱 毛俚本来并无关联,只是知道朱 毛俚眼下不过下落不明,想借用他的名号在江西惹是生非罢了。去年一年,我剿捕了不少名为会党,实为盗匪之辈,却让他以为这些所谓‘会党’不能成事,是因为首之人皆系无知百姓,粗鄙无学之故。到了今年,他便有了一个想法,便是假借封疆大吏之名,阴图谋乱,所以才有了那许多奇异的文字。我估计着,他是想先用这些大家看不懂的文字制造恐慌,而百姓又能从中看出朱 毛俚、百中堂和方大人之名,这样百姓会怎么想?那自然是以为朱 毛俚已然勾连了二位大人,想要在这两江三省合谋反事了。哈哈,其实啊,他们还真想过,将我的姓名也一样写进来呢。” 说着,阮元也从身边取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递给了孔璐华,道:“夫人看看,其中有几个字,夫人应该是看得明白的。” 孔璐华看那纸张时,只见其中颇多文字,自己竟是一字不识,之前阮元也与她讲起过南昌出现的奇怪文字,故而她看了这些尚不致疑惑,而是按着之前阮元对她讲起的识字之法,从其中寻找可识之字。果然,只见其中一行上面,牛、八、毛三字,而末尾几行字中,竟有一行之上,清楚的印了一个“阮”字。 “二……儿……”孔璐华看着那行字下面,果然又出现了两个自己认识的文字。“难道说……” “是啊,夫人,你说若是皇上见了这样的文字,他会怎么想呢?我阮元的名字,和朱 毛俚的名字,竟然同时出现在一张纸上,我又迟迟未能抓获朱 毛俚,那岂不是说,我对皇上有二心啊?”阮元说得轻松,却也渐渐多了一丝感叹:“也是亏了我胆小怕死,前赴抚院之前,就已经将准备做在了前面,他派出的那些人还没进入府学,就被我麾下兵士一网打尽了,这才免了一场无端横祸啊。” “可是夫子,这方荣升若是真的想毁你声名,让你和那谋反之人不清不楚……那他为什么要挑唆学生反对你的学问呢?若是你真的不学无术,被学生问得一句话也回不出,那他这番工夫,多半就白费了啊?”孔璐华又问道。 “我想啊,这方荣升是有上中下三策的。”阮元回想之前情形,终于渐渐理解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对妻子解释道:“我学问本于汉学,与这里宋学之人多不相和,这件事其他学生知道,也对我不满意,但若是没他这番挑唆,学生不至于威胁我要毁我书版。应该是这方荣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至少两种打算,他想着先试一试,若他想要谋反,能否果然裹挟我随他一并作乱。所以他的中策,应该是让学生把我辩驳到无以言对,那个时候他自可出去告诉外人,我阮元不过无学庸人,却忝为封疆大吏,百姓眼见朝廷督抚都是一群无学之辈,哪里还会瞧得起我们啊?到那个时候,他办事就更容易了。可若是我胜了呢?他就会立刻转变态度,奉我为师,若是依他原先计划,应该是他说出某些语句……比如什么一代文宗啊,泰山北斗之语。他那些亲信便会潜入府学,从空中撒出这些单子,然后我这谋逆之名,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那时他便会率领学生中那些心腹将我围起来,逼我做他们之主,与他们一并谋乱,这是他的上策。当然了,若是这种事真发生了,那我只有死路一条,这或许就是他下策所及了。不过他已经把百中堂和方大人裹挟进来了,我嘛……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关紧要了。” “这……夫子,你说这方荣升费这么大心思,就是为了最后能够谋乱?那……这也太简单了吧?”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不禁疑惑地问道。 “确实简单啊,或许也是这些年,前有林清李文成,后有这江西胡秉耀朱 毛俚,他方荣升看着如此庸辈都能聚集那许多人谋乱,自己又有野心,自然会这样想了。”阮元想了一想,却也笑道:“可他这个人啊,有些小聪明,也差点就得手了。可真正的智慧,在他身上可一点都看不见啊。就算他想要做些什么,也应该知道上有士心,下有民心啊。先前几年如此纷乱,其关键还是天灾太多,百姓贫苦无依,就会对现世和朝廷失去信心。可今年本就是丰年,百姓大多自归家收割去了,哪有人愿意陪他做这般掉脑袋的事啊?至于学生,就算他们能在论辩中胜我一二,那也不是他的功劳,最后还不是被他裹挟,人服心不服啊?更何况我还赢了他们呢。所以照我看啊,也是不足为虑,我也算给他个教训,派人从他家里暗取了几张他刻的字纸回来。他若是果然细心,自当发觉字纸少了,自己的亲随也被我一网打尽了,区区书生,想来以后也再不能有不轨之事了。” “夫子,这方荣升……你是想放过他了?”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似有缓和,也向他问道。 “他要是老实一点,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毕竟现在的方荣升,也是个读书人了啊。”阮元一边这样说着,却也补充了一句,道:“但他既然这样做了,那我应尽之职也不能不尽,这件事我已经斟酌过了,其中要点我会告知百中堂的。若是他还在江西,有我在谅他也成不了气候,可若是他还想到别处谋乱,那我也不能就这样落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吧?” 只是阮元说到这里,看着孔璐华若有所思之状,却也不觉回忆起自己准备辩论之前,孔璐华对他的种种异常反应,便也向她问道:“夫人,这方荣升的事我看也算过去了,真正让我不解的,其实还是夫人啊?我猜嘛……夫人也能猜到,这些人要毁我书版,便是激我出面,若是我出面了,自然也有危险。那样要么我真的遇到行刺之事,丢了性命,要么我识破他们伎俩,反而将刺客拿下,这对我而言不难啊?那……夫人是担心我用兵无度,竟把无辜的读书人伤了?哈哈,我也是生员出身,怎么可能滥伤无辜呢?还是说,夫人不会果真想着,让我去和那方荣升一并谋乱吧?” “夫子,你真的认为,和你面前的这个朝廷对抗,就是谋乱么?你真的以为那紫禁城里的皇上,果然便是事事都为百姓着想的么?”这句话说得出来,阮元却也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大逆不道”之语,竟然会出自堂堂一品夫人孔璐华之口。 “夫人,你这……”阮元震惊之余,却也没有发怒,而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先是走了开来,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便掩了房门,闭了窗户,待得身旁再无动静,方才向孔璐华问道:“夫人在京城的时候,可是遇到了什么事?这样的话就算是夫人,也不该说得出口啊?” “那好,这件事倒是要你给个说法,究竟是我做得对,还是皇上做得对?”孔璐华想起先前之事,似乎更加气愤,便即对阮元说道。而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孔璐华这次来到南昌便一直闷闷不乐,又为什么当她听闻阮元与学生可能刀剑相向之事,会想都不想地反对自己辩论。 第四百二十章 孔璐华大战嘉庆 原来,就在上一年年末,孔璐华守制之余,想着阮元从前识得法源寺僧人,孔家也多有下人信奉佛事,便即去了法源寺出捐银钱,为已故的父亲祈福。出寺之后,想着忙了半日,正是有些疲乏,便即让家人带她去了附近天桥,正好寻个茶馆席位安歇片刻。不想就在她租了雅间,想要暂行歇息之际,竟有一队官兵闯入了茶馆,说是要搜捕逆匪祝现,只因九门提督英和之处意外收到密报,说祝现就在这处茶馆之内。英和虽是半信半疑,可一年以来,嘉庆对于搜捕祝现一事格外在意,京中多有官吏因玩忽职守而被免职,英和也只好连忙派遣步军衙门兵勇,前来封了这茶馆,并对茶馆中人一一详查。 若这人是其他逃脱天理教徒,孔璐华尚且不会管这件事,可祝现之人之貌,恰恰阮元闲暇之时与她提过,这时她也从雅间走了出来,眼看茶馆被官兵拘捕众人,无一人与阮元所言祝现相似,自然清楚,英和所收到的消息乃是子虚乌有之言。 眼看茶馆里官兵尚在不住盘查,便是数个样貌与祝现大不相同之人,也都被官兵反复讯问,连声叱骂。孔璐华也再忍受不住,当场向这些官兵出示了自己一品夫人身份,并叫来那带兵的笔帖式,向他说道:“按你们这个抓人的法子,就算那祝现真在这里,先前也早就应该听到风声,逃之夭夭了!再说了,那祝现我都曾听闻其名,他就是以前豫亲王府的属人,你等前来拿人,却为何连一张画像都不曾带来?先前剿捕祝现之时,画像我也看过,这些人里面却哪有一个人,与那祝现长得有半分相似?你这般无端查封茶馆,队无辜百姓滥加讯问,这就是你们英大人交待你的吗?!” 那笔帖式名叫庆源,本身官品只有七品,却如何能与孔璐华相抗?听了孔璐华这通训斥,方才想起衙门尚有祝现画像,忙差了人前去取来。但即便如此,庆源却依然不愿撤兵,而是对孔璐华续道:“夫人,下官也是奉命行事,依步军衙门法度,今日必须将这里所有百姓一一参照祝现画像比对,方能放他们离去。另外,即便没有祝现之事,这茶馆今日也要查封,我等方才亦曾接到密报,这茶馆之中有人擅设书场,宣讲,皇上现下正在查禁书场,这茶馆公然违制,却是宽纵不得!” “他们讲了什么?让他们把书拿过来!”孔璐华眼看庆源向她对峙,心中更为恼怒,当即让茶馆中人取了所讲之书。见那书时,却是一部《三侠五义》。孔璐华便向庆源问道:“这位笔帖式,你可见过此书?可知道这书中所述竟是何事?若这书里并无诲淫诲盗之事,那为何又要禁它?” “这……夫人,皇上和英大人的意思,便是多有诲盗之语,百姓听了这些民间,多有人不知天理良心所在,竟多有邪 党谋逆之事,是以……对这些说书之处,当一律从严。这《三侠五义》下官虽未看过,似乎也是新书,还是……还是予以封禁为好。”庆源眼看辩不过孔璐华,只好抬出嘉庆与英和两尊挡箭牌为自己招架。 “好啊,这是皇上的意思,这句话你可认了?行,我现在就去找皇上,我倒是想问一问,这《三侠五义》无半分诲淫诲盗之语,仅仅因为是新作之书就应该被查禁,这道理皇上认还是不认?!”说着,孔璐华当即取了那《三侠五义》,乘车而去,不一时到了宫禁之前,说明来意。正巧这日下午嘉庆本也再无引见之人,听着阮元之妻、衍圣公胞姐、一品夫人孔璐华突然有事来见,自也颇觉不解,便即安排了孔璐华入觐。正好庆源因查封茶馆之事一时不决,也将此事告知了英和,英和听闻是孔璐华出面阻止,不敢怠慢,也来到了养心殿上,形成了三人对峙的局面。 眼看英和在场,孔璐华当即质问英和道:“英大人,您的步军统领衙门,平日就是这样拿人的吗?京城坊间随便有人放出消息说见到了祝现,南城便要调兵,调了官兵出来,连祝现的画像都不准备一份,就直接封楼拿人吗?那我倒是不明白了,你们捉拿的祝现要何等愚蠢,才能眼看你们大张旗鼓搜拿封禁,还在一旁无动于衷啊?有你们调兵封楼的时间,十个祝现也都逃得干干净净了!你们的兵士却还愣在原地,对那茶楼里其他百姓搜查不已,你想让这京城百姓怎么看你们步军统领衙门,你们五城巡防官兵,难道都是一群虎豹豺狼吗?!” “孔夫人,那祝现是狂妄悖逆之人,自当严行剿捕,明正典刑,朕派英和时时搜捕,对祝现从严查办,这有什么不对啊?”嘉庆自然清楚,英和也是奉自己旨意行事,便不用英和回答,自己向孔璐华答道。不过话虽如此,嘉庆语气却尚属宽和,他也曾听阮元和皇后言及孔璐华其人其事,只觉孔璐华生于孔府世家,当是端庄贤惠,温柔守礼的文雅贵妇,不想这日亲见她质问英和之状,神情仪态从容不迫,言语亦是纾缓,但却字字有力有节,礼义大端之处毫不相让,端丽的仪表之下,自有一番风骨气度,亦不觉为之心折,不愿再出严厉之语。 “回皇上,妾以为皇上如此搜捕祝现之法,看似从严,实则无用!”孔璐华面对嘉庆,却也是从容之下,力守己见。“妾曾听家中外子言及剿捕匪逆之事,当日入宫犯禁之人,大半皆已被皇上捕拿,所逃遁者唯祝现等六人。也就是说,如今形势,是皇上在明,祝现在暗,皇上有所行止,只要稍有声张,祝现必能得到风声。既然如此,皇上捕拿祝现,便不当如此大张旗鼓。每次凡有祝现风声,便要出动数十人前去捉捕,凡有涉事百姓,不问因由皆要盘问,可祝现呢?若是祝现提前得知官府集中数十官兵前往他所住之处,他岂有不逃之理?甚至他可以放出不实之言,说他在此处,实则却在彼处,官府便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他的身影,又怎能让官府再见到半分?如此说来,皇上这般捕拿祝现,是真的想永绝后患呢?还是皇上唯图自己心安,却对京中坊市里的几十万百姓,都一概不管不顾了呢?” “孔夫人,今日之事,并非只有祝现行迹。”英和这时也看得清楚,嘉庆听了孔璐华之问,也是一时语塞难言。便即主动向孔璐华告知道:“今日我等所闻,那茶馆并非只有藏匿祝现一事,更有甚者,他们私设书场,蛊惑民众前来听书,皇上年初便有禁令,多有诲淫诲盗,蛊惑人心之事,因此应当严查!所以今日无论有无祝现,我步军衙门都会发兵,却不想冒犯了夫人。” “冒犯了我?英大人,你冒犯的是那些听书之人吧?”孔璐华当即反问道。 “孔夫人,这是朕的意思,民间说书之人,朕也略知一二。”嘉庆看英和单独与孔璐华辩论,似乎有些不占道理,只好自己解释道:“他们往往不辨是非,唯求百姓快意,就譬如他们说的结拜之事,看起来这结拜兄弟,是为了什么兄弟义气,可事实上呢?往往有些无知百姓,一人犯事,其所结拜兄弟,不问他有无犯法之举,只求宣明义气,结果反倒是一同到官府来暴力抗命。还有些人,假借结拜之名,其实不过为了合伙行劫,仗着人多势众,便去大举掳掠财物,如此之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还能不管吗?不说别的,阮元近日在江西所报钟体刚一案,不就是三十余人一同结拜,然后假借‘天地会’之名,在民间骗取财物的事吗?难道你连自己的丈夫,朕钦点的江西巡抚,都不愿意相信吗?” “回皇上,妾的夫子捉拿那钟体刚,是因为他勒索百姓财物,咎由自取。可皇上您想想,难道每个结拜之人,都一定会相与为恶,进而危害百姓吗?那也请皇上看看这个。”说着,孔璐华便将自己方才取来的《三侠五义》摆在了嘉庆面前,道:“这《三侠五义》是近日新出书作,讲得是宋仁宗时包公故事,妾方才已观其大略,其间亦有民间结拜之所谓‘五鼠’,但这些结拜之人,并无危害一方之事,反而为包公清正之名所折服,相继入了开封府衙门,被皇帝授予官职。他们上能护卫朝廷,帮助天子和包公铲除奸佞,下能护佑百姓,使民间劣绅不能为非作歹。如此忠义之人,难道仅仅因为有结拜之事,皇上便容不下吗?难道皇上胸襟气度,尚不如这中的仁宗皇帝吗?还是说,皇上您其实根本就不想惩处那些奸佞劣绅呢?” “孔夫人,你这话说得也太过了,朝中若果然有了奸佞,皇上自会惩处,哪里需要什么民间之人?难道皇上这些年严惩的贪吏还少了吗?”英和见嘉庆言语上占不到上风,也当即替嘉庆辩道。 “皇上,妾也再问您一句,若是讲书听书之事果然有伤风俗,是眼下民间大害,那《三国演义》这部书,皇上是不是也要一并禁了?”孔璐华又问嘉庆道,这一问嘉庆却更加无法回答,因为三人各自清楚,《三国演义》不仅是民间讲书最为常见的说部之作,而且八旗之人也大半好读《三国》,熟悉其中故事,若是对于果然不分青红皂白一概禁止说讲,寻常旗人听书之事也将大损,这自然是嘉庆与英和不愿意看到的。 听到这里,嘉庆和英和也都一时无言以对,嘉庆也只好对孔璐华道:“孔夫人,今日之事朕清楚了,那家茶馆,朕会下旨让他们重新开业,至于说书之事,这次也……暂不予追究了。” 但直到孔璐华离京之时,嘉庆在捕拿天理教余党、禁限之事上,仍没有进一步下发诏旨开禁,民间因捉拿祝现而误伤良善之事,依然时有发生。阮元听了孔璐华所言京中之事,心中也是一阵忧郁,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妻子。 “夫子,你现在可以说了,你做这个官,究竟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这江西的两千三百万百姓?皇上的想法,果然便与这些百姓一样么?若是皇上所想所做,与这百姓所愿截然不同,你又该如何是好?”孔璐华向阮元问道。 “夫人,看来有些事,皇上那边确是有些固执了。不然这样,下次我上奏之时,也将你所言之事,尽量变通而言,总之是要让皇上知道其中内情才是。”阮元想了想,也对孔璐华说道。不过,即便如此,阮元却还是对她说道:“但是夫人也该知道啊,我认识皇上的时候,还没见过你呢,平日与皇上进言交谈,也比夫人要多一些啊?皇上还是嘉亲王的时候,我与他便有一面之缘,当时家中荃儿病重,皇上甘受高宗皇帝责问,却也送了药到扬州会馆,虽说最后还是没能救下荃儿,可……夫人,当年朝中形势,我比夫人清楚,所以我也明白,若皇上本非仁善之人,这赠药之事,他是决计做不出的。先前浙江救灾,我上报二成受灾,本是实情,可即便如此,皇上却让我再去详查,深忧受灾百姓不能如期受赈。若皇上真的失了仁善之心,那这些事,他都何必多此一举呢?” “夫子,你……”听着阮元之言,孔璐华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夫人再等等吧,就算我去跟皇上言明此事,总也需要时间不是?”当然,阮元自也清楚,自己的建议究竟能不能被接纳,关键还是在于嘉庆,而非自己。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二十一章 滕王阁之对 孔璐华也没想到的是,两日之后,阮元忽然带着自己一同去了赣江之畔的滕王阁,说是滕王阁风景绝美,登临远眺,南昌风景尽在眼中,又兼赣江浩荡,令人心胸开阔。孔璐华便也答应了阮元,一路之上,看着滕王阁高耸入云,气宇巍峨,走上阁中,只觉西首是白云低垂,江天一色,东首是南昌城中,坊市熙攘,心情倒是也轻松了不少。 “怎么样,夫人,这里风景夫人看着,可还满意啊?”阮元与孔璐华一并看着滕王阁下南昌景色,却也得意,对她笑道:“夫人你看,这里我去年冬天就来过一次,当时还在这里留了一首诗呢,你看这边脚印,都要比其他题诗之处多一些呢。看起来啊,这南昌城里,应该有不少人喜欢我的诗了。”说着指向阁中一幅挂轴给孔璐华看,孔璐华看向挂轴时,只见上面题诗乃是: 千年诗序至今存,谁见当时棨戟尊? 为有大文射牛斗,才教高阁老乾坤。 栋云帘雨复飞卷,彭泽临川相吐吞。 倚槛独思百城寄,寒江极目静无言。 “夫子,既然你有诗在此,那夫人这里也有一首诗,你且叫人取纸笔来,夫人这就写下,我倒是也想看看,以后是看你诗作之人更多,还是看我诗作之人更多啊?”看起来孔璐华对阮元这首诗并不满意。 阮元也没有反对,便即遣人取了笔墨纸砚上来,孔璐华沉吟半晌,已有了诗句,便即在那幅宣纸上写道: 芳洲旧馆重徘徊,千里江山眼乍开。 帘卷西风摇杰阁,日曛潭影拥仙台。 斗鸡误入诸王第,飞骛能传不世才。 却叹地因人更重,游人半为子安来。 “哈哈,夫人这是看不上我的诗啊。”阮元看着这首诗后半段,也不禁笑道:“夫人的意思,是这滕王阁自有其中风物,若是言及滕王阁,便要遥想当年王子安的《滕王阁序》,却是忘了这滕王阁本身啊。” “正是,夫子,若没有王子安当年那篇序,夫子你还会来这滕王阁么?若是这滕王阁没了那篇序,便算不上一处上佳风景了?夫人今日愿意作诗一首,也是因为这楼阁巍峨,风景绝佳,要不然……若是当年王子安只是对着一块石头赋诗作序,难道我还要特意去看一看那块石头不成?”孔璐华自有自己的道理。 “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啊。”阮元看着妻子神色,竟然颇为认真,却也不敢怠慢,只对她笑道:“难道说……我前几日与夫人言及之事,夫人还不能满意吗?” 孔璐华低头不语,阮元环视四周,只见先前来送纸笔之人都已经退到了滕王阁下,这里高楼之上因自己出巡之故,一时暂无旁人,便也对孔璐华说道:“夫人另有一首诗,说的是陶渊明,那首诗最后两句,是‘若向折腰求好吏,陶公当日不为贤’。当时我看了这首诗啊,却也有些惭愧,陶渊明当日是五斗米,我今日是二品官俸,可说来说去,这‘折腰’二字我是逃不过了。不过夫人,你这些诗作我都还记得,那我讲孟注曾之语,夫人怎么忘了?若说我的想法,其实与夫人是一样的啊?” “夫子的意思是……”孔璐华一时似乎还有些不解。 “夫人,我那《孟子论仁论》中,也曾言及国君不仁之事啊?”阮元缓缓对她说道:“不仁之君,重赋敛,好战阵,糜烂其民,凶年不救民,不得民心。周幽王不仁,用佞去贤,以至宗社播迁。六国不仁,以至亡于秦,秦不仁,以至亡于天下。所以说啊,我与皇上,我是臣,皇上是君,君上臣下,此乃天理。可君之上又是何物呢?那无非便是‘道德仁义’四端了。为君者,其行或合于道德仁义,或不合于道德仁义,如此,则为臣者何如?我注释《曾子》时亦已言明,曾子之言,乃是君子不谄富贵,以为己说,不乘贫贱,以居己尊。凡行不义,则吾不事,不仁,则吾不长。这‘不事’,便是不臣不义之诸侯,不长,便是不臣不仁之公卿大夫。如此说来,圣贤所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已是至论啊。” “那夫子觉得,如今的皇上是有道之人,还是无道之人呢?”孔璐华见阮元果然能够奉行仁道,愿意“无道则隐”,心中却也开解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她对于嘉庆却不能如阮元一般放心。 “不说别的,就凭皇上当年赠药一事,我也愿意再相信皇上一次。天理教一事至今,已有两年了,当时天下虽有纷乱,可两年下来,总是渐渐回归安定了,所以说,皇上并未失道,天下事,尚可为。夫人,就再等待些时日,或许皇上看了我的奏疏,会渐渐开解呢?”阮元也向孔璐华劝慰道。 “那……好吧,我就陪你再等等。”孔璐华也向阮元点头道。 “夫人,今日来这滕王阁一次,却也不容易啊。你看,如此风景在侧,若是我们只想着圣贤仁道之言,却也辜负了这些风景啊。”阮元看着一旁浩荡北流的赣江,也握住了妻子双手,对她温言道。 果然,这时夕阳西下,赣江之上,已是金光万道,浩瀚江水在日光照耀之下,亦自散发着无尽的光芒,奔腾前去。虽云长日将尽,其实壮丽无限。 不过这时的阮元却还不知,兰州的那彦成却在内外交困之中向现实选择了妥协。 这日的那彦成没去衙署,只是留在督院后宅陪着云仙,云仙原本体弱,前日礼佛之际又不慎摔了一跤,引得旧疾发作,连日卧床不起。那彦成看着妻子憔悴之状,心中更是难过,而甘肃放赈之事,自己也并无良策可行。或许,答应陈祁的建议,已是这时最不坏的选择。 “夫人,我……我前些时日听闻,藩司衙门的陈藩台进了一支人参,最能补中益气,固本培元,只是……也罢,夫人,我现在就寻些银钱去找陈藩台,将那人参买来为你做汤,如何?”无奈之下,那彦成终于还是对陈祁之言动了心。 “夫子,夫子不可啊……”云仙虽然病弱,却也对陈祁之事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也坚定地对那彦成说道:“夫子可曾想过,若是果然收了这人参,以后会怎么样?那陈祁只会以此为把柄,迫使夫子对他惟命是从,以后他若是有贪贿之事,那……那夫子就只能做他的帮凶了!夫子,我一身性命没了……也便没了,可若是夫子与这般奸吏不清不楚,日后……日后夫子的声名,却只怕再也不得清白了啊……” 那彦成听着云仙之语,心中自也难过。忽然之间,次子容照的声音也传到了自己耳中:“阿玛,方才那陈藩台又来了,说是……说是京中有一件要事,现在就要告知阿玛,请阿玛过去呢。”那彦成长子容安这时已经由恩荫入仕,在京做官,留在身旁的只有容照。 “这……夫人,若是京中要事,这一趟我还得过去啊。”那彦成无奈之下,只好随着容照去了督院大堂,只见陈祁早已等候在侧,见了那彦成,忙上前作揖道:“那大人,京中有好消息啊,下官已然得到传闻,说大人此次赈灾结束之后,就要调任直隶总督了,大人这些日子对下官多有照拂,下官还得谢谢大人呢。” “直隶总督……你所言当真?”那彦成听着陈祁之言,心中却隐隐放下了什么。 “那当然了,那大人,下官有个朋友就在吏部,这吏部的部堂大人和那大人什么关系,咱们都清楚啊?所以啊,这次赈灾银米发放之后,大人就可以去保定上任了。”可是陈祁说到这里,却也话锋一转,道:“只是那大人,这再过两日,就是放赈的最后期限了,大人可是想好了?若是那些吏员再不能有所约束,这受苦的,可是老百姓啊?大人您想,若是百姓不能按时受赈,他们来年要怎么办?若是大人严令吏员就这样去发放银米,这他们要往自己腰包里揣多少,下官可……”天理教之事结束后,英和便即身兼吏部尚书和九门提督两大要职,这时他想着那彦成与自己有旧,可以在直隶总督任上与己共事,便请嘉庆对那彦成调任,这消息也已然不是秘密。 “罢了,容照,你先下去吧。”那彦成眼看形势紧迫,心中有别无他法,只好下了决心,先将容照支开,眼看堂上再无旁人,方才对陈祁道:“十二万,我自己再出三万,给他们凑十五万出来,再多了,我对不起的就不是这些吏员,而是百姓了。” “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啊!”陈祁听着那彦成终于妥协,当即喜道。 “但另有一事,你务必要去严办。”那彦成又补充道:“这笔津贴发下去之后,所有吏员必须严守法度,不得再从赈灾银钱中滥行支取!其他所有赈灾银米,需得如实发放!若是他们再有不轨之事,我……我这个总督就算不干了,也再不容他们为非作歹!” “大人,这下面的吏员也都懂事的,毕竟咱大清官场,这道理一向明白不过,流水的督抚,铁打的吏嘛。他们这次办完了事,以后还得接着办呢,该守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了。”陈祁点头道。 “还有,陈藩台,你……你那株人参作价多少?我出价八百两,够了吗?这一株人参,等同于几百两银子,我不能白收你的。”那彦成眼看吏员之事已然妥协,便也问起人参的事来。 “那大人,这八百两啊,是那种奸商囤积居奇,在市上胡乱开的市价,这株参原本没有那么贵的。大人想要啊,五百两银子就够了,余利我一分不要,如何?”陈祁眼看那彦成已然和自己上了同一条船,人参作价一事自然也松了口。 “那……就五百两吧。”那彦成说完这句话,也长出了一口气,久久不再言语。 这一年的甘肃赈灾却也顺利,朝廷下发赈银赈粮大多如期发放,不仅如此,还余下了五千两银子,那彦成便也将余银存入甘肃藩库,以备不时之需。 而云仙得了参汤进补之后,身子也渐渐恢复了起来。那彦成自也清楚,妻子虽暂时复原,可她五旬之年,精神本已大耗,又兼礼佛伤神,只恐稍有不慎便又会染上重疾。是以购参之事也对她含糊其辞,只说京里旧友为他另购了一株人参。而克扣赈银津贴吏员一事,更是提都没提。这年九月,那彦成正式调任直隶总督。 既然已经离开甘肃,与陈祁再无瓜葛,那这次放赈中的各种详情,也应该很快就会被埋没了吧……至少这时的那彦成是这样想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百花洲诗会(上) 与此同时,阮元却也收到了江宁送来的一封文书,原来那方荣升自府学辩论之后,便即清楚自己绝非阮元对手,更兼自己同党已经被阮元擒获了不少,想来自己底细阮元已经尽数知晓。那阮元没对自己动手,或许便只是阮元猫哭耗子的一种慈悲了。想到这里,方荣升知道南昌不宜久留,便即收拾家什,逃往江宁去了。 可到了江宁,方荣升野心仍未消减,以为阮元明察秋毫,只是阮元聪明,百龄未必有这般才智,便即故技重施,想要用自己发明的“文字”在江宁制造恐慌。可百龄早已得到阮元告知假文字一事,又怎会再被方荣升蒙在鼓里?很快百龄便即顺藤摸瓜,将方荣升擒获。百龄却对方荣升毫不客气,得了嘉庆谕旨,便即将方荣升在江宁凌迟处死,一场闹剧也就此落下帷幕。 就这样,自癸酉之变起笼罩在大江南北整整两年的恐慌与不安,逐渐烟消云散。 数日之后,嘉庆新的谕旨也送到了南昌,原来嘉庆经过两年对天理教余党的严厉剿捕,也终于认识到孔璐华之言乃是事实,大张旗鼓的搜捕祝现等人,只会给他们更多机会逃脱,反而让百姓徒增纷扰。所以嘉庆开始声明,捉拿逃脱之人一事虽不能怠慢,但无需公开清剿,而是要以秘密查访为先,一旦消息确凿,再迅速出动官兵精锐予以擒拿,不得因抓捕逆党之事侵扰百姓生计。对于小说,只要无碍风俗,劝人从善,则自可传讲,朝廷不再严禁。事实上,由于查禁小说在嘉庆一朝并不能给各省督抚带来多少实利,嘉庆也没有更多强制要求,小说中虽仍有部分禁令,却已然形同空文。 如此,阮家内部的种种分歧也渐渐消解,很快便即恢复如初。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嘉庆二十一年正月,南昌的东湖之上已然渐渐化冻,可以行船。阮元这日也携了一家众人,一并前往东湖上的百花洲游玩,百花洲在东湖西南,春夏之时百花盛开,更兼湖水清澈,亭台楼阁历历可见,乃是南昌城内风景绝佳之处。只可惜这是正当初春,寒气未褪,百花洲一带只有数百株梅花迎寒而立,一旁岸上的柳树,有些已然开始抽出新芽,其他树木却依然略显萧瑟,相比于以往春天,这一年寒气明显更重了些。 看着四周水面幽静,梅花颜色尚属鲜明,孔璐华、唐庆云、阮安也凑在一起,开始吟诗联句。不过片刻,一首七言律诗便即作成,阮元在一旁看得有趣,过来看时,只见一张素笺上已然写道: 沙堤高柳受东风,景与官斋自不同。 四面湖光孤屿外,一春诗思百花中。 云窗虚拓苔岑小,水阁遥分竹径通。 曲折回栏皆倚遍,欲归还恋夕阳红。 前三句为孔璐华所作,四五句出于唐庆云,六七句出自阮安,最后一句仍是唐庆云收尾。 “夫人兴致不错啊,看起来今日来这百花洲一次,若是不能作些诗句回去,这初春风景,却也可惜了啊。”阮元看着三女联句,也不觉点头笑道。 “哈哈,正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夫子今日心情也很好啊,这些年过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夫子这样轻松呢。”孔璐华也对阮元打趣道。 “是啊,去年可是难得的丰收之年啊。而且我看这天气,估计今年也是一样风调雨顺呢。”阮元也对各人说道:“前年冬天我来江西的时候,只觉入冬之后,寒气甚于已往,当时还担心呢,想着要是天气一直这样寒冷,不能回暖,那这收成可就麻烦了。不想去年雨水有节,温度适宜,江西竟然全省丰收了!我做了十年巡抚,这还是第一次呢。而去年冬天,天气还是一样的寒冷,那是不是说,虽然冬季冷了一些,夏天却可以换来又一个丰年啊?” “夫子,冬天天冷,和夏天丰收,这之间有联系吗?或许只是巧合呢。”孔璐华也对阮元打趣道:“反倒是去年这一个冬天下来,我们姐妹几个年纪也大了,都觉得不好过呢,明明是江南,却要把京城里的冬衣都拿过来穿上,方才暖和一些。若是这样的寒冬再来几年,我们折了寿数,那可如何是好啊?”这话虽是戏谑之言,可到了这一年,孔璐华与刘文如也已经年满四十,昔年的青春光景却也一去不复返了。 “唉,若是这样,今年冬天却也要想想办法了,既不能让你们伤了身子,以后呢,最好还是继续丰收下去,却也不容易啊。”阮元不禁感叹道:“不过这好事啊,可不只这一件,你们还记得镇江的王柳村一家吗?我守制之后,曾托柳村帮我编定江苏国朝已降文人诗作,就在前日,柳村给我来信了,这一百八十三卷的《江苏诗征》,柳村已经编修成了!我在浙江就已经编成《两浙輶轩录》,再加上《淮海英灵集》和柳村这《江苏诗征》,咱们江浙一百七十年的诗文佳作,就可以流传下去啦!” “哈哈,那真是可喜可贺呢!不过……夫子,你这说起他们王家,我却也想起来了,当日曲江亭诗会,和王家姐妹一别,如今也有整整九年了,还真是有些想她们了呢。”孔璐华听阮元说起王豫之事,却也意外想起了当年曲江亭吟诗的风景,如今阮元连放外任,距离扬州越来越远,当年的安乐时光竟也难以再得了。 “夫人,今日咱们是来作诗的,还是放轻松些为好啊。你看,这京城也有好消息呢。”阮元又从怀中取了一封书信出来,笑道:“你们看,常生和蘩荣在京城,已经有孩子啦!说是现在都五个月了,再过些时日,我也就能做爷爷,夫人、书之、月庄、古霞,你们也都是祖母了啊?还有啊,常生今年就可以从国子监结业,听说常生在那边读书从来认真勤勉,瑟庵主管国子监,也一直对我夸他呢,瑟庵说了,常生这个样子,只要如期结业,授个六部主事不成问题的!” “是吗,常生也出息了呢!嘻嘻,古霞,姐姐记得今年你才二十九,你也要当奶奶啦!”孔璐华也对唐庆云调笑道。 “夫人你又笑话我!嘻嘻,夫人该不会是觉得今日作诗,已是做不过我了,想要用这等手段来欺负我啦?夫人你看,方才咱们对的这首联句,我写的这三句,可比你写的精彩多啦!”唐庆云自然不敢示弱,与孔璐华可谓毫不相让。 “你胡说,明明是我写的三句更好!夫子,今日咱们来了,却要写什么啊?哼哼,只要是我擅长的题目,古霞,你今日输定了!” “夫人、古霞,你们也别再争了。你们看,今日这岸上虽说名为百花洲,可真正开放的却只有梅花一种啊?要不,今日咱们作诗,就以梅花为题,如何?”阮元见家人和谐欢乐,也主动为各人助兴道。 “好啊夫子,这个题目我最擅长了!” “夫人,说起咏梅诗,我可还记得呢,夫子那四库未收书里面,有一部就是……是元人韦珪的《梅花百咏》!那本书我可是从头到尾都看过呢,夫人,我可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啊?” “我……我没看过又怎么了,这咏梅诗句,我还用看前人诗作么,你且看着!”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各人也已经渐渐完成了自己的诗作,一一送到了阮元桌上。阮元看着这一日孔璐华所作诗文,乃是: 但觉春风暖,溪梅破绿痕。 人寻桥上树,鸟度水边村。 波影浸花影,冰魂绕梦魂。 扁舟谁载酒,一棹散温馨。 见刘文如诗句时,其中“云里寒香影,枝头翠羽声。”一句,亦是开阔清明之作,阮元也点了点头,又看向谢雪和唐庆云文字。 谢雪之诗乃是: 奇绝梅花势,蟠根曲节生。 低枝缠鹤梦,屈干引诗情。 雪压繁葩重,香萦瘦影横。 仙桃如可比,应是出蓬瀛。 唐庆云之诗则是: 我爱疏梅好,扶持待早春。 只宜横淡影,未许落轻尘。 深夜愁寒重,清楚护粉新。 莫教吹玉笛,留伴咏花人。 “唉,你们诗作写得都不错啊,要是由我来评个高下嘛……还是夫人和古霞两首比较不错。可是夫人,你和古霞诗句不相上下,要是非得论个高低出来,我可没这个学问了啊。”阮元一边看着诸女诗句,一边也对孔璐华和唐庆云笑道。 “嘻嘻,夫子,你要是想护着夫人,就直接承认嘛。”唐庆云也对阮元笑道:“夫人,你还总是嘲笑我呢,说我写诗太过随性,这话你也说得出来啊?你这孔府千金,衍圣公的亲姐姐,诗句中还不是有这‘载酒’之言?看来啊,夫人其实和我也没什么不同嘛?” “古霞,你也少得意了,你看看自己诗作,写得多直白啊?这作诗第一在于气韵,你一开始就将气韵弃而不顾,却哪里有个作诗的样子?”孔璐华反唇相讥道。 “夫人,我记得你之前说作诗第一要做什么的……不是气韵啊?嘻嘻,夫人为了欺负我,连自己的规矩都不讲啦!” “你说什么呢,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 第四百二十三章 百花洲诗会(下) “爹爹,娘,孩儿这首也做好啦!”正在孔唐二女对峙之时,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了各人耳中,阮元循声望去,竟是阮安也完成了诗作。只见阮安这里,已然写满了三张素笺,阮元看着也是又惊又喜,忙取了阮安诗文过来,只见素笺上果然是三首咏梅诗,一一乃是: 梅放宜湖上,花随敞镜披。 艳真西子比,清合贺公司。 已傍孤山好,还依邓尉奇。 虹桥名亦擅,几度欲留题。 疏梅依古岸,初放两三花。 春色迎舟早,琼枝近水斜。 香侵渔舍满,影逐马蹄赊。 为有枝横出,坡陀作意遮。 喜得枝全放,欣然过曲阑。 便从廊外折,因向掌中看。 着指清光满,依人瘦影寒。 拈来无限意,微笑欲忘餐。 “安儿,你……方才你娘和几个姨娘,每人不过作诗一首,你这一口气下来,竟作了三首啊?”阮元看着阮安作诗,却也有些不可思议。 “是啊,爹爹,孩儿最喜欢梅花了。若是爹爹还想要,孩儿再做三首出来,也无妨的。”阮安对于自己的咏梅诗可是非常自信。 “安儿,你若是再学几年诗啊,估计娘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孔璐华一边看着阮安诗句,一边对她笑道:“你看你这首,着指清光满,依人瘦影寒。拈来无限意,微笑欲忘餐。娘是肯定做不出来的。夫子,要不,今日诗作,就以安儿为最优,如何?” “夫人,其实我也有此意,只不过……古霞,你若是觉得安儿诗作尚不及你,要不,你们两个再各写一首出来看看,如何啊?”阮元看着阮安诗才大进,也多了些得意。 “好啦,安儿这才十五岁,就能作出这样精当的诗句,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啦,这次的第一,就让给安儿吧。”对于唐庆云而言,只要这次不是孔璐华得到第一,自己也就满意了。 “哈哈,古霞你想想,你这一让,却也把第二让出来了啊?”孔璐华忽然对唐庆云笑道:“你说,你入府的时候,安儿才刚刚生出来,那一日你来的时候,她还在摇篮里面呢。如今你作的诗连安儿都不如了,那……你还要拿什么来和安儿的娘比试诗文呢?” “夫人,你……你欺负我!” “哈哈哈哈……” 这一日的百花洲诗会,就在这样安乐的气氛中渐渐结束,后来阮元忆及百花洲风景,自也作诗一首,以示怀念: 较雨量晴又一年,课农余事课花田。 偶来水木双清地,疑到蓬壶小有天。 香破早梅知岭近,绿争高柳见春先。 尘劳自愧诗怀少,半日能游便似仙。 进入嘉庆二十一年,江西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再不闻盗贼会党之事,阮元也将重点放在了赣江治理与收成之事上。眼看一年江西各府得雨之量,俱皆适宜,想来又是丰收之年,阮元自也欣喜。只是赣江流经南昌之处,已往素有泛滥之弊,前任尚未能根治,阮元便也开始勘测赣江,准备在南昌修建水闸一道,以调节赣江水势。此外,想着南昌学生虽然在论辩中被自己胜过,可仅有辩论之得,学生未必信服,总还是要为学生做些实事,阮元也开始和王鼎一同重新翻修江西贡院,以便生员入场科试。 然而这一日,阮元看到一份江宁的快报,却也在家中连声叹息,迟迟不发一语。 “夫子,这又是怎么了?这封信……江宁的百中堂,他出什么事了吗?”孔璐华见阮元神色有异,也主动前来问道。 “按这封快报的内容,百中堂半月之前便已……去了。”阮元说到这里,言语中也不无叹惋之情,虽说自己在漕运总督任上,与百龄多不相得,甚至淮安一任,百龄滥收厚礼,奢靡铺张种种传闻,竟是不绝于耳。可如今百龄果真病故,阮元却也依稀发觉,自己身旁似乎又少了什么。 “夫子,我记得你当时做漕运总督的时候,和百中堂就因为修两座水闸的事,可是争论了好一阵子呢。如今他真的不在了,夫子还……还真是仁善之人呢。”想着当年百龄滥用权势、自作威福,竟至阮元筑闸之议未能通过,孔璐华对百龄自也没有什么好感。 “夫人,花信风牵草色新,隔帘葱翠渐成茵。粘来屐齿三分染,衬出腰裙一带匀。山畔蘼芜怜旧雨,渡头烟水怅离人。天涯生意行看满,好向方郊驻画轮。这诗还不错吧?这就是百中堂写得啊?百中堂政事、文学,才具都在我之上,当年在杭州,我处置棚民不当,还是他为我指出过失所在,后来单舸赴会,劝降张保仔,如此之举,非大勇者不能为之啊。虽说这些年来,百中堂确实……唉,可他治水赈灾,兴利除弊之事也做了不少啊,他这一去,朝廷可又少了一位督抚要员啊。”原来,百龄虽然以吏治见长,却也雅好诗文,有《守意龛诗集》传世。阮元素知百龄之能,所以这时眼看他奢靡专横,已然不是当年最初的百龄,心中也未免有些惋惜。 “嗯……不过夫子,你这一说我却感觉……你说皇上会不会再过些时日,又要调你去其他地方了啊?”孔璐华却另外想起了一件事,对阮元道:“你看,如今百中堂不在了,年初湖广的马总制因为保举僧人之事,也受到了牵连,估计在武昌也待不久了。眼下各省巡抚之中,夫子无论才干资历,都已经是首屈一指的了,那以后……”孔璐华所言马总制便是先前阮元在河南遇到的马慧裕,马慧裕虽然屡有失察之处,但自己为官尚属清廉勤勉,是以嘉庆又一度任他做了湖广总督。可就在湖广任上,马慧裕重用的一名知府王树勋却被发现原本是佛寺僧人,依例不得任官,结果马慧裕也受到嘉庆严斥。更兼他年事已高,嘉庆也想着不如让马慧裕回京养老,这时已在准备新的湖广总督人选。 如今百龄已死,马慧裕又将调离湖广,总督之位一下子空出了两个,那么阮元作为这时巡抚中资历、才干都最为突出之人,通过递补升为总督,似乎也不再是不可想象之事。对于这些情况,阮元自然比孔璐华更加清楚。 只是道理虽然如此,阮元言语之间却依然从容,对孔璐华道:“夫人,我日后如何任官赴职,总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至少如今我还是江西巡抚,这江西还有筑闸、修书之事没能办完呢。以后的事,就先不要多想了。” 但阮元内心深处所想却与孔璐华相差无几,当年嘉庆让自己赴任江西巡抚,第一要事便是清理省内反清势力。可如今江西已然安定,各地又多有总督之缺,那么自己的江西巡抚之任,或许也确实快要结束了…… 而就在此时,圆明园中的嘉庆也正在隔着一处墙壁,听着墙壁另一侧的一个声音。 “皇上,奴才已然遣人在江宁打探了一个月,这百龄收取财货,平日供张奢靡之事,应当是确凿无疑了。这样想来,他家中财货,自也应有不下十万之数……”声音被压得甚低,只有嘉庆一人可以听见。 “知道了,哼,这个混账东西!朕用他做两江总督,真是……真是……”嘉庆这般听来,百龄奢侈之事竟然是真,自然也是怒不可遏。但转念一想,百龄终有平定海盗的大功,在江宁也维持了地方安定,之前数年无有反逆之人。若是百龄尚在时便即将他捉拿,万一伤及功臣,又待如何?一时也只得将后面的话语咽了下去,不想多言。 “皇上,这些事奴才也只是听人风传,并未见过实据,皇上若是想查百龄一家,还望皇上从速下旨,查抄百龄家产!”那个声音见嘉庆盛怒,也在墙外补充道。 “这……罢了,百龄家的事你也该有耳闻,他今年六十八岁,儿子呢,才八岁。你说朕现在去查抄一个死人的家产,所能惩处的,是这个死人呢,还是那个孩子呢?说到底,是朕用人不当,若是这大清朝还有个功绩能与百龄相抗之人,能接下两江总督这个位置,朕或许早就动手了。用他……也是没法子啊。”嘉庆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放弃了查抄百龄的念头。 顿了一顿,嘉庆又对那人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朕贬了你去昌陵,你不怪朕吧?若是你愿意回来,再过几个月,朕让人再对你议叙一次,你还是回京当差吧。”所谓昌陵即是嘉庆为自己准备的陵寝,位于清西陵之中。 “皇上,奴才以为,奴才在昌陵当差,要比在皇上面前方便得多,若是奴才一直随侍皇上,这百龄之事奴才就打听不到了。”那个声音向嘉庆答道。 “那也好,你就先回去吧。”嘉庆见他不愿回京,也只好让他回去了。想着百龄生前未被自己发觉,死后再如何严惩亦是无用,嘉庆也长叹了一声,倚在一旁御案之上。 “看起来,朕这一生,就算力惩贪腐之事,亦要有所遗憾了啊……” 因百龄滥受财货一事并无实据,故而事后嘉庆依然按照一品官员礼节,为之致奠,并赐谥号文敏。 第四百二十四章 英吉利使团再临 百龄功过如何,毕竟死者已矣,对于之后的清王朝而言已经无足轻重。可这一日嘉庆却又一次紧急召见了三名军机大臣,看起来又有一件大事,已经被摆到了嘉庆君臣之间。 “你们看看吧,蒋攸铦从广州来的加急上奏。”嘉庆一边说着,一边也将一封拆开的奏折放到了几名军机大臣面前,道:“英吉利……英吉利的贡使,朕即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这是怎么回事?英吉利人的来函上说,因为高宗皇帝的时候,他们登岸之处乃是天津,所以今年他们入贡还是想要在天津登陆。董诰,朕记得英吉利使臣……朕还是嘉亲王的时候,乾隆五十八年来过一次,只是当年朕不得参预朝政,是以其间详情不能尽数知晓,你当时就是军机大臣吧?英吉利当年为何要在天津登岸,高宗皇帝为何会准许他们在天津登岸,你可清楚?” “回皇上,臣……臣还记得一些。”这时董诰已经七十七岁,老迈之态尽显无遗,本已不能每日入军机处办事,只是出现要事方才入觐参决。可英吉利之事,由于当年的托津和卢荫溥品秩不足,根本无法参与,所以嘉庆也只好相问于董诰。“英吉利使节入贡,那是二十三年之前了。当时……臣记得应该是他们言及行船之中,有些贡品过于沉重,不宜由陆路搬运,是以想从海路北上。高宗皇帝当年的意思是,远洋使者入贡,本是难得之事,我大清亦不当拘于旧例,所以准他们由天津入京觐见,也是……也是我天朝上国宽仁之度。嗯……皇上,这一次英吉利入觐,有没有携带什么不宜搬运的物品啊?” “蒋攸铦没提,只是说有贡品,可贡品轻重与否他也没问。而且这一次英吉利贡使所言,根本就不是什么轻重之事,他们只说,因为二十三年前他们就是从天津登岸的,所以这一次应该依循旧例,也从天津登岸。哼,先帝对他们是天朝宽仁,他们却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真是……真是得寸进尺,无礼之辈!”嘉庆说到这里,对这一次前来的英吉利贡使已是再无好感。 “皇上,这英吉利使臣若是如此无礼,臣以为索性也不用见了,直接逐出边境便是,又何苦为他们分忧呢?”托津也在一旁进言道。 “驱逐?那倒是不必了。”嘉庆却不同意托津的意见,道:“既然来了,那无论他们再怎么不知礼义,我大清不可失了天朝气度。就……继续准他们在天津登岸吧。早些入贡,也早些送他们离去,不是吗?” 三名军机大臣倒是没有异议,很快,嘉庆便即定下了御前大臣苏楞额,内务府大臣和世泰二人为正副使节,前往天津海滨迎接英吉利使团。和世泰本是皇后之弟,是以得到嘉庆重用。 只是对于这次英吉利遣使的内情,嘉庆君臣便不甚了解了。 原来嘉庆十三年,拿破仑在法西战争中陷入僵局之后,为打破反法同盟的封锁,拿破仑开始将目标转移至东欧,嘉庆十七年,拿破仑发兵数十万东征俄罗斯,不想在俄罗斯的严寒之中,拿破仑遭遇了他一生中最致命的一次失败。很快,欧洲反法势力开始大举集结,反攻法国,至嘉庆十九年,反法同盟一举攻入巴黎,复辟波旁王朝,拿破仑的第一帝国至此结束。 拿破仑被放逐到厄尔巴岛后,不甘失利,嘉庆二十年,拿破仑率部卷土重来,一度复辟第一帝国,但不过数月之后,拿破仑又在滑铁卢之役败给英国和普鲁士联军,也就此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与此同时,欧陆各国与英国一同召开了维也纳会议,将中西欧被拿破仑消灭,或改造为共和国的国家复辟了大半,欧洲王权势力再度占据主流,而法国大革 命以来的近代国家思想则就此惨遭打压,一度沉寂了三十三年之久。 英国原本就有意再度向东方出使,以完成马戛尔尼的未竟之业,这时眼看拿破仑已然被放逐西非,一时欧洲再无外患,更兼滑铁卢一战,英军的胜利让国内权贵更具信心,是以英国再一次向中国派出了使节团,以阿美士德为正使,务求完成“对等交往”,重新订下马戛尔尼来华之时,便希望乾隆允准的六项条款。 嘉庆时代,清朝钦天监依然有专门授予西洋人的钦天监监正一职。但这时北 京 城里的钦天监监正福文高本是葡萄牙人,其余西洋官员也大多是葡萄牙定居在澳门之人,这些人的天文地理之才已不能与康乾时期的南怀仁、蒋友仁之辈相比,对欧洲战争的了解也不过寥寥。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的变化,拿破仑法国本就继承了大革 命时代的部分理念,对教会态度冷淡,这些葡萄牙传教士自然也就对拿破仑没有半分好感。此次拿破仑战败,在他们告知嘉庆的言语中,也不过是法兰西某将军篡夺皇位自立为王,最终被其余欧罗巴诸国剿灭,复兴旧朝而已。这种事在中国历史上简直司空见惯,本就对西洋事务不感兴趣的嘉庆,自然更不会对这种事有多少关注。 嘉庆当然也不会知道,拿破仑战争带给英军的战场经验,也是自己一朝,中国内部战争所无法比拟的。 不出意料,一个月之后,苏楞额与和世泰便在大沽接到了英吉利使团。而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和二十三年前一模一样,方才到了香河,阿美士德便即向两位迎见使抛出了那个老问题。 “二位大人,我等这次来到中国,见了大皇帝,需要行什么样的礼仪?与之前马戛尔尼伯爵前来之际相比,有何变化?”这日,阿美士德主动找到了两名迎见使,随即问道。而令苏楞额与和世泰更觉惊奇的是,这阿美士德居然没有使用其他翻译,这许多中文言语,竟是尽数出于他身旁的副使之口。 “这……一般来说,你等远国使节偶一前来,多有不知天朝典故之事,所以嘛……大半礼节都可以从略,但有一条必须遵行,见到皇上以后,那三跪九叩的大礼,你等至少要行一次,这个绝不能少了。如何?天朝礼节,对你等还算宽容吧?”苏楞额当即答道。 “你……你说什么?”听副使转译之后,阿美士德当即大惊,随后又让副使翻译道:“可是……二十三年之前,马戛尔尼伯爵前来中国,他回国之后告知我等,他面见大皇帝之时并未行那什么三跪九叩之礼,没磕头啊?只是仿我国之例,单膝下跪成礼,这……这可绝对不会有假啊?大人若是不信,能不能回去先查一下当年的旧档呢?” “这……你这说的是真的吗?”苏楞额二十三年前官职尚属低微,并不知马戛尔尼行礼细节,听副使这样转译,自也大惑不解,道:“你等……你等使节当年对高宗皇帝说了什么?高宗皇帝怎么会答应你们这等无礼要求呢?” “这位正使,我想那是因为你等记错了吧?”和世泰也在一旁打圆场道:“也罢,我们并非执掌礼仪之人,对二十三年前的事也不清楚。要不这样吧,看在你等来大清一次也不容易的份上,我们回去请皇上调用一次旧档,看一看当年你等使臣究竟是因何礼仪入觐。可若是旧档记录无误,确是三跪九叩,那我等也只好依天朝旧仪了。” “那……那就麻烦这位大人了。”阿美士德听着和世泰愿意查询旧档,自然认为旧档当中所载,当与马戛尔尼回国后的报告完全一致。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当年松筠、阮元等人,因礼仪之争同样与马戛尔尼、斯当东等英国使节,同样陷入了长期纠结,但最终松筠与阮元定下了一条折中之策,英国使臣先在大树行幄觐见乾隆,同时行单膝跪礼,后面的乾隆万寿,则只有区区数人前往行三跪九叩礼。彼时乾隆尚属满意,还嘱咐英国使团九叩可以变通,可两国记录史书之时,这件事就成了截然不同之状。 在英国,因为马戛尔尼一行人声称自己维护了英王礼仪,行的是单膝跪礼,而绝大多数使团成员又没有亲赴乾隆万寿,所以自然会对单膝跪礼一事深信不疑。而在清朝的文档当中,虽然考虑到最后英方九叩有所变通,但这些不过小节,可以等同于正常的三跪九叩,便即删繁就简,只将英国使团行三跪九叩礼之语载于档案。这样一来,两国文献记录便即截然相反。苏楞额与和世泰虽然请示了嘉庆,询问旧事仪典,可嘉庆看到的也是三跪九叩,至于大树行幄行礼,嘉庆虽然亲见,却认为这不过是从权之仪,自己是要正式接见英吉利使臣,又怎能在如此关要之事上再度“从权”?是以嘉庆很快也下了明令,英使三跪九叩之礼,决不可废。 几日之后,苏楞额与和世泰同那副使对话时,方知那副使底细。原来,他便是二十三年之前年仅十三岁的英吉利使团成员,已故老斯当东男爵之子,乔治.托马斯.斯当东。 第四百二十五章 相同的困局 而亲自经历了当年之事的阮元,却尚不知晓京城中这些争执。这一日阮安又取了二十余篇咏梅诗作,来请阮元和孔璐华过目,阮元见了这些诗作,自然大喜,笑道: “安儿,真是没想到啊,你今年才十五岁,这咏梅诗就留下这么多啦?!哈哈,看来再过些年啊,那些个以咏梅诗闻名的古人,都已然不能再望咱们安儿之项背了。” “哈哈,没想到爹爹夸起孩儿,还会用这样好听的言语呢。”阮安听着阮元鼓励之语,也对阮元道:“不过爹爹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啊,孩儿可是记得三年之前,爹爹就答应了孩儿,要给孩儿择一良配呢。爹爹,这都三年过来了,您找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啊?” “哎哟,这却是我公事繁忙,竟把咱们安儿的终身大事给忘了啊。”阮元听了阮安之语,自也有些莞尔,道:“正好如今江西太平了,爹爹一定寻些时间出来,帮安儿好好寻个如意郎君!” “夫子,这一次你可不能再拖三年了啊?三年之后又三年,安儿可要成老姑娘啦!还有,既然安儿也有了不少诗作,那咱们也帮安儿刻一部诗集如何?”孔璐华看着爱女学诗有成,自然得意,对阮元道:“夫子你看,那韦珪若不是留下一部《梅花百咏》,那这数百年后说起元史,就只有伯颜、帖木儿和不花了,哪里还有人记得元朝有他这么个人啊?所以啊,既然安儿诗做的好,那咱们就给她刻出来,这样后世文人见了安儿诗作,才能知道,国朝还有这样一位小才女呢。”(元代蒙古人姓名中,伯颜、帖木儿、不花三词出现极为频繁,甚至多有重名之人,是以孔璐华以此戏言。) “是啊,夫人这笑话讲得也不错啊。”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向孔璐华问道:“不过这几日你不是也在给古霞她们刻诗吗?你们的诗作刻得如何了?” “嗯,我和古霞的诗作都定稿了,正送回曲阜让弟弟刻版呢。月庄的诗还在整理,也过不了多少时日了。可是夫子……就是因为你天天纵容书之姐姐去读史书,现在倒好,她诗文作得本就不多,大半还没有存稿,只剩下那什么汉书晋书里面的疑年之文了,这样她刻不出诗集了,你要负所有责任!”孔璐华对阮元嗔道,原来,刘文如自从在阮元处接触了史书以后,便即对研究史事有了兴趣,尤其是汉晋诸代人物生卒之年,她更是多有参校议论,阮元也不强求她治学,只劝她将研习历史之文集成一书,日后刊行,这部书暂时便定了《疑年录》之名。 “夫人,这诗集学问在我看来也无甚区别,你们能留下诗文传世,书之能留下自己的学问,这不是一样吗?日后读书人见了咱们阮家,发现家中妻妾,还有安儿,竟每人都留下了一部书,那他们对你们应该是一样的赞许有加啊,怎么会因为你们所著内容不同便有所褒贬呢?”阮元也对孔璐华辩道。 “夫子你胡说,有人喜欢诗文,有人喜欢学问,到了后世,他们评论我们怎么会一样呢?我明白了,你这是有意让后人欺负我们!” “我……” 阮元在江西巡抚之任,就这样颇为轻松地度过了最后半年。 不过数日之后,“礼仪之争”的矛盾,也终于在两国使臣面前彻底爆发。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阿美士德时隔多日,终于听闻乾隆时马戛尔尼入觐之仪,在清朝官史便即记载为三跪九叩之后,当即大吃一惊,对苏楞额与和世泰道:“我国当年凡是跟从马戛尔尼伯爵出使之人,都知道当年伯爵他只是单膝跪地,绝无三跪九叩之事!你们想欺骗我们,让我们在大清大皇帝面前如此谦卑,这我决不答应!” “这位正使大人,您生气做什么啊?”苏楞额言语中也是毫不相让,道:“我国家旧典尽数留存,怎么可能欺骗你们呢?再说了,你们这时隔几十年才来朝贡一次,我们何必欺骗你们啊?您说当年前来之人,这位副使就是,那……要不由他来说明一下如何?” “我等不是来朝贡的!”阿美士德听小斯当东转译过后,却对自己的身份格外关注,道:“副使大人,当年马戛尔尼伯爵到底行了什么样的礼,你给他们讲清楚!” “这……马戛尔尼伯爵当日朝觐大皇帝时,是……单膝下跪,向大皇帝伸出右手,以求大皇帝赐福。”小斯当东所言确是大树行幄朝觐之日,马戛尔尼所行礼仪。面对强势的阿美士德,他也只能说出这“半句真话”来。 “那你们还有何话说,你们的记载错了!”阿美士德当即对苏和二人道。 “你这……”苏楞额待要争辩时,忽觉臂上一紧,却是和世泰拉住了自己,和世泰也凑上前来,小声对苏楞额道:“苏大人,这外洋之人大多不懂礼义,您和他们争辩做什么?照我看啊,这些英吉利人,二十年才来一次,那下次……就算有下次吧,估计咱们俩也都要致仕了,这种事又何必斤斤计较呢?我觉得啊,只要咱们让他们在皇上面前行上三跪九叩,其他过程如何就不要在意了。咱们这一趟,不也就是临时当差嘛?” “那……这结果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啊?”苏楞额听着他话语,一事却也不敢相信。 “大人,我有一计,便即……”和世泰也压低声音,对着苏楞额小声说了几句,苏楞额当即神色大变,对阿美士德笑道:“这位英吉利使节,我知道你们远道而来,可能对这行礼之事也不习惯,其实你们这样的使臣很多的,皇上也不要求你们和咱们一样规矩。要不……我再去请示一下皇上,或许有更好的办法呢?” “那……我们就再等几日吧。可是大人,七日之后我们就要觐见皇上了,您这有了什么消息,可要及时告诉我们啊。”阿美士德见苏楞额说起另有变通之法,一时却也信了,这日两名清使却也如常退去,再无其它争执。 只是阿美士德也听得清楚,苏楞额与和世泰没有说起一句“不行三跪九叩礼”这样的话。 果然,这日夜里,阿美士德便即尽数召集了京城驿馆中其他有身份的使臣,各人刚一坐定,阿美士德便即说道:“各位,我不清楚这两位大人究竟有什么办法,可我当时听副使转译,这二位大人其实并没有说,这叩头之礼咱们可以不行了。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根本不愿意让步!我等一定要记住,其他礼仪,咱们都可以听大清大皇帝的,可唯独这叩头之礼,我们绝不能退让!我绝对不会见了大清大皇帝,就作出这等卑躬屈膝的举动!” “爵士先生,其实我倒是想着,这其中或许也有变通之法……”阿美士德时为勋爵,故小斯当东以爵士称之。这时小斯当东想着白天在苏和二人面前,有些事自己不便说出口,可这时驿馆中都是英国本国之人,所以还是想另寻个私密之处,将马戛尔尼当年旧事尽数告知阿美士德。 “不,男爵,有些事我们可以变通,但只有这一条,三跪九叩,我绝对不会同意!”阿美士德却根本没有听斯当东说完,便即说道:“其实说句不好听的话,若这次来中国之人只有我自己,这叩头之礼我……我认了也没什么不妥。可咱们这次来中国,咱们代表的是联合王国!你之前十年大半时间都在澳门,国内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或许了解不多。就在去年,拿破仑败了,他在滑铁卢败给了我们伟大的威灵顿将军!拿破仑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我们联合王国,连拿破仑这种不可一世之人都可以打败,为什么要来给大清大皇帝卑躬屈膝?如果我们真的这样做了,这件事传回国内,传回大陆,你让联合王国威名何存?到时候,你想让腓特烈、弗朗茨、梅特涅、亚历山大和那个被我们扶上王位的路易聚在一起,来看我们联合王国的笑话吗?这件事,为了联合王国的名誉,我也绝对不会退让!” “爵士,这……”小斯当东听阿美士德说到这里,却也清楚,随着欧洲形势的变化,这一次的出使已然没有了当年的缓和空间。 更何况扪心自问,自己也不愿意去给嘉庆叩头。 从如今形势来看,这位嘉庆皇帝对礼节的执着,看起来更甚于乾隆。而苏楞额与和世泰,似乎也不如松筠和阮元可靠。 或许,这次出使的最终结局,早在一行人入觐嘉庆之前,便已经注定了…… 第四百二十六章 出使计划的破裂 就在京城之中,苏楞额、和世泰等人一同为阿美士德觐见一事奔走忙碌之时,阮元也难得的在抚院里给所有幕僚放了一日假,并邀请各人于下午时分在偏堂之内论诗。想着阮安诗作虽一时不能刻成,总是已经集录了数十首咏梅诗,阮元便也带了阮安诗作抄本,来到幕僚之间,与各人一同品评欣赏。 “老师,学生听闻孔静女史今年方是及笄之年,却不想单只这咏梅诗作,就已经有这么多了啊?这样想来,若是孔静女史得享遐龄,又能作诗不辍,那国朝闺秀之中,诗文之最可是非孔静女史莫属了啊?”陈寿祺在席间看着阮安诗文,一时也不觉赞叹。他称阮安为“孔静”是因为阮元曾得一面古镜,上有“孔静”二字,阮元甚爱此镜,便以孔静为阮安之字。 “恭甫,没想到啊,这些年过来,你怎得也学会这番逢迎之语了?孔静虽说有这些诗作,却只有十五岁,哪里能当得起你这般盛赞啊?”阮元虽是这般言语,心中却也得意。 “老师,说实话,学生我十五岁的时候,这般诗句决计是写不出的。您看这首,月照冰同净,风回雪亦香。斜枝何皎洁,细蕊乱琳琅。影入银塘里,寒流冻一方。虽说……最后一句直白了些,可中间这两联,清净高洁之状,观之立现啊。女史她终是女子,又不用考科举,这言语嘛,能有如此神韵,我看国朝闺秀之中已是一流了。若是还能再寻个精于诗句的老师,再多指点女史三年,那以后女史诗作……不可想象,不可想象啊。”陈寿祺看着阮安诗句,不住感叹,确是惜才之状。 “恭甫兄,依你之意,我这个做孔静老师的,是才学不够,恭甫兄看不上了啊?既然如此,小弟倒是想请恭甫兄指点几句才是,小弟这诗文,竟有何处不足啊?”这时阮元幕僚之中竟又有一人向陈寿祺应道。原来这人名叫严杰,在杭州之时便入过阮元之幕,与李锐等人一同校勘《十三经注疏》,这次阮元在南昌刻版,他想着一睹善本之状,也来到了南昌投奔阮元,正巧阮安也在学诗,阮元便也请了严杰来到自己家中,为几个子女指点诗作。 “哈哈,我道是何人为孔静女史授诗,原来是厚民啊?”严杰字厚民,陈寿祺便以字称,道:“看来啊,厚民你这作诗之法还是略欠了些,你所长在于治学,作起诗来,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够圆融之处。若是孔静女史还想更进一步,我以为,还是应该再寻个精于诗作之人为好。” “恭甫,你这人怎么说起话还是这样难听啊?”严杰也不甘示弱,道:“方才听你夸孔静,还以为你转了性呢,没想到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你要是觉得你比我更精于诗作,那你去教孔静啊?” “好啦好啦,你们也不用争了,再看这一首,我看啊,这一首安儿作的一样不错。”阮元一边笑吟吟地挥了挥手,示意二人不要继续斗口,一边也看着阮安诗作,念道:“早梅当腊放,寒重愈精神。已远小阳月,还欣岁暮辰。檐前幽韵冷,阁外瘦枝新。清友难随俗,花开不待春。怎么样?这一首是不是比方才那首更有韵味啊?” “什么?”阮元却没有想到,就在他念完这首诗之后,幕僚之中后排的一个人竟然吃了一惊,随即只听“啪”地一声,那人手中所持的阮安诗文抄本落在地上,其他幕友听了也都自觉惊异。 “张簿书,你这是怎么了?”这时反倒是严杰反应更快,主动向身后看去,阮元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是自己幕中主掌书簿的幕友,名叫张均。张均从自己淮安督漕起,便在自己幕中效力,一直为人勤勉谨慎,可不知这一日他却是因为何故,听了阮安诗句竟然失声。 “宫保大人,这……这首咏梅诗,是……是小儿所作啊?”张均看着阮元疑惑之状,知道不能有所隐瞒,便即如此说道。可他这句话说得出口,真正惊讶的人却是阮元。 “张簿书,你说这诗是令郎之作,这……安儿平日我是清楚的,与外家从无来往,若这首诗果然是令郎之作,那这首诗却是……却是为何竟能被安儿所知呢?”阮元上前问道。 “宫保大人,这……实不相瞒,孔静女史知道小儿这首诗,应当……是在淮安的时候吧?那几年我们家中老母病重,急需用钱,幕中银钱有些不够了,所以……”看起来,张均对其中之事已有猜测,但他却也诚实,只继续道:“所以我和小儿那些时候,便从家中取了些旧有字画,到淮安市集上贩售,小儿从来学得些绘画之事,便也帮着画了几幅画,有一日在市上,便遇上了孔夫人……” “原来,安儿当年那幅画,是这么回事啊……”阮元听着张均之言,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阮安先前对梅花并无特殊兴趣,那日在淮安市上买了一幅墨梅,却是爱不释手,几年下来,自己又有这许多咏梅之作…… 可是,清楚了其中始末,阮元心中却又多了另一重担忧。 “安儿的终身大事,或许……可是这样真的……” 这时京城中的阿美士德一行,却意外的陷入了无所适从之中。原来,自从那日苏楞额与和世泰离开之后,一连数日,二人都没有再来与使团商议觐见礼仪之事,只是一旁陪同前来的长芦盐政广惠陪同几名正副使一同饮宴,阿美士德与小斯当东问起礼仪之事,广惠也不置可否。几名清朝迎见官员如此不冷不热,却又全然不能确定礼节的态度,让阿美士德等人几日来也是坐立不安。直到正式觐见这一日,苏楞额与和世泰方才再度出现,见了阿美士德等人,只行过面见之礼后,便带了英使一行出发,向圆明园而来。 一行人进了大宫门,便即由宫中内监指路,引而向右,看来这日嘉庆会见英使之处仍是九州清晏的奉三无私殿。只是从未入园之时起,苏楞额与和世泰行步便即变得异常缓慢,一行人只走了小半时辰,距离九州清晏还有一段距离。阿美士德等人初以为觐见皇帝,本就应该放缓脚步,却也不以为意。可走着走着,忽然各人只觉身后脚步匆匆,两名蓝顶子官员从英使一行身后赶了过来,苏楞额、和世泰也当即停步,与两名官员相互拜见过了。 “几位大人,请问……我等今日朝觐大皇帝,是要如何行礼啊?这件事几位大人先前也没有给我等明确答复,如今匆匆引着我等前来,我等这也……也不免有些生疏不是?”几名英使眼看面前情况似乎不对,也连忙商议了一下,这时出言相问之人,便是这次英国使团中的第二副使埃利斯。经小斯当东翻译后,几名清朝大臣也已然听见。 “生疏?哈哈,这种事无所谓的。”苏楞额听了埃利斯之问,也对几名英使笑道:“其实我在京里办事也有二十多年了,你们这样不会行礼的人我也见过,生疏这种事啊,我们大皇帝宽仁为怀,绝不会介意的。为了让你们行礼方便些,这不,我们今天也请了最为精通礼节的二位大人啊?我朝太常寺便是最为精通礼节之处,今日我把两位太常寺卿都请来了,你们就放心吧。到时候呢,你等就站在这二位大人身后,二位大人怎么行礼,你等就怎么行礼,把二位大人的动作学上一遍,今日这觐见也就成了。你们看,这样很简单吧?”清代太常寺有满汉两名太常寺卿,所以这日前来带领引见的官员是两人。 “不,我们问的是,我们到底要行什么样的礼,若是……若还是三跪九叩之礼,那……那我们决不接受!”看起来,埃利斯已经从苏楞额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哎呀,这三跪九叩之礼有什么难的啊?我知道,你们之所以推脱来推脱去,无非就是不会嘛?那我这太常寺的人都带来了,你们照着学一遍……学,这个你们总会了吧。”苏楞额依然无动于衷道,听到这里,几名英国使臣已然清楚,苏楞额根本就没有为自己想出任何对策,他的想法,只是一直将自己敷衍到最后一刻而已。 “苏大人,我且问你最后一次,今日我等面见大皇帝,这三跪九叩之礼,我到底用不用行?”阿美士德再也按捺不住,主动向苏楞额质问道。 “这,不就是行一次礼嘛,你说你这人,怎么……”苏楞额还想强辩。 “既然如此,那今日觐见之事,就到此为止吧。”阿美士德看着苏楞额的样子,也终于明白,礼仪之上的争执,此时已然无力解决,既然如此,那最后也只有撕破脸面这一种结果。又对苏楞额道:“我等是联合王国使臣,你今日执意要我们为大皇帝行如此不堪的叩头之礼,你让我们以后回了国内,有何颜面再见国王陛下?我等出使外国,从未遇见过你们这样不讲理的国家,也没见过你这般敷衍昏聩的外交官,这次是你们执意不肯让步,我等已经……已经尽了我等应尽之仪!既然大皇帝不肯退让,那我们……我们这就回国了!” 说罢,阿美士德当即回头,向着前来圆明园内的道路折返而去。小斯当东和埃利斯眼看此等情景,自然明白,这一次的出使活动,从这一刻起便已再无成功的可能。二人也草草向苏楞额、和世泰等人施了一礼,便即折返而去。不过片刻,英吉利使团一行已然走得干干净净,圆明园内只剩下苏楞额、和世泰等一众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你们怎么就这样固执呢?”苏楞额无奈的看着英吉利使团离去的方向,口中虽是不愿饶人,可心里却已经乱作一团。随后,他又转向九州清晏的宫墙方向,长叹了一声,迟迟不能行动。 他自然也清楚,这一次英吉利使团接见之事已然失败,而作为迎见正使,自己也决计脱不了干系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阮安的未来 这日嘉庆既已定下会见英吉利使臣一行,自也做了一番准备,早早着了朝袍,在奉三无私殿升座,只等英吉利使臣前来觐见。原本定下的时间是辰时二刻,可到了辰时,奉三无私殿前竟然没有任何动静,只听着一旁的大自鸣钟不断响动。很快,自鸣钟短针向上抬起,已是巳初时分,却仍不见英吉利使臣入觐。嘉庆心中既是疑惑,又是恼怒,也连忙唤了曹进喜出门,让他只要见到苏楞额与和世泰,便即将二人带上殿来,说明英使入觐迟到一事。 可这一次,曹进喜却只用了一刻钟工夫,便带了苏楞额与和世泰入殿。嘉庆眼看二人气喘吁吁,略带惊慌之状,不觉有些厌恶,可即便如此,嘉庆依然从容对苏楞额道:“苏楞额,今日定下面见英吉利使臣,时间是辰时二刻,你且看看,如今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这英吉利使臣在哪里?若是还在圆明园,只叫他们速速前来此殿,绝不可再行耽搁!” “皇上,奴才该死,那……那英吉利使臣,今日是来不了了……”苏楞额听着嘉庆质问,心中更是慌乱,连忙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四五个头,向嘉庆哭诉道。 “怎么就来不了了?朕听驿馆之人说起,就在昨日,英吉利使臣依然平安如故,今日定能入觐。怎得到了你这里,这些使臣便来不了了?”嘉庆当即向苏楞额质问道。 “皇上,这……这是因为,今日奴才一行去了驿馆,方才清楚,原来就在今日早上,那英吉利正使阿美士德他……他突发急病,腹泻不止,眼看已是仪态尽失,已然……已然不便入觐了。”苏楞额当然清楚,自己谎言一旦被嘉庆拆穿,必将受到严惩,这时无奈之下,也只得向嘉庆说了谎。 “正使来不了也无所谓,朕之前听说,英吉利使团中尚有两名副使,他二人只要有一人可以入觐,朕也允准。你且再去驿馆问过那两名副使,他们可能过来?”嘉庆又向苏楞额道。 “皇上,这……两名副使也都……也都突然染疾,俱是腹泻,不能动弹了……”苏楞额支支吾吾地答道。 “一派胡言!”嘉庆听到这里,已然清楚,这些英吉利使臣已不可能再入朝觐见,而苏楞额之语更是句句不实。想到这里,嘉庆也再按捺不住,对苏楞额大骂道:“你以为你这染病之语,还能瞒过朕吗?朕告诉你,驿馆饮食俱有档案,你若还想狡辩,朕现在就让他们把档册拿来,朕倒要看看,这些英吉利使臣昨日吃了什么?有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吗?为什么饮食并无大异,他们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就在入觐之日病发了?你若是不能解释清楚,朕现在就问你欺君之罪!” “皇上,这……这不干苏大人的事啊!”和世泰眼看嘉庆已然震怒,清楚苏楞额再说下去,只会牵连自己,而自己出言辩解,或许嘉庆会念在自己是皇后胞弟的面子上,将二人从轻发落。也只对嘉庆道:“这件事,实在是那些英吉利人不懂天朝礼仪所致啊!他们……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想行三跪九叩大礼,奴才等人没有办法,今日还特意请了两位太常寺卿大人过来,想着指点他们一番,可他们就是不依,竟然……竟然就这样回去了,他们如此狂妄无礼,却也怨不得苏大人啊?” “你以为你说得都是实话吗?”嘉庆很快便即听出和世泰言语破绽,对他也毫不容情,道:“那你也跟朕解释一下,你说找了太常寺两位寺卿过来带领引见,这朕可以同意,但你为什么不提前通知太常寺,让他们先准备下人手,去将大礼如何拜行指教清楚?却非要等到今日入觐,方才教习他们礼仪?你二人有何恂隐之处,今日若是说不清楚,朕现在就摘了你二人顶子,发配你二人去盛京,以后永远不许回来!” “皇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和世泰眼看嘉庆怒气更盛,也只得连连磕头,以求嘉庆宽恕。 “皇上,奴才想着,眼下要紧之事,还是英吉利使臣入觐的大事啊?”曹进喜眼看苏和二人即将被嘉庆问罪,一时心中惊惧,便也向嘉庆旁敲侧击道:“依奴才看,这英吉利使臣距离圆明园尚且不远,皇上要不要再下一道上谕,将他们召回来重新入觐啊?” “重新入觐?罢了,朕本也不想看到他们!”嘉庆被曹进喜这样一问,却也转移了精神,道:“这些英吉利使臣本就粗鄙无礼,又不肯学习天朝礼仪,朕要他们入觐何用?传旨下去,英吉利入贡使臣,既然不便入觐,便即遣返回国!他们若是有贡品,也都带回去吧,朕也不能因他们无礼,而废了天朝礼节,立刻让礼部斟酌一下,给他们的回礼,就按上一次的旧例吧。还有,广惠现在还在那边吧?告诉广惠,跟英吉利使臣说清楚,若是他们果然距离我大清万里之遥,前来一次多有不便,又不能行天朝礼仪,那以后也不用再来了。朕对于远洋外人从来不强求朝贡,若是不能守天朝的规矩,也不用他们再这般自己麻烦自己了!” 曹进喜听了嘉庆之言,当即拜过,前往圆明园临时军机处请军机章京去了。后来,嘉庆也知道了苏楞额、和世泰二人欺上瞒下一事始末,便将二人连降四级,须三年无过,方可重新启用。 没过多久,各省的邸报之上,也逐渐出现了英吉利贡使不得天朝礼仪,竟而未能入贡的消息。只是在这时的阮元看来,英使入觐却似乎并非最为重要之事。这日抚院后园之中,阮元也准备了不少茶点,似乎是想着与孔璐华商量些什么。 “夫人,安儿那件事,你……你都告诉她了么?”原来,当阮元得知三年前阮安所得画作,乃是出自自己幕僚之子张熙之手以后,也将这件事告诉了妻子,这时想着多半孔璐华已经得知了阮安心意,才得意在后院叫上了孔璐华,准备讨论阮安的未来大事。 “我都跟安儿说了啊?看安儿的样子,倒是真心喜欢那个张家孩子。原先我还以为,安儿也和我一样,最喜欢杏花呢,可是就在两年之前,安儿却非要缠着月庄和古霞,让她们教她画梅,后来呢……安儿能在百花洲那一日拿出那么多咏梅诗,其实也是她平日多有习作的结果啊。这次和安儿说了,她……我能看出来,安儿心里是开心的。只是,夫子,安儿也比你想的懂事多了,所以……” “夫人是想说,安儿担心若是真的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我这个做爹爹的,不会同意安儿的想法,是吗?”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却也没有掩饰什么,而是直接将阮安的顾虑说了出来。 “夫子,你也应该知道啊?不过这件事我都不清楚,你那位张簿书他……他家世究竟如何?夫子,你也不会随便选一个读书识字的人,就来你这里做幕僚吧?”孔璐华也向阮元问道。 “张均的家世我清楚,他的祖父是给事中,父亲和他自己科举便无所成,只是生员,也没有做官,他那个人为人也勤勉谨慎,算是不错的读书人了。哈哈,夫人,这样说来,我是不是也有些势力了啊?”阮元当然清楚,若是阮安真的对张熙抱有好感,那么下一步要讨论的,就是两家是否门当户对一事。可从实际情况来看,这个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阮元已是巡抚,说不定日后还会晋升总督,可张家却已经两代没有为官之人,阮家与张家,在家庭情况上确实相差甚远。 “那夫子,你有没有想过,安儿的婚事……你希望安儿有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孔璐华却又有一问,阮元自也清楚妻子言语中的深意,阮元已是二品大员,而大多这个级别的高官,在子女嫁娶之事上考虑的,已不仅仅是门当户对,更会有政治上的考量。比如两位同是一品大员之人联姻,二人在官场上便可以互相声援,形成更加巨大的政治势力。当然,在巨大的现实利益面前,子女婚姻如意与否,子女是否真心相知相爱,这些问题也就不重要了。所以阮元听了孔璐华这一问,也沉默了半晌,一时不能言语。、 “安儿……夫人……”不知不觉间,阮元的思绪竟似回到了二十三年之前,自己第一次在孔府中见到孔璐华那个冬日。 “夫人,这一问问得……确实不错啊。夫人你说,若是我这个问题答错了,夫人会怎么看我呢?”阮元回想着自己与孔璐华当年的故事,却渐渐有了自己的答案,道:“不过我以前可是听岳父大人说起过啊,夫人你在孔府的时候,就喜欢我的诗作,还经常……经常把我的诗和你的诗放在一起,若是寻常人不加分辨,我那瀛台诗、咏学诗,或许过些时日,就会变成夫人你的诗作了呢。夫人,你那个时候就……就已经喜欢我了呀?” “谁……谁喜欢你了,你、你又想占我便宜,是不是?”孔璐华听着阮元戏谑之语,双颊却也是一阵晕红,只是言语之间,孔璐华却也渐渐清楚,阮元说起当年旧事,也是在以孔家与阮家作比。对于孔家而言,阮家虽有阮元少年早达,可绝非官宦世家,便也只得视为寒门,而孔宪增当年却不计较门第差异,主动应允了孔璐华出嫁阮元之事。如今阮家看着张家,便如同当年孔家看着阮家一般,既然孔宪增可以诺成阮元婚事,那阮元面对张熙之事,又何须囿于“门当户对”之见,又何须在意官场上的得失呢? “夫人,岳父大人在世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想着,若是有一日我果然有了出息,需要我来护佑孔家吧?”果然,阮元如此问道。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二十八章 海上的威胁 “夫子,你少得意了,我们衍圣公府才不会……才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呢。你也不要和我绕弯子了,这件事,我……我也替安儿问了吧,若是安儿真的中意那张家后生,你……你愿不愿意就这样……就这样成全了安儿和那张家后生的婚事啊?”孔璐华见阮元言语之中,已然不计较官场问题,便也更进一步问道。 “我啊,我不愿意啊?”阮元却忽然笑道:“夫人,我现在对这张家后生的了解,其实也不过是他的父亲,以及那一幅画和一首诗了,这些事大多读书人都可以做得,算不上什么难得之长啊?” 可阮元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夫人有一句话,我却觉得不错,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那夫人你想想,这张家后生,我见都没见过,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托付给一个从未谋面之人呢?总要先见上一面吧?这个却也不难,我和张簿书说一声,让他择个日子,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若是你我都能中意,那安儿的婚事不就可以定下来了?” “夫子,那……若是这孩子时文做得不好,你会不会嫌弃他呀?毕竟我方才听你一说,他们家都两代考不上举人了,他若是学问不好,你会不会……”孔璐华听着阮元之意,心中自是喜悦,可想起阮元最为重视的治学之事,却还是担心张熙不能让阮元满意。 “夫人,治学之事,天资是一方面,但即便天资不好,若是后天能勤于学业,至少有所成就是不难的啊?”阮元却也向孔璐华说道:“其实就在前几天,也有学生前来问我,他说我治学一道,无论仁政之道,还是格物之道,要点都在一个‘实行’。可他只是个生员,就算心中空有经世之志,又不能做官,却还能做什么事啊?所以这两日我也想着,以前我所言实践之事,是有些难为这些生员了。但即便如此,这实践之道,可以循序渐进嘛?若是能做官,自然要以经世济民为本要,可做不得官呢,治学也应该实事求是啊?若是学行尚不足治学,那一个人都是生员了,总应该有些读书上的同学朋友吧?在这同学、朋友之间,践行‘仁’之一字,相与以尽忠恕之道,这同样是一种实践啊?若是再低一些,没有那么多同学好友,那总该有父母亲人吧?能对父母亲人尽‘孝’,难道就不是一种实践了?反过来说,若是一个读书人,仁孝二字尚不能全,却要如何让人相信,他以后必定能做实事,能在为官的实践里有所作为啊?这张生也是如此,若是他仁孝二端,能有所作为,那日后即便天资不足,不能做官成学,总还有我在呢,难道凭借我的学问,还不足以让他有所小成吗?” “那夫子,你的意思是……你答应这门亲事了?”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果然只言为人,不言家世,想来这件事多半是能成了,却也为阮安感到欣喜。 “我可没说我答应啊?夫人,这见面之事可是大事,夫人你也不会就这样,对安儿的未来不管不顾吧?还有,这件事今日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可不要告诉安儿,或者提前走漏风声啊?见了安儿,便只说我想看一看那张生模样,之后再决定婚事,如何?”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 “哈哈,没想到啊,夫子在我面前,还想着让我保守秘密呢。”孔璐华听着阮元言语,想来只要这张熙为人人品不错,这件婚事多半也就能成了,也不觉笑了起来。看着阮元身旁似乎还有一份邸报,上面多有圈点,便也向他问道:“夫子,这邸报上有什么要事吗?看你这个样子,还这么认真呀。” “不算要事,却也和咱们有关系啊。”阮元看了看邸报,也对孔璐华道:“前些时日,西洋英吉利国的使臣到了,因礼节不合,没有面见皇上,估计再过几日就要南下了。若是他们走水路,必然要过咱们南昌,那你说我还不得准备一番吗?” “英吉利……”孔璐华听着这个名字,却也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便问阮元道:“夫子,这英吉利国,二十三年之前那次朝贡,也是他们吧?” “是啊,只是……看来二十三年过来了,有许多事,他们还是不清楚啊……”阮元回想起二十三年之前,马戛尔尼和斯当东等人前来朝见乾隆,虽然完成了面见之礼,可随后他们一行提出的建议却全部被乾隆驳回,而这一次似乎结果还不如当年。想到英吉利两次来华,却始终不得要领,自然也多了几分遗憾。 阮元这时却还不清楚,就在阿美士德一行准备离开京城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已经于悄无声息间发生了变化。而这一次的变化,改变的不只是自己的为官职责,更是将他推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他眼前要面对的,也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山东来的奏报,你等也看看吧。”这一日在圆明园里,嘉庆又将三名军机大臣尽数召来了勤政殿,并取来一封奏报,给几人拿了下去,道:“英吉利人……果然,他们这一次来我大清,所图可并非只有入贡一件事啊。” 董诰、托津、卢荫溥看向那封奏疏时,方才明白。原来这封奏疏是山东巡抚陈预所上,其中言及英吉利使臣前来时所乘帆船,已经离开了天津,一路南下,而更让陈预担忧的是,沿海之地频频传闻这艘英船南下之时,竟然一直在测量山东半岛的海岸线。若说仅为朝贡之事,却又何必打探中国虚实?想来英吉利这次遣使前来,是尚有他图了。托津看过奏疏,也当即向嘉庆道:“皇上,臣以为这些英吉利人,实在是野心勃勃!先前来我大清朝贡国家,哪里听闻有擅测海路,观我山川水势之事?还请皇上下旨,令沿海各省严加防范,绝不可使英吉利人野心得逞!” “皇上,这英吉利使臣的船既然已经先行离开了,那这些使臣,咱们要如何送回广州去呢?”董诰这时却向嘉庆问道。 “送回去,却也不难。这样吧,朕记得高宗皇帝之时英使归国,也没有直接回天津走海路,而是沿运河南下,那就告诉广惠,这一次也从水路南下,把他们送回广州吧。”嘉庆说道,当然,这时令嘉庆最为担忧的,还是英吉利贡船测量海岸一事,便继续说道:“托津之言甚是,现在就给沿海各省下发上谕,告诉他们严查海防,不得有一丝懈怠!还有,所有英吉利贡使南下可能经过的直省,也都给巡抚下发一道上谕,要他们严查武备,绝不可疏忽大意,以至失了天朝威仪!另外,还有一件事,朕觉得也必须要做,从明年起,在天津增设一处水师,既然洋人能把船开到天津,还胆敢窥伺我大清海路,那天津沿海也是不得不防!你等且下去准备,将各省可以调度的绿营水师呈报上来,朕再告诉兵部,做好调兵驻扎事宜。” “皇上,这……去年皇上还下了裁军之令,今年看来,绿营一共裁汰不急兵缺万余人,总是节省了一笔开支,若是在天津另设水师,臣想着,这用度也必然要再多出一部分啊?”董诰却向嘉庆问道,这时嘉庆正在考虑裁军,进而节省军费,弥补国库不足,一年来也是颇有成效,故而董诰需要再次问过嘉庆。 “如今看来,天津海防极为关要,不得不派兵增驻啊。”嘉庆沉吟半晌,也对董诰说道:“更何况,朕也没有必要再增兵缺,只需让沿海各镇,每镇拨出几百人到天津驻防就够了,这是水师,滥增兵缺并无用处。至于用度……就先准备千人屯驻天津吧,这个钱朕还是拿的出来的,若是日后天津再有海警,再酌情考虑是否增设兵缺,如何?” “皇上考虑精当,臣觉得并无不妥。”董诰答道,毕竟这时前来中国沿海的英吉利船只,确也不过数艘而已。 “既然如此,卢荫溥就下去拟诏吧,通知兵部之事,一定要快。”嘉庆又向卢荫溥道。 “臣遵旨!皇上,之后还需要让两广蒋总制迎送这些英吉利贡使吗?”卢荫溥当即做好拟旨准备,也向嘉庆问道。 “蒋攸铦……”不知为何,嘉庆这一次说起蒋攸铦的名字,竟意外有了几分不信任的感觉。可嘉庆一时间也没有多言,只对卢荫溥道:“这样吧,当年两广总督郭世勋是怎么迎送英使的,让蒋攸铦也再做一遍就是了。但除此之外,再给蒋攸铦一道上谕,让他立刻严查广东所有炮台武备,不得有误!此外,广东炮台情况,也让他尽数另行上奏,各处炮台炮位如何,兵士之数,均不得有任何差错!”卢荫溥连忙叩首拜过嘉庆,准备拟旨去了。 “还有一件事,也要再次申明。英吉利、西洋人,从来便与天主教有些干系。”嘉庆又补充道:“所以也要再下一道上谕,通知各省严查省内天主教之事,若是只有信教的西洋人,也就罢了,但若是有洋人不老实待在教堂里,而是出来传教,又或者民间有人以天堂地狱之说蛊惑人心,一律严拿严办,绝不留情!” “臣等遵旨!”董诰、托津、卢荫溥三人一起答道。 第四百二十九章 十二年前的人影 “董诰,如今朝廷之内,八个总督都是什么情况,巡抚呢?你若是记得,也给朕说一说。还有,这道奏疏,待董诰说完了,你等也看一看,看看如今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如何处断为好。英吉利、广州……唉,广州的事,却也是不好办啊。”说着,嘉庆竟又取了一道奏折出来,看来随着阿美士德来到中国的麻烦事,还不止行礼这一件。 “皇上,如今天下八总督十五巡抚,臣都记得,他们分别是……”说着,董诰也将各省督抚任职之状一一向嘉庆言明。他虽已年近八旬,却因自幼精明强记,更兼勤于国事,说起各省督抚年岁、任职履历,也是从容不迫,一人不差。很快,嘉庆心中也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而这一阵来自京城的风波,不过月余,便已到了南昌之地。 很快,嘉庆通知各省接待英吉利使臣的诏令也下发到了南昌,阮元自然按照诏令指示,对迎接使臣一事做好了安排。只是使臣南下尚需一些时日,却也不知究竟何日方可抵达南昌。 这一日阮元抚院无事,便也请了王鼎,一道前往赣江沿岸视察新修筑的章江水闸。眼看赣江之上,担石立木,俱是井然有序,横亘赣江的闸口,这时也已然逐渐成型。王鼎也不禁向阮元赞叹道:“阮宫保,在下也是听闻,这水闸营建一事,大半出于宫保规划,如今一见,宫保这土木工程之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看来再过一两个月,这水闸也就该建成了,到时候,赣江水患自然也会消弭于无形之间了。” “是啊,我来江西两年,能办的实事却也不多,如今能为江西百姓留下这座水闸,也算是对得起他们的养廉银了啊。”阮元看着水闸之状,自己心中也颇为满意,可看着沿岸河工忙碌,却也叹了口气,道:“只是定九啊,我修这水闸之时,却有一件事做得不好,你看这沿岸之地,其实几个月前原是民宅,当时我们测绘水道,我看这里地势低洼,一旦有险,必然是水患最重之处,所以斟酌再三,还是强令拆除了这一片房宅。如今想来,说是为了保护他们安全,却也让他们不好安居了啊?”王鼎字定九,阮元与他相熟之后,便以字称之。 “宫保还是仁善为怀啊。”王鼎听着阮元之语,也对阮元叹道:“不过我听宫保这样说,也清楚修建水闸,必要先谋全局啊。如今这些年,是赣江没有水患,他们住在这里尚且不以为意,可若是果然有一日,这里洪水真成了灾,那时候他们可是悔之无及啊。宫保能够防患于未然,其实也是救了他们性命啊。” “总是有所亏欠嘛。”阮元看着地上许多仍然散落四周的木屑,也清楚这里搬迁之际,拆毁房宅,清理现场之事,绝非尽如百姓所愿,道:“不过这次筑闸,我看经费倒是还省了两千两下来,要不我也寻个日子,将这两千两给他们发了,告诉他们,另择安稳之处安居去吧。还有,贡院修得如何了?” “这个宫保就放心吧,我前日还去贡院看了,考棚俱已翻修一新,半个月之后秋试,考生自可平安入住,绝不会亏待了他们的。”王鼎答道。 “好啊,看来学生那边,我也能有所交待了。”阮元点了点头道,忽然,阮元和王鼎只觉有些争吵之声传了过来,似乎是几名兵士在劝说工地挑夫,阮元听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走得近前,几名兵士和那挑夫见了阮元前来,也连忙对他拜倒行礼。 “你等是因何故,在此争吵啊?”阮元向那几个兵士问道。 “这……宫保大人,这个人……”一名领头的兵士看了一眼那挑夫,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人手上有伤,原是不能挑担子的,可是……可是他非要和其他人一样挑一筐土,我等怕他……怕他出事,所以才劝阻于他。” “大人,我、我没事的,这挑土的活我都熟练了,没事……”那挑夫却是不愿示弱于人,依然坚持想要挑土,可就在这时,那挑夫向阮元抬头一看,竟一时惊住了,后面半句话也迟迟未能说出口。 而阮元看着这人模样,却也依稀感觉,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看那挑夫双手时,阮元也吃了一惊,只见他双手拇指之处竟然空空一片,也就是说,这挑夫只有八根手指不说,最重要的两根拇指也不知为何已然断折,若是这样前去挑土,似乎绝难用力。而阮元回想着自己先前之事,却忽然想到了十二年前的一幕: 那日,自己因漕粮海运一事,主动前往漕帮面见余得水,就在漕帮庵堂门前,竟多了一个笼子,里面有一个犯事之人,似乎叫做丁阿毛,那日他不忍余得水对这丁阿毛动用私刑沉塘,便即出言相阻,余得水却以帮规为由,说什么不依阮元,也是阮元再三劝说,他方才决定要和帮中继续商量。看这人样貌,却与那日所见丁阿毛颇有相似,只是这挑夫面上,已经尽是皲裂之状,他手指断折之处,看来也不是天生残疾,更不至于因为自己不慎导致拇指全然折断,更有可能是人为,如此说来…… “丁……阿毛……”阮元喃喃念道,果然,那人双目之中似乎闪过一丝光芒,可是只过了片刻,这一丝光芒便也黯淡了下来。 “大人,小人平日习惯了八根手指做工,这挑担子的事,小人能做的。”挑夫却似乎不愿承认这个名字,而是继续对阮元说道。 “不必了,今日既然你遇上了我,你这般模样,我自然要尽力相助于你才是。”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从身旁兵士手中取了一个荷包出来,从中拿出几锭银子,道:“看你模样,你靠身体维持生计,又能维持得几日啊?我这些银子就送给你了,以后……你也寻个地方好好住下来,别再这样辛苦了。” “不,大人,您这些银子,小人……小人不能要!”那挑夫听了阮元之语,竟然连声回绝了阮元的心意,道:“大老爷,小人……小人以前贪过小便宜,结果酿成了大错,所以……所以从那以后,小人便即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靠自己干活把日子过下去,绝对不会再贪一丝便宜了!大人,小人这样生活了十多年,也都适应了没有拇指的日子,大人您……您不用可怜小人的。”阮元见他言语异常坚定,回想起当日与余得水争辩之言,也不觉一阵心酸。 “那这样吧,你身体本就不如别人,却要和他们做一样的活,那你所得工钱,也自然应该比外人多些,这一锭银子,你还是收下吧。”阮元也不想让他过分在意这件事,只得取了一锭银子,让卫兵塞到了这挑夫手上。 “那……那小人谢过大人了!”挑夫激动之下,竟又跪了下去,用力地向阮元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吧,做你的事去吧。”阮元也不愿受他如此大礼,只得叫起了他,一边也将河道上几个兵士叫了过来,对各人悄声道:“这人有伤,你们……就多担待些吧,无论如何不要欺凌于他。” 几名卫兵连声应过了阮元,那挑夫也重新站起,他虽失了拇指,其余八根手指却异常灵活,很快便扣住了担子,放倒肩上,缓缓而去。而阮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不觉多了些忧思: “我……我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呢?或许,他能够活下来,还能自食其力,我……我也尽力了吧?” “阮大人,阮大人!”不知不觉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阮元身后响起,阮元回头望去,只见布政使袁秉直在两名卫兵搀扶之下,也到了水闸工地之上。阮元连忙上前扶住袁秉直,问道:“袁藩台,城里有什么大事吗?您年纪也大了,这路走得还这样着急,却是大有不便啊?” “阮大人,您赶快回去吧。”袁秉直喘息已毕,道:“方才我接到快报,说离开京城的西洋人,已经到了南昌城外二十里之处了,他们坐船大概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到章江码头。大人,这迎送之事咱们可不能怠慢啊?” “什么?英吉利使臣的船来得这么快吗?”阮元也有些吃惊,向袁秉直问道。 “唉,说是鄱阳湖一带,这几日顺风顺水,所以他们的船就比往常快了两日。阮大人,他们下午应该就能到了,咱们还是……还是快些布置上吧。”袁秉直也对阮元说道。 “好,我这就回去,袁藩台,您年纪大了,这些事就让我来办吧,迎见驿馆我都已经安排上了,剩下的,我让那些人快些准备,后面的事一定没问题的。”阮元清楚,既然英使已经抵达南昌,那自己奉迎之事就只能提前去办,遂一边让兵士扶下了袁秉直,一边匆匆回了城里,让驿馆人员提前就位。章江门内外门户之处,阮元也立刻调了卫兵前去,以便英吉利使团顺利入城安歇。 第四百三十章 阮元、林则徐、小斯当东 城郊主要的店铺是丝绸商和毛皮商的,有几间较大的瓷器店……最好的店铺都在城内,制帽商的店铺真是好看极了,皮毛商的店铺特别多,货色也很不错。许多店铺里都摆满了演戏用的王冠和头盔,它们描金画银,十分艳丽。这类店铺的数量之多,让我感觉这个城市一定以生产这些东西而著名…… 南昌府城以瓷器店而著称,卖瓷器的店铺很宽敞,布置也非常整洁,的确,我几乎想不起我在中国所看到的各种场景中,有什么能比一流的大瓷器店更令我感到满足…… 嘉庆时代的南昌府城,地处鄱阳湖与赣江交界之处,平日赣江之上,船行如梭,最是繁盛。因清代对西洋贸易这时几乎完全集中在广州之故,南昌在清中叶成为东南交通要道,中国的商品从长江中下游和江西各地集中到南昌,再从南昌经赣江南下,至大庾岭之处,只需翻过二十余里的山路,便可以进入广东水道,此“赣江—大庾岭航道”便成为了清王朝沟通中外的关键桥梁。 这时南昌府人口亦是鼎盛,仅南昌府城直辖新建、南昌二县,嘉庆时人口之和便有一百三十万之数,而同为东南名城的杭州,其下属钱塘、仁和二县,户口亦止八九十万。只是新建县人口大多在赣江之西,故而南昌规模尚不及杭州、苏州,甚至略逊于扬州,即便如此,南昌也是拥有约三十万人口的江南重镇。阿美士德一行南下过南昌时,对南昌风景亦多有记述,副使埃利斯《阿美士德使团出使中国日志》及船医阿裨尔《中国旅行记》两部著作,都留下了有关南昌风景商贸的宝贵见闻。 这日阮元因英使入城之故,匆匆调动了章江门附近的一队绿营兵马,很快便将章江门一带道路清理完毕,只待使节登岸进城。可等到下午,只听城外渐有鸣锣之声,很快,一行仪仗渐渐进入了章江门,看样子是二品官员卤簿。而仪仗之后,一名素金顶戴的文官骑在马上,缓步进了城里,这人见了阮元,却也是大吃一惊,连忙下马而前,在阮元面前躬身拜道:“芸台宫保!不想后学与宫保时隔三年,竟又能在南昌相见!” “你是……少穆!哈哈,能和少穆在南昌重逢,也自是大出我之意料啊!”阮元见了那人,却也大喜,原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台州、淮安等地与阮元数度相遇,多有交流的林则徐。 可阮元毕竟为人稳重,见了林则徐虽是心中欢喜,却也想到了这日原本公务,忙向林则徐问道:“只是……少穆,今日我前来迎见的,乃是英吉利使团,却不知为何……这英吉利使臣却在哪里?为何前来的却是你呢?还有,这二品仪仗又是怎么回事?” “芸台宫保,这二品仪仗啊,是礼部钱侍郎的卤簿。”林则徐忙对阮元答道:“这次英吉利使团南下,皇上派来迎送他们的,就是长芦广惠大人,和礼部的钱臻钱侍郎啊?而且这次钱侍郎迎送使节到南昌以后,就会留下接任宫保的江西巡抚了。我呢……我是因为皇上看重,今年江西乡试选了我来做主考,是以我也搭了钱侍郎的便船,与他一同南下,果然今天见到了芸台宫保啊!” “是吗?皇上他……他老人家都让少穆来主持乡试了?少穆,看来这三年下来,你在京中做得也很不错嘛?来,这几年你都做了什么,皇上对你有何教诲,不妨也说来与我听听,如何?”阮元听说林则徐已经可以出任乡试主考,自然也为他高兴。 “宫保,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林则徐忙答应道,原来,嘉庆虽已将《全唐文》修撰完毕,却以为文治之事,自己犹有不足之处,正好乾嘉数十年来,各地府县人口多有变革,旧有《乾隆会典》又不载新 疆、军机处之事,如今看来已有阙漏。嘉庆便即下诏,重新编修《大清会典》与《大清一统志》,由托津作为总裁官。也正是在《嘉庆会典》之中,清朝第一次正式将军机处体制列入正式官制,新 疆各地官员设置情况也有了完备记载。而那《大清一统志》则是包含清朝嘉庆版图全盛之时所有直省、户口、风俗、流变的一部地理全书,最是需要舆地之才加以修撰。林则徐在翰林之内多见图书,也对各省地理水文之事有了兴趣,数年来尽心研习,正因如此,他被选为《大清一统志》的撰修官员。 修书之际,嘉庆也对林则徐多有了解,知道他虽只是编修,却颇有见闻,文辞亦属精当,便即为他安排了江西典试之职,以为锻炼之用。清代各省会试主考,除了直隶、江苏、浙江等科举大省一般由侍郎出任之外,其余各省主考往往只是从翰詹礼部官员之中挑选,却不问官职如何。故而林则徐虽只是七品翰林,也可以在江西这样的非重点省份充当主考。 阮元听林则徐简单说了几年来自己为官之事,也连连点头对他表示赞许。眼看仪仗已经快要过去,林则徐也对阮元道:“芸台宫保,这仪仗之后便是西洋人了,后学只是顺路与钱侍郎、广大人同行,却也并非迎送之人,若是宫保这边无事,后学就先告退了。” “少穆,不过是迎见之事,你在这里稍歇片刻,却也无妨,更何况乡试还有半个月才能开始呢,何必如此着急啊?”阮元也想着与林则徐难得重逢,自然要多花些时间叙叙旧才是。又向林则徐问道:“只是……却不知若是钱大人接替了我做江西巡抚,那我日后又要去何处任职呢?” “老师,这……实不相瞒,任命老师的上谕却在后学这里。也好,待这里迎见之事结束了,后学再将上谕交给老师吧。”林则徐也向阮元说道,这时钱臻一行已然过去,紧随其后的便是广惠一行。广惠之后,便是五六十名绿营兵士看护着数十个金发碧眼之人,俱是随从打扮。随从之后,出现在阮元和林则徐面前的英国使臣服饰便逐渐精致起来,看来便是阿美士德诸人了。 只是正当阿美士德等几名正使从阮元面前经过之时,阮元却也依稀发觉,其中有一个使臣,相貌竟与二十三年之前的一名使臣异常相似。 与此同时,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阮元。 “这位大人,您……您可是二十三年之前的……那位姓阮的大人吗?”这使臣不必说,正是小斯当东,他见了阮元样貌,却也忽然想起,当年马戛尔尼迎见使中有一名年轻的清朝官员,正是尚无髭须的阮元模样,一时也与阿美士德等人打好了招呼,径自上前问道。一旁护卫兵士从来便得到严令,不准英吉利使臣与国中百姓有所交往,眼见小斯当东神色有异,当即便上前喝阻。 “无妨,让他过来吧。”这时却是阮元止住了几名兵士的行动。 可是兵士们这样一加阻挡,小斯当东却也清楚,阮元虽身为一省大吏,或许也有为难之处,忙匆匆上前拜过阮元,道:“这位大人,若是……若是您真的就是二十三年前的阮副使,那……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移步驿馆,在下却有几个问题,想要问过大人。” “我啊……二十三年前,我确是那时迎见副使不错,看你模样,却是相熟。既然你主动邀请我前去,那你等便先去驿馆,我随后就到,如何?”阮元眼看小斯当东模样,也回想起了当年那位严谨谦逊的老斯当东来,见他样貌,多半便是当年那个十三岁少年了,想着时隔多年能与他重见,自也难得,便即答应了小斯当东的请求。 小斯当东见阮元同意,也暂时回到了队伍之中,与其他使臣一并前往驿馆去了。林则徐看着他模样,却未免有些为阮元担忧,问道:“芸台宫保,您这样……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的,钱臻钱侍郎,这次的迎送盐使广惠,我也都认识,他们不会在意的。”阮元这样答复林则徐,也是他二人各自清楚,嘉庆从来担心西洋人对国人传教,故而对英使行止亦多有限制,阮元仅有迎送之职,却无相见会谈之责,若是阮元贸然前往面见小斯当东,极易给其他人留下口实。但这种事本来也难以严格执行,钱臻和广惠又都与阮元相识,即便阮元有面见小斯当东之事,二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至于为难阮元。也正因为如此,阮元才答允了小斯当东的请求。 既然阮元这边不成问题,林则徐也便放心。很快,二人也随着英使一行到了这日备下的驿馆,阮元特意在驿馆要了一间偏房,请了小斯当东入内,并特意支开守卫,不让他们知道此事。小斯当东见此处除了阮林之外,再无旁人,便也主动说起二十三年前出使旧事。阮元这才清楚,他果然便是当年那个得到乾隆赏赐荷包的少年。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中英之辩 “哈哈,真没想到啊,当年你来朝见高宗皇帝的时候,就那一句万寿无疆,都要和我们说上半天,这二十多年不见,你汉语说起来,可是不比寻常百姓差了啊。”阮元意外发现,小斯当东已然从当年初学汉语的滞涩不通,变成了如今的对答如流,心中既是惊奇,也是欣喜。 “是啊,阮大人,我这二十多年,有一半的时间在澳门,这十多年下来,汉语自然也就学会了。大人,我前几年为了交涉之便,也将贵国的《大清律例》翻译成了我们英文,以前我们的商人到了广州,许多事都不好打交道,以后应该会……会好一些吧。”只是想着自己虽然翻译了这部法典,这次出使却依然以失败告终,小斯当东心中自也有些不快。 “《大清律例》啊……”阮元听了小斯当东之言,却也沉吟半晌,方才问道:“那你们这一次出使,竟是因为何事,为何还没有见到皇上,就回来了呢?” “阮大人,这是因为……因为这一次接见我们的那两位大人,他们……他们都是骗子!我们不愿意行你们那叩头之礼,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像大人当年一样,给我们寻一条折中之策出来,可他们就……就一直敷衍我们,对我们不闻不问,到了觐见那一日,却直接逼我们行礼,这样的所作所为,我们不能接受,所以……所以就没有面见大皇帝他老人家。”小斯当东眼看周围并无旁人,想着当年阮元在使团之中,对自己的汉语也多有指点,便如实将其中始末告知了阮元。 只是阮元尚未回答,一旁的林则徐早已忍耐不住,当即向小斯当东质问道:“这位使节,您这样说就过分了吧?我大清大小官员,若是在大礼之时参见皇上,哪有不行三跪九叩之礼的?更何况,这只是大礼之时最简单易行的礼节,我大清是礼仪之国,为官之人,一举一动自然应当依礼而行,没有让你等再去行其他大礼,已经是皇上对你等最大的宽容了,你等怎么还如此没完没了,非要把三跪九叩大礼也免去,你等才会满意吗?” “这位大人,在我们欧罗巴洲,没有一个国家会行这样的礼节!我们对我们自己的国王陛下,从来都只行单膝跪地之礼,若是每次来了你们国家,都要叩头,那我们回去还有何面目再去面见我们的国王陛下?”小斯当东也是据理力争。 “好啦,你们也不要再争论了。”其实阮元心中所想,与林则徐相差不多,但考虑到小斯当东等人前来不易,阮元还是想着,若能有所变通,其实亦无不可。但即便如此,阮元也不认为英国使臣面见嘉庆,便应该废去三跪九叩之礼,只对小斯当东问道:“当年的事,今天看到你,我却也想起来不少。那时候我应该对令尊说过,看你们的样子,确是是想要前来我们大清,和我们通好的,可既然如此,这应尽之礼,你们也要有所准备才是啊?若是你们上一次便有所不满,那你们应该多派几次使臣前来才是啊,到那个时候,说不定皇上与你等更熟悉了,就自然有变通之道了。又说不定你们国中之人眼看皇上对你等并无不满之意,你行这三跪九叩礼,他们也不会在意了。可你们却是为何,竟隔了二十三年才重新遣使前来呢?” “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们国家一直在打仗,没有余力派遣使团。”小斯当东答道。 “这位使臣,我记得不是这样吧?我在翰林之时,曾亲见旧档记录,乾隆六十年、嘉庆十年,都有英吉利入贡的记录啊?怎么到了你们这里,就是没有余力前来呢?”林则徐在翰林熟知旧档,自然发现了其中有异之处。 “大人,您说的是东印 度公司……是我们在广州的行商吧?若是这样,那这两次觐见,应该是他们自作主张的结果,并不是国王陛下的意思。”小斯当东清楚中国人往往无法直接理解“东印 度公司”为何物,只好改了“行商”一词。 “你们国家也真是奇怪,商人没经过国王允准,就敢自己给我们大清送礼,还真是……真是不知礼数啊。”林则徐也不禁对小斯当东辩道。 “是啊,你说说,你们的商人给我们进献贡礼,都从未出现不合礼节之事,你们国王遣你等过来,却每一次都有这许多麻烦,这……这本就是两难之局啊?”阮元想着东印 度公司进贡之事,也对小斯当东道:“你想想,既然你们的商人从无不合礼节之处,那我们也只会认为,你等后面的遣使之事,也自然不成问题,而你们的商人呢,也不能将其中礼仪跟你们的国王详细禀明,这样下来,咱们之间自然也就有隔阂了。照我说啊,要么你们以后,便只让广州的行商前来入贡,要么就只由你等国王遣使,你们商人与国王各行其是,却也没有一个可行的定制啊?” “可是大人,我们……我们国家海外之事,从来就是如此啊?”小斯当东却也不愿让步。 “那有一件事,我却也想问问你,你等出使大清,究竟是想真心实意的与我大清有所交往,还是另有所图?你等此次前来,除了出使之外,是否也和当年一样,另有其他要事呢?”阮元又向小斯当东问道。 “阮大人,当年的事情,您应该还记得啊?我等想着,若是能在贵国京城设立使馆,在宁波也和广州一样开港通商,那该有多好啊?再说了,贵国都把澳门借给葡萄牙……大西洋人居住了,那为什么就不能依澳门之例,也给我们一处岛屿暂住呢?我们也像大西洋人那样住下,对贵国也没什么不便啊?” “将澳门借给大西洋人暂住,是数百年前,前明朝廷所为。国朝定鼎之后,也是念着大西洋人旧居澳门,已成风俗,不便再行驱逐,便循了前朝旧例,如此而已。但国朝并没有允许任何外国再有澳门一般居住之事了啊?”阮元也对小斯当东解释道。 “那……再开放一处宁波给我们,对贵国而言又有何不妥呢?贵国的海域这么大,却只对外国开放一处广州港,难道贵国不觉得太少了吗?”小斯当东又问道。 “我国对外通商之地,并非仅有广州一处啊。”阮元却也答道:“你等西洋,通商是在广州,海东的琉球,是在福州入贡,朝 鲜国和我们在中江可以互市,此外暹罗和你们一样,也是广州,陆上越南在广西、缅甸在云南,俄罗斯在恰克图,浩罕是在伊犁,如此说来,我大清通商之处,无论如何也不只一个广州了。只是你等不同国家,要在不同地方通商而已,这样也方便啊,就好比福州,当地习惯了与琉球往来,再和琉球人打交道,自然方便,可若是你们也去了福州,又或如你所言,准你等在宁波通商,那其他国家怎么办?若是这处港口不让他们入港通商,那也不公平啊?到时候,我们又要多设官吏,负责交通各国之事,这又是何必呢?再说了,我听闻就你等西洋之国,前来广州通商的就不下十几个,其它国家对广州通商之事,并无不妥之念,你等却为何执意要增设一处通商之地呢?” “这……阮大人,通商的港口多了,你们也可以多赚钱啊?”小斯当东回答道。 “可我们国内商人来往外洋,一样可以赚钱啊?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允许你们在广州通商,所以我们的商人,也只能从广州出海啊?其实不然,我们江浙闽粤四省,商人往来东洋南洋,是没有禁限的,每年都有不少商人愿意去南洋经商,我也做过浙江巡抚,在浙江的时候,浙海关能收不少南洋货物的商税呢。对于我们而言,赚钱并不在于对你们多开这一处港口的。”阮元一边对小斯当东解释着,一边却也想起了当年一些旧事,便又问道:“不过我倒是想着,有一件事你们过了二十三年,怎么还不明白呢?你们英吉利国,或许……或许你们也很崇敬你们的国王,这些我大清是不会干预的,可你们对于我大清而言,其实也就是万里之外的一个西洋之国,平日来往一次都如此之难,更何况其他呢?可你们二十年前,刚刚来我大清有所交往,便即想着拿出那许多条款,想着让我等接受,二十年之后,你们还是一样,只想着让我们接受些什么,却丝毫不考虑我们的想法。你再想想,若只是两个人之间交往,你如此强求他去做什么,他会那么轻易答应你吗?” “是啊,识得礼节的人都会知道,到了陌生人家里,应该客随主便才是。就算你想要朋友改变什么,你能劝告的也只有自己熟悉的朋友吧?哪里有去了陌生人家做客,还要求陌生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这般道理啊?”林则徐也在一旁补充道。 “阮大人,这……您方才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可是……”小斯当东沉吟半晌,却也只得对阮元答道:“你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我们国家决定对外之事的人,也不是我啊。他们……他们可未必明白这个道理。而且,您方才所言开港通商之事,我……我也坚持自己的想法,你们对贸易之事,限制得太多了。” “好吧,既然如此,其他的话,咱们也没办法继续聊下去了。”阮元自也清楚,自己与小斯当东之间,似乎还是有一道巨大的,自己所无法跨越的障碍,既然如此,其他的事自然也不该强求,只好再次向小斯当东劝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回到国内,能告诉你们国王,我大清的体制,若是确有不合时宜、不便国计民生之处,我们自然会斟酌变通,通商与否,如何通商,本也只是小节,并非不可更易的列圣成法。但即便如此,这变与不变,只在于我们自己是否愿意去变,却不是你等想让我们改变,我们就要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变的。这一点,你可清楚啊?” “阮大人,这些事,我……我会想办法和国内沟通的,其实,我在中国这许多年,自然也不愿意看着我们国家有朝一日,竟会与你们国家交恶。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其实改变不了什么的。”小斯当东也只得这般答允阮元道,毕竟在他看来,单膝行礼、开港通商、允许英国人暂住之举,都是天经地义,并可以为之深信不疑之事,他也不可能真正认同阮元的观点。 第四百三十二章 最后的巡抚之任 “既然如此,那我们今日就告退了。”阮元也带着林则徐站起,一同向小斯当东作揖道。 “阮大人,祝您……平安如意。”小斯当东也站了起来,对阮元鞠躬行礼。 这句话也是二十三年前,阮元亲自教导小斯当东的礼仪之言。是以阮元听了这四个字,也不禁多了一丝伤感。二十年匆匆如烟,多少昔日旧人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却另有些事,似乎并没有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英吉利……却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了啊?”阮元心中也不觉感叹道。 这日与阿美士德、小斯当东等人道别之后,林则徐也暂时跟随阮元到了抚院,他便也取出嘉庆上谕交给了阮元。原来这次的上谕言及,阮元自即日起调任河南巡抚,接上谕后,将江西事务交予钱臻,阮元便要速速北上赴任,不得多有耽搁。 只是这时的阮元看着这份上谕,却也有了一些惆怅之情。这河南巡抚在嘉庆之时全称为“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河道、督理营田”,又例兼“提督统辖全省等处地方军务,节制各镇并驻防满营官兵”,与江西一样一人身兼文武二职,由于开封旗营只有一个副都统的编制,是以即便汉官出任河南巡抚,也可以管理开封八旗,且养廉银可以达到一万五千两。但再怎么说,河南巡抚也仍然是正二品实职,此次改任依然只算平调。是故阮元沉默半晌,方道:“臣叩谢皇恩。” 林则徐见阮元神色,略知其意,却又向阮元道:“芸台宫保,其实皇上除了这一道明谕,还有一道密谕,请芸台宫保看过。”说罢也从自己包袱之中另取了一封上谕出来递给阮元,让阮元亲自拆阅。 “皇上这是何意?”阮元一边沉思,一边也取过密谕,缓缓拆开,只见密谕乃是嘉庆亲笔,言语不多,乃是: 阮元赴河南后,需将睢县赈灾之事办理完毕,此外清理积案、严查匪盗,亦需尽职。待积案得以清理,匪盗得以破获,便即速来京城朝觐,钦此。 “速来京城……”阮元也不禁想道:“难道……皇上其实是另有要任想要授我不成?” 林则徐并不知密谕之中言语,只是想起阮元指点之恩,自也感觉可惜,向阮元叹道:“芸台先生,后学这次本也想着来江西主试,可以和先生再讲论一番学问,却不想先生又要调任,实在是学生福薄了。” “少穆,你有此求学之心,便已足够,其实说起学问,我为官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时间精研于此,未免有些荒疏了,还能指点你多少呢?不过这一次,这些英吉利人你也看到了,西洋之事,国内可是难得一见啊,你这随行一路,便是有益之事。既然做了官,那么何处不能成学,何事又不能成学呢?你若是明白这个道理,实心任事,那你日后进境定当在我之上了。”阮元也对林则徐鼓励道。 “这……那后学也谢过先生了。只是这江西平盗之事,还望先生与我讲一讲,其实……不瞒先生,癸酉之事过后,眼下后学在京城,却也看得清楚,越来越多的后学之人,已经开始关心眼下政事了,能得先生指教,或许日后可以事半功倍呢。”林则徐谦辞道。 “是吗……哈哈,也算是好事啊。”阮元点了点头,道:“不过即便我现在就着手北上,总也要耗费些时日,这些事就与你慢慢讲论吧。还有,江西的学生我清楚,以前啊,乡试舞弊之事就有不少,那个时候总是有人说考场狭小,本就不易发挥,总之都是理由。这一次我可是把考场重新翻修了一遍了,你去监考之时,若发现了舞弊之事,只管严查!他们再不愿改,那咱们也不能客气了。” “多谢先生,监考之事,学生自然尽力!”林则徐也对阮元感谢道,后来数次乡试,江西果然法纪严明,再无舞弊之行。而且江西生员受拔擢着,亦多有颇具实学之人,林则徐在江西主试亦颇为尽心,所取生员有“清榜”之誉。 想起自己抚赣两年,虽是会党渐息,盗匪匿迹,江西重归太平,但不能有进一步作为,阮元却也有些遗憾。可这次嘉庆催促甚紧,自也不能在江西久留,阮元遂让家中收拾了行装,并将筑闸收尾、安置拆屋百姓、乡试主考等公务与钱臻和林则徐交代过了。眼看交接已毕,阮元一家便于十日后从南昌开船北上,一路前赴开封。 阮元在八月末便即抵达开封,随后便将睢县赈灾事宜调度完毕。但河南数年来天灾甚剧,又兼天理教之后,多有乡间野盗伺机而动,先前积案也有将近千余件未能判决。是以阮元为了办理这些公务,也费了不少时日,所幸河南布政使吴邦庆、按察使琦善、开归陈许道唐仁埴三位要员均能勤勉办事,各人集中处理要案,解决起来便要快捷许多。可即便如此,阮元也足足用了三个月才将河南积案清理完毕,又连续数度在民间擒拿得当地“红胡子”匪帮,河南这才重归太平之状。 这日阮元送别了吴邦庆等三人,也便告知杨吉,尽快整理行装,自己先行北上,若是有所变动,再让孔璐华等人搬迁即可。杨吉看着阮元模样,却也笑了出来,道:“伯元,我可是从八月那会儿,就听你说这办案要快,要速去京城了。不想这都十一月了,咱们才真的要准备进京的事,你这办案啊,也是够谨慎的了。” “这些案子,有不少都事关人命,能不谨慎吗?”阮元也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就说这盗贼之事,有些贼盗,他们几年前就是乡间流贼,为祸一方了,可有的也确实是前些年河南大旱,不得不偷盗为生的,对这两种人用同样的刑罚,那公平吗?你又让其他百姓怎么看呢?被迫为盗和主动行劫并无二致,那不是鼓励他们去做盗贼吗?” “所以说啊,他们看你倒是放心,可你这样也真是累啊。”杨吉也不禁感慨道:“若是咱们年轻那会儿,或许我不会这么说,可今年你都五十三了,我明年就六十了,后面的日子,你的身子也很重要啊。你说,钱相公不就是……” “杨吉,这个我清楚,但是……咱们做这个官,不也该给后来人留下些有用之物吗?”阮元也随手取过身旁一册书来,对杨吉道: “这无论做什么事,一旦着急了,必然有所疏漏。你看看他们这《十三经注疏》,就这两册,里面好几处宋本、明本都没错的地方,他们居然刻错了。为什么啊?都想着我马上要调任了,想着赶快给我看一眼,急着刻出完本,最后呢,这能没有错吗?我刻这部《十三经注疏》,想着的便是为后世留下一部善本,使后人不受劣本讹误所惑,可如今看,终也是百密一疏啊。” “那……这刻书之事,还能补救吗?”杨吉也不禁好奇道。 “也能,但需要重新补版。也罢,我再将这些书重新校对一遍,有错的地方我给他们再标记出来,日后让南昌府学重刻那部分错版吧。这河南巡抚也是一样啊,我署任三月,实任三月,一共才半年时间。两次在这开封抚院坐堂,我又做了什么呢?购置经籍,处理刑案?这不过是巡抚应尽之职,还远远不够啊。看来这河南之地,终是要留下遗憾了。” 想到这里,阮元忽然想起,对于杨吉而言,似乎在南昌也有未竟之事,便问杨吉道:“杨吉啊,我可是还记得呢,当年我北上京城会试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九江的白鱼好吃,后来因为这件事,你还差点和夫人闹了不快呢。可是这两年咱们在南昌,也吃到过新鲜的白鱼,我说……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出神入化啊?” “伯元,这件事我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想了想,却也悟出来了。”杨吉笑道:“年轻的时候啊,不光是白鱼好吃,也是那日我遇见的那个渔夫,他烹调鱼肉有一手独到的工夫。可咱们在江西两年,只见到了白鱼,却没见到那个人啊?孔顺做的鱼嘛……总是吃得多了些,多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哈哈,看起来,你却比我活得通透啊。”阮元听着杨吉之语,却也不禁笑了出来。 只是皇命难违,两日后阮元便即轻装而行,北上面圣去了。到了十二月初一,阮元终于抵达京城,前往养心殿朝见嘉庆。 而杨吉不知道的是,阮元所言注疏讹误虽然确实存在,却也是因他此次修书务求精益求精之故。故而偶有差错,阮元便即有所不满。而即便如此,阮元所刻《十三经注疏》由于底本相对精当,校刻兼览各本,又兼附带了阮元所撰《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不过数年,便即成为传世正本。十年之后,南昌府学终于依阮元嘱托,将刻本讹误尽数修改,自此“阮刻本”《十三经注疏》便成为海内最为精当之儒经版本,甚至流传到了海外,为朝 鲜、日本学者所知。 第四百三十三章 总督阮元诞生 这次阮元见嘉庆时,却只觉嘉庆神色较于两年之前已然轻松了许多。想来河南、江西渐渐回归安定,也自让嘉庆放心。只是嘉庆听阮元汇报了河南办理积案之事,也不觉向他叹道:“阮元啊,其实当日朕给你那份密谕,让你尽快入京,便是让你无需尽数清理旧案,只需将那些要案议决了,也就够了。你却把所有积案都办完了,虽是认真,却也比朕的预期晚了一个月啊。” “回皇上,臣以为,刑案事关百姓性命身家,不得不详加议定,更兼河南积案众多,确是一时不能尽决。臣耽搁了这些时日,还请皇上治罪。”阮元只得回复嘉庆道。 “你何罪之有啊。”嘉庆却也笑了出来,道:“朕从来清楚,天下督抚之内,论才干、论忠信,你即便不是第一,前三位也是一定的了。这也是那彦成母亲病重,他想着回来尽孝,朕只好让方受畴来做直隶总督,可河南这些年因为天灾之故,一直也不太平,方受畴走了,他没办完的事总要一个能臣过去帮他做完啊,所以朕让你暂时做几个月河南巡抚,却是想着另有其他一处要任,需要你前去坐镇的。今日朕看你巡抚豫赣之事,朕也相信你,阮元,你果然是可以任大事的人啊。朕这里另有一道上谕,你就接旨吧。”说着也从御案之侧取了一份上谕过来,准备对阮元示下。 “回皇上,无论臣任职何处,自当尽心竭力。”阮元答道。 “好,你听旨吧。”嘉庆却没有再传门外的曹进喜进来,而是直接打开了上谕,道:“阮元任江西巡抚两年,河南巡抚三月,江西会党、河南盗匪渐次肃清,士民得以安居,仓廪充实,水利大兴,实有功于社稷!现着阮元调补湖广总督,觐见之后,便即南下赴任,钦此!” 阮元听着升迁之令,心中激动,竟一时不能言语。 总督之名,始于明代。自明宣德之后,凡有战事多以文官总领兵马,督办军务,是以有了总督之名,一般认为正统年间明臣王骥总督麓川军务,即为总督一职之始。但明朝中期,总督与巡抚一样是京官外任,又兼总督多为战事而设,是以时设时废,并非常任官职。譬如嘉靖时胡宗宪因防御倭寇之故加衔浙直总督,此浙直总督便专为海防而设,隆庆初便即废除,一共只存在了十几年。但明朝嘉靖之后,因北方蒙古边患、南方两广山民起事颇多,便将三边总督、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和两广总督四个职位一直保留了下来,到了万历之时,四总督渐成定制。后来明末民变渐起,明廷又大量在中原内地增设总督。 此后清承明制,但于总督一职上承袭的却是明末内地多总督并存的临时体制,而总督之职也因内地渐平之故,不再限于军务。至康熙平定三藩后,中原定下六总督之制,总督遂与巡抚一般,成为总制军民之封疆要任。后世总督一职又有增设,至乾隆中期形成八总督体制(即直隶总督、两江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四川总督、湖广总督、两广总督及云贵总督),地方上八总督十五巡抚并存的督抚制度,就这样一直延续到了清末。 总督本职为正二品,但进入乾隆时代,总督加兵部、都察院正职已成定制。阮元即将出任的湖广总督,又名两湖总督,全称即为“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湖北湖南等处地方军务兼理粮饷”,乃是从一品之任。是故阮元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想着自己考中进士至此已有二十八年,初任二品要职是二十一年之前,初任正二品侍郎,至这时也有整整十八年了,其中还做了十一年巡抚。虽有刘凤诰科场一案之故,可相比于年轻时升迁之速,如此正式升任一品之日,却实是来的有些迟了。 而阮元升任总督,也意味着总督一职之上旗民之数达到了平衡。因清初总督依然偏重军务之故,康熙平定三藩,确立六总督之后,总督便大多由旗人担任,康熙一朝总督大抵是满八旗与汉军旗各半,偶有一二民人总督。雍正朝一度增设至九总督,其中满蒙、汉军、民人大抵各占三分之一。乾隆时代则总督半数以上均为满八旗旗人,汉军、民人总督之和,仅数年可达半数。但嘉庆亲政之后,督抚多重实绩,旗民之限渐渐松动,嘉庆十四年后,汉军旗与民人总督之和便已有半数,而嘉庆二十一年那彦成暂时辞职之后,直隶总督换成了安徽桐城人方受畴,此外两江总督孙玉庭、闽浙总督汪志伊亦是民籍出身,若再加上阮元,则自康熙二十四年定下六总督以来,民人总督第一次单独达到了一半。而此时旗人总督之中两广总督蒋攸铦又是汉军出身,阮元升任总督,其意义可见一斑。 但阮元本非汲汲于名利之人,心中虽有激动之情,不过片刻便也散去,只是这时他心中又多了一个疑惑:嘉庆方才对自己言及,自己是可任大事之人,但如今湖广尚属太平,并未听闻寇盗之行,如此安稳之处,却怎得有“大事”可做? “臣……谢皇上圣恩,臣虽驽钝,此番出任湖广,自当竭诚于公事,绝不敢有丝毫怠慢。”阮元心中虽有疑虑,谢恩之言却不能不尽。 “阮元,你这谢恩之语,就算你那个位置上跪着的是朕自己,朕也不会心服啊。”不想嘉庆却主动点破了阮元这个疑虑,对阮元笑道:“你真的觉得,湖广之地,就是你的用武之地,也是朕眼下最需要一位能臣坐镇之处吗?” “臣……回皇上,臣以为,无论臣在何处任官,无论当地百姓生计如何,若是臣以为一地太平,便因循无为,任由积弊渐生,那无论臣任职何处,臣都做不好这个总督。”阮元向嘉庆答道。 “好了,你真要是如此作想,也由得你。但至少朕以为,如今湖广尚属太平,让你去做湖广总督,其实是屈才了。朕真正想要重用你的地方,是另一处。”嘉庆也对阮元说道。 “请皇上示下。”阮元当即答道。 “阮元,朕这里另有一篇奏折,你可以看看。”说着,嘉庆也从案上取来另一本奏折,放在了阮元面前。 见阮元看着奏折,一时难以言语,嘉庆也主动对他说道:“这封奏折是浙江来的,里面写得清楚,如今浙江旧有亏空,就只剩下八万两尚未补足了,而浙江这两年钱粮的盈余,都在十五万两上下,也就是说,到了明年,浙江嘉庆五年以前的积欠就还清了。而且这十几年来,浙江只有挪借钱粮之事,却没有新的亏损。这钱粮充实之状,终于重现于浙江了啊。朕知道,那年清查亏空的巡抚就是你,当时你报了一百九十万的亏空,如今这旧亏尽补,未见新亏,最大的功劳,应该在你身上啊。” “皇上,臣……臣多谢皇上还能记得当年之事。”阮元看着自己当年未能如愿的赔补亏空一事,如今终于成功解决,心中自也是无限激动。 “是啊,所以说,朕知道你是真正的能臣啊。”嘉庆说到这里,却不禁感叹道:“国朝财赋重地,无非江浙、安徽、江西、山东诸省,你在浙江和江西,都做的不错,但你可知道,山东和江苏赔补亏空之事,如今却到了什么地步吗?” “皇上……臣请皇上示下。”阮元也只好主动询问嘉庆道。 “唉……朕这些时日看着江苏和山东,却也不知竟是为何啊。”不想嘉庆说到两省之事,言语竟渐渐黯淡了下来,只对阮元道:“江苏两个藩司,在嘉庆五六年间,和你所在的浙江情况差不多。当时也有人说,江苏之所以有亏空,是高宗皇帝南巡,府库竭力供张所致,是以朕当时便已决定,不再南巡,若是没有了这些供张奢靡之事,那江苏亏空应该可以逐渐补上啊?却没想到,朕去年清察江苏藩司之时,竟然发现,高宗一朝的亏空他们是已经补了八成,可就这十年,江苏二藩司居然连年出现新亏,更有甚者,这新亏之数,竟已远远高于旧日亏空!江苏布政使那边,亏空已经达到三百三十万之数,而江宁布政使也有一百七十万的亏空!山东在嘉庆十二三年间,亏空尚只有三百万,可就这八九年下来,新亏居然又多出了三百万!朕这一次也再不客气,吉纶、同兴二人做这几年巡抚,把山东钱粮搞得一塌糊涂,那朕就再也不用他们,他二人朕罚了盛京监禁,其余山东官员,朕也严令若有积欠,一律在三年内予以赔补,否则,亏空一万两以上一律斩监候,两万两以上直接斩立决!可就是这样,两年了,山东亏空也才补回来不足百万,这根本不够啊?朕也想着或是吉纶同兴这两个混账中饱私囊,将他二人都抄了家,却也没多少现银。看来,就算山东府县尚有一二贪吏,朕还未能发觉,他们又能侵贪多少银子呢?若不是府县损公济私,滥用公帑,那……那还会是什么原因,让这两个省的府库,竟一直亏空到了这个地步啊?” “皇上,臣在直省,对亏空之事也有了解。臣能在浙江赔补亏空,而无新亏,其实也是皇上宽仁而成。”阮元想着当年旧事,也对嘉庆答道:“嘉庆八年,臣在承德入觐,皇上曾问起臣浙江亏空,需要多少年才可以补足,那时川楚之乱渐息,浙江府库可以有所盈余,但即便如此,臣当年也以为需要十年时间,方可新旧皆无所亏欠。当时皇上也以为十年太长了,可臣将浙江实情向皇上说明,皇上还是同意了臣这十年赔补之计。如今看来,皇上之见可谓圣明。若是皇上只给臣三年时间,臣断不能补足如此亏欠。可这只是臣一人的经历,臣可以在浙江前后做八年巡抚,可其他人呢?许多人巡抚一任,不过两三年工夫,又担心赔补时间长了,皇上会有所责怪。于是便不再从长计议,只求账上数字得以充足,进而以新掩旧,只将今年收入尽数补了旧账,可新账呢,反正下一年也不知自己会在何处,又与自己何干?久而久之,这亏空便是越补越亏了。是以臣以为,赔补之事,首先当有长策,不可因督抚更替而废了赔补之策。” 第四百三十四章 前所未有的重任 “你说的有道理啊。”嘉庆也向阮元点头道:“其实前些年朕要你等赔补亏空,也是希望你等徐徐赔补,不可因朝廷有亏空,就对百姓滥加重赋,可如今看来,效果却也不算好啊?” “臣以为,有赔补之策以后,账目之事,亦当严加清点,每次钱粮入账,皆需详加记录,务要使账目清楚明白,否则督抚不知府库实数,自然容易滥加支取。”只是说到这里,阮元也清楚亏空一事,其实即便是自己也难以做到尽善尽美,便也向嘉庆道:“只是……臣也清楚,即便各省督抚并没有中饱私囊,滥用公帑,这赔补亏空之事,也比前朝困难多了。如今但凡各省工役,所需开支,皆数倍于前,若不能如此开支,只怕也没有百姓愿意前来应募。更何况各省采买,往往有不知物料市价,官员被商人蒙蔽,以至采买用钱,倍于平价之事。如此皆需为官者详加探访,方可使度支有常,但即便如此,臣能做的也只是补足亏空,但若是还要办其他大事,府库便也不易周转了。” “是啊,朕也知道,你等大吏,尤其是这些年朕派到江苏的巡抚藩司,大多都是为官清廉,朕也信得过的能臣,若是这亏空果如他们所言,那想来定是法度不能齐备之故了。”嘉庆想了想,也对阮元说道:“这样吧,朕将山东、江苏定下赔补之制,尽数发往各省,令各省参酌而行,此外,藩司账目,朕也再颁下定例,让你等清查钱粮,务要清楚明白。如此,或也可解你等各省之困了。”之后不久,嘉庆也重新定下布政使入账新制,强令各省钱粮入仓之时,便要钱粮账目,以此清理蒙混之弊。 想到和阮元讨论了许多亏空赔补之事,却忘了最为关要的任命一事,嘉庆也不觉莞尔,道:“阮元啊,朕方才却也是糊涂了,怎么说起赔补亏空,竟与你讲论了这么长时间,这正事都忘了。但是你却也要清楚,这眼下直省,若说积欠繁多,却又能得以成功赔补的,也就是浙江和江西,而这里大半功劳都在你身上,那你说,难道你不是眼下督抚之中,最为得力的能臣吗?这件事朕也与你说了吧,阮元,你去做湖广总督,也就是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朕会改任你做两广总督,那里,才是朕真正需要一位股肱之臣坐镇的要地啊。” “皇上,这……”阮元虽然对阿美士德一事了解不全,却也清楚,英吉利多有不顾清朝旧例,擅作主张之事,只恐如此下去,英吉利商人在广州也会与清廷有所冲突,是以这时广州反而成了边防要地,嘉庆让他去做两广总督,乃是对自己最高的信任。可即便如此,蒋攸铦这时就在广州,嘉庆又何必特意改任自己?便也问道:“臣以为,如今蒋总制在广州,他出任总督已有数年,才干亦在臣之上,臣不过初任总督,只恐南下办事,尚不如蒋总制啊?” “蒋攸铦吗?那你觉得,这件事他如此处断,可是如你所愿?”说着,嘉庆又将另一份奏疏拿了出来,让阮元看过。这时阮元方才清楚,嘉庆为何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改任两广总督。 原来,几个月之前,一艘外国商船在虎门之处被几个渔民发现其中藏有鸦 片,五个渔民见货眼开,想着若是能抢下船上鸦 片,或许自己就可以大发横财,于是,这些渔民直接抢劫了这艘外国商船,抢夺了不少 鸦 片的同时,还杀死了几个船上水手。这件事后来上报到广州的督院之后,蒋攸铦立刻将几个水手逮捕,因五人杀人越货一事属实,蒋攸铦遂依例将五人判处绞刑。这一判决本无争议,可随后蒋攸铦却以为,清朝是天朝上国,既然这次争端由自己人先挑起,就应该对受害者英国商船从宽处理,最后将被抢走的那些鸦 片都还给了外国商船,只是要求他们不得在广州贩售。对于后半部分判决结果,嘉庆大为不满,当即批复说朝廷对鸦 片已有明禁,外国商船一旦发现夹带鸦 片,则全船不许贸易,已缴获的鸦 片也应当尽数销毁。仅仅以清朝百姓犯错在先,就对外国商船网开一面,并不符合国朝法度。也正因如此,嘉庆才产生了更换两广总督的想法。 “皇上,蒋总制之事,臣已清楚了。”阮元看完这篇奏疏,也对嘉庆答道:“其实臣也清楚,蒋总制督抚方面也已近十年,他办事之才,多有臣所不及之处,此次有如此判罚,却也并非是蒋总制为人无能,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先前并无先例,故而蒋总制有所犹豫,还请皇上明断。” “阮元,蒋攸铦在浙江、在两广做督抚的事朕知道,说实话,论才干,他的才能朕原本是放心的。这些年他在两广平定寇盗,一样多有建树,英吉利兵船有入内洋者,他尽数驱逐,清查商欠亦属尽心,而且就在年初,朕让他制定的禁烟章程,朕看过之后也觉得很不错,可这件事他办得确是让朕不能满意。没有先例……八年前英吉利兵船到澳门,吴熊光因为没有先例,不敢加以申饬,如今,蒋攸铦又因为没有先例,放了那些私贩鸦 片之人回去。朕知道,他二人督抚之才是足以担当方面要任的,可为什么一到这些没有先例的事,做得就如此犹豫,如此便宜那些西洋人呢?” 只是说到这里,嘉庆却也不觉叹道:“只是这没有先例,与已往不同之事,朕看着这一两年来却是越来越多了。西南的廓尔喀你或许也听说过,这几年一直遣使过来,说他们西南有一个国家,叫做披楞,连年进犯廓尔喀国土,想着让朕援助他们。朕从来力主外国之事,中国不当干预,没同意派兵,只是告诉他若是实在打不过披楞,尽可来投大清,大清可以收容他们一行,也告诉了驻藏大臣,让他们严加防范西南山地。只是朕却也不明白了,这历朝历代,边患从来不在朔方,便在西北,可如今北方太平,披楞在西南,英吉利在广州,这南疆边境,竟是一日比一日让人不安了。所以朕如今想着,在两广,朕只有派你前去,方能应对那些西洋人,方才可以保广东海疆太平啊。”嘉庆对于披楞和英吉利确实做出了积极的应对,只是即便如此,嘉庆却依然不知,所谓“披楞”实际上就是当时英属印 度的别称,嘉庆所面对的,其实只有一个国家。 “承蒙皇上厚爱,臣不胜感激,只是……”阮元听着嘉庆之语,虽然激动,却也有些不解,问道:“只是这两广之任,为何一定要臣前往呢?若真是出现许多前所未有、并无旧例可循之事,臣也未必便能尽数处置得当啊?” “若真是前所未有之事,那朕实话跟你说,朕也不敢保证每一次的决定都全无差错啊。”不想这时嘉庆竟然主动向阮元鼓励道:“但是朕相信,若是去办这前所未有之事,如今国朝重臣之中,你是第一人。未来之事,或许朕不知道如何去做,但朕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去做,这个人第一便要精通掌故,熟知旧事,方能推陈出新,第二便要有实干之能,尤其是如今两广,更需要这个人文武兼备啊。阮元,你巡抚浙江,清剿海寇,实有大功,清查钱粮、兴修水利、赈灾刑狱,举措得当,足以让百姓安定,信服于你。如此你到了广州,自然也可以游刃有余。此外,你精通经史,明先圣之道,治学之事,亦有所成,西洋天算,朕听闻你亦有知晓,这更是如今督广之人所必需,朕看那英吉利人多有骄横桀骜之行,若总督两广之人,不能明国朝律法,通圣贤之本意,则决一事,发一语,皆不足以让人信服,但若是你所决之事,所论之语,上承先王旧典,下合朝廷法度,那即便洋人再怎么骄横不法,他们也绝难再有怨言,只会对你心服口服!的确,蒋攸铦为政之才,与你不相上下,可论为官治学两兼之人,如今国朝之中,朕敢说第一人非你莫属!阮元,朕如此信任于你,你去了广州,可不能辜负了朕这一番心意啊。” 阮元听着嘉庆之语,一边是心中激动,不可言状,一边想着涉及西洋事务,大半鲜有旧例,自己若是南下广州,或许要面对的乃是自古以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担忧之中,却也渐渐多了几分勇气,想着若是可能,便即挑战一下那未知的世界,却又如何?想到这里,阮元当即对嘉庆叩首道:“臣承蒙皇上拔擢之恩,无以为报,如今南下,必竭力应对广州之事,保大清南海太平!” “好啊,不过你南下第一年,还是要先去武昌就任。蒋攸铦朕想着调往四川,可如今四川瞻对尚有土司谋乱,四川总督常明朕一时调不开,待到明年,估计瞻对那边仗也就打完了,朕就让常明致仕,然后你再南下。这一年的工夫,如何做好总督,你也好好熟悉一下吧。”嘉庆对阮元点头道,依清代官书所述,总督之职是“统辖文武,诘治军民”,而巡抚之职则是“综理教养刑政”,可见由巡抚升任总督,必须在军务方面多下工夫,才能胜任此职。如此让阮元先督湖广,待总督事务熟悉之后再去两广,本也是稳妥之道。 “臣谢过皇上厚爱,臣此番南下,定尽心熟稔两湖两广军政,不负皇上盛恩!”阮元也再次向嘉庆叩谢道。 随后,嘉庆也向阮元问起《十三经注疏》修订之事,阮元也遵循嘉庆谕旨,进献了十部自己编定《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于文渊阁,以作充实图书之用。从养心殿退下之后,阮元也暂时回到了衍圣公府。这时阮常生与刘蘩荣的第一个孩子也已然出生,阮元想着自己终于也做了祖父,心中欢喜,便亲自为长孙取名阮恩海,此后阮家孙辈便尽用“恩”字,以见辈分。 想着自己尚可以在京中暂留数日,两广事宜竟要如何办理,也应该寻个有识之人,问得清楚才是,正好那彦成便在家中,阮元次日也去了那彦成府上。可阮元方一入府,便即吃了一惊,只见府中早已挂满白幡,府中之人也都穿上了孝服。仔细一问,方知就在数日之前,那彦成的母亲终于因年事已高,染病不治,竟而与世长辞。阮元回想当年旧事,那母也曾力劝那彦成办理联系阿迪斯,接掌銮仪卫之事,最终和珅与福长安事败伏法,也有那母的一份功劳,自也磋叹了半晌。 第四百三十五章 初试总督,前赴武昌 那彦成听闻阮元来访,便也亲自出迎,见了阮元,想起自己一连数日忙于母亲丧事,仪容自已散乱,却也有些惭愧,便对阮元道:“伯元,你我这一重逢,又过了快三年工夫啊,原本你能来我家一趟,我应该盛情款待才是,可家慈见背,我心中哀痛,不能尽礼之处,还请伯元见谅。” “东甫兄,你我这都快三十年的交情了,你又何必出此言语呢?老夫人从来贤明,我在外也多有耳闻,如今老夫人过世,我却也与你一般难过啊。只是东甫兄,有些我赴任之事,或许如今京中只有东甫兄尚有经验,是以我今日前来,特向东甫兄请教。如此说来,却是我无礼了啊。”阮元也对那彦成劝慰道。 “伯元,其实你做这三省巡抚十年的事,我也清楚,说实话,论为政一方的才能,你可远在我之上啊。我名字里有个‘成’字,可蹉跎半生,回首旧事,我究竟做成了几件事呢?平了滑县之乱,皇上授了我子爵,算是一点功劳吧,可为了当年的事,我额娘这几年一直吃斋茹素,或许当时能够再少一些伤亡,额娘也就会多几年寿命了。你说,我哪里还有什么事可以教给你了啊?”不想那彦成回想着自己几任总督、两遭贬谪的旧事,言语间却也是无限落寞。 “两广总督,东甫兄,如今京中曾在两广就任,我又尚能熟知之人,只有松中堂和东甫兄,可松中堂节制两广时日不久,东甫兄在广州,可是实实在在的做了三年总督啊。”说话之间,阮元也和那彦成一同来到了书房之中,闭了房门,将嘉庆明授湖广,实授两广之事告诉了那彦成。又道:“其实我也知道,如今海内承平,总督之职,大抵便与巡抚无二,可这两广又与其他直省不同,两广与西洋通商,如今英吉利又桀骜不驯,后面的事,我如今也没有尽善尽美之策啊。” “伯元,你说得不错,总督相比于巡抚,或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总督节制兵马之权,更重于巡抚。是以为总督之人,若是尽职尽责,往往会出外阅兵,以观绿营军政。此外海防之事,也是两广总督必须留心之处。只是……伯元,我这个两广总督做得并不好啊,当年我被那孙全谋所困,对海寇只得招抚,却无力进剿,你若是去了广州,这绿营控制不住,只怕做什么事都是事倍功半啊。”那彦成想起自己在粤之事,却也只剩下后悔和慨叹。 “多谢东甫兄指点,绿营军政,我若是到了广州,自然会倍加留心。若是没有东甫兄这一番话,我到了广州,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呢。”阮元一边安慰着那彦成,一边却又问道:“那东甫兄觉得,我总督两广,为难之处,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呢?” “伯元,如今两广的形势,我多年没有到那边,却也不熟悉了。若是你见到蒋总制,他或许会帮你一些忙。若是让我说嘛……”那彦成回想着旧日经验,确实也有几处要事需要叮嘱阮元,便道:“我想两广难处,原本有四,十三行、械斗、粤海关,还有就是会党了,我知道你在江西清剿会党,办得不错,这件事我却放心,另外三件事,说来惭愧,我做得却也不好,如何平息械斗,和十三行、粤海关处理好关系,都是难事啊。” “这……十三行有何难处,还望东甫兄指教。”阮元想着粤海关与杭州盐务大致相似,械斗之事自己只是有所耳闻,具体如何平息,却要对症下药,便重点问起十三行的事来。 “是啊,你这一次去做两广总督,第一要务便是和洋人打交道,既然如此,这十三行,你用好了便是利器,可用不好,只怕两广政事,会一塌糊涂啊。”那彦成也对阮元解释道:“所谓十三行,也叫行商,在广州那边,商人只有得到朝廷许可,缴纳保金,方才可以从事对西洋人的大宗贸易,这样的商人便是行商了。我那个时候,大体是十三家,所以有个别称叫十三行。因为大部分朝廷和西洋的通商之事,都是在他们这里转手,所以他们之中,不乏家赀百万,甚至可能有家赀千万之人。也正因为如此,一旦广州财用不足,又或者需要兴办海防、增筑炮台、打造船炮,便需要他们的财力支持,若是他们可以足额出捐,那无论办什么事,应该说用度都不成问题。但我也清楚,几十年来,多有唯求私利之辈,巧立名目,强迫他们捐款,实则是为了一己之私,尤其是……粤海关有些人也会这么做。所以你在广州,将会是两难之势,一方面,若是商人骄横,赈灾海防事宜都不肯出捐,那很多事就办不成,可若是你制不住粤海关,商人就会说官府所谓捐办,都是敲诈勒索,一样是困局啊。十三行、粤海关,其中如何调和,如何取信于商,都需要你多斟酌一番才是。” “如此说来,也多谢东甫兄指点了。”阮元也谢过了那彦成。 “唉,有什么指点不指点的,我能记得的也就是这些事,其他的,你还是等到了广州去问过砺堂吧。毕竟这也是十多年过去了,十三行还有多少商人能够经营,有没有新的保商,西洋通商情况如何,还是要以砺堂的意见为主啊。”那彦成也向阮元劝道。 “东甫兄,尊夫人的身体最近如何了?”阮元与那彦成相识日久,自然清楚云仙病弱之事,便也主动问道:“今日我到你府上来,却不知为何竟没见到尊夫人啊?” “这……伯元,实不相瞒,云仙她这几年来,虽是多有调养,可毕竟身子不比从前了,这次额娘走了,云仙也想着尽孝,原本她也不该操劳什么,可她却一连两月,日夜陪着额娘照料起居,不肯离身,结果这……额娘走了,她却也撑不下去了,这几日也卧病在床,又是何苦呢?”这时距离云仙得到人参也已经过去了两年有余,两年之内,那彦成再未得到那种上等山参,云仙身体便又衰落下去,这次照顾那母又耗去大半心力,看来已是不容乐观。 “东甫兄,眼看着你我这大半生,也就这样过去了,尊夫人我还是知道的,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东甫兄,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重归中原,东甫兄无论在京还是外任,可都要保重啊。”阮元心中亦是不忍,向那彦成劝道。 “伯元,我……我知道,只是还有一件事,你去了广州,可……可千万要小心啊。”忽然,那彦成话锋一转,竟是异常郑重地对阮元劝道。 “小弟听东甫兄的。”阮元似乎也察觉了一丝异样。 “这……唉,其实天下都是一般,做督抚的,极易被下吏蒙蔽,查吏之事,你也绝不能懈怠啊。”听那彦成之语,似乎下属吏员蒙蔽督抚之事,他也是深受其害一般,可阮元却不清楚,那彦成这番话背后竟有何等隐情。 “这个自然,小弟在杭州之事,从来治吏严明,这一次自然不会忘的。”阮元也只好先答允了那彦成。 只是直到离别之时,阮元仍不清楚那彦成在兰州所遇实情。 阮元这日拜别了那彦成,之后又在衍圣公府住了两日,将京中事务与阮常生交待之后,便即南归。孔璐华等人早已在开封接到阮元书信,是故阮元会合了家人之后,很快再度启程,南下武昌。至嘉庆二十二年元日,阮元一行进入楚境,初八日阮元到了汉阳,正式接任了湖广总督。 湖广总督院署在武昌府城南望山门内,明代是名臣郭正域自宅,入清之后,逐渐改为湖广督院,因总督本就有“以文驭武”之职,督院之内往往另设马厩箭亭,以备武事,却要比一般抚院更加开阔。就连孔璐华看着督院门前气派之象,也不觉对阮元道:“夫子,这做了总督,还真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你看着辕门前面的旗杆,比浙江和江西都要大不少呢。” “是啊,夫人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一品夫人了啊。”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自然是因为直到这时,自己方才有了一品正职之故了。 “哼,夫人十四年前就已经是一品夫人啦。你到现在才追上夫人,还在这里炫耀呢?”孔璐华也不甘示弱,对阮元打趣道:“不过嘛……既然夫子只需要在武昌待一年,那是不是说,夫子也有更多时间陪我们了呢?” “这个啊,这要看湖广究竟是何情况啊。”阮元看着更加气派的总督院署,却也一如既往的尽职尽责,道:“若是湖广这边亏空不多,也没有过于贫寒的百姓需要赈济,那今年或许过得轻松一些,若是亏空严重,又或者还有什么要事,那也要费一番工夫啊。” “哈哈,夫子还真是老实人呢。” “是啊,毕竟如今我还是湖广总督啊……”阮元终究不愿在任何一处为官之地留下怠政之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三十六章 荆州水利计划 不想阮元来到武昌才一个多月,这番戏谑之语便即得到了应验。 “张中丞,你且来看看,这湖北的账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日,阮元忽然将湖北巡抚张映汉叫来了自己督院之内,张映汉方一落座,阮元便指着手边一叠账册对他问道:“你看看我这几日算出来的结果,嘉庆十二年以前,咱们湖北一共有亏空五十五万,前任巡抚和你加在一起赔补了九年,说是旧账结清了四十万,只剩十五万了。可你有没有算过这九年来新亏之数?我这几日将这些年账目清点了一遍,就这九年,新亏又有五十万,这前后加在一起,如今亏空,更要甚于嘉庆十二年了!张中丞,你做巡抚快六年了,这新账旧账如何区别,你一点统筹之法都没有吗?” “阮总制,这……下官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出现了这许多新亏啊?”张映汉看着阮元严厉之状,额头上冷汗早已涔涔而下,向阮元道:“总制大人,下官每年清查各府县账册,好像……好像也确实有些新亏,可旧亏的五十五万,我们每年都能补上一部分,所以……所以下官也没在意新亏如何,谁能想到,这新亏竟比旧亏还要多啊……大人,前几日您也来过下官抚院,您也看得清楚,下官养廉银大多充了公费,其实家中根本就没有多少余财,下官也从未……从未滥支一钱公帑啊?” “张中丞,你的事我之前就略有耳闻,你不是贪婪之人,但这亏空之事,并不是你清廉与否,就可以解决的啊?”阮元倒是没有过多责备张映汉,而是对他继续问道:“你这里清点账目,有没有将新账和旧账分别清算,每年藩司那里,各府县钱粮清点之数可否完备?还有,这些账册之上,有多少数字大体属实,有多少可能只是敷衍之语,这些你清楚吗?” “阮总制,这……下官平日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这数算之学,却……确是不甚精通。”张映汉也只得向阮元认错。 “张中丞,论研习儒经,讲求圣贤之道,我想我做得也不差吧?”阮元却反驳道:“但你都做了这么多年方面大员了,这抚院藩司,最根本的功夫便是清查账目,统算钱粮,这一点你也应该清楚啊?这些事圣人没教你我,你我就不能去自己学吗?”说着,也重新看了看身边的账册,取出一份书稿,向张映汉道:“从今日起,这些清点钱粮的办法,你必须严格按照我说的去做,不得有一丝折扣。首先,将湖北账目分成新旧两部分,新账不足,不能去补旧账!第二,责令湖北十府一州六十二县,以后每年征收钱粮,每县每乡,俱要账目清楚,不得随意敷衍!之后,将账册分为两部分,一份各府县自留,一份交到藩司,你做巡抚的,每隔一到两年,就应该将两份账册核对一遍,若是有误,便是府县欺瞒恂隐,断不可轻饶!即便如此,这嘉庆十二年以前的旧欠,大概也要嘉庆二十五年才能补足,至于新亏……我这几日再为你定几条赔补之法,你一一照我说得去做,大概……嘉庆三十三年能把亏空补上吧,那样就算快的了,你可清楚了?”至于嘉庆这个年号能不能用到第三十三年,阮元一时却也顾不得了。 “总制大人,这些下官清楚了,可是……”张映汉看着阮元严厉之状,未免有些疑惑,又问道:“如今亏空日增之事,其实下官也略有耳闻,眼下湖北各府县,若说一个贪吏都没有,这下官不敢保证,可即便如此,下官这些年在湖北对府县官员也颇有了解,那种人不多啊?这亏空大端,还是在于物价日增,天灾不断,官府凡有采买,便只得加倍出价,这些年水灾又不少,许多府县都因灾害之故,不能如数尽征尽解,以至于民欠有增无减,这些问题若是不能根治,这亏空还是补不上啊?” 阮元却依然不认同张映汉之言,对他解释道:“张中丞,眼下物价、天灾之事,确实难办,可即便如此,我想着若是钱粮清点得当,没有贪吏中饱私囊,总也不至于亏空这么多啊?先说这采买吧,你若是凡事预先毫无准备,到了出现问题,方才采买,那商人只会借机哄抬物价,逼你用数倍于常值的价格前往购入。所以一定要清楚采买之物常值如何,预为采办,就可以省下不少钱来。至于天灾……我这还想问你呢,你看看这荆州的账目,我记得荆州那里从来适合耕种,土壤也不错,是产粮要地啊?为什么最近四年下来,荆州年年都在上报民欠呢?” “阮总制,这……好像是因为荆州之地,这几年一直都有水灾,而且受灾程度往往在五成以上,如此……也没办法足额征缴钱粮了。”张映汉解释道。 “荆州不该是这个样子啊……”阮元看着账目和一旁随身携带的一幅湖北地图,也对张映汉道:“张中丞,这几年我在江西,只觉风调雨顺,天灾倒是比嘉庆十八九年间少了不少,你湖北距离江西也不远,为何单你湖北钱粮积欠如此严重呢?要知道,这钱粮偶有一两年积欠,倒也是常事,可若是一连四年,又是原本土产丰饶之地,这就蹊跷了啊?这样下来,不仅官府收不上钱粮,百姓生活也会日渐困顿,这可了得……不然这样吧,过几日咱们两个一同启程,去荆州看一看那边实际情况,如何?” “阮总制,您才到湖北一个多月,就……就要亲自巡视去吗?”张映汉见阮元尽心如此,一时也颇为诧异。 “一个半月……不少了啊?总之我意已决,中丞那边,尽可自便,如何?”阮元既然做出了巡视荆州的决定,便不愿意更改。张映汉自然也不敢反驳,三月之初,二人一行便从武昌出发,前往荆州视察民田去了。 而荆州的情景,却也让阮元吃了一惊。 一行人出了荆州府,只向东走了十余里路便即发现,这里道路左右,大片土地都尚有一层积水,这时已是三月,不少民田已经开始耕种,可荆州之外,这些土地本是平坦宜耕之地,却无人在其中耕作。阮元久阅农事,自然清楚,一旦入夏出现暴雨,亦或江水倒灌,这里田地大半都会成为泽国,全无收成可言,故而农民也弃了这些积水田地。阮元震惊之下,也当即命令一行人继续东行视察田野,一连三日,所见土地能够进行春耕者,竟然仅有半数。直到第五日上,一行人一路东进到了距离荆州百余里外的沔阳州,弃耕田地方才渐渐消失。 这日在沔阳州驿馆之中,阮元也再次召集了张映汉等随从官员。与之一并前来的,还有数日前从荆州出发时,在江陵县寻访的十几名农户。 “各位,这几日咱们奔波荆楚之地百余里,这天灾的缘由,波及的区域,咱们也终于弄清楚了。”阮元一边打开了一幅湖北地图,一边在图上画了起来,道:“水灾最为严重之处,共是四县,江陵、沔阳、监利、潜江,这样圈起来的话,也是方圆数百里之地啊。”说着,在地图上将四个县城连成了一个圈,又对各人道:“这几日下来,听这些本地农户所言,此处灾情深重,原因有三,其一,这里数百里之地,地势原本低洼,极易积水。第二,最近数年,江水泛滥,频频在荆州之处夺岸而出,侵入民田。第三,最近几年这四县之地,多有暴雨,由于土地低洼,一旦出现暴雨,整片田地就会被淹没,这样他们所能耕种之处,就只剩下不多的高处田地,自然,上报的灾情,也只好一年甚似一年了。” “是啊,这……阮总制,天灾严峻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啊?”张映汉听着阮元分析水灾因由,也不觉感叹道。 “不,张中丞,你错了。湖北如今的情况,天灾严重只是其中一重缘故,更严重的问题,是我等眼看此等水患,竟束手无策,无所作为!”阮元言语却又一次严厉了起来,对张映汉和一众随行官员道:“各位,这天灾在我看来有两种,第一种,其来势凶猛迅速,常人根本无暇躲避,譬如地震,又或黄河突然决堤,田宅俱在黄河两侧之人,亦无良法以避灾祸,可这种天灾并不多。第二种,便是原本可以寻出可行之法,疏导灾祸,可为官之人昏聩糊涂,不能为之有所作为之灾,譬如淫雨不止,庄稼绝收,若是及时放赈,借给百姓种子,让百姓过了雨季当即复耕,所致灾荒,亦不过一二成而已,无碍本业!若是这样的事最后酿成了灾害,那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天灾,这就是人祸!如今这荆州四县,田地大多被水不可耕种,你等却以为,这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若是我们能够疏导水势,遏制江水倒灌,那这里被抛荒的土地,不过一两年便可再次成为良田!你们以为呢?” 见一众官员尚在疑惑,阮元也对农户中当先一人问道:“俞炳,你就是江陵县百姓,听你说,你在这里耕作也有好几代人了。你给咱们说一说,这荆州一带的田地,已往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部堂大老爷,咱们荆州这一带,以前可都是数百里沃野,即便小有水旱之祸,也一样可以丰收的啊?”阮元的湖广总督例兼兵部尚书,所以也被称作阮部堂,那名叫俞炳的村民道:“各位大老爷,实不相瞒,小人一家几代人都在这里耕作,这田地什么样子,我们再清楚不过了。也就是三四年前,这里天气突然变得一日不如一日,每到初夏,便即大雨倾盆,不少地势低洼的田就这样被淹了。还有,也就是那个时候,原本的江堤也垮了一片,就在范家庄那一带,每年江水都会灌进咱们田地里面!所以这几年咱们这里收成也就不如已往了。可是大老爷,这里官员也还算明察,听说咱们田地收成不佳,也允许咱们欠着钱粮,生计倒是和以前差不多。” “俞炳,这不是你欠不欠钱粮的事,你们多耕些土地,朝廷赋税可以充足,但更重要的是,你们也有了更多余粮,以后生计就更宽裕了啊?”阮元也向俞炳等人温言道:“如今天下生齿日繁,即便你等田亩不能加增,以后要养更多人也比以前困难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想个办法,把这些现在不能耕种的田地给重新种起来呢?若是你们没有办法,那本部堂这里有几个想法,或许可以帮你们去除水患,你们可愿意听本部堂一言啊?” “这……多谢大老爷,多谢大老爷了!”十几个农夫听闻阮元可以帮他们解决江水暴雨之弊,也当即向阮元拜倒谢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嘉庆三贬那彦成 “都起来吧,其实这治水之道,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啊。”阮元让各人站起后,也对各人说道:“如今看来,这四县之地,有两弊,先是江水倒灌,你们方才也说了,这是因江堤朽坏之故,那咱们就在那范家庄一带重新勘测水势,再筑江堤!第二是雨水积而不退,既然这样,咱们就先将四县之中水道疏通一遍,之后,在这沔阳一带修一处水闸,因时节而启闭,若是这里积水不足以灌溉田地,那就关闸蓄水,若是入冬江水不盛,水位低于此处,便即开闸,将多余积水导引而出。如何,这样一来,你这里水患即便不能尽除,也总能再开辟不少可耕田地出来了吧?” “多谢大老爷,若是此处水患得以清除,小民愿意为大老爷建长生牌位,我等定当永世供奉!”俞炳见阮元有意帮助江陵一带整治水患,也是感动不已。 很快,阮元也再次勘测了长江水势,以及沔阳 水道之情,最终定下在江陵范家庄筑堤,并在沔阳龙王庙一带兴修水闸,上奏嘉庆之后,很快也得到了批准。等到阮元结束了荆州治水之行,重新回到武昌,也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就在这时,嘉庆也因为甘肃发现亏空,对甘肃府库展开了清查。这一日,嘉庆在圆明园内召集了三名军机大臣与两名钦差协办大学士章煦、礼部尚书和宁(和宁,即《清史稿》之和瑛)。这时卢荫溥也得到嘉庆升迁,加太子少保衔,并成了新任户部尚书,与章煦、和宁一同清点账目。其实章煦也做过军机大臣,但嘉庆更重视他外任之才,数度遣他外出决事,并没有让他常驻军机处。 “那自尽的甘肃按察使沈仁澍之事,你等可查清楚了?”嘉庆问道。 “回皇上,臣已奉旨将沈仁澍家产查抄,又清点了藩司账目,已然清楚。”章煦率先回奏道:“臣等此番查明,沈仁澍在甘肃按察使任上,确实侵贪了府库之中六万两银子,后来,他得到皇上差遣臣等查处于他之事,便即自尽,臣等抄没其家产,现在封存的现银,包括其余家中宝货,大概是两万两之数,其他的……只怕已然还不上了。” “还不上了?那就将他一家田产也系数充公,沈仁澍几个儿子,全部遣戍塔尔巴哈台!如此案情,他定是畏罪自尽,死有余辜!”眼看多年来赔补亏空之事进展缓慢,甚至部分直省越补越亏,嘉庆这时也渐渐难以忍耐,而是数度痛下重典,严惩地方官员,更何况沈仁澍乃是问罪之后畏罪自尽,却与百龄不同,嘉庆严惩他一门家眷却也并无顾忌。说到这里,嘉庆却又问道:“那如今的陕甘总督先福呢?沈仁澍侵盗公帑,先福却不闻不问,难道,先福也受了沈仁澍贿赂不成?” “回皇上,先福家产,臣等也一并查抄了。”和宁在一旁向嘉庆道:“臣等所见先福家产,其实现银不多,先福自己也已经承认,只是收过沈仁澍一些字画、瓷器之类的馈赠,并没有收受银钱田产之事。” “收受瓷器字画,就不是受贿了吗?”看起来,嘉庆这一次对于甘肃亏空,也正想着严惩部分官员,以儆效尤,“传旨,将先福陕甘总督之职革去!既然他只收了瓷器字画,没有收钱,那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将他……遣戍伊犁去吧。” “皇上明鉴,只是……”卢荫溥看着嘉庆严惩先福、沈仁澍两家,心中自也有些担忧,可沉吟半晌,还是将自己所见说了出来,道:“臣等清点甘肃账目,另有一事尚不清楚,沈仁澍侵贪公帑,虽有六万,不算少了。可是甘肃账目之中,却另有一笔十二万两的钱粮,隐晦不详,臣等多方清查,方才发现这笔钱出于两年之前甘肃那次旱灾,当时朝廷拨款一百三十余万赈济甘肃,可实际发给百姓的赈银,除了五千两银子因赈济已足,没有发放,这各府县发给灾民的赈银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二十万,整整少了十二万两。只是这笔赈银究竟去了哪里,这账册上臣等还看不出来。” “两年前……陕甘总督还是那彦成吧?”嘉庆想着十二万两银子不翼而飞之事,又联想到那彦成,心中也既是愤怒,又是疑惑。思忖片刻之后,也对卢荫溥等人道:“既然如此,甘肃藩司那边你们继续查下去!就将布政使陈祁押解入京,听候发落!托津,你这边也将放赈之事再查清楚,若是……若是和那彦成有关系,朕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臣等遵旨!”托津和卢荫溥齐声道。 “那彦成……为何朕三度重用于你,你却接连三次都有这等让朕忧心之事啊……”想着那彦成在陕甘、直隶担任总督,也算是颇有作为,可这一次账上就少了十二万两,若是真的被那彦成揽入自己腰包,一旦查实,那彦成也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嘉庆心中却也不住阵痛。 阮元回到督院之后,因督院之中箭亭先前坍坏,也特意寻了民夫将箭亭修葺一新。这日正是风和日丽,武昌亦属温暖,阮元办完了公务,便也和孔璐华一道前来箭亭,观赏督院之中草木竹石诸般风景。 “夫子,杭州的楚生姐姐来信了。”孔璐华见这日阮元心情愉悦,也对阮元说道:“夫子可还记得福儿和延锦的婚事啊?楚生姐姐说,今年福儿和延锦正好都十七岁了,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了。正好咱们在武昌,楚生姐姐听闻黄鹤楼风景绝佳,想着过来看一看呢。所以她想带着延锦来武昌一趟,若是咱们也准备好了,今年入冬就让延锦过门。夫子,你看这样好不好呀?” “哈哈,这个想法不错啊。”阮元想着阮福婚事,自然满意,又对孔璐华笑道:“正好,裴山兄家里那边,前日也来信了,钱太夫人说,愿意让他家德容嫁给咱们祜儿了。正好,这几日帮裴山兄整理遗稿,他这《绿天书舍存草》,我也编订完了,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刻版了。福儿要成婚,祜儿定了婚事,裴山兄的遗作也可以留存后世,今年这好事还真不少呢。” “夫子,这些事确实是好事啦。可是……现在最大的变数,就在你身上了啊?夫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广州啊?你说,若是楚生姐姐这边延锦送来了,咱们也把婚事准备好了,你却要调走了,这多对不起人家啊?还有,你也别光想着你两个儿子了,安儿呢?去年说好的见一见张家孩子,现在你怎么又忘了?”孔璐华也提醒阮元道。 “夫人,安儿又不是现在就要成婚,你让张均把孩子送过来,过了几日我真的去了广州,又要他跟过来,岂不麻烦?不如等到广州的事定下来了,就直接让他来广州,这样不是更方便一点吗?”阮元却也有自己的想法。 “那……也好,不过夫子,这一次你去了广州,果真要在那边做很长时间总督吗?看你说得,就像是这件事非你莫属了,而你又一定要做好一样呢。”听着阮元的言语,孔璐华自也将他心意猜出了七八分,便即向阮元打趣道。 “是啊,若是南下广州一事得以成行,那后面的事,将是前无古人的艰难之事啊。若是不做好万全准备,要如何应对西洋人呢?”阮元想到这里,也感叹道:“这一次,所有南下之前能做的准备,我都已经做好了,不瞒夫人,我已经给退隐在家的前任总督吴熊光吴大人写了信,请他前来武昌一叙,若是他能够指点我一些两广交涉之事,我心里也有个底啊?” “吴大人……夫子还真是忙人啊。”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 “忙一些嘛,也无妨的,毕竟荆州的事办完了,一时湖广尚属太平,总是清闲,所以……”阮元却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话才刚刚说到一半,忽然间只听得亭外脚步匆匆,紧接着,两个人影已然奔了进来,正是蒋二与杨吉。杨吉看着阮元,也气喘吁吁的说道:“伯元,不……不好了!听外面的差人说,荆州那边好像……好像出事了!” “杨吉,你冷静一点,荆州出什么事了?俞炳他们那个时候不都对咱们说,已经准备了筑堤之事了吗?”阮元听着杨吉言语有异,也连忙上前问道。 倒是蒋二机灵,这时略一站稳,便即对阮元答道:“老爷,方才督院门前,确实来了两个衙役,说是……说是荆州知府大人的手下。他们说,就在几日之前,荆州府那边突然来了一群百姓,说是……说是让大人不要再行筑堤建闸!而且,那伙人也有好几十个呢!现在荆州知府已然没了办法,想着赶快来请示老爷,看看如何应对那些百姓呢。” “这……怎么会这样呢?”阮元听了蒋二之语,竟和自己所见大相径庭,一时也不敢相信荆州还能发生这种事。 看起来,自己的湖广总督之任,也不是想象中那么清闲…… 第四百三十八章 广州危机 在阮元的诚心邀请之下,吴熊光也终于决定亲自前赴武昌,就广州之事与阮元一叙。这日吴熊光到了武昌,便被阮元请到了武昌城中最具盛名的江汉书院。阮元也特意备下了一处雅室,只留下自己与吴熊光二人。阮元亲自奉了清茶,请吴熊光坐在上首,以示敬意。 只是看着阮元如此盛情相待,反而是吴熊光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看阮元这杯茶已经奉上,吴熊光也对阮元笑道:“阮总制,老夫已然致仕多年,其实当年旧事,老夫本也不愿再去回想了。也是总制言辞恳切,老夫想着,不来一趟,却有些对不起总制看重了啊?所以老夫才到了你这武昌,老夫也做过几年湖广总督啊。只是阮总制,老夫却也有一事始终不明,想请总制先行赐教。老夫在两广之时,办理英吉利之事,自忖办得并不算如意,后来老夫也是因为这件事被皇上降了职,只得以四品致仕。阮总制,您说是想要请老夫指教,可老夫这个样子,能指点你什么呢?” “吴老大人,在下所想,并非老大人先前办事成败与否,而是如今朝廷内外,与英吉利曾有交涉,亦或长年总制两广之人,实在是屈指可数。是以在下觉得,总制行事,成,则在下可以效仿,不成,则在下可以引以为鉴。可若是总制先前旧事在下一无所知,在下去了广州,稍有不慎,便会重蹈总制覆辙,到那个时候,这广州交涉之事,在下又如何能办成呢?是以在下也想着,若是皇上果然因为办理英吉利交涉之事,让我南下督广,那在下南下之前,自然要将可知之事尽数了解,方才有备无患啊?也正因如此,在下不得不劳烦老大人亲自走这一趟了。”阮元眼看吴熊光虽有疑惑,却也愿意帮助自己,便也对他将实情尽数言明。 “这样说来,阮总制这一次,也是真心想要为国朝做一些实事了。既然如此,老夫也将当年旧事与你多讲讲吧。”吴熊光看阮元言语真诚,也渐渐相信,或许阮元可以在自己经验之上,另外寻出一条成功之路,便即对他说道:“当年的事,嘉庆十三年,忽然有那么一日,一只英吉利船队就到了澳门,他们非要说自己是来保护澳门的大西洋人不受法兰西国侵害的,可事实上,老夫后来查访得知,澳门的大西洋人根本就不愿意让他们进港。后来英吉利船队眼看不能顺利登岸,便即炮击了澳门的大西洋人炮台,大西洋人据说原本和英吉利结过盟,不意英人船只竟会突然开炮,很快炮台便被英吉利船队占去了。老夫当时就是因为没有及时驱逐英吉利船队,方才丢了两广总督之职。唉……这英吉利人确也是老夫这一生之中,所见最为难缠的西洋人了。其实那个时候,老夫也曾遣使到了澳门,数度劝说他们离开港口,澳门的大西洋人在中国境内,难道我大清绿营还不能护他们周全吗?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一而再再而三的跟咱们的人说,只有他们驻扎澳门,法兰西人才不敢忌惮澳门水域……可是老夫跟他们交涉的时候,澳门海上,连一艘法兰西兵船也没看到啊?” “如此说来,自是这英吉利人狼子野心,久有觊觎澳门之意了。至于其他强词夺理之言,看起来……确也是有些麻烦啊。”阮元听着吴熊光对英国船只的描述,也不觉有些感慨,又向吴熊光问道:“那吴老大人,您当时可曾想过,若是英吉利兵船拒不撤出澳门,便即动用绿营,强行驱逐他们呢?” “阮总制,这件事其实老夫当年是有想法的,只是……若是真的这样做了,只怕损失更重的,会是我们的水师啊。”吴熊光听阮元问起武力驱逐的问题,却意外多了一丝失落之感,向阮元摇头道:“那英吉利船只之中,有几艘兵船身型甚大,咱们的人大概估算了一下,都在二十丈以上,若是如此,他们一艘船的长度,就相当于咱们两艘船,更何况他们船上炮位众多,若是强行动用兵船,咱们必然陷入以小击大的困境,这……这能打得过吗?老夫当时也曾将英人兵船之事如实上报皇上,可皇上却以为老夫之言,不过是畏敌之语,还严厉斥责了老夫一顿。可英吉利兵船高大之事,老夫所言乃是事实啊。阮总制,若是您到了广州做官,这一节却也不得不考虑啊。” “那吴老大人,当年英吉利来澳门的兵船,一共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兵士呢?”阮元想着英船高大之事,心中却也没有必胜把握,只好继续向吴熊光问道。 “我记得一共是十三艘,其中有一半是运兵用船,不能作战,有炮的战船大概六艘,兵士吗……有大概七百人,而且其中好像大半都是黑瘦之人,和那几个英吉利主官一般肤色的兵士,大概也就二百来人吧。大西洋人说最后登岸的英吉利兵士,也就是三百人。”吴熊光回忆着当年澳门形势,也向阮元解释道。 “这样啊……”阮元一边估计着英吉利兵船之数,一边又向吴熊光问道:“老大人,除了可能出现的兵事之外,这交涉之事,还有什么难处吗?” “要说难啊,也就是兵船护航了。”吴熊光也像阮元解释道:“这些英吉利人啊,老夫听闻,素来以营商为本,所以那讨价还价的工夫,斤斤计较的本事,可比国内之人强多了。什么事啊,都能给你讲出道理,最让我们头痛的,便是近些年来,他们每有商船前来互市,便往往有兵船在侧,说是这边海盗多,想着用兵船护航。若说老夫那会儿,这个理由还真没办法驳斥,可我也听最近这些广州人说,现在英吉利兵船,依然时常出现在伶仃外洋啊。平日他们也是软硬不吃,你劝他们走,他们就说随时可能有海盗,你想动武吧,他船上毕竟还有不少火炮呢。再说了,除了当年那件事,英吉利人毕竟还是来通商的,与国朝从无兵戎相向之事,所以就算皇上那边,也不会轻易准许动武的。阮总制,若说你真的要去广州,这护航兵船一事,你可要多想想办法啊。” “听老大人一语,在下真是胜读十年之书啊。”阮元也对吴熊光点头道:“英吉利之事,在下不担心不能提前应对,在下真正担心的,还是英吉利远在万里之外,我大清对西洋情况了解不多啊。今天能得老大人赐教,日后办事,自也该有的放矢了。” “哈哈,阮总制,看你如此博学,却依然谦逊,老夫却也相信,国朝之内,如今要再择一人做两广总督,那确实非总制莫属啊。”吴熊光也对阮元肯定道。 这日阮元又问了吴熊光许多通商、海防问题,方才与他道别。不久之后,眼看自己所知西洋之事已然尽数告知阮元,吴熊光便也向阮元辞别,自归昭文老家终老去了。十六年后,吴熊光方才寿终正寝,终年八十四岁。 阮元送走了吴熊光之后,便也启程离了武昌,再赴荆州应对筑堤之事。而就在这时,嘉庆对那彦成的调查也告一段落,越来越多的证据可以表明,两年前的甘肃赈灾,那彦成确有侵吞公款嫌疑,嘉庆便也下令,将那彦成逮捕入狱,以待审讯。英和身为九门提督,这一日也亲自率领巡防步兵,前往子爵府拿捕那彦成。 只是这一日的子爵府中,那彦成却似乎尚不知门外之事一般,只同容安、容照二人一起,陪在云仙卧榻之前。各人见云仙时,只觉她面色惨白,双眸也是渐渐无力,只是似乎尚有什么未了之事,仍是侧在一旁,用最后的力气凝视着那彦成,想要问个究竟。 “夫人,你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额娘走的时候,我几次三番的劝阻你,要你千万不能为了额娘之事,便伤了自己身子,可你怎么就不听呢?你原先就有病根,尚未痊愈,这样下来……前日我去问过大夫了,他说、说……”那彦成自然清楚,云仙身体本弱,又为了那母丧事日夜操劳,这几个月来已是油尽灯枯,前来诊治的医者也已经告知那彦成,要他开始计议后事。想到这里,那彦成也不觉哽咽,看着成亲三十年的妻子,迟迟不愿移开目光。 “夫子,生死有命,若这就是夫人的命运,那……那我接受了便是。只是我有一事,却还是不明白,夫子,外面的人说话,我也听到了,他们……他们是来拿你下狱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你跟我说实话吧,当年在甘肃,那陈祁诱你滥用公帑,还以山参赠你,你……你都应下来了吧?”云仙看着那彦成,原本无力的双目之中,竟还有一丝不甘,想来当年之事她不弄个清楚,也是死不瞑目。 “夫人,这……我当时确是没了法子,只得……只得应了那厮之议。如今倒好,这陈祁是一死了之,剩下的事,竟还要连累夫人……”那彦成知道如此情境,自然不该隐瞒云仙,便将当年实情说了出来。原来那彦成数日前便已得到英和报信,陈祁因侵吞赈银事发,已然畏罪自尽,多半也不会再受深究,而接下来要受审之人,便是自己了。 “夫子,你……你为何要为了我的性命,去……去答应那陈祁滥用赈银之事啊?”云仙方才听到一半,便已发觉那彦成之语颇不对劲,虽是病重,却也强自支撑,向他正色道:“当年在兰州的时候,我便与夫子说过,即便那陈祁的山参质地再怎么好,只要……只要他让你去做那违背法度之事,又……又或者用那山参要挟于你,你便不要管我,只将他拒之门外便是。可你这样……早知如此,若是我当时便即自尽,那也……也能全你清名啊……”说到这里,云仙也再难支持,只好伏在床上,不住喘息。 第四百三十九章 那彦成夫妻诀别 “夫人,这……不是夫人想的那个样子啊?老实说,我……那参我是出钱买的,至于出赈银为吏员津贴一事,我……也都怪我无能,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这几日我想着伯元和砺堂他们查吏之法,唉……若是我也能学得其中一两成功夫,又何至于此呢?”那彦成经过兰州之事,也一直痛定思痛,这段时间想到阮元南下,联想起他在浙江素来人称治吏有方,看来反倒是阮元应该在这方面提醒自己才是,惭愧之下,也向阮元问起治吏之事,蒋攸铦同样以治吏闻名,又是那彦成旧时同学,所以那彦成也一并求教于他。 “伯元和砺堂……”云仙转过来看着那彦成,似乎也有不解之处。 “是啊,我先前做督抚,也是有些糊涂了,一心只想着如何把直省政事办好,却疏忽了治吏之事,也是今年我问起伯元,方了解了其中许多门路。”那彦成说到这里,言语却也有些失落,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何不能提前准备?想到这里,也只得继续安慰云仙道:“夫人,我……我也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是我对不起夫人……” “夫子,既然那赈银之事,你并未私吞一钱公帑,那我想着,这件事或许……或许还有办法。”不想云仙听那彦成说到这里,却也清楚,那彦成最多只是查吏无方,并没有以权谋私,甘肃赈灾也并未出现更多严重后果,还是对那彦成多了一分信心,便向他劝道:“夫子,既然你并未私吞那笔赈银,赈灾也没有少了百姓银米,那我想着,或许……或许皇上那边,也不舍得对你处以极刑。但你……你也该有所表示,皇上才能宽恕你啊?我想着,不如……不如你便上报皇上,将咱家家产系数出捐,以补赈银亏空,虽然咱家家产也没有十万两那么多,但总也是有不少的,到时候……或许……至少你性命可以保下来啊。怎么,夫子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咱们这些家产么?” “夫人,不是我放不下这些家财,若只有我一人,那咱家这些家产我尽数出捐,也……也没什么。可是,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夫人可要怎么办啊?你现在本就病重,若是以后日子再苦些,你可……可怎么受得了啊?”那彦成说到这里,自也隐隐发觉,妻子或许正是深知重病难愈,方才劝他断臂求生,心中酸楚,竟不觉落下泪来。 “夫子,事到如今,我身体如何,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云仙也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身子撑不了几日了,就算这次好了,以后有待如何呢?不过支持一日是一日了。既然如此,那日后之事,我也……就是苦了容安和容照了,容安、容照,你二人现在也有了官职,额娘知道,只要你们勤于任事,日后皇上自会重用你们。这家产之事,你们也不要再执着了,当今要紧之事,是要保住你们阿玛的性命啊……” “额娘,您……您千万不要这样说啊……”容安和容照看着母亲垂危,也在那彦成身后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名那府仆人走到了那彦成居室之外,容照正看到他似乎另有要事,便轻声退了出去。仆人也在容照耳畔耳语了几句,容照点了点头,忙回到居室之内,向那彦成道:“阿玛,英大人见阿玛不愿出去,已经到了府里,说是有些话务必要让阿玛知晓,不如……”不想容照话音未落,一旁院子里已有脚步之声传了进来,原来,英和见那彦成久不愿出,以为他恼恨自己前来捕拿于他,竟不愿出门一见,忧急之下,已然自行进了后院。 “英大人,您这是……”那彦成见英和亲自来见,自也不能再留在居室之内,只得迎了出来,向他问道。 “东甫,三哥!事到如今,你是怀疑我意图加害于你,这才不愿出门见我吗?”英和见了那彦成出门,当即对他问道:“三哥,你眼下惹上的这件事,确实关系重大,我身为九门提督,不得不亲自前来一趟,三哥若是还有对我不满意之处,尽可斥责于我便是,可这是皇命,我不能不奉命啊?三哥尽管放心,到了步军统领衙门,我一定让他们好生照顾于你,绝不至于亏待了三哥啊?” “煦斋,今日之事,我……我并非有意责怪于你,只是……”那彦成自也清楚,若是自己真的下狱受审,或许即便自己尚有生路,云仙怕也支撑不到那一日了,也只好看着居室方向,叹道:“只是……眼下夫人病重如此,我只怕……” “三哥,我如今只问你一件事,那十二万两赈银,你自己究竟有无侵贪?三哥,如今你性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这件事,你务必要说实话啊?”英和又向那彦成问道。 “苍天可鉴,我那彦成虽有负皇恩,犯了国法,却绝无损公肥私之事!”那彦成当即发誓道。 “三哥,既然如此,只要刑部那边证据得实,我自然会在皇上面前,保三哥从宽处置!”英和也对那彦成应允道,说着,他也走到居室之前,对里面的云仙拜道:“夫人尽可放心,我与东甫自幼便即出于同门,先君在世之时,亦与文成公相善,约定我二人若是得列卿贰,定要同心协力,再兴国朝!如今之事,东甫虽然有违国法,贬官夺爵在所难免,可东甫毕竟没有私取钱财,既如此,我自当竭力为东甫作保,请皇上留他一命,东甫虽然偶有过失,可毕竟是八旗中不可多得的能臣,我也相信皇上会网开一面的,夫人就放心吧!” “英大人,如此也……也多谢你了……”云仙勉力对英和答谢道,说到最后,言语无力,英和甚至没有听见,只是眼看云仙之状,英和自清楚她心意,便也点头应过。 “夫人,你……你且保重,一定……一定等我回来!”那彦成知道自己再不随英和而去,便是误了公事,也只得对云仙告别道。云仙只无力的点了点头,那彦成也不禁长叹一声,随着英和离开了子爵府。 那彦成却不知道,云仙眼看自己离去,喘息半晌,好容易恢复了一些力气,便对容安和容照说道:“容安、容照,一会儿扶额娘去佛堂,额娘想……想为你们阿玛祈福……” “额娘,您现在这个样子,可千万不能再伤了自己身子啊?”容安和容照看着云仙虚弱之状,也不住的向她劝道。 “无妨,你们阿玛他……他虽然不是完人,却也是人品无亏,如今……如今不当遭此横祸。若是能用额娘一命,换你们阿玛一命,那……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你们……你们自去准备,额娘的话,你们不能不听!”眼看云仙之状,虽已衰弱至极,双目之中却犹有一股坚毅神情,容安和容照自也不敢违逆母亲心意,只好点了点头。云仙自然清楚,自己强撑病体为那彦成礼佛诵经,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她没有后悔。 就在那彦成被锁拿入狱之时,阮元也再一次乘船南下,到了荆州。这日阮元也在荆州府衙临时升座,并通知所有前来百姓,尽可前往部堂行辕,将筑堤建闸之难尽数陈于公案之前。果然,这一日从清晨之时起,府衙之外便集中了二十余名村民,看起来这些村民并非意气用事,而是有备而来。 “你等便是今番筑堤之处,附近范塘村的村民,是吗?”阮元看着村民一行均已抵达正堂之下,也向其中询问道:“这样吧,你们人多,若是一个个过来问话,未免耽搁了公事。你等之中,可有德高望重,又或在你等村镇之内颇有人望之人,愿意出来给本部堂讲一讲啊?若是你等只是这般不愿筑堤建闸,却说不出理由,本部堂也不能为了你等,便拖延荆州水利的大事啊?” “回部堂大人的话,小民以为,这范家堤兴建之事,其实大为不妥!”阮元话音方落,村民中便有一个老者站了出来,向阮元跪倒说道:“小民范忠,在大人所言范家堤之北五里的范家庄也过活了六十年了,这里情形,小民最是清楚。大人,这一次荆州府商议修建江堤之事,将每村应该调用的人手都告诉了我们,按荆州府的意思,咱们范塘村就因为离堤坝近,所以就要调用五十个劳力前去修筑堤坝,可如今咱们村子里面,壮年劳力也就一百五十多人,大人这一下子抽走了我们三分之一劳力,咱们过几个月还怎么秋收啊?若是这堤坝营建,需要一两年工夫才能竣工,那这几年村子里的耕垦之事,难道只能由咱们这些老朽下田了吗?” “你说……你们村子被分了这么多人去挑修堤坝?”阮元听着范忠之言,一时也有些惊讶,不想荆州府具体分配民夫之时,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各地实际情况,即便如此,阮元也再次向范忠问道:“不过范老丈啊,咱们这次兴修江堤,本部堂告示写得清楚,每人工钱有二两呢,这么说来,你们即便少了些人手,也可以另雇些人来,帮你们收粮食啊?” “大老爷,您是不知道啊,这秋收之际,各地人手都缺,却要上哪里再去雇人呢?咱们这五十个后生一旦走了,今年收成,少说也要减少三成了啊?”范忠又对阮元诉苦道:“而且,老朽在这江边住了这么多年,这江水习性也自然清楚,每逢夏秋,从来酷烈,以前呢,正因为在如今范家堤那里出了一个口子,江水下行之时,方才可以泻 出,可若是大人把那一段都堵死了,咱们范塘村这边距离大堤就这么几里路,那……那若是江水有朝一日,突然在咱们这里决口了,那咱们村子该怎么办啊?” 第四百四十章 苗寨新童 “这样说倒是也有道理啊……”阮元听着范忠之语,回想长江内外水势,果然范塘村所在之处也是江水最烈,极易决堤之处,不觉犹豫了起来。 “大人,小民也有一事,颇为不解,还请大人示下!”这边范忠之言方毕,村民中竟又走出一个人来,向阮元道:“大老爷,小民范节,得罪大老爷了。这水利营建之事,其实不久之前也有人做过,八年前汪大老爷在这边做官的时候,就在东面水道上修过一处水闸。小民当年还跟着汪大老爷一同前去挑石担土来着,听汪大老爷的随从所言,汪大老爷修闸也是为了整顿水利,避免内水淤积,可这八年过来了,水患还是不减当年啊?大老爷,这修闸筑堤,果然就可以解决水患吗?”范节所言“汪大老爷”指的是当时的闽浙总督,之前湖广总督汪志伊,阮元当然清楚。 “范节,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汪总制在湖广的时候,无论江防雨情,皆与今日大异,之前的水闸今日不敷使用,也是常事,怎么能因为当年的水闸无用,就以为治水之事也错了呢?”不过,话虽如此,阮元也只是想着暂时在这里扳回一局,至于范忠所言人力、范塘村江防之事,自己也的确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如今之计,只有自己亲自把关江堤开工,方能使官民两相无害,便也对范忠等人说道:“当然了,你们说的也有些道理,你等就暂时回去吧,等本官再斟酌一下,有了结果,再来告知你等,如何?” “谢大老爷宽恩,谢大老爷宽恩!”范忠、范节等人连忙对阮元叩首拜谢道。 只是这些人或许都没听懂一件事,阮元并没有说自己要放弃水利兴建。 然而,回到驿馆之后,回想着范忠和范节白日间的言语,阮元却也陷入了沉思,似乎这一次他需要面对的,不只是范忠范节两个反对自己的农民,也不只是那十多个随从之人,而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念…… “伯元,你这……你这又是怎么了?就因为白天那点事,到了现在还闷闷不乐?”不觉之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自己身后响起,原来是杨吉从驿馆之外回来,眼看阮元沉思之状,杨吉也不觉笑道:“你说你这都做到总督了,怎么这当上总督之后第一次面对百姓,竟然被百姓吓住了?” “杨吉,都六十了,你还这么喜欢开玩笑呢?”阮元听着杨吉戏谑之语,自也不觉莞尔,对他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若只是那范忠范节二人,或许我还不会这般在意,可我在堂上问他二人之时,却总是感觉不对劲啊,就像……就像他们身后,还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在支撑他们一样。我这年纪大了,你让我看下面那些一同过来的村民,我也看不清楚了,不过你在堂下面,你可看见,其他同来村民当时是何样貌啊?” “伯元,你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杨吉回想白日情景,也对阮元答道:“那些老百姓啊,我看还真是听相信那两个领头人的,他们说起那江堤水闸不该修,修了没用的时候,那些人表面上站着不语,可若在大堂上的不是你这个总督,只是这里知府知县,我看他们早就应声附和了。伯元,他们不会……不会真的以为这水利兴建,还会害了他们吧?” “这件事我倒是调查过,确实,他们范塘村地势比较高,所以这几年水患啊,他们倒是没受什么影响。”只是阮元一边说着,却也一边感叹了起来,道:“唉,其实他们这番心思,我做官都快三十年了,也该明白了啊?你说为什么我们想要兴利除弊,有的时候不仅是官场那些因循守旧的同僚想要阻拦我们,就连百姓也不愿意认可我们呢?因为百姓在许多事情上,本来也是有利可图的啊。说是‘穷则变,变则通’,可具体落实下来,百姓往往想的不是变了自己能多得到什么,而是一旦有变,自己能够稳定得到的东西,会不会就这样丢了,至于改变之后的实利,他们只要一日没看到,那对于他们而言,就是画饼啊?这里的百姓也是一样的道理,安享太平的时日久了,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获利又少,也难怪他们患得患失了。” 不过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对杨吉好奇道:“不过杨吉,你方才走过来的时候,脚步却比往常轻了不少,倒像是今日另有什么要事想要我应允一般,你该不会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让我疏忽大意吧?好啦,你还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了。” “哈哈,伯元,没想到你这眼睛不如以前了,耳朵反倒更好用了。的确,今日我过来啊,还有另一件事。”杨吉眼看阮元点破自己,也不掩饰,便对阮元说道:“你这不是……不是来湖广做总督了嘛,湖广,也包括我那湖南的大菁寨。所以……也不用我跟家里人说什么,他们早就知道你的事了,这不,我大哥那边前些日子,总是说你是咱恩公血脉,又历任五省,所在百姓皆能安堵,对你仰慕得不得了呢,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能错过吗?这就让我小侄子带了些礼物过来,想着送给你呢。还有,大哥说是寨子那边也有些事,想着问问你这边,看看能不能帮一帮忙呢。” “杨吉,你这就不对了,如今你兄长执掌苗寨,那也算是国朝的土官了,我又是湖广总督,怎么能说送礼就送礼呢?不过……罢了,毕竟是祖父当年救下的寨子啊,也该见见你们族人了,这样吧,你也让他到偏厅来,我见他一面便是。”阮元听着杨吉家人愿意前来面见自己,心中也是忧喜参半,不愿因私废公,却也想看一看杨吉家人竟是何种模样,想着若有机会,也为大菁寨出捐些银钱供奉祖父,便也同意了杨吉的要求。 杨吉听了阮元之言,自也欣喜,便也退下安排去了。阮元也换了便服,方才来到偏厅,只见一个苗人打扮的青年早已迎在厅里,青年见了阮元前来,连忙向阮元拜倒道:“恩公大人,小民杨进,见过恩公大人!恩公大人一家对小人全族盛恩,小人一族永世不忘!我等在大菁寨,早已听闻恩公大人督抚中原五省,所在俱有盛名,今日得见恩公大人,真是小民不胜荣幸!” “好啦,你也起来吧,你说杨吉当年来我们家的时候,也就是把我父亲称为小恩公,你这‘恩公大人’一说出来,我也承受不起呀?”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让杨进站了起来,灯光下看他样貌时,只觉尚有些稚嫩,最多不过二十余岁。阮元也对杨吉打趣道:“杨吉,这真是你侄子吗?我看你这样子啊,做他的祖父都够快够啦!” “伯元,我……我这是跟你走南闯北时间久了,也……也不愿意再成家了,我大哥可不一样啊?就我几年前回苗寨的时候,大哥都有五个儿子了,杨进是最小的,所以看着才年轻嘛。”杨吉也对阮元道。 “阮大人,小人这次前来,也是家父的意思,家父听闻大人来做两湖总督,说如此一来,咱两湖无论汉苗,可都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就让小人带了山鸡百只,成猪三十头,美酒二十坛。阮大人,咱们寨子总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也就是一点心意,还是请大人收下吧。”看来杨进也已经得到杨吉和杨吉兄长指点,阮元于送礼一事上颇为严苛,不能随意进献金银珠宝,所以只备了些土产过来。 “这……也好吧,既然也是你们一片心意,我若是再不收下,倒是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阮元想了想,终于还是接受了杨家这番心意,也向杨进继续问道:“杨进,我从刚才起,就有一事不明,你名字中的‘进’字,是进取之进,还是魏晋之晋啊?” “回大人,小人的名字,是家父偶尔读到《孟子》,取其中‘盈科而后进’一语之‘进’字,为小人取了名的。”杨进答道。 “‘盈科而后进’?哈哈,不想如今苗寨之人,竟也开始熟读《孟子》了?真是难得、难得啊!”阮元之前万万没有想到,杨进之名竟然来自《孟子》之言,想着苗人亦可潜心圣贤之教,苗寨之地,亦有文风,心中自是不住欣喜。 “阮大人,不瞒大人,小人这次前来,也确有一件后学之事,想要请大人向朝中奏明呢。”杨进一边说着,一边也从随身的一个包袱里取出一本册子,对阮元道:“眼下天下太平,咱们苗寨虽是偏远之地,却也渐慕中原文风,许多寨子都请了附近府县的汉人塾师,为寨子里的孩子授课,这次家父听闻大人前来总督湖广,还特意选了这些寨中学生文作,想请大人指教一二呢。还有就是……虽说皇上圣恩,准我等苗寨各立学额,以补附近州县府学县学之缺,但这一两年来,我们附近几个寨子,读书的后生越来越多了,原来的名额怕是不够用了,若是大人愿意相助我等,还望大人上疏皇上,为我们增加一些名额才是。” 原来到了嘉庆年间,随着苗地太平,嘉庆也逐渐批准各地苗民可以参加科举,入官学做生员。加上杨吉一家素来仰慕阮家,大菁寨学校开办,要比其他苗寨更加热衷文教。阮元听着杨进之言,自然欣喜,也从杨进手中取过了册子,一边看着童生文字,一边点头对杨进道:“杨进,你自可放心,这件事本就是我应尽之责,你等苗民愿意读书兴学,皇上自然可以给你们多加优免,广开学额,这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的日子嘛,这件事我自然会转告皇上的。只是……”说着,阮元忽然指着册子中一个童生姓名,向杨进问道:“你这里学生名字之前,却比寻常学生多了‘新童’二字,这又是何意啊?” “大人,这是皇上开设苗人生员时之意,说是咱们苗寨都是新晋童生,便即称为‘新童’了。”杨进答道。 第四百四十一章 黄鹤楼之对 “如此确是不妥。”不想阮元却对杨进道:“皇上那边,似乎对民间这等文人相轻,所知不多,但你等若是一直被称为新童,那日后其他地方的读书人见了,又会怎么想呢?他们一看是新童,便知道是你们苗寨出来的人,你等苗寨虽说也有向学之心,可毕竟根底尚浅,只怕一时之间尚不能和其他州县生员相比,这样久而久之,其他读书人见了新童,便只会心存藐视,以为凡是新童,便即学问不够,便是苗人,如此对你们那边的后学出门在外读书求学,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不如……你等便一视同仁,我也告诉皇上,将你这新童字样去了,以后你们便也和其他读书人一样,只问学行高下,不论出身汉苗,你看如何?” “只问学行,不论出身,这……多谢大人开恩!小人从来也清楚,湖南府县的那些学生,对咱们苗人,都是有些看不上的,大人可以对我们同等视之,如此恩德,小人全寨都会铭记于心!阮恩公救我全寨于前,大人对我等一视同仁在后,我杨家全族,日后自当视大人为神明,世代供奉大人!”杨进自然清楚苗民现状,是以听说阮元不仅同意增加学额,还愿意废去新童字样,已是不胜感激。 “你就不要这样客气了,你说我这还活着呢,你说要为我供奉,这我也接受不起啊?”阮元见杨进如此虔诚,自也不觉莞尔,道:“要不这样吧,你今日拿了这许多礼物过来,总是……我这边就收下了,正好天色已晚,这又忙了一日了,你便和这里厨子说一声,取一只鸡来我等共食,也拿一坛酒过来吧。今天能亲眼一见你们苗寨之人,我也高兴啊。” 杨进自然大喜,忙唤了两名下属,取了鸡与酒过来,不一会儿驿馆厨师便已将饭菜准备齐全,一一送了上来。阮元便也和杨吉叔侄一同饮了几杯,那山寨土鸡也自有一种香气,阮元虽然平日食肉不多,这时见了,却也赞不绝口。 “怎么样,伯元,咱们寨子里养出来的鸡,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啊?”杨吉看阮元颜色少霁,也向他打趣道。 “确是如此啊,你们说,这家中的鸡吃多了,也总是……总是想着看看外面的鸡肉是何口味嘛。这肉吃起来有股劲,嚼起来也舒服,倒是……倒是让我想起当年杨吉来咱们家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一岁,杨吉,你也才二十七啊。”只是说着说着,阮元却也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又是一声叹息。 “杨吉,你可还记得咱们那年在京城,说起做官之事,你我是怎么约定的吗?”这一次,阮元却没等杨吉来问自己,而是主动和杨吉说了出来:“咱们当时说,做了官,总是要给百姓做些好事才是,这一晃三十年了,想想咱们走南闯北,督抚五省,为百姓谋实利的事,做得也不算少了。可我却没想到……原本以为这江堤水闸修筑,是为了百姓实利着想,可今日范塘村这些人……难道,我这样做,还能害了那些百姓不成?咱们是想着为百姓做些实事,可百姓跟百姓却有了争执,这样的事,也真是难办啊。” “侄子,你也看出来了吧?当年我回寨子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还是要走出去,为什么不愿意留着陪你,我……现在你看清楚了吧?为了伯元,叔叔这辈子就算孤身一人,却也值得啊。”杨吉看着阮元真诚之状,一时深受触动,自也是真情流露,便对杨进讲起了阮元的故事,阮元几杯酒饮得下来,却也不再拘束,便陪着杨吉一同回忆起当年旧事来。 “可是,阮大人,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没有大人想的那么难啊?”不料杨进听了阮元兴修水利之事,却有了自己的办法,主动对阮元劝道:“就像咱们寨子,平日官府也不来管我们,寨子里都是爹爹做主,平日也有不少寨民,因为家里一些琐事,便即争斗不已。其实我也知道,他们平时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事情牵扯到自己了,总是有些放不下而已。爹爹从来也明白他们心思,若是两个平日口碑还不错的寨民有了纠葛,便会请来寨中几个老人,一同为他们评断是非,老人的话一般寨民都会听,所以问题很快也就解决了啊?阮大人,您若是觉得两伙百姓各执一词,不相上下,那大人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呢?论安民服众之才,我们又哪里及得上大人万一呢?” “侄子,伯元面前,你就别……别想着在关老爷面前舞刀弄棒了。伯元什么都会,就是……就是有些事,他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愿意做罢了。”杨吉也向杨进教育道。 “杨吉,听你侄子说几句,倒是也挺有道理的,你又何必劝着他呢?是啊,俞炳也好,范忠范节也好,都是普通百姓啊,或许,我……”想到这里,阮元似乎也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计划,只是在他内心之中,却又一直有一个想法,迟迟不让他那样去做。 “看起来,我也应该坚持自己的办法啊……”沉吟半晌,阮元终于渐渐坚定了信心。 杨进在荆州住了几日,便即南归,阮元也托杨进在大菁寨为祖父买了祭田,以作世代供奉之用。接下来要解决的,就只有范塘村的种种疑虑了。 渺渺烟波暝色收,登临遥望楚山头。 空怀鹤去千年事,但见人游百尺楼。 玉笛吹残明月夜,梅花摇落汉江秋。 且将诗句酬佳境,一派沧浪助客愁。 登临怀古万帆收,芳草斜阳满渡头。 楚泽烟波浮大别,江天风雨会高楼。 云中黄鹤千年事,城上梅花五月秋。 那见飞仙栏外过,一声玉笛不胜愁。 清朝中叶之际,武昌作为湖北省城,又兼地处长江要冲之处,一时繁盛,亦是无以复加。长江之上,每日行船如梭,武昌对岸,汉口镇经过数百年发展,这时也已经成为和朱仙镇、佛山镇、景德镇齐名的“天下四镇”之一。武昌府在嘉庆中期,已有人口四百万,如此推算,武昌府城人口似乎也不会少于三十万人。时人亦曾言及武昌金口集市:“四方百货,日夕物集,触妒帆樯,络绎不绝”。 武昌城内最之名之处,自然便是长江沿岸的黄鹤楼了。春夏之交,黄鹤楼上,上可见青天白云,最是开朗疏阔,下可见江水奔流,不知觉间,便与天际合而为一,使人心旷神怡。这一日梁德绳带着许延锦到了武昌,孔璐华自也大喜,当即请了许家母女,会同阮家三女,一并到了黄鹤楼观赏长江风景。眼看西首是长江浩荡,东首十里长街,亦是人烟不绝,一行人也乐在其中,孔璐华和唐庆云便各自作诗一首,纪念一行人登临黄鹤楼之事。 只是看向西边长江方向,却只见一行人往来不绝,其中似有不少人在挑石担土,梁德绳也不觉诧异,便向孔璐华问道:“经楼妹妹,我来武昌的时候,便觉得长江之上,似有动工之事,却不知此番兴工,竟是何故啊?” “楚生姐姐,这个啊,是夫子离开武昌前特意吩咐的,夫子说,武昌江堤他去看过了,好多地方都有倾陷之险,与其熟视无睹,倒不如防患于未然,所以特意下了令,要重修江堤呢。所以如今长江岸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啦?怎么样,姐姐船只停泊之际,没受什么影响吧?” “那倒是没有,不过,听妹妹说起,阮总制他这次来武昌,不是只待一年,便要离去了吗?就算这样,他还这么关心水利之事啊?”梁德绳也不禁叹道。 “是啊,夫子在家里也总是跟我们说,做一日官,便要尽一日为官之责,自己现在是湖广总督,那无论日后如何,今日之事,总是要在今日做好才对。你看,这不是荆州又出了事吗?夫子前些日子便又坐不住了,和杨吉一起去荆州了。想跟他来一次黄鹤楼啊,还没这个机会呢。”孔璐华也不觉笑道。 “是啊,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阮总制一直勤于政事,我这几个妹妹啊,多吧也不会有今日这般恩荣呢。”梁德绳一边说着,也一边对一旁的刘文如和谢雪笑道:“书之、月庄,你们还记得吗?当年在西湖上吟诗联句之事,我就说起过咱们联姻之事,当时你们两个还有些害怕,我自也知道,你们担心身家门第不如我许家梁家,不敢应下这门亲事。可是如今啊,你们两个也都是宜人了,这么说来,咱们也终于算是一般诰命了,如今锦儿嫁与福儿,月庄,你不会再担心了吧?”原来,由于许宗彦为官日浅,官品不足,梁德绳也只得到了宜人封敕,而阮元一家却因阮元连续升迁立功之故,嘉庆前后给刘文如和谢雪都加了宜人封号,到了这时,刘谢梁三女却已是一般地位。 “楚生姐姐,其实,这身世之事,我……我没那么在意的。锦儿看来却也是个乖巧的孩子,若是锦儿可以和福儿结亲,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谢雪也对梁德绳陪笑道。 “楚生姐姐,锦儿今年也十七了,有你这个精于诗作的娘,想来锦儿诗文之才,也不会差到哪去吧?”唐庆云看着一家人和乐之状,也对一旁的许延锦笑道:“不过锦儿呀,你以后要是进了阮家,阮家的规矩你可要记住呢,每过十天,你要和你孔静妹妹,还有你姨娘我,一同比赛作诗,输了要受惩罚哦。怎么样,咱们阮家这第一条规矩,你可守得住啊?你涧芳姐姐在家里的时候,可是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呢,你可不能落后哦。” “这……唐姨娘,我……孩儿诗文虽是母亲亲授,可终究习作日浅,却是……却是不敢和姨娘相比的。”许延锦听着唐庆云调笑之语,自也有些羞涩。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中原之思 “好啦,古霞,你作诗都多少年了,若是你现在将你十七岁时的诗作拿出来看看,我看或许还不如锦儿现在写的呢。不过啊,你要是想用自己的长处欺负锦儿,那有我这个娘在她身后,我还能让锦儿吃亏不成?依我之言,你们每隔十日,除了作诗,还要另择一艺相比才是,嗯……那就先比琴艺,如何?锦儿和我学了十年琴艺呢,这琴弦上的工夫,古霞,你可愿意试试啊?”梁德绳担心许延锦真的在阮家吃亏,也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来为女儿扳回一局。 “哈哈,没想到楚生姐姐还留着一手呢。”孔璐华听了梁德绳之语,也在一旁笑道:“以前咱们家里啊,这吟诗作画的事一直不少,说起琴艺,咱们几个却都不精,这以后有锦儿在家,想来家中乐事,是又要多一件了呢!” “我就说吧,锦儿这孩子我是最相信的了,她到了你们家生活,你们几个啊,就好好安享天伦之乐吧!”梁德绳一边笑着,也一边向孔璐华问道:“不过经楼妹妹,我自己的诗集前些时日已经刻完了,听说你这边还在刻诗,怎么样,如今可有眉目了?” “姐姐,这个你就放心吧,咱们家人别的不如姐姐,这刻书的工夫,还能逊色于人不成?”孔璐华也颇为得意,道:“今年啊,我这部《唐宋旧经楼诗稿》,还有古霞的《女萝亭诗稿》,曲阜那边已经送了样书过来,刻得都不错呢。到了来年,月庄妹妹的《咏絮亭诗草》,那边也可以刻版了,嘻嘻,这样一来,咱们一家诗文,就可以流传百世啦!只是书之姐姐却不好好作诗,非要说自己诗才不够,那些诗作没有存稿却也无妨,到现在啊,除了咱们诗集里帮她留下了几首诗,却是出不得诗集了呢。” “经楼,你可不要这样说书之啊?”梁德绳却忽然想起一事,道:“前些日子,家中夫子还接到阮大人书信呢,他在信里说,家中有位侍妾,书史考据颇有所长,作了一部……《四史疑年录》,将两汉魏晋数百年人物年纪,尽数推算得当,不会……这位侍妾就是书之妹妹吧?” “除了她,还能是谁啊?”孔璐华听着梁德绳之语,也不觉向一旁的刘文如笑道:“姐姐你是不知道呢,前些日子,咱们在家里发现当年的赤壁离武昌不远,便一同前往赤壁那边游玩了几日,正好,夫子之前过赤壁留诗一首,古霞当时念了出来,最后两句是‘纵使不东风,二桥亦岂锁’,月庄当时便不明白,说夫子这样作诗,不是故意寻那杜牧的不是么?没想到啊,书之姐姐当时就对月庄说道:‘月庄,那杜牧之诗,原本做得就不对,二桥的父亲桥玄,之前对曹孟德有恩,曹孟德断不会如此以怨报德的。更何况赤壁之战的时候,二桥都已经三十多岁了,曹孟德他为何要锁拿两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去做侍妾呢?’哈哈,书之姐姐,你今年又是多大年纪了啊?”其实孙策、周瑜所娶二乔,因年龄与东汉太尉桥玄相差甚远,未必便是桥玄之女,但此等史学争议,直到清末方才有人提及,阮元、刘文如等人虽精于考证,然终有顾虑不周之处,依然对桥玄便是二乔之父一说深信不疑。 “夫人,你……你又想取笑我。可是……可是夫子这一路给我们讲湖广旧时掌故,说起赤壁之战,他……他就是这么说的啊?”看起来,刘文如还有些不好意思。 “经楼,我倒是觉得,你们家这个样子还挺有意思呢。”梁德绳也对孔璐华道:“你说,你们家作起诗,古霞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月庄是婉约之内,更显自如,未免文人气重了些,少了约束。书之呢,能精研书史,正好补上你们其他人的不足,这样子一家有张有弛,有开有合,才更有意思嘛。只是你们刻诗,如今看来却未免早了些,你说你们今日这黄鹤楼之诗做得也不错,却不能再入诗集了,也是一件憾事啊。” “姐姐,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日后咱们有了新诗,再补刻不就成了?”孔璐华似乎并不在意这个问题。 “还有啊,今日你们见了锦儿,也是欢喜,咱们好久不聚了,也难得开心一日,可是你们这几首诗,却为何总是有些伤感呢?”梁德绳却忽然指着几人诗作,道:“经楼所作,是‘一派沧浪助客愁’,古霞之句,却是‘一声玉笛不胜愁’,你说今天这大好的日子,你们愁从何来呢?古人早有云,‘为赋新词强说愁’,若是如此,你们这诗句可是落了下等了呢。” “这个嘛……其实楚生姐姐,我们……我们这些时日想着再过不久,可能就要去广州了,心里也有些不舍呢。”孔璐华眼看梁德绳如此温言,却也对她说了实话,道:“以前夫子做官,无论杭州、淮安还是南昌、武昌,总是中原之地,和夫子的扬州、月庄古霞的苏州,都有水路可以相连,那时候虽是任官不在本省,却也总是觉得,咱们的家就在自己身后,有什么事,走一程水路也就到家了。可若是去了广州,就不一样了,关山路远,五岭重重,再想回到江南风景绝佳之地,可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想到这里啊,总也有些不舍呢。” 看刘谢唐三女之状,似乎也都和孔璐华一般,数十年来久居长江沿线,这时却忽然要随着阮元去岭南赴任,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伤感之情,更兼阮元已然五十四岁,此次南下又是重任在身,这样说来,即便是阮元也未必就能平安得还中原,各人未来前途如何,更是难以言说了。想到这里,梁德绳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不舍之事,轻轻叹了叹气。 “楚生姐姐,许先生他近日可好?”想着许宗彦这一年也已经五十岁了,谢雪未免有些担心,便向梁德绳问道。 “月庄,其实不瞒你说,夫子他……他这些年身体是不如以前了。”梁德绳却也感叹道:“这些年冬天如何,你们也都清楚,夫子年纪大了,每至寒冬,便容易生病,而且这两年入冬,夫子他病得也一年比一年重了……唉,只求如今这寒冬不止的日子,以后可以少一些吧。” “这样说来,寒冬也未必就是好事呢。”刘文如也有些感慨。 各人说到这里,也终于渐渐清楚,当年西湖之上泛舟吟诗、风华正茂的日子,终于也是回不去了…… 这时的阮元在荆州却连续接到了朝廷回信,嘉庆已然对阮元奏折予以批准,如此苗人生员便与寻常生员一般称呼,再无“新童”字样,苗地学额也得到了扩充,总是有利于苗人向学之事。但也就在这时,有关那彦成的邸报和一封那彦成的私信也相继出现在了荆州府衙。 原来,自那彦成入狱之后,嘉庆便即召集朝中重臣,对那彦成一事进行集议,托津当即认定,那彦成侵吞公帑,无可争议,应当依律问绞。但董诰、松筠、英和等人却相继上言,以为那彦成虽然重罪难恕,却也有之前滑县平寇之功,不当直接处以极刑,更何况那彦成虽然扣留了十二万两赈银,却没有私吞,可见那彦成并非贪鄙之辈。而卢荫溥和大学士曹振镛,则未发一语,似乎并无意见。 此后那彦成也主动上疏,请求尽数捐出家中财产,以补公款之不足,最后嘉庆还是念着那彦成先前多有勋绩,此次赈银截留部分也只是分发给了吏员,并未直接将他处死,而是改了斩监候。两月之后,那彦成将大半家产变卖,凑出了三万两银子上缴朝廷,方得到嘉庆恩赦归家,但先前的子爵爵位和直隶总督之职,则被嘉庆尽数褫夺,甚至容安和容照官职也被削去,一家人就此沦为闲散旗人。 而那彦成归家那一日,看到的也只有妻子云仙尚未出 殡的棺椁…… 阮元眼看那彦成仅因失察之故,便即遭遇如此下场,心中也不免有些叹惋。但那彦成终究保住了性命,日后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时,是故得知那彦成无恙归家,却也逐渐安下心来,继续投入湖北之事。这一日,阮元也将俞炳和范忠、范节两村百姓,都各自叫了数十人到荆州府衙,准备让两边当堂分析水利兴修利弊,自己再做出最终决定。 “范忠、范节,你等也都看到了,这里百姓,并非只有你等范塘村之人,还有其他村子呢,他们是愿意修建江堤水闸的,那本部堂作为两湖两省之长,也不能偏向你一个村子吧?”阮元见两边村民都已经到齐,也率先定下基调,以示水利修建,仍是自己定议,不可更改,也补充道:“当然了,你等以为难行之事,本部堂这里也有些更改,你等那日所言,不便之事有二,第一,是你等范塘村要出的民夫太多,容易影响农时,这件事我已经和这边府县商议过了,你等只需出二十人应募即可,剩下名额,府县自会另行雇募。这样,你们秋收之际,便也方便了吧?至于你等范塘村之地可能被江水冲击,以至另行决口之事,本部堂也看过你那里地势了,依本部堂之见,你等范塘村近临长江之处,也可以再加修一段江堤,至于经费,却是无碍,原本我们定的是两万两,加上你那一段,也就是两万五千两,这个钱湖北藩库还是供应得起的。现在你们就来看看江堤修筑之处,如何?”说着,阮元也遣人取了自己所绘江堤修筑图纸前来,摆在了范塘村众人面前,让各人了解江堤位置。 第四百四十三章 违背初心的决定 “大人,这……小民有一处看不明白,还请大人赐教。”范忠一边看着江堤情况,一边指着地图上江堤之侧的一片被圈起来的土地问道:“大人,这筑堤小民倒是没什么看法,可大人这外面一圈,画的是什么啊?” “这个啊,这是筑堤之时,要为江堤留出的缓冲之地。”阮元也向范忠解释道:“江水每到江堤之时,虽说不至冲破江堤,却也往往会溢出不少,若是不将这江堤后面一段清理出来,这里一样会受到江堤侵害。更何况,我们也需要留下人手看护江堤,这里这片地,还要给他们建些营房,以便留守之用呢。” “大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不想范忠听了阮元解释,却当即大惊,对阮元道:“大老爷,实不相瞒,就您画的这一片地,里面至少一半的土地,都已经被我们开垦成了耕地,这最边上的一块,还有不少都建了房子呢。大人要是为了修这座堤,就要把我们田地房宅也都一并清除了,那……那咱们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啊?”听着范忠之语,几十个范塘村村民也相继附和起来,说什么都不愿意清退土地。 “这个却也不难,如今被水之地,尚有不少,先前这些田地归哪个村子,我们也已经很难彻查清楚了,那就这样,待荆州水利兴修完毕,这些退了水的田地,我会先分一部分出来,补偿你等失地之数。至于房宅,官府自会依市价偿值,我和张中丞也会亲自关注此事,这样你等总不至于再担心了吧?”阮元当即应对道。 “大人,您这……这不还是在给我们画饼吗?”谁知范忠听到这里,却还是不愿意同意阮元修闸之举,又问道:“大人总是说,一旦水利修成了会怎样,修成了便如何,可这水利能不能修成,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啊?现在大人兴修水利之上,什么都没有做,却要到我们村子清退我们的田地,这……这不是要断了咱们的命 根 子吗?” “是啊,先前小民问大人的问题,大人可还没回答清楚呢。”范节也在一旁向阮元质疑道:“大人说先前大老爷的水闸并非无用,只是近年天灾渐剧,方出现了新问题。那依照大人之言,要是过了几年,天灾比现在更严重了,那大人的水利兴建,不也就没用了吗?既然如此,大人一定要大费周章的兴修水利,不是在浪费钱财,徒务虚名吗?” “范忠、范节,你等如此强词夺理,不就是为了你们一己私利吗?”一旁的俞炳听着二范强辩,也已经按捺不住,向二人质疑道:“你们看清楚了,我们今天来的百姓,不是只有我一个村子的人,这里十几个人,是从八个不同的村子过来的,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支持大老爷把江堤水闸修下去!我知道,你们范塘村地势高,江水决堤的时候你们运气又好,没受到影响,但我们几个村子呢?这些年可耕之地仅及半数,哪一年不是勉强度日?你们害怕修了江堤水闸,你们日子不好过了,所以你们想拉着我们十几个村子,为了你们生计,一起过苦日子吗?” “俞炳,你们村子被水淹了,日子不如以前了,所以你们见不得别人日子过得比你们好,想要拉着我们一同过苦日子,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范节在一旁也毫不相让,两拨村民眼看愿意为自己出头之人都受到了对方质疑侮辱,也当即鼓噪起来,只要再有一两句过激之语,两拨人也就要缠斗在一起了。 “所有人都退回去!”阮元看着各村村民互相斥骂,形势不对,也当即对各人喝道,随即,一旁兵士也走上前来,分开了两拨村民。阮元继续对范忠和范节说道:“范忠范节,你等疑虑我可以理解,但本部堂为官三十年,这营修水利之事做得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浙江、江西,我都修过水闸堤坝,浙江那还是海塘呢。怎么,你们连本部堂治水之能,都不愿意相信吗?” “大人,浙江是浙江,湖北是湖北,范塘村是范塘村啊?大人这样对我们说,不还是空口无凭吗?”范忠依然不愿相信阮元。 眼看自己百般劝说,范忠、范节终是不肯同意建堤之事,阮元也只得将两拨村民劝了回去。回到驿馆,正好有一份邸报到了阮元案上,阮元看着邸报,却也一时沉默不语。 “伯元,我今天算是看明白了,这范塘村的几个人,简直就是在强词夺理!”杨吉眼看阮元回来,也跟在后面对阮元道:“他们非要让你保证江堤水闸建成之后,绝对不会再有水患,可未来的情况,谁又能预先判断清楚?这样的水利之事,谁能保证必然不会有失?说白了,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修这些水利!可你不该再犹豫了,既然成功的可能更大,那就应该去试试啊?伯元,你这又看到什么事了啊?” “杨吉,四川的常总制去世了。”阮元看着邸报,却也有些无奈,对杨吉叹道:“之前我离京南下,皇上说是等常总制平了边患,就让他回去致仕,然后蒋总制去四川,我去广东。如今四川已然太平,常总制也不在了,那皇上的改任之事就只能提前了啊?这样说来,我在湖广做总督的时日,也剩不下多少了。” “那……那该怎么办啊?若是你马上就要调任,这水闸兴修之事,你给那张中丞来办,他一个人怎么能办成呢?”杨吉想到范塘村一事尚无结果,也不觉忧急起来。 “是啊……”阮元说到这里,也渐渐放下了那份邸报,面上颜色渐渐凝重起来,过了片刻,这份凝重,渐渐变成了坚毅,只是坚毅之下,却似乎尚有一丝不忍。 “杨吉,我……或许又要做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了……” 三日之后,阮元突然宣布,荆州江堤、沔阳州水闸兴修之事,当即开工,不再征询百姓意见。而就在阮元发布兴修水利告示之后的第二天,阮元也会同张映汉,并一众荆州各地应募而来的民夫,一并到了范塘村附近,准备从这里开始修筑江堤。 听到这个消息,范塘村众人当即大惊,就在阮元前来动工这一日,范忠、范节又带着十几个村民一道迎在了阮元行辕之畔。看到阮元出来,范忠当即走出向阮元问道:“阮大人,这……这江堤兴建,大人是一定要修下去了?那大人,您可是……可是有了万无一失之法呢?” “我兴工之前,便已将工程款项、用料,江水历年泛滥旧状,一一勘察得当,此次筑堤,自然不成问题。但即便如此,你等非要让我保证万无一失,这个我做不到,本部堂毕竟只是凡人,如何能帮你们预测未来之事啊?”阮元当即答道。 “那大人,您这样做,不是要害了我们吗?”范节在一旁听着阮元明示不能保证于己,也上前劝阻道:“大人,您说万一咱们这一段江堤过了几年,就被长江冲毁了,那受苦受难的,就是我们村子了啊?” “范节,你休要在此强词夺理!”不想阮元说到这里,竟然言语大变,对范忠范节等人厉声道:“本部堂修筑江堤,除非遇到百年不遇的水灾,否则绝不会坍塌!可若是你等非要说无论何等水灾,本部堂都要保证你等不受江水之害,试问这样的保证,何人可以为你们作下?若是依你们之意,只要一处水利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就不能开工兴修,那全天下的水利,本部堂看都不用再修了!本部堂前后三次劝勉你等,已是仁至义尽,你等若是识得大体,便即回去各务本业,只待江堤水闸竣工,你等便可安享水利灌溉之利。但若是你等再这样斤斤计较,与本部堂争执不休,那也休怪本部堂无情了!” “阮大人,若是大人不能保证此处江堤必然安堵无恙,那小民……小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同意大人今日动工!”不想范忠竟是铁了心不让阮元开工,眼看范塘村众人如此固执,阮元也终于失去了耐心。 “范忠,依国朝律例,你阻挠朝廷兴工,早就该问斩了!你等以为你们一村十几个人,就可以代表民意了吗?那你等可知,这荆州四县几十个村子,除了你们不愿修闸筑堤,其他村子,都已经同意了本部堂兴修水利之事!即便本部堂严惩你等,那也是本部堂为民请命!”这一次,阮元也再不对范塘村众人留情,直接喝令下属吏员道:“今日本部堂念你等无知,不愿和你们计较,只要你等退去,本部堂尽可既往不咎,但既然你们执迷不悟,那本部堂也绝不会容情!你等将他们全部押解下去,每人各笞四十!”说着,阮元身后几十名吏员便即一拥而上,两个拿住一个,将范忠等人一一拖了下去。 不过片刻,一旁的空地之上,便已响起了竹板“噼啪”之声,随之一同传过来的,还有范忠、范节等人的哭喊声。阮元也只得将身子侧了开去,不愿听闻外面的声音。 “这……总制大人,他们不会真的去寻短见吧?”一旁的张映汉看着情况有些不对,也向阮元问道。 “不会,只要江堤水闸建成,这里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他们难道连这点心思都没有吗?”只是话虽如此,阮元却也摇了摇头,随即将张映汉拉到一边,对他小声说道:“张中丞,我武昌那边尚有要事,不能耽搁。这水利兴修之事,最难的一步我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就可以交给你了,你按照我计划去办,不出两年,这里水患自可大减。只是……你这就去划定一下无主田地,先给这范塘村赔补一些吧,我也是万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你们以后,可不能再亏待了这边百姓啊?” 张映汉连忙应过了阮元,这一日范塘村的江堤修筑也正式开始了动工。眼看范家诸人并无异状,阮元便也回到荆州,不日便即乘船启程,自归武昌而来。 第四百四十四章 南下广州 果然就在阮元回到武昌之后三日,朝廷的诏书便即到了湖广总督府内,依嘉庆上谕,阮元正式就任“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广东广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之职,成为了新一任两广总督。接下来阮元自当迅速动身南下,在广西巡抚庆保北上途中与他交接湖广总督之任,再南下广州与蒋攸铦交接。 不过这一日,阮元却又一次带着孔璐华来到了东箭亭,最后一次欣赏着湖广总督府内风景,看着小园里柳桂竹桃,花木交相辉映,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夫子,不想就这八个月工夫,这武昌节署,已是诗情画意之地了呢。看起来啊,日后要是有人可以常任两湖,那该是多惬意的事啊。好啦,今日你带我过来,不会只是想着让我看你栽的这些花木吧?” “夫人言语还是这样不留情面啊?”阮元也笑了出来,不过,玩笑之后,阮元却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对孔璐华道:“夫人说得没错,这一次,我想让咱们家里,找一个人回扬州。” “夫子,你怎么想到这件事了?”孔璐华不解问道。 “这也是之前看扬州账册之时,我意外发现的事啊。”阮元叹道:“在荆州的时候,家里把账册送了过来,结果我一看,上面居然有两成账目都有问题,今年一年,家里用度,有二百多两都不知去向。已往家里的账,杨叔还在,我就让杨叔替我管着,如今杨叔不在了,二叔和仲嘉虽然在扬州,可二叔的腿疾,我一直对不起他,仲嘉虽然读书不少,却也不是料理家事的人,这三年清查家里账目,我一直不能满意。也罢,若还是在这长江一线做官,家里开支我亲自打理却也无妨,可这一旦去了广州,关山路远,我总不能每年都让仲嘉千里迢迢的给我送账本啊?再说了,就算有什么错漏,这么远的路,想改都改不及。所以如今看来,还真的需要一个得力之人,能够帮我在扬州看着老家,咱们如今家业大了,开支多一些却也无妨,可总不能把账算得不清不楚,竟让家中之人在扬州滥行支取,挥霍家业啊?” “那……夫子可想好这个人选了?”孔璐华也向阮元问道。 “其实我想着,这个人选,最适合的非蒋二莫属。”只不过,阮元这句话说了出来,却又迟疑了半晌,方对孔璐华道:“蒋二这些年跟着我走南闯北,督抚部院里的事,他从来办得井井有条,养廉公费的开支,也都是他在经手,并无差错。更何况,蒋二从跟我去杭州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对待下人有自己的一套,平日一边和谁都能做朋友,一边呢,却也精明,这些仆从有心术不正,想着侵贪公费之辈,蒋二往往能预先警示,让他们把邪念断送在萌芽之中,如此一来,家里才能相安无事啊。所以我想着,把扬州交给蒋二,我是放心的。只是……” “夫子是觉得,莲儿从来侍奉在我左右,若是调了蒋二去扬州,莲儿无论留在广州,还是一同去扬州,都会有些不便吧?”孔璐华见阮元尚在犹豫,也主动向他提醒道。 “夫人所言不错,但这也只是一方面。还有一件事呢,广州部堂那边,也需要一个人主管账目啊?”阮元也对妻子笑道:“这一年做了总督,方才清楚,总督相比巡抚,最大的区别就是需要频繁出巡,我这在湖广时日不够,还没有出去阅兵呢,就这出巡用度,总也要有个人看管才是啊?” “嗯……若是这样,那我去问问曲阜那边,看看娘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吧。”孔璐华也对阮元点头道:“只不过,夫子说起莲儿,我……我也舍不得莲儿走啊?要不这样吧,莲儿以后的事,还是要她自己来决定吧。若是她愿意留在广州,自然好了,若是她想去扬州……也没关系啦,延锦就要过门了,家里能陪我说话的人,这也不会少了嘛。” “那就依夫人之意吧。”阮元自也不觉孔璐华之意有何不妥。 次日,阮元和孔璐华便也叫来蒋二和莲儿,向二人说明了蒋二回归扬州之事,孔璐华也主动向莲儿问道:“莲儿,今日之事,我想着,就由你自己作主吧,你若是愿意和蒋二去扬州,我绝不阻拦,只是……你要是想留在我身边,也不错嘛。” “夫人,莲儿……莲儿愿意和夫人去广州。”莲儿沉思半晌,还是站在了孔璐华一边。 “哈哈,莲儿,你可要想清楚了啊?”孔璐华听闻莲儿愿意与自己南下,虽然为之欣慰,却也不免有些为她担忧,道:“你就不怕蒋二到了扬州,没了你在一旁,他……会再去纳妾呢?” “我……夫人,我和二哥在一起都十五年了,我……我愿意相信二哥。”莲儿面上虽是晕红,却也对蒋二坚信不疑。 “老爷、夫人,你们就放心吧。”蒋二也在一旁自告奋勇道:“这次老爷和夫人南下,愿意将扬州家事交给小人,是小人的荣幸才是,小人定当严以持家,有小人在扬州,老爷和夫人,日后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好啊,扬州的事,我也就交付给你了。只是你需要记住,若是扬州家里有大事,或者要动用大量银钱,你不得一人做主,还需去北湖那边,问过二叔和仲嘉才是。如此用度,方才稳妥啊。”阮元也对蒋二鼓励道。 “老爷,小人回了扬州,自然会与北湖那边共议要事的。”蒋二答道。 “蒋二,你两个儿子,我记得……大的十三,小的十一了,对吗?”阮元忽然问道,想到这里,也对蒋二续道:“既然你在我家中办事,也有二十年了,那你两个儿子,我想着也自当同于阮家之人才是。这样吧,阮家在扬州现下已有了家学,你就让两个孩子一起过去读书,以后长大了,若是想要走科举这条路,我们也都帮衬着你们,如何?” “多谢老爷厚恩,小的回了扬州,自然竭力报答老爷恩情!”蒋二听阮元愿意供自己儿子读书,当即和莲儿一同向阮元拜倒,以谢阮元恩信。 就这样,几日之后,阮元一家便在武昌分别,蒋二带了两个儿子,一同南下扬州而去。阮元则带领孔璐华等其余家人,乘船离了武昌,沿长江南下入洞庭湖,再转入湘江,向着广州而去。阮元在武昌湖广总督之任,前后只有八个月时间。 路过岳州岳阳楼时,阮元想着不过两年光景,自己屡任封疆,竟将江上三楼尽数观览,也不禁吟诗一首,以纪念此番南下。 木叶西风外,秋光满洞庭。 波平万顷白,露肃千山青。 远浦一何澹,此心相与凝。 戈船人散后,楚客自扬灵。 “却不知再回中原,竟是何时何日了啊……”想着自己已是五十四岁,南下广州,或许自己最后的精力,便也要尽数托付在南国之地了。回顾中州江河,阮元自不觉多了几分感慨。 阮元一路乘船南行,路过衡阳之时,也亲登南岳衡山一观,如此自己为官南北中外,五岳已观其三,自是颇为自得。随即阮元暂时折而向西,在永州与庆保交接了湖广总督印信,便折入广东水道,渐次进入珠江,终于在十月二十二日抵达广州。 十一月二日从此处出发,水路第七日抵广东省城,此处繁华如江户之地,亦有众多官员、衙役往来,各司其职……此处繁华兴盛,外国船只停留众多,有西洋船二十余艘,亦有红毛人、俄罗斯人等,日本国内无可与之比拟之地,前来围观我等之人众多…… 嘉庆二十年,一艘载有二十余名日本萨摩藩(即今鹿儿岛县)藩士的日本船只,因不幸失事,漂流到了惠州碣石镇一带,经两广方面汇报安排,这些萨摩藩士得以从广州港搭乘沈万珍、杨西亭等中国商人的商船返回日本长崎。其中部分藩士得以亲见广州样貌,便即将广州情景记录在册。这时的广州也是清朝东南最大的海港,无论国内南洋通商船只,还是西洋各国来往商船,均自难以计数,自乾隆中叶起,乾隆相继允许广州和厦门对西洋船只通商,但厦门彼时仅为寻常海港,并无县治,前后也只有同西班牙的五次通商记录,同时葡萄牙也在澳门有一些商船往来,此外西欧各国前来中国的商船,便均在广州停泊贸易。广州因商贸之盛,在清中叶一跃而成为与北 京、江宁、苏州、杭州、扬州并列的天下六大城市,其人口之多甚至可能超过扬州与杭州,在部分西洋商人的估算之中,广州人口更是多达百万。广州城西太平门外,民宅店铺林立,一直向西延伸到珠江弯折之处,西洋商人也各自在广州城西建立商馆,以便商贸往来,城西也另有许多国内商人所建馆阁楼台,如此商人集聚之地,便是十三行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米利坚国 只是这日阮元入城,却是从广州之北的大北门一路南下,一路过了归德门,方抵达广州城西南的总督部堂。广州城在清代分为内外两部分,自大北门至归德门,是为内城,广东巡抚、布政使、广州府知府等衙门均设在内城之中。而归德门以南,至太平门、油栏门、静海门之处,便是广州外城,两广总督部堂便坐落在外城静海门与油栏门之间,南临卖麻街,东接白米巷,西连玉子巷,北靠大新街,院落甚是宽广。 两广总督部堂却与浙江、江西巡抚部院不同,乃是清朝康熙之后新建,并非前朝衙署。这也和两广总督常年变迁有关,明时初设两广总督,治所原在广西梧州,后改为广东肇庆,清初康雍两朝仍在肇庆,只是在广州修了一处行署。直到乾隆十一年总督策楞得旨,将总督府迁至广州,两广总督坐镇广州方成为定制。不过两广总督一任,先前不乏骄奢之人,李侍尧、福康安等人在任之时,均对总督部堂进行了扩建,是以这时总督部堂之气派,甚至在湖广督院之上。 到了部堂辕门之下,蒋攸铦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眼看阮元到来,蒋攸铦也上前对阮元笑道:“哈哈,伯元兄,真是没想到啊,八年前在杭州,是我接任了你的浙江巡抚之职,转眼这些年过来,今日在广州,却是你要继任我这两广总督了。真是难得啊,日后广州一应要事,可就要交给你了。怎么样,咱们现在就把接任之礼办了,如何?” “砺堂客气了,只是我这次前来广州,实在是身受皇上重托,有些广州之事,想来是不能不知的。这接印礼嘛……在这里办了也好,只是我也有些不解之处,需要砺堂赐教啊。”阮元也对蒋攸铦谦辞道。 “也好,一会儿我先陪你回去,你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我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系数相答,绝无隐瞒之处!”蒋攸铦当即答应了阮元,随后,一行人也在广州督院辕门之前,将接印礼奉行完毕,阮元取了两广总督印信,也就此开启了自己漫长的督广之路。 印信交割已毕,蒋攸铦也陪着阮元回到了内堂之中,看起来,蒋攸铦对于自己为何离任,阮元为何前来接替自己,之前已有耳闻,这时回想上一年清理 鸦 片之事,也不觉对阮元叹道:“伯元兄,其实去年的事,我事后回想,也自觉不妥,这清查鸦 片的章程都是我自己制定,可我却没有将这件事执行下去。虽说先前并无旧例可循,但这变通一道,我还是犹疑了啊。伯元兄,你日后在广州主事,可务必以我为鉴,不能重蹈覆辙啊。” “砺堂说哪里话来,但凡无先例之事,从来难为,做成了,是你我的幸事,做不成,本也在情理之中,我又怎能苛责于你呢?”阮元也对蒋攸铦宽慰道:“这次皇上已经下了明诏,日后办事就方便了,洋船但凡进广州港,一船有鸦 片,则一船不许开舱贸易,各船皆有鸦 片,则各船一律封仓,凡上缴鸦 片,不论何故,一律销毁。这样一来,洋人也不会再有借口了。至于寻常清查鸦 片之事,我还要多谢砺堂已经备好了章程呢。对了,砺堂,广州目前除了洋人之外,可还有其他难为之处?” “伯元兄,这些年来,广州之事,我一直尽力而为,只是这谋事与成事,终究不同啊。”蒋攸铦也对阮元分析道:“眼下广东另有一患,便是粤北群盗,七年前,张保仔已经向官府投诚,可路上盗贼依然为数不少,这几年我尽心剿捕,已然去了大半,可还有不少贼人,盘踞粤北山岭之内,不能小觑。此外沿海炮台防备之事,我这里有些炮台地形图,就都留给你了,其中炮位、各处炮台兵士多寡,不可不知。还有就是十三行那边,伯元兄,实不相瞒,这几年十三行的行商破产了好几个,都是经营不善,多欠外债之故,后面或许还要补任行商,你可得公允相待,不能有所偏私啊。” “砺堂,这个我自然会在意的。”阮元当即答道,只是想到这里,阮元也渐渐想起,十三行商人往往需要和外来西洋商人直接进行商贸来往,如此一来,或许广州之内对西洋之事最为熟稔之人,便是这些行商,便向蒋攸铦问道:“只是砺堂,我这次来广州,办理西洋商贸之事,自是不会少了,可我之前并未接触过广州人事,听砺堂说,十三行又多有商欠,那我却也想知道,这十三行里,目前可有总商之属,或是那种身家殷实,又与西洋商人多有来往之人,日后无论西洋事务,还是商捐,我也需要和他们妥为联系啊?” “眼下十三行中,尚有财富之人,卢家卢观恒、潘家潘长耀、黎家黎光远,刘家刘 德章,这些在十三行都算颇有声势,不过真正的首总嘛……”蒋攸铦也顿了一顿,似乎这位首总不仅没有商欠之事,反而有着更加充实的财力,道:“如今十三行真正的首总,出于其中怡和行,姓伍,官府上报的名字叫伍敦元,此外我听说他还有一个商人里的名字,叫伍秉鉴。此人的怡和行,眼下经营最是有方,我听闻十三行之中,六家小行商还要向他借钱,方能维持经营呢。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前些年正是盛年,所以经营之事,或许比其他人更上心一些。十三行嘛,若不是行商不得不破产查封,也就让他们父死子继,有些行商老了,也就开始渐渐亏欠,却也不过是寻常之事了。” “是吗,伍敦元、伍秉鉴……”阮元也渐渐记住了这个名字,只是他此时却还不知,自己可能会和这个十三行首总产生什么样的联系。 “砺堂,如今在广州贸易的西洋各国,大概是什么样子,可否请砺堂兄指教一二?”阮元又把关注重点放到了西洋商人之上。 “伯元,这西洋商人,今年来广州的商船共是一百零一艘,其中最多的,还是英吉利国。”蒋攸铦也将英国在广贸易之事,对阮元耐心讲解道:“英吉利每年能来广州的商船,大概有六七十艘,他们在十三行那边有一处商馆,专门负责通商贸易之事,那里被称作公班衙,又叫公行。听闻英吉利来船行商,每年通过这公行而来的就有四十多艘,其他还有一些商人,不属于这公行,但也要经过公行同意,才能来广州贸易,一般称为港脚商人,一年能来二十多艘船吧。此外荷兰国一年大概有五艘船左右,西洋尚有些小国,比如瑞国、连国,每年大概来一两艘船,这些小国商船加在一起,也就是英吉利商船的十之一二。大头还是在英吉利人身上。”蒋攸铦所言“公班衙”,实际上就是当时的英国东印 度公司,在清中叶垄断着英国对华贸易,大多数英国商船也是东 印 度公司旗下。所谓“港脚商人”指的是英国本土前来的散商,散商也需要经过东印 度公司许可,才能来华。瑞国、连国,则分别为今日之瑞典、丹麦。 “原来如此啊……”阮元一边计算着各国前来广州船只之数,一边却隐隐发现,蒋攸铦似乎尚有许多商船没有提及,便即问道:“可是砺堂,即便这样算来,一年来广州的西洋商人也不过七十多艘船啊?那多出来的二十几艘商船,却又从何而来?” “伯元兄,你可听说过……米利坚国?”蒋攸铦忽然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米利坚国……我所见坤舆全图,包括蒋友仁那幅图上,都没有提及这个国家啊?”阮元答道。 “是啊,这米利坚国,本就是几十年前突然出现的一个国家。”蒋攸铦也对阮元解释道:“我查过旧档,乾隆之末,这些米利坚国人方才第一次来到广州通商,而且他们虽然样貌与西洋人相似,却否认自己来自欧罗巴洲,他们说自己来自……北亚墨利加,那样说来,比英吉利更加遥远了。不过这个国家也多有奇怪难解之处,不说别的,乾隆末年到现在才多少年啊,他们一年来广州的商船,就达到了二十艘之数,这样再过些时日,还不知他们会来多少艘船呢。” “砺堂,这米利坚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每年来广州的商船就有这么多,那应该是不逊于英吉利的强国啊?可是你方才又说,这个国家是几十年前才出现的,短短几十年时间,米利坚国就可以发展成一个强国吗?”阮元听着蒋攸铦之语,似乎尚有不少疑问。 “是啊,只是这米利坚国具体的情况,我了解也不多。”蒋攸铦沉思半晌,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道:“这个国家与英吉利不同,英吉利商人,不经过公行就不能来广州贸易。但米利坚那边似乎没有这种限制,商人想来广州,就来广州,他们国家也从来不管。而且,他们国家体制,似乎也和西洋其他国家大异,他们……说是没有国王,这个国家似乎是由十几个部落联合而成,每隔几年,就从各部落里挑选几个公认的能人出来,然后抽签,抽到的,就做几年头人,几年以后,再换另一个人上来。商人大多也只顾着赚钱,却不似英吉利人那般嚣张。但是……其中也有私贩鸦 片之人,我那次遇到渔民劫夺商船鸦 片,便是一艘米利坚船了。” “是吗,不想海外尚有这般国度啊……”阮元想着蒋攸铦所言米利坚国之事,只觉信息寥寥,似乎还是不足以了解这个国家,不觉对蒋攸铦笑道:“既然如此,剩下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伯元,我知道的西洋之事,就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留意,也自小心吧。毕竟涉及西洋商贸,皇上从来宽仁为怀,也不愿和他们贸然兵戎相向啊。”蒋攸铦总是自觉意犹未尽,便又对阮元补充道。 “砺堂说哪里话呢?今日我与砺堂一见,不也多知道了一个国家的名字嘛。”阮元也对蒋攸铦笑道。 蒋攸铦又与阮元客气了几句,便即离去,阮元也开始找寻督院档案,渐渐了解起督院其它事宜。只是,无论阮元还是蒋攸铦,这时似乎都不可能知道,他们方才讨论的米利坚国,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整个世界都无可小觑的一个国度。而它真正令国人熟知的,还是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 美利坚合众国。 第四百四十六章 十三行总商伍秉鉴 广州城西的十三行商馆,与南侧的西洋商馆紧紧相连,十三行商馆之处,店铺楼阁尚为中式,但紧邻珠江的西洋商馆,却大多因本国风俗而建,房屋通体雪白,均是麻石砌成,石柱巍峨,各色国旗随风而立,五彩缤纷,此等景象,彼时也只有广州能够一见。 十三行商馆紧邻珠江之处,亦是各国商馆张挂国旗之地,其中一面国旗,看来与其它国旗大为不同。这面国旗之上,红白横条交错,左上角一片蓝底之上,交错排列着十余颗白色五角星,每行三个,一共五行,这便是嘉庆之末的美 国国旗了。国旗之后,便是美 国商馆,而这时的商馆之内,一个西洋服饰的商人正在一张圆桌之侧,饮用着桌上一杯黑色液体。而西洋商人一旁,还有一个丝绸布袍的中国商人,也在品尝着这种奇怪的液体。 这时,一名伙计打扮的中国人忽然从一旁走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看见那中国商人,便即双手将信奉上。商人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便让那伙计自行退下了。 “沛官先生,您这是……又有一个人的欠款要免去了?”西洋商人看着中国商人点头之状,似乎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便向那中国商人问道。端详之下,这中国商人样貌清瘦,喜怒不形于色,可他双目之间,却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精明。 “是啊,帕金斯先生,这一单不过也就是一千两银子,不要了,却也无妨。或许啊,他们感念我这一次免了他们欠款,再过一两年周转起来了,可能还会还给我两千两呢。”中国商人似乎也懂得英语,便与那西洋商人以英语答道。原来这西洋商人乃是美 国帕金斯洋行在广州的代理商人,名曰帕金斯.顾盛。而那中国商人,便是这时广州十三行实际的总商,怡和行的行商伍秉鉴了。 “哈哈,那若是周转不灵了,沛官,你这一千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啊?”顾盛不免对伍秉鉴揶揄道。 “帕金斯先生,这一千两,就算我还想要,也用不着现在催着这些小行商出钱啊?”伍秉鉴也对顾盛解释道:“首先,咱们虽有大小之分,可都是十三行的行商,抬头不见低头见嘛,何必把事做绝呢?而且这周转不灵,一般小行商都在所难免,若是这个时候对他们步步紧逼,我又拿不到钱,还把他们弄破产了,到最后究竟谁能得利呢?所以我倒是想着,这种时候,不妨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这样他们也可能还钱,更重要的是,以后他们感恩于我,还能多帮我一些呢。” “沛官,你们中国商人,平日要考虑的事还真多,倒是不如我,只要把心思都放在赚钱上就够了。”顾盛也对伍秉鉴笑道。 “哈哈,帕金斯先生,您那样的日子,有时候我想想啊,也确实羡慕,所以我才愿意,把我的钱投进你的商行里面,咱们一同分利嘛。不过毕竟这里是中国,咱们这些十三行的行商,究其根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嘛,又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伍秉鉴一边与顾盛说着,一边似乎也想起了另一件事,不觉叹道:“你看,就在今日,城里两广总督衙门,又要换新人了。” “新人,你是说……广州要换新总督了?那新任总督,却是什么样的人呢?”顾盛问道。 “新总督嘛……听说姓阮,是……是眼下中国最有名的学者。”伍秉鉴对阮元为政之事,此时尚无具体了解,但阮元修书兴学、惠及后辈学者之事,广州城内却早有耳闻,他便也如此向顾盛答道。 “学者?我可不喜欢做官的学者。”顾盛却对阮元这个新任总督并无好感:“你要知道,那些当学者的,往往都固执得紧,不会变通,成天讲得头头是道,实际上办事什么也不会,这样的人,我不喜欢。” “帕金斯先生,您喜欢阮总督也好,不喜欢他也罢,您总是洋商,依例本也不需要和总督相见的。可我就不同了,两广部堂这一趟,看来我也得好好准备一下了。”只是话说到这里,伍秉鉴却隐隐有了一丝忧虑,又向顾盛问道:“不过,帕金斯先生,最近我得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是关于你那艘船的,有些事,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传闻,什么传闻?”顾盛却对伍秉鉴之言不屑一顾,道:“难道,我这艘船上,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你若是知道那些东西见不得人,那我劝你不要做。”伍秉鉴也对顾盛劝道:“就在今年上半年,朝廷的禁止鸦 片章程又重新修改了一遍,眼下的法令是一船有鸦 片,则一船不许贸易,一国全部船只皆有鸦 片,则一国船只一律驱逐。此外,为你们洋船作保的商人,若是作保的船上发现鸦 片,也要从重处罚!我可不想因为跟你做生意赚了钱,就为你担这么大的风险,到时候,官府的罚银,就能把我赚的钱全都赔进去!” “哈哈,那我倒是想问问你,若是我的船上就只有毛皮的生意,你让我来广州一趟,是赚钱还是赔钱啊?”顾盛却依然强词夺理,对伍秉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们美 国有的是人喜欢你们的茶叶和南京布,可我们的毛皮,这广州你也知道,根本卖不出去!我来中国开洋行,是知道如果我不来中国,茶叶和南京布,我们就只能从英国商人那里高价进口,那样我赔的更多!可我往来美 国和中国一趟,我不能自己亏本啊?所以这该补上的差价,我总要想想办法嘛?再说了,伍总商,我听说这几年下来,除了去年那船货你赔了二十万,其它时候,你一直是赚钱的啊?你给我的洋行投资,我赚了钱也够你分的,这样的日子不好吗?还是说,你给我投资,然后你我年年赔本做生意,你也心甘情愿呢?” “你……”伍秉鉴自然清楚,顾盛所言赔本云云,绝非他乐见之事。但顾盛的生意也不全在中国,只要他愿意多跑几个地方,即便在广州有所亏损,最后还是可以盈利。但即便如此,有些事他却也说不出口,只好对顾盛道:“你需记住,你的船进黄埔之后,粤海关查验之时,务要严加查看,绝不可再让你的水手私藏一箱鸦 片在内!我因为作保赔了钱,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哈哈,伍总商,我做生意,你还不放心吗?你对我们帕金斯洋行的投资,我在美 国的账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你这是对我有恩,那我怎么会让你吃亏啊?以后咱们做生意,一定还是会赚钱的,这你还信不过我吗?”伍秉鉴自也清楚,顾盛名为让他放心,实际上也是在提点于他,行事须有分寸,一旦清朝官府得知其中详情,自己说什么也逃不了干系。 “好啦,以后的事,你知道怎么做就好。”眼看天色已晚,伍秉鉴便也向顾盛告别,自归怡和行去了。对于这时的伍秉鉴而言,更需要他了解一番的,不是顾盛,而是阮元。 果然,仅仅半个月之后,阮元就在两广督院接到了一封禀帖。上书怡和行行商,赐三品衔伍敦元,听闻阮元前来赴任两广总督,特意前来拜见。 更令阮元眼前一亮的是,这个前来拜访自己的,样貌清瘦,和顺中透着几分精明的十三行总商,竟果然戴着蓝宝石顶戴,身上官服,也是三品官员所用的孔雀补服。 只不过,这时的阮元略一思忖,便即清楚其中缘故,随即言语如常,对伍秉鉴笑道:“这位先生,便是广州十三行如今的伍总商吧?我初到广州不过半月,这两广要事尚未了解得当,本想着一切安排妥善,再来见过你等十三行之人,今日也多劳烦伍总商前来我两广部堂了。伍总商这些年来,捐办海寇,河工赈济诸事,亦有总商鼎力相助,如此说来,阮某也要代天下间受过总商眷顾的百姓,向总商拜谢才是啊。” 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心中也不觉一紧,他自然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得到三品顶戴,就是因为当年出捐银钱,助剿张保仔有功,更兼黄河决堤、江淮河南大旱,自己亦有捐输报效,方有朝廷恩赐顶戴之事。但阮元初来广州不过半月,便已将此等事宜尽数言明,想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时之间,也渐渐清楚,眼前这位新任总督,绝非只知道埋首经籍的学究,而是这时清朝大员之内一位最为明察之人。想到这里,便也将先前准备奉承之语收了回去,只对阮元笑道:“阮总制如此言语,小人实不敢当,这捐输之举,本就是我十三行应尽之义,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人在广州这边,却也听闻阮总制学行过人,多有嘉惠士林之举,天下读书人皆翘首以盼,相较之下,小人不觉自愧。其实不瞒阮总制,今日小人前来,也是仰慕总制治学之道,特意备下了一件薄礼,还望总制笑纳才是。” “哈哈,却不知伍总商的‘薄礼’,又是何物啊?”阮元不禁问道。 “抬上来。”伍秉鉴当即向下面仆役说道,不过片刻,两个仆役便一前一后,抬了一尊巨砚上来,阮元平日雅好文墨,家中多藏名砚,饶是如此,见了这尊巨砚,却也暗自惊叹。只见这砚台通体黑亮,其长竟有三尺,宽也有近二尺之距,若非制砚名家深知此等砚石珍贵,特意将其制成砚台,只怕这样一块上好砚石,就要为后人大材小用了。广州临近端州,端州又素来以产砚闻名,是以广府之人以砚作礼,本是寻常,可伍秉鉴竟能寻得如此上等砚石,又特意制了这一尊巨砚,赠礼之意,可想而知。 第四百四十七章 总督与总商 是以阮元也对伍秉鉴笑道:“伍总商,如此上等端砚,我却是有些受之有愧啊。这砚石固是上品,更难得的是如此完整的一块砚石,竟能雕成如此精善的一块巨砚,这更是难得啊?我前来总制两广,虽说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可我毕竟只在这里待了半个月,无尺寸之功于粤人,如今受此大礼,这有些不妥吧?” “阮总制,这又有什么不妥的呢?”伍秉鉴也陪笑道:“阮总制文才学问,冠于当世,此砚又是以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砚石雕砌而成,这样说来,若不是总制这般人物,天下还有何人当得起这尊巨砚呢?” “伍总商,其实我到了广州,便即听闻你在十三行之内,不仅家赀丰厚,而且颇得人心,其他行商对于你做这个总商,看来也并无怨言,由你主持十三行大计,我却也放心啊。这不,我正好也有些事,想着请总商为我多加打探呢,正是我有求于总商之时,这样的时候,我无端受总商大礼,这又如何说得过去呢?”不想这时,阮元忽然言语一转,竟是对伍秉鉴有事相求,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亦觉真诚,也不由得多了些疑惑。 “那……不知总制需要打探的,竟是何等事宜啊?”伍秉鉴不禁问道。 “西洋之事。”阮元之语却也简单直接:“伍总商,您在广州经营多年,西洋之事,自然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去年英吉利使臣前来天津入贡,不能成礼便即南归,又多有觊觎我海疆之举,皇上那边,可是忧心得很啊。我也听闻,这英吉利国商人在广州,多有骄横不法,不守天朝仪度之行,若是任其如此桀骜,则通商之事,必有冲突,是故我此番前来,第一要事便是严裁洋商,断其不法之行!只不过英吉利素来倚仗其船炮,多有有恃无恐之举,所以我主持广州海防,也自当有备无患。可眼下之难,不在于炮台军械,而在于英吉利,包括其它西洋各国之事,我所知不多啊?正所谓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西洋之事,我需要了解的,可还有不少呢。听闻总商在粤,多为洋商商船作保,既然如此,伍总商对于英吉利,包括其它西洋之国的所知所见,自然要在阮元之上了。所以日后应对西洋事宜,倒是我还要多向伍总商请教呢。” “总制客气了,小人对西洋之事,其实也不过了解一些皮毛。不过嘛,既然总制又此需求,小人自当竭力相助于总制,将总制所需西洋情形,尽数告知总制。”伍秉鉴当即对阮元答道。 “伍总商,那……你可知道‘米利坚国’为何物?”这个词从刚刚到达广州不过半月的阮元口中说出,却也着实让伍秉鉴心中一惊,看来,阮元对西洋商贸的重视程度,要远高于自己想象。 “小人略知一二。”伍秉鉴也只好说了实话。 “那好,日后若是我需要了解这些国家,有何不解之处,就要请伍总商多指教了。”阮元说完西洋事务,又把话题放在了砚台之上,道:“只是这样一来,这尊砚台,我就更不好意思收下了,既然是我有求于总商,那应该是我为总商备些见面礼才是,今日却又怎能颠倒过来,由我来收总商的礼物呢?伍总商,你还是先将这砚台拿回去罢。” “总制客气了,这不过是小人一番心意,还请总制收下才是。”伍秉鉴道。 “唉……也好,这样质地的砚石,我一生观砚无数,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却也可惜。”阮元看着那砚台颜色光亮,却也有些不舍,还是答应了伍秉鉴。可就在伍秉鉴渐渐放松,以为阮元定当收下自己礼物之时,阮元却忽然补充道:“只是伍总商,我看着这样质地的一尊端砚,若是就这样收下了,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不如这样,我出银百两,就算我向总商买了这尊砚台,如何?” “阮总制,这怎么使得……” “无功不受禄啊。”阮元神色却并无多少变化,对伍秉鉴笑道:“总商您看,若是您就这样把砚台放在了我家里,我固然喜欢这尊砚台,可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这样我每次看到这砚台,就会想起这是我不劳而获之物,心中有愧,又哪里能够再用此砚研墨行文啊?所以这百两白银,还请伍总商务必收下啊。”说着,一旁两名侍仆早已取了十个十两之重的银锭过来,站在伍秉鉴两侧。 “这……既然总制定要如此,那这些银子,小人也便收下了。”伍秉鉴眼看阮元执意出价,也只好收下了阮元这些银锭。 “哈哈,这样我也安心了啊。伍总商,您说这文房四宝,素来以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齐名,我生长江南,巡抚杭州,上等的笔墨纸倒是见了不少,唯独这端砚一道,始终有些遗憾,今日伍总商解了我一桩憾事,阮元自然感激不尽啊。日后洋商行商事宜,可就要多仰仗伍总商了。”阮元见伍秉鉴愿意收银,自然也同他客气了起来。 “这个自然,日后若是总制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一定尽力。”伍秉鉴也便向阮元道了别。 只是经此一会,伍秉鉴却也清楚,阮元才学固然精深,可他为政之才,应对之道,或许更是当世罕见,自己本以为在十三行经营多年,面对初来广州的阮元,会有东道主之利,不想与阮元几番言语下来,竟是丝毫没能占到便宜。但反过来说,阮元却也对自己礼遇备至,又绝无寻常官僚尖酸刻意之态。 看来以后的日子,是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哈哈,夫子,这位伍总商送礼倒是有趣呢。你说,咱们平日用砚,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啊?这份礼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还真是麻烦呢。”伍秉鉴自然不知,就在自己离开督院之时,孔璐华也听闻了他对阮元送礼之事,便从后院特意前来,想着一观究竟。 “夫人说得没错啊。”阮元看着那尊砚台,虽说有些无奈,却也颇为不舍,笑道:“只是这般上乘的砚石,若是真错过了,日后就算我亲赴端州,也未必能再得一见了啊?” “嘻嘻,夫子要是这样喜欢这砚台,就自己留着用吧,夫人可拿不动呢。”孔璐华也不禁调侃起阮元,又向他问道:“不过我听你对他说的事,你还挺信任他的,是这样吗?你说,他这样给咱们送礼,难道背后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吗?” “我信不信任他,其中难处不在于他,而在于我。”阮元也对妻子点了点头,似乎他也已经确认,伍秉鉴此举绝非寻常送礼那么简单,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神色如常,道:“他虽说有三品的顶戴,可毕竟只是商人,无非是想着凭借地利之便,在他的事上多做些主罢了,但如果他看不到作主的可能,他也只得听从于我,不会再有别的心思了啊?” “那……就先依你之言吧。” “不过夫人,眼下另有一件事,我却是想着应该快些去做。”不想阮元对伍秉鉴之事计议已定,便又有了新的打算,道:“如今朝廷和英吉利之间,颇有争执之事,总是要以防万一,所以我也想着,再过些日子,便即南下巡海,将珠江直到虎门一带炮台尽数观览一遍,只有这样,以后才能有备而无患啊。” “可是夫子,福儿和锦儿的婚事,咱们也定在了十二月啊?” “夫人说的也对,可是……我分身乏术啊,不然,福儿和锦儿的婚事,就……就麻烦夫人了。到时候,夫人若是想要什么礼物,只管跟我说,我一定为夫人备下。”阮元眼看公私不能两全,也只好把阮福和许延锦的婚事都交托给了孔璐华准备。 “你……那好,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你的礼物不和夫人心意,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许再推脱了!” “夫人,咱们都成婚二十多年了,这给夫人送礼的事,我还会亏待了夫人不成?” “夫子说得真好听啊,那你给夫人送过什么称心如意的礼物呢?是那个还需要夫人自己动手重做一遍的荷包吗?” “……” 阮元送走伍秉鉴之后,便即开始了巡海准备,经过一个月对两广事务的初步了解,阮元便即联系了广东水师提督李光显,让他在水师中择船前来广州。十二月初四日,阮元和李光显、广东巡抚陈若霖一道乘了水师兵船,从广州一路南下,对珠江口开展了全面巡察。 每日巡察沿海炮台之时,阮元也一直将总督府中找到的珠江地图张挂船中,一一比对地图与沿岸情况。可就在这日即将抵达黄埔之际,阮元却忽然指着北岸一座炮台向李光显问道:“李军门,这炮台是何时建于此处?有何名字?为什么这些地图之上,竟然一张图都没有标注呢?” “制府大人,这……这炮台我记得,是蒋制府在两年之前翻修,名字是叫……猎德炮台吧。”李光显看着一边炮台情况,也对阮元解释道:“之前虽说张保仔就抚,但也总是有些小股匪盗,时常乘船往来珠江,故而蒋制府在这里新筑了这座炮台,用以震慑水匪。如今珠江之上,已经没有匪徒胆敢乘船擅入了,只是……有些不起眼的水道里面,或许还藏了一些。” “那到了明年,你也多发兵巡视一下那些水道,务要使水路畅通无阻。”阮元一边对李光显说着,一边也拿过随身携带的望远镜,看着炮台,向他问道:“炮台之上兵士,我这样用望远镜看着,都能看到一二。看样子,他们有些怠惰啊?” “制府大人,这处炮台是……是陆师提督所辖,却并非我的下属了。再说了,这陆师马上就要轮防了,这些炮台卫兵已经驻满了三个月,明年要换下一批人,这个时候有些怠惰,也是情理之中嘛。”李光显解释道。 “那你说要是洋人看到,咱们炮台之上,都是这种心不在焉之人,洋人会怎么想啊?”阮元看着炮台之状,却也渐渐清楚,即便朝廷已经在珠江沿岸广增炮台,但究其细节,仍有许多不足。 更何况,这猎德炮台只占住了珠江北岸,而另一侧的南岸,更是一片平旷,并无其它防御设施。 “若是真的有人想要从珠江口侵袭广州,只需走另一侧水道,这猎德炮台便即无用。这样的海防,经不住外人琢磨啊……”阮元不禁叹道。 眼看天色渐晚,夜间水路上也没有其它炮台,阮元便也回到舱中,一行人便即歇息,只留下值夜兵士继续开船南下。可次日一早,阮元刚刚走出船舱,却意外发现,兵船距离右侧的一处江中小岛,竟只有十余丈之距! “李军门!”阮元也连忙叫了李光显过来,向他问道:“此处行船,为何距离江中山岛如此之近?在江水之中行船,不是更方便吗?” “制府大人,这里水道,与其它水道确实不一样啊?”李光显也对阮元解释道:“大人,此处山岛,名曰大虎山,这里水道我也走过几次,似乎每一次都距离这大虎山很近,向外行船,反而有些不便,或许……或许是吃水深浅不同的缘故吧?” “吃水深浅……”阮元一边看着大虎山岛,一边也向面前水路看去,又从舱中取了望远镜过来,趁着朝雾消散,望向珠江之前,只见数里之外,似乎又是一座炮台,忙取了地图在手,一一向李光显问道:“李军门,前方之地,叫做虎门,虎门之上,那座炮台叫镇远炮台,这些地图里标注的没有错吧?” “大人,确是如此,这镇远炮台修筑较早,所以地图上定会标记的。”李光显向阮元答道。 第四百四十八章 阮元巡海 “那……你现在就派人过去,问问虎门那边营房,有没有勘测水深的器具?如果有,让他们拿过来,如果没有,就去岸上东莞县再问一次,这里大虎山岛内外水域,咱们都测一次,看一看水深情况,究竟如何!”阮元当即向李光显指示道。 “大人,这……咱们不是要去前面的沙角炮台巡视水师吗?大人这样勘测水道,只怕要耽误工夫啊?”李光显不解道。 “耽误工夫?放心,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而且这样看来,咱们巡视炮台之后,还有些事也要继续做呢,现在也得做一做准备了。”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又对一旁的巡抚陈若霖道:“陈中丞,咱们这船,估计今日是要在这里耽搁一日了。正好,我现在写一封信,你也看着,写完之后,以咱们两人的名义,送往澳门,我想……和澳门的大西洋人头领见一面。” “澳门……制府大人,咱们的船,可没准备那么多水粮啊?”李光显忙对阮元问道。 “那就到了沙角炮台之后,再把水粮备上一些。这一次,我不想只看这里炮台情况,若是有可能,这里海域我都想看一看,最后还要再去一趟澳门,或许……或许我的想法没错呢。咱们前后备上十五日水粮,也就够了。”看起来,阮元看过猎德炮台和大虎山岛之后,已经对珠江口形势有了自己的想法…… 李光显和陈若霖不敢怠慢,只好依阮元吩咐行事,直到两日之后,阮元一行方才将大虎山附近水道勘测完毕。随即阮元继续南下,在沙角炮台检阅了沿岸水师,又让李光显一路将船驶向伶仃外洋,在看过外洋横琴山、老万山地势之后,阮元方才折而向西,前赴澳门而来。 这日方才抵达澳门港口,尚未停泊之时,船上诸人却忽然听到了音乐之声。阮元、陈若霖等人向码头看去,只见港口之上,葡萄牙驻澳人员已经安排下了一个乐队,正在拿着各种西洋乐器,为阮元一行演奏乐曲,乐声铿锵雄壮,却与传统的中式古乐大相径庭。 “阮制府,这样看来,大西洋人对咱们还是很客气啊。你听,这西洋音乐,还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啊。”陈若霖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西洋音乐,便对阮元赞叹道。 “是啊,陈中丞,我在翰林之时,也曾见过圣祖皇帝相传御制《律吕正义》,其中一大部分都是西洋乐理,不想今日还可以看到西洋人演奏之状啊。只是可惜我公务繁忙,竟也没有闲暇再去研究音乐之道了。”阮元也对陈若霖点头道。 “不过……阮制府,您说那大西洋澳门头人,真的会帮助咱们吗?您方才到了广州,便想着联络他们,只怕……”看起来,陈若霖对于阮元的计划尚没有足够信心。 “我倒是觉得无妨。”阮元却向他说道:“以前对于西洋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澳门九年前就曾受过英吉利侵占,那你说,这英吉利人和大西洋人,关系还能好到哪里去啊?所以,如今要想应对英吉利,这些大西洋人,咱们是不能不联络啊。”眼看船只渐渐靠岸,阮元便也请了陈若霖下船,自己紧随其后。 只是,阮元与陈若霖联系澳门之事,即便是这时船上的水师提督李光显,竟也不能了解其中内情。 这一日阮元等人便即暂时留驻澳门,两日后方才登船北归,直到十二月二十日,阮元方才结束了这次巡海,回到了广州督院。紧接着,阮元便即取来所有海上所见资料,开始在衙署中一一详对起来。 “如今看来,广东这边,还有许多事需要我去做啊……”阮元看着尚未标注猎德炮台的地图,各种大虎山岛勘测水道记录,回想着在澳门与葡萄牙人相见之景,也不觉感慨起来。海防之事,如今尚需整顿,就连海防地图,也大半已经过时,看来只有彻底清理一遍海防事务,方才可以在日后指挥炮台之际得心应手。而西洋各国之事,先前文献之中,记载大多也不过寥寥数语,想要应对如今的英吉利之事,似乎也不够用了…… “夫子,你现在放书的习惯,怎么也变得这么糟糕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却又充满幽怨的声音,竟意外从阮元身后响起,原来又是孔璐华见阮元公务繁忙,便主动来书房之内为阮元收拾书册了。只见孔璐华从身后的书架上抽了一本泛黄的书册在手,向自己问道:“夫子,这本《广东通志》,我之前在家里没见过,那应该是督院里以前留下的书了,按你的习惯,这种书要单独放,不能和家里其它藏书混在一起的。可你现在呢?这架书都是咱们从扬州带来的,你已经忘啦?” “广东通志……”不想听到这几个字,阮元心中却意外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忙问孔璐华道:“夫人,你看的广东通志,是哪一年编修所成啊?” “嗯,雍正八年,编修之人名字叫郝玉麟,也有快九十年了呢……夫子,你不要随便岔开话题,你现在习惯很不好,要把以前的习惯找回来,记住了吗?”孔璐华依然追问阮元道。 “是啊,这……这是自然的了。夫人,你看我现在不也是刚刚来到广州,这些事都不熟悉嘛?”阮元一边向孔璐华陪笑,一边却也对她说道:“不过夫人,我方才却也想到了一件事,既然这旧的通志编修至今,都快一百年了,那我来到广州,自然应该重新编修一部《广东通志》,以资后人观阅了,夫人说是不是呢?” “夫子,你这才来广州一个多月,就开始想着编书的事啦?”看着阮元认真的模样,孔璐华也不觉莞尔。 “是啊,如今看来,重修一部《广东通志》,也是当务之急啊。”不想阮元略经思索,便即对孔璐华说道:“近些年来,海防之上,多有变动,若不是我这次出海,或许我现在还不知省城东南,另有一座猎德炮台呢。西洋之事,先前书作之中,即便偶有涉及,也大多简略草率,难得精要。而且当年郝中丞所修通志,我记得一共也只有六十多卷,当年恩师修订《广西通志》,成书可有三百多卷呢,若没有三百卷的篇幅,这广东掌故风俗,如何得以一一言明啊?更何况如今皇上重修《大清一统志》,也鼓励各省改修旧志,那夫人你说,眼下这个时候,不正是重修《广东通志》的最佳时机吗?” “嘻嘻,夫子还少说了一条吧?当年你在浙江的时候,想要修志却没修成,如今来了广东,你想把当年的遗憾弥补一下,夫人猜得可对啊?”孔璐华也向他揶揄道。 “这个嘛……夫人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 “夫子,你可不能因为有这些公事,就把家里的事忘了啊?”孔璐华却忽然话锋一转,对阮元道:“你这一到广州,就想着出海阅兵的事,家里这福儿和锦儿的婚事,可都是我和月庄一起筹办的呢,你什么都没做!看你这个样子,过两日他们正式成亲了,要来拜见咱们的时候,你可不能心不在焉啊?” “夫人,这个自然了,再怎么说,福儿也是我亲生儿子啊。而且论经术一道,福儿这些年进益不小呢,或许以后啊,学问这方面,福儿成就能在我之上呢。”看起来,阮元对阮福的学业还算满意。 “好啦,人家福儿等着成亲呢,到时候说几句好听的。” “夫人,这我还不知道吗……” 虽然海防、修志之事依然繁难,但好在嘉庆对自己信任有加,阮元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实现自己的计划。 嘉庆二十二年的冬天,阮福正式完成了和许延锦的亲事。而对于阮元而言,一段全新的督抚之路,这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四十九章 董诰、孙星衍、李赓芸之死 或许,在这一年的开始,还没有人可以意识到,嘉庆二十三年,将会成为一个别离之年。 嘉庆二十三年二月之初,正是春意盎然,草长莺飞之际,嘉庆的御案之上,却忽然多了一份请求致仕的奏疏。太保、大学士董诰,这一年已经七十有九,再无力应对朝廷政事,便即向嘉庆上表,请求辞官归田。嘉庆这一日也特意召见了董诰,最后一次和这位辅佐了他整整二十年的老臣独对详谈。 “董诰啊,这些年朕强留你做这个军机大臣,也是辛苦你了。”回想董诰二十年勤勉任事,嘉庆自然也对董诰有些不舍,对他安慰道:“其实朕几年前也想着,若是军机处之中,尚有决事稳妥不逊于你之人,朕就准你致仕,可这些年下来,朕在京官之内,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参决要事之才能够和你相比的人啊,这一转眼,你也已经老成这样了,是朕惭愧啊。” “皇上切莫如此自责,老臣看来,托中堂、卢宫保之才决不在老臣之下,老臣致仕以后,还请皇上重用他二人。”董诰也对嘉庆答道。 “董诰,你与托津、卢荫溥二人共事也有六七年了,他二人什么情况,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嘉庆回想朝臣之状,却也叹道:“他二人办事之能有余,决事之周详,便有不足,总是不如你明白。但董诰啊,朕也知道你平日言事之风,你凡有建言,一概不留奏稿,只在朕面前独对,所以朕知道你敢于进言,能够参决要事,外人,尤其是那些新任言官御史,可大多都不清楚啊。朕也不瞒你,就朕这里,都收到过好几次御史上疏,说你年迈无能,要求朕提前令你致仕,你这样一生谨慎,倒是朕对不住你了。” “皇上,臣一门两世深受皇恩,自当竭力相报,是以凡有要事,皇上咨询于臣,臣不敢有半分隐瞒。但臣之言语,是为了江山社稷安定,并非为了在群臣之间引以自炫。外人是否了解臣这些上言,便也不重要了。”董诰依然诚恳地向嘉庆回答道。 “无妨,煌煌国史,自有记录,后世史册,会给你公允之见的。”嘉庆也向董诰勉励道,只是说起用人之事,嘉庆却犹有疑虑,不觉向董诰问道:“但这决事之人,就算朕一时寻不得,总也要有一两个可用之人啊,朕清楚,天下重臣你最为清楚,不如……你再为朕推荐一些可堪宰辅之人,如何?” “皇上,其实臣也清楚,皇上最重直省之任,凡京中要员有实干之才者,皇上往往以督抚之任予以拔擢。所以臣想着,若是督抚之中有才堪治事者,皇上自可召其归京,他们精通庶务,就算入主军机处,也自然可以事半功倍。”董诰听着嘉庆之言,却也隐隐有了另一个念头,毕竟到了这一年,嘉庆也已经五十九岁,言语之间,早年的疾言厉色也已经逐渐消散,或许嘉庆询问于己,也是在为下一代辅弼之臣做打算。 “你所言确也有道理啊,但这军机处……也罢,毕竟朝廷大事,也不一定非要经过军机处嘛。”嘉庆却也想到,军机处毕竟是掌管机要之地,需要精于部务,能够保守机密之人坐镇,但即便如此,如果给地方督抚加大学士衔,令其归京进入内阁,同样可以在内阁以备顾问,先前他便已加了云贵总督伯麟协办大学士,以后如法炮制去,却也不难。又向董诰问道:“还有,京中新晋言官御史之中,依你之见,可有得堪大用之人?” “回皇上,如今御史之中,臣之意有二人可用,御史卓秉恬,御史陶澍,此二人上言最勤,而且每有议论,均言之有物,皇上可以对他二人继续拔擢,卓秉恬可参预部务,陶澍此人……臣看过他奏疏,知道他对民生实务,最为关切,皇上可以先以府道之任委之于他,若他果能任事,再继续提拔不迟。”董诰回答道。 “卓秉恬和陶澍……朕知道了。”嘉庆也对董诰答道。 “还有一事,臣之意,愿皇上三思。”不想董诰又补充道:“近年来,多有言官御史言辞激切,颇预旗务,依皇上之意,御史不晓旗务,便不当妄言。臣想着皇上之意本来不错,但这些御史,臣却以为本为议论朝政,以匡时弊,却并无其他心思,给事中鲍桂星、御史罗家彦,皆以言及旗务而被皇上贬谪,但他二人本是赤诚之辈,皇上是可以重新启用的,更何况,鲍桂星上言旗民之用,皇上本来……本来也是那样做得啊?” 原来董诰所言鲍桂星、罗家彦二人,都是这几年里被嘉庆贬谪的言官,鲍桂星上疏以为嘉庆应该重用汉官,罗家彦则上言请求八旗多加从事纺织之业,借以纾缓旗人困乏之状。嘉庆以为二人之言动摇国本,一度将二人贬官,但事实上,这时地方督抚,总督已是旗民各半,十五巡抚也有十二人出于民籍,旗人督抚反而逐渐成了少数,是以董诰才借实情为名,请嘉庆宽免二人之过。 “董诰……你所言也有道理。不如这样,明年,朕也会赦免一批罪臣,到时候,朕就让他们回来吧。只是……”嘉庆想着到了下一年,便是自己六十大寿,届时赦免罪行不重的犯事官员,亦或重新拔擢一批贬谪之人,也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想起六十大寿,嘉庆自也颇觉感怀,不禁又对董诰叹道:“不想朕亲政至今,也已经二十年了,这一晃你快八十了,朕也六十了,朕也是……也是真的舍不得你们啊。” “皇上,切不可有此不祥之言,皇上神色尚健,自可长享天下太平。”董诰忙对嘉庆劝道。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啊……”只是嘉庆念着“天下太平”四字,却不知为何,总有一丝遗憾,沉默半晌,嘉庆方对董诰点头道:“董诰啊,你致仕之后,也务必安心休养,来年朕万寿盛典,朕还……还等着敬你一杯酒呢。” “臣谢过皇上,愿皇上……平安长寿。”董诰也再次向嘉庆一连三叩,以示辞别。 看着董诰离去的身影,看着空无一人的养心殿东暖阁,嘉庆的心中竟也多了几分落寞。或许,属于自己的日子,也已经不多了…… 而最后一次离开皇城之时,一向小心谨慎的董诰,也终于轻松了下来: “哈哈,今日之后,老夫的画作,才终于能够圆满了啊……” 但董诰这时还未能想到,就在致仕之后半年,自己便因年迈之故,渐渐染病不起,最终与世长辞,谥曰文恭。嘉庆希望他参加自己六旬万寿的念想,终是未能实现。 董诰致仕之后,嘉庆也提拔了协办大学士戴均元与兵部尚书和宁担任军机大臣。然而一年之后,和宁便因年迈体衰,被嘉庆调回兵部专任部务,嘉庆又提拔了文孚进入军机处,文孚也是嘉庆所任命的最后一位军机大臣。 就在董诰致仕的同时,广州的阮元却也收到了一份讣告,阮元看了,当即悲痛不已。原来上一年冬天,定居江宁的孙星衍回到常州祭祖扫墓,然而上年江南又是寒冬天气,孙星衍祭扫之时更是奇寒彻骨。结果孙星衍方才回到江宁,便即一病不起,最终药石难愈,于嘉庆二十三年正月十二日在江宁病故,终年六十六岁。 回想自己与孙星衍相识、相交四十余年,虽说心性行事,孙星衍与阮元亦有不同之处,但孙星衍品行高洁,阮元从来钦服,以为知心好友之中,孙星衍当在三数之列。此时忽失挚友,阮元心中又如何能够平复?这一日阮元直哭了半日,在督院之内为孙星衍设了灵堂,亲为致奠。 而就在孙星衍的讣告送到广州之后两日,福建却也来了一份快报,上言福建布政使李赓芸被下属控告索贿,闽浙总督汪志伊闻讯之后,便即将李赓芸收监,可是不过数日,李赓芸竟然在狱中自尽身亡。阮元看了这份快报,也是惊叹不已,久久不愿相信快报之事为真。 “生甫兄……怎么会呢,我在浙江主政八年,赈灾安民之事,多赖生甫兄主持其间,听闻不少浙江百姓至今感怀。生甫兄为人也从来清廉,即便是我在杭州,除了公事他也绝少与我往来。怎么到了福建做了布政使,如今竟然……可话说回来,汪总制督抚各省一样有二十年了,也是直省督抚之内难得的能臣啊?难道生甫兄离了浙江,心性竟真的变了不成?可即便如此,他为何又要自寻短见呢?” 想着嘉庆九年浙江雨灾,李赓芸与自己一同设计迫使商人余亮、周华出粮赈济处州,那一计成功的关键便在于汪志伊也在苏州为自己出具了一份花押,方引得余周二人入彀。昔日同舟共济的同僚今日竟公堂相见,而李赓芸也因为莫名其妙的“贪贿”之事暴死狱中,和自己阴阳永隔。想到这里,阮元心绪更是黯淡,又担心李赓芸索贿之举为实,一时竟不敢为他增设灵堂。 第四百五十章 广州海防之议 而对于阮元而言,比起悼念旧日好友,另一件要事也是迫在眉睫。这日两广部堂之内,阮元尽数召集广州要员,广东巡抚陈若霖、广东布政使李鸿宾、广东按察使魏元煜、粤海关监督阿尔邦阿悉数到场,各人面前放着一个大型沙盘,上面用不同颜色铺设着珠江口狮子洋的外型,沙盘一边还有两个商船模型,系仿广州港内西洋商船雕刻而成。 “各位大人,今日我请各位大人前来,是想要与各位大人共同商议一件事。”阮元指着沙盘上狮子洋面向珠江口的一处小岛,对几名广东要员说道:“去年年冬,我前往狮子洋巡查海口,只觉如今虎门之处,海防布置尚有不足,仍需增强炮台武备。我的意见,是在此狮子洋内大虎山岛,与黄埔西南的龟冈,也就是本地人所言大黄滘之处,加筑炮台两座,大虎山另加重炮三十门,大黄滘亦需先备下二十门大炮。各位大人觉得,我此议有何难处,能否实行?” “阮部堂,这……下官看来,如今广东没有这个必要加筑炮台啊?”那按察使魏元煜与阮元一样,也是上一年新任广东,是以对于阮元之言颇有不解,向阮元问道:“部堂,以前几任总督在广东的时候,我听说确实修过炮台,可那个时候先是有郑一乌石二肆虐洋面,后有……有其他海盗气焰嚣张,我们在虎门不得不加筑炮台,方能震慑他们。可如今这些海盗早就已经被朝廷平定,粤东我听说确实还有些贼盗,都是逡巡内河的水上蟊贼,却没有当年那么多贼寇了。那么大人加筑这些炮台,又是要做什么呢?”魏元煜对于海盗之事也不敢尽数之言,只因为当年声势最大的海盗张保仔已经投降清廷,各人商议炮台兴筑之时,张保仔还在福建绿营担任副将,所以只好略为隐饰。 “魏臬司问得不错,那我今日也便直言于各位,如今我建议加筑炮台,所防范者,并非粤东寇盗,而是……伶仃外洋的英吉利兵船!”阮元此言一出,座中各人也不觉沉吟起来,毕竟海盗再怎么强悍,终是清朝国内治安问题,而阮元却在直接针对海外国家,若是阮元之行稍有不慎,依清朝旧例,便是所谓“妄开边衅”,到时候一旦引来中英外交冲突,进而兵连祸结,就不是在座之人可以承受的了。 是以陈若霖也对阮元问道:“阮总制,这……下官清楚总制为人,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但这样说来,总制最大的难处,不在于我们这些人,而在于京城啊。如今英吉利和我大清通商,一向尚属太平,并无兵戈之事。总制现在想要加筑炮台,增添火炮,这些事若是朝中大臣知道了,难保不会怀疑总制这是……是要妄开边衅啊?” “陈中丞,你在广东的时间比我长,凭心而论,如今我大清和英吉利之间,若说有人挑衅生事,那挑衅的是大清,还是英吉利呢?”阮元清楚这件事解释不清,在座之人只怕无人愿意同意加筑炮台,便也指着沙盘上的虎门之地,对各人讲述道:“这些年广东的旧档,我接印之后也看了不少,英吉利商船、兵船、贡使,前后在粤生事,历年不绝!”这时阮元依然依照清廷官府认定,将阿美士德一行视为贡使:“嘉庆二十一年,英吉利使团前来朝贡,未经两广部堂与粤海关许可,便直接北上天津,朝觐之时,托言使者暴病,最终未成礼而还,跋扈无礼,此其一也。近年英吉利货船,多有风闻夹带鸦 片之事,鸦 片本为天朝厉禁之物,英吉利目无法度,屡禁不止,甚至出口之时,多有以白银出口之事!此其二也。英吉利船只,无论兵船货船,在黄埔者,在外洋者,多与其他西洋各国有所争执,甚至干预法兰西、大西洋各国商船,不许此等各国贸易,无端启衅,此其三也。黄埔多有线报,英吉利商船夹带 鸦 片,请粤海关开仓,可英吉利商船从来百般推脱,从无一次让我等入舱搜检,据中国而不奉中国法度,此其四也。十三行请英吉利商船出具甘结,担保货船并无夹带鸦 片之事,英吉利商船从来拒签,此其五也。英吉利有此五事,我不过加筑炮台,以备不时之需,若英吉利船只果能奉行大清法度,则粤洋自然太平!如此说来,若说果有‘妄开边衅’之人,这个人是在大清,还是在英吉利呢?阿监督,不说别的,去年春天英吉利船只拒不开仓之事,你还记得吧?”说到最后,阮元也特意提醒了阿尔邦阿一句,希望得到粤海关方面声援。(按此处文句,多有仅因彼时外贸、风俗而新创,旁人无知、后世不晓者,其中粤东即为广东,所谓外洋与内洋对应,清代以虎门作为内外洋分界线,虎门以内则为内洋,虎门外即是外洋,所谓“甘结”则类似今日所言保证、担保。) “这……阮总制所言甚是啊。”一边的阿尔邦阿也对各人补充道:“去年我们粤海关听闻黄埔的一艘洋船有鸦 片,我们当即派了人过去要求开仓。可他们不仅不开,还对我们说……说我们的人去了,就是去索取贿赂的,所以他们不给我们开仓,这……这哪有那回事啊?” “阿总监,粤海关的人,真的从来没有私自收取洋人贿赂的行为吗?”阮元问道。 “这……我、我可是从来没看到啊。阮总制,我知道外面对咱们粤海关是有些风言风语,但是……但是我终究是没有亲自见到过不是?”阿尔邦阿的回答看起来非常稳妥。 “也罢,阿总监,之前粤海关如何,我不在广东,也无权过问。但以后若是再有洋人报关纳税之事,你一定要严查下属,绝不能在正税之外再行索贿!”阮元当然也清楚粤海关之事自己难以插手,也难以根治,但这样敲打阿尔邦阿一番,总是能有些改善,也对他耐心道:“洋人从来狡诈,有的是借口搪塞我等。所以我等除了严行法度之外,也要保证自己立身清白,咱们无懈可击,洋人的借口自然就少了一大半,到时候咱们身子立得正,就不怕洋人那些借口!” “阮总制,您说的这些,下官倒是也清楚,可是……”布政使李鸿宾似乎也有疑问,对阮元道:“眼下狮子洋上,虎门那一带炮台并不少啊?虎门之前的海口之处,有沙角炮台,虎门之前有一处镇远炮台,虎门好像还有一座横档炮台吧?这样说来,咱们炮台已经足够,又何必再去那大虎山上加筑炮台呢?” “李藩台,这几处炮台还不够啊。”阮元一边指着沙盘上几处已经标出来的炮台,一边也对各人解释道:“我等如今设计此处炮台防线,便要考虑到,一旦我们需要面对最困难的状况,我们应当如何应对。先前英吉利兵船也有不顾炮台禁令,直趋广州府城之事,但只有一艘船,伶仃外洋,同时停泊的英吉利兵船,多数时间是两到三艘,但这还不是最多的时候。嘉庆十三年,英吉利兵船进犯澳门炮台,其规模如今看来,要比寻常情况大一些,那一次英吉利共有船只十三艘,其中可战兵船六艘,三大三小,兵士七百人,可以登陆的有三百人。所以我们如今布置炮台,也应该考虑到最困难的情况。沙角炮台只有大炮十门,水域宽阔,只能抵御一时,能完成烽火示警便已不易。所以重中之重,乃是镇远、横档两处炮台,可如今看来,仅凭这两处炮台,似乎火力犹有不足。如此说来,再加筑炮台一座,增炮三十,整个虎门前后三处炮台夹击六艘洋人兵船,才有胜算。而且,若是洋人执意内犯,万一洋人里面有一二精于计算之人,原本的沙角、镇远炮台,很可能会无所施展啊。” “大人,为何洋人学了算学,便可以让咱们的炮台无法施展呢?”陈若霖不解道。 “只因为如今沙角、镇远、横档三处炮台,均有照料不及的死角!”阮元指着几处炮台,拿着一只洋船模型一点点解释道:“沙角炮台之处,海域最宽,若是精于计算之人,自然可以让船只居中北进,这样沙角炮台的火炮便难以命中。镇远、横档两处炮台之间,其实水域也不算窄,即便两边炮台一并开火,若是水道正中间行进的船只,炮弹最多只能击中行船,却已经到了射程的极限,火力根本不足以穿透来船。而黄埔之地,眼下只有北面有猎德炮台,南侧江面空无一物!那若是洋船由沙角北进,一路从水域正中突进,到了黄埔再转而向南,那么这艘船就完全可以在未接一炮,未损一人的情况下,一路直抵广州城下!到时候,广州东西南三面都无险可守,那面对洋人的威胁,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啊?”说着,阮元也一点点摆动着手中的洋船模型,果然从远离沙角炮台之处进了虎门,又一点点突破虎门,在广州东南折入南侧水域,转入十三行地界,众人见了,也不觉冷汗渐生,所有人都清楚,一旦英国兵船真的这样畅通无阻地直达广州,那自己的顶戴是一定保不住了。 “这样说来,大黄滘还真的需要修一座炮台啊。”李鸿宾看着阮元行船之法也点了点头,却又问道:“可是,若按照总制所言,那来船一样可以从大虎山水道的东侧,沿着狮子洋东岸前行啊?大虎山的水道宽度,和横档镇远炮台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啊?这样即便有洋船进入虎门,难道咱们还能把他们招呼到大虎山脚下,让他们老老实实地挨咱们炮击不成?” “不,洋人行船一旦进入虎门,便只能在大虎山脚下行船!”不想阮元对此态度却异常坚定,道:“大虎山附近水道,我前往之时尽数加以勘测,此处水流与寻常海水不同,大虎山脚下数十丈处,是那里水道最深,积沙最少的地方,但自大虎山向两岸延伸到百丈之处,海水就会越来越浅,若是到了二百丈开外,但凡吃水较深的船只,都完全不能通行!也就是说,只要我们的火炮能够保证二百到三百丈的射程,则必能击中从大虎山下经过的任何船只!至于火炮,你们也不用担心,我到澳门的时候,已经向大西洋商人预购了十门洋炮,咱们广州再出二十门重炮,有五六万两银子,这炮台也就可以建出来了。” “总制这样说来,这两处炮台,也确是必不可少啊。既然如此,那我愿意和总制一同联名,请皇上准许增修炮台之事!”陈若霖听了阮元解释,也明白了阮元的海防构思,当即赞同道。听了陈若霖同意联名上奏,魏元煜和阿尔邦阿也一同附和阮元。 “李藩台,对这炮台,你还有其他想法吗?若是有,也一并说出来看看吧。”阮元向李鸿宾补充道。 “不,不,没……没有了。”李鸿宾连声应道,似乎在他看来,无论阮元怎么解释,这两处炮台的修建都有些多余。 至少在嘉庆二十三年的人们看来,英国兵船在南海之上唯一一次严重的武力侵袭之事,便是十年前的澳门炮台事件。但即便如此,当时英国针对的乃是葡萄牙人,而非清廷,是以清王朝直接管辖的炮台,当时尚未有一处与英国发生武装冲突。 第四百五十一章 李赓芸案的内幕(上) “好了,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们就尽快联名上奏吧。”阮元一边说着奏折之事,也一边补充道:“还有一事,就是炮台守军,如今皆是轮班,兵士驻扎炮台半年便要回归陆上军营。如此安置炮台兵士,我以为不妥,尤其是大虎山这样悬于海上,远离各处提镇之地,若是兵士如今日一般半年一换,那么驻防之人多半便会留恋陆上家人田宅,不肯尽心海防之事,如此一旦海上有警,又要如何应对?所以我有个建议,所有炮台兵士一律长驻,不足三年不得更替,这炮台最关要之处在于炮位,而不在人,所需也不过一二百兵士,绿营挑一二百忠于职守,不眷恋于家室的兵勇,还是能挑得出来的吧?” 对于这个问题,几位广东大员并无异议。很快,阮元等人联名上奏的要求加筑大虎山、大黄滘炮台,要求改炮台卫兵长驻的奏折,便经快马送向了京城。 阮元在联名上奏之后,却也没有立即歇息,这日白天议事已毕,晚上回到书房,阮元又取出自己的眼镜戴上,继续捉笔研墨,开始写起另一份奏折。 “伯元,方才外面送来了一封信,好像是福建来的。我看这信来得快,要么,你也先看一些如何?”就在阮元缮写奏章之时,杨吉的声音却从阮元身后传来,看着阮元书写之状,杨吉也不解地上前问道:“伯元,下午你们不是把奏折发出去了吗?这为什么到了晚上,你又自己写起折子了?” “杨吉,白天的事是加筑炮台、兵士长驻,这些事若咱们粤省官员不能联名具奏,皇上只看我一面之词,未必会同意我的意见。但现在我要上奏之事,是有关如何应对洋人不轨之行的,其实乃是小节,就不用他们一并联名了。”阮元也向杨吉答道。 “是吗?不过伯元,你白天这两个建议,我觉得倒是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和你之前所行不一样了呢?”不想杨吉却向阮元问道:“记得你以前在浙江的时候,那会儿有海盗,你当即就建议皇上加造船炮,勤练保甲,如今说来,这铸炮……咱们还是要铸的,却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可船呢?既然洋人的船经常在广州挑衅,那为了解决事端,咱们不是也应该再建造一些新船吗?” “杨吉,这……洋人和海盗不一样啊。”阮元听着杨吉之语,也向他解释道:“咱们在浙江的时候,有可能劫掠沿海,侵害百姓生计的海盗有多少啊?最初便是三大帮派,下面船只百余,海盗人数最多的时候,只闽浙这些帮派就有一到两万人。海盗如此声势,咱们自然要加造船炮才能应对了。可英吉利人在伶仃外洋,虽说时有兵船游弋,却也只有两到三艘,平日最多只是跟岛上百姓有些冲突,却没有劫掠百姓,亦或攻我炮台之事啊?其实今日新筑炮台,我也是按照可能遇到的最严峻的情况而论,我计算过英吉利十年前侵占澳门炮台的兵船之数,能战之船六艘,能够登岸之人也只有三百人。确实,这洋人的船,我看都是大船,以前……”说着,阮元也想起了当年马戛尔尼到达天津之时,自己见到的那两个巨大影子,又道:“或许他们的大船,比蔡牵和张保仔的旗舰还要大一些吧。但即便如此,那样的船也只有两三艘啊?应对英吉利这几艘洋船,咱们把各处炮台都一一妥善安排,便即足够,以石台之炮,击木板之船,也足以让他们心生惧意了。英吉利这些年的情况我也清楚,每年贸易来船甚多,粤海关一年关税就能收整整一百万两。若是不到那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和洋人刀兵相向啊。” “伯元,咱们还是有备无患的好。以前你办事不也是务求谨慎吗,那我的话,你也听一听吧。”杨吉想着阮元修建炮台之议,似乎还是觉得不够稳妥。 “也好,我也准备先裁去一些不能用的小船,给水师换些大船,这样出海捕盗也方便啊。”阮元点头道:“但即便如此,杨吉,有一件事你却要清楚,有些话我在外不能说,但对你可以透露一二。船炮对战,其实广东如今的水师,我看占不到优势啊。” “伯元,你这又是何意啊?”杨吉问道。 “我在浙江清剿海寇八年,有些事,我还是看的清楚的。”不想说到这里,阮元言语之间也有些无奈:“海战之事,忠毅公在世时最重船炮,所言不差。可忠毅公走了这许多年,我却发现,其实更重要的,是忠毅公本身就是精通海战的宿将啊。所以大船大炮到了忠毅公手上,他指挥起来得心应手,此外王军门……邱刚勇公,还有蓉俊,也都是以海战见长之人。但如今王军门还是福建提督,蓉俊被皇上调任到天津,组建天津水师去了。现在广东水师的这位李军门守成尚可,临阵应变,我看非他所长啊。其实若只是两三艘洋船在海上和我们对峙,我们集中三十艘战船,以十围一,自然也有胜算,可那样下来,我们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啊?若是依靠炮台便可收舜舞干戚之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原来就在上一年,与阮元等人一同抗击蔡牵,屡立战功的前浙江提督邱良功已经因病去世,刚勇便是邱良功谥号。杨吉与阮元相处数十年,听阮元说到“邱刚勇公”四字,便清楚其中深意,一时不觉难过,却也不再言语。 “那……伯元,你这里和皇上说的,又是什么事啊?”杨吉继续问道。 “杨吉,我做这个两广总督,为的是让外洋商人依法度而通商,既不能一味示弱,也不能真的妄开边衅啊。”阮元看着自己的奏折,也对杨吉笑道:“而且,这炮台就算修了出来,何时何故方可对洋船开炮,这些事我是不能做主的,总是要皇上定下最后的办法。若是皇上并未明言一件事可以开炮,我却让下面开了炮,这不也是妄开边衅嘛?所以我这封奏折,也是想请皇上将纠葛之时我等可行之法一一批准,之后我们办事才能有底气啊?我这里大体准备了三个办法,一旦洋船有启衅之举,不经准许,擅入内洋,则先停其贸易,若洋人仍不退却,则断其食用买办,若洋人依然不为所动,再开炮火攻。如此我等将道理讲得清楚,其他洋商也会看出来,我理直而洋船理亏,有了这般道义,即便果然有了冲突,我们应对起来,也就会心安理得了。” 说到这里,阮元却也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杨吉,你方才进来,好像不是为了跟我谈洋人的事吧?听你说是有封信到了,你且与我看看。”杨吉见状,也将书信递给了阮元,阮元看得数行,却也是喜忧参半,竟感叹了数声。 “杨吉,你还记得十年前在河南的时候,我那个学生王伯申吗?他要到广州了。只是……他却是从福州过来的。”阮元说到这里,却丝毫没有因王引之的到来而欣喜,却是面色沉重,道:“看起来是皇上也听闻了生甫兄自尽之事,让伯申做钦差去福州办理此案,伯申能来广州,说明已经结案了。可是……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伯元,那李相公跟我们在杭州我也认识,他脾气是直了些,却也是个正人君子啊。你说他受人贿赂,我不信。或许小王相公这次来了,能够把真相告诉你呢?”杨吉也听阮元说起了李赓芸自尽之事,凭着浙江八年的交情,杨吉说什么也不相信李赓芸变成了贪官。 “是啊,等伯申来了,我向他问问这件事吧。生甫兄……”阮元看着李赓芸一案的真相或许不日即将揭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阮元所担忧的,主要是李赓芸或许真的因受贿之事晚节不保,或许,同为一方总督,阮元内心深处也不希望汪志伊出现误断。但对于王引之这个学生,阮元却是一向放心,从来满意的。这一日王引之终于到了两广部堂,也将自己所著《经传释词》、《经义述闻》两部经学作品带了过来,请阮元作序。这两部书之前王引之便有所阐发,经过十余年修订,已然堪称精当之作。王引之承父祖两代治经之业,于儒经文字之辨已有大成。 这日阮元见了王引之两部经作,也是大喜,对王引之连声称赞道:“伯申啊,老师记得这两部书你考中进士之时便已有所小成,如今二十年过来,你更是精益求精,得先贤不传之法啊。通经最难者,在于文字纷繁,不解其意,千年来经注之人,或妄言臆断,或唯知好古,如伯申一般将文字音韵之学一以贯之者,寥寥可数。而今日你这两部书,更是出于怀祖先生之上了。依我看,眼下治经最大的遗憾,便是孔孟不能再世,许郑不能复生了,若是他们看到你这两部书,自也会感慨自己原意沉寂千载,如今终于一朝复振啊。” “老师客气了,学生一家治经已有三世,学生不过继父祖之愿而已。论治经之法,学生自是比不上家父的。”王引之也向阮元谦辞道,其实高邮王氏早在王引之祖父王安国之时便已崛起,乃是三代进士家族。王安国不仅治学有成,而且官至六部尚书,也是乾隆前期名臣。只是王引之之父王念孙命运多舛,先是受和珅排挤,之后又因为治水不利被嘉庆罢官,强令致仕。但即便如此,嘉庆对王引之依然信任有加,这时王引之已经升任礼部左侍郎,正因如此,福建出现李赓芸自尽大案,嘉庆才会派他前去详查。 “伯申,兰皋在京城最近怎么样了?我先前入京,听说他为《尔雅》作疏,如今快要成了。他现在还是……还是没有补上员外郎吗?”阮元又向王引之问道,他所问名叫“兰皋”之人,全名叫做郝懿行,也是嘉庆四年的进士,但郝懿行为人恬淡,大半心力都在治学之上,官场应对之事未免做得少了些,郝懿行考中进士后不过数年,便即补任六部主事,可是十余年过去,他却依然还是主事,一直未能升迁。阮元说到郝懿行境况,却也有些担忧。果然,王引之听到郝懿行之事,也是一样的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这里备了些银子,你此番归京,也替我给兰皋送去。京官不易,兰皋他俸禄微薄,别说修书了,生计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既然我这个做老师的每年还有些廉俸,我也该帮他把书做出来才是。你也告诉他,若是他那部《尔雅义疏》作成了,只管把手稿寄到广州,我有了闲暇,便为他刻出来。”阮元当即对王引之道,两个仆从也当即回到后院,取了一包银两出来。果然,后来郝懿行在阮元的支持下,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尔雅义疏》。至今而言,郝《疏》仍是研究《尔雅》不可或缺的著作。 第四百五十二章 李赓芸案的内幕(下) “老师,我在京中和兰皋说起您的时候,他也一直感谢您呢。话说回来,学生们虽有治经有成,近年来渐有著述之人,可相比于老师督抚七省,惠及天下学人,却是相形见绌了。学生们日后无论为官治学,都一定会实心任事,绝不会辜负老师栽培的。”王引之也向阮元感激道。 “好啦,为官任事,最后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啊。只是……”看着自己在意的学生都可以安心做官,尽心于学,阮元自也放下了心,便向王引之问起李赓芸的事情来:“伯申,我先前也收到过福建的快报,里面说生甫兄在任之时,竟有私纳下属朱履中贿赂之事。你去福州,调查的也是这件事,那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生甫兄他……他果然变了吗?” “老师,李藩台他……他没有受贿啊?”王引之听着阮元之语,却也诧异,想着阮元或许不知其中内情,便对阮元解释道:“这件事也正是由于李藩台自尽,福建有许多百姓感念李藩台为人清白,不相信他会受贿,便一路入京呈控到了皇上那里。皇上听闻一省布政使竟然无故自尽,也是大为震惊,才派了学生前往福建调查此事。原来,究其根本,就是那朱履中恶意倾陷李藩台,才……才有了后面的事。” “学生到了福州才清楚,原来李藩台到任福建布政使的时候,正好漳州那边多有械斗之事,所以李藩台想着遣一勤于治事之人,去做漳州知府,正好当时有个同知朱履中找到李藩台,与李藩台说起治民止斗之法,说得头头是道。李藩台以为他可用,便与督抚一起保荐了朱履中,去做漳州知府。却不想两年下来,漳州犹有械斗之事,李藩台遣人详查方才清楚,那朱履中不过仗着牙尖嘴利,以一番巧妙的说辞瞒过了李藩台,其实真的遇到械斗之事,他半点办法都没有!李藩台无奈只好亲自率藩司之人前去止斗,好容易平了械斗,却也多用了府库一千四百两银子。李藩台眼看朱履中难堪大任,便即上疏请求将他改任教职,不再任事。至于府库动用的银子,李藩台也只是上言说自己和朱履中平摊,一个人出七百两,便也够了。” “可谁能想到,那朱履中不仅毫无实干之才,而且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就因为李藩台给他改了官职,又让他承担一半赔偿,他竟然怀恨在心,正好之前李藩台监修的一艘兵船在海上触了礁,需要赔补,李藩台那时尚对朱履中颇为信任,所以李藩台的儿子眼看家里缺少赔补的现钱,就向那朱履中借了三百两。这件事正好被那朱履中抓到把柄,结果他没过两个月,就向总督汪志伊上言,说李藩台向他索贿!后来,汪志伊和巡抚王绍兰都相信了朱履中,便即上疏将李藩台解职,不仅如此,还让福州府对他严加审问!福州那知府又想着邀功,竟反复锻炼词句,结果……最后他们逼着李藩台,竟要他认下一千二百两的索贿之数!可李藩台儿子借钱的事,先前根本就没有跟李藩台说过啊?只因他当时相信朱履中是正人君子,治郡能臣,就只说向外借了三百两,并没说起朱履中的名字。可……可就是着一念之差,最后害了李藩台啊。李藩台从来清廉,哪里受得了这所谓一千二百两的诬陷?可是汪志伊和王绍兰,他们明知李藩台清廉,却宁愿相信李藩台真的有索贿之举,还放出风声说,眼下府县滥索陋规几百上千两之人比比皆是,怎么李藩台就不能收受财货了?一时间就连福州监牢之内也是人心惶惶,李藩台更是……更是再也难以忍受这般污蔑,所以今年刚过了年的一天,李藩台就……就在牢房里悬梁自尽了。” “生甫兄,你又何苦如此啊?”听王引之讲到这里,阮元也已经潸然泪下。 “老师,百姓是相信李藩台的。”王引之见阮元伤感,也对阮元继续说道:“我到了福州之后,没过两日便有数百福州百姓前来,向我诉说李藩台清名,说其中必有冤情。我也详细问过了李藩台家人,又将那朱履中、福州知府叫来一一问过,果然他们言语前后尽是破绽,他们既不能证明李藩台索贿一千二百两,也不能证明最初那三百两不是借款,而是贿银。最后他们终于承认了这是诬陷,学生也已经将实情一一录下,现在已经送到皇上那边去了。” “伯申,生甫兄若是果然有冤情,你能为他平反昭雪,老师要谢谢你啊。”阮元也对王引之拜谢道,只是说起福建,似乎还有一事颇为难解,又向王引之问道:“可是我方才听你之言,若是这件事只有朱履中和福州那知府合谋,生甫兄绝不至于停职入狱啊?按你的意思,这件事最后竟至不可收拾,关键在于汪总制竟然听信了他们的谣言,认定生甫兄果然是索贿之人。可是……我从来听闻汪总制督抚各省之事,汪总制是个能臣啊,他……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老师,您真的认为那汪志伊是能臣吗?”不想王引之却反问阮元道。 “怎么不是呢?汪总制履历我也清楚,他最初为官之时,便是山西有了冤案,他一力为之平反昭雪,后来在江苏,多有裁抑漕帮陋规之事,就连我在浙江也学了不少办法。那年扬州大水,他编定《荒政辑要》,以备扬州救荒。在湖广,他兴修水利,开垦荒田,着实做了不少惠及百姓之事。怎么这闽浙总督一任,他竟然……”阮元所言也是他多年听闻实情,是以对王引之并无任何隐讳。 “老师,或许您听闻之事也没错,毕竟老师也在湖广做过总督,这些事学生应该相信老师的。”不想王引之认可了阮元之语后,竟继续对他说道:“但这汪志伊人品如何,学生自忖看得也不差啊。几年前他来京城述职,正好我们几个经术好友在万柳堂讲论学问,汪志伊那日正好路过万柳堂,便过来和我们相谈。最初我们看他身为总督,言语行止都颇有风度,便也邀了他过来,可不想我们才聊了小半个时辰,便即发现,他所有经术之语,都不过是临时随口应对之语,全无学问根底可言!也正是他这样的人,其实见到真正清廉正直,又不刻意矫饰之人,往往便心生嫉妒,他倒是也老实,对我交待了这件事。原来李藩台上任之时,他眼看李藩台车马仆从多了些,便劝李藩台为官节俭,可李藩台却回了他一句:‘下官身为布政使,用这些车马仆从,完全是下官用度支持得起的,下官不需去学那公孙弘,作布衣脱粟之态,其行在下官看来,不过是虚伪之举罢了。’就这一句,竟让他怀恨在心,所以后来朱履中诬陷李藩台,汪志伊竟然不仅不为李藩台开解,反而坚定不移的认为李藩台确有索贿之事!正是他一再追索,福州府那边才会变本加厉,李藩台才会……老师,这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原来是这样啊……”阮元听着王引之所言汪志伊行事,却也多了些慨叹,汪志伊原本也是督抚中声名不亚于自己之人,如今有此一案,多半以后也会身败名裂,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了。可自己呢?自己一生为官三十年,虽说问心无愧,可在外人看来,自己人品心性又是什么样子呢? 这日王引之又在督院盘桓了半日,方才离去。阮元也为郝懿行写了信托王引之带回京城,鼓励郝懿行继续治学。不过两月,福建一案的裁决结果也送到了广州,朱履中流放齐齐哈尔,汪志伊和王绍兰都被革职,尤其是汪志伊,嘉庆严令对他永不启用。到了次年,汪志伊也在困顿中去世,嘉庆朝一位多有治绩的督抚能臣,终因心术不正、气量偏狭而身败名裂,下场凄惨,实在令人唏嘘。 然而,由于李赓芸受到诬陷,没有自辩而是选择了自尽,嘉庆认为李赓芸仅因受辱而自尽,不仅不能自证清白,也掩盖了案件实情,不足以为后世效仿。最后只是向天下宣示李赓芸立身清白,却并无祭葬赐恤这般恩赏。 王引之北上之时,阮元有关海防的奏折也经过快马兼程,送向京城。不过相比于海防之事,这一日嘉庆明显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日是一个难得的御门听政之日,群臣在圆明园勤政殿朝会已毕(御门听政,在京城内则为乾清门,在圆明园则为勤政殿。),嘉庆却忽然对群臣问道:“今日庶务之外,朕还有一事向听听你等意见。嘉庆十年朕曾经东巡盛京,以观先祖遗俗,如今也有十三年未能再次前去了。正好,来年朕也要六十了,如今天下亦属太平,正当东巡盛京,告慰祖宗才是。朕议定夏秋之际再次东巡,你等可有意见?” 嘉庆原本以为,自己一生不过两度东巡,如此巡幸之事,群臣自然不会反对。却不料自己话音方落,不多时便有一位大臣站了出来,在嘉庆面前拜倒,对嘉庆道:“皇上,臣以为如今直隶之处,水旱之祸不能尽除,直隶藩库亦有亏空未补,如今皇上东巡,必有耗费,实无益于百姓生计,还请皇上三思,暂缓东巡之议!”仔细端详之时,这人竟是大学士松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嘉庆的暮年 “松筠,你所言直隶亏空水旱之事,朕又如何不知呢?”嘉庆心中虽有不快,想着毕竟是自己鼓励大臣上言,还是耐心对松筠说道:“朕去年的时候,就想着再度东巡之事,那时直隶也有水灾,所以朕才想着暂缓一年。今年直隶尚属安稳,有些府县尚有灾荒……这样吧,朕过几日就下旨,直隶有灾府县,今年一律蠲免赋税,此次东巡车驾经过州县,正赋一律蠲免三成,如此一来,民力亦可宽抒了。” “皇上,直隶差徭从来重于其他直省,即便皇上蠲免赋税,臣以为依然不能解百姓之困。还请皇上三思,暂停今年东巡之事!”不想嘉庆这一番解释,竟丝毫未能打动松筠,松筠依然有自己的理由。 “松筠啊,百姓能得到赋税蠲免,就算差徭不能尽除,总也和寻常年景相去不多了。至于东巡之事,这些年朕迁了不少宗室回盛京,如今想来,朕也有些对不起他们,朕总要去看一看他们如今境况吧?”嘉庆继续辩解道。 “皇上,臣还是以为,蠲免赋税,不能尽解民困,如今国库虽渐次充足,可积蓄尚不及高宗之时,一旦突然发生天灾战事,只怕国库仍会捉襟见肘。是以臣愿皇上宽抒民力,多为积蓄,以备不时之患啊?”松筠依然不愿松口道。 “够了!松筠,你今日是来劝谏于朕,还是来要挟于朕?!”嘉庆听着松筠反复劝阻自己不要东巡,一时心中也是怒气渐生,当即对松筠斥道:“朕即位以来,并无南巡之事,除了每年的木兰秋狝,祭陵出巡,只西巡五台,东巡盛京一次,巡幸一事的开支,朕本来就已经裁削了八成不止。难道朕今日不听你之言,只此东巡一次,府库就要入不敷出了不成?若是仅因差徭,朕便不能出巡,那朕又怎么清楚,你等背着朕在京城之外都做了什么?!松筠,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朝臣之中,多有你矫饰好名,迎合于上,苛责于下之语,朕今日听你进言,是为了综览其中利弊,不是在这里受你要挟的!盛京宗室房舍宅第,当年是你置办,朕前去看一看怎么了?难道你当时修筑房宅,还有偷工减料,凌虐宗室之举吗?!” “皇上,臣……奴才绝无犯上之意,请皇上明鉴!”松筠听着嘉庆质问之言,不禁冷汗渐生,三分惊惧之后,倒是七分的黯淡。其实早在六年之前,他与阮元在淮安相会之际,他便清楚安置宗室、清理田宅之事,无论自己怎么做,这些从京城被外迁回盛京的宗室子弟都不会对自己再有多少好感。甚至有关自己私德的风传,他也早有准备,不想这一日,嘉庆终于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将宗室对自己的不满公之于众。无奈之下,自己也只能自降身份,以求嘉庆谅解。 “松筠,朕从来以为,一人之力有限,众人之力无穷,所以朕让你做了这个大学士,是为了让你辅弼于朕,你久历中外,本可有所赞画。可如今你想要做什么?朕已经听了你所言直隶之事,对赋税多加蠲免,你还在这里固执不去,你这不是想要挟朕,还是什么意思?!你这大学士以后也不用再做了,察哈尔都统目前出缺,你就去那边补任都统去吧!”嘉庆盛怒之下,竟当即褫夺了松筠大学士之职,将他外放察哈尔。一时间群臣也是惊惧不言,生怕自己言语偶一有失,便被嘉庆一同问罪。 “皇上,请皇上开恩,奴才求皇上开恩啊!”然而就在这时,一位二品官员却从朝臣中走了出来,向嘉庆叩首道:“皇上,阿玛如今年事已高,身体衰弱,实是不便前往口外任职,还请皇上看在阿玛一生辛劳的份上,饶过阿玛今日偏执之举吧!”这人却是松筠之子,吏部左侍郎熙昌,也是这几年最为嘉庆重用的八旗要员之一。 “熙昌,你是什么意思?你要和你阿玛一起,伙同要挟于朕不成?!”不想嘉庆看到熙昌这时出来求情,却是更加恼怒,当即对熙昌斥道:“今日之事,你等群臣看得清楚,朕决事公正无偏,是松筠一味固执己见,籍以舆论自重!朕贬松筠,是合乎法度之举,你执意为父求情,你是想父子结党,私邀清誉不成?这个吏部侍郎你也不用做了,广西巡抚如今也有出缺,你就去广西做巡抚吧!”熙昌听着嘉庆训斥,也是神色黯淡,一时不语。其实熙昌这些年多次出京作为钦差参与控案,又已经在吏部任职多年,看来进入军机处也大有希望,却在这时被外放巡抚,虽是平级调动,实则形同贬谪。 殿前其他大臣看着松筠熙昌父子一并遭贬,更是心中战栗,再无一人上前进言。各人心中,也渐渐想到了一个逐渐清晰的事实: 五十九岁的嘉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刚亲政的嘉庆了。 由于东巡一事再无异议,六月之初,嘉庆一行便即出发东进,向着盛京方向开拔。这一日到了遵化马兰峪,嘉庆也准备祭拜过东陵之后再行启程,同时抵达嘉庆行宫的,还有阮元关于海防的那份奏报。 “这份奏疏,你等也都看过了吧?”嘉庆见几名军机大臣已经将阮元奏疏看毕,便对各人说道:“其实阮元这奏疏之内,要点便是惩办洋人不法三策,第一是停止贸易,第二是断其食用买办,这两件事朕看来都是小节,就准了吧。唯独这第三条,开炮火攻……你等也应该清楚,若是真的对洋船开炮,那也意味着大清和英吉利,或许难免要有一战啊。” “皇上,臣以为,阮元此疏乃是构衅之言,其中缘由,无非是阮元想要挟洋人之势,在皇上面前邀宠罢了!还请皇上明断,驳回阮元此折!”托津看完这份奏疏,也当即对嘉庆反驳道:“如今英吉利人在广州贸易,虽也有骄横无礼,不遵法度之举,但并无入犯炮台、掳掠商民之迹,如此洋人,只需严加管束即可,何必言及开炮火攻之事?!皇上,近年来皇上用人最重督抚,直省大吏,往往再三斟酌,方才议定,可这些督抚在做什么?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督抚都在挟宠自重,今日要皇上同意这件事,明日又让皇上同意那件事,皇上同意了,就是他们实心为民,皇上不同意,就是朝廷固执己见。久而久之,这些督抚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尤其沿边这些督抚,臣实在担心他们有妄开边衅之虞!还请皇上明察,不准阮元妄言炮击之事!” “皇上,臣也以为,如今海上并无寇盗,英吉利虽有一二兵船往来外洋,却从未听闻他们有逾矩干犯之行,而且若是我大清果然与英吉利开战,那便绝非广东一省之事,必要朝廷调兵遣将方能御敌。这样的后果,也不是阮元一个总督可以承受的,所以臣也以为,如今不应批准阮元开炮之议。”卢荫溥也在一旁支持托津道。 “皇上,老臣倒是认为,阮元不是无端启衅之人。”一旁的协办大学士,戴衢亨之叔戴均元向嘉庆言道:“臣曾经听闻,阮元在浙江担任巡抚之时,曾经剿灭不少海寇,如今或是阮元把英吉利当作了当年海寇,也说不定啊?只是他这到任广州不过半年,便即上言开炮火攻,也确实……皇上不如告诉阮元,洋人尚有规矩,无需过度担忧,却也千万不要有启衅之念,如此方才稳妥啊。” “戴中堂,阮元从来办事不知轻重,他奏折中这段狂妄之言,你是没看清楚吗?‘盖粤东距京较远,驿递往还,至速亦须两旬以外,若候批回再办,未免缓不济急。臣愚昧之见,设如届时骤然有事,即当相机与巡抚、监督诸臣商酌,一边办理,一边奏闻’,皇上对他们这些督抚委以重任,是因为皇上担心自己圣明之策,下吏或有不能实行之处,若是督抚才干足备,尽心国事,自可朝令夕行,不至于阳奉阴违。可是阮元呢?现在他的意思,是要在广州先斩后奏!何为相机商酌?他以为可以对洋人开炮,便要对洋人开炮,根本不需要皇上的上谕!如此言语,再进一步便是妄开边衅,若是皇上还不能严斥阮元,断了他如此妄想,难道以后各省督抚就都可以自决要事,一句相机商酌,便把皇上圣断弃而不顾了吗?!”托津却对戴均元之言不以为然。 “好了,你等都没有错。”嘉庆听着各人言语,也定下了自己的意见,道:“朕觉得戴均元之议可行,洋人不遵天朝礼仪法度,自然要加以防范,可如今广州并无足以断绝贸易之事,更谈不上断绝食用,既然如此,何必如此多虑,竟而言及炮击之举呢?这份折子朕给阮元亲自答复,前两条朕就准了,至于开炮火攻之言,就不用再存着这样的念头了。总之对付洋人,不要孟浪,也不要示弱于人,剩下的,就让阮元看着办吧。” 不久之后,阮元的奏折便被嘉庆发还回了广州。 第四百五十四章 米利坚与英吉利 广州太平门外,因百年承平之故,早已被开辟为商民居所,十三行、西洋各国商人商馆俱在此处,每逢西洋商船抵粤之际,十三行附近的商人小贩也都能捞到不少油水,从大行商那里买回许多西洋物事,之后再把价格提高两到三成,就在灯笼巷、十八甫一带就近贩售。粤中百姓也多有爱好洋货之人,是以这一时节,十三行附近的百姓也是络绎不绝,豪富之人甚至不惜一掷千金,来买些西洋奇货以作炫耀之用。 这日十三行之南的西洋商馆却也热闹,米利坚国商馆之前,一面旧旗缓缓从旗杆上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红白底的新旗,只不过与旧旗不同的是,新旗左上角的白色星星共有二十个,却是比旧旗多了五个。商馆之中,顾盛看着这面新旗渐渐升起,却也颇为得意,对一旁之人笑道:“怎么样,伍先生,我们这面旗您看还不错吧?” 不用说,这一日伍秉鉴又一次来到了美 国商馆做客。 “是啊,你们国家的这个……旗子,确实很漂亮,其他西洋之国,有的便不过一片白布,上面画个蓝底子做点缀,有的不过画了一只鹰,听说这一只鹰和两只鹰还有些区别,还有的就是个十字架,太简单了。你这旗子绣了这么多星星,倒是少见,只不过我却不明白,你们原本的星星是十五个,这究竟是为什么,竟又变成二十个了呢?” “我们国家多了五个州嘛。”顾盛笑道:“按我们国家的规矩,是多一个州,国旗上就加一个星星,其实六年之前,我们就已经有十八个州了,国会那些人却说什么也不改,去年密西西比州加入了我们合众国,终于有二十个州了,这一次他们终于同意修改国旗了。不过我看啊,过一段时间他们还要改,听国内的人说,今年可能还要多一个新州。”此后嘉庆二十三年冬天,伊利诺伊州成为美 国第二十一个州,二十星国旗果然也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 然而,由于这时尚无准确词语可以形容美 国各“州”的概念,顾盛所说又是英语,是以伍秉鉴心中所想,却也和蒋攸铦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将英语中的“州”理解成“部落”。听着顾盛说起美 国国内之事,伍秉鉴自然也来了兴趣,便即向顾盛问道:“那么,帕金斯先生,贵国这每个部落大概有多大呢?是一个县,还是一个府那么大?”这里他说的也是英文,是以顾盛不觉有异。 “嗯,密西西比州的话,大概三个密西西比州,等于你们两个广东省。”顾盛回答道。 “是吗?这样说来,你们一个部落也不小了嘛?”伍秉鉴笑道:“这样说来,你们国家大概有……十四个中国直省那么大,这可是大国啊。我听说欧罗巴那边,一个国家大概也就是一两个省的面积,你们这国家虽然新了些,地方可绝对不少了啊。” “那是自然,要不是我们的祖先在欧洲被那些旧贵族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为什么要去北美呢?”顾盛听伍秉鉴称赞美 国乃是大国,自然对他更加满意,便也多说了几句。 “是吗,难怪我听你们说起话来,却和英吉利人差不多呢。帕金斯先生,你们以前也是英吉利人,却到了亚墨利加洲生活,建立了一个新国家出来,对吗?你们平日和英吉利关系怎样?”伍秉鉴想着阮元托他询问美 国底细之事,却也不敢怠慢,便即因势利导,逐渐问起美 国内部的情况来。 “伍先生,我们是美利坚合众国的人,不是什么英国人。我们的祖先确实有不少从那边来,可是我们在北美已经生活了二百年,所以我们已经是北美的美利坚人了。至于英国……哼,我们跟我们关系不好,六年前还打了一仗,我们虽然独立了,可我们国家北边就是他们的加拿大,四年前他们烧毁了我们国都,这个仇我们能忘了吗?不过我们也不怕他们,他们海上船多,炮也多,可我们在陆上作战,最后还是把他们赶了回去。”顾盛答道,美 国独立前后,为了争取北美大陆民众支持,以托马斯潘恩为代表的许多美 国建国领袖提出了全新的民族观念,认为北美白人定居北美大陆已久,早已形成了全新的美利坚民族,而不再是英国国王的臣民。而就在拿破仑战争尾声阶段,美 国又同英国爆发了第二次英美战争,是以顾盛来华、阮元督广这一时段,恰恰是英美关系最糟糕的时段。 “哦,这样说来,这英吉利在你们亚墨利加洲,也是一样的嚣张跋扈啊?”伍秉鉴继续向顾盛问道。 “英国现在确实很强,尤其是三年前,法国的拿破仑都败在他们手下。他们海军更是厉害,有二三十艘战列舰,我们连十艘都不到。但我们也有一样东西,是他们害怕的,我们新加入的这些州都是大平原,每年产的粮食可以源源不断的往欧洲出口,英国人一边跟我们打仗,一边还要吃我们的玉米跟小麦呢。只是一旦我们不给英国出口粮食了,我们自己也会损失不少,所以打仗的时候,国内并没有人愿意这么做。”顾盛虽然承认海军之上美 国不如英国,却也不太服气,把粮食出口优势拿了出来,想着压过英国一头。只是说到这里,顾盛却也有些好奇,对伍秉鉴笑道:“伍先生,今日真是奇怪,你以前也没问过我这些,今日居然和你讲了这么多美 国的事情。” “哈哈,帕金斯先生,您是我的好朋友,我看着您的国家越来越大,也为您高兴,所以咱们才多聊了几句嘛。”伍秉鉴忙陪笑道,只是就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匆匆,一个伍家仆人走了过来,伍秉鉴忙站起身走了过去,仆人走近伍秉鉴,也在他耳畔轻声耳语了几句。 “伍先生,您这就不够朋友了,您这是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不成?”顾盛看着伍秉鉴举止,却也有些不解。 “没什么,就是一些这里阮总督的事情。”伍秉鉴答道。 “阮总督?怎么,之前我听说你备了礼物,已经送过去了。难不成这中国的总督,还有人不愿意收礼不成?”顾盛顺口问道。 “也不是不收礼,只是……”说着,伍秉鉴也将自己初见阮元之时的交谈之事讲了一些给顾盛听。顾盛听了,却也是面色凝重,只因两人都清楚一个道理:对于二人而言,一个愿意收礼的总督,可要比一个不愿收礼的总督方便太多。总督收礼,意味着伍秉鉴手中有了总督把柄,日后想做什么,总督都会考虑伍秉鉴的情面。可总督若是不收礼,也就意味着总督乃是捉摸不透之人,以后办事,伍秉鉴只会越来越被动。 阮元收了巨砚,却也给了伍秉鉴价款,前后折抵,或许反倒是伍秉鉴欠了阮元一个人情。 “那……今日你是有新的办法了?”顾盛又向伍秉鉴问道。 “办法嘛……或许今日也是个机会啊。”伍秉鉴回想着仆人耳语之言,似乎又有了新的主意。 十三行附近的集市之上,平日商客便是络绎不绝,富丽堂皇的商人坐轿,这其中商贩却也多不陌生。毕竟十三行的行商在这些散商小贩看来,乃是高不可攀的上等人物,奢靡豪富自不稀奇,甚至有些时候,散商们看着集市街头的青布轿子,都只会视作寻常人家出门,不愿多看一眼。正因如此,十三行附近这些商铺,这一日竟也未能发觉,白米街处竟多了一顶陌生的青色小轿。 散商们自然也不会发觉,这小轿原是从城中太平门内两广部堂而来,而其中坐着的两个女子,却是孔璐华和谢雪。这时,孔谢二女在轿中看着白米街上各种西洋贩卖而来的奇珍异宝,也不觉啧啧称奇,连声品评起来。 “夫人,你看那边的小瓶子。”谢雪在轿内指着外面一个香水铺子货架上的香水瓶子,对孔璐华赞叹道:“那个就是西洋的香水吗?你看,就算咱们在轿子里面,这样闻起来也好香呢。还有那个瓶子,你看,雕刻得真精致。” “是啊,听说京城宫里的香水,还是一百年前从西洋学的香水制艺呢。”孔璐华看着外面的香水店铺,自也喜爱,只是想着二人身份,却也对谢雪笑道:“不过月庄呀,若是咱们在杭州那个时候,或许这香水咱们还能用一些。你看如今福儿都结婚了,家里要说用香水的,也只有云姜能用了,咱们啊,都已经是老人啦!”许延锦在许家之时,因雅好文学,便仿家中男子取了“云姜”的字,这时阮家之中,孔璐华等长辈便往往以字称之。 “夫人,你才四十二,我才三十七,咱们这就算老了啊……” “那你说呢?嘻嘻,月庄,福儿是你亲生孩子,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这个嫡母多啊?你看他和云姜平日的样子,他们两个都可喜欢对方了,这样我看再过一年半载,你就要当亲奶奶了呢!”孔璐华也对谢雪打趣道。 “可是夫人……你看那边的呢羽铺子,里面的衣服也很好看呢。” “唉,月庄,这些呢羽我听说啊,都是羊毛纺制而成,若是京城那边冬天,或许用的还能多一些,这广州的夏天多热啊?洋人也真是的,在广州卖呢羽,那不是赔本生意吗?”这里二人所言呢羽,便是毛制衣衫,这时英国纺织业快速发展已有数十年,英制毛纺织品已经畅销全球,甚至早年嘉庆钦赐阮元乾隆遗物,便包括一件西洋呢羽。也正是纺织品市场广阔,反过来刺激了英国国内纺织技术革新,今日所言工业革 命,最初发生的行业之一就是毛纺织业。然而即便如此,由于英国这时只能在广州和中国通商,广州又是四季高温,毛衣在广州并没有多少销路,即便有少量商人将毛纺织品转卖江北,由于国内棉布已然盛行,这些毛衣也没有多少竞争力可言。正因如此,即便是久居广州,多与西洋商人有所来往的伍秉鉴等人,也很难理解“工业 革 命”在这个时代的意义。 第四百五十五章 阮家的新成员 只是孔璐华看着一旁的谢雪,却也清楚她本为观看西洋奇货而来,可走了一趟却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购入之物,未免有些扫兴,便也向谢雪安慰道:“月庄,要不然这样吧,等下次云姜出来的时候,我们告诉她这里的香水很好,让她多买些吧,云姜最孝顺了,一定也会分你一些的。至于这些呢羽,要不我也跟夫子说一声,给京城那边送一点过去,你看怎么样?” “嗯……也只能这样了……” “喵!喵!”忽然之间,二人的轿子旁边竟传来了阵阵小猫叫声,猫声细嫩,似乎只是一群不足一岁的幼猫。孔璐华和谢雪听着突如其来的猫声,自也诧异,循声看去,只见呢羽商铺之前,一座商铺门口摆着五六个猫笼,每个笼子里似乎都有一到两只小猫。孔璐华也示意轿夫向前行轿,到了猫笼面前。二女仔细看时,原来这里的猫笼之内,只有两只猫身形较大,其他七八只都是看起来尚不足岁,或者刚刚足岁的小猫。而且这一排大小十只猫看得起来,却与海内可见之猫大异,无论大猫小猫,身上都遍布黑白条纹,黑者如墨,白者胜雪,最是莹润可爱。 “喵!”就在阮家轿子刚刚落轿之时,一只小猫似乎也听到了笼外动静,将头转了过来,正好谢雪为了仔细看一看小猫模样,也打开了轿帘。只见这小猫猫头浑圆如球,两个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甚是乖巧,猫嘴玲珑可爱,小小的身子一晃一晃,自是惹人爱怜。谢雪自幼喜欢小猫,这时见了这只小猫形状,心中更是难以舍却,便对孔璐华道:“夫人,你看这猫多可爱呀,要不……夫人,别的洋货我都不要了,我只是想问问这猫如何作价,若是能买下来,你也跟夫子说一声,咱们以后把它养大好不好?” “哈哈,月庄,福儿长大了,和延锦一起住去了,你开始寂寞了,是吗?”孔璐华一边对谢雪开着玩笑,一边倒是也没有反对谢雪,看着那只小猫圆圆的脑袋,自己心中也颇为喜爱,便对商铺摊主问道:“店家,你这里的猫,也都是西洋商人带来的猫吗?” “夫人,这您可问对了。”店主听着孔璐华出言相问,自是得意,也对孔璐华道:“这些猫啊,都是今年米利坚国商人带来的洋猫,听说这抓起老鼠来,可比咱们的猫厉害多啦!那些商人怕船上有老鼠,出海的时候特意带了两只米利坚猫,结果这一路上,它们不仅抓了不少老鼠,还生了八只小猫呢!所以洋人这一高兴,就把十只猫一起卖给怡和行了,要不然就这洋货街,哪还有猫啊?夫人,您看看,这些猫毛色都不错吧?这小短毛,摸着可舒服啦!” “那好,那只猫你这里要怎么卖?”孔璐华指着谢雪看中的那只小猫,向店主问道。 “夫人,我这店是个小店,不能讲价的,五十两,您能拿出来,这猫您现在就可以拿走,您看还算便宜吧?”店主当即答道。 “五十两……你、你这不是漫天要价吗?有五十两银子,在杭州都可以买二三十只猫回家了!”谢雪听着店主竟把一只小猫卖价抬到五十两这般高价,一时自也有些着急,生怕自己买不下这只小猫,便向店主问道。 “哟,这还有位小夫人呢?小夫人,听您口音,是最近才来广州的北方人吧?”店主却是有恃无恐,对孔璐华和谢雪笑道:“看你们的样子,也知道你们出不起五十两银子,但我不着急呀?你们要是不知道,那我也告诉你们,这广州城有钱人多的是,有钱的夫人小姐我没见过一百,也见过七八十个,就这十只猫,我敢保证,今天落日之前,我就能一只不剩地全卖出去!小夫人,您要是喜欢这只猫,那就一口价,五十两您拿出来,我当即给猫,绝不迟疑!怎么样,小夫人,五十两在咱这广州府,那还算个钱吗?” 孔璐华和谢雪自然清楚,自己平日出门,最多也只会随身携带十几两碎银,店主若是真的要自己拿五十两现银出来,这钱是怎么也凑不出的。更何况即便是阮元在家日用,一个月也不过四五十两现银,这笔钱看起来自己是拿不出来的了。 “月庄,这是洋货集市,还是黑市啊?”孔璐华也不禁对谢雪抱怨道:“他若是执意要五十两,那我也没办法了,要不,咱们以后再见到中意的猫了,姐姐一定帮你买下来。你说这也是的,哪里有一只不足岁的小猫,就要这么多银子的啊?” “夫人,我……”看起来,谢雪还是有些不舍。 “好啦,月庄,这也都快中午了,咱们就先回家吧。昨天夫子还跟我说呢,说以前想送我的礼物今日到了。要不,夫子有什么礼物,这次姐姐分你一半,你看怎么样?”孔璐华眼看谢雪神色凄然,也只好对她安慰道。眼看五十两的天价自己确实无法当场支付,孔璐华也只得让家人起轿,暂归两广部堂去了。 然而,看着阮元这日送给她的“礼物”,孔璐华一时却也是哭笑不得。 “夫子,你所谓的给夫人的礼物,就是……就是这些荔枝呀?”看着自己面前的两大筐荔枝,孔璐华也对阮元问道,不过仔细看来,这两筐荔枝大半颗粒饱满,阮元还特意剥开了几个大荔枝放在自己面前,荔枝白嫩圆润,却比自己以前在京城杭州吃到的荔枝都要新鲜得多。看起来阮元为了去寻这些荔枝,还真的下了一番功夫。 “是啊,夫人,这些荔枝若不是在岭南,可还见不到呢。”阮元也对孔璐华解释道:“我听外面的人说啊,这荔枝越大,也就越新鲜,但同时却也脆弱易腐,所以这些个最大的荔枝,岭南人是无论如何,也带不出两广的。若不是咱们真的到了广州做官,在京城,哪怕是武昌,都很难看到这样的荔枝呢。就算当年唐明皇为了使杨贵妃一笑,不惜千里快马传送荔枝,这样的大荔枝也绝计动用不得。这样看来,咱们不需耗费那许多人力财力,便可以吃到最新鲜的荔枝,不是幸事吗?哈哈,回想起来,第一次认识夫人的时候,夫人那首诗就是写杨贵妃的啊?” “哈哈,看来我还得谢谢夫子呢。” “夫人客气了,不过话说回来,夫人从来端庄优雅,平日在家中也尽是诗情画意,在我看来,夫人可是比杨贵妃更为光彩夺目之人呢。”阮元也对孔璐华陪笑道:“只是说起这杨贵妃,我倒是另外想起了一个人,或许,看到岭南的荔枝,这个人会比杨贵妃更加感动,只是历代文人也往往记不起这个人罢了。” “夫子说的是谁啊?”孔璐华也不解问道。 “高力士啊?夫人,高力士祖籍在岭南潘州,如今那里改了高州,正是荔枝繁茂之处啊。高力士离乡入宫,到了杨贵妃那个时候,也有四十多年了,若是他真的可以看到故乡的荔枝,却不知又有何感慨呢?历代文人唯知杨妃好荔枝,却忘了高力士本就是这荔枝生长之地的故人,竟从来对他不屑一顾,才真是可惜啊。”阮元不觉叹道。 “是吗,夫子还记得高力士呢。那夫子,你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一下月庄妹妹呀?你看,就是因为你平日动辄清廉节俭,月庄妹妹今日出门,看到一只小猫那么可爱,都没有钱去买呢。”孔璐华看着阮元对高力士故事都能了如指掌,却始终严格约束家人,也不禁有些为谢雪“打抱不平”,当即将谢雪遇到米利坚猫的事情告诉了阮元。 “是吗,这样说来,倒是我平日对你们照顾不周了啊?”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又看向谢雪时,只觉谢雪亦是强颜欢笑,看来日常家中送礼,只是为大家寻些荔枝,虽说是力持清雅之风,却也有些过于严苛了。想到这里,便当即对孔璐华和谢雪说道:“不过夫人、月庄,你们也不要担心,不就是那一只猫吗?咱们……咱们有什么买不下来的,五十两现银我今日出了,咱们下午就再去一趟白米街。我看那店主说那些话,都是吓唬你们的,五十两银子一只的洋猫,哪里会有几个人出这般高价去买啊?” “可是夫子,月庄喜欢的那只猫和其他猫不一样啊?” “是吗,这个……” “伯元,外面有人到了,说是……说是什么怡和行的伍总商来了,有件礼物想送给你,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他。”不想就在这时,杨吉竟从外面走了进来,对阮元说道。阮元听闻伍秉鉴这日意外来访,心中却也有些诧异。 “伍总商吗……也好,我去见见他吧。”阮元听着伍秉鉴送礼之语,虽说有些不快,却也想着一看究竟,便随着杨吉到了督院大堂。 来到堂前,只见伍秉鉴早已在堂上恭候,随行仆从也提着一个箱子一般的物事,看起来这一次他想送的礼物倒是比端州巨砚小了不少。不过即便如此,阮元却也对伍秉鉴谦辞道:“见过伍总商了,伍总商,实不相瞒,今年春天,我两广部堂便下了禁绝送礼之令,伍总商从来对两广之事多有捐输报效,想来我这里是不该如此绝情的。可我这禁令已经下了,总也不能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吧?” “哈哈,阮总制,您却为何不先看一看,小人这礼物究竟是什么呢?或许总制看了之后,也就不会这样想了。”伍秉鉴却似不愿就此离去,而是招呼两个仆人,将箱子上的青布掀了开来。阮元看着伍秉鉴这所言“礼物”,却也微微变色,原来这箱子乃是一个猫笼,笼子里面所装,乃是一只不足岁的小猫,小猫毛色黑白相间,漆黑的双目中尽是对两广部堂的陌生之情,看着面前慈祥而不失风度的阮元,小猫也显得无比可爱,只求阮元能够收留自己。 “伍总商,您这意思是……”阮元一时尚有诸多不解之处。 “哈哈,今日在白米街,小人听闻一顶部堂家中的轿子出行,看上了这只猫,可不知为何,部堂的家人竟没有直接将猫买下。小人一时好奇,便遣了仆从前去问过那铺子,原来是那铺子中人漫天要价,这一只猫竟被他开到五十两银子。哈哈,小人从来承保米利坚商船,对这米利坚进口商货还是有了解的。这些猫本是他们在船上捕鼠之用,却无意间多生了几只小猫,米利坚商人眼看小猫无用,便将小猫充作商货,在小人这里上报了,当时一只小猫他们不过折价二两。只因这广州多有豪富之人,喜欢在西洋商货上一掷千金,这些下面商铺便也趁机哄抬物价,竟是得罪了部堂的家人了。所以小人这也过来,给部堂的家人赔个不是,听闻部堂家人最看中的就是这只小猫,小人便从那商铺中将小猫以原价买了回来,特来献给部堂。阮部堂,这小猫不过是个玩物,却不值钱的,小人前来,也不过是为了部堂家人略解困境,却并非寻常馈赠之事啊。”伍秉鉴面色如常,客气地对阮元说道。只是阮元听着伍秉鉴之语,心中也暗自惊异,自己家人出行、十三行附近的散商情况,看来这位总商心中了如指掌,若是他执意向自己进献礼品,却也不好应对。 “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伍总商了。方才我还与家人说起,说即便那边出价五十两,这猫我也决定买下了,伍总商这亲自前来,倒是为我一家省去了不少心力啊。”阮元也对伍秉鉴笑道,看起来,阮元这次是准备接下这只小猫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第二封海防上奏 “阮部堂客气了,小人经营商行,从来讲究诚信,绝不会漫天要价,也见不得那些散商这般欺凌广州士民的,这只小猫就请部堂收下吧。”伍秉鉴也对阮元笑道。 “是啊,伍总商,你说我一个两广总督,你也是十三行总商,咱们两个为了一只小猫讨价还价,这让外人听到了,还不得笑话你我小气啊?”却不想阮元方才同意收下小猫,便即换了话题,又向伍秉鉴问道:“不过嘛……哈哈,倒是我驭下过于严苛了,这有一件要事,正好和总商有关系,你说我平日这也是有些刻板了,其他人的礼我可以不收,可连累得总商将近半年都不敢进我两广部堂的大门,就是我的不对了。伍总商,南海、顺德两县交界之处,我听说有一块上千顷的良田,那里的人把那片地叫做……桑园围,伍总商,那边的田产,田主大半都是伍姓卢姓,这样说来,他们是总商远亲对吧?” “这……桑园围那一带的田地,确实大多都是小人同宗家产,至于部堂所言卢家,也就是十三行里面的广利行,家产也在顺德、香山一带。当然了,那边也有不少民田,是百姓自己耕种的。”伍秉鉴忽然听阮元问起南海顺德田产,心中也暗自惊奇,想来阮元为了了解自己家业,也用了不少办法。但即便如此,阮元之问并无不妥之处,也便如实相答。 “是吗,那这件事还请伍总商多多襄助,与我一同计议一番了。”阮元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问起广州各府县民生情况,水旱灾异之事,南海和顺德的知县都说,那桑园围之地正在西江、北江环绕之中,每至夏季多有暴雨成灾之事。乾隆初年,那里修过一些石堤,可旧时石堤高度不够,已经不敷今用。所以我最近也有个想法,就是将桑园围百里之地统一筹划,再筑新堤,其中关要之处,堤坝尽数重新修建。这样一来,前后也需要不少开支,朝廷自然需要承担其中六到七成,但剩下的那部分……我和广利行也不算熟,还请伍总商帮忙问过,这件事若是能得十三行相助,那自然会事半功倍了。” 阮元说来客气,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却也暗自心惊,看来阮元不仅对自己情况多有了解,而且在这个时候提出桑园围石堤修建的建议,上关乎自家田产,下联系两县之交数十万百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而自己也从来清楚,桑园围一旦需要筑堤,工程绝不会小,自己和卢家可以出钱,但没有官府统筹其间,这件事自己决计办不成。而桑园围一旦建好石堤,百姓可以因增产获益,自己的田产也有了保障,当然是有利之事,而相比于千顷良田避免水灾之利,自己赠猫这等小节,却也是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伍秉鉴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得对阮元笑道:“多谢阮部堂相助,部堂能念及小人族中田产,护桑园围一地平安,小人自是感激不尽。这捐资之事,小人自当竭力相助,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好,这件事若能得到皇上同意,后面监办之事,还要你和卢家多多尽心啊。”阮元又补充道:“桑园围筑堤,不只是你们两家的事,那边还有那许多百姓的生计,咱们也不能怠慢了啊?所以这一次我想着,咱们监修不用胥吏,只用当地绅士,之后每隔一个月的时间,南海、顺德两县知县,都会亲自前去,和你们一同监办筑堤,这样咱们的钱,就可以尽数用在堤坝上,而无胥吏侵贪之虞,伍总商以为如何?” “部堂办事稳妥,小人佩服不已。”伍秉鉴也向阮元称赞道。 “哈哈,既然你们可以出资捐修石堤,那我也放心了。今日这猫,我也就留下来吧。”阮元对这个结果也非常满意,一边招呼杨吉过来,取了猫笼入内。只是阮元遣散外人之后,却又对伍秉鉴问道:“伍总商,你既是三品顶戴,那也算半个为官之人了。正好,我这里却有一难,颇为不解,这是我前几个月上奏皇上的一份奏疏,你且为我看看,我上言制洋三策,皇上以为停止贸易、断其买办皆可实行,唯独这开炮火攻,却批示曰:不必存此念。若是按照这样的批复去办海防之事,我担心日后会受制于洋人啊。却不知我这份奏折,可有不妥之语?”说着从堂上文牍之中取了一份奏疏过来,示意伍秉鉴一同看过。 伍秉鉴听着阮元之语,全然出于真诚,自也不敢怠慢,便即取了阮元那份奏折,向下看道:“英人恃强桀骜,性复贪利,似宜多镇以威,未便全绥以德,否则所求或遂,所望愈奢,贪得之心,曾无厌足……彼国伎俩,唯恃船坚炮利,一经上岸,则无拳无勇,或谓攻击恐生事端,此似是而非之论也……阮部堂,这英吉利“一经上岸,则无拳无勇” 之语,是何人告知于部堂的啊?” “这个啊,之前去澳门的时候,我也曾向澳门的大西洋头人询问英吉利之事,他们对我所言,大抵便是如此啊?”阮元回答道。 “阮部堂,这个我倒是以为,大西洋人所言,未必是实情啊?”伍秉鉴对于英法战争之事也略知一二,便对阮元解释道:“大西洋人从来多受英吉利胁迫,是以急需可以对其加以援手之人,部堂刚刚到任,便即加强海防,大西洋人自然会认为部堂可以帮助他们。所以为了让部堂加强对英吉利的防范,他们只会夸大实情,只要能让部堂认为,英吉利也有弱点,那这件事就算是事半功倍了。可依小人所知,英吉利步兵确实不如其海上船炮那样强横,却也不算弱啊?以前小人曾听闻,西洋法兰西国,也算是欧罗巴洲一个强国,他们的步兵与英吉利步兵对战,也不过只有六成胜算,还曾经败给英吉利步卒。这样说来,英吉利陆战之能,确实不如水战,可是部堂也不能小看了他们啊?” “是吗?英吉利的陆战……”阮元沉思半晌,似乎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看来即便继续言及英国陆战不如海战,也绝不能再有轻敌之语。便对伍秉鉴道:“既然如此,今日也多谢伍总商了。之前是我思虑不周,有些小看洋人了。但即便如此,这何时可以炮击之事,我也一定要让皇上给个明示。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炮击,那不是相当于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办法来制约洋人了吗?我只担心那样下去,两广海防会更加难办啊。” “部堂客气了,为部堂、为朝廷效力,乃是小人本分。既然部堂愿意听小人之言,那小人也再谢过部堂了。”说着,伍秉鉴便也再次向阮元拜过,告辞离去了。只是当他离开两广部堂之际,心中却也不由得多了一重疑虑: 对于清王朝,对于两广百姓而言,阮元自然是值得信任的总督重臣。 可对于自己而言呢?至少自己并不希望有朝一日,要和阮元成为对手…… 几天之后,阮元第二封奏折便即从广州发出,向着行在之所而来。也正在此时,嘉庆车驾抵达盛京城西,准备入城。这日嘉庆已经发下谕旨,让官员清理盛京城外道路,然后车驾便可进入盛京。可车驾只前行了里许,便即停步,之后整整一个时辰都未能前进。 “前面出了什么事?为何此处官吏民夫竟如此怠惰,这清扫道路之事,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工?”嘉庆在辇车中等了一个时辰,这时也早已按捺不住,便即走出辇车,想着一看究竟。 “皇上,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前行了。”一旁的曹进喜眼看嘉庆发怒,当即上前劝道:“皇上,盛京前些日子才下过雨,这道路泥泞的很,是以下面吏员民夫多用了些时间,还请皇上不要动怒啊?” “多用了些时间,还让朕不要动怒?”不想嘉庆听到曹进喜之语,竟是更加恼怒,对曹进喜斥道:“这些因循废弛之人,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过来清理御道,他们平日都干什么去了?若是平日他们能够认真清理此处淤泥,又何须再等半个时辰?这些混蛋,朕……” 说着,嘉庆便即亲自向前走去,想着看一看面前道路究竟是何境况,却不想这里土地松软湿滑,原本不易立足,自己刚走出两步,便在泥泞中滑了一跤,竟然“砰”的一声,跌在了泥泞道中!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啊!”曹进喜眼看嘉庆突然滑倒在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了嘉庆,对嘉庆效忠道:“奴才这就去严斥下面吏员,这里大小官员昏聩如此,害得皇上摔了一跤,他们……他们全都该问斩!” “罢了,先……先等等吧。”嘉庆摔在地上之后,却也终于清楚,这里土地果然泥泞难行,盛京官吏虽然平日失察,却也不可能一时间尽数将淤泥清理干净,便只对曹进喜道:“今日进城之后,告诉所有盛京官员,一律降级留任!如此疲玩怠惰,还如何能够守住这龙兴之地!” 果然,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嘉庆一行才终于进入盛京。 而更让曹进喜担忧的是,嘉庆摔倒之后,这一日右臂竟是疼痛不已,直到入夜之后,嘉庆依然臂痛不止,一时面对当日呈上的奏折,竟是迟迟不能执笔。 “皇上,这……要不您就歇歇吧。您这手都伤成这样了,还要批阅奏折,这……奴才看着心里也难受啊?”曹进喜也在一旁劝慰嘉庆道。 “无妨,朕……朕的手还能动。只是……终究是年纪大了啊,若是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摔了一跤,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嘉庆自己倒是清楚,这日虽然不慎摔伤,却并无伤筋动骨之虞,只是想着来年便是六十大寿,自己手臂又疼痛不止,心中也不禁感慨起老之将至,一时竟是落寞之情不能自已。 “皇上,盛京将军富俊的请罪折子到了……”就在这时,只听得脚步匆匆,竟是托津从军机值房带了一份奏折,前来嘉庆寝宫。眼看嘉庆手臂难以伸展,似乎一时不能批阅奏折,托津也上前请示道:“皇上,皇上没伤着吧?皇上,若是皇上不能批折子了,皇上只管说,奴才在这里为皇上代行批阅,如何?” “你……你说什么?”不想嘉庆听到托津这句话,竟是勃然大怒,当即对托津斥道:“托津,你……你个混账东西!朱批折奏之事,是你一个臣子所能妄言的吗?你想做什么,朕还没到六十呢,你……你也想向二十年前和珅一样,蒙蔽欺瞒于朕不成?朕告诉你,朕年纪是大了,可朕还能动手,朕还没糊涂到任由你等摆布!朱批之事,你想也不要想!你自归去值夜,朕对你既往不咎,你要是还想着给朕批折子,朕现在就罢了你这个大学士!” “皇上,这……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托津眼看嘉庆盛怒之状,当即汗流浃背,忙在一旁跪倒,连连向嘉庆叩首,这才退出了寝殿。 “朕……朕这是怎么了?方才朕那番言语,却不像朕,却有些像小时候看见的皇阿玛了,这是……”然而,冷静下来之后,嘉庆却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皇上,这些奏折……要不皇上,您明日再行批阅吧?”曹进喜眼看嘉庆盛怒,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得对嘉庆哀求道。 “罢了,朕……朕先看看。”嘉庆还是勉力用左手打开了面前一份奏折,详细看起其中文句来。 然而,右臂的阵阵剧痛,却也让嘉庆一直无力集中精神。 “难道,朕也要……” 这一日的奏折之上,便只有“交部议”、“另有旨”、“览”这样寥寥数语,并无一语批示。 第四百五十七章 后路 托津受了嘉庆一顿训斥,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然而公务所限,自己次日也不得不照常入值,到了盛京军机值房之内。不过多时,卢荫溥也来到了军机值房,只是卢荫溥入内之后,却忽然掩上了值房外门,而值房之内,这时也只剩下托卢二人。 “卢宫保,你这是何意?”托津不解问道。 “托中堂,今日戴中堂与和宁大人去准备祭陵之事了,都在昭陵,军机处只有咱们两个。说实话,有些事,我想着还是应该告知你一下的。”卢荫溥一边四下观察,确认军机值房外面也并无他人偷听,一边对托津说道:“托中堂,昨夜的事曹公公跟我说了一些,老实说,托中堂昨日,或者说这一两年,我看着是有些过了。” “过了?哈哈,卢宫保,十三年前你落魄之际,可还是我拉了你一把呢,要不然,你如何能得皇上重用,如何能有今日地位?真是没想到啊,过了十三年,你开始训斥起我来了?也好,我倒是想要听听,卢宫保究竟有何高见啊?”托津听着卢荫溥竟然主动对自己进行劝阻,心中未免也有些不快。 “托中堂,正因为中堂十三年来提携于我,我今日才愿意前来,与中堂直言利弊啊?”看起来,卢荫溥言辞亦属真诚:“中堂这几年做的事,难道我看在眼里,还不清楚吗?去年那彦成那件事,定案的时候,咱们几个军机大臣,还有松筠他们那几个大学士都在,皇上问咱们如何定罪,你当即便说那彦成应该斩监候,你那时候一直向着皇上说话,可我在下面看着几位中堂,我看得清楚,董太保和松中堂,当时脸色都变了!那彦成毕竟是勋臣之家,一门煊赫四世,你怎么能说拟斩监候,就拟斩监候呢?果然,你话刚说完,董太保、松中堂、章中堂,还有英和,竟是连番上言,言及那彦成赈银未入私门,又已经如期完成放赈,更兼有滑县之功,不宜骤定死罪。托中堂,凭心而论,你觉得皇上是应该听你的,还是应该听董太保和松中堂他们的话呢?还是说,你当时说这番话,只是为了……” “卢宫保,你也想教训我吗?董诰松筠当时跟我不和,现在呢?一个致仕归家,另一个去张家口挨冷受冻去了,他们和我作对,最后是什么下场,你这不是也看得清清楚楚吗?”其实卢荫溥之言二人心照不宣,却也无需多言,卢荫溥之意便是托津无论力主判处那彦成死罪,还是前日向嘉庆建议执笔,都并非他本意,而是他为了试探大小官员是否追随自己,试探嘉庆能否放权的指鹿为马之行。但现实却与托津所料大相径庭,董诰、松筠不等托津发难,便当即阻止了他,而嘉庆虽然精力大不如前,却也不许托津有半点揽权的可能。 “托中堂,你真的便是这样想的吗?”卢荫溥毕竟是托津提携,方才做了军机大臣,一时未免有些踌躇,又向托津劝道:“托中堂,皇上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了,有些事,你我不该想的,是不能去想,也不能去做的。虽说皇上年纪也大了,可是……” “是啊,嘿嘿,没想到啊,二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六部郎中,朝廷里有些事,我或许都没看到。如今我倒是有些明白了。”托津回想二十年前和珅伏法旧事,又回想起嘉庆对自己的态度,也不禁感叹道:“我当年也不明白,为什么皇上处死了和珅,之后军机处内,庆太保董太保他们,就能够一直对皇上恪尽职守,皇上可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庸主啊,他对我们可一直都有办法呢。以前倒是想着,董太保致仕之后,我便是领班军机,可你看看,军机处之外,咱们又能使唤得动几个人?六部之首的吏部,京城禁军关要所在,步军统领衙门,这些年来,皇上一直在咱们身边,安插着一个让咱们动弹不得之人啊。” 卢荫溥当然明白托津之意,只因吏部尚书、九门提督二职,自天理教之事以后,便一直是英和在兼任,英和既是八旗世家,又是少年进士,无论满汉大臣之中,英和人望其实都在托津之上。有了英和立身外朝,托津根本不能仅以内阁和军机处之力总览权势,嘉庆自然也不会对他放权。事实上嘉庆一朝,最为嘉庆重用的五大枢臣庆桂、董诰、戴衢亨、托津和卢荫溥,自始至终都只能安居辅弼之位,最终竟无一人成为权臣,也和嘉庆前后多番制衡有关。嘉庆惩和珅之弊,二十年来对军机处与其他各部多加调和,已然在这时断绝了权臣出现的可能。 “是啊,所以托中堂,你竟然还敢在皇上面前问主笔之事,这不是……不是自讨没趣吗?”卢荫溥也叹道:“托中堂,我倒是有个想法,如今之计,不在于进,而在于退啊。皇上最近一年的样子,你我是最清楚的,这些年下来,皇上须发也大多白了,你我也一样啊?若是真的朝中有变,外面大臣却都不服你我,而是心向英和,到了那个时候,中堂又要如何自处啊?” “卢宫保,什么叫不在于进,而在于退?难道说,你还想让我主动辞了这领班军机大臣,把我如今地位拱手让给英和不成?”可是托津听着卢荫溥之语,却是不以为然,道:“那我倒是想问问你,十三年前,我能在那英和最得势的时候夺下军机处的位置,十三年后,凭什么我要把这一切还给一个当年的手下败将?卢宫保,我知道你也没有其他私心,可这样的话,你以后最好都收起来,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托津也对卢荫溥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一旁座位上值班,谦退之语却是无须多言了。 卢荫溥看着颇有些固执己见的托津,心中也忽然想起了离京之际,女儿卢碧筠对自己的一番长谈: “爹爹,孩儿从来听闻,爹爹办案以严刻著称,或许爹爹也有爹爹的想法,但这样下来,京中大小官员,其实心中对爹爹都是有些意见的。如今爹爹得皇上信任,或许暂可无事,但前几日松中堂的事,爹爹也看到了。可能……皇上也不是以前那个皇上了,毕竟到了来年,爹爹也一样六十岁了啊?是以孩儿近日也想着,爹爹,若是日后真有万一之事,爹爹也要有个后路才是啊?孩儿不是说让爹爹去宽纵那些真正的奸恶之人,可是若是有人无辜受过,又或小有过失,如此之事,还请爹爹详查其中实情,从宽处理啊?或许这样,爹爹才能全身而退。若是爹爹一味逞强,办事一律从严,只怕有朝一日,爹爹也会被人抓住把柄,那样可是悔之无及啊?爹爹,托津是旗人,或许他一旦失势,尚有退路,可爹爹呢?咱们卢家当年本就是劫余之家,太爷爷和爷爷的故事孩儿也听说过,所以爹爹,孩儿实在是不愿看到,卢家再有当年盐引案的灾祸啊?” 想着未来之事,卢荫溥也是心中纷繁万千,久久难以决断。 好在嘉庆只是受了轻伤,并无难解病疾,精神也尚属康健,或许这个问题,并不需要这个时候就去寻找答案…… 不过,至少对于这时的托津和卢荫溥而言,嘉庆的态度尚属安全,到了这一日,嘉庆似乎也看淡了前夜托津之事,重新投入其他政事之中。已经改任盛京将军的富俊也得到嘉庆召见,来到了盛京宫内。 “皇上,奴才请罪,奴才驭下无方,皇上入城之时下吏清理道路不力,致使皇上龙体抱恙,还请皇上重重责罚奴才!”见到嘉庆,富俊也主动为入城之事承担起了责任。 “罢了,你是盛京将军,要治理的是这盛京一省之地,下属吏员有过,你确实也有责任,但重责于你,未免显得朕太过意气用事了。”看来嘉庆经过一夜的平复,心中已然宽释了不少,而且对于富俊,似乎嘉庆所关注的要点也不是道路之事。眼看富俊谢罪,嘉庆便也继续问道:“朕所不解的是你之前的奏疏,你跟朕说起过,说还是愿意回吉林,去做吉林将军,像你这样的大臣,如今真是少见了,盛京怎么说也应该比吉林好一些吧?” “回皇上,奴才想回吉林,是因为双城堡开垦之事,如今尚未能得全功,奴才想看着双城堡那边把屯田之业稳固下来。”富俊也向嘉庆答道。 “双城堡啊……这一晃又过了三年啊……”嘉庆回想着三年前和富俊谈论双城堡之事的时候,也是感慨不已,对富俊道:“不过朕也知道,吉林这些年多有重灾,严寒日甚,你们在双城堡这三年,也都没什么收获。你当年上报的六处煤矿,除了一处尚能开采之外,剩下五处也都搁置了,你还曾经跟朕说过,说伯都讷围场久不放牧,空置亦属无用,不如一并开垦……可是双城堡三年下来几乎全无收成,富俊,这件事你还是想办下去吗?” “皇上,奴才在吉林六年,对吉林土地情况,是最为熟悉的。双城堡土质肥沃,足以开垦,附近水流充足,可资耕种,今日开垦双城堡,或许不能一时便有收获,但长久而计,必将有益于朝廷天下!”富俊回想着双城堡屯垦情况,一时也不觉涕泗交流,向嘉庆恳求道:“皇上,这些年奴才亦有耳闻,不止是吉林,中原直省,天下各地,气候都比往年寒冷了许多,吉林自然更甚,可皇上试想,这样严寒的气候,或许能够持续数年,它能够持续十几年、几十年吗?还是说,就连高宗皇帝末年那般天气都回不去了呢?奴才相信,只要朝廷持之以恒,在双城堡继续屯垦,终有一日,垦田可以初具规模,气候也会变好一些,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丰收了!可是皇上,这件事若是咱们今日不做,那明年后年,咱们的子孙到了吉林,又要从头做起,那样对他们而言,不是更加困难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从今天起,就在双城堡扎下根基,这样对我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大有裨益之事啊!” 嘉庆看着富俊模样,果然是情真意切,说到最后,更是全身颤抖,不能自已,想着富俊所言也确有道理,便对他点了点头,道:“富俊,你说得……说得不错,你是质实之人,朕应该相信你,八旗生计,眼下也是刻不容缓,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吧。但你此去,朕以为还是稳妥为先,先开垦双城堡,若是再过三年,双城堡果然能够丰收,你再上奏给朕,再考虑伯都讷之事吧。还有,朕知道你也七十了,你如今身体可还耐得住吉林严寒啊?若是真有一日,你觉得不方便了,朕准你归京任职,也别伤了自己身子啊。” “皇上如此厚恩,奴才自当百死相报!”富俊听嘉庆终于同意了让他继续组织吉林开垦一事,也是心中激动,连续向嘉庆叩首拜谢。 就这样,吉林屯垦在富俊的坚持之下,被嘉庆维持了下来。 第四百五十八章 嘉庆的界线 就在富俊着手重新开办吉林屯垦之事的同时,阮元在广州也得到了有关《广东通志》的批复,并正式建立了“广东通志局”,用以招募江南、广东文人,一同编修通志。在粤文人听闻阮元开局修志,虽说大多对阮元为人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一个为桑梓之地增添荣耀的机会,一时间应者云集。而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也有不少阮元所识旧人,想着再入阮元幕府,成一番文教事业。时至八月,江藩、萧令裕、严杰等人都相继来到了广州,阮元自是大喜,这一日也在通志局迎接了各人。 “伯元,这位是江都凌曙,字子升,于礼学、春秋之道最是精通。听闻你在这里修志,他想着广东如今学风大盛,正是他大展身手之地,便主动向我相问,愿意来广州为你修志。怎么样,伯元,你可愿意收下他啊?”江藩指着一旁一位中年书生对阮元问道。 “江都凌子升?我听里堂也提起过你啊?”阮元听闻凌曙之名,也对他笑道:“如今江南后起学人之中,你算是里堂最为看重之人了。正好,我看咱们这里修书之人也不少了。若是你有了闲暇,我也请你到我督院,指点一下福儿和祜儿的学业,如何?” “多谢阮宫保厚爱,后学一定尽力修志之事,对二位公子亦当倾囊相授。”凌曙也当即向阮元感谢道,因阮元身兼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两广总督多个职衔之故,这时称阮元为制府、总制、宫保、部堂者皆有其人。宫保对应的太子少保虽为正二品,却是从古官流传下来的宫衔,地位并不低于尚书总督,是以因旧例称阮元为宫保亦无不妥。 “哈哈,伯元,今日我看这通志局里面,也真是群贤毕至啊。只是……只是可惜这些年来,身边的人走了太多了,渊如先生、尚之,都……”江藩看着众人之状,本自欣喜,可是回想江南旧友,却意外多了一份哀愁。 “是啊,就在前几日,墨卿兄和翁老先生也……”阮元听江藩这样说着,心中却也黯然,原来到了嘉庆二十三年,先前与阮元一同在浙江督学,精通算学的数算大家李锐,阮元同门,在扬州担任过知府的伊秉绶,与阮元颇为友善的前辈翁方纲,竟然已经全部谢世,再加上孙星衍、李赓芸诸人,几年来竟是名士凋零。想到这里,各人都是心中难过,一时不言。 “这……阮宫保,学生倒是以为,逝者已矣,咱们把他们的未竟之业继承下来,让他们成不朽之名,才是咱们应尽之谊啊?”不想这时却是年轻的萧令裕主动站了出来,向大家鼓励道:“阮宫保,学生听闻宫保这次编修《广东通志》,其中关要之处便是西洋外蕃诸国,是以学生也特意在文汇阁《四库》之内,将有关西洋地理的几部书都抄来了呢。您看,这里有《职方外纪》、《海国闻见录》、《坤舆图说》,或许对宫保修书也能派上用场呢。” “哈哈,这样说来,我倒是要谢谢梅生了。”阮元也向萧令裕答谢道:“其实这西洋之事,我也已经向澳门那边多加寻访,想来是可以在外蕃那部分里补充不少的。只是如今看来,这边修志还有一个难处,便是制图之人啊,我一直想着,这广东沿海形势,咱们都要一一重新将图绘过,务要在其中看出如今一切海防布置,方能让后人有法度可依循啊。只是这样一来,这制图之人便要熟稔粤东海防,才堪胜任,如今咱们之中,并没有这样合适的人啊。” 而且,听着萧令裕说起“不朽之名”,阮元却也多了一个念头,或许自己能在广东做的,尚不止编修一部《广东通志》,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再成就一番修书大业呢…… “宫保,若是宫保平日公务繁重,那寻找制图之才的事,就由我们来办吧。”严杰也向阮元自告奋勇道:“宫保身在庙堂,或许这民间之人所识尚不算多,但我们作为宫保幕宾,却可以深入民间士子之中,为宫保查访贤才啊?这样下来,咱们才不枉来这广州府一次嘛?” “哈哈,说的也是,这样民间访贤之事,我可要多劳烦各位了啊?”阮元也对诸人笑道。 “还有,宫保,在南昌的时候,我便记得宫保想要见一个人,就是我那学生,张均张簿书的儿子张熙。这一次啊,我也把宫保和孔静女史的事跟他说了,再过几日,他就可以到广州了,到时候还望宫保手下留情啊?”严杰又对阮元说道,听着张熙,这个可能成为自己未来女婿的年轻后生终于到了广州,即将与自己相见,阮元心中却也是欣喜不已。 “是吗?这一晃也有三年了,总算是可以看看孔静这孩子,究竟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年轻后生了啊……” 就在阮元着手准备编修通志之时,海防问题似乎也随着嘉庆的态度变化,而逐渐有了起色。这时嘉庆已经结束了盛京巡视祭陵之礼,准备南下归京,归京之前,嘉庆又一次接到了阮元上奏。 “定例夷人护货兵船不得进入内洋,即货船由外洋而来,非由洋商报明监督,监督批准令引水人引入,亦不准擅自进口来至黄埔……惟随地寻访,佥称英夷惧强欺弱,长于水短于陆,强于外洋弱于内洋……若再进至浅水,又再进登陆地,其势入鱼困辙,一步窘于一步,势强则彼不敢轻犯,理足则彼不敢藉口,……但臣既奉圣训,若彼时仍行开炮,则是有违批谕,臣万万不敢,若恃有原奉朱批,自为站脚,即不随时相机办理,臣更不复稍有人心……”果然,这一次阮元对于海防之事,进行了更加详细,也更为稳妥的解释,对于不能随机应变的问题也进行了足够细致的回复,嘉庆看到阮元言辞谦和,而理不可屈,心中自也暗暗钦服,渐渐改变了原来的成见。 “你等看看如何,朕却也以为,朕之前给阮元的批答,确有疏忽之处。若是洋人果然大胆,竟对虎门炮台加以炮击,而我绿营不能还击,一旦变故突发,两广再来请旨,那样最快也要四十天之后才能收到朕的批复。到时候,还不知广州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啊?所以朕也想着,不如明示一处界限,作为是否开炮的底线,若是洋人竟敢突破底线,则直接炮击,无需再行请旨,这才是应变之道啊?”嘉庆也向几名军机大臣问道。 “皇上,臣以为皇上明断,两广自然应当奉行。但开炮之事尚属末节,阮元相机办理之语,却不能不加以严斥!”托津对于是否炮击洋船似乎再不坚持己见,但对于阮元所言“相机办理”却犹有不满,向嘉庆道:“皇上,如今天下诸多督抚,受皇上重任,本应严守天朝法度,不得擅有逾矩之处。可如今阮元这般督抚,今日说要随机应变,明日又说要相机办理,长此以往,朝廷规矩何在?他们所谓相机办理,是果然为了朝廷海防,还是唯求私利,又有何人清楚?若是让各省督抚都如阮元一般,凡事不先请示皇上,便要相机办理,他们只会日甚一日的谋求私利,无所不为,视国法纲纪俱为无物!皇上,如今督抚藩臬、道府州县,因循废弛,贪鄙营私之辈决计不在少数,还请皇上明鉴,惟名与器不可假使于人啊皇上!” “皇上,臣也以为托中堂所言有理。”卢荫溥当然清楚,嘉庆不久前方才严斥托津,这时托津在嘉庆面前力辩,稍有不慎,便会被嘉庆严斥,便也取过两封奏疏向嘉庆道:“如今外官昏聩废弛之人,犹有不少,更有甚者,许多京官做了督抚,却也和他们沆瀣一气,为他们百般回护!这是之前发到军机处的,广西布政使富纶的折子,富纶言及广西府县,吏治废弛严重,大多广西官员俱是庸碌不能任事之辈,致使仓库亏缺,刑案无措。可广西巡抚熙昌,明明被皇上外放要任,却以为广西官场并无如此众多奸吏,以为富纶所言,不过危言耸听!皇上,直省之事,朝廷从来应该严办,却不可让他们蒙蔽圣听,自行其是啊!” “好了,直省之事,朕从来力求严查,只是阮元所言也有道理,两广海防与其他各省不同,一是距离遥远,二是一旦出现冲突,两广总督必须有临机应变之才,否则洋人横行无忌,苦的不还是百姓吗?”嘉庆想着两广形势毕竟与其他各省不同,还是在海防问题上放松了一些,道:“今日朕准许阮元多为应变,乃是因时因地而不同的权衡之策,却与其他督抚无干,督抚若是想要以权谋私,却是绝无可能!富纶和熙昌争执之事,朕也有所耳闻,这样,朕先让阮元去广西调查此事,之后朝廷这边,朕拟定侍郎文孚、赵慎畛二人为此次钦差,前往广西,务要查清广西官场究竟是否如富纶所言,官吏废弛、民生不治!这两件事,你们就准备拟写上谕吧。” “至于阮元所言开炮之事,朕想着还是该明确一个界限的……这样吧,朕会让阮元在内洋外洋分野之处明立界址,若是洋船并无保商具结,便即越界,则许两广炮台开炮,无需再向京城请示!但即便如此,也要再次告知阮元,天朝抚驭之道,在于恩威并济,不可过示怯弱,亦不可孟浪从事,要是阮元果然有妄开边衅之举,朕也自当严办,绝不留情!你等可听清楚了?”对于炮击问题,嘉庆也终于做出了明确答复。 很快,嘉庆新的批复便送回了广州。 “国家抚驭外夷,俱有一定规制,遵守者怀之以德,干犯者示之以威……若该夷人不遵定制,妄希进口,有违禁令,亦先当剀切晓谕,宣示德威,妥为镇抚。倘竟敢恃其强悍,扬帆直进,擅越界址,则不能不开炮轰击,使之慑我兵威……” 经过阮元和嘉庆反复的商议,“越界则炮击”的原则,开始逐渐在广州形成定制。而两广总督也因其频繁涉及对外商贸之故,渐渐获得了更多应变权力…… 第四百五十九章 阮元招婿考试 这时阮元也同严杰商议起了张熙之事,阮元向严杰提出,择一日让张熙前往督院后堂,自己则要亲见张熙样貌才学,之后再决定阮安婚嫁之事,但不要将订婚一事提前告诉张熙,只说自己有意让张熙一并入幕,需要对他进行考察。严杰也当即同意了阮元建议,至于张均那边,阮元和严杰也暂时保密,不使婚嫁之事泄露半分。这日下午,阮元结束了督院公务,便即回到了后堂之中。果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已经侍立在后堂一侧,这少年样貌俊美,面貌白皙,只是血色却似略淡了些,身材也有些偏瘦,不过他年纪虽轻,举止却颇为沉稳,见了阮元,也是不急不徐,向阮元行礼道:“部堂安好,后学张熙,见过阮部堂,今日得蒙部堂召见,实乃不胜之喜。” “坐下吧。”阮元也指着一旁的坐位对张熙说道:“你父亲张簿书在我幕中也有多年了,你的老师厚民也是我在杭州做学政的时候,最看重的学生之一。所以我今日想着给你一个机会,若你确实做得不错,我可以让你进入我的幕中,先做些校勘经史诗文之事,这样对你日后学业也有进益。不过……我幕中不收不学无术之人,你若是想要在我幕中办事,我这里有个简单的题目,你要是能作这个题目,我自会给你机会。” 听闻张熙已经被阮元请来后堂,孔璐华也带着阮安来到后堂屏风之后,一同看着张熙模样。只是阮元说到出题之事,后面的阮安也不免有些担忧,对孔璐华小声道:“娘,你说爹爹这做事未免太严格了吧?这张家公子爹爹也是第一次见,就要出题,还真是难为人家呢。” “安儿,这不也是让你朝思暮想的张家公子,能够在你面前一展才学吗?”孔璐华也小声对阮安笑道:“你说,若他真是如假包换的张家公子,是那幅画和那首诗真正的创作之人,那你以后才能放心得下嘛。若他只是假用他人诗画来骗你,你今日看清楚了,也好尽快走出来啊?” 果然,屏风前的阮元这时正在对张熙道:“今日我所出题目,乃是一诗一画,笔墨我俱已放在桌上,也不需你多加构思,只用这墨笔绘出一枝墨梅便可,此外,我需要你在这宣纸上再题一首诗,你父亲多与我相熟,所以你以前习作我大抵识得,今日之石,要你临场而作,不能用以前的旧作,你可清楚了?” “这……部堂大人,学生听家父说,今日部堂大人让学生前来,乃是有入幕之事需要问过学生。可这诗文画作……却与入幕无关啊?”张熙不解的问道。 “无妨,你年纪尚小,就算入了我督院幕府,一时间也做不得要事,我这里除了政务之事,也有些诗文修撰、画作品评之务,你就从这些事做起,循序渐进,方能成才啊?”说着,阮元也对张熙强调道:“你可要知道,寻常读书人家子弟,哪里有十八岁便能入幕的呢?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把握得住啊?” “那……学生就献丑了。”张熙看着阮元样貌,似乎阮元神色言语之间,对自己并无严厉之态,反而尽是鼓励之情,也渐渐放下了心。便即坐下,开始提笔作起画来。 虽说只是墨梅画作,但张熙想要完成一幅出色的墨梅,却也不易,阮元倒是颇有耐心,一直在堂上端坐,等待张熙完成画作。后面的阮安也注视着张熙身影,久久不愿离去,只见张熙虽是临场作画,却异常从容闲适,墨笔点出,沉稳而不失灵动,不觉过了一个时辰,张熙方才收笔。而阮安看着张熙作画,也渐渐在心中确信,这个作画之人,确是自己心爱的那个男子。 “回禀部堂,学生诗画都作好了。”张熙也站起身来,从容向阮元作揖拜道。 “好,我来看看。”阮元说着也走了下来,取过张熙画作,看了片刻,便即点头称赞道:“不错,今日只让你用墨,却是有些难为你了。你这画作,枝干舒展,柔中带刚,规矩之外,又带着几分飘逸,这般气质的墨梅,你十八岁便能绘出,难得啊。”说着,又看向张熙所题那首新诗,道:“墨沼无多地,梅枝作供鲜。砚云笼淡影,香雪护良田。应有龙宾访,尤因碧友怜。小秋滩左侧,别韵带松烟。一时之作,却也是不易了。这诗画一题,你已经通过了。” 阮安和孔璐华在屏风之后听着阮元说到通过二字,也是相视而笑,看来阮家和张家这门婚事,已然是水到渠成了。 “学生谢过阮部堂。”张熙也对阮元再次作揖拜过。 “你可是已经过了院试,取了生员?”阮元又继续问道。 “正是,阮部堂,去年学生已然取中了。”张熙答道。 “那好,中了生员,你也应该考虑后面的事了。这两年都有乡试,你可以明年回去再应一次乡试,也可以先在我这里学习,之后若是对学问有了兴趣,也可试着成说经之业。总之无论为官治学,你以后总要自择其一,有所作为才是。那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为官之路和治学之路,你究竟想要选哪个呢?你如今年纪尚小,让你解经论道难为你了,可若是五年、十年之后,你吏事、学问依然一无所成,那我幕中也不愿再留无能无学之人啊?”阮元又向张熙问道,看起来,张熙未来的道路抉择,在阮元看来同样重要。 “阮部堂,学生虽然年幼,却也听家父说起过为官治学之事。学生以为,为官治学,其根基都在于勤学,不能知吏事,则不能为官,不能通经,则不能解经。但无论官学,其关要都在于心性,许多前辈为学多有所成,但却不愿为官,便是如此。但心性之事,学生未经官场,亦未历幕事,是以不敢妄言。学生再谢过部堂准许学生入幕学习,学生自当随同幕中前辈,勤学经典,兼习吏事。总是……总是当于官学之中得以所长,可以报答部堂知遇之恩才是。”张熙清楚,这时对阮元轻易言及做官或者治学,都可能被阮元认定为轻浮,只有循序渐进,先学习而后抉择,方才符合阮元心意。果然,阮元听着张熙说起官学之辨,一时也是颇为触动,点了点头。 而阮元的循循善诱,也使屏风之后的阮安渐渐清楚,自己仰慕的那个能够吟诗作画的男子,不仅才学过人,而且为人稳重务实,绝非轻佻之辈,日后或许也能有所成就,心中对张熙的喜爱,更是又深了一层。 “老爷,张相公这画作完了,小人便收了笔墨回去,如何?”这时,一旁的一名仆人看着张熙作画已毕,阮元也已经问过他未来之事,便主动上前,准备收拾笔砚。阮元也点了点头,那仆人便即走上前来,将张熙所用笔墨摆在一起。可就在此事,这仆人却忽然双手一颤,随后只听“啪”的一声,张熙方才用过的砚台竟掉落在了地上! “老爷,这……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小人这就把砚拾起来,还请老爷……”仆人看着那方端砚落地,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对阮元道。 “这位大哥,这砚我来捡就可以了。”不想这时张熙却劝住了仆人,说着,张熙也俯下身来,轻轻拾起落在地上的砚台,向阮元拜道:“阮部堂,方才收拾笔墨的事劳烦这位大哥了,今日本是部堂请学生过来,这些笔墨也应该由学生来收拾的。还请部堂宽仁为念,不要怪罪这位大哥了。” “你这……也好,既然你都开口了,那我也就不责备他了。”阮元一边说着,那仆人却犹是惶恐,依然走上前来,接了张熙手中砚台,方才离去。阮元也对张熙点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先回去吧,厚民那里,我与他还有些事情要谈。你自在家等候,入幕之事,我同意了,你稍作准备即可,毕竟你这个年纪,还是学业为重啊。” “学生谢过阮部堂!”张熙听着阮元已经认同了他这个幕友,也当即对阮元回拜过了。阮元便也将张熙送了出去,屏风之后,阮安和孔璐华看着阮元模样,也知道这番婚事就要大功告成了,也不觉相互开起了玩笑: “嘻嘻,安儿,你看,这张家公子还真有几分你爹爹当年的风度呢。” “娘,这主意是您想出来的吧?孩儿可早就听说了,娘在曲阜的时候,就这样试过爹爹。嘻嘻,娘也不会用点新办法。” “你这孩子,我可告诉你,这婚事你爹爹还没开口答应你呢。” …… “厚民,这孩子真是……孺子可教啊。”这时严杰看着张熙离去,也从一边迎了上来,阮元看见严杰,当即对他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你也跟张簿书说一声,这孩子入幕之事,却不用着急的,只安心在家读书便好。之后嘛……这三书六礼的仪节,咱们也不能懈怠了才是啊?” “这……学生先替张熙谢过老师了!”严杰自然清楚,阮元话已至此,阮安和张熙的婚事,想来已是顺理成章了,他执教张熙多年,对张熙心性人品,读书才学的了解自然更甚阮元,能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学生与阮元一家喜结连理,一时也是喜形于色。 可是就在这时,严杰却也忽然叹了口气。 “厚民,怎么了?这学生在你看来,却还有什么不如人意之处不成?”阮元也不解问道。 “老师,张熙这孩子我最清楚,其实他人品心性,诗画之才,读书之勤,部堂都是可以放心的。所以今日部堂这一会,学生倒是不担心。可他另有一件隐忧,学生却也不能不告诉部堂啊?”严杰想了想,还是郑重地对阮元说道:“张熙这孩子自幼身体便有些弱,究其根本,乃是他宿有肝疾,我教他几年,他却也发作过几次,每一次我看着,都有些难受啊……这孩子又从来要强,若是部堂真的愿意成了他和孔静女史的美事,只怕他会加倍努力回报部堂,那时候,也是他肝疾最容易复发的时候啊。” “是这样啊……那你去了张簿书那里,也把孔静的事跟他们说清楚吧。若是他也愿意让孔静做他的妻子,那这件婚事就算成了。至于他身体的事,我想只要对症下药,却也有办法,我既然同意了他入幕,之后自然也会和他多加交谈,我跟他说明治学之事,我并无强求之意,他也就不会那样执着了。而且这里是岭南啊,气候比江南更为温暖,在这里安心生活,或许他旧有肝疾再过一两年,还可以治愈呢?”阮元想着张熙即便如严杰所言,果然素有隐疾,方才见到张熙之时,张熙言语应对尚属稳重,可见只要悉心治疗,隐疾或许也可以痊愈,便没有继续在意,只想着稳妥行事,便可以成阮张两家秦 晋之好。 第四百六十章 “四重门户”的建立 “若是这样……学生清楚了。”严杰也对阮元答道。 “厚民,之前我曾问过你精于制图之人,这样的士人,你在广州可见到了?”阮元又向严杰问道。 “这个……老师,这样的士人学生倒是没见过,可精于制图之人,也未必是士人啊?”严杰思忖片刻,也对阮元说出了一个名字:“这里广州纯阳观,有位道士,姓李,名唤李明彻,听闻从来精通西洋天文算学之道,也曾在澳门游学,地理测绘一事亦皆精通,曾著得一书,曰《寰天图说》,对天文地理之事多有详述。若是老师不弃,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 “怎么?厚民,你随我治学日久,却以为我为学之道,专崇孔孟旧业,却力绝释老,是以僧道之众,我不能用,是吗?”阮元听着严杰之语,却对这李明彻渐渐产生了兴趣,笑道:“我为学不喜佛老,是因为先圣自有本意,不可为释老之语所乱。但释老之学,我可从来没有反对过啊?以前在京城、在杭州的时候,好几座名寺和我都有往来呢,所以这修道之人,只要愿意出山相助我等,为《广东通志》尽一份心力,咱们以后修志得成,也自然要把他的名字一并列入其间嘛?当然了,咱们这是请人家出山相助,该尽的礼数是不能不尽的,若是只有你前去,未免有些看不起这位道长了。这样,我有了闲暇,便亲自备礼过去一趟。厚民,你可别忘了,这西洋天文数算之道,我可也已经研习几十年了啊?” “既然如此,那学生也先谢过老师了。”严杰听着阮元对李明彻并无排斥之意,也渐渐放下了心,看来《广东通志》的修订,是又要更进一步了。 “哈哈,安儿的婚事,纯阳观拜访之事,看来这两广总督,还真就是个难办的差事啊。”阮元心中也不觉自嘲道。 然而数日之后,嘉庆的上谕也到了两广部堂之中,言及广西多有吏治废弛之事,让阮元前往桂林调查广西道府官员。阮元也只得匆匆备了行装,启程西进。 深秋之际,阮元抵达桂林,开始对广西官员进行查访,经过一月调查,阮元认定柳州知府杨兆璜,荔浦、桂平两县知县确有办事昏庸,刑案多有冤情之弊,一府二县府库亦有亏缺之处,便将此三人之事上报嘉庆。但除此之外,各处府县尚属安静,并无明显的贪贿之迹,广西亏空本就不多,是故各地府库大抵充实,几件府县呈控的疑案经过阮元复审,也以为原审并无大错。看来富纶之语虽不至空穴来风,却也是危言耸听,连带着许多无过府县一并受过,阮元也将其中详情向嘉庆一一奏明,为求稳妥,阮元也请求文孚和赵慎畛对广西之事再次核查,务求公正。 可让阮元没有想到的是,到来桂林接任广西巡抚不过半年的熙昌,这时竟因劳瘁过度,更兼水土不服,在桂林抚院一病不起。阮元素来与松筠有旧,知道松筠被贬出京一事,嘉庆亦有过当之处,也担心熙昌病情,便亲自到了抚院,想着劝熙昌安心调养。 谁知熙昌见了阮元,却只是叹了叹气,对阮元苦笑道:“阮总制,我从来听阿玛提及总制之事,清楚总制乃是明察之人,这次我与富纶不和,相互参奏,多劳总制前来主持大局了。总制能够前来探望于我,我自是感激,只是我也清楚,我……我素来身体便弱,这次远赴广西做官,又遇上这样的事,已是……阮总制若是还能见到我阿玛,便跟他说一声,熙昌……熙昌对不起他老人家……” “中丞说哪里话呢?中丞如今还年轻,之前也是皇上最为信用之人。想来如今只是皇上一时严苛了些,以中丞的才干,日后自然还会得到皇上重用的啊?中丞就安心修养,广西抚院的事,我替中丞署理几日,也不成问题的。”阮元见熙昌憔悴之状,亦是难过,只得向他再三劝勉道。 “阮总制,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只是有些事,今日我也是不吐不快。总制长年不在京中,或许京城的事,总制尚不能尽数了解。我也算是为总制提个醒,有备无患啊。”熙昌又是一阵叹息,对阮元道:“总制之前数次上言海防之事,我也有所耳闻。朝中有些大臣,其实是不愿总制这样在广州办事的。如今风气亦是如此,皇上虽然愿意对有实干之才的之人委以督抚重任,却也经常发现各省多有不如人意之事,是以对督抚从来多有斥责,因循疲玩,诸事废弛,皇上也不知骂了多少人。可正因如此,现在另有一种人,便刻意夸大地方情况,将所有督抚州县之人一概斥为如此,借此在皇上面前博取声名,我看这富纶便是其中之一了。确实,广西也有一些府县之人,为官不谨,可眼下多数广西守令也是可用之人啊?还有便是总制这样的人了,凡有要事需要朝廷批复,总是会有大臣以为督抚所言本非必要之事,频繁上奏言事,亦不过是自壮声势罢了。唉,我之前在京中,有些事也多有不解,如今却看得清楚了。阮总制,你在广州,也自当严束守令,切不可授人以柄啊?” “中丞之言,我记住了。只是中丞,松大人年纪也大了,可还需要你回去呢,中丞切莫轻易言弃啊?”阮元听着熙昌之语确实郑重,便也听从了他的建议。 “阮总制,生死之事在天,我不能强求。其实若不是我出来这一趟,有些事或许我也不清楚啊?”熙昌言语虽是无力,却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虑:“如今天下各省府县,督抚守令之人,其中贪贿之辈我看并不多,可庸碌度日之人却一直不少,亏空刑狱之事也就一直多有不如意之处。另外便是吏员,也多有索取陋规,上瞒朝廷,下欺百姓之事。所以百姓对朝廷有些怨言,我倒是能够理解,更何况,如今人口繁多,庶务开支自然也就多了,百姓之间的矛盾也多了,那刑案还会少吗?直省要做的事一多,会做错的事自然也就多了。我也希望如今各省办事能够再好一些,少些错案也少些亏空,可这又哪里容易呢?要是把直省之事都归于督抚守令为官贪贿、因循废弛,唉……那样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啊……” 阮元自然也清楚,无论托津、戴均元还是卢荫溥,这些军机大臣大多出身翰詹六部,却很少长年在直省任职,而直省大吏又往往不能进入内阁与军机处,向嘉庆详陈各地实情,是以军机处和督抚之间也就自然有了隔阂。而且随着嘉庆年老衰迈,直省庶务日渐繁多,或许这种隔阂,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想到这里,阮元心中也自惆怅,不知是否尚有调和之法,只得再次劝慰过熙昌,便即辞别而去了。半月之后,钦差一行到了广西,嘉庆也让赵慎畛临时署任广西巡抚,阮元方得回归广州,半路之上,便即得到了熙昌的讣告。 不过悲痛之余,阮元的海防计划也迎来了初步成果。这年冬天,大虎山和大黄滘两处炮台终于完工,从澳门购买的十门洋炮也已然到达广州。阮元也在广州另铸重炮十五门,又从张保仔投降后缴纳的火炮里选出五门堪用大炮,共计三十门两千斤到七千斤之重的火炮,一并送到了大虎山下,准备试炮之后,便即装备于炮台之上。这时陈若霖已经改任河南巡抚,李鸿宾接任了广东巡抚,也和阮元一道来到大虎山对岸,观看试炮。 “砰!砰!”果然炮声响过,数里之外犹有烟尘。 “总制大人、中丞大人!”试炮之后,几名随行兵士也对炮击之处进行了勘测,相继跑回阮李二人帷帐之处汇报道:“我等已将火炮射程勘测完毕,这些炮都可以打到三百丈之外,三百丈内,若是有木板之物,必能被火炮击中!” “三百丈……够了!”阮元看着身后的狮子洋水面,也点头道:“这里水势我曾经测算过,只要有船想要进入狮子洋,就不可能在大虎山二百丈外行船,尤其是大船,只有大虎山百丈之内的深水才能平稳行进。也就是说,一旦洋面有警,这些火炮,是必能击中来犯之人了。” “总制大人既然这样说,那下官也要恭喜大人了。”李鸿宾也对阮元道:“只是阮总制,有件事下官却始终不解,如今海上也没有成规模的洋盗,若说是英吉利船,这英吉利平时确实有一两艘兵船会停在外洋,却从未对我们的炮台有所干犯啊?大人这样修建炮台,一共耗去了六万两银子呢,大人,这炮台修筑,真的这般重要么?” “鹿苹啊,你说现在有些人家养猫,是为了做什么呢?”李鸿宾字鹿苹,阮元便也以字称之。李鸿宾忽然听阮元这样一问,却也有些疑惑,不知阮元用意。 “那……自然是为了捕鼠之用了。”李鸿宾妥善的回答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哈哈,自从我们督院养了猫以后啊,这督院的老鼠可是倒了大霉了。咱们家这只猫那鼻子,就和有神灵相助一般,随便在哪一闻,都能闻出老鼠味来。这半年的功夫,给咱们督院的院墙凿破了好几处,却也把督院的老鼠窝都给刨出来了。哈哈,最近一个月啊,都没看到它抓老鼠了。”阮元回想着家中小猫,却也轻松了下来,对李鸿宾笑道:“所以说这养猫啊,无论如何它都有捕鼠之用。可是以后呢?若是督院没了老鼠,我们家就不养猫了,那明年、后年,难道那些旧有的老鼠窝里面,就不会搬来新老鼠吗?这猫要一直养下去,就是这个道理,如今虽说太平,却还要再修一座炮台,也是这个道理啊。” “这……总制大人说的不错。”李鸿宾也在一旁陪笑道。 “而且有了这处炮台,广州防备之事,也就更加稳固了啊。”阮元看着一旁已经渐成规模的大虎山炮台,也对李鸿宾解释道:“如今这虎门狮子洋处多了这座炮台,各处炮台便也可随时联系,一旦有警,前面的炮台先去迎战,后面也可以集中更多兵力布置,这样才有备无患啊。如今这里沙角是广州第一重门户,镇远、横档两处炮台,是第二重门户,大虎山是第三重门户,城外猎德、大黄滘两处炮台南北呼应,为第四重门户。有此四重门户,广州方得安稳,广州安稳了,岭南之地,方得太平啊。” “总制说得是。”李鸿宾也对阮元应道。 只是看着一旁的李鸿宾,看着晴空之下,一片祥和的狮子洋,阮元心中,却也不禁多了些隐忧,一时不能尽去。 “做了这些,就真的够了吗?” 之后,阮元也亲自为大虎山炮台撰写了碑铭,其中一段便即写道: 方今海宇澄平,无事于此,此台之建,聊复尔耳。然安知数十年后,不有惧此台而阴弥其计者,数百年后,不有过此台而自取其败者? “或许,后世之人得见我今日碑铭,也该清楚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的道理了吧……”阮元一边写着,一边暗自嘱托着身后之人。 然而,阮元做了这些,就真的够了吗? 可惜的是,大虎山炮台的建立,“四重门户”的构建,却并未带给阮元几日安歇。十二月末的一天,阮家竟又接到了一份讣告,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的许宗彦,这一年终是未能再次支撑下去,在寒冷的冬日之中因病情加重而与世长辞,终年五十一岁。 谢雪母子从来多受许宗彦照顾,尤其对于谢雪而言,许宗彦同意将许延锦嫁入阮家与阮福为妻,更是对自己无可复加的信任。是以许宗彦讣告到时,谢雪、阮福、许延锦母子夫妻三人,竟是一时哀怮不可言状,相对而泣,经半日而不绝。 眼看亲友故人一两年内多有离世之事,一向不为佛事的阮元,却也在这一年破了一次例。嘉庆二十三年除夕之日,阮家后宅之内,阮元特意将孙星衍、李赓芸、翁方纲、伊秉绶、李锐、许宗彦诸人灵位尽数请到一起,亲为各人一一拈香供奉,以求冥福。阮家诸人看着相识故人相继阴阳两隔,自也是说不出的哀痛。 阮元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友人姓名,心中却也多了一丝慨叹。 或许,一个时代就要结束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阮元剿匪记 进入嘉庆二十四年,阮元的两广总督之任,依然有许多待为办理之事。新年礼节之行刚一结束,阮元便向右翼镇连阳、英晴诸营传檄,准备先行前往阅兵,阅兵之后便即北上连州,清剿这一带的粤北匪帮。而且阮元也特意叫上了陆师提督王兆梦,从惠州增调了一批兵力,一同北进,似乎阮元之意尚不完全在于剿匪。 这天落日之前,阮元也特意叫来了王兆梦与其他几名与自己一同前行的武官,耐心向他们进行最后的讲解。 “各位也都看到了,这里的姑婆山,地势甚险,是以这些年来,往往有本地不法之人横行其间。去年我已经将消息打探清楚,如今这姑婆山正是盗贼聚居之处,是以我准备趁其不备,今夜便将他们彻底剿灭。我之前已经将兵马分为三路,从三处要道一同进入,二更之前不得与任何人交战,只等二更之时,我们中军燃放号炮,三路兵马便一同杀入。到时候,你等各率二百人前往殿后,这一战,务要一举全歼贼人,听清楚了吗?” “阮总制,这几路兵马已经安排妥当了。只是……总制这个时候发兵,就不怕贼人早已得到消息,竟而逃之夭夭吗?”王兆梦不解问道。 “我想不会,王军门,以前这刚刚过年的时候,广东可从没动过兵吧?”阮元反问王兆梦道。 “这几年确是没有,这粤北之地虽然有些盗贼,却不成气候,所以绿营这边也不会刚过了年,便即出兵的。”王兆梦向阮元回答道。 “那就是了,所以贼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多加防范,而且,如今姑婆山中贼匪不过是一群掳掠乡里的散匪,尚未形成气候,可若是咱们不加剿捕,任由其发展壮大,那他们不光对附近百姓是个祸害,万一有人鼓噪其间,竟组织他们背反朝廷,那就迟了!该做的准备咱们都做好了,今夜便即行动吧。”阮元自然也是有备而来。 王兆梦等人听着阮元之言确也有理,便各自准备殿后之事去了。阮元行帐距离姑婆山不远,果然到了二更时分,附近绿营中“砰、砰”数声,号炮响起,随即姑婆山内也一连几发号炮点燃上天,与山外官军呼应。 紧接着,冲杀之声便即响起,即便姑婆山外的绿营兵士,也依稀听到了山内声音。 “冲啊,对面贼人听着,放下兵器,部堂饶尔等不死!” “那边还有,不许跑,站住!” “砰!砰!” …… 果然,次日清晨,喊杀声便即止歇,而姑婆山中的群盗,也在这一个夜晚被阮元一网打尽。巳时前后,官军已经先后回到中军营中,王兆梦看着被抓回来的盗贼,也不禁对阮元叹道: “二百三十八、二百三十九……阮总制,这一次咱们算是把这里贼人一网打尽了吧?总制真是神机妙算啊,您才来广州做总督一年多,我看这粤北的贼人,是要被清剿干净了啊?” “是啊,我之前所得线报,也是大概这么多人,偶尔有一两个逃脱的却也无妨,已经无碍大局了。王军门,其实这粤北捕盗我看不难啊?粤北从来是多盗之地,绿营却一直无法彻底清剿干净,那是为什么呢?自然是这些人都躲在险要难寻之处,搜捕不及罢了。所以我花了些功夫,把这里山形地势都调查了一遍,若说这里最有可能暗藏贼盗,却不被官府发现的地方,也就是这姑婆山了。对症下药,所以才能药到病除嘛?当年我在浙江,三个月就把陆上土盗清理了个干净,这样说来,我这是退步了啊?”阮元看着这些被抓捕归案的盗匪,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当然,粤北土盗之所以花了阮元一年时间,也是因为粤北素来是贫瘠之地,从盗之人更多,阮元之前又没到过广东,对广东地势有些陌生,可即便如此,这样的清剿速度,也足以让王兆梦等人惊叹了。 “哈哈,话说回来,再过些时日,总制这姑婆山清剿之事也就该传出去了,到时候,这广东无论土盗水贼,我看都要留个心眼了,再跟总制对着干,那只有死路一条啊?您说对不对呢?”王兆梦眼看大局已定,也对阮元陪笑道。 “王军门,我所担忧之事,可并非只有眼前这些贼盗啊?”阮元却又向王兆梦说道:“这次我点兵之时,便即发现了一个问题,贼人之所以能够长年盘踞姑婆山内,也和绿营不善入山作战有关啊?我之前问过这几营总兵副将,里面兵士竟然大半不习入山作战之法,我最初点兵的时候,都说登山困难,还是我增加了一倍赏钱,这才有人自告奋勇,来打先锋。就连进军道路,也是我看过这里地图之后,一点点摸索出来的。王军门,广东海防关要在虎门,陆上就是这粤北群山,若是兵士都不善登山,以后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怕会比今日更麻烦啊?” “阮总制,这……这何必呢?姑婆山里的贼人,不是经过咱们这一仗,都被抓回来了吗?”王兆梦似乎不愿意再去增加登山兵士。 “王军门,我做这两广总督,不能只谋一时,也要有长远的考量啊?”阮元却看得比其他人更加长久,道:“这一次咱们之所以能够成功剿匪,是因为他们不成气候,加上我花了一年功夫,弄清了这边地理环境,又在正月出兵,如此天时地利,方能得获全功。可以后呢?若是以后的督抚不识地势,不对这里重点加以防范,却又如何?到时候若是不再限于几百匪盗,而是大逆之人呢?能做的准备,咱们可不能少了啊?” 王兆梦自也清楚阮元之言有理,便即依照阮元命令,在广东绿营特别选取敢于登山之人,组成了专门的登山作战部队。而阮元眼看粤北贼盗清剿干净,也放心的回到了广州,正好赶上自己五十六岁的生日。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阮元生日这一天,阮元不仅如同往常一样,拒绝一切外人送礼,更有甚者,阮元本人都不在督院之内。这一日,阮元只轻装简从,穿了便衣,亲自来到了珠江之中,海珠岛上的纯阳观,言及自己有要事相访,请观中住持李明彻前来相见。 而让李明彻也意料不及的是,阮元刚刚见到自己,便向他郑重作揖拜过,郑重的对他说道:“这位就是纯阳观的李明彻李道长吧?我总督两广,已经有一年有余,竟是公务繁忙,不得见李道长一面,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了。我听这里的后学说,李道长不仅精通道法,而且天文地理,制图之法也都尽数熟知,是以今日前来,也是有一件要事,想要向道长请教啊?” 李明彻见阮元不仅言辞谦敬,而且对于自己所长尽皆了解,一时也是又惊又喜,忙请了阮元入内,奉上茶点。阮元也不再客气,直接向李明彻问出严杰所言《寰天图说》一书来,请求观阅。李明彻更是惊喜不已,连忙让下面道士去了原书过来。阮元一边看着这部《寰天图说》,一边也连连点头称赞,道: “李道长,你这《寰天图说》,倒是解了我一大疑惑啊?三十年前,我初入翰林,当时在翰林院中便亲见蒋友仁所绘《坤舆全图》,当时那张图上,这天下四大洲尽数在列,却只有南海之南,爪哇之下的这一块大岛,竟是全然不载其名,后来我问过其他人,大多也只是说这里是蛮荒之地,便也罢了。你这图上倒是写了名字,叫……‘窝阿珈地亚’,看来我来广州为官一任,也能再长不少见识了。李道长,古有‘一字之师’,今日见道长此书,道长对我而言,可谓‘一词之师’了啊?” “这……阮制府,您这番话说来,贫道实是不敢当了。”李明彻眼看阮元如此盛赞自己,一时也有些惭愧,忙陪笑道:“其实贫道学问从来只是粗通,加上年轻的时候去过澳门,学过一些天文地理之道,闲来无事,聊以自慰,便作了这部书出来,如今回想,或许还有很多错漏在里面呢。贫道早就听闻阮制府精于学问,只是却不知制府对这西洋天算地理之道也有了解,如今看来,是绝不敢在制府面前班门弄斧的。制府若是喜欢这部书,贫道这便抄录一份,给制府送到府上,如何?” “李道长,你这部书嘛……我确实想要,可我想着,若是这样一部好书,只你我二人见得,那岂不可惜?所以我有个建议,我帮你刻版,刻版刊印之后,天下读书人都能见到这部书,那样你这一番心血,才是真正造福天下士子了啊?却不知我这个建议,道长愿不愿意接受呢?”不想阮元方一回答,竟然便有了刊刻图书之念,李明彻心中自然大喜,一时之间,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李明彻出山 可阮元这样盛情相待于己,却也让李明彻有些担忧,唯恐阮元虽能为自己刻书,却也要自己去做更为艰难之事。所以李明彻沉思半晌,也重新镇定下来,对阮元谦辞道:“阮制府好意,贫道感激不尽,可是制府这样看重贫道,贫道也不能无功受禄不是?若是制府有何要贫道去办之事,还请制府明言,若是贫道力所能及,贫道自然会答允制府,可是贫道年纪大了,有些事或许也办不得了……也罢,若是制府所求,贫道实在无能为力,那刊刻之事,贫道也不愿再麻烦制府了啊?” “哈哈,李道长是真正的君子啊。”阮元听李明彻将自己心中顾虑一一言明,却也并不生气,而是继续对李明彻笑道:“我两广部堂现在正在做一件大事,若是道长也愿意在这件事上帮我一个忙,我可以承诺道长,不仅为道长刻版刊印这部《寰天图说》,而且道长这部书,我也会破格列于其间。不错,我现下正在主编《广东通志》,其中有一关要之处,便是制图,尤其是这广东沿海海防、海岸之图,尤需切合眼下实情。我幕中现下集中了不少治学之人,可他们大多只是擅长经传之学,地理制图之事却无一人精通,所以我想请道长出山,助我成修书之业。若《广东通志》得以刊行,则其中‘艺文’一项,我会将道长这《寰天图说》一并列于其间。只是我目前尚且不知,道长可有相助于我之意呢?” “阮制府,您说……将贫道的这部书列入艺文志之内吗?”李明彻听着阮元的条件,一时也暗自激动,却仍有些不解,又向阮元问道:“可是贫道对各省修志之事也有耳闻,一来我等僧道所著之书,艺文一项往往不加收录,二来艺文一项,从来只收已故之人书作,我这在世之人,不值得制府开这个先例啊?” “李道长,你方才所言,我觉得都不是难事,修志从来只有惯例,却并无定制啊?”阮元也继续向李明彻劝道:“首先,这各省收录书作,讲究的是有可取之长者尽数收于方志之内,所谓僧道之别,我却以为并无必要。更何况道长这部书本是天文地理之作,本与僧道之业无干啊?其次,这旧志艺文一项,确实只收录已故之人书作,但也从未有人言明,修方志便绝不可收录在世之人著作啊?所以我倒是认为,若是在世之人著作,有可取之处,足以为后世观瞻借鉴者,当无需囿于阴阳之限,一并录入通志之内!李道长这部书所言天文地理之学,多有旧志,甚至目前所见图书从无记载之语,既然如此,那我为道长破一次例,又有何不可呢?而且道长放心,这《通志》修成,我一定将所有参预修撰之人姓名尽数列于其间,也自然会带上道长的名字。后世之人当可知道长虽身在方外,却心有经世之念,对道长的崇敬,也只会有增无减啊。” 阮元这一席话说得出来,只听得李明彻激动不已,先前自己与阮元全不相识,是以对阮元、对修志之事多有疑虑,可听了阮元这番诚意十足的保证,这时李明彻已是疑心尽去,便当即对阮元拜道:“阮制府,贫道不过山野方外之人,只愿潜心修道,不求通达于世。可今日听制府一语,制府容人之量、浩然之识,都让贫道五体投地,贫道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制府呢?若制府不弃,便尽可将制图之事交给贫道,我纯阳观自然竭力为制府编修方志,为制府,也为这几千万广东百姓,将广东掌故一一流传后世!” “李道长,有道长这句话,此番广东修志之业,大事可成了啊!”阮元听着李明彻愿意主动相助于己,自也欣喜,便也对他说道:“道长修志之事,我自会在通志局妥善安排,我也会告诉那边修书的其他诸人,道长与他们一样,都是《广东通志》主笔之人,你们在通志局,我一视同仁,绝无偏袒徇私之念,还请道长这便放心,待我安排完毕,便即入局吧。” “贫道也谢过阮制府了!”李明彻再次对阮元激动地拜道。 眼看修志一事已经商议完毕,阮元也想着看一看纯阳观内风景,李明彻当即答允,也陪同阮元到了观中各处,一一观瞻。只是看阮元的样子,似乎对这座道观并不满意,果然,阮元走到一处题满诗作的墙壁面前,便停住了脚步,对李明彻笑道:“李道长,我看你这道观确是个人杰地灵之所啊?你看,这题诗之人,少说也有数十位了吧?只是这堵墙壁却不免有些老旧,上面的瓦都掉了不少,这白墙之上,还有不少裂纹,只怕后人再来题诗,都无从下笔了啊?” “哈哈,制府见笑了。”李明彻也对阮元陪笑道:“其实不瞒制府,贫道这纯阳观上一次整修,看旧时掌故,那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道观虽是香火不绝,却也只得收支相抵,贫道也一直想着,将这道观翻新一遍,只是苦于经费不足,实在有心无力啊?”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想法。”阮元听李明彻说起纯阳观之状,便即对他道:“我可以帮你筹些经费出来,助你重修道观,毕竟我看这广府之地,有钱人绝对不少啊,其中也多有仰慕你等僧道德行之人,只他们或许不知你这里尚需修葺,又或者你也没有跟他们说过,他们当然不愿出捐了。若是我出面跟他们说一声,你这里再备下几场法事,我看他们还是愿意捐资的。但我也另有一个想法,想问一问道长,我看道长《寰天图说》多有天象之语,想来道长对于天象观测,也有独到之长吧?” “制府客气了,天象之学,贫道学过一些,只是贫道自以为相比于其中大家,可还差得远呢。”李明彻忙谦辞道。 “无妨,你天象之学,我看观测阴晴水旱,已是绰绰有余。不如这样,这次捐资,我也为你在这纯阳观里修一座高台,便于你观测之用,但此后若有天灾之事,你也一定要尽快报知我两广部堂,这样我们也会未雨绸缪,提前做好准备啊?我做官三十年,这备荒备旱之道还是懂一些的,不怕天灾猛烈,就怕天灾来得突然,让人无所防范啊。若是道长愿意为我做这观测之事,不光是我,我想这粤东九府四州二厅,两千万百姓,都会记住道长恩德的。” “既如此,贫道一定尽力观测天象,绝不负阮制府如此恩德。”李明彻也对阮元感激道。 “嗯,这些题诗嘛……”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向墙壁之上看起其中诗作来。忽然之间,阮元只觉眼前一亮,竟被前面一首七律吸引住了目光,定睛看去之时,这首诗中文句乃是: 嫩紫娇黄复浅红,肯嫌春尽太匆匆。 或修香火缘能续,但阅铅华劫易空。 略有精神余落照,绝无情绪是东风。 飞来飞去双蝴蝶,一例闲愁各不同。 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写得乃是:戊寅春文童谭莹、陈澧过纯阳观偶题。 “李道长,这谭莹与陈澧二人,是何样貌,你可记得?这首诗我看来,做得却是不错啊?文童……这等诗句就算考府试院试,也是绰绰有余了啊?”阮元不禁向李明彻问道。 “哈哈,阮制府挑中的这首诗很不错啊?”李明彻也为阮元解释道:“当时贫道看了,也觉得这诗很好,问下面道士的时候,说是那个叫谭莹的童生题的,谭童生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叫陈澧的年纪更小,还是个孩子呢,听说也是爱读书的孩子。眼下那谭莹在考县试,那陈澧年纪太小,还是再等几年吧。” “原来如此啊……”看着这首名为“谭莹”的文童所作之诗,阮元也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 之后阮元便辞别了李明彻,回到广州督院。很快,阮元便找到南海知县,只向他告知应考县试之人中有位谭姓文童,希望他悉心择选,如果找不到这个童生,便即将他严加惩处。南海知县虽有疑惑,却也只得认真督办县试之事了。 嘉庆二十四年二月,念及自己六旬万寿将近,嘉庆也对不少先前遭遇贬谪的官员予以加恩,起复可用之人重新为官。原大学士松筠回京,担任工部尚书,那彦成予以开释,暂补少詹事之职。十年之前因连号案被遣戍齐齐哈尔的刘凤诰、七年前因科举案被遣戍伊犁的徐松、曾经直言用官之弊的鲍桂星都被重新召回京城,授予翰林院编修继续供职。就连皇室之内,嘉庆也终于开始大加封赏,皇三子绵恺加封惇郡王,皇四子绵忻加封瑞亲王,皇长孙奕纬加贝勒。其余宗室,亦多有升迁之事。 只是除此之外,嘉庆也意外的向各省督抚下了一道新旨,令各省督抚详查嘉庆元年至二十四年全部民欠钱粮,务必在自己十月初六万寿之前将钱粮之数上报朝廷,此外便无下文。 同时,嘉庆也对六旬万寿入朝觐见的督抚进行了批示,这一次嘉庆也大幅放开入觐督抚年限,所有嘉庆二十二、三年未能入朝督抚,这次准许一律入朝参加万寿庆典。阮元上一次面见嘉庆是嘉庆二十一年之冬,正好符合入朝条件。而这一年被准许入朝的总督,最终通算下来,竟已包括了直隶总督方受畴、两江总督孙玉庭、四川总督蒋攸铦、两广总督阮元、云贵总督伯麟五人,各省八大总督只有闽浙董教增、陕甘长龄和湖广庆保三人因上年见过嘉庆,诏令毋庸再来。一时间五总督入朝之事传遍朝野,当时皆以为盛事。就连南河总督黎世序也接到嘉庆诏旨,要求他入朝觐见,这番地方大员入京祝寿的盛况,在康乾之时也难得一见。 当然,随着五总督入朝消息的传开,对于嘉庆的六旬万寿,无论朝廷内外大员,还是民间喜好风传之人,也都多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想法…… 第四百六十三章 阮元与牛痘 而对于阮元而言,这时最大的喜事,当是因李鸿宾调任漕运总督之故,广东巡抚换成了自己嘉庆四年取录的进士康绍镛。至于民欠钱粮之事,阮元虽也有些疑虑,可考虑到两广并无江淮漕运用度,这些年收成也尚可观,不至于出现太多欠赋,便也只是如常查办。这一日康绍镛也意外给阮元的两广总督部堂送来禀帖,说是希望见一见恩师,阮元自然大喜,当即约了次日相见。到了第二天,阮元也早早起身更衣,准备出门迎客。 “夫子,看你这个样子,倒是好多年都没有过了。怎么?你这个姓康的学生,当年就那么出类拔萃,让你一直惦念到今天吗?”这日早起,看着阮元悉心准备的样子,孔璐华也不禁向他揶揄道。 “夫人啊,这一晃来广州也有一年半了,和以前那些学生分别,都快三年了,兰皋他好不容易来广东做官,我不得好好见见他吗?”康绍镛字兰皋,阮元便以字称之,只是这番谈笑之下,却也有着一丝无奈。但这无奈也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很快,阮元便重新转入正题,道:“而且今日兰皋过来,还说他来广东,就在这广州认识了一位名医,想要介绍给咱们呢。这样的机会,我可不能视而不见啊?” “那夫子,之前所言民欠之事,夫子查办完了吗?”孔璐华又向他问道。 “广西查完了,其实广东我看也差不多,广西民欠钱粮,这二十四年一共只有三万两,府库还是充实的,这件事我倒是不太担心。可是广西阅兵的事,今年也只有现在这个时候能过去了,我这见完兰皋之后,也就该准备启程了,若是误了时日,后面面圣之事受了耽搁,我可担待不起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回想阮安与张熙之事,也向孔璐华笑道:“只是这样一来,安儿的婚事,就要有劳夫人了。” 这时阮元和孔璐华见张熙谦逊有礼,人由好学多才,便对阮安爱慕张熙一事再无异议,已经和张均一家说起了阮安张熙婚事。张均父子听闻阮元愿意嫁女,而且对张熙人品才学颇多认可,哪里还有拒绝之理?一时也双双谢过阮元夫妇,同意了这门婚事。到嘉庆二十四年,阮家张家都开始准备起了阮安婚礼,只等来年入春,便即让二人成婚。同时钱楷一家也送来了书信,说钱德容与阮祜的婚事也已经准备完毕,如果方便,就在次年春天一并举行婚礼。 所以阮元这时对孔璐华说起阮安之事,孔璐华心中亦自喜悦,也对阮元笑道:“好啦,这做了总督啊,没想到你还忙起来了,这两年在两广,前后阅兵就有四次了,还真是恪尽职守呢。好,安儿这边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帮她好好布置着,你要去见学生,就快些过去吧。” 眼看孔璐华已然放心,阮元便也到了正堂之处,正好看见堂上已坐了一人,这人气度沉稳,神色谦和,果然便是自己当年的学生康绍镛。康绍镛身边还有个医者打扮之人,站立在侧。阮元见康绍镛前来,也主动上前对他笑道:“真没想到啊,这二十年过来,兰皋也是一方巡抚,算是封疆大吏了。你的事我也多有耳闻,你这些年在安徽做官,赈灾治水,均有能名,一省百姓因你之故得以太平,老师也为你高兴啊。” “老师客气了,学生深知老师在外为官,才是真正的实心任事,以经世之道用于军政之务,如此说来,老师才是我等后辈巡抚的楷模啊?”康绍镛也对阮元谦辞道:“其实学生也知道,老师为官,最忌馈遗之事,也不愿我等抚院藩司之人多有往来的。但学生这次来广州,却偶然得遇一人,还是想着向老师介绍一下。”说着,康绍镛也向那医者一指,道:“这位医者,姓邱名熺,乃是学生来广州之后听闻的种痘名医。邱大夫素来擅长种痘,又兼习得近日西洋一法,名为‘牛痘术’,听闻接种此牛痘者,便可尽数隔绝天花痘疾,不致为其所染。只是学生又听闻,老师似乎尚不知广州民间有此等人,所以学生今日斗胆前来相荐,若是老师也能知道这‘牛痘’一术,我等官府再一并为之推广,想来对于这两广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善事了。” “牛痘?”阮元听着康绍镛说出这种全新事物,一时也颇觉陌生,沉吟片刻,方才向那邱熺问道:“这位名为邱熺之人,你且与我讲讲,这‘牛痘’果然可以根治天花痘疾不成?如今中原之地,我也听说过一些地方种痘,他们用的是人痘,按理来说,这种痘也是人体之物,更胜于牛体之物才是。你为何却与他们不同,竟要栽种这‘牛痘’之物呢?” “阮大人,这‘牛痘’之法,是小人前几年在西洋人那边学到的种痘之术。”邱熺听阮元似乎并不了解牛痘,也为他解释道:“听闻西洋英吉利的医生,曾经发现养牛之人从无染痘之患,是以对此加以详辨,终于发现若是出过痘的母牛,是绝不会再生痘疾的。后来,西洋医生也将这种痘之法尝试用到了人体之上,果然种痘之人,从此无一染病。小人以前也种过人痘,知道人痘确实可以让后来之人避免痘疾,但还是有十分之一的百姓,在种了人痘之后依然染上天花,这样说来,种痘之法,还是万无一失最为稳妥啊。小人在广州试种了两年牛痘,试种之人也无一染病,可见其法能够行于人体,既然如此,小人还是想着,若是更多人都能种上牛痘,那至少天花一事,后人是不会再害怕的了。” “是啊,老师,学生在安徽也曾遇到疾疫,虽说当时种痘之人大多还是活了下来,可不少百姓,说是已经种了人痘,却还是染上天花不幸过世了。这样说来,若是这牛痘之术果然可以万无一失,那咱们就先在广州试行推广,似乎也并无不妥啊?”康绍镛也在一旁补充道。 “这样说来……你们所言确有道理啊?”阮元沉吟半晌,心中亦有所动,一时之间,已然过世二十余年的阮荃身影,竟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当时阮荃便是因为染上痘疾,最后不治身亡,那反过来说,若是果然有一种种痘之法,可以使天下之人不再受天花所困,或许日后便不会再有阮荃这样的悲剧了。想到这里,为求谨慎,阮元也再次向邱熺问道:“邱大夫,若果然种痘之法得行,我为你加以推广,这件事不难。可你也要说清楚,这栽种牛痘,可有性命之虞,又或者会染上什么其他难治顽疾吗?” “阮大人,这栽种牛痘之法,原本与栽种人痘无异,只是痘种不同而已,不会有性命危险的。至于其他疾病,听西洋人所言,似乎也没出现过。”邱熺向阮元答道。 “既然如此,你先留下吧。兰皋,再过些时日,我要去广西阅兵,之后又要北上面圣,所以我估计这一年广州要事,大多是需要你来办了,我先与你交接一下。”说着,阮元也和康绍镛走进了内堂,将自己未决之务一一向康绍镛言明。公务交待完毕,阮元方才回到正堂,向邱熺道:“邱大夫,若你所言为真,那不妨我给你们做个示范,我先问问家中诸人,可有愿意栽种你这牛痘的,若是有,我们就先种一下试试。这样以后外面若是还有不相信你牛痘之法的百姓,你就把我们家的事告诉他们,他们也就安心了,你却以为如何?” “这……大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自当竭力为大人效劳!”邱熺听阮元之言,竟是不仅要帮自己推广牛痘,更要以自家之人示范,一时也是无比激动。 “你且再歇息片刻,便随我过来吧。”说着,阮元也一边让几个仆人回到内院通知了孔璐华等人,一边自己送走了康绍镛,便也回到内院。孔璐华等阮家众人听到接种牛痘之事,也和最初的阮元一样,既是好奇,又是担忧。孔璐华也再次向邱熺问道:“邱先生,您说您在广州试种牛痘,已经快两年了,果真便无一人因种这牛痘而有性命之虞吗?若是这牛痘果然万无一失,那为什么知道今日,我们家才知道还有这种种痘之法呢?” “夫人,这……”邱熺却也不禁苦笑道:“这外面的人啊,大多和夫人想法一样,担心种了牛痘,万一不能防止天花,还引起了其他病症,又或被牛痘所侵,丢了性命,这些人都是有的。所以大多数百姓听闻这牛痘之法,还是多有疑虑,不敢栽种。但至少到了现在,我栽种过牛痘的百姓里面,还没有一人因此有性命风险,又或者仅仅因为栽种牛痘,便得了其他重病啊?这栽种之法,牛痘又与人痘一样,只是痘种有别而已,这样说来,夫人并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啊?” “夫子、夫人,既然咱们大家都害怕种着牛痘会有危险,那不如……咱们找个没危险的地方先试试怎么样?”不想这时唐庆云却是异想天开,对各人道:“你们看,狸狸只是一只猫,危险应该没那么大,这牛痘出在牛身上,牛是四条腿,狸狸也是四条腿,这样说来,狸狸应该跟牛更接近才对。要不然,咱们就先让邱大夫给狸狸种个牛痘上去,如果狸狸没事,那咱们也跟着一起种,不就安全啦?”原来,自从阮家买到那只西洋小猫之后,谢雪看小猫可爱,便给它起了个叫“狸狸”的昵称。经过大半年的喂养,已经满岁的狸狸这时也比之前大了不少,这时正躺在谢雪怀里,一脸天真的看着大家,还不知道自己被唐庆云看作了试验品。 “古霞,你怎么能这样对狸狸呢?”谢雪一直精心饲养小猫,这时也对狸狸有了感情,当即向唐庆云反驳道:“狸狸只是一只猫,又不是人,就算它种了牛痘,就能说明咱们也适合种痘吗?再说了,狸狸是西洋来的猫,邱大夫说种牛痘也是西洋之法,那或许他们体质更接近,咱们就不行呢?还有,万一狸狸种了痘,真的出了性命危险,可怎么办?咱们的命是命,狸狸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说着,谢雪也真的担心狸狸竟被拿去充作试验品,也不住抚摸着狸狸皮毛,对它爱惜不已。 第四百六十四章 隐山之会(上) “小夫人,您这真是多虑了。您说想用这只猫来试痘,哈哈,这牛痘对猫究竟有没有用,小人还真不知道呢。”邱熺也对各人笑道:“而且这牛痘之法,最好是为孩子试种,若是诸位夫人这般已经成年之人,对牛痘反应已然不够敏感,也不会再生出抗体,就算种了牛痘,也没什么用了。我看……”说着,邱熺也向阮福、阮祜等人看了过来,最后对阮元指着阮孔厚和阮正,道:“我看也只有这位小公子和这位年幼的小姐,种痘尚有些用处,您这位二公子就不用再种了。还有……若是这位夫人诞下子女,再过三年,小人也可有过来帮他种痘的。”邱熺这最后一句指的乃是阮福之妻许延锦,这时许延锦怀孕已有七月,孕相早显,是故邱熺已然注意到了她。 “孔厚和正儿吗……”听着阮家似乎只有两人可以种痘,孔璐华和刘文如也是不住担心。 “邱大夫,你这种痘之事还真是麻烦啊?你说,我家里这两个孩子,年纪最小,家中之人也最为疼爱,若说一上来就为他二人试种,别说夫人和书之了,我也不愿意啊?”阮元听着邱熺之言,沉吟半晌,却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又对邱熺问道:“不过这试种之事,我看也需要一段时间观察,却也急不得的。不如……你这牛痘,就算不能让人再生出天花抗体,种了之后也不会对人体有害吧?” “这个自然,小人种痘至今,确实没有一人因种痘而染病,小人可以为之作保。若是试种之人因为种了牛痘而生恶疾,小人甘愿受罚!”邱熺也对阮元保证道。 “那好,我有个建议,不知你觉得如何呢?”阮元见邱熺言语坚定,便也对他续道:“你过两日便带着种痘之物,再来一趟我两广部堂,然后为我先种上牛痘。你不是说过吗,我这个年纪虽然不能再生抗体,可总是不会患上其他病疾,是吧?那若是我种了这牛痘之后安然无恙,其他人看了,自然便会清楚你这种痘之术有益无害,那样再来种痘,不就方便了吗?若是一两个月之后,我身体并无异状,到时候你再给孔厚和正儿种痘,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大人真的就这般相信小人吗?”邱熺听闻阮元不仅愿意支持自己,更同意亲身示范,一时也有些不敢相信。 “那又如何,邱大夫,方才说种痘无碍的人可是你啊,为我作出保证的人也是你啊?这样说来,我没有其他的理由不相信你了,你说呢?”阮元却也从容,他自然清楚,如果邱熺种痘之法本是徒有虚名,这一趟,邱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的。 “既然如此,那小人也愿意为大人效劳。”看起来,邱熺所言种痘之法,应是确实可行,这时邱熺见阮元相信自己,便也同意了阮元的建议,对阮元道:“若大人不弃,小人两日后自当将栽种之物准备下来,为大人试种牛痘,到时候需要刺破大人上臂,将牛痘栽植入内,如此冒犯之举,还请大人见谅。” “你只管试种便是。”阮元对邱熺之语并无异议,眼看这日再无要事,邱熺方才拜别了阮元离去。 眼看外事已毕,阮元也先回到了书房,孔璐华见阮元若有所思,便也先让家中其他诸人退下,自己跟着阮元到了书房,对阮元笑道:“不想夫子今日竟然这般相信一个外人,还是种痘这等要事,夫子,你这样子我倒是有些不敢相信了呢。” “夫人,这样的事,外面医者除非十拿九稳,否则不会答应的。”阮元也对孔璐华答道:“我让他先为我种痘,便是在试他胆量医才,只有他能保证万无一失,这件事他才会答允于我,否则一旦出了什么差错,这个责任他负的起吗?所以既然他能应下来,那只能说明这种痘之事并不像你们想得那样危险。至于后面的事……两日之后我去种痘,再过五六日也该无碍了,到时候再去桂林,却也不耽误时间的。” “夫子,这一次你一定要去桂林吗?”孔璐华似乎有些不解。 “是啊,今年的阅兵不能耽误啊。除此之外,我还想往南宁那边走走,看看粤西官兵是什么样子,哈哈,前几日读书方才看了一遍狄武襄雨夜破昆仑的故事,这昆仑关就在南宁附近,这样我过去实际看看,也好参悟一下狄武襄的用兵之道啊。”狄武襄便是北宋名将狄青,当年在广西一带平定侬智高反宋势力,其中袭破昆仑关一役尤为精彩,是以阮元对此也颇为留心。 只是看孔璐华犹有不解,阮元便也轻轻招手,唤了她到自己身旁,对孔璐华小声道:“夫人,实不相瞒,这次西行,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云贵玉亭相国给我来了信,约我在桂林一见,玉亭相国是我翰林时的好友,这次来桂林,其实也是秘密出行,对外不能声张的。看来,玉亭相国是有要事想要与我相商啊?” 阮元所言“玉亭相国”,即当时云贵总督伯麟,伯麟从嘉庆九年起担任云贵总督,至此已经督滇十五年,乃是各省总督之中资历最深之人。因阮元初入翰林时,伯麟便是詹事府的满官詹事,是以二人很早便即相熟。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却也隐隐发觉,伯麟想要与阮元商议之事,或许便是一件十余年都难得一见的大事。否则伯麟只需将书信送到广州即可,又何必亲自前赴桂林呢? 想到这里,孔璐华回想之前接到的种种与嘉庆六十大寿有关的上谕诏令,心中也渐渐多了一阵不安之情。想到这里,便也依着心中之念,对阮元感叹道:“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对这名()器之用,还真是谨慎呢,我若不是当年受皇后之请,亲自去了一次,我都不知道皇上还有两个小儿子呢,结果这八年下来,皇上才给他们封了王。夫子,眼下京城里的亲王,好像一共也就十个吧?” “是啊,亲王爵俸甚高,若是本无功德,又或年纪不够,皇上是绝不会随意加封的。皇上还有一个五皇子呢,叫绵愉,是如妃所出,今年才六岁,这个夫人不知道了吧?”阮元也对孔璐华解释道。 “好啦,不开玩笑了。夫子,我想说的不是皇上有几个孩子,实在是皇上这一下子突然封了两个王,我感觉有些……有些不像以前的皇上了。而且,为什么皇三子封的是郡王,皇四子却被皇上封了亲王呢?还有,这一次我也听说,你们要一起入朝的总督就有五个,这可是一半以上的总督啊?夫子,我总是觉得有些奇怪,你说以前高宗皇帝七十、八十大寿的时候,也有这么多总督入朝觐见吗?”孔璐华又继续问道,而听着妻子这样的疑惑,阮元心中却也多了一丝忧虑。 “这……高宗皇帝时候的旧事,若是不去找旧档,我也说不清楚啊?不过夫人,皇上这毕竟是六旬万寿,之前五旬万寿之时,海寇尚未尽数平定,还出了我和金门那些事……所以我也知道,皇上五旬万寿,其实过得是有些不快的。这次皇上也想热闹热闹,多寻几个总督入朝,也不是什么问题啊?”阮元还是为嘉庆进一步开解道。 “夫子,话也不能这样说的,你我生在高宗皇帝之世,自然会以为高宗皇帝的八旬万寿也不过如此。可夫子你……你想过没有,自古历朝历代,能过上八旬万寿的皇帝,一共才有几个人呢?别说八旬了,就说七旬,圣祖皇帝在位那么长时间,最后不也少了一个月嘛?这样说来,你说这一次……夫子,你可要做好准备啊,你觉得皇上召你等总督入觐,真的就只有庆寿这一件事吗?”看来,有些话孔璐华也是自知不雅,故而只是旁敲侧击,但即便如此,阮元却也知道她心意所在。嘉庆这一年已经年满六十岁,而这时距离嘉庆亲政也过去了整整二十年,嘉庆从来尽心国事,虽说力求众议,可每一次也都是自己最终进行决断。如此二十年下来,嘉庆身体衰迈,已是不难猜想到的事实。更何况嘉庆原本便即偏胖,又不像康熙乾隆二帝那般精力充沛,时至六旬,在历代皇帝之中足可称为长寿,可即便身体强健如康熙,也没有看到自己七十岁的那一天。这样说来,或许嘉庆对于自己的未来,也已经有了某种担忧吧…… 而嘉庆封绵恺为郡王,却封了绵忻为亲王,更是出乎常理之外。虽说次子绵宁很早就封了智亲王,可绵宁生母已经去世,绵忻却是皇后幼子,若是得皇后相助,假以时日,绵忻声势未必在绵宁之下。 只是这个念头,阮元和孔璐华即便能够想到,却也不可能说得出口。 “夫人,无论如何,桂林这一趟我也是要去的。玉亭相国比我年长许多,也是如今督抚中资历最为深厚之人,或许我见了他,与他谈一谈入京之事,会有更多办法呢?夫人就先把家中事宜安排下去,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太平之状嘛?”想到这里,阮元一时也不敢贸然决断,只好先让孔璐华将家中之事继续打点下去,至少保证在未来可能的变化面前,阮家和两广可以平稳应对。 至于其他,还是先行见过伯麟,见过其他入朝督抚,再做决断吧。 两日之后,邱熺果然为阮元接种了牛痘,接种之后,阮元也感觉起居饮食一如既往,并无不便之处,又过了五日,依然毫无异状,阮元这才放心,一边嘱托邱熺也为阮孔厚和阮正种痘,一边自己轻车简从,一路西上桂林。到了桂林之后,阮元歇息一日,便即来到了城西的隐山,他已经约好伯麟,就在此山商谈要事。 隐山之名得于唐人李渤,此后千余年间,多有文人墨客前来隐山游览,并在山中刻石。又兼隐山风景秀美,山溪幽静,正是闲情逸致之人安隐之处。这日阮元一行到了隐山之下,只见山前早已站立着数人,为首之人虽已老迈,却仍是气度不减,见了阮元,这人也迎了上来,对阮元笑道:“哈哈,伯元,这几年你在广东的事,我在昆明可都听说了不少啊,两广如今能够安堵无恙,可是多亏了你这个岭南的擎天之柱啊!” 这老者自然是协办大学士、云贵总督伯麟了,阮元见到伯麟,也当即上前回拜道:“玉亭相国客气了,这些年来天下督抚之人,哪个不知玉亭相国督滇之绩啊?相国在滇十六年,云南长年太平,民生和乐,虽说去年偶有作乱之人,却也被相国及时剿灭,这云贵太平了,粤西自然也能安稳下来不是?我任总督不过两年,平日阅兵布防,又要耗去不少心力,却是一直惭愧,有些事或许做得并不好,今日见了玉亭相国,可还要好好请教一番啊。” 第四百六十五章 隐山之会(下) “伯元,你的才能不说别的,我当年在詹事府的时候,就已经一清二楚啦!”伯麟也对阮元笑道:“那时候虽然你刚考上进士,还只是个七品编修,可每次我见你言事,无不是井井有条,言语不多,却句句都能切中要点,你这样的才干,若说只当个翰林,那是真的屈才了啊?这三十年下来,看来高宗皇帝和皇上对你如此重用,是真的所用得人啊。”可说到“高宗皇帝和皇上”这一句时,伯麟看似从容的面孔之下,却意外多了一丝忧虑,竟似一个属于自己和阮元的时代,竟在渐渐步入尾声一般。 果然,说到这里,伯麟也不觉叹息了数声,便又对阮元道:“伯元,后面的路,咱们两个自己走吧,这隐山风景看来却也不错,只咱们两个上去看看,方有心旷神怡之感啊?你却以为如何?” 阮元自也不好拒绝,便和伯麟一道遣散了仆从,只和伯麟一同登山,看着隐山之上山石奇崛,几处流水淙淙作响,虽是多了几分险峻清寒,却别有一番雄奇之美。伯麟也不禁向阮元问道:“伯元,你却以为,这桂林风景如何啊?比起你那边的江南山水,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玉亭相国客气了,这江南水乡,确是与桂林大有不同啊。”阮元看着面前山石流水,也不禁感叹道:“江南之地,土地平旷,水道纵横,更兼气候适宜,草木长年青翠,故而多了几分温润柔美之意。这桂林山水却又是一绝,水流外似清澈,内实湍急,行船稍不注意,便有触石覆舟之虞。这些山也多以高耸险峻闻名,却少了几分中原山岭绵延之感。不过山水虽有不同,也是各有风趣,奇山险水,亦是雄峻,有时候看得多了,却也不舍得离开此地啊。” “哈哈,伯元,若你以后也有机会来云南,可要去石林好好看一看啊,那般高耸陡峭的石峰,更是天下一绝啊。”伯麟也不禁对阮元笑道,只是说起山石之事,伯麟却也多了几分感慨,道:“只是老夫督滇至今,也有十五年了,终是上了年纪了。不说别的,就方才与你一同登山到了这里,我这腿脚都有些支持不住了呢。” 说到这里,伯麟却话锋一转,向阮元问道:“伯元,有一件事,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说皇上今年六旬万寿,特意诏我等督抚入朝,这总督可是一口气点了五个人啊?这等盛况,我可是从未听闻,或者说……你觉得皇上此次诏我等入朝,会不会在庆寿之外,另有些别的意思呢?” “这个嘛……”阮元当然清楚,对于嘉庆之事,即便有所猜想,即便这里只有自己和伯麟二人,毕竟自己是后辈,在总督中资历也不算高,不当多有议论。便也以退为进,向伯麟谦辞道:“不管怎么说,皇上年纪也大了,或许看我等长年督抚在外,心中也对咱们多有惦念啊。可是若说此外之事……哈哈,那我确实见识浅了,猜测不出啊。” “伯元,你却以为智亲王如何,今年皇上初封的惇郡王和瑞亲王又如何?若是由你来择其一位立为太子,你会怎么打算?你且不必顾虑,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果然,眼看只剩自己二人,伯麟也逐渐说出了心中所念。看来对于嘉庆的“万一之事”,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这……”阮元眼看四下无人,清楚这时已然无需继续谦虚,可说起几位皇子,阮元即便了解不多,也清楚绵宁无论年纪、资历,都远胜绵恺绵忻,若是嘉庆真的有了立储之念,似乎也只能选择绵宁为后,便对伯麟答道:“据我所知,皇次子智亲王如今已然三十八岁,六年前逆徒犯禁,也是智亲王主动调度宫中禁军与贼人相抗,智亲王还亲自击毙了两个贼徒,就凭这样的功劳,惇郡王和瑞亲王要如何及得智亲王啊?更何况惇郡王如今二十五岁,瑞亲王才十五岁,年纪之上,相差也有些多了啊?” “是啊,可是皇上这册封之法,我看着却也有些不解啊。”伯麟也不觉对阮元叹道:“按理说,三阿哥长四阿哥十岁,就算先封王,也应该先封三阿哥才是。可这一次,皇上不仅给三阿哥四阿哥一起封了王,三阿哥却还只是郡王,反而四阿哥封了亲王……我也听说,四阿哥虽然年纪小了一些,却一直是个聪明孩子,而且四阿哥母亲可是现在的皇后啊,二阿哥虽有禁门之功,平日才行如何,却不得而知,也有人说,二阿哥学业其实平平。所以伯元,你说会不会皇上果然多了个心眼,想着……” 那“废长立幼”四字,伯麟说不出口,所幸阮元也不需要听到这四个字,便理解了伯麟的意思。 “玉亭相国,我倒是以为,皇上如今虽说年纪大了,却也没有到真正需要决定这件事的时候啊?”阮元自然清楚,若是嘉庆真的想要放弃绵宁,改立绵忻,一旦数年内嘉庆有变,绵忻年幼,根本无法自己参决大政,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托津和卢荫溥也定当掌握大权,到时候自己这些督抚能否与托卢二人内外兼济,却是实在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也只好对伯麟劝道:“不过玉亭相国,这件事说来却也不难,无论皇上所立太子是谁,将来要是真遇到太子即位,而你我尚在的情况,我们也无需在意是哪位太子,只尽于职分便好,相国说四阿哥为人聪慧,可二阿哥也经常参与礼仪祭祀之事,办事的经验应该也不少了,总是明事理之人,无论他二人哪一个成为日后的皇上,我想都不会做那不辨是非之人的。” “唉,伯元,其实老夫也是这样想,老夫年纪比皇上还要大,说不定不需要担心这些事呢。”可是说到这里,伯麟却又向阮元叹道:“但还有一件事,却也是迫在眉睫,老夫不吐不快啊?如今朝中这二位枢臣,虽说办事也算尽心尽力,可对咱们这些督抚,我怎么感觉总是有些意见啊?老夫去年清剿高罗衣,最初上谕尚无异状,不过过了一个月,就开始不断催促我等进军,说我等再不进兵,便是拥兵自重,便是养敌纵寇,可那高罗衣素来狡诈,贸然进兵才是真的凶险啊?阮总制,听闻你在广州修建海防炮台,也遇到过不少无端指责,是吗?” “这个嘛……起初之时,皇上确实没有同意我的意见。但后来我又给皇上上了一道新折,皇上他最后还是定下了越界炮击的规矩。这样说来,皇上还是明察的啊?”阮元回想之前修建炮台时反复上奏的旧事,却也隐隐发觉,自己最初的意见不能得到实行,或许也同托津、卢荫溥的反对有关。 “是啊,皇上总是明察的,可这些下面的枢臣,却未必了。伯元,正所谓上有所宽,则下必有所纵,上有所严,则下必有所苛。宽严相济,方是根本之道。皇上以前办事,也算是宽严相济,可如今一两年,却是越来越严了,皇上严厉起来,下面必然会更为苛刻,直省凡事与他们所想所料不同,那便是直省因循疲玩,废弛苟且,只有他们是对的。所以……若是皇上还在,还能总览大事,咱们办事尚能实事求是,方便一些。可若是真的……到时候,枢臣们以为直省如何,便如何议决,那样下来,咱们就算再怎么实心任事,也抵不过……伯元,其实老夫眼看你做这十几年督抚,一直是欣赏你的,可咱们毕竟只是这大清国的躯干,又怎能离了腹心,独自为政呢?”伯麟回想着托津、卢荫溥等一众枢臣与督抚之间的种种旧事,也不觉感叹了起来。 阮元听着伯麟之语,这时也渐渐清楚,嘉庆的后继之事,托卢与督抚之间的隔阂,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是决计不可忽视的问题了。 所幸这一日二人的对话,并无第三人知晓,次日伯麟便即向阮元告别,北上入京。而阮元也很快南下南宁、浔州各府阅兵去了,直到闰四月时,方才回到广州。 就在阮元和伯麟在隐山相会之时,广州的广东通志局内却又多了一位来访之客。这一日,严杰忽然听闻有位书生毛遂自荐,希望进入通志局共修通志,便也将他引入了书房之中。看这书生之时,只觉他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高,看似文弱,却似有一股刚直不屈之气,只是这份刚直的背后,似乎或多或少也有那么几分倔强。这番气度,在粤士人之中却是不多。 “这位先生,眼下阮部堂不在广州,我是这里通志局日常主持之人,若是先生愿意来我们通志局修书,我自会将先生之事告知阮部堂,若是先生确有编修之才,我这里自然会有先生一席之地的。”严杰见他样貌不俗,便也对他客气的介绍了通志局实情,又向这位书生问道:“却不知先生来自何处,作何称呼呢?” “先生客气了,在下是安徽桐城人氏,姓方,双名东树,草字植之。是本邑姬传先生弟子,也是生员。”如此看来,这位书生名字便叫做方东树了,只听他又向严杰续道:“如今在下听闻广东有修志之举,又听闻阮制府学问精湛,汉宋兼采,是以在下愿意前来广州,与诸位贤士共襄盛举,成一省之方志,以流传千古。却不知先生之意如何?在下平日居家读书,并无参与修志的经验,却不知先生可否不弃在下学术浅陋,收在下入局修志呢?” 第四百六十六章 方东树与陶澍 不想这方东树话音未落,严杰心中已是又惊又喜,又见他言语谦和,更是欣喜不已,方东树刚刚言毕,严杰便即问道:“先生,您的意思是,您是桐城方氏出身,师从姬传先生,您名讳又是……江南所言‘姚门四杰’,其中便有先生一位,我所言可有差错?” “正是,这‘四杰’云云,却是过誉了。”方东树向严杰答道。 严杰激动之下,一时竟不能言。原来这方东树所言“姬传先生”,便是乾嘉之时安徽桐城的名儒姚鼐,姚鼐是乾嘉之际的古文名家,最以散文见长,更是提出过“义理、考据、词章不可偏废”的理论,将清代散文理论发展到了极致。姚鼐所在安徽桐城,先前便出现过方苞、刘大櫆等一众散文名家,至姚鼐而集其大成,后世便将这一散文流派称为“桐城派”。方东树所在桐城方家,与姚家同为当地大族,方氏一族自方苞而至方观承、方维甸、方受畴诸人,俱为康雍乾嘉时督抚名臣。方东树本人亲得姚鼐真传,散文著作亦是颇有见地,同时姚鼐侄孙姚莹,上元(江宁府属县,今为南京市的一部分)人梅曾亮与管同,亦受姚鼐指教,颇有声名,四人遂被桐城后学称为“姚门四杰”。这时姚鼐已然故去四年,“四杰”便是桐城派新一代的中坚文人,严杰眼见面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江南桐城派的名家,这时又如何不喜? 想到这里,严杰也当即向方东树作揖拜道:“得蒙先生不弃,愿意前来我等通志局共修通志,这件事原本就是我们的荣幸才是,有植之先生坐镇此局,想来修志之业,自可克成全功,我又有何理由来拒绝先生呢?先生只管先在广州住下,我亲自为先生安排居所,待阮总制回来了,我一定将先生之事告知总制,总制素来爱才,想来也是愿意让先生留下的。” “既然如此,在下也先谢过先生了。”方东树当即对严杰回拜道。 只是一边安排着迎送方东树之事,严杰心中却也依稀有了一种陌生之感。 方东树确是姚鼐高徒,也确实是桐城派这一时期的骨干中坚,可不知为何,自己似乎在之前几十年的治学之中,都和方姚两家,和桐城派全无关联…… 所幸经过几日交谈,严杰渐渐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方东树本人,通志局也确实有了一位名儒相助。 阮元回到广州之后,严杰也向阮元介绍了方东树,阮元见他确实学识渊博,又对修志之事颇为热情,便答应了他一同帮助修志的请求,将他留在通志局内。而就在阮元归家之时,阮福和许延锦的孩子也已经平安出生,乃是女孩,阮元大喜,便为孩子取名阮恩朝,这也是广州督院里阮家的第一个孙辈。很快,嘉庆二十四年也便到了七月,阮元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北上觐见嘉庆。 然而这一日,孔璐华却对他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请求。 “什么?夫人是说……想要和我一同进京?”听到孔璐华的建议,阮元一时也不敢相信。 “嗯……都好久没回京城了嘛……衍圣公府那边的杏花长成什么样了,夫人还想去看看呢。”孔璐华似乎真的对于北上之事颇有兴致。 “夫人就别开玩笑了,我这次入京,估计也就能在京中停留一个月,反倒是前后往返,都需要不下两月,夫人这随我前去一趟,不是要受苦吗?再说了,安儿和祜儿婚事都快到了,夫人还是留在广州,先把孩子们的婚礼准备好吧。”阮元并不希望孔璐华主动前去受风餐露宿之苦。 “夫子,安儿和祜儿的婚事,大事夫人都安排好了,剩下的就算交给书之姐姐和月庄去办,她们也应付得来的。至于往返京城广州,这个夫人还会害怕呀?”然而孔璐华说到这里,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对阮元的担忧:“夫子,伯中堂的话我也想了几日,其实他说得没有错的。夫子,这一次入京面圣,或许有许多事,还等着夫子去下个决断呢。” “夫人,这……”其实阮元又怎能不知,这次五大总督齐聚京城,加上绵恺绵忻封王,自然会让许多人心生杂念,或许便会有人想着拥护绵忻,借以在嘉庆之后得掌机要,又或许会有人交结各路督抚,以防万一之事。是以这次北上,表面上是为嘉庆祝寿,实际上却也可能陷入立嗣、朝臣之争的漩涡之中。可如此艰险之事,又怎能让孔璐华一并参与?是以直到这时,阮元也一直心存疑虑,不敢答应妻子。 “夫子,你不就是担心夫人去了,也会有个万一,若是举止不慎,可能未来咱们的路就会平添许多麻烦吗?”不想这时还是孔璐华主动点破了这个话题:“可是夫子也不要忘了,夫子才是站在前面的人,夫人一直在夫子后面,怎么会被外人伤害到啊?我想夫子这次入朝,外人眼光也都是集中在夫子身上,所以无论我去还是不去,都不会有大碍的。夫人陪你走南闯北,这也快二十五年了,你说有什么朝廷里的事,是夫人还看不懂的啊?或许到时候夫人为你提个醒,还能让你办事更方便呢。要不然,若是你在京城中哪个学生旧友求你答允些什么,你一时冲动,就同意了,那以后出了危险,可就来不及了啊?可若是你能听听夫人的话,想想你身边还有个人,那你无论办什么事,也都能更加谨慎才对啊?” 见阮元颜色少霁,似乎已经为己所动,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嗯……毕竟是皇上六旬万寿嘛,这一次我想弟弟也会北上的,你说,我这又有好多年没能见到弟弟了,去看看他也合情合理吧?还有常生,你可别忘了,常生和涧芳上次寄来的信上可说了,涧芳这都怀上第三个孩子了,让孩子们多叫我几声祖母,不是也很有趣吗?” “哈哈,夫人这样说,那也由得夫人。不过……夫人真不怕孙子们叫你几声奶奶,能把夫人叫老了吗?”听着孔璐华之语,阮元也终于释然,或许孔璐华跟自己一同北上,也能让自己更为安稳呢? “嘻嘻,夫人才不会老呢,倒是夫子要放松一些,你看你这头发,这些日子都出了多少根白头发了?” 北上之事,也就在二人的谈笑中定了下来,七月之末,阮元将督院公务交给康绍镛暂行处理,家中之事则由刘文如、谢雪和阮福一同商议,自己则和孔璐华一道,踏上了北上为嘉庆祝寿的旅途。 当然,就在阮元动身之际,其他几名督抚也相继踏上了北上入京之路。这一日的成都四川总督部堂之内,蒋攸铦同样准备好了行装,正在向下面一名四品官员交待四川事务。四川原有其他藩臬,可这一次蒋攸铦却只召来了这位四品官员,足见他对面前之人的信任。 “云汀,这些积案我尚未处理,由你来办,我也放心,剩下的也不多了。至于钱粮账目,今年是咱们两个一起清点的,四川并无民欠,府库也算充足,你都不用担心。”说到这里,蒋攸铦也不禁向身边这位官员称赞道:“不过云汀啊,我是真没想到啊,你出京做这川东道不过半年,听闻重庆那边,百姓对你都是赞誉有加啊?重庆、夔州的积案,你两个月就能清点完毕,一一裁决,这次统算钱粮,你也做得分毫不差,依我说,只做个道员,对你而言倒是屈才了啊?” “蒋部堂客气了,陶澍深受皇恩,出京做这川东道,便要勤于吏治,抚境安民,使朝廷钱粮充足,百姓沉冤得诉。非如此,陶澍如何对得起皇上知遇之恩,又如何对得起这半生辛勤所学啊?”原来,蒋攸铦面前这位道员,便是董诰致仕前向嘉庆举荐的陶澍,陶澍原为御史,从来直言敢谏,有关吏治、地方陋规之事,他均能历陈于上,是以嘉庆也清楚他对实务多有留心,这一年年初便改了他做川东道道员,果然不过半年,川东大治。陶澍字云汀,蒋攸铦便以字称之。 “哈哈,不瞒你说,我当年也是御史出身,因我自幼随家父四处做官,多识直省之事,故而那时上言多了些,皇上知我愿意出京做个治世安民的外官,方才授了我道员之职,后来……就一直到了这里。今日见到你这般后辈,倒是想起之前的自己了。也好,你本就治行出众,我这次入朝,定当向皇上表奏你治川勋绩。只是云汀啊,如今四川虽说称不上尽然无弊,却也尚属安稳,无漕运亦无亏空,我想着你来这里做官,也是先要清楚外官治事之要,却不需要长任的。你是……湖南安化人,正好,如今若说天下最难为之处,莫过于江南和山东,若是你日后可以择一地为之,或许,你能做得更好呢。”蒋攸铦见陶澍治绩出众,便也对他继续鼓励道。 第四百六十七章 六总督会宴(上) “承蒙部堂厚爱,陶澍感激不尽。部堂主政四川,清积盗、减租税以备都江堰之用,更兼兴修文翁石室,造福后学,如此治行,下官尚需向部堂勤加求教才是。只是部堂,下官有句话,还是想和部堂说一声的,部堂这次北上入朝,若是要去见几位枢臣,可要谨慎行事啊。”看来陶澍确也是诚恳之人,一边谢过蒋攸铦提拔,一边也担心起蒋攸铦北上一事来。 “枢臣……”蒋攸铦自然清楚陶澍所言,这时只有四名军机大臣,其中戴均元入军机处时间不长,仅因老成持重而参决其间,文孚只是二品侍郎,资历不足,所以所谓“枢臣”,其实也就是托津和卢荫溥二人了。想到这里,念着陶澍毕竟出京尚不足一年,或许对京中之事多有了解,也向他问道:“云汀所言谨慎,竟是何意?” “部堂,陶澍在京城做官时间不短了,尤其是这一两年,京中有些事,还是看得出来的。”陶澍也向蒋攸铦解释道:“我先前做御史,也和许多京中文人,翰林察院同道一般,以为直省之弊,在于督抚多不称职,可如今数年,督抚大半皆是有能名之人,若是如今的督抚不称职,那还有何人可用呢?而且这半年我做了道员,却也发现,民间生齿日繁,所以各处的讼案、府县衙门的差使,自然而然地就比以前多了许多,朝廷赋税钱粮,大体乃是定制,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入不敷出了。可京中枢臣,却不顾直省现实,但凡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便要说直省督抚因循废弛,累得皇上屡屡下诏斥责,有些事,原本咱们能自己办好的,一经枢臣催促,难免会有问题。尤其是这一两年来,皇上春秋日富,有些事却也……去年贬黜松筠大人出京,不瞒部堂,京中读书人大多是为松大人鸣不平的啊?” 蒋攸铦自然清楚陶澍心意,嘉庆毕竟已经年过六旬,精力和判断力也早已不如从前,虽说大体上仍能维持下来,可具体到部分事宜之上,难免便会出错。这时一旦托津、卢荫溥在军机处固执己见,必然会对各省督抚极为不利。想到这里,蒋攸铦也对陶澍劝慰道:“云汀,这些我都清楚了,你只把四川这些事办好,我就放心了。至于朝廷之内,虽说托津如今已是领班军机,可我历任督抚十余年,凭我这些勋绩,皇上也总要给我个面子吧?更何况,这次入朝的,还有伯麟伯中堂、阮元阮总制、孙玉庭孙总制这几位呢,这些总督前后历任封疆,也都有十多年了,皇上还是能信得过的。再说了,四川本来也没什么欠税,皇上就算责难一二大臣,也责难不到咱们头上啊?” 陶澍见蒋攸铦已有准备,也渐渐放心下来,蒋攸铦这边案件交接完毕,便也从成都出发,一路入京去了。看来这时随着嘉庆六旬万寿临近,各省督抚也自然多了些心思。 只是京城之中的枢臣们,果然便可以凌驾于督抚之上吗? 这一日圆明园值房之内,又是只有托津和卢荫溥两人当值,这时二人正在处理的是一叠刑案,其中不乏失职官员之事,托津看着其中一册文卷,对卢荫溥道:“卢宫保,你且过来看看,这个工部主事潘恭辰侵吞公帑的案子,咱们拟定刑罚,应该如何来拟啊?依我之见,这潘恭辰在工部之时,工部确实有几笔账如卷内所言不清不楚,又有多名吏员声称,潘恭辰平日生性猥琐,不与他人交集,这样看来,他侵盗公帑是大有可能!不如,咱们就议定抄家吧,抄了家以后,视家产情况,判他遣戍伊犁或者齐齐哈尔,如何?” “托中堂,这……”卢荫溥也接过那本案卷,草草看了一遍,对托津道:“托中堂,这件案子是我和刑部尚书韩大人一起审的,依我看来,其中疑点颇多,是以韩大人当时没有下发判决,而是送到了皇上这里请求再议。至于潘恭辰家产,韩大人虽然没有请皇上去查,可私下里也调查过,那潘恭辰家境其实贫寒,平日支取十几两银子都要犹豫许久。韩大人从来精于断案,我想是不会冤枉他的啊?” “卢宫保,就那韩崶几句花言巧语,你就信了?”托津似乎对于韩崶非常不屑,向卢荫溥斥道:“对,世人都说他韩崶是国朝第一大司寇,所以你听了他这番话,自己心里就没主见了是不是?当年那彦成的案子,若是他最后不偏袒那彦成,皇上早就听从我的建议了,哪里容得他那彦成今日又翻了身,又回了翰林院?!你当时就应该力称这潘恭辰有罪,然后严斥于他,你却是为何不仅不敢与他相抗,还这般糊涂,让我也听你的话?!我明白了,你这是怕了,你以为咱们两个平日断案从严,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了,所以你不敢再得罪这一个小小主事了,想着收买人心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皇上最恨的就是这等监守自盗之辈,若是你为他求情,皇上却将他遣戍了,那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后在皇上面前,你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了!” “托中堂,这潘恭辰不能如此轻言有罪!”不想卢荫溥被托津这样一番训斥,竟也忍耐不住,向托津辩道:“第一,这潘恭辰私吞公帑,目前证据不足,他自己不肯承认,又没有抄家,怎么能因为工部账目矇混,就说问题都出在他潘恭辰身上?第二,这潘恭辰之前也曾向皇上进言,说工部多有陋规,希望皇上整治,这一整治下来,最吃亏的人是谁,不是那其他吏员吗?所以他们合伙诬陷潘主事,这也说得通啊?第三,我亲审他之时,便发现他言语确实朴实,同僚之事,或许他真的就没有想那么多,这又有何不可呢?当年……当年我不也是从他那个位置一年年熬过来的吗?托中堂,您知遇之恩,卢荫溥万死难报,可如今托中堂想要去严刑惩处一个与我相似之人,竟又没有半分实证,您自己说说,难道我眼看这样的案子就要发生,我还能无动于衷吗?” “托中堂,我知道,之前在盛京那一番话,你始终记着呢。这样说也没错,凡事一律从严处断,确实容易得罪其他同僚,但咱们之前办案从严,那是因为他们确实有罪,但如今呢?就因为皇上从来痛恨下臣贪渎,咱们就要把一个查无实据的主事送到边疆去吗?若是那样,那咱们不就落了口实吗?日后只要有个万一,那些被咱们得罪的人再来收拾咱们,不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了吗?” “哟,卢宫保说的不错嘛?果然是考进士考出来的啊?”托津也对卢荫溥冷笑道:“你说咱们之前严办的人都是确实有罪,那刘凤诰呢?按你今日的做法,你应该力主刘凤诰无罪才是啊?我可告诉你,十年了,刘凤诰回来了啊?” “托中堂,刘凤诰当时无论如何,失察总是免不了的,今日这潘恭辰呢?他连个失察都算不上,咱们要如何为他定罪?”可是话虽如此,卢荫溥回想着当年加重刘凤诰罪名一事,心中却也有些担忧,不觉对托津道:“托中堂,咱们已经走到了这条路上,我也知道,咱们回不了头了。可即便如此,若是咱们本身立得正,就算日后真有那一日,外人又能把你我怎样?托中堂,咱们两个今年都过了六十了,眼看着皇上也……这以后的事,你不能没有打算啊?就算我为了报当年知遇之恩,这些话,我也应该再提醒你一次的。” “卢宫保……你说的也有道理啊……”托津想着卢荫溥之言,自然已经渐渐清楚,更何况就在这一年,绵忻的封王已经让八旗之中传言四起,最为激进的一种便是嘉庆已经知道自己年迈,又不想再立绵宁,便即选了绵忻作为后继之人准备加以培养,而无论绵宁和绵忻,都与托津交往不多。也就是说,一旦嘉庆真的有个万一,托津就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于嘉庆的新君,若是到时候果然有人上言其滥行冤狱,那自己下场又会如何?是以到了这时,托津对于日后之事,也不能不有所顾虑,便继续对卢荫溥道:“既然如此,咱们这次拟定判决,便按证据不足结案吧。但这一次是他潘恭辰确实并无实据,却不是我们故意放过了他,这一点,咱们也是要清楚的。” “那我也谢过托中堂了。”卢荫溥当即对托津拜谢道。 此后潘恭辰一案在嘉庆之处议决,嘉庆也认为仅凭吏员空口出言,不足以对潘恭辰定罪,便即以无罪结案,并未对潘恭辰加以惩处。但即便如此,托津和卢荫溥决狱严刻之名,却也一时不能尽除,京城之中,早有不少流言为之煽风点火,称托津与英和,军机处与朝官督抚,已是势同水火,而嘉庆这一次诏督抚入朝,就是想要改组军机处,同时安排后嗣之事。 当然,入京路上的阮元一行,尚不知如此风言风语,九月之末,阮元和孔璐华终于抵达京城,也再一次暂时在衍圣公府入住。只过了两日,嘉庆便即传来口谕,让阮元前往圆明园赴宴,而一同入园的朝中大臣,还包括同样已经抵达京城的方受畴、孙玉庭、蒋攸铦、黎世序和伯麟五人,六大总督一并进入圆明园赴宴,自是不得多见之事。 而这一日的饮宴陈设,也一如元日之后的群臣内宴,菜肴甚是丰盛。六名总督看着嘉庆这次意外的赐宴,一时也是又惊又喜,激动不已,过了半晌,竟是无一人愿意主动用餐。 “好啦,你等好不容易入京一次,何必如此紧张呢?”嘉庆看着一同前来赴宴的六名总督,也对六人笑道:“今日之宴,你等就不要谦辞了,朕想来每年元日之后的群臣宴,你等总是不在京中,好像……你们都没参与过是吗?那你们还客气什么,今日这次宴席,就算是朕给欠你们的,给你们补上,如此你等该放心了吧?” 嘉庆所言正月群臣宴,其实久已有之,但嘉庆七年之前,这种群臣宴只有满蒙八旗高官可以参与,直到嘉庆之时,方才准许京城一品汉官,各部汉侍郎入宫赐宴。是以在座四名汉民总督之前都没有参与过群臣宴,蒋攸铦和伯麟出京时资历不足,即便是八旗出身,却也未能参与,所以嘉庆之言其实没错。而嘉庆说到最后,两江总督孙玉庭见嘉庆如此亲和,也不觉泪流满面,对嘉庆叩谢道:“皇上,臣总督两江无状,皇上不弃于臣,依然再次为臣等赐宴,臣日后定当为大清国肝脑涂地,以保大清太平!” 第四百六十八章 六总督会宴(下) “好啦,你等都活着,都能实心任事,才是朕最想看到的啊?你们六个朕都知道,论抚民治事之才,天下之间也是屈指可数,若是你等真的有个万一,朕还要另选新的总督,那你们不是为难朕吗?”嘉庆也对几名总督安慰道:“孙玉庭啊,江苏那边,从来积弊甚多,你一时不能尽数革除,却也无妨,朕会给你时间。这两年盐务之上,似乎也多了些麻烦,你可有整治之法?” “回皇上,这两年来,江苏、安徽两省,私盐渐甚,臣亦不敢怠慢,已然会同扬州各盐商共议盐价之事,对于那些私盐贩子,臣也已经严查严办,盐税一项,定然充足。只是……”孙玉庭之所以对嘉庆赐宴激动不已,除了盐务问题自己尚不能尽数解决之外,另一个问题便在于民欠,江苏这时民欠钱粮,统算下来竟有四百万之数,亏空赔补起色同样不大,是以孙玉庭一直惴惴不安,这时也对嘉庆补充道: “皇上,新任安徽的姚祖同姚中丞,之前不知安徽钱粮账目,是以清理民欠缓慢了些。但臣出发之前,姚中丞已经将钱粮之数清点完毕,想来一两日内便能送到京城,还请皇上念在姚中丞勤勉办事的份上,饶过姚中丞清点迟延之过。” “姚祖同啊,朕知道,一直都是实心办事之人,这次安徽欠赋清理,确实慢了些,却也不能怪他。只要在朕六旬万寿那日之前把欠赋之数报上来,朕就不会问责于他。至于江苏民欠……你到任之前亏空便有五百万之数,如今能补上一些,却也够了,剩下的不是你的错。”看起来,嘉庆似乎并不会因为一省民欠较多,便即问罪于督抚,各人便也各自松了一口气。 眼看孙玉庭已经安心,嘉庆也向黎世序劝勉道:“还有黎世序啊,这几年你在南河,也确是辛苦了。朕至今还记得,你赴任南河之前,南河八年决口八次,可你在任这也有八年了,这些年南河整治颇有起色,竟一次决口都没有,能保南河安澜,这一功朕自然是要记下的,你虽资历尚有不足,来此赴宴,却也是朕应尽之谊啊。” “臣谢过皇上提拔之恩。”黎世序也当即向嘉庆表态道。 “唉,只是我大清这么大的天下,为何朕却只能找到你这一个黎世序呢,若是朕有两个黎世序,那该多好啊?”不想说到这里,嘉庆却不觉叹道:“你等也应该知道,就在今年八月,黄河又决口了,这一次却是东河,就因为他们事先准备不足,事后又应对不及,这些时日,朕也不得不连日商议东河之事,叶观潮……无能之辈!朕这一次也让他看看,也让之后治河的人看看,如果再出了今年这样的事,做总河的,应该是什么下场!”原来就在这年八月,东河河道再度决口,因东河总督叶观潮应对不及,水灾已经日趋严重,嘉庆大怒之下,已然下令不仅革除叶观潮总督之位,还让他就在河道工地枷号,以戒世人。老臣吴璥本已做到六部尚书,却只得临危受命,再度前往开封河道进行整治。而听着嘉庆训斥叶观潮之语,六名总督心中自然也有了些惊惧之情。 “好啦,朕说得不是你们。如今回想十年之前,朕五旬之时,也是内外多变,当时朕寿宴一切从简,也没跟其他督抚一同饮宴一次,如今回想,多少当时的直省重臣,朕竟是再没能赐一回宴啊?你们六个朕都信得过,所以今日还是说说你等之事吧。”看来,嘉庆虽然对东河之事有些恼怒,却也更加在意眼前的六位重臣。 “你们六个,朕看来还都不错啊,蒋攸铦在四川没有民欠,伯麟这边贵州也没有,云南欠赋不多,亏空也补上了大半,这样吧,朕过几日就下旨,来年免除四川、贵州二省十分之二正赋。阮元这边,广西三万,广东十一万,你以前在江西做过官,钱臻在江西也就报了十二万两欠赋上来,浙江欠赋多些,可这几年浙江府库充实,并无亏缺,你做得也很不错啊。方受畴那边嘛……直隶的情况朕知道,不是你的错。你们在外任事,朕都是放心的。”说到这里,阮元、伯麟等人也当即向嘉庆回拜,以谢嘉庆信重之恩。 “只是……以后的事,朕也想多跟你们念叨几句,毕竟这样见你们一回,也不容易嘛。”不想嘉庆话锋一转,竟又惦念起日后之事来,嘉庆也不着急,只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对各人说道:“朕知道,朕平日办事,有些时候确实心急了,或许你们还没把事办完,就要被朕逼着改用新的办法,朕也知道,你们都是朕信任的人,你们一时办不好事,是因为繁难之事本来就不少,你们有长策,朕是不该着急,贸然干预你们的。但朕毕竟不在直省,有些事不知道啊,你们日后也定要直言无隐,有什么不方便的,就都跟朕上个折子。你们要知道,你们做官一生,是为朕这个皇帝做官的吗?朕以为不是,若是有朝一日,这大清国的皇帝不是朕了,难道你们就要改弦更张了不成?还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嘛。你们在外做总督,说到底为的是天下万民,为的是大清的江山社稷,若是朕做了什么不妥当的决定,你们便只随着朕的意思去做,那是要误事的。朕就这么几个孩子,他们的心性朕是清楚的,你们耐心一点,有什么一时说不清的话,就多说几句,他们都是乖孩子,能听进去你们的话。就算有朝一日,朕真的不在了,你们也不要失了本心,还是按你们的想法去做,你们为官一世,不能只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多想想,多做些有益于百姓的事,可别让百姓指着你们的子孙,说你们都是贪官污吏啊?” “皇上,您……您何苦如此啊?”孙玉庭听着嘉庆之语,竟隐隐有托孤之意,也当即离席拜倒,对嘉庆叩头道:“皇上如今只是六旬万寿,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日后皇上自当安享遐龄,却是……却是不当出此不祥之语啊?” “好啦,你也起来吧。哈哈,朕确实是糊涂了,怎么这一下子,就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话呢?朕这才六十岁,不该这样说话的,伯麟、孙玉庭,你们两个年纪大了,以后可要好好调养身体啊,待朕七旬万寿那一日,若是你们几个还都在,朕一定把你们都请进宫来,再好好设宴款待你们一番!蒋攸铦、阮元、黎世序,你们三个年纪小,也别把自己累着了啊?哈哈,你们看看,这话说了这么多,菜都快凉了,让你们吃凉菜,那可不是朕的本意啊,咱们也好好品尝一番,品一品这些宫廷菜,看看和外面的菜有什么不同,怎么样?来,咱们再喝一杯!”说着,嘉庆却也笑了出来,重新对各人举起了酒杯,六总督也相继回敬嘉庆,谈笑之间,方才不知觉间生出的一股悲凉之感,也顿时消逝无踪。 只是各总督却也清楚,嘉庆说出这样的话语究竟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嘉庆的后宫之中,似乎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这一日与十年前一样,嘉庆再次下旨向后妃赏赐绸缎,只是前来主持赏赐之人,却变成了曹进喜。除了后妃赏赐,曹进喜也在布置绵忻进入南三所之事,只等新年之后,瑞亲王绵忻便要离开皇后,前往南三所与绵宁、绵恺一同居住。 绵忻知道曹进喜正在操持自己新居之事,是以这日见了曹进喜却也客气,郑重地向他施礼拜过,方才离去。曹进喜看着日渐成熟的绵忻,却也向一旁的皇后笑道:“皇后娘娘,这瑞亲王啊,奴才看着是真的长大了,您看他这礼节风度,乍一看还真像个大人呢。话说回来,这都是皇后娘娘教子有方,瑞亲王才这般聪明伶俐啊?” “曹公公,您这话我可承受不起啊?绵忻毕竟才十五岁,年纪还小着呢,还是要跟着他两个哥哥学学才是。这一转眼要去南三所了,我虽是有些舍不得,却也和他说起过,要他多跟哥哥们学习,日后若是出宫分府,长大成人了,宗人府也好,八旗都统衙门也好,护军也好,总能做些实事,不至于空顶着一个王位,却终日不思进取,白得朝廷这许多衣食。若是绵忻真能有出息,到时候我也得谢谢曹公公这番鼓励啊?”一边说着,一边也嘱咐了身旁的如妃与淳嫔,让二人先行回宫。 “皇后娘娘,您就真的认为,瑞亲王日后长大成人了,便只是宗室亲王,却做不得其他什么事了吗?”眼看这时前殿只有皇后和自己二人,曹进喜却忽然对皇后说道:“奴才这有一件事,已经过了快半年了,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您说明明惇郡王要比瑞亲王年长十岁,为什么皇上这次册封皇子,竟然只给了哥哥郡王之位,对弟弟,却给了亲王呢?皇后娘娘,奴才以为,这件事咱们可得留个心眼啊?” “亲王郡王什么的,我也不在乎的。绵忻我固然喜欢,可绵恺这些年读书学习,我也一直放心啊?想来皇上也有自己的打算,或许再过一两年,就能给绵恺也封亲王呢?曹公公,你今日也是有些多虑了啊?”皇后看起来却并不在意两个儿子的王位情况。 “皇后娘娘,这……奴才倒是以为……”曹进喜眼看皇后似乎不为所动,也只好压低了声音,小声在皇后身旁说道:“若是十年、二十年以后,那时的皇上是娘娘您的亲生孩子,那娘娘未来的生活也会更好些吧,毕竟,这养大的儿子和亲生的儿子哪个更亲,所有人都清楚啊?” “曹公公,今日你话是不是有些多了啊?”皇后听到这里,却也渐渐不再对曹进喜客气,但即便如此,皇后依然没有发怒,只是对曹进喜道:“之前张公公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也经常来我这里办事,可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一句朝廷的事情啊?曹公公,你觉得这下一位皇帝究竟是谁,这样大的事情,是你一个内侍可以妄加干预的吗?” 第四百六十九章 嘉庆六十大寿 “皇后娘娘,奴才是为您着想,可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啊?”曹进喜眼看皇后言语渐渐严肃,也只好跪在皇后面前,继续对皇后诚恳道:“娘娘这些年对咱们这些个下人,从来恩遇有加,奴才们只要尚有一丝良心,就不能不报娘娘的恩啊?奴才今日所言,绝对……绝对不是为了奴才私利啊娘娘?” “曹公公,你这样说,我也相信你。但日后太子之事,我无权参与,皇上愿意立哪位亲王做太子,那位亲王就是未来的皇帝。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今日你便退下吧,出了这个门,咱们两个就当今日没说过话,如何?”皇后虽依然不为曹进喜之言所动,却也不忍再去责怪于他,只对他道:“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皇上那边还需要你去照看呢。” 曹进喜眼看皇后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多言,径自退出去了。只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就连一向严明有度的皇后,心中却也多了一个念头: “若是绵忻真的有这个机会呢?我……” 依照旧例,这时嘉庆应该已经在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备好了载有下一任皇帝姓名的诏旨。 但诏旨上的名字究竟是谁?依照旧例,这时也只有嘉庆一人知晓,更何况,如果嘉庆真的更换了其中诏旨,皇后和大臣也不会提前得知。 嘉庆二十四年十月初六,正是嘉庆六十大寿之日,这一日朝中百官,各国使臣,也一并来到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礼部奏乐,王公大臣行过大礼之后,依例便是各省督抚进献方物,但嘉庆与乾隆却又不同,这一年已经下了谕旨,严禁各省再有金银珠玉之献,是以各省督抚所献也大多只是当地土产,数目却要比乾隆之时少得多了。此外,各省盐商、十三行行商亦有捐资为嘉庆祝寿之事,阮元作为两广总督,自然也要将十三行捐输礼单上呈嘉庆,以示商人尽忠朝廷之意。 不过嘉庆这日却自惬意,看过十三行礼单,嘉庆也对下首群臣说道:“如今各省捐输之事,朕已经清楚了,各省盐商、洋商竭诚为国,捐输报效,朕自有议叙。但这几年下来,朝廷府库尚属充足,并无急用之项,商人捐输报效,朕知道他们心意,也便够了,至于捐输之数,朕也为他们削减一些吧。阮元听旨,这次十三行共计捐输四十万两,准留下二十万两,所有行商俱加议叙,剩下二十万两,就给他们发回去吧,若是朝廷有大工之项,再许他们捐输报效,那样才是把银子用在了实事上啊?”阮元也当即出班谢恩,记下了嘉庆减免捐输之语。 “进献之事,就说到这里吧,朕对你等各省进项,都很满意,朕之前曾经严令你等不得铺张,如今看来,你等做得都不错。”嘉庆看着这次前来朝觐的各省督抚,也不觉感慨道:“你等也应该知道,国朝最重牧守之任,朝廷如心腹,督抚如手足,若不是你等督抚在外任之上,得以勤于国事,抚境安民,又怎会有今日的天下太平呢?是以朕拣择督抚藩臬,府道守令,从来慎之又慎,唯恐所用非人,贻害百姓,如今看来,今日在这正大光明殿上的督抚,都是尽心国事之人,朕甚嘉焉!两江总督孙玉庭、四川总督蒋攸铦、两广总督阮元,你三人近数年来,在天下督抚中办事最为勤勉,所在之处,亦是民生和乐,百姓安居,是以今日,朕要亲赏你等三人!孙玉庭、蒋攸铦、阮元上前,朕要钦赐御酒,与你们三人共饮!” “臣谢过皇上赐酒之恩!”孙玉庭、蒋攸铦和阮元当即上前拜倒,曹进喜也从旁取过三只玉杯,一一奉在三名总督手上,接着嘉庆亲自取了酒壶下阶,一一为三人斟上御酒,三人也再次向嘉庆回拜,与嘉庆共饮此杯。 “你等且回去吧,朕知道你们今日前来的督抚,都是实心任事之人,无论朕赐酒与否,日后你等也定当尽心国事,若是朕七旬万寿那一日,还能看到你等,这一杯酒,朕也少不了你们的!”嘉庆回到御座之上,也对下面各大臣鼓励道。一边说着,嘉庆也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正式对王公大臣们言道:“今年之初,朕下旨各省督抚,清点嘉庆元年至今所有民欠钱粮,如今所有直省都已经将钱粮之数上报到了朕这里,朕看了,一共是银两千一百二十九万六千八百七十两,谷四百四万五千二百七十石。差不多算半年的赋税了。朕在位二十四年,亲政至今二十年,自知德薄,不能如圣祖皇帝、高宗皇帝一般,普免钱粮,蠲除民欠,朕心中一直有愧啊。可是之前二十年,朕没办法,各省均有亏空,有些直省亏空多达数百万,黄河大工,朕亲政至今就有六次,加上朕即位之初,战事未平,东南沿海未靖,朕一直想着普免钱粮,却也做不到啊?如今天下尚属承平,百姓亦能安居乐业,朕还是想着,不能再让这些旧欠,成为百姓以后的负累了。今日朕便传旨下来,这两千余万欠银,四百万石欠粮,从今日起,尽数蠲除!如此,则百姓生计,或能得以宽纾,朕登极至今两纪,也算是有功德于百姓了啊?” “皇上宽仁,天下万民自当铭记皇上盛恩!”一众大臣眼见嘉庆下发谕旨,竟是将自己一朝二十余年欠赋尽数蠲除,也自然连声向嘉庆赞颂起来。尤其是几个从民欠数百万的直省前来的督抚,他们原本以为嘉庆让他们上报民欠,是要重责他们庸碌无为,如今却只是蠲免欠赋,心中的一块大石,自然也就这样落了地。 这一日正大光明殿也摆下了盛宴,群臣饮宴之后,方才渐渐回归京城。阮元也在黄昏时分回到衍圣公府,这时阮常生之子即将临盆,阮元便也与孔璐华商议,多在衍圣公府逗留几日,正好之后嘉庆也有观戏之事,一并叫了阮元,希望阮元也可以前往观瞻。加上为了向嘉庆贺寿,孔庆镕这时也已经暂时入住衍圣公府,阮孔两家众人聚在一起,每日也自是惬意,反而都不愿意就此分别。 这一日阮元和孔庆镕从宫中听戏归来,正好孔璐华在衍圣公府之前相迎,和二人一同到了书房之内。看着阮元须发已渐有灰白之色,孔庆镕却是风华正茂,孔璐华也不禁对二人打趣道:“夫子,你和弟弟这平日出门,若说你二人是姐夫和妻弟,这外面的人谁信啊?我这弟弟也真是的,若论年纪,也不过比常生年长一岁,可如今呢,常生却要叫你一声舅舅。你这样占着外人便宜,日后小心伤了寿数啊?” “哈哈,夫人这不说我还忘了呢,当年我第一次到衍圣公府,看见衍圣公的时候,他还叫我伯伯呢。真没想到,这一晃也有快三十年了啊?”阮元也不禁感慨道。 “是啊,姐夫,其实我第一次来京城,如今想想,还是嘉庆元年,当时皇上刚刚继位,父亲带着我北上面圣。可当时高宗皇帝还是太上皇,见了我们,一大半的话都是高宗皇帝说的,皇上当时好像只问了我们几人安好,便即散了。后来到了十年前我去觐见皇上,他都记不住我了,问起我家世家人,问了好一会儿呢。”孔庆镕听阮元想起当年旧事,竟也陷入了回忆之中。只是说到这里,孔庆镕却也不觉叹道:“只是姐夫,这次我来见皇上,却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皇上他如今竟是……竟是有些不像十年前的皇上了。” “是吗,衍圣公有何见解啊?”阮元不禁问道。 “姐夫,这件事……或许姐夫在这十年之间还见过皇上几次,或许对于皇上神态变化,尚不如我看得这样清楚。可我这十年里从未见皇上一面,这一次时隔十年,却是真切的感觉,皇上精神气色,可是大不如前了啊?”不想孔庆镕回想着自己与嘉庆召对之景,却也不住感慨起来:“我是前两日得蒙皇上召对,当时见了皇上,便只觉得皇上老了许多,皇上倒是也客气,又问起咱们家里情况,可说着说着,皇上却忽然感叹了起来,对我说:‘衍圣公,其实朕本也知道,朕在位二十四年,却一次山东都没去过,朕对不起你们家啊?以前朕随着高宗皇帝去过两次曲阜,终是高宗皇帝的时候,做不得数的。朕也想着,今年朕六十岁了,应该来曲阜一次的,可不想八月东河决了,又要拨银子去治河。你东省百姓怎样?可有荒歉之人,可有人流离失所啊?这些年朕催东省的亏空急了些,却也是亏欠太多了,你那里有没有府县滥征赋税之事?朕是不想因为亏欠之事扰民的,可朕也不能姑息那些奸吏不是?这官、民、黄河啊,哪一件事不难啊?朕夙夜忧劳,却也没个根治的法子。你身为衍圣公,也多为朕担待些吧。回去之后,一定要和你们家人说清楚,朕二十年不来曲阜,绝不是因为朕怠慢了你们孔家,实在是天灾繁重,国帑无多,你们却不要对朕有怨言啊?’姐姐、姐夫,十年前我和皇上言及孔府之事,只觉皇上言语精当,态度亦是从容,可如今的皇上,却……” 阮元和孔璐华听着孔庆镕复述自己与嘉庆对话时的言语,心中也不禁有些惆怅,尤其是阮元想着那日总督入觐时嘉庆的言语,前后对比来看,嘉庆或许已经不仅仅是精力不济,甚至就在这一两年,嘉庆已然开始想到了身后之事,而他前后的诸多感叹之语,或许也更像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人世无尽的遗憾。 第四百七十章 总督大会(上) “姐夫,其实我这几日也在想着,你说皇上这蠲免欠赋之事,就果真是妥善之道吗?”孔庆镕却又向阮元问道:“我衍圣公府里有从浙江来的好友,他们说起姐夫抚浙之事,一向都是推崇备至,姐夫凡是遇到灾年,必然竭力救灾,劝导百姓重新栽种稻种,所以嘉庆九、十年间,浙江连年大雨,可赋税都没有少,百姓种了秋粮能够丰收,反而是宽裕了不少。浙江的亏空原本上百万,姐夫却能让浙江如今还府库充实。可皇上就这样,把各省民欠一笔勾销了,那姐夫,你当年竭力救灾,所为又是什么啊?皇上这不是等于说,姐夫和那些无所作为,平日有了灾荒便无能为力的庸官,其实是一样的吗?” “庆镕,你也别这样说了,你做衍圣公也快三十年了,这天下的官你还不清楚吗?若是人人才干都和你姐夫一样,那这大清早就回到盛世了,用得着皇上成日操心吗?”孔璐华也向孔庆镕劝道。 “罢了,我能在浙江把亏空补上,也多亏了皇上能够信任于我,前后给了我八年时间啊?可是其他直省,督抚一般三四年也就要换一次了,如此必然账目纷繁,想要让后面的官员赔补民欠,那谈何容易啊?皇上做得也没有错,只是……”这时阮元却也想到,嘉庆亲政以来,一向以赔补亏空为根本之业,可二十年下来,依然有多个重要直省不仅旧亏难补,还出现了不少新亏。若是嘉庆将二十年民欠一律免去,那这些直省补亏之事,很可能便会再无着落,想到这里,却也是失落不已。 “对了,夫子,听弟弟这样一说,我却也发现了一件蹊跷之事。”孔璐华也向阮元补充道:“前日皇后宫里来了人,说是要送给咱们一些礼物,我想着皇后和我毕竟也有一面之缘,不好推却,所幸礼物也不多,我就收下了。可就在那个时候,传讯的公公却跟我说……说皇后想问问我对瑞亲王是什么看法,夫子,皇后她应该知道,我那日只听她说起过瑞亲王这个孩子,连见都没见到他一面,这样的问题,我要如何回答呢?”听孔璐华说到这里,阮元心中也不觉暗自悸动。 “皇后想要问瑞亲王……今年皇上六旬万寿,两个皇子封王,封亲王的却是四阿哥,而非三阿哥,皇上如今的精神……难道……”想到这里,这件事竟是越来越不对劲。 “废长立幼!” 对于阮元、孔璐华和孔庆镕而言,这三个字谁都不陌生,孔氏姐弟这时见了阮元神色,心中不觉也出现了这四个字。三人对视之下,也互相清楚了对方心意。只是这四个字一旦说出,便是大不敬之语,是以三人对视之后,便也默然无言。 “公爷,阮大人,外面来了位客人,给了小人一封信,说是希望小人转交阮大人,只是……他并没有说自己是从何处而来。”就在这时,一位衍圣公府家仆捧着一封信从门外走得近前,看着阮元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连忙把信递了上去,对阮元补充道:“只是小人看他服饰不俗,多半是哪位重臣人家的仆人,阮大人,这信您还是看一看吧?” “这又是什么信啊?”阮元虽是疑惑,却也拆开了信封,看着信中几行简短之语,喃喃道:“阮总制安好,明日下午,我等在万柳堂有要事商议,特请总制屈尊……落款是……恩福堂主人!这……难道……”看到这里,阮元心中也是疑虑重重,看来这一次北上入京,其中暗藏凶险,果然远超自己想象。 “没办法啊,看来,明日是要走一趟了……” 阮元自然清楚,这“恩福堂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时任吏部尚书、九门提督,自己在南书房时的旧友,焦循的恩师,一向力主更革的朝中重臣,英和。 经过一夜与孔璐华的商议,阮元也已然清楚,如今京城之中,嘉庆皇嗣、枢臣与督抚之争,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自己本为外臣,也可以对这些事坐视不管,可一旦这两件事都向着对自己最为不利的方向发展,自己想要在两广总督任上兴建海防,严驭洋商,日后却也很可能难以实行了。想到这里,阮元还是决定,次日便即前赴万柳堂,应下英和这次会面。 这一日嘉庆没有召对阮元,也没有听戏之事,到了下午,阮元便即便服出门,一路乘车向万柳堂方向而来。到了万柳堂门前,果然两个仆从打扮之人已经在门外恭候,阮元自出示了总督腰牌,二人便即在先引路,一路带着阮元走过两道竹林,来到竹林之内一处竹屋之前。 可是,就在阮元走到竹屋门前之时,忽然听得屋内人声嘈杂,似乎有两个人正在争辩一般,走上前仔细听时,只听一人向另一人激辩道:“孙总制,广州之事我说了多少次了,当年我在广州,多有掣肘之人,是以清剿海盗,我根本不可能全力为之,当时我本来也无意怪罪于你,可你后来做了什么?你至于为了那一日的争执,就一纸密奏,把我弹劾到伊犁去吗?若是孙总制今日仍是当年一般的做派,那我以为,咱们之间,什么事都办不成!” “那侍郎,当年我是广东巡抚,你身为总督,你办事迁延不进,我弹劾你怎么了?老夫现在在江苏遇到的事,跟你当年一样吗?淮盐这几年涨价,我和江苏陈中丞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我们和两淮盐商谈了多少次,才把盐价压了一成下来,你觉得老夫在江宁不办实事,把盐价上涨的锅都扣到老夫头上,你这才是糊涂!那侍郎,今日英大人跟咱们相见,那本来就是相信咱们为人办事,都是直省里拿得出手的。你若是连这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老夫今日也不待在这儿受气了,明日老夫便回江宁,其他的事,你们自己商议去吧!”这人声音阮元却也熟悉,正是当日和自己一同觐见嘉庆,得嘉庆赐宴赐酒的两江总督孙玉庭,而之前那人更不用说,竟然便是那彦成。阮元也清楚那彦成因为重新被嘉庆启用之故,这时已经做到礼部侍郎,但这一次的万柳堂之会,那彦成居然也有参与,也让他不觉有些惊异。 只听竹屋之中,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各人道:“东甫兄、孙总制,今日毕竟是我请各位前来赴会,这旧日的恩怨,二位就不要再提了,其实咱们这些大臣,或在京中担任卿贰,或在外任做督抚,有些事相互之间不够了解,竟生抵牾,这也是常事嘛?其实我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为了给各位做个和事佬,旧事咱们一笔勾销,但日后之事,咱们还要携手共进才是啊?”这人正是英和,听着英和之语,多半竹屋之内入座大臣,尚不只有三人,阮元便也小步轻趋而上,直到竹屋门前,向里面拜道:“两广阮元,见过英冢宰了,不知英冢宰请在下前来,今日竟是有何指教?”他所言“冢宰”其实是上古周代“六官”之首,对应明清的吏部尚书,时人便也往往以“冢宰”之名称呼担任吏部尚书的朝中大臣。 只是阮元这时向竹屋之中一看,竟也吃了一惊,原来竹屋之内这时共有六人,除了方才说话的英和、那彦成和孙玉庭三人外,四川总督蒋攸铦、云贵总督伯麟、南河总督黎世序也都在其列,看来除了直隶总督方受畴因提前南归保定,不在京城外,其余五名来朝总督,这时竟是齐聚一堂,除了嘉庆那日的赐宴与万寿之日,京中总督大员会聚之盛,也就要数这一日的万柳堂了。 “英冢宰,今日这是……”阮元看着眼前的一众直省重臣,心中自是忧虑,也不禁向英和问道。 “哈哈,阮总制,今日您能够大驾光临,实是在下之荣幸啊。”英和眼见阮元到来,也当即迎上前对阮元作揖拜道。见阮元尚有疑惑之色,英和也示意几名仆从全部散去,只留下屋内七人。眼看已无旁人,英和便也对阮元说道:“阮总制,伯元兄,今日在下请伯元兄前来,乃是有一件要事,希望和伯元兄与各位总督商议,此事事关日后江山社稷太平,还请伯元兄听在下一言。只是……听闻伯元兄督漕之时,与黎总河亦有不睦之处,不然今日在下便在此为二位调解,咱们日后捐弃前嫌,共商社稷大业,如何?”看来,经过方才那彦成与孙玉庭的争执,英和对于各人之间可能出现的矛盾也已经有了准备,是以如此向阮元问过。 “英冢宰客气了,其实我与黎总河之间,本来就只有职分之争,却不涉及其他的。”说着,阮元也主动向黎世序拜过,道:“黎总河,当年若是我尚有得罪总河之处,还望总河见谅。还有,慎伯他在总河幕中可还安好?慎伯终是尽心于实务之人,还望总河不要因为当年旧事,而轻视了他啊?” “阮总制客气了,当年的事,下官也有办理不妥之处。”黎世序也向阮元回拜道:“阮总制能从淮安士子中选出慎伯这种实干之才,下官还要感谢总制呢,这几年慎伯在我幕中办事,帮我省了不少工夫,南河能够安澜八年,慎伯实有大功啊。”听着包世臣在黎世序幕中一切安稳,阮元也放下了心。 总督大会(下) 眼看自己和黎世序已无旧怨,阮元也向英和问道:“英冢宰,我与黎总河本就没有私怨,如今情形,英冢宰也看到了,后面的事,若是我二人能够共事,我也绝无怨言。只是英冢宰方才所言,却未免有些……有些多虑了吧?如今天下尚属太平,却有何等江山社稷之事,需要冢宰这样密约我等在此万柳堂商议呢?” “哈哈,伯元兄,如今这些年,天下确实尚属太平啊,却不知伯元兄以为,如今太平之本,在于何处呢?依我之见,当在于这几年来,皇上一向慎择督抚,府县有能名者,多能拔擢,京中有治才者,亦可督抚一方,是以如今督抚,我虽不敢说尽数皆为能臣,但大半都是称职的,各位总制,如今直省巡抚,大多即便不是能臣,至少也是勤勉任事之人吧?”英和却向阮元问道。 “这个嘛……两广如今的两位中丞,康中丞和赵中丞,确是颇有治才,巡抚一方,皇上和英冢宰自然是应该放心的。”阮元也向英和答道。 “是啊,伯元,贵州的朱理朱中丞,听说之前也与你共事过,他才具如何,你也该清楚啊?还有湖北张中丞、江西钱中丞,这些年不也算兢兢业业嘛?”伯麟在一旁也对阮元补充道:“嗯……还有湖南吴邦庆吴中丞,浙江陈若霖陈中丞,这些我看也不错嘛。” “说的不错,我两江三省,钱中丞玉亭已经说过了,安徽姚中丞、江苏陈中丞,我看也都不错!只是这些年实在是麻烦事太多了,河道、漕运,如今盐务也出了问题,可你说给咱们江苏换个巡抚,这就能解决问题吗?我看未必!”孙玉庭也在一旁补充道。 “伯元,河南的小琦中丞,也在你任上与你共过事吧?听闻如今八旗下一代之内,小琦中丞是办事最为勤勉,也最为好学之人,我们在京中所闻,应该不错吧?”那彦成也向阮元问道,他所言“小琦中丞”指的是这时的河南巡抚,之前的河南按察使琦善,琦善出身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祖上恩格德尔乃是明末清初的内喀尔喀首领,因投清较早,琦善一家百年来世袭侯爵,琦善也已得到了承袭资格,也正是因为琦善家世显赫,所以他尚不及四旬,便做了一省巡抚,时有“小琦”之称。但琦善为人却勤勉好学,钱谷刑名之事一向用心,与寻常勋贵大为不同。阮元向着自己巡抚河南之时所见琦善确是如此,便也点了点头。 事实上,由于嘉庆一向严驭督抚,对于不称职者往往罢斥,历年督抚选任也颇为尽心,是以到了嘉庆末年,各省督抚也确实大半得人,八名总督之中,仅湖广总督庆保一人为人才具平庸,其余七人均是一时名臣。十五巡抚之内也有一半声名在外,其余半数亦有不少勤勉之人,只有陕西巡抚朱勋因先前木工暴动一事颇获讥刺,但相较于乾隆之末,仅就督抚人选而言,嘉庆确实已经进行了大幅改善。时人也多以为此时官场之弊,在庸吏而不在贪吏,只是随着海内生齿日繁,庶务渐剧,庸吏之害,有时却也不下于前朝贪吏了。 “是啊,皇上平日也总是和我等言及,治天下者,实为督抚,所以无论皇上还是在下,从来在督抚藩臬人选之上便即谨慎,绝不能使贪鄙之人外放要任。如今看来,各省督抚,有如各位一般堪称治世之能臣者,亦有勤勉可堪任事者,庸劣之辈,虽不能保证必无,却也不多了。可为什么如今天下依然多故,各省依然声称多有积弊,以至当年盛世之景,如今竟是再不复还了呢?”英和听着几名总督议论,也不觉感叹道。 “英冢宰,依老夫之意,皇上是圣明的,只是皇上身边,有些侧近之辈,为图皇上青睐,便一味蛊惑皇上,皇上总说各省督抚因循疲玩,无所作为,那是以前,可咱们呢?咱们哪一个不是实心办事,在各省历练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年,才得到者总督重任的啊?”孙玉庭听着英和之语,也当即附和道:“可是这朝廷之中却有些人,从来对咱们督抚有成见,凡事只要你做得稍有迟疑,他们就认为你因循废弛,凡事只要和他们想法不一样,那就是咱们督抚有私心,是咱们想要从中牟取私利,凡是咱们以为旧例不可行,想要换个新的章程上来,他们就以为你是要滥用私权,可咱们直省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清楚吗?他们根本不清楚!就说这淮盐降价,降价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两淮所有盐商的利益都要受损,你不跟他们一个个谈,不多花点心思帮盐商渡过难关,他们哪里肯降价啊?就算降了价,他们真的因为入不敷出,破产了怎么办?可这些侧近之人,有哪个了解咱们直省实情?今日问我是不是受了盐商贿赂,明日问我为什么不去清剿私盐,原本少则一年,多则三四年能办成的事,他们就给你半年时间!这样下来,咱们直省总督,就算有些整治地方的办法,也实行不下去啊?英冢宰,您也是因为这些侧近之人排挤,所以至今尚不能登临宰辅之位吧?”他最后一句话已是再清楚不过,所谓侧近之人,便是托津和卢荫溥了。 “是啊,如今四川亏空倒是快要补足了,可是以前在浙江、在广东的时候,就因为赔补亏空的事,军机处没少给我下廷寄啊?”蒋攸铦也在一旁感叹道:“其实如今各省的情况,大家都是清楚的,百姓越来越多,要办的事越来越多,开支自然也不能再少了,就算咱们每项账目都能详加核算,清理不急冗费,那开支也要比乾隆之时多出近一倍了。可各省收入并未增加多少,这样下来,就算亏空果然能够尽数赔补,那也是长策,绝不可躁进啊。可是如今枢廷之人,有几个明白这种道理呢?伯元兄,你之前在浙江、江西的时候,不也是一样吗?” “二位总制所言,确有道理,可是英冢宰……”阮元想着如今枢臣与督抚之间,或许确实存在许多隔阂,但空自抱怨,却也无用,便又对英和问道:“依冢宰之意,若想要根治此事,却有何办法呢?” “依我之意,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你们各省督抚势单力孤,你等平日各自节制一方,却不能相互联系,有了问题,京中也没有可资倚仗之人,这样各位就是想把实情说清楚,朝中也没人愿意相信啊?”英和听着阮元相问,便也对各人道:“所以如今在下倒是有个办法,就是我等之间,能够相互声援,内外呼应,若是各位确有繁难之事,尽可给我来信,之后再上疏皇上,这样我虽然不能得入军机,但凡要事,我也能够参与,到时候我和东甫为各位在京中声援,或许皇上可以听从我等之见呢?之后,我也听皇上说过,皇上希望各省有人望的总督可以入朝拜相,若是各位有这个可能,我也一定竭力举荐。玉亭相国,实不相瞒,皇上如今已经定下相国来年入朝之事,到时候还请相国与我合力整顿朝纲,切莫再使侧近之人一味逢迎邀宠,反而误了各位总制一方的大计啊?” “是吗?好,若是老夫得以入朝,老夫毕竟在外做督抚已经快二十年了,督抚办事的道理还是明白的,若是朝廷有什么要事,老夫一定直言无隐。”伯麟听着英和之语,也主动应允道。 “哈哈,英冢宰说的是!其实我也想着为什么咱们做督抚的,在外办事夙夜忧劳,换来的竟只有皇上一再严斥,想来定是朝中还有些人,他们要么不知地方实情,要么便是存心压抑我等!日后英冢宰若是有朝中要事,也尽管和老夫商议,老夫在江宁与冢宰南北呼应,绝不能再让那些宵小侧近之辈嚣张下去了!”孙玉庭也当即响应英和道,阮元看蒋攸铦与黎世序时,二人都是默不作声,却也没有任何不快之意,看来对于托津和卢荫溥的擅行己见,二人也已经多有不满。 可是想着英和此举毕竟是密议,又涉及互相声援之事,阮元心中却自始至终觉得有些不妥,这时眼看各人之中,似乎只有自己态度未定,看来自己不表态是不行了,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向英和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英冢宰,其实冢宰之议,我也以为有冢宰的道理,可冢宰如此之举,若是果然实行起来,我却以为……冢宰有结党之虞啊?国朝旧例,最忌结党,冢宰此举,或许也有所不便啊。” “伯元,这件事我也跟煦斋商议过的,要说结党的问题,或许也会存在,可是如果结党之弊,我等可以有效规绝呢?”那彦成这时却也向阮元劝道:“结党之弊,在于营私,可如今在座之人,咱们互相是清楚的,咱们无论在朝廷,还是在直省办事,都是一心为了朝廷社稷,为了百姓果然可以过上太平日子,既然我们都是尽心公事之人,凡有困难,我等一并上言,皇上才能清楚真相啊,要不然,若是我等继续如同现在一般,凡事无有声援,皇上只能认为我等所言不实,进而被其他人蒙蔽啊?” “是啊,伯元兄,我倡议各位来此,乃是真心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是真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兴盛世,若只是为一己之利,我何苦如此啊?”英和也对阮元劝道:“若是有朝一日,我的意见果然可以得到皇上重视,我一定竭力清除旧弊,革除各省不急陋规,重新议定治漕之法,各省督抚若有上言守令不称职者,我也一律严办,绝不容情!怎么样,伯元兄,就算看在你我多有旧交的份上,你也和我们一同携手共进,一并重振国朝!你却以为如何呢?” 只是阮元听着英和之语,却也隐隐看出,英和之念,或许并非仅仅在于所谓“内外共同上言”之事,或许对于日后的军机处位置,英和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 但即便如此,想着英和与那彦成毕竟跟自己多有相熟,二人并非寻常八旗子弟,相反自登科入仕之时,便是有志于再兴盛世的救世之人,阮元却也不愿再去拒绝二人,便即对英和道:“英冢宰,声援之事,我日后回到广州,也是可以配合冢宰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却想与冢宰说得清楚,我等此举不为结党,只为兴利除弊,将直省之弊如实上言,以求根治之法。其中关要,还是在于实事求是四个字,若是我所言果然如实,也请冢宰相助于我,但若是我所言不实,只是为了一记之利敷衍巧饰,也请冢宰无需犹豫,直接驳回我上奏之语。只有我等公心任事,朝政方可清明啊。” “这个自然,伯元兄,有你这番话,我们也就放心了啊。”英和看着阮元至少愿意在部分要事之上相助于己,却也放下了心。 眼看天色将晚,阮元便也与各路总督一一道别,英和也托阮元南归之时,帮自己问过焦循安好,阮元也答应了。待自己回到衍圣公府时,却也已经是一更时分了。 “夫子回来啦。”孔璐华在门内听得阮元归来,便也迎了出来,对阮元道:“夫子,今日皇上从圆明园来了口谕,说让你明日便去海淀,后日一早入觐。夫子,听传旨太监的语气,皇上似乎很重视这次会见呢。” “是吗……”阮元当然也清楚,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觐见之事,嘉庆绝不会让自己提前到海淀准备,一旦有了这样的口谕,那么这次入觐有何等重要,也就不言而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阮元心中不禁闪过一重忧虑,竟是久久不能退散。 或许,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和嘉庆见面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与嘉庆的道别 总督之会次日,阮元便也暂时离开衍圣公府,前往海淀暂居,准备入朝觐见嘉庆。第二日清早,阮元便即进了圆明园,交递绿牌之后,在曹进喜的带领之下走向勤政殿。到了勤政殿上,阮元叩拜已毕,却也将头抬了起来,想着认真端详一番嘉庆如今的样貌。 只是阮元这一加端详,却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时六十岁的嘉庆神色虽然尚属柔和,双目中的神采却已渐渐消逝,嘉庆身材原本便即偏胖,这时只觉相较于三年之前,嘉庆又要胖了不少,而嘉庆面色却并无多少红润,反倒是已有大半蜡黄之色,面上松弛之状,更是稍加凝神,便能发现。这样说来,嘉庆的老迈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甚至这时的阮元心中,也莫名多了一份担忧。 难道这次入觐,真的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嘉庆了吗…… 嘉庆却尚未察觉阮元神色之中的异状,而是一如既往,指着两份奏折向阮元说道:“阮元啊,你之前上奏潮桥盐商积欠,请求予以缓征之事,户部已经议定了,你缓征之法甚好,回了广州,就按你原来的办法去办。如今广东尚属太平,却也不急于一时的。” “臣谢过皇上宽恩。”阮元也向嘉庆回拜道。 “还有这份奏疏,哈哈,朕也是没想到啊,你都已经离开湖广两年了,湖广那边的百姓还记得你呢。”嘉庆也指着另一份奏疏对阮元说道:“前几日湖北的张映汉给朕上奏,说你在任之时,曾经修筑荆州水闸,重新疏浚水道,如今两年多下来,果然大有起色,当地原本有不少抛荒的田地,如今都一一得到灌溉,能够丰收了。而且这两年,长江也一直没有水患,这都是你在任时的功劳啊。湖北那边荆州一带,据说还有不少百姓,在村里供了你的长生牌位,用以铭记你督鄂之恩,百姓对你这般感激,那你做得可是真不错了啊?” “皇上,这……也是皇上明察。”阮元自然清楚,供奉生牌这样的事情,自己不能在嘉庆面前居功,只好如此谦辞。但即便如此,回想当年离开荆州之时,自己鞭打范忠、范节等人的旧事,却也是有些遗憾,若是当时有充足的时间对他们解释,或许自己也不会下这样的重手,便主动对嘉庆承认道:“只是……臣在荆州之时,也曾犯下过错,当地百姓有不知水闸水道之利者,在臣面前多番阻挠。臣愚鲁,不能早为教化,反而将他们鞭笞了一顿,如今回想起来,臣对不起他们,皇上若是给张中丞批复,还望将此一节告知。臣……想向他们道歉。” “是这件事啊?这件事张映汉也提到了啊?”不料嘉庆却劝勉自己道:“张映汉提到荆州那边确实有个范塘村,那里百姓不相信你水利之能,数度干预于你,被你鞭笞。可他也提到了,如今荆州四县水利大治,范塘村亦无水患,这些百姓平安的过了两年下来,都已经清楚了你当时用意,所以对你也只剩下感激,没有怨恨之意了。也好,既然你也是诚心任事,朕就跟他说一声吧。”听着范塘村百姓果然从水利兴修中获利,也可以原谅自己,阮元这才大喜,连忙再次向嘉庆谢恩。 “阮元啊,如今想来,你督抚七省,之前五省办事,或有多寡,却也尽数妥帖,如今广东这边,却有一件要事,还需要你尽力去办啊。”嘉庆也指着另一封奏疏,对阮元道:“这是御史黄大名前几日的上奏,说起如今广东之弊,关键有三,一是战船或有偷工减料,质量不足之处,二是粤海关往往在互市之际,滥征洋人贿赂,第三嘛……便是鸦片了,近年来,鸦片流入广东之数,看来是有增无减,甚至他听闻不少官府中人,也因为收了洋人财货,不仅不能严加查办鸦片,反而听之任之。这件事,你可怠慢不得啊。回到广州,这三件事你都好好为朕查办一番,一定要回禀实情,尤其是鸦片之事,朕也知道,其难不在于设立法度,而是施行法度,若是你发现有走私鸦片之人,又或者还有包庇其间的大小官吏,自当一律严办,决计不能容情!” “回皇上,臣自当严查此三弊,鸦片偷漏进口之事,臣亦当详加查办,使走私之人,无所遁形!”阮元自然清楚,两年的时间里,自己已经将虎门海防、粤北山区盗贼清剿二事大体办理完毕,那么接下来外部无事,也就可以全力整治鸦片进口之事了。 “好了,朕也知道你从来都是办实事的人,回了广州,便即依你的想法去做,多花些时间却也无妨,要在收效啊。”嘉庆说完公事,言语也渐渐缓和了下来,忽然对阮元道:“阮元啊,你……你也看到了吧,朕今日在这御座之畔留了一个位置,这里没有外人,你……你且过来坐下吧。朕也有些话,好久没见到你了,想着跟你说两句,你看……却是如何?” “皇上,这……臣不敢逾矩。”阮元听着嘉庆忽然要他对座而谈,一时竟是有些犹豫,不敢贸然应下。 “朕今日特意准了,你便不是逾矩。再说了,阮元啊……你可要知道,两广路远,往来京城一次多有不易,你如今虽是在要任,却也离朕越来越远了,朕……朕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你,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有些话,朕担心今日不与你相询,以后你不在了,朕……朕便无人可以相问了。就这一次,朕赐你一次对座之便,你……你就接旨吧。”不想嘉庆这时言语,竟已不像寻常的决事之言,倒是更像在恳求阮元一般,阮元心中也是一酸,回想君臣二人相遇近三十年,虽是君臣有别,可除了刘凤诰之事前后,嘉庆大多数时间对自己均是谦敬有加,这时嘉庆要他对座,他又怎能再行谦让?便也应了嘉庆之语,走上前来在侧面座位上坐下。 “好啦,阮元,之后的话就是私事了,你也无需拘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朕绝不怪罪于你,也不会有人听到你今日之言。”嘉庆见阮元之状,清楚他囿于君臣之别,或许不敢在自己面前说出实话,便先向他劝慰道。接着,嘉庆便即问道:“阮元啊,朕近日回想三国之事,却也是颇多感叹啊。曹孟德听贾诩之言,袁本初刘景升故事……之后便即立了曹丕,再不去想陈王。后人皆以为贾诩之言乃是至论,可朕这些日子回想起来,果真便是如此吗?曹魏篡汉之后,也不过四十六年,便又有司马篡魏之事啊?所以朕反倒是不明白了,若是当年曹孟德一死,所立乃是陈王,陈王未必便会英年早逝,也未必便有篡汉之意,或许那样下来,汉末的乱世会结束的更快一些呢?你……你却有何意见啊?” 嘉庆所言陈王就是曹植,这一点君臣二人各自清楚,而阮元听着嘉庆之语,心中却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难道自己最初的猜想,竟然是真的不成…… 但看着嘉庆神色谦和,又兼他方才已经告诉自己,此处之言不会外传,阮元沉吟片刻,还是从容而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嘉庆:“回皇上,臣以为曹魏之败,不在于贾文和之言,而在于明帝齐王之易代。皇上所言确是正论,可魏明帝、齐王之事,发生在贾文和死后十六年,又怎是贾文和在世时便可以预料的呢?魏明帝纵欲早亡,幼子不过八岁,也正因为齐王年幼不能成立,对于臣下也毫无威信可言,高平之变以后,司马一族方能尽得朝政,齐王之位亦不能全。可若是魏明帝亦有六旬之寿,或许晋宣(司马懿)便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啊?待得高平之变已成,曹爽已然族灭,司马一族已经掌权,曹氏再去挽救社稷,又有何良策呢?晋宣诛曹爽之后,便有王凌起兵拥立楚王曹彪,讨伐晋宣之事,王凌是败了,可读史之人却大多没有想过,若是王凌胜了呢?” 阮元之语,虽然仅言及史事,可嘉庆听着,却也清楚阮元之意,王凌所立曹彪是曹操之子,乃是年长之人,而齐王曹芳不仅是年幼之主,史籍之上甚至仅言其为宫中之子,曹芳是否为魏明帝亲生,或许都有疑问。换言之,如果王凌真的战胜了司马懿,那么之后曹魏必然会有曹彪与曹芳之争,到那个时候曹魏还是会迅速衰亡。阮元此语,自然也是在告诫自己长君幼君,其实不同,回想膝下诸子,嘉庆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看来……”嘉庆渐渐清楚阮元之意,自是绵忻年幼,不足以治事,而且一旦绵忻在自己身后做了皇帝,朝中必然会有亲附绵宁之人不服,那样的话,清王朝也会陷入进一步的分裂之中。 “好,这件事朕清楚了。”嘉庆也向阮元点头道:“真是没想到啊,朕记得,上一次如此郑重的向你问事,是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当时你南书房定计,帮朕除了和珅。如今二十年下来,朕让你出京督抚七省十四年,却没怎么留你详议要事,平日除了奏折言事,便是你来京城商议公务。朕如今回想起来,也有些对不起你啊。可是如今天下,像你一般能够实心任事,而且所在必有成就的督抚,各省也缺人啊?朕这些年没留你在京城,你不会怪罪朕吧?”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与嘉庆的道别(下) “回皇上,直省有直省需要去办的事,臣竭力为之,上为江山社稷,下为亿万生民,臣对皇上自是感激的。”阮元答道。 “阮元,你还记得当年朕给你的批复之语吗?”嘉庆忽然问道。 “这……皇上批复甚多,却也不知皇上所问,是哪一句啊?”阮元一时却也不清楚嘉庆之意。 “是嘉庆五年那一次。”看来嘉庆记得却还是非常清楚,对阮元道:“当时朕记得给你的批语里,朕写了一句‘成一代伟人,不亦美欤’?哈哈,一代伟人……当时朕是无心之笔,但对于你而言,如今二十年下来,朕却觉得当年这话没说错啊?你抚浙、抚赣、督粤,除寇盗,惠百姓,充仓储,去亏空,兴学校,修典籍,做得都很好,看来无论朕日后如何,你督抚天下,恩惠士民之举,自当永垂青史了。至少,在用你这件事上,朕是做对了啊?” “皇上,臣……臣亦有未逮之处。”阮元忙谦辞道。 “哪里的话啊?人生一世,孰能无过呢?你勤于庶政,又有济世救民之心,朕就已经满意了。唉,其实回想朕亲政这二十年,朕又何尝不是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怠慢呢?”嘉庆却也向阮元叹道:“可是二十年下来,国库积蓄不过三千余万,督抚下吏,因循苟且之辈尚多,水旱之祸,有增无减,今年东河又决了……这当年的盛世,却是为何再也回不来了呢?阮元啊,朕回想当年你的建议,朕也曾驳过几次,你说若是当时朕能够力排众议,准了你那几次上奏,天下之事,会不会比今日更好一些呢?” “皇上,其实……臣的大多数上奏,皇上还是能够允准的,如此,臣已然对皇上感激不尽。”想着嘉庆之忧,阮元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安慰嘉庆,只得耐心劝道:“至于皇上所驳之事,清赍银、筑闸之事,臣以为本也是治标之法,若是仅有这一二更革,不足以尽除漕运之弊,海运亦多烦难,也需长策。臣在浙江,是平盗补亏为先,在漕运,又只有不足两年工夫,这些事就算皇上准了臣之议,臣所能为者,如今看来却也不多啊?” “是啊,如今督抚之中,朕也知道,其实有所作为之人也不算少,可如同你一样,能定长策,收全功之人,却是不多啊。只是如今直省多故,朕不得不数次改任你去最难为的地方,若是当年没有癸酉之事,或许你在漕运,作为能更多一些,又或许浙江……”嘉庆一边对阮元说着,却也无可奈何,似乎自己多次改任阮元,也不能算失当,总而言之,还是需要用人的地方太多,而堪当重任的大臣,这时却也太少了。 “皇上也无需如此忧虑,臣以为,高宗皇帝之时,有漕运而未兴海运,可高宗皇帝之时皆言盛世,这就说明漕运海运,本无关乎盛世与否。其实究其根本,还是这些年生齿日繁,国家开支日甚,更兼天灾甚剧,多有大工,是以国库尚不能充盈。但如果天灾能少一些,或许府库会更加充实吧?”阮元也继续劝慰嘉庆道。 “唉,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所以人事之上,朕也……朕也从来不敢怠慢啊?”不过,说到这里,嘉庆却也不禁笑道:“只是回想起来,二十五年之前,朕却也不知道皇阿玛想要立的太子是谁,那时候却也想着,若是皇兄被立了太子,朕日后却待如何?哈哈,你们好学之人,多有勤于治学,专治一经之人,朕从来敬重他们,只不过,朕学问实在不如他们,经学一道,却也是不能和他们相比了。但朕从来好读史书,也听说江南的钱大昕,便是以治史见长,或许……朕若是没当上皇帝,便去勤治三史,亦可有所成呢?唉,都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可朕时时以史为鉴,以先王之道为法,却为何到了今日,所成依然有限呢?” “皇上,前贤之道,臣以为皇上奉行得并不差,只是如今天下百姓之数,水旱之灾,均自出于前贤所言之外,所以也需要因时而变才是。”阮元也向嘉庆劝道。 “因时而变,朕也知道啊,可是……朕也不是没有变过,终是不尽如人意啊。”说到这里,嘉庆却也不禁自嘲道:“哈哈,朕怎么说了这许多丧气话呢,朕也知道,人事已尽,又何需在意其他啊?如今虽称不得盛世,清平之世总也说得上了,或许以后……以后会变得更好呢?阮元,你的身体朕也知道,你本是文人出身,如今年纪也不算小了,你可要……可要好好调养身体,平安的活下去啊?或许咱们多活几年,天灾少一些,就可以看到盛世重现了呢?” “回皇上,臣一定稳妥行事,决不让皇上担心。”阮元也当即向嘉庆答道。 “你家中之人如何?朕记得你长子是在六部学习,现在是主事了,之后若是他做的好,朕自会逐步拔擢于他。你还有几个儿子,如今都怎么样了?若是学业尚可,也自当让他们入仕为官才是。”嘉庆也向阮元问起阮福等人的情况来。 “回皇上,臣共有四子,长子常生如今在京,次子前年方才成婚,三子、次女婚事,臣定在明年,幼子尚在年少,他们都未及弱冠,尚不足以入仕,之后臣自当悉心教之,若他们有为官治事之才,臣自当助他们前去应举。”阮元答道,只是说起“次女”,阮元和嘉庆却也知道,对应的“长女”就是阮荃,那时嘉庆也曾为阮元赠药,却不能保住阮荃性命,一时间二人心中也自酸涩,竟至无声。 “好啊,好啊,阮元,朕今日能和你说这些话,却也轻松了不少啊?”沉吟半晌,嘉庆也对阮元再次叮嘱道:“如此,朕也放心了,你就回去吧。这次南归,清查鸦片,严驭洋商,这两件事,朕就交给你了。你可……可不要让朕失望了啊?” “臣……谢过皇上。”阮元听着嘉庆之语,心中却也不禁多了一丝酸涩,当即重新对嘉庆拜倒,一连三叩,以示自己坚诚之心。 眼看此时嘉庆神色,却似比自己初入殿时宽和了不少,想来这一番君臣之对,嘉庆也是颇为满意。阮元便即拜别了嘉庆,出殿而去。 这也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嘉庆。 出殿之后,循着来时道路,阮元便即缓缓而归,向着大宫门方向而行。只是他刚刚转出勤政殿门,便即有一人迎面而来,这人走得近前,阮元也看得清楚,一时不禁大喜,当即对那人问道:“金……金门兄?!” “你是……伯元?真的是你吗?”那人听着阮元之言,却也转了过来,阮元只见那人面容苍老,须发斑白,一只原有伤痕的眼睛已然黯淡,或许就连另一只眼睛,也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若不是当年因故遣戍齐齐哈尔的刘凤诰,这人还会是谁? “金门兄,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金门,这……这一晃也都十年过去了,你身体如今还好吗?唉,如今回想,当年我也是一时糊涂,没能寻个更好的法子出来,要不然,以金门兄之才,实在是……实在是不该如此啊?”阮元看到刘凤诰,不觉之间,十年前的旧事也一并涌入心头,只觉自己虽然贬官三年,却不仅官复原级,还进一步做了总督。刘凤诰十年遣戍东北,如今只得身还,所补亦不过七品编修,看他样貌,只怕再过三四年便也只能致仕了,他素知刘凤诰一身才学,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却也不住为之叹息。 只是刘凤诰也自清楚,当年之事,原本就是自己与阮元赌气,进而引发徐步鳌舞弊一案,这才导致二人双双罢官夺职,若是自己当时能够一如既往相待阮元,阮元又何致受自己连累?如今阮元见了自己,非但不加怪罪,反而直言己过,一时心中更是过意不去,只好对阮元道:“伯元,我……十年前都是我的错,伯元本不该被我牵连的,是我耽误了你啊?你现在……现在可还安好?” “哈哈,金门兄,我这在广州虽说路远了些,却也自在,岭南气候温暖,正是宜居之处呢。金门兄,你如今在翰林可好?翰林的日子我清楚,俸禄微薄,如今物价渐涨,却也不比十年前了,若是你在京城有难为之处,尽管到衍圣公府去找常生,咱们总是朋友一场,无论如何,你日后安养之事我也不能怠慢啊?”阮元也对刘凤诰劝道。 “伯元,这……这就不必了。其实不瞒伯元,我回来之后,曹中堂倒是对我颇为赏识,他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做不得烦难之事,只在翰林院为我寻些力所能及之务,我这眼睛也不行了,曹中堂却从不介意,还出了自己俸禄为我治病。这些日子,我……我也还说得过去的。”刘凤诰也对阮元答道。 只是阮元听着刘凤诰之语,却也有些疑惑,似乎刘凤诰方才所言之内,竟有一个毫不相干之人一般。 “曹……曹中堂?” 第四百七十四章 阮元焦循诀别(上) 回想起来,这时大学士有四位,其中两个满大学士一为领班托津,一位老臣明亮,两个汉大学士中,戴均元这时已取代了原先的老臣章煦,占据一席,而另一位,便是癸酉之变时被嘉庆提拔的曹振镛了。曹振镛与明亮一般,只是大学士却没有进入军机处,但明亮原本就是乾隆朝宿将,这时任职内阁亦不过是荣宠之举,曹振镛却并无显要经历。 曹振镛比阮元年长九载,这时也已经六十五岁,之前乾隆一朝因父亲为尚书曹文埴之故,一直升迁缓慢。嘉庆渐渐将他补任六部侍郎、尚书,不知觉间地位也超过了乾隆末年超迁的阮元。可即便如此,曹振镛这二十多年下来,不过勤勤恳恳,并无亮眼之处,却也无甚差错,或许正因为他办事尚属勤勉,年纪又大,嘉庆才让他做了大学士,却也不得参预军机要务,看来实权有限,不知为何,这时竟是他主动向刘凤诰伸出了援助之手。 刘凤诰却不知阮元所想,只对阮元笑道:“伯元,你这三十年过来,当年翰林院的事都忘了不成?那个时候曹中堂和咱们一样,都在翰林做官,只是他年纪长你甚多,是以你二人我记得也没多少来往,后来你迁了詹事,就记不得曹中堂了不成?咦?那不就是曹中堂吗?下官见过曹中堂,曹中堂,今日却是何时,您竟也要亲自到这圆明园来一趟呢?” 阮元向刘凤诰身后看去时,只见刘凤诰之后已多了一人,这人须发均已灰白,当是六旬上下,只是他面色虽属老迈,却是步履稳健,看来尚有精神。细看这人颜色,只觉他双目之间,气度尚属温和,可阮元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种温和的目光之后,竟似看到了一层薄雾一般,只觉琢磨不透。听刘凤诰叫这人曹中堂,那么此人定然便是大学士曹振镛了。 曹振镛见到刘凤诰,言语却也如样貌一般温和,对刘凤诰笑道:“金门,今日内阁有几份题本,我想着不如稳妥一些,就由我亲自送给皇上,不是什么难事。你这几日在翰林院可好?”一边说着,曹振镛也看到了刘凤诰身边的阮元,便即上前问道:“这位大人,可是两广的阮总制啊?” “下官阮元,见过曹中堂。三十年前,下官亦曾与中堂共事翰林,如今回想,实乃下官之荣幸。”阮元也向曹振镛作揖拜过。 “哈哈,阮总制,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在翰林,阮总制一日六迁,一年八迁而至詹事,这样的盛事,可是翰林院数十年所未有啊?如今总制督抚诸省,我也时常听闻总制能名,如今南海得以太平,说回来啊,曹某也要多谢总制呢。”曹振镛也向阮元回拜笑道。 “哪里哪里,曹中堂坐镇内阁中枢,总览天下要事,方才辛苦,下官平日疏懒,哪里敢与中堂相比啊?下官家中尚有些私事,既然中堂另有要事,那么下官也就拜别了。”阮元对曹振镛答道,曹振镛自向阮元回过礼,便从下属吏员手中取过题本,自去觐见嘉庆了。眼看此处无事,阮元便也同刘凤诰道别,准备回归衍圣公府。 只是回想曹振镛为人之事,阮元却也有些不解: “曹中堂……何必呢……” 题本原为明代上呈公文之用,入清之后,清初依然沿用了题本旧制,然而随着奏折的广泛使用,奏折在雍正时便已经取代了题本,成为议事中最为常见的文书。此后题本便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一种公务文牍,嘉庆时题本所议,不过是先前各省督抚、各部院早已用奏折议决之事,其实只是程式之用。所以只能批阅题本的大学士,显然并无实权。有时内阁官员便索性不重视题本,发送题本之事,根本就不会由大学士亲自去做。 但这一次,曹振镛为了上呈题本,竟然还要亲自前往圆明园,这或许已经不仅仅是重视,而是苛细之举了…… 两日之后,阮常生三子阮恩洪平安降生,阮元看着几个孙子身体俱皆康健,平安成长应该不成问题,便也和孔璐华一同离开京城,南下回归广州去了。这一次阮元南下走的也是水路,到了十一月末,行船抵达扬州,阮元便也暂时登岸,准备在扬州暂时停留几日。 这时王豫已将《江苏诗征》刊刻完毕,也来到了扬州请阮元观阅,阮元见书目详尽,刻版精良,也是连声称赞。言及如此一来,江浙有清一代诗文,当可尽数存录了。 只是归扬之时,回想京中多言淮盐之事,阮元也找到了江家,问起盐务之难。这时江镇鸿已然老迈,辞去了总商之位退隐,江镇鹭也已经精力不济,准备再过两年便将盐务完全交给下一代。问起江镇鹭时,江镇鹭却也不清楚其中本源,只是告知阮元,从嘉庆二十三年夏天起,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大量私盐,盐价仅及官盐六成,这样一来,几乎所有盐商的官盐都陷入了滞销困境,孙玉庭倒是确实在认真办事,一方面以藩库为抵,劝各路盐商降价售盐,一方面也确实严查了不少私盐。可即便如此,淮盐售量依然仅及往年之半,额定的盐税,各路盐商也大半有所亏欠。而到了嘉庆二十四年,私盐又卷土重来,盐商们的困境仍未消除。 阮元在江苏之时不多,听江镇鹭这番言语,却也不清楚其中关要,只得劝江镇鹭裁不急之务,若是近处销盐之地都难以周转,便放弃两湖之地的部分分号,力保淮、赣之地不失。江镇鹭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便也答允了阮元,继续艰难地维持江家盐务。 而扬州之地,此时真正让阮元放心不下的,却是焦循。 这日傍晚,阮元又一次乘船到了北湖之处,抵达雕菰楼下,可是这一次,出门迎接阮元的却不是焦循,而是焦循长子焦廷琥。焦廷琥眼看阮元前来,也是大喜,忙迎了阮元入内。直转过两处门户,到了一间偏室之中,偏室里架上、桌上、地上尽是图书典籍,其中立着一把躺椅,椅上斜卧一人,自然便是焦循了。 “伯……伯元,是伯元吗?”听着脚步之声,焦循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里……里堂?”只是这时阮元看着焦循,却也吃了一惊,只见这时焦循斜卧椅上,一条腿已经不能动弹,只得勉力支撑,而焦循的容貌却也比自己苍老许多,须发皆成斑白,双目神彩也早已不复当年,焦循站立之时,右手尚在颤抖,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阮元上一年便即接到焦廷琥来信,言及焦循老病之状,当时他便已得知,焦循一条腿时常剧痛不已,无法行走,平日拄杖出门,同时,焦循的右手也患上了风痹之症,时常剧痛不能执笔,是故一年之前,自己和焦循的书信往来就换成了焦廷琥代笔。可即便如此,焦循却依然热衷于著书之事,终日观阅图书不止,只为自己那部《孟子正义》得以尽善尽美。 “里堂,你的事,我……我都听说了,可是……你何苦如此啊?里堂你年纪不过长我一岁,如今却已经、却已经……”阮元虽与焦家多有书信往来,这次再见焦循,相距上一次相别,却也有五年时间了。五年里自己容貌尚无大变,焦循却已是老态龙钟,回想五年前别离之景,阮元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伯元,没什么,我这些年来,全部心血都在这部《孟子正义》之上,如今……如今已经完稿了!”焦循看着阮元担忧之状,也对他安慰道。只是,阮焦二人也自清楚,焦循五年来一方面继续整理《易学三书》,一方面广征博引,兼之自出机杼,方才完成了一部多达三十卷,兼历代众家所长的《孟子正义》出来。自此,焦循说《孟》之语,便成为后世治《孟子》不可或缺的一环。可为了完成这部著作,焦循也几乎耗尽了全部心力。 “里堂,我知道,这治学之事是你所长,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呢?这书成了,你却病成这样,这……这值得吗?”阮元看着焦循之状,心中自也是过意不去,若是焦循一直能在自己幕下,或许他著书立说之事会有所耽搁,可自己一家便能悉心照顾焦循,那样下来,焦循也不至于重病缠身了。 “伯元,没……没什么的。”焦循却对阮元摇了摇头,苦笑道:“伯元,若是别人,他们没见过官场情状,倒也罢了,我随你幕中十余年,如何做官、如何做事,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你为人高洁,德行无亏,可别人呢?他们能尽数如同你一样吗?你身在官场,不也有不少迫不得已才去做的事吗?却也……也苦了你啊,所以伯元,其实我一直是佩服你的,你历任各省三十年,却犹是智虑忠纯之人,我……我就不行了,或许我天性便是如此,有些事,我看不下去,便不愿再去看,既然如此,这官场我就算进不得,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啊?倒是治学著书一事,这些年我隐居北湖,除了跟你去过几次淮安,便再不出户,潜心讲易治孟,这……这不也是一件乐事吗?我以治学为乐,便即治学一生,这又有何不可呢?至于寿数,这些年我却也看得清楚,生死有命,我这个年纪,是已经知足了,也就……就没什么看不开的了。” “里堂,你这是说哪里话呢?英尚书在我离京之时,还特意嘱托我前来问过你起居,你说你如今这样,我……我怎么给英尚书回信啊?”阮元也向焦循感叹道。 “是啊,我对不起恩师啊。”焦循想到英和,也不禁对阮元叹息道。其实十年以来,英和一直没有忘记焦循,反而数度给焦循来信,请他出山辅佐,亦或再赴京师会试,但焦循近年来腿疾加剧,也不得不婉拒了英和,即便如此,英和也没有和焦循中断联系,凡有讲易治孟之语,亦多书信往来。 “伯元,你还记得,四十年前咱们在这北湖玩耍的时候,北湖是何模样吗?”焦循忽然问道。 “记得,记得呢,这里水道纵横,鱼蟹又多,当时我也爱玩,每日和你出来抓鱼捕蟹,这钓鱼的功夫,可还是你教我的呢。” “是啊,当时我就感觉,这北湖是块宝地,就算以后我终老此地,又有何憾呢?”不想焦循竟忽然叹道:“只是我这一生,贪恋山水,却也无所成就,有一件事始终未能办成。伯元,那时候我跟你聊起刻书之事,你还记得吗?” “哈哈,当年就是你那一句话,让我知道了刻书之难啊?”阮元也对焦循笑道:“结果呢,我这些年做官下来,修书之事却也做了不少啊。看来就是你那句话,害我平日耗去了这不少心力啊?” 第四百七十五章 阮元焦循诀别(下) “伯元,有件事我倒是想托你帮我去做。”焦循又向阮元问道。 见阮元一时不语,焦循便即续道:“伯元,我那边有一本书目,你且去看看,我把这些年来,我所作文章、经解、杂论,都写在了里面,或许已经有不少了。我……刊刻之事,我是做不来了,所以,我想求你帮个忙,若是有朝一日……廷琥会把书稿寄到广州,你……你能帮我为之刊刻,将我所著之书,尽数流传下去吗?” “里堂,你……”阮元听着焦循之语,竟已有了不久于人世之感,心中也是酸楚不已。 可是,若焦循的预感成真,那焦循方才之语,或许便是他最后的心愿了,所以阮元也不再犹豫,而是对焦循笑道:“里堂,你这不就见外了吗?你这些书作,我哪里有不为之刊刻的道理呢?你只需一纸书信寄到广州,我绝无二话,当即为你刻版,你却何必如此谦逊啊?” “哈哈,那好,我也放心了,伯元,你先看看吧,若是不能全刻,但择其中关要之言先刻亦可。”焦循也放心地对阮元笑道。 “是吗,里堂书作不少啊?”阮元一边应着,一边也打开了焦循那部书目,只见其中俱是小楷,一丝不苟,每篇文章之下尚有附注,部分文作焦循已经画上了圈,看来是他最想刊刻之作。阮元一边看着,一边也顺手找起对应书册来,不想就这一找,竟耗去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夜中三更时分,阮元才将那书目读完,身边也摆满了先前找到的书稿。 “里堂,你这书作也太多了啊?”阮元看着这些书稿,不觉哑然失笑,道:“你看看,这《加减乘除释》是算学之作,《李翁医记》所言乃是医者之事,亦有医理在于其中,《群经宫室图》说的是礼,《剧说》……这是戏曲之道吧?还有《论语通释》、《春秋左传补疏》,加上你讲易治孟之作,里堂,国朝之内,若论通达,你焦里堂之下,我可是再找不出第二人了,世之所云‘通儒’,便是里堂你了啊?” “伯元,论学术之兼通,我又怎能与你相比啊?”焦循听着阮元称赞之语,也不觉笑了出来。 “里堂,我知道,治学最是艰难刻苦之事,若不能耗上一番心血,哪里会有所成就呢?我年轻时只是做学政,还能为《曾子》作释,后来做了督抚,虽偶有所成,终究不能深治一经,如此说来,我这一生也终究要留下些遗憾了啊?治学之事,我承认了,你在我之上。”阮元也对焦循称赞道。 “哈哈,那就谢谢伯元了。”看起来,焦循也颇为得意。 “里堂,明日我走了,这些书我为你拣选一些,就先回去刻版吧。你这里有哪些书作,是最想着刻成的,我帮你拣出来,如何?”阮元问道。 “这样说来,那几卷《加减乘除释》,还有《开方通释》、《释轮》、《释椭》这几部书,你先拿去,这些算学之书,我亦多耗心力,所以……”只是焦循说着说着,却也想起了当年杭州之时,一同爱好数算,时常讲论不已的李锐和汪莱,三人因雅好算学、天文之故,一时并称“谈天三友”,可是二十年下来,李锐和汪莱皆已不在人世,自己看来也命不久长,“谈天三友”,一时竟成绝响,想到这里,焦循却也一时默然,不再言语。 “好,就先给你刻这些。里堂,你那《孟子正义》不是已经完稿了吗?不然我也一并帮你刻出来如何?” “这……先不必了,我还是想着,先将全书誊抄一遍,再言刊刻之事,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也再修改几次,后面你们校订文字,不是也能省点心力吗?”焦循答道。 “那好吧,就先给你刻这些。” 后来,阮元将焦循所有讲论天算之作合成一书,称《里堂算学记》,很快便即流传于世。 “伯元,有件事,我还是想着跟你说一句,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焦循沉思半晌,却又对阮元说道。 “里堂,你这般客气做什么?你说的话,难道我还不会听吗?” “伯元,我之前曾与你讲过易理‘时行’之辨,这‘时行’之本,便在于‘因时而变’,你可清楚?”焦循也对阮元缓缓道:“只是这所谓‘时’,在许多人看来,却是一朝一代,他们以为,一朝一代,有一朝一代的规矩,先王立法本是审时所宜,而损之益之,便不能变,这也是因时而变。我却以为不然,所谓‘时’,随事而变,外事若已然不同,即便尚在同一朝同一代,这‘时’也已经变了,若是固守一朝一代之念,不去改变那些已经出现的弊病,那明日之大清,又何尝不是昨日之前明呢?” “伯元,我随你在幕中十余年,有些事我也是清楚的,你们为官办事,有时候也有不得已之处,外事一时变不得,我却也能理解。但这个根本之念,你却不要忘了啊?凡事若是已然不切实际,又有条件去变,那就应当求新求变,这才是我精研《易》道多年,所悟出的道理。伯元,我不担心你囿于外事,不能去变,却担心你年纪大了,竟也有固步自封之意,竟是外事能变,而你已经不愿去变了啊?” “里堂,这件事我……我知道了,能得你为友几五十年,对我而言,也是莫大的幸事啊。”阮元听着焦循言语真挚,自有其中道理,便也点了点头,同意道。 “哈哈,我也是一样啊。伯元,这……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却也没安排你安歇之所,倒是我的不是啊?”焦循看着天色,已近中夜,可自己却与阮元找了大半夜书,竟忘了为阮元安排卧房,一时不觉歉然。 “无妨,里堂,你这屋里我看就不错,我……我就在这里小憩,反正天很快就会亮了嘛?” “哈哈,伯元,我这屋子本就狭小,可不是什么适合安歇的地方啊?”焦循也不禁哑然失笑。 “也没什么,里堂,能和你这样共处一室,我……我也舍不得啊?” “……” 就这样,阮元便即在焦循书房中睡了过去,一边朦胧欲睡,一边却也安享着与焦循共处的时光。 或许,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看着焦循了…… 次日,阮元便即拜别焦循,回到扬州,乘了自己所制“沧江红”江船,一路南下回归广州,这“沧江红”行船甚速,不过七日,阮元便即抵达南昌,十二月初,阮元终于回到广州。 光阴匆匆而过,不觉间已是嘉庆二十五年初春,一年一度的县试和府试这时也已经结束。这一日南海知县闫抡阁带了几名出色童生,前来谒见阮元,而更令阮元欣喜的是,这些童生之中,果然有一位姓谭的年轻人。 “这位童生,你便是……谭莹,我没看错吧?”阮元指着自己手中的童生名册,向下面这个年轻人问道。仔细端详之时,只觉这年轻人样貌端方,虽然未及弱冠,却比身旁其他童生稳重得多,阮元见了,却也欢喜。 “回部堂话,学生确是南海谭莹。”那个年轻人答道。 “哈哈,太好了,你年纪轻轻,诗作却已颇有气象,想来日后若得名师指点,加以历练,可成大家。闫知县,你这次做得也不错啊?”阮元一边对谭莹大加赞赏,一边却也称赞起闫抡阁来,闫抡阁听得阮元称赞,自也是如释重负,连声向阮元谢过。 “部堂大人,这……”只是阮元如此盛情,却也让谭莹有些不安,想着总是不能过度结受阮元恩惠,谭莹便也鼓起勇气向阮元问道:“只是部堂大人,学生不过通过了府试,自忖诗作本也平平,却不知部堂大人为何如此看重学生呢?先前闫县令问起学生身世诗作,也是反复不已,比别人多花了不少工夫,可是……学生也不值得各位大人这样看重啊?” “这个嘛……”阮元自也清楚,自己之所以看重谭莹,完全是因为纯阳观中谭莹所题那首诗,可是这样的事一旦说出来,只怕其他读书人也会认为道观题诗乃是幸进之举,那样对士子风气也大有不利。便只对谭莹道:“我见你诗作,确实胜于他人,这作诗之人我见得多了,能在你这个年纪作出这等佳作,难得啊。我从来看重你等年轻才俊,若是你日后能够安心读书进学,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功业啊?你们这些学生,这也就要到省城书院进学去了吧?若是你们有什么难为之处,就只管跟我说,有我能帮你们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为。” “部堂大人,这是真的吗?”不想阮元之言方出,谭莹竟是大喜过望,便即对阮元说道:“部堂大人,学生们如今正有一件难为之事,学生几个如今通过了府试,依例可以到省城几个书院继续读书,可是……省城的四大书院,目前进学名额已经满了,学生们如今却是……却是不知可以到哪里继续求学了,还望部堂大人相助啊?”这时广州虽有南海、番禺县学和广州府学,但一来这些官学名额不多,二来官学仅为备考生员之用,若是想继续学习,加强对经术的了解,却不如前往省城其他书院方便。 “书院……我记得这里省城书院不少啊,怎么,他们都不愿收留你们吗?”阮元听着谭莹之请,却也有些不解。 “部堂大人,眼下广州府啊,确实有不少热衷读书求学的青年学生,他们……他们确是来得晚了一些啊?”这时倒是闫抡阁主动向阮元介绍道:“这广州省城,如今名气最大的书院有四个,分别是羊城、越华、粤秀和应元四大书院,其他还有文澜书院,就要小一些了。虽说这些书院本也有不少学生,可他们的名额之限,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例了,如今粤东好学之士日增,许多惠州、肇庆学生也都来省城书院学习,这名额自然就不够用了。不瞒部堂大人,如今这几日,下官也正为他们进学之事犯难呢。” “是吗,原来的书院不够用了……”阮元听着闫抡阁与谭莹诸人之语,却也渐渐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若是能再建一个书院出来,该有多好啊?话说回来,诂经精舍……” 第四百七十六章 望远镜中望月歌 阮元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诂经精舍是自己第一次兴学实践,虽然如今已经停办,可终究还是留下了宝贵经验,当然,也有不得不吸取的教训。 “那么……我为你等新建一座书院出来,如何?”沉吟至此,阮元也再不犹豫,向谭莹等人问道。 “部堂大人,您所言是真的吗?”谭莹等几个童生听着阮元之语,自然大喜,若是阮元亲自主办书院,那么自然会有名儒主讲,自己想要继续求学,反而要比前往四大书院容易多了。 “这当然是真的了,不过……如今之计,也只好先寻个书院,借用一些屋舍了。你等若是不在意这些,就先寻个其他书院,我为你们借下屋舍,就算建了一座新书院吧,我再寻幕中精通经术之人前来主讲,这样可好?之后,我再筹划一番,为你们去找更好的地方,建一座新书院出来,只是……这件事颇需计较,可能数年都不能有所成就,你们愿意暂时前去所借之地就读吗?”阮元回想着诂经精舍成败之象,一时也不敢大举兴动,只得先向谭莹等人问道。 谭莹等人听闻阮元可以为自己新建书院,各人又都是广州本地之人,并无居宿之困,只是借其他书院房舍,却有何难?是以各人不仅没有担忧,反而各自欣喜,谭莹也向阮元拜谢道:“多谢部堂大人兴学之恩,学生们自然愿意,之后,学生们也自当潜心治学,以报部堂恩德!” “这样就好啊,哈哈,不过说到这书院规制,却还要费一番功夫来琢磨呢……”阮元一边应过了谭莹等人,一边也认真思考起这个新书院的前景来。 果然,数日之后,阮元便即联系了城内文澜书院,向书院借了几间房舍出来,暂时充作自己新书院之用,想到书院之名,阮元也借东汉先贤何休“学海”之誉,暂定新书院名字为“学海堂”,并亲书“学海堂”三字匾额悬于其上。为了鼓励学子进学,阮元还特意从自己廉俸中取出一部分,作为奖励学生的“膏火银”,只要学生行文有长,便可以领取膏火银一两,以助学业。 进入嘉庆二十五年,为时一年的桑园围石堤修建工程,已经渐渐完工,预计可以增收近万石,阮元自也欣喜,虽说桑园围一带田地大多归属伍家卢家所有,但田地增产,对百姓佃农而言当然也有收益。同时,邱熺的牛痘种植也颇见成效,邱熺也写成《引痘略》一书,详载牛痘栽种之法,阮元和康绍镛对此都颇为赞同,一同为之推广。 这一日两广部堂之内,却又出现了一件新奇之物,伍秉鉴向阮元告知,十三行新进商货之中,有一款西洋最新的望远镜,入夜之际,持镜观月亦清楚可见,为了答谢桑园围筑堤一事,十三行愿意向阮元进献望远镜以表谢意。阮元虽不愿收礼,但眼看那架望远镜式样新颖,却也不想拒绝,想着相比于筑堤大事,无论送猫还是送望远镜,各自不过小节,倒是也不会亏欠十三行什么,最后还是收下了那架望远镜。 入夜之后,阮元便依循白日伍秉鉴等人教授的观测之法,将望远镜架在督院后园,与妻妾子女一同观看起月亮来。这时已是初夏,天气逐渐炎热,阮元也在院中准备了十几个大橘子,供大家休闲之际品尝。 阮家众人先前均见过望远镜,但寻常之时所用望远镜构造简易,使用起来并不算难,这次十三行送来的望远镜,足有五尺来高,镜杆之上,多有旋钮用以调节镜距,其中旋钮使用之法,阮元一时所记却也不全,只得陪着孔璐华、刘文如等人一边实际使用,一边学习调节视距。阮家众人一边用望远镜看着天上圆月,一边不断拉动着几处旋钮,各人看着镜中,只觉原本不过玉盘一样的月亮,这时竟如同换了一个世界一般,纷纷感叹起来。 “夫人,你……你刚才看到了吗?我刚刚看得那个地方,是……是个湖吗?” “书之姐姐,你也看到啦?那个我看更像是……泡沫?说是湖好像也没错,可是……夫子,月亮的湖里面,为什么没有水啊?” “娘,你快过来看,我这边看到一个颜色很深的东西,那个是山吗?” “安儿,月亮上还有山呢?” 看着一家人好奇的观看月球风景之状,阮元却也乐在其中,对各人笑道:“哈哈,这样看下来,这月亮之上,有些地方和咱们这地球还真像呢,有山有湖,只是……我们看不到水,或许是因为这镜子镜片所视,确实看不到了,不过这种镜子,比起以前所见的望远镜,却是要精良得多了,或许咱们再过些时日,就能看到更好的望远镜,到时候,说不定就能看到月亮上的湖水了啊?” “可是爹爹,月亮的湖里面真的有水吗?若是有水,那自然称得上湖了,可要是没有,那不就是一个个土坑嘛?”阮安当即向父亲辩道。 “安儿,月亮上怎么可能没有水呢?以前总是听人家说,嫦娥仙子就住在月亮上面,若是月上无水,那就算仙子她能够长生不老,广寒宫的月桂树,也不能不浇水啊?”谢雪正在一旁抱着心爱的狸狸玩耍,听到阮安之语,也不禁向她反问道。 “姨娘,您也来看看嘛,孩儿方才看了许久,确实没有看到湖里有水啊?还有,姨娘说的广寒宫,在哪里啊?娘,书之姨娘,你们看到了吗?”不想阮安的答案却让谢雪也大吃一惊。 “什么?安儿,你说……月亮上没有广寒宫?我、让我看看……”谢雪一边说着,一边也拿过望远镜来,向着月亮看去,可是她极目所视,却也只是同阮安所言一般,不是深色的山地,就是完全看不到水的大湖,至于亭台楼阁,树木花草,自己却怎么用力去看也看不到,直过了半晌,谢雪方才放下了望远镜,面上尽是懊恼之情。 “可是,从小的时候,家里人每到月圆之夜,就会给我讲故事,说月亮上有嫦娥仙子,有广寒桂树的呀?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也看不到呢?” “月庄姐姐,你也别这样垂头丧气嘛?我看啊,倒是夫子说得对,以前的望远镜,连月亮里面有什么都看不见,现在咱们总算是看到山,看到……看到没有水的月亮湖了嘛?那或许再过一二十年,或者三四十年,等安儿有了孩子,咱们的孙子孙女用更好的望远镜去看月亮,说不定就能看到嫦娥了呢。”唐庆云平日和谢雪关系最好,这时也主动上前安慰着谢雪,一边说着,一边唐庆云也把狸狸抱了过来,笑道:“嘻嘻,狸狸,以前家里的老人都说呀,你们这些可爱的小猫,都是月亮上掉到人间的呢,你看看,那里是不是你的故乡呀?” “喵呜?”看起来,狸狸对于望远镜中的世界其实很陌生。 “什么嘛,你一点都不可爱!”唐庆云眼看狸狸对“故乡”毫无亲切之感,又把它放了下来。 “好啦,古霞,你也是的,狸狸说的是猫语,你怎么能听得懂呢?或许狸狸现在很高兴,也说不定呢。来,狸狸,给你吃你最喜欢的橘子喽。”谢雪也连忙接过狸狸,看着它懵懂之状,心中更是喜悦,便随手取了桌上一片橘子,喂给狸狸吃下。 “喵喵喵!”看样子,这一次狸狸才是真正感到满意。 “月庄姐姐,你也不怕把狸狸肚子吃坏了啊?你看看这个家伙,到咱们家两年,这都胖了多少圈了,你还给它吃橘子呢,它吃得下去吗?”唐庆云也向谢雪调侃道。 “古霞,这里的橘子这么好吃,狸狸怎么会吃坏肚子呢?再说了,狸狸来我们家的时候,它才半岁,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就成了我们把它喂胖的了?福儿和锦儿嫉妒狸狸也就罢了,你也嫉妒它,还真是小心眼呢。”谢雪自然也少不了回敬唐庆云一番。 “我……哼,小洋猫,仗着毛色生得好看,就敢在咱们家争宠了,你很厉害是吗?好,我过两天也去十三行转转,给你带个英吉利、法兰西的兄弟姐妹回来,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这样得意!”不过话虽如此,其实在阮家之内,谢雪之下,最喜欢狸狸的人就是唐庆云。是以各人听着,也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唐庆云却也不在意这些,在狸狸身旁拿过两瓣橘子,和它一同品尝起来。 只是吃着吃着,唐庆云却是眼前一亮,便即向孔璐华问道:“夫人,这橘子是从哪里来的啊?这其中甘甜之味,却是我先前从来没有尝过的呢?” “这个啊,是化州橘子。”孔璐华看着唐庆云津津有味之状,自也笑了出来,便又分了几瓣,给其他众人分了,道:“夫子前些时日不是去了化州一次吗?这一回来啊,就和我说起当地橘子乃是上品,而且听说啊,这化州橘子还有不少讲究呢。说是化州府衙之侧,苏泽堂赖园里面,有一株大橘树,那里的橘子味道最好,一枚橘子要一千钱呢。夫子说,就为了买这几个橘子回来,就花了好几千钱,咱们可要好好品尝这些橘子,才对得起夫子这一番心血啊?” “哈哈,爹爹都是总督了,还要自己花钱买橘子呢。”阮安也向阮元笑道。 “安儿,化州橘也是贡物,上等的橘子不多的,爹爹虽是一方长吏,却也不能再去与民争利了啊?”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 “哈哈,不过,几个橘子就花了几千钱,夫子还真舍得呢。” “嘻嘻,一个橘子一千钱,买狸狸花了五十两,那么……要是给狸狸吃五十个橘子,会发生什么呢?”唐庆云看着一脸天真,尚不知自己吃下什么的狸狸,也对各人打趣道。 “古霞,你说什么呢,狸狸现在也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这样算账啊?”谢雪也不甘示弱。 “哈哈哈哈……” “夫子,你在那边看月亮做什么呢?”这时孔璐华却也发现,阮元与各人谈笑之余,却还在一旁看着月亮之上,似乎月中另有何物,让他挂怀不已。“夫子不是说,我们过来之前,你就已经用望远镜看过月亮了吗?怎么,月亮上还有我们没看到的什么新奇之物不成?” “夫人,我是在想,你说……月亮上会不会真的有人居住呢?或许我们只是镜子还没做到登峰造极之境,方才看不到他们,但若是月亮之上果然有人,而且他们比我们聪明,那或许他们已经造出了更好的望远镜,此时此刻,就在月上看着我们样貌,这……这也大有可能啊?”没想到阮元观月之际,竟也多了许多遐想。 “嘻嘻,夫子想的还真多呢。不过……就算月亮上真的有这般镜子,这千百年来,也没听说哪个月上之人来到我们的世界啊?所以我倒是觉得,咱们这些人就算让他们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还有,你可别忘了,再过半个月,安儿就要成婚了,到时候你可得好好帮安儿打点一番,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就先放一放吧。”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 “是啊,爹爹,孩儿以后或许就没有这样的闲暇,再来陪爹爹观月了呢。”阮安也在一旁提醒阮元道。 “安儿,不是都说好了吗,张家在广州本来也只是租了房舍居住,所以以后熙儿和你成婚,你们就一起住在督院,这样就算咱们以后是两家人了,不是也都在一起生活吗?你要是想看看爹和娘,就多回咱们这边几次,也没什么不方便的。”阮元想着张熙毕竟只是生员,张家境况也不算宽裕,是以阮安成婚之前,便即议定,二人婚后仍在督院居住,自己也可以随时指点张熙,助他成学。 “话是这么说啦,只是……”不想阮安这时想着婚事,却也多了一丝感怀,对阮元和孔璐华道:“孩儿却也不知,这样和爹娘,和几位姨娘一同观月的时日,以后还会不会有了呢。爹爹,您今日也别去想别的事了,就和孩儿一起看看月亮吧,再怎么说,孩儿真的嫁出去了,不就是张家的人了吗?” “哈哈,是啊,爹爹也舍不得安儿啊。也好,咱们今日就好好看一看月亮,安享一日天伦之乐,如何?” “嗯,这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呢。” 安闲的赏月之间,阮家众人却也不约而同的多了一个想法。 “若是我们一家人,能够一生一世如此平安相谐,那该多好啊……” 这日过后,阮元也将自己观月所感写成长诗,借以感怀这日赏月之事,名《望远镜中望月歌》。 第四百七十七章 阮安大婚 之后,阮元也定下嘉庆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为阮安张熙成婚之日,同时,钱家也将钱德容送来广州,准备与阮祜成亲,阮元也将两对新婚夫妻成婚之日定在同一日,以示双喜临门之意。到了二十四日一早,阮安便即打扮起来,孔璐华和唐庆云也在阮安身旁,帮着阮安查看妆容,虽说阮安出嫁,也依然住在督院,但张熙所居之处毕竟与阮元一家不同,是以各人看着阮安梳妆打扮,也还是多了几分不舍之情。 “安儿,平日姨娘只与你论诗,却也没曾想过,你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今日你看看,这一对珠子戴在耳上,还真是光彩照人呢。以前看着夫子和夫人恩爱,多半便是因为夫人出嫁之时,也是举世无双的气度啊?只可惜我来得晚了些,没见过刚来咱们家的夫人,今日看看安儿啊,我都有些舍不得了呢。”唐庆云一边帮阮安看着耳上珠饰,一边也对阮安打趣道,不过这日阮安确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肤色本就白皙,施了脂粉,更显艳丽夺目,稚嫩的樱唇染了口脂,别有一番娇艳之感,更兼眉目清明,举止端方,比起二十五年前出嫁的孔璐华,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唐姨娘,这番话我可当不得呢。再说了,您方才只说我长得像娘,那爹爹呢?孩儿看来,爹爹仪表风度,也是天下少有啊?要是孩儿把这件事告诉爹爹,爹爹要怎么想啊?”阮安也与唐庆云开起了玩笑,只是看着唐庆云耳畔,方才想起,唐庆云生平俭素,竟是从不戴珠,阮安也对唐庆云劝道:“不过,唐姨娘,这里是两广,产珠最多,珠子没那么奢侈的,要不,姨娘也去寻一对耳环来戴,如何?” “安儿,姨娘都习惯了,珠子戴不戴的,也没什么区别了。不过……安儿,姨娘也真是舍不得你啊,你说,这些年和我对诗,能对上二三十句,尚且妙语连珠的,咱们家里也就是你了,如今你走了,我……我上哪里再去寻你这样的连句天才去啊?”唐庆云想着阮安婚礼一成,便要离开自己独居,心中却也有些失落。 “姨娘,孩儿就算成婚了,也是在咱们督院,以后有什么连句之事,孩儿还可以回来啊?”阮安一边劝慰唐庆云,一边也对孔璐华笑道:“娘,古霞姨娘想找个连句的朋友,要不,娘平日也同姨娘多连几首诗吧?只是……姨娘,孩儿诗文都是娘教下来的,若是姨娘日后落了下风,可不要怪孩儿啊?” “安儿你真是的,姨娘平日和你连句,那是让着你,若是夫人啊,我可不会认输呢。”唐庆云也不甘示弱,向孔璐华母女道。一时之间,各人却也笑了起来,先前的别离气氛,倒是被冲淡了不少。 “好啦,古霞,安儿这是成婚,也是终身大事,戏谑之语,虽然不禁,却也还是要先务本业才是啊?安儿,平日娘也和你说起过张家之事,这一次出嫁,熙儿和你诗文相和,你爱慕他诗画之才,他知道你才学过人,也从来仰慕你呢。可是你嫁到了张家,那边却不止有熙儿一个人啊?张家父母、其他长辈都还在呢,虽说文学之事,亦是修身之要,可为妻之本,你不能不知啊?”这时,孔璐华却也先行冷静下来,耐心地与阮安讲起出嫁之后的为妻之事。 “娘,您就放心吧,孩儿一定会对张家爹娘尽孝的,每日晨昏定省,孩儿也绝不会忘记,二位高堂有何教训,孩儿也自当遵行的。”阮安点头答道。 “嗯,还有,日后和熙儿朝夕相处,你二人诗文相谐,我自是不担心的,但平日做事,你们也难免有所思所念不同,竟而相互抵牾之处。可要记住,千万不要不假思索,就说熙儿是错的,先要冷静下来想一想,若是熙儿他所想和你不同,可他要做的事,其实无碍本业,没有坏了为人之大端,你便不要和他争执,只听从他之言便是。但若是熙儿为外人所诱,言行竟有失了本心,有违天理人伦之处,那也一定要规劝于他,其中分寸,你可要把握得住啊?”孔璐华继续对阮安劝道。 “嗯,孩儿知道的。” “还有,到了张家,不光是二位高堂,对张家其他姊妹妯娌,也一定要以礼相待,便是张家婢仆,若是与他们说话,也一定要温言以对,只要他们不犯错,便不要对他们动怒。娘也不怕说句实话,咱们阮家,家世地位,确是要高过张家的,可正因为如此,你在张家之人身边,更要守礼,切莫因为言语上的不和,便同张家之人针锋相对,外人看了,也只会说你耍小姐脾气,说咱们阮家教女无方的。好在我们离得近,若是你确实有什么难为之处,也忍下来,给娘写信,娘这边替你出主意,怎么样?” “娘,孩儿喜欢子兴,是因他才学人品,都是上乘,却不在意他家身世的。再说了,娘当年进阮家,都能和爹爹琴瑟相谐,孩儿去了张家,自然会学娘一般行事的。”阮安向孔璐华答道,张熙这时已经取了字为子兴,是以阮安也经常以字称之。 “还有,作诗行文,虽是日常乐事,可治家的根本,你也不能忘了。平日洒扫庭除,自要上心,家中衣物也要随时清点,你既是熙儿的妻子,也是张家的主母,家里平日生计,才是根本啊?” “孩儿知道的,娘,没想到今日娘说教的话,倒是比以前二十年加起来都多呢。”阮安听着孔璐华教诲之语,却也依稀多了几分陌生之感。 “唉,其实话说回来,安儿,你在咱们家里,你哪个姨娘不喜欢你啊?就连你云姜姐姐也是,你这一出嫁,别说你唐姨娘了,就是娘自己,也舍不得跟你分开啊。”一边说着,孔璐华也一边握住了阮安双手,似乎无论如何也要陪女儿多待一段时间。 “娘,孩儿也很喜欢你们,也不舍得和你们分开啊?不然,孩儿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再陪娘和唐姨娘些时分,可好?”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也相互握住了双手,平时地享受最后的共处时光。直到阮元在前堂为阮祜行罢冠礼,阮祜自去驿馆迎接钱德容去了,阮安方才捺上盖头,在孔璐华和唐庆云的陪伴之下走向正堂。 这日阮家可谓双喜临门,前来观看婚礼之人,也挤满了督院厅堂,康绍镛以下广州要员、通志局诸多学者、学海堂的学生,包括十三行前来馈送贺礼之人,络绎不绝。阮元也严守督院门规,除了少许古玩字画之外,金银财宝、田宅房契,一律不收。很快,在无数达官名士见证之下,阮祜与钱德容,阮安与张熙相继在阮元、孔璐华、张均一家面前行过大礼,正式成亲,督院之内,这一日在饮宴之事上也不加限制,一众文士宾朋开怀畅饮,直至入夜方休。 入夜之后,张熙和阮安也回到了二人在督院另一侧的新居,张熙便即挑开阮安盖头,眼见新娘人美如玉,端庄稳重,张熙自也不觉欣然一笑,只是看着眼前触手可及的阮家小姐,张熙却也忽然想起,阮张两家终是有别,依自己家世,几乎没有任何可能与阮家结亲,然而这一切却成了现实,激动之下,张熙心中竟也多了几分顾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嗯……子兴……夫子,夫子可有不适之处?还是,我这个做新娘子的,今日容颜,实在不堪入夫子之目呢?”这时却是阮安主动打破了僵局,向张熙问道。 “这……夫人容貌,实在是光芒四射,倒是让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张熙眼见阮安温柔有礼,先前疑虑之心方才渐渐收了起来,终于对阮安说道:“只是……我家不过寒门,阮大人却是海内皆知的两广节帅,先前我不过想着,若是来了广州,能拜阮大人为师,便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实在是没有想到……” “夫子,既然如此,我也想问夫子一句,夫子对我这个人,还算满意么?”阮安却不在意其他,只想张熙问起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对夫人,我自然满意了,只是……” “夫子,既然你对我也很满意,那在我看来就够了。其实……还是七年之前,我……我就已经对夫子有爱慕之意了。”阮安自也清楚,自己地位在张熙之上,是以只有自己主动敞开心扉,方才能够让张熙释然,进而逐渐接受这门婚事,便向张熙说道:“那日淮安街头,我买到一幅墨梅,上面还有题诗一首,那便是夫子之迹了,那时我又听闻,作画之人与我年纪相仿,这样的年纪,便能写出那般诗作,绘出那样的梅花,那这个作画之人,我自然也很喜欢了。我……我也学着写了不少咏梅诗作呢。不过……当时却还不知你一直就在夫子身边,直到后来爹爹告诉我,你原本和我家颇有渊源,我……我才真正想到,若是日后能和夫子这样的才子成婚,该有多好?后来……爹爹也同意了见你一面,那是我就清楚,这一生,我……我是不会再去考虑其他人了。夫子,其实不瞒你说,爹爹和和娘,还有我说起过这门婚事,爹爹不在意你我两家家世有别,他所在意的,只是你为人如何,日后能否有所成就,这一点我也是一样啊?你为人诚实,愿意脚踏实地,不做空言妄语,又取了生员,学行之上亦有根基,既然如此,我对你这个夫子,还有什么不可信任之处呢?你放心,之后诗画之上,夫人便是你的伙伴,若是夫子想要有所作为,爹爹也自会将他一身才学倾囊相授,你在这个家里,不要担心别人,因为不会有人看不起你的,你只需把自己应做之事做好,我和爹爹就很满足了啊?” “这……真是谢谢夫人了。”张熙听着阮安劝勉,心中也果然开释了不少。 “夫子,你和我都是夫妻了,还说什么谢呀?你……你这还是有些拘谨呢。”阮安看着张熙诚恳之状,却也笑了出来,眼看张熙尚在犹豫,便索性拉起了张熙双手,放在自己双手之上,道:“好啦,我看过咱们两个生辰八字,我还比你大几个月呢,夫子,若是你真的还有些拘谨,也没关系,我毕竟是姐姐嘛,我……我也帮一帮你,如何?只要夫子习惯了,以后咱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啦!” “是啊,夫人真好……”张熙听着阮安劝导,心中拘束之情也终于散去,便即张开了双臂,将阮安揽入怀中,阮安自也主动迎上,双手抱住张熙,安享着属于丈夫的恩爱。 “嘻嘻,夫子放松下来,还真是很舒服嘛……” “是啊,夫人,我……” 或许也就在这时,张熙的心中,开始多了些什么……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整个阮家都是一副其乐融融之象。这也是阮元总督两广以来,最为惬意的一天。 第四百七十八章 嘉庆最后的北巡 就在阮安与张熙成婚之后不久,京城之中也开始了新的人事变化,林则徐在担任御史数年之后,因敢于言事,办事勤勉,被嘉庆加授杭嘉湖道。这一日嘉庆也特意在圆明园召见了林则徐,在他出京赴任之前做最后的提点。 “林则徐是吗……朕多见你上奏之言,颇有精当之处,朕也知道,你在翰林院之时,读书便不拘一格,水利、地理之事,你一直勤学好问,年轻人里有你这样的实干之才,朕很高兴。这次让你去杭嘉湖道,也是让你实际了解直省政事,使你经世之才,得以实用。杭州……那边朕清楚,钱粮充足,虽有民欠,却无亏空,可是这十年下来,也不知有没有新的问题啊……朕新任浙江巡抚帅承瀛,也是实心任事之人,你去了之后,要是有什么具体事项不知如何去做,也尽管向他请教,居安而思危,方是你立足之道,你可清楚了?” “回皇上,臣清楚了,臣一定踏实办事,使三府百姓太平,不负皇上之恩!”林则徐清楚,自己十年为官,这时终于可以在州县实务之上一展所长,自然欣喜。 “你且下去吧。”嘉庆点了点头,林则徐便即告退。可是嘉庆看着空无一人的奉三无私殿,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 “皇上。”曹进喜见嘉庆接见大臣已毕,方才入内,向嘉庆小声道:“皇上息怒,那窃印贼人之事,奴才已经在传旨时跟兵部,还有九门提督英大人吩咐过了,让他们全力剿捕,不得怠慢,只是这件事已经过了大半年,实在是……还有,明日便是庆王爷殡礼,皇上……皇上您可不要再伤了身子啊?” “窃印之事……罢了,依兵部上报,这件事到现在也都八个月了,告诉英和,不用再追了,那贼人朕看就是见财起意,盗了印去,也便熔了,若是把印熔了,你叫他们上哪追去?永璘……朕下午还有几份折子要看,他那边的事,你先去王府知会一声吧。”嘉庆回想着这两件事,心中却也颇为失落。 原来,就在嘉庆二十五年三月,兵部忽然发现,嘉庆出行时所应当使用的兵部行在印突然失窃,那枚行印是银制印章,是以遭人觊觎,可堂堂兵部,竟然在行印丢失后整整五个月,方才发现此事并且上报,疏忽之过实在难恕,是以嘉庆也严厉惩罚兵部,将几名堂官都降了职。而就在此时,嘉庆同母幼弟,刚刚加封庆亲王的永璘突然病重,四月之时便已过世,嘉庆与永璘同出于魏佳氏,是以宗室之中,对这个弟弟也最为喜爱,这时眼看永璘走在自己面前,心绪又如何能够平复?原本便已不容乐观的身体,这时自然更加衰弱了。只是他平日起居饮食尚无异状,是以一时间并未在意这许多。 “还有,皇上,三日后的阅兵之仪,您……您还要去吗?奴才看您如今这面色,是有些……要不,皇上,您就好好安养些时日,今年阅兵之事便即作罢,承德巡幸,也暂缓一年如何?”曹进喜作为长年侍奉嘉庆之人,这时对于嘉庆神采气色的变化,却远比嘉庆本人更加清楚。 “曹进喜,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了。这阅兵之事,朕早就定下每年一次,如何可以怠慢?若是火器营和健锐营长年见不到朕,他们只会以为慵懒度日,与勤加操练无异,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怎么去好好训练?”嘉庆也对曹进喜斥道:“更何况,木兰秋狝,不仅是我朝根本之法,也是八旗将士习练之所,如今天下多年不闻战事,若是有朝一日,外寇凭陵,这些兵士连怎么打仗都不会,那还济得甚事?朕看你也是说老实话,今日先不怪你,你以后要是再敢对国家大事出言干预,也休怪朕无情了!” “可是皇上……”看起来,曹进喜还真是担心嘉庆安危。 “有什么大不了的?骑射之事,朕从来不敢怠慢,所以朕身体好着呢!这一两日事情多了些,不碍事的。再说了,木兰秋狝是两个月以后,就算这几日朕身体有些疲惫,两个月以后难道还是这样?你且只去准备庆王殡礼之事,剩下的,按部就班就够了。”嘉庆又向曹进喜补充道。 曹进喜知道嘉庆之言自己不能违逆,便也拜过嘉庆,前往京中处理永璘丧事去了。而这时的嘉庆,自然也不清楚,两个月后的木兰秋狝,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米利坚在北亚墨利加,北邻加那大英吉利,英吉利所据之北亚墨利加之地也。米利坚与英吉利亦属不睦,多番交战不止。米利坚国土甚大,有部落二十,约合十四直省之地,然其土地平旷,多产米,英吉利往往赖其接济。米利坚无国王,亦不禁商旅,是以数年以来,商人来粤者日多。” 阮安和张熙成婚之后,阮元也重新投入了公务之中,一边继续向伍秉鉴了解西洋、美国之事,另一边也积极开展了鸦片清理活动。只是阮元似乎尚不知晓,那个实际上向自己传播美国地理风俗信息之人,其实也是美国在华走私鸦片的幕后指使者。 “夫子,这米利坚国之事,你看起来这么有趣啊?”孔璐华看着阮元只拿着几张信笺,便读得滋滋有味,也在书房一侧向阮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不跟你来一次广州,我还不知道这世界之上,有个叫米利坚的国家呢。” “夫人,这米利坚似乎是几十年前新出现的国家,夫人不知道也是常事,只是……”阮元看着伍秉鉴写给他的美国地理情况,这时竟是喜忧参半,一时孔璐华也看不出他究竟是更加欣喜,还是多了一重忧虑:“这米利坚我看只是建立的时间短了一些,假以时日,它未必不会成为英吉利这种海外强国啊,又或许……会比英吉利还强呢。” “夫子,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啊?”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似乎也不能理解。 “夫人,那英吉利之状,我在李道长《寰天图说》上见过,英吉利本国不过一二直省大小,这些年仗着船坚炮利,欺压海外诸番,方才盛气凌人。但这米利坚不一样,米利坚国土若是按伍总商所言,应该是英吉利的七到八倍,而且米利坚土地平旷,多产粮米,甚至他说,英吉利需要受米利坚粮米接济,这两个国家似乎关系又不好,也就是说,一旦有朝一日,英吉利与米利坚交恶,米利坚一边可以北上加那,使英吉利头尾不能兼顾,一边可以断绝英吉利的粮米供应,若是那样的话,英吉利定会陷入被动。而且这米利坚国似乎人口又不多,粮多人少,自然生活丰足,土地广袤,更是强大之本,所以或许有那么一天,这米利坚会成为比英吉利更强的国家。”阮元看着伍秉鉴那张信笺,似乎他所想到的情况,要比当下复杂很多。 “是吗……那夫子你又在担心什么啊?”孔璐华继续问道。 “这米利坚商人,可比英吉利商人难制多了。”阮元也向孔璐华解释道:“英吉利商人,向来受英吉利公班衙,也就是所谓公行统属,非经公行允准,即便是港脚商人也不能来粤互市。这也就意味着,若是英吉利商人夹带鸦片,我们可以直接找公行,让公行出面约束他们,听说这公行和英吉利国内也有些关系,所以找到公行,咱们和英吉利也就有了联络。但米利坚似乎是因为没有国王,对商人经营之事全无约束,商人想来广州贸易,就来广州,可夫人或许不知,前些日子,几个疍民劫了一艘米利坚商船,那船里可有不少鸦片啊?那么,一旦米利坚商人夹带鸦片,我们要去追责,可要上哪里寻人呢?十三行商馆那边的什么顾盛,我听说也就是个散商,和米利坚国内那什么部落之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但愿日后办事,咱们不会和米利坚国内有冲突吧。”阮元最后一句,却也是担心清朝与美国一旦把关系闹僵,同时再出现中英冲突,就需要同时面对两个对手,那样的局面,仅凭两广总督之力自然是不够的。 “唉,没想到夫子就看了这几页纸,想得事还真多呢。”孔璐华一边感叹,一边也向阮元问道:“夫子,你说之前找到了鸦片,那最后你准备怎么判决啊?” “依皇上新例,鸦片一律焚毁,绝不退还,但几个疍民行劫在先,也是绞刑。”阮元看向孔璐华时,只觉她神色虽属从容,却也有一种掩不住的忧虑之情,迟迟不能散去。便也安慰她道:“夫人,如今鸦片清剿之事,我看也没那么难办啊?我督院最近上任的副将韩庆,前几日巡察私贩鸦片之人,一口气缴获了一千斤鸦片呢。按他这个办事能力,想来我们再严查严办几年,就会有成效了。绿营这边我却是不担心的,只是……” “夫子想说的,是……西边的八旗兵?”孔璐华不禁疑惑道。 “是啊。”阮元见四下并无旁人,便也将自己疑虑说了出来,道:“这广州城里,别的事都好办,就是粤海关和旗营两处,却是我不能过问之地,若是那些人知道这个破绽,从收买旗兵和粤海关下手,那我这边再怎么清剿鸦片,却也无用啊。”原来,广州内城之西的大北门至归德门之间,有一条叫做“大北门直街”的大街贯穿南北,这条大街之西,便是广州驻防八旗所在之地,广州其它内、外城和太平门外珠江沿岸方是民人所居。广州并无城防意义上的八旗驻防城,但大北门直街西侧事实上却是旗兵驻地。广州旗营由广州将军统辖,定额旗兵三千四百余人。 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却也清楚,广州的八旗兵只接受广州将军统属,阮元无法调动,而粤海关实际上直属内务府,与阮元的总督之职同样没有统属关系,是以阮元只能和粤海关监督协商禁烟一事,并不能凌驾其上。看来,阮元想要继续清查鸦片,清王朝自己内部的两大要职,就都需要和阮元齐心协力,才能保证阮元成功。 “是啊,这件事看起来是有些难处呢……” 一时之间,阮元和孔璐华却也没有新的办法。 第四百七十九章 清王朝与米利坚 而这时的伍秉鉴与顾盛,也并未因向阮元提供情报而获得多少好处,相反,阮元查扣鸦片之事,已然引起了顾盛的不满。 “伍先生,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日顾盛竟然主动来到了伍秉鉴的商行之中,刚一见面,便即向他问道:“我们‘瓦巴什’号的货物被你们国家的贼人抢了,总督府为什么不还?我记得三年之前,也是同样的事情,你们不是把货物都还给我们了吗?这为什么三年过来,你们国家的办法就不一样了呢?” “帕金斯先生,你们商船被抢夺的货物,我都看过了,除了白银和鸦片,其它的都还给你们了啊?这白银我们国家依例不能出口,鸦片乃是禁物,这些事你应该清楚吧?”伍秉鉴反驳道。 “三年之前,我们也是这样的货物,当时总督府可都还给我们了!”顾盛依然向伍秉鉴辩道。 “帕金斯先生,如今的总督姓阮,他不姓蒋了啊?再说了,就在当年蒋总督还你们货物之后,总督府不就立刻出了一份新章程吗?说的就是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出现,那鸦片直接罚没,不予退还啊?倒是你还得谢谢那几个强人呢,因为他们抢了你船上鸦片,你们船上现在其他货物都可以入口,总督还准许你们出售其它商货了呢,若是总督府那边真的严守谕令,你船上其他货物,也便只能一并带走了!”伍秉鉴继续向顾盛解释道,其实阮元也不想破坏外商贸易,所以眼看白银鸦片都已经收缴,顾盛也不能再借此牟利,还是对他网开一面,准许其他合法商品在广州贩售。 “你们国家,这……这不讲理!”谁知即便如此,顾盛依然不肯领情,反而向伍秉鉴骂道:“你们国家这是什么法度?昨日我们完成的贸易,今日我用同样的办法,你们就要抵赖,你们法律三天变一次,再过三天又变一次,这样下来,还有谁愿意跟你们做生意?!” “帕金斯先生,话也不能这样说吧?”伍秉鉴道:“三年前您这样的事情,我们国家从无先例,蒋总督也只能靠经验去决断,可是后来皇上以为不妥,正式定下了章程管理,这有何不对啊?难道你们国家的法令,能够在今天就把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的事情,全都预料得纤毫不差吗?” “我们国家从独立到现在,还没有五十年。再说了,我们国家从来都是,只要没有法律规定,那以前的判例就是法律,哪里有三年前跟三年后,同样的事不一样判决的道理?”顾盛道。 “判例就是法律?哈哈,帕金斯先生,您想多了。若是各省督抚都能随便用判例作法律,那皇上的上谕算什么,朝廷制定的事例章程算什么,大清律例又算什么啊?您这是来我们大清做生意,难道不是您应该遵守大清的法律吗?您这生意做着做着,居然做到要我们国家的人,在我们的国家遵守您国家的律法,这算怎么回事啊?”伍秉鉴自然也不认同顾盛所言,看来,中美之间的交流,还有判例法与成文法这一重隔阂。 “算了,这生意我也不想做了,美国那边,我还有事想回去打理一番。咱们……就此别过吧。”顾盛一边说着,一边也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来,递给伍秉鉴道:“正好,我侄子现在也想做这边的生意,我回了美国以后,现在的公司也会注销,到时候,我侄子会重新派商船,重新注册公司,你就跟他联络吧。伍先生,有件事你需要想清楚,我赚了钱,你也能赚钱,我赔钱,你给我的投资也就打了水漂,你是想赚钱还是想赔钱,自己心里要有数。”伍秉鉴自然清楚,顾盛退出广州市场,由他的侄子接手广州商贸,也是为了消除顾盛自己商行、商船在私贩鸦片一事上的不良记录,到时候清朝官府所见,便只是顾盛侄子的新商行与新船,想要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几无可能。这样一来,鸦片走私也不会因为顾盛的退出而受到影响。更何况,鸦片走私更多还是出现在东印度公司下辖的商人船上。 只是伍秉鉴也没说什么,而是径自与顾盛拜别,任他离去了。 不想就在这时,商馆厅堂之前已多了一个人影,那人见顾盛离开,方才进来。这人样貌精明,却也有着几分谄媚之色,见了伍秉鉴,当即上前拜道:“伍总商,这米利坚商人又跟您生了些纠葛吧?哈哈,小人倒是以为,米利坚商人虽然也不讲理,可终究只是跟你说理,总比那英吉利商人好些,英吉利那些人啊,一言不合,就要跟你动枪,他们外海还有兵船,那才难受啊?” “哈哈,叶总头,澳门那边最近还不错吧?这次倒是也有不少新货,你往香山、顺德那一带卖一些,也是个赚钱的法子。还有,大西洋人那边,如今还好吧?”伍秉鉴也向这人拜过,原来,这位商人名叫叶恒澍,乃是澳门地区的代销商人,在澳门颇有声势,是以被称为“总头”,他虽然在澳门经商,但依例不能直接和英吉利商人交往,却早早联系上了伍秉鉴,伍秉鉴将西洋商货转售于他,再由他在澳门、香山一带加价出售,也是两相盈利之事。 “大西洋人嘛,其实伍总商应该清楚,他们虽然租了澳门,还建了几座炮台,可毕竟人数不多,洋兵也就一二百人,我看在那英吉利人面前,是不堪一击啊。所以小人在澳门,其实为难之处不在大西洋人,就是英吉利这些兵船,成日仗势欺人,却是有些不快。”叶恒澍也对伍秉鉴道。 “大西洋人毕竟还是有势力的,你且小心……”伍秉鉴听着叶恒澍之语,本来还想劝告他一番,可是听着叶恒澍之语,却依稀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沉思片刻,伍秉鉴便即大惊,对叶恒澍问道:“叶总头,你在澳门究竟做了什么?你……我和你一起做生意也有些年头了,我知道,你也赚了不少,但你也要记住,你要是真的因为犯了大清律,被官府捉去问责,我……尤其是这几年,这阮总督查办咱们和洋商,可是一律从严,你最好收敛一点!” 叶恒澍作为澳门总头,本无权力接触英国商人,是以伍秉鉴听着他自吹自擂之语,当即发现了破绽。可叶恒澍却毫不在意,反而对伍秉鉴道:“伍总商,我办事怎么样,您不是最清楚吗?我在澳门,这些年也是熟门熟路,难道还能连累了您不成?您说的什么阮总督,他在广州,我在澳门,平日也见不得几面,他何必找我的不是呢?” “那你也小心点,我还是那句话,你这十年赚的钱够你活两辈子了,犯不着再去做冒险的事!”伍秉鉴依然对叶恒澍不放心,只得再次向他告诫道。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一个商人打扮之人匆匆走上,见了伍秉鉴便即拜道:“伍总商,敦元兄,不好了,方才我西成行那边来了快信,说是……伶仃洋上出事了!” 伍秉鉴知道这人便是西成行总商黎光远,当即上前问道:“黎总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你切莫着急,只说给我听便是了。” “打……打死人了!”黎光远当即向伍秉鉴道:“有一艘停泊在伶仃洋的英吉利兵船,上面有个兵士,据说是打死人了!” “你说什么!”伍秉鉴听得黎光远之言,也当即大吃一惊。 若是洋船与清朝百姓发生争执,一旦清朝百姓受损,十三行的保商也需要承担赔偿责任。 “这……唉,要不你随我一道,去阮部堂那边走一遭吧,或许……或许咱们去了,就能有办法了呢?”伍秉鉴眼看情势不妙,也只得如此劝慰黎光远道。可是阮元办事从来公正无私,即便自己前去求情,阮元能够从宽处理黎光远吗? 进入夏日,扬州的天气也渐渐炎热下来,然而雕菰楼之中的焦循却丝毫不以为意,每日依然勤于抄录,只是他也清楚自己已然精力不济,是以焦廷琥提出帮他抄录《孟子正义》时,焦循也便答应了下来。到了六月,三十卷《孟子正义》终于誊抄完毕,焦循看着自己书案上层层叠叠的书稿,也不禁长出了一口气,难得的露出了欣喜之色。 “终于……终于是把这件事作完了啊……”焦循一边感叹,一边额上竟忽然多了几滴汗水。 “爹爹,这……您何必这般急于誊抄这部《孟子正义》啊?”一旁的焦廷琥看着焦循,也是忧心忡忡,道:“爹爹从来都有腿疾,这些日子又夜以继日,抄写不懈,孩儿看着也是担心啊?爹爹,如今您正当安心静养,却千万不要再操劳治学之事了啊?” “孩子,爹爹的身体,爹爹……清楚,没什么的,只是……爹爹最后的心血,就是这部书了,总是……总是要早一两日把它誊抄出来才是。这样爹爹这一生治学,也就无憾了。”焦循看着焦廷琥焦急之状,也向他安慰道。只是这时,他额上汗水竟已再止不住,一点点落了下来。可是这时本就是夏日,焦廷琥却也未能当即注意。 “爹爹,您这般年纪,怎么……怎么就说起这样的话来了啊?”焦廷琥一时忧虑,也向焦循劝道:“孩儿倒是觉得,爹爹若能安心歇息些时日,或许,爹爹这腿疾能好一些呢?” “廷琥啊,你这些年怎么也变得向你娘一样絮叨了?爹爹也……也没什么,就是性子急了些,总是想亲眼看到自己能够做成一件事,又不愿违了良心,去做敷衍之事,所以……所以就只能多耗些工夫了。好啦,爹爹这不是该抄的都抄完了吗?咱们现在就出去走走,再去看看北湖,放松一下,以后的事……”焦循一边劝慰儿子,一边也站了起来,想着缓缓前行几步,舒缓一下腿部剧痛。 可是,焦循方才走出两步,右腿便是一阵钻心之痛直冲而来,这一冲,焦循竟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声,便即摔倒在了石砖之上! “爹爹,爹爹!”焦廷琥眼看焦循突然倒下,也是大惊失色,当即扶住了焦循,只见焦循面色苍白,口唇干裂,额上汗水不止,或许焦循实际的病痛,要比自己想象的要麻烦多了。 无奈之下,焦廷琥只得将焦循扶上了床,让他安心歇息,只是这时他却还没有想到,从这时起,父亲已经不能独立行路了。 不久之后,焦循竟又染上疟疾,不仅双腿酸麻无力,身体也日渐燥热,焦廷琥和阮氏多方延请名医前来诊治,却是纷乱无方。焦循病情也渐渐沉重,到了七月之初,已然无力执笔。 “难道,这就是我最后的日子了吗……”病重的焦循也渐渐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第四百八十章 第一次外交危机 就在这时,广州的伍秉鉴和黎光远,也因刑案之事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原来,就在几日之前,一艘停泊在伶仃外洋的英国兵船“伦敦号”在外海遇上了一艘捕鱼民船,民船来自伶仃洋中小岛,船上当时还载有几个孩子,孩子见了英国水兵,纷纷向他们开起玩笑,其中多有不逊之语。英船上也有翻译,是以英国水兵对孩童之语并不陌生,一名叫毕高特的兵士听了孩童戏谑之言,颇为恼火,便想着开枪威吓一下孩童。毕高特本不想惹事,开枪之时,也对其他同伴说只是空枪示警,却不想毕高特为人大意,这时枪中尚有子弹,结果一枪下来,竟直接打中了舟中船夫张顺存,致使张顺存当场身亡。 这件枪击案上报到广州之后,阮元当即下令,对涉事船只予以封仓,与此同时,阮元也立刻叫来保商黎光远,让他去和英国商人交涉,这“伦敦号”本是兵船,是为了护送一艘名为“约克公爵号”的商船而来到广州,听闻广州方面已有动静,“伦敦号”便即逃往外海,前行官兵发现“约克公爵号”之后,认定这就是涉案船只,便即围住“约克公爵号”,不许其再行入港贸易。黎光远见大事不妙,只得找伍秉鉴相助,可是伍黎二人再次来到两广部堂,阮元却也没有对二人客气,而是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伍总商、黎总商,本部堂已将此案查得清楚,就是英吉利之人枪杀我大清百姓无疑!所以这件事,本部堂也只接受一个结果,就是你二人随同其他兵士前往洋船那边,将涉事之人押解归案,随后,只要本部堂将那人验明正身,便即处绞!伶仃外洋是我大清所属海域,那死者张顺存亦是大清子民,这件事既然发生了,本部堂也绝不会对洋人留半分情面!” 无奈之下,伍秉鉴和黎光远只得乘坐水师兵船,一同前往“约克公爵号”停泊之处,这一日二人到了外洋,英船方面已然听闻此事,便即放下梯子,将二人带了上来。很快,“约克公爵号”船长卡米伦听闻伍黎二人到来,也连忙走出船舱迎接。这日“约克公爵号”上人来人往,上下不绝,伍秉鉴和黎光远原本就忧心忡忡,看着无数英国水手上上下下,行迹匆忙,心中更是纷乱。 但伍秉鉴最是经验丰富,见了卡米伦不过片刻,便即镇定下来,向卡米伦温言道:“船长先生,该求的情,我们两个在总督那里,已经帮船长先生求过了,可是总督已经下了严令,说必须要那枪杀百姓的兵士出来,一命偿一命。至于其他,还有赔偿死者家人之事,这个倒是不难,咱们这边是保商制,黎总商已经将银子备好了,眼下所欠,就是那名凶手了。” “沛官先生,您这也不能为难我们不是?”卡米伦听着伍秉鉴转述阮元之意,竟是必要那毕高特偿命方才罢休,一时也颇为踌躇,对伍秉鉴道:“可是你们也应该清楚,那犯事之人在‘伦敦号’之上,不在我们船上啊?我们就是来做生意的,这眼看就要进黄埔了,却被你们一连扣在这里……到今日都是第五日了,我们船上之人,什么事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呢?” “船长先生,那艘兵船,不就是为了给你们的商船护航,才一并来到南海的吗?”伍秉鉴也只得劝道:“既然如此,你们这两艘船在总督那边看来,那就是一艘船了,他们犯了事,他们不去承担责任,自己跑了出去,那咱们这边……咱们总要找个人为那死者负责才是啊?” “沛官先生,那个开枪之人原本只是想着放空枪,哪里想到枪里面会有子弹呢?这是过失,不是故意的啊?”卡米伦还想着继续辩解。 “船长先生,若是按你这般言语,全天下持枪杀人之人,都可以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啊?”伍秉鉴也不愿在这件事上过分较真,便即压低了声音,小声对卡米伦道:“咱们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可是总督他是铁了心要办这件案子,却也不是我难为你们啊?” “那……那我也不能去让‘伦敦号’交人吧?这样的事,我……我也办不到。”卡米伦一时也没了主意,这时,又是几名水手从舱内走上,似乎还拿着什么物事,随后,几个水手走到船舷之侧,将手中之物一一抛入大海,似乎根本不想留在自己手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怎么我今日看这艘船,有些不对劲啊?”伍秉鉴看着这些人举止异常,也向卡米伦问道。 “唉,别说了,都是这几日封着咱们的船,给里面的人害的。”卡米伦也向伍秉鉴抱怨道:“咱们船里有个厨师,叫帕洛克利夫,这人原本就有些暴躁,平日总是埋怨这埋怨那的,说海上的日子不好过,酒都喝不到新鲜的。这几日你们把船封了,不许我们动弹,他这一下子更急躁了,前几日就说……就说活不下去了,结果……今日上午,我们就发现他自杀了。” “人死了?”听到这里,伍秉鉴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有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船长先生,您是说您的船上,有个人自杀了对吗?他的尸体还在吗?”伍秉鉴当即问道。 “尸体还在,所以沛官你的意思是……”卡米伦听伍秉鉴这样一问,似乎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船长先生,眼下无论总督大人,还是其他参与此案的官员,都只是听说有个洋人杀了人,可是这洋人究竟样貌如何,别说官府那边了,就连那几个孩子做的口供,上面都含糊不清。也就是说,您现在如果把这个厨子的尸首交出来,对外只说这就是枪杀百姓的凶手,外面官兵会对你起疑心吗?我看不会,官府那边想要的,说白了,也就是一个死人,您这边交出尸首,又会损失什么?所以我的想法,便是你们把这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回去就跟总督说,凶手已经畏罪自杀,尸首都带来了,那这件事不就结束了吗?”果然,伍秉鉴说出了这个瞒天过海的办法,而卡米伦听了,也开始连连点头,能把阮元和其他广州官员应对过去,一个死了的帕洛克利夫的代价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这样倒是不错,可是……官府那边真的不会怀疑吗?”卡米伦虽然同意了这个办法,可还是有些疑虑。 “哈哈,船长先生,这您就放心吧。”黎光远这时也终于清醒过来,向卡米伦解释道:“咱们这边的规矩,是保甲制,十户人家为一保,一人犯罪,十户人家都要为他承担责任,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主动出来揽下责任,那其他人就不用再负责了。您这船按照咱们惯例,也是一船之人联保,这都死了一个人了,那其他的人,自然可以依保甲之例,从此既往不咎了。” “哦,您说的是……连带保证责任?”卡米伦这一次似乎听懂了清朝制度。 “没错,就是这个,连带保证责任。”黎光远当即应和道,其实二人说的都是英语,只是互相清楚大概含义而已,“连带保证”之言正式进入汉语,却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啊……那行,我这就告诉他们,把帕洛克利夫的尸体交给你们,之后,你们就带回去,剩下的,也请你们在总督那里美言几句,就别在封着我们的船了,要不然啊,船里我看还得出事呢。”卡米伦自然不会同情一具尸体,眼看只要交出死尸就可以解决问题,当即同意了二人的建议。 很快,帕洛克利夫的尸体便被带到了两广部堂,伍秉鉴和黎光远也一致声称,帕洛克利夫就是枪杀张顺存的凶手,如今已经畏罪自杀,特来送交尸体。阮元看到帕洛克利夫的尸体,虽然也一度怀疑死者并非杀人凶手,可根据联保制度,既然英国船上已经出了一具尸体,那么偿命之责已尽,其他细节即便尚有疑惑,毕竟大海之上行事烦难,许多实情已经无法细究,以这样的结果结案,自然并无不可。至于船只,伍秉鉴和黎光远也声称之前供词有误,原本便是“约克公爵号”水手行凶,“伦敦号”的情节便被视为误断,从案卷中移去。(后世英国方面资料曝光,国人方才知晓,彼时毕高特其实不在“伦敦号”之上,而是秘密潜逃到了伶仃洋附近另一艘英国兵船“利物浦号”之内,换言之,即便阮元更进一步,强行搜查“伦敦号”,也不可能在船上找到真凶。) 最后,本案便以“英吉利商船‘约克公爵号’水手帕洛克利夫枪杀百姓,最终畏罪自杀”为认定事实,正式结案。黎光远也履行保商责任,向张顺存妻儿赔偿银两,而“伦敦号”也在此后迅速离开中国,将毕高特带走。对于实行保甲制,将船只视为保甲的清朝而言,这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只是,对于阮元而言,这样的涉外刑案,却并不是最后一件…… 第四百八十一章 嘉庆王朝的落日 “约克公爵号”事件结束之后,广州一时倒是再无要事。嘉庆二十五年七月,嘉庆再一次启程北上承德,准备这一年的木兰秋狝。 然而,这次出行不过数日,嘉庆便依稀发觉,自己竟然时常在日暮之时头痛不已,夏日正盛之际,呼吸也往往有些滞涩,只是嘉庆对此却并未在意,只想着自己毕竟已经年过六旬,或许体力确是不如之前,但只要在承德歇息数日,自可恢复。所以一路之上,嘉庆不仅没有延缓北进行程,反而一再催促车驾尽快前行,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嘉庆终于抵达承德避暑山庄。 可是这一夜,嘉庆却是头痛不已,眼看天色由明到暗,又从暗到明,却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想着自己身体似乎确是有些疲惫,或许歇息一下也不碍事,可二十五日又有祭拜之礼,每日必须处理的奏折批复,听闻也尚有数件。是以二十五日一早,嘉庆还是强撑着起身换装,上午将祭拜之礼一一行过,到了中午,又前往勤政殿,与几名军机大臣一同观阅奏折,这时嘉庆头痛气塞之感,竟是更加严重,几不可止。 所幸这日奏折不多,除了几件请安谢恩折,其余便只有江苏巡抚陈桂生的一封有关刑案的折子。可是嘉庆看着这份奏折,却只觉折上文字,自己竟不能解,勉力看得下去,只看清了“陈桂生”和“要案”几处字眼,至于这件案子是什么,涉及何人何地,自己竟是茫然无觉。 “托津、戴均元,给陈桂生发上谕,告诉他,这件案子要他亲自去查办,不得有误。”说着,嘉庆在几份奏折上草草批复了数字,便即将奏折放在案上,和四位军机大臣道:“今日事情不多,你们就把这几封折子拿去录副存档便是,朕……朕也出去走走,歇息一下,你们退下吧。” 托津等四人听着嘉庆之语,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想嘉庆这日言语,竟是如此漫不经心。但嘉庆已经下令,自己也不得有违,便即告退。一时之间,勤政殿也只剩下了嘉庆一人。 “好……好啊,终于……朕终于可以……可以歇息一会儿了。”嘉庆看着空荡荡的勤政殿,却也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走出,信步而行。不知觉间,面前竟已是湛蓝一片,抬头看过去时,原来竟是避暑山庄之中的内湖,湖中亭台一路延伸,直趋对岸,乃是避暑山庄中的水心榭,嘉庆便也走上前去,在亭子里寻了个石台坐下,一边放松着心绪,一边看着湖中流水盘旋而动。 晴朗的天空之下,避暑山庄中的山水也显得格外宜人,嘉庆心中也自是惬意,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试图安享这一下午的闲适时光。然而,就在这时,依稀之间,嘉庆耳畔竟莫名传来了一个声音: “颙琰,二十二年了,你也该休息了。可是,你这二十二年,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皇阿玛?”嘉庆心中突然一动,回头看去,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哈哈,是啊,这句话也用不着皇阿玛来问,我自己……早就该问问自己了。皇阿玛殡天,至今也有二十二年了。可是这大清啊,这偌大的江山啊,究竟是不是变得更好了呢?为什么我如此宵衣旰食,勤政用人,二十二年过来,当年那个乾隆盛世,却再也回不来了呢?” “二十二年,朕做得事也不少啊?平川楚,定东南,和珅乱政之弊,总是在朕自己手上,一点点的改了过来。可是这些对于天下而言,真的就够了吗?百姓想看到的,不是朕平了川楚之役,也不是朕平了海盗,而是这两件事,压根就没发生过啊?当年全盛的国库,再也回不来了。其他的……噶玛兰开边,伊犁和双城的屯垦,闲散宗室回迁盛京……也苦了松筠了。可是,这天下之人,已有三万五千万之数,朕这些举措,对于他们而言,还是不够啊?” 只是嘉庆此时尚不知晓,就在数日之前,富俊从吉林遣了使者,快马前来承德呈送捷报,经过七年辛苦开拓,嘉庆二十五年,双城堡终于迎来了丰收。 “吏治……朕最担心的还是吏治啊。”嘉庆也继续回想道:“这许多年下来,王丽南、高添凤、王书常、广兴、秀林、英纶……贪官污吏,朕从来都是明正典刑,二十年下来,也总是少了许多贪腐之人,可庸吏又多了起来,如今天下,庸吏之害,比起贪吏还少吗?只是……阮元、岳起、方维甸、陈大文、张师诚、蒋攸铦、伯麟、孙玉庭、董教增,朕也提拔了不少能臣啊,治天下者朕与督抚,是以督抚择人,朕从不敢有所怠慢,可是即便如此,天下大治之象,也回不来了吗?” “这样说来,朕亲政这二十二年,天灾也一样不少啊,黄河八决,好容易朕择了黎世序,南河九年安澜,东河又出事了,就算有黎世序坐镇南河,一年治河之用,也已经三倍于前朝,百姓多了三倍,放赈便要多三倍的开销,偏偏这些年啊,各省水旱之灾日甚,竟没几个安稳的年头。陋规……朕也是没办法啊,若是不许下面收一些陋规,朝廷国库之用,早已入不敷出了。发商生息,裁削冗兵,朕做得也不少了,即便如此,国家财用,还是有所不足吗?可是天下财赋,本就是百姓血汗,若是再去与民争利,百姓又要怎么看朕这个皇帝呢?” “人多了,这控案,也是越来越多了。有控案,就又有一笔开支,可是如此下来,府库还能留下多少存银?各省亏空……用度百出,想要再行补足亏空,也是越来越难了。可是,这许多问题,果然有根治之法吗?为何朕寻了二十二年,却也未能一见呢?” “唉,话说回来,三万五千万人的大清天下啊……历朝历代,又何尝有人口如此繁多之时呢?难道说,这三万万人的天下,真的和先前那一万万百姓的天下,大有不同了不成?若是如此,那……罢了,朕终究才疏学浅,三万万人的盛世,朕是无能为力了,二十年清平世,总是过下来了,之后的事,或许后人有后人的办法吧?” “是啊,二十年清平世,或许,也很不容易吧……至少,那也是朕一生的心血啊……只是,二十年清平世,终究没能完成盛世,还是……还是有遗憾啊……” 待嘉庆睁开双目之时,只觉西首天幕之中,日轮已然渐渐西斜,看来距离落日也不远了,嘉庆便重新站了起来,想着回到寝殿,再行歇息。 然而,就在嘉庆站立起身之时,他却突然发觉,自己脑海之中竟是一片空白,紧接着,口鼻之内,也再感受不到新鲜的气息。 “这……这……”惊惶之际,嘉庆不觉向着岸边走出两步,可就在他迈出第二步时,突然一脚踩了个空。紧接着,附近几名卫兵只听得“砰”得一声,原本站立在水榭之中的嘉庆,竟直接摔倒在了石板之上! “皇上、皇上!不好啦,皇上摔倒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可是,这时的嘉庆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482章 嘉庆焦循之死(全书3/4) 嘉庆突然摔倒之后,附近巡视的卫兵当即上前,将嘉庆扶回了西首的烟波致爽殿内,很快,这日在避暑山庄轮值的内务府大臣宗室禧恩和曹进喜便得知了嘉庆昏倒之事,连忙叫了太医,一并赶往殿内。可是嘉庆这时身体却是衰弱至极,气息逐渐微弱,脉象也开始散乱,几名御医连续进药施针,却始终无济于事。眼看已是一更时分,嘉庆虽然醒来,却已是双目无神,迟迟不能言语,禧恩、曹进喜等人也开始清楚,或许这时的嘉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二人当即派出人手,将同在避暑山庄的四名军机大臣和智亲王绵宁一并叫到了烟波致爽殿内。 绵宁和几名军机大臣听闻嘉庆突然昏倒,不过半日便即病危,也顿时大惊失色,相继到了殿前。尤其是大学士戴均元,这时已经七十五岁,年迈体衰,仓猝之间奔入内殿,早已气喘吁吁。看着一同到了殿外的绵宁、托津、卢荫溥、文孚四人,戴均元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各人问道:“智亲王、托中堂,皇上,皇上他究竟怎么样了?方才来人说是皇上病危,这……这才半日啊,这怎么会呢?” “是啊,皇阿玛昨日起居饮食尚无异状,这才一日工夫,怎么……怎么就……”绵宁虽然就在嘉庆之侧,也清楚嘉庆身体不如从前,可直到进入避暑山庄之时,嘉庆尚无不适之处,不想突然之间,父子便即到了生死诀别时刻。这也让绵宁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直到入殿之前,尚不敢相信宫中之言竟是真的。 “智亲王、戴中堂,皇上究竟如何,咱们也不清楚,可是……可是宫里传言若是为真,咱们可要如何是好?智亲王,依奴才之见,有备而无患,咱们……咱们还是做好准备吧!”托津终是领班军机大臣,清楚这时自己应尽职分,便即主动向绵宁劝道。可是绵宁却并无如此计议,听着托津之语,一时反而踌躇了起来,竟迟迟不敢进入殿内。 “智亲王,各位大人,你们都到了啊?快,快些进来吧。”曹进喜这时也已经听到了门外议论之声,当即走出殿来,向五人道:“智亲王、托中堂、戴中堂,你们……里面御医已经竭力诊治,可是……可是无论怎么下针用药,皇上根本就不见好啊?如今,皇上已经……已经不能说话了……禧恩大人也已经说了,皇上……只怕皇上是不行了,各位大人,可有准备好起草遗诏啊?” “皇阿玛!”绵宁听着曹进喜之言,方知嘉庆性命,或许也只在顷刻之间了,当即哭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奔入烟波致爽殿。随即,四名军机大臣也一起奔入。看着寝殿卧床上的嘉庆,面上依然再无血色,眼中也已经失去光彩,托卢戴文四人也难以承受如此剧变,一时之间,各自泣下不止。 “皇上、皇上,您看奴才一眼啊!”这时还是托津反应最为迅速,虽然跪在地上,却还是一点一点爬到了嘉庆龙床之前。 “托津……绵宁……你们……好……好……”直到这时,嘉庆已然干涩的喉咙之中,才逐渐发出了声音。 “皇上,您想说什么,奴才这就帮皇上记下来!”托津当即环顾四周,见寝殿御案之上尚有笔墨,也顾不得什么大臣仪范,便即取了过来,想着将嘉庆最后的遗言记录成文。 却不想这时的嘉庆,只是对托津摇了摇头。 “匣子……匣子……”过得片刻,嘉庆微弱的声音方才又一次响了起来。 “皇上,皇上您说什么?匣子……禧恩大人,皇上方才之言,似乎是在说匣子,这……这殿内物事甚多,你可知皇上所言是哪个匣子啊?”托津当即向禧恩问道。 “这……这我也不知道啊?皇上,皇上说的是哪个匣子啊?”禧恩也在一旁向嘉庆反复询问道。 “二位大人,皇上说的……是这个吧?”这时,曹进喜也听到了二人之言,一边在嘉庆随身箱箧中翻找,一边对各人道:“我当值之时,不经意间曾经看到过,皇上手中有一个匣子,从来只是贴身带着,外人从未见过,这样说来,应该是……应该是……”果然,曹进喜这时眼前一亮,在嘉庆床头的一个柜子之中,取了一个大匣出来,轻轻晃动之下,只觉里面尚有一个不小的物事,似乎便是个小匣子。 “这……这里面的小匣子,应该就是皇上那个匣子了,可是……皇上,这匣子的钥匙在哪里啊?”曹进喜连忙问道。 “钥匙……钥匙……”嘉庆听着曹进喜之言,无力的挥动着右手,可是,谁也看不出他右手所指究竟是哪个方位。 “曹公公,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托津看那匣子之时,只见匣子虽无钥匙,可中间有个凸出旋钮,似是扣在匣子之上,便也不再多言,直接从曹进喜手中夺过大匣,手上用力,一把将旋钮拆了下来。果然,大匣之内,还有一个小匣。 “就是这个没错!”曹进喜看着小匣,一边欣喜,一边却依然疑惑,又向嘉庆问道:“可是皇上,这小匣……这小匣奴才也没有钥匙啊?” 嘉庆的右手依然不住颤动,可是殿上所有大臣,竟都没有看出嘉庆究竟指的是什么位置。 而这个小匣却与大匣不同,小匣机括内陷,若是没有钥匙,想要强行用手去拆,是决计用不上力气的。眼看各大臣面面相觑,嘉庆也只好放弃了指点之法,转而将手指向了绵宁。 “绵宁……绵宁……” “皇阿玛,孩儿在这里呢,孩儿在这里呢!”绵宁看着嘉庆指向自己,当即匍匐上前,在嘉庆面前哭道:“皇阿玛,您振作一点,您振作一点啊!” “好……好……”嘉庆手指又点了两点,这一次,他再也支持不住,手指渐渐滑了下去,软瘫在龙床之上。 渐渐地,嘉庆的喉头也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唉……”嘉庆最后还是闭上了双眼。 “皇阿玛,您现在怎么样?皇阿玛?!”绵宁还想着做最后的努力。 “……” “王爷、各位大人,皇上……皇上驾崩了!” “皇阿玛!” “皇上!” 原本早已沉寂的夏夜之间,避暑山庄之内,号哭之声渐渐连成一片,再不能止。很快,整个避暑山庄便也陷入了悲痛之中。 嘉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戌时,清王朝第七任皇帝,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因突然发病,医治无效之故,在承德避暑山庄的烟波致爽殿内去世,终年六十一岁。 就在嘉庆去世的同时,扬州雕菰楼中病卧不起的焦循,也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七月二十六日,焦循便似早有准备一般,告知阮氏和焦廷琥,无需再为自己准备汤药,阮氏与焦廷琥起初不依,无奈焦循面色凝重,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行服药,二人也只得听从了焦循之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时光流逝,焦循的气息也逐渐微弱。二十七日清晨,焦循最后一次睁开了双眼,看着日夜陪伴自己,面色已然憔悴的阮氏与焦廷琥,不觉对二人笑道:“夫人、廷琥,你们做得一切,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再等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今日,便是我别去之日了。” “爹爹,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或许……或许您再服些汤药,身体就能好过来呢?”焦廷琥听着焦循之语,心中更是难过,不觉伏在焦循身上哭道。 “孩子,我大限已至,区区几副汤药,济得甚事啊?”焦循看着妻儿,虽是不舍,却也从容,便对二人说道:“你们……你们只听我最后几句话便好,我死以后,你们把我书稿全部交给广州的伯元,他会……会帮我刊刻的,到时候,我焦循虽死,可我一生书作,皆当永存于世。哈哈,多少读书人一辈子做不到的事,我焦循却能做到,你们说,我这一生又有何遗憾呢?” “夫子,我们……我们会跟伯元说的……”阮氏自然清楚焦循说出如此言语,已是再无生机,只得一边哭着,一边应下了焦循最后的心愿。 “唉,其实话说回来,若说这一生有什么遗憾,或许……也不是没有啊?”焦循眼看自己遗作皆可流传,心中也再无牵挂,不觉叹道:“伯元,你总是对我说,你羡慕我专心治学,羡慕我讲易治孟,终成一家之言,可是我……我也羡慕你啊?三十五年之前,我……我因家中之故,不能去江宁应考,不想就是那一年,你我已成殊途之人。你能得高宗皇帝赏识,步步升迁,我……我却只能给你做幕僚啊。可是我……我又何尝不想……不想成进士、入翰林,如你一般有所作为于人世呢?所以二十年前,我离你而去,也是真的……真的想去做官,可是我啊……我还是心性刚直太过,官场应酬,我不愿做,也做不来,或许,我真的不是那块材料吧……哈哈,话说回来,既然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我……我为何要难为自己啊?潜心治学,成一家之言,这才是我真心所向,我……我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只是,我也清楚,论心性,伯元啊,你本就与我相似,我如此急于求退,可你却知难而进,每次遇到难处,你都能化险为夷,我选了自己所好,可你……你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啊。唉……人生一世,本就贤愚有别,我也……也尽了我一生之力啊?” 想着自己虽有不能如愿之事,却也穷尽一生心血,治学论道,终有所成,天赋之外,虽有不及,才学之内,却已无愧,焦循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阮氏和焦廷琥道:“夫人,廷琥,我自忖为人一生,虽有遗憾,却也是……如愿以偿了。所以我死之后,你们无需过度悲伤,廷琥,你也不要忘了你娘,好好活下去,把爹爹治学的心愿发扬光大,才是要事。如此,爹爹九泉之下,才能瞑目啊?” “爹爹,孩儿……孩儿知道……”焦廷琥却依然克制不住,哭泣不止。 只是,这时的焦循,也再没有力气劝阻儿子了。 “唉,昔日谈天三友,今日尽归尘土,这些年啊……多少朋友都不在了,或许,我已经算得上寿终正寝了。又何必……何必执着呢……”焦循一边看着最后的人世景象,一边也向妻儿安慰着,只是,这时焦循的声音也已经渐渐微弱,说到最后,终是不可听闻。焦循自知大限已至,便也不再挣扎,索性闭上了双眼,任由最后的时光流逝而去。 “夫子……” “爹爹……” 嘉庆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七日,乾嘉汉学后期代表,在清中叶儒林之中堪称“异数”的焦循,因病不治,在扬州北湖雕菰楼去世,享年五十八岁。 可惜的是,由于焦循之子焦廷琥身体原本偏弱,兼之此后半年治丧劳瘁,不过一年之后,焦廷琥竟也随父亲而去。焦循一生书作,虽有阮元为之刊刻,成《雕菰楼集》一部,却终因焦循专治学术,不收生徒之故,在海内逐渐成为绝学。 很快,嘉庆崩殂的消息和焦循的讣告便即到了广州,阮元听闻嘉庆与焦循竟在三日之内相继去世,也大哭了一场。依清朝礼制,阮元当即在督院为嘉庆举哀,以尽臣节。只是就在正堂祭奠嘉庆的同时,督院书斋之内也摆上了焦循的灵位,每日阮元都会前来祭奠。回想自己和嘉庆的君臣恩义,同焦循五十年的至亲友谊,阮元往往每一祭拜,便即啜泣不止。 一日结束公务,吏员尽数散尽之时,回忆嘉庆对自己的期许和重用,阮元悲痛之情再难抑制,便即作诗一首,曰: 龙鼎忽已升,举世恸一弃。 臣官几何年,两遇此大事。 岂期斗筲才,久受节钺寄。 今夕是何时,闭门散群吏。 急景摧人心,纵横抹涕泗。 黯然寒烛前,残夜勖初志。 或许,嘉庆的时代,也就要正式结束了。 可是,未来的道路,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后任新君,又能否如嘉庆一般,继续重用阮元呢? 这些,就不是此时的阮元能够预知的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新的太子 就在焦廷琥、阮氏等人正在办理焦循丧事之时,避暑山庄之内,托津、戴均元和禧恩等人,却已经争吵了整整两日。因嘉庆驾崩之际,并无明确言语之故,避暑山庄众人,竟一连两日未能确立新君。 “托中堂、戴中堂,这件事我想已经没有疑问了,大行皇帝驾崩之际一切行止,不都在告诉我等,是要由智亲王继承大位吗?”这时禧恩也向托津、戴均元等军机大臣发难道:“大行皇帝驾崩之前,连续喊了两次智亲王,虽是不能言语,却还是指着智亲王,迟迟不动。这说明什么?要不是大行皇帝属意于智亲王,大行皇帝又为何要这样做呢?所以我倒是觉得,这件事咱们就别争了,就在这里奉智亲王为新君,然后尽快恭迎大行皇帝梓宫南下,才是要紧之事啊?” “禧恩大人,朝廷要事,向来是我等军机处大臣与皇上一并办理,如此迎立新君,事关江山社稷的根本之事,也自当由我等内阁、军机处大臣一并主持。禧恩大人,您如今所掌不过内务府,六部之中也只有户部侍郎之职,这几日却是为何,竟要与我等争执不下?难道国朝仪典之事,禧恩大人比我等还要精通不成?”托津眼看禧恩步步紧逼,心中自是恼怒,其实几名军机大臣自然清楚,绵宁无论年龄还是资历,和其他皇子都相差甚多,嘉庆临终之际,种种行止也都在指向立绵宁为新君,托津和卢荫溥自也不排斥这个结果。可禧恩先前仅有内廷供奉之职、户部侍郎之位,而禧恩能得到如此职位,也是因为他是前任睿亲王淳颖之子,属于较为显赫的宗室,并无多少实绩可言。这时他公开站得出来,主动劝进,又一再与历任机要不下十年的托津、卢荫溥相辩驳,托卢二人自是对他厌恶不已。 无论经验资历,禧恩都在军机处诸人之下,却如何在此新君迎立之际,数度于群臣之间公开支持绵宁?自是他看准绵宁登基几为定局,便主动逢迎,冀求绵宁登基之后,可以先行重用自己了。而托津自也不愿将军机要职如此拱手让人,是以眼看禧恩倡议,托津不仅不愿直接支持禧恩,反而与他对峙了起来。 “托中堂,您方才说国朝仪典,那我倒是想问一句,今日这新君继位,托中堂究竟要我等做什么,才能早日结束这番争执,让智亲王早些承继大统呢?”禧恩这时也是步步紧逼,并且再一次抬出绵宁,为自己保驾护航。 “禧恩大人,这些旧仪您难道都不知道吗?”卢荫溥这时也向禧恩辩道:“大行皇帝驾崩之际,让我等去寻得那个匣子在此,想来匣子之内所载,便是新君之名。既然如此,我等自要打开此匣,方可拥立新君。此外,自世宗皇帝时起,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后,亦有立储之诏,我等已经遣了快马,加急南下,去向皇后娘娘求取立储诏令,待这两份诏书公于天下,我等自然会奉大行皇帝旨意迎立新君,国朝自有定例在此,禧恩大人,您又何必着急呢?” “卢宫保,您说大行皇帝旨意便在这个匣子之内,是吗?那卢宫保,您倒是把这个匣子打开,让我们看一看啊?”禧恩当即辩驳道,下面许多大臣素来也和军机处众人不睦,听得禧恩之言,这时竟也一并应和起来。 “禧恩大人,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这匣子除非找到钥匙,否则不可能从外面打开!若是我等强用刀具,将这匣子拆毁,万一损毁了里面诏令,这个责任您负的起吗?”卢荫溥也对禧恩辩道。 “各位大人,请各位大人暂且冷静,如今之际,各位切莫伤了和气啊?”这时绵宁虽已是众望所归,可毕竟没有见到嘉庆遗诏,绵宁也不敢自行僭越,行皇帝之事。可绵宁眼看托津、禧恩等人相持不下,也只好主动出言,劝慰二人道:“托中堂、卢宫保、禧恩大人,你等都是朝廷重臣,无论皇阿玛在世之际,所立竟是何人,日后朝廷之内,你等总是要和衷共济,共决朝廷要事才是。今日之事,还是要听皇阿玛的意思啊?这两日咱们也在皇阿玛寝殿之中找寻过了,并无开启这匣子的钥匙等物,那或许是钥匙还在这避暑山庄其他地方,曹公公已经去行宫各处详加搜查,或许再过些时候,便能有消息了。还望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切莫再争执了。” “这……”托津和卢荫溥眼看绵宁出面劝和,也只好向后退了一步,以示听从智亲王之意。只是方才绵宁之语,竟然将二人与禧恩并列,把自己几个军机大臣与内务府大臣一并称为“朝廷重臣”,回想之下,托津和卢荫溥心中终是有些不快。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就在这时,曹进喜的声音也传入了群臣耳中:“各位大人,钥匙……钥匙找到了!皇上……大行皇帝一直把钥匙带在身上,只是大行皇帝昏过去那日,钥匙不小心掉到了草丛里面。方才我等前往草丛中找寻,终于……终于找到钥匙了!”说着,曹进喜已然和几个心腹太监一道出现在了大殿之侧,而曹进喜手中,也正拿着一串钥匙,共是两枚,一大一小,看来正好对应匣子上的孔洞。 “太好了,快,咱们这就打开匣子!”禧恩眼看曹进喜找到钥匙,当即走上前去,将钥匙取了在自己手中,奔向御案,将小钥匙送进了案上匣子之内,果然,只转动得数下,那匣子便即开了。禧恩忙将匣中之物取出,看来果然是一道密诏,便即打开,大喜道:“各位大人!大行皇帝早在嘉庆四年,就……就已经备下此诏,上面写得清楚,我大清的皇太子,未来的皇嗣,便是二阿哥,也就是智亲王啊!托中堂,卢宫保,怎么,你二位还有异议不成?”说着,禧恩也打开了那份诏书,对着军机处众人示意,群臣看得清楚,那果然是一份嘉庆在世时亲笔写下的手诏,而其中“皇太子”三字之下,也果然是绵宁的名字。 “托中堂,依老臣之意,咱们这就让智亲王继皇太子位,然后就尽快准备智亲王……不,太子殿下的登基大礼吧?怎么,难道大行皇帝的笔迹,你都不认得了吗?”一边的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吴璥主动向托津劝道。 “是啊,托中堂,您方才在等这钥匙,如今呢,您又在等什么啊?”刑部尚书和宁也催促道。一时之间,重臣之中,倒有一半应声附和二人,看来,各人平日对托津和卢荫溥专断军机处一事,早已颇多积怨。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大行皇帝手诏是真,难道朝廷法度,我等就要如此视而不顾了吗?”托津自也清楚既然嘉庆临死之时指向小匣,绵宁迎立一事便几无悬念,但即便如此,托津却也不想让禧恩在此喧宾夺主,折中之下,只得向绵宁拜道:“智亲王,依朝廷定例,大行皇帝应是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后,还留了一份遗诏,奴才以为,如今既然已经遣了快马向京城急报,皇后娘娘也自然会取出匾后遗诏,将其中内容公示天下。到时候,若是遗诏中所书仍是智亲王之名,我等军机处自然会迎立智亲王,只是如今匾后诏书未至,实在不合仪度,是以奴才建议智亲王先行监国之事,待两日之后,遗诏自会送到承德,到时候我等再依朝廷旧例,行立储之仪,方是万世不易之法。还请……请智亲王允准。” “托津,你就是这样对皇太子殿下说话的吗?”禧恩眼看托津仍然不愿屈服,也向托津斥道:“方才大行皇帝遗诏之中,早已立下太子,你却不得如此无礼!” “禧恩,这……托津之言确也有道理的。”绵宁担心二人再次引起争执,也再次对各人劝道:“如今算来,南下的使者应该已经到了京城,两日之后,额娘自然会将遗诏送来这里,你等又何必在意这两日之差呢?既然皇阿玛这封遗诏之内,已经写了我的名字,那……这两日便由我与军机处各位大人一起,共议国事,待额娘那边诏书到了,再做打算,如何?” “这……”眼看绵宁也出面维护托津,禧恩等人也只得听从了绵宁之言。 只是禧恩却也明白,托津和卢荫溥主持朝政的时候,怕是不会长了。 与此同时,派往京城的使者也终于到了紫禁城内。皇后、如妃等人这一年送别嘉庆北上之时,依然眼见嘉庆气宇从容,绝无久病不治之状,不料仅仅一月之后,各人便要与嘉庆阴阳两隔,一时震惊悲痛之下,也是各自抱头痛哭,难以自抑。 但皇后毕竟经历过癸酉之变的大风大浪,听得嘉庆崩殂,虽是悲痛,却也很快恢复了理智,当即告知紫禁城内几名侍卫,要他们前去正大光明匾下寻找嘉庆遗诏。谁知半个时辰过后,几名侍卫竟是一脸惊惶的回到了景仁宫外,而他们手中竟是空无一物。 “启禀皇后娘娘,正大光明匾之后,没……没见到大行皇帝遗诏啊?”一名领头的侍卫眼见皇后疑惑,也当即向皇后说道。 “你、你说什么?”皇后听着侍卫之语,一时也不觉沉默了下来,不知应该如何应对。 “姐姐,皇上在世之时,与你最为亲近,你可还记得皇上身边,是否留有诏书密匣之物。若是没有的话……姐姐与皇上相处之时最多,应该清楚皇上最中意的阿哥是哪位啊?若是姐姐送一份谕旨到承德,或许……或许其他大臣也不会有意见的啊?”眼看皇后犹豫不决,一旁的如妃也当即劝道,如妃与皇后同出纽祜禄一门,从来亲近,如妃也清楚嘉庆晚年偏爱绵忻,而自己的儿子绵愉年纪太小,根本没有竞争皇位的可能。她这时对皇后这一番劝慰,也是希望皇后做主,如果嘉庆确实没有明文诏旨,记载何人应该承继大统,那么或许皇后拥立绵忻,大臣们也只会认为这是嘉庆生前之意,从而让皇后的亲生儿子登基为帝。 “这……你说密匣,我……我倒是见过一个,皇上平日随身之物里面,一直有一个小匣子,可是……”如妃言外之意,皇后又如何不知?可也就在她回忆嘉庆遗物之时,年初嘉庆与自己的一番谈话,却不禁涌上心头: “这几日朕回想去年封王之事,却也是有些草率了,绵恺比绵忻年长十岁,平日读书也算勤勉,办事也没什么差错,朕却只封了绵忻做亲王,只封了绵恺做郡王,是朕对不起绵恺啊。再过些时日,朕便也加封绵恺做亲王吧。” “皇上,绵恺他……”当时听着嘉庆之言,皇后一时也不明白其中用意。 “至于其他,你也放心好了,绵宁是孝淑的孩子,孝淑在的时候,和你就亲如姐妹,她走的那个时候,绵宁还小,是你一直抱着绵宁啊?所以朕也相信,绵宁以后会善待绵恺和绵忻的。以后这大清国啊……还是立长君,方才有利于社稷啊。” “……” 第四百八十四章 绵宁登基 “难道说……”皇后回想着嘉庆之言,也渐渐明白了嘉庆心意,绵宁年长几位幼弟甚多,为人又从来宽厚,如果由绵宁继位,对外,绵宁可以与诸大臣一同承接嘉庆政事,使朝廷有条不紊,对内,绵宁也会记得自己二十年抚养之恩,不会亏待几个弟弟。可若是自己贪恋权势,竟而擅立亲生的绵忻为帝,绵宁原本就有癸酉之役护卫皇城之功,又兼长年随从一众大臣读书就学,人望远高于绵忻,到那个时候,自然会有很多大臣为绵宁鸣不平,而此后最坏的结果,便是朝廷因绵宁绵忻长幼易位而分裂,进而永无宁日…… “你等听着,这就去承德行宫传我谕旨,皇上驾崩之际,遗物之中,应当有一个匣子,方才我也听说,你们找到了是不是?那里面所载,便是皇嗣的名字,你等只需打开匣子,将其中所载之人立为皇帝便是。若是……若是其中没有遗诏,那你等就告诉承德几位军机处的大人,绵宁便是新君!让他们速速奉迎大行皇帝梓宫南下,归京之后,便即让绵宁登基!”想到这里,皇后也不再犹豫,而是直接对南下使者和几名侍卫说出了拥立绵宁之事。 “姐姐,这……这便是皇上的想法么?”眼看皇后深明大义,就连一旁的如妃都吃了一惊,绵宁这时已经有了长子奕纬,若是绵宁继位,之后清朝帝位多半便要传向奕纬一脉,那么皇后亲子绵恺和绵忻也将永远无缘帝位。想到这里,如妃也再次向皇后暗示,希望皇后冷静决断,重新考虑一下绵忻的未来。 “不必再说了,这……这就是皇上生前之意。妹妹,我……我今日可以做另一个选择,毕竟我也是绵忻的母亲,可是,我……我也是大清的皇后啊?”皇后说到后半句,也压低了声音,只让如妃一人听见,如妃自也听得清楚,皇后言语之中,不乏惋惜之情,可这种淡淡的惋惜之下,却是更加坚定的信念。 既然皇后话已至此,那么新君迎立之事,也就再无悬念了。 三日之后,几名侍卫将皇后谕旨带到了承德,眼看正大光明匾后并无谕旨,而皇后也同意了绵宁继位,一众大臣也再无异议,当即迎立绵宁继皇太子之位,随后便即整顿人马,携嘉庆梓宫南下归京,只等京中仪典齐备,便即举办绵宁登基仪式。 事实上,各人在嘉庆身边找到的匣子,也是嘉庆唯一一份写有继承人姓名的遗诏。嘉庆自癸酉之变以后,便一直不放心宫禁护卫之事,是以将原本在正大光明匾后贮藏的匣子取了出来,改为随身携带。不过,既然匣子之外并无其他谕旨,皇后也力主绵宁登基,新君继位一事自然再无争议。一场因新君之位引来的风波,不过数日便即平息。 绵宁南归之后,京城之内便开始筹备起登基大典,因嘉庆所留遗诏只写了绵宁继位大统,并非完整的诏书,是以内阁和军机处也一并议定,再重新拟定一道遗诏,并在绵宁登基之时告示天下。这道遗诏便由军机处起草,这几日登基仪典之事,也一并由军机处负责安排,每日各部都需要向军机处交送卤簿、朝仪制书,以备军机大臣参阅。而这一日,大学士曹振镛竟也备下了几部礼书,亲自从内阁入景运门,准备将礼书交给军机处内的军机大臣。 “曹中堂?您这也是……也是要去军机处吗?”不想正在曹振镛路过乾清门之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正是翰林院编修刘凤诰。刘凤诰看着曹振镛亲奉礼书之状,连忙走上前来,帮曹振镛拿下了几部礼书,一边也对曹振镛道:“曹中堂,这交付礼书之事,怎么能由您亲自来做呢?再说了,下官还记得呢,二十五年前大行皇帝即位,这礼仪之事都是内阁来做,怎么到了如今,这礼仪商定,还要以军机处马首是瞻了不成?” “刘翰林客气了,这些事,还是让老夫去办吧。”曹振镛却似乎毫不在意,对刘凤诰笑道:“这礼仪商定之事,本就是之前朝臣集议的决定,老夫也觉得,这些年军机处执掌机要,如此根本之事,自然也是该让军机处操办,方才名正言顺啊?至于我们内阁,或许如今来做这些事,倒是有些生疏了啊。再说了,刘翰林不是也清楚吗,二十五年前礼仪议定之事,旧档俱在内阁,若是军机处几位枢臣有疑惑不清之处,也需要咱们内阁之人襄助才是。所以老夫走这一趟,却是无妨,刘翰林应该还有其他南书房之事要去办吧?若是如此,老夫也不打扰刘翰林了。” “曹中堂如此任劳任怨,下官实在钦服啊。”刘凤诰也对曹振镛感叹道,可就在这时,刘凤诰嘴角却忽然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随即他又对曹振镛拜过,道:“曹中堂,下官冒昧,近日下官在南书房中检阅书籍,发现了两册宫廷旧档,或许这登基大礼,还能用上一些其中内容,只是下官如今只是编修,实在不敢独自前往军机处,若中堂不弃,下官斗胆,请中堂收下这两部旧档,一并交给几位枢臣,不知中堂之意……” “哪里的话啊?刘翰林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老夫能帮帮刘翰林,一同为朝廷大礼尽力,这自然也是善事了。刘翰林尽管去将那两部旧档取来,老夫自会帮你送到军机处,其他的事嘛……刘翰林就不必担心了。”不想曹振镛却是异常慷慨,当即同意了刘凤诰的请求。 “既如此,下官谢过曹中堂了!”刘凤诰也再次向曹振镛拜过,曹振镛担心他不好意思,便主动上前接下了自己带了的几部礼书,让刘凤诰自归南书房去了。 只是,这时背对着曹振镛的刘凤诰却不知道,此时曹振镛的脸上,也隐隐出现了一丝微笑…… 嘉庆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绵宁在对嘉庆梓宫,皇后所在弘德殿行礼之后,正式登临太和殿,成登基之礼。纽祜禄皇后自此成为皇太后,而绵宁也诏告天下,更自己之名为旻宁,以便避讳之用。旻宁在太和殿升座之后,托津、戴均元便相继上前,宣读嘉庆遗诏和旻宁登基之诏,那嘉庆遗诏乃是: 朕仰蒙皇考高宗纯皇帝授玺嗣位,亲承训政三年,惟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保邦制治之大经。履位以来,严恭寅畏,惟日孜孜,思天立君以为民,以养以教,责在一人。期于政清而俗厚,盖未尝一日释诸怀也。为君之道,在知人,在安民,朕尝论之详矣,然而行之实难,其深思而力持之,登进贤良,爱养黎庶,以保我国家亿万年丕丕基。记曰: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可不勉哉。书载虞舜陟方,古天子终于狩所,盖有之矣。况滦阳行宫,为每岁临幸之地,皇考降诞在焉,予复何憾。丧服仍依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只是这遗诏尚未宣读完毕,阶下群臣便渐渐有了疑惑之言: “这……我怎么觉得这封遗诏之中,有些言语不对劲啊?王大人,您说呢?” “唉,好像确是有那么一句……是这样么?算了,不过细枝末节,又何必多虑呢?” “可是……” 所幸这些言语,无论旻宁还是托津、戴均元、卢荫溥诸人,一时均未听见。而这一次登基大典也再无异状,爱新觉罗旻宁自此成为清王朝第八位皇帝,即清宣宗。 旻宁登基的同时,也将遗诏与登基诏书发往各省,同时定下嘉庆庙号仁宗,谥号独重“睿”字,即仁宗睿皇帝。很快诏书便到了广州,阮元也在两广督院接下了诏旨。只是这一日,阮元却又在督院迎见了几名服饰大异于清人的域外使者,直到黄昏之际,方才返回内院。 “夫子,今日你出去不就是接旨吗?怎么还有外人来咱们督院了?那些外人是……是越南国的使臣吗?”眼看阮元举止有异,一旁帮着阮元收拾衣装的孔璐华也不禁问道。 “夫人还是聪明啊,就是越南的来使没错。”阮元也点了点头,可接下来,阮元却对孔璐华叹道:“只是他们这次北上面圣,却也是……越南的国王去世了,他们也在迎立新王,说起这位越南国王,是叫阮福映吧,十八年前就是他带兵消灭了越南所谓新阮,后来在越南清剿阮光缵旧部,也彻底断绝了蔡牵南逃的可能,之后我才能集中兵力,一举剿灭蔡牵啊。这样说来,这位越南国王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了,如今他和仁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人世,这样想想,还真是物是人非啊。”原来就在嘉庆去世之时,越南的阮福映也已经过世,其子阮福皎事实上已经继承王位,这次遣使北上,也是为了通知旻宁,及时册封阮福皎为越南国王。只是越南阮朝虽然在外对清朝称藩,在自己国内却是称帝,阮福映另有年号嘉隆,越南国内称嘉隆帝,阮福皎则称明命帝,如此“内帝外王”之事,清朝人便大多不能得知了。 “是吗……越南国王姓阮,夫子也姓阮,或许两千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夫子方才说仁宗皇帝,是朝廷那边,庙号已经定下了吗?朝廷那边,如今还有什么变动吗?”孔璐华又向阮元问道,然而阮福映事实上是以“阮福”为姓,而不再单姓阮字,这又是清朝之人所不能尽知之事。 “是啊,如今仁宗皇帝庙号已定,智亲王也登基了。看来朝廷那边还算安稳啊。不过……”想着孔璐华所问“变动”一事,阮元却也想到了另一个人,向孔璐华道:“这次我听宣诏之人说起,朝廷那边,已经派了新的广州将军过来,那个人叫……孟住,是皇上生母,也就是孝淑皇后的弟弟,看来以后咱们在广州办事,也要多一番心思了。” “嗯,夫子之前不是还说过嘛,若是日后需要大力清剿鸦片,这广州将军是一定要和夫子齐心协力,内外呼应的。那……这个孟住将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孔璐华不禁问道。 “这个孟住吗……以前好像是内大臣,声名不显,看来多半也是皇上刚刚登基,想着加恩于母族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孟住却也没什么为恶之名,或许只是个中规中矩之人,以后他到了广州,咱们再想想办法,若他不是贪鄙之辈,可能也会成为我们清剿鸦片之中,最为重要的援手呢。”阮元想着孟住履历,也向孔璐华如此答道。 “是吗……嘻嘻……”只是听着阮元之语,孔璐华面上却也露出了一丝得意之情。 “夫人在想什么呢?夫人可不要忘了,如今是仁宗皇帝举丧之时,仁宗皇帝崩殂百日之内,咱们是不能饮宴观戏的啊?”阮元也提醒孔璐华道。 “没关系啊?夫子,孟住将军到广州接任,这也需要几十日啊,到时候,或许夫人能给你一个惊喜呢。”孔璐华胸有成竹一般对阮元笑道。 或许,孔璐华也有属于自己的办法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军机处巨变 阮元接到旻宁登基诏旨已是嘉庆二十五年九月,此时在阮元和孔璐华看来,旻宁即位后所进行的变动,也只有广州将军换成了孟住这一件事而已。可是就在阮元接旨之后一日,京城养心殿内,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这一日,旻宁将几名军机大臣和大学士曹振镛、明亮,礼部两名尚书穆克登额与黄钺,吏部尚书英和一并叫来了养心殿。并且取了一张素笺,让九名大臣一并参阅,笺上用满汉两种字样写着几组文字,均是吉祥之语。 “卿等也都看到了,这些便是近几日来,礼部拟定的来年年号了。”旻宁一边说着,也一边念着自己手中素笺上备用年号道:“朕以为这四个都还不错,绍德、建恒、道光、智临,算是各有所长吧,卿等可为朕再看一看,若是卿等以为哪个更为妥善,但说出来无妨。” “回皇上,臣这里今日收到一封奏疏,是翰林院编修刘凤诰所上。”不想就在这时,曹振镛竟出班向旻宁道:“臣清楚朝廷旧例,凡有奏疏上呈,当先呈于皇上,只是刘翰林素有目疾,更兼年事已高,唯恐奏对失仪,竟拂了皇上圣意,是以刘翰林斗胆将此奏疏交给了臣,希望臣能够呈于皇上驾前,刘翰林亦是诚惶诚恐,还请皇上宽大为怀。”说着,曹振镛也从袍袖中取出一道奏疏,双手向旻宁奉上。 “素有目疾?曹卿,刘凤诰这般言语,却是他多虑了,朕如今刚刚践祚,正是不拘一格,引用人才之时,若是仅仅因下臣貌寝,朕便不予接见,那岂不失了国朝求贤之意?你且将这奏疏呈上前来,还有,传刘凤诰亲来奏对,朕不会因为他素有目疾,便即将他拒之门外的。”说着,一旁的曹进喜也主动走上前来,帮曹振镛取了那份奏疏上前。 可是旻宁刚刚看到一半,却忽然面色大变,当即对一旁的几名军机大臣怒道:“托津、戴均元、卢荫溥,朕让你等拟定仁宗皇帝遗诏,你等却做了什么?为何你等遗诏之内,竟有如此显而易见的谬误?你等所拟遗诏,朕也记得最后一句,是‘滦阳行宫,为每岁临幸之地,皇考降诞在焉’,可是高宗实录早有明文,皇祖降诞之地,乃是京城之内雍和宫!你等却为何如此糊涂,竟然连皇祖降诞这般大事,都能记错位置吗?” “回皇上,臣等……”托津听着旻宁突然向自己军机处诸人发难,却也吃了一惊,连忙辩道:“回皇上,臣等拟定仁宗皇帝遗诏之时,已经阅过宫中所藏旧典,其中所言,乃是《高宗实录》有载,高宗皇帝降诞之地,乃是滦阳行宫,这……这不会有错啊?” “你觉得这句话没错是吗?曹进喜,现在就去内阁实录库房,将高宗皇帝实录卷首几匣一并取来,朕也给你们看看,实录之上,究竟作何言语?”旻宁似乎已经认定了托津之言为非,曹进喜自也不敢怠慢,不过小半时辰,便即将实录为首几卷送到了养心殿上。旻宁看着第一卷内所载之语,当即对托津大怒道:“托津!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你且自己过来看看,这实录之上所载高宗皇帝降诞之地,是滦阳行宫还是雍和宫?!你先是拟诏错误,后是妄言狡辩,如此在朝廷重臣之间颠倒是非,你该当何罪?” 托津取过那卷实录,一时之间,汗水却也是涔涔而下,双手颤抖,几不能止。原来那卷实录之上,所载乾隆诞生之地,就是“雍和宫”三字。 “皇上,这……这其中或许另有蹊跷啊?”一旁的戴均元眼看托津惊惶不已,也已经猜到了实录上真实文字。但即便如此,戴均元却依然向旻宁道:“臣等拟定诏旨之时,所见并非仅有实录之语,另有高宗皇帝《御制诗初集》第十四卷,高宗皇帝万寿之时,曾有诗作传下,彼时词臣记注,便是高宗皇帝降诞于山庄都福之庭,这……这应该也没有错啊?” “戴均元,依你之意,朕也应该把高宗皇帝诗集拿来看一看了。也罢,朕直接跟你说吧,刘凤诰已经在奏疏中提及,高宗皇帝御制诗他也看过,仅仅言及高宗皇帝降诞于雍和宫之语就有至少三处!你所谓‘都福之庭’,不过是一句泛言,词臣记注有误,所以你也可以跟着犯错了是吗?怎么?难道非要朕把高宗皇帝御制诗也一并取来,你才肯认错吗?”不想旻宁早有准备,刘凤诰上奏之际,也已经将乾隆诗句一事解释清楚,戴均元听着旻宁驳斥,一时也是冷汗淋漓,不敢再有一语。 而一旁的卢荫溥看着托津和戴均元,却也渐渐清楚了旻宁用意。 “回皇上,臣等……臣等也是悉心查阅旧典,方才起草仁宗皇帝遗诏的啊?那宫中旧档之语,臣等又怎能尽数辨悉其中真伪呢?”眼看旻宁手握实据,即便取来乾隆诗集,或许结果也已经无法改变,可托津依然不服,便似他所亲见旧档所言,便是乾隆出生于避暑山庄,御制诗也确有明文注记一般。 “托津,你等查阅旧档,就是这般应对差使的吗?”旻宁看着托津质疑自己,更为恼怒,道:“你等本来就应该详查旧档之中每一处语句,与其余实录诗集详加校对,仅仅查过旧档,便即起草遗诏,不是你等疏忽还是什么?你等诸人拟诏有误在先,企图狡辩在后,自当严加议处!罢了,今日这年号之事也不用再议了,你等对仁宗皇帝不敬,对朕也是一味妄言,如此目无纲纪伦常的军机大臣,还能给朕选出什么样的年号?难道朕之后的日子,都要听着朕的年号在宫廷之外,受外人耻笑吗?” “皇上,臣等是为仁宗皇帝拟写遗诏,高宗皇帝实录诗集卷帙浩繁,臣等从来公务亦是繁忙,怎能……”托津却也清楚,旻宁所言看似合情合理,实际上军机大臣既有军国要事需要参决,又在如此新君登基之际筹备礼仪,职务烦剧,怎么可能每一句旧档仪典之言,都要尽数查阅实录诗文,以求纤毫无误?如此言语,实则是强人所难了,一时之间,竟不顾君臣之别,又和旻宁争辩了起来。 “托中堂,够了!”就在这时,竟是卢荫溥突然出言,喝止了托津。 “回皇上,臣方才冒昧,甘愿议处!”卢荫溥眼看托津一时不语,又对旻宁叩首道:“皇上,臣等糊涂,于旧档参阅之际一时不加辨别,竟而酿成大错,臣难辞其咎!皇上,仁宗皇帝遗诏,如此降诞之语,乃是臣所主笔,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就此退出军机处,至于皇上其他责罚,臣亦心甘情愿,绝无违逆之言!只是……皇上,托中堂和戴中堂,在军机处当值有年,尤其是托中堂夙夜操劳,十六年不得一日安歇,还请皇上念在二位中堂为朝廷社稷呕心沥血的勋劳上,对二位大人从轻发落吧!” “卢宫保,你……”托津犹是怨气不解,不禁回头看向卢荫溥,可是就在这对视之间,托津忽然心中一震,只觉卢荫溥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尽是不忍之色。 “托中堂,收手吧!难道这一切,不是从仁宗皇帝崩殂之时就已经注定的吗?今日皇上这番言语,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还真的以为,皇上是看过刘凤诰之言,方才如此迁怒我等的吗?” 卢荫溥确实是这样想的,而托津和卢荫溥共事十六年,这时眼见他面上神情,自也心意相通,明白了他的想法。 “罢了……罢了!”托津不觉轻轻摇了摇头,身子不住颤抖,当即再次面向旻宁,摘去朝冠,连连叩首道:“皇上,奴才狂妄僭越,实是不赦之罪,请皇上罢去奴才大学士、军机大臣等一应职分,奴才甘受议处,听凭皇上发落!” “皇上,臣也愿皇上罢去臣一应职分,听凭皇上发落!”戴均元眼看托津和卢荫溥相继认错,也只好跟在二人之后叩首道。眼看三人都已经认错,一旁的文孚也只好一并摘去顶戴,听凭旻宁惩处。 “好了,托津、戴均元、卢荫溥,你三人虽说有今日之失,不可不罚,但总也是辛劳一生,尽忠于社稷之人啊。”眼看军机处众人集体认错,旻宁的言语似乎也宽和了起来,道:“你等原本各有职分,以前也一直尽职尽责,并无大过,所以朕想想,还是从宽议处吧。只是你们在拟写遗诏如此要事之上,竟然出现大错,这军机处从来又是机要之地,如何还能让你等继续留任呢?托津、戴均元,你二人年纪也不小了,便自归大学士之任,去主持内阁之事吧,卢荫溥既是主笔之人,其过同样难恕。传旨,托津、戴均元各降四级留任,大学士之职暂且保留,军机处这边,便不用你们当值了。卢荫溥降五级,改任顺天府尹,也不用留在军机处了。文孚的事朕有所耳闻,你当时执掌卤簿之事,没有参与起草遗诏,就降三级留任吧,你等可还有何异议啊?” “谢皇上宽仁之恩,臣等甘当受此责罚!”托卢戴文四人当即向旻宁叩首拜道,各人也自清楚,如此一来,托津、戴均元、卢荫溥三人便要退出军机处,以后想要重掌实权已是不可能了。原本的军机大臣就只剩下仅为二品侍郎的文孚,旻宁这一番惩处军机处,竟是彻底改变了军机重臣之任。 “既然如此,你等明日便不用再来军机处了。”旻宁也对托津等三人道,接着,旻宁又将目光转向了曹振镛与英和,道:“不过,军机处从来都是机要重地,也需要能臣参决其间啊。这样吧,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礼部尚书黄钺、吏部尚书英和,你三人从明日起,便即入军机处行走,共参机要,你等可否胜任军机处之职啊?” “臣等叩谢皇恩!”曹振镛、黄钺、英和三人一同向旻宁叩拜道。 就这样,朝堂之上,仅仅一日光景,便即风云突变,原本执掌枢机十年的托津和卢荫溥,竟然一日之间权势尽失,再不能参决朝廷要事。而供奉内阁八年,却始终无法进入军机处的曹振镛,则与英和一道中外易位,从外朝端揆变成了内廷枢臣。 第四百八十六章 陋规改革—起源 旻宁大规模清理军机处一事,很快便即传到了广州,而随着军机处新旧易位的上谕一同下发到各省的,却还有其他几道完全相同的谕旨。无论督抚,俱要接旨奉行,是以这一日广州两广部堂之内,康绍镛也取了自己所得几封谕旨,前来找阮元商议其中要事。 “老师,真是没想到啊,皇上即位这才两个月,军机处之内,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动。不过老师,学生在其他直省任职之时,也往往听闻托中堂和卢宫保,多有不近人情,不顾各省实际,唯知迎合上意之事。如今,军机处有了英尚书,他从来尽心于朝廷之事,有志兴复国朝,或许未来老师在广州办事,也可以方便一些了。”康绍镛也清楚阮元和托津、卢荫溥似乎从来便有抵牾之处,这一次托卢二人双双罢去枢臣,对于阮元而言,或许便是最大的幸事,如果阮元与英和可以中外相互呼应,那么未来清王朝的政事,也可能会大为改观。 只是这时看阮元神色,却是颇为落寞,竟迟迟不愿应答。 “是啊,英冢宰前日给我来了信,也写到了这件事,可是……”阮元自然比康绍镛更为清楚,自己一年前入京朝觐,便与英和、各省总督一道立约,若是托津、卢荫溥在京中一意孤行,不顾直省实情,则各省总督自当齐心协力,共抗军机处。当时自己并不能预料到嘉庆驾崩之事竟来得如此之快,但即便如此,眼见嘉庆精力渐衰,阮元却也隐隐发觉,若是嘉庆果然崩殂,英和自可在京向军机处发难,一举推翻托津和卢荫溥秉政之位,与各总督共掌实权。甚至就在嘉庆驾崩之后,阮元沉思京中局势,也认为如果英和真的提出对抗军机处的建议,则自己可以声援英和,助他进入军机处参决机要,同时驱逐托卢二人。然而,英和的书信却直到前一日方才送到,其中已然有了托卢失权之事,也就是说,这一次托津和卢荫溥谢政,英和入主军机,虽然完全符合自己和当时几名总督的预期,却并非各人主动促成,反倒如同白捡了一个便宜一般,来得意外顺利。 “所以说,这件事的背后,竟是何人让皇上下了这般谕旨呢……”阮元思索着京中变故,也不禁喃喃道。 “老师,这个学生倒是有所耳闻。”康绍镛见阮元不解,也向阮元解释道:“听说是翰林编修刘凤诰,发现军机处起草的仁宗皇帝遗诏之内有一处错误,便即将这处错误上报给了皇上,皇上当时大怒,当即将托中堂、戴中堂和卢宫保逐出了军机处,此后便是曹中堂、黄宗伯和英冢宰入值军机了。” “金门?是金门吗?真是没想到啊……可是……”阮元听着康绍镛之言,心中却也是感慨万千,十一年前刘凤诰因为科场一案,被托津和卢荫溥强行扣上连号罪名贬谪齐齐哈尔,自己也因为一时失察,竟而被嘉庆革职,此后卢荫溥便一帆风顺,入军机,参军国要事,终至一品高位,而刘凤诰即便被嘉庆赦还,却也年迈体衰,再无进取可能。不想嘉庆一死,竟是刘凤诰主动出击,一举推翻托津和卢荫溥,完成了时隔十一年的复仇。 可是,刘凤诰如今只是翰林编修,旻宁虽然新登帝位,却从来与刘凤诰并无交集,仅凭刘凤诰一个翰林编修的上言举劾,就能在军机处引来这么巨大的变动吗?阮元一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难道,金门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不成?” “老师,无论如何,如今英冢宰进了军机处,学生也听闻英冢宰素来与老师相善,看来咱们以后是可以少去许多麻烦了啊。只是……”康绍镛回想着谕旨中的内容,不知觉间,却也多了一丝忧虑,向阮元道:“老师,这清查陋规一事,难道也是英冢宰提出来的吗?” “是啊,英冢宰前几日方才给我来了信,这件事他也在信中说得清楚。如今英冢宰进了军机处,也想着就此整顿朝纲,再度振兴国朝,是以英冢宰认为,当今天下若说有什么积弊,最重要的一项便是陋规了,他希望将天下陋规尽数清查一遍,之后当存者存,当废者废,如此裁去一些陋规,方能使民力宽纾,不使百姓陷入困顿。英冢宰本意自是不错,可是……”阮元也一边回忆着英和书信,一边向康绍镛解释道。 原来,就在英和进入军机处之后数日,一向有志于振兴清室,再造盛世的英和便即主动上言,请求旻宁清查天下陋规。英和认为,嘉庆中后期这些年来,各省开支日甚,府县经费往往不敷使用,是以各省无不默认了府县加征陋规收入,以便补充日常用度,此举虽属无奈,但因为平日缺乏规制,许多府县官吏征收陋规,便根本不以实际开支用度为限,而是层层加码,反复征税,多余的陋规收入,也因此落入了府县官吏私人腰包,如此一来,陋规便只能成为各省府县官吏损公肥私的挡箭牌。只是由于确实存在国用不足的问题,英和也建议不必尽数废除陋规,而是应当对各地陋规详加清点,逐一区分,必要的陋规可以改为正式赋税,便如同雍正朝火耗归公一般,而多余的陋规则应尽数裁除。旻宁初登帝位,自然也有一番作为之心,当即同意了英和的建议。 很快,英和也给阮元和其他几名总督去了信,告知各人虽然托津和卢荫溥已经被罢去军机处之职,各人的目的已经提前完成,但振兴国朝之事却依然大有可为,所以希望各人在清查陋规一事上可以和自己齐心协力,如果各人能够有所作为,自己也会一力保荐几名总督,或入朝为军机,或入内阁统领百官。作为参与了当日总督大会之人,阮元当然也收到了英和书信。 “老师,英冢宰为人学生也略知一二,清查陋规,若说有利民之处,那确实也是有的。可是……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如今都已经在直省为官多年,如今直省情况,学生清楚,老师清楚,可英冢宰长年身在京城,却反而未必清楚啊。”可是这时,康绍镛却是忧心忡忡,不觉对阮元感慨道。 “兰皋,清查陋规,裁不急之用,无论如何,总是可以使民力宽纾之事,若是能做,自然还是要做的。所以老师倒是想着……还是实事求是,先看一看广东的实情吧。”阮元沉吟片刻,似乎既是同情英和,想着助他一臂之力,却又担心一旦完全依照英和之言行事,又会对广东州县带来更大的不便,说到这里,阮元也只得先对康绍镛道:“我过几日也和广西的赵慎畛赵中丞商议一下,你二人先将两广积欠之状,养廉扣减之情尽数清查一遍,若是州县经费尚属充足,则陋规清查一事,我等自然可以奉行,可要是州县大多经费不敷……再想办法吧。” “学生清楚了。”康绍镛也对阮元回拜道,看来,英和所言陋规清查之事,看似有裨益于民生,实际执行起来,却还有许多不易预料的难处…… 然而这时京城之内的英和,却还没有考虑到这些。这日养心殿内,英和又取来了几份军机处参阅过的奏疏,和已经改任户部尚书的黄钺一道,向旻宁上报奏折议决之情。 “皇上,臣等在军机处,已经将御史王家相的折子一同阅过,臣等以为,王家相所言裁革浮收之事,势在必行!皇上前日已经下旨,令各省严查陋规,当存者存,应革者革,如今臣等看这浮收之事,正是漕运最大的陋规!如今天下陋规,最重莫过于江南诸省,而江南之陋规又首在漕弊,是以江南兴利除弊之事,自当从漕运开始。臣等请皇上责成江南浙江湖广有漕各省,对浮收之事详加商议,共商裁削之法,以便宽纾民力,使贪吏无所遁形!”英和率先向旻宁上奏道。 其实英和所言“浮收”,便是阮元担任漕运总督时所见之“加耗”,阮元虽然清楚“加耗”确有弊病,可念及漕帮、沿漕官吏大多入不敷出,最终只是严查粮厅经费,并且以身作则,限制规礼,试图削减帮费,进而减少浮收,并未根治“浮收加耗”之事。但阮元尚未定立长久之策,便即因江西会党之故改任,此后六年,漕督李奕畴年迈,不能行周详完备之策,嘉庆虽然也连续多次下令严查浮收,但漕帮吏员生活始终没有改善,浮收之弊也是今日方革,明日又起,终无根治之法。直到旻宁登基,这一问题才被重新提了出来。 “英和此番上奏裁革浮收,确是眼下要事,黄钺,军机处那边,曹振镛和文孚可也议过这份奏疏了?他们对于清查浮收一事,可有其他想法?”旻宁虽然同意了英和清查浮收之议,却也再次问及黄钺,似乎是想着力求妥善。 “回皇上,曹中堂、文侍郎都认为浮收之弊,确实应当商议革除之法,只是……和各省陋规一样,臣等居于京师首善之区,对于直省实情未免不能尽知尽解,是以还请皇上先传旨给有漕各省督抚,让督抚们对症下药,方能行长久除弊之法。”黄钺也向旻宁答道。 “那好,军机处今日便去拟旨吧,之后各督抚有了计议,也再转交朝中大小官员,详加议定,总要寻个根治之法出来啊。”旻宁向英和与黄钺答道,英和黄钺当即跪安,准备回归军机处拟旨去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陋规改革—何为陋规 只是二人方才离开养心殿数步,黄钺便即叫住了英和。 “英大人,老夫看英大人竭诚献替之状,确实是由衷敬佩啊。只是……老夫却也有几句诚心之言,不知英大人可否留步,听老夫唠叨几句呢?”这时黄钺神情却也是无比诚恳。 “黄大人客气了,但说无妨。”英和自也毫不掩饰。 “英大人,老夫愚钝,痴长英大人二十岁,入仕却只比英大人早三年,不过,老夫乾隆末年便一直在安徽兴办书院,那时候还是和珅当国,便已有了许多积弊,这些老夫还是了解的。”黄钺也对英和解释道:“直省各地陋规,名目繁多,各府州县俱有不同,可是各省之所以有这许多陋规,却也并非和珅之故。究其根本,还是直省几十年来人口繁多,物价渐涨,是以盗案不能根绝,天灾又更甚于高宗皇帝之时,各省若是仅凭旧有养廉,已然入不敷出,这才不得不放任了一些陋规存在。可具体说来,各地陋规却多有不同,有因漕之弊,有因差之弊,有因盗之弊,纷繁复杂,绝非朝夕之间可以究治。英大人有志于兴利除弊,老夫佩服,可是这陋规其实大多是苛细之事,英大人前日请查陋规,今日又清查浮收,如此大举操办,会不会着急了一点呢?” “黄大人,这各省之事繁杂,我自然清楚,可是皇上如今刚刚即位,正是汲汲于求治之时,我先前数年,只得统六部而不能入枢廷,一直引以为憾,如今我也五十了,知天命之年啊……该做的事,又怎能不快些去做呢?”英和自也清楚黄钺并非反对自己,只是对其中具体举措有些异议,便也只是向他解释了自己行事因由,并未责怪于他。 “英大人,老夫也知道,您之前几次进军机处,都有些可惜,如今确是英大人有所作为的时候。可是凡事都是一个道理,欲速则不达啊,更何况英大人今日想做的是一件事关十八直省的大事呢?老夫也担心,各省督抚突然听到英大人这般全盘清查陋规的意见,一时会无所适从,不知从何下手,甚至……也会有人直接反对英大人。若是英大人不能妥善应对,先前你上言之举,老夫担心会劳而无功啊。”黄钺终究还是担心,又向英和补充道。 “黄大人终是老成谋国,英和谢过了。”英和见黄钺始终言辞诚恳,也再次向他拜过。 只是这时英和心中所想,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从嘉庆十年那件事开始,一晃有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了,原本我也以为,枢廷之位是与我无缘了,可是如今我终于入主军机处,虽说有些突然,可终于是得到机会了啊?如此天赐良机,我……我怎么能够放过去呢?” “如今想想,仁宗皇帝从来也没放弃我啊,这些年执掌吏部和步军衙门,外朝文武,大半与我相善。更何况去年总督大会,我等早已互通声气,孙总制、蒋总制、阮总制,他们若是能在直省声援于我,那还有什么事我办不成呢?就算偶有一二人反对于我,无非也就是什么祖宗之法的老话,十八年前我便有应对之策,有何惧哉?只要皇上愿意信任于我,中兴国朝,再造盛世,何难之有?聒噪之言,不过徒自伤神罢了!” 在各省督抚对清查陋规一事进行回应之前,英和对自己的计划依然充满信心。 半月之后,阮元和康绍镛也将广东收支情况清查完毕,这一日康绍镛也再一次来到了督院之内,和阮元共商对策。然而,就在两人商议账目之时,一个阮元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却出现在了议事厅门前,却是杨吉。 “伯元,今日有一件事,你可得注意些了。”杨吉这日却似乎有一件要事,尚不等拜过康绍镛,便即向阮元开口道:“今日我去城西西禅寺那边,看那里有个医馆,说什么……出售祖传金丹,药到病除,我看着好奇,就到那医馆里面看了一圈,结果发现,那医馆竟有个后院,我悄悄到墙根底下听了半晌,竟然全都是引火抽烟的声音,看里面那些人模样,竟一个个斜倒在卧榻之上,手里拿着烟枪,说什么不肯放下。伯元,这……这不就是你之前对我说起的,吸食鸦片成瘾的样子吗?这些人简直太嚣张了,那医馆我看也不小,就这样在咱们广州城外,堂而皇之的聚众抽大烟,这不是要跟咱们对着干吗?伯元,我看咱们也别犹豫了,尽快点起人马,去将那医馆查封了,我看只要咱们速度够快,一定能找出他们私贩鸦片的证据,将他们一律法办!” “杨吉,你说……你去那医馆之下打探消息去了,那么……医馆之中,尤其是你说的那几个吸食鸦片之人,他们有没有发现你啊?”阮元听着杨吉报告有人私设鸦片馆之事,一时心中也是恼怒不已,只是他久经风雨,早已习惯了谋定后动,清楚这时最为关要之事,还是保证杨吉安全,否则这家医馆定然会发觉有人窥视,进而转移鸦片,那么自己再去清剿,说不定什么都搜查不到。 “那倒是没有,伯元,他们那个样子太明显了,就算隔着纸窗子,我一样看得清楚。几个人横七竖八卧在榻上,除了抽烟,动也不动一下,坊巷街市里吸食烟草的人我见过,有抽的忘乎所以的,可没有人能抽成那个样子啊?伯元,咱们还是早做准备,尽快前往剿捕,才是要事啊?”杨吉当然更在意清剿鸦片之事。 “杨吉啊,你不是也说了吗?那医馆有前面卖药的地方,还有一个后院,这样的医馆若是走私鸦片,那数量应该不会少啊?更何况,若是这样的地方也在偷漏鸦片,那说不定……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奸商,在背地里做大动作呢。如今咱们知道了这医馆位置,便也有的放矢,总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出来,把这根线摸出来,然后一举斩草除根,这才是治本之策啊。”阮元看着杨吉恼怒,也向他解释道。 “是啊,杨先生,眼下还有个难处,或许老师也在想办法吧?”康绍镛见杨吉愤恨之状,也帮着阮元向他说道:“你方才也说了,那家医馆在西禅寺,可你也该清楚,我们一般从这里出门前往城西,都是走太平门出去,到西禅寺路很远的。但是……距离西禅寺最近的城门,你可知是哪一座啊?” “是……正西门。也是啊,那边进了城,都是旗人,反倒是伯元不好管他们了。”杨吉想了想广州城区情况,也不觉感叹道。广州自正西门到大东门,有一条名为惠爱街的大街,广州将军府就在惠爱街和大北门直街交界之处。换言之,如果广州将军不能和阮元南北呼应,一并清剿毒贩,而是对鸦片走私听之任之,阮元也会非常为难。 “老师这不是也在想办法嘛?”康绍镛见杨吉之状,也不觉对他笑道:“我听说那新任将军孟住已经到了将军府,只是如今仁宗皇帝丧期未及百日,老师也不便与之有私下来往,再过一个月,或许老师就有主意了呢?那烟馆虽是嚣张,却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哈哈,也是,不过康相公,您这几日来我们府上,也太频繁了些。您看,我进来的时候,都忘了给您行礼了。康相公,我厅伯元也说起过,你们这几日在查什么……什么陋规和养廉银?这陋规一词,我也听伯元说过,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学问高深,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啊?”杨吉看康绍镛也在劝慰自己,也不觉放松了下来,开始问起康绍镛与阮元商议之事。 “是啊,这几日我和老师商议的,就是清点广东旧欠,也看看各府县陋规情况,能否有所更革。但如今说来,想要有所作为,难啊……”康绍镛也向杨吉解释道:“所谓陋规,其实是朝廷正赋之外,各府县官吏在正赋之后,额外向百姓索取的一些收入。最初可能只是府县经费不敷,即便有人收了陋规,也能把陋规用以弥补地方开支,可这种收入毕竟没有法度约束,或者说本身就是律法所禁之事,所以一旦多了起来,就会有人以公济私,收了陋规,不是用以补足公费之用,而是都进了自己腰包。这样日复一日,贪官污吏还能少吗?具体而言,陋规可就多了,我先挑几种说吧,你在淮安和老师办过漕运的事,其中往往有‘加耗’和‘浮收’之语,这就是一种陋规,此外还有平余、盐当、差徭、税契之类,所谓平余,指的是官吏下乡征银征粮,百姓需额外再交几钱银子,以便官吏饭食出行之用。盐当嘛,指的是盐商行盐运盐,需要官府派遣吏员兵士护送,这也多出来一笔钱,差徭咱们这里不多,直隶我听闻得多些,那里平日往来各省文书最多,驿站车马往往不敷使用,是以直隶一直有一种‘差徭钱’,倒是不用百姓当差,只是驿站附近百姓需要出钱供应驿站车马。税契我听说四川多些,当地百姓买卖房宅,需要官府派人立契,同时也要给官府吏员一些费用。其实早在世宗朝,因为百姓需要上缴白银完税,官府也需要重新熔铸白银,便出现了一种陋规,叫火耗,后来世宗皇帝将火耗银定为常度,分发各省,以为养廉公费之用,就是所谓‘火耗归公’了。如今朝廷之意,我看就是想要把世宗皇帝当年做的事再做一遍。可是……其中难处,却要远甚世宗皇帝之时啊。” “康相公,按您这说法,这陋规不就是坑害百姓的东西吗?”杨吉听着康绍镛解释,只觉这就是在百姓原有赋税基础上,又给百姓添加了一重负担,自然对陋规毫无好感,道:“百姓生活本来就不宽裕,再给他们加上这许多陋规,那他们日子不是更不好过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快些把这些陋规裁了,不是最大的好事吗?伯元,你这还犹豫什么呢?” 然而,听着杨吉之语,阮元和康绍镛却是一时沉默。 “杨吉,若是这件事就像你想的一样简单,那我和兰皋又何必如此斟酌呢?”过了片刻,阮元方才感叹道。 第四百八十八章 陋规改革—激辩 “杨先生,若是您不清楚其中内情,那还是我替老师说吧。”康绍镛看着阮元眼中亦有为难之色,只好主动对杨吉道:“你以为恩师和我,就真的不想寻个根治陋规之法吗?可是如今广东境况……若是真的把这些陋规悉数裁革,那各府县的下属吏员要怎么生活,你可曾想过啊?” 见杨吉不解,康绍镛也继续说道:“杨先生,眼下广东,或者说天下实情,或许和你想的并不一样,甚至……你若是没有真正办过官府之事,也会觉得这些很荒诞吧?但这就是现实啊。若是我和恩师只是严查各府县开支,保证陋规所入,都能用于官府日常开支和吏员公费之用,那这件事还算得上有利无弊。但若是真的像你,或者说京中英冢宰那样,想要尽数裁革陋规,又或者只是说什么当存则存,当裁则裁,却丝毫不顾广东实情,那么贸然裁革陋规,不禁对百姓没有多少实利,甚至会有大害啊。” “其实也不瞒你,世宗皇帝所谓火耗归公,事实上便是眼看火耗的陋规已成定局,想着与其屡禁不止,不如将这些陋规改为定制,这样官府可以多得一笔收入,那些俸禄微薄的州县官吏,也有了足够的公费开支,火耗归公大局已定,再去严禁浮收冒滥之事,便是真正的惩奸除恶。而那些火耗银子去了哪里?便是我和你恩师一直在用的养廉银了。养廉银平日一可以补贴各省官员生计,二可以让府县要员多加延请幕友,如今广东通志局里面,恩师出资相聘之人也不少啊?三是日常公务开支,要从这里面出。四嘛……老师太平之时,修书兴学,有了水旱之灾,又可以亲自出资捐赈,也少不了这养廉银。但是即便如此,羊毛总是要出在羊身上啊。而且你也该清楚,如今相较于六十年前,人口倍增,贫者日众,盗案四起,刑狱纷繁,官府捕盗断案,原本十日就能做完的事,如今要二十日才能办妥。那你说该怎么办?要么便是增加吏员,要么便只能给其他吏员多加些公费了。若是养廉银尚属充足,倒也罢了,可如今养廉银还有多少呢?这几日我和恩师清查了广东账目,先帝免了民欠钱粮,府库亏空也不多,可还有四项旧欠没有还清,一是水匪捕费三十万两,要等到四年以后才能还清,二是因公垫支,还要还一年,三是津贴谷价,这一项最重,要十四年后才能还清,四是民欠兵米,这一项也需要还五年,而这些欠项,要扣掉多少养廉银呢?广东六道十五州府八十一县,养廉银都要扣掉九成!我们督抚扣的少,只需克减三成,恩师又多出了些银子用于赔补旧欠,也是杯水车薪啊。” “州县扣掉九成养廉,如今物价又已经倍于往日,那你说道府州县的官员吏员,他们哪里还有多余公费去办事了呢?所以他们在下面收这些陋规,只要是用于公务而非损公济私,我们也便听之任之了。若是四年以后,倒是可以重新计较一番,可如今之状,却是绝不可能轻裁陋规的啊?杨先生,您的话其实也有道理,这陋规来得不是个滋味,可我们若是真的按您的说法,把陋规一律裁了,那下面府县官吏会怎么做,每年朝廷正俸不过几十上百两银子,可日常公费开支就要近千两,他们除了再把旧有的陋规拾起来,还有别的办法吗?到那个时候,咱们就算把陋规裁了,不也和没裁一样吗?” “其实就在昨日,广西赵中丞还来了信呢,说广西捕费已然不敷使用,问咱们这边能不能再拨些银子过去,充作捕费之用。老师的想法是动用库存的旧有商捐,总是能解一时之困,可是商捐这种收入,终究有限啊,哪里够咱们两个省支用呢?” “这……怎么会这样呢?”杨吉听着康绍镛的答复,既是惊讶,也是疑惑。原本自己生长民间所累积而成的,淳朴的赋税征收观念,竟在无情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而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办法,却很可能是最好,或者说……最不坏的办法。 “杨吉,这件事若不是英冢宰提了出来,其实我也有些疏忽。眼下情势,若要骤裁陋规,势无可能,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啊?”阮元一边沉思应对之策,一边也对杨吉道:“陋规虽不能尽裁,但其实分为两种,一为公费、一为私用,若是能够把陋规限制在公费之内,也可以裁去许多不急用度。我们这些日子,也尽快把各府县开支情况清点一下,也好有的放矢啊。赵中丞那边,我已经决定了,就把那笔商捐拨给他发商生息,告诉他不要再想别的法子了。至于京城那边,我先给英冢宰去封信吧,无论如何,这件事四年之内都实行不得,又怎能尽如人意呢?” “唉……难道,伯元,你们说得再兴盛世,怎么……怎么就这样困难呢?”杨吉也不觉感叹道。 可是,即便精擅理财如阮元,面对州县动辄坐扣九成养廉的艰难现实,却也不可能再寻出一个治本之策了。 而进入十月,京城之内的舆论也开始了新的变化,除了阮元,其他各省督抚也相继清理了本省积欠、养廉银坐扣之状,风声一点点传入京中。如此,京中官员也逐渐认识到,英和想要一举清查各省所有陋规,或许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决定。 不过数日,官员之内,终于出现了质疑英和清查陋规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许多官员纷纷上疏直抵旻宁御前,要求停止清查陋规。旻宁疑惑之下,也特意叫来了几名上言大臣,与英和当堂辩论清查利弊。而这一日在养心殿与英和相辩的二人,一个是嘉庆四年阮元所取进士,如今已经升为吏部侍郎的汤金钊,另一个则是阮元在山东取录生员,如今已经考中进士并逐年升迁,并成为詹事府右庶子的陈官俊。英和眼见两名视阮元为师的后起大臣,竟然都在公开反对自己清查陋规,心中也着实诧异。 “皇上,臣以为英大人清查陋规,择其存废之议,看起宽纾民力,有益于百姓,实则不顾直省实情,一旦贸然施行,会有害民之弊!”汤金钊率先发言道:“如今各省虽陋规之事不能止,但无论如何,官府公文牍奏之上,依然不敢轻言陋规,若如此,则虽有收取陋规之府县官吏,只能暗中取用,不至于明目张胆,公开行事。可如果皇上下旨,将陋规能存则存,能废则废,那首先各省官府,就根本不会考虑废除陋规之事,只会生出百般借口,将陋规一律存留。之后,府县官吏又会如何?他们会认为,既然今日之陋规已成定局,那日后即便生出新的陋规,多半也一样会被存留下来,而且,眼看陋规可以留存,那日后即便公然收取陋规,又有何妨?如此,则吏员收取陋规,势必肆无忌惮,无所不为!若是府县到了那样的境地,那英大人如此清查陋规,又有何益啊?” “汤大人,您这样说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英和也向汤金钊辩道:“汤大人说官吏眼见陋规成为成法,便会无所不为,进而加征新的陋规,可是我上疏之际早已言明,若是陋规已经定下存废之状,则日后再出现新的陋规,必将严惩不贷!如今督抚州县有陋规而不能严惩,是因为没了陋规,公费便即不继,吏员薪俸微薄。那我直接将现有陋规定下,不就可以使公费充足,吏员津贴足以养家糊口了吗?世宗皇帝当年议定火耗、漕羡归公之策,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世宗季年,天下承平,几无贪渎之吏,难道还不能证明,这样的办法是有效的吗?” “英大人,您可知如今陋规,是因何而起?难道是因为贪官污吏太多,所以百般勒索百姓,才出现了陋规吗?正是因为公费不足,府县讼狱纷繁,入不敷出,方才有了陋规进项啊?”汤金钊却依然不肯示弱,继续对英和道:“不错,世宗皇帝行耗羡归公之法,四十年天下承平,可之后呢?国家户口三倍于前,刑狱讼案竟日不绝,民间物价升腾,原本养廉经费早已不敷使用!如此,州县为了公费足用,方才默许了陋规存在。可这反过来也证明,世宗皇帝之念,只能用于一时,却不能看做万世不易之法,今日耗羡归公,明日入不敷出便生出陋规,那后日就算我们把陋规也一并清点,行归公之策,那第三日呢、第四日呢?再有入不敷出之状,英大人又将如何是好?还要层层叠加陋规,再行清查之事吗?那样的天下,与今日之天下,又有何不同呢?” “回禀皇上,臣也看过一些督抚清查欠赋的奏疏,如今不仅仅有养廉不敷使用的问题,更有甚者,一半以上的直省,养廉根本不能足额发放,最严重的几个省,甚至有养廉全行坐扣,一年几无养廉收入的府县!”陈官俊也补充道:“譬如如今广东,有四项积欠,其中三项需要再过四年才可以还清,而养廉银坐扣,已有九成。山东癸酉之役的军需开支,嘉庆初年的河工旧欠,都需要到十四年后才能还清,而这两项就占了山东一半养廉之用。湖北养廉银要扣六成,河南也要扣五成,如今即便各省养廉尚属充足,经费都已经入不敷出,更何况三分之二的直省,如今养廉根本不能尽数发放呢?是以臣认为,如今清查陋规,实是要断州县公费之源。不仅无用,而且或有大害,还请皇上明察,暂缓清查存废之议!” “你等所言,方是糊涂!”英和也继续对旻宁道:“皇上,世宗皇帝耗羡归公,为何施行之后,陋规大减,实是因耗羡之用,都已经成了公费,由官府统一厘定发放。如此官府知其常度,虽然事实上增加了赋税,但公费之用,不致过滥,下吏贪渎,亦无从下手。如今臣等清查陋规,定其存废,不也是为了由朝廷统一清算陋规各项,不致有冒滥之虞吗?怎么你等连这样的利弊之辨,都不清楚了呢?” 第四百八十九章 陋规改革—彷徨 “英大人,您今日所为,和世宗皇帝一样吗?”汤金钊也再次反驳道:“世宗皇帝清查火耗漕羡,乃是有的放矢,火耗不得废却,便即由官府统一征收火耗,漕羡亦然。可如此所涉及的也只有火耗漕羡这具体的两项陋规,英大人您呢?天下所有陋规,您可是都想着让各省下去清查,一举定其存废啊?各省陋规纷繁,名目不一,却要如何定立存废之项?只得一并将陋规尽数归公处置罢了。可是百姓寻常即便多缴纳一些陋规之项,因其中项目各省不同,或许尚不知别省别县陋规之事,若是按英大人这样做下去,全天下百姓,就都会知道各省尚有如此众多,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陋规,那时候百姓会怎么想,官吏又会怎么想?百姓之中,必有邪党蛊惑是非,官吏之内,也必有将此省所无,彼省所有之陋规,尽数加入此省之事,届时天下大乱,只在旦夕之间!若说世宗皇帝更革火耗漕羡,是猎场射猎定下几种走兽专行猎捕,那英大人此举,臣以为便是射猎之时,不顾猎场尚有何等猎物,只一把火将猎场烧得干净了事!英大人,您觉得您这样的办法,果然便是稳妥之策吗?” “是啊,皇上,各省陋规本是因俗而成,多有一项陋规,仅见于此省,而不见于彼省者。譬如盐商不多的那些省,一般没有盐当,江南各省没有差徭,除了四川,其他各省很少听闻税契之事。若是皇上今日下旨,将盐当、税契、差徭三项一律仿耗羡归公旧例,由官府统一征收分配,那少盐诸省,亦将多加盐当,江南诸省,也会再征徭银,四川以外十七省,都会把税契视为大宗进项。如此一来,各省未来要收的陋规,只会数倍于今日啊?”陈官俊也补充道。 “你……你二人所言俱是危言耸听!皇上,臣以为空言无益,利弊与否,全然见诸实践,还请皇上仍准旧议,继续施行清查陋规,别其存废之法,若是果然出现他二人所言之弊,那么再行更革,时犹未晚!”英和眼看讲论道理,自己已经占不到多少优势,也只得向旻宁请求,先将清查存废之法推行下去,之后再随时变革。 “皇上,若是真如英大人所言,那实行之后一旦出现弊端,再行裁革,已然来不及了!”汤金钊也向旻宁再次叩首道。 “好了,你们都是公忠体国之人,可千万不要因为意气之争,就伤了和气啊。”旻宁眼看各人激辩,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对各人道:“你等之言都有道理,朕也会好好斟酌一番,如今还有许多直省督抚没有上报陋规之事,这几个省也不能代表全天下,如今贸然决断,总是有些急切了。不如你们也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其他各省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咱们再做决定,定下这清查陋规,各择存废之法,究竟可不可行,如何?尤其是汤金钊,你和英和同为吏部卿贰,英和是长官,你不可失了礼数。今日你们在这里议事,各有想法,是好事,朕不怪你们,可是你们回了吏部,可不要意气用事,在其他无关之事上再起争执了。好了,你等今日也都退下吧。” “臣等遵旨!”英和、汤金钊、陈官俊三人一并叩首谢恩,相继离开了养心殿。 只是英和却隐隐发觉,这时的旻宁,对自己的信任已经大不如前了…… 英和自也不知,就在自己与汤金钊等人论辩之时,阮元和康绍镛也已经决定了向旻宁上疏,二人各自奏明广东养廉已然在四种扣项中挪用殆尽,州府经费已然不堪使用,只能暂时维持陋规不变,即便需要进一步更革,也要等到四年以后。但阮元念及自己多年与英和往来之事,念及英和与焦循的师生之谊,终也不愿坏了二人旧交,所以上疏之后,阮元也给阮常生去了信,嘱托他多与英和来往,也可以登门送礼,但只限于书画笔砚,不得馈送现银。以示自己与英和虽然在政事之上见解不同,却不影响私谊。 只是即便回到内室,回想着自己一边在总督大会答应了相助英和,仅仅一年之后,自己便要与英和分道扬镳,阮元心中却也不是滋味。 “夫子,按时日算,前日仁宗皇帝的丧期就已经过了啊?”孔璐华见阮元回到内室,却依稀有些迷茫,也主动向他提醒道:“咱们不是一直想着,若是丧期过了,便去广州将军府那边登门拜访吗?怎么,夫子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娘,您就别笑话爹爹了,孩儿可是记得清楚呢,爹爹上一次请其他大人一同吃饭,还是七年前在镇淮楼的时候呢。”这日阮安也来到了阮家之内,和孔璐华一同聊天,看着阮元回来,自也少不了打趣一番。 “安儿,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是来取笑爹爹的不成?”阮元听着妻女揶揄之语,也不禁笑道:“这孟住将军那边的事,爹爹一直在考虑呢,只是说到交往的办法……想要寻个管用的法子出来,确实要费一番心思啊。” “哈哈,夫子,昨日你还跟我说呢,说你和京中英大人有了龃龉,你不好意思,想着给常生带几方端砚,让他转送给英大人。怎么这种事你连儿子都派出去了,自己却不会做了?”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夫子不会还在担心,这孟住和百龄一样,喝了咱们家的茶,却不帮你办事吧?其实夫人看来,夫子却大可不必做此等念想,当年百龄之所以不为夫子所动,一是因为百龄是两江总督,他想着在江苏独揽大权,夫子官品又低他半级,说起话自然没有底气。可这孟住只是广州将军,平日执掌不过旗营,无论如何与夫子都不冲突,和夫子也是同品,他为何非要凌驾于夫子之上啊?第二,百龄素来高傲,唯恐他人与自己争权夺势,这孟住若也是个颇具野心之人,怎么仁宗皇帝一朝都不见重用,现在这位皇上也不过补了他一个广州将军,而非伊犁将军呢?可见他不论才能还是野心,都是平平之辈,这也是好事,他不会刻意为难夫子啊?还有,夫子,若是这孟住真的只是庸辈,那夫子也要小心了,夫子想和他结成攻守同盟,一道对抗走私鸦片之人,那若是其他官员之中,竟有暗中勾结私贩鸦片之辈,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也会巴结孟住去啊,若是夫子不提早出手,而是被他们抢先一步,那夫子以后的缉私之事,可是要难办多了。” “是啊,看来这请客吃饭的本事,咱们又得拿出来一次了啊。”阮元自然清楚,自己时隔七年,方才有一次主动延请其他官员赴宴之事,这无论如何都不算过分,所以听孔璐华解释一番,自己也坚定了这个想法,又道:“那么……我明日就去一趟将军府,将孟将军请到咱们家里,咱们也好好尝一尝孔顺的手艺,如何?” “好啦,夫子就不用担心啦。”孔璐华也对阮元笑道:“这件事我和安儿已经商量过了,明日就咱们两个去一趟将军府,而且咱们也不见孟将军,我们去找将军夫人,咱们女眷把话聊开了,你们再谈公事,不就方便许多了嘛?夫子就在家里多想想,该做一些什么菜,才能让孟将军心悦诚服吧,咱们也来一个‘满汉全席’,夫子你看怎样?” “夫人,你说……满汉全席?”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言,却也不禁莞尔,道:“夫人,孔顺会做淮扬菜、浙菜、鲁菜,如今好像也学了些粤菜,这我相信他,可是旗人那边的满洲菜,这个孔顺也会做吗?” “夫子你太小看孔顺哥哥了,我告诉你,孔顺哥哥跟着咱们两次进京,旗人菜不说学了个十足十,至少也有八成功力了。安儿在淮安的时候,就天天缠着她孔顺伯伯做饽饽呢,是不是,安儿?夫子,当年嫁到阮家的时候,咱们衍圣公府来了四个庖厨,现在督院里面,就只剩下孔顺哥哥一个人了,你可不能再耽误了他,让他一辈子发挥不出自己的手艺啊?”原来,当年一同进入阮家的四名孔家名厨,一人已经去世,阮元在京城的衍圣公府给阮常生夫妇留下一人,另一人则因年迈,已然回到曲阜终老,广州督院里面只剩下孔顺一人,他也是阮家当之无愧的首席大厨。 “哈哈,好吧,我明日也和孔顺说说,英大人、东甫他们我都熟悉,这次一定选几个上好的菜肴出来。不过……夫人的意思是,明日也要带安儿去将军府吗?”阮元也向孔璐华问道。 “是啊,安儿毕竟是你的孩子嘛,我也是想着,若是熙儿以后果然能有所成,安儿或许也能封个诰命呢,到时候,外面应酬之事,还少得了吗?所以倒不如从现在开始,我就带着安儿长长世面,夫子,你是比我们大家都聪明,可是熙儿他以后为官治学,未必就像你一样顺利呀?这女眷该做的事,可是要好好学上一番呢。”孔璐华一边看着阮安,一边对阮元答道,看起来,孔璐华对于自己的计划非常满意。 “是啊,爹爹,其实数日之前,娘就差人去将军府那里打探过了,这位孟将军的夫人,为人爽朗,并非刻薄之人,孩儿再乖巧一些,说不定她会很高兴的。爹爹就让孩儿去吧,孩儿一定会和娘好好学习的。”阮安也主动向阮元请缨道。 “哈哈,夫人说的也对,咱们虽说不愿出去求别人帮咱们做事。可必要的应酬往来,还是少不了的。既然安儿愿意去一趟将军府,那就去吧。”阮元也同意了阮安的想法,只是看着阮安,阮元却也想起张熙的学业之事,又向阮安问道:“还有,安儿,熙儿最近学业如何,我记得以前也曾经跟他说过,若是他有感兴趣的学问,便可自行研习,如今正是学术大兴之时,能有一长,便足以成学,却不知熙儿考虑的如何了?” “爹爹,夫子他最近很用功的。”阮安也向阮元答道:“夫子经常对我说起,广东地处岭南,花草植被多与中原大异,可是他却意外发现,这里的很多花草树木,竟和古书上写到的一样,或许是先秦汉唐之际,气候温暖,中原之地便可看到,如今天气比之前寒冷多了,所以就只能在岭南看到了。夫子说,若是能将古籍中所载花木,一一寻访绘图,日后传于中原,说不定也是一件美事呢。” 第四百九十章 广州将军府之会 “是吗?哈哈,熙儿如今也终于有了研习之事了啊。”阮元听着阮安说到张熙研究花木之事,非但没有责怪张熙不务正业,反而对阮安母女笑道:“你们或许不知,如今因治《诗经》而研习花木,乃是后学之中常事,不说别人,去年来广东主持乡试的吴其濬吴翰林,我听说便是以精研植物见长,他还对我说过,说如果能将天下花草植物,尽数勒成一书,那无论讲论经学,还是日常实践,自然都是大有裨益啊。也好,若是熙儿喜欢这些,我也想想办法,多联系联系吴翰林,或许熙儿也能找到一位好友呢?”阮元所言吴其濬是嘉庆二十二年状元,虽然长年为官,却一直保留了研究植物的兴趣,他所著《植物名实图考》一书,对清代国内植物多有详述,直至今日,依然是研究各地植物的重要参考书作。 “是吗,爹爹,没想到夫子这样的爱好,竟然还有志同道合之人呢?孩儿今天回去就告诉夫子,以后不要担心爹爹说他不务正业,花木之事,也是源于《诗经》嘛,爹爹一定会帮他潜心治学的,对不对?”阮安也对阮元笑道。 “好啊,若是熙儿愿意做官,去考举人,爹爹也帮着他,若是熙儿不愿做官,就只是想做学问,爹爹看来也未尝不可,只要熙儿能够有所成就,无愧于他一家书香门第,爹爹就很高兴了。”阮元看着阮安神色,自也清楚她与张熙成婚虽不足一年,却也是无比恩爱,自己并不强求子弟有自己一般的成就,只要读书有成,无愧于师长教诲,便即满足,这日听得张熙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治学方向,自然也为自己的女婿感到欣慰。 然而,阮元在不住赞许张熙的同时,却似乎忘了什么…… 次日孔璐华便和阮安一道出发,出督院折而向西,从归德门一路北上,沿大北门直街前往将军府。广州八旗人数不多,也几乎无人在大北门直街沿街居住,是以沿街一侧房宅大多租给了民人充作商铺。直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络绎不绝,到处都是商贩们叫卖之声。眼看广州街市繁荣热闹,孔璐华母女自也开心。 不觉间马车已经抵达诗家里,北面便是大北门直街上的四牌楼,而过了四牌楼,便是惠爱街将军府了。然而,就在这时,右手边一处商铺之中,竟意外传来了一阵歌声,那歌曲悠扬雅致,却又多少夹杂着一丝哀伤,不似寻常广东歌曲,却更像江南水乡之中采花女子所唱: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戴又恐看花人骂……” “娘,这民谣真好听啊,听那人口音,倒是更像古霞姨娘,是苏州人吧?娘,要不要下去问问她啊?”阮安听着车轿之外声音,当是个江南女子,便主动向孔璐华问道。 “安儿,咱们还要去将军府呢。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外面摊铺之人啊?” “娘就下去问问嘛,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 “唉,也好,成日听月庄和古霞她们说苏州话啊,我听着这民谣,却也有些不舍得呢。”孔璐华沉思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阮安,当即停下马车,看了看外面情况,原来是一个糕点铺子矗立在大街右侧,铺子之前只有一个妇人,正在打理铺中新出锅的糕点。 “前面铺子里的女子,你可是本地之人?家中可有亲眷?为何今日竟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卖糕点呢?”孔璐华也主动向那妇人问道。 “这……回夫人话,小人……小人不是本地人的。”那妇人看着孔璐华车马形式,当即清楚车上所坐之人,应是达官贵人家中亲眷。一时也大惊失色,只好如实答道:“小人和丈夫都是江南常熟人,五年前来广东做生意,可是折了本钱,回不去了。小人和丈夫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开了这家糕点铺子,准备先赚了钱,再做打算,今日家中丈夫病了,我们两个孩子年纪也小,所以……所以小人才自己出来卖糕的。”听她所言,自也不致作伪。 “这位姐姐,我们……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我……我和娘亲都很喜欢的,你可以……可以对我们再唱一次吗?”阮安见那妇人诚恳,便也主动请求道。 “回禀这位小姐,小人方才唱的是老家那边采摘茉莉之时,大家经常唱的一首歌。却是没有名字的,我们唱得熟了,有人叫这首歌‘茉莉花’,也不知是否合适。既然夫人和小姐喜欢,那小人……小人献丑了。”那妇人听得孔璐华和阮安都喜欢这首歌,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唱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我本待不出门,对着鲜花而乐啊。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本待摘下它,戴又恐看花人骂。” “哈哈,这民歌倒是好听,不过你着歌里,有些语句却是浅白了些,我这孩儿唱起来,或许有些不便呢。”孔璐华听着这首民歌,自也开心,只是平日吟诗作对多了,听到歌词中稍有浮浅之语,也未免有些挑剔。 “娘,这歌很好听啊,今日本也是个开心的日子,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嘛。”倒是阮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也好,你且先在这里卖糕吧,我们一会儿回来了,也再找你买一些糕回去,这许久不回江南,倒是也有些想念那边的糕点了啊。”孔璐华也对那妇人答道,妇人听得官家夫人竟然愿意主动向自己买糕,一时也是欣喜不已,对孔璐华连连道谢。马车停了这一小会儿,也便再度启程,很快过了大北门直街与惠爱街的十字路口,抵达了广州将军府门前。 孔璐华先向将军府兵士递交了名帖,几名门前兵士也早就得到孟住夫妇告知,见了孔璐华名帖车驾,当即请了母女二人入内。孔璐华和阮安方才进入正厅,便听得脚步匆匆,很快,一名身着蟒袍之人便即到了厅堂之前。孔璐华自然清楚孟住身为外戚,所着当是承恩公所用方蟒官袍,而非寻常一品将军补服,那么这人自然便是孟住了。看他年纪大概五十上下,已然发福,笑容满面,却也有几分朴实。孟住见了孔璐华母女,也上前向孔璐华拜道:“见过阮夫人了,哈哈,老夫在京城之中,当年也曾听过阮总制之事,早就听闻阮总制的正室夫人乃是圣裔,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俗啊?其实老夫来广州之前,却也想过向去府上送过拜帖,请阮总制前来一聚呢,却不想是夫人先给我们送了帖子。倒是我们怠慢了,只是老夫却有些不明白,老夫从来听闻阮总制乃是清雅之人,也听你们南城的文人说过一句话,叫……‘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实不相瞒,老夫就是个粗人,读书不多,学问什么的是一窍不通啊。怎么阮总制今日,却不仅先送了拜帖过来,还要让夫人您亲自到我这里一趟呢?” “孟将军客气了,将军这般热情,倒是我们礼数有些不周了呢。”孔璐华也带着阮安向孟住回拜过了,笑道:“其实孟将军有所不知,家中夫子虽然喜好修书治学,却也是性情中人,尤其是这些年啊,咱们一家远离中原,前后在这岭南之地都住了快三年了。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如今都不记得京城什么样子了呢。所以夫子如今遇到京城的故人啊,总是喜欢请到府里,畅谈一番。而且夫子在京城的时候朋友也多,瑶华道人在世的时候,和夫子就是旧交,所以这一次听闻将军来广州任职,夫子便也想着,这好容易从京中来了一位贵人,若是咱们不能尽一尽地主之谊,岂不显得咱们太傲慢了?所以啊,这一次夫子也是诚心相邀,想着请将军伉俪三日之后,前往我两广部堂共赴晚宴。不瞒将军,其实咱们家里的旗人菜啊,可不比京师内城的旗人师傅差呢。” “哈哈,是吗,这样说来,倒是老夫小瞧了阮总制啊。”孟住听闻阮元与许多旗人,甚至远支宗室也有一定来往,心中也是大喜,笑道:“其实不说别的,在京之时我就听说,阮夫人乃是衍圣公之后,风度气质,那是天下首屈一指,如今见了夫人言词气度,老夫倒是也想看看,阮总制的府邸竟是何种模样呢。不过……夫人还真是年轻啊,老夫记得阮总制是三十年前就在京中了,那时候他超迁之事,就是我等平日不关心朝政的旗人也都知道,这样说来,阮总制如今也快六十了吧?夫人如此驻颜有术,倒是让老夫也很羡慕阮总制啊。” “哈哈,不想孟将军还是如此风趣之人呢。”孔璐华也对孟住陪笑道:“不过……这其中却还有一段我家中私事,却是不便在此告诉将军了。若是将军愿意光临敝宅,我和夫子一定盛情招待将军,到时候聊一聊家长里短,却也少不了嘛。” “阮夫人说的不错,可是……”孔璐华看着孟住模样,他似乎并不抗拒前往阮家做客,只是一时之见,却仍是有些疑虑,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一家之前长年远在直省,与孟住家交往不多之故。果然,孟住沉吟半晌,又向孔璐华问道:“阮夫人,阮总制声名在外,这次又是阮总制主动相邀于我,按理来说我是不该拒绝的,可是我想着,之前在京之时,我喜塔腊一家不过是普通旗人,虽说因家姐之故,我们有了承恩公的爵位,可还是算不得高门大族。更何况,我们之前与阮总制也从来没有来往,若是我们就这样去府上做客,只怕我和夫人行止失仪,竟是要让总制和夫人取笑了。这样说来,老夫这……这也不好意思啊?” “孟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其实夫子……”孔璐华清楚孟住对自己母女终是有所疑虑,不可能仅仅一次见面便即信任自己,也只好想着询询劝诱,争取让孟住同意前来赴宴。可是就在这时,正厅之后竟又传来了阵阵脚步声音,随即,一位五旬上下的妇人从后堂走上,见了孟住,便也问道:“老头子,不是说今天阮总督的夫人要到我们这里来吗?你怎么还和她们聊上了?”这妇人样貌朴实,却也亲切,想来便是孟住的夫人了。 “唉……这不是……这不是阮总制的夫人,说要请咱们去总督府赴宴吗?我还正想着跟你说一声呢。”孟住看着夫人前来,也当即为孔璐华介绍道:“阮夫人,这就是我家那口子了。咱们一家人读书都不多,言语粗俗了些,您却莫要见怪。”说着,孟住也向孟夫人小声道:“这就是阮总督的夫人了,人家可是圣裔,是孔夫子的血脉,咱们在人家面前,这不得规矩些吗?” “你这老头子,平日也不读书,到了今天,知道规矩两个字怎么写了?”孟夫人一边笑话着孟住,一边也看向孔璐华母女。可是只一眼下来,孟夫人却如同触碰了尖刺之物一般,当即愣在原地,过得片刻,孟夫人方才走向阮安,向着阮安问道:“孩子,你……你就是阮夫人的女儿么?我……我失礼了,只是想问一句,孩子,你是何时生人,今年多大了啊?” “回孟夫人话,小女是阮总制之女,单名一个安字,是嘉庆七年,娘亲在杭州的时候生下来的,今年是十九岁了。”阮安突然被孟夫人一问,心中自也有些惊慌,但她自幼随着孔璐华学习礼仪,虽然实用不多,却也清楚这般场合自己应该如何对答,当即调匀气息,敛衽向孟夫人拜道。 第四百九十一章 意外的义母 “这……这是天意……天意啊……”不想孟夫人听了阮安生辰年纪,却当即对孔璐华回拜道:“圣……圣裔夫人,实不相瞒,方才我看到令爱之时,不止为何,只觉得令爱与二十年前我那女儿生得简直……简直一模一样啊?我家孩子,当年只有六岁,她……她身子弱,嘉庆六年的冬天不小心着了凉,就这样……就这样离开咱们去了。可是她生前面貌,我……我是一直记着的啊?方才我看令爱的样子,虽说我家孩子没有长这么大,可是她当年的模样若是长大了,那……那一定就是令爱这般模样没错的!孩子,你说你是嘉庆七年生人,难道……难道你便是我女儿转世投胎的不成?真是……真是没想到啊,我……我还能看到你啊?圣裔夫人,咱们这……这是缘分啊,这一定是咱们的缘分啊!” “这……夫人真是谬赞了,我……我们一家可受不起的。”孔璐华和阮安听着孟夫人之言,一时也有些疑惑,随即方才清楚,孟住一家多半是因相信藏传佛教之故,坚信转世投胎之说确实存在,既然如此,二人也只好先谢过了孟夫人。 “这有什么受不起的啊,圣裔夫人,您这孩子样貌本就好看,您看看,她这言语气质,也是大家闺秀模样。这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倒是我啊,有个不情之请,您看……”不想孟夫人不仅毫无拘谨之情,反而主动拉住了孔璐华的手,一边将她拉到正厅之侧,一边小声对孔璐华说道:“我看着这姑娘,着实是舍不得啊,要不……我想认她做个干女儿,若是夫人不嫌弃我们一家,我……我也愿意和夫人做个姐妹,夫人可愿意啊?” “夫人,您这……”孔璐华听着孟夫人突然主动认女,一时也有些吃惊,回想着自己所知藏传佛教之事,看看孟住一家实情,方才逐渐理解,孟夫人并无恶意,只是确实对转世一事坚信不疑,加上母女情深,一时不觉移情到了阮安身上。既然如此,孔璐华却也放心,便即向阮安道:“安儿,方才孟夫人也和你说过了,你的样子和你那位孟家姐姐,实是相似,所以孟夫人愿意认你做个义女,你可愿意啊?” “娘,孩儿……”阮安突然听说孟夫人愿意认自己为女,一时之间也只觉诧异,不知其中道理,只好对孟夫人再拜道:“回夫人,小女天资素拙,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夫人,却怎么受得起夫人如此盛情啊?” “孩子,那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反对这件事了?”孟夫人听着阮安之语似乎只是无所适从,却并不抗拒,当即大喜,对阮安道:“孩子,这件事不着急的,只要你愿意,我这老头子不是说了吗,三日之后,阮总制在他府上要设宴请咱们过去,这正是个好时候啊?到时候,咱们一定过去,只要你想清楚了,同意认下我这个娘,咱们吃过这顿饭,那就是一家人了,以后你要是许了别的人家了,尽管跟我们说一声,咱们也一定随一份礼,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过门!你说,皇上是咱们俩的外甥,那你做了我们俩的干女儿,不就算……算皇上的表妹了吗?到时候你想要什么,那咱们都能给你啊?” “我……我……”对于“皇帝表妹”这个问题,阮安从未见过旻宁,倒是全无感觉,只是回想着孟夫人方才之语,确是出于真心,怎么说对自己也是有利无弊。看向孔璐华时,只见母亲也已经明白了孟夫人心意,眼中尽是期许之情,阮安便也鼓起勇气,向孟夫人再拜道:“若是夫人不嫌弃小女,那……孩儿愿意做夫人的义女。” “哈哈,真是太好了啊。孩子,你还叫什么‘夫人’呢?圣裔夫人,以后就让你这孩子也向我叫娘,你不介意吧?哈哈,老头子,你看看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咱们那个孩子,她……她回来了啊!”孟住听着妻子之语,眼眶却也不由得湿润了起来,仿佛眼前所见的阮安,便真的是二十年前离开自己夫妻,转世投胎回到了人世间一样。 既然阮安已经认了孟夫人为义母,督院饮宴一事便也尘埃落定,孟住再无疑虑,同意了三日后前往赴宴。孟夫人也取来茶点,请孔璐华和阮安到后院客厅一同谈天,又问起阮安家中情况,听闻阮安已经出嫁,却也不住叹息道:“孩子,你说咱们这相遇之日,怎么就晚了几个月呢?要是我们半年前就来这里做官,那你们成婚之日,我们一定会给你们一份厚礼啊。你说你嫁了人,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儿嫁人一样吗?真是可惜,真是可惜啊。” “姐姐也不要这样客气了,安儿婚事,家中夫子也只请了些幕友学生,并不想大操大办的。”既然阮安认女已成定局,孔璐华便也顺势认下了孟夫人这个姐姐。 “好妹妹,你这是哪里的话啊?若说你们订婚,成亲之际,咱们还不认识,你们不愿大操大办倒也罢了。如今安儿是我的孩子了,我们要是不给你们补上一份大礼,那对得起孩子吗?你也回去跟阮总督说一声,这份礼就是我们给自己女儿送的,可不能再谦虚了啊。”言语之间,孟夫人已经看出,阮安不仅端庄有礼,而且谈吐文雅,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年轻才女,心中更是喜爱,这时更是说什么都要为阮安补上一份厚礼,真的把阮安当做了自己亲女儿。 “是啊,其实不瞒阮夫人,我们这老两口,从那时候开始,这也都十来年了,膝下再无一儿半女,今天这孩子……这孩子回来了,我们是打心眼里高兴啊。更何况这次又是阮总制主动请咱们赴宴,本来就欠着一个人情,阮夫人就收下咱们的礼吧。”孟住也在一旁补充道,看来经过半日相熟,孟住心中也渐渐认下了阮安做自己女儿。 “对了,妹妹,孩子,你们看,这都快到下午了。这……这里毕竟是广州嘛,咱们来了之后,也总是听说十三行那边的洋人啊,有个习惯,就是在下午备下些茶点,然后找些家人女眷,一并饮茶谈天,可是自在呢。要是你们不嫌弃,我也再让下人去备些茶点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我和这孩子分别快二十年了,可有好多事想和她说呢。”孟夫人也主动邀请孔璐华母女道。 “姐姐盛情相待,做妹妹的本来是应该敬谢的,可是……”孔璐华沉吟片刻,却忽然想起了街头卖糕的那个妇人,想着总也不能辜负了她一番好意,只好向孟夫人请辞道:“实不相瞒,方才妹妹和安儿前来之时,在街上见到了一位同乡,我们想着,那女子客居广州,只是以卖糕为生,却也不易,所以与她约好了前去买些糕点,所以还请姐姐见谅。孟将军、姐姐,二位若是不弃,三日后下午便可来我们督院,夫子素来好茶,家中也一直备着杭州的龙井茶叶,到时候,就请二位一同前来品茶,咱们先喝过了茶,再行饮宴,如何?” “妹妹客气了,哈哈,其实我们俩来这里啊,也有快一个月了,虽然这些时日,咱们许多事都不能做,可是广州市肆之见的言语,咱们也是多有耳闻。外面的人都说啊,阮总督可是个好官呢,有阮总督在,就算闹灾荒,都不会担心饿肚子了。今日看妹妹这个样子,你们一家真是名不虚传啊!老头子,要不,咱们也等着三天以后,去阮总督家里品一品龙井茶,怎么样?”孟夫人听了孔璐华谦辞之语,也是丝毫不以为意,倒是孔璐华见她如此爽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三日之后,我夫妻一定赴约,就请阮总制放心吧!”孟住也对孔璐华点头道。对于孟住夫妇和孔璐华母女而言,这一天都是一个充满温馨惬意的好日子。 三日之后,阮家之内早已将一应宴席之事准备完毕,只等各式菜肴烹制得当,便要迎来一场大宴。孔顺这日也从一早就开始准备各种禽肉菜蔬,按照先前定下的次序渐渐开始生火做菜。只是与寻常之日不同,这一日阮元也亲自到了厨房之内,准备看着孔顺与其他几名新厨动工之状。 孔顺做为阮家资历最长,主持阮府饮食二十五年的主厨,这一日自然也拣选了几道最难调制的菜肴,亲自动手定量调味。眼看孔顺烹制菜肴,别有一番乐趣,阮元也自觉有些过意不去,便向孔顺安慰道:“孔顺啊,如今回想起来,这二十五年是我亏欠了你啊,你说咱们家里,平日除了年节,不过只做那么几道菜,今日这满汉全席,这样的排场,上一次也是七年之前了。夫人从来都说,你是孔府庖厨中几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我看也是,你是真的喜欢厨艺啊。这些年在我们府上,你这厨艺也不能尽数施展,是我对你们太苛刻了。” “哈哈,老爷这是哪里话呢?”孔顺听着阮元劝慰,却也笑道:“其实不瞒老爷,几个公子年轻的时候,老爷外出不在家,夫人也经常让我给几位公子开个小灶,这样说来,小人这身手艺,其实也没荒废多少。更何况,小人虽然读书不多,却也明白道理,老爷清廉持家,平日不为奢靡之事,这般大宴七年才有一次,这哪里还是堂堂大清国的总督部堂啊?老爷清廉俭素,二十五年如一日,就凭这一点,小人也佩服啊。” “是吗,夫人还做过这些事呢?”阮元听着孔璐华帮着阮福、阮祜等人“偷做”美食的旧事,却也不禁莞尔。转头之间,竟忽然发现厨房一侧多了一个烤炉,炉子上悬着一只鸭子,两个仆人正在转动那只烤鸭,一时火炉上下,香气不绝,心中好奇,便也向孔顺问道:“孔顺啊,我在京城的时候听以前的同学说过,这烤鸭源于江宁,无论旗民俱皆喜爱,只是他们寻常吃到的烤鸭,好像都是焖炉烤制,不用明火啊?你这明火烤鸭,看来不仅颜色更好,味道也比焖炉更胜一筹啊,你这是用了什么办法呢?” “老爷,您还知道焖炉和明火的区别呢?”孔顺听着阮元问及明火烤鸭,却也笑了出来,道:“这也是小人在京城那几年,听一个烤鸭师傅说起的一种新式烤鸭之法,烤鸭用明火,可以更好的控制鸭皮温度,这样烤制鸭皮,烤出来脆,就更好吃,明火只要掌控得当,就能把鸭肉本身的香气散发出来,这些优势,是焖炉所不能达到的。只是明火烤鸭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一次花上半日工夫,才能烤一只出来,所以京城的烤鸭店铺卖的还是焖炉烤鸭。今日小人这只鸭子,要用半日工夫明火烤制,小人还特意准备了上好的木材,鸭子里面,小人也填了几味小人自己调配的香料,保证老爷今日所见,要胜出京中那些烤鸭一倍不止!小人这片鸭的刀功也是那位师傅教的,今天小人就给老爷和那几位大人露一手,老爷就瞧好吧!” “鸭皮,香料……”阮元听着孔顺讲述明火烤鸭之道,一时也有些好奇,不觉问道:“孔顺,这配制香料之法,你也曾学过吗?” “那当然了,这烹烤煎蒸之际,如何配制香料,可是一门学问呢。”孔顺得意道:“香料讲究这所谓‘君臣佐使’之道,也就是说,既要让原有的食材发挥出它最大的味觉效果,也不能喧宾夺主,否则还做什么菜呀,直接大把放香料不就完了吗?可是要让这香味浓淡适宜,剂量得当,那要做不少菜才能研究出来呢。小人平日也是喜欢做菜,只要是眼下东南这几个省常见的主菜,小人都配了专门的香料,保证咱们这些菜啊,您出了两广部堂这个门,就再也吃不到这般美味的菜肴啦!”孔顺说起调制配料之法,自是异常得意,只是就在这时,阮元心中似乎也多了一个想法…… “孔顺,既然如此,这次饮宴之后,有件事我想请你试试,你这配料,可以把各种味道都配制出来,我说的没错吧?” “应该没问题啊?所以老爷是想……” 第四百九十二章 阮元的满汉席(上) 不过这一日阮元也没有和孔顺说起更多配料之事,到了下午,孟住夫妇便即登门拜访,阮元也和孔璐华一并出迎,将孟住夫妇带到了书房之内,准备一并烹茶品茗。阮元府中所藏龙井均是杭州精品,是以不过片刻,书房之内已是茶香四溢。孟住夫妇也很快分得了茶点,阮元主动上前,先与孟住相互敬过了一杯茶,只饮得一口茶下来,孟住便即眼中一亮,对阮元道:“阮总制,看来今日咱们来您这府上品茶,是来对地方了啊?您这茶真是……清香不绝,却无浓厚之感,这水也是清澈甘醇,寻常茶水是绝对及不上的啊?再看看您这里这些书法、陈设……唉,真是自惭形秽啊,你说老夫这么一个粗人,怎么好意思登临阮总制这般大雅之堂呢?” “哈哈,孟将军,您这话说得出来,我们一家也实在不敢当啊。”孔璐华也主动向孟住陪笑道:“夫子这饮茶用水,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这杭州龙井,是贵精不贵多,若不是您二位这般贵客,夫子还不舍得拿出他最好的龙井呢。这水嘛,夫子在杭州之时,从来与那边几处名泉有旧,每年都会遣人取一些来这边,都是江南最好的泉水,加上咱们这烹茶时间、火候都恰到好处,才有了这样一碗龙井茶啊?若是将军愿意学,我们也自然会将这烹茶之法悉数传授将军,将军意下如何呢?” “这个嘛……哈哈,老夫年纪也大了,平时做事也不如以前精神了,这饮茶之法,实在是学不来了啊。”孟住也不觉感慨道。 “妹妹,安儿今日却在哪里啊?”一旁的孟夫人饮下自己那杯茶之时,也自觉清香淡雅,回味无穷,不觉想起了阮安,便主动向孔璐华问道:“妹妹,咱们两个那日回去想了想,这突然认安儿做我们的女儿,或许……是着急了一些,但咱们都是真心的,你看安儿那样貌,那……那就是我当年的孩儿啊。你放心,只要我们老两口还有这个承恩公的爵位,咱们就一定不会亏待安儿的。你们也别太拘谨了,虽然今日咱们是长辈,安儿是小辈,可……可是我们都舍不得安儿啊,要不然,你们就让安儿也过来,咱们一起品茶怎么样?” “姐姐这样想念安儿,倒是我们思虑不周了。”孔璐华也向孟夫人笑道:“只是今日确是可惜,安儿从将军府回来之后,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看她神色,却是倦怠了不少,每日进餐也不如之前多了,我这为娘的看着,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想着安儿这两日的样子,实在不便见人,所以今日才没有让安儿过来,姐姐切莫见怪啊。” “神色倦怠,进餐不多……”不想这时孟夫人念着孔璐华之语,竟忽然眼前一亮,向孔璐华问道:“妹妹,我记得你说过,安儿已经嫁给那张生七个月了,既然如此,那安儿是不是已经有孕了啊?若是有孕,可要尽早寻个大夫过来看一看,之后就不要让安儿走动了,可得好生安养才是。不过今日却也无妨,若是安儿真的有了孩子,那我这个义祖母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啊?照我说啊,今日晚宴的时候,你们就让安儿和那张生都过来,若是吃不下多少,却也无妨,我们老两口还能责怪这么乖巧的孩子不成?只是咱们这认了母女,总是要正式结拜一下不是?” “既然如此,那……那就谢谢姐姐盛情了。”孔璐华和阮元听到阮安可能怀孕,心中也自欣喜,想着既然孟住夫妇都已经同意,那么即便让阮安夫妇一同前来晚宴,却也无妨。各人便继续品茶,直到日落时分,方才一并前往前堂入席。 这一日既是广州将军大驾光临两广总督部堂,阮元也将迎宾厅堂打点一新,想着如此盛会,自也不能只有两家人入宴,便也向广东巡抚康绍镛、广东布政使魏元煜、广东按察使廉敬发去了请帖,请各人一道前来赴宴。此外,严杰作为广东通志局的管事,也一并被阮元邀请到了总督府内。入夜之际,各人相继到了总督部堂,阮元和孔璐华将各人一一请入厅中,便即告知孔顺上菜,不过一刻钟的工夫,第一部分菜肴便即相继送到了客厅之内,这些菜肴严格来说,只是一些正餐之前的点心,大半是扬州和苏杭式样的酥、糕之物,只是七八道点心之中,竟也有两道形状大异,看来并非江南之物。 “将军,夫人姐姐,廉臬台,三位不妨先来尝尝这一道,看一看我家中的厨子,做这道菜的手艺,可还能合三位的口味?”说着,孔璐华便即主动取了那两道形状奇异的点心,一道奉在孟住夫妇身旁,另一道则放在了同为旗人的按察使廉敬身边。无论孟住夫妇还是廉敬,见了这道外形正方,内里却是无数细小面团搭接而成的点心,眼前都是一亮。 “阮夫人,这……这不是沙琪玛吗?夫人家中庖厨竟然……竟然还能做出和京城里一模一样的沙琪玛啊?”廉敬眼看面前点心,形状式样,竟与满人在关外自创的小吃沙琪玛全无二致,只是这里乃是广州,即便是旗营中的厨师,做出来的沙琪玛形状也与京中颇有不同,可阮府这道沙琪玛,竟然完全是京城模样,一时也是大奇,连忙向孔璐华问道。 “是啊,我和夫子前后在京城做过四年京官,所以我们家的厨子啊,也学了不少满洲菜呢。我们几个孩子小的时候,也喜欢吃这种沙琪玛,家里厨子做着做着,自然便熟悉了。而且,咱们家里这一道沙琪玛,可是别有一番风味呢,将军、姐姐,你们不妨先尝一尝,看看我们这道沙琪玛,与京中风味,竟有何不同啊?”孔璐华看着眼前三人样子,自然是都认出了这道沙琪玛,便即顺水推舟,主动为各人讲解起了这一道“阮府沙琪玛”来,果然看着沙琪玛样式与京中所出完全相同,孟住等三人便也再无顾虑,相继拿起自己盘中点心,品尝了起来。 果然,三人方才吃得几口,便即神色大变,尽是赞叹之情,孟住似乎对这沙琪玛尤为喜爱,一时竟不舍得将剩下的半块沙琪玛放下,便即向孔璐华问道:“阮夫人,这沙琪玛……味道真是一绝啊,而且我怎么感觉,这沙琪玛做得比京中那些铺子都好呢?你看,京中沙琪玛一般都是香甜有余,却又大多油腻,这吃多了吧……也不舒服。可夫人这沙琪玛不仅香气与京中口味一模一样,而且油腻之感要比京城里那种沙琪玛少很多啊?却不知夫人家中的沙琪玛,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孟将军,您果然是真正的行家啊。”孔璐华也对孟住夫妇笑道:“其实咱们厨子刚开始做沙琪玛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不足,沙琪玛出于关外苦寒之地,是以为了御寒,从来是糖油并重,可如今咱们这是在岭南,若是一味添加油糖,只会更显油腻,反而不好吃了。所以咱们家很早就更换了做法,制作面条之时,我们先用了鸡蛋,烹炸之际,又加入了蜂蜜,这样糖与油却可以少放许多了,也就不像原来的沙琪玛那样油腻了。却不知这种口味,二位品尝起来竟是如何呢?” “这……这很不错啊?依我之见,这岭南之地,原本是不适合吃沙琪玛的,如今有了夫人这种做法,看来以后在岭南,咱们也可以尝到盛京的味道了!”看来孟住夫妇已经完全被沙琪玛吸引,竟自有了不舍之情。不过片刻,又是数道菜肴依次送上,这一次便是正菜了,其中有一道烧鸡,颜色鲜亮,香气扑鼻,犹是可口之状。 “厚民,你也是浙江人,这道烧鸡你可曾识得?这道菜我看啊,就由你先来尝一尝,看看与浙江其它的烧鸡有何不同啊?”这一次,倒是阮元主动开口,向一旁的严杰相劝道。 “老师,这……那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严杰清楚,自己在与会诸人中是唯一一个没有官职之人,原本自也不敢多言,可是有阮元在前鼓励,想来这道菜由自己介绍下来会更合适,便即挑了几块烧鸡,品尝起来。只不过片刻工夫,严杰便已是又惊又喜,当即向在座各人道:“各位大人,后学是浙江钱塘人,这道烧鸡也是我杭府名菜,一般称为黄泥鸡,从来是文火烹制,最容易将鸡肉本身的香气激发出来,只是……寻常黄泥鸡往往火候不足,亦或过盛,容易留下烟味。可恩师这道黄泥鸡,既有寻常烧鸡的香味,又更具新鲜之感,烟熏之味却几已无存,这……这真是难得啊。” “是吗,我也来尝一尝。”孟住听着严杰盛赞这道烧鸡,自也动了心思,便即取了两块烧鸡品尝起来,果然,孟住也是连连点头,向孔璐华问道:“阮夫人,方才这位后生所言,确实不错,这鸡是真鲜啊,色香味俱全,堪称极品!这其中烹制之法,夫人可否指点我们一些呢?” “将军谬赞了,其实这黄泥鸡的做法,却是有些出人意料呢。只不过我家做这道菜的时候,还要提前在鸡身上抹上香料,这样香料的气味就可以消去烟味,如此便只有新鲜可口之感,却不会失之于浓重了。”说着,孔璐华便也将这黄泥鸡的做法讲给了孟住夫妇,其实所谓黄泥鸡,便是民间所言叫花鸡,文人往往以为叫花鸡之名不雅,便常用黄泥鸡替代。孟住夫妇听着,也是赞叹不已,不知江南竟还有如此烧鸡之法。 很快,阮家后厨又有一道白斩鸡上来,各人眼看阮元一家为官几半天下,同是鸡肉,却可以做出完全不同的两种风味,也都对阮家庖厨赞许有加。而这道白斩鸡亦是刀功精湛,肉质可口,各人自也乐在其中。紧接着一道菜,便是孔顺精心制作的烤鸭,这时鸭肉已经被孔顺切片,做花瓣之状,齐齐排在餐盘之上,烤鸭外皮脆嫩,香气扑鼻,诸人无不心动。孔璐华也先请孟住取了其中几块,和着面饼酱汁,一同吃下,孟住自是连声叫好,说起京中烤鸭俱是焖炉而制,却不如这般明火烤制的鸭肉新鲜。 第四百九十三章 阮元的满汉席(下) 一旁的广东布政使魏元煜是直隶出身,在京中为官亦有多年,这时重新品尝京中风味,只觉阮府庖厨所制烤鸭,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在一旁连连点头,不禁向阮元问道:“阮总制,下官记得您来广州,这也快三年时间了,这三年里,您这边一直是公务繁忙,咱们抚院藩司这边,一直想着若是有了空闲,也一定要同总制聚上一聚,可是总制这边却连日常节礼都不愿多收,今日这孟将军节制旗营,总制却……哈哈,以前都不知道,总制家中,竟还有如此技艺出神入化的庖厨呢?” “哈哈,是啊,魏藩台所言不错,之前我确是公务缠身,约束下人也未免苛刻了些,这件事最近回想起来,也是有些惭愧了。”阮元听着魏元煜之言,自然会意,便也向各人陪笑道:“所以啊,今日我在家中设了此宴,请各位一同前来共享美酒佳肴,一来呢,是庆祝咱们孟将军上任,二来啊,也该把这几年欠康中丞、魏藩台、廉臬台的这一份,也都一并补上嘛。咱们都是同城为官,如今粤东虽属太平,却也多有纷繁难解之事,咱们自然应该内外一心,既要共同护卫这两广平安如故,也要共抗时艰,解朝廷万民之困,这才不辜负了咱们共事一场啊?孟将军,我倒是有个提议,咱们这也先共饮一杯,共祝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如何?”孟住自然没有异议,各人便即一并举杯,同饮为敬。 这时,最后的主菜也逐渐送上了阮元等人的餐桌,这一次上桌的既有旗人中颇为常见的一道烤羊肉,也有颇具扬州本地特色的一道烫干丝。但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随后一同奉上的两道鹅肉,其中一道鲜红,一道澄黄,看来是既有广府烧鹅,也有扬州卤鹅,孔璐华便也在两道鹅肉中各取了些,送到孟住夫妇面前,道:“将军、姐姐,且再来尝一尝,这广府烧鹅,与夫子家乡的扬州鹅,竟是有何不同?” “是吗,那我再来尝尝……阮夫人,您别说,这同样是鹅,做法不一样,口味竟然完全不同啊。这盘广府烧鹅是又香又软,这扬州卤鹅却是又嫩又滑,阮夫人、阮总制,你们这一生历任天下督抚,可真是没白走这一遭啊。”孟住一边分辨着两道菜的不同,一边也对阮元夫妇尽是羡慕之情。 “是吗?哈哈,这样说来,我们一家也要多谢仁宗皇帝几次重用呢。”孔璐华也向孟住笑道:“不过嘛,我可是从来听闻,这最出色的庖厨,真正的手艺绝不在这些繁复的主菜之上,越是简单的菜肴,才越有滋味,你们看,下一道菜便是白煮猪肉,这道菜我在京城之时,也曾听旗人女眷说起过,看着简单了些,却很少有人能够做好呢。不如,将军和姐姐也再尝一尝,看看咱们家的白煮猪肉,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好妹妹,你今日如此盛情款待我们,我们真是……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们一家了。”孟夫人看着这一席菜肴,果然有不少都是满洲特色菜,而且无论形状味觉,阮府这些菜都是青出于蓝,寻常满人厨师都决计做不出这般味道,自是感动不已,只是想起孔璐华本身出身孔府,如此精于旗菜京菜,却始终不见孔府菜肴,或许也有些过于迁就自己了,惭愧之下,便即主动问道:“可是我听闻妹妹出身曲阜圣裔,那边的孔家菜也是一绝啊,怎么今日宴席之上,竟见不到几个孔府名菜呢?” “姐姐,这孔府菜马上就要来了啊?既然是我家传名菜,那不是要作为压轴之用吗?”孔璐华也对孟夫人笑道,看着最后四道大菜也渐渐端了上来,孔璐华便指着其中一道烧鱼向孟住夫妇道:“将军、夫人,这道菜便是我孔家最为精擅的孔府烧鱼了,只是咱们毕竟在杭州生活了十年,这杭州的西湖醋鱼,又岂有不知、不学的道理呢?所以我们这一道鱼,乃是集南北之所长,先用西湖醋鱼入味之法,用热水将鱼肉烫的柔软,再用上我孔府的家传酱料,这样做出来的鱼啊,比原本的孔府鱼更加柔嫩不说,也可以少用些盐,使其浓淡适宜,想来无论南北之人,品尝起来都更为可口了。各位大人今日也无需谦敬,只管耐心品尝一番吧。” “阮总制,我……我有件事向请总制指教一番,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说话呢?”不想就在这时,孟住竟然完全变了态度,先前乐在其中的模样已然无存,反倒是看上去成了一个阮元幕僚之中谨小慎微的下属。阮元看他模样,三分感激之下,倒有七分不解,可是即便如此,孟住面上也并无诡诈之状,看来终是可信。阮元也不再犹豫,只带了孟住先回到书房,眼看四下无人,孟住也主动对阮元问道:“阮总制今日设宴,其实是有求于我,不知我……我猜得对不对呢?” “将军多虑了,将军初来乍到,又是堂堂广州将军,阮元怎么能够怠慢了将军呢?”阮元只得对他笑道。 “不,阮总制,我……我就算是个傻子,我看着您这一番盛宴,我也该想明白了。其实不瞒总制,我知道,我……我就是个粗鄙之人,原是配不上总制这番盛情款待的。”不想这时孟住态度却是异常虔诚,只继续向阮元道:“我这个人啊,在京城八旗里面,也就是个平平之辈,若不是姐姐做了仁宗皇帝正室,外甥又成了皇上,我……我哪有资格来做这个广州将军啊。所以阮总制这一番盛情,我知道我是担待不起的。我也听说过总制家风,总制这两广部堂,从来传闻便是有如冰清,也从未有人听闻总制收过什么人的厚礼,为什么人专门设过大宴。那今日总制这般盛情相待于我,我还不明白总制的意思吗?我也知道,总制找我,应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那总制究竟有何想法,为什么不能直言告知于我呢?” “既然孟将军言语如此诚挚,那我想……我也不该再瞒着孟将军了。”阮元眼见孟住虽然能力不足,但确实心诚,而自己所需要的,其实也就只是这样一个广州将军,当即不再犹豫,便将自己准备清剿广州鸦片,而广州又确实出现了鸦片馆的情况都告知了孟住。说到最后,阮元也补充道:“其实我这次见孟将军,也确实有三个请求,第一,是请将军帮我严查旗营,千万不要在旗营之中出现协同走私鸦片之事,第二,是想请将军行个方便,若是我督标兵马需要缉捕要犯,可能要通过惠爱街,到时候我会给他们手令,还请将军的人见到手令之后,放他们从正西门出城。第三,将军在这广州城,自然也会有人给将军送礼或者设宴,将军也无需拒绝,只是……若是他们有言及八旗旗营以外一切事宜者,还请将军无论如何不要答应,同时将他们所言告知于我,若是有重金为将军送礼,请将军办旗营以外任何事情的,请将军推掉他的礼物,我这里给将军双倍!怎么样,我这些请求,将军可以答应吗?” “阮总制,您所言请求,就是这些小事吗?”孟住听着阮元的三个请求,也不觉笑了出来,道:“就这几件小事,阮总制给我来一封书信,说明其中实情,也就罢了,您说您这又是何必,非要设下这样一场大宴呢?” “孟将军,您这就客气了,都不说别的,只将军和尊夫人愿意认下令爱做个义女,这件事您都愿意,那我这里设宴请将军品味一番,不也是应尽之谊吗?”阮元听着孟住之言,果然是同意了和自己一同配合,帮助自己清剿鸦片,心中大喜,也便对孟住继续道:“更何况我来广州三年,其实我心中也清楚,无论康中丞还是魏藩台,也都是尽心公事之人,本来咱们就应该聚一聚了,如今这不也是个机会嘛?”当然,阮元心中更是清楚,经此一宴,除了原本就与自己师生相称的康绍镛,魏元煜和廉敬也都会更加感激自己,从而与自己在清剿鸦片之事上齐头并进。这一宴的效果,或许是远超自己想象的。 “阮总制,这……客气话咱们就不用多说了,这清剿鸦片一事,我听着也是好事,能跟着总制做一些好事,那我何乐而不为呢?以后只要总制需要,就给我府上来一封信,您想怎么做,我就跟着您一起去做!如何?既然这大事咱们都定下来了,咱们还是先回客厅,您这几道菜啊,我还想多吃几口呢!”孟住听着阮元之语,自也对他完全放心,便即对阮元下了保证。 “哈哈,是啊,你说咱们这也聊了有一会儿了,那几道菜我看着,每一道都是咱们家那庖厨的精品,这难得有个机会,我也想着多吃一些啊?”阮元也对孟住笑道。很快,二人便重新回到了客厅之内。 就这样,阮元这一次“满汉席”以大获全胜告终,无论孟住夫妇,还是其余广州高官,这一次都形成了齐心协力之势。阮元和孔璐华也在饮宴之余将阮安和张熙一并请到孟住夫妇面前,正式让阮安拜了孟夫人为义母,孔璐华也正式与孟夫人结为姐妹。一场菜肴贯穿南北,当世几为仅见的阮府盛宴,就这样皆大欢喜地落下帷幕。 第四百九十四章 陋规改革—绝境 就在阮元与孟住把酒言欢,确立下督院与将军府的禁烟同盟之时,阮元有关广东陋规清查应当缓行的奏疏也送到了京城之内,京中官员眼看督抚之内,已经对英和有了明确的质疑声音,反对清查陋规的声浪自是再不能止。这一日,蒋攸铦因北上祭陵之故,也特意来到了京城,并且约了英和与那彦成,一同到城西广济寺共商陋规清裁事宜。而这一日一同随蒋攸铦入京的,还有因为在川东道任上治绩出色,被旻宁晋升为山西按察使的陶澍。 “煦斋,这一次的更革之事,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蒋攸铦方才入座,便对英和言道:“我知道煦斋平日履历,你一直都是在京中做官,或许对直省情况多不了解,你以为这陋规之事是如今之弊,便要轻言裁革,可你到底清不清楚,各省府县的陋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听说有几个反对你轻裁陋规之人,已经将陋规之事与你言明,他们说的都没错。更何况,如今直省实情,比他们说的还要复杂,就说我四川省吧,我就曾经查出两个知县,他们在任之际,也说要裁撤陋规,一个裁了平余,一个裁了税契,结果呢?他们一边裁撤陋规,一边却背着其他人,让输粮农户,更易房契之人向他们私下送礼!就这样还不算完,他们裁了陋规,就有了所谓治绩,今日陋规方裁,明日他们就让县里百姓给他们在县里立碑,盛赞他二人裁革之功德!煦斋,你说说,这样的裁革陋规之法,有什么用呢?都不说别人,就你方才见到那位陶臬司,他在川东道的时候,本来以为重庆的陋规已然尽数清楚,可到了下面府县一查,才发现每个县都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这样的情况,煦斋你想怎么解决呢?把每个县收缴陋规之法,都明示天下吗?那以后陋规之数,只会远甚于今日啊?”这时陶澍因官职较低,暂被安排在另一间小室之中,蒋攸铦这里便只有他与英和、那彦成三人。 “砺堂兄,为什么就连你也要反对我啊?!”英和听着蒋攸铦竟然也在反对自己,当即怒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了,砺堂兄,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这不就是借口吗!州县阳奉阴违,难道不应该由你等督抚严加查办吗?各县陋规纷繁复杂,那就给每个县都制定一套更革陋规之法啊?砺堂兄,你也是如今天下公认的督抚能臣,怎么到了这件事上,你也和其他人一样,竟然猥葸不前了呢?你也应该知道,这陋规都是出在百姓身上,难道你也像那些奸吏一样,眼看百姓困苦,却不管不顾是吗?” “煦斋,之前几位大人和你说的你又忘了吗?”蒋攸铦也不愿和英和翻脸,只得对他继续劝道:“若是如今养廉公费尚属充足,官吏办理公务,经费尚足使用,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裁革陋规啊?你觉得陋规是害民之物,有一些陋规确实多有不便,可其他的呢?那盐当出于盐商,税契往往来自中产之家,差役也只能由那些有财力养马的人去做,百姓缴纳钱粮尚有民欠,除了浮收一项,其他陋规与寻常百姓关系并不大啊?所以实际上如今陋规虽有,可百姓大多是能够安于如今之状的,这个时候,你去尽数清理陋规,这合适吗?有的放矢,才是为政之要啊?” “砺堂兄,我……”英和听着蒋攸铦之语,却也清楚,自己的确是在为官经历上吃了大亏,自己除了几次外出审理京控案件,就没有担任督抚藩臬,甚至道府州县官员的履历,所以蒋攸铦拿出民间实情与自己论辩,自己完全占不到上风。可是即便如此,英和却也不想轻言妥协,又对蒋攸铦道:“砺堂兄,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咱们三个,还有伯元、孙总制、黎总河,在万柳堂共商大计,想着若是托津和卢荫溥再对我等有掣肘之举,我等便内外声援,一定要将直省可行之法施行下去!可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们……你们居然把对付托津和卢荫溥的办法,都用在了我头上,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说你了,就是伯元,给我来的书信里也是三番四次的劝我五年之内不能行此大计,你们……你们去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 “煦斋,且不说我和阮总制了,我也听说了,孙总制的奏疏,也快到皇上那里了,孙总制给我来过信,他所言之事和我差不多。此外,直隶方总制、山西成格成中丞也都上了折子,内容是一样的。”蒋攸铦对英和道,而听到这里,英和也渐渐沉默了下来,如果蒋攸铦之言属实,那就意味着大半督抚都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这样旻宁再想支持自己,也是难上加难了。 只听蒋攸铦又对自己安慰道:“其实煦斋啊,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吗?你之前三入军机处,在任时间都不长,所以你认为你一身本领无处施展,而如今天下又多有积弊,你便也以为这都是先帝和托津卢荫溥的错。现在你做了军机大臣,那自然是要大展抱负,一匡时弊了。我和你、和东甫都在八旗官学里读过书,那时候你还小,可我清楚你素来便有中兴国朝的志向,和珅找你家结亲,是你主动跟你阿玛说这件事绝不能答允,你四入枢廷,俱能竭诚献替,我也愿意认下你这个朋友。所以去年在万柳堂,我清楚或许有结党之弊,却还是去了,我想伯元、东甫他们,也都是一样吧?可是煦斋,公事归公事,私交归私交,我不能眼看着你所作所为,只是图一个虚名,却遗祸于天下啊?” “砺堂兄,我……你们说归说,可无非也就是讲道理,这陋规清查之事,果然就如此烦难吗?为什么你和那些京官一样,就不能先试行一段时间,若是清查之法其实可行,并没有你们预料的那样糟糕呢?”英和清楚纯粹在辩论中讲道理,自己已经讲不过对立诸人,也只得将试行之事重新言过。 “好啦,煦斋、砺堂,你们这样争辩,总也没个尽头啊。”那彦成也生怕三人之间因一时争执,竟然坏了和气,也只得向二人劝道:“眼下皇上那边,督抚的奏疏应该都已经送到了,煦斋,你应该对皇上说的事情,我看也都说过了,砺堂,你也不要急躁,无论如何,这件事最后做出决定的,不应该……本来就该是皇上啊?既然你们要说的话,都已经上达天听,那又何必再行争执呢?煦斋、砺堂,咱们都是一起在官学里读过书,一起考上进士,也一同立誓再兴国朝之人,就算偶有龃龉之处,也不该伤了咱们几十年的情分啊?” “煦斋,若是你日后议事,果有可行之处,我在成都也会为你声援的。”蒋攸铦看着英和神色黯淡,也当即安慰他道。 “也罢,无论如何,砺堂兄,今日这件事,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不过既然砺堂兄如此开诚布公,倒是我小气了,砺堂兄,今日你我便即别过吧,日后若是另有要事,我再与你商议。”英和清楚无论那彦成还是蒋攸铦,都不会因公废私,却也心安,便即和那彦成一道,相继拜别蒋攸铦而去。只是庵房门户打开之际,蒋攸铦也看到了门外站立的陶澍,只觉他面色凝重,竟似想到了更多未来之事。 “云汀,你且进来吧。怎么?方才我们几个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蒋攸铦也对陶澍主动问道。 “蒋总制所言不差,我……方才我已经在门外听了小半个时辰了。”陶澍向蒋攸铦拜谢之后,便也进了那间庵房,看着英和离去的背影,不无担忧的对他说道:“其实下官之意,也是这一次论辩,蒋总制所言更有道理。可是……若是从大清社稷,从民生疾苦而言,下官倒是更愿意去帮英大人一把。” “云汀也有自己的想法啊?但说无妨。”蒋攸铦道。 “蒋总制,眼下陋规之事,确实如您所言尚不明显,一年半载之间,不致侵及朝廷肌理。但究其本质而言,陋规终是取之于民,若是果然便即弃之不顾,久而久之,以陋规为名,行贪渎之实的府县官吏,只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才是人心思变,社稷只怕有倾危之虞啊。英大人之不足,在于不知各地陋规实情,总是想着一劳永逸,一旦现实超出英大人预期,那便会无所适从。但下官却以为,英大人更革之志,应该被承继下去,只是日后办事,也应该因地制宜,有的放矢,择陋规之关要者另成新制,而且……要有长久之策,若是理财之法,皆能以十年、二十年为限,长久规划,那么各省积弊,或许方能一一肃清,一劳永逸之法,恕下官实在不知。”却不料陶澍在一旁听得良久,竟然对于未来之事,已经有了如此长远的考量,蒋攸铦一时也是又惊又喜,若是陶澍日后可以升任督抚,或许可以在一省,乃至数省任上,行有为于天下之法。 “云汀,你说得不错,正好,我明日便要前往面圣,到时候,我自然会向皇上禀明你为政之能。”蒋攸铦素来爱才,这时听着陶澍之言,也当即鼓励他道:“其实你所言长久之策,或许也是可行之道,只是……你也自当脚踏实地,每一任事,自要有任事之功,如此日后方有前途。眼下陋规之弊,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一劳永逸之法,其中纷繁之事,更不是枢臣三言两语便可以解决的。所以关要之处,尚在人事,前贤曰,有治人无治法,若是督抚勤于查吏,能够裁革那些不急之用,把陋规用到实处,那么对于百姓而言,非但无弊,而且有利。云汀且先去山西吧,我倒是认为,只要你在那边勤于任事,有了成绩,以后的作为可要比我大多了。” “陶澍谢过总制厚爱!”陶澍听着蒋攸铦激励之语,也当即向他拜谢道。很快,二人也相互拜别,陶澍自往太原上任去了,而蒋攸铦也在面圣之后返回成都。 第四百九十五章 陋规改革—败局 数日之后,孙玉庭、方受畴的奏疏也终于到了旻宁案前,反复斟酌着御案之上的诸多奏章,旻宁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这一日,旻宁也将军机处诸人,汤金钊、汪庭珍、陈官俊等人一并叫来了养心殿,汪庭珍曾经为旻宁授课,这时已算是帝师,加上之前他也曾经反对英和裁革陋规一事,这时得以一并入座。 “你们都到了,那今日朕想着,也该议决这裁革陋规之事了。”旻宁看着案上的一叠奏折,也对英和说道:“英和啊,朕知道你提出这清查陋规之法,原是为了纾解民困,惩办贪吏,本心是好的,这些奏折里面,意见与你相同的,也还有三四个,其他督抚言事,也没有认为你如此之举,便是谋取私利的。可是……”沉吟许久,旻宁终于还是对英和说道:“你看看这一边的奏折吧,这些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封,都是极言裁革陋规不便,又或不可轻易清查的,其中言语最为宽和之人,也不过认为裁革陋规之法可以行使于数年之后,如今却是难以实行。朕看了这些督抚的奏疏,也明白了,直省之事,有许多不仅是朕,就连他们督抚,都不能尽数知晓,若是不能有所针对,贸然清查、裁革陋规,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还会把陋规之事弄得越来越严重啊。所以朕还是想着,不如陋规一事,就此作罢吧。” “皇上,这……臣以为清查陋规一事,尚有可行余地,还请皇上三思啊?”英和当即出班进谏道。 “英和啊,朕也知道,这次清查确实查出了些问题,比如这漕粮浮收,这不也是陋规吗?像这样明确、清楚的问题,朕自然是要再行斟酌的。可是像你最初那般所言,不论陋规如何,只是一概清查过去的办法,朕却以为确实不妥啊。”旻宁也继续对英和劝道:“朕也知道你的意思,你说你这些时日进谏之言,朕哪一次没听呢?可是朕也不能只听你一人之言吧?这中外大臣,内自言官六部,外自各省督抚,十有八九,都是在说陋规裁革,实则不便,他们之间也未见得就有多少联系,更何况这件事一共办了三个月,他们分在全国各地,怎么可能有时间相互串通,一致为难于你呢?那也只能说,眼下直省大部分官员,都认为你所言确是不便。既然如此,朕也不能为了一个裁革陋规的名声,让百姓得虚名而受实害啊?所以啊,这件事,就不要再商议了,到此为止吧。” “皇上,可是……陋规之事,虽说大半是为了补公费之不足,可是也难免有些府县奸吏,假公济私,竟而侵贪钱财,以为己用啊?若是皇上不能清查陋规,严惩奸吏,那不是说,日后皇上竟要纵容他们为恶吗?”英和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 “朕怎么会纵容奸吏为恶呢?”旻宁也向英和解释道:“汤侍郎前日上疏,已经将这些事都一一奏明了啊?你说的没错,眼下府县之内,确是有不少假公济私的奸吏,可是这陋规之事纷繁复杂,难以尽数清查,这也是各省督抚一致的想法啊?所以汤金钊之言,朕以为不错,有治人无治法,惩办奸吏,关键还是在督抚藩臬这些封疆大吏,督抚能够及时清查贪吏,自然可以保直省太平。朕也已经给各省督抚下了谕旨,陋规之事虽然不用再继续查了,但督抚也一定要清楚,府县拿了陋规,究竟用在何处,若是补充公用也就罢了,若是滥征滥取,假公济私,则一律严惩不贷!无论怎么说,具体在各省办事的,不还是他们督抚嘛?”可是,旻宁之言却也在暗示英和,英和设想的道路,自己终是不会再去走了。 英和见旻宁最终还是放弃了支持自己,心中更是酸涩,一时难言,却不想就在此时,旻宁又向英和说道:“还有啊,英和,如今之状,你也不适合在军机处继续待下去了,这许多言官、御史、六部之人,上言之时,对你多有怀疑之语,认为你此举实在行得操切,不敷实用,既然如此,你在军机处,又怎么去让外朝官员继续信任于你啊?朕意已决,以后会改那彦成做吏部尚书,你先去改任户部尚书吧,军机处的事,也不用你再来办了。” “皇上,这……”英和听闻旻宁不仅取消了清查陋规之令,而且将自己逐出了军机处,一时也是大惊失色,根本不敢相信这句话出于旻宁之口。惊惧之下,想着自己在外朝苦熬七年,终于得立枢廷,可是这一切,仅仅三个月便即化为乌有,心中也自是五味杂陈,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英和啊,朕虽然不用你在军机处办事了,可你尽忠社稷之心,勤于国事之念,朕都是清楚的啊?”旻宁眼看英和神色颇不如意,也当即劝慰他道:“朕还是想着,以后要事参决,你还是要过来共同商议,但凡重要的上谕,你也要和内阁、军机处一并署名才是。还有,这浮收之事,朕也想着或许能寻出些办法呢?朕已经将拟了谕旨发给孙玉庭,让他先行上奏,这显而易见的陋规积弊,朕也不会视而不见啊?” “谢皇上隆恩。”英和也只得回答道。 “年号之事,今日也一并定下来吧。”旻宁也向诸大臣说道:“朕想了数日,觉得这为君为臣之本,都在一个‘道’字,道者,亦是天下之本源,绍德之德,智临之智,都可以包含在其间。建恒之恒嘛……天不变道亦不变,道本就是常恒之物,既如此,这‘道’字在你等四个拟定年号里面,应该是最好的了。来年便即定为道光元年,如何?” “皇上圣明!”各大臣对于旻宁的选择自也没有异议之言,如此,嘉庆二十五年之后,清朝年号便改为道光。而旻宁也因此年号之故,被后人称为道光皇帝。 只是嘉庆二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英和却迟迟无法从这种巨大的打击中走得出来。眼看这日已是除夕,那彦成也在家中提了两瓶美酒,前来英和家中,想着与他对饮一番。 英和抑郁之下,这一日却也没有拒绝那彦成的美意,不觉之间,便是一连几杯酒饮了下去。想着自己更革地方弊政的中兴大计,竟然在第一步便即夭折,而一年前几位与自己立约共抗托津、卢荫溥的督抚,除了南河黎世序不涉地方政务,其余诸人竟无一例外的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英和也对那彦成叹道:“东甫啊,你说我……这一年下来,我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去年咱们六人,在万柳堂齐聚,商议若是托津和卢荫溥有专断之行,我等便齐心协力,共进忠言,可如今却是什么样子?除了黎世序,他们三人竟全都反对我更革陋规之事!我辛苦一年有余,计议这总督之会,可是却是为何,最后陷进去的人却是我自己啊?” “煦斋,你也别太伤心了,其实直省的事,我在甘肃做过总督,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各省府县,大多都有入不敷出之弊,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有时候,也只能默许下面自己想一些办法了。可是这具体的办法,也只有各府县自己清楚,就算是我这个陕甘总督,能了解的也不过几处府县而已。你却想着一口气就把天下府县陋规尽数清点出来,这天下府县千百,哪里是数月之间,就能成事的啊?再说了,伯元也好、砺堂也好,不是都和你说了吗?他们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不顾旧时情谊的。以后我在吏部、你在户部,能做的事,我想也不少啊?”那彦成眼看英和失落,也连连向他劝慰道。 “东甫,我只是担心,皇上经此一事,以后又会怎么想呢?”英和想到即将到来的道光时代,心中也不禁多了一重疑虑:“这件事也让皇上看清楚了,眼下直省问题,纷繁复杂,即便想要有所作为,这有的放矢之处,又在哪里呢?总要开个头啊?可是,若是皇上也觉得开这个头很难,那以后我担心……担心有些事,下面都只会认为办事不便,就索性不再去做了。或许砺堂兄说的也没错,如今陋规虽存,可百姓尚可安居乐业,并无不便之处。但下面的官吏不会这样想啊,今日眼见陋规得存,那明日、后日,他们会不会又去暗中增置更多陋规,竟而私取之数,渐渐超过公费呢?到那个时候,百姓的生计,这大清的江山社稷,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眼下可行之法,也只有慎择督抚,之后再让督抚前去严查府县了。”那彦成自也清楚英和心意,道:“若是咱们还能在朝廷之中有所作为,督抚晋用之事,或许也能说上话,到时候要是督抚之任尽是有才能之人,或许也可以纾缓直省之困。可若是有一日,我们也……唉,说这些做什么呢?以后的路,我看还长着呢,煦斋,你可不能因为这一次失意,竟伤了自己身子啊,以后就算你不在军机处,朝廷要事,不也一样可以直陈于皇上吗?” “是啊,我清楚。只是这几个月……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梦里一般啊。”英和回想着嘉庆去世至此整整五个月的时光,却也是不住感慨,道:“咱们去年在万柳堂议事,我也想过,若是朝中有变,倒不如咱们便先下手为强,一举除了托津和卢荫溥,然后咱们几个执掌中外朝政,自然可以兴利除弊。却不想只刘凤诰一纸奏疏,托津和卢荫溥便即罢了枢臣。那时候我想着,我……我终于是有机会了,所以也没想太多,当即提出了清查陋规之策。却没想到……也只是三个月的光景啊。可是东甫,你说这军机处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番折腾下来,究竟是谁得利了呢?” 然而,这时的那彦成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嘉庆这个年号,就在这样一场草草结束的改革中落下了帷幕。 皇帝的更替,有时也意味着大臣的地位正在发生变动,即便是历史上诸多名垂千古的能臣名将,在皇帝的变化之下,也难免受到排挤、猜忌,亦或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重用。阮元也是如此,乾隆治下,他可以一日千里,不十年登临卿贰,嘉庆时代,他督抚七省,抚惠黎民几以亿计,又能修书兴学,成为海内第一引领风会之人。那么,初登大宝的道光皇帝,又能带给阮元什么样的人生呢? 或许,相比于为官治学的成就,道光时代所带给阮元的,更多的感受,还是悲痛与苦涩吧…… 道光元年的正月初七,各地部堂抚院,州县衙门相继开印,阮元也已经重新换上官服,在两广部堂的正厅之内观阅邸报,看着看着,阮元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连忙对身旁的杨吉说道:“杨吉,你看,真是太好了,咱们的一位老朋友,就要到广东来做官啦!” “伯元,这……这又是何人啊?” “这个人你肯定知道啊,当年在台州清剿海盗,你还跟他喝过酒呢。”阮元笑道:“原来在天津水师带兵的蓉俊,已经接了调令,再过两个月,就要来广东做陆师提督了,这样一来,咱们在旗营有孟住将军相助,绿营这般有蓉俊做帮手,若是还能让粤海关与我们齐心协力,那么这清剿鸦片之事,我想今年一定是能办成的了!” “是吗?伯元,许将军要到咱们这边了?”杨吉听着阮元之言,清楚他说的就是许松年,也是当即大喜,道:“哈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点想他了,当年的事你都不一定知道,我和他比赛喝酒,可还从来没输过呢!这一转眼咱们都老了,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喝一次酒了,但是我不怕,只要他愿意和我拼一把,嘿嘿,那我可不会客气,一定奉陪到底!” “好啦,你也别太要强了,都六十多的人了,还不想着好好养养身体呢?”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对杨吉道:“我原本就有个想法,若是能够实行下去,说不定便能寻到那些鸦片馆背后为他们提供鸦片之人。只是我这里也缺乏人手,这次有了蓉俊帮我坐镇绿营,想来大事可成,大事可成啊!” 可是,就在这时,阮元和杨吉忽然听得厅堂之后脚步匆匆,不过片刻,一位后院仆人便即走上前来,阮元和杨吉也都清楚,这人是孔璐华年前在曲阜带来管理广州督院事宜的家仆袁三。但这时袁三不仅气喘吁吁,面上也尽是惊惧之色,竟似后院之中,出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大事一般。 “袁三,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且不要着急,有我在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吗?”阮元见袁三神色与寻常之时大异,心中也有些担忧,便即向他安慰道。 “老爷,不……不好了!”袁三方才喘上来气,便即对阮元道:“就在今天早上,子兴少爷他……子兴少爷不知为何,竟是腹痛不止,现在……现在已经不能行路了!我看子兴少爷的样子,面色简直白得吓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爷,您要是今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看看子兴少爷吧,若是再拖下去,我怕……我怕子兴少爷他……他会有性命之危啊!” “你说熙儿……熙儿他怎么了?!”阮元听着袁三描述,当即大惊,若是张熙果然突发恶疾,一旦救治不及,张熙身体素弱,只怕是难以坚持过去了。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有些慌乱,双手颤抖之下,竟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支方才被阮元随手放在案头的毛笔,已经落在了地上。 或许,没有人可以预知得到,对于阮元而言,道光时代,竟然是这样的开始。 第四百九十六章 张熙之死 这日阮元和杨吉听得袁三来报,张熙突然腹痛不止,已是难以坚持,二人当即震惊不已。阮元也一边遣人去将邱熺叫来,一边亲自回到节署别院,前来探望张熙。不过多时,邱熺也带着另一名医生范濬到了两广部堂,听邱熺之言他行医专长在于种痘,内疾却不甚了解,这位范濬乃是他熟悉的广州首屈一指的内疾名医。可范濬进了内堂,为张熙诊治了整整半个时辰之后,却缓缓走了出来,面容之上,尽是无力之感。 “阮宫保,夫人、张家小夫人,小人……小人后面的话或许你们不愿意听,贸然言之,似乎也确是不妥,三位能否暂且冷静片刻,做好……做好三位能做好的一切准备呢?”不想范濬刚一出口,便是这般震惊之语,阮元、孔璐华、阮安三人听着范濬之言,心中也都不觉一震,一种他们最不敢想象的结果,已然渐渐从地平线上浮现了出来,而且无从逃避。 “但说无妨。”阮元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 “阮宫保,令婿所犯,乃是肝疾,而且并非寻常肝病,而是突如其来的肝脏恶化,小人为令婿诊治时,见他肝部收缩明显,面色苍白,却隐有出血之状,这并非寻常肝疾,而是肝疾之中最为严重的病变!”范濬摇了摇头,却也不住叹道:“若是寻常肝疾,小人自然可以配药诊治,可令婿这种突发肝疾,却是肝病之中几乎不可能治愈的情况!小人不能用猛药,稍一不慎便会伤及肝脏加剧病痛,可若是舒缓精神的药剂,只怕……只怕也只能延令婿数日之命……小人、小人可以尽量不让令婿再这般痛苦,可是……若是令婿尚有什么未尽的心愿,也……也尽快让他告诉你们吧……”说到这里,范濬亦自不住叹气,看来张熙的性命,此刻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夫子!”阮安听得范濬之言,自然清楚其中之意,如果范濬 言语属实,张熙只怕是救不活了。她从清晨之时眼看张熙病发,痛苦不已,已然不住啜泣,如今听闻张熙不仅已是绝症之势,而且性命只在数日之间,又如何承受得住,一时间也顾不得自身仪度,只伏在孔璐华身上哭了出来,不一会儿工夫,阮安竟是气息渐绝,哭昏了过去。 “范先生,您……您也是邱大夫的好朋友,这熙儿的肝病,难道……难道真的就无药可治了么?”孔璐华看着阮安哭泣晕厥之状,心中也如刀割一般难受,也不禁落下泪来,向着范濬问道。 “宫保、夫人,恕小人直言,这肝脏疾病,若是寻常发作之状,又或者病人肝脏原本正常,小人或许都有办法。可是……”范濬回想着张熙病症,也是怜悯不已,道:“方才我听小夫人说起他发病之状,已是气血衰竭,难以挽救,更何况,小人方才为他诊治之时,发现他天生肝部气血就要比常人虚弱很多,只怕以前发病之事,他也经历了不少了。像他这样先天不足之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生少思虑,多安闲,加上岭南温暖,无忧无虑地活一辈子,可能还能多延续一些寿命,可他若是一时思虑过度,又或者一时疏忽,不注意保养身子,那这样的病症,是随时可能爆发的啊……唉,小人的老师和小人说起肝病之时,也曾说过这种突发肝疾,如今……如今没有可解之法。他老人家曾经猜想过,若是另有个肝脏健全之人,愿意在病发一日之内就把肝脏割给令婿,可能是唯一的解救之道,但这样的换肝之法,哪里有人能够使得周全呢?更何况令婿先天血气不足,一旦割取旧肝,必然失血过多,还是救不回来啊?如今形势,小人先为他调几味补气的药,让他先坚持几日吧。” “先生,熙儿他……他还没看到自己的孩子啊?”阮元听着范濬说起张熙病状,看来已是绝症,心中也是说不出的痛楚,只得对范濬道:“前几日我们方才看了安儿身子,如今安儿她……她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啊?若是如您所言,熙儿性命不过数日,那这孩子……这孩子不是自从出世之时,就看不到他的爹爹了吗?” “阮宫保,眼下……小人说句您或许不想听的,眼下您应该做的,是让令爱调养好身子啊?”范濬言语亦是不忍,却也无比坚定:“若是这样,宫保可要想明白一个道理,行医之人最大的心愿,便也只是救下每一个能救的人了。若是这孩子能够降生,那……那对于令婿而言,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要是需要小人为小夫人调养安胎,小人自会尽力,可是得失之辨,您应该清楚啊?” 阮元听着范濬之言,两行清泪也不觉落了下来,看来张熙性命,已是不可挽回了。 范濬制药确有办法,到了次日,张熙便已不再如第一日一般痛楚,可此后一连三日,张熙都只是气息奄奄,无力言语,到了十一日夜里,张熙方才轻轻动了几下,阮元、孔璐华、阮安以及张均夫妇,这时都搬到了张熙居室之侧,听闻张熙有了动静,很快便即来到了张熙床榻之畔。可张熙见到各人前来,却只摇了摇头,对各人叹息道: “爹、娘、孔静、岳父,孩儿……孩儿的身体自己清楚,今夜应该就是……就是孩儿诀别之时了。孩儿不孝,不能安养各位高堂,不能有所作为,是个没出息的孩子。所以孩儿在世最后一件事,就是……就是求你们原谅孩儿,你们……你们就饶恕了孩儿不孝之过吧……” “孩子,你……你千万别这样说啊,我们……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辈子……这辈子都没有责怪过你啊?”张均夫妇眼看爱子性命便在旦夕之间,也在一旁相对而泣。 “熙儿,你……你又是何苦呢?”阮元眼看张熙恳切之状,回想着那日范濬对他所言张熙发病之事,加上阮安先前告知于他,张熙对植物情况颇为热心,这一切线索贯穿起来,终于让他明白了张熙心境。心中难过,只好握住了张熙的手,对他安慰道:“熙儿,我……我先前便对你说过,你成学与否,我……我其实没那么在意的,既然安儿已经做了你的妻子,那你在我看来,也就和亲生儿子一样,我……我怎么可能让你为了学业,就不顾自己身体呢?我也对你说过,你今年才刚二十岁,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何必为了学问,就这样操劳其间,最后伤了身子啊?我……有我在呢,你哪怕有了什么想法,你跟我说一声,我一定会帮助你啊?你这……如今你这样子,我……我心里也难受啊……” “岳父,您……您不该这样想的……”张熙听着阮元猜出了他发病原因,却也只好无力地摇了摇头,对阮元笑道:“孩儿或许也可以像您说得那样,和孔静吟诗作对,琴瑟相谐,就这样平安度过一生,或许那样孩儿可以多活些时日。可是……可是那样无所成就的日子,孩儿实在是过得不自在啊?您说,若真是那样生活下去,孩儿就一定……一定不会发病吗?所以,孩儿还是想着,若是学有余力,定要有些专长,如此,孩儿才对得起岳父,对得起孔静啊?如今孩儿却也看清楚了,孩儿天资如此,终是不能有所成就了,倒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是……岳父,我对不起孔静,对不起我那没出世的孩儿啊……” “夫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我一直很喜欢你啊……”阮安听着张熙之语,又哪里忍受得住,只伏在张熙身上对他哭道:“夫子有这样的志向,我……我一直很满意啊?我也知道,我的夫子,是……在我心里,夫子就是天下最好的丈夫了!我……我也从来没想过,一定要夫子做成什么事,我们……我们只要好好地,好好地做一对夫妻,我……我就很满足了,你又何苦……何苦这样伤了自己身子啊?我……夫子你没有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能够早些时日提醒你,好好养着身子,你也不会……” “孔静,我……我难道猜不出你心中所想吗?”张熙也对阮安轻轻笑道:“可是……难道你把话都说了出来,我就一定能听得下去吗?当时的我,又怎么会预想到这么多呢?这样说来,这也是天数吧,这上天,就……就只给了我二十年,我……我也不能违逆了上天的意旨啊?孔静,我今生做不得什么了,可是我真的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若是有来世,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吧,我……岳父大人,小婿、小婿还有个冒昧的请求,若是孔静的孩子可以平安出生,请岳父一定好好待他,也照顾好孔静,若是如此,我……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最后半句话,却是对阮元说的。 “好孩子,你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做错,你……你不用这样谦逊的。这件事我……我答应你了,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我自当和孔静一起……一起抚养他长大,你……你就这样无忧无虑的,我……我觉得很好,你这个样子,我也喜欢,孔静也喜欢啊……”阮元听着张熙交待后事,心中怆然,也不觉哭了起来。 “是啊,夫子,你开心起来,我……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开心的样子啊……”阮安也对张熙哭道。 “是……是吗,孩儿……孩儿谢谢你们了……”张熙看着家中之人宽慰之状,虽是哭泣不止,可无论张均夫妇,还是阮元,还是妻子,对自己的慈爱关怀,却也让给自己有了无尽的暖意。只是即便如此,张熙的力气还是一点一点的消失了下去,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去睁开自己的眼睛。 道光元年正月十二日的清晨在不久后如期而至,可是张熙却已经离开了这个人世。他去世之时,尚不满二十周岁。 张熙去世后一百四十二年,人类终于完成了第一例成功的换肝手术。 第四百九十七章 阮安爱情故事 眼见张熙病故,阮张两家之人各自悲痛,一时也是泣不成声,直哭了半日方才止歇。然而死者已矣,身后之事却还需要操办,阮元便也同张均一道为张熙寻了棺椁,将张熙入殓过了,只待大殓之后,便将张熙棺木送回江都。这日也是督院之中最后的封棺之日,只待棺木加锭施漆,张熙的容颜便将永远消失在各人眼中。 想到封棺之后,自己便要和张熙天人永诀,阮安也再一次克制不住,只迎上前去伏在张熙的棺椁上,回想着自己和张熙相知八年,相识三年,成婚八个月的旧事,不住对着张熙的遗体哭道:“夫子,夫子……你、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要丢下我,就这样去了呢?我们……我们这才成婚八个月,可咱们新婚那时,可都约定好了,要相扶相守五十年的啊?夫子,我……八年前在淮安,我见到你的诗画,便即喜欢上了你,后来我在后院,眼见你应对爹爹试问得当,便已经下了决心,今生……今生我是非你不嫁了!夫子,你说,我当时的想法,是不是一点都没有错啊?你身子也不是很好,可咱们成婚以后,你一直关心我,不让我有半点闪失。咱们成婚最初那两个月,我也担心过我们以后可能没有孩子,但你一点都不在意,是你一直安慰着我,说咱们的日子长着呢,就算十年八年过去了,还是我们两个人,你也不会在乎,你只要我们两个做一对恩爱夫妻。我……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高兴吗?后来我有了孩子,咱们还一连想了好几日,说要给孩子取个最好听的名字。可是……可是如今却是为什么,你竟连这孩子一面都见不到了啊……” “安儿,熙儿跟我们说起你的时候,也说你是他最喜爱的妻子,这一生能得你为妻,是他最大的幸事。其实我们……我们也都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咱们张家有你做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可是……熙儿毕竟是去了,安儿,你可不能因为熙儿不在了,就伤了自己身子啊,以后在咱们张家,我们也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但你也要多为你自己想想,为你腹中的孩子想想啊?”张均虽然不在督院,可时常听张熙说起夫妻恩爱之事,自也清楚阮安感情真挚,这时见她悲痛欲绝,心中不忍,便主动安慰于她。 可是这时的阮安已然沉浸在悲痛之中,张均的言语,她竟是一句都没听到,只是不住抚摸着张熙的棺椁,喃喃道:“夫子,你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你这个样子,要我如何报答于你啊?那日我画了一幅梅花,你说我画得很好,说我只用了三个月,就赶上了你七八年的工夫,可是……你怎会知道,从那一年我初见你画梅开始,我就一直在练习画梅了啊?娘以前喜欢杏花,我也喜欢,直到见了你的画作,我才改学了画梅。那时候你却对我说,既然孔静可以因为我学了画梅,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了孔静去学画杏呢?当时我们还约定,今年娘过寿的时候,你画杏花,我画梅花,咱们一起把咱们的画作拿去给娘庆寿,娘一定会喜欢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心愿,我们都不能圆满啊?” “安儿,你有这番心意,娘已经很喜欢了,作画的事,你千万别再放在心上了。眼下大事,是你一定要养好身子,以保母子平安啊?”孔璐华眼看阮安伤心之状,也已经在一旁泣不成声,但是想着阮安身体重要,还是不住向她劝道。 “夫子,我们当时还说好了,要把我们的诗作传下去呢。”阮安的声音已经渐渐无力,却还是回想着自己和张熙为期尚短的夫妻时光,对着张熙的身体柔声道:“那日唐姨娘来看我,跟你说起咱们对诗的事,你便对我说,以后我嫁在张家,一样可以和你诗文相谐。我也知道,咱们两个对诗不多,可那几次,你明明能写出更好的句子,却都临时换了几个字,非要谦让于我,但你知道吗?你对出来的句子,我都已经帮你改好啦,以后咱两个有了几百首诗的时候,就让娘帮我们出诗集,到时候一定会有人看的。还有,你说你想作一部植物图考,我也答应你,你见到什么植物,我都帮你画下来,就这三个月,我已经帮你画了十几幅了呢?夫子,你要是还能应我一声,该有多好啊?你说,你如今不在了,我留下的这些诗画,还有什么用呢?我……我舍不得你走啊……我……” 说着说着,阮安的身子竟忽然晃了两下,随即“砰”的一声,竟倒在了地上! “安儿、安儿!”阮元夫妇,张均夫妇眼看阮安晕倒,也都抢上前来,一并扶住了她。 “阮宫保、阮夫人,孔静夫人如今情况,可是有些不妙啊?”由于范濬要为阮安照料胎儿,便一直留在了阮家之中,这时见阮安面色苍白,几无血色,也连忙向阮元和孔璐华劝道:“看孔静夫人的样子,自是感情深挚,不能自已。可如今孔静夫人身子本就虚弱,加上之后半年,还要安养胎儿,血气消耗只会远胜平时,若是生产再有不利,只怕……只怕有性命之危啊!小人自会寻最好的安胎之药,助孔静夫人平安诞下孩儿。可是病疾之事,根本全在于病人自己的意志,还请宫保和夫人平日多照看照看孔静夫人,如此下去,小人也害怕……也害怕孔静夫人会寻短见啊?”阮元和孔璐华自然清楚范濬之意,清时“节烈”观念盛行,加上不少女子确实与丈夫感情深厚,往往出现丈夫去世,妻子便即自尽殉情的悲剧。阮元也听说过不少女子殉夫的故事,所以听到范濬之言,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多谢范大夫相告,这件事,我们……我们自然会劝孔静的。”阮元也点了点头,对范濬答道。 “夫子,这半年我多陪陪孔静吧,夫子还有要事要办,孔静这边,毕竟她的婚事,也是我亲眼看着成了的,我多陪陪她,跟她多说说话,或许再过些日子,孔静就能够接受如今的现实了呢?”孔璐华清楚阮元督院政事不易,便也主动向阮元劝道。 “多谢夫人了,夫人也别累着自己,我这边要是有空,也自然会回来多看看安儿,毕竟以后的日子,对安儿而言,还长着啊……”阮元也对孔璐华点了点头,只是眼看张熙的面容渐渐消失,自己心中也不觉回想起了三十年前江彩落棺的那一刻,一时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张熙的去世,阮安的重病不起,让阮家一连数月都沉浸在悲痛和不安之中。所幸阮安经过全力调养,神色渐有好转,经过范濬和几个同行轮番诊治配药,她腹中的胎儿也还在平安成长,并无流产危险。而与此同时,阮元也清楚自己不能因为家中私事而废弃公务,还是投入了整顿鸦片的公事之中。 这时经过数年编撰,《广东通志》已经渐渐定稿,只等最后几部分内容整理完毕,便可以全书刊行。是以最初前来广州助修《广东通志》的许多文人学者,这时也已经离开了通志局,剩下的不过十分之三四。这一日阮元来到通志局视察,眼看各人撰修部分大多精当,亦自欣喜。只是眼看局中情景,已不如最初之盛,却也不住感慨,若是再过一段时日,或许这些江南英才,便不能再为自己所用,为广州之事继续尽一份心力了。 “你等之中,可有还愿意留在我幕中办事之人?若是愿意留下,我这里薪酬自不会低于你们在通志局所入。而且,如今广州正有一件大事,我却也希望有人能够相助于我,不知你们之中,可有愿意一试之人啊?”阮元想着通志局所留诸人,或许也有愿意和自己一样清查鸦片的同道,便即向各人主动相询。 然而,阮元话音未落,座中便有一人应道:“不知阮宫保所言大事,竟是何事?在下前来广州三年,也一直有一件不快之事,想请宫保除了这一大害,若是此事,则在下自当为宫保效劳,若是其他之事,在下才学本拙,实是无能为力啊?” “你是……”阮元听着此人之言,倒是有些好奇,向座中发言之人看去,只见那人是个中年文人,年近五旬,与座中大多文士不同,这人少了几分儒雅之风,却多了几分刚直之气,刚直之中,尚有几分倔强,看来若不是志同道合,此人绝难为自己所用。不过阮元也还记得他姓名,看他模样,便即回拜道:“这位先生是……桐城方植之方先生吧?先生在江南便有‘姚门四杰’之名,如今却愿意在我幕下为宾,实在是我的荣幸啊。却不知先生所言之事竟是何事,若是与我所念之事相同,那先生自可继续留在我督院幕中,阮元之后也自当以重金聘先生在幕,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人正是之前向严杰毛遂自荐,得以进入广东通志局的方东树,他听闻阮元言辞尚属恭敬,便也放心,向阮元道:“回阮宫保,在下以为,如今广东最为难解之事,在于鸦片泛滥!在下原本在江南之时,尚不知鸦片之弊,可在下在广州长居三年,时常亲见吸食鸦片之人,不仅身不能动,神志不清,甚至往往成瘾,吸食起来,竟是一连半日不能停歇!更有甚者,在下听闻许多走私鸦片之人与西洋奸人勾结,偷偷购入鸦片,所用既非铜钱,亦非实物,而是白银啊?如此一来,也不知我大清国每年耗在这毒物之上的白银竟有多少,长此以往,又不知每年要有多少白银竟如此进了那西洋奸商的腰包!若是白银稀少,则银价必然上涨,百姓生计自然困乏,鸦片日盛,则国中百姓俱将疲弊,尽数成为无用的废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日,这大清国于在下看来,将有覆亡之虞啊?所以在下已然下了决心,若是阮宫保有志于清剿鸦片,禁断此等毒物,则在下愿意与宫保共事,但若是宫保之志不在于此,那……那在下自归桐城,也比在这广州眼看百姓吸食鸦片要好啊?” 第四百九十八章 道光的奋斗 “方先生之言,正合我意啊!”阮元听闻方东树愿意尽力助他清理鸦片,心中大喜,当即向方东树道:“眼下我正有一件事,希望先生助我为之。这清剿鸦片,事关重大,我不能贸然行动,其中因由,若是先生需要知晓,我也可以另行告知先生。但现在我也希望城中百姓可以清楚鸦片之害,不被奸人所惑,竟去吸食烟毒而不能自拔。若是能够给那些奸人一个教训,以后办事也会方便许多。所以我需要一篇檄文,能够力举鸦片之恶,让百姓主动避而远之,不至于染上烟瘾,悔之无及。却不知先生可否为我作文一篇,写成之后,我自会将此文公之于广州各处街市,如何?” “阮宫保,若只是此等小事,我方东树做起来,自然还是不难的,可是宫保方才却说,是要请在下入幕啊?阮宫保,若您只是要一篇这样的文章,三日之后我便能写得出来,而且一文不取,所以这入幕之事,宫保可是已经想好了啊?”看起来,方东树对于自己的文笔颇有自信,只是之后的入幕一事,似乎在他心里尚有一些顾虑。 “这有何难?”阮元却未能想到此后之事,想着方东树既是名士,那么能为自己所用,一方面自己兴学为政有了助手,另一方面也可以彰显自己招贤纳士之名,看来并无不妥,便即对方东树道:“我这里也没有日期之限,只要先生能够写出一篇檄文交送于我,我当即请先生入幕,薪酬从厚,如何?” “好,那在下就先谢过阮宫保了!”方东树听了阮元保证,却也 果然,三日之后,阮元便即收到了方东树的一份檄文初稿,经过几日润色,这份文稿便即出现在了广州的大街小巷之间。 凡人生而有知,即莫不知贵其生,尺寸之肤有伤,则号而泣矣。长而凡事物之稍不利吾身者,切避之不得,自少至老无贤愚贵贱日夜之所营,心思智虑之所毕,瘁日趋利避害焉……而食鸦片者独异于是,知其死而趋之,安其危而甘之,死而趋之,则之死而人不怜,死而人不怜,是虫豸犬豕之类也,非人类也…… 夫食鸦片之人其始不过一二浮薄不检之徒,初食不觉,久之食必应,时谓之上引,引至,则一切人理尽废,辱之詈之不能起而抗也,其初害于生也一也,久之则面焦、齿黑、肌瘦,形状可憎如鬼,如是恹恹以至于死也,自促其算者也二也。父母不顾,妻儿不恤,虽暂未死,而生理早绝三也。食烟之人,多在宵夜,使官旷其职,士荒其学,工废其业,商耗其赀,以贻世大患也四也。彼外夷之以此愚毒中国也,非独岁靡中国金钱数十百万而已也,其势将使中国人类日就澌灭也,自生民以来,其祸柔且烈未有如此者也…… 就在阮元与方东树计议整顿鸦片问题的同时,京城之中的道光皇帝,也开始了自己的整顿吏治之事,道光登基以来,一向勤于政务,要求大臣主动进言,不足一年,已经收到了许多言官历陈时弊的奏折。这一日,道光也将几名军机大臣一并召入养心殿,向他们宣布接下来的改革重点。 “这几件事,你等之前也都议过了吧?若是再无异议,那今日便拟发上谕吧。”道光看着眼前的几封折子,也对三名军机大臣说道:“首先,朕要说清楚,去年英和清查陋规一事,朕虽然没有同意,但那是因为英和之议纷繁难行,并不是说有了明显可见的陋规,你们还要不管不顾!若是有这种明确的陋规上报,那么自当尽数裁撤!直隶如今发现,许多吏员经常无端前往乡村之处,以检修水利为名,其实只是为了收受百姓陋规,进而中饱私囊。这检修水利,并非时刻皆需为之的要务,他们这样频繁的去查看水利,安的是什么心,你们还不清楚吗?从现在起,要直隶严查此等无端生事下乡之事,务要将这些陋规裁绝!如今也有许多言官上奏,说各省义仓、书院,多有经费不继之事,这义仓是备荒之用,书院是储才之地,若是义仓不足,百姓荒年要如何安生?书院没有经费聘请师长,学生要如何求学问道?不能因为各省别的开支多了,就挪用义仓和书院的经费,以后告诉各省,要先把这两笔钱留下来,给义仓和书院补足才是!至于经费问题,朕最近看直省供奉之物,想着有些贡物,比如这每年都要入贡的折扇、如意,还有荔枝,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过几日便重新议过,将它们都裁了,也好宽纾民力不是?这还有人上言,说有些直省,总督提督不能按时阅兵,军务废弛,眼下虽属太平,可居安思危的道理,难道他们都不懂吗?这件事也要发上谕,今年各省总督提督务要对绿营严加检阅,驻防将军也一样!而且,检阅之后,必须上奏,不准只写什么‘军容甚盛’之类的空话,要把具体检阅之时操练的细节,也都一并写在奏折之内,否则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认真操演兵马?若是有不堪大用,也没什么必要留存的冗兵,也一律裁汰!这样说来,如今许多大吏不能胜任其职,也是因为年纪大了,正好,最近大学士明亮,协办大学士吴璥都给朕上疏,请求致仕,既然年事已高,便主动求退,这样很好,对于他们这些素有勋劳,也不愿尸位素餐之人,朕自会予以优恤,但若是一边衰朽不堪,一边还想着在外面任职用事,那也别怪朕无情了。传谕给各省督抚,让他们把本省年迈不堪大用的守令道员,尽数上报过来,若是确实不堪大用,那便强令休致!明亮和吴璥的空缺,也让伯麟和孙玉庭分别补上,你等可清楚了?” “臣等遵旨!”曹振镛、文孚和黄钺三名军机大臣一同答道。 “今日富俊也要入觐吧?你等先下去拟旨,传富俊进来吧。”道光眼看军机大臣之事已经商议完毕,便即让三人退下,随后便是吉林将军富俊入殿奏对。富俊见到道光,也主动叩拜道:“奴才叩见皇上,皇上,奴才前来京城之前,已经在吉林查看了双城堡今年屯田情况,栽种之事一切有序,想来只要风调雨顺,今年双城堡还可以再丰收一次。要是能够连续三年丰收,这双城堡屯田就算是稳住了啊?只是……”回想起双城堡屯田,开始之时便多有争议,富俊最初数年也没有取得什么成果,还是嘉庆在世时一再支持他继续屯垦,才有了上一年的丰收,然而丰收的喜报尚未到达避暑山庄,嘉庆便已去世,富俊一时也不禁五味杂陈,竟在道光面前泣不成声。 “是啊,吉林屯垦之事,朕也查过当年旧档,你在吉林这六七年坚持,才终于有了丰收之景,不容易啊。”道光也对富俊称赞道,只是眼看富俊也已经年过七旬,道光未免有些不放心,也向他问道:“可是富俊啊,你如今年纪也大了,这屯垦之事,有不少还需要亲历亲为,你可还支持得住啊?” “回皇上话,奴才身体还算硬朗,这吉林屯垦之事,还能继续做下去。”富俊也对道光主动上言道:“其实奴才这次入京,也是有几件大事,希望皇上能够定下来。一是先前仁宗皇帝在世之时,就曾经说起过,只要屯垦有所成就,便可以回迁部分京旗旗人,去双城堡分田耕种,如今双城堡屯垦已有规模,可以让京旗入驻分田了,其中具体事宜,还请皇上定夺。二是仁宗皇帝在时,奴才曾提及吉林尚有部分煤矿可以开采,仁宗皇帝认为双城堡之事未竣,当时没有同意,可现在双城堡已有进展,这开矿一事,似乎也可以继续进行了。三是仅仅开垦双城堡一地,尚属不足,奴才以为双城堡之南的伯都讷围场,其实已然数年无人放牧,水土也还适合耕种,能不能更进一步,将伯都讷围场也辟为耕垦之地呢?还有就是如今吉林城里,也有了供民人读书的白山书院,不少旗人子弟也在那里就读,还请皇上拨出一笔经费,支持白山书院就学之事。” “是吗,你也是尽心国事之人啊。”道光眼看富俊对吉林事务如此尽心尽力,也不禁赞许道。“只是这四件事,朕想着实情不同,有些可以尽快商议,有些却是长策啊。开矿的事,你再回去看看,若是能够有序招募百姓,不至于出乱子,那朕自然会批准。书院的事,这笔钱朕也可以出,但你也要告诉吉林驻防旗人,旗人之本,在于马上、弓箭和鸟枪,却不可因为读书忘了本业。迁移旗人,事关重大,朕自然会让大学士和军机大臣集议,有了定论,再给你回旨吧,朕看至少也要三年时间准备啊?至于伯都讷围场……朕也想问问你,若是京中旗人不能回迁吉林,那这围场垦田,你准备用什么人去耕作呢?” “皇上,如今吉林亦有不少民人,奴才以为可以雇他们去代为耕垦。”富俊答道。 “民人?吉林那边,不都是流民吗?让流民去开垦荒田,这些流民在朕看来,可难保不会为乱啊?”道光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皇上,其实如今吉林,已经有了不少在籍民人,先前……虽说国制不许流民迁往吉林,可国制也有规定,已经到了吉林的百姓,自然可以入籍吉林,所以如今吉林有户籍的民人也有不少。奴才回去之后,自会寻他们去办耕垦之事,却不需要招募流民的。”富俊也对道光回答道。 “也好,但这件事你也不用着急。朕以为,双城堡的情况,你还要再看一看,若是到了明年,一连三年都有收成,双城堡就算是稳固的耕垦之地了。到时候你再开垦新地,也不算晚,仁宗皇帝劝你循序渐进,这不也有了收成吗?还有,若是吉林另有其他实心任事之人,你也尽快报知于朕,你年纪大了,这些事总要有个后继之人啊?”道光向富俊劝道,既然吉林屯垦之事已经上报完毕,此后便只等大学士与军机大臣合议,富俊便辞别了道光,自归吉林去了。 接下来入内觐见的则是两江总督孙玉庭、湖广总督陈若霖和浙江巡抚帅承瀛三人,三人入对之后,道光也主动对三人说道:“这漕运浮收之弊,朕去年让你等有漕督抚下去详加议定,如今你们三人一同入京,正是时候,你等可有解决浮收之困的办法?若是你们还没有商议过,朕也允许你等三人先行议定,求一个妥善的法子,总要比你们每个人单独办事强啊?” “回皇上,臣之前已经和孙总制……不,孙中堂,还有帅中丞商议过了,其实我们的想法,大抵是一样的。”湖广总督陈若霖率先发言道,这时孙玉庭已经定下了加封协办大学士,各人也都对他改了称呼。“如今浮收之弊,根本在于无论漕帮还是州县属吏,收入俱皆微薄,原本的薪俸津贴已然不敷使用,是以他们为了补贴己用,有时候也是为了补公费的不足,才有了如此浮收,是以浮收解决的关键,在于解决漕帮和吏员的收入问题。可如今朝廷正赋几乎没有盈余,养廉耗羡亦多为公务所据,所以必要的加耗,实在是不能避免的。只是如果任由州县滥征浮收,却毫无规制,却只会导致州县之人假公济私,百姓日益困顿。所以臣等共同的意见,就是定下一个折中之法,既能够补贴漕帮吏员,也能够不让百姓承担过多负担,臣等之见,湖北、浙江和江苏,都可以行八折收纳之法,也就是在原定漕赋一石的基础上,再加收漕米二斗五升,用多余的漕粮收入弥补漕帮吏员的生计,同时我等有漕各省,也自会严令清查下属,不得再于漕粮一事之上再加陋规,凡有在二斗五升之数以上再行征收漕粮之事,亦或漕帮再有勒索帮费之事,便即严加查办!如今我等不便查办此等事由,也是因为漕帮吏员实情可悯,但若是有了这二斗五升的津贴,他们也就没有理由再去加收陋规了。” “回皇上,陈总制之言与臣所想相同,臣另外还想补充一件事,就是我们可以在每征收一石漕粮的同时,给县吏二钱银子的津贴,这样县吏有了收入,自然就不会再去滥取漕帮帮费,此后再有帮费之事上报抚院,我等便可严加查办了。”帅承瀛也对道光回答道。 第四百九十九章 八折收漕议 “此外,臣也已经和湖南的左辅左中丞商议过了。左中丞的意思是,湖南经费原本就多有不足,所以别省是八折收纳,湖南则当以七折为便。”陈若霖也对道光补充道。 “八折……七折……”道光看着几位大臣,似乎对于他们的建议也有些顾虑,不觉问道:“那你等可曾想过,你等所言八折、七折收纳之法,其实是相当于增加了朝廷赋税啊?朝廷从来就有不加赋之念,若是按照你们的办法做下去,那百姓生计,就不会受到影响吗?” “皇上,依如今直省实情而言,这八折收纳若是果真能够实行下去,对于百姓其实有利无害,百姓上缴赋税,其实是可以减少一些的。”陈若霖向道光解释道:“如今各省大多经费不敷,县吏若是没有额外的陋规收入,就只能自掏腰包去办理公事,直省却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公费可供他们当差办事了。是以有些府县,臣听闻一石正赋之外,实际加耗已经到了五斗以上,如此折算而论,如今那些府县,便是五折,乃至四折收纳漕粮,相比于五折四折,即便是左中丞所言七折,亦足以宽纾民困,更何况我等也都商议过,认为湖广、浙江而言,八折便已足够呢?若是皇上担心八折收纳之法尚有不足,臣请先在湖北湖南二省率先试行,若是试行得法,自然可有推及有漕八省了。” “孙玉庭也是一样的想法吗?”道光向居中的孙玉庭问道。 “回皇上,臣也是这个想法,只是臣与陈总制、帅中丞也讨论过,如今江苏的情况,直接实行八折收纳,可能会有些难处,这几年江苏淮盐连年出现巨额亏空,依臣之见,乃是私盐大盛之故,是以臣等需要多花些时间,前去清查私盐。而且江苏与浙江、两湖又不同,江苏漕赋是各省之最,牵一发而动全身,臣不敢轻动,不过八折收纳的办法臣以为是行得通的。”孙玉庭向道光答道。 “是啊,八折收纳,总是要加赋的事啊……”道光沉吟半晌,也只好对三名督抚说道:“不然这样吧,陈若霖、帅承瀛,你二人会同江西巡抚毓岱、湖南巡抚左辅,一并试行八折收纳、二钱津贴之法,若是你们几个省都能实行下去,那再由江苏推行。还有,陋规之事……你们能不能再斟酌一番,如今可以查出来的陋规,看看能不能减半呢?要是原本也不需要那么多钱以备公用,那又何必留着那么多陋规呢?要是朕的想法可行,你们也就这样办,如何?” “皇上,臣等自会详加斟酌。”孙玉庭等三人一并向道光应答道。 就这样,被称为“八折收纳”或者“八折收漕”的漕运更革建议,被几省督抚暂时性的推行了下去,道光在陋规清查方面也开始了新的尝试。 三四月间,广州已然渐有暑热之感,从天津南下调任广东陆师的许松年这时也已经抵达广州,想着与阮元的旧时情谊,便即主动前往两广督院叙旧。却不想方才到达督院,便被告知阮元之婿早亡,阮元爱女也病弱不起。许松年听了这般消息,也不觉悲从中来。待他见到阮元之时,原先的欣喜之情早已被冲淡了不少,只得连声安慰阮元,劝他不要过于悲伤。 “阮总制,这许多年来,咱们当年一同共事的朋友也去了不少,玉韫不在了,玉峰也快六十了,你看我这胡子也都快白了,总之……天命有常,咱们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啊?只是……你说当年蔡牵诈降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过,说你多了个女儿,最是惹人怜爱,如今二十年过来,怎么反倒是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啊?你怎么也不早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提前知道这些,这多多少少也得给你们买些滋补的良药不是?” “蓉俊啊,孔静那边现在有夫人陪着,将军府的孟夫人之前认了孔静做义女,这些日子也一直帮着我们照顾孔静呢,倒是不用你再破费了。如今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安慰孔静,让她自己有活下去的意愿了。不过既然你来了,这该说的公事,也应该与你一并商议一番才是。还有,你原本是在天津水师,如今调了广东,天津那边却是何人接任了水师总兵呢?”阮元想起阮安病情,心中也自是落寞,但许松年来自己督院一次也颇为不易,是以交待过家事之后,还是向他问起了其他军务。 谁知许松年听到阮元问起天津水师,却不住叹道:“唉……阮总制,其实……天津如今已经没有水师总兵了,我南下之后,天津水师便裁了一半,各归从前绿营去了,剩下不过五百人,也只设了一名参将便罢了。也是没办法啊,这些年天津一直太平,连海寇都没有,很多人便也向皇上进言,说天津水师作用不大,更何况皇上践祚以来,一直想着裁削不急之费,听说各省也都在清理冗兵,既然他们都认为天津水师没有用,那裁了之后,多少也能省下一笔钱,听说还是皇上担心天津果然出现海寇,才留下了一半水师,若是偶有一二贼匪劫掠沿海,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可若是真的出现了蔡牵那种巨寇……五百人又能做什么呢?” “是吗……”阮元听说天津水师被裁,心中也有些不安,毕竟无论是马戛尔尼,还是阿美士德,他们的出使船只,可是都曾经抵达天津沿岸的。这时伶仃洋上也时常出现英国兵船,虽然最多不过三艘之数,可兵船在外,总是随时威胁着两广海防。 “伯元,方才外面有个亲兵说,那个叫韩庆的副将到了,好像是又有一批鸦片被他截了下来,要不……你也先唤他进来?”这时忽听得脚步匆匆,竟是杨吉回到了督院之中。杨吉自也听闻许松年到了督院,心中本喜,可是如今阮家这般情境,却如何还能够与许松年谈笑无忌?是以他见到许松年之后,也不过点了点头,许松年也对杨吉回敬一揖。阮元听闻韩庆前来上报,便也先让杨吉退下,准备先让韩庆进来,也好让许松年认识一下广州绿营之人。 不过多时,一个样貌朴实的二品武官走上前厅,见了阮元和许松年,当即向二人拜道:“下官督标副将韩庆,见过阮总制、许军门,下官前几日在新安县一带,发现有奸人走私鸦片,当即带兵前往擒拿贼人,贼人多行抗拒,被我官军杀死二人,其余弃货而逃,加上正月在白沙寨一次,二月在新塘一次,下官共缴获烟土八百斤,都送到了部堂门前,请二位大人看过,下官便即焚毁,绝不使烟毒再行流入民间!” “好,韩庆,这两年我看着,你前后清缴鸦片,已有数千斤之数,对广东百姓而言,自是大功一件。”阮元听了韩庆报功,自是大喜,也向韩庆劝慰道:“不过如今也是可惜,你们虽说缴获了这许多鸦片,但并非军功,也算不得捕盗,想要升赏却是难了些,但你多年辛劳,我总是看在眼里,如今我是定下明年入京面圣,到时候我自然会将你立功之状言明,请皇上为你升迁,如今之法……我也再为你们备些赏银,便发给下面兵士补贴家用去吧。” “谢总制,韩庆定当实心剿贼,视奸商为仇寇,力图禁绝眼下烟毒!”韩庆再次向阮元拜道。 “韩副将,我听伯元方才与你之言,你在广州做了这些年武官,清剿鸦片,效果很不错啊?”许松年听着韩庆报功,心中也自是赞许,不由得好奇问道:“我没见过鸦片,可也听闻广州这边最近有些走私鸦片之事,几千斤鸦片,我估计着也不是小数啊?韩副将这清剿私商的法子,能不能也教给我一些呢?” “回许军门,其实这清剿鸦片,在下官看来并非难事,只要做好准备,是不难的。”韩庆也对许松年笑道:“下官办事,从来力求谨慎,没有情报就不妄动,只待清楚了某处确有走私鸦片之人的行迹,下官方才动手。出兵之时,只要没跟那些人接触,就一律便衣而行,直到他们进入咱们视线,我们再换过衣服,立刻出击,再加上下官虽然用人不多,却都是心腹,办起事来,自然要比其他提镇方便一些。” “你这办法倒是不错,以后我也应该把其他将官都叫来,听你,还有许军门跟他们讲讲怎么办事。眼下承平日久,这庸碌无所作为之人,也确实有些多了。”阮元也对韩庆赞许道:“好,你就先带那些鸦片下去,一律焚毁,绝不能再留下一颗!赏银我明日就给你们发下去,如何?” “谢过阮总制!”韩庆当即拜过阮元,便即退下了。 “伯元,你说你也是的,你这手下,有这个一个能干的武官,却还是不能把去年那个鸦片医馆给他端了,你是不是也太谨慎了啊?”杨吉眼看韩庆已经离去,方才从后厅走出,向阮元问起医馆之事。 “杨吉,那医馆的事,你真以为我没去查看吗?”阮元也对杨吉解释道:“就在半个月前,我让督标那两个千总带人去搜了一遍那家医馆,可结果呢,一颗鸦片都没搜出来!见那医馆用药、房舍情况,就是寻常医馆的模样!杨吉,不是我不相信你,看了这些我也明白了,这医馆多半是在绿营就有内线,而且你不是也说了吗,就那医馆进货的体量,它的上家说不定也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还要至少再隔一层。一时半会儿的,我看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了,所以咱们这些时日,才要把这件事想清楚,最好是……先把那条大鱼钓出来,之后再一网打尽,这样更好啊?” 第五百章 杨吉的决意 “钓大鱼……伯元,依你之意,难道……你还想让杨兄弟去做一次卧底不成?我看不妥,杨兄弟,二十年前你去蔡牵那里卧底,是因为你当时年轻力壮,如今呢?你也都六十多的人了,且不说以身犯险,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事,你现在这个身体,万一有什么事,你扛得住吗?”许松年听着杨吉和阮元对话,依稀发觉,阮元竟有将当年反间之计重新再用一次的想法,当即大惊,向杨吉劝道。 “蓉俊,这件事还是让杨吉做主吧,你也清楚,就他这个脾气,他决定下来的事,你还能不让他做吗?二十年前我打不过他,今天呢?我也打不过他呀?”阮元无奈地摇了摇头,向许松年笑道。 “老许,你说的我也清楚,可如今形势,是敌在暗我在明,这鸦片之事,我们已经经历了三年,也总结了三年的经验教训,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肯定是有那么一张网,如今已经成型了!而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就只有这网上最边缘的一部分,扯网、织网的人究竟是谁,我们一点都摸不到,这样下去,就算清剿鸦片,也不过抓到些小喽啰,济得甚事?所以……那句话我都学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至于这卧底的事,我觉得我能行,如今对面是走私鸦片之人,又不是海盗,他们敢正面跟官府相抗吗?不敢!他们聪明,可我跟伯元也商议了半年时间,面对那些吸食鸦片之人,我们要如何应对,这个我心里也有数啊?我年纪确实大了,可对手也没有当年那么难缠了啊?再说了,老许,你现在让伯元从绿营里面挑个人去做卧底,你说伯元他敢吗?说不定他派去的,就是鸦片馆那个内线呢?” “是啊……”许松年听着杨吉讲述自己前行之志,心中也不觉对他更为敬佩,便也对杨吉道:“好,老杨,这次我就听你的!但你千万记住,反正都在广州城,咱们通信也方便,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和伯元说,千万别逞强,要是有危险,要么你尽快回来,要么你随时去找可靠的绿营联系我,总是别伤了自己,知道吗?” “哈哈,这你就放心吧!”杨吉也对许松年笑道。 “杨吉,这次我不想拦你,但蓉俊说的没错,有几件事你需要做好准备。毕竟那烟馆就在广州城外,我也自然会找人帮你,这几件宝贝,你可得好好使用,千万别浪费了啊?”阮元眼看杨吉意志坚定,许松年也不再阻拦,心中自也有了决心,可是想着卧底一事必然涉及更多细节,这时他还是劝住了杨吉。 杨吉也没有反驳,而是等着阮元接下来的举动。 果然这日入夜,阮元便将杨吉叫来了书房之内,并且取了一个盒子,放在杨吉身旁,盒子里面装着的,是几个小圆球,凑近了看,圆球之上尚有些香气,令人不舍。 “伯元,这……又是你的新发明?”杨吉问道。 “不是我发明的,是孔顺。”阮元也小声对杨吉说道:“我想着,若是你真的有一日,想要去冒这个险,就凭你的脾气,我估计是制止不了,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帮帮你呢。这个是孔顺根据鸦片香气调制的土丸子,从味道上来说,和鸦片算不上十足十的相似,但起码有七八成,若不是特别留意,孔顺说是瞧不出两者区别的。我知道你要是跟那些人在一起,难免要抽几口,可那鸦片是大害之物,你决不可贸然犯险,一旦上瘾,我可救不了你了!到那个时候,你就用这个点上,再寻个法子离他们远点,这样应该……应该能避开烟气,尽量不被烟毒所染吧。” “伯元,我……我会想办法的。”杨吉听着阮元讲解,心中自是感动,却也不解问道:“可是这鸦片,你是从哪弄的啊?” “裴山兄在世之时送过我一盒,剩下的……韩庆缴获了那么多,我总有办法嘛。”阮元简单解释之后,也继续向他说道:“还有,这次你要是出去,可能几个月都跟我们联系不上,往你那边送后续的丸子,这件事我试着让袁三帮你,但你有了情报,也得传出来啊?我们这边,才能更好的应对不是?” “那我怎么传出来,还是找袁三吗?那我不容易暴露吗?”杨吉却也想到了更多的可能。 “不,除了袁三,这一次能够帮你的人,在咱们家可还有一个呢……我有个文人经常玩的游戏,现在就教给你,若是一般俗人,断不会看出其中端倪。” “伯元,我……”杨吉这时却忽然想起来阮安,不觉对阮元叹道:“孔静她现在怎么样了?可还有些好转?那日我看孔静的样子,她血气实在太差了,我知道,我这一去,或许要大半年,甚至一年才能有突破,孔静还有三个多月就快生了,那一关实在是……伯元,我走不了这么快,别的事咱们可以慢慢来,但孔静她……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江夫人和荃儿死在我眼前,那时候咱们心都碎了,谁知道过了三十年,孔静也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你帮我劝劝孔静,一定要好好活下来,我……我还想着等我把事办成了,听孔静夸她杨伯伯几句呢。”说着说着,杨吉竟也有些哽咽了。 “好,好,孔静的事,我和夫人在这边,一定尽全力护着她,你……你放心吧。”阮元说到阮安病情,却也是说不出的难过,可如今他能办的,也只有尽可能安慰住阮安,保护她和腹中胎儿双双平安了。 两广部堂上空的阴霾,始终未能散去。 然而与两广部堂的冷清不同,这时的广州城依然处在热闹的氛围之中,这一日澳门散商叶恒澍也再一次来到了伍秉鉴的商馆,与他商议澳门销路之事。二人新得了两瓶西洋葡萄酒,便也就地品尝起来。 “伍总商,我看这广州城,今天挺热闹啊?城里像是有个大商馆要开张了似的。怎么,您老今日难得安闲,也不过去捧个人场么?”叶恒澍一边品尝着难得的洋酒,一边主动对伍秉鉴问道。 “那个不是商馆,我知道,叫……恤廮公局。”伍秉鉴也品了一口葡萄酒,对叶恒澍道:“阮总督之前跟我说起过,他在杭州的时候,兴办过育婴堂和普济堂,恤孤怜贫,也是一件善举嘛。所以他也问我,这广州有没有类似的地方,其实如今广州总是有些愿意做善事的富商,这育婴堂、普济堂、济贫院、漏泽园、麻风所,该有的都有,可是呢,阮总督还觉得不够,问起年迈孀妇可否都有安居之所,这才想起尚缺个照顾孀妇的地方。所以阮总督就跟几个熟悉的绅士商议了一番,出资建了这恤廮公局出来,那些绅士家里也颇有赀财,所以我没参与,既然没参与,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恤廮公局?哈哈,这阮总督管得真宽啊?”叶恒澍却对阮元颇为不屑,笑道:“不过这阮总督我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油滑之辈嘛?听说今日这恤廮公局开张,去那边捧场的人里面,有一位居然是新任的满城将军!哈哈,那些个旗人,平时看了大烟都眼馋的玩意,阮总督还能交上朋友呢?” “旗人……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该你管的事,你少插手!你如今在澳门的生意是不够你过日子吗?广州八旗跟你什么关系,你连他们的情况也要去打探?”伍秉鉴隐隐发觉,之前自己对叶恒澍的苦心相劝,叶恒澍似乎全然不屑一顾,也只得向他再次提醒道。 “哟,伍总商这是……怂了?怎么,这阮元是有通天的本事啊,还是抓住你什么把柄了?怎么我稍微多说两句话,你这看着就要翻脸了?还是说,就因为他是两广总督,所以你就怕了?”叶恒澍不由得向伍秉鉴问道。 “眼下这阮总督,你可千万别小看了。是,他刚来的时候,我也小看了他,以为他不过是个读书治学的文人,没多少实干之才。后来我遣人去浙江、江西打听了一年,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伍秉鉴也向叶恒澍解释道:“当年咱们这边闹海盗,是郑一、乌石二和张保仔他们,福建浙江也有伦贵利和蔡牵,可这伦贵利与蔡牵,一个刚想动浙江,就掉了脑袋,一个每次去浙江,都被打得大败而归,其中主因,当是那时浙江的提督李长庚用兵得法,可我详查之后,却发现那时的浙江巡抚就是阮总督!阮总督在李长庚背后,为他制订战术,提供船炮,调度兵马,是他们二人合力,才让蔡牵无计可施!后来蔡牵败亡,那击溃蔡牵的战术也是阮总督定下的!江西前几年出了个胡秉耀,想着用朱明后裔的名义举事,然后呢?才发展到八十多个人,就被阮总督发现,一网打尽了!你要是还不服,那你看着这广东想想,嘉庆十五六年那会儿,广东遍地土盗,咱们这广州府城都经常听闻炮声,之前蒋总督在的时候,清剿了一批盗匪,可盗匪的传闻还是一直没散过,这两年呢?你哪还听得到一点盗匪行劫的声音?有湖广的朋友从那边回来,都说广东治安情况,已经今非昔比了!就算偶尔有一两个小贼,也是稍有作案便被剿捕,这是为什么,因为这阮总督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我听督院绿营里的人说,阮总督经常让人假扮成商人,坐着小船,就在那些盗匪猖獗之处招摇过市,盗匪眼见财利,便即上前劫夺,结果上了船,才发现里面的商人都是绿营兵假扮的!阮总督这样干了一年之后,惠州潮州那边,就再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匪帮了!连州山里的游寇,这两年也已经消失不见,这不也是阮总督干的吗?叶总头,我知道礼义道德那套你不愿意听,你就从能力这件事上想一想,你比当年伦贵利蔡牵何如,你比那些山贼水匪何如?你是阮总督的对手吗?好在阮总督终是仁善之人,你安心经商,他绝不会为难于你,甚至你偶有积欠,他都会给你机会,你记住,要是你无辜蒙冤,有我在我一定保你平安,可是你要是自寻死路,那我……我可保不了你了!” 第五百零一章 特兰诺瓦案(上) “伍总商,您说这些什么意思,我还听不懂吗?”叶恒澍这时几杯葡萄酒下肚,言语也已然肆无忌惮起来:“你不就是怕我一旦出事,也把你牵连了吗?你……”然而,叶恒澍话音未落,便听得脚步匆匆,一名商馆侍仆奔了上来,对伍秉鉴道:“老爷,不好了,伶仃外洋出事了!咱们承保那艘米利坚国的商船,上面有个水手,打死人了!” “是帕金斯那艘船吗?”伍秉鉴听着侍仆上报,当即大惊失色。 “没错,是……是这个名字,老爷,咱们这……怎么跟那些米利坚人……”侍仆吞吞吐吐的答道。 “帕金斯……快,让他交人!”伍秉鉴只犹豫了片刻,言辞便即坚定,对侍仆道:“我这就给他写一封信,把轻重得失如何告诉他,一定要让他知道,少一个人,现在对他那艘船而言,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了!他要是不想把事情办得更糟,就听我的话,老老实实把人交出来!”说罢,伍秉鉴便即辞别了叶恒澍,自去给商船准备书信去了。 “哼……窝囊废。”叶恒澍看着伍秉鉴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得鄙夷道。 只是他似乎并不清楚另一个事实。 伍秉鉴是家产上千万的十三行总商之首,也是这时清王朝首屈一指的富豪,几十年间,能够在财力上与他相抗衡的,只有乾隆时代的江春。而叶恒澍自己的财产,连伍秉鉴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随着夏日的到来,阮安的身体也有了一定恢复,这段时间孔璐华一直陪在她身旁,阮安也担心母亲操劳过度,有了精神,便也与孔璐华多说些话,劝她安心。不过经过小半年的时间,阮安距离临盆也只剩下两个月,行路仍是困难,只得坐卧床榻之上,无奈地看着督院玻璃窗外的万般变化。 这一日孟夫人也到了督院之中,为阮安送来各种水果,只是眼见阮安血色仍未充足,更兼无力起身,孟夫人也是难过不已,对孔璐华道:“好妹妹,你说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自己的孩子,那么小就去了,原本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好容易见到安儿,又把她认了回来做女儿,可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安儿怎么就这样了啊?我这里有几个符,都是我这些日子去光孝寺、海幢寺和长寿寺求来的,你也给安儿放在这里。你就别说什么客气话了,安儿现在也是我的女儿,那安儿的孩子也是我的外孙了,就算我给外孙子送个见面礼,你们就收下吧。” “多谢姐姐,安儿……安儿一定会好起来的。”孔璐华知道却之不恭,便也收下了那几个护身符。 “义母,您就不要担心了,孩儿今日觉得精神多了,只是这孩子也都八个多月了,孩儿实在无力起身,让义母多虑了。孩儿有了外孙,一定带他去谢过义母。”阮安卧在床上,也向孟夫人安慰道,只是她毕竟中气不足,话说到最后,还是已经浮浅无力。 “好妹妹,你们家人都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啊。不说别的,这咱们家老头子都跟我说呢,说阮总制前些日子,特意奏请皇上拨些银两,给进京考会试的八旗举子当路费。你说他对这些旗人都这样上心,咱们也不能没有回报啊?这不,前几日你们那边恤廮公局开张,我当天就让他去捧场了!你们都是办实事的人,就凭这一点,我们也应该多帮助你们一些才是啊?”孟夫人对孔璐华答道。 “姐姐客气了,夫子看学生,从来都认为有教无类,无论八旗满蒙,汉人苗人,凡是志同道合的,夫子都愿意视之为友,凡是后生里有志于学的,也都会尽力相助,一贯如此。其实我家倒是礼佛不多,好人有好报,只是说说,却也没那么在意,只求行事坚守道义罢了,其它的,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却何必再多烦恼,去执着于报应之事啊?”孔璐华也对孟夫人笑道。 “好妹妹,这能救命的稻草,能抓一根是一根啊?”孟夫人也继续劝道:“我听说,阮总督这几日不在,是因为海上有个洋人犯了案子,阮总督去审案了。照我说,要是那人也不是故意的,或者能有什么理由从宽处理,就饶他一命吧。你说,这救活一个人,不也是积德吗?多积些德,或许老天爷看安儿聪明乖巧,就会让她一帆风顺了呢?” “这……我也和夫子说一声吧……”孔璐华当然清楚,阮元从来不相信因果报应,行善积德之事,断案也是以实据为本,确实很少会判决犯人死刑,可即便如此,要是犯人真的犯了必死之罪,阮元也绝不会容情,这种事自己可是劝不得阮元的。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谁知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歌声竟然从阮安口中传了出来,孔璐华和孟夫人忙看向阮安,只见她直直地望着外面花圃,正不住吟唱着那日糕点摊前,卖糕妇人教阮安母女的那首《茉莉花》。阮安看向孔璐华和孟夫人,却也有些拘谨,忙对二人道:“娘,义母,孩儿失礼了,只是孩儿想着当日那首歌,实在是喜欢得紧,可惜,咱们的花圃里面,现在没有茉莉啊……” “安儿,你别担心,娘这就帮你买一些茉莉回来。咱们也不放在花圃,就在这里放个花瓶,你每天都能看着,现在也正是茉莉盛开的时候啊?”孔璐华忙安慰阮安道,听着母亲柔声安抚,阮安的眼中似乎也放出了一丝光芒。 “嗯,那就谢谢娘了。” 或许,一些令人欣喜的事情,也可以让阮安更加精神吧…… 听闻外洋之上有命案发生,这一次阮元再不怠慢,亲自乘船前往外洋之上,准备审理此案。经调查,数日之前,一艘美国商船“埃米莉号”停靠在外洋一座小岛附近,一名被称作郭梁氏的妇女带了些水果,前往商船贩卖,“埃米莉号”上一名来自意大利西西里(此时意大利尚未统一,意大利西西里指的是当时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王国)的水手特兰诺瓦在一个竹篮中放上铜币,用以换取水果,然而交涉过程中,特兰诺瓦与郭梁氏却产生了争执,混乱中特兰诺瓦操起一个船上瓦罐击中郭梁氏,致使郭梁氏落水死亡。由于收到伍秉鉴信件,船长考普伦德清楚其中含义,便即交出了特兰诺瓦。但考普伦德也请求中方在“埃米莉号”上进行审判。阮元斟酌再三,决定同意考普伦德的意见,但作为对等条件,宣判事宜需要在中方船只上完成。 眼看考普伦德已经同意自己登船审案,阮元便率领南海、番禺二县一众县官衙役到了“埃米莉号”之上,因清制规定,官员不能随便接见外国人,是以即便是涉及中国百姓的刑事案件,阮元也只得在船上暂设一道帐幕,让自己和特兰诺瓦之外的美舰人员不能直接面对。美舰也将那杀人凶手特兰诺瓦带上,经阮元同意,对特兰诺瓦未施镣铐。阮元看着船上被传召而来的一众中外人等,也率先向一旁的另一名妇女问道:“证人陈黎氏,你且将你所见情形详细说明于我等,不得有任何隐瞒之处,还有,你也能说洋文,那你先说一遍汉文,我等记录在册,在说一遍洋文,那边几个通洋文的翻译,也要将陈黎氏之言重复一遍,如何?” “民女谢过大老爷。”这名站在特兰诺瓦一侧,仅为寻常农妇打扮的陈黎氏听了阮元允许她发言作证,便即说道:“那是四日之前的一个清晨,民女和相识的大姐……也就是被打死的郭梁氏一道寻了些水果,前来这艘米利坚国洋船之侧贩卖,这个洋人……”说着,便向一旁的特兰诺瓦一指,道:“那时取了一个竹篮,问我们五个钱能买多少水果,我和大姐都懂一点点洋文,便跟他说了,他放下篮子,大姐也取了些水果放在篮里让他吊上去,可他看了水果之后,却说大姐吊上去的水果太少,根本不值五个钱,大姐也跟她说,说现在哪还有多余的水果啊?多余的水果早就卖了补贴家用去了,这都是临时新摘的水果。这洋人便不依不饶,说大姐给他那些水果只值四个钱,非要让大姐还他一个钱才行。就这样,他和大姐争吵了起来,后来就互相指着对方对骂,再后来,这洋人便从船上拿起一个水罐,砸在了大姐的头上,然后大姐就从船上跌了下去,等我划船过去,把大姐捞上来的时候,大姐已经没气了。当时旁边还有艘船,上面有几个渔人家的孩子,也都看到了,就在那边船上,大老爷若是觉得民女所言不实,尽可再向他们问过。”说罢,陈黎氏又对着考普伦德等人,用英语说了一遍案件发展情况。只是她英语发音并不纯熟,加上粤语口音太重,一众美国水手听了,也似乎并不满意。 “再把那几个孩子也带上来,一一问过。”阮元也向下属两名知县道,很快,几个孩子的证词也一并采录完毕,依然是陈黎氏充当翻译,将证言翻译成英文告知一众美方水手。 “凶嫌西西里人,米利坚国商船水手特兰诺瓦,你可承认方才陈黎氏之言属实?”阮元取过一众证人证词,便继续问起特兰诺瓦,然而,特兰诺瓦这时却没有说话,看来是承认了相关行为全部属实。 “这位大人,我反对刚才那个女人和几个孩子的证词。”这时反倒是考普伦德向阮元质疑道:“这个女人之前面对衙役,也说过一套证词,和今天说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她的英语说得很差,不能将事实完全陈述清楚。” “既然如此,那你等能否告知于他,方才陈黎氏所言事实,可有明显出入,亦或汉文与洋人所言,大有不同?”阮元也向“埃米莉号”上伍秉鉴临时带来的几个翻译问道,翻译也都摇了摇头,向考普伦德告知,陈黎氏所言汉文与英文内容其实一致。 第五百零二章 特兰诺瓦案(下) “即便如此,我也认为这女人所言不实。”不想考普伦德又继续辩道:“那个死去的女人是从海里面捞上来的,从她落水到被拉上船那么长的时间,不论是谁,都已经淹死了,这不能证明我的水手杀人。您应该知道,即便一个人死后被人打中,只要血液没有凝固,也是可以流血的,特兰诺瓦没有实行殴打那个女人的行为。” “嗯,那么本案在本部堂看来,关要之处便即在于,这死者郭梁氏,究竟是生前被瓦罐击中,落水而死,还是先行掉落水中,之后又不小心受了瓦罐击打,竟而留下伤痕的了?”阮元听了考普伦德之言的翻译,便即总结道:“其实这验尸之事,就算你不提醒,今日本部堂来了,也自当依大清国法详加查验。我这里有‘洗检’一法,如今可以试一试,若是死者生前受伤,伤口周围必有血荫,即便用水清洗,亦不会有所变化。但若是死后受伤,这血荫只有薄薄一层浮在伤口之侧,水洗后血荫立时清除,若再挤捺而肉内无清血出,则绝非生前受伤。这郭梁氏究竟是被击中落水而死,还是仅仅因为落水失足,只检测一次就好,拿水来!” 一旁吏员连忙应过阮元,将郭梁氏尸体和用水摆在了船上,两县仵作也一并上前,用水将郭梁氏伤口擦过,果然,血荫一时之间,怎么也落不下去,直到仵作用布巾擦拭,方才落下血荫。情形如何,一见而明。 “好了,这检测结果,我看各位都可以看清楚了。”阮元见“洗检”已经有了成效,当即向各人宣布道:“死者洗检之后,血荫难除,非用力擦拭不能干净。如此情形,只能断定郭梁氏是先被瓦罐击伤,再落水以至溺毙!换言之,那个用瓦罐击打郭梁氏之人,便是本案无可争议的杀人凶手!这位船长,眼下所有证人均指证特兰诺瓦为杀人真凶,若是你认为特兰诺瓦不是杀人凶手,那也请你另择一人,说明他才是凶手,本官重新审问,如何?” 考普伦德一时沉默不语,显然他不可能再去找一个无辜之人为特兰诺瓦顶罪。阮元便也遵从约定,带领一众官吏下船,在清方官船之上向“埃米莉号”众人宣布道:“此特兰诺瓦行凶击杀郭梁氏一事,如今本官审理已定,西西里人,米利坚商船水手特兰诺瓦,与大清国民妇郭梁氏私行交易,因言语争执,用瓦罐将郭梁氏打中落水,致其溺毙,此案真凶已然在案,郭梁氏因受击打而落水,同样并无疑问,在场证人均指证特兰诺瓦即为真凶,他人无行凶可能。故本部堂以为,特兰诺瓦确为真凶无疑!依《大清律例》故杀之例,本部堂定特兰诺瓦绞决,请贵船将犯人特兰诺瓦过船,交由我南海县衙役监禁待决!”南海、番禺两名知县也一并同意,对特兰诺瓦适用绞决之刑。 “你们……你们这是滥用酷刑!”考普伦德听说阮元真要逮捕特兰诺瓦,当即大怒答道。 “若是你等不愿交人,那休怪我不客气了,传令下去,先将米利坚商船上所有国中翻译随从尽数拘押,若是你等仍然不愿交人,便即断绝进口,再有不从,恕我们不能提供水粮了!”阮元对于此案也是毫不相让。 “这……”考普伦德早已收到伍秉鉴书信,知道一旦自己真的选择拒不交人,阮元定会步步紧逼,一旦阮元要求清查船舱,自己更不可能讨了好去。无奈之下,也只得摇了摇头,两名衙役便即重新登上“埃米莉号”,带了特兰诺瓦下船,将他押到另一艘早已预备好的押送船只之中。 看来这一次,阮元终于可以将真凶绳之以法了。 可是回到督院之后,孔璐华看着阮元回归,却始终犹豫,不知如何是好。这日入夜,孔璐华终于鼓起勇气,向阮元道:“夫子,将军府的孟夫人有一件事,托我来问过夫子,夫子前几日查办的那个洋人,他……他确实是凶手么?” “夫人,孟夫人想问的不只是这一件事吧?”阮元疑惑地反问孔璐华道。 “嗯,确实是。其实,孟夫人还是想问问你,若是这洋人所犯国法不至于判到死罪,那么……”剩下的话,孔璐华自然也清楚,那根本不是自己应该在阮元面前说出的事。 “夫人,剩下的话,我清楚了,那本也不应该由夫人说的。”阮元听到这里,回想着孟夫人一家信佛的习惯,也大概清楚了二人之意,道:“依国朝律法,这洋人特兰诺瓦在争执中用瓦罐打中郭梁氏,致使郭梁氏跌入水中溺毙,判处绞决,并无不当。孟夫人托你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她素来相信少杀生灵,便可行善积德,或许我不杀这特兰诺瓦,上天就会垂怜于我,让安儿活下来。可是夫人有没有想过,就算这种想法合理,那已死的郭梁氏呢?特兰诺瓦打死了郭梁氏,我身为两省疆臣,却不能为郭梁氏伸张正义,那折中而言,这和我杀了郭梁氏有何区别?所以我真的那样做了,上天就会以为我行善积德了吗?更何况我平日断狱决囚,从来据实因法,不当死者,我绝不会断其死罪,只决应死之囚,我一生如此,难道还不算行善积德吗?所以夫人也不必烦恼,这种虚诞之言,夫人听听就好,却不要溺于其中,竟然将助纣为虐,也一并看作行善积德啊?这件事还需要刑部再议一次,但我觉得变化也不会有多大了,现在刑部是东甫和韩司寇共掌决囚,韩崶韩司寇律令之学远在我之上,自然清楚此案绝不可能再从轻处断,待刑部议覆结果回到广州,便也要将那特兰诺瓦处绞了。” “夫子,我……我清楚这个道理的。安儿那边,我自和她说清楚就好,我……我不会责备夫子。”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虽然看似无情,却也在情理之中,便即不再多语。此后孔璐华也向阮安连番劝慰,劝她不要在意所谓行善因果之语,阮家行事无愧于心,自然不用为阮元处决一个死囚而担忧。 阮安从来清楚阮元为人办事之风,更何况自己对因果报应一说也从来不以为意,是以对于特兰诺瓦一事,只听得孔璐华讲上几句,也便过去了。只是时光流转,不觉已是七月,阮安产期也如期而至,不日便要临盆,孔璐华清楚这个时候对阮安尤为重要,便也一连数日守在阮安身旁,帮她放松下来。 “安儿,昨日朝廷来了快报,孔厚授了一品荫生,常生也进实录馆办事去了,都是咱们家的好事。其实娘这些日子问起你爹爹,他也寻了些前例,熙儿虽然没有做官,但你爹爹是总督,他毕竟还有生员功名,加上你如今情况,也是可以给熙儿补授一个顶戴,给你一个敕命的。你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后面的事,会好起来的。”孔璐华眼看阮安临产在即,更是放心不下,便将阮家种种喜报说了给阮安听,希望阮安能够坚持下去。 “是吗……对咱们家而言,可都是好事啊……”阮安也对孔璐华温柔地笑道:“只是所谓敕命顶戴,孩儿其实也没那么在乎,夫子是个有志于成学的善良人,若是能补授顶戴,孩儿也为他高兴,孩儿如今,只求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可是……娘,你说这个孩子,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以前家里人也讨论过这些,其实男女之事,孩子出生之前是没办法预料的,所以我们也就想着,无论男女都一样嘛。可是……安儿是怎么想的呢?”孔璐华不觉向阮安问道。 “娘,如今孩儿……孩儿只想要男孩。”不想阮安对于这个问题,态度却异常坚定:“如今夫子已经不在了,若是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那他也是夫子唯一的血脉,公公也没有别的孩子了,张家香火也等着他去承继,所以孩儿想着,只有给夫子生个男孩下来,才对得起夫子对我这一番恩爱啊?” “安儿,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啊……”孔璐华眼见阮安言辞坚定,却也多了一丝忧虑,忙向阮安劝道:“若是别的人家,有些是重男轻女的,可能难为你了,但无论咱们家还是张家,都没有这般作想之人啊?所以你这般执着,又何必呢?更何况……其实你也该清楚,咱们家人总是头胎生女孩的多些,你外婆生了我之后十年,才生下你二舅,我也是先有了你,才有了孔厚,所以……安儿,你千万别太在意这些,生产之后,你身体一定会比现在还要虚弱,若是还念着这些,你要到何时才能康复呢?” “娘,若是夫子如今还健在,我……我不会有这番心思的,孩儿心中,男孩女孩,不也都是孩儿的骨肉吗?”阮安说着说着,言语却也渐有凄苦之状:“但是二舅也好,弟弟也好,总是因为外婆和娘还有机会,可现在……现在这个孩子,是孩儿最后的机会了,夫子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不会离开张家的。所以……若这个孩子不是男孩,那孩儿……孩儿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安儿,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身子养好啊?”孔璐华见她神色不乐,只好对她继续劝道:“如今天下士人这么多,家中只有女孩,没有男孩的人家,娘也听说过一些,想来这承继一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啊?娘……娘会帮你想办法的,你一定不要想不开啊?答应娘,即便这孩子是女孩,咱们也好好把她养大,好吗?” “嗯,娘,孩儿自己的骨肉,孩儿自然会尽心抚养的。”阮安也对孔璐华点头道。看着一旁还在绽放的茉莉,阮安的眼中似乎也渐渐出现了一丝光明。 第五百零三章 阮安的绝境 只是阮家众人的心中,也就此多了一重担忧。 五日之后,阮安顺利产下一名女婴。 “安儿,这……这孩子是女孩啊……”孔璐华看了孩子情况,一时之间却也莫名难受了起来,但事实如此,却又怎得隐瞒过去?也只好对阮安说道:“安儿,这几日娘也都问过张家人了,他们说其实你不用担心的,张家旁支仍有后嗣,待你身子好了,张家就回临潼老家去问一问,寻一个合适的孩子过来,过继给熙儿,也让他认你做娘,如何?你千万不要把男女之别放在心上,以后……以后可要好好待这孩子啊?”张熙一家原是陕西临潼之人,曾祖一代迁居到了扬州江都,是以需要到临潼寻找旁系子孙。 “娘,孩儿知道的,这孩子哭起来很有力气呢,娘,你也给孩儿看看啊?”阮安无力地对孔璐华道,看来,阮安听到孩子乃是女儿,心中确是失落不已,但即便如此,阮安对新生的孩子却并无偏见,仍是充满了怜爱。 “嗯,你看,她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你呢。”孔璐华也和阮安一同看着新生的婴儿道。 “是啊,她很可爱呢。娘,孩儿现在没有力气,这孩子,娘能多帮孩儿照看一些吗?”阮安看着新生的孩子,言语中也是柔情无限。 “那是自然了,娘一定会呵护她长大的。” 只是孔璐华却也依稀发觉,数月来阮安好不容易重新出现的笑容,这时却已经消失殆尽,而婴孩出生之前数日,阮安双眸中清楚可见的那一点光芒,这时却也渐渐黯淡了。 此后半月,阮安饮食大减,终日难以起身,又非病疾,难以对症服药,孔璐华也只得看着阮安衰弱下去,却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各人均自清楚,阮安最后的希望,便是她自己能够振作精神,克服心中伤痛,可这一点点希望,却也在此后的数日之中渐渐消逝了。 这时的广州省城,却还是一片平和安逸的景象,尤其是太平门以西的城外街区,繁华之状反而更胜乾嘉之时。这年距离张保仔就抚,海盗被彻底平定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广府百姓似乎也都忘了嘉庆中叶,广州炮台因海警连绵不绝的火炮之声,只是一如既往的沉浸在每天祥和的日常生活之中,从太平门外的太平街一路向北,到上九甫、长寿寺、青紫坊、康公庙,一路而至西禅寺,均是如此。 西禅寺之东,因是医者祭拜之所,是以医馆颇多,当中一座医馆这时人进人出,好不热闹,眼看日影西斜,店铺老板陈奂一边招呼几个伙计准备关张,一边退出了正厅,走向后院。眼见后院之中,左首那座小舍依然平静,无人在意,陈奂方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容。 只因那间小舍之中,其实是一个与医馆全然不同的世界。 打开房门,只向内走得数步,一阵与寻常花香大不相同的奇异香气便即扑面而来,香气随雾而起,烟雾之内,乃是五个手持烟枪之人,正在享受烟火和烟雾带给自己的快感,只是与寻常赏香之人不同,这些人中除了一个老者斜卧在床榻一角之外,另外四个无不倚在床上,除了拨动烟枪,竟是全不愿动一下身子。而且,四人中只有一人身材算得适中,其余三人无不是身子枯瘦,双目凹陷,看来并无多少力气。 “郑老三,抽得挺起劲啊?”几个抽烟之人眼看陈奂进来,也懒得去打招呼,陈奂却也并不介意。随即,一名瘦削之人便向那唯一一名身材适中之人问道:“你说你这又抽了半天,我可清楚,你明天得去十八甫那边拉车呢,你这个样子,明天还跑得动吗?”广州城西原有一片较早建立,紧邻西城墙的百姓聚居之所,从北到南,分别称为第一甫至十八甫,十八甫在十三行和西洋商馆西侧,最是车马繁华之处,也最需要大量人力装卸商货。 “跑得动,再说了,这能不能跑什么的,又有什么区别?吴二哥,你说咱在这广州,无非也就做点拉车送货的苦力,都是卖力气的活,能撑几年?十几年最多了。以后什么日子,我还不清楚呢,照我说啊,这烟我抽了,回去有那么几天不抽,我难受,可我不抽这个,平日就这么干卖力气,我也难受啊?”说着,这郑老三似乎还来了一点精神,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瓶,和着一小块没放进烟枪里面的黑色丸子,咽了下去,笑道:“爽,这西洋金丹,配上咱这瓶好酒,那就是爽啊。” “三哥,你这个喝酒的法子,没问题吧?”一旁另一个吸烟之人问道。 “也有问题,上个月有一天,我家跟我一起拉车那个老六,被十三行的大老爷骂了一顿,难受,和着大半块就了酒喝下去,结果呢?第二天就没了!所以我也发现了,这金丹就酒,只能用这么一点点,那是其乐无穷啊,多了就不行了,怕死。可是他妈的死了又能怎么样呢?老六就是手脚笨了点,那些个行商又算什么东西?成天看老六慢了两步,就像自己少挣了几两银子似的,你顶两句嘴,就说咱们工钱都是他们出的,骂你两句怎么了?他奶奶的,听说那些个行商,还不都是因为爹就是行商,才白捡了这么大个家业?就这样,他们还有不少破产的呢!一群败家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郑老三抽着抽着,想起许多行商薄情寡义,甚至行商下属的小伙计,都有不少仗势欺人之辈,也不觉骂了几句。 “陈老板,你不来两口?”另一个乐在其中之人向陈奂问道。 “这就不用了,你们抽好,再过一会儿,等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咱这医馆也就要关张了,你们要是想以后还来抽烟,就快点吧。”陈奂自然清楚,抽了烟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老板,你这就不地道了。”不想这时开口之人,竟是一旁那个斜卧的老者,陈奂向那老者看去时,却也是有些诧异,郑老三、吴二等四人都是寻常民夫,只得穿着粗布衣衫,少不了还要加几个补丁,这老者却是一身绸袍,倒像个行走五湖四海的年长商人,怎么看也不是寻常吸食鸦片的贩夫走卒。老者看着陈奂,也对他抱怨道:“老板,你说你这里这些丸子,就这样一枚,你要我二钱银子,我抽了一个时辰,这一两五钱银子没了。照你这样开价,就算我家里金山一般的家业,也经不住这花钱如流水啊?陈老板,你也挣了不少药钱吧?都是有钱人了,怎么,瞧不起这几个穷兄弟了?要不这样,我家里算不得家财万贯,那几千贯也有了,不如这样,咱哥俩抽一个,如何?” “哎哟,老爷子,您这是说什么话呢?”陈奂连忙辩解道:“您说我这一个小药铺,能赚几个钱呢?我进这批货的时候,这一个丸子就得一钱四五分,我卖你二钱一个,这不都是辛苦钱吗?再说了,听您口音,倒像是湖广那边的,这广州城规矩多着呢,您可能不知道,这买卖,现在广州的官老爷不让做,我这里前些日子还被查了一次呢。都是小本生意,我哪能跟您比啊?” “一个丸子,卖你的时候就一钱四五分了?”老者听着陈奂之语,不觉有些诧异,道:“那卖你药的人是谁啊?他凭什么定这么高的价?他是不是还跟你说,说他的货也是从别的地方进的,所以才弄了这样高价?嘿,老爷子我走南闯北这也几十年了,加价的混账没少见,这么不要脸的,这还是第一个呢!” “老爷子,您真是料事如神啊!”陈奂听老者说起加价之事,确实如此,又见老者衣衫华贵,用的乃是自带的上等烟枪,手指上还别着一个玉扳指,心中不由得多了些想法,若是能和这个看起来在商人之中颇有财力的老者合作,自己岂不是也能再赚一笔?连忙对老者逢迎道:“老爷子,您是前辈,其实小人这半辈子过来,也就赚点辛苦钱,挣大钱这种事,还得看老爷子的意思。老爷子,要是您有什么发财的办法,也教小的几招,小的保证,以后您这里的烟,我按进货价给您算,怎么样?” “嘿嘿,小子,有点意思。”老者听得陈奂言语顺遂心意,也主动跟他攀谈道:“其实这洋烟的事,我看着也是难办,卖你烟土的那帮人,或许说得还是真话。这样的话,咱们不如也更进一步,你且跟我说说,他们的烟最开始是从哪里进来的?咱们直接跟那最开始进货的人打招呼,那你收的烟,不就可以按最开始进货的价算账了吗?” “老爷子,您这……这是考验小的了不是?”陈奂忙陪笑道:“这说得出来,最初进货的算是上家,卖给小的洋烟的……就算是下家吧。您说这下家赚钱,靠得就是欺负咱们散户,那您老要是直接跟上家联系,这下家怎么办啊?您这样做,不是抢下家饭碗吗?” 第五百零四章 夜幕下的广州 “那可未必,老板,我是从湖广来的,来这广州府啊,也就是咱们想把生意开拓到广东来,我呢,不服老,就先来广州探一探,谁知道那天见了你这医馆,我不舍得走了不是?实不相瞒,这几天在您这里,我这日子过得也舒服,该回报陈老板的,我得回报一二才是啊?”老者不觉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对陈奂道:“您看这样如何,我呢,在湖广,就没听说您这边还有这么个能赚钱的玩意,我不知道,咱们湖广那边我看也没人知道。所以如果我回武昌和长沙那边一趟,把您这洋药卖给那边的人,那边谁知道咱们这儿多少钱一个啊?到时候,咱们一个丸子卖二钱五,这玩意你也知道,一抽上它不能断啊,所以销路嘛,肯定是有的。您说,您那边那上家,看咱们这么有实力,还不给咱们点优待?咱们这边这几个下家看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不也就得把饭碗让出来了?” “哟,老爷子,您这招妙啊?”陈奂不觉赞叹道:“可是老爷子,您这……您尊姓大名,小的还不知道呢,您家住何处,家产如何,这些小人一无所知,就算您这一招确实好用,可它想要成事,总得有钱,有人,还要有路子啊?也好,老爷子,要不这样,您先带我看看您那边什么样子,小的眼见为实,跟下家说起来,心里也有底嘛?小的就跟小的这边的下家说好,您能进货,而且能出大宗货,反正我听下家说起过,他们那边也想着找个能大笔出货的法子,只要您真有这个实力,小的就陪您走一趟。咱们出货只需出成了一次,下家真见到银子了,那后面的事,还不说什么,就成什么嘛?” “哈哈,好,你这性子,适合当商人。”老者也对陈奂笑道:“我叫周安,长沙大福商号周家的人,咱周家的大福商号除了长沙之外,在武昌、南昌都有分号,湖广地面上,做什么买卖都是有路子的。你若不信,明日到灯笼巷和兴隆街交界那个路口,有个大院,来找我就行。咱这是第一次,你准备五车货也就够了,等湖广那边给我寄回来现银了,你再帮我进货,怎么样?” “周老爷子,如今这进货出货,您可得小心点啊?”陈奂听得周安自曝身份,对他的疑虑又去了一层,忙陪笑道:“如今官府这些人啊,查什么都严,您这要送五车货去湖广,我看是要费一番心思啊?” “这有何难,这些办法我就算不会,还不能学吗?”周安也当即对陈奂保证道:“我这边说是商馆,其实现在才开张,但车子我是准备得出的。你明日看了商馆情况,再去找你说的那下家,跟他把实情说清楚,你那下家自然知道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之后咱们就约个时候,我出车,你出货,保管一趟下来,咱俩手里都是银子!” “哪里哪里,周老爷子,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啊?”陈奂听着周安之语,估计着大概可信,也连忙应过周安,便退出小舍,自去忙医馆的事了,至于郑老三等四个烟客,更是不被他放在眼里。 陈奂做了多年私售鸦片的生意,自然要比常人多几个心眼,次日他便去了周安所言商馆,只见商馆之人均操着湖广口音,商馆虽属新建,但确实备下了一些大车,平日充作运送家什之用,但若是取得几辆,向湖南私运鸦片,只要能通过各地要道关隘,其它便不是问题。周安也告诉陈奂,大福商号行商多年,早已发现了不少隐秘的商路,到时候只要自己从那些商路运货,基本不会遇到绿营哨卡。陈奂眼看所见一切并无异状,便即联系了自己的“下家”,将交货日期定在了十日之后的一个夜晚。 只是这日尚未入夜,周安便被陈奂邀请到了医馆之内,随即陈奂叫来马车,一路撤下帘子,只顾前行。周安看着陈奂谨慎之状,也不觉有些好奇,问道:“陈老板,您这让马车走了大半天路,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提货呢?你说你们把货运了出来,我的人交接不上啊?” “周老爷子,前几日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吗?你们不需要知道货在哪里,只需要在城北流花桥头五里之外的那间小铺把人手备齐,二更的时候过去取货,货到了二更自然会出现在那里。剩下的……老爷子,您还没见过我那‘下家’,着什么急呀?不过老爷子您这运气,确实是不错,我在‘下家’那里取了三次货,才见到他本人,您这是第一次,‘下家’就愿意见您一面,这还不够吗?”陈奂说着说着,竟然对周安还产生了一丝羡慕之情。 “城北流花桥头……”周安听着陈奂为他重复接货事宜,也不由得有些担忧,问道:“那你说,今天晚上要是有官兵过去巡逻,你们就这样把货放在那铺子附近,不会被官兵发现吗?照我说,还是见了人,再交接才稳妥啊?” “这你就放心吧,今天晚上,城北绿营不会出去巡防的。”谁知说到这里,陈奂却是胸有成竹。紧接着,只听得“铛、铛”的钟声在马车之前响起,似乎马车前面乃是一座寺院。紧接着,马车折而向左,又在半刻钟之后折而向右,这才停了下来。 下得马车,天色已然全黑,陈奂和周安也只得在黑暗中依稀看见,前面乃是一处院墙,可院墙里竟有什么,二人便不得而知。又过得片刻,二人所在的小巷西侧突然传来了一丝光亮,紧接着,两个火把出现在二人眼帘之中,火把之下站着三个人,两个手持火把,剩下一人衣衫颇为精致,想来便是这次行动中的“下家”了。 “史老板,这就是那大福商号的周安,周老爷子了。”陈奂看着那“史老板”,当即上前介绍道。 “是吗,周老爷子出手挺阔绰啊。您老这第一单生意,抵得上这陈老板半年的进货了,第一单就敢吃进这么多货,倒是让在下有些害怕了啊,您说,这么一单生意,您老就不怕进了湖南,一下子就被巡防哨卡发现了?”史老板听了陈奂之语,也直接对周安问道,看来尽管利润丰厚,可史老板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单危险多么大的生意。 “史老板,这就是您谨慎了。这也是好事,不然我怎么敢跟您做生意呢?”周安忙陪笑道:“但是咱们大福商号在湖广,那是几代的经营,跟绿营老爷亲熟着呢。绿营老爷见了咱们,也得给个面子,再说了,咱们也没少给他们补贴啊?这有了钱,官府也找你哭穷,说绿营俸禄微薄,想着让咱们补点津贴,补得多了,还能给赏,这不,说是明年朝廷那边,还能发个顶子给我侄子呢。相互给个面子,他们还真能严查咱这些货不成?倒是史老板,这批货我在湖南可以保证卖出去,可进湖南之前,少说还要往连州那边走六七天呢,这一路您不担心吗?” “周老爷子,您不都说了吗,这路您熟。再说了,就算您不熟悉广东这边,那也无妨,反正咱们也有办法,您这批货只要不出杨古岭,就不会有事。但是我看老爷子这样……老爷子确实是大福商号的人,我相信,可这单生意进了湖南,咱真就能像您说得那样,坐地分利不成?”史老板对于广东运道似乎要比杨吉自信得多,只是这毕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未免心存疑惑。 “史老板,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销货的事能不能成,您就等着好消息吧。到时候,保管让您看到银子就是了。赚了钱,我取两成,剩下八成,史老板和陈老板只管拿去,你们再分,如何,大头还是你们的,我嘛……有点小钱养老,也就知足了。”周安忙向史老板客气道。 “也好,那我就信你一次。”史老板看不到现银,终究还是不会完全信任周安。 “还有,史老板,我怎么觉得,这里……像是佛寺啊?老板把我约到这里说话,难道……老板要在这里出货不成?这佛寺还能囤货啊?”周安不经意间又向史老板问道。 “什么佛寺,这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家。”史老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说着,史老板又拿出一张图纸来,向周安道:“今天这批货,我就帮你出了,我可以保证,你的人在流花桥接货的时候,是安全的。出广东的路,我给你写在这里,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但你最好按我教你的路线往外走,进了湖广,就凭你的本事了。周老爷子,这一单要是成了,以后我肯定给你更大的。但你也记住,若是这一单不成,或者我听到些什么不利于我们的风声,那咱们的买卖,就到此为止,干这一行,有些事,你和我都要清楚。” “这个自然,老头子虽然老了,但从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银子的事,史老板、陈老板,您二位就等着好消息吧!”周安听得史老板愿意信任自己,也当即向二人保证道。 只是就在这时,周安也瞥了一眼自己左手一侧的天空,这时已是七月之末,可夜空明净,犹有一丝月色,就在这一丝月色的映射之下,一座高山的雏形已然出现在他的眼帘之中。 “山……宅子……流花桥……粤秀山……双山寺……” 史老板和陈奂自然不知道周安在想什么,只是两个月后,他们果然收到了一车白花花的现银,随即,史老板也同周安进行了下一次联系。 第五百零五章 白梅凋落(阮安之死) 不过数日之后,便已是八月时节,这时距离阮安诞下幼女已经过了近半个月,可是阮安的身体情况竟是并无丝毫好转。孔璐华也只得继续陪伴阮安,可是眼看阮安气色虚弱,精神耗竭,孔璐华竟也多了一重忧虑,然而阮安的情况,却不禁让这种忧虑渐渐走向现实,孔璐华也只得每日在心中为阮安祈福,希望最糟糕的结果不会发生了。 这日阮安起了身,看着窗边的茉莉,却也不觉叹了口气,向孔璐华问道:“娘,您看那边的茉莉,它……它怎么好像就这两日,竟然落了不少呢?” “安儿,这茉莉……茉莉盛开,也就是几个月的工夫,如今已是八月,它开了四个月了,花期已经到了,所以……花开花落,本是天地自然,安儿也不要太在意了。”孔璐华眼看茉莉落花之状,自也有些不舍,可是花落有常,却也不是人力所能阻止。 “是吗,它的花期到了啊……娘,孩子她这几日怎么样了,乳娘喂她吃的奶,她都吃得下去吗?”阮安看着凋落的茉莉,心中虽是失落,却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可是回想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儿,却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安儿,孩子这些日子吃饭睡觉都很安稳,已经健康地开始长大啦。安儿,这孩子现在还没有名字呢,你……你有什么想取的名字吗?”孔璐华向阮安问道。 “嗯……夫子已经不在了,我也是一心念着夫子,才生下了这个孩子。那……以后就叫她念儿吧。她长大了,虽然见不到爹爹了,却也该知道自己的爹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阮安沉吟片刻,便即有了孩子的名字。 “念儿,张念……很好听呢。” “娘,孩儿如今站不起身,却是对不住念儿了,这些日子,娘也多帮孩儿照料些念儿,好吗?”阮安又向孔璐华问道。 “好啊,念儿也是娘的好外孙女呢。” “谢谢娘,念儿,希望她能够平安长大啊……娘,孩儿想……想再求您一件事。”阮安听孔璐华说着,要帮她继续照料张念,似乎也轻松了不少,只是声音依然微弱:“娘,孩儿有些倦了,想再歇息一会儿,娘能再给孩儿唱一次‘茉莉花’吗?那首歌真的很好听,可是后面有几句,孩儿已经忘了呢……” “好,看你喜欢,那日娘可是特意把那首歌记下来了呢。”孔璐华看着阮安,心绪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阮安刚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她也经常为阮安唱着儿歌,劝她入眠。这时听得阮安恳求,当即答允了她,轻轻为她唱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有朝一日落在我家,我本待不出门,对着鲜花而乐啊。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本待摘下它,戴又恐看花人骂。” 她唱得温柔不已,心中再无杂念,却不知唱到一半的时候,阮安双唇竟轻轻动了两下,对她笑道: “娘……再见了……” …… 孔璐华唱过两遍之后,自觉有些疲倦,便也伏在阮安身子一侧小憩,朦胧之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得自己耳畔多了一个声音,依稀听来,却是阮安在呼唤她。 “娘,孩儿要出门了。娘,孩儿来向娘道个别,后面的路,孩儿自己走就可以了,娘可不要再担心孩儿了。” “安儿?”孔璐华不觉转过头来,只见阮安这时竟站在自己身后,而且这时的阮安气色红润,竟如怀孕之前一般。孔璐华见了这样的阮安,心中自也有些惊异。 “安儿,你……你要到哪里去啊?”不知为何,孔璐华竟也没有反对阮安出门。 “娘……那个地方,大家都很熟悉的。娘就放心好了,这一路上,孩儿不会有危险的。”阮安也向孔璐华笑道。 “安儿,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看这都是下午了,家中晚饭你可不能忘了啊?”孔璐华忙对阮安问道。 “娘,您明天上午,不到中午就可以见到孩儿啦。”不想阮安竟对孔璐华如此说道:“其实娘也不用担心这些,孩儿以后和娘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娘,孩儿走啦。” “安儿,你等等……安儿,安儿!” …… “夫人,夫人!你且看看安儿,安儿现在怎么了?”不知不觉之间,另一个声音突然在孔璐华耳畔响起,这时孔璐华方才醒来,眼看身后,竟是阮元到了阮安卧室之中。看来方才阮安辞别之言,乃是南柯一梦。回头看阮安时,阮安果然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夫子,安儿她刚才还好好的啊?还让我给她唱歌呢?看来,我……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孔璐华也对阮元说道。 “夫人,我……我方才也做了个梦,梦到安儿来了我书房之内,开口便是要向我辞别。”不想阮元竟然对她说道:“我当时心中不解,安儿身体这样不好,为什么突然要来找我辞别呢?我也跟安儿说,说她身体不好,不要随意走动,可安儿却说她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她却没有回答我,之后我就醒了。也不知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我心中便隐隐作痛,唯恐安儿有什么意外,这才到了你们这边。夫人,安儿现在,确实没问题吗?” “夫子,这……安儿她刚才还和我说话呢,怎么会……安儿,你且醒一醒,爹爹来看你了,安儿,安儿?”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心中自也大惑不解,想着阮元来了,阮安说什么也应该对阮元问安才是,便一边问着,一边摇了摇阮安的身体,可无论说话还是摇动,这时的阮安,竟是一动不动。 “安儿,安儿!”孔璐华惊恐之下,不由得有了那个最不愿意面对的想法,右手无意识地伸了过去,轻轻搭在阮安上唇之上,过得片刻,阮安却并无一丝鼻息。 “安儿,安儿!”孔璐华眼见阮安模样,再也克制不住,紧紧抱住了阮安遗体,眼泪一点点落在阮安肩颈之上。 “安儿,你怎么……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二十年了,娘看着你长大,看着你结婚有了孩子,可是……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安儿,你回来,你回来啊,娘……娘舍不得你走啊!” 说着说着,孔璐华的哭声也越来越响,阮元眼见爱女过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双目也早已湿润了。可他毕竟是一家之长,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倒下?一时间也是强忍悲痛,轻轻抱住了孔璐华和阮安遗体,他比孔璐华更加清楚,这个悲痛欲绝的时刻,自己已经是妻子,是整个阮家最后的依靠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阮安卧室窗边,竟突然传来“啪”地一声,一朵渐渐干枯的白茉莉,在这时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无力地落在了案桌之上。 茉莉雪白清澈,恰如五年前南昌之冬那迎寒而放的白梅,白梅,也曾经是阮安最为喜爱的花朵。可那年冬天的白梅、如今窗边的茉莉,阮安却再也看不到了…… 道光元年八月初二日,阮元之女阮安因丈夫张熙之死悲伤过度,更兼怀孕生产,气血耗竭,竟而英年早逝,得年仅二十岁。 第五百零六章 道光广东通志 进入十月,即便是四季温暖的广州,也或多或少的带上了阵阵寒意,到了道光元年之末,《广东通志》已经草拟完毕,只待重新缮写过后,便即定稿刻版。这一日严杰和凌曙也继续主持着通志局日常事宜,可这日情况却与平日门可罗雀不同,有一位文士打扮之人带着一个包袱,正在等待二人接见。 “这位先生,不知……您现在来我们通志局,却有何事?如今通志局编撰图书一事,基本已经结束了,您再来我们通志局应聘,却也没有可用之地了啊?”凌曙眼看这名文人样貌颇为恳切,便主动向他询问道。 “二位先生,小人姓杨。双名炳南,今日小人前来,乃是受一位好友生前之托,前来向贵局提供一部记载西洋之事的新书。”说着,这名叫杨炳南的文人打开包裹,取出一部册子,向二人道:“二位先生请看,我这位朋友名叫谢清高,少年之时因故流落海上,被西洋人的商船带到了欧罗巴、亚墨利加等洲,见了不少西洋各国之间人事,写成这本《海录》。小人听闻贵局修志,最后一部分名为‘外蕃志’,将所有与我大清通商之国风土人情,一一列于其上。小人想着,这部书或许对二位大人有一些用处,能够补上许多我等未见之事,这样小人虽为一介寒儒,也可以为本省通志尽一份心力了。” “杨先生,您这个想法嘛……其实很好。只可惜如今通志局……已经不需要您这部书了。”凌曙眼看通志局人员已经所剩无几,只得对杨炳南道:“杨先生,就在两个月前,我们通志局这次撰修的所有内容,都已经编撰完毕了,这几日只需要重新缮写一过,便可以刻版开雕。所以你看如今通志局里面,也没有多少愿意留下的人手了。其实也不瞒您说,我们这次撰写《广东通志》,外蕃一章增加了很多内容,都是前史所无,您这部书真的……真的有独到之处吗?” “这……应该没问题吧?”杨炳南也对二人说道:“我这位朋友确实去过海外,那什么英吉利国、米利坚国都去过的,他所写的内容,或许有不少是海内之人不知道的呢?更何况……二位有所不知,前几个月我这朋友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也想完成他的心愿,让他的书作可以流传后世啊?” “杨先生,您这样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严杰也只得向杨炳南劝慰道:“只是通志局之事过于纷繁,并不是如今留下这些人手可以办成的,就算您把书留下了,我等重开书局,校勘、誊录、检阅真伪,这都需要时间和人手,如今实在是做不得了,您这位朋友也确是可惜了,若是你们需要什么生活帮助,也可以过来找我们,我们尽力为之,但剩下的事……您为何来得这么晚呢?” “唉,小人也好,这位朋友也好,其实都是寻常文人,平日若是不能做点生意补贴家用,仅靠家中薄田哪里能够维持下去啊?小人和朋友也不认识这里的同好,这都到了今年夏天,才知道本省正在撰修通志,小人的朋友临终之前,也就是秋天那会儿,才把这本书删订完毕,实在是来不及了啊?既然贵局已经不能再录入他这部书了,那……小人也只好告退了。”杨炳南本为普通书生,无论资源还是信息,都无法与严杰、方东树这种江南名士相比拟,平日根本无法接近通志局这般高等机构,结果错失了机会。眼看无力帮助朋友将《海录》文章录入通志,杨炳南也长叹了数声,收了那部书册,拜别严凌二人而去了。 “厚民啊,他方才说西洋之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凌曙也不禁向严杰问道:“之前阮部堂捕拿的那个洋人杀人犯,如今怎么样了?” “那个洋人,两日前已经绞决了。”严杰清楚督院消息,也对凌曙说道:“那洋人的命案,老师无论审理还是用刑,都很谨慎,绞决这个结果,本来也是他应得的。所以刑部议覆,也没有什么其他问题,便批准了绞刑,如今那洋人尸体已经还给米利坚人了。” “是啊,阮部堂此次断案,我也有所耳闻,甚至都同意了那些洋人许多无礼要求,即便如此,部堂还是据实以断,不偏不倚,想来只有这样,洋人才会心服口服啊。”凌曙对阮元断案一事也有耳闻,也一同感慨道。 然而,特兰诺瓦案在英美等国的反响,却与严杰等人的预料全然相反。 当美国商船收到特兰诺瓦尸体,将其带回国内之后,“埃米莉号”之人便处处吹毛求疵,甚至无端炮制虚假情节,诋毁阮元断案不公,例如阮元没有让美国船员充当翻译、没有为特兰诺瓦指定专门律师,甚至后期处决特兰诺瓦时没有美国人在场等当时中国方面全无额外规范,乃至欧美各国都没有明确法律强制规定的细节,都成了阮元被攻击的理由。最后甚至出现了“特兰诺瓦原本无罪,系清廷官员将其冤杀”和“特兰诺瓦因遭遇酷刑被迫自认罪行”等全然不合事实的谣言。据说即便是美国时任总统门罗,也被各种谣言所惑,一度给阮元和道光来信为特兰诺瓦申辩,只是两国相隔万里之遥,这些信件根本没有送到广州,便已经消失历史长河之中。 米利坚国,俗称花旗,属北亚米利加,与加那大英吉利接壤……南亚米利加有巴拉西,属小西洋,又有巴大我尼亚国,其国近火地,其西有利马地,至利地,属大吕宋,产金银。北亚米利加其地甚大,加那大英吉利之北为蛮人所据,大英吉利之南为米利坚,米利坚之西亦为蛮人所据,其地产皮,其东海中有岛,名西气地亚…… 道光二年之春,卷帙多达三百三十四卷的《道光广东通志》终于正式完稿,刻版刊行。新版《广东通志》在地理、人物、建置、海防等多个方面,相较于旧志,都有了巨大进步,尤其是所有海防图绘,全由李明彻实测完成,内容完备,清楚可信。而其中“外蕃”一卷,更是将乾嘉以来各国通商之情,尤其是西欧、美洲诸国地理风俗之状加以收录,新增了许多古籍所未有的国家,从道光初年各省省志和《大清一统志》的编撰情况来看,《道光广东通志》也是中国最早记录美国史料的官修地理著作。 而阮元也以编修《广东通志》为契机,多方招揽广东英才入幕为宾,不过数年,阮元幕府竟已大盛。阮元这时的幕僚,除了原先的旧友江藩,有师生之称的严杰,后学凌曙、萧令裕,也包括了因修志之故加入幕府的方东树,广州本地名士刘彬华、吴兰修等人。一时间两广部堂可谓人才济济,达到了阮元幕府抚浙之后的另一个高峰。 但遗憾的是,道光初年对欧美诸国了解最为详尽之书,或许并非《道光广东通志》,而是谢清高所著《海录》。《海录》多有谢清高亲见西洋诸国风俗之语,又为《广东通志》所未载,只可惜由于种种原因,《海录》中的西洋内容并未及时收录于《广东通志》之中。 只不过这时的阮元尚不清楚其中细故,《广东通志》成书之后,通志局也寄送了不少样书前来督院,眼见这时《广东通志》内容已是四倍于旧志,阮元也不禁动容。回想一年之前,也正是入春之际,张熙突患肝疾病故,随后阮安英年早逝,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开印时节,自己也已经到了五十九岁的年纪,不觉连声慨叹,深感世事无常。 这日康绍镛、严杰诸人也一并来到了督院之内,共同观看新近刊成的《广东通志》,看着阮元面上忧叹之形竟远多于喜色,康绍镛也主动上前劝道:“老师,如今《广东通志》得以刊修完成,老师对粤东文教已有不世之功,旧时不快之事,还请老师节哀啊。” “兰皋,这些事我又怎会不清楚呢?”阮元看着一众门生下吏,大多已是历尽沧桑,不复青年模样,又看向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不觉感慨道:“只是老师今年也五十九了,若是还能平安度过一年,那便是六十大关。老师的身体自己清楚,年轻的时候,得高宗皇帝超迁,为官才两年,就做到了京卿。那时候就一直担心,生怕自己福薄,竟而折了寿数,也没想过自己能够一路走下来,到了如今耳顺之年。可我最近确也是有些担忧,还有许多事,我……我还没办完啊?兰皋,今年我也想着,把自己这些年留下来的文章诗作都清点一遍,整理成一部文集,然后刻版。不过我这些文章良莠不齐,有些是斟酌精当之作,有些不过是随手涂鸦,所以我也想着,让京中的伯申、敦甫他们一起看看,挑出可以结集的诗文,再行刻版不迟。” “老师,您的文集早就该刻出来了。实不相瞒,学生们等老师的文集,都等了好多年了啊?”康绍镛却对阮元笑道:“老师为官,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学,能发先贤未见之大义,兼通天文地理、学贯中国西洋,许多散见的诗作,更是文韵华美,如朝阳玉露,若是老师诗文不能流传于世,那对于天下文人学子而言,才是一大损失呢。” “兰皋啊,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些话啊?”阮元听了康绍镛称赞自己,不觉哑然失笑,道:“我因为官之故,始终不能专治一经,至今犹有遗憾,说经之文,仅为散见孤篇,其他记事,又未免草率。本是想着,这传世之‘文’,自当与随性之‘笔’不同,其中关键,便是‘文’当沉思翰藻,否则便不能称为‘文’。如今回想,真正做到沉思翰藻的文作,或许一半都不到。这样刊刻文集,只怕要贻笑大方啊?可是这件事要是再迟得几年,又怕……” 原来,随着清王朝发展至中叶之时,传统散文已至盛极而衰之境,大量庸常文人所作散文,不仅内容言之无物,而且体例空洞,毫无韵律可言。阮元也是深感现实散文之弊,便即提出了一系列行文标准,撰《文言说》、《文韵说》二篇,并提出“文笔之辨”,认为一篇文章,只有内容达到“沉思翰藻”的标准,方才可以称为“文”,寻常文作则只能称为“笔”,试图用提高标准的办法来改善世人行文质量,这时阮元回顾自己文作,要求自然比寻常还要严格不少。 第五百零七章 老板 康绍镛自然清楚阮元心意,也对阮元笑道:“恩师之言,真是羞煞我等了,恩师之作,若是还算不上沉思翰藻,那我们这些学生寻常文作,又算得上什么呢?老师,您所言不错,学生这就将老师文稿抄录几份,送到京城和杭州,给其他同门看看,或许老师可以流传之作其实有不少呢?还有,老师,您可想过这文集之名啊?” “我所学之根本,在于‘经’之一道,说经之文,虽不得与先贤相比,终是推明古训,实事求是,乃是最为纯实可信之言。所以我倒是有个名字,就叫《揅经室集》,如何?若是如此,后世学人,也自当清楚我治学行文,其大端仍在‘实事求是’之义了。”阮元沉吟半晌,也向各人答道。 “《揅经室集》,哈哈,果然是老师的文集啊。”康绍镛等人也一并赞叹道。很快,阮元刊修文集之事,便在一众弟子之间流传开来,而后盛情致贺,甚至亲为阮元文集作序之人,均自不计其数。 虽然张熙和阮安的相继去世,为阮家带来了一层阴霾,可至少在道光元年,道光对阮元的信任尚不逊于嘉庆之时。这一年康绍镛一度入朝觐见道光,粤海关监督达三一度遭遇家中丧事,太平关、学署等处亦自有故不能实任,阮元遂为之兼署公务。一年之内,阮元先后署任广东巡抚、两广盐政、广东学政、粤海关监督、太平关税务五个职位,加上两广总督本职,阮元在一年内兼领六处官印,是故道光元年年末,当阮福幼子阮恩光出生时,阮元便为他取小名“六印”,以纪念自己一年佩六印之事。 而直到道光二年正月,达三仍然在丁忧之中,阮元尚需继续办理粤海关之事,阮安去世的悲痛渐渐消散之际,阮元也重新规划起了清剿鸦片的相关事宜。既然督抚藩臬、驻防将军、粤海关各处,此时已然可以戮力同心,共同行事,那么最后的收网活动,想来已是计日可待了。 不过,从史老板、陈奂、周安等人的视角看来,事情却是另一番光景。这一天的湖广商馆后宅门前,就意外的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身影。 “哈哈,周老爷子,别来无恙啊。”说话的正是之前与周安合谋走私鸦片的史老板,周安经过那日交易,前后又和他共事三次,一连四次让史老板眼见现银,史老板方才告知于他,自己真名叫做史太。只是这一日,周安却也没有待在屋里,更没有去医馆吸烟的想法,而是拿着几块碎糕,正在喂脚下一只小猫吃下,小猫身上黑白纹路分明,甚是好看,颈部还挂着一个项圈,看来并非流浪野猫,而是有主人饲养的洋猫。 “这是……史兄弟?哈哈,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这怎么……怎么主动来我这里了呢?”周安看着史太出现在自己身后,便即拍拍小猫,小猫也便扬长而去,看它行走的方向,果然便是洋商聚居之处。 “老爷子,这不是有事嘛……不是,老爷子,您这还喜欢玩猫呢?”史太倒是没有立刻表明前来之意,反倒问起了小猫的事。 “唉,你看这项圈就知道了,一只洋商那边的猫,这几天应该是新来的洋商多了,就把它带来了。洋人嘛,都喜欢养个猫猫狗狗的,很正常。我啊……谁叫我在家里也不受待见呢?从小就是妾生子,老爹在世的时候,就没给我什么好脸色,就让我去分号打杂,嘿嘿,我反而学了不少做生意的法子。可是没办法啊,老爹他从来不给我机会,我只能熬啊,熬啊……这不前两年,我老爹走了,家里几个兄弟,也就剩我一个了,我那大侄子接手了家业,看着我年纪大,才想着让我来这广州开个分号。这广州哪里是那么容易待下去的?十三行的行商把大宗商货的销路都霸占死了,咱们这后来人,也就分一杯羹,好在我大侄子孝顺,对我也客气,说是第一年嘛,赔钱也无所谓,我这才在这边待了大半年……你看,平时哪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啊?”周安说着说着,竟然向史太抱怨了起来,说到最后,才发现史太前来,当是要和自己商量要事,可不是听自己发牢骚的。 “唉,老爷子,您这来一趟广州,我看是好事啊?”史太连忙应承道,周安几次运货下来,他也从中分了不少银钱,自然知道眼前之人可以给自己带来的实利,或许比自己最初想象的还要多。想到这里,便继续陪笑道:“您说,您这几趟湖广跑下来,别说老陈和我了,就是我那拜把子大哥,都开了眼了。这不,今天大哥就跟我说,问我能不能来联系你一次,再看看你这里仓库能够存多少货,老爷子,大哥现在可是愿意……跟你做大生意啦!” “大哥……怎么,你们这次愿意……多投进来一点了?”周安听着史太之言,看来也有些好奇。 “那是自然,大哥说了,你和他做生意,这是第一次,所以还是老规矩,我们给你送货,但你可以去见一见大哥。你且跟我说清楚,咱们的货……一千五百斤,你这仓库能不能临时装下至少两日?”史太自然谨慎,只说给周安送货,那就是不能暴露“大哥”的真实位置。而听到“一千五百斤”这个庞大的数字,周安却也吃了一惊,相比于之前每次最多几百斤的总量,看来“大哥”是考虑做一笔大生意了。 “你这……吓死我了,大哥他老人家真的想要,一次一千五百斤了?”周安小心地问道。 “那是自然,你只管说,这样的量,你这里能不能装下?能不能保证两天以内,没有官府的人过来查你们?”史太只重复问道。 “我不知道,官府这段时间对咱们这边也没什么动静,不过你们不也认识绿营吗?怎么还要问我呢?至于仓库,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周安答道。 “以防万一嘛。”史太听说仓库足够,便即向周安解释道:“不瞒你说,去年绿营调任了一位姓许的提督,这人官职要比咱们认识那人更大,所以绿营那边,也一直盯着这许提督呢,这几天他总是要下属兵士在广州西面这些街上巡视,咱们这生意也是有危险的。但好在咱们认识那个人还有些手段,几条关键道路都被避开了,这才没出大事。至于大哥那边,今天这天也快晚了,一会儿你就跟我走,见了大哥,你只管好好回答大哥的问题就行。你说仓库没问题,那咱们就尽快,今晚就给你发货!” “唉……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周安也爽快地答应了史太。 果然,入夜之后,史太便即带来了一辆马车,上了马车,还是一如既往的拉上帘子,而这一次史太明显也多了个心眼,一路之上只听得马车反复转弯,全然摸不准方向,看来只有到了那“大哥”所在,周安才会被突然放下来,那个时候他也决计无法判断自己的方位。 “我说史老弟,咱们都在一起干了多少次了,怎么今天,这……这你还是防着我呢?”周安被马车转得一会儿,自然有些厌烦,不觉向史太问道。 “老爷子,这是咱大哥的规矩,不能改的。不过嘛……若是咱们多走上几次,或许大哥能给你个更好的机会。”史太也向周安辩解道,好容易又转过两个转弯,马车终于停下,周安只听得一旁浪涛之声,一时不绝,想来自己应该是被带到了珠江沿岸某处。 “下来吧。”史太也对周安说道,这时二人方才看到车外景象,马车之前,正停着一艘小船,船上灯火隐约可见,小船之后,似乎还有另一艘大船,不少人影正在大船之侧上下走动。史太便即当先引路,带着周安上了小船。小船之上坐着一人,见了周安,便也起身答礼,道:“周老先生,今日有幸得见,真是幸会啊。怎么样?在下这一千五百斤鲜货,老先生可是真的能够吃下去啊?” “这位……老板。”周安这时也不知此人姓名,只得以“老板”称之,道:“我这边别的没有,路子还是有一些的,老板若是不相信咱们大福商号,那我也不说别的,两个月之后,老板只在这里收银子就好,银子,才是最好的证物嘛。” “哈哈,周老先生,爽快,我喜欢爽快的人!”这时灯光之下,周安才依稀见到那人容貌,只见他眼神颇为精明,只是表面的客气之中,竟有隐藏着一丝傲慢。 “那……大老板,您这批货是要装好了之后,就直接送到我商馆那里了?那……我这次回去,能不能方便一点?”周安奔波半日,这时也确实有些疲倦,便向那“老板”请求道。 “实在对不住了,这次我不能开这个先例。”那人看来却还是颇为谨慎,道:“我和老先生相交不多,按我之前的惯例,您跟我行商不超过三次,我是不能破例的。当然了,若是您这一次确实能带银子回来,那以后我会再考虑行动方式。您这批货我肯定送到您那边商馆,这个您自可放心,随后嘛,您这三日之内,一定要备好车马,夜晚出货,无论如何,不要入城!慢了,就算我在绿营那边还有些朋友,却也照顾不了你了。” “哈哈,我还得谢谢老板呢。”周安眼看这“老板”言语谨慎,行动密不透风,也只得暂时断了其它打算,向“老板”略一作揖,便即退下了小船。 这次北上湖广,周安果然为史太等人又拿来不少银子。可即便如此,周安也是直到第三次和那“老板”碰面,方才知道他的名字,一个自己并不清楚,却在十三行商人中屡见不鲜的名字: 叶恒澍。 第五百零八章 阮家的悲痛时刻 进入道光二年,阮家人丁已经渐渐兴旺起来,阮元孙辈后嗣已有阮常生所出阮恩海、阮恩洪、阮恩浩及阮福所出阮恩朝、阮恩光,共是四男一女。尤其是阮福一家恩朝、恩光姐弟二人,从出生开始便备受阮家诸女喜爱。这一日刘谢唐三女也带着许延锦、钱德容两名儿媳,和莲儿一同照看着两个孙儿。眼见恩朝已经四岁,咿呀学语之状甚是乖巧,襁褓中的恩光也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阮家众人也渐渐有了摆脱阴霾之感,开始安享起这祖孙三代同堂为乐的时光。 “月庄夫人,如今您也算是儿孙满堂了,还真是让人羡慕呢。”这时钱德容尚无所出,几个阮家孙辈俱是谢雪之后,是以莲儿也向谢雪打趣道:“不过,月庄夫人前些日子,好似总是离不开狸狸似的,可是今天……夫人,狸狸最近怎么样了?我好像也有段时间没见到狸狸了呢。” “这,狸狸还好啊,只是……”谢雪说到狸狸,却也是一副不舍之状,看来狸狸的实际处境并不算“好”,而且,谢雪似乎也不愿透露更多狸狸的情况。 “莲儿姐姐,狸狸最近可能是病了,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狸狸了。好啦,今天难得是个好日子,天气这么舒服,以前几年的二月份哪有这么好的时候啊?咱们还是看看小孙子吧,你们看,恩朝和恩光都很可爱呢。德容,如今家里孩子都是月庄姐姐的孙儿,月庄姐姐平日不言,心里可比你们都高兴呢。你也要努力呀,你说,书之姐姐年纪最大,这还没有亲孙儿呢。”唐庆云也在各人之间调笑道。 “姨母,我……”看起来,钱德容对于生子之事还是有些羞涩。 “古霞,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还这样调皮呢?我……咱们阮家无论谁有了孙儿,不都是我的孙儿嘛?”谢雪也向唐庆云反驳道,说着,谢雪想起家中只有两个孙辈,人数未免还是少了些,便也向莲儿问道:“莲儿,前几日我听闻,朝廷说是要给安儿加封敕了,说是张家公子已经赐了五品顶戴,安儿这边也能加封宜人了,是吗?想来如今念儿也有半岁了,她还比恩光大几个月呢,要不然,咱们也把念儿接到这边来,就当做自己家的孩子,一同抚养如何?” “这……听说安儿的宜人封敕确实已经到了,可是……”不想说到阮安之事,莲儿却也多了几分忧愁之感。 “月庄姐姐,这件事你还不知道啊?”唐庆云也向谢雪提示道:“夫人自从安儿走了之后,到现在整整半年了,从来就没怎么说过话,凡是和安儿有关的事,更是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去碰,说得多了,夫人便会哭个不止。前几日安儿的封敕确实已经到了,可是京城那边也遣了画匠过来,说是难得咱们家已经有了这许多人得了朝廷封敕,那这次前来,也顺便为你们几个每人绘一幅容像吧。然后……夫人听了这话,便说什么也不愿去画像,这都两天过来了,夫人也只在自己卧房里待着,都没跟我们一道吃饭呢。” “是吗,本来以为夫人只是身体不适,没想到……”谢雪听着唐庆云讲起孔璐华来,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月庄、古霞,原来是这样啊。”不想这时阮元的声音却意外传了过来,各人抬头看时,只见阮元已经站在了后院一侧,阮元看着眼前诸女和几个孙子,也走上前对各人道:“念儿的事,你们既然愿意主动相助,那真是太好了,正好再过几日,张均夫妇也就要回江都了,广州对他们而言,已经成了伤心之地,我也同意了他们回去。现在你们都愿意抚养念儿,那就让念儿跟恩朝、恩光一起生活长大吧,这样总是能多几个兄弟姐妹,以后念儿的生活,也不会孤单了啊?” “夫子,夫人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啊?昨日只知道夫人又没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原本想着可能又是安儿的事,夫人一时心中有些难过,如今看来,这件事还不好解决了呢。”谢雪想着孔璐华身体原本也不算好,如果继续这样饮食寡淡,坐视身体消耗,很可能真的会有一日,孔璐华也要支持不住,便即向阮元问道。 “方才古霞说得没有错。”阮元也叹了口气,道:“夫人如今确实是茶饭不思,精神不济,只是你们也应该清楚啊?安儿一生二十年,我大半时间都在外面忙着督抚公事,能够安下心来抚养安儿,和她多说一会儿话的工夫,却都不多。这些年来,安儿都是夫人养大,所以安儿这一走,咱们大家都不好受,可夫人那边,却是锥心之痛啊?我这两日也想着寻个法子好好安慰一下夫人,只是……若是言语不慎,只怕夫人如今的样子,是根本就听不下去的啊?” “老爷说得对,安儿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会把安儿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儿一样,那日安儿去了,我……我也自己回房哭了半日呢。”一旁的莲儿回想着阮安生前旧事,也不觉补充道。 “这样说来,如今的难处便在于,虽然我们大家都想着劝慰夫人,可安儿毕竟是夫人亲生,我们或许体会不到夫人那种痛楚。”刘文如在一旁听着各人言语,也向大家总结道:“可这也是事实啊?福儿、祜儿,如今总是健康长大了,恩朝和恩光如今看来,气色也都不错,家中这些年来,一直是平安和乐的啊?要说上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小姐去了的时候,月庄、古霞,那个时候别说你们没来阮家了,夫子甚至都没去过曲阜呢。我……我当时也只是小姐的婢女,看着小姐在我们面前离开,我……我心中或许可以体会到夫人那种难过。只是安儿又是夫人亲生亲养,只怕其中亲爱之情,又要胜过我当年的时候了。”至于自己当时泣不成声,甚至一度抱着杨吉哭个不停,刘文如至今仍以为并非雅事,便即略过不提。 “书之,若是这样说,那还是我去试一试吧。这样的痛苦,不光是你经历过,其实我也经历过啊?当时去世的也并非只有彩儿,还有荃儿啊?或许当时在你眼中,荃儿还只是个玩伴一样的孩子,可荃儿的事,我……我还一直记得啊?”不想刘文如说到这里,倒是提醒了阮元,眼看一个孩子从生到死,这样的痛苦,孔璐华自然甚于阮元,但阮元的子女之中,最初夭亡的并非阮安,而是三十年前只活到六岁的阮荃,阮元前后经过两个女儿过世,心中伤痛之感,却又有孔璐华所不及之处,所以与诸女相谈至此,阮元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打算。 “夫子,你真的可以……可以把夫人劝回来吗?我们……毕竟就算从我进阮家开始,也都过去二十年了,夫人在我们眼里,不只是夫人,也是姐姐啊?”唐庆云听得阮元愿意尝试一番,也顿时有了希望,眼看谢雪和刘文如神色,却也与唐庆云一般无二,显然对于阮家众人而言,孔璐华都是亲如姐妹一般的存在,想到这里,阮元的信心自也多了几分。 “放心吧,夫人对于我而言,其实……也不仅仅是夫人啊?”阮元轻轻安抚着唐庆云和谢雪的双肩,对各人柔声道。 次日阮元便约好了画师,准备为阮家众人绘制容像,可是孔璐华那边却还是一如既往,对绘像之事全无回应。阮元眼看她不施脂粉,容色憔悴,也终于忍受不住,主动向孔璐华说道:“夫人,我看着容像之事,夫人还是去一次为好。” “夫子这样想要一幅容像,就让来人随便画吧,夫人如今的样子,无论画师怎么画,都画不出夫子中意的容像的。”果不其然,孔璐华对于外界之事已是全无反应。 “是啊,如今想想,这个时候京中要来给我们家绘制容像,确实不是时候啊。”阮元也走到孔璐华身前,坐在了她身旁,对她宽慰道:“夫人,安儿的事,你心中难受,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的痛心呢?安儿生前,最希望把她的诗稿刻成书,可如今……我把安儿的诗稿,但凡能见到的诗作都收了起来,也不过百篇之数,但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想好了,今年就让扬州那边刻版动工,把安儿的诗集流传下去,这样的话,就算安儿不在了,后世之人,也自当清楚,国朝嘉道之际,尚有一位如此诗情出众,却又用情至深的才女阮孔静啊?这样安儿在天之灵,也自当欣慰了。” “夫子,我知道,这半年因为安儿的事,你头发也白了,我……我不是说夫子做得不对。”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想着阮安诗集终于可以刻版刊行,确也有些宽慰,但即便如此,萦绕在她心中的痛楚之情,却还是不能散去:“可是夫子,你也应该清楚,你和我不一样啊?且不说你因为公事,本来在安儿身旁就没待多少时日,安儿她……二十年前,我看着她在我肚子里面一点点变大,看着她平安降生到咱们家里,给她喂奶,看着她哭、笑……就这样,安儿一点点长大了,终于到了她也能写诗,她也能出嫁的一天。可这才一年的工夫啊?安儿就……夫子,你说我辛苦二十年养大的女儿,就这样没了,这种感受,我、我……”说到这里,回忆着母女二十年温馨快乐的日子,孔璐华也情难自已,竟伏在阮元身上,又一次泣不成声。 第五百零九章 走出阴霾 “夫人,这些事……这些事我都知道啊?”阮元一边抚摸着妻子脊背,一边也对她说道:“可是夫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儿长大,却在自己面前离去,又无能为力的日子,我……我经历过不止一次啊?夫人还记得荃儿吗?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举人,彩儿生荃儿的时候,又一度两个月卧病不起,那时候我的心里,对荃儿又何尝不是百般爱怜啊?眼看着荃儿平安落地,我那个时候,真是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想着总是要出人头地,总是要给荃儿一个更好的阮家。可是……六年以后,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了,可以给荃儿和彩儿更开心的生活了,荃儿却……夫人或许不知,那时候,荃儿就在我和彩儿面前,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彩儿她……她当时心都碎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也再没站起来,后来……夫人,你难道真的以为,三十年前那锥心刻骨般的刺痛,我已经忘了吗?如今我每次回想起荃儿和彩儿,心中也总是难过啊?我……”回想着旧时痛处,阮元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一时间不由得老泪纵横。 而孔璐华看着阮元悲戚之状,也不由得想到,阮元丧女之痛,相比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阮元却没有因为这些痛苦,就忽视了自己两广总督的公务…… “夫子,你是想说,你心中虽然不好受,可外面的事,你也都继续做下去了,是吗?”孔璐华也没有再绕弯子。 “是啊,但夫人有所不知,其实我能够逐渐从当年荃儿的事情里走出来,也是到了山东之后的事了。”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荃儿走后,我在京中还有公事,我不能弃之不顾,不能违逆了高宗皇帝旨意,这自然不假。但那个时候我也清楚,自己心思不在这些公事之上,能够把那些事做下来,是因为之前就已经做了大半,却不是之后用功。后来……第一个真正让我看到日后希望的人,不也是夫人吗?三十年前的沂水之畔,我说起家中变故,夫人却劝我说……说彩儿在世时的心愿,不应该是让我一直为她痛心哀叹,竟而伤了自己身子,彩儿临终之际所念,当是希望我日后重新振作,带着她的期望活下去,夫人或许不知,那日我和夫人告别之后,心中确是畅快了不少啊?之后我也渐渐遇到了许多学生,眼看他们叫我老师,向我诚心求教,我便知道,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如今两广百姓也有三四千万之数,夫人,他们……他们又怎么愿意看着这两广的总督节帅,竟只是沉溺于自己一家之事,而忘了他们生计安全呢?” “夫子,你……说得也对。可是,夫子毕竟是两省总督,而夫人诰命无论高下,也只是自己一个人。若是夫人来做这个两广总督,夫人如今……如今也会放下的。”看起来,经过阮元的耐心劝导,孔璐华终于有了一丝触动,但距离真正打开孔璐华的心结,阮元明显还需要再进一步。 “是啊,夫人,我有不能放下的人,可是,有一个人,难道夫人就忍心弃而不顾了么?”阮元也继续对孔璐华说道:“昨日我去看了念儿,念儿现在也长大了,会……会叫外公了。我知道,我如今这般模样,也不如盛年之时了,可是念儿见了我,还是在对我笑,我知道……知道她舍不得我这个外公的。夫人,昨日我也问过福儿锦儿,祜儿德容他们了,他们都说很喜欢念儿,若是以后念儿要读书,可以跟恩朝、恩光他们一起,尤其是德容,如今还没有孩子,也愿意将念儿视为己出,和祜儿一同抚养呢。夫人,安儿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我也听你说过,她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念儿能够好好长大,我想着安儿那个时候,也一定希望你能够像二十年前抚养安儿一样,把念儿当成安儿,继续抚养下来啊?你说,若是念儿长大了,还认得我这个外公,却看不到夫人这个外婆了,安儿在天之灵,难道就真得好受么?” “夫子,我、我……”孔璐华听着阮元劝慰,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将头埋进阮元怀中,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响,可是渐渐地,孔璐华的气息也畅快了许多,想着阮安临终托付,孔璐华也不禁对阮元哭道:“安儿,你放心,你不在了,娘还在呢,念儿一定……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夫人,要么……夫人如今身体也不好,不如,我帮夫人上妆如何?反正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外人是不会知道的。”看着孔璐华渐有恢复,阮元方才向她问道。 “不用了,夫子又不会化妆,还是……还是我自己来吧。”孔璐华渐渐放松下来,也终于应下了绘制容像一事。 道光二年之春,阮家终于渐渐走出了阮安离世带来的悲痛,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阮安的诗集《百梅吟馆诗》也在阮元刊刻下得以出版。只是历经阮安张熙前后去世的别离,旧日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阮家,也终究回不来了。 不过半月之后,阮元再一次定下了阅兵之事,并向家人告知,这次要先到肇庆检阅左翼营兵,之后检阅高州、雷州二地绿营,然后回归广州,归来之后,便即准备北上入京。这时道光刚刚即位,也对各省督抚连番下诏,令督抚入朝觐见,这一年正好轮到阮元。于是这日阮元带了许松年,在督院门前与家中众人告别。 “夫人,我走之后,家中之事,还是要继续麻烦夫人啊?夫人要是有不适之事,就让书之和莲儿也帮你分担一些家事,她们跟了你这许多年,该怎么做事,心里都清楚,可不要把自己累着啊?”临行之前,阮元也向孔璐华嘱托道。 “我……我知道,夫子,你今年要做的事很多,后面还要进京,这次阅兵也不能耽搁,可是……夫子一定要按时吃饭!夫子,你本来身体也不好,若是急着赶路,或者总是想着阅兵的事,一定会累着自己的。我……我想等夫子回来。”孔璐华经过了阮安别离之痛,这时尤其不愿看到阮元再出任何变故,想着只跟阮元说这些也不放心,又对一旁的许松年道:“许军门,绿营的事你比夫子清楚,有什么难处,求求你多担待些,还有,若是夫子不能按时吃饭,你一定要提醒他,我……我不想再失去夫子……” “夫人就放心吧,我和阮总制认识到现在,也都二十多年了,仗都一起打过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许松年也当即对孔璐华保证道。 “嗯,你们……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忽忆远行客,征帆不避寒。 劳劳勤国事,刻刻愿民安。 政绩修身易,人情化俗难。 嘱君无别语,瘴地自加餐。 阮元就任两广总督之后,历年皆有阅兵之事,孔璐华从来清楚阮元务实求治,尽心国防民事,便也时时嘱托阮元,希望他公务之余,不忘保护身体。 不过阮元出巡阅兵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得数日,广州省城之中,便有许多别有用心之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日又是入夜时分,叶恒澍的坐船再一次停在了珠江某处,坐船之上,史太也正在向叶恒澍汇报周安与湖广会馆的最新消息。 “我们的人这几次运货,都是一路跟到连州和韶州的,没有错,他们的车队就是在那边交接,之后的事由湖广那边去办。而且,这几次送货下来,咱们不是也真的多得了不少银子吗?”史太分析着周安的相关情况,也向叶恒澍继续问道:“所以叶老大,您对这周安,也未免太谨慎了些吧?” “谨慎?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你觉得不谨慎能行吗?”叶恒澍回想着周安见到自己之后的种种举措,也不住沉吟道:“咱们带他来这几次,都是在外面转弯子转够了,才让他接近这几艘船,这样说来,周安绝不可能预判出咱们的船每次停在哪里。每次带他去咱们的囤货点,用得也是一样的法子,更何况,就算官府有人来查,就他们那个粗心大意的样子,又能查到什么?不过是我们私售草药罢了。还有,他商馆那边,其他人情况怎么样?那些拉车的车夫,商馆的厨子、伙计,你有没有一个个都给我盯住?” “老大放心,商馆那边,所有跟周安亲近的人,我都看得死死的,他自己、后院的那个厨子,前面的账房,他们每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们的人记得清清楚楚。至于其它看守仓库、拉车卸货的雇工,我也一直派人盯着,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有一次特意让手下灌醉了几个小工,什么都没问出来。叶老大,我知道,这件事谨慎点没有问题,可是……您当我没怀疑过这周安吗?我也怕他有鬼啊?但即便如此,有个最关键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啊?周安自从接触了咱们,这几个月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咱们线人的眼睛,跟他说过话的人咱们都跟着查了不少,没有一个和官府有联系的。周安就算想要把消息透露给官府,他也总要有个接头的人啊?” “是啊,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叶恒澍想着自己和周安来往数次,总是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可即便如此,周安已经被彻底盯死,无法向外界传送情报,而他前后与自己多次见面,每一次都要在马车连续多次绕弯之后方能抵达,周安也不可能准确判断出自己的船停在了什么位置。就此两点而言,自己应该处于绝对安全之中。想到这里,叶恒澍也松了口气,道:“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次,也是个好机会啊。阮元出去阅兵,没有两个月回不来广州,咱们这两个月要是能够用好了,嘿嘿,那可又是一大笔钱呢。” 第五百一十章 豪赌 “叶老板,这……”周安听叶恒澍突然说起增加走私量之事,一时不禁有些犹豫,道:“咱们这生意,我倒是觉得现在这样刚刚好,多了,怕走漏风声啊?” “哈哈,平时出货,走漏风声的事我自然会小心。但现在,那总督阮元不在广州,这两个月的赚钱时机,咱们可得把握住啊?”叶恒澍对周安笑道:“你或许不知,如今那阮元在肇庆,广州其他大小官员,能做的事有限,根本管不了咱们,而且没两个月工夫,阮元绝对回不来!怎么样,这个机会,错过了可就回不来了啊?” “阮元……哈哈,叶老板,其实不瞒您说,我今天过来,想着这次出货也不过是按上次的数量,心里还有些没底呢。”不想周安听叶恒澍为他作了保证,反倒轻松了下来,主动对叶恒澍道:“叶老板,实不相瞒,这一次我来见老板,还有个更大的消息想跟老板商量一下。湖南那边,如今还有几家商号,也知道了咱们赚钱的事,所以从我大侄子那里带了信过来,问能不能一起做下一笔生意,大侄子信里跟我说的数是……三万两,这一单是咱们湖南湖北四个商号一起做,所以需求自然大了些,唉,这我也给他们回信了,说叶老板虽然阔绰,可这样大的一单生意,着实有些为难叶老板了,而且动静这么大,难保不被发现啊?可我大侄子也跟我说了,这湖南各处钞关,都已经打点好了啊?只要咱们能够出货,他那边四家一起销货,还怕吃不下这三万两的一单不成?我听他这样说啊,心里也发慌了半日,怕叶老板犹豫,可是叶老板方才却说,要增加出货药量,那真是太好了啊?” “三万两……老爷子,咱们到现在为止,每一单细算起来,最多的也就是五千斤,一万五千两啊?”不想周安突然说出十万两的数字,反倒是叶恒澍吃了一惊:“三万两银子,大概要用一百箱现货,那是一万斤啊,你想让我把出货的药量再提高一倍,这……你能出的起这个运力吗?” “叶老板,咱们的运力我之前看来,还有多余,到了出货的时候,我想着……我临时加一批人,只送到韶州和连州交界之处,叶老板这边也把人都调出来,大概也够用了。叶老板,您不是刚才还说,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吗?”周安对自己的运送商货能力,看来是非常自信。 “等等,你说你们湖南湖北那边,一共四家商号想要做这笔生意,你可有凭证?”叶恒澍忽然问道。 “这个自然,说实话,咱们这几家商号平日还算和睦,但暗地里也都是互相提防,这种事不留个凭据,万一四家里哪一家反水,其他三家可都承受不了啊?”周安一边说着,一边也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向叶恒澍道:“老板请看,为了保证诚意,我大侄子那边,可是把咱们四家一并签了花押的书信都给我寄来了。从现在起,我们跟叶老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嗯,这样看来……”叶恒澍看着几家商号联名保证共同办事,绝不泄密的签名花押,想着多半不会有假,却也渐渐相信了周安,但即便如此,叶恒澍依然没有当场便给周安保证,而是斟酌半晌,道:“周老爷子,今日我还不能直接答应你,但若是明日史太给了你消息,你便依我所言,把四条路都准备好。那四条路一是连州汇水东坡,二是杨古岭,三是风门坳,四是武阳镇。咱们分四路送货,四路车队在你这里接了令,便即分头行动,不要有任何联系,到了指定的四个地方,你让他们在湖南的人分头交接,这件事不是不能做,但咱们也别把官府想得太无能了。” “是、是,叶老板心思谨慎,老头子佩服。”周安也对叶恒澍陪笑道:“广州这边,对咱们的车队都习惯了,都以为是送药的,湖南那边咱们也快熟门熟路了,有老头子在,后面的事您就放心吧。” “好,史太,替我送别周老先生。”叶恒澍眼看大事将成,便先送别了周安,一边又将自己的走私计划重新斟酌了一遍。表面上看,同时出动四队商旅偷运鸦片,确实大有风险,可自己仍有三重保障,即便行事不成,自己仍可逍遥法外,不受任何追究。 阮元还在肇庆,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发动广州绿营,这是第一重保障,即便绿营有所行动,自己立刻就会得到情报,而从绿营出动到自己暗藏鸦片之处,这个时间自己足以撤回人力,让绿营扑空,这是第二重。周安完全不知道自己实际所在,只要行事之夜,周安和自己在一起,自己位置就绝不会泄露,而其他参与装卸鸦片之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即便有人被绿营抓捕,也决计不会供出自己,这是第三重保障。 “如此看来,这次出货,简直是稳如泰山,我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叶恒澍自信之下,终于决意全力一搏。 次日,周安便收到了史太传来的最新消息,十日之后二更时分,广州所有据点一起发动,向湖南方向运送鸦片,同时,叶恒澍也会再带一船新的鸦片到港,直接补进周安商馆之处仓库,待之前三路人马全部出货完毕,这一路再行北上,务要让广州绿营无法追及。 当然,叶恒澍至少有一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他和史太、周安等人商议之时,阮元还在肇庆的总督行署之内。肇庆是明末清初两广总督驻节之地,虽然总督府已经迁往广州,但肇庆的旧总督府依然保留,没有被完全废弃,阮元也对肇庆督院进行了重新修建,至少作为临时节署,已经可以正常使用。这时的阮元也正在看着几份文稿,似乎尚有犹豫。 “伯元,你这……真的需要他们几个致仕吗?”一旁的许松年也向阮元问道。 “是啊……皇上这两年也一直在问我等督抚,各省境内府县官员情况如何,若有老迈不堪大用,又或昏聩不能治事之人,都要如实上报,最好是主动上疏致仕,这样还可以保留原有官品俸禄,若是强令致仕,就没那么简单了。”阮元看着自己手中的府县官员名单,也向许松年说道:“比如这南雄州知州黄琦,罗定州姚祖恩、还有博罗知县刘林、新兴知县喻崇勋,我都遣人到那边问过,确实不是能够继续办事之人,既然如此,让他们现在致仕,才是最好的办法。蓉俊,绿营那边,不是也在清查老迈不能为将之人吗?” “嗯,广东陆师的绿营武官,今年也被我强行革退了几个。虽然说做了这许多年官,总是有些人情在里面,可既然皇上都已经下令严查了,这件事本来也没有错,咱们也只能劝他们致仕了。唉,话说这陆师的事,我是真不愿意去办,伯元,你也该知道,我是水师出身,总是想着,还是到水师做提督更好。可这样……伯元,或许再过几个月,我也就该调任了。”许松年也向阮元道。 “是吗,可是蓉俊在咱们广州,最好还是有些勋绩,这样调任起来也方便啊?”阮元虽然不舍得许松年离去,却也清楚他长处所在,是以只是劝勉,却并没有慰留之意。 “伯元,说到勋绩……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京中戴中堂,可能也要致仕归家了。”不想许松年这时却对阮元补充道:“我听京中的朋友说起,戴中堂应该是……嘉庆七八年的时候监修过裕陵隆恩殿,结果最近发现,隆恩殿有许多木材已然腐朽,可能当时用的就是次品。皇上震怒,把当年监修隆恩殿的官员都降了级,戴中堂因为只监修了一个月,所以是降级留任,大学士还在。可戴中堂毕竟都七十七岁了,军机大臣也不做了,照我说,借这个机会致仕归家,不也是一件好事吗?大学士的位置,后面这多少人还在等着呢?伯元,若是戴中堂致仕,大学士应该会让两江孙中堂补任,这样的话,协办的位置不就空出来了吗?正好你如今就要进京了,万一皇上见你总督两广五年,治绩出众,就把协办的位置给你了呢?到时候,咱不都得叫你一声阮中堂啦?” “是吗,嘉庆八年,都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个时候,川楚战事刚刚结束,尚有不少白莲教余党未能平定,哪里有多余的开支啊?戴中堂……这又是何必呢?”看起来,阮元更加在意的是道光为了二十年前的一件旧事,竟然还能对现任官员多行贬斥。 只是这样的话,阮元也不能跟许松年当面言明,只好对他笑道:“蓉俊,这升迁之事,都在皇上之念,咱们哪能有非分之想呢?更何况即便做了协办大学士,如今孙中堂不也还在江宁任上吗?其实……眼下确实有一件事,或许咱们可以立下一功,但究竟能不能成功,还要看那个人的配合啊?” “伯元,你所说‘立功’,是……”许松年突然听阮元说到“立功”二字,心中未免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大堂之前,那人见了阮元,当即拜道:“老爷,杨爷那边传消息过来了,广州多半要有动静了,这张信笺还请老爷过目。”说着,那人见阮元已经对他点了点头,便走上前来,将一封书信送到了阮元手上,而那人走得近时,许松年方才看出,那人竟是阮元家的仆人袁三。 阮元安慰了袁三几句,袁三也便退下,看着阮元慎重之状,许松年也不解问道:“伯元,广州有什么事吗?” “是啊,蓉俊,实在抱歉,之前这件事我做得有些隐秘,竟连你也瞒过去了,就在八日之后,咱们要回广州,到时候,你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啊?或许,你就能带着一份功绩去水师呢?”阮元竟如此对他说道。 “八日之后,那……咱们阅兵的事……”许松年似乎还是有些不解。 “蓉俊,你看过这封信,剩下的我慢慢跟你说吧。”阮元一边取了信交在许松年手中,一边对他说道:“从今天起,你一切听我吩咐,咱们先去德庆州,然后……哈哈,之后几天,按时吃饭的事还要麻烦你多提醒我啊?” “是吗?伯元,现在就是吃饭的时间了啊?” “哈哈,好,反正还有八天,这些事我慢慢跟你讲吧,误了夫人的事,那咱们回了广州,可别想着轻松过日子了啊?”阮元也对许松年笑了起来,看来,广州的天空之下,就要发生一件大事了…… 第五百一十一章 收网 对于叶恒澍而言,眼下的广州仍是一片太平,为了防止阮元留下后手,叶恒澍也派了亲信监视阮元一行动向,阮元离开肇庆之后,一路西进德庆州,之后又南下罗定州,看来是要在高州进行下一次阅兵。一路之上,阮元舆轿平稳如常,这样说来,自己只要尽快动手,转移鸦片就不成问题。于是,依然是在议定的那一日,叶恒澍如期下令,广州三个秘密储存鸦片的仓库同时出货。而这日入夜,叶恒澍也特意叫来了周安,让他看着自己身后的英国商船在夜幕中卸下鸦片,此后便只等入仓随周安处置。 “周老爷子,您看看,咱们这一次也一口气联系了两艘英吉利商船,这批货肯定是够用了,您回去以后,可千万要记得,每袋里面都放些杂货,再行出手,毕竟这种事一旦被发现了,也不是闹着玩的啊?”叶恒澍还在对周安进行最后的嘱咐。 “叶老板,您这就太小心了,我帮您走了这许多次商货,还不知道这个道理?您就放心吧。不过……今日这晚上是有北风吗?这样冷,要不,我先上您船上坐一会儿如何?”周安却忽然对叶恒澍说道。 “也好,你就先上去吧。反正卸货还要一会儿工夫,可是老爷子,今日这晚风我倒是觉得很不错啊?您怎么……”叶恒澍一边说着,一边也看着周安上了自己那条小船,可是就在周安上船之后,叶恒澍却突然发现,周安竟然全没有停步,而是一直向前而行,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周安竟跌落进了珠江之中! “周老爷子,周老爷子!”叶恒澍看着周安突然落水,心中自是大惊,连忙奔上船来,看着周安落水之状。可是,这时珠江之中,只是浅浅地浮上一层浪花,紧接着江水向四周舀开,周安竟然完全消失在了江水之内。 “老板,周老爷子他怎么了?”听得船上似有异常,史太也连忙跑上船来,只见叶恒澍一脸茫然的看着江水,一时似是没了主意。 “史太,周老爷子突然掉进水里了,可是……他竟然完全没有挣扎,就……难道说……”眼看江水波纹荡起,叶恒澍的心中似乎也浮现出来一个最糟糕的结果。 “不好!史太,赶快告诉那两艘洋船,停止卸货!还有,把已经卸下的鸦片,都赶快装回去!这周老头有诈!”叶恒澍当即向史太吼道。 “是!可是……老板,您看,那边江水上好像有艘船过来了!”史太却突然向叶恒澍惊道。叶恒澍抬头看向江水一侧,果然出现了一阵火光,随即,一艘不小的快船在火光映照下渐渐浮现在自己眼前,只过得片刻,叶恒澍便即看得清楚,船头之上有两个手持火把之人,面无表情的对着自己,而他们的服饰,却与广州绿营一模一样! “快上岸,快!”叶恒澍大惊之下,当即做出了弃船决定,和史太一同奔向岸边。却不想方才上岸奔得十余步,叶恒澍和史太便即看到,面前竟有一排长达数十丈的,手持火把的人墙,人墙呈弧状而立,已经彻底封死了自己的退路! “叶恒澍,束手就擒吧!今日本部堂亲自坐镇于此,你等逃不了了!”就在这时,一个威严而不失温和的声音突然从火把之后响起,随即,数以百计的绿营兵从火把之后冲出,直奔叶恒澍一行而来!叶恒澍手下只有几十名下属脚夫,这时面对数倍于己的绿营兵,虽然也有几人抽出刀棒上前相抗,却如何是绿营兵的对手?只一刻钟工夫,几十个叶恒澍的下属全部被擒,二十名绿营兵也径自向两艘英国船包抄过去,很快便让两艘洋船不能动弹。 如此天罗地网一般的绝境之下,叶恒澍自然清楚,自己这一日是逃不了的了。 只是,这时令叶恒澍最为震惊的,还是刚才那人对自己的自称。 “部、部堂?” “是啊,叶恒澍,今日你所见绿营,便是我两广督院的督标,怎么?你还有疑问吗?”方才那个声音这时在火光之中逐渐向叶恒澍靠近,很快,一个身穿仙鹤补服官袍,样貌已显苍老,却依然从容不迫,颇有不怒自威之感的一品大员从火光里走了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两广总督阮元! “这……这怎么可能?!”叶恒澍自然清楚,依他所知阮元行程,即便阮元可以一日千里,也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广州,更何况,阮元还需要时间布置人手。 如此看来,周安多半便是阮元的内应,但这种可能性,他并非全无预知,只是他也清楚,周安没有机会向外输送情报,更不可能准确说出自己的行船位置。既然如此,阮元又是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可以说出自己姓名,还设下如此天罗地网之计呢? “叶恒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若你想听,本部堂便将其中因由告知于你,如何?”阮元眼看叶恒澍惊惶之状,便也主动为他道出了一切实情:“杨吉……在你这里,他的名字是叫周安吧,确实是我的亲信,但你也不要忘了,我是两广总督,湖广陈总制曾经是我的同僚,我从他那里联系到大福商号,为你出具凭证,用真正的大福商号营商运货,这有何难啊?大福商号的老板姓周,这一点你能查出来,我也能查出来啊?你心思确实缜密,每次带杨吉来见你,都把他绕得不知前后方位,直到现在,我看杨吉都未必能够说出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但你也不要忘了,有句话叫万变不离其宗!你自己有条船,船的背后便是洋人走私鸦片的洋船,你不能离开这些鸦片船,否则杨吉也不会相信你确实提供了鸦片,这就是你最大的破绽!既然我知道这些,那我根本就不用再去想你的马车究竟走了什么路线,我只需知道洋船停靠之处就够了,洋船停泊,无非三地,迎珠街、东石角和佛山渡头,我先前便遣了探子对这三处秘密查探,果然,你赌的就是灯下黑,就是迎珠街在我督院城南,我反而不会在意!既然如此,我只在今夜迎珠街头之处设伏,你便绝无逃脱可能!你觉得你那许多伎俩,还能派上用场吗?” “你……这绝无可能,就算那周安是你所派奸细,他……他又是如何才能送出情报?这不可能!”叶恒澍自然清楚,自己连人带货,在这里码头被阮元一网打尽,罪证确凿,任凭自己有通天的本事,这一次也决计不能脱罪了。绝望之下,只得不住向着阮元怒吼。 “是啊,杨吉确实没有和外人接触,你的人盯得也确实仔细,但是可惜啊,有一处死角,你所有的下属,或许都没有发现啊?”阮元眼看叶恒澍仍不死心,便再次向叶恒澍冷笑道:“因为杨吉为我传信之事,其中最关键的一处,根本就不是人做的!” “你、你说什么?!”听到阮元这个离奇的说法,叶恒澍一时也根本不敢相信。 “你或许也知道,杨吉……或者按你的习惯,应该叫周安吧。他平日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商馆街头的一只猫在一起玩乐,在你看来,那是一只洋人商馆里住着的洋猫,我猜得没错吧?可是,那只猫其实是我督院养了四年的狸狸!那只猫的脖颈之上有个项圈,项圈之内是空的,你所认识的周安,每次遇到那只猫,就会从中取出我所交给他的书信,并将你等情况附在新的书信之上再塞进去,那猫对我们家人都非常熟悉,一旦离开杨吉,就会自己去找附近游荡着的,我府中的另一个下人。我也告诉杨吉,若是你的人盯得紧,当日就不做其他动作,没想到啊,你的人果然只知道盯着商馆周围的其他人,却真的没有在意那只猫啊?”说到这里,叶恒澍已是汗如雨下,不想自己认识之中最为天衣无缝的一环,居然被阮元用一只猫成功完成了破解。 “好啦,我劝你老实一些,束手就擒吧。”阮元眼看叶恒澍已经无力反抗,便也对他续道:“我先前便即安排了探子,入夜之时,就已经把你们那几个藏匿鸦片的据点探了出来,一个是双山寺,一个是那医馆,医馆太小了,装不了多少鸦片,那还有两个吧?你若是不信,一会儿我带你回两广部堂,你就可以看到你那些共犯了。更何况,你这里已经是人赃俱在,你说,若是为你定罪,你还能逃得了吗?若是你可以主动供认走私鸦片一事,我可以对你从轻处断,但你要是执迷不悟,我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还有,之前我多次清剿鸦片,可你们的人都能先我们一步,抢着把鸦片转移了出去,我一直怀疑,绿营之中应该有个官品不低之人与你私相勾结,这个人是谁?若你可以招供,我也能为你酌情减刑,听清楚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不想叶恒澍听到阮元问起自己绿营内应之人,竟然在绝望中笑了出来,对阮元道:“哼哼,阮元,你以为自己神机妙算,聪明绝顶是吗?你现在是不是也在想着,你的聪明才智,可以跟那什么诸葛亮相提并论了?哼,你连个屁都不是!我告诉你,这绿营内应是谁,我还就不说了,你猜啊?这个人若是你能猜出来,老子也算真服了你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未曾预料之人 “阮总制,阮总制!”不想就在这时,迎珠街东首竟传来了匆匆的脚步之声,紧接着,几个武官打扮之人相继奔到了阮元面前,为首之人却是韩庆,韩庆见了阮元,当即上前拜道:“阮总制,下官今夜正在粤海关一带巡防,听闻总制突然回到广州,还抓捕了许多走私鸦片之人,这……这是下官失职了。下官一直负责清查走私奸人,这之后的事,就不劳总制操心了,只将这些人交给下官审讯便是,下官对付他们有的是经验,保管让他们吐出一切真相!” “好啊,韩副将,今日本是我亲自出马,难得你还能主动前来援助于我,这件事……”阮元眼看韩庆如此三更时分尚能主动前来相助自己,一时也是颇为感激。可也就在这时,一个在他平日看来绝无可能的想法,突然涌上了自己心头。 “左右……左右听令,将韩庆拿下!”一刹那间,阮元竟然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 阮元身旁两名亲兵听阮元突然说起捉拿韩庆,也当即吃了一惊,可阮元之言清楚准确,如何能够有假?疑惑半晌,二人方才上前,左右按住了韩庆。 “阮总制,阮总制!这……您抓下官做什么啊?下官一直勤于捕拿走私鸦片之人,您为什么要抓下官啊?”韩庆突然被阮元亲兵抓住,也是惊慌失措,连忙向阮元辩道。 “韩庆,我……我也不相信你会是那个勾连叶恒澍的绿营军官。可是……你今日既然出现在这里,那这个绿营内鬼除了你,还会有别人吗?”听着阮元之言,似乎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个勤于剿捕烟贩的爱将竟会是叶恒澍的同伙,可阮元还是将自己的理由说了出来:“叶恒澍在这附近卸货走私,少说已经做了一年时间,可入港洋船却从未被查出夹带鸦片,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洋船卸货之际,其实早就得到了绿营的庇护!那么今日出现在这附近的,我没有调度的绿营,多半就是叶恒澍埋伏在绿营中的暗线了。而你方才之言,足见你并非巡防,粤海关如今还是我代理监督之职,达三今天才回到广州,我还没跟他交接关防呢。这些时日,粤海关缉查事务,其实都是我在负责,用人调度如何,我心里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你再来巡防!你言辞之间,画蛇添足,又出现在你根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那么,除了你本身就是叶恒澍同党,在此庇护于他这一种可能,这件事还有其他可能吗?既然你站在了这个只有帮凶才能站上来的位置,那我……我也只能不留情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在这时,叶恒澍却又一次突然大笑了起来,肆无忌惮的笑声之中,却也暗含着一丝绝望之情。看来,他已经默认了韩庆就是自己的内线,这个阮元前来之际尚未发现的事实。 “将这一行人全部带回督院,等我明日发落!”阮元号令之下,一行督标营兵便将韩庆几个下属尽数按住,同叶恒澍一伙绑在一起,一道押送向督院而来。 次日的督院大堂,还真的让上一个晚上仍然盛气凌人的叶恒澍吃了一惊。这时的叶恒澍放眼望去,只见自己身旁已然跪满了之前被自己派去运送鸦片之人,以陈奂为首,数十人竟被阮元一网打尽。看来,自己三个储存鸦片的据点,竟是一夜之间全然失守。 “你就是叶恒澍吧,看起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究竟是如何抓住你这些同伙的吧?”就在这时,一个一品武官打扮之人也走进了大堂,坐在阮元之侧,正是许松年。看着叶恒澍疑惑之状,许松年便也向他说道:“你应该能够猜出,我们只要准备好足够探子,并且知道你何时将要行事,那探出你所有窝点,并非难事,可你还是很自信,因为除了双山寺就在城北以外,你另两个据点一个在西北司马庙,一个在城西德华坊,若是我们集结标营,前往搜捕,从太平门出城,到这两处据点少说也要一个时辰,那时候你早就将鸦片转移了。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按照你的猜想,从太平门出兵呢?其实昨天下午,我们的人就已经跟城西的广州将军府联系过了,入夜之后,西门对我们放行,从西门到这两个地方,两刻钟的工夫足够了!你的人行动确实很快,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将将赶到,可惜啊,照我说,你最后还是败在了你自己的贪欲之上啊。”原来,由于阮元和孟住早就定下了密约,只要阮元是因为缉查鸦片出兵,孟住就帮阮元在西门放行,这样一来,许松年的标营出击时间就减少了一半。叶恒澍的手下就算速度再快,也已经逃不出阮元和许松年的追击了。 “哼!”眼看自己的计划全盘败露,叶恒澍也已经无话可说。 “阮部堂、许军门,十三行的伍总商到了。”就在这时,阮元督标麾下的一名千总走上前来,向阮元和许松年禀报道:“十三行伍总商听闻这叶恒澍被部堂抓获,说是这叶恒澍与他乃是旧识,他这次前来,也是主动请罪的。阮部堂,咱们要不要见他?” “让他进来。”阮元当即答道。 不过片刻,伍秉鉴便即走入正堂,这日既是商议公事,他便也穿上了自己的三品官服,方才见到阮元,伍秉鉴便即跪倒,向阮元道:“禀告阮部堂,在下听闻昨日部堂抓捕走私鸦片之人,其中一位便是这叶恒澍。其实这叶恒澍乃是澳门的一名总头,从来与在下有些关系,他在澳门营商,大半商货也是从在下这里转手,这样说来,这叶恒澍如今有私售鸦片之罪,在下也不能脱了干系,还请阮部堂明察,将在下一并严惩。” “伍总商,你且起来吧,即便你今日是以官员之身前来见我,却也无须如此,下官见上官,本无跪拜之制。”阮元此时言语却是一如既往,而且相较往日看来更为亲切:“话说回来,我倒是还要谢谢伍总商呢,若不是伍总商为我们家带来这只猫,这清剿走私商贩之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还不知如何去办呢。这次能够将这叶恒澍一伙一网打尽,这只猫立了大功啊?” “阮部堂,我……”伍秉鉴看着阮元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为平静,反倒是冷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 “伍总商,你很诚实,这叶恒澍的底细我查过,确实和你有关,若是你知情不报,那以后定是要罪加一等了。”阮元说到这里,才终于切入正题:“这叶恒澍是从何时起私售鸦片,与他交结的英吉利洋人,竟有何人?还有,这叶恒澍既是你商号之下的澳门散商总头,那……他走私鸦片之事,你是否知情啊?” “这……在下确实不知这叶恒澍私售鸦片之事,也……也自然不知他竟是何时,竟与洋人有了联络。还有,阮部堂所言罪加一等,是……”伍秉鉴自然清楚,这时他只有如实回答,才能把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可叶恒澍虽然与他多有来往,他也多次怀疑叶恒澍已经有了不轨之行,但其中关要,二人却从未点透,这样说来,自己即便说出这一句“确实不知”,想来阮元也不会找到证据。只是听阮元之言,或许自己的问题尚不只于此。 “是啊,叶恒澍私售鸦片,你知情与否,我总是找不到证据,也不可能因为我抓了叶恒澍,就给你也定一个私售鸦片之罪。可是伍总商,这两艘英吉利洋船,你要如何解释?!”说到这里,阮元终于不再客气,向伍秉鉴质问道:“昨日我们剿捕叶恒澍,除了将他这些下属一网打尽,也扣押了那两艘和他做鸦片买卖的英吉利船只。这两艘船的船长,一个叫霍格,一个叫罗布森,我让他们出具了保商文书,果然啊,为他二人承保的保商,都是你伍敦元!你自己承保的洋船,有夹带鸦片之弊,那你且说说,朝廷对你,应该作何处分呢?” “这……在下甘受处罚。”伍秉鉴自然清楚霍格与罗布森都有夹带鸦片之事,但他既不敢主动去问,也不敢直接与二人向抗衡,便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冀求二人能够蒙混过关。可是这时阮元却已经将二人船只扣押,那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认罪一途了。 “伍总商,我也再问你一句,这霍格与罗布森走私鸦片,你是否知情?叶恒澍与洋人勾结私售鸦片,你先前也确实一概不知吗?”阮元再一次向伍秉鉴质问道。 “在下……在下不知。”伍秉鉴这时已是双手颤抖不止,不敢再多言一句。 “伍总商,你今日是认定了我没有其他证据,不能将你从重治罪,是吗?可仅就如今我所知、所得证据,定你徇隐之罪,其实毫不为过!”阮元当即向伍秉鉴斥道:“的确,霍格和罗布森也没说你有徇隐包庇之情,但他们早在三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在广州经营。而且,至少两年之前,他们就已经得到了你的承保,这些他们都已经供认不讳,这是其一。叶恒澍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私贩鸦片,我不清楚,可至少在一年以前,我督院就已经盯上了他们这些人,如今我们收缴的鸦片之数,已有不下万斤!那两个英吉利船长,更是最迟在一年以前,就已经跟叶恒澍做上了这见不得人的生意,这是其二。换言之,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叶恒澍和霍格、罗布森二人,私贩鸦片时间最少一年,数量加上昨天那次,已经达到了两万斤,而面对这样长的走私时间,这样庞大的走私数量,你觉得我只定你一个失察之罪,皇上会同意我的判决吗?如此之状,即便我从宽处断,也只能定你徇隐之事成立,你可知罪?!”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重利之下的阴谋 “阮部堂,这……在下知罪,只是……这霍格与罗布森夹带鸦片之数,竟然如此之多,这却是在下所万万不能预料的啊?”伍秉鉴听着阮元已将所掌握的证据一一告知了自己,自也清楚,仅就这些证据而言,自己徇隐的罪名也是无论如何逃不掉了。只得再次向阮元跪倒,争取最后的回护。 “伍敦元,你起来吧,本部堂断案,从来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臆断。只是你这徇隐之罪,即便以最轻而论……你这可是三品的蓝宝石顶子啊?你今日之状,却还如何能戴着这三品顶戴?!今日无论如何,你这三品顶子,就给我督院留下来吧!”说着,阮元也径自走上前来,一把掀掉了伍秉鉴冠服之上的蓝宝石顶珠。 “部堂明察,在下……在下这就卸掉官服,以为后人之戒。”伍秉鉴自也清楚,自己的三品顶戴本是捐纳所得,如果这一次自己只是失去一件官服,那对于自己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最小的损失。是以对于阮元的决断,自己毫无怨言,只站到了一旁,缓缓摘去顶上已然空无一物的冬冠,再脱掉了身上的孔雀袍子。 “阮元,你下属尽是贪官污吏,为了逼我招供画押,他们昨夜不住勒索于我。我的供词是他们严刑拷打之下被迫招认的,我不服!”不想这时,却是叶恒澍突然向阮元喝道。 “叶恒澍,你这般伎俩,若是真的贪官污吏,或许会惧你三分,可在我这里,你物证便已足够定你重罪,我又何必非要强取你供词?你若不服,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你只管将辩解之语写下,我保证给你送到京城皇上面前,绝不对你再有半分干预。到时候我倒是想看看,皇上是会相信我的上奏,还是相信你的辩解?”阮元自然清楚,叶恒澍“贪官污吏”之语,不过是他清楚各府县确实多有贪吏,是以想着故意将水搅浑,冀求脱罪。可阮元从来立身甚正,对于督院吏员也一向严加约束,更兼此案物证已然确凿,却又如何能受叶恒澍恐吓?当即便将他驳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不想即便到了如此山穷水尽之地,叶恒澍也依旧不愿屈服,而是向阮元疯狂笑道:“阮元,你以为你抓住了我,这广州的鸦片,就可以被你清理殆尽了吗?不可能!你是不是直到现在,也只是确认了韩庆和我是同谋,可韩庆为什么愿意帮我暗中偷运鸦片,你还不知道吧?你是不是每年,或者说每隔两三个月,就能收到一批韩庆清剿上来的鸦片?而直到昨天之前,你还以为他是个功臣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这背后发生了什么!的确,韩庆在四五年前,还是个老实人,办事嘛,和你之前所想一样。可就在三年半之前,他认识了我,我给他随便说了个数,他当时就同意了!而且,为了一直获得你的信任,我跟他商量了一条妙计,那就是用大把真正的鸦片,来换你对韩庆的重用!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一点,因为即便是我们这样暗中私售鸦片之人,也应该舍不得白拿那么多现货出来,纯粹只为了迷惑于你吧?可即便这样,我依然赚得盆满钵满,韩庆也一样!我跟他商量的是,我每运走一百斤鸦片,就让他抽七八斤出来,给你督院送去,就说是他在路上缴获的,用以报功。后来他也害怕,我就多给了他一点,一百斤给他十二斤,就这样,韩庆这三年赚的银子,也都够他用三辈子了!阮元,你不是自以为自己算术学得好吗?那你自己算算啊?韩庆给了你多少鸦片,从他眼皮子底下,又漏出去多少?你想想,这鸦片是多么痛快的赚钱致富之法啊?这样痛快的生意,你不让我做,难道你还能把所有干这一行的,都一个个抓起来吗?不可能!” “韩庆!这叶恒澍所言,可是……可是真的?”阮元听着叶恒澍之言,这时心中竟也是突然一震,回想着韩庆每次“报功”时给自己上缴的鸦片,如果韩庆每次偷漏出去的鸦片,都是“报功”数字的八到十二倍,那么三年来流入广州,乃至中原内地的鸦片,将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数字。 “阮部堂,我……他说的都是真的。”韩庆看着叶恒澍将自己与他先前密谋尽数曝光出来,一时也已是魂飞魄散,慌乱之下,只得想尽办法为自己脱罪,道:“可是……可是阮部堂,我……我没有办法啊?如果我不这样答应他们,我标下那些守备、千总、把总,他们也会这样做啊?现在绿营武官这些薪俸,够……够干什么的啊?我……我得了钱,大多数也没留下,都……都分给营兵了。我……我认罪,阮部堂,还求您从轻发落啊!”说着,韩庆也以头抢地,不住向阮元磕头求饶。 “韩庆,你个无耻之徒,绿营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许松年也在一旁向韩庆怒斥道。 “蓉俊,如今,此案真相已经大白,就……就将这一干案犯带回去吧。”看起来,阮元听到韩庆承认最后一部分事实,一时心中也难以置信,又向叶恒澍道:“叶恒澍,本部堂给你上书的时间,但你此案罪证确凿,鸦片俱在,你无可抵赖!此后,本部堂也会将你等犯事实情上奏,最后由皇上定夺。但如此罪证之下,我劝你还是不要再有那些痴心妄想了!”说着,左右衙役也便走上前来,将叶恒澍等人一个个按住,相继带回了牢房。 “哈哈哈哈!”似乎直到这时,叶恒澍依然为阮元尚有一事不明,需要自己揭露,而感到兴奋不已。 由于清剿鸦片实据充足,阮元很快就给叶恒澍一行拟定了罪刑,叶恒澍、史太、陈奂等人走私鸦片,已是重罪,只是当时私贩鸦片尚无死刑,是以阮元将三人均定为发遣新疆,充作苦役,伍秉鉴褫夺顶戴,暂留十三行以观后效。其余知情车夫,叶恒澍下属之人,各自处以徒刑、杖刑不等。韩庆家中财产尚需清查,以便最后量刑。眼看伍秉鉴、叶恒澍等人处分已经议定,只等道光最后批准,阮元便也暂时交卸了两广总督之职,准备北上入京面圣。与此同时,许松年也得到了新的调令,准备上任福建水师提督,倒是得到了心仪的水师职位。这一日二人便同时与阮家诸人告别,出了广州,阮元和许松年便要分道扬镳。 “夫子,路上小心,也别忘了给常生他们带的东西。”看着一件大事尘埃落定,孔璐华却也比之前轻松了不少,这日也亲自到了督院门前,准备送别阮元。 “孔夫人,您就别担心了,照我说啊,伯元这次去京城,凭着这惩办毒贩之功,也多半能够再晋一级了。说不定等他回来……说不定伯元也不用回来了,要是做了宰相,入京为官也不是不可能啊?到时候,我可得叫您一声宰相夫人啦!”许松年也在一旁对孔璐华笑道。 “许军门,宰相之事,却也不能强求,还是……还是身体要紧啊。”孔璐华经过阮安故去之痛,这时对于功名利禄却反而看淡了不少。 “唉,孔夫人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您还是好生将养吧,毕竟就算伯元做了宰相,您也得有这个身子享福不是?”说罢,许松年也对杨吉笑道:“杨兄弟,这半年也难为你了,你说咱们这好容易重逢,本来还想着多喝几杯,可是谁知道你们家遇到这样的事呢?我来广州一年,也就是前几日跟你喝了一次,你比我老得快啊,这次倒是我多赢你一杯了。真想着以后还有再见你的一天啊,到时候,咱们还是一样,不醉不休!” “好啊,老许,有你这个朋友,咱们能齐心协力办这么多事,这……不就是天意让咱俩做朋友吗?你也放心,既然天意这般眷顾我两个,那以后说不定哪一日,伯元和你就又在一个地方做官了呢?到时候,无论在哪,我都请你喝那边最好的美酒!”杨吉也对许松年笑道,二人这时却也不约而同的回忆起嘉庆二年,阮元和杨吉,许松年和李长庚,两路人在梁湖镇初遇,那时二人还一度引起误会,甚至大打出手。不想二十五年过去,二人一同平海盗、清鸦片,反倒成了难得的战友。回想至此,一时间二人也不禁相视而笑。 “好啦,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这就走了,夫人,老杨,你们保重啊!”眼看离别之时已至,许松年也自觉再无遗憾,便即与阮元一同告别了阮家诸人。而孔璐华看着二人离别的背影,回想许松年方才言语,竟也产生了新的想法: “或许,夫子真的可以做一个好宰相呢……” 遗憾的是,许松年人生的最后几年,却意外出现了许多不快。焦循在京所识旧友孙尔准经多年历练,在三年后成功出任闽浙总督,可许松年却与孙尔准陷入不和,许松年一度在台湾平定械斗,却被孙尔准认定治军轻纵,终致许松年罢官归家。所幸许松年尚有云骑尉世职,便即安居终老,离开广州五年之后,许松年在家中去世,终年六十一岁。 第五百一十四章 京城中的后学(上) 阮元这日与孔璐华、杨吉、许松年等人告别,一路北上京城,为了让次子阮福增长阅历,这次北上便也将阮福一并带上。二人水陆兼程,终于在四月末抵达了京师。阮常生早已在衍圣公府备好房舍,阮元到了京城,便再次入住衍圣公府之内。眼看自己虽然多年不在京城,衍圣公府却依然井井有条,想来阮常生和刘蘩荣平日对这处旧宅也颇为关心,阮元欣慰之下,便也问起阮常生为官之事来。 “爹爹,孩儿在户部、工部都已经学习数年,几位大人都说,若是再过一年,孩儿便可以在工部主稿了。正好,如今英相国正在管理工部事宜,先前蒙爹爹垂训,孩儿与英相国已有交往,日后能得英相国指教,想来工部办事,会比之前顺利许多了。”阮常生也向父亲说起自己为官公务来,他所言“主稿”,乃是清中叶一种定例,由于此时各部司官颇多,许多司官能力平平,入部仅为增长资历,各部便也会重点选择一二有能司官,主要负责文书撰写之事,这种官员便被称为主稿司官。阮常生这时刚刚转为工部主事,如果能够主稿一到两年,就很容易积累起更多资历,进而快速升为员外郎。 只是阮元听着阮常生之言,却感觉其中有个名字颇为陌生,道:“常生,你方才说……英相国?英大人已经升为大学士了吗?” “是啊,这也就是半个月前的事,也难怪爹爹不知道了。”阮常生也对阮元笑道:“就在半个月前,皇上因伯麟相国奏对失仪,便令伯麟相国提前致仕了,协办长龄相国补任了大学士,长相国留下的协办大学士之职,皇上便给了英和大人,所以如今京中说起英和大人,就都改称英相国了。” 按清时惯例,即便是协办大学士,也可以被称为中堂或相国。而阮元听闻英和已经拜相,虽然之前清察陋规一事各人间多有不快,但他能更进一步,自然也是道光依然信任于他了。如此说来,自己却也为英和感到欣慰,便对阮常生道:“既然如此,常生,日后办事,要多学着英相国一些,他是难得的尽心朝政,果于实干之人,你跟着他,也可以……常生,你方才说玉亭相国奏对失仪,可我与玉亭相国也多有交往,他不像是那样的人啊?你可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嘛……孩儿听说是这样的。”阮常生听阮元问起伯麟之事,也向他回答道:“一个月之前,伯麟相国在奏对时,腿脚发颤,看来颇为不便,皇上便问他,说若是精力不济,可以致仕,如此朝廷自然也会加恩于他老人家,使他老人家衣锦归里。可伯麟相国却答道,他精力尚属充沛,只是腿脚有些不便,无碍公务,若是皇上愿意继续用他,他可以去直省再任总督,做了总督,坐于案中办事,会轻松一些。不想皇上听到这里,却勃然大怒,说……说伯麟相国既然已经不能全行拜礼,便是身体已经难以应对烦难公务,即便做了总督,也只会尸位素餐,于直省事务无益。说着,皇上便下旨让伯麟相国休致,如今他老人家除了实录馆尚有些公务,便不在内阁了。”这时嘉庆的《清仁宗实录》已经开始编修,是以伯麟需要以大学士身份总监修撰一事。 “是吗……玉亭相国……”不想阮元听阮常生说到这里,却不禁长叹了数声,道:“皇上或许不知,玉亭相国之前总督云贵十六年,西南百姓大多知其声名,有他在西南,边疆也长年安定,即便让玉亭相国再任总督,我想他应该也有经验啊?如此直接将玉亭相国革退,又是何必呢?难道……”一时之间,阮元也不禁多了一重隐忧。 无论自己还是伯麟,都是嘉庆初年就被外放到直省的督抚,而且,二人在嘉庆亲政的二十二年里,在京做官时间各自只有三年。换言之,当时尚属年轻的道光,或许只会把自己和伯麟这样的督抚老臣当作父亲曾经看重之人,却无法具体分析,嘉庆为何可以长达二十年重用自己和伯麟在外担任督抚。 如果说,道光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伯麟的作用,那对于自己而言,道光就可以准确了解自己吗? 此时阮元自然不知,伯麟罢相之后两年便即去世,谥曰文慎。尽管道光后来仍然对他礼遇有加,一度让伯麟参加了次年的十五老臣会宴,可伯麟本就年事已高,加上罢相的影响,身体衰弱更是无法挽回,又一位阮元曾经的好友就此落幕。 阮常生却不清楚父亲短短片刻之间,已经想到了这许多事,只觉阮元神情不乐,便也对阮元劝道:“爹爹,如今您要刊刻文集之事,已经传到了京城,您那些看重的文章,汤金钊汤大人、姚文田姚大人那边收到之后,也分抄了许多,送给京中其他士子一并观瞻,听说啊,现在京城之中,不少后学新进都很仰慕爹爹呢。尤其是汤大人和王引之王大人,他们都在数省担任过学政,门下也有不少弟子,如今这些弟子也有不少已经进了京,准备科举,还有的已经做官啦!这次听闻爹爹进京,他们可都想着寻个时日,能够和爹爹一会呢。若是爹爹定下了时间,孩儿如今还在分管扬州会馆之事,孩儿马上就告诉会馆那边,跟他们说一声,他们平日会聚之所,也在宣武门那边呢。” “是吗,我……我如今也有不少徒孙啦?”阮元听阮常生说起后学之事,一时也来了兴趣。 “爹爹,何止是徒孙啊?”阮常生也对阮元笑道:“您想想看,嘉庆初年,汤大人王大人他们,就已经被仁宗皇帝看重,出去做学政了。这样说来,他们的第一批学生,有的嘉庆十三、四年前后,就已经开始考举人,中进士了。之前爹爹在京中做官,一是咱们确实有些不便,二是那时候爹爹徒孙还少,所以爹爹才不认识,可如今他们中许多人也都有了学政经历,也就是说,爹爹的四代传人,可能都已经点翰林,做学政了。要不,孩儿也帮爹爹问问,或许如今啊,爹爹都有五代传人了呢!”他所言“不便”,自然是当年阮元入京,实为贬谪一事了。 “哈哈,五代传人,这样说来,爹爹还真得好好活下去啊。再过几年,这六代传人,是不是也该出来了啊?”阮元听说自己学生之盛,已有四代甚至五代之多,也自然有些得意,回想着面见道光的具体时间,便对阮常生道:“我预定的面圣之日是五月初六,这还有七天的工夫,要不就后天上午,我去扬州会馆一趟,也好见见他们,如何?” “那太好啦,孩儿明日就告诉汤大人、王大人和姚大人,他们几位想着见爹爹一面,这也等了好几年啦!”阮常生当即答应了阮元,很快便去准备阮门师生会见事宜去了。 这日扬州会馆之前,果然是车水马龙,来往文士络绎不绝。汤金钊、王引之、姚文田诸人听闻阮元入京,这日便一并前来扬州会馆,准备与阮元一叙师生旧谊。而这日会馆之内,也确如阮常生所言,出现了许多阮元先前都未曾得见的新面孔。 “爹爹,这些后学之人,就由孩儿来介绍吧。”阮常生平日倒是见过其中不少文士,便带着文士中为首三人,向阮元道:“这一位是浙江人,姓龚,名自珍,号定庵,是王大人前几年在浙江拔擢的举人,现在正在做内阁中书。这一位是湖南人,姓魏,单名一个源字,字默深,是汤大人在湖南拔擢的优等贡生。这位算是咱们同乡,姓张,双名集馨,字椒云,现在是举人。他们等着和爹爹相见,也已经等了好些时日了。”说着,三人一并上前,向阮元作揖拜过,阮元自也向三人回拜,看三人时,那龚自珍是个尖脸书生,可能是已经做了数年内阁中书,样貌倒是比另二人更加成熟。魏源和张集馨都是方脸模样,看起来也更年轻一些。 “老师,这龚定庵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举人,剩下的事就由我来说吧。”王引之也向阮元说道:“前些时日,老师的《揅经室集》文稿,都已经在京中传开啦!定庵从来仰慕老师为人,觉得老师不仅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也是如今封疆大吏中治才数一数二之人,所以啊,这还自告奋勇,要给老师的文集作序呢!老师,学生看着,定庵这篇序文也就是长了些,但文采确实不错,学生今日也取了一份过来,就让定庵为老师一阅其文,如何?” “是吗?”阮元听闻这个叫龚自珍的后学既是王引之学生,也从来仰慕自己才行,那他所做之序,多半也是一篇合乎自己心意的序文,便也放心,向龚自珍问道:“你且将你所做之文念与我听,若是果然太长,你就先取其中最要之言,如何?” “师祖,这……多谢师祖看重!”龚自珍听闻阮元愿意听他一读己序,自也是激动不已,忙取了自己所作序言出来,向阮元及其他在座诸人念道:“今皇帝御极之三年,天晴地爽,日月穆耀,美阳之气,俭于耆臣……公宦辙半天下,门生见四世,七科之后辈,尚长齿发,三朝之巨政,半在文翰,幽潜之下士,拂拭而照九衢,蓬荜之遗编,扬屹而登国史,斗南人望,一时无两,殿中天语,字而不名。公知人若水镜,受善若针荠,文梓朽木,经大匠而无弃,器萃众有,功收群策。……张华腹中,千门万户,孙武囊底,八地九天,古之不朽有三,而公实兼之,古之上寿百有二十,而公甫半之。由斯以谭,其诸光明之日进,生物之方无穷也乎?”一时之间,坐中诸人眼见龚自珍将阮元为官治学之功绩一一列之无遗,也是纷纷叫好。 “哈哈,定庵此一序,可是把老师为学为官之事,其中精华,都写了进去啊!”王引之听着自己这个弟子言及阮元学问事功,也在一旁称赞道:“老师之学有十,训诂、校勘、目录、典章制度、史学、金石、九数、文章、性道、掌故是也。为政之功有六,查吏、抚民、兴学、武事、治赋、治漕是也。平日学生们多有知老师为学之功,而不知其政事者,有知老师为政之才,而不知老师学问者,定庵如此一序,包罗万象,实乃佳作啊!”其实龚自珍序文之中,所谓“史学”不仅包括阮元立《儒林传》之功,还缘于阮元精通地理之学,古时地理之学附于史学,故而并称,而治漕之功也包括阮元的海运之议。阮元兴修江堤海塘之功,其实龚自珍尚有遗漏。如此说来,阮元学问功绩若是细加区分,尚不止于龚自珍所言之数。 第五百一十五章 京城中的后学(下) “是啊,伯申,你能在浙江拔擢如此出众的后学才俊,也一样难得啊。”看来,阮元这一句话不仅肯定了王引之,也认可了龚自珍的才华,是以龚自珍自然不胜欣喜。随即阮元也向一旁的魏源问道:“你是……湖南魏默深?是敦甫的弟子吧?如今可考上进士了,可否得列翰林啊?” “这……后学惭愧,如今刚取了举人,这进士一科,定庵兄尚不能取录,更何况后学了。”魏源也向阮元介绍道:“如今后学正在帮一位前辈撰写新疆志书,这位前辈好像与宫保也有旧识,且待后学为宫保引见一下。星伯先生,阮宫保回来了,您不是也希望见阮宫保一面吗?”说着,魏源也向身后一人点头示意,这时阮元方看到魏源身后之人,竟是流放新疆多年,因嘉庆六旬万寿之故方才返归京城的徐松。 “星伯,你……你也回来啦!”阮元自然记得徐松在翰林之时和自己的旧交,一时激动不已。 “阮宫保,在下……在下愧对宫保!”徐松看到阮元主动前来与自己相见,回想当年毕竟是因为私刻试文方才获罪,一时既是喜悦,也是惭愧。 “宫保,星伯先生得蒙先帝加恩,身返中原,对我等后学而言,也是幸事啊!”魏源自然清楚徐松旧事,便主动上前向阮元道:“星伯先生在新疆数年,对新疆山川风土,多有了解,所以归京之后,皇上也让星伯先生编撰《新疆识略》,后学才认识了星伯先生。平日在诗社之内,星伯先生也给我们讲了许多新疆掌故,今之新疆,本旧之西域,中国失之千年,所幸高宗皇帝武功极盛,方有西域重归中土,可之前六十年,文人几无言及新疆之事者。正是星伯先生这一番西行,方才让我等后学知道,如今西域竟是何等模样啊?!” “是啊,星伯,这可是你为国朝读书人立下的一大功啊!”阮元听了魏源讲述徐松之事,一时也是称赞不已,新疆时隔千年重归中原王朝所有,一时之间,文人之中尚有许多仅仅将新疆视为藩屏,对此不屑一顾之辈。而徐松如果能够将新疆掌故一一讲述给后学所知,后学自然会加强对新疆的认同,进而将新疆视为与中原直省相同的中国版图,此潜移默化之力,又非寻常之人所能及了。 “宫保客气了,其实在下也只是平日兼好诗文,去年听闻这宣武门一带有个诗社,便想着过来联句吟咏。不想定庵、默深他们,却不只是雅好诗文的后辈,他们对国家经济之事也很关心呢。所以,我也就尽自己所能,为他们多讲了一些西域旧识而已。”徐松也向阮元谦辞道。 “诗社?”阮元听到诗社之名,似乎也有了兴趣。 “是啊,爹爹,这‘宣南诗社’,如今在京城外城,可是出名了呢。”阮常生也向阮元补充道:“如今许多后学,都喜好谈论国家之事,所以在这诗社之内,一边吟诗联句,一边也讲论国事,着实是个热闹地方。听说,就连和爹爹有旧识的林少穆林大人,跟这诗社都有不少来往呢。” “哈哈,如今京城很热闹啊?”阮元也向一旁的龚自珍问道:“定庵,我记得今年就有一场会试,而且主试之人……应该有一位就是敦甫啊?怎么,你这一科竟是未能取中?” “老师,敦甫看走眼的何止定庵一个人啊?”一旁的王引之也向阮元笑道:“老师且看这一位,他名叫俞正燮,字理初,是孙渊如先生在世时便即看好的后学。从来学问精博,读书之广,就连我也要甘拜下风,可谁知直到去年方才中了举人,今年也来考进士,名落孙山啊?听说他还亲自去问过敦甫,自己文章究竟有何不好?那时候敦甫重新看了一遍他的文章,方才大呼失才。哈哈,敦甫啊,若是你再取不出这些人才,明年下一科的主考,估计就要轮到我啦!”说着,王引之也带了一名五旬上下的长须文士,向阮元引见过了。因道光上一年四旬大寿之故,道光二、三年都有会试。 “俞理初?我以前就听渊如兄说过你名姓,他还举荐过你,说你家中藏书万卷,见识过人,希望你到我幕中办事呢,那都是好多年前了。怎么,你如今还未得中式?”因孙星衍之故,阮元之前就知道俞正燮名字,可如今看来,俞正燮已经年近五旬,可依然没有考中进士,一时间自己也不住慨叹朝廷失才。 “这……见过阮宫保,宫保这样称赞后学,后学实在是愧不敢当。或许,后学本来学问就不算精通,是以敦甫先生方才没有取录后学。”俞正燮也向阮元谦辞道。 “唉,阮宫保,汤大人王大人,这会试之事,就算如今能够取录理初兄和瑟庵、默深,却又如何?难道做上了官,就一定能得志吗?”不想这时诸生之中,另有一个中年文人向各人感叹道。 “春海,你这又是何意啊?”王引之似乎识得此人,便也向他质疑道。 “阮宫保,下官程恩泽,号春海,如今是翰林院编修,与理初兄是同郡,也和定庵一同办过事,所以这其中内情,下官清楚。”这位名为程恩泽之人向阮元答道,他是安徽徽州人,只不过与俞正燮一出歙县,一出黟县。“下官以为,如今朝廷之中,瑟庵之才不受重用,只怕理初兄考中进士,亦不过泯然众人,其实并非理初兄和瑟庵有错,实在是这当国宰相不容他二人之故!” “宫保这几年不在京城,或许不知,如今朝中最受皇上信用之人,便是下官的歙县同乡,曹振镛曹相国。可是如今,下官却宁愿没有这个同乡宰相。这曹振镛当国以来,内阁六部用人,从来只用那些俯首听命,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的司官,奏牍文书,不看内容如何,只要文字稍有瑕疵,便是下等。而且,这曹振镛最为妒嫉之人,便是后学中才华横溢之辈!且不论定庵才学文笔,均自过人,就是咱们的前辈,武进刘申甫先生,他《春秋三传》之学堪称国朝第一,可这些年来,却始终只是主事,终年未得升迁!如今之世,实是庸辈大行其道,英才沉于下僚!依下官之见,只要这曹振镛还在相位一日,如定庵这般世之大才,是难有出头之日了!”他所言刘申甫先生名叫刘逢禄,是当时精研《左传》、《公羊》的《春秋》学大家,对于今文经学的复兴也起到了重大作用。 “春海,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吧?若如今朝廷是庸辈大行其道,那老师难道也是庸辈吗?”汤金钊本来也是二品侍郎,自然不会同意程恩泽这样绝对的言语。 “阮宫保,各位大人,如今天下督抚卿贰,大半都是先帝之时引进,那时当国者并非曹振镛,是以各位前辈尚能支撑一时。可如今看来,后学担心用人之大患不在今日,在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啊?”程恩泽却依然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阮元、王引之这时都已经年近六旬,听着程恩泽之语,自然也对后世之事多了一重担忧,在座各人对曹振镛看来也几乎无人认同,是以程恩泽发言之后,竟是一时沉默,无人再来应答。 “定庵,你这篇序文在我看来,仅论文才,亦是佳作。想来无论高宗皇帝,还是仁宗皇帝,对于文辞出众之人,都会多加提拔,我想皇上应该也是一样啊?或许……也是因为你还是内阁中书,见皇上的机会少了些,不然你还是再准备一次会试吧,要是支持不下去了,我和伯申既然和你有师长之谊,总不能弃你不顾啊?”阮元清楚,未来之事,自己也无力做主,只好向龚自珍如此劝道。龚自珍也自向阮元答谢,只是想着用人要事总是决于曹振镛,一行人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阮宫保,后学从来听闻,宫保督抚各省,治学、水利诸事皆有建树,是以后学有个请求。后学一直有志于辑录国朝百余年来经世致用之文,是以后学相请宫保将此等文作暂借于后学,若后学果然能成此书,自当再次向宫保拜谢。”这时,魏源却在一旁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即向阮元求问道。 “默深,你有志于此,确也不错,待我斟酌一番,取其中可观之文与你便是。”阮元自也没有拒绝魏源的请求。 魏源见阮元同意借给自己文稿,也当即谢过了阮元。之后数日,阮元便让阮常生取了自己《海运考》、《邳宿二闸之议》等十五篇文作,誊录送与魏源修书。只是这时的阮元尚不知晓,就在这次扬州会馆聚会之上,被后世称为“西北史地学派”和“道光经世派”的两大新兴学者群体,已然崭露头角。而在此后不久,这些京城里的中下层官员,包括一批颇有名望的在京举人,将会用自己的纸笔言行,影响整个清王朝的舆论。 次年果然是王引之担任了副主考,可即便如此,龚自珍等人还是未能通过会试。 到得下午,龚自珍、魏源等人另有宣南诗社的聚会,便即辞别了阮元。阮元也和留下来的王引之、汤金钊、姚文田、程恩泽四人一起,临时在会馆中寻了个偏室,讨论起朝中政事来。阮元自也听闻过孙玉庭等人“八折收纳”之议,这次看着几个学生都是长期在京做官之人,便向各人问起八折收纳的后续之事来。 不想听闻阮元之问,汤金钊却是大奇,向阮元道:“老师,这件事您还不知道吗?就在两个月前,朝廷已经明发上谕,这所谓‘八折收漕’之议,如今已被皇上废止了啊?” “废止了?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啊?”阮元听着汤金钊之言,也不禁感叹自己入京这两个月,竟然还会错过朝中重要诏令。但“八折收漕”的建议,自己之前在和陈若霖书信往来之中,只觉陈若霖信心十足,大有八折之议一行,便可解决大半漕弊之念,却被道光突然废止,心中自也大为疑惑。 “是啊,其实这八折之议,皇上之前还一直召集大臣,讨论了很多次呢。”程恩泽这时也对阮元补充道:“其实这次八折之议能够废止,三位大人都出了不少力呢。”这句话说得出来,阮元却又是大吃一惊,不想力主废除八折之议的官员,竟然就是面前的汤金钊、王引之和姚文田三个学生。 第五百一十六章 师生之思 “伯申、敦甫、秋农,你们为何会进言废除这八折之议呢?老师和湖广陈总制也多有往来,听他之言,这八折之议其实多有可取之处啊?”阮元也向三人问道。 “老师,这八折收漕之议,学生看来,便与英相国全盘清查陋规一样,其实是弊政啊?”汤金钊却也向阮元反问道:“国朝旧例,便是永不加赋,籍以培养元气,宽纾民力。这八折收漕之议,事实上是把漕运贡赋增加了四分之一,如此一来,百姓赋税只会日渐沉重,那早年的不加赋之言,不就成了一纸空文了吗?” “敦甫,你或许没做过督抚,不知地方之难。其实这八折收漕之言,看似加赋,其实却是未必啊?”阮元也向汤金钊解释道:“如今有漕直省,大多皆有入不敷出之难,若是完全按照旧制收取漕赋,就连漕帮、运丁的日常开支,都不足以完备,是以各省才多有浮收之弊,有些浮收严重的直省,以折耗而计,甚至达到了五折,可各省为什么一直没有办法清查浮收呢?也是因为如果没有了浮收,漕帮、运丁一年按旧制所得,尚不足养家糊口,那他们还怎么运送漕粮啊?但反过来说,如果各省放任浮收,那浮收钱粮,有多少是用来补贴漕帮运丁家用,有多少成了地方府县吏员中饱私囊的钱财,却也说不清楚。是以孙总制、陈总制他们才会定下这八折收漕之议,一方面多收四分之一漕粮,借以补足漕帮旗丁日用,另一方面,也可以开始严查多余浮收,让他们没有理由再来假公济私。这个办法虽然有不足之处,却也是如今最为稳妥的一个办法了啊?” “老师,可是学生看来,这个办法本来也是一厢情愿啊?”不想汤金钊也有自己的意见,道:“老师觉得,多收漕粮就可以补足旗丁水手日用,进而让他们失去假公济私的借口,此后各省严查浮收,自然水到渠成。可这严查浮收之事,老师要如何保证各省都能有序而行?若是八折之议一起,百姓正赋便要多出四分之一,与此同时,浮收钱粮却屡禁不止,却又要如何?难道仁宗皇帝在位之际,就没有严斥各省,让各省力禁浮收吗?可之前几年,各省有哪一省能够禁的了浮收呢?各省之前都办不到的事,就仅仅依新例加收了一部分漕粮,明日、后日,他们就能办妥了吗?” “敦甫,如今天下督抚,大多是得力之人,若是严加查办,未必不能有实效啊?”阮元继续劝道。 “老师,学生也以为,这件事只靠各省督抚,还是很难办成。”王引之也在一旁补充道:“学生在好几个直省做过学政,对督抚能做什么还是清楚的。督抚即便得人,下面还有府县,即便府县劣员也被裁去大半,下面还有吏员。可征收漕粮,从来都是吏员和漕帮一同去做,就算是府县也很少直接干预其中。这样说来,仅仅是天下督抚得力,又哪里能够尽数清除下吏之弊呢?学生也知道老师勤于查吏,精通数算,不容易被下属欺瞒,可这治吏安民之能,学生看来,如今天下间能与老师并列的,也不过一二人之数啊?” “是啊,老师,就算给各省漕帮运丁增加津贴,难道就能让他们不再另作他想了吗?”姚文田在一旁也向阮元道:“学生查过仁宗朝旧档,仁宗皇帝也一度认为,漕运多弊乃是因为旗丁水手入不敷出,所以曾经下诏,每一漕帮运送漕粮,均加银三百两。可是这些年下来,这一帮三百两的津贴究竟发成了什么样子?学生多番查访,发现有些府县给漕帮的津贴,其实根本就不够三百两!另外确实还有些府县,三百两是给足了,可漕帮却依然浮收如故,因为很多漕帮都说,这三百两根本不敷使用!既然如此,那就算再怎么给漕帮增加津贴,这津贴要加到多少,他们才会心满意足,只怕根本就不会有那一天啊?那孙中堂他们试图用八折收纳增加津贴,又有什么意义呢?” “学生就是这个意思,先前多少上谕,都要各直省严查浮收陋规,可各直省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如上谕一般奉行。那孙中堂和陈总制拿什么保证,这八折收纳只要成了,就可以禁绝浮收之弊呢?”汤金钊也继续质疑道。 “唉,你等毕竟都是京官,若是你们也能站在督抚的位置想一想,或许就明白了。”阮元自然清楚几个学生反对八折收纳之意,也只得向各人解释道:“你们觉得,孙中堂、陈总制就都是唯求私利,不顾百姓生计之人吗?或许他们久在外任,看到的直省实情还要比你们详细呢。老师当年也支持过清赍银改制,你们也该记得吧?更何况,这八折收纳也好,清赍银也好,本来也是有源可溯的,世宗皇帝耗羡归公,你们应该记得吧?这火耗漕羡在当时之人看来,也是陋规,可耗羡归公之后,浮收之弊也确实三十多年不曾再有了啊?这不也能证明,孙中堂和陈总制的一些想法,或许是可行的呢?” “老师,您说督抚或许都能赞成八折收纳之议,可学生也有所耳闻,去年还愿意实行此议的帅承瀛帅中丞,如今已经改了主意了啊?”王引之却向阮元告知道:“帅中丞最近的一篇奏疏之中,也提及浮收之弊,本是包户侵渔,刁衿挟制,方才有弊,是以府县应当严查包户刁衿,杜绝官府需索,这才是正途,若因弊而立法,则弊亦因法而生,八折之议,终是治标不治本啊?” “是啊,老师,世宗皇帝确实曾经定下耗羡归公之法,可如今呢,依然出现了官府吏员入不敷出之弊,那么如今只要将耗羡归公之法换个名字,再加一笔赋税,问题就真的能够解决吗?十年、二十年之后,若是又出现其他缘由,官府再一次入不敷出,那还要再搞第三次耗羡归公吗?如此久而久之,百姓的负担不是一样少不了吗?”汤金钊也不相信“耗羡归公”这种思维方式可以真正解决问题。 “那……你们觉得,如今漕运的问题,还有别的办法吗?若是……所有只要可能加赋的办法,你们都不愿意接受的话?”阮元到了这时,也逐渐清楚八折之议无论利弊,终究是一项得不到共识的提案,可即便是自己,也确实寻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老师,学生觉得,无论如何,法度都应该有垂示万世之用,若是直接奉行这八折之议,那不是等于明示天下,朝廷乃是唯利是图的朝廷,我等为官之人,半生修习圣贤薄赋爱民之语,却终归无用吗?”汤金钊也不觉感叹道。 “是啊,阮宫保,下官平日也从来雅好汉学,以为汉学之道,最为接近圣人本意。下官勤于治学,已有十余年了,可下官看圣人之言,无论如何也没有让我等明加赋税,圣贤也不可能明知一项新制有重大弊端,却依然推行这种新制啊?还是说……难道我们这几十年所学的圣贤之道,都白学了吗?”程恩泽在各人中年纪最轻,却对学问之事最为执着,说到这里,心中也是充满了不甘之念。 “老师,春海的言语虽然激烈了些,却也是如今许多后学的所思所想啊。”王引之也向阮元解释道:“别说老师了,就是我自己的学生,有不少刚刚做官之时,还都能够抱着一腔热血,想着到各府县做个好官,惠及民生。可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便往往发现,下属吏员总是额外加征钱粮,可他们若不这样做,官府也没有足够余钱雇用这些吏员了。最后要么,他们作为县官自己加收陋规,还能让吏员少捞些油水,要么……就只能放任下吏自行其便了。久而久之,就连我的一些学生,也因为做不了知府知县,相继挂冠而去,可这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老师精通数算之道,当年在浙江,如今在广州,都能让朝廷的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吏员也不至于心生怨念,可老师这般数算之才、查吏之法,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及呢?” “这样说来,倒是我对后学之事了解得太少了啊?”阮元自然清楚,自己这几个弟子立身甚正,不至于因为私利私怨就去否定孙玉庭、英和的更革之议。可若是如此,那么反而意味着,如今天下之间的问题,远比经史之中所言历朝历代之弊要复杂困难得多。 “是啊,如今之世,这许多问题究竟是哪里来的呢?”姚文田也不觉向各人问道:“国朝惩历代之旧弊,立法定制最为详尽,如今之世,无穷兵聚敛之君,无一手遮天之臣,督抚节制一方,却没有李唐藩镇之祸,外戚、宦官、后宫俱皆安静,只能有所进言却不能左右朝政,国朝荡平四境,昔日历朝历代的边患,我们都没有了。可为什么我们阻止了一切旧弊,还会有这许多新问题呢?” “秋农,或许正是因为国朝法度完备,如今这些问题,才能被我们所重视啊。”阮元也向姚文田劝慰道:“其实如今这些问题的根本,我看还是在于户口日增,物价日涨,旧时定下的赋税,如今便不够用了。更何况仁宗一朝,水旱灾祸频仍,竟无止歇之日,国家开支自然也就多了。去年我听说,京城还爆发了瘟疫吧?佩循兄和方总制也……其实这些问题,我想以前的朝代并非没有,可是之前的朝代,往往到了这些问题出现的时候,也就像秋农所言,另有聚敛、权臣、宦官、藩镇、边患诸般大事,以至于这些事过于明显,竟掩盖了其他问题。所以古人还没等到想出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国家就衰落了。我们呢,我们没有了这些旧患,所以许多旧日不被前人重视的问题,今天就变得非常明显了,这样说来,我们虽然解决了诸般旧弊,可还有许多新的问题,等着我们再来寻找新办法啊。”阮元所言瘟疫,指的是道光元年突然出现在京城的一场大疫,一说这种疫病便是从广州传入内地的海外传染病霍乱,许多直省也受到波及。大疫之后,先前的阮元同学,吏部尚书刘镮之因身体衰弱,竟而去世。这年年初,先前与阮元等人一同得到嘉庆赐宴的前直隶总督方受畴也撒手人寰。是以阮元说起上年大疫,也是悲从中来。 各人听着阮元之语,一时也均自沉默,不知有何良法。过了半晌,王引之方才劝慰各人道:“我倒是觉得,老师所言不错,但是民间也有句老话,太阳底下总没有新事。其实倒不是全无新意可言,只是凡是新生之物,总是要从旧典中推陈出新而来。若是旧意不明,那新生之物便是无根浮萍,不会长久的。我等潜心治学,不也是为了将圣贤未明之要义发掘出来,重塑天下读书之人,进而完成修齐治平的大事吗?所以,我还是相信,我们只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还是可以找到稳妥的治世之法的啊?” 各人对王引之之言倒是没有意见,纷纷称赞王引之学行深湛。可是即便如此,这时各人心中,却也多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王引之所说的,稳妥的“治世之法”,究竟在哪里呢? 第517章 回不去的友谊(全书80%) 无论各人政事之上意见如何,汤金钊、王引之等人均是阮元亲自点选登科,此时也都已经成为各部侍郎,说是身居要职并不为过,是以阮元对几个学生还是满意的。在鼓励了几个学生,跟程恩泽讲论了一番《左传》之后,阮元也回到了衍圣公府,毕竟这次北上面圣,还有许多旧人等着自己再见一面。若是不得相会,只恐其中又有许多如刘镮之一般的好友,自己竟再也见不到了。 而这一日,阮元想要见面的故人,便是那个与自己有着最多恩怨的卢荫溥。 这时卢家依然是卢碧筠主持家务,见了阮元到访,也当即将他引入客厅之内。而卢荫溥似乎也不想拒绝阮元,只是坐于客厅之中,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到来的贵客。阮元看向卢荫溥时,只见他须发尽数斑白,体貌仪度均已不如从前,可即便如此,卢荫溥双目之中,却仍是一副傲然神色,正如十一年前自己再任少詹事那日见到的,那种登立枢臣的得志目光。 “南石兄,别来无恙。”阮元自也不愿陷入僵持,便即先对卢荫溥开了口。 “伯元,你今日过来,是看我笑话的吧?”不想卢荫溥这时竟也全不客气,向阮元道:“如今我是吏部尚书,你是两广总督,咱俩官品确是一样,可你在两广是呼风唤雨,我在京城,也不过就是个阶下囚罢了。或许你现在还在想,反正我卢某人已经完了,这下一个军机处的枢臣,或者大学士,就是你阮元的了,是不是?那好啊,我提前恭喜你啊,毕竟你赢了啊?” 阮元自然清楚,刘镮之去世之后,卢荫溥又被道光补任吏部尚书,但看他如此模样,他这个吏部尚书在吏部只怕过得也不顺心,甚至眼看他大势已去,不过备位之用,有些吏部侍郎可能都会以下凌上,不把卢荫溥放在眼里。可阮元并非如此势利之辈,又怎能视旧友如无物?便也向卢荫溥劝道:“南石兄,其实无论你位列枢臣,还是执掌六部,这都是京中要职,南石兄又何必如此自伤呢?就算你已经不在军机处了,若是吏部之事能够尽心,我看皇上一样会继续重用你啊?” “重用?哼,从我出了军机处那一日开始,我这为官之路,不就已经到头了吗?”说着,卢荫溥竟也回想起当日刘凤诰指控自己行文有误之事,向阮元道:“现在这个结果,你应该非常满意,是吗?十三年前,刘凤诰的案子是我和托津审的,当时他遣戍齐齐哈尔,你也一度罢官夺职,没想到啊,过了十一年,我……我居然还能栽到他刘凤诰手里!一个七品编修,眼看快要致仕了,却要和我同归于尽,这是恨我恨到骨头里了啊?也罢,反正我也输了,阮元,十三年前的仇,你这就算报了!真好啊,难道我不应该再恭喜你一次吗?” “南石兄,阮元绝无与南石兄争权之意。其实朝廷之事,本来就是内外两兼,缺一不可。宰相枢臣如同腹心,天下督抚如同手足,人无腹心不活,可没有手足,同样不能成事,又怎么能说腹心手足,就一定有个高下呢?还是说,十三年前的事,南石兄果然……”阮元自也清楚,如果不是卢荫溥进取之心太盛,他又怎会推己及人,以为阮元也同他一样,为了名利,竟可以弃昔日友谊于不顾?回想着当年旧事,或许刘凤诰突然被加重罪责,其中也有卢荫溥顺水推舟之故。 “十三年前怎么了?十三年前那些事,难道你阮元站在那个位置,你就会无动于衷吗?!”卢荫溥却依然不肯在言语上甘居下风,想着军机处、宰相这般字样,卢荫溥也对阮元笑道:“阮元,你不要以为自己做总督有了勋绩,这宰相枢臣之位,便是你囊中之物了。你真正的对手,比我还难对付的对手,在后面呢!我以前也一直认为,我当日失足,全是刘凤诰的奸计,可后来我了解了更多旧事,方才明白,当日刘凤诰备位南书房,为我等军机处供应典章旧仪,这件事内阁当时也在做。可其中有一日,来我军机处送交旧日仪典的,却没有刘凤诰,只有内阁的一位大学士。后来那刘凤诰向我发难,自然也不是他自己向皇上上了奏疏,他第一封上疏也是别人替他送给皇上的!你们这些督抚在想什么,我清楚得很,当年你们就在英和那里频繁走动,难道我不知道吗?可如今得势之人是谁,是英和吗?托津和我不在军机处了,英和在军机处时日也不长久,咱们都输了,那……究竟是谁赢了呢?这个问题,今天你应该知道答案了吧?” 阮元听着卢荫溥之言,心中却也多了一丝不安之情,卢荫溥说到这里,他所言那个内阁大学士已经清楚无疑。嘉庆去世之时的四个大学士分别是明亮、托津、戴均元和曹振镛,协办大学士则是伯麟和吴璥。如今两年过去,明亮、吴璥先后致仕,托津、戴均元已经被道光逐出军机处,伯麟也被道光强令退隐,再回顾军机处两年半时间里的人事调动,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自然就浮出了水面。 那个人也是龚自珍、程恩泽等人最为反感之人。 不过,阮元并非卢荫溥所念唯求名利之人,即便十三年前的真相,这时他已经猜出了七八成,他却也不愿就此毁掉与卢荫溥的友情,便也对卢荫溥拜道:“南石兄,若是南石兄今日犹有怨念,小弟自知言语笨拙,亦不能开解于南石兄,那小弟就此告退了。只是,小弟有一言却是实话,小弟心中,永远有南石兄这个朋友。” 卢荫溥听着阮元之语,也闭上了眼睛,似乎犹有不舍之情。 眼看卢荫溥不愿送客,卢碧筠只好再次出面,送了阮元走出客厅。阮元回想着卢荫溥模样,既是可惜,又有几分疑惑,不知卢荫溥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眼看卢荫溥已然消失在自己是视野之中,便也向卢碧筠问道:“卢姑娘……或许,该叫贾夫人了。南石兄他这两年离开军机处,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何我看着令尊模样,竟是对我如此怨恨不已呢?” “阮叔父,您……您还是叫我碧筠吧,毕竟这些年来,我一直替爹爹在京城料理家务,却还没进贾家大门啊?爹爹他……”卢碧筠知道阮元乃是可靠之人,便也将自己所知告诉了阮元。 原来,卢荫溥离开军机处之后,暂时当了一年顺天府尹,这时道光方才发现,军机处内,曹振镛和黄钺都是自己提拔,文孚在内时日不长,许多军机处旧档已然不知当时事宜,所以道光也特许卢荫溥暂归军机处,挂名做了半年军机大臣。可卢荫溥说是在军机处,能做的事却也只有将军机处事宜一一交接,将旧有军机处机要告知曹振镛等人,避免政令中断。后来眼看交接之事基本完成,道光便又将卢荫溥迁出军机处。 随后卢荫溥倒是得到升迁,成为吏部尚书,可这时六部之内,所有堂官都清楚卢荫溥这个吏部尚书实际价值如何,两次被道光从军机处调出,这意味着卢荫溥再无执掌中枢可能。是以久而久之,卢荫溥在吏部便失去了发言权,这时另一位吏部尚书换成了松筠,他兼署直隶总督,不在京城,两个满侍郎之位一年内调度无常,难以熟悉部务。而两个主管吏部的汉侍郎,恰恰就是王引之和汤金钊,二人素来清楚卢荫溥与阮元的关系,除了部内集中议事,很少和卢荫溥交流,许多部内事宜,汤王二人认为卢荫溥会针对自己,便往往抛开卢荫溥独自商议,只将最终定稿交给卢荫溥签字。如此一来,卢荫溥当然会认为,自己已经彻底被吏部架空,而考虑到汤王二人与阮元的关系,他进一步痛恨阮元,自然也就不难理解了。 阮元听闻卢荫溥境况如此,却也为之可惜,便向卢碧筠叹道:“碧筠,南石兄无论怎么说,总是我当年旧友,你当时还小,翰林院的事可能他也没跟你讲过。我和金门是同科进士,我们还是庶吉士的时候,南石兄正好是翰林编修。我们当时初入翰林,公文奏牍、翰林文章程式都是一窍不通,可我们当年与如今翰林不同,我们为了准备高宗皇帝八旬万寿,一年之内就要散馆。所以每隔两个月,翰林之内就有考试,只求万寿盛典前我们可以如期结业。那个时候,是南石兄平日抽了空闲时间,来指点我和金门如何撰写翰林文字,如何起草公文,我们那个时候,也是真心把南石兄当做兄长一般看待,可是……谁知道三十年后,竟是冤冤相报,没有尽头啊?我也跟敦甫、伯申他们说一声,日后在吏部,务要以师长之礼与南石兄相见,或许这样,南石兄以后的日子能轻松一些吧?” “多谢阮伯父了,其实……爹爹多年以前,也曾经给阮伯父写过一封信,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留在了书房之内,没有交给伯父。这封信……想来爹爹已有三四年没有过问,或许是忘了,不然,侄女把这封信给伯父吧。”说着,卢碧筠也带了阮元走到偏厅之内,自己在书房取了那封已经泛黄的书信,交给阮元。 “这是……”阮元看到信中内容,却也是心中一惊。 原来,卢荫溥竟将旧日自己与托津合谋,故意加重刘凤诰罪行的往事,一点不落的写在了这封信里。对于刘凤诰如何从监考失察变为连号,托津与自己商议的实情,其中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诸多细节,尚是此时阮元所不能尽知之事。书信最后也特别写到,卢荫溥恭贺阮元成为总督,自己对于旧事也一直惭愧,希望阮元了解旧时真相。阮元看着这封笔墨已然干涸的书信,却也是不住感叹。不想当年卢荫溥也有主动与自己求和之意,只是或许碍于情面,他没有将信发送出来,以至于十三年前的这桩疑案,如今方才真相大白。 “碧筠,这封信我……我知道了。你且将这封信烧了吧,若是南石兄再问你,你就告诉他,我……我永远是南石兄的朋友。”阮元一边将信塞进信封之内,以示无需外传,一边也向卢碧筠道:“还有,你也跟南石兄说一声,我今日便去见见金门,也问问他的意思。毕竟,如今旧事已经烟消云散,还有什么不能消解的心结呢?” “那……侄女谢谢阮伯父了。”卢碧筠也向阮元再次拜谢道。 只是,对于卢荫溥而言,阮元这番重拾旧情,竟是雪中送炭,还是多此一举呢? 卢荫溥自然不会知道,就在见过自己这日下午,阮元果然到了刘凤诰居所,重新见到了这个为自己带来了三十年来,唯一一次官场失意的旧友。只是这时阮元心中,却已经完全放下了旧日恩怨。 “金门兄,南石兄当日失足之事,难道真是你有意为之吗?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阮元见到刘凤诰,便即问起了当年他和卢荫溥的旧事。 “不错,卢荫溥……他十三年前犯下的罪孽,仁宗皇帝治不了他,皇上治不了他,那就由我出手,有何不可?!”看来直到这时,刘凤诰对卢荫溥依然是余怒未消:“伯元,当年我确实有失察之过,可那连号之事,是托津和卢荫溥逼着我认下的!就因为他们当年这般无耻行径,我……我在齐齐哈尔一住就是十年,齐齐哈尔的冬天,雪有多厚,外面有多冷,要烧多少木炭,穿多少衣服才能熬下来,你知道吗?他卢荫溥知道吗?!多少个能把活人冻死的夜晚,我看着外面齐腰深的大雪,我……我都想到了死,要是我果然在齐齐哈尔一死了之,也就罢了。可我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天意啊?!是天意让我回来报仇啊!我不管他卢荫溥在军机处是个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算不算国朝股肱,算不算多么出类拔萃的枢臣,我知道,他当年跟托津做下陷害于我的勾当,他们就要付出代价!” 阮元听着刘凤诰宣泄之语,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刘凤诰一案,自己虽然也受到牵连,一度被嘉庆革职。可不过两年,自己便重新回到督抚之位,如今地位更胜从前。而刘凤诰回京之后,也只得到了一个翰林院编修,或许他就将以七品衔致仕终老,自己在刘凤诰面前,又有何资格帮卢荫溥说话呢? “金门兄,无论如何,这些事……这些事总是过去了。南石兄现在,也……也不再是枢臣了。之前的旧怨,你就都忘了吧。金门兄,你……你如今有何打算?”阮元沉思半晌,方对刘凤诰说道。 “伯元,我……我已经不行了。我这只左眼,在齐齐哈尔的时候我就清楚,已经瞎了。这两年下来,右眼也渐渐不能视物。就算这区区的翰林院编修,我也无能为力了啊……”刘凤诰回想着现实,这时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我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两日,就去提交致仕的上疏,我家中毕竟还有些薄田,以后……以后就回江西老家,安居终老吧。” “金门兄,你家那些田产,我跟你还是同学的时候就清楚,你归家终老,那些田产哪里够啊?”阮元却也向刘凤诰劝道:“不如……我在扬州为你寻个住处,你就在扬州安度余年吧。扬州风水园林,江南都是一绝,我这些年总是积攒了不少廉俸,自己也用不了,就帮帮你吧。扬州那边,也多有些朋友轻财好客,我也把你推荐给他们,这样你晚年生活,肯定要比回江西守着那几亩薄田要强啊?” “伯元,这……你所言当真?”不想刘凤诰听着阮元之语,竟是如同天落惊雷一般,一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当真,咱们毕竟都是……都是三十年的同学了啊?”其实阮元这样照顾刘凤诰,也另有一重考量,刘凤诰中年突遭变故,晚景凄凉,甚至不惜报复旧日同学,一旦晚景不顺,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危害当地之事。但他本心仍善,尚有挽救可能,如果能在扬州得享余年,肯定要比回江西顺遂得多。 “伯元,我……多谢伯元了。”刘凤诰听着阮元言语温和,却又充满信心,想来阮元是真心想要照顾自己度过余生了。一时也是全身颤抖,那仅有的一只可以视物的眼眸,也已然被泪水完全覆盖住了。 阮元自也没有在意,为何这时刘凤诰会有这般激动的反应。但阮元之后果然遵守了诺言,联系到了之前的旧识,扬州盐商黄至筠,将刘凤诰介绍给了黄至筠作为黄府上宾。刘凤诰感于黄至筠延请之恩,也为黄至筠私宅“个园”作《个园记》一篇,以为回报。阮元这一番善举,至少避免了一个更糟糕的结果。 而之后的五月初六,便是阮元正式觐见道光的日子了。 rg。rg 第五百一十八章 初见道光(上) 道光二年五月初六的养心殿前,一早便已是人来人往,诸多太监将殿外道路清洗一新,以便大臣入觐。阮元这日排在入觐群臣的第二位,而阮元之前,道光还召见了大学士、军机大臣曹振镛。是以阮元只得先在隆宗门处等候,眼看隆宗门上,天理教攻入紫禁城时的箭头仍然嵌在匾额之上,可紫禁城内却已然换了主人,一时之间,阮元竟也多了些物是人非之感。 而这时的养心殿内,曹振镛的奏对却并未结束,道光看着面前的几封奏折,向曹振镛道:“你且看看这些奏疏,同为旗人公折,自称居然都不一样,朕前几日看过高宗皇帝旧时上谕,高宗皇帝之意,是旗人公折称臣,请安、谢恩、私事奏对方自称奴才,如今这些旗员,怎么一个个公事折奏也都自称奴才了?你也再下去拟一道上谕,把高宗皇帝旧制重申一遍,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朕看的是下面督抚藩臬具体做了什么,至于自媚之语,朕何尝在意过呢?”在乾隆时代,旗人文官公私奏折自称之事基本上是严守乾隆上谕。但进入嘉庆时代,很多旗员便已频繁在公事奏折中以奴才自称,嘉庆也曾一度纠正,可自称奴才的旗员却越来越多,到了嘉庆后期,嘉庆已经无力再去详细区别这些细节,旧时规定也几乎无人再来遵守,旗人大多不再区分公私奏折,只自称奴才了事。道光偶然发现乾隆旧时上谕,方才想到此节。 “臣遵旨。”曹振镛当即答道。 “不过话说回来,督抚……朕下一个要见的阮元,朕想着好像从皇阿玛亲政开始,就一直在外做各省督抚,反倒是京官只当了三年。如今想想,朕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啊?阮元平日上奏不少,朕都看过,是个尽于职守的总督,本也是该封赏的。只是……这阮元除了公务之外,平日为人如何,你可清楚啊?”道光这日除了一件纠正官员称谓的小事,倒是没有多少要事可言,便也向曹振镛问起了下一个前来觐见的阮元。 “回皇上,两广总督阮元,是高宗皇帝和仁宗皇帝都颇为看重之人,前后督抚直省,已有七省之地。臣听闻,这阮元平日政事之外,亦有修书兴教之功。年初广东已经将新修成的《广东通志》送到了京城,一共三百三十四卷,而臣看旧档记载雍正之时的《广东通志》却只有八十卷,如此说来,阮元对于刊刻之事,要比其他督抚尽心得多了。”曹振镛当即答道。 “尽心于刊刻之事……”道光听曹振镛说起阮元修书,也开始思索道:“三百三十卷……比旧志多了整整四倍啊?这阮元要修成这样一部书,花的工夫应该也不少吧?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够勤于政事呢?” “皇上,直省之事,皇上或许不知。其实编修这种三百卷之多的巨著,绝不是督抚一人能够完成的。”曹振镛也向道光解释道:“臣听闻阮元在江南广东,都颇得士人好感,是以广东修书之议刚刚传到江南,就有不少在江南已经小有名气的读书人,主动前往广州,助阮元编修通志。除此之外,阮元延用幕僚,亦是多用人才,其幕友大多也都是地方闻名的文人墨客,或者说,许多文人,会以进入阮元幕府成为幕友,而自诩得志。当然了,这些都是民间不愿再应科举的那些生员举人的心思,皇上却无需在意。” “是吗,阮元在天下读书人中,看来是颇具声望啊……”道光听着曹振镛之言,似乎也想到了更多问题。 “皇上,臣也听闻,如今阮元年近六旬,所以准备刊刻自己的文集,用以给自己庆寿。这文集一出,就连如今京中,许多好学之士,亦或曾受阮元提携的后学,无不是赞誉有加。臣这里有一篇文章,是内阁中书龚自珍所作,龚自珍是浙江举人,他那一届的主考是吏部王引之王侍郎,王侍郎考中进士那年,副主考正是阮元。”曹振镛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一张素笺出来,见道光模样,似乎道光也想听一听这篇文章内容,便即念道:“‘今皇帝御极之三年,天晴地爽,日月穆耀,美阳之气,俭于耆臣……公宦辙半天下,门生见四世,七科之后辈,尚长齿发,三朝之巨政,半在文翰,幽潜之下士,拂拭而照九衢,蓬荜之遗编,扬屹而登国史,斗南人望,一时无两,殿中天语,字而不名。公知人若水镜,受善若针荠,文梓朽木,经大匠而无弃,器萃众有,功收群策。……张华腹中,千门万户,孙武囊底,八地九天,古之不朽有三,而公实兼之,古之上寿百有二十,而公甫半之。由斯以谭,其诸光明之日进,生物之方无穷也乎?’皇上,臣与阮元多年不能共处,所知之事不多,若是这龚自珍所言句句属实,那阮元为学之长有十,为政之功有六,实在是国朝难得一见的股肱之臣啊。” “是吗……这文章如此之长,难为你了。”道光听着这篇恭贺阮元六十大寿,为阮元文集专门撰写的序文,初始听着,尚且面如平湖,不见喜怒之象,可曹振镛读到一半之后,道光却已渐渐皱起了双眉,似乎龚自珍华美言辞之下,另有一重因由让自己感到不乐。 沉吟半晌,道光又向曹振镛道:“这下面的汉官,就是这个毛病不好,你下去了,也需得跟他们言明,不要这般反复宣扬师生之谊。举人进士,俱是天子门生,乡会试的主考,是朕量才拔擢,选举之人果然有才,那也只是他们实心任事,这些下臣每日间非要师生相称,不就是在向卿贰大员谄媚吗?这师生之言多了,难免日后便要结党营私,如此不顾朝廷,唯求私利之事,绝不可任其滋长!你作为领班军机大臣,宰臣之首,更要统领百僚,切莫使国朝重蹈前朝党争覆辙!今日你且下去吧。” “臣遵旨,皇上圣意,臣自当下达于百官诸曹!”曹振镛得了道光指示,便即跪安下去了。 “阮元,阮元啊……”谁知曹振镛退下之后,道光却再一次沉默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直到一刻钟之后,道光方才对曹进喜道:“宣阮元进来。” 阮元在隆宗门之外等待召见,是以一直不知门内情况,忽听得隆宗门前脚步嘈杂,想着曹振镛就在军机处,应该是他的觐见之事已经结束,接下来便要轮到自己。可脚步之后,阮元竟又等了足足一刻钟,方才看到曹进喜前来引他入内,一时却也不觉有些诧异。 但即便如此,阮元一时也没有在意这些,眼看着养心殿已在面前,阮元便即告别曹进喜,独自入内,在养心殿中预留的垫子上跪倒,向道光拜道:“臣两广总督阮元,见过皇上。” “是阮元吗?把头抬起来吧。”道光也向阮元答道。 “谢皇上。”直到这时,阮元方才将面前这位新君的样貌看得清楚,阮元之前也在京中做过京官,曾于嘉庆二十四年入朝祝寿,当时道光作为皇子,也多次与阮元一同参与朝会。不过那时二人相距甚远,阮元也没有想过嘉庆六旬万寿之后竟只过了一年,便即撒手人寰。是以阮元虽然多次与道光见面,心中却对这位先前的智亲王并无清晰印象。此刻看向道光时,见他样貌与嘉庆全不相同,嘉庆体型丰满,晚年也时常为肥胖所困,可道光身型却是清瘦,面容也不同于嘉庆的圆脸,而是尖脸,两边颧骨微微凸起,竟似出身贫寒之家一般,倒是不像嘉庆坐在龙椅之上,一眼望去便有皇家贵胄之姿。但二人又实是无可争议的父子,是以阮元虽记住了道光样貌,却也并无他想。 “阮元,你这些年在两广清剿盗匪,看来成效不错。朕也有所耳闻,如今两广匪盗,还有自称会党之人,都比前几年少多了。”看起来,道光确也颇为关心两广民情,问阮元的第一件事便是治安问题。 “回皇上,这些年臣在两广,一向对绿营勤加操练,裁撤冗兵,各处要道也重新设置了哨卡营汛,所以之前的贼盗,如今往往已经无所遁形,这两年也确实越来越少了。可是如今贫寒之人日渐增多,还是有许多人铤而走险,去做盗贼,臣也绝不会懈怠。”阮元也如实答道。 “这样很好,不过你擒捕盗匪,有一件事倒是与其他各省不同,各省捕盗的情况朕都看过,你这边,论擒捕贼匪人数,不算最多,也是直省排在前面的了。可你每次断案,处决的盗匪,在直省中却排在最后几名,大部分盗贼都只给了流刑,你这样……会不会给广东盗贼宽纵之感呢?”道光又向阮元问道。 “皇上,臣以为,对于盗匪而言,发遣伊犁,同样可以算是威慑之法,并不是只有处断死刑,才能使贼人慑服。臣每次决狱,除了确实罪大恶极,天理人情俱皆难恕之人,亦或多次为盗,屡教不改之人,其他人若是仅为从贼,臣以为罪不当死。”阮元也向道光答道:“而且臣以为,剿捕贼盗,其目的是为了还百姓太平,却不在多杀盗贼,若是无论处以死刑的盗贼多少,都可以使两广重新安定下来,那么少杀一些人,不也是仁恕之道吗?” rg。rg 第五百一十九章 初见道光(下) “是啊,你的想法不错,而且,朕看你决狱的奏折也看了不少,许多督抚口中说着仁恕,其实不过是他们庸懦无能,根本抓不到多少贼人,名为仁恕,实为纵贼!你能够先捕获盗贼,再言仁恕之语,这才是真正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啊。”道光听着阮元之语,看来也是颇为认同,又向阮元说道:“前日你广州捕拿的要犯叶恒澍,上书指控你断案之时有贪纵之事,逼他招供,那篇上书朕已经让刑部议过了,通篇都是荒诞不经之语,毫无实据,朕也不会相信!叶恒澍、史太那些人就从你之议,一律发遣伊犁,充作苦役!伍敦元顶戴也一并褫夺!还有,那韩庆家产查抄如何?十三行那边,是否还需要另择人选?” “回皇上,韩庆家产臣等已经查抄,看来韩庆所言将私产分与绿营兵弁,是确有其事,韩庆自己家中现银不过数千两,也并非全然来自受贿,依今日之例不足论死,是以臣以为可以将韩庆一并发遣伊犁。至于十三行……如今削去伍敦元顶戴,是他轻纵失察之故,但臣没有实据证明他也有参与其间。更何况,十三行需要与西洋商人互通有无,了解西洋事务之人,同样不可或缺,所以臣以为,可以让伍敦元戴罪留任十三行总商,以观后效。”阮元也将自己对于韩庆和伍秉鉴的处置方案告知道光,由于清中叶白银流通日渐频繁,白银实际价值也已经远低于百年之前,旧有《大清律例》中的贪贿死刑界限早已不再适用,韩庆如此家产,实已不足论死。同时十三行也没有其他精通西洋事务之人,所以阮元还是希望伍秉鉴留任。 “也罢,就依你之议,将韩庆也一并发遣伊犁吧。”道光想着清查鸦片之事,也向阮元补充道:“不过朕看来,如今对于私售鸦片的定例还是太轻了,这最重的刑罚也不过是遣戍边疆,或许对那些作奸犯科之人来说还不够。朕也准备再与刑部商议一次,若是他们也没有异议,便将私售鸦片之罪最高定到绞刑。至于叶恒澍他们这些人,既然如今还是在用旧律,那发遣就发遣吧,你做得没错。” “谢皇上。”阮元答道。 “至于这些鸦片的来源,朕记得之前你也有过上奏,说主要是三处:英吉利、米利坚、大西洋。如今看来,还是英吉利最多,是不是?那……英吉利在广州,除了有些商船夹带鸦片之外,是否还有什么不轨之举?”道光却忽然向阮元问道:“这两年喀什噶尔的办事大臣武隆阿一直在给朕上疏,说他们那边也有英吉利人,这两年遇到了两次,英吉利人的意思,似乎是想在喀什噶尔开市通商。而且他们还提到了一个地名,叫……温都斯坦,按他们的说法,这温都斯坦在西藏和廓尔喀之南,如今已经是英吉利人占据之地,所以他们想要在陆路通商。朕想着广州一处通商之地,已经足够,便没有同意。只是朕也曾听闻仁宗皇帝在位之际,英吉利遣使来到京城,便多有不逊之语,所以广州那边,要是有英吉利人竟敢公然逾矩,不遵我大清号令,你可要及时告知于朕啊。”事实上,道光初年英国在对华贸易方面,内部也存在意见之争,英国本土政府与东印度公司认知往往并不一致,甚至东印度公司内部部分成员还会无视主流意见而自行其是,所以对于这时出现在西北的英国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英国人,尚存在一定争议。但可以确认的是,此时无论武隆阿的上奏,还是道光的上谕,都出现了“喀什噶尔有英吉利人”这种信息。 “回皇上,英吉利人在广州,与我大清确实曾经在兵船、贸易之事上有所争执。但如今臣在广州多筑炮台,这几年虽然也有英吉利兵船在外洋护航,却从未对我炮台有干犯之举。至于广州的英吉利公班衙,也已经接受了臣的要求,那私售鸦片的霍格和罗布森,以后便即依照仁宗皇帝旧谕,不得再进入广州内洋了。”阮元也继续答道。 “如此便好,只是武备之事,你在广州却也不要懈怠,否则万一有了冲突,可怎么办?”道光也开始关心起广州绿营来,又向阮元问道:“去年朕也下了上谕,让你等督抚绿营严查各省武官,若是有不能胜任之人,便即令其致仕,怎么样,你在广东可有难处?” “回皇上,广州绿营去年确是多有年迈致仕之人。”阮元答道。 “如此甚好,你回了广州也要记住,国家选官任职,是要人尽其用,切不可有自恃旧日功勋,竟而尸位素餐之念。去年京中八旗武官,有许多原本还被列为优等,结果朕看了,尽是年迈不能骑射之人,如此武官竟然还得以优叙,竟是何故,自然是因为吏部兵部,多是只顾人情,不顾国情之辈!你在广州也切莫溺于人情,要知道,国家多少政事废弛不治,不就是坏在一个人情上吗?要是有你难以罢免之人,你以后就给朕上密折,朕来替你罢了他们,如何?”道光也继续说道,可是到了这时,阮元却也渐渐发现,按照道光如今之语,自己这次觐见之后,应该还是回返回广州,而不会直接入京做官。 既然如此,那么进入军机处一事,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臣……谢过皇上教诲。”阮元也只得如此向道光答道,道光这年四十一岁,比阮元小了十八岁,却只与谢雪同年,阮元与道光互相问答,却是和旧日面见乾隆嘉庆二帝大不相同了。是以阮元面见道光,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回答最为稳妥,直到这时,阮元才渐渐适应过来。 “你广州八旗之人,有来京城应考会试的,朕听说对你都是赞誉有加。”道光也继续说道:“他们说你在广州,对勤于学问的八旗子弟多加优容,有八旗举子入京会试,还能得到一笔盘缠,这样也好。可你心中需要有个限度,八旗之根本,还是骑马、弓箭和鸟枪三件事,有一些年轻人愿意读书却也无甚不可,但用不着太多,切莫一味溺于举业,而忘了本业。还有,广州八旗可有抱养民籍婴孩之人?” “皇上,这抱养之事,臣之前并未听闻。”阮元也如实答道。 “那或许你们广州没有,可是荆州和青州,如今都有不少八旗旗丁,因为家贫不能娶亲,就直接从民间抱养男婴,想着让他们继承家业,以后也去挑兵缺、领钱粮。这可放纵不得,若是八旗都这样抱养民人,那民间自然会有奸猾之辈,故意让旗丁抱养自家婴孩,为的也不过是那孩子以后挑了兵缺,能跟着分一点钱粮罢了。你且告诉孟住,此风绝不可长!”道光说到这里,却也发现除了公务,自己能与阮元交谈之事似乎不多,便即向阮元道:“你这几年在广州办事辛苦,朕是知道的,朕读过皇曾祖世宗皇帝上谕,世宗皇帝便即认为,治天下者,朕与督抚。朕也知道你等督抚,有些是有自己的督抚之道的,但你们也需要时间实行啊?所以朕虽然择用督抚慎之又慎,也有一些迁转之事,可若是你等督抚果然称职,所在安堵,朕自然会让你们久任一方,也好让你们把督抚之道贯彻下去,你和孙玉庭、琦善,做督抚的日子都不算短了,做得也不错,那朕又何必改任你等呢?你日后也定要勤于国事,切莫空求虚名。朕这里让曹进喜备了些赏赐,你自下去领赏,然后就回去吧。” 说到这里,阮元心中也不禁一动,额头渐渐渗出一丝冷汗。 原来,自己和道光的这第一次正式会面,便只有公务之对,并无其它。无论之前旧友、门生所言宰辅之位,还是枢臣之任,道光这一日竟是并无一字提及。 来时怎样,去时便怎样,无非只是多了些赏赐。 “臣……叩谢皇恩。”无奈之下,阮元也只得再次拜过道光,便即退出了养心殿。只是,当阮元再一次走出养心门的时候,却不由得心头一紧,似乎这时的煌煌宫室,相比于乾嘉之际,竟是少了些什么。 “难道,高宗皇帝、仁宗皇帝那样的恩遇,就再也回不来了吗……” 道光这次的赏赐,乃是蟒袍、衣料、荷包、帽帏之物。听曹进喜说,之前也只有孙玉庭、蒋攸铦、黎世序三人得此恩赏,可见道光对阮元的治绩颇多认可。而阮元面见道光之后,又在京中盘桓了两日,便即准备南下。这一日忽然想起,因嘉庆已经去世之故,旧日的亲王会见之限已然无存,便也来到成亲王府,准备再见永瑆一面。听闻阮元来访,之前与永瑆便多有来往的铁保和汪庭珍,也一并到了成亲王府之中,与阮元一同叙旧。 阮元见永瑆样貌时,只觉他辫发皆已斑白,面色憔悴,即便相较于嘉庆六旬万寿之时,也已经是衰迈不已。只恐这次与永瑆告别,日后便再无相见之日。不过永瑆见了阮元,倒是颇为欣喜,先前汪庭珍对阮元面见道光之事已然多有耳闻,便即向永瑆转述了一些。永瑆也向阮元叹道:“伯元,依皇上之意,只怕这次你入京觐见,也就是这个样子了,皇上并不想现在就加授你宰相之职。我与你相识多年,也清楚高宗皇帝、仁宗皇帝对你均是信任有加,以前你每次入朝,都能更进一步,但这一次只怕你要失望了。” “成亲王,下官……其实督抚也好,宰相也好,各司其职,本来下官也没那么在意的。”阮元也只得向永瑆答道。 rg。rg 第五百二十章 四大书家的落幕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啊。不过话说回来,这大学士、军机大臣云云,或许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区别了。甚至你能够在直省久任督抚,本王看来,反而是一件幸事呢。”永瑆也向阮元劝道:“本王当年也做过军机大臣,后来的事你也清楚。但有一件事本王倒是明白得很,国朝与前朝不同,不仅有了直省督抚,而且督抚是真的位高权重,朝廷大事,决于军机处,但却是督抚在做,而且,一名总督之下,那可是两三个省啊。这般此消彼长,宰相……也不过只是朝廷之中一处要职罢了,哪里还能像唐人宋人那样,真的去统领百僚,无所不揽呢?说实话,本王反而羡慕你能出去做督抚,你如今在广州,距离皇上远些,反而能够自己做许多事,你真的进了军机处,做了大学士呢?且不说别的,如今曹振镛地位就在你之上啊?本王听说,这曹振镛最善于揣摩上意,凡事顺着皇上的意思办,这方面你可不在行啊?你想想,在军机处里,总是有个比你位置更高的人与你处处掣肘,这样的日子,你以为真的就比做总督更好吗?” “是啊,伯元,你在广州,可别因为这些官场之事,竟而伤了身子啊?”铁保也在一旁笑道:“你看如今江南孙中堂,办的还是总督的事,也加了协办大学士,或许有一天你也能得到如此殊荣呢?只不过嘛……如今朝中大臣大多高寿,你想要加封宰相,可能要多等几年啊?” “老师,学生如今总督两广,恩荣已足,至于这宰相之位……学生尽人事,听天命吧。”阮元确实并不执着于宰相之职,但回想自己为官三十年的升迁之路,却也隐隐有些遗憾。 “哈哈,话说回来,瑟庵可是在南书房教过皇上呢。伯元,你之前受两世皇恩,或许从来只以为尽于职分,便即无愧于心。可那之后,却是皇阿玛从来知人善用,仁宗皇帝跟你也算师出同门,他们都很清楚你秉性才学,所以才能委你重任,但如今皇上与你来往似乎不多,你若是依然抱着之前的心思做官办事,本王担心皇上会误会,甚至贬抑于你啊?”永瑆也向阮元补充道。 “是啊,伯元,皇上的事,你……你若是之前来问问我,或许那日奏对,也会有所不同呢?”汪庭珍自从当年误解阮元,又被阮元宽恕之后,便即下定决心,如果阮元有难,自己一定竭力相助。之前刘凤诰一案他便已四处奔走,这时想起阮元或许尚不了解道光,便主动为他说明道:“皇上读书的时候,我是在南书房主讲过几年的。皇上论天赋或许不如仁宗皇帝,但为人品性却还不错,与人说话从来客气,并无盛气凌人之感。若是皇上认定一位下臣本性不坏,能够尽心做好本分之事,那皇上自然会信任于他。只是……有时皇上对于那些细小的瑕疵,却显得有些过分在意,若是因小失大,自然不妥。还有就是,大臣若是如伯元一般,久在外任,或许皇上对你们的看法,就会受到京城中他信任的那些京官的影响。却不如仁宗皇帝,凡所用人,都不会只看一面之词。这样说来,伯元,你如今距离皇上,也确实有些远了。” “是吗,多谢瑟庵兄教诲了。”阮元也向汪庭珍答谢道,只是即便如此,阮元却也隐隐发觉,若是要他以两广总督的身份主动在道光面前表现自己,这样的事确实也不是自己所擅长的。 “伯元,先前这些事我也没有在意,说到底我也有不是。但如今我也看得出来,或许京城之中,果然有不愿让你做宰相,甚至……想要搜寻你不足之处,企图倾陷于你之人。这件事你自可放心,只要我还在皇上面前,我自当护你周全。”汪庭珍也再次向阮元保证道。 “伯元,其实老师能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已经很满意了。”铁保也不禁感叹道:“老师当年也做过总督,可就是十三年前的李毓昌一案,老师一时失察,竟是酿成大错啊。这样说来,老师倒是也很惭愧,你说我想帮你,可我还能帮你什么呢?不过瑟庵说得也对,我看皇上……或许皇上对你还不够了解,但你都做了五年两广总督了,皇上却还能让你继续做下去,这是不是也说明,皇上至少对你这两年的所作所为,还是满意的呢?既然如此,你只管好好做事,不要失了本心,把广州的事都稳妥地办下来,我相信皇上是不会为难你的。至于其他的……就只能看造化了。”铁保在李毓昌案受到牵连,被贬新疆之后,虽然也一度被嘉庆释还京城,可再也没得到嘉庆重用,甚至偶有细过,便会被嘉庆严词训斥,连连遭贬,最终提前致仕,想到自己失意的过往,铁保自然也不希望阮元重蹈覆辙。 “学生谢过恩师。”阮元也再次向铁保拜道,他自也清楚,铁保年纪甚至比永瑆还要大,或许这次见面,也是二人的诀别了。 “伯元,你还记得嘉庆四年,你第一次出京去做浙江巡抚,本王是怎么对你说的吗?”永瑆回忆往事,也向阮元笑道:“那时候本王说了一句,万里之行,今始于此。原本想着,你往返京杭一次就是五千里,凑个万里之路出来,应该不难吧?可如今二十三年过来了,你督抚七省,两引漕运,所行之路,又何止万里呢?你能走出四九城,得见大江南北,天下万千风景,我虽为亲王,却也只得困顿于此一隅之地,所以我羡慕你啊?想来我诗作虽多,却大多只是因于才气,你笔下诗文,却能写出真正的山水花鸟,四海人情,我从来自负文才,可如今想想,这诗文一道,终究是要逊你一筹了。” “王爷客气了,下官文笔素拙,作诗大多信口而成,编定诗集之时,已然删了不少,如今笔力却也不如从前了。”阮元也向永瑆陪笑道。 “哈哈,伯元,无论诗作之事怎么说,归根到底,我还是信任你这个朋友的。没错,你是真正值得我称一句朋友的人。”永瑆倒是乐得自在,也向阮元道:“许多年前,我便已经做了成亲王,当时谁也不知道皇阿玛立的太子是谁,但我年长,也喜欢吟诗作对,便有许多文人与我交好,对我百般逢迎。其实那些话你也说过,可是我看得出来,你除了寻常的文人之交,吟诗相答,并没有多做什么,你是真心想着凭借自己的实心实行,来做成许多实事之人。你能够得蒙高宗皇帝、仁宗皇帝青睐,也不是因为谄媚逢迎,而是你本来就应该得到你所得到的那些啊?” “后来……洪亮吉因为我的事一度下狱,也是你主动想了办法,为洪亮吉求情,这件事你可以不做,但你还是顶着被仁宗皇帝惩处的风险,在仁宗皇帝面前说了那些话。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彻底明白,你是真心值得相交为友之人。仁宗皇帝一朝,我们亲王不能结交外官,久而久之,我这成亲王府也是门可罗雀,即便皇上即位,这也没几个人还记得我了。你如今却还能来我这里,与我共叙昔日旧情,足见你我是真心为友,并无名利掺杂其间。伯元,我……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奢求什么呢?总之,能与你相识结交三十年,我……是我该向你道谢啊。”阮元看这时永瑆样貌,虽已不复当年神采飞扬之状,却也比旧时更多了几分真诚。 “我……多谢王爷厚爱,今生能与成亲王相识为友,也是阮元的荣幸。”阮元感激之余,也再次向永瑆回拜道。 之后,阮元便向三人告别,准备次日出京南下了。这一日也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永瑆、铁保、汪庭珍三人,次年永瑆便即去世,终年七十二岁,谥曰成哲亲王,道光四年,铁保也在永瑆之后病故,清中叶名动一时的“四大书家”,自此全部落幕。 阮元出京之前,便听闻嘉庆昌陵已经修葺完成,想着不论督抚之职是嘉庆恩赐,还是自己理所应得,总是嘉庆给了自己督抚七省,名扬天下的机会,如此君臣之恩,自己不能轻忘。便也临时更改了南下路线,先行前往西陵拜谒。这一日到了昌陵之内,站在明楼之上,望着面前的嘉庆陵寝,阮元也不禁悲从中来,心中默默感叹着嘉庆亲政二十二年,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回想最初与嘉庆相识,还是三十一年之前的万寿寺之会,当时嘉庆尚是亲王,便可以不顾宗室之别,为阮荃送药解困。而当时的自己不过是乾隆新重用的内臣,根本帮不上嘉庆什么忙。此后嘉庆成为太子,自己一度拒绝在京中做官,而是南下杭州三年,可回到京城之后,那个决定性的风雪之夜,嘉庆前来询问的却是自己…… 自己为官十年,所任不过翰詹学政,军政事务虽有兴趣,却一直未能参与,可就在这时,嘉庆竟然主动启用了自己担任浙江巡抚,彼时浙江,内有二百万之数的亏空,外有伦贵利和三大海盗帮会虎视眈眈,此后更出现了三次难以预料的天灾。虽然自己也曾经回想,嘉庆任用自己或许并非仅仅出于信任,也有利益上的考量,但无论如何,自己终是在浙江巡抚之任上成为了一代名臣,海盗得以尽数清剿,亏空也因自己定制之功,在自己离任后得以补足,百姓在自己的安置下成功度过三次大灾,还一度修建了诂经精舍…… 此后贬官夺职,虽有托津卢荫溥从中作梗,究其根本,却还是自己误信刘凤诰之故,是以阮元对于嘉庆并无怨恨之言,更何况不过三年之后,嘉庆便让自己出任漕运总督。自己出身江苏,却能在淮安为官,若是自己果真有一星半点的贪欲私心,淮安与扬州不过两日水程,嘉庆又如何能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嘉庆让自己出任漕督,只能说是出于信任了。此后江西、河南、湖北不过寻常迁转,但阿美士德离京不过一年,嘉庆便即改任自己为两广总督,这更是股肱之寄。也许永瑆说得同样没错,自己本就有足够的才干督抚七省,兼治漕运,可如果嘉庆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那历史上的阮元,又将如何书写呢? 甚至这时的阮元也不知道,因自己出任两广总督,积极参与对外交涉、沿海防务之故,自己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了世界历史的一部分…… rg rg。rg 第五百二十一章 告别昌陵 阮元也很清楚,自己并非汲汲于名利之人,无论总督尚书,还是宰相枢臣,在自己眼中区别并不大。故而为政从来以实心任事为本,并无逢迎谄媚,冀求幸进之事。可三十年来,自己连续受到两任帝王重用,尤其是乾隆之末,自己任官不过九年便即位列卿贰,同学之中也多有“担心阮元日后无官可做”的戏谑之言,是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总会多一些进取之念,想着若是果然能够位列宰辅,那也算功德圆满。嘉庆提拔自己做总督是在五十三岁,可自己所任乃是近年最为关要的广州,那么只要自己在广州再立功业,也就可以更进一步,但如今,嘉庆与自己却已是天人永隔。 初见道光,道光对自己只是问及公事,既无升迁之言,亦无托付要务之语,即便是对于英吉利之事,也只是嘱托自己一切如常。很明显,至少在如今这个时间,道光根本没有考虑让自己升任宰相。尽管自己也不能说道光不重用自己,可这份重用,相较于乾嘉之时,却已经褪色大半了…… “嘉亲王、皇上,仁宗皇帝……”回想三十年间旧事,阮元也不禁老泪纵横,看着嘉庆地宫的方向,渐渐泣不成声。 “前面这位大人是……阮总制吗?一晃十年不见,阮总制如今也多了许多白发啊?”忽然,一个熟悉的尖细声音传入阮元耳中,阮元回头看时,只见一个辫发同样斑白的太监正站在自己对面,这人面貌,阮元却再是熟悉不过,正是嘉庆早年最为信任的太监张进忠,因天理教之变为下属求情之故,被嘉庆贬至昌陵,如今已有十年。 “张公公?十年不见了啊?张公公,如今您身子可还安好?”阮元偶遇故人,自然也多了几分欣喜。 “还好,如今在这昌陵陪着先帝,虽说平时也有些孤寂,也没那么多人可以使唤,但俸禄还够用,安度余年总是不成问题。回想京城的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啊。”张进忠看着一旁的嘉庆地宫,也对阮元感叹道:“说实话,我在先帝驾前的时候,最羡慕的中外大臣,应该就是阮总制了,皇上对你信任有加,每次让你督抚直省,去的都是急需能臣办事的地方。有了这许多事可做,方有了阮总制如今海内盛名。可是总制又不在京城,用不着每日揣着伴君如伴虎的心思,也不需要像那许多司官一样,每日勤于主稿之事,得不到几日清闲,俸禄也不敷使用。总是……自在随心,当然了,总制本就才学过人,心怀天下,总制的自在,也是天下人的幸事啊?” “张公公过奖了,其实我初任巡抚之时,也是终日忧心,生怕钱粮兵事,自己应付不来呢。”阮元见张进忠谈笑自若,便也对他笑道:“只是……张公公当年却也是无辜受过啊?” “哈哈,阮总制说得也不算错,其实我刚来昌陵的时候,心思或许和总制差不多。可就在一年之后,皇上……其实一直是在重用我的。”张进忠神色却也有些黯淡,想来他所言之事,自此之后便只能深藏于二人心里:“皇上对各省大臣,有许多放心不下,所以名义上让我看守昌陵,实际上却是让我在民间走访,调查一些大臣背地里有无贪贿之举,能否胜任方面之职,后来我也帮皇上调查了很多事。当然,皇上相信总制,没让我与总制来往。那几年倒是也寻了不少大吏贪贿之行,可是我终究只有一人,能去的地方也不多,督抚还好说,府县之人如何,就不能一一查访了。我也知道,如今直省少有贪鄙无能之督抚,却多有不堪任事之守令,也就是说,真正需要辛苦的人,还是阮总制啊?” “是吗……多谢张公公。”阮元听着张进忠之语,也清楚了嘉庆一番良苦用心,回想当年广州海防之事,嘉庆晚年确实已经精力不济,可但凡要事,依然能够兼听而断,这才有了自己的“四重门户”建设。看来对于张进忠,嘉庆也并非真的轻易抛弃,而是让他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得到了重用。 “阮总制,或许……您也和外面很多人一样,觉得我如今只得为先帝守灵,是可惜了,但如今我却不这样想。”张进忠不觉叹道:“我入宫至今,也快四十年了,从来见得许多大臣,看似煊赫一时,却不得善终,和珅、广兴自不必提,昔日的托津卢荫溥独揽军机要务十年,可如今呢?或许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所以我从来不问朝廷大事,也没有参与其间,其实我问了又能如何?皇上何尝仅仅因为一个内侍的言语,就去贸然决定一件大事啊?所以如今我能守着这份差事,在昌陵终老,我……没什么好后悔的。如今的曹公公,我倒是有些担心他啊?早在先帝御前之际,曹公公就经常向我问起许多朝堂大事,明明才学也不多,还非要暗自指点一二,只怕他这样的性子,以后才真的会吃亏啊?哈哈,我对皇上也不算了解,或许我想多了呢?阮总制却也无需在意这些,总制节钺两广,也有四五年了吧?皇上还能继续让总制在广州做官,就说明皇上对总制之前所做之事,其实还是认可的啊?” “是啊,多谢张公公宽慰之语了。”阮元也向张进忠回拜道。 “是我要谢谢总制才是,我本是内侍宦者,更兼遭贬于此,多少人见了我,都从来不屑一顾,总制还能对我以礼相待,能认识总制,我心里也感激得很啊?”张进忠也向阮元点了点头,再次拜过。随后阮元便也向他告辞,渐渐走下明楼,径出昌陵而去。回首再看明楼宝顶之时,张进忠已经和背后的昌陵融为一体,再不能辨。 不知不觉间,旧日嘉庆对自己的诸多批答劝慰之语,也渐渐涌上心头: 方今国事纷繁,正贤臣致君泽民之日,卿应力任在肩,若实觉心力不逮,可随时密奏,若自度有为,不可虚词求退。苦之一字,朕今知矣。 欣慰览之,特示卿知川省近日连得大胜…… 闻卿在浙,颇能整饬,守正才优,朕心甚慰,果能常守此志,不因贵显更易素心,常忆寒窗灯下,辛苦到此地位,应显亲扬名,为国宣力,成一代伟人,不亦美欤? “皇上……旧日君臣,终是回不去了啊?”阮元的双眼,这时也再一次被泪水浸湿了。 辞别昌陵之后,阮元便即东行,在静海运河之处与阮福会合,乘船南下。想着多年不回扬州,这次也正好回去看一看故乡风景。十数日之后,阮元行船已渡过黄河,暂时在清河县,即旧日清江浦停泊。谁知这一日却忽然来了两个衙役打扮之人,说是南河总督黎世序听闻阮元至此,特邀阮元下船一叙。 阮元想着毕竟南下时间尚属充足,便答应了黎世序,随二人下船而来,果然在二人指引之下,在一处河道之旁见到了黎世序。黎世序也主动上前向阮元拜道:“阮总制安好,下官这次请阮总制前来,是为了给总制道歉的,当年下官初任河道,曾与总制生了些不快之事,是下官当日思虑不周,还望总制见谅。” “黎总河,这又是什么话呢?当年的事,我手下的人也有轻躁之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阮元也向黎世序宽慰道:“其实话说回来,黎总河在南河做总督,这也有十年了吧?” “是,下官是嘉庆十七年冬天临时上任,如今正好十年。”黎世序向阮元答道。 “这么说,是我应该感谢黎总河才对。”阮元向黎世序笑道:“不瞒总河,我籍贯便在扬州仪征,自己宅第也俱在扬州,所以我对于南河之事,一直都有耳闻。从总河就任南河,南河整整十年,几乎没有一次决口,下河府县俱皆安定,如此安稳之状,其实当年并不多见,是总河治河勤能,方有今日。这样说来,总河对于我扬州家室,其实也有护佑,我又怎能忘了总河恩德呢?更何况,我这些年历任六省督抚,尚能得见大江南北无限风光,总河这一住清江浦十年,也是把一生都献给了这条黄河啊?如此说来,倒是我有些惭愧了。” “哈哈,其实下官也是在南河久了,偶尔也能了解一些扬州之事,方才清楚总制为人。总制家人在扬州从来安静,力主清俭持家,就连扬州百姓口中,也是对总制称赞不已。所以下官才逐渐清楚,当年是不该跟总制争执的。”黎世序也向阮元道:“不过可惜,这两年黄河之上,有些问题比以前棘手了许多,却也没有再打听过总制在扬州的家人究竟如何,方才所言,也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黎总河,你在这黄河,无论先帝还是皇上,对你都是信任有加,这一连十年,南河也是难得的平安无事,难道……即便如此,黄河也依然难治吗?”阮元听着黎世序言语之中,似有难言之隐,便也向他问道。 “是啊,有些事是越来越难了。只是我毕竟在南河十年,对这河道、堤坝、水闸无不了如指掌,凭我一人之力,尚能维持大局,有汝翼和慎伯在我左右,有什么事,应对起来也尚属及时。可是这一两年,我也……”阮元见黎世序言语之时,却也比三年之前憔悴了许多,想着他这一年才刚满五十岁,便即衰老如此,果然南河整治绝非易事。黎世序所言二人一是他自己所识幕僚邹汝翼,另一人便是自阮元幕下来投的包世臣,那邹汝翼尤其深知南河水道利弊,辅佐黎世序多年,时有靳辅陈潢再世之誉。 “阮总制,你几次北上之际,可曾看到如今洪泽湖?你可否发现,如今的洪泽湖,相较于你在此任官之际,已经高了许多呢?”黎世序忽然向阮元问道。 “是吗,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阮元只好答道。 “唉,如今黄河,也只得由我亲自监查堤坝,方可安澜,可是减黄病湖,却终非治本之策啊?”黎世序看着阮元,却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歉意,似乎如今的黄河,尚有一重阮元未能看到的危机一般,而一旦危机爆发,自己也无力再来维系扬州太平。 只是这时的阮元也尚未觉察到其中问题,眼看日暮时分将至,阮元便也拜别了黎世序,自归运河南下去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广州之变 次日黄昏之际,阮元坐船便已抵达扬州码头,阮福眼看船只停泊已毕,便即准备下船,前往扬州家中将阮元南下之事告知蒋二。可就在阮福即将登岸之际,阮元却突然阻止了他。 “福儿,明日就不要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得尽快回广州。” “爹爹,是广州那边有什么事吗?”阮福不解问道。 “昨日在淮安,黎总河给我留下一封京中邸报,我刚刚才看过,就是广州的事。”阮元也向阮福解释道:“就在我们南下之时,皇上给康中丞发了上谕,要他北上做侍郎,估计再过几天,上谕就能送到广州,康中丞不便在广州久留,只能我们快些回去,若是误了广州要事,追责下来,不还是爹爹的责任吗?” “这……爹爹刚刚出京,皇上就要调任康中丞吗?”阮福不解问道。 “是啊,话说回来,康中丞这在广州也做了快四年巡抚,调任京城,也不过是寻常迁转,我看只是碰巧。今日已然入夜,就在这里暂时歇息一晚,明日继续开船吧。”阮元想着广州公务要紧,扬州有蒋二坐镇,似乎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便即打消了登岸的念头。 入夜时分,阮元也走上船头,看着一旁灯火通明的扬州码头,眼看扬州繁盛如故,自己这次归乡,却不能再行逗留,心中却也有些惆怅。然而就在此时,河岸一边,竟传来了两个人谈话之声; “爹爹,您说,咱们真的要……要把那十亩地卖出去吗?” “孩子,人家都出到二百两银子了,也够咱们几年用的了,咱们这一没钱,二没势的,这个价不错了,你换个田主过来买咱们的地,还未必就能开这个价呢。”这样看来,这里说话的两人不过是附近耕种的农户,正在考虑出卖土地。 “爹爹,可是咱们……咱们为了从王乡绅那里赎出这十亩地,可是花了二十年功夫啊?” “孩子,你这就不懂了,王乡绅虽然是个大户,可一来家里没人当官,连个功名都没听他说过,二来我听说在城里也就有两个铺子,跟那些真正的有钱人,一个都不认识,主要还是靠收咱们的租子过活。在他名下种地,咱们不光要交官府那份钱粮,还得给他交不少租子。如今这户就不一样了,你看,这租子上来就少了三分之一,更何况,人家不都说了吗?这户的大老爷,是朝廷里有身份的,在那北京城里,都跟不少大官说得上话,听说皇上都很喜欢这个大老爷,也就是说,只要人家请县太爷喝杯茶,县太爷就能把田里朝廷收的那份钱粮减去二三成。你自己种地,跟县太爷一非亲二非故的,县太爷不把别人该交的钱粮摊到你身上,你就谢天谢地吧,还能减免三成钱粮?就算是二成,其实跟之前比咱们都赚了!孩子,不要只想着有没有地的事,怎么过日子划算,你得看明白啊?” “朝廷里有身份?是谁这样肆无忌惮,一边置地,一边还说什么少交钱粮啊?容庄、伯申,他们的田地也在扬州附近吗?看来明日还是得把云伯叫来,跟他说一声,就算是容庄和伯申,也不能过分放纵他们啊?”阮元听着两个农夫之语,想着这家“官老爷”多半是史致俨,甚至可能是王引之,虽然购置土地,甚至有意少交钱粮之事,自己仅为师长,似乎不应该过分苛求,但这总是与民争利之举,是以自己也不愿二人果然欺上凌下。所幸这时的江都知县,乃是自己在杭州时认下的学生陈文述,如果能够让他有个准备,或许事情也不至于变得更加糟糕。 想到这里,阮元却也意兴阑珊,便即准备回到舱中就寝,两个农户之后的对话,自己便再没有听到了。 “爹爹,你觉得那个人他真的可靠吗?” “那当然,人家不都说了吗,要是不信,就去扬州这地界打听一下蒋二爷,谁不知道蒋二爷的名头啊?爹爹这两天也问过附近的佃户了,都说蒋二爷的承诺决计不会作假,你还担心什么啊?再换个人过来,说不定还不如这蒋二爷可靠呢。” …… 次日阮元果然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暂时叫了陈文述到自己坐船之上,阮元自也清楚,如果史致俨和王引之的家人真的不愿全额交纳钱粮,陈文述也很难与二人相抗,便只告知陈文述,向江都官员田地征收钱粮之时,即便碍于人情,不能全行征收,只要没有水旱灾祸之事,至少也要征收八成。如果拒绝交纳钱粮的人是自己的学生,就给自己来信,由自己跟学生详谈。直与他交待了大半日,阮元才继续启程,南下长江。 这一年的安徽江面也是风浪不定,尽管阮元换了自己所制“沧江红”兼程南下,却也直到七月之初,方才到达江西吉安,暂借了吉安城外的天后宫居住。吉安距离广东已经不远,时值七月,更是湿热异常,阮元平日行步便即时常有滞涩之感,更有甚者,这时阮元的右腿,却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二公子,太好了,你们已经到这里了!”不想就在阮元入住天后宫这一日,竟有一名阮家侍仆也一路北上到了吉安,侍仆见了阮元安排在门前迎接的阮福,便即大喜,向阮福道:“二公子,小人是从广州稍信过来的,广州那边,康中丞已经准备北上了,可是如今魏藩台也……二公子,您快些给老爷看看这封信吧。” “福儿,只管把信拆了,先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阮元安顿已毕,只觉右腿疼痛一时竟不能纾缓,又听闻外面声音嘈杂,自是有些急躁,便即直接让阮福拆了书信。 “是,爹爹。”阮福一边拆开书信阅读,一边走回阮元卧室,可是当阮福入内之时,阮元却发觉儿子已是惊异不已。阮福也一边将书信交给阮元,一边说道:“爹爹,广州那边娘正催爹爹快些回去呢,说是魏藩台改任了江苏巡抚,就要去上任了。爹爹,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爹爹还没回到广州,这康中丞和魏藩台,竟然短短两个月内,就都被调走了呢?” “什么,魏藩台……”阮元听闻魏元煜也要离开广州,一时疑惑,忙取过书信看了两遍,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右腿疼痛,竟是渐渐剧烈起来,剧痛之下,就连阮元读信的双手,也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爹爹,皇上这两个月就改任咱们广东两名大吏,这……这是要做什么啊?”阮福看着父亲模样,一样是说不出的焦急。 “没,没什么……福儿,不要想那么多,康中丞做广东巡抚四年了,魏藩台我来广州的时候就在臬司衙门,不过是……寻常的迁转之事而已。”阮元却还是希望现实是另一种更好的可能。 “爹爹,只是,这些事来得这样突然,孩儿却也想着,难道……难道说在皇上眼里,爹爹竟同当年的尚藩一样吗?”阮福回想着入京和南下的所见所闻,也向阮元忧心道。所谓“尚藩”即是清初受封于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由于清初统治不稳,尚可喜一度在广东一人执掌全部军政大权,虽然尚可喜并未对清廷不忠,但他死后,继承平南王的尚之信却一度参与吴三桂挑起的“三藩之役”,最后被康熙彻底剿灭,清王朝方才开始在广州完善统治。按此时清制而言,广东一省总督、巡抚、水陆提督、将军、布政使均是各司其职,还有粤海关可以在财权之上进行平衡,已经断绝了尚可喜父子再次出现的可能。但阮元在粤日久,同康绍镛、魏元煜、达三、孟住等人均有联系,而且各人之前清剿鸦片,竟能配合无间,或许也让道光想到了,那个阮元根本不敢去想的结果。 “福儿,切莫多言,如今国朝体制完备,爹爹不是尚藩,也绝无可能成为尚藩!”阮元当即向阮福斥道:“朝廷的事,你想得太多了,这样有害无益,我……我只求在广州实心任事,至于其他巡抚藩臬,无论谁到广州,只要不是有意从中作梗之人,爹爹都愿意和他共事。我……这天后宫既然来了,咱们也不能忘了去拜上一拜啊?”可是说到这里,阮元右腿已是阵阵剧痛,直刺腹心,再不能止,阮福看着也不住为父亲担忧起来。 “爹爹,您这是……” “没什么,该做的事,总是要做,我……”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强忍腿上剧痛,向门外缓缓走去。可是,阮元走出居室房门方才前行两步,右腿便再也支持不住,他想着强行提上一口气继续前进时,却突然发觉胸中已是滞涩不已,竟然“砰”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爹爹,爹爹!” 就这样,阮元因为右腿疼痛,只好暂时停下了南下进程,居于天后宫内治疗。阮福也从吉安府找了医生过来,经过医生诊断,阮元乃是暑热之下,湿疾发作,右腿方才不支,只怕之后行路也要遭受种种不便,阮元只好临时寻了手杖,学习以杖代足。在吉安停留了五天之后,阮元坐船方才继续南下,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方才回到广州总督部堂之中。 又过了数日,阮元方才能够持杖前往正堂,重新办理公务。这日好容易拄着手杖回到内宅,一时也想着尝试抛下手杖,重新用右腿独立行走,可是右足方才行得两步,便即酸痛不已,紧接着便是眼中一黑,竟然不住呻吟起来。 “夫子,夫子!”孔璐华在一旁看着阮元痛苦之状,心中更是难过,连忙上前扶住了阮元,一边帮他按着右腿,一边也向阮元劝道:“夫子,你……你以后就别逞强了,你说你马上就要六十了,身体不如之前,不也是人之常情吗?以后……你也别这样天天都去忙公事了,再休息几天吧?” 第五百二十三章 计破舞弊案 “夫人,这……如今程中丞和陈藩台都还没到,广东政事,还真就离不开我啊?”这时准备就任广东巡抚和布政使之人分别是程含章和陈中孚,是以阮元有此言:“更何况,就算今日政事办完了,你说这郑堂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如今也写完了,正在等我和达三给他作序呢,我还得再想想,这序文该怎么写啊?” “夫子,郑堂的书,再过几天再作序也不迟啊?” “哈哈,如今京城之中,我那些学生知道郑堂最近作了一部书,为国朝汉学开宗立论,发扬圣道诸贤一一作传,这都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刻版呢,可是郑堂也知道,这书只有我给他作序,才能真正在学界被尊为定论,所以我有什么办法呢?这几日是有些麻烦了,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吧。”阮元也无奈地对孔璐华笑道。 “夫子你就吹吧,还就缺你这篇序文,按你这么说,郑堂的书都白写了。”孔璐华不禁调侃道。 “老爷,门外有个姓祁的翰林,说是本届乡试主考,这乡试就要开始了,想要见见老爷。”就在这时,袁三却从一旁走了过来,向阮元道,看着阮元繁忙之状,孔璐华也不禁忧从中来,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唉……这又是一年乡试,我……我也不能不去啊?也罢,今日我一定听夫人的,这手杖我不会再丢下了,可是,会见那位翰林的事,我耽搁不得啊?”说着,阮元也只好轻轻拂了拂孔璐华一侧秀发,便即随着袁三前往客厅了,只留下孔璐华独自一人看着阮元的背影。 “夫子,你这总督做得,我……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孔璐华自然清楚,对于两广士人百姓而言,阮元如今已是不可或缺之人,可是对于这个家而言,阮元在内宅之外的付出,却实在是太多了。 阮元自也清楚家事公事,难以两全,想着如果广州之后半年并无大事,自己六十大寿那一日,定要与家人一同安享天伦之乐。但眼前之事却也是刻不容缓,便即由袁三陪着到了书房,只见一名年轻官员已经在书房之内等候,见到阮元,这人也上前主动拜道:“阮总制安好,下官翰林编修祁隽藻,见过阮总制。下官得皇上恩遇,得以主试广东,能与阮总制共事,实乃下官之幸,下官学问不足之处,还请阮总制赐教。” “是祁翰林啊,好,你且坐下吧。”阮元也向祁隽藻回拜道:“看祁翰林样貌,不过而立之年,便可以主试一方,实在难得啊。如今两广学子,通经勤学者不在少数,两年前广西那边,可是还出过连中三元的状元呢。你若是没有些真才实学,广东士子对你可未必信服啊?”阮元所言“连中三元”之人,是嘉庆二十五年的状元,广西人陈继昌。而有清一代,能够完成“连中三元”伟绩的科举士人,一共也只有两人。陈继昌虽是乾隆督抚陈宏谋之后,也算是家学深厚,可他能够考中状元,本来也足以说明两广之地士子治学之才已然大有进步,甚至可以逐渐同江南士人分庭抗礼。 “是啊,下官来到广州,也见到了许多广州书院中的理事举人,言语之间,只觉他们学问根基扎实,在国朝之内,已然可以称得上一流了。下官也知道,总制在广州新建了一处书院,名为学海堂,如今粤东新进士人,多以能入学海堂读书为荣。只是可惜,听说这学海堂名额不足,许多人想入内学习,却还没有机会啊。”看来祁隽藻也是精于学问之人,对广东士人的实情已经有了不少了解。 “哈哈,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这学海堂原本是我为了让一些新晋童生读书,临时在文澜书院加设的新书院,没想到这才两年过去,已经不够用了啊?看来以后也该寻个机会,给学海堂扩建一番了。”阮元听着祁隽藻向他说明书院之事,心中自然满意,而且阮元也依稀发觉,祁隽藻应是实心主试之人,可见道光对自己并无过分猜忌之心,倒是也放松了不少。想到广州人事,阮元又向祁隽藻问道:“你来广东应该也有几天工夫了,这新修的广东贡院,你之前可曾见过?” “回阮总制,下官今日方才去贡院视察了一次,听闻如今这贡院也是总制重新修葺而成,下官看了一遍贡院之内的考棚,果然都很宽敞,倒是有京师贡院的气派了,而且总制规思,更是精妙,下官从好几个地方看过考棚,每个考棚附近都可以看到水井,这样对考生自然也方便许多了。还有,就连如厕之处,我看也特意加高了不少。总制可是深知读书人科场之苦,方能有的放矢,解士子长年之困啊。杜工部有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总制新建贡院,号舍有七千六百间,也算是圆了杜工部昔日之梦啊?”祁隽藻确是办事认真之人,在阮元询问之前,便已对广东贡院多有了解,对阮元重修贡院一事也是赞誉有加。 “是啊,以前的广东贡院我查过旧档,一看就不是文人修的,我自己去考棚里试过,抬头便能碰到顶板,卧榻入眠之际,必须蜷缩身体才能躺下,茅厕的水引不到考场外面,这一旦开始考试,会有什么结果,你也应该清楚吧?说实话,国朝这许多年,是有些对不起粤东的读书人啊?正好学海堂的几个绅士也愿意出资修葺贡院,我就答应了他们,如此说来,我督抚七省,倒是在三个省重新修了贡院,也算给读书人做了点好事吧。”阮元说起自己重修贡院之事,确也有些得意。 “是啊,不说直省之人,就连下官在京城之中,也知道读书人里,可是以总制为泰山北斗的啊?”祁隽藻也向阮元笑道:“还有,下官在京城曾经听闻,如今精治朴学的江藩江郑堂先生,就在总制幕中,郑堂先生为了精探汉学流变,著成《国朝汉学师承记》一部,将昆山、梨洲(即顾炎武和黄宗羲,一般被认为是清代汉学开山之祖)已降,国朝百余年治学有成之人,一一作传垂于后世,实乃如今学界集大成之作啊?下官还听说,总制也愿意为这部书作序呢,只是这部书京城却是全然见不到,不知总制这里,可有郑堂先生之作?想来总制亲作之序,下官若能拜读,也自会受益匪浅啊?” “哈哈,祁翰林是真有见识啊?不瞒你说,就在今天,这还有人跟我说郑堂的书白写了,写了也没人看,至于我的一篇序文,也没那么重要嘛?没想到,这说着说着,还真就有想读书的后学上门了啊?”阮元回想着自己跟孔璐华所言之语,也不觉哑然失笑,只是这序文终究还没有动笔,也只得同祁隽藻说道:“不过祁翰林啊,这书嘛……郑堂刚刚给我刻版,总是要为他精心刊刻一番,才好公之于众,你主试之后,便自归京城,估计你回去的时候,也就该看到了。” “这……那多谢阮总制了。”祁隽藻不知其中实情,也只得向阮元陪笑道。只是想着主试之事,祁隽藻却又向阮元问道:“阮总制,下官到了学海堂和应元、越华书院之后,却听到了一件事,那边的很多士子都跟我说,这几年乡试之际,他们总是感觉有些商人子弟,原本学问平平,却都取了举人,只怕……只怕有舞弊之事啊?不知阮总制这边,可曾听到了这些消息?” “舞弊?这样说来,这次主试还真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啊?”阮元想了想,也对祁隽藻道:“这依照国朝定例,你主试之时,前去监临的应该是广东巡抚,我督院倒是不负责这些。不过今年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一次,毕竟如今广州也没有巡抚嘛。至于舞弊之事,他们就算想要作弊,总要有互通声气的办法啊……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前往贡院,我再看看贡院情况,若是真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我也不能再客气了不是?” “那多谢阮总制了,下官这便告退,明日总制若是莅临贡院,还请总制继续赐教。”祁隽藻听说阮元愿意帮他严查舞弊之人,却也放心,便即辞别了阮元。次日阮元也暂时搬离督院,前往坐镇贡院监临,一共也没能安歇几日。 这一次广东乡试,阮元还真就抓到了几名舞弊考生,之后阮元也不留情面,直接革除考生功名,勒令各人终生不得再入贡院科考。而被发现舞弊的考生之中,竟然还有两人是富商人家子弟,一时之间,就连十三行商馆之内,也被阮元严查舞弊一事震动。 “爹爹,您听说了吗?这次督院抓捕舞弊之人,里面一个是刘家后生,一个是卢家子弟,刘家和卢家可都去督院求情了,可这……这阮总督也太绝情了,都是十三行的后辈,这功名说给革除了,就真革除了啊?”伍秉鉴的怡和行内,一个年轻人也在向伍秉鉴报告商人子弟舞弊之行。这人是伍秉鉴的儿子伍崇耀,伍秉鉴顶戴被革除之后,也在逐渐考虑将怡和行经营事务交给儿子,便即让他多来商行办事,这一日却听到了阮元的消息。 “他们是怎么被捉住的?这贡院舞弊,我之前便有耳闻,这次阮总督下手可真够快啊?”伍秉鉴忽然感叹道。 “爹爹,以前贡院的事是巡抚监临,这几年巡抚换得快,所以后来的巡抚也大多不知贡院实情,可这阮总督不是把贡院重修了一遍吗?而且如今新巡抚还没到,就由阮总督监临去了。孩儿听说,那贡院里原本有一道夹墙,以前舞弊之人,便往往收买考场兵士,然后藏于夹墙之内传送考题。可这次阮总督却是……听说第一日考试的时候,就与往常一样,可到了第一日考试之夜,阮总督忽然更换了所有考场卫兵,紧接着便将夹墙彻底封死,那些传送试卷之人,一下子就被包围起来,只能束手就擒了。所以考场里那些作弊之人,第二天也就被督院一网打尽了。”伍崇耀也向父亲解释道。 第五百二十四章 广州大火(上) “那这件事你有什么可抱怨的?难道阮总督做得不对吗?生员考试舞弊,国朝自有法度,要革除他们功名,我看也是活该!”不想伍秉鉴这次却完全站在了阮元一边。 “爹爹,您这顶子都被阮总督革了,您怎么还给他说上话了?”伍崇耀看着父亲这看似退缩妥协之状,一时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孩子,以后我这十三行总商的位置,多半就是你的了,这十三行的事,你应该明白啊?”伍秉鉴也对儿子耐心教导道:“你要知道,国朝虽然说的是江浙闽粤四省商民,俱可到东洋南洋通商,可所有朝廷认定的大宗商品,像茶叶和丝绸,就只能我们十三行来做,也正是因为咱们十三行得朝廷眷顾,才能靠着跟西洋人的通商,连海都不用出,就可以坐收巨利。爹爹说到这里,你还认为咱们十三行这座金山,是纯凭咱们自己挣来的吗?要是全天下所有商人都能跟洋人贸易,都能卖茶叶丝绸,那还有你什么事?爹爹为什么每次听到朝廷有捐输,无论战事河工,都能主动出捐,你也该明白了吧?朝廷给了你这许多生钱的法子,朝廷需要钱的时候你不出钱,那朝廷凭什么还继续扶持你做十三行总商?所以听我一句话,不要去想着在朝廷法度之外再生什么赚钱的心思,尤其是如今咱们面前的总督,叫阮元!爹爹跟他打了五年交道,清楚得很,你要是敢在他面前自恃怡和行财产丰厚,竟敢去做违法犯禁之事,他不会对你留情面的!这一次爹爹只是丢了顶子,还能继续做这个总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宽恕了,阮元这个人还算宽和,能给你一次机会,但他绝不会给你第二次!” “这……孩儿知道了。”伍崇耀眼看父亲神色严肃,自然清楚他并无虚言。 “还有,帕金斯那边……你去跟他说,我……暂时不能给他投资了。若是他执意无视朝廷法度,那我跟他的合作,就此取消。”伍秉鉴又补充道。 “爹爹,就算咱们惹不起阮总督,您也不用这样决绝吧?你这……外面的人看了,不还得说爹爹软弱无能吗?”伍崇耀看着父亲竟连顾盛的生意都想断掉,一时也有些不敢接受。 “你要清楚,咱们做这行,有些钱能赚,有些钱不能赚,有些钱……也要看清时势,才能明白能不能赚。”伍秉鉴自然清楚,简单跟儿子讲道义之事,儿子多半也不愿相信,只得继续解释道:“阮元这个人,我跟他共事了五年,有些事我也能明白。若是你在朝廷法度之内营商取利,他不仅不会干涉于你,反而会帮你想办法,这个人也清廉,就算找我们要河工捐输,也都送到了中原,家中私囊不留一钱银子。但他聪明得很,一旦你违背国法,他很快就能看出端倪,而且他这个人,其实深谙用兵之道,攻心、用间,有的是办法针对你。不说别人,叶恒澍怎么想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就以为我顺从阮元,是因为我窝囊,可他现在呢?不都被扔到新疆吃沙子,天天只能跟野骆驼作伴了吗?这样的结果,你想让爹爹也再来一次吗?外商那边,就算没了顾盛,爹爹再去联系几家说得过去的英吉利商人,倒是不愁赚钱的法子,可阮元……只要他还是两广总督,你就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了。” “爹爹,孩儿明白了。”伍崇耀眼看父亲精明一世,这时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与阮元为敌,自忖才干本就不如父亲,也只得听从了伍秉鉴的劝导。可即便如此,伍崇耀毕竟年轻气盛,心中还是有些不服,不禁问道:“可是爹爹,这阮总督他就……就没有弱点了吗?” “是啊,阮总督的弱点,或许……倒是真想看看,他有没有做错事,或者为难的时候啊?”伍秉鉴回想着自己与阮元的来往,竟也不觉感叹了起来。 道光二年之后,伍秉鉴与顾盛的合作关系便即终止。但即便如此,鸦片走私问题依然无法解决,由于阮元的严禁鸦片,一时黑市之上,鸦片售价暴涨。而许多为了牟利不择手段的英国商人,反而从这种黑市的震荡之中看到了机会…… 道光二年的九月十八日,对于绝大多数广州百姓而言,原本是个平静的日子,直到这日傍晚还是如此,要说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地方,可能也就是这日西北风稍微大了一些。眼看天色将暮,许多太平门外的商铺也纷纷关掉店铺,准备休息,其中就有一家林记烧饼铺子。只是,这日林记铺子的几个伙计似乎有些疲倦,眼看店铺之中也再无来客,便将灶炉匆匆熄了,也没有多看一眼灶炉之中是否尚有火焰。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一团火苗便从灶炉中串了出来,无情地拍打着灶炉边壁,这灶炉也是多年老灶,原本便有几条裂痕,在火苗的噼啪声中逐渐松软,越来越大。又过得半个时辰,整个广州已然被夜色包裹,可林家饼铺周边的几个路人却只听得“砰”的一声,灶炉已然碎裂,整个饼铺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着火了,着火了!”几个路人纷纷呼喊着,向四周邻人寻起水来,可是不过片刻工夫,林家饼铺的火星便即溅到了东南几处房舍之内。房舍中人显然是眼看一更将过,已然准备就寝,对火星不以为意,结果只过得一刻钟,林家饼铺所在的第八甫,已然完全被火焰包围! “快就火呀,大家快救火呀!” 街上的路人纷纷呼喊着,可是就在这时,竟又是一阵西北风吹得过来,第八甫之南前来救火的十几个行人毫无觉察,一阵卷着火星的狂风刮过,各人衣服上已是火焰升腾,很快,越来越多的火星被风卷到各人身上,几十个人相继被火焰包围,伏在地上哭喊不已。 而渐渐猛烈的大风却不管这些,只将火星不住向南送去,到得二更时分,从第八甫到上九甫、扬仁新街、灯笼巷、白米街,一处处房宅被火点燃,整个太平街也已经被赤焰覆盖。即便如此,狂风烈火却毫无停止之意,一路席卷着无数火星,直奔白米街东首的十三行而来! “快,快去太平门,让巡防绿营把门打开!快去请阮总制调度绿营,过来救火!”眼看十三行商馆已经被火焰波及,许多行商也从朦胧之中惊醒,不少行商倒也聪明,当即想到了阮元。很快,太平门在夜色中被官兵打开,十几名绿营兵士取了快马,直奔督院而来! 三更时分,阮元终于收到了城西大火的消息。 “什么,十三行着火了?而且,从第八甫到十三行,如今都已经失火了?”阮元听着绿营兵士上报火情,当即吃了一惊,想着若是兵士之言属实,想来西城火势已经是刻不容缓,便即向几名兵士道:“你等速速去传我督院调令,让绿营所有负责防火的千总把总全部出动,前去城西救火!”几个兵士听到阮元下令,也当即向几处防火营兵之处飞奔而去,通报消息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广州大火,却远远超出了阮元的想象,直到十九日拂晓,十三行方向都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厚民、梅生,你二人快去太平门外看看,如今火情怎么样了?”眼看严杰和萧令裕已经到了督院,阮元当即让二人前往城西了解情况。 可是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萧令裕和严杰便即匆匆乘马奔了回来,而这时他们脸孔之上,却尽是惊惶之状。 “老师,十三行那边……火已经止不住了!”这时还是严杰先开了口,向阮元道:“绿营从昨天三更开始就去救火了,可是那边风势太大,这火……这火根本停不下来啊?尤其是第八甫那边,很多地方火势大得……官兵根本进不去!老师,要不咱们还是先让那附近的百姓撤出来吧?” “你说什么?!”阮元听着严杰之言,也当即大惊失色。 “是啊老师,绿营已经把所有能用的提桶都调去了,可是如今这火势,浇水根本没用啊?”萧令裕也在一旁向阮元道:“学生想着,厚民先生所言有理,再这样救火,也救不了多少房舍了啊?” “这……那就这样,告诉其他还在驻守的绿营,去向城里百姓借些水枪水桶,尽我们最大的能力,去把火止住!还有,若是营兵没有水枪水桶的,就想办法进去把活着的百姓救出来,房舍没了还可以重建,人没了,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阮元听着二人之言,也只得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即便如此,阮元还是想着在救火方面再进行一次最后的尝试。 “阮总制,阮总制!”就在阮元嘱咐严萧二人之时,一骑快马忽然从西边路上奔向督院,马上之人乃是一名千总,那千总见了阮元,连忙下马向阮元道:“总制,下官方才已经联络上了怡和行的伍总商,伍总商说,如今之计,应该拆除西城一部分房宅,用这些房宅的木料堵在火势最盛之处,若是木料被燃尽,火势也会延缓,这样或许还能救下珠江口的那些房舍!总制,这伍总商之言是否可行啊?” “拆屋救火?告诉伍敦元,我不会这么做。”不想阮元略加思索,便即否决了这个建议,道:“拆屋,说得容易,拆谁的屋?能拆他伍敦元的房子吗?到时候失去房舍的,不还是那许多贫寒之人吗?珠江口多的是疍户,他伍敦元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疍户死活?这时候还说什么拆屋救火,告诉他,不准!” 那千总见阮元态度坚决,自知身份低微,根本无法同阮元相抗,也只得重新上马,向西城而去了。 只是这一次,阮元也没有阻挡住火灾。 到了十九日中午,就连十三行之南的西洋商行,也有不少因为简陋失修,相继起火,虽有官兵前来援救,却是收效甚微。许多藏在西洋商馆的白银,这时也在大火的炙烤之下,逐渐化成了银水,从商馆之内缓缓流出,一点点延伸到珠江之中,延伸到十三行附近的壕沟之内,甚至许多排水壕沟,到了入夜之际也被银水填满,成了一条条地上“银河”。无数奔走太平门上下的绿营官兵见了这偌大“银河”,也不禁为之叹息。 直至十九日二更,这场火灾方才结束,据此后统计,这一日一夜之间,广州城西共有二千四百三十三所店铺被大火烧毁,二十二名居民在火中失去生命,城西贫民房屋被烧毁一百八十七间,疍户所居小寮被焚毁一百七十五处,疍民小艇烧毁五十六只。这也是阮元外任督抚以来,所遇到的最严重的一场火灾。 第五百二十五章 广州大火(下) 直到九月二十日上午,火灾现场的所有明火才被绿营兵悉数扑灭,阮元也亲乘舆轿,前来十三行之处视察灾情。想着火灾之后,往往多盗,阮元出发之前便即告知督标绿营,严查十三行地带趁机行劫之人,果然一路走来,便即看到了不少盗贼,已被标营官兵擒获,三三两两地压往广州大牢。 到了十三行之处,阮元便即下轿,放眼望去,只见一边楼舍厅台,已然大半残破,不复旧日十三行雕梁画栋的全盛模样,只有几座商馆未曾遭遇大火波及,想来是早有防备。伍秉鉴听闻阮元已经前来十三行,也当即出来相迎,眼见阮元也是疲惫不已,伍秉鉴也向阮元拜道:“见过阮总制了,阮总制,其实在下之意看似不近人情,却也是昨日最好的办法,总制应该听在下的建议才是。” “伍总商,你自己的怡和行可曾受到波及?”阮元也向伍秉鉴反问道。 “回总制,在下商行很早以前就建了三处水井,也一直备着救火水枪,所以着火之时,可以立刻取水,就没有什么损失。”伍秉鉴答道。 “那总也用不着拆你的商行来救火。”看来阮元对于伍秉鉴昨日提议,这时依然不甚满意:“你想着拆掉别人房宅去救火,那被拆了房宅之人,又要如何信服?拆屋之令,只有我能下达,自然也与你无关。你等十三行富商各个有家有业,若是真的让你等权衡,也不会有人拆你们的商行,最后要失去房宅的,还不是那些贫寒人家?这样的事,我做不到。” 只是这时伍秉鉴看着阮元神情,却依稀发现,阮元坚持己见的同时,言语之间,语气却显得无比遗憾。 或许,阮元也清楚自己建议的合理之处,但出于自身立场,他不能这样做。 “阮总制,我们十三行之南是洋商的洋行,这次大火,洋行的商馆也有不少损失,如今洋行商人听闻您亲自前来,都在那边等着您呢。要不……您也去见见他们如何?”伍秉鉴想到洋行也受了不小的损失,便即向阮元通报道。 “我去见见他们吧。”阮元对这个建议倒是没有拒绝,而是在一行标营兵士护卫之下,一路向洋行之地而来。一路上果然又有不少标营官兵来往,带着二十几个被捕的盗犯。到了洋行之处,果然眼见烟雾缭绕的空地之间,已经聚集了二十余人,均是西洋人面孔。阮元看着一旁尚有一处商馆乃是大理石建成,没有受到火灾影响,便即走上石台,向台下洋商道: “各位在场之人,你等俱是西洋出身,不远万里前来大清经营互市,我们这里也有句俗话,远来是客,既然你等都是客人,我们做主人的,理应盛情相待,本是不应该让你等客人遭受如此劫难的。前日太平门外报了大火,我督院接到消息,便即出动了绿营前来救火,可惜昨日火势甚大,绿营没能救下你等房屋。来的路上我也看到了,你等商馆之中藏银,多被烈火所熔,让你等遭遇如此惨祸,无论如何,我这个做两广总督的都有过错。我知道我这样说,或许你等也不会轻易原谅于我,但这场大火,我从前日看到今日,一直自觉心中有愧,是我对不起你们啊。这一拜,无论如何,还请大家收下。”说着,阮元也摘去官帽,接着双手成揖,向着在场西洋商人一连三拜,以示歉意。 在场商人大多都是英美之人,只有两名荷兰人,一名丹麦散商,是以阮元之语,便只由台下怡和行的一名翻译用英语转译给了各人。一时之间,英美商人也是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台上的这位两广总督。 “你看,这个人身上的衣服,绣的是一只鹤,我听说这在中国,是地位最高的官员才能用的衣服,他就是这里的总督吗?” “是啊,我听说这位总督要管两个省呢,这边的广东,西边还有个广西省。这样看来,这一个总督,要管的地方就有大半个法国那么大了,可是大官了啊?” “这中国皇帝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来做总督?你看看,这商馆被烧成这个样子,他要负责任!” “对,听说浩官已经把我们的建议跟他说了,让他拆些屋子去救火,他就是不听,这样糊涂没用的老头子也能做总督,这大清国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无论如何,今天要找他要赔偿!我们辛辛苦苦来中国一次,我的银子,都化在那边水沟里了,他们要付出代价!” …… 一时之间,许多生活在十三行附近的百姓听闻阮元亲自前来十三行,也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随行官兵无奈,只好将围观百姓尽量隔开,避免发生冲突。 “各位,我知道,无论我今日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满意,我可以理解,若是我自己的宅子被烧成这样,我会如何看这广州府的朝廷大员呢?或许我也跟你们一样吧。”阮元自然清楚,这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立刻得到洋商和百姓谅解,便即向各人道:“但是,本部堂今日既然到了这里,那本部堂也可以跟你们做三条保证,你们也看到了,今日火灾之后,有不少匪徒意欲行劫,趁乱取利,我们绿营当即出动,已经将他们尽数捕拿!凭这件事,你们也应该相信,本部堂接下来的话,都是本部堂可以做到的!” “这第一条保证,便是本部堂会立刻上疏,请求皇上蠲免你等商税,本部堂现下计议,你等西洋商人,只要是前日与昨日在广州经商的,明年商税一律免除!本地十三行商人,依寻常之例,减免一半商税,如有周转不畅,一时不能尽数缴纳另一半商税之人,也自可向我督院上报,暂时先记录积欠,而且明年我督院绝不会因为商人无法交税,而查抄你等任何一家的家产!第二条保证,便是本部堂从今日起,会与你等重新规划受灾之处,自第八甫至十三行,凡有无力重建房宅者,也俱可告知督院,督院会助你等重建房舍,而且,这一次本部堂会为你等重新规划水井之处,自第八甫至十三行,今日受灾之地,每二百步之内必要设有水井,以便随时取水救灾之用!当然,若是有人无力开凿水井,也自可告知我总督部堂,由我总督部堂助你等凿井。至于受灾之处疍户,南海番禺二县这几日会重新统计被毁房舍,疍户房舍,俱由广东藩库出银重新修建,就不劳你等疍户再来破费了。” “小民谢过阮部堂!”听着阮元愿意帮助各人重建房宅,甚至可以为疍户无偿安置,许多人群中的疍民也当即向阮元拜道。 只是英美商人听到这里,却依然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无不认为,减免商税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阮元只不过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 “还有第三条,便是这火灾之后的治本之策!”不想阮元又向各人说道:“这次火灾,我广东绿营大多兵士都参与了救援,可是还是出现了这许多房宅被毁,许多人家家产一日之间,便即荡然无存,对于这些,我对不起大家。可我也知道,我标下绿营,至少大半官兵从十八日夜起,就一直在这边竭力救援,并非怠惰之辈。可即便如此,这火灾却还是成了这样。这两日我痛定思痛,方才发现,这次大火之所以没有得到及时扑灭,乃是因为绿营之中,本来就没有足够多的防火器具!我们绿营最开始前来救火之人,尚能备齐水枪水桶,可后来赶到之人,往往便只能三五个人用一个桶,一个把总手下只有一支水枪,而且,许多绿营官兵也没有演练过救火之法,面对如此大火,一开始便手足无措,这样还怎么救火呢?所以今日,本部堂也向各位保证,本部堂会上疏朝廷,重新定立广州的防火救火章程,章程定下之后,就在这十三行之地公示,本部堂也自会严加操练绿营,定会使日后营兵能够应对严重火情。我知道今日之言,不过是一句空话,但半年、一年之后,我会让大家看到全新的救火绿营,和更加完备的救火章程!”清中叶因各省实际情况多有不同,许多直省都出现了仅在本省适用的“省例”,用以解决本省特殊问题,阮元所言《防火救火章程》也是一种省例,定下之后,便可以在全广东具体施行。 “大老爷明察,大老爷明察啊!”许多围观百姓听着阮元愿意重新制定章程,重组防火绿营,顿时感动不已。 而这一次,就连西洋商人之中,也出现了几个不住点头之人。 “看来这位总督,也是有远见的人啊……” rg rg。rg 第五百二十六章 伶仃岛事件-起因 这日见过洋商与百姓之后,阮元便即上疏道光,将广州火灾实情一一言明,并建议道光减免商人赋税,请求道光批准自己设立全新章程。道光看到阮元上奏,也很快批准了阮元的建议,两月之后,粤海关便即正式告知所有广州西洋商人,道光三年的赋税一律免除。而广州城西的重建工作,也有条不紊的开展了起来,直到这时,一些当日对阮元救火颇为不满,甚至恶意中伤的英美商人,才逐渐改变了对阮元的态度。但即便如此,许多素来不满清朝官府的东印度公司商人,依然对阮元抱有偏见。 不过,这时的阮元却无力再去了解这些洋商所念,因为就在入冬之际,虎门之外的伶仃洋上,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程中丞,你且将那伶仃岛之事再向我说明一遍,若是这件事果然为真,确有两个岛上百姓被枪击而死,那英吉利公行那边,我们也不得不去一趟了。”这时广东巡抚程含章已经到任,正在两广督院与阮元商议一件要事,看阮元的神情,这件事似乎颇为难解。 “是,我们收到的供词就是这样的。”程含章也拿着南海县事先录下的百姓供状向阮元道:“十一月二十一日时,有一艘名为‘塔巴沙’号的英吉利兵船驶抵伶仃岛,船上水手下船去找当地百姓,说是想要买些水粮。不想他们下船之时,还带了一只山羊,就在他们交易水粮的时候,那只山羊已经把当地百姓栽种的番薯吃掉了不少,而且,山羊啃食番薯之时又从土里挖出了一坛当地村民藏在地下的黄酒,山羊无知,竟将酒坛踢翻。当地百姓黄奕通、黄奕明兄弟眼看山羊顽劣,便不愿在交给水手水粮,而是想让他们赔偿番薯黄酒损失,就这样跟英吉利水手起了争执,双方都叫了人过来相互殴击,各有伤者。但二十二日早上,那些英吉利水手竟有又叫了帮手前来报复,而且这次他们带了枪,互殴之际,那黄奕明中了一枪,当场身亡,黄奕明女婿池大河见状,上前与英人搏斗,也被击中要害,听闻昨日也已身亡。此外,当地村民和英吉利水手,都有不少受了伤。” “如此说来,英吉利水手因言语不合,与我伶仃岛百姓互殴,乃至向百姓开枪,致使二人身亡,这件事是确凿无疑了。”阮元听着程含章之语,清楚其中关键之处并无作假可能,便向程含章道:“程中丞,你现在就跟我去一趟英吉利公行,告知那边理事之人,英吉利水手无故上岸购买水粮,本已违背大清法度,更何况尚有如此互殴之事,他们既然不遵法令,那我们也需要依法严办了!”说罢,阮元便即命令袁三前去准备舆轿,不过片刻,阮元与程含章便即上轿,向英国商馆方向而来。 到了英国商馆,阮元也告知商馆之人暂时设立屏风,自己则在会客室屏风之后接见英国理事,这时清朝旧制,乃是官员不能直接接见西洋行商,必须得十三行商人周转,方才可以传达官府政令。先前阮元因命案前往“埃米莉”号,有刑案审讯事由,十三行火灾之日事出突然,不得不先行颁下谕令,这些都不算官员与商人直接交往,但这一次阮元所见乃是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是正式接见,便不得不依清制表示“回避”。很快,这时的东印度公司中国事务部主席阿姆斯顿便被请到了会客室里,与阮元隔着屏风对坐。阮元也当即向阿姆斯顿言道: “那边英吉利大班,我这边已经将伶仃岛一事详情,托行商译成你等洋文,你应该已经观看清楚。本部堂要说的是,我大清早有旧制,若是你等西洋商人不遵法度,自当受我大清国法严惩,如今你等兵船水手与大清百姓互斗,致我百姓二人伤重而死,我自当依大清法度,暂时停止对你等的一切通商贸易之事!你且先去告知那艘兵船,让他们交出犯事水手,若是不交,那通商之事,恕我们不能接受了。”所谓“大班”,即是当时清朝官员对英国商人代表的称谓。 “总督大人,您可能是搞错了吧?”阿姆斯顿听着阮元断绝贸易之语,一时也有些惊讶,不相信阮元竟敢作出这样坚定的决断,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向阮元道:“我是东印度公司的商人,你所言犯事的‘塔巴沙’号,其实是我们国家皇家海军的一艘战舰,我记得船长也是上校。你让我一个商人,去跟我们国家的上校交涉案件,还要上校交出凶手,这……你不是难为我吗?” 其实阿姆斯顿所言,本也有推脱之意,东印度公司虽然名义上只是公司,但其中很多成员其实都是英国军官,甚至有不少就是英国贵族,并非完全独立于英国官方的商业机构。不过在清朝体制之下,阮元却也不需要过多思考这些问题,只向阿姆斯顿道:“依国朝法度,你等西洋商人与大清百姓有了冲突,本部堂找的就是你们公行大班,至于你说兵船之事,那我且问你,这些兵船为何要来到伶仃洋上,这可是我大清的外洋啊?还不是因为你等当年向仁宗皇帝诉说海盗劫掠之苦,仁宗皇帝宽大为怀,才特许你等兵船在外洋护航吗?既然如此,你等兵船在我大清看来,就是依附于你们商船的,他们出了问题,自然还是要找你公行负责了。这件事你也无须推脱,你尽快把我等之意告知那艘兵船,若是他们能够交人,你这里通商贸易之事,我一切恢复如故,但若是那边不愿交人,那我也不会客气!” 阿姆斯顿听着阮元之语,却也不好当即辩驳,只得先行前往伶仃洋上那艘“塔巴沙”号之上,向船长理查森传达了阮元谕令。 不想听了阿姆斯顿之言,理查森竟毫无放手之意,只向阿姆斯顿道:“主席先生,你不会听了那总督几句话,就想着对中国人屈服吧?你代表的可是我们联合王国!中国有多少贪官污吏,有多少残酷刑罚,你就这样想着把我们的人交出去,让他们滥施酷刑吗?还有,伶仃岛的事我也听我的船员向我说过了,本来就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争执,结果那些中国人非要对我的船员动武,才有了之后相互殴击之事,那总督说什么中国人被打死了两个,我们这边也有十四个人受了重伤!这样说来,他们也应该对我们这十四个人负责任!所以这一次,我们绝不交人,你就这样跟总督说吧!” 阿姆斯顿眼看理查森不同意阮元要求,便即回到广州再次通报督院。但这一次,阿姆斯顿却也感到了一丝不安。 阮元得到自己的通报之后,果然没有恢复贸易。几艘准备进入虎门的英国商船,都被虎门炮台官兵告知,不得进入内洋,否则将视为违犯清朝法度。 于是,几日之后,阮元和程含章又一次被阿姆斯顿请到了英国商馆之内。 “总督大人,您这样强令‘塔巴沙’号交出犯人,这在我看来也不合理啊?”阿姆斯顿见到阮元,便即与阮元辩论道:“首先,您口口声声说需要拿捕这枪杀黄奕明与池大河的凶手,可是我已经问过理查森船长了,船长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开了枪,下属海员如今也无人能够言明,如此情况之下,您要怎么找出这开枪的凶手呢?您这边不是也不能确认,究竟是谁开了枪吗?更何况,这件事我们应该说都有责任,您这边动手的百姓,确实死了两个,也有人受伤,可‘塔巴沙’号上面,一样有十几个人受了重伤啊?所以……您这边是不是也可以做个折中决定,就算咱们五五开,我们不要赔偿了,换你们放人,可以吗?要不然,理查森船长还想让您这里的百姓赔偿那十几个兵士呢。”至于中国百姓的赔偿之事,因为依例是十三行负责,不是英国方面出钱,是以阿姆斯顿略过不提。 “五五开,折中之法?大班先生,您觉得这是五五开的事吗?”阮元听着阿姆斯顿之言,也向他反驳道:“你们兵船是有十几个人受伤不假,可伶仃岛的大清百姓,有两人因为受了枪击,如今已然亡故!这受伤与身死,在你们看来是一样的吗?那我告诉你,依大清律例,斗殴致人身死,是应当偿命的刑罚,这里是大清海域,自然要用我们的国法来裁决此案!你再去告诉那船长,若是找不到开枪的凶手,也可以,你等兵船之人俱为一体,总是要有人出来负这个责任的!有谁当时上了岸,参与了这次斗殴,他总该知道吧?让他交两个人出来,由我广州衙门进行审判,如此我也可以恢复贸易,怎么样?”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法律!”阿姆斯顿自然无法接受阮元的建议,也对阮元道:“按……按你的方法去做,那我们要是交出了两个无辜之人,却又怎么办?你这不是等于让我们随便放弃两个联合王国水兵的生命吗?这样的请求,我们不会接受!” “那你且同船长言明,接受与否,我听他的回复。但你们一日寻不出凶手,不能解决此案,我们这边也一日不会重开贸易!”阮元同样毫不相让。 第五百二十七章 伶仃岛事件—中断贸易 阿姆斯顿无计可施,只得将阮元之语告知了理查森,而结果也与他最初预想的一样,理查森很快否决了阮元的提议,并且变得更为强硬。 “随便找两个人出来抵罪,这种荒唐的要求要是我们接受了,以后我们联合王国还哪里有荣誉可言?皇家海军会变成什么样子?任人宰割的废物吗?不同意!还有,那阮总督不是想要断绝贸易吗?你以为他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着这大清国的皇帝做这样的事吗?我看他就是想吓唬你!既然如此,倒不如咱们把事闹得更大一点,你现在就跟他说,既然中国不和我们贸易通商了,那我们就走,我们所有商船都会驶离黄埔,中断通商往来!到时候,你且再看看他会说什么!” 在这种日渐僵持的氛围之下,阮元与阿姆斯顿的第三次谈判如期而至。而阮元与阿姆斯顿也都清楚,自己已经背上了巨大的压力,可是在双方的利益面前,二人却又都不能退让。 “阮总督,我认为,我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您的建议,我们‘塔巴沙’号的船长不会同意,我也绝不认可。既然您执意不愿放开贸易,那我们也没办法了,我们黄埔之内的商船,会在五日之内收拾一切商货,驶离黄埔江面,到时候,咱们与中国的生意便即作罢。”阿姆斯顿在理查森的怂恿之下,主动提出了撤离商船的计划。 “若是你等执意不交出凶犯,那你等不再贸易,也是你们咎由自取,需怪不得我们。”阿姆斯顿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威胁对阮元似乎没有效果。 “阮总督,这件事我劝你再想想吧,你应该知道吧,你们广州一年的商税,八成都是因为我们联合王国的商人与你们贸易,你们才能收到的,要是我们走了,你们广州一年少收这么多商税,你们的皇帝一旦生气,还不把你就地免职了啊?”阿姆斯顿眼看威胁无效,只好改变思路,与阮元讲起道理。 “粤海关吗?真是难为你了,其实我还做过几个月粤海关监督呢,你们商税交得多,这我清楚啊?”不想即便阿姆斯顿已经说出关税之言,阮元却还是不为所动,而且,阮元似乎已经做好了更糟糕的准备:“你们一年上缴的商税有一百多万,平心而论,确实不少。可我大清一年的赋税,仅论应缴白银,就有四千多万两,一百万确实可惜,但也不是非这一百万不可啊?至少依我之意,我们国家承受得起这笔损失,若是皇上那边不准,果然要罢免了我总督之职嘛……我便辞官归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马上就要六十岁了,我还想过一个好生日呢。再说了,若是我因为捍卫大清国体而有罢官去职之难,那我就接受好了,我有何难处啊?” “你!”阿姆斯顿的确没有想到,阮元对禁断贸易之令,居然能坚持到这个程度。 “阮总督,总之,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若是你坚持不许我国通商,那我也不能客气了。”眼看无论一切软硬威胁,在阮元身上均属无效,阿姆斯顿也只得将自己的道路坚持到底了。 “那我祝你们一路顺风。”阮元也随即应对道。 “阮总督,还有一件事,我以为不妥。”不想阿姆斯顿又补充道:“我前后往来虎门数次,亲眼看见虎门四周都有炮台,尤其是虎岛上那一座,我们的船无论如何避不开你那座炮台的射程!若是我们就这样撤出商船,我们的船到了虎岛,被你们开炮轰击,可要如何是好?你随时可以使诈,进攻我们的船队不是?” “我们的炮台,只是为了防备奸猾之人,又或进攻我大清封疆的外敌,不是针对你们商船的。”阮元也干脆地向阿姆斯顿回答道:“我可以保证,当你们的商船驶离大虎山之时,我们炮台绝对不会向你们商船开炮。若是我下属果然擅自动武,我轻则罢官夺职,重则人头落地,这样也算是我拿自己的人头为你作保,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这……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祝阮总督未来平安吧。”阿姆斯顿说到这里,便也站起向阮元鞠了一躬,意为言尽于此,毋庸多言。 果然,五日之后,广州黄埔停泊的十余艘英国商船,在一夜之间尽数消失。十三行虽然在三个月之前遭遇了大火,可经过广州官民及时重建,英国商行之处早已再现生机。不过一夜之间,偌大商馆之处竟然门可罗雀,就连路过洋行的普通百姓,也不禁啧啧称奇,对阮元禁商之事多有议论。 而即便是广东官场,对于阮元强行禁断商贸,听凭英国商船离港而去一事,似乎也有了种种疑虑之言。 “阮总制,最近几日抚院和藩司之内,对您禁绝英吉利人商贸一事,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就在英国商船驶离黄埔之后第二日,程含章便又找到了阮元,向他问道:“其实大家倒不是与您有过节,倒是不少人都担心您啊?您说,这明年洋人确实因为失火之故,不用交税,可后年呢,大后年呢?以后要是咱们永远收不到这笔商税了,只怕您要成为朝中很多人的众矢之的啊?” “我猜洋人不会真的无动于衷。”阮元也对程含章道:“那些英吉利商船我也曾经打探过,他们商船上的商货,加上商馆里现存的商货现银,大概得有一千万以上,这样一笔大生意,他们不来大清做,要去哪里做?其他海外小国,或许还接不下这样一单生意呢。” “那也总要有备无患嘛?”程含章想着未来之事总是难料,也只好对阮元道:“你说,若是洋人真不来咱们这边了,朝廷那边怪罪下来,果然撤了你这总督之职,这得不偿失啊?倒不是我胆小,可你总督两广快六年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国朝首屈一指的能臣,你要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把顶子丢了,以后大清的直省庶政可怎么办啊?” “程中丞,你的名声我还是知道的,若是你来做这个总督,我看也不在我之下嘛。”阮元却显得颇为轻松,对程含章笑道:“但是这小大之辨,我想还是要分清楚的,我一人前途事小,百万两白银的收入事小,但国体事大啊。你说,要是这件事我们不能坚持下去,那就等于告诉洋人,以后在南海上跟我们有了纠纷,我们是管不了的了。这样的结果,以后会有多大危害啊?更何况我还不认为他们真的要罢市呢。要是咱们就这样退了这一步,我担心以后我们还要继续退步啊?” “实不相瞒,阮总制,昨天十三行的卢家和黎家,都来找我了,这件事你也应该知道的。”程含章也向阮元继续说道:“他们觉得你这里铁面无情,不敢来见你,可这件事咱们绕不过去啊。洋人这样罢市,我们做官的或许不会受损失,可能那一百万两商税也没那么重要,那十三行呢?咱们能让他们随便破产吗?若是明年的生意果然不能做了,他们才是损失最大的人啊?这场大火下来,他们本来就被烧了不少财货,要是明年做不成生意,那他们那一半的税,也交不上来了啊?我们只是说明年不会因故查抄任何商人,可以后呢?这可不是一两年就能缓过来的啊?还有,咱们是不是也应该做好最后的准备呢?无论怎么说,如今不管我们还是洋人,都不知道杀人凶手究竟是谁,这样强行追索下去,我们也很被动啊。” “程中丞,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清楚,若是执意让他们交出真凶,或许是有些不切实际。但这件事归根究底,并不在于一个或者两个真凶,而是这些英吉利兵船,根本就不该出现在我们的伶仃洋上啊?”看起来,阮元也不能确定英国兵船必然交出凶手,但阮元还是向程含章解释道:“仁宗皇帝之时,南海多盗,朝廷方才允准英吉利兵船可以护航到伶仃外洋,却不想如今南海寇盗已平,他们还赖在这里不走了。正因为他们的兵船经常徘徊在这里,他们难免会跟沿海百姓发生一些冲突,他们的兵手里又有枪,那只能有恃无恐,出现枪击之事,难道就只是意外吗?所以这件事,归根究底需要一个治本之法,就是让洋人的兵船从此退出外洋!若是这一次我们果然能让洋人不再派遣兵船到南海,也算是最不坏的结果了。至于十三行……你说的也是事实,其实就算是我自己,难道真的就希望断绝同英吉利商人的贸易吗?我也不愿意啊?所以我倒是也有个想法,你且去告知番禺知县汪云任,让他带两个行商过去英吉利兵船那边,再谈一次,告诉他们,我不会放弃追索凶嫌,但我大清亦有上国气度,断绝互市,非我等本意,若是他们能够交出人犯,亦或有其他可行之法,尽可告知我等,我们愿意再行商议,但还是那句话,此案一日不结束,我等一日不准英吉利通商!这件事可要说清楚啊。” “那……我也去跟汪知县他们说一声吧。”程含章看着阮元神色,知道阮元本无意将此事扩大,但事关国体,又不得不为,便即向阮元告退,前往通知汪云任和行商去了。 果然,三日之后,“塔巴沙”号也得到了下一次谈判即将开展的消息。而这一日,阿姆斯顿也因撤出商船之功,得到理查森特别邀请,来到了“塔巴沙”号之上。不过这日阿姆斯顿手中却多了一张小幅画作,理查森向他看去时,也依稀可以看出,画作上应该是个清朝官员。 “你这画上的人是谁啊?”理查森好奇地问道。 “听说这个人就是那位广州总督,阮元。”阿姆斯顿也指着那幅画像,对理查森说道,画像之上果然是一名六旬上下的老者,面目慈祥清秀,却自有一种沉稳气度:“我与这位阮总督见了三次面,每一次都是隔着屏风,至今我还没见过他的真正模样。所以我走之前,也托认识他的画师画了这幅肖像出来。这个人这般看来,样貌倒是不错,若是知道他长这个样子,我或许应该对他客气一些。” 第五百二十八章 伶仃岛事件—变局 “真没想到,你对这总督也会感兴趣。”理查森不禁笑道。 “这个人言语、仪态都很沉稳,也很聪明,这些我是看得出来的。还有,就是这个人跟已往我们认识的中国官员不一样,这个人似乎不是贪官,也不像他们那样,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我不认为他会成功,但真的让我们驶离黄埔,能做到这一步,他还是有勇气的。我也曾经害怕过他,是在我们商船过虎岛炮台的时候,那时候一旦他们开炮,就算你过来帮我们反击,总也要有不少损失,可他们果然信守承诺,没有开炮。就凭这些,我……还是愿意跟他打交道的。”阿姆斯顿回想着商船南下之时,果然没有受到岸上官军挑衅,倒是也长出了一口气。 “炮台……你觉得,他们的炮台有用吗?”理查森听到炮台,还是来了兴趣,便向阿姆斯顿问道。 “位置很好,我们的船吃水超过二浔,就不得不从虎岛之下经过,正好在他们大炮射程之内。”不过说到这里,阿姆斯顿反倒笑了出来,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炮台上的火炮,都是葡萄牙或者荷兰式样,你说,如今在咱们皇家海军面前,葡萄牙和荷兰算得了什么?一个连巴西都丢了,一个还是咱们帮着重建的国家,就算这里是他们的炮台,又能怎样?上校先生,这几年我们来南海的军舰,大概一年有多少?”道光二年也正是巴西独立的一年,而早在乾隆六十年,荷兰便一度被法国灭国,还是维也纳会议之后,荷兰方才得到重建,这时荷兰的海外辖地也只剩下今日印度尼西亚、苏里南等地,十九世纪的荷兰与葡萄牙,早已不能同蒸蒸日上的英国相提并论。 “一年……一般就是一两艘吧,我记得有一年来了三艘。”理查森回答道。 “你这艘船是……四等战舰吗?”阿姆斯顿又向理查森问道。 “我们这艘船只有四十门炮,算是五等战舰。当然了,要是我再添五门炮,去找海军部通融一下,倒是勉强能够改成四等,那也是四等里面最差的,没有用。更何况,要想指挥四等战舰,我也不能只挂个上校的职衔啊?”理查森说起海军之事,也无奈地向阿姆斯顿笑道。 “我明白了,其实……中国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皇家海军是什么样子。”阿姆斯顿看着远方的炮台,却似乎并不感到恐惧。 “你的意思是……哈哈,难怪你不怕这些炮台。”不过说着说着,理查森看向北面大海之中,只见一艘中式帆船已经向“塔巴沙”号渐渐靠近,船上为首一人身着官服,正是中方谈判人员到了。理查森便也招呼属下船员,上前应接来船,很快,番禺知县汪云任便在随行的两名行商,伍秉鉴和黎光远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这艘军舰。 “各位英吉利大班、头领安好。”汪云任也向阿姆斯顿和理查森作揖拜道:“总督大人、巡抚大人听闻贵国商船,如今已然尽数驶出黄埔,是以遣我前来慰问。我大清乃是天朝上国,本乐于眼见海外之国前来广州互市,是以总督大人、巡抚大人遣我前来,与各位共商处断之法,若是我们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我们就可以重开互市。” “既然你来了,那我也再说一遍,我们和你们百姓确实有冲突,但结果是五五开,我们也有十多个人受了重伤,所以我们不可能交出任何一名水兵,也不会支付赔偿!”理查森眼看阮元态度似有缓和,却依然坚持己见。 “我说这位船长,还有知县大人,你们……你们能不能找个稳妥的办法,就这样把这件事了结了啊?”一旁的黎光远却是自从上船以来,面色就异常难受,看来十三行大火,黎光远遭遇的损失可要远远大于伍秉鉴:“知县大人,您是官府老爷,这洋人是事闹得再大,您也还有俸禄和养廉银,这位大班先生,你们现在手里有现货,就算不在中国卖货了,到别的地方去卖我看也能赚钱,可我们十三行怎么办?今年这一场大火,我一半的身家都烧没了,明年说是商税减半,减半我也交不起了啊?说实话,明年我们商行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就靠你们这笔生意了,你们现在真走了,这不是……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我们……”阿姆斯顿当然不清楚阮元的判断,但即便如此,他这时却也在犯愁,如果英国所有商船都不能及时在广州清空货物,那就只能把货物卖到其它国家,但广州附近的国家,日本没有对英贸易,朝鲜只会紧随清王朝号令,越南从来都是法国的贸易区域,英国开发有限,能否清理商货,自己心里也没有数,更何况,越南也未必能够一次收下上千万两白银的商货。 如果这次贸易真的要血本无归,东印度公司这边自己也无法交代。 “那你们有什么办法?我对这件事已经没有耐心了。”理查森却对黎光远的困境不屑一顾,冷冷地向他问道。 “我看这样比较好,你们就放一条小船下去,把两个人送到澳门,事后我们就上报说你们这边的凶犯已经逃出去了,至于我们官府这边,能不能抓到他们两个,就看运气吧,一般是抓不到的。这样一来,咱们不就谁都没有责任了?”黎光远倒是出了个主意。 “不行,我不能随便拿自己士兵的生命开玩笑。”理查森拒绝道。 “这位船长,我也是十三行商人,我算是总商,如今十三行的情况,我比他们都清楚。若是这些商船不能如期和我们贸易,以后我们之间,一定会有不少人在三年内破产。若是十三行破产了,你们以后就算再有通商的机会,也只会比今日更加麻烦。”伍秉鉴眼看双方再次陷入僵局,也想着为黎光远和理查森开解,但即便如此,伍秉鉴既不愿意得罪阮元,也不愿意得罪理查森,只得含糊其辞,向理查森补充道:“我倒是觉得,这件事您有些固执了,您何必一定要想着和官府争执呢,您再想想,说不定原本还有第三条路,只是您暂时没有想到而已啊?” “第三条路?”看着周边海域,理查森似乎有了一个主意。 “这位县令,我不会改变我原有的决定,但我要把我了解的事实告诉你一遍,你且记下来,告诉你们的总督。三天之后,若是你们总督想要改变现在的想法,就再派人过来告诉我们。”说着,理查森也将自己所认知的“事实”向汪云任说了一遍,百姓与水手互斗一节他倒是没有遮掩,可之前山羊啃食番薯,打坏酒瓶这些引发争端的事由,理查森却全然略过。汪云任先前没有深入了解伶仃岛一案的详情,在阮元和程含章面前,更是不能擅自做主,只得记下了理查森言语,眼看后续之事还是只能由阮元决定,汪云任便也同伍秉鉴、黎光远一道告别了理查森,乘船离去了。 看着中方帆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阿姆斯顿也向理查森问道:“上校,这样下来,不是相当于什么都没解决吗?要是讲事实有用,那阮总督至于和我们较劲到今天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打算?” “三天之后,要是他们没有船过来,那三天后的晚上,我会把这艘船开回伦敦。”理查森很快有了新的计划。 “我不同意,你这不是又把我一个人丢在广州了吗?”阿姆斯顿对于这个激进的计划,看起来尚有些不满。 “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中国人就会明白,他们已经抓不到什么凶手,再跟我们较劲,又有什么意义?”理查森也向阿姆斯顿解释道:“你不是也觉得,这个总督是能说上话的人吗?他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执着于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更何况,十三行的面子,他真的能够不管不顾了不成?你也跟他说得委婉一些,就说我们回到伦敦,会找出当时斗殴之人,让他们接受审讯,说点好话,他们不就能网开一面了?” “哈哈,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可能有用啊。”阿姆斯顿也渐渐理解了理查森之意,向他点了点头。 果然,阮元看过汪云任所言“事实”之后,认为不过是理查森的托辞,关键的争端开始部分,理查森言语含糊不清,更是让阮元坚信理查森是在隐瞒真相,所以三日过后,阮元也没有再行派遣官员前往商议。 而第三日的夜晚,在附近沙角炮台一片寂静,全无观察之际,理查森已经开动“塔巴沙”号,扬帆向澳门方向而去。很快,“塔巴沙”号进入茫茫南海,再未出现在伶仃洋海域。 这时的阮元却已经开始了另一番准备,想着自己停止贸易,英国商船已经罢市南下的消息,自己都已在奏折中向道光言明,阮元却也担心道光果然不能理解自己,竟会免去自己两广总督一职,便即提前做好了离任准备。这一日,阮元也带着孔璐华和杨吉,在书房中清理书物,想着先把书籍封箱,这样只要罢官上谕一到,自己便即离开广州。 第五百二十九章 伶仃岛事件—兵船不至 看着前后数十个书架上数不清的图书典籍,孔璐华也不禁向阮元问道:“夫子,你说咱们要是真的把这些书都装起来,可要费些工夫呢。还有,你就这么确信皇上会因为这罢市之事,就来罢免你吗?你这再过大半个月就是六十大寿了,这还能不能过了?还有,洋人那边,你们真是一点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夫人,我这也是以防万一嘛?”阮元想着六十岁生日将至,虽然有些遗憾,却也向孔璐华笑道:“这六十岁生日,在我看来,今年过,又或者明年过,也没什么区别,今年是六十大寿,明年过,那叫六十满寿,也不错嘛?到时候我们不当官了,就去北湖好好游玩几日,安心欣赏北湖风景,岂不快哉?当然了,要是皇上还想让我做这个总督,那也更好。我这忙了大半年了,也想好好歇息几日呢。” “夫人,照我说啊,伯元做得一点都没错。”杨吉这时看着阮元夫妇相互揶揄,也向孔璐华道:“我跟着伯元在广州待了六年,洋人什么样,我觉得我看得也算清楚了。听说这什么英吉利国,本土还没咱们两广大呢,他们地方小,没有足够的粮食,所以只能靠通商致富,经商多了,他们那边也就有了商人那种斤斤计较的习气。可不像夫人出身圣裔,办事那么大方。他们哪怕一丁点的利益,都要和你纠缠半日,定要得利才肯罢休。你有一两句谦让之言,那在他们听来,就是你主动让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可不会想着什么礼尚往来,只会认为他们得到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你是经常教我们凡事不要争执,能退则退,可这招我看对洋人没用,你在洋人面前退一步,洋人只会把你退出来那块地方紧紧踩住,你想要再拿回来,那比登天还难!只要这件事还有我们转圜的余地,我们就不能放弃追索那些人犯啊?” “老爷,程中丞到了,说是……那个英吉利公行的大班回来了,现在有要事需要通报老爷,请老爷再去公行一次。”就在这时,竟是袁三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了阮元,连忙向他拜道。 “是吗……那我就过去一次吧。”阮元听闻阿姆斯顿突然折返,心中也自是蹊跷,便也应过了袁三,让他去准备舆轿去了。 很快,阮元和程含章又一次到了英吉利商馆之中,商馆虽然已经空旷无人,但一些座椅,包括阮元之前使用的屏风却都被留了下来,阮元也临时遣了两名书办随行,方便记事。就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之中,阮元开始了最后一次关于伶仃岛事件对阿姆斯顿的谈判。 “总督大人,那艘‘塔巴沙’号,前日夜里已经开走了。”不想阿姆斯顿刚刚开始对话,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不过理查森船长也跟我联系过了,他说,当‘塔巴沙’号回国之后,相关人员都会在国内受审,若是殴打枪杀贵国百姓之罪成立,我们的法院也会依法对他们判处刑罚。” “是吗……”阮元听着阿姆斯顿说起兵船已经开走之事,心中也自是黯然不已,他知道,伶仃岛一案,自己已经不可能捕拿到凶手了。 至于英国内部的审判,阮元宁可相信他们不会被送上法庭。 “既然如此,有一件事,我想请大班予我保证。”沉吟片刻之后,阮元对阿姆斯顿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将犯事之人带回国内受审,那么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回复。若是他们罪名成立,你要把犯事之人再次遣返回广州,最后的行刑之事,由我大清官府来办。” “这个我可以告诉国内。”阿姆斯顿说道,其实阮元和阿姆斯顿心中各自清楚,“塔巴沙”号离开中国,便不会再次归来,以上二人对话,也只是为了完成阮元最后的上奏。但即便如此,阮元却另有一重打算,即一旦阿姆斯顿承认“塔巴沙”号应该回到中国交出犯人,便等于认可了外国人在中国领海犯下罪行,中国方面仍有依中国律法判决的权力。 “还有一事,也请你向国内告知。”阮元看着收场之事尚能接受,便即向阿姆斯顿续道:“其实这次刑案,究其根本,并非你等山羊啃食番薯,也不是哪个村民亦或水手居心报复,而是你们英吉利的兵船,本来就不该来到伶仃洋。仁宗皇帝之时,因洋面多盗,我们可以对你等宽大为怀,准兵船护航,但如今南海之上并无海盗,你们的商船是安全的,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派遣兵船护航?若是还有你们的兵船来到我南海之上,那这样的事情我看以后还会发生,就算是为了你自己能够少些麻烦,伶仃岛之事也总是不出现为好。所以请你跟你英吉利国中主事之人言明,从今以后,就不要派兵船再来护航了。” “这件事我可以转达。”看起来,阿姆斯顿对于兵船护航反而并不执着。 “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向皇上上奏,言明今日之事。我也会建议皇上,你等既然愿意交出犯人,我们便暂时重开互市,但皇上是否愿意继续与你等互市,就等皇上最后的决定吧。”阮元自然清楚,如今自己还能做到的,也就是确认司法权限,以及建议英**舰退出南海两件事,既然阿姆斯顿同意转达二事,那么继续断绝通商也没有了实际意义,斟酌之下,终于同意了重开贸易。 “谢谢阮总督,我在海上等总督的消息,若是皇帝同意继续通商,我们再回到这里。”对于阿姆斯顿而言,能够保证“塔巴沙”号返航,船上无一人受到广州当局实质性审判,自己也完成了任务。 就这样,在经历了将近两个月的谈判,英国商船一度退出广州之后,伶仃岛事件终于以一种各有收获,却又并不完美的结局落下帷幕。事后,中英双方也各自宣称自己完成了交涉。 阿姆斯顿回到英国之后,因成功保护“塔巴沙”号回归,保证船上水兵无人受到清廷刑罚,而被英国国王乔治四世授予勋爵。此后阿姆斯顿也时常在英国对人炫耀,称自己在与阮元,这位出色的中方官员进行多次交涉之后,获得了胜利。 而对于阮元而言,这件事最后也得到了一个并不坏的结果。因为阿姆斯顿离开商馆之后,很快便将不再向中国派遣护航军舰的建议送到了英国国内。经英国方面商议,道光三年,英国海军大臣梅尔维尔勋爵正式下发指令,通知英国皇家海军与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军舰,除非出现紧急情况,否则不得前往中国领海。 道光三年正月来临之际,虎门外的英国商船纷纷向广州返航,只是商船回归广州之后,虎门的海上却迎来了难得一见的平静。这一次,英**舰真的消失了。 至少在阮元最后一次看到这片大海的时候,这片平静的伶仃洋上,还保持着道光三年春天一样的景色。后世修史,亦评价阮元督广后期的广州海域为: 终元任,兵船不至。 “海不扬波”的日子终于出现了,或者说……至少那样的平静,曾经在阮元的时代存在过。 rg rg。rg 第五百三十章 六十大寿 万竿修竹一茶炉,试写深林小隐图。 岂得常闲如圃老,偶然兼住亦庐吾。 传神入画青垂眼,揽镜开奁白满须。 二十余年持使节,谁知披卷是迂儒。 道光三年正月二十日,阮元的六十大寿如期而至。这一日阮元也如同往日“一日茶隐”一般,暂时关闭督院一日,不接受任何外人礼物,只收了些幕友门生的字画,以表礼尚往来之意。正巧督院东侧有一小园,园中素来有一小室,名曰湛清堂,湛清堂外,尚有一处竹林。这日阮元便带了孔璐华等妻妾,阮福等三子一女,许延锦、钱德容两个儿媳,一并到了竹林之中,煮茶看竹,恩朝、恩光等几个孙辈也在许延锦等人照看之下,被带到了东园,一家人看着幽静的竹林,闻着渐渐从茶杯中溢出的茶香,均自乐在其中,安享起难得的天伦之乐来。 “福儿,今日看你沏茶,用的水却又与寻常不同,我看着可是清澈得很啊。虽然你爹爹平日沏茶,也经常说要用好水,但你今日用的水,好像和他之前用的杭州清泉,又有些不同呢。”这日阮福也受阮元嘱托,为一家人煮水沏茶,所有茶水都是阮福带来,所以孔璐华看着水质似有不同,便主动向阮福问道。 “母亲果然好眼力啊。”阮福也向孔璐华解释道:“这时去年孩儿跟爹爹去城北学士泉闲游之时,爹爹发现的泉水。这学士泉听说是因前明学士黄谏被贬广州,偶然发现之故,方有了学士泉的名字。爹爹说,这泉水虽在山中,却是清澈过于寻常山泉,正是煎茶良品。所以今日便不用杭州泉水了,改成了这学士泉。” “是啊,夫人,这泉水我可都尝试过了,我让福儿帮我称了一下这学士泉水和其它的山泉水,这就水质而言,山泉轻于井泉,乃是因山泉多为活水,其中便少有泥土掺杂。可这学士泉水,又要轻于其它山泉,那更是好水啊。我试着将这学士泉水放入白瓷碗中,滴墨入内,墨沉而不散,可其它泉水却大多有浮散之状,这还不能说明,这学士泉乃是上等清水吗?”阮元听阮福讲到学士泉之事,却也颇为得意。 “哈哈,是啊,夫子,这茶也是平日你最喜欢的六安茶吧?这文人煎茶用墨,本是司空见惯之事,不想夫子无论茶品水品,都要精益求精,别说寻常文人,就算那些名士,只怕也有不少要逊夫子一筹呢。”孔璐华看着一旁的阮元,既是开心,又有几分揶揄,不觉向阮元笑道:“只是我倒是不明白,夫子为官政事,乃是天下一流,这文人雅致,修书兴学,更是常人所不及。那夫子百年以后,下一世的后人说起夫子,会更看重夫子哪一面呢?是……唐朝韦皋、国朝尹文端公这样的封疆重臣,还是苏东坡、白乐天一样的文人名士,还是东原先生、辛楣先生那样的讲学大儒呢?” “哈哈,夫人这个问题倒是问住我了,老实说,若是我身故之后,再得一世,重新回来看看这个叫阮元之人,我也不好取舍啊。这些……可都是我最为珍视之物了。不过说起珍视之物,夫人,书之、月庄、古霞、福儿,你们也是一样啊,正是因为我们一家和乐,我才能够推己及人,冀求天下百姓,都能和我们一样平安如意嘛?”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言,也向各人笑道。 “是啊,就算夫子不是封疆大吏,也不是文人,也没有那么多门人,没修那么多书,在我们看来,夫子也是最好的夫子嘛。”刘文如看着阮元,也向阮元称赞道。一时间阮家诸人也都相视而笑,只觉如此温暖春日,一家人谈笑饮茶,欣赏幽静的竹林,正是人间最为安乐之状,也纷纷取了茶杯,品味新水清茶,这日学士泉水也果然清甜舒适,一家人饮过之后,也是赞不绝口。 “福儿、祜儿,你二人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福儿都有三个孙儿了。你们日后之事,也应该多考虑一些了。爹爹想着,你二人随我经历江南诸省,风土人情各有见识,若是以后也去准备考生员、中举人,到别的地方做官,也可以用你们的能力造福百姓,主政一方,善莫大焉啊。所以如今,你二人对未来之事,可有想法?”阮元品茶观竹,惬意之余,也不觉向阮福与阮祜问道。 “这……爹爹,孩儿还是想试一试……”阮福听着阮元相问,却忽然面上通红,只得勉强向父亲支吾道。 “夫子,福儿他……他好像不太会写八股文的。”这时反倒是谢雪主动开口,向阮元道:“夫子,福儿那个姓凌的先生还在的时候,教福儿八股也有三年了,可是凌先生却发现,福儿长进非常有限,要么文章能够写出来,却失了格调韵律,若是一味强求韵律,很多内容,福儿又说不出来。夫子,凌先生平日对福儿其他读书学行之事,一直都很满意的,可就是这八股文,说是即便考举人,没有两三次也考不上的……”阮福之前几年一直受凌曙指点,无论经术诗文都有进益,但听谢雪之言,阮福似乎并不擅长写应制的八股文。这时凌曙已然回归扬州,阮福之后的学业便只能自行修习。 “夫子,福儿读书学习的事我一直看着呢,其实福儿很用功的,平日你书房里那些书,他看起来都津津有味,我看啊,福儿其实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可能只有这八股文的事情,福儿不太擅长吧?”唐庆云却也担心阮元责备阮福,也在一旁为阮福解释道。 “是吗,哈哈,八股制义的事,我当年也很头疼啊。”不想阮元听了谢唐二人对阮福所言之语,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向阮福道:“福儿,爹爹看得出来,读书的事,你是能做下去的,只是你或许不擅长应制,这个我不能难为你。爹爹年轻的时候,老师也跟爹爹说起过,这八股文若是你不喜欢,便只当作敲门砖便是,为官之路,得其门径,又何必执着于几篇八股文呢?爹爹当时家境不好,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后来考过了会试,中了进士,这几十年竟是再没写过一篇八股文了。爹爹都做不好的事,不应该责备你的。你能够读书有成,爹爹看着便也喜欢,以后若是不愿为官,便只勤治学问,也自能有所成就。切莫把日后的道路看得窄了啊?” “这……孩儿谢谢爹爹。”阮福看着阮元并不执着于让他应考为官,心中自也宽慰了许多。 “但是福儿,爹爹说你可以不去应举,却没说你便可以饱食终日,一事无成啊?”阮元又对阮福说道:“你既然也愿意读书,那以后你倒是可以承继爹爹另一条路,去尝试治学。这条路爹爹年轻的时候也听辛楣先生提起过,说实话,心里也曾经有过治学求道的想法,当然也做了一些。只是相比于你里堂伯父、郑堂伯父终生勤于治学,爹爹这学问,如今看来,已经不能望他二人之项背了。这也是因为爹爹做了官,便有了为官治民之事,所以难以兼顾啊,你要是也去做官,这学问不就也做不成了吗?所以你要是能够治学有成,把爹爹这些年的所思所想精益求精,或是还能更进一步,爹爹也高兴啊?若是你觉得治学尚有烦难之处,不妨先从治《孝经》开始,《孝经》篇幅不长,爹爹也多有虑及,闲暇之时自可帮你,可你总要记住,以后的日子,可以不习八股,却不能不学无术啊。” “嗯,孩儿一定努力,不负爹爹期望!”阮福眼看父亲能够鼓励自己走出自己的道路,也自是感动不已,当即向阮元拜道。 “祜儿呢?你今年也二十岁了,日后之事,你可有想法啊?”阮元也向阮祜问道。 “爹爹,孩儿还是想着去考生员,若是能够中举人,成进士,孩儿还是愿意跟随爹爹身后。”阮祜却依然想要尝试一番科举之路。 “好,那你的道路,爹爹也支持。”阮元也向阮祜点头道:“无论你们能做官,还是能成学,只要有一事之长,爹爹就很满意了。但你们也要记住,虽然爹爹是两广总督,可以保你们平安和乐,但你们却不能溺于其中。务要有一事之成,方能对得起你们这一生啊。” “孩儿知道,孩儿以后自会勤学努力,不负爹爹厚望。”阮福和阮祜自也是规矩之人,听了阮元教诲,便也向父亲表明决心道。 “好啦,这茶还没喝完呢,今日我也告诉外面,终日谢客,后面的日子,咱们一家人一起过。”阮元也将面前茶盅沏满了新茶,对各人笑道:“就今天一日,咱们忘了外面的所有纷扰不快,也无需再念及什么总督之职,宫保之位,咱们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品一品茶,一起看看这些翠竹,这样的日子,可真是再惬意不过了啊?” “是啊,这样说来,咱们也有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安享天伦了呢。”孔璐华也不觉感叹道,不觉匆匆几年过来,阮家虽添了不少新丁,可阮安和张熙却也永远离开了一家人,各人回想之下,自也少不了一番遗憾。可回望坐中,却仍有不少亲爱之人,不觉也是相视而笑,静静地沉浸在这安谧幽静的小院竹林之中,自有一番外人不能知觉之乐。 十八年前,阮元与阮承信第一次开始了“一日茶隐”,十八年后,至少阮元和阮家四女,尚能共坐饮茶,闲叙家常。 直到夕阳西下,各人方才略有不舍地相继离去。 rg rg。rg 第五百三十一章 禁烟之难 然而,当阮元的六十大寿结束之后,阮元还是重新投入了督院公务之中。这一日粤海关监督达三到了督院,不过达三此次前来,倒是并非为了海关事宜,而是来为江藩送一篇序文。 “阮总制,郑堂先生这部《国朝汉学师承记》,也托我写了一篇序文,今日便给总制送来了。其实不瞒总制,下官对于国朝汉学诸家,也一直颇有兴致,这次能看着郑堂先生把汉学诸家源流一一梳理得当,使后学得以一窥汉学百余年之迹,下官实在是赞叹不已,倒是现在,下官唯恐这篇序文文辞简陋,竟要让郑堂先生大作减色了。还有,总制在粤海关的时候,也帮下官将粤海关之前两年的关税清点得井井有条,下官也要谢过总制才是。”原来,正是因为达三之前,阮元曾经为他监管粤海关之事数月,达三方才与阮元相熟,后来又认识了江藩,便已与二人正式结为好友。 “哈哈,郑堂这部书,却也要多谢达监督才是。还有,我在粤海关的时候,最近两年的新账,我重新做了账本,达监督看着可还方便啊?”阮元也向达三应道。 “是啊,不想总制算学之道,竟是一精至斯,这最近两年的账本,我看着可真是比嘉庆年间的旧账方便多了。还有,阮总制在粤海关代理监督数月,下官看来,竟是一钱未取,粤海关商税之外的盈余,总制也尽数转入了藩库,总制也真是大公无私之人啊。”达三向阮元称赞道。 “怎么?我不过代理几个月的粤海关,还要从中取利不成?”阮元却也笑道:“粤海关商税,本为公用,和私人无关,达监督又何必多出此言呢?难道达监督那边,在海关关税中取些银钱,竟入私囊,方是理所应当吗?” “这……自然不是,阮总制,这粤海关经过您代理这两个月,下面的人哪里还敢造次啊?他们不敢,下官我……我也不敢有逾矩之行啊?”达三连忙陪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达三之言也是事实,阮元在粤海关数月,已经将粤海关数年入账清点清楚,若是达三真要滥行损公肥私之事,账目必然出现差别,到时候只要自己被揭发,而阮元拿出原本的旧账与他对峙,自己必然会被阮元揭穿,于是,在阮元监视之下,达三却也只得严行约束下属了。 “哈哈,达监督,我也没说你什么不是啊?”阮元自也清楚,自己对粤海关收入已经多有了解,一旦道光所知与自己所知不符,达三决计讨不了好去。便也放心,对达三笑道:“其实粤海关有些事,我毕竟只是代理,不能有长治久安之法,但你约束下面官吏,却要明白,海关多余的税入,若是只分给海关公务,贴补三十小关之用,却也无妨,可我们担心的,还是海关下属吏员,竟把朝廷国税的盈余,转进自己的腰包啊?国家的税,最后能够用到国家之事上,便是好事,这一点达监督却也要心里有数才是。” 所谓“三十小关”,乃是这时粤海关在广东设立的,广州以外的一些关口,清代西洋商人对华贸易,长年被集中在广州一地,但华商出海进行内海贸易,又或下南洋的贸易,则不限于一二港口,整个粤海关之下有三十处关口可以让船只出航,但除了广州之外,其余关口无论规模还是收入,都远远不如广州的粤海关总署,是以吏员收入微薄,难免会有陋规之事,阮元之言,也是为了让达三尽量避免陋规私用。是以达三听了阮元之语,也当即向他答道:“是啊,阮总制说得不错,这海关税入之事,只要是下官做粤海关监督,一定不会让下属肆意妄为的。” “那好,我如今正好还有一件事,希望达监督能够帮我一同办理。”阮元也对达三续道:“去年咱们确实已经将叶恒澍一伙私贩鸦片之人捉拿归案,但除了他们,那种三五人、十余人一伙的私贩之辈,如今看来却还有不少,而且论私贩鸦片总数,这些小贩子加在一起,其实要比叶恒澍一伙人多很多。我也想着能够多派绿营,重治私贩之人,所以也需要各处小关为我们提供线索,若是只有我一人在广州,这些事可不好办啊?” “这个自然,下官今日回去,就告诉各处关口,若是发现走私鸦片之人,立刻向督院上报,就请阮总制放心吧。”眼看阮元也愿意相信自己,达三当即同意了阮元的建议。 臣阮元到任以来,即于营伍内严查惩办,如龙门协兵丁吴李茂等,盘获梁胜和船内鸦片私卖分赃,署副将谢廷可、署守备夏秀芳等讳匿不报。又水师提标把总詹兴有拿获鸦片,商同兵丁陈有光等,得赃纵放,詹兴有畏法服毒身死。香山协记委孙朝安包送李阿蚬鸦片船被获。碣石镇千总黄成凤盘获不识姓名船户鸦片,商同署守备曾振高讳匿变卖分肥等案……将署副将谢廷可拟发军台,署守备夏秀芳、曾振高、千总黄成凤均拟发新疆,记委孙朝安发近边充军……据西炮台拿获徐亚潮烟膏一起,又拿获陈亚桂鸦片一起,黄埔口拿获林绍修鸦片一起,佛山口拿获许时兴鸦片一起,澳门口拿获鸦片一起,此起有八百余斤之多,并经臣阮元提烟当堂销毁在案……惟外海地方,潜行贩卖,越入各省,不能保其必无…… 阮元与达三合力清剿鸦片,前后也一度得到不少收获,将许多私售鸦片之人,甚至绿营之中协助私贩鸦片的中下级军官,全部拿捕到案,经阮元严加审理,大多协助走私鸦片的军官都受到严惩,阮元也将缴获鸦片尽数销毁,不使鸦片流毒于外。仅道光三年阮元与达三联名上奏的一篇奏疏之上,便前后言及五次军官协同走私,及另外五次拿捕鸦片走私贩的相关情况,阮元在清剿鸦片一事之上,显然是尽心尽力。 然而,即便如此,从整个南海的视角反观阮元清剿鸦片之行,却不得不说,阮元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 伶仃洋的海面甚为宽阔,数百里海域之中,星罗棋布的分布着数百座小岛,自澳门洋面一路向东,铺散开来,这些小岛除了几处偏大岛屿尚有岛民长期捕鱼种薯为生,不少小岛都颇为荒凉,更有许多山岛,因岛上大多地方都是山地,百姓也不愿前去居住。既然百姓不多,官府也便往往对这些岛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若是寻常时日,官府对伶仃洋缺乏重视,尚不足酿成祸患,可是道光初年的伶仃洋海域,却与之前成百上千年大为不同了。 伶仃洋偏东之处,有一处名为大屿山的山岛,因岛上高山林里,缺乏开垦平地,平日来往船只亦属寥寥。但这几日的大屿山下,却意外多了一艘西洋式样的双桅帆船,这艘船在英国商船中只能算中等,再为普通不过,虽然偶尔也会在海上出现一二渔船,可渔民们对于这艘商船也全不在意,很少有人还能够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在大屿山停留了两日之久,迟迟没有进入内洋。 这日黄昏,洋船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在岸边一动不动。可是就在这时,船上水手却纷纷呼喝起来,原来数百丈外的东侧海面之上,一艘小艇正在迅速驶近洋船,小艇舟身细长,上有一帆,两侧还有几个人划桨,这种船在广州海面被称为“快蟹船”,只要是顺风之下,船速便可超越海上的一般船只,即便是朝廷官船,也往往追赶不上。 看着这艘快蟹船即将驶至山岛之滨,洋船也麻利地开始卸货,当快船抵达小岛时,洋船上也已经卸下了近百个箱子,齐齐排列在海滨,两路人马也各自点燃火把,方能在入夜之际看到对方。 “你们来了?银子都带来没有?”洋船之中这时也跃出一人,向着快蟹船方向问道。看他打扮,却是沿海的中国人模样,想来应该是英国商船在海滨雇佣的翻译了。 “来啦!银子不都在这里嘛?”几个手脚麻利之人这时也从快蟹船上跃下,手中各自拿着麻袋。很快,船上下来的几个水手便打开了几个箱子,将箱中之物一点点倒进麻袋之中,那箱中之物均作黑色,乃是一个个圆球,即便是夜幕之下,也透着淡淡的香气。 “你们也快些把银子拿上来。”那翻译不耐烦地问道:“还有,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看得清楚,岸上官兵没跟来吧?” “放心吧,官兵谁来这大屿山啊?”快蟹船上最前面一人向那翻译笑道:“这里最近的官兵,兄弟都打探得清楚,在北面新安县。他们要想过来,需要先南下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才能到那边陆地,在那里换了船,才能过来看到咱们。你说这样麻烦的路,谁愿意走啊?更何况,咱们这几次交易,都是在山岛南面,就算真有人来了,也很难发现啊?” “那你们也小心点,听说这里的总督又犯毛病了,天天让官兵抓人,我还真听说,岸上有两个兄弟进去了呢。”翻译似乎还是对官兵抱有一定戒心。 “哈哈,就那种倒霉兄弟,五十个……最多三十个里面有一两个,就不错啦。”快蟹船上下来的人也陪笑道:“咱们都是老规矩,带货上岸以后,就另寻些药材把货盖住,官府是有些哨卡,可他们谁有那个闲心,还给你一点点验货啊,眼看上面一层药材,就放你过去了。其实现在很多兄弟都不上岸了,直接就往北面跑。这批货的大头,咱们也不在广州卖,咱们去福建,去漳州泉州,那边的人都以为只有广州才有咱们这种货,没半点防备的。咱这艘船也就是广东福建来回跑,听说啊,就在上半年,有几个兄弟可是一路带着他们的船,去了天津呢!” “天津?你们都能跑那么远了?”翻译听着这人言语,一时间也不敢完全相信。 “那当然,您以为什么呢?这玩意大家都清楚,一旦上了瘾,那一辈子都解不了了,倾家荡产也得抽两口啊?您别说,我这边最新的消息,是北京城里的王爷,都有好这口的啦!”这人说着鸦片销路,竟是洋洋得意。不一会儿工夫,十几箱白银便被快蟹船上的人扛了过来,洋船一箱箱查看得过,眼见俱是现银,便即遣伙计收了上船。 眼看银货两讫,洋船之上众人便即退回,快蟹船也继续派下十余个水手,将麻袋尽数扛了回去。 这样的夜晚,在当时的伶仃洋上,简直再正常不过。 rg rg。rg 第五百三十二章 曹进喜的结局 不过,无论是阮元还是处于道光初年的其他人,可能都难以完整认识得到,这个世界之前三百年的秩序,正在发生巨变,尤其是道光之初,更是已经到了终结的边缘。 乾隆末年,由于美国成功脱离英国独立,加上法国也有共和革命的影响,拉美地区纷纷揭竿而起,开始反抗旧有的西班牙、法国等欧洲国家统治。早在嘉庆九年,拉美就出现了第一个独立国家海地,而经过嘉庆中叶的法西战争,尽管反法同盟最终获得胜利,可西班牙早已势力大衰,渐渐无力对抗拉美各地的独立武装,嘉庆末年,地跨今日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委内瑞拉三国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成立。而道光元年,拉美南北两路独立军相继占领墨西哥城和利马两处重镇,仅仅道光元年一年,拉美就有墨西哥、秘鲁、多米尼加、巴拿马及中美哥斯达黎加等五国,一共九个国家完成了独立。再加上之前就已经独立的阿根廷、智利等国家,就在阮元六十大寿之时,西班牙在拉美的统治基本全面崩溃,只剩下古巴等极少数地区依然归属西班牙管辖之下。 西班牙自明朝正德、嘉靖年间消灭阿兹特克帝国与印加帝国,在拉丁美洲开展统治,将近三百年里,西班牙当局大力驱使压迫拉美土著开采银矿,获得了无可胜计的白银收入。可是西班牙本土商品竞争力有限,包括明清之际其他欧洲国家,也缺乏可以与中国茶叶、丝绸、瓷器对抗的高价值商品。于是在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这些从拉美开掘出来的白银,便通过海洋通道,由西班牙流入其他欧洲国家,再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大陆,也彻底改变了中国传统的货币结构。直到嘉庆末年,中国国内依然处于白银充足状态,白银价格低于国际价格。 但随着西班牙在拉美统治的崩溃,加上美国总统门罗出台“门罗主义”,抵制欧洲各国在美洲扩张势力,拉美旧有的白银开采大幅萎缩,欧洲商人也失去了充足的白银来源。这样一来,欧洲,尤其是英国的对华贸易就受到了很大影响,加上同一时段,阮元在广州大力禁烟,却反而让鸦片价格在黑市不断上涨。许多英国商人便唯利是图,不仅不顾广州鸦片禁令,反而携带了更多鸦片前来南海进行走私贸易,在南海漫长的海岸线上,阮元根本不可能面面兼顾,成功完成鸦片走私的概率,要比走私失败大得多。所以这种鸦片贸易,不仅没能得到禁止,反而愈演愈烈。东印度公司明面上依然不准商人携带鸦片前来中国,但只要商船进入黄埔之前将鸦片尽数清空,保证入港时并无鸦片,不被粤海关直接发现,东印度公司便也听之任之。因为这个时候的印度,鸦片税入已经逐渐成为税源主流,东印度公司更不可能再跟这笔巨额税款过不去。与此同时,东印度公司的很多商人不仅对清朝鸦片禁令不屑一顾,更是反复寻找借口,认为清朝禁绝鸦片,只是贪官污吏为掩盖自己恶行所使用的招牌,亦或相关官吏邀功取名的手段,完全无视了其中道德性,为自己制造有利舆论。 也就在这个时候,中国渐渐出现了白银外流的现象,之后数年,国内市场的银荒,将导致白银在国内价格上涨,并引发进一步的经济动荡。 进入道光三年,道光也逐渐加强了对走私鸦片的惩办力度,连续发布条例,宣示量刑从严。原本走私鸦片百姓只罪遣戍军台,现升格为绞决,文武官员有失察者,一百斤罚俸一年,一千斤以上者降一级留任,五千斤以上者降一级调用。同时云南等地也被发现有百姓私种罂粟,自行熬制鸦片,道光也对此予以厉禁。 按照清时惯例,但凡朝中要事,虽然皇帝也可以无视大臣,独自下发上谕,但无论嘉庆道光都是为政谨慎之人,除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会直接下发上谕之外,大事往往还是先行集议,再定下上谕内容。嘉庆为求决策稳妥,要事往往先询问于军机处,再召集大学士九卿集议,道光时代相对简单,一般事务与军机处共决,大事则是皇帝、大学士、军机大臣三方合议,实在缺乏良策,再进行御门听政。有了稳妥的意见之后,再由道光以个人名义安排军机处下发上谕,保证宰相枢臣仅有议事之权,而无决事之名。 但这一日的圆明园勤政门前,却出现了一件大逾常制之事。 “曹中堂,皇上这几日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这各省道府官员,自己有许多都不认识了。吏部开列的道府官员名单,如今还是道光元年的名字,这样哪里够用啊?所以皇上也想着,让吏部再列一份新名单,送给皇上备览。曹中堂,您这身兼内阁与军机处两方要职,这件事我就先跟您说了,之后,您也好早做准备呀?”原来这一日,曹振镛路过勤政门,准备前往军机值房的时候,却被曹进喜意外叫住。紧接着,曹进喜便向曹振镛说起了这件道光惦念之事。 “曹公公,这件事我等自然会去办理,可是……曹公公,以往这种事若是出现了,都是皇上亲自召见我等军机处之人,面授机宜,我等拟下上谕,再由吏部去办。曹公公您这番话,确是关心朝廷大事,可是并不符合旧例啊?若是皇上口谕,你方才也应该说清楚啊?”曹振镛虽应下了曹进喜之言,却对道光的决议之法产生了不解。 “哈哈,其实皇上还没来得及召见你们,向你们面授机宜呢。”不想曹进喜却全无防备,径自向曹振镛言道:“这件事啊,就是皇上顺口说说,可能下一次召见你们,就要你们去拟上谕了。我这想着,不过是一二日间的事,早一日办妥了,不是更方便吗?曹中堂,您要不也向兵部的玉麟大人转达一声,让他把各省八旗将军都统,绿营提镇名单,也开列一份出来吧?皇上今日念着文臣,明日没准就想着武臣了呢?玉麟大人又是新任兵部,办事机灵点,没毛病啊?还有,我看着仁宗皇帝旧时,这大丧之期一过,就要巡幸避暑山庄去了,如今仁宗皇帝丧期也要过了,所以这巡幸之事,要不您也早做准备吧?您看,皇上还总是说你们军机处和六部办事疲玩怠惰,这凡事早作些准备,皇上看着你们办事比以前快了,不就能少唠叨几句了吗?” “是吗,那老朽倒是要谢谢曹公公了。”曹振镛也随即奉承道。 然而,就在这日下午,曹振镛面见道光之时,就将曹进喜与他所言之事尽数告诉了道光。 “曹进喜,你好大的胆子!”道光听了曹振镛之言,当即勃然大怒,很快将曹进喜叫到勤政殿,当即向他斥道:“朕什么时候跟你说,让你去给曹振镛下口谕,叫他转达吏部了?朕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说,连兵部也要转告了?朕什么都没有让你去做,你怎能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擅自向朝廷枢臣要求办事?若不是曹振镛今日告诉朕你越权行事,朕竟然还不知道,你居然已经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 “皇上,这……这不是您的意思吗?”曹进喜听着道光怒斥,一时却还自觉有些冤屈,向道光诉道:“皇上,这开列道府名单之事,您这几日一直在念叨,奴才都听见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所以奴才想着,早些帮您把这件事办下来,不是也让您省心吗?” “你……真没想到,你在禁宫这么多年,竟然已经如此胆大妄为!”道光听着曹进喜辩解,更是怒不可遏,向曹进喜斥道:“你以为朕想去要道府名单,所以你就抢在朕前面去告诉军机处,你以为你很聪明,是吗?朕告诉你,朕没有议决之事,就算说了,也不过是朕一人计议,你没有朕的口谕,就敢擅自出去通报军机处,若是曹振镛今日也没有上报于朕,而是顺着你心意去做,朕又觉得这件事本不妥当,那怎么办?到时候朕改都改不过来了!还有,你今日妄传口谕,那明日、后日呢?朕要如何相信,你只有这一次妄传之事?若是有一日朕生病不能理事,你擅自向军机处传达口谕,朕应该如何待你?到时候,只怕前朝文武百官,都只知禁中有你曹进喜,不知还有朕这个皇上了!汉朝桓灵二帝,为什么累世皆以为昏聩,不就是十常侍之辈妄自揣摩圣意,自作主张,而他二人又听之任之吗?你今日也想在朕面前擅传口谕,你是想学当年的十常侍,前明的汪直、刘瑾和魏忠贤吗?朕告诉你,你今日有了这种念头,明日……也就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 “皇上,皇上饶命啊!”曹进喜听着道光越说越怒,说到最后,甚至已经有了驱逐自己之意,当即被吓得魂飞魄散,向道光哭求起来。 “饶命?朕今日饶了你,明日你败坏大清江山社稷之时,有谁会饶了朕吗?所以今日,朕绝不会留情面!将曹进喜拿下!曹振镛,现在就给内务府下发上谕,将曹进喜监禁,明日当着所有圆明园太监,将他重责二十板,之后逐出宫禁,永不叙用!”看起来,道光这一次对曹进喜,是真要痛下杀手了。 “皇上,皇上饶命,曹中堂,曹中堂!这件事,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跟皇上说啊?!”曹进喜听着道光之言,也是万念俱灰,可是,若是曹振镛没有向道光上言此事,自己又何至于此呢?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两名勤政殿侍卫当即入殿,带了曹进喜向外而去,只留下曹进喜连续不绝的哭喊之声,渐哭渐远,终不可闻。 “皇上,您明察秋毫,臣不胜佩服之至。”曹振镛也向道光拜道:“不过,臣还想请皇上定夺,今年仁宗皇帝守制之期已过,臣等是否需要准备北巡之事呢?” “北巡?罢了,如今国库也不充裕,承德、蒙古各部,也均属太平,这木兰秋狝之事,朕看就不必了。每年少了这一项开支,或许还能省下不少钱呢。这件事你无需再问,就这样……就这样过去吧。”看起来,道光却不似嘉庆一般力守承德巡幸旧制,而是终结了清王朝维系将近一个世纪的木兰秋狝。 眼看道光计议已定,曹振镛便即告退。 次日,道光果然颁下上谕,要求吏部兵部开具道府官员,八旗绿营将军提镇名单。但同时另一份上谕也送到了内务府,曹进喜被当众杖责二十板,随即便被驱逐出宫,再不得入宫办事。后宫内监经此一事,风气大变,再无人敢在大臣面前议论朝政。 rg。rg 第五百三十三章 新的学海堂 经过四年的发展,这时的学海堂也已经颇具规模,每日来往文澜书院求学之人,络绎不绝。阮元眼看学海堂学生众多,便即在广东士人中选择了颇有名望的吴兰修、林伯桐二人,托他们管理学海堂事务。这一日阮元也亲自来到学海堂,观看学生文作,吴林二人也将学海堂中十余名才学出众之人引至阮元面前,为阮元推荐后学。 “阮总制,这位便是学生旧友陈澧,他如今也已经是童生了,所以学生也推荐他进了学海堂,这里是他所作诗文,还请总制过目。”吴林二人介绍了最前面几名学生之后,一旁的谭莹却也带着另一位十余岁的少年走出,向阮元介绍道,阮元看着这陈澧所作文章,一时也是连连点头。 “童生陈澧,你今年多大了?”阮元见这陈澧尚且年少,便即问道。 “回总制,学生今年十四岁。”这名叫陈澧的学生答道,不过他言语倒是颇为成熟,全不似第一次见到阮元。 “好,不错,你无论诗文,在我看来,都已经小有所成。你虽然小,但入我学海堂读书,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阮元也向陈澧表示了认同,并且说道:“当然了,你以后的道路,或为官,或治学,这我不应该强求于你,你也可以先潜心读书几年,以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再做决定不迟。” “学生谢阮总制指教!”陈澧眼看阮元不仅认同他进入学海堂,更是对自己从宽要求,并无严苛之语,也自十分激动,当即向阮元答谢道。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如今也有了不少学生,这诗文习作,四年积累下来,也有不少了吧?”阮元看着这些学生大多气度沉稳,自是可靠的后辈,自也放心,向吴兰修和林伯桐问道:“所以我倒是有个想法,我在诂经精舍的时候,曾经把学生文章诗作辑录而成一书,当时叫《诂经精舍文集》,这个办法你们也可以试试,你二人这段时间,就帮我把他们的诗作整理一下,挑一些写得还不错的,咱们也辑录一部《学海堂集》,如何?”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吴兰修和林伯桐看起来也没有异议。 “总制,学生还有一个问题。”这时却又是谭莹向阮元补充道:“总制,如今两广士人,听闻学海堂之名前来学习者,前后已有数百人了,可我们如今还是只能在文澜书院读书讲学,实在是越来越不方便了。去年听前来主试的祁大人说,总制也有志于另择一地,重新修建一座真正的学海堂书院,不知总制如今可有着落了?” “哈哈,这件事我还在考虑呢。”阮元也向谭莹点头道:“不过你们也放心,经费我已经准备好了,至少为你们修建一座书院出来,这个钱广东藩库如今是出得起的。但如今还有两件事我没能定下,一件事是书院建成之后的经费,这个不着急,另一件就是选址了,我如今有几个备选之地,只是我看着,却是各有不足,我今日也告诉你们,咱们群策群力,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呢?我如今想到两个地方,前明南园旧址和海幢寺,那边都有空地,但南园那边空地太少,显然不够你们使用,海幢寺又太远了,总是感觉都差了一点,你们若是找到合适的地方,也尽快告知于我,咱们好尽快开工啊。” “学生遵命!”谭莹听得阮元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建校地址,经费却不在话下,自然十分欣喜。 “阮总制,方才您幕中的一位方先生到了,说是有件事想要向您求问,不知您可要见他?”然而,这时门外却有一名学生突然走进厅堂,向阮元汇报道。阮元自也清楚,他说的方先生,多半便是之前主动为自己写禁烟檄文的方东树。 “好啦,你们的事办的都不错,后面修文集,建学校的事,也要多多在意啊,你们就先回去吧。”阮元似乎也很想见到方东树,便让学海堂诸人先行离去了。很快,方东树便在那名学生带领下,到了阮元所在书房之内。阮元见了方东树,便即向他笑道:“植之啊,你看,这学海堂学生已经不少啦!如今他们也需要饱学师长,为之主讲才是,我想着,你从来学问不错,所以……我想请你也来学海堂,为他们出些题目,方便他们读书进学,你看如何?” “这个嘛……在下愿意一试。但在下今日前来,是另有一事,想要问过阮总制,阮总制,您可知您幕中另有一人,名叫江藩,此人作了一部《国朝汉学师承记》,听说还有总制作序,是吗?”不想方东树对于是否愿意主讲学海堂,为学校学生出题,均是痛快应下,而在他看来,似乎江藩的新书要比学海堂重要得多。 “这……确是不错,我为他作了一篇序文,可是……你今日前来找我,就是为了问我郑堂有没有写了这一部书吗?”阮元听着方东树之语,却也不觉疑惑,道:“若是你也想看,我这里还有一部,便先借于你看,如何?” “多谢阮总制了,既然这江藩著书之事是实,那在下今日也请总制答应在下一个请求。”方东树却忽然对阮元道:“请阮总制重新刊刻此书,并将江藩卷首之语尽数删去,以正视听!” “植之,你这是何意?”阮元听着方东树这颇为不讲道理的请求,一时却也不解,问道:“郑堂卷首之语……究竟是那些语句,你觉得不妥呢?我也看过他卷首之言,内容很多啊,我总不能都删了吧?” “总制,这一句在下还记得,在下看来,这句话乃是颠倒黑白!‘宋初承唐之弊,而邪说诡言,乱经非圣,殆有甚焉,至于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经学一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于南北宋之道学。’总制也应该清楚,孔孟之道,自孟子之后沉寂千年,是朱子集濂洛关闽之大成,终成今日之学,圣人之义,如此方才复现于世。这江藩却不辨是非,以道学为坏事,以濂洛关闽为糟粕,这不是说,朱子他老人家的理学之言,都是错的吗?这般胡言乱语,总制怎能径自为他刊刻?总制学兼汉宋,自当兼容并包,若要兼容,便不能容许此等非圣无法之言,还请总制三思,纳在下之进言,删去此等荒诞不经之语!”(按:此处江方二人所言濂洛关闽,指的是两宋时四地五名以理学闻名之人,濂即自号濂溪之周敦颐,洛即程颐、程颢兄弟,因出身河南闻名,关即关中名家张载,闽则是最后集大成之福建朱熹。清时多有人认为,宋代理学乃是五人治学理论之总汇,故往往不再以“宋学”或“程朱”泛指理学,而是历数两宋五人,以示完全。) “植之,你想说的,是这样的啊……”阮元沉吟半晌,想着方东树与江藩似乎并无其他过节,想来只是学派不同之争,自己只需为二人开解,寻个折中之法,便也足以解决二人纠纷,便即向方东树道:“植之,其实你有所不知,郑堂这卷首之语,是之前他中年时所书,如今郑堂也快六十了,气性早就不如以前激烈了。要不我也去问问他,正好,郑堂之前还对我说,也要将国朝精于宋学之人列为一书,以观宋学师承渊源呢。既然他都有这个想法了,你又何必与他过不去呢?只待他将那宋学一书写出来,你们也自当开解了,怎么样?” “这……那多谢阮总制了,只是……若是宋学之书由他江藩来写,我……我觉得总会有偏颇啊?”方东树似乎对江藩并不放心。 “这有什么啊?我也跟郑堂说说,该承认的宋学义理,我也不会轻易否认不是?这书编成之后,我也给你看看,到时候咱们一同品评,这样应该会更公允一些吧?”阮元倒是并不在意江藩著书之事。 “那就有劳总制了。”方东树眼看阮元态度尚属宽和,便也放心,向阮元拜别而去。 只是这时的阮元,也确实低估了方东树这个看似熟悉的幕僚。 春去夏来,转眼已是五月之末,正好是孔璐华四十七岁的生日,不过这一日却同寻常生日大异。因阮元时常外出阅兵之故,之前孔璐华几次生日,阮元都未能陪在她身边,但这一日阮元却意外表示,想要带孔璐华去一处她所不知的地方,为她祝寿。孔璐华看着也是好奇,想着或许阮元也有杜绝学生僚属借自己生日送礼之意,便同意了阮元。这日一早,二人便备下轿子,一路向城西而来,而落轿之地,竟是绿树成荫,湖水清澈。阮元也为她准备了一条小船,二人便即登船游玩,湖中除了阵阵绿荫之外,尚有数百株荔枝树,这时也已经结满了硕大的荔枝,即便是二人在游船上看向两岸,也只觉荔枝铺天盖地,正是一片丰收之景。 “夫子,你今日带我看了小半日了,这里风景还真美啊。只是……这个湖叫什么名字,我却还不知道呢。”孔璐华看着这片湖水与四周绿叶相衬之状,心中也自是欣喜,便即向阮元问道。 “这里啊,这里其实不是只有一个湖,夫人可能没发现,这里其实是个荔枝园啊?”阮元也向孔璐华笑道:“这里种了很多荔枝,所以一般被称为荔枝湾,但广州人对这个园子也有个别名,叫唐荔园。相传唐朝咸通年间,司空郑从谠来任岭南节度使,便曾在此地雅集文士,五代十国南汉之时,这里更是全盛,如今虽在城外,也改成了荔枝园,但我多阅旧典,这等上古绝佳之地,我岂能全无觉察?今人往往不知这里旧唐十国典故,只知道里面有不少荔枝,可是究其根本,这千年之前的文风鼎盛之地,才正是你我得一二闲暇之日,出门赏玩的最佳之处啊?” 第五百三十四章 唐荔园一日游 “哈哈,今天可是我过生日呢,夫子还要炫耀自己。夫子,你自己也想要安闲一日,就不要瞒着我了吧?”说到这里,孔璐华也向阮元嫣然一笑,道:“夫子前日的诗作,我可是还记得呢,最后两句可是:‘何时我可棹船去,清游叹息何其难’啊?夫子,你也就只有写诗的时候,才会写出这样的言语吧?” “是吗?还是夫人心细,我最近写的诗夫人都看到了啊?”阮元听到妻子揶揄自己,不禁有些莞尔,但却也有着几分得意,向孔璐华笑道:“不过今日也确是难得,我还能与夫人一同过一个生日,正好最近我还找到了这唐荔园,那自然要将我所见最美的风景,与夫人一同分享,一同观瞻了。其实不瞒夫人,我前两年因为他故,有不少应该阅兵之地一直都耽搁了,陪夫人过完这个生日,或许我要到十月之后,才能回广州了。” “是吗,夫子这一日清游,还真是不容易呢。”孔璐华看着阮元略显无奈之状,便柔声向他笑道。一边说着,小船已经转过一处河湾,另一侧犹有十余株荔枝,只是这边荔枝却又有不同,枝叶多呈黑色,荔枝也个个成熟圆润,不禁向阮元问道:“夫子,这边荔枝倒是很不一样呢?你看,这枝叶怎么都是黑色的啊?” “这个啊,我还真听说过。”阮元看着一边的黑叶荔枝,也连忙呼唤舟子,将小船靠近了荔枝树,向孔璐华道:“这种荔枝有个别名,叫‘垂晶丸’,看着叶子是黑色的,外表也不起眼,可是一旦剥开,里面的荔枝肉可比寻常荔枝要白呢,就像水晶一样。”说着,阮元也亲自下了船,走到一株荔枝树旁,摘了几个荔枝在手,向孔璐华道:“夫人,不然咱们也来尝一尝,看看外人之言,究竟能否当真,如何?” “好啦,都六十岁的人了,自己腿脚也不好,还这么勉强自己呢。”孔璐华看着阮元持杖前行,步履蹒跚之状,不觉忍俊不禁,却也自然心疼起丈夫来,便即陪着他一起下了船,自己走到荔枝树下,也取了一颗荔枝在手,向阮元道:“你看,夫人想着,咱们把这些荔枝剥开了,一定是我这颗最好看呢。” “夫人,今日是你的生日,不是应该我来为夫人采荔枝嘛?”阮元看着孔璐华也要和自己一同摘荔枝,不禁向她劝道。 “好啦,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自己腿也不如以前了,还这样逞强。你说你做这些,是想让夫人开心呢,还是想让夫人也一起来摘荔枝呢?”孔璐华看着阮元深情之状,却也向他打趣道。一时之间,夫妻二人也相互清楚了对方心意,不觉相视一笑,一同沉浸在这般绝美的风景之中。 “夫人,那边那棵树下面,我看没有多少杂草,倒像是经常有人来此游玩野炊一般,要不,我们也过去坐坐?”阮元看着岸上荔枝树旁,正有一株大树,便向孔璐华问道。 “好啊,正好我也想歇息一会儿呢。” 说着,阮元和孔璐华便也从船上取来坐具,暂时遣退了来时小舟,一同坐在大树之下,相互品评着对方手中的荔枝。 “夫人,我这看下来,还是我手上这几个比较大呢。” “是吗?夫子不是说这‘垂晶丸’只是好看吗?你看,我这个肯定比你这几个更白啊?” “要不……咱们来尝一尝试试?” “好啊,那这几个荔枝,你一半我一半,一起品尝,才公平,多了的不许偷吃。” “夫人,如今看来,还是夫人更天真啊。”阮元和孔璐华相互打趣,自也回忆起了年轻之时的青春时光,不禁向她感叹道:“看看夫人,倒是想起咱们在杭州一起钓鱼的日子了,那个时候,夫人也是一样的不服输呢。只是……这不知不觉,竟然有快三十年了啊?” “哈哈,夫子,当时你还没有多少髭须,可如今你这须发,可是一大半都白了啊?咱们俩成婚这么多年,你还能想着带我出来游园,夫子这天真气啊,我看要更胜一筹呢。”孔璐华回忆起二人那段最初成家的时光,却也不禁陷入了无尽的怀念之中。 “夫人,我这也是因为公务繁忙,每次不得不忙到落日的时分,自然也就会想到,若是我能得一二日余闲,竟要去哪里赏玩一番,想着想着,这番清游之心便也更加炽烈了。不想在夫人看来,竟还是天真啊?”阮元自然不愿在言语上落了下风,可是说到这里,却也多了几分感慨,道:“可是话说回来,这一生虽然为官日久,可是历经十余省,中原之地三得其二,也亲眼见到了不少常人所不能及的风景啊。” “是啊,陪着夫子做官,大江南北,燕赵岭南,居然皆是亲眼所见,能把这许多美景著录在诗文之内,还真是想不到呢……”孔璐华回想着一生所见风景,回忆着二人婚后种种甜蜜温馨的时光,却也自觉说不出的快慰。二人之情或许少了几分浓烈激荡,却自有一番绵延不绝,更兼二人三十年来,足迹遍布天下,心胸兼怀海岳,却又不是阮门之外寻常才子佳人所能及了。 五月之末的广州盛夏,虽是炎热异常,可荔湾大树之下的阮元和孔璐华,却看着这一番翠叶清湖,荔子殷红,双双沉浸其间,不觉夕阳将至。 从唐荔园归家之后,阮元也准备起之后的阅兵之事,不过外出阅兵之前,阮元却还需要再检阅一次广州绿营。这时广州方面制定的省例《防火救火章程》已经拟定完毕,绿营也添设了许多新制水枪、钩子、爬梯等救火器具。阮元这日也在校场中临时搭建了几处木板房屋,房屋分为两层,上层置放了几个木箱。之后,阮元命令亲兵将房屋点燃,要求绿营兵上前救火,并取下箱子。而这一次,绿营兵有了充足的水枪爬梯,便纷纷踊跃上前,先用水枪压住火势,之后肩扛爬梯的兵士迅速将梯子架上板房二楼,几名登梯兵迅速登上,不一会儿,板房中的箱子便被士兵们带了回来。 “报告阮总制,失火房屋之中安放的三处箱子,都被带回来了!”救火绿营的千总眼看救灾成功,当即前来与阮元通报。 “很好,按你们今日的表现,以后再有火灾,你们自然可以沉着应对了。”阮元也向救火兵士说道:“广州天气从来炎热,是以防火之事,你等不能松懈。去年城西大火,说实话,我也有疏忽之处。但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广州西城百姓居住已有数十近百年工夫,可防火之事,之前却仅限于广州城内,才有了那日大火难制之象,这次咱们也算是多了一份教训。如今,重建的西城已经有了充足的水井,凡是有家产的百姓,也都遵循如今省例,自行备置了水桶、水枪之物,想来如果再有火灾之事,你们也不会像去年一样无所适从了。百姓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事,那么剩下的,就要靠你们了。以后若有火灾,便即如同今日演练一般,先压住火势,之后爬梯队迅速上前救人!若是你等再因为救火之事不力,致使百姓损伤惨重,那本部堂可就不能容情了!” “部堂放心,若是再有火灾,我等定然全力扑救!”一众绿营兵也向阮元表态道。 “何军门,今日演练下来,我看还是很不错的,以后每隔四个月,这火灾营救之事,就该重新操演一次。还有,我前日从督院旧档中发现,国初之时有一种绿营操演阵法,名为‘奋勇阵’,如今虽然天下承平,可总要有备无患才是,这奋勇阵阵图我也给你,以后务要依此操练。”这时的广东陆师提督换成了何君佐,阮元演习救灾这日,何君佐也正在一旁观看,所以阮元便趁自己尚在广州之时,将救火操练、绿营阵法尽数交托于他。 “谢部堂赐图!可是……”何君佐看着台下广州兵士,却也有些担心,向阮元问道:“阮部堂,如今绿营经费不足,兵器多有老旧耗损之弊,还有,广州城墙也有许多年没修了。下官看着,若仅仅是操练阵法,兵器不利,城防不坚,也没用啊?所以部堂能不能替绿营想想办法,重铸一批兵器,再筹些银钱,重修城墙呢?” “是啊,我看如今两广绿营军器,也确有老旧之患,你说的事我记住了,我看少说……得两万两银子吧,这笔开支也不算小了,需要为你们找到合适的帑银来源,我再想想办法,广州城墙修建的事可以提前来办,我走之前跟陈中丞商议一下。” 可是,正在阮元同何君佐交谈之时,台下却匆匆跑上一名官员,乃是二品补服,这官员看到阮元,便即向他拜道:“阮总制,不好了,听说澳门出大事了!总制,您外出阅兵之前,能否与下官一道,先去澳门看看呢?” “陈中丞,澳门……澳门会有什么事啊?”原来道光三年之夏,前任广东巡抚程含章已经调任,布政使陈中孚接替了巡抚一职,这时与阮元交谈的便是陈中孚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听说澳门有一伙大西洋兵士闹事,把他们的头人抓起来了!如今澳门那边,有些洋兵想要救出原来的头人,还有一群洋兵,则说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兵头,互不相让,这算起来少说也斗了两个月了。前日澳门那边又有快报过来,说是……小西洋那边来了一艘兵船,想要救出原来的那个头人,如今还没登岸。总制,虽说洋人内部的事,咱们不便插手,可他们再这样斗下去,澳门迟早要出乱子啊?”陈中孚向阮元汇报着澳门情况,阮元听着澳门方面,居然有葡萄牙人发生内战,却也吃了一惊。 第五百三十五章 阮元与君主立宪 “这可真是蹊跷啊……”阮元想着澳门之事,或许陈中孚所言也是道听途说,未必符合实情,只得向陈中孚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去澳门吧,先告诉那艘小西洋兵船,澳门本是大清疆土,即便是他们大西洋人自己互斗,也自当清楚澳门尚有中国百姓,所以不许用兵,只待我二人前去商议!等澳门的事解决了,我再去阅兵,如何?” “那就有劳阮总制了!”陈中孚当即向阮元拜谢道。 两日之后,阮元便即打点好行装,准备出门阅兵了。阅兵之前,阮元和陈中孚一路南下,很快到了澳门。 可是,澳门方面的情势发展,却已经远远超出了阮元的想象。 “你就是大西洋去年派来澳门的头人吧?你等兵船为何如此不晓事,我已经再三劝谕你等,不得用兵动武,为何前日夜间,他们竟还从兵船上差人下来,擅自扣押了那边的兵头保连玉?听他们说,这次从小西洋前来,也是为了救你脱困,那这件事,就劳烦你向我们说清始末了。”这一日,阮元也抵达了澳门的同知衙署,左右两旁各有十余个葡萄牙人,在例设屏风阻隔下与阮元隔着屏风对立,阮元这时问的乃是右手边之人。清朝在澳门虽未设县治,但考虑到澳门已经成为商港,另有不少国人居住在内,便在澳门设置了一个同知之位,阮元这次前来,便暂时借用了同知衙署讯问澳门兵变之事。 原来,就在阮元抵达澳门前两日,葡萄牙海军从果阿东进,一直停泊在澳门外海的那艘军舰,已经卸下小船,派遣数十兵士登陆,将之前的澳门兵头拿捕,并且救出了之前被澳门士兵软禁的澳门总督亚利亚加。而清朝所谓“小西洋”,其实指的就是印度一带,既包括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辖地,也包括葡萄牙的果阿,其中细节国人往往不愿深究,只一概称为“小西洋”了事。这亚利亚加听了阮元询问,当即答道:“总督大人,您也看到了,对面这个自立为兵头的保连玉,根本就不得人心!我们的兵船只用了七十个人,就将这保连玉一党悉数抓获,而且昨日他们登岸之时,也没有伤害一个澳门的中国人。这样说您就该明白了,我才是葡萄牙国王钦定的总督,而他不过是自立兵头的乱臣贼子!那么大人,我将这乱臣贼子带回国内接受审判,您也应该同意吧?” 这亚利亚加担任总督之前,便曾在澳门居住,是以深谙中国官场之事,与阮元交涉时,其他言语均是他说葡语,一旁翻译帮忙译解,唯独这“乱臣贼子”四字,他自己说的就是中文。阮元听翻译将他言语一一译过,也向另一旁一名居中的被缚之人问道:“你可是保连玉?” “是的,我是保利尼奥.达.席尔瓦.巴尔博萨。”这位名叫保连玉的被缚军官模样之人向阮元答道。(按此时葡萄牙驻澳门自立,后被擒获之人,依今日葡语译名,即为保利尼奥.达.席尔瓦.巴尔博萨,一般称为巴尔博萨或巴波沙,因其人全名甚长,且清代官方文献均记载为保连玉,后文均按保连玉之名称之。) “既然他们所言兵变的兵头,就是你本人无疑,那我先问问你,你为何要监禁你们原来这位头人,为何要拥兵自立?”阮元自然也记不住保连玉全名,但通过翻译译解,已然确认此人就是所有在场之人口中的保连玉,便即继续问道。 “我……我是为了我们所有澳门葡萄牙人的权利!”不想这保连玉方一开口,竟是语出惊人:“我们的国家在改革,如果改革成功了,我们所有澳门葡萄牙人的个人权利,都会受到更好的保护和肯定。但是……但是这些人顽固不化,不允许我们改革,他们……他们会害了葡萄牙的!总督大人,我虽然驱逐了这位原来的总督,但我并不想自己做总督,我们选了自己的百姓,出来组成议事局,由会议决定澳门一切政事,我不是为了自己!更何况,我们议事局的成立,已经得到了我们国王许可,这个原来的总督,也已经被我们国王罢免了,总督大人,我……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符合我们葡萄牙法律的啊?”说着,保连玉也看向自己怀中,似乎是在暗示阮元,自己手中尚有国王签署的委任状。 “去搜搜看。”阮元当即吩咐了下来,两名官兵便即将保连玉身上搜了一遍,很快取出一张纸来。阮元当即命令翻译译成中文,待阮元看到这篇委任状时,只见汉文确是同意保连玉管理澳门事务的字样,也便点了点头。 “总督大人,国王陛下的谕令,我这里也有!”不想亚利亚加略一沉思,竟也从一旁随从手中接过两张纸来,亚利亚加也继续向阮元道:“总督大人,我这里有两份,一份是他们这些人闹事的时候,我们国王送来的谕令,国王陛下听说他们闹事,严厉谴责了他们!第二封是昨日果阿的船上送来的,已经同意将保连玉拿捕,另择总督管理澳门!大人,您要是不相信,也可以问问下面这些兵士,他们都是忠于国王陛下之人,这保连玉什么澳门百姓一般的言语,都是他收买人心的借口!还请大人明察,让我们将保连玉带回国内,这件事,不就结束了吗?” 一时之间,下属吏员已经将亚利亚加所持两份文书翻译完毕,阮元看着三份文书内容,竟然完全相反,一时也是大惑不解,便又让人将三分文书一并取来。尽管阮元对葡萄牙文一字不识,但看着文书下面签署之人的笔迹,却是完全相同,绝非多人签名所能写成。 “陈中丞,你也来看看,这几个名字,像是同一个人写的吗?”阮元也让陈中孚上前详加观察,可是陈中孚同样看不出什么差别,只好向阮元点了点头。 “这位头人,你等国王为何如此反复无常啊?”阮元看着三份内容相反的文章竟是同一人签署,也不觉向亚利亚加问道:“你等国王一会儿责备这保连玉专擅,一会儿又准许你等换立,一会又同意捕拿保连玉,他到底是想做什么?你等如此各执一词,我怎么能看出来,你们谁是国王真正认同的头人或者兵头啊?” “总督大人,您可以看一下下面的签署日期,我这里后面那一封,是最新的。”亚利亚加当即补充道。 “总制大人,小人方才翻译之时,看到了上面的西洋数字,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封,确实是那封要求小西洋捕拿保连玉的文书。”一旁的翻译也向阮元解释道。 “既然如此,那还是依从你等国王最后的意见吧。”阮元想着葡萄牙人内部事务,本就不该清朝方面强加干涉,便即同意了亚利亚加引渡保连玉回国,但是想着这位“大西洋国王”言行不一之举,阮元也实在有些担忧,只好向亚利亚加补充道:“还有,你等归国之后,我劝你们也应该向你等国王劝谏一番,为君者,应当言而有信,若是反复无常,只会招致民怨,你等臣下之中,或许也会再出现这种谋乱之人,劝谏的时候,言语也委婉一些,这样你们的国王或许还能听得进去。另外,你们的兵船是从小西洋开过来的吧?这里是南海,本来是我大清外洋,你们看外面的山岛之上,那也都是大清的百姓,如今英吉利人也没有侵犯你等,澳门是安全的,你们本不该擅自派兵船过来。这次你们确实没伤着澳门的大清百姓,就既往不咎吧,但是,十日之内,你等务要将兵船开回去,不得再停留于澳门外洋之上!这保连玉就由你等带走吧,剩下的事,就是你们国家自己要做的了。” “谢谢总督大人,总督大人明察!”亚利亚加当即向阮元答道。 “总督大人,不是……不是这样的!”看起来,这保连玉似乎对于自己被擒依然不服,还想着争辩一番。 “本部堂都说过了,你们大西洋人互相争斗,若是有国王谕令,就依从你们国王之言,我们不会继续参与,你若是还有哪里不服,只回国去申辩吧。剩下的事,就不是我们能够作主的了。”阮元想着澳门之事虽毕,但还有各地阅兵要事尚待解决,也不想在澳门过多停留,当即驳回了保连玉,便同陈中孚等人一道离去了。 过得数日,阮元和陈中孚总结澳门方面情报,认为葡萄牙人虽有争斗,大体尚属安静,也没有破坏当地国人生活,而澳门的葡萄牙人也多有供述,称之前保连玉反抗亚利亚加,自己便是被迫参与。这样一来,阮元和陈中孚便也认定,保连玉“国人权利”之语乃是借口,遂对他辩解之言不复过问,只将澳门政变情况联名上奏,以示澳门重归和平,道光无须担心。 然而,阮元终其一生,却也不清楚澳门事件背后的完整情况。 原来,拿破仑战争之时,葡萄牙由于维护王权专制,投入了反法同盟之中,可嘉庆中叶,葡萄牙却受到法国直接进攻,加上英国方面也想趁火打劫,葡萄牙王室认为欧洲大陆不安全,便即迁居到了南美巴西,在海外继续维持葡萄牙王国。后来拿破仑战败,葡萄牙得到复国,可实际管理葡萄牙事务的却是英国人,英国也一度在葡萄牙安置了驻军,如此一连数年,直到道光元年,葡萄牙人因为对英国这种实际控制不满,终于发起群众运动,驱逐了当时的葡萄牙傀儡政府,并重新迎立彼时远在巴西的国王若昂六世回国。而阮元所了解到的葡萄牙国王,也就是这位若昂六世。 面对英国人的居高临下,葡萄牙国内不满之情高涨,即便是远在东亚的澳门地区,也曾经一度同阮元进行联系,尝试共同防御英国。但道光元年若昂六世回国之后,眼看政局已然稳定,葡萄牙人却对未来的发展方向产生了分歧。一部分市民代表和开明贵族认为应该学习路易十六末年的法国,改国体为君主立宪制,而很多亲附若昂六世的贵族却不以为然,依然坚持旧有专制体制。但若昂六世本身是在巴西即位,国内根基尚浅,眼看葡萄牙本土立宪势力声势浩大,便即主动妥协,在道光二年颁布了葡萄牙宪法。只是葡萄牙立宪之时,并未给予巴西人同等权利,这一举动也直接导致了同年巴西从葡萄牙独立。 国内立宪的消息传到澳门之后,澳门的土生葡人也产生了分歧,一些进步葡人主动要求澳门当局接受立宪,并开设议事局作为决策机关。但彼时澳门总督亚利亚加乃是旧政权委任,对立宪之事不以为然。许多葡人眼看亚利亚加拒绝开设议事局,一时群情激愤,便在同为土生澳门葡人的保连玉带领下,一举推翻了亚利亚加政府,拥立保连玉管理葡萄牙军务,政务则由议事局管理。若昂六世最初担心澳门闹出大乱,故而下发诏令维持了亚利亚加的总督地位,但不久后他就听闻澳门自行成立议事局,想着跟自己立宪并不冲突,便又下发了一道谕令,支持保连玉管理澳门事务,并承认议事局存在。 然而,葡萄牙国内的立宪之事却并非一帆风顺,相反,即便是英国管理之下的葡萄牙,也有很多人并不认可立宪,立宪之后,这些人反而重新集结,并于道光三年初公开向立宪派与若昂六世发难,甚至若昂六世之子米格尔,也一度成了专制派的代表。若昂六世原本对于国王权力尚不热心,眼看支持者日众,却也有了野心,想着扩大王权,并与立宪派对抗。于是,葡萄牙很快修改了宪法,大幅扩充王权,而果阿总督阿尔布克尔克也了解到国内局势,为了向若昂六世效忠,主动要求派兵前往澳门逮捕保连玉,重新扶正亚利亚加。若昂六世眼看自己权力已经渐渐巩固,便弃立宪派于不顾,重新下发诏令,同意了果阿向澳门派出军舰。 此后保连玉便被押解回国,而葡萄牙的立宪事业也是一波三折,若昂六世不久后便即病逝,已经在巴西自立为巴西皇帝的佩德罗回国,和米格尔相互争斗,葡萄牙政局也在严格立宪与扩充王权之间左右摇摆,一直过了二十年,立宪的理念才真正深入人心。但由政治动荡造成的葡萄牙内耗,却也并未因立宪的发展而得到多少改善。 而道光三年的澳门斗争,或许也是阮元第一次接触君主立宪制,它所对清王朝产生的影响,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于零。 第五百三十六章 癸未大水(上) 阮元离开澳门之后,便一直奔波于阅兵路上,虽然军务繁忙,可阮元依然关注着两广钱粮收支之事。广东在嘉庆初年的亏空并不算多,基本已经得到补充,但嘉庆年间海盗规模最为浩大,海战耗费最多的地方,却也正是广东,所以十余年间,广东官府也背上了巨大的军费开支,如兵米、捕费种种,前后累积也有近一百五十万两之数。好在阮元之前蒋攸铦便即加以赔补,阮元上任两广六年,不断细化、核查开支,有效控制了两广钱粮开销,保证每年都能补上部分欠款,至道光三年,旧有积欠已经补上了一百一十多万,估计只要每年拿出四到五万两盈余赔补,都可以在六七年内结清欠款,广东府库财政已经渐渐恢复了正常。阮元自也欣慰,想着如果府库充实,自然也就有更多经费可以弥补官吏开销之不足,更进一步而言,也可以消除不少陋规了。 虽然进入道光时代,道光并不强制各省再来不足亏空,但此时仍有一些力图有所作为的督抚,依然在尝试弥补财政不足,例如这时的安徽省治安庆城中,巡抚衙门之内,便正在商议着安徽接下来赔补亏空的计划。 “亏数查清、作速追缴,追补限期、量为区别,交抵物件、认真售变,书役借欠、分别追赔,仓谷短缺、核实买补……陶中丞,这赔补亏空十条,真是切中本省积弊啊,下官看来,大抵是可行的,只是……这十条要是想施行下去,可还有诸多难处啊。”安徽巡抚部院正堂之中,左手边一名二品官员看着手中一篇文书,向居中的巡抚点头道,这人乃是安徽布政使徐承恩。 “是啊,徐藩台,正因为这件事难,所以皇上才用了你做安徽布政使,用了我做安徽巡抚嘛?徐藩台也从来是有志于实心任事之人,没有一番作为,怎么对得起你我当初立志之日呢?”这位安徽巡抚,正是之前跟随蒋攸铦担任川东道,后来改任山西按察使的陶澍,陶澍赴任山西仅仅一年,便即南调福建,路上又接到调令,补任安徽布政使。道光三年,陶澍更进一步,升为安徽巡抚,至少在道光的任用之下,陶澍仅仅三年便即成为了二十三督抚中的一员。 “陶中丞,这难与不难,在下官看来,其实反倒是次要之事,真正难为的,是安徽一省,巡抚屡有迁转,之前十多年,都是巡抚前日来了,过得一两年便又走了,我听闻有位钱楷钱中丞倒是尽心尽力,可惜他竟然卒于任上,这样巡抚三日一更,两日一换,就算有什么完备的章程,也实行不下来啊?所以陶中丞做这个安徽巡抚,下官想着,要想成事,还需至少有三到五年工夫,得把规制定下来啊。”徐承恩回想着安徽赔补亏空的经验教训,也主动向陶澍劝道。 “是啊,尤其是如今直省,能成事的人不多,皇上并不要求必须补上亏空,可是你也该知道,府库不足,省里就没有余钱支持吏员办事,吏员就只能去收陋规,只有藩库充实了,咱们才有底气去严查奸吏啊。”陶澍想了一想,自也清楚赔补亏空之难,不觉叹道:“只是可惜,我看仁宗皇帝一朝,各直省赔补亏空,大多数都不理想,没补足甚至都是小事,更有甚者,是江苏和山东,居然越补越亏!听说江苏那几年是仁宗皇帝严加查问,这才把亏空从五百万缩小到了二百万,不够啊?以前在四川,倒是没什么亏空可补,那是因为四川旧有亏空本来就不多。这既有百万以上亏空,又能尽数补足的直省,却是找不到啊?” “哈哈,陶中丞,若是亏空之数百万,或者二百万吧,又能够补上的直省,其实还真有一处啊?咱们东南的浙江,我听说嘉庆初年就有将近二百万亏空,可是到了嘉庆二十二年,浙江既无旧欠,亦无新亏,这赔补亏空的事,是真的办成了啊?”不想徐承恩听了陶澍担忧,竟果然给陶澍指出了一个成功的省份。 “是吗?浙江啊?哈哈,不说别的,我前日看的这部书,写得好像也是浙江的事,叫《两浙赈灾记》。这著书之人,我看是真的经历过救灾之事,而且是重灾,可是这里面写得,如何放赈,如何贷给百姓稻种,如何运送他省余粮,还有兴修水利之事……真是头头是道啊,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书应该多印几部,给每个省都发一份,就算各省情况不一样,总也有些共通之处嘛?”说着,陶澍也取了书案上一册书卷出来,向徐承恩展示道。可是就在这时,忽然间抚衙堂上竟滴下了几滴雨水,很快便将书页染湿了一片。 “陶中丞,这抚院衙门是怎么了,怎么还会漏雨呢?再说了,如今安徽也没有天灾,您要想赔补亏空,看这个干什么啊?”徐承恩却不觉疑惑道。 “徐藩台,你可还记得这场雨下了多久了?”陶澍忽然问道。 “这雨是今天下得啊,怎么了?”徐承恩一边回答着陶澍,一边却也有了几分忧虑,喃喃道:“不过话说回来,今年这天有点邪门,二三月份的时候,就一直在下雨,四月份的时候,大概停两天之后,又要下上三天,五六月到现在……这样说来,今年下雨的日子,可是真要比往年多啊?” “徐藩台,咱们安庆地界尚属平旷,山地不多,这雨相对而言,或许还不会下得那么猛烈。可这里是安徽啊,皖西、皖南,不都是山吗?若是那种地方雨情也和这里一样,甚至更大,那山区附近的田地,可要……”不想陶澍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水声四溅,一名衙役跑了上来。 “老……老爷,不好了!今日,就在前厅那边,现在……现在有五个县的知县到了,说是想见老爷呢!他们说……说他们那几个县,田地全都被雨淹了,若是不能开仓赈济,只怕百姓……百姓要活不下去了!”衙役一路小跑而来,满身衣衫都被大雨淋湿,陶澍和徐承恩眼看他这番狼狈模样,又听他说起五县受灾之事,也当即吃了一惊。 “什么?快,备伞,赶快过去!”陶澍却也清楚,如果这几个县灾情真的如此严重,那么救灾已是刻不容缓,当即与徐承恩备了油伞,便向前厅而去。果然这时厅中已经坐了五个七品官服之人,这几个人见到陶澍和徐承恩,也一并站了起来。 “陶中丞,请您赶快下令,让我们宣城县开仓放粮吧!”一名年迈知县向陶澍求情道:“中丞或许不知,我们宣城县自从二月份的时候,就一直淫雨不绝,只得几日放晴工夫,一直到了如今七月,还是如此啊?田地里的水,那一两日放晴的工夫,根本渗不出去,之后就又会下雨,宣城不少田亩都是近山之地,地势低洼,被淹之后,根本不能重新耕种,甚至……甚至很多山地爆发洪灾,把百姓的房舍都给冲毁了!若是我们再不能开仓放粮,只怕半个月以后,会有百姓饿死啊?” “是啊,中丞大人,下官是芜湖知县,今年芜湖不仅大雨数月,不能停歇,而且江水也频频侵入低洼之处,许多田亩别说栽种,连田地都看不见了!看如今的样子,没个大半年工夫,这水都退不下去啊?今年咱们县肯定是要绝收了,可以后呢?这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吧?”另一面年轻知县也向陶澍乞求道。其余三名知县分别来自贵池、无为和当涂,听三人所言灾情,和之前二县大同小异。 “你等稍安勿躁,我……我知道了。我这里也下了将近半年的雨,所以我知道,你们所言应是事实。”陶澍想着既然灾情严峻,那么救灾之事,已是刻不容缓,正好他方才还在与徐承恩念及浙江赈灾之事,沉吟片刻之后,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陶中丞,这……咱们是要上报皇上吗?”徐承恩也在一旁问道。 “不错,徐藩台,你我一会儿就回去,联名上奏,向皇上言及如今安徽灾情,至于你等府县,各自回去开仓放赈,不得有误!”陶澍计议已定,便即向各人说道:“既然今年绝收至此,那么我们是应该做好一切准备了,首先,你等放赈之时,要先将灾民人数统计清楚,然后尽快上报于我,我为你等各县求皇上截留漕粮,就地放赈。此外,咱们再去四川、湖北购些余粮,这样把今年挺过去,应该还是足够的。放赈之时,务要查清各县百姓实情,能在村里放赈的,务要写清楚百姓姓名家产,让最为贫寒之人先受赈粮。若有商人愿意售粮,告诉他们一石米只卖二两七钱,要是他们觉得不够,我抚院会按照各地粮价,支出藩库盈余予以补偿。还有,你们说有的百姓房宅被山洪冲毁,这些人要优先救济,先给他们搭建茅棚,之后,去把各村田地再清查一次,若是雨水可以在一月之内退却的,又或者还没被淹没的田地,官府借给百姓种子,让他们雨停之后,尽快栽种,保证能收一部分秋粮!这次大雨,不瞒你们说,也是我一生之所未见,既然这件事事关安徽上千万百姓性命,那你们放心,本部院会帮着你们,把安徽百姓安置下来!” “谢谢陶中丞,谢谢陶中丞了!”五个知县相继向陶澍拜谢道。 很快,陶澍和徐承恩请求截留漕粮,就地放赈的上奏,便即由快马发出,直奔京城而来。 rg。rg 第五百三十七章 癸未大水(下) 而这时的京师内外,也同样正在经历雨灾的困境。 “皇上,今年直隶大雨,一连数月不绝,眼看至少四成以上的田地,都有绝收的可能。臣自保定北上,更是亲见沿途流民渐多,若是皇上不能及早定夺,只恐直隶之地,将有饿殍遍野之虞!”这时,蒋攸铦已经改任直隶总督,正在向道光汇报直隶灾情:“所以臣想请皇上定下救灾之策,第一,准许直隶流民北上出关,前往盛京就食。第二,臣听闻盛京今年尚属风调雨顺,多有余粮,可从天津雇募海船,前往盛京运粮,解直隶倒悬之困。第三,如今饥民日众,直隶粮仓存粮有限,臣担心不足以解救民困,但京城各处官仓尚有足够存粮,请皇上下旨开仓煮粥放赈,许百姓入京就食,若是此三条不能行,臣担心今年灾情,将会不可遏止!” “蒋攸铦,你方才所说,可都是你亲眼所见?”听着蒋攸铦的上奏,道光一时也颇为犹豫。 “回皇上,这些都是臣所亲见,皇上若是不信,也可以去问直隶其他守令,臣相信他们所言,与臣之言应是一般无二。若是皇上担心京城开场施粥,会有奸民从中谋乱,臣愿意亲自主持京城开仓施赈之事。”蒋攸铦也向道光答道。 “不必了,朕清楚了,江南各省督抚上疏,也是这样说的。”道光还是及时做出了决定,道:“你方才所言三事,朕会让军机处尽快拟定上谕,即日起准备开仓之事!至于京城放赈,朕就让英和去吧,保定那边饥民应该也不会少,你还是坐镇保定,与朕内外相应,这样也更稳妥一些。” “臣谢皇上开恩!”蒋攸铦当即向道光回拜道。 很快,江南、山东、直隶各省请求赈灾、蠲免钱粮的上疏,被道光一一批准,各省也相继开始放赈。 而这一年的江苏巡抚治所苏州,也同样是雨情最为严重的灾区。这一日,巡抚韩文绮同样召集藩臬两道,开始商议对策。 “我听说,最近苏州饥民甚众,而且,难保里面没有趁此机会,想要为乱的奸民啊?”韩文绮自然也得到道光通知,准许他开仓放粮,但即便如此,韩文绮却仍有不决之事:“那这开仓的事,你们觉得如何是好呢?一旦控制不住,引得奸民生事,寻常饥民无知,又会被奸民所诱,那时候咱们这开仓,反倒是后患无穷啊?” “韩中丞,下官认为,今年开仓之事,已是刻不容缓!”这时,一旁的江苏按察使当即反驳道,这名按察使不是别人,正是上一年方才由杭嘉湖道改任淮海道,年初又迁为按察使的林则徐。林则徐当即向韩文绮解释道:“下官以为,即便苏州之地,仍有中丞所言奸民,此等之辈不过千百分之一二,本是不成气候的。若是我们放赈之时,秩序井然,施赈得法,再派人小心监视,他们绝不会闹出乱子!下官今日特向韩中丞请命,苏州放赈之事,请韩中丞就交给下官负责,下官定当有序放赈,不使奸民得逞,若有差错,也只下官一人受责便是,与中丞无干!” “韩中丞,我看林臬台所言有理,还有,若是咱们粮食充足,百姓皆得受赈,那么下官认为,即便真的有一二奸民想要从中为乱,百姓也是看得清楚的。”这时阮元的学生,先前一度弹劾刘凤诰的陆言,也已经升为江苏布政使,这时便向韩文绮建议道:“下官建议,咱们可以和安徽一样,向湖北购入一部分米粮用以放赈,此外,咱们可以临时发给商人凭票,让得到票证的商人贩运粮米,以解存粮不足之困。林臬台办事才能,我想咱们也是应该放心的,就让他去主持放赈事宜吧。” “这样的话……那就依你二人所言吧。”韩文绮也终于同意了开仓放赈之事。 就这样,在道光的及时决策,蒋攸铦、陶澍、林则徐等人的积极施赈救灾之下,道光三年受灾最为严重的直隶和江南地区,渐渐开始了了有序施赈。虽然这一年大多田地绝收减产,饥民众多,可是受灾最严重的一部分百姓也得到了及时救助,所以道光三年虽有重灾,却无民变。而经此一事,陶澍和林则徐的施政才能,也逐渐被道光所重视,不知不觉之中,两个人开始得到了更多机会。 然而,这场后世命名为“癸未大水”的中国东南部特大雨灾,所给东南各省带来的灾祸,尚不仅限于道光三年这一年。 道光三年,仅就督抚之任而言,几乎已经达到了清王朝的全盛之时,这年总督,直隶有蒋攸铦,两江有孙玉庭,陕甘有那彦成,四川有陈若霖,闽浙为赵慎畛,湖广为李鸿宾,两广则是阮元,河漕尚有魏元煜、黎世序、严烺三人,除云贵总督明山声名稍欠之外,俱是一时名臣。巡抚之中,安徽陶澍、山东程含章、河南程祖洛、陕西卢坤、福建孙尔准、浙江帅承瀛、湖南左辅,广东陈中孚,亦颇有声名于世。仅就督抚组成而言,即便是康雍乾时代,也很少有这般名臣云集的年份。但这样一个能臣济济的督抚组合,却并未给清王朝带来新的盛世,相反,道光三年却因为一场巨大水灾,成为了清王朝经济衰落的拐点。 道光三年的这场雨灾,席卷了北自直隶,南至浙江的数千里广袤土地,自该年二月至七月,各省均是大雨不止,即便年末雨量减少,许多江南田地,却也依然被积水浸泡,无法重新开始耕种,直到次年,水势方才减缓。这样一来,江南经济一时遭遇重创,不仅是粮米产量大幅下降,棉田同样全无收成,进而导致棉纺织业陷入停滞。糟糕的水情也让商品流通大幅下降,百姓无力购买商品,进而导致了商业衰退。以彼时上海县记载而言,道光二三年均有水灾,可道光二年的水灾,各种方志均是一笔带过,道光三年的这场大水,却有着浓墨重彩的描写,可见这一年水灾何其严重。而由于水灾的影响,许多田地在不久之后也出现了土壤肥力流失,田亩减产的现象。一说上海等地稻田多有亩产可至三石之地,然而大水过后,亩产竟在数年内跌到两石,土地价格都出现了下降,江南本是清王朝经济根本之地,经过这样一场重灾,清王朝的收入情况也每况愈下。 “至道光癸未大水,元气顿耗,商利减而农利从之,于是民渐自富而之贫。”后世文人冯桂芬便是如此议论。 而这场后世考证,实因十九世纪全球剧烈降温引起的特大水灾,以及后世的经济衰耗,也给这个时代带来了一个充满凄凉之情的称谓: 道光萧条。 阮元经过将近半年的阅兵,也在十月份回到了广州,听闻江南大水,甚至扬州也遭受了重灾,阮元一时也是叹息不已。好在扬州又传来了好消息,陈文述在扬州积极参与赈灾,总是维持了扬州百姓的有序生活,阮元方才有了一丝欣慰之情。想着家乡有灾,不能不施以援手,阮元也从廉俸中捐出六百两银子,托人送回扬州,交给陈文述以为赈灾之用。 此后一连数日,阮元回想着扬州之事,也一直忧心忡忡,难以安眠。这日正是月圆之夜,原本阮元和孔璐华已经就寝,但朦胧之间,孔璐华却依稀发现阮元已经不在身旁,走到门外一看,方才发现阮元又和之前一样,在天井中对月沉思。 “夫子,你……这都回来快半个月了,扬州的水灾,还没有消息吗?”孔璐华不禁披了外衣,走到天井之中向阮元安慰道。 “这倒不是,云伯已经给我来信了,说是有些田地水都退了,来年可以复耕,扬州赈灾也都井然有序,没生什么乱子。就是……还有些田地,积水一时不能尽退,不知来年可否复耕。但若是来年没这么大的雨,倒是也可以缓过来。其实我今日所想,原是另一件事。”听阮元言语,似乎扬州局面已经有所好转,但阮元却是仍有忧心之事。 “那……夫子还在想什么啊?”孔璐华不禁好奇道。 “其实是去年在京城之时,我和学生们说起的一些事。”阮元也向她解释道:“当时我们说起国朝如今难解之事,想着国朝惩先前历朝之弊,将前朝常见的问题解决了大半,原本如今应该是年轻时候一般的盛世,可昔日全盛之景,却好似回不来了,京中直省,也各有新的积弊。当时我也劝他们,说正是前朝之弊,今日不见,这些前朝或许还没来得及重视的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就显得更明显了,之后……是我们去想新办法的时候了。可如今这一场大水下来,我担心这陋规浮收之弊,只会更严重啊?各省为了救灾消耗了不少钱粮,哪里还能贴补吏员不足?吏员收取陋规,可能会……再难禁止了啊?” “夫子,你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听说之前也有八折收纳这种建议,可是皇上也没听啊?”孔璐华看着阮元面色凝重,也只得如此问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阮元寻路之道 “是啊,这件事我也问过皇上,可是皇上说,八折收纳虽然也有可取之处,但加赋之弊,各省督抚还是没办法根治,这样下来,这个办法根本得不到朝廷共识,要怎么实行下去呢?更别提有些督抚,后来也开始反对这个办法。皇上也说过,若是有能够解决漕弊陋规,又不至于增加赋税的办法,他是愿意接受的,可如今看来,难道……是真的没有这种办法了吗?”阮元看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却也不觉哑然失笑,道:“所以我有时候也想着,当年我所写的那句诗,彼中镜子若更精,吴刚竟可窥吾面。若是月亮上真有吴刚,吴刚技艺才学,又远胜于我,还能看到我今日在做什么,那……吴刚也会笑话我愚笨至此,竟是无能之辈吧?” “夫子可别说笑话了,吴刚要是真那么厉害,那为什么他在月亮上住了两千年,也没回到人间啊?”孔璐华也向阮元开解道:“就算咱们这……这地球之外真的还有吴刚和他其他的朋友,他们真的就比夫子更厉害吗?我看也不见得,毕竟咱们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真的有什么天外来客啊?” “哈哈,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啊?不过,夫人这一提醒,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阮元忽然笑道。 “夫子又想到什么了啊?” “夫人,我虽然尽心国家百姓之事,自忖督抚七省,也不能算没有作为,但终究只是一人亦或数人之力,所虑或有不周之处。所以我倒是想着,要是能够集中国朝全部先贤之力,共究圣贤之道,或许,可以从圣贤遗训中再寻出一些办法呢?国朝通经前贤,多有未曾入仕,终身安于贫寒之辈,或许他们眼中的圣贤之道,和我又有不同呢?看他们通经之言,或许也能看出世事之变啊。所以我倒是想着,既然我还是两广总督,咱们就尽咱们最大的能力,将国朝前辈解经书作集中在一起,统一编撰刊刻,也会为后世学人留下一部万世经典啊。”不想阮元片刻之间,竟然想到了如此繁复的一件要事。 “夫子,这通经之言,和治世之道,真的有关系吗?”听着阮元之语,孔璐华似乎也不能尽数理解。 “凡治世之道,必要合乎圣人之意,若是我们今日之道本不是圣人之意,那沿用下去,不是自然会出现问题吗?”阮元也向她说道:“更何况,看书的人是我嘛,古人所谓赵普半部《论语》可治天下,其实多少通晓《论语》之人,亦不如赵普之万一,难道是他们读书读错了吗?是因为赵普本不是寻常之人,他是赵普啊?所以我想着,或许会有用的。更何况,这也不是我一人的心愿,而是我一生所遇前贤师友,他们共同的心愿啊?我十岁那年和里堂出去玩,里堂给我讲故事,就说起很多读书人因为家境贫寒,虽有经史参悟之才,可书作却往往散佚,我当时便有了一个心愿,就是帮那些没有能力自己刻书的读书人,把他们的书都刻出来!这些年看来也确实如此,东原先生、辛楣先生、渊如兄、里堂……他们多少人的著作,要么世人只能偶见其一二,要么就是至今尚无刻版。这样下来,百年之后,谁还知道我们这些人为了参研圣道,再现昌明之世,都做了些什么啊?到时候,难道要他们把本来应该由我们做的事情,再去做一遍吗?他们可以做得更多啊?更有甚者,若是百年之后,后人都不知道辛楣先生、渊如兄他们的为人行事了,那他们这一生,不就……” “夫子,你……你就放心去做吧。至少我知道,我的夫子,不只是我的好夫子,还是天下读书人的好朋友啊?”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语,自然心中也是触动不已,也走上前来,握住了阮元的双手,眼中尽是赞许之情。 “哈哈,夫人不会怪我不顾家业吧?” “夫子,要是你为人修书,就是不顾家业,那或许今日,我早就不是你的夫人了。再说了,你觉得夫人是只想要一个心里有家的夫子,还是想要一个心里既有家,也有天下读书人和亿万百姓的夫子呢?夫子,你督抚七省,因为你做了督抚而安稳太平的百姓,少说也有一万万人了吧?”看起来,孔璐华所希望看到的阮元,正是如今这般模样。 “是啊,能与夫人结缘三十年,是我……我最得意的事了。”阮元也对孔璐华点头笑道。 广州乃是四季炎热之地,是以十月之中不仅全无寒意,那中天悬挂的圆月,反而有一种塞北江南之人所不能感受的温暖。 其实阮元也不清楚自己的道路究竟是对是错,但如此困境之下,道路即便有错,却也不能说全无裨益。更何况修书之事,已是自己最为稳妥的选择。想着康熙朝编定历朝治经著作,得名《通志堂经解》,而自己也只需编撰顾炎武已降有清一朝五代治经之作,是以阮元很快便为新书定下了名字:《皇清经解》。 不过阮元也并非仅知通经治学的寻常儒生,相反,督抚七省二十年,阮元已经对治事之术了然于胸,清楚道术乃是相辅相成,具体的治省之术,自也不能偏废。这日李明彻纯阳观之人来报,说纯阳观的天象台已经建成,阮元便也亲自前往纯阳观,邀李明彻前往天象台一游,共看青天旭日白云,果然别有一番开阔之感。 “李道长,这天象台不错吧?”阮元也向李明彻问道。 “是啊,这件事真是多谢阮总制了。”李明彻也向阮元道:“有了这处天象台,在下研究天文,却也方便多了。听说阮总制近日也在担忧江南水患,这个嘛……有了天象台,以后我这里自然会为总制观测天气,若有大雨,一定会让总制做好防备的。” “哈哈,这样说我这天象台修得不亏啊。”阮元也对李明彻笑道:“那你不妨讲讲,来年天象,大致如何呢?可否看出灾祸之状?还是说,可以度过风调雨顺的一年了呢?” “这不好说,在下估计着不至于再出现今年这样严重的水灾,但雨势也不会迅速退却,还是会有不少降雨的。不过这几年在下看着,广东倒是没有什么大灾,收成也都不错,总制倒是不用担心这里的百姓。”李明彻向阮元道。 “是吗?我看也不尽然啊。”阮元听着李明彻之语,却也叹道:“其实今年我去了广西,那边还不错,米价居然降到了十几文钱一斤,一路阅兵千里,只见到三四个乞讨之人,广西盗患,这一两年也减少了许多。可广东米价还是高啊,广东人又多,土地都渐渐不够用了。但广西本就是多山少田之地,咱们也不能让广西反过来给广东送粮食吧?” “那……总制可有平抑米价之法?”李明彻也向阮元问道。 “有一个,但只能让百姓有粮,至于平抑粮价,难了一些。”阮元说道:“我查过许多州府粮仓,因为这几年广东一直没有大灾,也不需要开仓放粮,很多粮仓里都出现了陈粮朽烂之事,可外面粮价又不降,这样说来,那些粮食放在官仓,有什么用啊?所以我倒是想着,来年让各府县严查粮仓,把那些入仓日久,却还没有腐朽的粮食拿出来,折价发卖,既能让贫寒百姓不致有饥寒之患,官府还能多收些现银,以备公用,总比粮食烂在粮仓里好啊?但这样的粮食其实不算多,粮价……我看不好降下来。”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李明彻沉吟半晌,向阮元道:“这个办法,在下取名为‘洋米易货’,不知总制意下如何?” “愿听其详。”阮元当即答道。 “这洋米易货嘛,就是引进西洋人的粮米,用以充溢米市。其实广州以前也有洋人的米船,只是时间长了,却快要被人忘了。”李明彻也向阮元解释道:“其实洋人来广州经商贸易,为的是什么,归根究底还是牟利。那么若是他们发卖粮食也能盈利,那又有何不可呢?所以当年是有洋船来广州卖米的,而且洋人的船从小西洋和暹罗那边过来,我也有所耳闻,那边终年高温,雨量充足,所以产粮也多,他们买进一石大米,米价也就是咱们市价的一半,他们是能赚钱的。但这洋米易货,却有个难处,洋人商船入港,需要依船只大小征收船钞(清代的一种商业税),可是粤海关担心有人贩米出洋,平日不允许商人私自贩米,所以对米船是不收船钞的。但洋人来贸易总要交税,于是依照旧例,是不许洋人米船贸易商货的,算是补上船钞税不足。可这就难为洋人了啊?洋人不能用米船赚到足够钱财,尚是小事,若是不许洋船购货,洋船回去是空舱,极易出现倾覆之虞,这样一来,也就没有洋人愿意前来卖米了。总制要是不信,也可以托十三行再问问洋人,答案应该是一样的。” 第五百三十九章 洋米易货(上) “是吗,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应对之法。”阮元听着李明彻之言,想着关键便在于让洋船装载货物一事,遂对李明彻道:“米粮是国家百姓根本,如今国内人口繁多,米粮渐渐供不应求,这是国家社稷命脉之事,如何可以与寻常商货一概而论呢?依我的意见,就算粮米贸易,咱们少收些税,也要保证国内粮食充足才是。这米船免于船钞之制,我认为可以沿袭,若是一艘洋船除了米粮,并无他物,就不用再征船钞,同时,我们也准许洋船购入商货,购货之际,依寻常商船之制征税,至于粮米,就由十三行拿来发卖,依广东市价即可,这样广东米价,自然会因为粮米充溢而降下来,洋人商船也能够平安归国,至于商货之税……洋米进口价仅为内地一半,他们还是能够赚钱的嘛?” “总制,您若是真有此意,则两广百姓幸甚!若总制愿意促成洋米易货之事,在下在这里,先替两广上千万百姓谢过总制了!”李明彻眼看阮元愿意上疏建言洋米易货,解两广百姓粮食不足之困,也当即向阮元郑重拜谢道。 此后,阮元便即再次详询洋商,确认了李明彻所言不虚。眼看此事并无疑问,阮元便即上疏道光,请求开放西洋粮船易货禁限: 定例,夷船进口,应丈量船身大小,报征船钞。粤海关向无米税,从前洋米来粤,并免丈输船钞。近年以来,洋米罕到,徇之洋商,据称,外夷地广人稀,产米本多,第运米远来,虽免完纳船钞,而空空回国,并无压舱回货抵御风浪。仰恳盛恩,准令各国夷船如有专运米石来粤,并无夹带别项货物者,进口时照旧免其丈输船钞,准其原船装载货物出口,与别项夷船一体照例征收货税,似于便民绥远,均有裨益…… 道光四年之春,道光对于洋米易货的上谕到达广州,道光眼见引进海外米粮,亦可纾解民困,便即同意了阮元建议,准许阮元依其所奏,引入洋米。阮元便也将招徕西洋粮船之事告知十三行,不少英美商人得知贩卖大米前往广州,多有惠利,便即踊跃应募,主动前往南印度、暹罗、越南南部等处采购米粮去了。 而阮元也在此时,将新学海堂的位置确定了下来。阮元认为,广州城北的粤秀山本在广州城内,交通便利,粤秀山下尚有空旷之地,可以作为兴建学堂之用,而粤秀山一带并无特别繁华的商业街区,也有利于学子潜心治学。既然地址已经定下,阮元便即组织南海、番禺两县正式开工,开始修建这处全新的广州书院。 这日阮元督院并无公务,便即带了严杰,前往粤秀山观看学海堂兴建。眼看山上山下,俱有一定规模,严杰也不禁感慨道:“老师,当年学生在诂经精舍之时,便即亲见老师兴建学堂,不想今日,竟又能见到这一座学海堂,老师恩惠士林之功,当为后学所永远崇敬啊。” “厚民啊,如今看来,我只叹自己一人之力,终是有限,却不能再建更多书院啊。”阮元却也叹道:“今日这学海堂算是有了规模,去年路过三水的时候,眼见行台附近的书院已然凋敝,我也捐了些银子,助他们重建三水行台书院。但这些不够啊,你想想,我出生那会儿,天下百姓才两万万人,如今呢,哪一年不是三万六七千万啊?或许你我有生之年,都能看到四万万人呢。百姓多了,需要读书的人也就多了,国朝虽然已经有了两千所书院,可统算下来,能有几十万人进入书院读书,也就很不错了,相较而言,这些人不过是今日百姓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还是老师思虑更为广远啊,但是如今各府县经费均有不足,想要兴办书院,哪里是容易的事呢?”严杰也向阮元感慨道。 “是啊,说道经费,我还需要认真商榷一番啊。”阮元说到这里,也想到了学海堂的未来之事,道:“当年诂经精舍本来已经有了规模,可是我一走,诂经精舍居然到了停办的困境,这是为什么啊?我后来反复思忖,终于发现,我们当时很多经费,都是我,还有那些学生自己捐的,这捐钱之法,只能解一时之困,却非万世之法啊。想要把学海堂延续下去,我看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学海堂自力更生,不仅要投入足够的经费,而且需要找到生财之法,保证每年都能有一些收入,否则学生来这里读书做什么?就仅仅凭着一腔热血,给学海堂添砖加瓦吗?咱们怎么好意思啊?这件事,今年咱们还要再商议一番才是。” “是啊,学生倒是想着,其他书院能够长期自力更生的,大多都有官府分配的学田。可是学海堂乃是老师新建,学田之事,未免麻烦一些,咱们也最好再看一看,广州是否还有足够的田地,能够拨给学海堂当做学田才是。”严杰倒是提出了一个建议。 “学田是个办法,我还有个计议,就是从官府发商生息之法,我们先捐一部分钱给学海堂,然后把钱投入其他商人那里,收取利息,可是具体怎么做,我还要再斟酌些时日。”阮元倒是也有自己的规划,又向严杰问道:“还有,编修《皇清经解》之事,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已经把所有家中所藏国朝前贤治经之书,都交给你们了,江南那边呢?有没有人愿意帮我们寻些新书过来啊?” “老师,这您就放心吧,江南的读书人那边,学生都去过信了。这些日子陆续得到不少回信,他们都认为老师所做,乃是垂范千古之事,都愿意主动献书,助老师成经解大业呢。这几日咱们幕中也收到了不少新书,或许再过些时日,就可以准备刻版的事了。”不想严杰方面,这件事进行得倒是异常顺利。 “是吗?太好了,正好再过些日子,学海堂也能够建成,到时候咱们就在学海堂开雕刻版,也算是咱们这全新的学海堂做得第一件大事了。”阮元听着严杰之言,自然欣喜不已。但就在这时,只见一个书生身影匆匆而上,很快到了自己面前,定睛看向他时,竟是那先前与自己询问宋学之事的方东树。阮元也上前向方东树问道:“植之先生,您今日又有何事,竟要来这粤秀山找我呢?” “阮总制,您可知那江藩做了什么?您让他为宋学之人修书作传,我看啊,真是让他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您今日不给在下一个说法,在下也不走了!”方东树说到这里,阮元却也吃了一惊。 然而,随后方东树之言,还是让阮元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后始末。原来阮元之前听方东树说自己贬宋扬汉,想着自己虽然亲近汉学,但对外还是应该力求汉宋持平,便也托江藩为宋学之人作传。不想一年过后,江藩倒是真的写了一部《国朝宋学渊源记》,完成了作传的目标,可江藩这部宋学之书只有三卷,不仅篇幅远低于八卷本《国朝汉学师承记》,而且入传之人大多声名不著,仅就两部书中之人影响力而言,汉学一边远超宋学一侧。方东树看了这部书,当即大怒,认为江藩这样做,纯粹只是瞧不起宋学,故意列入了许多凡庸之辈,以示宋学不如汉学远甚。既然方东树已经认定江藩有私心,那么在阮元面前,他也就不用客气了。 “阮总制,这该说的事我都说得清楚了,您给我评评理,他江藩著书之时,对我宋学诋毁不已,这我没怪罪他,可他这般列数宋学渊源,不是等于告诉世人,宋学远不如汉学吗?这等羞辱,我怎能视而不见,怎能忍气吞声?阮总制,江藩和我都是您幕中之人,我不好直接与他翻脸,可您作为咱们俩的幕主,您应该主持公道啊?” “是吗,你这件事真是……”阮元听着方东树之言,想着或许江藩也却有行事不周之处,可自己毕竟与江藩有旧,方东树却是自己南下广州之后才认识的后辈,自己也不可能因为方东树一面之词,竟与江藩撕破脸面。无奈之下,只得向方东树道:“植之啊,既然你觉得郑堂的做法不对,郑堂那个人我也清楚,我现在直接去劝他,我看也没什么用,倒不如你二人就把这件事拿出来,公开论辩一次。我也告诉郑堂,让他准备一下,之后……就先在我们部堂之内吧,待你和郑堂都准备好了,你二人当面把这个问题辩论清楚,如何?” “阮总制,您……您真的做好这个准备了?”方东树再次求证道。 “这种事怎会有假?你二人如今的样子,谁能说服对方啊?你看,我都劝郑堂与你等媾和了,可你还是不满意。既然如此,那倒不如你二人当面相辩,反倒容易把事情弄清楚,你说是不是啊?”阮元想着江藩最多只是在宋学之事上有些偏执,但江藩汉学功底深厚,自然不会输给方东树,就算二人公开论辩,多半也只会是方东树弃权认输这一种结果,便向方东树保证了这件事。 方东树听了阮元答复,自也满意,便即拜过阮元,自行离去了。而阮元这时却也不知,自己这个决定,竟会把自己也卷入这场更为激烈,也更为烦难的论辩之中。 泰西之人智,制器巧且精。 钟表最利用,其次铜灯檠。 高只一尺许,譬如人立擎。 屯膏于首颈,一臂伸且平。 手指燃棉柱,输膏使火明。 首臂通手指,不泻亦不盈。 无烟不翦剔,其光净且清。 胜于巨烛焰,一炷彻五更。 足酬秀才时,灯火火荧青。 道光四年的春天,两广总督府又多了一件新奇之物,从外形上看,当是一座提灯。但这座灯又与寻常海内烛灯不同,乃是西洋式样,灯上部分镂空,看来是向内添油之处,灯芯则被安置在玻璃罩中,从外型上看,这洋灯所用乃是上好玻璃,干净透明,点燃灯芯之后,灯内光芒也远比蜡烛明亮。阮元这时也正在向灯内添油,与孔璐华一同看着油灯点燃之状。 第五百四十章 洋米易货(下) “夫子,这洋灯很不错啊?你看,这灯光要比寻常蜡烛亮好多,而且这灯罩之上,也没有什么油污,灯光直接穿过玻璃,还真是很舒服呢。”孔璐华看着这盏新灯果然光亮异常,也不觉向阮元赞许道。 “是啊,这灯用着也方便,只要向里面添油,便能燃着,而且灯光明亮,远胜烛火,灯罩也很干净。我这些年也清楚,自己的眼睛一日不如一日了,这镜片都换了好几次了,这几日用这新灯,倒是感觉精神了不少,眼睛也不像以前那样累了。我看以后啊,我晚上再写折子,就不需要用蜡烛了啊?”看来,阮元已经试着用了几日这款西洋新灯,而阮元用起来的效果也非常不错。 “老爷、夫人,扬州去年的账册送来了。”这时,却是莲儿在门外向阮孔二人发声道。只见莲儿这时手中正拿着一本账簿,当是蒋二从扬州送回来的扬州阮家开支账册。可这时的莲儿面上,却并无欣喜之色,反而带着几分忧虑。 “莲儿,你就先把账册放在这里吧。还有,你今日是怎么了?蒋二他在扬州,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孔璐华眼看莲儿神色不对,也当即上前问道。 “夫人,这……这今年的账簿,好像确实有些不对。”莲儿看着手中账册,却也担忧道:“夫人,按这账簿里的数字,去年咱们一年的收入是八百两,可是,去年扬州不是在闹水灾吗?还是说二哥那边,咱们的田地都没有损失呢?” “莲儿,我听夫子说,去年扬州各县都在下大雨,咱们家的田地……应该也会受损才对。不过这也没什么啊?其实前年江南也有水灾的,只是没有去年那么大而已。而且去年的账册上,收入不也是八百两吗?”孔璐华想着账册数字或许确有蹊跷,但蒋二从来精明过人,或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补上收入不足,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夫人可还记得,嘉庆二十四年的时候,咱们扬州送来的账册,一年收入还只有六百多两啊?这两年便涨了二百两,去年听说有了水灾,收的银子却一点不少,这……夫人,二哥他到底做了什么,一年能给咱们多收这么多钱啊?”莲儿说到这里,阮元在一旁听着,却也有些不解,看起来阮元已经渐渐发现,蒋二送来的账册之内,或许另有什么隐情,竟是连自己都不知晓。 “夫人,莲儿之言有理,我从来不愿多增田产,给福儿、祜儿、孔厚的田地,咱们来广州之前就已经买下了,田租我也从没变过,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二百两银子呢?咱家其他的地方……杨叔在世的时候,家里开支就已经一向节俭,就算蒋二还能再省下些用度,也不会短短三年工夫,就多出二百两啊?蒋二他……究竟做了什么呢?”阮元回想着扬州之事,却也不由得沉吟起来。 “老爷、夫人,要不……我回一趟扬州吧?扬州那边我也待过两年,还是很熟悉的,二哥他究竟是怎么多赚了这二百两出来,我……我应该可以看明白的。”莲儿眼看账册之事,一家人竟是毫无头绪,便也主动向阮元和孔璐华请示道。 “莲儿,你……也好,你说你和蒋二从武昌分别,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七年了。这样说来,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自私了,一直没让你和蒋二团圆些时日。你愿意去扬州,就去吧,只是一路可要小心,去年扬州雨情那么严重,你一路行船,可不能因为急着回去,竟出了什么意外啊?”孔璐华想着自己和阮元都很难离开广州,对于蒋二在扬州具体的作为,自己也很难深入了解,倒是莲儿和蒋二夫妻二十年,更容易打听到内情,想到这里,便即同意了莲儿北上之事。 “夫人放心,我……我会安全回去的。”莲儿也向孔璐华笑道。 “伯元,那个十三行的伍总商又来了。”不想这时杨吉也出现在了厅堂之外,向阮元道:“听那伍总商之言,好像是西洋人运米的船只,已经快到广州了,可是他那边却又有了难处,想着……要你去帮他解决一下。” “伍敦元,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没想到啊,米船这么快就要到了。”阮元想着十三行来人,却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米船将至,很快广东粮价就可以得到抑制,不至于再出现粮荒,忧的是既然伍秉鉴亲自前来见自己,那就说明洋船入港之前,自己还要再去办一件难为之事。想到这里,便也跟着杨吉出了门,在正堂见到了伍秉鉴。 “伍总商,外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阮元看到伍秉鉴,便即向他问道。 “总制大人,这件事您应该不难猜出来吧?”伍秉鉴自也答道:“这次西洋人载米来到广州,粮船少说有二十艘,所以最近几日,广州有些粮店的米商坐不住了,想着抵制这批洋米。他们的说法也很简单,洋米是外洋之物,未必便能供国人食用。今日正好也有几个米商,带着不少被他们蛊惑的百姓,来我们十三行抗议呢。这光是我们跟他们交谈,百姓总会认为我们是靠洋货获利的,立场不纯,在下思来想去,也只好请总制亲自出马了。” “是吗,此等无稽之谈,竟也有人相信吗?他们要是对鸦片也能有这个态度,海内哪里还有鸦片泛滥之事?!”阮元听着伍秉鉴之言,也不觉有些愤慨道。 “阮总制,其实我觉得,百姓是能听懂道理的,只要总制给他们讲一讲道理,他们自然会清楚,米商和总制,他们应该选谁。”伍秉鉴也向阮元劝道:“但是米商那边,我想着总要让他们安心下来才是啊。更何况,这谣言一起,今日是洋米不堪食用,明日还不知道是什么呢。总制,若是您视而不见,这对您也有所不利,其实前年伶仃岛的事,不瞒总制,民间……却也有些人不满意总制的做法。” “伶仃岛的事,还有别的办法吗?也罢,既然他们主动出来了,今天我就跟他们把话说个清楚。杨吉,把我们家新买的那盏灯拿给我,我带过去,给他们看一看,让他们也长长见识!”说着,阮元便也去准备衣装舆轿去了。这日下午,阮元一行便即一路出城向西,到了十三行米商聚集之所。 “你等今日聚集于此,我听怡和行的伍总商说,是为了抵制港口外面那些洋船,不准他们卖入洋米,是吗?”阮元方才在几名米商与数十百姓面前坐定,便即向各人问道。 “制台大人所言不错!”其中一个米商看起来对于抵制洋米之事尤为积极,主动站了出来,向阮元道:“洋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广州私贩鸦片,荼毒百姓,凡有沾染鸦片者,无不是苦不堪言!既然如此,小人看来,这洋米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万一里面有毒,那不是要害了更多百姓吗?咱们和洋人贸易,洋人却想着用毒物取利,所以依小人之见,咱们不仅应当将这些米船尽数驱逐,就连英吉利和米利坚的商贸,也应该一律断绝!这样下来,就不会有鸦片进入广州了!” “你觉得,洋人的东西就一概不好,是吗?”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自己带来的西洋铜灯,放在桌上,向那商人问道:“那你可识得此物啊?” 米商一时不知阮元言语之意,不觉无言。 “好,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阮元看着铜灯,缓缓向商人解释道:“这是我前些日子,花了一斤白银买下的一盏西洋铜灯,其中不用蜡烛,而是以油引火,外面玻璃罩子干净透明,里面一旦点燃起来,其光芒也是异常洁净,远比我们日用烛火明亮得多!我这些日子夜里用这洋灯,可以为你们担保,这洋灯之火,确是比烛火舒适,我这样说,你还觉得这洋灯没用吗?洋人之物,益于世人者,又并非仅有铜灯一物。洋人的呢羽衣服,高宗皇帝曾赐我一件,我穿了二十年,还能接着用呢。洋人所制最新的望远镜,可以看清月亮上的山岛,洋人所制钟表,其间器具精细,多有我等不能精研之处,洋人所制玻璃窗子,正所谓‘虽然遮眼全无界,可是身在色界中’啊,你们说说,若是东坡先生也能见到西洋这种玻璃窗子,他老人家又会写出多少我所不及的诗句呢?可你们在想什么,因为洋人的鸦片,就要把这些洋物一概拒之门外吗?这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么呢?” “当然,咱们也要清楚,洋人的东西,不是只有洋灯、望远镜、玻璃窗子和呢羽钟表,也有鸦片,这鸦片乃是至毒之物,虽五帝三王以来,其毒最甚者,莫过于鸦片!所以本部堂也一直厉行查办走私鸦片之事,绿营有协助偷漏鸦片之人,我也一律严惩不贷。所以总而言之,洋人的东西,有的是好东西,有的则是贻害无穷,确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那么我们看这些洋物,应该怎么办呢?一律拒之门外吗?我以为不妥,这最为妥善之法,莫过于详加分辨,有用之物,我们留下,自己用。没用,甚至有害之物,我们则要厉行禁止,绝不能使其泛滥!那么话又说回来了,洋米算什么?我们都是食米之人,自然应该清楚,洋米本就是生长在暹罗、越南、小西洋的稻米,和我们中土稻米无非是产地不同,其实乃是同样之物啊?你们若是觉得洋米也是有害之物,那你们再想想,万一洋人真有一日,又把洋米偷漏进来,充作咱们自己的粮食呢?到时候,百姓是不是也会质疑所有的稻米,认为都是冒充的洋米呢?你们都是米商,你们也不愿意看到,日后真的有人反复质问你等,说你等以洋米假冒粤中稻米,毒害百姓吧?” “可是,这……这洋灯乃是日用之物,洋米却和鸦片一样,是可以食用之物啊?那鸦片吸了之后,人就会萎靡不振,洋米也是……也是要吃的啊?”那米商似乎还是不愿松口。 “是吗?你还是年轻啊?”阮元听着这米商继续质问,也向他笑道:“你若是年轻,那你可能真的不知道,其实乾隆年间,洋人就曾经来广州贩过洋米,这件事十三行和督院都有旧档,你们可以看看,当时有人认为这洋米不好吗?没有啊?如今广州人口日增,粤中稻米不足,我们再行洋米易货之策,其实也不过是将以前曾经传入中国的洋物,再传入一遍罢了。我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这……阮制台,我们……其实我们也不是真的以为这洋米不好,可是,一旦洋米充溢广州米市,那米价必定要下降许多,这样我们……我们可怎么办啊?”另一个米商眼看洋物之辨对阮元无效,也只好说出了真实的担忧。 “这个简单,我以为,你们不会受什么损失。”阮元对于洋米之事自然有着更成熟的思考,当即向他答复道:“洋人米船,一年我估计能来二十多船,这样统算下来,洋米最多三十万石,这样数量的洋米,充溢市场自然不难,可也不会让你等米价下降太多。再说了,你们为什么不看看康雍乾几朝的米价,有今天这么高吗?你们本来就已经多得了不少财利,还以为自己亏本了吗?也罢,你等要是真的以为米价下降,便足以影响你等收益,那到了时候,你们自来我督院说明实情,本部堂会详加查办,若是你们真的亏损严重,本部堂帮你们把粮食卖到粤西、湖南,或者再依原本的市价,支付你等津贴,购米存贮府库,如何?有本部堂这些办法,你们是不会吃亏的。” “这……那就多谢阮制台了。”后面这位商人看来倒是颇为明悉事理。 而听了阮元这一席话,那些被鼓动而来的百姓,也渐渐打消了疑虑。 道光四年四月之时,西洋米船大规模运载洋米进入广州,阮元则令伍秉鉴等人收购洋米,在广州市场发卖,一时之间,米价果然得到了抑制。而广东的粮食充足,也连带影响了广西,此后一连数年,广西米价也并未上涨。即便两广之地在此后多年里同样遭遇过水旱之灾,却长年没有出现粮荒。 “粤东田少人多,由粤西运米而来,犹不足食。有洋米而可水旱无忧,阮公之泽长矣。” “粤田少民蕃,向仰米于桂,犹不足,则来越南西贡之输入者,其价仅及内地之半,(阮元)疏请米粮入口者免税,自是每值米乏,洋米即大集,水旱皆不饥,是事切于民生,故民易感,而史乘纪载罕及之。” 此后之人,对阮元洋米易货之策,亦多有赞誉之言。而阮元眼见两广米足,也自作一诗,曰《西洋米船初到》,以表欣慰之情 第五百四十一章 黄河的隐患 就在道光四年入夏之时,西洋米船纷纷在广州售粮,使两广粮米充足之际,千里之外的清江浦,却正在发生一场巨变。这年年初黎世序巡查过黄河堤坝之后,便即因为连年劳碌,心力交瘁,竟而一病不起,眼看一连数月,病势竟是日渐沉重,黎世序自知命不久长,便也让包世臣前来自己河督部院,与他交代治河事宜。 “慎伯啊,我……我这身子,只怕是不中用了。你以后的事,我……我是帮不了你了。”黎世序眼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治河十年的老友,这时心中却也多了几分遗憾,向包世臣叹道:“其实我也清楚,十年了,咱们两个治河之事上也有意见不和之处,我知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尤其是引黄入湖,建虎山腰滚坝的事,你说必有隐患,我又何尝不知呢?所以这两年来,我每到汛期,都会亲自坐镇高家堰,主持开闸,可是以后……以后我却做不到了……” “黎总河,您能不记在下言语上的争执,一直容我在您幕中为宾,是我应该谢谢总河啊?”包世臣难过之下,也向黎世序劝慰道:“说实话,总河治河之法,在下虽有意见不和之处,也能看出其中一些问题。但归根到底,在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啊,我在南河十三年,南河一向安澜,可这背后又是什么呢?”黎世序也带着几分遗憾叹道:“你说,难道我不知道,治河之事,最好是能够有个定制,这样之后的河督也能萧规曹随,一以贯之,这样最好吗?可是如今黄河的形势,我定不出这样完备的治河之制啊?引黄入湖,如今就算是我亲自监督开闭闸口,我都能看出来,洪泽湖下面,淤泥积沙越来越多了,这样总有一日,我担心会出现湖水漫溢的情况,到时候,一旦稍有不慎,高家堰是岌岌可危啊?可是若我不这么做,如今出海口形势同样不算乐观,若是泥沙淤积多了,迟早有一日会出现黄水倒灌,总之……进退两难啊。尤其是去年这场大水,至今洪泽湖水位高涨不退,又要如何是好?我也不过是靠着这几十年治河的经验,在河道上苦苦支撑罢了。” “黎总河,其实我……我能够在您幕下效力十年,也是因为……因为我清楚,总河或许,已经是如今最适合治河的朝臣了啊?”包世臣回想着黄河现状,却也寻不出两相兼顾的办法。 原来,黎世序所言“引黄入湖”,乃是他在治河之中选择的一种颇为无奈的手段。清初黄河治理,理念基本继承明末潘季驯“束水攻沙,蓄清敌黄”之法,并由河臣靳辅、陈潢相继实践。这套治河方案的基本思路,乃是收束下游地段黄河,使黄河入海水流加快,进而通过冲击力带走淤积在河中的泥沙。并加强清口建设,利用淮安上游的洪泽湖蓄水,在黄河泥沙淤积严重之时,用洪泽湖水的冲击力带走泥沙。为了避免洪泽湖修建之后蓄水过盛,亦或出现决口等问题,清廷也加强了洪泽湖以南堤坝的修建,便是后世高家堰了。自靳辅、陈潢治河之后,黄河虽然不能全无灾祸,但严重的水灾显然减少了许多。直到乾隆后期,黄河下游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由于黄河长年在入海时带入大量积沙,随着积沙不断淤积,黄河在康熙之时的云梯关入海口,已经渐渐被沙地填平,成了内地,而实际的黄河入海口则一直不断向东延伸,至嘉庆中期,距离康熙朝入海口已有百余里之距。这样当然也为江苏省扩充了不少土地,但新的入海口却因为距离清口、淮安过于遥远,淤沙不易清除,进而出现了泥沙淤积,并导致黄河水因无法入海而回流。嘉庆中期黄河多年受灾,虽有极端气候影响,也和黄河本身的发展有关。而黎世序接任南河总督之后,也针对黄河问题,三管齐下治理黄河。这三管第一是“重门钳束”,即进一步收紧河道,加强河水冲击力,借以冲破黄河口的积沙障碍。第二是“碎石护坡”,将康雍乾时代用之不多的碎石坡在南河大力启用,用碎石缓解河水冲击两边堤岸带来的破坏力。第三便是“引黄入湖”,即通过修建水坝,每年将部分黄河河水引流到洪泽湖内,避免河水过盛,进而冲击运河沿岸的堤坝。黎世序用此三法治河十三年,南河一向安澜,可到了他治河后期,“引黄入湖”的弊病,却已经逐渐出现。 “引黄入湖”,意味着在将黄河过盛之水泻入洪泽湖的同时,黄河中携带的泥沙,也会有不少一并进入洪泽湖中。久而久之,到了黎世序治河末年,洪泽湖已经显而易见的比十年之前高出了不少。这样的潜在危险不言自明,一旦出现癸未大水这样的水灾,又或者附近堤坝偶然崩塌,洪泽湖湖水极易一泻千里,给整个下河地区都造成巨大危害。黎世序自然也清楚其中隐患,所以修建虎山腰滚坝之时,便即言明不到不得已之时,自己不会开启滚坝泻水。然而,多年来河水积沙过盛的实际情况,却迫使他每一年都不得不开闸放水,之前癸未大水之际,黎世序竭力控制水情,方才使洪泽湖归于平稳,却也消耗了他巨大心力。到了道光四年,湖水依然居高不退,而自己的身体却已经支持不住了。 所以这时黎世序看着包世臣,却也只得向他叹道:“慎伯,我今日是不行了,但黄河的事,总还要有人做下去啊?我也不担心后任河督无能,可我担心下任河督却以为这南河十多年太平,竟而掉以轻心啊?若是你还能留下,辅佐下一任河督,你务要让他在水情初盛之时,便去查看高家堰一带堤坝,决定是否开闸,是否引水,切不可到了灾象初成之际,再做打算,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晚了啊?” “黎大人放心,我……我会尽力与下任河督共事的。”包世臣虽有疑惑,却也只得答应了黎世序的请求。 可惜不过半年,便即事与愿违。 此后不久,黎世序终因积劳成疾,于清江浦任上溘然长逝,年仅五十二岁,谥曰襄勤。而黎世序之后前来就任南河总督的张文浩,果然对包世臣谏言不以为然。包世臣眼看张文浩与自己并非通路之人,便即离开了他。而黎世序苦心维持的南河十三年安澜,也即将走向终点。 当然,这时候无论朝堂直省,还都没有清楚认识到南河的变化。对于道光而言,这时最为重要之事,或许应该算是伯都讷垦田,经过多年发展,富俊已经成功在双城堡多次完成丰收,所以这一次,富俊又被道光召入京城,正式向道光提交了自己的伯都讷围垦计划。 “皇上,这两年奴才已经将伯都讷可以开垦之处丈量完毕。对于吉林百姓能否招募垦荒,奴才也已经多有询问。”富俊一边取出吉林围垦地图,一边向道光说明道:“伯都讷可以开垦之地,大约有二十万晌,至于人口,除去认募开垦的百姓,八旗驻军也可以参与军屯,奴才是想着将屯军分为两翼,每翼二十五屯,若是皇上这边可以准许开垦,奴才回去就让他们按照这里规划,进行迁居。至于认募百姓,如今奴才统计大多都是已经在吉林定居的百姓,各有户籍田产,不至于出现流民聚集为乱的情况。” “好,你这伯都讷垦荒之策,之前也在京中议过六七次了,大臣们倒也不是不愿意相信你,只是没看到成果,大家总是有些疑惑。这次你双城堡连年丰收,他们方才有所缓和,这伯都讷围垦之策,你就放心去办吧。”道光经过多年的犹豫筹措,这时也终于改变了原有的审慎意见,正式批准了富俊开垦之策,又道:“还有,你看着京旗这边,能不能也迁居一批闲散旗人回吉林呢?如果可以的话,大概定多少户为好?” “回皇上,京旗回迁,奴才以为并无不妥,即便京中旗人不善耕垦,双城堡和伯都讷一带有的是能耕种的旗人,可以教他们。实在不行,把土地租给汉民去种也并无不可。至于人数,奴才估计着可以容纳至少数千户,不过……奴才也清楚京旗旗人大多安居京城之业,只恐未必愿意回迁,即便是闲散旗人,也总是有侥幸之心,想着在京里补缺。所以回迁之事,皇上也无需着急,大概每年能够回迁二百户,循序渐进,有十年的工夫,吉林定当繁盛。”富俊也向道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那也好,你这次就先回去,按照你原来的计划,开始垦田吧。”道光也向他表示认同,道:“至于回迁旗人,你不用着急,朕自会召集八旗都统,议定回迁之人,就不用你再担心了。” “谢皇上隆恩!”富俊也再次向道光叩首道。 就这样,在富俊多年坚持,道光最终肯定之下,伯都讷围场也进一步得到开垦。吉林原本荒凉的大地上,至此已经多出了数十万亩新垦田地。后世亦称:“自此双城堡、伯都讷两地号边方繁庶之区焉。” 只是,道光的移民之事却并不尽如人意,虽然此后一连四年,道光都强令闲散旗人回迁吉林,但四年后,伯都讷也只收到了三百五十五户京旗,不过是富俊计划中的四成有余。中原地区的人口压力,其实依然严峻。 第五百四十二章 学海堂建制 经过半年兴建,学海堂也已经出具规模,道光四年夏秋之际,学海堂几处正堂均已修建完毕,只剩下部分学舍、藏书之处还在继续营修。阮元这一日也来到新建成的学海堂正堂之内,与各人讨论学海堂创办事宜。 “这次咱们学海堂的藏书阁,你等无需再有顾虑,我自会捐出部分廉俸,帮你们修的更大一些。”阮元也向一旁的吴兰修、林伯桐等人说道:“我在杭州、淮安的时候,修建过灵隐书藏和焦山书藏,也为他们拟定了藏书章程。过些时候,我按照当时的章程,也帮学海堂拟定一份。学生不读书,便不足以知经史掌故,更不可能言而有据,所以这藏书之事,最为根本,你等以后也要小心看护才是。” “我等知道了。”吴兰修也向阮元拜道:“只是总制,我等经费之事,却不知总制可有着落了啊?” “我已定下两处经费来源,对于维持学海堂开支运转而言,应当是足够了。至于日后你等是否想着更进一步……也罢,一时间你们也不需要想那么多。”阮元也向吴林等人说明道:“我先为你等备下两处经费,第一部分是番禺县八塘海心沙担二十三顷田地,及镇涌海心沙担二顷三十亩田地,这部分田地一年的田租有五百六十两,都留给学海堂作为维持开支之用。第二部分,我之前为了补贴学海堂工食,已出捐三百两,如今我再捐三千七百两,给你们凑够四千两银子,这四千两我们交给文澜书院,他们和商人有些联系,每年能收取些利息,咱们就把这利息也算进学海堂的账上,这样每年学海堂少说也有七八百两银子的收入,维持书院房舍、补贴工役,我看是足够了。还有,咱们也把文澜书院那边的膏火银之制留下来,学海堂每年考课四次,每次考评出来的优等学生,都发给膏火银一两。这样咱们的学生,也自然会积极进学,以有所成了。” “总制创立书院恩德,我等难以为报啊!”吴兰修、林伯桐等人听着阮元商定经费一事,自知学海堂如果每年真的可以有少说八百两银子的岁入,自然可以维持有效运转,当即向阮元拜谢道。而林伯桐欣喜之余,却也考虑起学海堂授课之制来,向阮元问道:“阮总制,在下听闻总制在杭州创立诂经精舍之时,曾有分授课业之制,学生无论经史诗赋,能成一事者皆可肄业,甚至……在下听闻总制亦不禁天算、地理之学,那么我们学海堂日后课程设置,可也是这样的办法?” “我确是这样想的,但是……”阮元沉思半晌,却也向各人说道:“只是如今广州,成名大儒并不多,我们在诂经精舍这样兴学,是因为当时渊如先生不仅精通经术,而且舆地、律法之事亦皆娴熟,我们当时还有王兰泉王老先生,他不仅兼通汉宋,而且长年为官,也能讲一些做官治世的办法。如今在广州,实不相瞒,我认为……你们还没有那样的水平。但也没关系,你等可以互补,我如今却是想着,学海堂可以在就学之人、讲学之人中进行择选,选出一些德才兼备,学问令人信服之人,作为‘学长’。尽管你等学长,或许还不是如今首屈一指的大儒,但几个学长相互切磋商讨,共同讲学,却也可以补学长才识之不足。” “所以我的想法是,石华、月亭、毓修、铁生,我从来认为,你们才学为学海堂诸生之首,待学海堂落成之时,我便将学长之制告知诸生,先立你等为学长。学海堂有了学长之后,下一代学长的遴选、补录,就由你们来负责,你们一人不在学海堂,就需要再补一人,这样学海堂总是同时有好几个学长操办学校事务,就不会担心学生们群龙无首了。治学内容,我想着暂定经史诗赋这几项,学生当然也不能兼通这些,那就让他们专治一项,以后就叫专课。学生择专课学习,学长则根据自己所长,分别教授不同课业,学生专课有所成,则准予肄业,学生若是确实才行出众,又赶上学长出缺,也可以补为学长。当然,若有大儒贤达愿意主讲学海堂,经过你等原本学长的推举,也可以让他们来做学长,如何?” 吴兰修字石华,林伯桐号月亭,这时阮元面前之人尚有二人,一是阮元幕僚,学海堂学生曾钊,字毓修,另一人是广州八旗出身,慕名前来学海堂学习的徐荣,字铁生,四人学识均为阮元所肯定,是以阮元已经暂拟四人先做学长。但想着之后的学科构建,阮元却有些犹豫,沉吟半晌,只得向四人说道:“但是这算学、天文、地理、小学之事,我想着……就暂不列专课了。其实不瞒你等,我在诂经精舍的时候,虽然对此等学问亦有规划,可实践下来,愿意学天算地理之事的学生,比愿意学经史的少很多。能够主讲这些内容的人,当时也是寥寥无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人可以讲课了。以天文数算作为专课,很容易中断,所以我不想再立其他专课。但即便如此,这天算、舆地、粤府经济之事,你们也可以择期同那些愿意学习的学生讲论一二。我知道石华精于算学,月亭舆地之才,编修《广东通志》的时候我便知晓,毓修在我幕中,颇知经济之事,铁生或许还想着去京城考进士呢。若是你们这些学问都不能传下去,那岂不可惜?只是无需再设定制了。” “既然如此,天算舆地之事,我等日后随时讲论便是。”吴兰修也向阮元道:“还有一事,我等希望总制示下,既然咱们有了书院,那依照如今书院之例,便应该设立山长,这学海堂首任山长,总制却以为聘立何人,最为合适?再过几个月,这学海堂也该正式落成了,到时候,也需要一位山长主持大局,统筹书院事务才是啊?” “吴兄,其实……总制大人对山长之事,一直是有些不满意的。”这时却是徐荣向吴兰修等人说道,他是广州汉军旗出身,是以一直有志于科举,但他也清楚阮元设办书院之事,便即言道:“总制大人认为,咱们这学海堂兴立,其目的乃是推崇实学,学有用之事,不应该沉溺于八股对偶之中,所以学海堂设立专课,却并无八股。但如今各书院山长,其实都是朝廷道府熟识之人,一般各个书院被聘为山长的前辈,也往往只是精于八股应制,反而对经史文赋,其实未必在行。总制也考虑了几个人,想着请他们来做山长,却又担心日后山长还是会变成只知八股的虚言之辈,所以……” “好了,山长的事,我会继续想办法。但咱们开办这学海堂,目的在于培养实学之人,这样你们以后无论继续治经,还是出外做官入幕,总是有经史作为根抵。这八股之事,若是学生愿意学,可以去别的书院,要是咱们也教八股应制的事,那过两天啊,也就没有几个学生还会在意经史文赋去了。这一节你们却要清楚,只有咱们学海堂不汲汲于名利,方能不为名利所惑,也才能够教出真正有学问的读书人啊。”阮元担心各人碍于定例,竟而让学海堂重新走上一般书院的老路,便即向各人解释道。 不过山长设立之事,这一日阮元却也没做出决定。 而这时的广州,也在入秋之际迎来了别离之事,广州将军府中,孟夫人因为染病之故,身体已然每况愈下,眼看孟夫人渐渐病危,孟住也到督院请了孔璐华前来照顾孟夫人。孔璐华看着孟夫人神情黯淡,药石渐渐无效,也不觉垂下泪来。 “好妹妹,你也……也别哭了。我……我比你大许多,这都过了六十了,人生一世,也是到岁数了啊?”孟夫人眼看孔璐华伤心之状,也便安慰她道:“只是,我这做姐姐的,却有一件事总觉得对不起你。我……你说我和安儿这孩子,难道真的是没有缘分吗?她前世做我的女儿,那么早就走了,这一世我好容易认回了她做义女,那才不到一年啊?我……或许这是我的错吧?” “姐姐,安儿之事,总是天数,姐姐无需自责的。”孔璐华自然也没有因为阮安之事抱怨孟夫人。 “唉,或许我这一世,就是没这个命吧?”孟夫人也不觉感叹道:“好妹妹,你知道吗,安儿她……其实我知道现在安儿怎么样,她已经……已经位列仙班,成了天上仙子啦!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见到安儿吗?因为前几日安儿给我托梦了,安儿说,她本就是天上仙女,因为在人界两世行善,天上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觉得安儿还不错,就还让她做仙女。因为这几日啊,我在人世的日子,也快到了,所以安儿提前过来见我,说我这辈子,总是行善积德,没干什么坏事,所以虽然我读书作文之事一窍不通,却还是可以去天界与她团聚的。所以好妹妹,我命数虽尽,却高兴着呢,你也不用为我伤心了。而且你说,既然我都能去天界,那你以后,自然也不用愁了啊?”至于天界之言往往出自民间神话,转世之言却出自藏传佛教这些,孟夫人却也无力再去分辨,只把自己做的梦当成了真实之事,向孔璐华不住诉说。 孔璐华自然也清楚,所谓天界、转世云云从来难以确信,自己也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当真。但想着孟夫人可能真的已经不久于世,也只好安慰她道:“姐姐,既然……既然安儿都这样说了,那我……我也送姐姐好走。只是我自忖平日并无功德,家里也不相信这释老之言,或许日后这天界,真的与我便无缘了,倒是要让姐姐担心了。” “好妹妹,这没什么的,老天爷都看着你呢。”孟夫人却对孔璐华称赞道:“你家里的事,我是知道的,阮大人他四海为官,做了无数好事,天下间不知多少百姓和读书人,都受过阮大人恩惠,这背后,你也支持了他不少啊?你不是也跟我说起过,你在扬州还帮人养过蚕吗?别的不说,就凭这一件事,你的功德应该在我之上啊?好妹妹,你放心,老天爷看得是你现世做了什么,至于你信不信这些,他老人家不会在意的。只是……也罢,不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你比我小这许多,就好好在人间享福,别干坏事,到了那一天,自然有人来接你的。我和安儿在天上,无非也就是等两三个月嘛?” “姐姐,这……那妹妹就借姐姐吉言了。姐姐也好生安养才是,就算真的有登仙之事,你也不能着急啊?”孔璐华清楚孟夫人心性,便顺着她的思路,继续向她笑道。 “嗯,我知道,妹妹,人间的日子,你也要保重啊。” 数日之后,孟夫人便即过世。而与此同时,孟住却也接到了北归京城的调令。处理完孟夫人的丧事之后,孟住便即备了车马准备北上。阮元和孔璐华念着他做了五年广州将军,一直和督院配合无间,便也一并前往城北相送。 第五百四十三章 宝华峪悲剧起源 “阮总制,这次告别,或许也是诀别了。”孟住看着主动前来送别自己的阮元夫妇,心中却也是伤感不已:“我和夫人这都六十多了,所以我清楚,到岁数了。如今夫人走了,我身体也不好,可能以后,真的就见不到你了。总制,你也好好保重,你这一样是过六十的人了,腿脚又不好,平日商人的事、械斗阅兵的事、书院学生的事,你什么都要忙,这你哪受的住啊?你们汉官原本就没有乘轿之限,以后就多坐坐轿子,少走路。你年纪大了,为咱大清,为了天下这许多百姓,做的事够多了,你享受一点清福,没人会在意的。” “孟将军言重了,在下的身子,在下自己会注意的。”阮元也向孟住回拜道。 “阮总制,你……你可别不当回事啊?”孟住看着阮元,一时之间却是感动不已,向阮元道:“阮总制,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学问,读书少,懂的事可能连你百分之一都不到。就算以前在京城,咱家也就是那种中规中矩的旗人,和你们汉人来往都不多。可是到了广州,你居然不嫌弃我无知粗鄙,愿意主动跟我做朋友。虽然……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可能你也有自己需要做的事,但这五年下来,你每次有了空闲,还能来我这里喝茶,给我带不少茶叶,我……我能看出来,总制是真心想认下我这个朋友。我……原是我才疏学浅,若是日后给总制留下个逢迎谄媚的名声,那我怎么对得起总制啊?” “孟将军,您……您真的想多了。我平生交友,并非仅仅在意学问,比学问更重要的,还是为人啊。将军是个质诚之人,待人也都客气,愿意和我们真心为友,平时就算声名略欠,总也是勤勤恳恳,把广州旗务都办下来了。既然如此,阮元却觉得,能遇到将军一家,与将军结识,其实乃是幸事。”阮元也向孟住道,而孟住自也看得出,阮元这番言语乃是出于真诚,并无作伪。 “哈哈,好啊,我能与总制为友,我……我自也会终生铭记。”孟住看着阮元,点了点头,便也向阮元夫妇告别离去了。虽说广州的秋天尚属温热,可阮元与孔璐华却还是不约而同的感受到了一阵凄寒。 “夫子,我们……我们真的老了吗?”这一次却是孔璐华率先问道。 “夫人,就算到了明年,夫人也才四十九,怎么就老了呢?倒是我……唉,确实,人过了六十,这精神是不比从前了啊。”阮元看着孟住一行离去的身影,心中却也不禁闪过一阵难过之情。 “可是……人老了,这两广总督该做的事,也还要继续做下去啊?” 孟住回归京城仅仅半年,便即因老迈染病去世。此后两任广州将军弘善与果齐斯欢,和阮元交往都不算多,阮元和孔璐华经历了丧女之痛,也失去了五年前那种积极联络将军府的热情。总督府与将军府之间,关系渐渐淡漠,只剩下徐荣因进入学海堂之故,尚与阮元维系着八旗之内的一点联系。 不过这时的京城之中,阮常生倒是因为常在各部主稿,得到了英和的格外看重,英和也已经向道光请求,对阮常生遇缺即补。进入道光时代,由于官员人数越来越多,而上层官职有限,绝大多数六、七品官员想要升迁,非十年之功不可,阮常生能够得到一个“遇缺即补”的优待,已属不易。即便道光四年,阮常生仍然只是户部主事,却无人可以小瞧于他。而就在这一年秋天,阮常生也得到英和特别借调,与英和一同参与宝华峪皇陵兴建。 宝华峪以地理位置而言,属于清东陵所在之地,接近康熙的景陵与乾隆的裕陵。由于雍正时代渐已形成惯例,清代帝陵在东、西陵之间轮流增建,乾隆在东陵,嘉庆在西陵,所以道光也依循旧例,选择东陵之地兴建新陵。一连两月,英和与其子奎照、鸿胪寺卿鄂木顺额,以及京中前来协助自己的阮常生等人,对宝华峪进行了全面勘测,初步规划出皇陵兴建之地,可到了这时,各人却逐渐发现,这次“万年吉地”的兴建之事,远比最初预想困难得多。 “奎照,享殿、方城、明楼的位置,都定好了吗?还有,皇上的后妃园寝,也要空出一部分。这宝华峪修成之后,孝穆皇后就要下葬,你可知道?”这日英和与众人观察了宝华峪之后,便即向儿子奎照问道,因英和早年拒绝与和珅结亲之故,英和娶妻生子甚早,这时奎照也已经做到了礼部侍郎。而英和所言孝穆皇后纽祜禄氏,是道光原配妻子,却在嘉庆十三年便即英年早逝,是以皇陵修建完毕,孝穆皇后遗体便要入葬,万万拖延不得。 “阿玛,我们今日所见,已经围起来的那一部分,就是我们目前定下的陵寝之地了。”奎照也向英和说明道:“如今,我们礼部和工部已经定下了享殿、方城、明楼的位置,这里是建得下的。只是……后妃陵寝的地方,这里可能会有些紧张。” “有些紧张?也就是说,这里围起来的地方,不足以建立足够宽阔的后妃陵寝,是吗?”英和斟酌半晌,也向一旁的鄂木顺额问道:“鄂寺卿,若是用地不足,那我们向东西两侧再扩建一部分,这样可好?” “英中堂,你说难道我不想扩建吗?”鄂木顺额听着英和之语,却好似有些为难,道:“这宝华峪吉地方位,是我们与皇上反复商议之后定下来的。您方才也应该看到了,这围起来的陵寝之地,东首一侧,是一处山地斜坡,西首之侧,如今还有几十户百姓。若要扩建,要么迁走那些百姓,要么推平山坡,我们最初的想法,也是把百姓迁走,可是军机处之人却认为,强迁百姓是与民争利,皇上最后也不同意。但如果我们去推平那边的山坡,至少要再添三成人力,经费也至少要添两三成,此外,工期至少要在加半年。可是这些条件,皇上能答应哪个呢?” “阮主事,这次宝华峪兴建,经费一共是多少?”英和也向阮常生问道。 “回英中堂,如今户部是一共定下经费二百万,目前已经调度了一百万出来,剩下一百万,会在之后三年陆续补足。”阮常生向英和答道。 “阮主事,这万年吉地的费用,我大概估算过,我看少说也要三百五十万,才能把这里围起来的地方建好,若是还需要开凿山岭,那四百万可能都不够。皇上那边,怎么就给了二百万啊?”鄂木顺额听着阮常生上报工地费用,却是比先前更加担忧了。 “鄂大人,户部几位大人的意见是,高宗皇帝乾隆初年,也在东陵这边兴建裕陵,彼时开销便为二百万。如今……皇上只拟定新陵规制为裕陵的四分之三,所以,也就只定了二百万之数。”阮常生解释道。 “阮主事,你户部堂官,是不知道如今木料石价吗?”鄂木顺额却也担忧道:“你方才也说了,二百万修建裕陵,那是乾隆初年,乾隆初年的米价我看过,当时一石米才一两四五钱银子,如今呢,一石米都快三两了!木料石价,修黄河的人也都清楚,能依旧例两倍采购,就算省钱了,那不会省钱的下吏,采购定价能到旧时三倍!就算新陵只是裕陵四分之三,那也至少需要三百五十万才能修竣,更别说那上好的木料,高宗初年这里山上还能砍伐出来,如今,我看只能去昭盟卓盟那边采伐了,再加上运费,又是一笔钱啊?” “鄂寺卿,经费的事我跟皇上商量过。”这时英和却打断了鄂木顺额抱怨之语,向鄂木顺额道:“皇上的意思你也该清楚,皇上从来力求节俭,在位这四年,从各省贡物到木兰秋狝,裁了多少开支?所以这次也一样,皇上觉得,万年吉地虽然重要,却也不需要弄得过于奢华,一切从俭,也就够了。既然都一切从俭了,那这经费,也就只剩下二百万了。” “那这二百万也不够啊?万年吉地,有些地方可以从俭,可那地宫享殿这般关要之处,能从俭吗?”鄂木顺额想着经费开支之事,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两全之策来,只得叹道:“若是真的要用二百万去办三百万的事,这……可这毕竟是万年吉地啊?” “阮主事,户部这一百万的经费,三个月之内能够备足吗?”英和看着鄂木顺额忧虑之状,自也清楚他心中所想,可是自己也没有更为稳妥的计划,无奈之下,只得向阮常生问道。 “回英中堂,先期一百万,有下官调度,自然可以在三个月内备足,可是后续经费的事……”阮常生听着英和之语,一时自然也有些犯难,按照英和与鄂木顺额的谈话,如今最为难解之处,尚不在于二百万经费能否如期送达,而是二百万经费似乎根本不敷使用。 “罢了,后续经费的事,就不用你担心了。皇上那边……该问的事,你们以为我没问过吗?可皇上能允许我们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奎照,你能不能再规划一下,方城、明楼都减小一部分,只外面围墙一如裕陵之状,这样从外面看,新陵和裕陵便无甚区别,皇上也能够接受,多出来的地方,去修后妃陵寝,这样是否可行啊?”面对经费不能加增、山地无力开凿,百姓不准外迁的困局,英和也不得不再三斟酌,并向奎照提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阿玛,这样修建陵寝,儿子认为并非全不可行。但即便如此,空余出来的土地,能修建的后妃陵寝,不过只能供四五人安葬,这……”奎照自然清楚,以此时道光妃嫔之数而计,多余的土地还是不敷使用。 “够了,就先这样修起来吧。至于以后的事,或许吉地成了规模,我们再来勘测一番,还能找到新的办法呢。”想着困难不能不解决,皇陵又不能不修,英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奎照和鄂木顺额看着英和凝重之状,也是各自无言。 数月之后,宝华峪正式开工,阮常生也如期将户部调度的银两拨给英和。因阮常生主持钱粮颇为稳妥,又有多年主稿经验作为基础,不过多时,阮常生便被道光提拔为员外郎。 而宝华峪的兴建,却也为英和的后半生埋下了一层阴影…… 第五百四十四章 江藩大战方东树 眼看阮常生在京城主稿办事,皆有能名,想来逐步升迁应该不难,虽说阮常生出身恩荫,功名与进士相比略有不足,但有清一朝,以恩荫入仕显名,终至疆臣枢辅之人亦多有实例,所以阮元对这个长子还是颇为放心。而这时的广州,阮元却也遇到了另一个难题。方东树经过数月准备,这日在督院幕中,正式开始了他对江藩的挑战。 “江郑堂,你且与我说清楚,你这《宋学渊源记》,是不是你有意贬抑宋学之言?”方东树率先发言道:“你这书中所载宋学诸人,就算在我等研习宋学同好之中,大多也是声名不著,国朝精于宋学的前辈,如李文贞公、熊文端公、汤文正公,俱有宋学著作流传,可你这书中,为何对他三人竟不予列传?”方东树所言三人,乃是清初康熙朝理学名家李光地、熊赐履和汤斌,三人各有专著,又是清初身居高位之重臣,是以方东树率先以其三人之事发问。 “植之,你且看我这汉学一书与宋学一书,其间所录之人,身份大体相同,不都是官位不足,潜心治学之人吗?你所言李文贞公、汤文正公诸人,本身在国朝便已经位列卿相,他们自然会有国史为之作传,又何须我多此一举呢?难道国史对他三人的评价,不比我这一册私史更加公允吗?所以植之,你以此三公之事诘难于我,有何意义啊?”江藩对此早有准备,当即向方东树反驳道。 “那我再问你,我同郡望溪先生,他为官仅至侍郎,以后国朝未必便有国史作传,海峰先生仅为副榜,惜抱先生只做过司官,他三人并非你所言卿相,正需要国朝精研宋学之人为之成传,可你这一书之中,对他三人又是全无一语。你书中钱大昕任官已至四品,高于惜抱先生,钱大昕尚有列传,为何惜抱先生之传,你竟全然不屑一顾?!”方东树依然不屈不挠,继续向江藩质问道。 “厚民先生,这方先生所言之人,我……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啊?之前听各位先生讲论经学,也没有人提及他所言之人啊?”二人辩论之际,台下也已是议论纷纷,萧令裕听着方东树所言之人,竟似全然与己无干,便向一旁的严杰问道。 “这……其实我初次见到植之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他名气在江南确实不小,可是和我们却从来没有干系。如今想来,这当是汉学与宋学之别了。”严杰也只得向萧令裕解释道:“乾隆之中,松崖先生,东原先生昌明汉学,有了后日所谓‘吴派’、‘皖派’之分,阮宫保与皖派中的次仲先生是旧友,和扬州早年的前辈汪容甫先生是同学,所以学行近于皖派。当然了,宫保与京中伯申先生,多有推陈出新之举,所以也有人说,宫保乃是‘扬派’之首。郑堂先生和渊如先生,学问则近于吴派。总之无论吴派、皖派还是扬派,都认为通经之道,在于训诂,由训诂入经典,方能求圣贤本意,这就是所谓‘汉学’了。” “但你也应该清楚,国朝所标榜之学,其实一直并非汉学,乃是程朱之学啊?而国朝自李文贞、汤文正以下,也同样有许多人坚守宋学之道,植之方才说的望溪先生名为方苞,海峰先生名为刘大櫆,惜抱先生就是植之恩师,姚鼐姚先生了。正因为他们治学之法与我们全然不同,所以即便我先前已闻其名,却依然觉得……有些陌生。他们几个都是宋学后进,多有著述不说,于文论之上,与宫保、郑堂先生亦有不同,他们行文之道,仍是以散文为本,外人称之为‘桐城派’。但宫保近日之文却言及,六朝骈文沉思翰藻,韵律悠长,实为真正的‘文’,而八家散文,多平直无韵,便只可称之为‘笔’。你看,这文笔之辨,汉宋之别,可是个难题啊?我不担心植之与郑堂辩论,却只担心,植之他一旦气盛,竟连宫保的面子都不顾了啊?” “也就是说……宫保与植之先生,治学行文之道,是完全相反的不成?”萧令裕不禁向严杰问道。 “也不能说完全相反,但是基础不同。宫保散文之作一样不少,哪一篇写得差了?宫保治经之语,一样多有义理之辨,这不是宋学之所长吗?只是宫保一向认为,文笔有高下,训诂义理有先后,而方植之所认定的高下先后,和宫保不一样啊。”严杰一边解释着,一边也不禁忧心道:“只是植之这个脾气,你现在让他怎么和宫保讲理呢?” 只听得这时江藩继续向方东树辩道:“植之,你所言望溪先生,多有治国论世之言,国史怎能没有列传?至于你所言刘海峰、姚惜抱,他们书作我没见过,妄自定论,岂不是主观臆断啊?” “妄自定论?借口,你这些都是借口!”方东树听着江藩之语,当即向他反驳道:“你汉学之书成书八卷,自亭林梨洲而至江永钱大昕,俱有论述,你那时候不担心主观臆断,到了宋学这里,开始说什么主观臆断?你就是瞧不起我等宋学前辈,是以有意贬抑我桐城先贤,究其根本,你这是在亵渎先圣,你是想毁灭濂洛关闽以来,千载复振之圣道!” “方植之,所谓圣道本在孔孟,与濂洛关闽之学何干?若是两宋没有濂洛关闽之言,而是直接承继亭林、梨洲、松崖、东原各位前辈,儒学只会比今日更加昌盛!”江藩素来瞧不起宋学诸家,便当即反驳道:“濂洛关闽,徒言性理之学,可究其根本,这性字与理字,他五人竟是全然不知其本意。最终以儒入释,颠倒儒家先贤原意,终致圣学沦为空言,束书不读者往往大行其是,你所言如此颠倒之圣道,纵使兴盛,又有何益?!” “一派胡言,濂洛关闽性理之言,乃是万世不易之至论!却如何到了你口中,竟成了颠倒先贤之意了?”方东树素来景仰宋学前贤,这时听江藩言语处处针对,当即向他斥道。 “植之啊,这件事若是多能研读古籍,辨别源流,你应该看得清楚啊?”方东树却没有想到,这时竟是阮元主动开口,为江藩解释道:“就以这‘性’之一字而言,秦汉古籍言性者甚多,总而言之,当是‘血气心智’四个字。可佛典之中,却另有一物,概括而言,此物成于人未生之初,虚灵圆净,光明寂照,人受之以生,若为嗜欲所昏,则需静身养心,方可见其本来面目。彼时初译佛典,晋宋姚秦之人不知如何翻译此物,方才借用了古籍中的‘性’字代指此事。如此可见,儒家之性,与佛家之性截然不同,儒家之性,乃是人生后所具,不在人出生之前,自然也不需要再去见什么本来面目。佛家言性,则曰虚灵寂照之语,必静身养心方可求得,进而论之,便是天理人欲之辨。由此可见,程朱宋学言性,其实是将佛家之性错当成了儒家之性,既然如此,那我等汉学之人,将儒家之性回归本源,不是正好彰显了‘性’之一字的本意吗?是以于性字而言,但言节性便可,却并非绝欲啊?” “宫保所言甚是,这性字之辨,宫保已有定论,而这‘理’字之别,东原先生也早有论述。”江藩也继续向方东树道:“东原先生言理,曰本系腠理、文理之言,本出于事物之别。能分辨事物之别,看清事务本质,方才可谓知理,濂洛关闽之学,却将求理之法颠倒过来,认为天理本在心中,那试问人所听声音,是声音本在心中,人随后听闻方才发觉,还是人心中本无声音,唯系听闻方有所得呢?若是声音、气味一概皆系后天所得,那为何天理偏偏是颠倒的,竟而先存于人心之中啊?” “哼,戴震一派胡言,肆意贬斥先贤,湮灭圣道,他罪不容诛!在我看来,似戴震这般颠倒是非之人,比起那亡国奸佞,更加可恨十倍!”不想方东树听了江藩转引戴震之语,竟是勃然大怒,当即向江藩骂道:“戴震天性愚蠢,不能观天理之流传,只知道拿着古书照本宣科,所以才会将天理之语,一律视为庸俗,竟与那猪狗之凑理,豺狼之纹理相提并论。这肌肉之有腠理,豺狼虎豹之有纹理,本就是天理之所在,又何需他戴震再来多言?这天理本就与那纹理腠理有高下之别,怎么可以一概而论?你等受戴震愚昧之言,甘视天理为庸下,此人之论,流毒深远啊!” “一派胡言,你竟敢污蔑东原先生!”阮元幕中之人,大多皆是研习汉学出身,视戴震为前贤,这时听得方东树言语对戴震颇为不敬,已有几个性情急躁之人,当即出言相斥。 “植之,你这样说就过分了啊?”阮元少年时也曾和戴震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更是在汪中、钱大昕、凌廷堪诸前辈引领之下,集汉学之大成,甚至这时已经有人将阮元、王引之等人视为全新的“扬州学派”,视阮元为新派之首。是以阮元听着方东树言语不逊,也当即反驳他道:“东原先生言理之语,具载于其《孟子字义疏证》之内,凡有议论,无不是引经据典,让人信服。那植之,你的理论依据又在哪里?你所谓天理之理,远在纹理腠理之上,你总要有个依据,大家才会相信你所言为真啊?” “天理之道,本就是超然人上,人不可见之物,需得格物致知,方能通明天理。戴震不言格物,唯求训诂,非要将这不可见之物与可见之物等而言之,这怎么不是落了下乘?”方东树犹自不服道。 “植之,这不可见之物,虚无缥缈,又怎能如可见之物一般清楚明白呢?我等格物也好,治学也好,总要把可见之物弄明白,才能够言及不可见之物啊?否则你我各执一词,你说你所言是天理,我说我之言是天理,这上天也没办法给我们做个公断,说清楚你我究竟谁才是真正明白天理之人啊?所以我倒是认为,你言及天理也好,人性也好,总要有个依据,大家才看得清楚啊?”阮元听着方东树之语与自己所知截然相反,不觉间竟也和他辩论了起来。 “阮总制,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不想方东树看到阮元不仅没有居中调解二人,反而主动相助江藩,竟是露出了一丝冷笑,转而向阮元道:“我终于明白他江藩一个连举人功名都没有的儒生,究竟是谁给他了这般勇气,竟而非圣无法,诋毁程朱前贤!是你啊,就是你纵容这些纷乱圣道之人,在此猖獗如斯!阮总制,我来你幕中为客,原也是想着你作《儒林传稿》之时,能持汉宋之平,我想着你应当可以包容宋学,使宋学进一步发扬光大,如今看来,你袒汉抑宋,简直心口不一!若是你继续这般纵容汉学之辈诋毁程朱,只怕日后这天下士人,将尽数为你所误!” “植之,你这番话就过分了吧?”阮元听着方东树贬斥自己,心中自也有些恼怒,便向他道:“我学行之要,本于汉学,但我亦知宋学多有可取之处,是以我以汉学为本,进而兼容宋学。我自觉一生行止,便是如此,却为何到了你这里,我就成了贬抑宋学之人啊?若是你觉得我有些涉及宋学之语与你不同,这难道不是常见之事吗?汉宋之学本就有些议题截然相反,难道这些截然相反之处,我还要依从宋学之论,你才能满意吗?” “你说你兼容宋学,那你自己出去看看广州书肆,为什么我连一套《朱子大全》都见不到,而随便一处书摊之上,都在向我推荐你等汉学之人尊崇的那部《说文解字》?!你等汉学之人那等猥鄙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你们说是什么实事求是,反躬于圣道,实际上就是对我濂洛关闽诸位先贤心怀不满,想要污蔑列位先贤,然后取而代之!”方东树眼看阮元似乎已经被自己激怒,却丝毫不知退缩,反而更进一步,向阮元挑战道:“也罢,我知道,这江藩狂悖之语,皆有你在他身后背书,那我与他辩论也没什么用了。我只向总制挑战一次,阮总制,你可有闲暇之时,愿意与我方某择地一较高下?我方某会让总制知道,汉学宋学,何为正道,何为歧途!” “好啊,既然你愿意与我相辩,那我也不客气了,你且自回去再准备一番,若是你以为自己准备充分了,只管过来找我。我也不用总督身份,只作为一届经生与你相辩,如何?”阮元对汉学一直坚信不疑,这时听得方东树百般折辱于汉学中人,自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心中激动之下,竟同意了方东树的挑战之语。 阮元幕中众人眼见方东树身为阮元幕僚,竟然以客犯主,直接挑战阮元,而阮元却也宽和,对方东树并无贬斥之语,还接受了挑战,一时也是议论纷纷。多数幕僚认为,方东树此举乃是蚍蜉撼树,最后只会白费力气。 但也有严杰等一二久经论辩之人,一时间忧心不已,担心二人的论辩竟会不可收拾。 第五百四十五章 白云山之会 道光四年的冬天,却与之前几个冬天的平静不同,一场巨变的阴霾,已经笼罩在了东南沿海各省之上。 “你等且都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张文浩当了半年南河总督,怎么就让黄河成了这个样子!”这一日,道光在养心殿中再次召集所有大学士与军机大臣,而看着面前的奏报,道光已是怒不可遏:“南河之前有黎世序的时候,整整十三年没有一次大灾,眼看着先帝之时南河之患已经平复,这张文浩在干什么,他才当了几个月河督?高家堰居然决堤了!而且你等看看这奏报,你们知道情况有多严重吗?高堰之南十三堡,尽数被湖水淹没,高堰大堤,如今上报的崩决数字,就有整整一万一千丈!出了这么大问题,他张文浩难辞其咎!立刻下发上谕,革除张文浩南河总督一职,让他戴罪修堤!” 原来,就在道光四年十一月,黎世序的担忧终于成了现实,由于洪泽湖积水过盛,泥沙淤积过甚,加上这一年冬天,江苏突然遭遇风灾,高家堰泻水不及时,竟然在风水交侵之中一时溃决,不仅高家堰大堤被风灾冲毁,大量洪泽湖水倾泻而出,更使得淮南江北之地成为一片泽国。而根据南河方面上报,高家堰之所以没能及时泻水,导致风灾冲毁堤坝,是因为张文浩对洪泽湖一带闸口开闭之事漫不经心,没有及时开闸放掉洪泽湖多余积水。是以道光听了各处奏报,当即大怒,将张文浩革职拿问。 “还有,这孙玉庭是怎么回事?他张文浩被革职查办,是他昏聩无能,不堪担当南河总督之位。孙玉庭这封奏折,为何竟要向张文浩求情?”道光又取过一封奏折,向各人问道:“孙玉庭在其中声称,张文浩并非昏庸之辈,先前在东河做总督,向来勤恳,这次到了南河,也没忘了视察洪泽湖等处,只是洪泽湖水势严峻,是以他开闸晚了几日。开闸晚了几日,就能弄出高堰溃决,百姓流离失所之事吗?曹振镛,如今江苏和安徽,有多少个府县报了水灾?” “回皇上,臣所见受灾之处是这样的。江苏有山阳、宝应、高邮、甘泉、江都各县,安徽则是……盱眙和天长。”曹振镛向道光汇报道。 “好啊,少说七个县同时被水,朕任命到江南的两江总督,三省封疆大吏,竟然还在为那个南河总督求情吗?那你们说说,朕要是把孙玉庭的这封奏疏给那七个县的百姓看看,这些百姓会怎么想?这就是大清国的父母官吗?那百姓不想着造反才怪了!传旨下去,孙玉庭两江总督之职,就地罢免!和张文浩一样,拉去高堰大堤,一同挑石担土!” “皇上,这……这会不会有些为难孙中堂啊?”一旁的另一位军机大臣文孚也向道光奏道:“臣看如今孙中堂之事,自然应当受罚,但一来孙中堂只是上疏求情,并无侵凌百姓之事,高堰决口,也不是孙中堂的过错。二来……孙中堂已经七十四岁,若是真的要他前去河堤挑石担土,或许……” “七十四岁怎么了?要是他自己觉得自己七十四岁了,精力体力都不足以再做这个总督了,他就应该上疏致仕!他留在两江总督的位置上,这个时候就该担这个责任!”道光听着文孚求情之言,却是怒气更甚,道:“还有,什么叫他只是上疏求情,并无侵凌百姓之事?他身为两江总督,一言一行,皆应垂范于百姓,上疏之言,他就不应该负责任吗?朕只是让他去挑石担土,河工事竣,他自可归乡养老,朕对他已经很客气了!你若是再向他求情,休怪朕对你也不客气!” 几名军机大臣也是面面相觑,一时无言。很快,罢黜孙玉庭的上谕,便即送向了江宁。 道光三、四年间,内阁枢廷人员尚属稳定,变化不多。四个大学士原本是托津、戴均元、长龄和曹振镛,协办大学士则是英和与孙玉庭。道光四年之秋,年近八旬的戴均元致仕,孙玉庭终于补任大学士,不想他位列首揆不足三月,便即因为上言为张文浩求情一事,被道光削官夺职。此后道光将蒋攸铦连升两级,一跃而成为大学士,并入京参办军机处事务。空出来的协办大学士之位,则由阮元旧友汪庭珍补任。 道光前期,军机处主要是曹振镛、文孚、黄钺三人主持枢机,间有松筠、卢荫溥二人参与其间,但二人任职时间不长,大学士长龄一度在军机处任职,道光四年之冬也被道光改为专任理藩院。而道光四年冬天,军机大臣黄钺也因为年事已高,向道光上疏请辞。道光便将新任左都御史王鼎、兵部尚书玉麟补任进入军机处,王鼎即是先前阮元巡抚江西时的学政王鼎。如此军机处变为曹振镛、文孚、王鼎、玉麟四人。至道光五年,又补进蒋攸铦。 孙玉庭罢相夺职之后,之前的广东布政使,这时已经在江苏逐步升迁的魏元煜接任两江总督。而孙玉庭之事也很快传到了广州。阮元听闻孙玉庭被道光免职,却也吃了一惊,回想五年前嘉庆在圆明园会宴六大总督,尚与各人约定十年之后重聚。可是五年过来,嘉庆已然驾崩,方受畴、伯麟、黎世序均已不在人世,这次孙玉庭被罢官,多半也无法东山再起。七人中还在官场任职的,就只剩下了自己和蒋攸铦二人。阮元担忧之下,也给蒋攸铦去了书信,提醒他务要谨慎行事,切莫因言辞激切,竟被曹振镛所针对。 不过孙玉庭的结局尚属平稳,次年春天,高堰决口便渐渐被成功封堵,道光眼看孙玉庭在河工尚能任劳任怨,在两江总督之任上任职近九年,并无大过,办事亦属勤勉,便不再对他进行追罚,只让他回归山东济宁老家。十年之后,八十四岁的孙玉庭方才去世,而山东济宁孙氏犹为鲁西大族,道光之末,孙玉庭之孙孙毓溎尚能考中状元,晚清之时,孙玉庭之孙孙毓汶亦曾为军机大臣。 道光五年之春,经过大半年的修建,粤秀山山脚之下,阮元精心修筑的学海堂终于完全竣工。一时粤秀山脚学舍鳞次栉比,学堂厅室林立,学堂之后,又有阮元依山所筑几间小斋,名启秀山房,学子闲暇之时,亦可游览粤秀山胜景,粤秀山高处亦建一亭,曰至山亭,可以俯瞰广州全城,行人所见,亦自嗟叹学海堂之规模。这年正月二十日阮元六十二岁生日当天,阮元也谢绝一切督院礼尚往来,亲自前往学海堂,与堂中诸生讲论学堂正式开办事宜。 无独有偶,也正在这一日,孔璐华念及广州初春已至,便自带了刘文如、谢雪、唐庆云三女及许延锦、钱德容两个儿媳,一并前往粤秀山之东的白云山游览风景。这时的白云山也已经春意盎然,各人一路前行,眼见林木葱茏,耳闻水声清越,城内已渐温热,山中却犹有阵阵清凉,阮家诸女见了白云山中景色,也都各自缓步而行,生怕白白耗费了这一番大好时光。 “狸狸,狸狸你别跑了!前面那是瀑布啊,你跑这么快,一不小心摔了进去,可怎么办啊?”转过两处小径,水声竟是越来越响,一座瀑布赫然出现在阮家诸女面前。瀑布之前尚有几块大石,跟着各人一并前行的小猫狸狸眼看那大石样貌不同寻常,竟是“嗖”的一声,直接窜了出来,直奔其中一块大石而去。谢雪眼看那大石就在瀑布之畔,生怕狸狸掉将下去,当即上前劝止道。 “喵!喵!”狸狸似乎压根没把谢雪之言放在心里,只扑到一块圆石之上,不住抚摸着石头,看起来倒是比谢雪还要开心。 “月庄姐姐,你放心好啦,狸狸才不会掉下去呢。你看,这块石头这么圆,狸狸一定是把它当成球了。咱们好容易出来一次,今天就玩个痛快嘛。云姜、孟端,你们也别太拘谨了,好好看看这白云山色,回去的时候,可都要写出好诗哦。”唐庆云一边劝着谢雪,一边也向身后的许延锦和钱德容招呼道,这时钱德容在阮家也已居住四年,有了“孟端”的字,各人便以字称之。 许延锦和钱德容听着唐庆云之言,却也各自有些羞涩,不敢言语。还是孔璐华看得明白,也对唐庆云笑道:“古霞,你说你这一晃也快四十了,这作诗的事,你还这样放不下啊?书之姐姐和月庄,这都有一两年没作新诗了,你倒好,还等着再续一卷诗集呢。看今天这样子,你若是不能先作出诗来,我可不许你欺负两个儿媳妇。” “嘻嘻,夫人的诗稿不是也要刻第七卷嘛。” “好好好,我陪你再作一首。可是古霞,你看这里风景这样好看,你也别一直想着作诗的事嘛,你看前面,那是木棉花吗?真美啊,还有桃花呢,两层木棉花,下面压着一重桃花,这样的风景,若不是亲自来这南国之春看上一番,又哪里能落到纸笔之上啊?”孔璐华一边说着,一边眼看周围大石均能安坐,便即招呼诸女坐了下来。 “是啊,夫人,这里风景真好,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咱们身后是这瀑布,面前还能看到珠江帆舶。若不是咱们家在督院,倒是真想在这里住几天呢。”刘文如看着山林秀美之状,却也想起一桩古事,向孔璐华笑道:“夫子以前倒是跟我们讲过这里典故,说东晋之时,道士葛洪曾经在这山中炼丹。彼时倒是不觉有异,如今见了这白云山风景,方才明白,那葛洪真是享尽了人间清闲之乐呢。” “书之姐姐,这些事都是你写那《四史疑年录》的时候,夫子额外讲给你的吧?我们怎么不知道呢?背着我们几个读书学典故,嘻嘻,你学坏了,今天可算露出马脚了,那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姐姐,老老实实把夫子给你多讲的课都交出来,要不然,我们就把你一个人留下!”孔璐华眼看一家人温馨和睦,也向刘文如打趣起来,一时间阮家诸女眼看山水秀美,一家人又是乐在其中,也纷纷笑得合不拢嘴。 第五百四十六章 学海堂奠基(上) 可就在这时候,唐庆云却忽然叹了一口气。 “古霞,你怎么了?”谢雪与唐庆云交情最深,眼看她神情有异,便抢先向她问道。 “月庄姐姐,夫人,我……我想孔静了。”不料唐庆云看着白云山上风景,却不觉感叹道:“庚辰年春天的时候,我和孔静去过一次粤秀山,那个时候和今天一样,也是繁花盛开,桂花和木棉一同开放,我和孔静都好喜欢,便一同做了这首诗:绝顶寒消暖尚轻,人烟四面雨初晴。青天碧海堂堂见,丹桂红棉簇簇生。百里狮洋开远浦,万家鳞屋绕高城。竟来岭峤繁华地,我亦惺惺警宦情。那时候我还和孔静说,以后咱们每年春天,都要来这几座山上畅游几日,一并留下诗作。可是第二年……之后孔静就不在了,夫人,你说,若是今日孔静也在,该有多好啊。你看,从这里往西看过去,不就是粤秀山吗?山上那些房舍,就是夫子修建的学海堂吧?孔静看着她爹爹这番心血,又该有多高兴呢?可是……” “古霞,你也别伤心了,我……我也想孔静啊?可是……”孔璐华听着唐庆云说起阮安,心中却也不住作痛,只得向唐庆云安慰道:“其实这么多年过来了,有些事,我……我却也看得开了,古霞,你还不到四十,可是姐姐都快五十了,人生一世,五十岁,也到了繁花落尽之时啊。可正是如此,我倒是想得清楚,与其哀叹旧日青春,倒不如多看看眼前,哪怕有朝一日,花枯叶落,终是不能避免,这一生你我心胸兼济天下,又有何遗憾呢?都说五十而知天命,若是五十春秋,却仍执着于生老病死之苦,却也显得心思太小了啊?古霞,安儿是我们最好的孩子,也是云姜和孟端最爱的姐妹,我们心里,都有安儿一席之地的。所以今日,咱们却也不要再伤心了,且先看一日风景,这清淙瀑布,婉转莺声,我们都记在心里,这样,今日方才无憾啊?” “是啊,夫人,今天……今天真的很好啊……”唐庆云看着山上风景,却也渐渐明白了孔璐华的心意,和她依偎而坐,一时之间,只觉自身如在仙境,能得如此一日闲游,七年广州之路,却也圆满了。 “喵呜,喵呜!”不知何时,狸狸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各人看过去时,只见这次狸狸目光所至,却是西首之处的粤秀山方向。 “狸狸,你也看到那边学海堂了吗?是啊,那就是夫子修建的呢,你看,夫子这土木营造之事,也很了不起呢。”其实白云山上木石葱茏,对面的粤秀山也颇为模糊,但谢雪却还是念着对面的阮元,一边抱起了狸狸,对它不住爱抚道。 “喵!喵!” 白云山之行,也给阮家诸女留下了一份美好回忆。此后,孔璐华和唐庆云各有诗句,纪念这一天的山中之旅: 此是岭南第一峰,云泉瀑布响清淙。 莺声宛转松声古,春色晴和水色溶。 昔日仙人何缥缈,今朝游趣共从容。 只惭未得登峰顶,天外罗浮见几重。 登浴云楼蒲涧边,白云峰里破苍烟。 雨晴天净秋光老,日午山空树影圆。 农圃参差村屋整,夷船迤逦海帆悬。 七年城郭无清景,今日才来拜古仙。 又向山堂自煮茶,木棉花下见桃花。 地偏心远聊为隐,海阔天空不受遮。 儒士有林真古茂,文人同苑最清华。 六班千片新芽绿,可是春前白傅家。 这时的学海堂之内,也是群贤毕至,名士云集,各人前来学海堂,一是为了庆贺新学海堂正式落成,日后书院师生便可以迁居于此,二则是一同庆贺阮元六十二岁生日了。这时阮元桌案之前,也已经摆上了无数学海堂师生庆祝书院落成的贺文,另有不少平日诸生出众诗词文赋,也都列于其间。 “你们的文作,我已经看过了,确实多有上乘文章,既然你等已有如此佳作,那我也自会是助你等将这些文章流传后世。这《学海堂集》,便由我先出经费,辑成初集,之后你们若是还有新作,自可再出续集。还有,即便是应答策问的文作,若是作的好的,咱们以后也一并辑录进入文集,如何?”阮元眼看学海堂诸生大多文采斐然,且已有不少生员能够以骈文作赋,自也是欣喜不已。 “多谢总制盛恩,以后我学海堂诸生,自当日夜精进。只是……”这时阮元面前发言之人,乃是学海堂生员赵均,他学问过人,一直在学海堂备受尊重,又精于土木之学,阮元兴建学海堂,倒有一半房舍屋宇是赵均所设计。但这时赵均却向阮元问道:“总制先前为我学海堂所出策问,许多学生看了,都觉得有些难于下笔。尤其是这第三段,所言皆是西洋历法传来典故,这……很多学生也向我问过,说这相关图书,都找不到啊?” “是啊,这几段确是有些难为大家了。”林伯桐也在一旁念道:“‘今大小西洋之历法来至中国在于何时?所由何路?小西洋即今港脚等国,在今回疆之南,古天竺等处。元之回回历是否如明大西洋新法之由广东海舶而来?西法言依巴谷在汉武帝、周显王时,确否?元之回回法,明之大西洋新法如是古法,何以不来于唐九执法之前?九执法又自何来?且西洋又何以名借根方为东来法也?’总制,这些内容有不少不光是我们从未提及,我们也不清楚应该找什么样的图书,方能知道这其中之事啊?还请总制赐教。” “这些啊,说实话,我也不能尽数作答。但我出这些问题,本来也不强求你们一定要答对啊?”阮元也向各人说道:“这天文历法之事,若不能考其源流,便不能知其始末,只有知晓其中测算始末,方才可以看出如今大清历法,究竟有何不足。今日所行历法,本就是由国初汤若望等人参酌西洋历法,重新制定而成,换言之,我中土历法,其实当时是落了下风啊。所以只有了解新历源流,知西洋人测算历法始末,我们才能编定出更好的历法啊?我编修《畴人传》也是如此,首推元朝郭守敬,其下是前明徐光启,又以魏文魁、杨光先为更下,为何?魏杨诸人,徒知捍卫中土算学,却碍于学识不足,不能与西洋算学相抗,是以他们不如徐光启。徐光启之长,在于兼学西洋算学,有足够的学识基础,所以这算学一道,其根本在于学识。可徐光启虽有算学基础,却囿于西学,不能兼通中西,更进一步,这便是憾事了。那在我看来,郭守敬之长又在何处呢?郭守敬同样可以精通算学,有足够的学识作为根基,此后,郭守敬又能以自己充分的学识,开创全新的历法,以自己的算学之才引领当时算学发展,这才是我希望后世修习算学之人能做到的啊?若是有朝一日,我中土亦能有一精通数算之人,不仅学识深厚,而且发一言,决一语,皆能言而有据,成前人未成之功业,使西洋算家云集影从,成为天下算学的引路之人,那我这《畴人传》,方才是书尽其用了啊?若是有那一日,就算我已经不在人世,九泉之下,我自可以瞑目!” “当然了,我知道,或许大家对于天算之事,并非人人都有兴趣,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等读书,以经史为本,文赋为之羽翼,至于天算舆地之学,有志者为之即可。但即便如此,你们也要明白,先圣创立经典,乃是两千年之前,如今世事流转两千年而至于今日,难道我们再去读圣贤之书,就只去看那两千年前旧事,而对于这千年之流变,竟而不管不顾了吗?我想不是,相反,两千年来,两汉南北朝,唐宋金元明历代,乃至西洋历算之掌故,我等皆可取而用之,如此,方能更加彰显圣道!不说别的,我曾经为《曾子十篇》作注,便曾引用西洋‘地心本重’之语,论及其中天圆之事。若是你等学问不广,果然只沉浸于古籍之中,而不能于见闻上再有增益,那你等就算去为经典作注,考诸史典故,又怎么能够推陈出新,出于人上啊?你们务要记住,通经明史,乃是因经史之道,一以贯之,可你等实行实用,却是在今日之世啊。” “至于图书不足之事,我自然清楚,如今学海堂初创,即便我和粤东不少士绅,都已经为学海堂出捐图书,可相比于江南书籍繁盛,这里还需要下些工夫。你们也无需担忧,这不足的图书,我会尽量联系江南士人,为你等补足书目。到时候,或许今日的问题,你们也就能够回答了。各位多是两粤经生,或许在你们看来,江南才是人文鼎盛之地,你们不如他们。但我却认为,若是广东文风能因学海堂而兴盛,那假以时日,你们才学未必便在江南经生之下。不说别的,这些年朝廷殿试,嘉庆二十五年,状元是粤西陈继昌,道光三年,状元又是本省林召棠。这两粤之地,都已经有了两个状元了,你们还不够自信吗?” 台下诸生眼见阮元对自己全无责难,反而倾力相助,以求今日之学人,可以推陈出新,列于前人之上。又言粤人未必便不如江南之人,一时也是激动不已,纷纷向阮元作谢。 第五百四十七章 学海堂奠基(下) “是啊,我粤省有阮宫保七年坐镇,真是百年难得之幸事啊。”一边向阮元称赞的儒生,乃是文澜书院应邀前来的主讲刘彬华,这时他听着阮元向诸生讲论激励,却也向阮元问道:“只是阮宫保,在下也听闻宫保曾为学海堂寻觅山长,可是到了今日,这学海堂都已经正式落成了,宫保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们,以后学海堂的山长,究竟是何人啊?” “朴石,你还要主持文澜书院的事,这山长之位,恕我不能留给你了啊。”刘彬华字朴石,阮元便也对他笑道。但谈笑方毕,阮元却忽然向台下诸生正色言道:“其实这山长之事,我已经沉思数月,可惜啊,终是没有一个万全之法。你们来学海堂读书学习,是来讲求实学的,这里不教你们八股文。但若是未来有一日,你们竟也受那些只知八股的山长影响,竟而弃了经史之实学,专学八股去了,那可就违了我今日之本意啊?所以,我思前想后,如今已经有了办法,那就是,我们学海堂,以后……不设山长,也不立山长!” “不设、不立山长?!那……那我们以后的书院事务要怎么办啊?”诸生听着阮元竟然不再考虑设立山长之事,自也清楚山长亦有处理书院日常维持事务之责,一旦学海堂没有山长,庶务不能及时得到处理,学海堂很快就会陷入困境。 “是啊,没有山长,那书院以后的事务,要由谁来管理呢?”阮元似乎也听出了各人疑惑,便即答道:“之前我设立学海堂之时,便曾与石华、月亭他们商议过,你们以后读书治学,须有学长为首,这样后进学子,亦可得前辈提携。所以后来想到山长设立之时,我便有了个想法,若是日常事务,我们都交给学长一并处理,那我们学海堂,真的还非要一个山长不可吗?已经不需要了啊?我的办法就是,以后学海堂日常事务之议决,皆由学长决断!其它书院山长之职,今日我便尽数转交给你等学长!” “当然了,若是学长只有一二人,那这学长与其它书院山长,我看也没什么不同。我最初是想着设立四名学长,如今想着,要是把山长之职都转给你们学长,四个人可能也不够。所以我今日也在此立下定制,学海堂学长,共是八人,这八名学长,便承担学海堂所有管理之事,若有学长不在学海堂,便即由其余学长共决一人补为学长,无论如何,学海堂同一时间之内,都要八名学长同在!我知道,这最初的八学长,若不是我亲自指定,必然会有人不服,所以我也已经对你们学海堂之人详加了解,我今日所选八人,都是你们这里声名最著之人。吴兰修、赵均、林伯桐、曾钊、徐荣、熊景星、马福安、吴应逵。你八人且先出来,今日便由我正式委任你等,作为学海堂第一任学长!” “学生谢总制拔擢之恩!”吴兰修等八人当即站出,相继上前,阮元也取过之前准备的委任书状,给八人一一发下。自此,学海堂学长制、考课制、经费体制完全确立,加上新建书院落成,学海堂自此时起,便即成为清王朝中后期岭南最具盛名,人才最众之学府。而阮元的八学长治校之制,更是从最大层面上维护了学海堂的自主发展,除学政考校不可或缺外,学海堂可以极大程度上独立于官府而自行其道。正因如此,学海堂所收生徒,也大多是有着真才实学,不慕功名利禄的两广进步士人。在一代代学海堂学长的操持、发展之下,此后整整八十年,学海堂可谓长盛不衰。 “好啦,你等从今日起,便即可以参与管理学海堂之事了。”阮元将八名学长一一委任过后,也向八人及台下诸生言道:“咱们学海堂既然已经正式建立,以后自然少不了出版刊刻之事,这样你们也能够把自己的文章,在书院里流传下去。去年在文澜书院,咱们已经将里堂先生《雕菰楼集》刊刻过了,这只是里堂先生一人之作,内容不多,正好给大家作为试验之用。从今年起,我也将刊刻《皇清经解》之事尽数交给你们。如今我已经尽出家中经解藏书,江南京中士人,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书稿,我经过统算,这《皇清经解》共是七十四人治经之作,一百八十九部,一共一千四百八卷。若是我们可以将这部经解刊刻成功,学海堂之名,自然会传于天下!” “蒙总制厚爱,我等定会尽心刊刻此书,成国朝一代之大业,不负总制兴学之恩!”吴兰修、林伯桐等人相继向阮元答复道。 “总制大人,不好了,方才您幕中的方植之方先生,送了一封禀帖过来。”这时,谭莹却从诸生之后取了一封信笺,送到阮元面前,向阮元道:“那……那方先生说,总制与他有辩论之约,是以他今日前来送上拜帖,约定二月初四,与总制在学海堂一较汉宋之短长。而且,他还说……说总制也可以放弃辩论,但如今他已将汉学不足之处著书三卷,名为《汉学商兑》。所以如果总制放弃辩论,就要给他的新书作序一篇,用以承认汉学之失,为他宣扬宋学。” “这不是胡闹吗?玉生,方东树现在还在学海堂外面吧?去告诉他,二月初四的学海堂之辩,我应下了!”此时谭莹已有号玉生,阮元便以号称之。果然,阮元根本不可能在学派分歧面前让步,而是向学海堂诸人道:“正好,我想着这也算是你们学海堂一个最好的开始,你们之间,或许未来也会因为学术之辩,因为政事意见不和,竟而有论争之事,这很正常,只要辩论之后,各位还能记得,对面是你们学海堂的同学,亦或学长,勿忘师生同窗之情,便即足矣!我这次便也与这方植之论辩一番,给你们看一看,咱们学海堂,究竟要坚守什么,以后的学海堂,又要走什么样的道路!” “总制之言,我等清楚了!”吴兰修等人也当即向阮元回拜道,学海堂诸生之间,此时听闻阮元将要与一名幕僚辩论,也自议论开来。有的学生眼见阮元或可一展才学,自然兴奋不已,也有人担忧阮元竟然一不留神,被方东树言语压下一头,那样学海堂的开幕之辩,就没有那么光彩了。 但无论如何,二月初四还是如期而至。这日学海堂中,生徒云集,阮元也只好选了正堂作为辩论之处。而阮元也果然遵守约定,只穿一身儒生长袍,官服冠戴俱皆不用,与方东树相对而坐。但即便如此,学海堂所有学长生徒,阮元幕中特意前来观战的幕僚,却无一例外坐在了阮元身后,还有不少因为坐位不够,只得站立之人。方东树虽也有一副座椅,身后席位却是空空无物。 “植之,你也看到了,今日我不是以总督身份来的,只是作为一个研习汉学四十年的读书人,作为一个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来与你论辩一番。如此,植之可还满意啊?”辩论之前,阮元主动向方东树问道。 “阮总制,你也不用这般矫饰,你说你今日只是书生,不是总督,那你身后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呢?”方东树眼看这次辩论,阮元身后是人山人海,自己坐席之后,却只有空位和墙壁。但即便如此,方东树却依然言语从容,毫不退缩,向阮元质问道。 “植之,我之前已经跟他们说过,这次辩论,若是他们之间有觉得你所言有理的,尽可站在你那一边,我绝不会责难他半句。可是没办法啊,如今他们所相信的,还是我啊?”阮元看着方东树不屈之状,却也向他笑道:“不然你也想想,我四十年读书治学,总是坚持四个字,实事求是。我也相信,这实事求是的学问,最容易让外人接受,也最是牢不可破,所以四十年下来,有这些人愿意认同我的想法,与我同舟共济,却也是人之常情啊?植之,今日论辩,咱们从哪里开始啊?” “阮公,既然你把开场的机会给了我,那我也不客气了!”方东树似乎果真是有备而来,眼看阮元已经宣布辩论开始,当即向阮元道:“今日论辩,就从督院那日,你盛言天理难辨说起!阮公既然以为,天理不可见,人人皆有见解,人人便以己见为天理,这样空自争执,却仍属无用,需要有个可见之物作为标准。那我先问阮公,你所言标准,是什么呢?” “此事我深思已久,想来已有应对之法,那便是‘以礼代理’。”阮元对于这件事自然不会陌生,当即向方东树言道:“我所言以礼代理,第一个礼字是礼仪之礼,第二个理字是道理之理,你不要弄错了。所谓曲礼三千,这礼仪之礼,乃是一一可见、可行之物,其间动静仪度,清楚明白。而天理之理,不可见不可闻,读书人各自以为自己有理,只会论辩不已,而不能有定论。其实这不仅是我一人之念,朱子晚年,也清楚空言性理之弊,是以朱子晚年讲礼,尤耐繁难,与李季章书,曰欲修仪礼,重注章句,与叶味道书,则以不能成礼传为憾,足见朱子末年,已然清楚空言天理之弊,试图用礼仪之礼代之。我所言以礼代理,也不过是上承朱子本意罢了。” 第548章 学海堂激辩(阮元VS方东树) “阮元,你……你这是篡改朱子本意!”方东树素来以朱熹言理之道为至论,这时听闻阮元以朱子“论礼”之言试图论证朱子同为“以礼代理”之人,当即勃然大怒,竟向阮元直呼其名:“朱子晚年,纵有一二论礼之言,其学问之大端,仍在天理之理!且不论其他,朱子身殁之前四日,仍亲手修改《大学章句》,竭心血于天理之事,怎得到了你这里,竟而寻章摘句,强言朱子晚年所重,在礼仪之礼而非天理之理?那一二书信不过偶一言之,就可以代表朱子晚年之意了?似你这般以偏概全,篡改圣道,只会流毒万世,使后世学子尽入歧途!” “那你所言朱子修改章句,又如何可以证明朱子晚年,言天理之理胜过言礼仪之礼?”阮元被方东树多次叱骂,心中自也多了几分怒气,便向方东树继续辩道:“那我再举一例言之,依上古之礼,殷人尚白,周人尚赤,这是礼仪之限,而非天理之限,所以若是有一周人,竟然尚白,则可以不和礼仪之言折之。可反过来说,若是周人尚白,而你只言此周人之行不和天理,那究竟是什么天理,决定了周人必须尚赤呢?这便是以礼代理的必然!百姓士人,若是有一个明确的礼仪标准,自然会循礼而行,不敢逾矩。可若是以虚无缥缈的天理作为标准,那人人都可以说对方之言之行不合天理,只因为这天理之理,完全取决于言理之人的个人判断!若是每个人都只用个人判断大行其是,那天下必将纷乱不已,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公认的标准,到那个时候,天下丧乱,才是难以挽回!” “庸俗,你这话跟戴震一样庸俗!”方东树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认识,对阮元冷笑道:“正是因为天理不能以具体的形象出现,不执着于具体的规矩,而是真正的无所不容,无论千变万化,皆出于天理一源,它才是天理!你非要用可行可见之事来代替天理,只会让人死板教条,抱着固定的规矩不放,却忘了天理本不是拘泥之理!再说了,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用可行可见的规矩,来代替不可见闻的天理,那你等又做了什么?就以解释经典而言,你们认为,论理之说虚无缥缈,所以需要用切实可见的训诂是吗?既然如此,那你们汉学之人,为何讲论经典之言,同样存在那么多差别?同样是治《易经》,惠栋有惠栋的解释,焦循有焦循的解释,焦循之后,这还有不少人想着重注《周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惠栋焦循之流,哪怕有了训诂作为标准,依然无用!既然你所谓明确可见的办法,还是不能得到一个共识,那你又有何资格,来强说天理的不是!” “治学之道,我阮元看来,在于‘博学而算’四个字。的确,在很多儒学问题之上,即便全从训诂,也一样会因为一字多义,而产生认识差别。但这并非没有破解之法,那便是博学!读书多了,认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在歧义之中寻找到最合适的那种解释,这便是博学而算,乃是基于真才实学的抉择。宋学之人,多有空言天理,束书不读,言语外似高妙,实则全无根基之辈,这样的人,言语就算看起来再怎么精妙高明,究其本质,依然是不学无术。这‘学’与‘不学’,又怎可一概而言?”阮元自然毫不示弱,向方东树反问道。 “哼,你们天天说宋学之人不学无术,那你等汉学之人,有了学问之后呢?”方东树竟是全不退缩,继续向阮元质问道:“谁不知道现在这些所谓汉学之人,自诩训诂考据可以明圣道,其实一个个都只知埋首经籍,全然不问外事!现世经世之事,他们一概不闻不问,不说别的,这广州鸦片,依然泛滥如故,你们可清楚?!所以我看着,你们汉学之辈,才是真正的巧言令色,诳惑世人,只会害了下一代读书人!” “方东树,我想着我再怎么不济,汉学学人之中,我是可以占据一席的吧?那你所谓汉学之人埋首经籍,不问世事,不就是你凭空索敌吗?”阮元也当即向方东树反问道:“我释褐为官三十余年,督抚七省二十年,所在之处,无不以实事为重,所行之事,无不以百姓太平,府库充实为先,海塘水利,我多有增修,水旱之灾,我悉心救护,凡有贼盗,我必严加清剿惩处,官府弊政,我必尽力裁而去之,就连你所言鸦片之事,难道这几年我没有尽心剿捕走私之人、违禁绿营吗?你说汉学之人只知旧典,不识世务,我就是研习汉学之人,所以你骂的究竟是谁?!” “阮公,你所言所行往往不一,你要我如何相信于你?”方东树与阮元激辩了几个来回,眼看自己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言语却也更为尖刻:“不说别的,就你如今编纂这部《皇清经解》,偏狭之见,便即充斥其间!你对外口口声声说,这书录入学人七十四,书作一百八十九,卷帙浩繁。可是我看过你们撰写的目录,这七十四人,包括你自己,无一例外是所谓汉学门下,有一个还是你儿子呢,可是宋学说经之作,你一无所及!更有甚者,你这《皇清经解》录入著作十部以上的,一共就三个人,除了一个你们江苏的同乡程瑶田,另两个就是你和焦循!你自己就录入了十八部书!你儿子为《孝经》作疏,你都要编入《皇清经解》,然后我宋学之人你一概不问,你是想说,我们精研宋学之人,都不如你儿子是吗?!我还听说,你家中有位爱妾,你因为对她喜爱,竟将你自己所作一部论史之书,用上了她的名字!你所言实事求是,就是这样展现给天下士人的吗?” “方东树,你所言简直荒唐!”阮元初始听着方东树批评《皇清经解》,尚且能够忍受,可方东树说着说着,竟然连阮福和刘文如都一并被他波及,阮元也当即向方东树怒道:“我所录《经解》,必以治经为根本,你宋学之人大多著书便即言理,无治经之言,我如何取录于《经解》之中?你说我儿赐卿之书不堪录入,那要不然咱们试试,我把赐卿《孝经义疏》上的姓名抹去,咱们给未见过此书之人看看,让他们评一评赐卿之书,究竟能不能刊刻!再说了,这《皇清经解》是我倡议刊修,我也出了不少经费,我刻我自己、我儿子和我朋友的书,于你何干?我妾书之本就喜爱书史,她数年之前,便著成了那部《四史疑年录》,你为何却强词夺理,非说是我让她署名?你不相信书之可以自己著书是吗?你没见过女子研习学问是吗?你不相信、你没见过就是没有,是吗?那是我偏爱书之,还是你孤陋寡闻?!”阮福字赐卿,是以阮元对外便以字称之。 “哼,你不还是在巧言强辩吗?那我再问你,你朋友焦循胡乱抨击宋儒,你管不管?焦循曾经妄言,宋儒言性言理,如风如影,以此诋毁宋学,你却还要为这等人修书刊刻?” “里堂所言哪里错了?宋儒若是一一言而有据,今日哪还有什么汉宋之争,只一概都是汉儒罢了!” …… 阮元就这样与方东树论辩不已,不觉之间,竟然从辰时之正,一直辩论到了未时之初。阮元心中却也诧异,方东树这日显然是准备异常充足,这一部《汉学商兑》之中,竟然前后收集了三十多个问题。到得未初时分,阮元虽是论辩不止,将方东树提出的二十几个问题一一辩过,但方东树竟然越战越勇,而且方东树学问本也深厚,当年南昌与自己论辩的方荣升、杨易等人,不过是寻章摘句的巧辩,论真才实学,那些人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如半个方东树。是以这次论辩,自己竟是一直无法将方东树驳倒。而且阮元毕竟已经六十二岁,午时之后,他言语思路尚属周密,体力却早已不支。 而方东树辩论到这时,也已经渐渐陷入绝境,方东树也逐渐清楚,宋儒之中贬斥汉学常用的“汉学无用论”,在阮元面前不起作用。阮元为政治学的实际行事,比这时任何一位宋学代表都要高出数倍,而道光五年汉学学派之中,第一位代表性人物便是阮元,自己无法驳倒阮元,就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而阮元的“博学而算”理论,也比自己所言“天理天道”更加精妙,显而易见,阮元身后的学生,都更加愿意接受“博学而算”这种学习方法。 然而方东树与汉学之人先前便已论战多年,这次他著成《汉学商兑》三卷,更是将自己数十年对汉学不满的怨气,一一尽数著于书中,眼看阮元依然屹立不倒,他又怎能轻言放弃?也只好咬牙坚持,将自己所论几十个问题一一抛出,冀求阮元能出现一二疏忽,进而胜过阮元。可到了未时之初,方东树的问题也已经所剩无几。 眼看二人言语之上尚且僵持,可是额上身上,均已冷汗淋漓,吴兰修、林伯桐等人却也忧心,生怕阮元坚持不住竟而染病。无奈之下,各学长只好暗中与严杰等幕僚商议,在未时之初宣布辩论暂停。严杰和萧令裕也立即抢到阮元左右,带了阮元自归督院。 这一日的学海堂激辩,最终未能分出胜负。 第五百四十九章 莲儿的疑云 阮元与方东树论战之后,便即回到了两广部堂。想着方东树针锋相对之语,犹有怒气,但毕竟只是学派之争,却也不必刻薄相待。遂先行前往督院西南自己所辟小院“西斋”之中,安坐歇息。这西斋虽是一间小院,景色却自怡人,北墙之处几条垂柳迎风而下,东首尚有一株大榕树,根基粗壮,枝繁叶茂,当是百年之物,斋中另有阮元新修一处台子,上面栽了许多花果。眼看西斋风景清秀,花木已渐繁盛,阮元心情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夫子心胸还真是宽广呢。”这日孔璐华听闻阮元与方东树论战之事,也到了西斋来看阮元,看到阮元略显疲惫之状,也不禁向他笑道:“夫人可是听说,那方东树在学海堂对你所说的言语,可没几句算礼貌的啊?我还听说,他连书之姐姐都一并骂了,还真是刻薄之人呢。你还能容得下他,让他接着在你幕中办事啊?” “夫人,植之那个人我还是清楚的。他本性也不算坏,只是一来汉宋之争偏狭了些,二来他在两广,眼看宋学生徒渐稀,心中也有些不满罢了。但究其根本,植之还算是个忧国忧民之人。”阮元回想着方东树旧日之事,也向孔璐华道:“再怎么说,当年我们查禁鸦片,那檄文还是他写的呢。他原本在桐城不仅有家有业,也是那边名士,如今愿意到广州为我作幕僚,我还得多谢他看得起我呢。” “唉,夫子,你都六十二了,还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哈哈,话说回来,夫人给我学海堂写得诗倒是真的不错。”阮元看着妻子担忧之状,也向她笑道:“‘主人羊城节钺久,案牍终朝不释手……海山云水摇清目,雨过生凉清馥馥。四面窗开日影稀,云树相连漫天绿。非为闲游设此堂,聊观风景课文章。从今佳士多新句,万卷纷纭翰墨香。主人素爱经与史,欲美民风莫如此’。如今有夫人这首诗,咱们学海堂的名声,可是在天下文人之间传开了啊?” “嘻嘻,夫子,这都多少年了,你……你还偷看夫人写得诗呢?”孔璐华听着阮元称赞之语,看似调侃,实则是说不出的得意。暮春之际,西斋之中榕树柳树绿叶相映,蔷薇桂花争相开放,自是无限惬意,尽在如此一隅。 “老爷,夫人,莲儿姑娘回来了。可是……”不是过了多少时候,袁三的声音忽然在阮孔二人耳畔响起:“可是莲儿姑娘起色好像不对,夫人,要不要您去先看看啊?” “莲儿,莲儿回来了吗?”孔璐华听着袁三之语,心想莲儿北上扬州已近一年,如今终于回归广州,心中自然欢喜。可听着袁三之语,似乎莲儿竟有变故,不由得又多了一重忧虑,不解之下,孔璐华也站起身来,径向门外走去。阮元也担心莲儿竟有闪失,遂跟着孔璐华走了出去。各人方才走到门口,便即看到一顶轿子已经落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各人走来。可当那人走到各人面前时,阮元和孔璐华却都吃了一惊。 “莲儿?莲儿你怎么了?!你……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孔璐华当即失声道。 眼前之人,不是如假包换的莲儿,却又是谁?可这时阮元和孔璐华都看得清楚,莲儿面色竟是异常苍白,双目无神,口唇黯淡,就连她方才走的几步路,都远不及平日稳健。 “夫人,我……我回来了。夫人,我……”莲儿见了孔璐华,眼中方才露出一丝喜色,连忙走了上前,可就在这时,或是莲儿一时激动,小步向前轻趋了几步,竟是一不留神,一脚踏在空中,紧接着,莲儿竟然摔倒了过去! “莲儿、莲儿!”孔璐华惊惶之下,当即上前抱住了莲儿,只见她面上尽是汗珠,已然晕倒不省人事,口鼻之中,气息竟也是异常微弱,若是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只怕不日之间,莲儿便有性命之忧。 “莲儿,你……你坚持住啊?我……我马上给你请大夫,你……你一定要没事啊?!”孔璐华看着莲儿晕厥之状,一时不觉泪如雨下,只得一边让袁三去找范濬前来,一边招呼过来其他几个女仆,将莲儿扶回了房内。直到这时,阮元和孔璐华依然有些不知所措,二人都不清楚莲儿北上一年,竟是遭遇了何等变故。 这日黄昏时分,范濬赶到督院,随即为莲儿诊治,可是直到二更之时,范濬方从莲儿房中走出,看着门外站立许久的阮元与孔璐华,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范大夫,莲儿她……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啊?”眼看范濬模样,孔璐华便知莲儿身体绝不乐观,忧急之下,当即向范濬问道。 “宫保,夫人,实不相瞒,房中这位女史……她身体很糟糕,若是再延误一两日,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了。”不想范濬竟向各人说道:“这位女史脉搏微弱至极,气息不畅,表面上看,是如今广州渐趋炎热,她身体又不算强健,是以会受影响。可我为她诊脉之际,竟然发现她有气血凝滞之状,身上血行远比常人缓慢,或者说……就像是有什么幽怨之气,竟而凝聚于她血脉之中,她思虑过盛,心力早就被这幽怨之事耗尽了,所以今日你们方才看到,她身体如此虚弱,可是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这……这小人仅凭肉眼,却是看不出来了。” “那范大夫,您之前行医,可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要是有的话,他们又是因为何事,方才出现这气血不畅之状啊?”阮元眼看范濬一时不知莲儿病情如何是好,也只得旁敲侧击地问道。 “阮宫保,这要说完全一样的病情,我没见过。只能说我遇到过两个类似的病人。”范濬沉思片刻,也向各人说道:“以前有一家年轻姑娘,不知何时竟在家门之外见到了一个样貌出众的小伙子,之后便心生爱慕之意,可是她父母却将她许给了另一户人家,这姑娘从此心中便常怀抑郁之情,竟而英年早逝。还有一次,是另一个女子将家中首饰尽数典当,只为了给丈夫开个铺子,但那女子的丈夫不仅没有经营之能,得了银钱,竟尽数拿去赌场赌掉了,又欠了不少赌债下来,后来那女子也是一样抑郁而终。这样说来,门里那位女史,或许是遇到身边关键之人的欺骗,又或者……有什么发生在她身边的事,让她竟然绝望了啊?可这事情究竟是什么,就只能你们去问她了。我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给她开些安神补气的药出来,可是她能不能好转,这要看她自己了,若是她能够迈过这个心结,却还好说,若是迈不过去……只怕广州这般盛夏,她一个也熬不下去啊?” 阮元和孔璐华听着范濬之言,一时也都不知如何是好,也只得听从范濬建议,先为莲儿寻了些药服下。随后几日,莲儿终于清醒了过来,可是却始终全身无力,孔璐华只好让她安心歇息。但莲儿的恢复,竟也到此为止,眼看又过月余,莲儿也没能重振精神。 而令孔璐华更为忧心的是,莲儿竟一直没能说出自己这一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阮元自然清楚莲儿与孔璐华相伴多年,早已成了阮家不可或缺的一员,是以眼看莲儿病危,阮元心中也不好受。但广州方面毕竟公务繁忙,阮元也只得托孔璐华对莲儿多加照看,自己则继续投入阅兵之事。到了这时,经过数年的修葺补制,广州城墙已经得到重新翻修,焕然一新,尤其是城北的五层镇海楼,比起之前更为雄壮。绿营枪炮刀矛,也都得到了不少补修。这日阮元也来到城墙上,与粮道夏修恕,副将苏兆熊等人一并检阅军队。眼看城墙之上受阅绿营所持皆是新制武器,城楼上也换了不少新炮,阮元也自是欣慰不已。 “总制,这次补修炮械,也真是难为总制了。其实咱们这些绿营军官,谁不知道几十年下来,城防炮械大多老旧,海上巡防的水师,也经常有沉失枪炮之事,论火力,若是真有什么大敌,只怕是难以相抗啊。”苏兆熊眼看广州城上武器焕然一新,也不觉向阮元赞叹道:“可是总制也该清楚,如今补制火炮,造价比几十年前高了至少两倍,朝廷那边,根本就不会给我们报销这么多钱,若是我们绿营自己出廉俸,我们廉俸也不多,能济得甚事啊?这次若不是总制给我们拨了两万两银子,直接免了报销之事,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总制,您可是广州绿营的恩人啊。” 苏兆熊所言“报销”,是当时清朝中央兵部、工部的一种定制,简而言之,如果需要修理军器,其中部分开支由朝廷自负盈亏,算是朝廷直接拨给地方银两用以维修。但超出定额的部分,则需要官员自行赔补,清廷定例创立于清前期,所依据的也是清代前期市价,所以前期各省武器补制难度不大。但进入嘉道时代,民间物价高涨,武器造价也水涨船高,部内定例报销银两根本不敷使用。如果想要补修武器,就只能官员自己出钱。所以长年以来,绿营都有畏难心理,很多武器丢失亦或老化,都未能得到补制。 “苏副将,其实这件事我看也没那么难,想想办法,总能找出一些钱啊。”阮元也对苏兆熊道:“去年我听说不光是我们,陕西和福建那边,也都在补修军械。可见军械补制,已经是迫在眉睫之事了,那还能斤斤计较吗?咱们省倒是还不错,商人捐的捕盗费用,因为这两年盗贼渐少,有许多都还存着没用呢,我从中取了两万两,用来补制炮械,正好够用,也不用你们再垫钱了。总之,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啊,苏副将,你还能想到有朝一日,广州或许要面临大敌,已经很不容易了。” “哈哈,下官也就是这么一说,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年总制清剿贼盗,一直让他们望风遁形,就算是这些贼盗,也不过是数百人一伙的乌合之众,成得什么气候?这大敌嘛……我看有一段时间是不会出现的了。”苏兆熊也向阮元陪笑道。 第五百五十章 广州湾的阴霾 “那……英吉利呢?”阮元却忽然向他问道。 见苏兆熊不解,阮元也向他解释道:“英吉利兵船,从来船坚炮利,我们多修炮台,也不过只能操五六成胜算,若是海上真的有警,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啊?不过我这几年与他们对峙,也总算让英吉利兵船都撤出了南海,至少如今伶仃洋上,已经三年没有洋人兵船了。可这就是结束了吗?我这一代人已经老了,可是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呢?他们不仅需要和英吉利人继续打交道,而且……若是后代督抚才能还不如我,那他们只怕要吃亏啊?英吉利人如今不敢派兵船前来,我看也是因为我还在广州,那有朝一日,若是我不在这里了,又或者后任总督一时昧于洋情,竟又同意了他们开来兵船,那不就又回到八年之前了吗?当然了,我们如今有备无患,总也能让洋人知道,咱们并非因循怠惰之人。我估计着……苏副将,你我应该都是幸运之人,至少十年,或者几十年内,英吉利人尚不敢有什么大动静,几十年后……我今年都六十二了,应该可以瞑目了吧?哈哈。” “是啊,总制这一任殚精竭虑,总也能为后代人留下些恩惠嘛。”苏兆熊也认同道。总之,这时候的阮元,对于十年,甚至二十年间广州当属太平这件事,是坚信不疑的。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谁知就在这时,城墙之上突然多出了一名绿营兵士,径向阮元和苏兆熊直奔而来。见到二人,这兵士当即拜道:“二位大人,虎门那边传来快报,说一艘想要进入虎门的英吉利商船,被人检举带了鸦片,如今虎门方面已经下令,不许洋船入港。但洋船那边,却一直说要广州的大人给个说法,阮总制,这事可怎么办啊?” “是吗……”阮元想着虎门之事多半还是要自己决定,便即向那兵士道:“你去告诉虎门来人,回去转达我督院之令,那艘洋船要想进口,可以,但必须同意进入黄埔,便即开仓接受检查!如果它不同意,就不放它进来!正好我也准备再次南下阅兵,去虎门再看一看,你就跟那边绿营说清楚,我五日内必到,这几天的时间,要他们严守号令,不得有误!” “遵命!”那兵士得了阮元指示,便即离去了。 果然,五天之后,阮元便以阅兵为名,搭乘水师兵船出现在了虎门口岸。 “就是前面那艘洋船吗?”阮元所乘兵船一点点向南而行,很快,这艘被阻拦在虎门之外的“瓦莱塔”号便即出现在阮元的望远镜视野之中。 “是的,总制,那洋船上之人言辞极为傲慢,说是……说之前的总督训令的假的,没有总督加印的官府文书,他们不相信咱们不许他们进港。还说,要是再没有督院加盖官印的文书,他们要强闯虎门。”一旁随行的一名虎门兵士说道。 “那就把这份文书给他们看看!”阮元果然是有备而来,当即让船舱之中两个随行兵士取了一张加印文书出来,道:“你们去告诉他们,这就是我督院训令,若是这艘洋船想要进港,我们派一艘兵船随行,一到黄埔就地开舱,没有歇息余地!若是他们不同意开舱,就立刻把这艘船开走,要是他们真敢强闯虎门,从外人擅犯边境之例,允许水师登上洋船,直接扣押商货!” “是!”几个兵士带了阮元训令,当即下船准备去了。 果然,在与阮元对峙了一日之后,“瓦莱塔”号消失在虎门海域之上。 阮元眼看洋船暂时消失,也在检阅了虎门炮台之后离开虎门北上,继续到肇庆、顺德、香山等地阅兵去了。 但阮元不知道的是,一个月后,听闻自己已经不在虎门,“瓦莱塔”号再次出现在伶仃洋上。这一次他们直接在一处山岛卸货,与走私鸦片的“快蟹船”交接之后,便即携带大量白银离去,即便没有进港贸易,“瓦莱塔”号依然盈利而归。 阮元的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走私船只。 依官制而言,两广总督兼治广东、广西两省文武要事,诸如钱粮亏空弥补、水利兴建、新田开垦、西洋外交、绿营阅兵之事,皆需由两广总督负责,总督并非专职的缉私官员。这时的清王朝,也缺乏设置有力缉私缉毒官缺的行政能力。阮元当然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投入整治鸦片,不说其他,仅每年的阅兵一事,就要耗去阮元不少心力。所幸道光五年的两广地区,整体而言尚属安稳,并不需要道光担心。 当然,道光五年的议事重点也不在广东,而在于江淮运河。这一日,勤政殿内重臣齐聚,两江总督魏元煜也亲自北上参与议事,而殿内商议的关键,便是道光六年,朝廷还能否施行漕运。 “皇上,臣以为,今年运河高宝一线,已然淤积过甚,如今朝廷只是下令重筑高堰,但运河积沙尚未清除,如今臣等接到奏报,江南漕船大半滞留镇江扬州,根本无法北上!”协办大学士英和率先发言道:“如此情况,朝廷不能不寻求变通之策,臣请皇上暂停道光六年漕运,全力整治河道,同时招募海商,在江省以海运代漕运,向天津运送漕粮!” “皇上,臣以为英中堂之言欠妥。”不想这时出言反对英和的,却正是两江总督魏元煜:“臣以为,借黄济运才是良策,至于海运,实在繁难,天津从未接收过漕粮,如何能够在天津交兑?海上风涛凶险,船工又大多不识沙线,一旦有倾覆之危,何人能够承担责任?更何况,一旦改行海运,那沿漕几十万水手该怎么办?没了漕运的生计,他们以后会更加艰难啊?” 原来,自从高家堰决堤之后,清廷便派出文孚、汪庭珍二人南下监修堤坝,经过数月工程,高家堰倒是已经基本完成修补,可高堰决堤之时,却将大量积沙一并带入了运河之内,一时之间,运河积沙严重,诸多原本注入运河的河道受到高堰决堤影响,一时也不能向运河输送水源,高宝运河一线,道光五年入夏已经完全不能通行。所以英和才重新提出海运之议,而魏元煜则坚持认为,漕运多有不便,最好的办法应是引黄济运,即将黄河水分流进入运河,进而保证运河河水充足,并冲掉河内淤沙,这个办法先前倒是曾经得到过实施,只是时过境迁,也没有人可以保证“引黄济运”必然成功。 “皇上,魏总制之言,臣以为是多虑了。”英和却继续向道光说道:“臣曾见如今两广阮总制前朝之际所著《海运考》一篇,简而言之,之前元朝行海运,至少九成漕粮可以抵达天津,那国朝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如元朝,竟然连尝试海运的勇气都没有呢?至于船只,臣听闻松江府上海县,如今已是江苏连结山东、盛京各省的冲要之地,上海可以进行海运的沙船,少说有三千艘,其中一半运力都在一千五百石以上。所以臣以为,如果能够在上海招募商船,许商人代运漕粮,海运之成,指日可待!至于天津不能交兑漕粮,臣以为亦是小节,届时只需派仓场侍郎一人坐镇天津,再由江苏方面择一大吏督运即可。至于安置漕帮之事,臣以为要在得人,若是江苏巡抚能够寻得长策,妥善安置,臣以为并没有不妥之处。” “皇上,臣与汪中堂勘测过河道,如今河道情况,实在是难以通船。”这时,一旁的文孚也向道光进言道:“臣等虽然已经封堵了高家堰,但亦曾多加查访,如今下河、淮安等地,多有需要重新整治之处,若是不能重新行束水之法,则淤沙难以清除。但如果需要大力整治河道,则最好的办法,就是停止运河通船,全力疏浚!皇上,臣不知海运是否可行,但如今若是还要强行漕运,只怕南河那边,严烺和张井他们,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疏浚运河啊?” “回皇上,臣与文大人北上之际,便已有此议,臣同意文大人的意见。”汪庭珍也补充道。 “皇上,既然如此,臣亦有一言,英中堂海运之议,大抵可行,所需再议者,无非是一些细节,但臣看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已经改任户部尚书的王鼎也向道光言道:“臣以为,如果海运之时,能够将江苏一省漕粮尽数运抵天津,则京仓自可充溢,不足之处,如今臣可以主持向盛京、河南采买粟米,用以补齐。至于其他各省漕粮,明年可以一律改成折色,百姓缴纳银两即可,然后再用折色银去修运河,若是严烺、张井二人监修得力,运河一年通船应该不难,之后再令江省以外有漕各省转运漕粮,便也够了。” “你们……你们就准备这样,弃江省漕帮于不顾了吗?皇上,若是皇上不相信臣能够完成引黄济运之事,臣请改任漕运总督,亲自主持今年漕运,若是入秋之际运河不能通行,臣请皇上届时罢免了臣,以儆效尤!”魏元煜眼看海运难易与否一事,似乎自己并不占上风,也只得自告奋勇,准备亲自办理疏浚河道之事。 “魏总制,您何苦如此呢?我方才已经言明,若是江苏巡抚办事妥当,这些事根本就不成问题。怎么,张师诚张中丞,魏总制都不放心吗?”英和也向魏元煜反问道,其实这时的江苏巡抚就是之前在福建清剿蔡牵,提拔林则徐的张师诚,但嘉庆末年,张师诚一度因故被革职,加上归家守丧多年,在官场升迁反而不如不少后辈,这时依然只是江苏巡抚,反倒不如魏元煜已经后发先至,成了总督。 “唉,你们……你们不懂漕帮啊。”魏元煜也向各人叹道:“皇上,各位大人,漕运从来有句老话,叫‘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没错,也有很多人和英中堂一样,认为这不过是江省官吏不敢更革漕运,唯恐失了财利所编造的借口,但老夫看来,这话有道理啊?若是漕运没了,做官的不过失去一些俸禄,换个地方他还能做官,可这些漕帮水手呢?没了漕运,他们靠什么维持生计?种田吗?要是有田可种,他们为什么还来做漕运水手呢?做工吗?沿漕上下一旦失了漕运,哪里还需要这么多做工之人啊?更何况如今雇工,工银也都不如以前多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人太多了,雇工都不值钱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难的是,这十万漕运水手,和他们背后的几十万依漕为生之人,大多相信罗教!这罗教是漕帮一个教派,又分为老安教、新安教、潘安教,各教之间,甚至还有相互仇斗之事。你们或许也会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把罗教禁了呢?这罗教信众少说几十万,还都是给朝廷运漕粮的关要之人,能随便禁吗?禁得了吗?高宗皇帝的时候曾经禁过罗教,可是没过多久,他们便即死灰复燃。所幸这罗教并没有背反朝廷之言,还是忠于皇上的。所以咱们如今,可以对罗教疏而导之,使其相安无事。可一旦改行海运,漕帮失业了呢?你们可知道,国朝定额漕粮四百万,江苏就有一百七十万啊?到那个时候,谁能保证罗教之中,没有新的教派出现,而这个新的教派,还能继续忠诚于朝廷呢?到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对那些给漕运卖过命的水手举起刀枪,卸磨杀驴吗?皇上,各位大人,请你们三思啊!” 第五百五十一章 海运定议 魏元煜之言虽为保守,却也切中实情,是以一时之间,道光与各大臣俱皆沉默,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皇上,臣以为,魏总制和英中堂之言都有道理,所以,臣以为应当做好前后两手准备。”这时蒋攸铦听着魏元煜之言,却也有了自己的打算,便向道光说道:“臣当年曾任浙江巡抚,所以知道海运多有不可行之处,臣也曾与当时江苏督抚一并上疏反对海运。如今看来,这难为之处似乎并无多少改善,但河道如今却已经无力通船。既然如此,臣以为不如先让魏总制依其所言,出任漕运总督,引黄济运,如果能够成功,明年就继续行漕运。若是不成,臣以为江苏巡抚张师诚虽为能臣,惜年事已高,难以全盘应对海运之事,但安徽巡抚陶澍、山东巡抚琦善,分别是如今旗汉巡抚中治绩最著之人,是以臣请皇上改任琦善两江总督,张师诚与陶澍互换巡抚之位,一旦漕运不能成功,就立刻让陶澍主持海运,陶澍在安徽治事,官民俱皆心服,到时候若是由他来处理漕帮之事,想来也是游刃有余。如此方为稳妥之策,请皇上三思。” “皇上,臣以为蒋中堂之言,最为稳妥。”曹振镛这一次也同意了蒋攸铦之议,随后,兵部尚书玉麟同样附议。 “好吧,既然如此,这次就听蒋攸铦的吧。魏元煜,你且先去督办漕运,和严烺一同主持引黄济运之事。同时蒋攸铦以军机处之名告知陶澍,先在上海寻访可以北上运粮的沙船,看一看究竟能不能集中足够船只,海路北上运粮,如此你们应该都没有意见了吧?”道光斟酌各人意见,最后还是使用了最稳健的一种提议。 “臣等遵旨。”眼看道光之言不偏不倚,英和与魏元煜倒是也都没有反对意见。 而随后的局面,则完全倒向了英和。 此后半年之内,魏元煜一直在尝试引黄济运之策,可到了道光五年秋天,运河依然无法通行。魏元煜倒是诚恳,主动引咎辞职,但经此一事,魏元煜终是遗憾不已,竟而与次年抑郁成疾,与世长辞。而英和的建议则得到肯定,道光下令暂停河运,将江苏以外各省漕粮改为折色,内陆各省全力治理黄河运河,而江苏漕粮,则令陶澍改寻海运之法。 这边陶澍改任江苏巡抚之后,也当即乘船东进,到了苏州,也不停留,继续东行,很快便到了松江府属,自吴淞口南下直抵上海。眼看吴淞江、黄浦江上,帆舶林立,且多是可以近海航行的海船,陶澍也渐渐有了完成海运的信心。 而这一日陶澍抵达上海之后,便即收到了一封书信。 “你等且过来看看,这封信好像出自一个商人。看他的意思,他愿意与我们合作,帮咱们完成海运之事。”陶澍接信之后,自也不敢怠慢,当即召集上海的苏松太道官员前来合议,松江知府陈銮这时听闻陶澍东下上海,也从府城赶来一并与会。陶澍仔细看了两遍书信,也将这封信交给了陈銮和苏松太道道员尹世衡道:“尹道台,陈府台,我看这个商人言辞尚属诚恳,而且他说自己手里就有商船,可以作为最基础的保证,既然如此,咱们还想相信他一回,让他进来与我们讲一讲,这漕粮海运,究竟能否施行,如何?” “陶中丞果然勤于公事,如今方才调任江苏,便即前来商议海运,下官佩服,既然陶中丞已经有了打算,下官听从中丞便是。”那松江知府陈銮眼看陶澍尽心公事,应是可以完成海运之业的能臣,便即率先应答道。尹世衡见陈銮已经同意,自己也没有异议,便也答允了陶澍,令人将那商人带至道台衙门。 “见过陶中丞、尹道台、陈藩台。”这名商人进了道台衙门之后,便即想几名主官拜道。眼看他已经白发苍苍,行步亦自蹒跚,却不知为何,言语行止竟是异常坚定:“小人素来在浙江营商,也曾带领海船前往山东,熟悉沿海沙线,小人在江浙往来多年,与上海商人也大多相识,所以若是各位大人果真需要行海运之事,小人愿意为各位大人联络海商,只需各位大人备下雇募经费,水手、沙船,这些小人都可以为各位大人带来。” “等等,你说你是浙江商人,那这里是松江府上海县,也不是浙江。你就算办成了这件事,我们雇募银钱,大多也还是要给江苏的商人,这件事对你而言,我看利益不大。”这时却反倒是已经对海运有了信心的陶澍,主动打断了那商人话语,眼见商人神色依然平和,陶澍也继续问道:“所以你来这里,需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你竟是何人,你是怎么了解到江苏实行海运之事的,你又是为了什么,想要来帮我们成海运之业呢?” “陶中丞果然明察,不瞒陶中丞,小人的名字叫……吴康成。”原来,这位年迈商人,便是阮元抚浙之时,为阮元多有捐助,也曾一同商讨海运之策的吴康成了。吴康成眼见各人对他并不相识,便即从容答道:“小人在嘉庆初年,便有可以出海的海船,当时就可以前往盛京牛庄,以及山东各府县贸易往来。但当时小人并不清楚,朝廷要是把漕粮改为海运,竟会如何。但嘉庆九年,当时我省的阮元阮中丞……如今当是两广的阮制台了,他曾受先皇看重,计议海运之策,彼时阮制台便成《海运考》一篇,详细论证了海运可行,而且,阮制台当年也对如何雇募水手商船,如何择港行船有着具体论述。小人听了阮制台之言,后来也更多了解了国朝漕运之事,如今小人坚信,国朝漕运,虽有其中之利,然就长远而言,只有改漕为海,方是解决如今漕弊的根本之法!国朝念及百万漕工之难,始终不能下决心更革漕运,如今运河难以为继,正是变革良机!小人也清楚,之前数任江苏巡抚,皆有不足之处,难以成此改漕为海之业。但小人也听闻,陶中丞在安徽治省有方,是如今十五巡抚中首屈一指的能臣,而且中丞办事亦属周详,或许就可以趋利避害,化解废漕之弊,径行海运之利了。小人为商一世,生计已足,所以小人也想着,若是能够以此微末之力,为这天下百姓成一二善事,则小人一生,虽死而无憾!不瞒中丞、道台、府台各位大人,阮制台在浙江之时,多有经生慕其学术,从之入幕,这些经生如今有不少,在浙江堪称有为士绅,若是中丞果然能够办成海运之业,小人自可联络他们,使他们襄助中丞,成此海运大计!” “吴先生,你一介商人,却能尽心于海运之事,实在是难为你了。”陶澍也向吴康成回拜道:“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先生果然有足够的海船,也能帮我找到足以成事的海商,那么只要海运能够办成,陶澍自当上言京中,为先生议叙。但话说回来,先生却要如何证明,自己确有足够的海船可用呢?还有,这次漕运虽不是全行更改海运,但所涉我江苏一省,乃是四府一州一百七十万石漕粮之数,军机处给我的廷寄,说的是至少要运到一百五十万石。这样庞大的漕粮总数,先生也能寻人代运吗?”按江苏依例应当缴纳漕粮的地区,分别是镇江、常州、苏州、松江四府及太仓一州,是以旧有“四府一州漕粮”之名。依定额漕粮而论,这些地区需要缴纳的漕粮数额,就几乎可以达到八省漕运的一半。 “这个中丞放心,中丞自可向浙江询问我家世海船之情,小人家中船只,俱在官府有所备案,中丞找起来不难。小人这次北上上海,也准备在此停留些时日,联系这里熟悉的海商。小人清楚,只要有足够的海商先行应募,中丞又能足额支付雇募银两,后续其他海商应募,会越来越快的,不出一月,中丞自当收到捷报。”吴康成也向陶澍答道。 “好,正好我也要在上海观察海运之情,那从今日起,我愿与先生合作,共成海运大计。”陶澍听得吴康成担保之言,已经相信了七八成,也向一边的陈銮说道:“陈府台,接待这位吴先生的事,就麻烦你了,若是他所言尽能落实,这海运之事,我看就要成了啊。” “下官遵命。”陈銮当即向陶澍答复道。 而令陶澍振奋不已的是,果然,一月之内,松江商人前来主动应募海运之人,便有十余位之多。也就在这时,魏元煜的引黄济运彻底失败,道光正式向江苏发下谕旨,要求陶澍计议海运之法。很快,旧时受阮元之教,坚信海运可成的张鉴等人,也相继出现在了苏州、上海的陶澍幕中,为之策划海运之业。看来这一次,距离海运漕粮能够成功,就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第五百五十二章 蒋二之乱(上) 北半球太阳直射地球的极点,被今人称为北回归线,这条线自潮州、惠州穿过广东,进入广州府增城县,一直向西进入广西梧州。广州在增城县之南,清代广西省治在桂林,海南全岛皆为广东省所辖之琼州府,是以道光之时,广州便是中国唯一一座位于热带的省城,一年至少有八九个月的高温期,即便道光时代存在明显的降温情况,对广州影响也不大。初秋之际,广州依然酷热,许多水土不服、体质虚弱之人,也极易在炎热的天气下因调理不慎,竟而失去性命。 而这时的两广督院之中,莲儿的生命,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日莲儿忽然将孔璐华叫了过来,看来是尚有一件要事,需要向孔璐华说清楚。 “莲儿,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今日突然之间,就要和我说起什么大事呢?难道说你在扬州的时候,真的……”孔璐华看着莲儿神色,一时也是颇为犹豫,既想知道莲儿病危背后的真相,又担心莲儿身体原本虚弱,一旦多有言语,会更快地消耗最后的生命。 “夫人,我……我已经想清楚了。”莲儿言语虽然无力,却渐渐变得坚定了起来,向孔璐华叹道:“夫人,我……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件事若是我不能及时告诉你们,或许,你们以后也不会知道二哥他……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我不想对不起二哥,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对不起的,就是您和老爷了啊?” “莲儿,是……是蒋二吗?蒋二他在扬州,到底做了什么事啊?”孔璐华看着莲儿憔悴之状,心中自也是百般难过,可孔璐华却也清楚,当下对于莲儿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把扬州的真相都说出来,至少可以卸去她心中最大的包袱,便也对莲儿笑道:“你也不要着急,我……我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你就把你遇到的事情,都给我讲一遍吧。” “谢……谢谢夫人了。可是,二哥他……早就不是以前的二哥了。我……我有时也会想着,如今扬州这个二哥,怎么就变成了……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呢?”莲儿叹息之下,终于向孔璐华说出了一年前的旧事:“去年夏天,我回到了扬州。最开始见到二哥的时候,二哥他也很高兴,说等了我七年,我终于又可以和他团聚了。当时我看着他,看着两个已经读书了的孩子,我……我真的很开心。那两个月,我都很喜欢这个家,甚至有些不想回来了。直到……直到入秋之时的那一天。” “到了秋天,二哥有几天不知为什么,一直不在家中。我便替二哥继续操持阮家之事。可是那一天,北湖的亨老爷忽然到了咱们家里,我迎了亨老爷进来,谁知亨老爷才没坐下多久,便即向我问道:‘莲儿夫人,北湖那边咱们家的田里,好像有了些麻烦,前两日有几个佃户找到我,说去年的水还没有尽数退去,有些土地他们今年都没有开耕,而且今年收成显然也不如去年。去年他们交租,已经交了太多,去年一年都是食不果腹,所以今年的租子他们想缓交一年。我当时听着却也有些诧异,按咱们阮家的规矩,租出去的土地都是按乾隆时旧例,只收二成地租,若是佃户租的田地被水严重,当年租子是不收的。若是这样,去年水灾那么严重,他们不需要再交田租啊?怎么会食不果腹呢?今年又是发生了什么,他们竟然已经不能交租,而且还请咱们缓收呢?’” “我知道,最近这些年鸿老爷年纪也大了,亨老爷离不开鸿老爷,所以北湖的地租、佃户这些事,亨老爷都管不了,早就交给二哥去办了。所以我当时也很纳闷,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先应下了亨老爷,说我会去北湖田里问一问那些佃户。可是后来我去了之后,那些佃户居然告诉我,早在五年之前,北湖田地的地租,就已经涨到了三成五分!而且,去年出了那么大的雨灾,这租子竟然还是按三成五的旧例收取,他们……他们根本就没听说任何减租的事啊?” “我当时想着,这几年管着北湖田地的就是二哥,那这些事……难道是二哥擅自增加了田租,遇到前年那般大雨,租子还丝毫不加削减不成?当时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告诉他们不用交租了。但我也只是怀疑二哥,我……我还是希望二哥不要做这种坏了咱家名声的事啊?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却有个佃户忽然对我说:‘这位夫人,我看您为人心善,您认识这里买卖田地的蒋二爷吗?我们这片田地,是四年前卖给蒋二爷的,他当时的承诺,怎么这两年都兑现不了了啊?蒋二爷当年跟我说,要买我这片田地的时候,说的是官府的钱粮,咱们这片地只交三成,租子收三成五,那是现在扬州田地的惯例。我今天才知道,你们家原本只是二成的租子啊?可是去年和今年,蒋二爷都说官府缺钱,这里的大老爷一样缺钱,这官府那部分钱粮,和三成五的租子,他一点都不少收。不过我也听说,官府遇到去年那种水灾,会减免一部分钱粮的啊?怎么二爷他……他都不知道吗?’” “我听他说到那里,才逐渐清楚,二哥在扬州这几年做了什么,或许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这私购田亩、增加地租、逢灾不免的事,老爷和您应该都说过,是绝不能做的啊?而且我听着他们的话,二哥做这些事多半不是不知其中实情,而是有意为之啊?但我还是相信当年那个二哥,我回了家,二哥也回来了,他没问我什么,我也没跟他说实话。可即便如此,又过了半个月,我心里却还是放不下。” “我和二哥成婚,到咱们两个分开,是整整十五年。二哥的习惯,我比所有人都清楚,二哥每年要给广州送账本,所以他肯定也会留一份,二哥为人谨慎,账本从来都放在身边的一个匣子里,而那个匣子的钥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各自备了一把。所以有一天晚上,我看二哥已经熟睡,便悄悄起来,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果然是去年二哥备好的两部账册。我当时也瞒着二哥,偷偷带了那两本账册去书房,一点点比对里面账目。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二哥在扬州背着你们做的事,简直……简直是把阮家门风败尽了啊?” “二哥那两册账本,里面的内容是不一样的,其中一本上面,内容比另一本多了将近一半,所以我想着,他可能每年都只给咱们送那本少的,内容更多的那本,才是真账。夫人,我不清楚咱们家来广州之前,在扬州究竟有多少田产,但我看着那册内容更多的账本,里面记载的田产,显然要比我以前听说的,多出至少四百亩!而且,少的那一本账上,田亩地租还都是按二成计算,多的这一本上,所有田地地租,都改成了三成五,按理说,去年水灾还没有尽数退却,租子是应该减下去一些的,但那本真账之上,三成五却是一点没变。二哥实际写得上缴官府的钱粮,除了咱们免征的田地,其实也只有一半,而那本他想给你们的账本,里面写得却是尽数上缴。若是如此也就罢了,看到最后,我居然还发现,二哥……二哥在扬州,竟还开了两家当铺!”清时对于为官之人,依照前朝旧例,田亩租税会有一定优免,只不过清代优免比例远低于前朝。但即便如此,阮元一家仍有部分田地可以免征朝廷赋税,是以此处莲儿会说起“免征田地”之事。 说到这里,莲儿气息也渐渐微弱,可是莲儿却是异常坚定,竟是要将这件事尽数说清一般,孔璐华无奈之下,也只好先喂了莲儿几口水,莲儿方才继续说了下去:“二哥的当铺一年大概能收进来五百两银子,我看给咱们那本账上,家里主祭、抚恤宗族的银钱开支少了一些,但二哥那本账上一点没少,那或许是二哥就是拿当铺的二百两银子,伪作家中开支节省之状,给咱们添补进了账里。而那剩下的三百两,可能就是落到二哥自己手里了。按这样的情况说来,或许那些新增的田地、多加的租子,也都进了二哥自己的腰包。可是开一处当铺,也要有本钱啊?二哥这些钱够吗?或许,二哥还擅自动用了咱们家里的一些存银,又或许二哥借着老爷的名字,竟而让扬州官府对他不管不问,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二哥一年就凭这些收入,自己得个五百两银子,是绰绰有余的了。”“我那时看着两本账册,却也吃惊了半夜。可即便如此,我次日也没跟二哥说起这事。 第五百五十三章 蒋二之乱(下,莲儿之死) 但两日之后,我竟看到二哥在家里,对着一个前来请求二哥减免租子的佃户大加斥责,那佃户说今年不知为什么,收成比去年少了两成,请求二哥按今年他上报的收成为准,收三成五的租子。可二哥却说:‘你们这些人从来奸猾,这几年扬州有大水,你们便慌报收成,在其中占小便宜,你以为我不清楚吗?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耕的这片田地,是朝廷宫保,两广总督阮大人的田产,你是在租封疆大吏家的田地耕种,这本来就是你的福分,你已经有了这般福分,还说什么减不减租?你们这两年的收成数字,我一概不能当真,只按道光二年的收成,收三成五的田租,要不然我去报官,这江都甘泉二县区区两个知县,你以为他们及得上阮宫保一根小指头吗?’那人眼看无奈,也只好离去了。” “那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站了出来,问二哥说,三十年前,他……他自己也不过是北湖阮家的一个账房伙计,他……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去骂一个佃户啊?我当时看着他,越看越气,也就……也就把他伪造账目,苛索百姓,侵吞阮家银钱的时说了出来。不想二哥当时不仅没有羞愧之色,反而跟我说:‘夫人,你说的没错,阮家的钱我确实拿去用了一些,开了个当铺,但我多收的那笔钱,我自己只拿了三成,剩下七成你知道在哪里?我都存在扬州几个钱庄里面,都给老爷留着呢!老爷手里的钱才是大头!老爷以后致仕回家,有我给他一年存的三百多两银子,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到了你这里,我做这些事,就和违背了国法一样呢?至于剩下那三成,我都给老爷积蓄下这许多银钱了,我自己稍微拿一部分出来,给咱们两个,给咱们儿子置点产业,咱们也过一过体面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吗?难道我从北湖乡下出来,跟着老爷走南闯北,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不是为了变成一个体面人吗?’” “蒋二……蒋二怎么这样糊涂呢?”孔璐华听着莲儿之语,心中难过,不想一家人和蒋二分开七年,蒋二竟然私心如此,也向莲儿劝道:“莲儿,夫子他……他根本就不会在意那些银钱的啊?我们每年还能留下一些廉俸,我曲阜那边也能分些钱过来,他……他何必这样去想呢?” “夫人,当时我也跟他说了,我说老爷夫人做了半辈子官,就算廉俸也能省下一些,加上原来那些田产,老爷根本不会再缺你那点钱的。可是二哥却说……说:‘夫人,你真的以为咱老爷那些廉俸,能剩下多少吗?他十年前扬州大旱捐了两千两,去年又捐六百两,所在各省有灾,要捐钱,听说他在广州兴办学校,还要捐钱,京城里学生贫寒不能自给,他也要捐钱,你把这许多开支加在一起,到了老爷致仕那天,那还能剩几个钱回来?老爷自己心里没数,我心里有数啊?更何况,你以为老爷真能够平安致仕吗?老爷七年前去广州当两广总督,七年下来还是两广总督,听说他七年前手下的巡抚,都已经升了总督了!这说明什么,眼前这个皇上,对老爷没那么重用了!这还是老爷办事谨慎,暂时没出错,才保证一个总督之位。你想想,若是有朝一日,老爷真有什么闪失,朝廷里面又有人进谗言,老爷的官位还保得住吗?要是闪失大了,老爷不被流放伊犁,已经是万幸了!咱们现在在家里不积蓄些钱财,以后老爷真有个万一怎么办,四个公子又怎么办?这天下做官做到总督的,哪有几个像老爷这样的实诚人,就江宁府那孙总督你知道吗?就算有朝一日,他被罢官夺职,他一样能够活得滋润,因为他山东济宁老家,最大的一间酱园子就是他孙家私产!有那个酱园子在,他以后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老爷有这个条件吗?同样是总督,老爷凭什么就只有那五六百亩地,只收着那低得可怜的二成地租呢?我给老爷置些产业,才是天经地义!’” “夫人,当时我被二哥这样一说,心里也难受,一时不知如何与他辩驳。可是再怎么说,他不该这样欺负那些佃户,不该拿阮家的钱啊?我也问他,不说老爷的事,老爷对你不薄,夫人当年也是真心撮合我们,既然如此,那我们已经够体面了,你何必再去私吞银钱,非要做你所谓的那什么体面人呢?可是二哥却说:‘没错,老爷对我们确实不薄,所以我把七成给了老爷,我们就留三成这不好吗?我刚才也说了,老爷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谁人知道?一旦老爷真的有个万一,咱们不早做准备,难道还要跟老爷一起受苦受罪吗?老爷他别的都好,就是这一点最不好,他只顾着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廉洁,咱们下人的疾苦,他哪里放在心上?说白了,老爷年轻的时候是拮据了一点,可终究是体面的读书人家,老爷从来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咱们普通人究竟在想什么。说到底,老爷跟咱们,从来都是上下两个天地的人!’” “我……我当时气不过,便也向二哥争辩起来,说老爷怎样姑且不论,难道……难道夫人不是一直把我当作姐妹,把你当成她妹夫来看的吗?可是二哥却说……说:‘夫人?你别痴心妄想了,孔夫人跟你,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怎么可能真心认你作姐妹?她心里的姐妹,大小也得是刘宜人谢宜人那般样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受了夫人一些恩惠,那就是姐妹了?你知道夫人的孔家有多少田产吗,那是整整一百万亩!夫人随便动一动小指头,她能给你的,就够你两辈子用的了!我可是至今还记得,嘉庆元年的冬天,老爷手里没钱,都想着卖些俸米换十两银子了,夫人听说账上不够,当时就补了二百两进来!老爷夫人想当好人,那是因为他们至少还有当好人的资格,你和我有这个资格吗?若是你我也能够早早置些家产,早早收些租子利息,咱们的日子肯定比现在好十倍!你也不用说什么我以前家世如何,老爷能够让我管着扬州这些田地家产,那是我三十年一天天苦干干出来的!到了这个位置,我就有资格站在这大堂之上,对那些泥腿子训话!’” “我……我当时听他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一时酸涩,不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我本来年纪也大了,那日之后,我就一直不舒服,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也渐渐没了力气。可到了冬天,二哥却跟我说,江宁的孙大人真的被罢官夺职了,所以他的预言是对的!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二哥如今的行径,想着再这样跟他过下去,终有一天,我……我也会成为阮家的罪人啊?所以还没过年,我便跟二哥说广州这边需要我回来,这才回到了咱们家。可是,如今我……” 眼看莲儿说到这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只怕她这口气泄了下来,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孔璐华也只好紧紧抱住了莲儿,一边止不住自己悲切之音,一边也向莲儿安慰道:“莲儿,你别怕,你……你不要听蒋二说那些挑拨离间之语,至少今日我在你面前,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莲儿,从你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看得清楚,你是我一生都可以信任的人,之后不知不觉之间,我……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姐妹了。你且不要担心了,这些事我会跟夫子说得,到时候,我让夫子严厉训斥蒋二一顿,阮家那边的事也不用你再去管,夫子会恢复成原来模样的。你且好好歇息,千万不要、不要……”说到这里,孔璐华已经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难过之情,扶着莲儿不住哭泣。 “谢谢夫人了,可是我……我这样把话说了出来,我对不起我的丈夫,我的二哥啊?”莲儿看着孔璐华难过模样,心中虽觉轻快了许多,可是自己更加清楚,自己仅有的体力,也已经一点一点离开身体而去。只得最后向孔璐华道:“夫人,有件事我没跟二哥说,当世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二哥那份道光四年的真账本,我……我抄了一份放在自己包袱里面。夫人,若是我真的去了,你也不要难过,只把那份账本找出来,一切……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剩下的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求老爷夫人善待我两个孩子,还有,夫人……求求你再陪我几天,好吗?” “好,我答应你,你也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孔璐华轻轻抱着莲儿哭道。 “夫人,你真好,我……我很开心……” 可是此后第三日的清晨,莲儿还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莲儿在阮家之中素来与主仆众人和善,无论阮元、孔璐华还是其他婢仆侍从,都乐于和莲儿在阮家一同做事。是以莲儿一死,阮家众人无不悲痛,阮元虽然为莲儿置办了棺木,暂时将她遗体留在广州督院之中,可是看着妻子伤痛之状,想着她在广州几年下来,爱女别去,结拜姐妹孟夫人与世长辞,如今她从小的玩伴莲儿也已经撒手人寰,心里更不是滋味,一连数日,在家中都没有与其他人说几句话。这天夜里,阮元忽然叫了杨吉,想着一同前往西斋赏月,杨吉看着阮元憔悴模样,也只好答允了他。 第五百五十四章 灵堂之前 入夜之后,广州的天气倒是凉爽了许多,这日夜中月色清凉如水,阮元和杨吉看了,心情也勉强平复了下来。杨吉看着阮元颜色少霁,却犹有一丝不快,便即向阮元问道:“伯元,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蒋二离开咱们七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你对他的事,如今有何打算?” “祜儿现在回扬州了,说是想试一试今年乡试,正好,我也让祜儿带话给蒋二,就说广州这边有急事,我只能相信他,需要他过来打点半年家务,蒋二应该在几个月后就能到广州。到了那个时候,我……我会亲手和他做个了结。”阮元平淡地说道。 “你也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如今夫人……我也难过得很,你说夫人原本一生幸福顺遂,怎么这几年来,所有的糟心事全都跟夫人有关啊?我……我真有些担心夫人撑不下去。伯元,你们……你们再怎么说,都还活在这个世上,莲儿走了,我也很难受,可莲儿心里,应该会希望你们都好好活下去啊?”杨吉与莲儿相识日久,说起莲儿之事,自然也多了几分伤感,但即便如此,杨吉却还是勉励起阮元来。 “杨吉,你也快七十了啊?”阮元忽然叹道。 “没呢,你忘了我比你大六岁了?我明年才六十九。”杨吉却是颇为乐观。 “你身体倒是很好,只是……”阮元一边看着天上月色,却一边也多了些愧疚之情,道:“当年清剿鸦片的事,我知道,对你身子也有影响,或许是我让你少了几年寿数,我不该如此啊。” “伯元,都好几年过去了,你还在意这些干什么?再说我看我这个样子,活到七十没问题,那鸦片的事,就算有一点影响,又能如何?”杨吉倒是颇为乐观,只是说到这里,杨吉却也摇了摇头,向阮元叹道:“可是你说当年,我为了卧底,这鸦片馆我不能不去啊?我倒是也做足了准备,每次进去,都用湿棉封住鼻孔,闻到的鸦片味道肯定是小得多了。但即便如此,我回来以后,可也是难受了小半年呢。当然了,我得谢谢孔顺,要不是他按照你的吩咐,真的做出来那种味道与鸦片近似七八成,寻常人根本不易发觉的药丸,我还不知道怎么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呢。” “哈哈,当时为了担心你联系不上叶恒澍他们,孔顺那种丸子,可是给你提前备了一年的量啊。”阮元回想着当年旧事,也不禁笑道:“我还为你发明了一个改字法,让你写字之时,想到此字,却只写彼字,如此咱们的文书只有咱们两个人能看懂,就算狸狸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你不得。谁知道狸狸一直很安全,这招都没用上呢。” “可是伯元,我能发现,鸦片的事,其实这几年改变不多,甚至我感觉……那些更小的鸦片馆子,是越来越多了。我知道你也尽力剿捕了不少,可是……”杨吉听着阮元之语,想到的却是更加严峻的现实。 “是啊,谁能想到,叶恒澍这个老虎是被咱们抓住了,可如今,这蚁穴之聚,却仍能使大堤一溃千里啊。”阮元回顾着三年来打击鸦片走私的情况,面色也再一次黯淡了下来:“你也清楚,现在这些走私鸦片之人,大多都是十几个人一伙的小贩,说白了,他们就是亡命徒,和叶恒澍那种有家有业之人根本就没法比。但也正是如此,我们捉拿起来,也比当年困难许多。鸦片都是暴利,而且只要一个人吸食鸦片,很快就能上瘾,之后,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出钱去买鸦片,所以那些人根本不愁没有卖家,几日工夫就能出手。咱们的人确实也抓了许多小贩回来,可是那些人相较于走私之人的总数,能占到多少呢?” “而且我看,你动用绿营也比最初几年谨慎了许多,咱们这一谨慎,那些人早就把大烟出手了。”杨吉也补充道。 “是啊,可是韩庆的事,其实不瞒你说,让我心思彻底变了。”阮元也向杨吉感叹道:“当时我明白了,就算让绿营出去剿捕那些走私之人,如果绿营不是我心腹率队前往,那韩庆的事,难免不会再出现啊?捕拿了几个喽啰,销毁一点鸦片,又有何用?大部分还是都流出去了。我本来阅兵就要耗去不少时间,再加上剿捕鸦片贩子,杨吉,这些年,我……我是第一次感觉到,真的是很累啊?可是,我……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然而,在之后几十年的时间里,面对鸦片问题,阮元的后辈却也没有找到更加高明的应对之法。 而阮元或许也不清楚,自己督广最后几年,查禁鸦片的形势堪称每况愈下,在此时东印度公司商人的统计中,道光元年,海外走私进入中国的鸦片约三千至四千箱,道光二年增至五千箱,三年为七千箱,四年接近九千箱,而阮元督广的最后一个完整年份,最高预估值甚至超过了一万箱。 可是即便如此,仅就鸦片问题而言,若是从十年之后的广州反观阮元的禁烟之事,人们或许还能够找到一丝慰藉。 “广州高级官员没有参与鸦片走私。”阮元督广之后十余年,当东印度公司一次接受英国议会质询之时,当年的东印度公司负责人马奇班克斯如此言道。 可是中下层军官的问题,远比“高级官员”严峻得多。 甚至在这时广州的大街小巷之间,许多对事实了解不多的文人,以及部分激进士人,都对阮元产生了不满之情。 “你看看,刚才那个人又在抽鸦片了,你说这几年下来,咱们这广州城的总督巡抚,都在做什么啊?” “总督?让洋人卖米进广州,不就是这位阮元阮总督的主意吗?洋人哪里会真心过来卖什么大米,我看啊,他们的船都是一半装米,一半装鸦片,到了伶仃洋就把鸦片出手,再大摇大摆的进来卖米,还能少收税呢!这什么卖米的事,分明就是纵容洋人!照我说,这英吉利人如此居心叵测,走私鸦片不可胜数,咱们就应该彻底和他们摊牌,以后不让他们来我大清贸易才对!”到了道光初年,由于鸦片走私渐渐明显化,甚至有许多文人开始反对只在广州进行的中英贸易,认为彻底断绝中英商贸往来,方是禁断鸦片之法。 “说得对!总督他一味宽纵洋人,这一点我们都有证据!三年前伶仃岛上,洋人开枪打死岛上百姓,最后洋人怎么样了?凶手到现在还没被绳之以法!他倒好,现在还在跟洋人贸易,说是什么天朝羁縻勿绝,我看啊,就是他软弱无能!” “听说他就知道刻书,鸦片的事什么都不管!” “这样的无能鼠辈,皇上还不赶快换一个两广总督吗?!” “老师……老师对洋人的办法,真的是在宽纵洋人吗……”阮元督广之末,就连阮元亲手拔擢的学生谭莹,也不由得多了几分疑虑。 道光五年深秋,蒋二终于从扬州赶到了两广督院。眼看阮元端坐西斋之中,蒋二自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向阮元行礼拜过。 “蒋二,你来了?”只是蒋二看得清楚,这时的阮元面上,竟无一丝表情。 “是,小人来了。”蒋二虽是疑惑,却也向阮元笑道:“这不是……不是三公子给小人来信了吗?说是老爷这边有急事,需要小人过来一趟,既然如此,小人当然是星夜兼程,这不已经到了吗?只是小人却不知,老爷所言急事,竟是何事呢?” “好啊,祜儿的话你还能听进去。”不想阮元却如此言道:“这件事对于我而言,却也算不了什么,但对你而言,确实是一件必须你尽快过来的急事。也不是我需要你过来,而是莲儿,她有一件关要之事,需要和你说清楚。要么,你就先随我过来吧。” 说着,阮元也站起身来,手持拐杖向东首房舍走去。蒋二听着莲儿之名,不觉额上多了几滴冷汗,可是既然是阮元出言相告,自己不能不从,只得跟着阮元向东首而来。 可是一路之上,竟只有寥寥数名家仆路过,这些人似乎也不认识蒋二,只是见到阮元,方才将路让开,阮元也自引着蒋二前行,到了东侧几间房屋之旁,身边只剩下阮元手杖轻叩地面的声音。蒋二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是阮元却依然还是在前面蹒跚而行,直到东面院墙之下一处小舍之旁,阮元方才停下了脚步。 “老爷,这……莲儿她不会住在这里吧?小人看着,这屋子也不能住人啊?”蒋二眼看小舍四周空旷无人,连忙向阮元问道。 “你说的也对,但莲儿确实是在里面等你,你要是想知道这一切,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阮元的声音似乎也没什么感情可言。 “这……小人遵命。”蒋二疑惑之下,终于还是一点一点靠近了那处小舍之门,缓缓走了进去,可是蒋二方一入内,便即停住了脚步,额头之上,汗水涔涔而下。 “莲儿?莲儿!” 这小舍之中物事不多,可最为显眼之物,蒋二却是一目了然。只因这小舍正中,这时竟赫然立着一副棺椁! 而那棺椁之下,尚有一块灵牌。灵牌之上,浅浅地刻着五个小字,蒋二虽非博学,可这五个字他再清楚不过。看着那五个字,蒋二眼中,竟也渐渐落下了泪水,一点点从那五个字面前落下,滴落在地面之上。那五个字乃是: 莲儿之灵位。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主仆义绝(阮元驱逐蒋二) “莲儿,莲儿!”蒋二看着眼前的莲儿牌位,自然清楚,自己与相伴二十余年的妻子,如今已是阴阳两隔。迷惘之下,蒋二也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阮元,问道:“老爷,这……这是怎么了啊?莲儿她……她怎么就走了呢?” “你和莲儿说过什么话,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阮元面无表情的向蒋二问道。 看着蒋二惊惶之色,阮元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向蒋二骂道:“蒋二啊蒋二,这七年我让你看管扬州,七年下来,你做了什么,还需要我跟你再重复一遍吗?!我平日在家都是怎么说的?我们是官宦人家,本已富贵,所以不应该与民争利,就是咱们田里的佃户,也要宽以待之,不要欺人太甚!可是这七年你做了什么,你把咱家的地租提高了将近一倍!这还不算完,你低价买田、向官府隐匿钱粮,凌虐佃户,还擅自动用我府中家产,去开当铺!这才七年啊,我阮家在扬州的名声,快被你给败尽了!蒋二,你以为我不在扬州,所以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打着我的旗号出去作恶了,是也不是?!” “老爷,这……这都是何人所言啊?小人……小人怎么会做出这些事呢?”看来蒋二还不想承认自己的作为。 “你还敢抵赖?你可知莲儿在扬州,背着你做了一件什么事?”阮元也走进那间小室,眼看莲儿棺木之侧尚有两个小匣,便即打开了其中一个,里面赫然便是莲儿的账本:“你以为你在扬州做两份账,给我们送一份假账,自己留着真的,就能把我们瞒过去了吗?莲儿已经把真相告诉我们了!你背着我买田置地、滥加租耗、擅立当铺,这些事在你真正的账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莲儿不愿意跟你同流合污,所以把这些都抄了一份,你……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承认你送来的账本对我多有隐瞒,而你真正的所作所为,就和我说得一样?” “老爷,这……莲儿的一面之词,老爷怎么可以轻信啊?”看起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蒋二也还想着做最后的挣扎。 “蒋二,既然你这样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阮元竟打开了另一个匣子,里面是几十张纸,阮元握着这一叠纸,对蒋二道:“你知道我这次让祜儿回去,除了把你叫来广州,还交待了他什么吗?就是按着莲儿的账本,把原本咱们家以外的田地,都重新查访了一遍!还有你那两间当铺是怎么来的,祜儿和阮亨查得清清楚楚!我唯恐莲儿所言不实,让他们多加访问,我们原来的土地有没有增租,有没有购置新地,就在三天前,祜儿和阮亨把这些字据送来了,光佃户他们就问了五十六个!咱家原来的佃户,每一个都承认你把租子加到了三成五,新的那些佃户,都说就是你跟他们谈了购入田地之事。这其中还有几个佃户,一定要加上如今两年,已经迫于交租困难,苦不堪言之句,你自己看看,他们对你,都已经恨到了什么地步!”说到这里,阮元再也无法遏制自己心中怒火,只一把将五十余张字据扔到了蒋二面上,几十张字据四散开来,每一张之上,都有佃户为了确认内容为真,而在文字之下加盖的手印,五十多个手印便如同五十个巴掌一般,狠狠打在蒋二脸上。 “老爷,我……我……”蒋二眼看漫天飘落的字据,已是不争的事实,再也无法向阮元掩盖什么,终于哭了出来,向阮元哀求道:“我也是为了老爷好啊?老爷,我……没错,莲儿对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可是我攒下的这些钱,大部分都是给老爷的啊?!老爷,扬州最大的三家钱庄,我的钱都存在那里,老爷想要,只管去要,那都是老爷的家产!老爷,小人为老爷辛苦做了三十年仆人,知道老爷从来清廉节俭,可是老爷,您也要为以后的事多想想啊?” “这些钱有何用?我要这些钱有何用?!”阮元眼看蒋二争辩,也当即向他斥道:“我身为堂堂总督,督抚七省二十年,廉俸就算剩的不多,总也够日后一家所用了!再加上原来地里那些租子,我还要多余的钱做什么?!你这般画蛇添足之举,只会败坏我阮家清誉你知道吗?!” “老爷,您不能不想想万一之事啊?”蒋二听着阮元训斥,也只好向阮元劝道:“去年冬天,江宁的孙老爷,听说他比老爷还高一级(孙玉庭当时是正一品大学士,地位高过一般从一品总督),可是就因为他上言有了一二不当之处,皇上竟然……竟然就这样罢免了孙老爷。可是孙老爷回了家,照样安度余年,不就因为他家有个酱园子吗?老爷,要是真的有一天,皇上真的听信谗言,罢免了老爷,又或者那什么河工之类的事,老爷被皇上勒令赔偿,到那个时候,老爷哪里还有多余的家产啊?老爷您想要安度晚年,那时候也不可能了啊?还有,四个公子,他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蒋二,要是我办事真的犯了错,需要赔偿,那是我错了,我毫无怨言!因为这样的事把家产丢了,那是我咎由自取,我还有何面目再去积蓄其它家财?”阮元听着蒋二依然是这一套为自己藏富的言论,也向他斥责道:“要是我没错,但皇上认为我错了,真的对我罢官夺职,那又怎样?我也曾回想过,我做巡抚十年,做总督十年,在各省做的实事不可计数。我做这些实事,没有一件是为了我一己私利,而且这些事我不仅是做了,我也会看效果,我哪件事做完之后,要是真的出现弊端,难道我没改吗?二十年来,我上对得起皇恩社稷,中间对得起天下士子,在下,我也对得起七省百姓!我实心做实事,为什么要怕流言蜚语?!就算真的有一天,有人进了谗言,皇上也听了,难道朝廷里这许多同僚,大江南北这许多读书人,这许多老百姓,他们的眼睛,也能被尽数蒙蔽了不成?!蒋二啊蒋二,家里该想、该做的事,我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你何必还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反倒坏了我阮家声名啊?” “老爷,我……我……”听着阮元训斥之言,蒋二回想着七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却也渐渐有了悔意。 “蒋二,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嘉庆元年,那时候你二十五岁。如今三十年过去了,你也五十五了,是吗?”阮元忽然问道。 “是。”蒋二当即应道。 “蒋二,原本我都有打算的,以后就让你在家里养老,你两个儿子,我接着让他们管阮家的事。你也老了,我知道你也想为自己,为两个儿子留下些什么,所以我……你说我今天之前,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要对你以后的事不管不顾了呢?”阮元看着蒋二,眼泪也不觉落了下来,可即便如此,阮元言语却是渐渐坚定:“我知道,依国法而言,你没犯法,我不能用法律处断于你。但我阮家亦有阮家的家规,这些事,我一件件在不知家里说过多少次,也不知对你说过多少次,可是七年下来,你却对我昔日之言不管不顾,还反其道而行之。那我……我没有办法了,蒋二,你明日就带莲儿的棺椁回扬州吧。之后,自己去找营生之法,我阮家的大门,从明天你走之后,就再也不要进来了!” “老爷,我……不要啊,老爷,你我三十年主仆,我对老爷,是尽心尽力的啊?!”蒋二听着阮元之言,竟是要将自己逐出家门,再不复用,也当即大惊失色,跪在阮元面前哭道:“老爷,我……我确实从那田租和当铺里拿了些钱,我……我都还给老爷,那些田租我不收了,都按老爷的旧例去办!老爷,您可不要赶我走啊?” “蒋二,你犯下如此大错,若是我还宽恕于你,那我以后回了扬州,你说那边的百姓要怎么看我呢?”阮元看着蒋二,回想着三十年来蒋二对阮家尽心办事之状,言语自也哽咽不已。可是即便如此,阮元却依然向蒋二道:“我督抚二十年,用刑决狱的事不少了,或许我做得不够尽善尽美,但每一次也都是依法断案,所以外人才觉得我还算公平。那我要是眼看你作恶如此,却依然纵容你回去在阮家做事,那不是等于告诉百姓,我对自家之人其实宽纵,根本就是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吗?你的钱,我也不要了,你自己给自己养老去吧,可是阮家的事,以后就和你无关了!”说着,阮元再不顾蒋二哭泣之状,持了手杖站起身来,便即走出了小院。 “老爷,我……这是为什么啊?”蒋二看到阮元如此决绝之状,也跪在一旁哭泣不止。眼看莲儿的棺椁依然立在小舍之中,而其中之人,无论自己再怎么悔过,再怎么哭泣,都不会再见自己一面了。悲痛之下,也扑过去抱住了棺木,不住哭道: “夫人、夫人……我错了,是我错了啊……我、我对不起你啊……” 回到后院的阮元,这时也渐渐听到了蒋二的哭声。 “夫子,你没事吧?”孔璐华和杨吉眼见阮元归来,却已经憔悴不已,当即上前迎住了阮元,阮元也扶住了孔璐华,可就这一刹那间,阮元略一放松,竟然失去了力气,一下子摔倒了下去! 第五百五十六章 英清峡纤道 “夫子,夫子!”孔璐华惊惶之下,当即扶住阮元后腰,方才帮他立住身体:“要是还有什么事,你让我去办吧,你……你可不能再伤着自己了啊?” “夫人,多谢夫人。”阮元自也清楚,一时之间,自己或许已经无力起身,只好向孔璐华轻声道:“蒋二他……明天我让他把莲儿的棺椁带回去,之后,我阮家便没他这个人了!所以,麻烦夫人写两封信,一封给甘泉知县,告诉他,如果蒋二这个人还敢狐假虎威,用我的名声开立当铺,对百姓有任何欺凌之事,不用回禀于我,直接将他带到衙门,给他二十大板!第二封……你给祜儿吧,问问他,当铺有没有转手出去,田租有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多余的田地,让佃户自己领走吧。还有……让祜儿找几个人,看着蒋二,若是他作恶,就去报官。若是他还算老实,家里也有余钱安度晚年,那就算了。可若是他也没什么余钱,莲儿都不能安葬,就……就悄悄给他五十两银子,给莲儿找个好地方葬下去吧。还有,莲儿的两个儿子,也让他看着点,别真的受了苦,要不然就不是我对不起蒋二了,是我对不起莲儿啊……” “好,晚上我就替你写。”孔璐华一边轻轻抱住阮元,一边向他不住安慰道。 “夫人、杨吉,我……我好累啊……”阮元看着逐渐落下的夕阳,回想着自己和蒋二相识三十年,终是主仆一场。虽然自己已经痛下决心驱逐蒋二,可旧日的恩情,又怎能就这样尽数消散呢? 道光五年之冬,在吴康成、张鉴等人的配合之下,陶澍的漕粮海运规划已经出具规模,只等道光六年一到,便即可以起运。是以这年冬天,陶澍也被道光紧急召入京城,询问次年海运事宜。 “皇上,臣在苏州、上海筹措海运,目前已有半年,经过臣与几名商人多方筹划,如今海运船只已成规模。”陶澍见到道光之后,也向道光答道:“臣等如今已在上海招徕海商商船一千余艘,都是一千五百石上下的沙船,其中一半可以往返上海和天津两次,另一半只需往返一次。臣已经与这些商人定下合约,拨给雇募费用,只等来年一到,便可以装船出海。臣等预计此次雇募用钱,只是略多于往年雇募漕帮用银的一半,不到六成。所以臣也将多余银钱分发了一部分,用以在明年安置漕帮。请皇上放心,来年海运,必将成功,而江苏五府一州漕帮,也不会因为一时失去漕工之事,而产生变故。” “如此说来,确是辛苦你了。”只是道光对于江苏之事却依然有些担忧,又向陶澍问道:“朕倒是听闻,松江府有几个村子,今年出了抗粮之事,可有其事啊?若是抗粮之事不绝,那来年海运,你要如何收获全功呢?” “回皇上,这抗粮之事,确是出现在松江府。但只是华亭县治下两个村子,臣已经及时前往,与当地百姓商议,所以皇上无需担心。”陶澍对于抗粮之事也是胸有成竹,向道光答道:“那两个村子,先前癸未大水受灾最为严重,无力缴纳钱粮,所以百姓被迫抗粮,也是情有可悯。臣已经与他们商议过了,明年只交定额漕赋的三成。其实这只是两个村子,无碍海运大计。试以江苏漕赋而言,江苏定额漕赋一百七十万,但实际上历年漕运,都有至少六成的加耗。如今皇上行海运,需要的漕粮是一百五十万石,臣看过那些海船,如果我们以一百七十万为限行明年海运,则臣可以保证至少在天津交兑一百五十万石!所以臣今年也只收漕粮正赋,这样明年江苏百姓要交的漕赋,其实是远远少于平时年份的,百姓负担减少了至少三四成,自然也不会再有为乱之举了。” “陶澍啊,你所为之事,利于百姓,朕本不该批评你的。但你也要清楚,这是漕粮,你不可儿戏视之啊?”道光看着陶澍自信之状,却也有些担忧,道:“来年这一百五十万石,户部统计过,已经是最低限度了,你那些受雇的海商,他们果然可靠吗?万一有海船倾覆之事,可怎么办呢?他们的船只,你可有看过,确实都是可以载运千石漕粮的商船吗?” “回皇上,臣在上海,每一次海商应募,臣都会亲自与其商讨雇募海船之事,至少一半以上的海船,臣亲眼见过,也看过他们驾驶海船。”陶澍也向道光答道:“臣可以保证,这些海船都足够坚固,可以成功出海,并且长期航行。更何况这次海运,大半路线都是沿着海岸线北上,风涛之险,也不如朝中有些人想得那么大。至于交兑一事,臣愿亲自主持海船北上,道光六年八月,臣保证一百五十万石粮食可以尽数在天津交兑,如若不能,臣请以押运军粮失期之例,请皇上严惩于臣!”他所言押运军粮,法令要比寻常交兑漕粮更加严厉,道光自也清楚,陶澍若是没有绝对信心,是不敢下这等军令状的。 “那好,这件事,朕交给你了。来年八月,朕等你的捷报。”道光斟酌再三,终于正式同意了陶澍海运之策。如此上海之地,漕粮海运一事,便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来年正式开行了。 而道光五年的冬天,阮元也在广州开始筹划起了自己督广的最后一项重大工程,即英德、清远峡道纤道修筑之业。所谓英德、清远峡道纤道,又称英清峡纤道,乃是广州府之北、韶州府之南英德、清远二县之间的山水道路。英德清远之间高山峡谷林立,交通一向不便,需要通行,则既要通过不少险要山地,也要在几道狭窄的峡谷中拉纤行船,行人过英清二县,往往苦之。虽然宋嘉佑、明嘉靖之时,也曾有当地官员修筑峡道纤道,可时至道光朝,英清之地旧有道路已经长年失修。阮元早在道光二年,便即注意到英清山峡行路艰难,但苦于经费不足,当时不敢开工。至道光五年,广州府库已渐充实,有了盈余银两,阮元方才重新规划起英清峡纤道之事,力求建成比之前规模更大,更便于百姓通行的峡道纤道。这一日阮元也和新任巡抚成格,粤海关达三,盐运使翟锦观一同在督院议事,为各人讲解英清峡纤道的修筑计划。 “此次英清峡纤道的规划,你们看我这几张图就可以了,前后总长,当是三百七十余里。”阮元也为三人准备了详细的英德清远地图,为各人解释道:“这些工程,若是我让你们三人中一人去做,你们必然以为繁难,更何况你们还有其他公务,所以我已经将这三百七十里路上,当平治道路之地,当修筑桥梁之地,当凿石、修栈道、伐木之地一一标出,你们依照图上所示去做就可以。这次工程,我也准备一共分为三部分,南段自清远县白庙起,至英德县细庙角,这一段翟运司主持修筑。中段起于英德县大庙峡,终于新旺汛,达监督,就麻烦你去做了。北段起英德箭径山,至弹子矶,成中丞,由你来负责。我为各位筹运钱粮,招募百姓开工,我看过广东府库盈余,英清峡纤道,我们出五万两银子,足够修筑整个山道峡地,对于如今广州府库而言,这个数字也是可以承受的。我筹划此事也有三年了,自当稳妥,你们就按照我分配道路去做,有什么难行之处,只管告知于我,我按实际情况帮助你们。” “总制顾虑周详,下官自当遵从总制之令,妥善修筑此处峡道纤道!”成格、达三、翟锦观三人一并应道。 “伯元,那伍总商又来了,听他所言,好像洋人又有些事,要请你去商议。”这时杨吉却忽然出现在了各人之前,向阮元汇报道。 “让他进来吧,你们也自去准备吧。”阮元眼看英清峡纤道分工已经完成,便也与成格等三人告别,让伍秉鉴进来。伍秉鉴见到阮元,也向他拜道:“阮总制安好,如今十三行那边的洋商,说是有两件事想要告知总制,希望总制能够准他们之请。” “说来听听。”阮元也向伍秉鉴答道。 “是,这两件事,其一是……租用船只之税。”伍秉鉴也向阮元答道:“最近英吉利和米利坚的商人,都有不少往来广州和澳门的,他们觉得坐大船需要随时开船,不方便,就经常在珠江一带租用小船,便于通行。但他们说,粤海关得知他们租船的事,却要他们每次租船,都向粤海关申报,而且还要多交一笔租船税,他们觉得这税似乎不是朝廷正赋。第二是有一艘洋船,上个月在黄埔起火,眼看商船之上,商货已经燃尽,所以他们来问一问,能不能免除那艘船今年的商税。” “你且告诉他们,稍安勿躁,我这边会和粤海关一同调查租船的事,也会详细核查那艘洋船焚毁之状。过些时日,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答复。”阮元沉思半晌,依然决定稳妥应对,伍秉鉴便也辞别阮元,前往通知洋商去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道光六年 半个月之后,阮元果然来到了十三行,在英国洋行的屏风之侧,与几名英美商人进行了他在广州的最后一次交涉。 “你等先前上报之时,我都清楚了。第一件是租船,这件事我已经和粤海关商量过了,粤海关那边,确实没有定例征收你等租船之税。所以从此以后,你等若是只在广州澳门之间租船,尽可自便。但天朝亦有其他法度,你等租船之后,不能随意前往其他地方,否则仍将以擅闯中国内地的法律严办。第二,你等所乘商船‘占文时’号(此商船依今日译法,应为“皇家乔治”号),我已经调查过了,确系无故焚毁,此船商税分两部分,一部分在焚毁之前,粤海关便即征收完毕,共有九千七百八十两,这些税入在商船起火之前便已缴足,是以不会发还。但此船另有钞规银三千七百三十八两,尚未缴纳,因商船已经焚毁,不便再行收缴此等商税,这三千七百余两银子,就不用再缴纳了。” “既然如此,我等谢过阮总督了。”几名前来的英美商人听阮元对租船、商船焚毁二事俱有详细判断,虽然不能收回所有商税支出,但总体上是维持了基本利益,也向阮元鞠躬谢过。 经过将近九年的交往,不少英美商人也渐渐对阮元有了全面了解。不可否认,直到阮元两广之任的最后,也依然有许多暗中走私鸦片之人,认为阮元查禁鸦片、严驭洋商之事过于严苛,甚至可能暗藏私心。但越来越多的西洋商人,却也清楚了阮元办事其实公允,是个值得信任的中国总督。 对于外商合法利益,阮元会尽力予以保护。对于外商依法所为经商、生计之事,阮元不仅不会限制,反而会给予更多便利。但对于违背清朝法律的鸦片走私,阮元则会坚决打击,不留情面,这才是那个完整的阮元。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道光六年之春。这一日阮元却收到了一份颇觉意外的请帖,原来是李明彻向他来信,说这一日当晚,前往纯阳观天象台,可以看到颇为奇特的天象,或许对于阮元,对于这一年的中国,也都有所预示。阮元虽然不甚相信,却也有些好奇,这一日还是答应了李明彻,当晚前往纯阳观住宿,并观赏李明彻所言“奇特天象”。 只是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却也无甚变化,阮元也不禁向一旁的李明彻笑道:“李道长,你今日请我前来,究竟是何事啊?真的只是来看天象的吗?那为什么我都到这里半个时辰了,这天象……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嘛。” “阮宫保切莫着急,今日的天象乃是……彗星。”李明彻倒是从容不迫,继续注视着头上那一片天幕的东北角。果然,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北天空之下,一道白光渐渐出现在二人面前,再过片刻,这道白光竟是越来越长,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了一道清楚的白线。 “哈哈,还真是彗星啊。不得不说,这彗星之象,以前倒是也有人提起过,只是我平日公务繁忙,也不知彗星何日才能出现,竟然几十年下来,也没看到几次。这样说来,今日还真是多谢道长了。”阮元眼看彗星横空之状已然成真,倒是也对李明彻多了几分钦佩。 “阮宫保,这彗星确实难得一见,可是,彗星出现,往往会有不祥之兆,这种说法,宫保也应该清楚吧?”李明彻看着彗星渐渐从东南向西北方向贯穿而去,先前初见彗星时的喜悦却已经渐渐消失。 “是啊,有一种说法是,彗星出现,今年便要有兵事。”阮元也点了点头,向李明彻道:“这样说来,两广还真的需要小心一些,正好,春天我已经有了准备,再出去阅兵一次。不过……我记得彗星出现,还有另外的可能,而且就算是兵事,也未必就在两广啊?” “是啊,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李明彻也向阮元解释道:“我学习天象这许多年,对彗星也有一些了解,但我所知不是兵事,而是……旱情。阮宫保,多谢你为我造了这座天象台,我平日也能观测阴晴雨雪之事。但正因为如此,最近几日,我已经看到如今广州天上,云层不如前几年那样密集,这样的天象多半是在预示,今年广州降雨,要比往年减少许多啊。阮宫保,老朽不是说想要预言什么,只是说有备无患,若是今年真的有了旱灾,应该如何是好呢?” “是啊……如今广州这边,该用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陈米可以及时出仓,洋人也能来贩卖洋米,但即便如此,也就是平日可以保证米粮充足。你说灾异之年,还真是……”看来,对于广州米市问题,阮元也存有一丝隐忧。 “宫保,若是真的出现大旱,将洋人出口船税免掉,鼓励他们再多卖些米过来,如何?”李明彻提议道。 “不妥,这些年我看得出来,洋人运力也就是二十万石上下,免了出口税,也多不了多少。而且这些年用钱的地方太多,朝廷……还真不能随便免掉这样一笔商税。”但阮元也在思考应对之法,思忖半晌,阮元又向李明彻道:“我这个想法或许稳妥,一旦真的出现旱情,我们让广州商人自己南下购米,朝廷发予他们购米牌照即可。这些年南洋好像也有个新港,我看广州……听说福建也有船过去,咱们的商人,应该也有实力再运十万石上下的洋米回来。”嘉庆末年,英国实际控制的新加坡正式开港,此后每年都有一些中国商船前往新加坡贸易,只是新加坡毕竟开港时间尚短,这时还招徕不到足够中国帆船。 “嗯……这或许也是个办法。”李明彻也点了点头,可是这时,李明彻却也忽然向阮元补充道:“不然,宫保也将此时告知成格巡抚,如何?一旦旱情真的出现,或许……这件事需要由他来做了。” “你这是何意?”阮元也不解问道。 “阮宫保,你做这个两广总督,已经多久了?老朽记得你是嘉庆二十二年冬天来的广州,依年头而论,这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吧?”李明彻言语之间,似乎也多了一丝不舍。 “我是那一年冬天来的,这样算下来,快到八年半了,所以你的意思是……”阮元一边计算着自己督广时间,一边却也想到了那个可能。 “阮宫保,老朽查过国朝历任两广总督督广时间。康熙朝的时候,金光祖和石琳两个人,当两广总督都有十年以上,可当时他们还在肇庆,没迁到广州。乾隆朝的李侍尧,倒是在广州一口气当了九年又十个月的两广总督,也不到十整年。也就是说,国朝没有在广州一次任职就满十年的两广总督。他三人之后,任期最长的,也就是宫保你了,真不容易啊。你可别忘了,金光祖、石琳和李侍尧,他们都是汉军旗出身啊?”李明彻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阮元担任两广总督的时间,已经逐渐逼近清王朝两广总督的极限,在汉民人中已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样道光或许就会在一到两年内,产生改任阮元的想法。所以这时李明彻让阮元早做准备,也是正确的劝告。 “是啊,要是真的会在一两年内改任的话……我在广州能遇到道长,助我成《广东通志》,兴洋米易货,道长虽身在草泽,却是有益于世人良多啊。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能不能遇到道长一般的贤士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啊。”阮元想到未来之事,回首纯阳观内,却也不住感慨。而这一日,也确实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李明彻之日。 道光六年的彗星凌空,所见者并非只有阮元和李明彻二人,与此同时的奥地利国内,一名名为比拉的天文学家经过计算,确认了该彗星轨道及公转周期,这颗彗星遂被欧洲天文学界称为“比拉彗星”。时至今日,该彗星已经消散在宇宙之中。 虽然不知自己前路如何,念及可能出现的旱情,阮元还是将可能的旱灾情况告知了成格,劝他一旦自己不在,也要做好招商购米的准备。之后阮元也再一次从广州出发,开始了自己两广总督任上的最后一次阅兵。 三月之际,阮元入广西,在桂林、南宁等地观阅绿营,眼看广西盗匪虽不能尽数清除,可是相较于自己最初南下之时,已经少了大半,阮元心中亦自欣慰。四月之时,阮元一行回到广东,想着英清峡纤道经过半年修建,按时间计算应该已经完工,阮元便主动前往英德、清远等地视察,正好遇到了在这里监修桥梁的盐运使翟锦观。 “报告宫保,这英清峡纤道,如今已经按宫保指示,基本上修建完工了!”翟锦观见到阮元前来视察,也当即上报道:“我们前后修路三段三百七十余里,平治道路两万四千四百丈,修建了桥梁一百四十五处,其他开凿崖石、叠修栈级、伐除冗余树木之事不可计数,用银四万九千两,正好没多出来。如今这三百里纤道,也只剩下下官监修这一带需要再行平整几段道路,对那边的两座桥再加固一下,就要彻底竣工啦!” “好啊,这样的工程,真是有劳你们了。”阮元也向翟锦观点头道:“以后告诉英德和清远的知县,要他们也转告后任,这英清峡纤道虽然完工,可是每年都需要重新查看,否则就只能和旧日纤道一样,又是几百年没人整修,可就对不起后人了。以后每年冬天,都要重新勘察修补一次,若是钱不够了,就找省里要,这样用钱也可以花整为零,就方便多了。” “这个下官知道了。”翟锦观当即同意道。 第五百五十八章 阮元平械斗 “阮大人,阮大人!”就在这时,一名与阮元随行的督院武官忽然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向阮元道:“惠州和潮州那边,好像……好像又有械斗之事了!大人,这次咱们怎么办啊?” “又是他们闹械斗?”阮元看着那封书信,见是惠州知府所书,便也打开看了半晌,不觉叹道:“这两个村子,他们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眼看一旁的翟锦观不解,阮元只好向他说道;“翟运司,不瞒你说,这惠州的高田村,还有这潮州的竹屋村,是这几年我在广州,见过械斗最严重的地方了。八年里我整整去了三次,最后一次,我看他们连鸟枪都会造了!好容易把他们鸟枪全都收缴了下来,给他们两个村子定了一份共同遵行的村约,怎么这两年过来,他们又打起来了?看来这次阅兵,还真不能到这里就结束啊?” “这……这是因为这两个村子一个在惠州,一个在潮州,所以不好干预吗?”翟锦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是啊,所以这里的事,我都交给惠潮嘉道去办了,可是那边械斗的村子,也不止这两个啊?唉,我还是再去一次吧,要是真的……”阮元自然清楚,自己在惠潮地区多次平定械斗,对重点械斗村寨尚有了解,但是如果道光真的更换两广总督,新任总督如果不熟悉村子情况,竟而让械斗愈演愈烈,自己这一番心血可就白费了。是以次日阮元便即变更行进路线,向惠潮之地一路东进而来。 而这一次高田村与竹屋村的情况,却让阮元一度哭笑不得。 “我说袁村长、谢村长,你们这次闹械斗,就是因为两个年轻人?”阮元率领亲兵抵达惠潮交界之时,两村正好各自纠集了数十村民,准备在河岸边上一决雌雄,眼看情况危急,阮元当即让卫兵鸣枪示警,这才劝开了两村人马。紧接着,阮元当即在两村之中的林地里搭设行帐,将两村村长全部召集而来,询问械斗情况,可是综合两人之言,阮元得出的竟是这样一个结论:“袁村长,你们高田村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人家竹屋村一个小伙子,深夜跑到这边林子里约会,被你们的村民发现了,所以你们高田村的村民就跑过去,把人家小伙子打了一顿。正好人家竹屋村还有人在这边砍柴,就跟你们的村民斗了起来,然后就又出现械斗之事了……你们上一次跟我订约的事,这才过去三年啊,你们都忘了?平日你等两个村子有人打水砍柴,都不得逾越界限,否则视为启衅,这规矩咱们制定的时候,你们都说没问题啊?怎么真的遇到什么事,就要把旧约弃而不顾了呢?” “阮大人,您这话说得要讲理啊?”不想袁村长却是理直气壮,向阮元辩解道:“我们高田村,和他们竹屋村,这三百年来,那可都是血海深仇啊?你说这怎么到了年轻一代,他们连以前的仇怨都记不得了呢?咱们村子这个混账贱人,就由我来处理吧,这太丢人了啊?你说说,万一这小贱人的爹妈往上追溯个四五代,那就是死在他们村那个小畜生祖宗手里的,这……为了他们那点小情小爱,这血海深仇,都可以不管了吗?” “你个混账东西,你凭什么说咱们村子这个小贼,他祖宗就杀了你们村子那个贱人的爹娘啊?那要是你们村子那贱人她爷爷,杀过咱村子这个小畜生的爷爷呢?”听到袁村长丝毫不肯相让,谢村长也来了脾气,当即向阮元禀告道:“阮大人,这件事我们村子已经决定了,这个小畜生留不得。我们村有村规,三天之后村里公审,然后打断他两条腿,让他滚出竹屋村,这件事就结束了。至于高田村那个贱人,多半要沉塘了……沉塘就沉塘吧,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总之,我们确实不该械斗,我也给大人赔个不是吧,之后大人给咱们这村约还是有效的,剩下的就不劳烦大人操心了。” “也对,反正……咱们械斗是不对的,谁叫咱们两个村子,这各自出了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呢?阮大人,以后咱们会按村约去做的。”袁村长也当即应和道。 “你们觉得,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不想阮元忽然问道。 袁谢二人听着阮元之语,一时却不知阮元所指何意。 “你们说来说去,这小伙子跟这姑娘的性命,在你们眼里,就这样不值一提吗?”阮元当即向二人斥道:“这件事说来再简单不过,你们竹屋村一个小伙子,跟高田村一个姑娘有了私情,就因为这样一件事,你们斗了整整五天不说,一个说要把小伙子打残疾,一个听对方说要把姑娘沉塘,居然无动于衷,你们把这两个年轻人的性命当作什么了?还血海深仇呢,你们放不下以前的仇怨,那以后你们怎么遵守新的村约?今日是这两个年轻人,明日要是有其他什么事情,我看你们还会斗起来!” “阮大人,这……这不至于吧?”袁村长和谢村长当即否认道。 “袁村长、谢村长,在你们这里跑了三回,我都跟着你们长了不少见识了。”阮元也耐心向二人劝道:“袁村长,你高田村之人大多姓袁,谢村长,你们那边姓谢的更多,是吧?你们知道你们的村子是怎么来的吗?为了解决你们这里的械斗,惠州潮州这些县的旧档,我这几年看得滚瓜烂熟,你们一千五百年前都是同乡,你们知道吗?你袁家出自当年陈郡阳夏,你谢家一样是阳夏出身,这个地方,今天叫陈州府太康县,你们这千年以前的同乡,何必今日斗得你死我活呢?你们唯一的不同在于,来广东的时间不一样,袁村长,你们一家当是南北朝时迁到江西,唐朝的时候南迁到了惠州。谢村长,你家原本在芜湖,两宋之际因为战乱南迁才到了潮州,就因为你们来的时间不一样,所以袁村长,你们祖上一直说你们才是本地土人,谢家算客家人,谢村长,你们对于客家人这个身份,接受的也是心安理得,是吗?那你们可知这表面的土客身份背后,你两家还曾是同乡啊?实不相瞒,我阮家当年也出自河南,阮籍便是我祖上,后来辗转江西、江苏,才成了江南仪征人,那这样上溯回来,咱们都是河南老乡,又何必在意那些仇怨啊?你们只有渐渐放下近三百年这些不快之事,以后才能根本上断绝械斗,你们知道吗?” “这……没想到咱们也算老乡啊?”袁村长听着阮元之言,一时却也不敢相信,可是河南阳夏云云,对于他和谢村长实在有些陌生。而三百年来,两村为了水源、林地相互仇斗不已的事实,却已经从二人幼小之时,便被先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是以袁村长一时也不觉语塞,沉默半晌,方向阮元支吾道:“可是咱们这三百年下来,仇也没少结不是……” “你们两个听我一言,去把那个小伙子和那姑娘带来,我亲自问问他们,他们现在还没事,对吧?”阮元眼看二人确实难以当即消解仇怨,也只好要求先见两个年轻人一面。 袁谢二人对此倒是没有争议,很快两村便各自带了一人上来,阮元看那两个年轻人时,只见确是一男一女,男的精壮朴实,女的也颇为清秀。阮元便向那男子问道:“竹屋村的小伙子,你也姓谢对吧?这件事我想着,也是你更主动一些吧?你且不要害怕,你和高田村这姑娘究竟有什么关系,你且说给我听,只要实话,我会根据你所言实情,决定你二人之事应该如何处断,你可清楚?” “是,小人知道。”那竹屋村青年当即向阮元回答道:“回……回大老爷,小民名叫谢助,那边袁家姑娘叫袁清。小民第一次认识袁家姑娘,是一次在河边打水,当时清妹她拿了两个水桶,小民看她步履蹒跚,好像拿不动那么多水,所以小民就主动过去帮她……就这样,那天下午小民把清妹送回了高田村。清妹她……她说很谢谢我,我……小民也知道咱们两个村子有些仇怨,可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跟我说谢谢的就是清妹了。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小民打水的时候,经常遇到清妹也来洗衣服,这一来一去,小民就……就喜欢上了清妹。大老爷,那天去林子里约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这才……才被其他邻居发现了,和……和清妹没关系啊?” “大老爷,民女……是民女主动勾搭谢大哥的!”不想这时,那袁清竟然主动向阮元承担罪责道:“民女……民女也从来听说,咱们高田村和竹屋村是世仇,所以那日见到谢大哥,民女本来不敢说话,谁知谢大哥是好人,居然主动问民女,要不要帮民女把水提回去,民女当时……当时真的很感谢谢大哥。所以……所以以后民女去洗衣服的事,是民女故意的!大老爷,民女犯下这等大错,按村规定是要沉塘了,可这都是民女的错,求大老爷网开一面,民女就用这条命,换谢大哥的命吧!” “清妹,你不要骗大老爷了!”那谢助看着袁清想要独揽罪责,当即向阮元辩道:“大老爷,小人……小人在高田村外面看到过清妹的家,清妹家里人身体都不好,洗衣服的事不用她去,那还能让谁去啊?她就是想替我受罚!大老爷,小人愿意替清妹受罚,可清妹她……她还是清白的啊?求大老爷开开恩,让清妹活下去吧!” “你们……你们怎么能够这么不要脸!”袁村长和谢村长听着二人相互为对方开脱,也当即向二人斥道。 “唉,你们两个糊涂啊。”阮元却忽然向袁谢二人叹道:“袁姑娘,这件事我方才想着,总也有三五种处断之法,你为何想都不想,上来就选了沉塘呢?你可知道,在这几种办法里面,无论你替他去死,还是他替你去死,还是你二人一并死了,这都不是最好的办法啊?你们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何必做得如此决绝呢?” “大老爷,我……民女不知还有什么办法了。”袁清既想着为谢助承担责任,又害怕袁村长,只得小声嗫嚅道。 第五百五十九章 孔璐华五十大寿 “那我把我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告诉你们,你们可同意啊?”阮元看着两个年轻人,又看了看袁谢两名村长,当即说道:“最好的办法,是你谢助主动到高田村迎亲,带了袁姑娘回竹屋村,然后成亲圆房!对了,你说袁姑娘家里人身体不好,那你二人成亲以后,袁姑娘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了,你跟她商量一下,要不然就把袁家都接到竹屋村,要么你每隔五天,带袁姑娘回去探视一次,这件事不就结束了吗?” “阮大人,这……这怎么可能啊?”不想听到阮元建议,最先发出质疑的不是谢助和袁清,而是一旁的袁村长,袁村长听闻阮元竟然想着同意两家婚事,当即向阮元问道:“这……这咱们可不能把自家村里的人,嫁给对面的仇人啊?” “对,这样的婚事我们不能接受!”谢村长也在一旁附和道。 “二位村长,你们若是这样想,那我先问你们一句,这械斗的事,你们是想就此终结,还是想让你们的子孙后代,也一直械斗不止啊?”阮元眼看二人不能理解,便也向二人劝道:“你们为什么不能仔细想想,我来你们这里平息械斗,前后来了三次,你们每一次都说械斗的事以后不敢了,可每次过后,你们就把我的劝告当成耳旁风!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你们村民总有口舌之争,也不是因为你们附近这条河水源分配不公,而是因为你们两个村子所有人的心里,对对面的村子就只有仇恨,没有情分可言!我今天让你们别械斗了,你们可以暂时收手,可是你们两个村子,打水伐木都要用同一条河,同一片林子,那你们的村民就会一直看到对方。三百年来,你们的村民对于隔壁村子,心里就只有祖宗前辈留下来的仇怨,那你们只要一言不合,就必然有所争执,到时候,你们要怎么平息械斗?!我今日前来,可以只对你们鸣枪示警,万一后世有个总督不恤民情,直接对着你们械斗之人开炮,这个后果谁来承担?所以我看着这两个孩子,我也明白了,他们或许就是你们两个村子化敌为友的关键,若是谢助娶了袁姑娘过门,以后你们竹屋村的人,就会发现高田村也有这样的好姑娘。若是谢助平日能够善待袁家长辈,多去高田村帮帮忙,高田村的人,也会看出来竹屋村还有这样热心的小伙子。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之间才能够逐渐开解,又或许,你们两个村子还会有更多的人结亲,成为一家人呢?如果有一天,你们已经是血浓于水的好朋友,好亲戚了,那你们见了对方,还会在意旧日的仇怨吗?那个时候,才是你们真正断绝械斗,真正亲如一家的时候啊?” “阮大人,我……我明白了。”袁村长听着阮元劝告之语,一时也渐渐感到了惭愧,可即便如此,这种年轻男女自相爱恋之事,似乎也出于伦理之外,便即对阮元问道:“可是这婚姻之事,总是要有个三规六礼,这两个……两个后生就这样成婚,这有伤风俗啊?” “这个简单,我也准备在这里先逗留几日,我年轻的时候就精通礼仪,也是考进士做的官,三规六礼,你们还不信任我吗?”阮元想着为了两村彻底化解仇怨,自己也只好多费些心力,便向袁村长道:“这几日你两个村子把出嫁的嫁妆备好,媒人请好,我给你们讲讲,什么是真正的三规六礼,然后你们照我说的去做。这礼法之事,不就了结了吗?” “阮大人,这……两个年轻人看着顺眼,说是什么一厢情愿,其实……我看也就是他们两个血气方刚,一时糊涂才走在一起的。这……这他们以后会好好过日子吗?依我看,还是长辈给他们定好亲事,那样才稳妥。”谢村长的问题却在于择偶之事。 “这……”阮元一时之间,却也陷入了沉思。因为相互熟识而走到一起的婚事,自己身边不是没有,可是…… 因相互结识而终成眷属之人,阮元一生至少遇见过两对,然而,因为相互欣赏诗画而成婚的阮安与张熙,竟然在成婚后一年就相继过世。而因一同操持家务走到一起的蒋二和莲儿,却最终以蒋二贪婪堕落,莲儿情伤而死,自己亲自斩断主仆之情作为结局…… 可是,这条道路之上,就真的没有成功之人吗? 回想三十余年之前,自己在孔府第一次遇到了孔璐华,后来又有沂水之会,虽说当时自己碍于江彩过世,没有对孔璐华产生太多友情之外的想法,可从自己后来的认识上看,孔璐华却在那时喜欢上了自己。而之后两人成婚,家世带来的隔阂渐渐消除之后,二人也平安顺遂的前行了整整三十年。既然如此,在两情相悦这条路上,也未必都是失败的反例吧? 或许……谢助和袁清可以成为一生相谐的夫妻呢? 想到这里,阮元也对两名村长说道:“二位,今日既然我来了,那请二位听我一言。我督抚七省,做了三十年官,见识应该比二位稍微高明一些,据我所知,这世上有两情相悦,婚配之前便已认识之人,他们之中……有些确实莽撞,成婚之后才发现彼此不足,竟而误了一生,但也有些人,成婚之后过得尚属不错。这夫妻成婚之前全然不识,完全是父母定立婚约的,当然是大多数了,这些人里面,有一些也是相携白首,可也有些人过得并不顺利啊?总而言之,无论两厢情愿,还是父母之命,都有成功的婚事,也有失败的婚事,那这一次,咱们就遵从他们二人心意,又有何不可啊?更何况,这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往大了说,这是你们两个村子化敌为友最好的机会啊,你们几次三番在我面前说,以后绝不会械斗了,这些话,你们都是骗我的吗?” “那……那我们就听大人的吧?”袁村长和谢村长看着阮元已经耐心将道理讲得如此清楚,也终于选择了认同阮元。 “小民谢谢阮大人了,谢谢阮大人了!”眼看婚事即将成真,谢助和袁清也不住向阮元叩头道。 果然随后数日,阮元也为谢袁二人制定了婚配礼法,很快便将三规六礼之事一一办理完毕,阮元也告知两个村子,以后再出现地跨两村的婚姻,就按照自己定例来办。半月之后,婚礼终于筹备完毕,谢助主动前往高田村,迎娶了袁清回到竹屋村,阮元也为二人在竹屋村举办了盛大的庆祝活动,并邀请不少高田村村民一同前来参加。此外,阮元也作为证婚之人亲自见证了二人行礼。一次让高田竹屋二村化敌为友的婚事,就这样在皆大欢喜中落下帷幕。 当然,械斗之事此时已经遍布东南各省,阮元少数的劝和之举,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杜绝械斗。但无论如何,阮元又在广东完成了一件要事,回归广州的路上,阮元也自觉心中畅快了不少。正巧,阮元回到广州乃是五月之中,正赶上家里为孔璐华操办五十大寿。五月二十七日,阮家再次闭门谢客,一家人一同到了西斋之内,欣赏着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品味着花坛之内清新的鲜花香气,也一同为孔璐华庆祝生日之事。 眼看家中子孙满堂,无论相伴三十年的夫君,还是几十年情深似海的三个姐妹,都能够安然无恙的齐聚一堂,一同为自己的五十岁生日庆祝。孔璐华心中也是欣慰异常,尤其是常年忙于公务的阮元,时隔三年,终于又能为自己过一次生日,孔璐华便也向阮元笑道:“夫子,能等到你为我过一次生日,还真不容易啊,上一次……还是三年前唐荔园那一次呢。” “哈哈,夫人,如今唐荔园那边,听说春夏之际去游玩的文人墨客,也是越来越多了。或许……他们也很仰慕我与夫人在广州这些事吧?”阮元也向孔璐华笑道。 “哈哈,夫子又在吹牛了。” “不过,夫人,夫子这些年,还真是做了许多事啊。”刘文如看着一家人虽然有来有往,可平安和乐之状,却还是一如阮家南下杭州之时,心中虽有不舍,却也快慰,便即向阮元与孔璐华笑道:“夫子这些年做的事,我和福儿、祜儿都记得清楚呢。夫子在广州做了九年总督,兼署巡抚六次,九年出广州阅兵十四次,受阅镇道,前后累计有三十九处。夫子兴办学校,修了学海堂和三水行台书院,广州城修葺一新,就连不少州府的监狱和粮仓,夫子都用余钱重新翻修了一遍,还有炮台、桑园围石堤、英清峡纤道、广州贡院……” “好啦,今日是夫人生日,应该我们为夫人庆贺才是,至于我的事……也确是劳烦你们随时记录啊,要不然还不知以后会忘记多少呢。”阮元听着刘文如历数自己督广之功,想着虽然也有遗憾,可毕竟还是做成了很多事,心中也自满意。 “夫子,我……我也没什么事啊?最近辑录的一些诗作,我想着再刻一卷诗集出来,剩下的,还是多陪陪你们,一起安享天伦之乐,这样最好了。”孔璐华一边沉浸在一家人的安乐之中,一边却也想起了幼子幼女之事,向刘文如问道:“书之姐姐,如今我担心的,还是孔厚和正儿啊?孔厚早就跟苏州彭家订了婚,我和夫子商量着,最好是让他回扬州成亲,正儿呢?不是也同吴中堂家订婚了吗?我看啊,也让正儿一并回扬州,把婚礼在扬州办了,以后吴公子也要入仕了,就让她陪着吴公子吧。” 原来,到了道光六年,阮孔厚和阮正都已经渐渐长大,阮元也已经为二人指定了婚事,与阮孔厚结亲的苏州彭氏,在清中叶同为官僚世家,乾隆朝便有彭启丰位列六部尚书,正是与阮孔厚成婚之彭氏之曾祖父。而阮正则许配于先前协办大学士吴璥之子吴慈,吴慈因家中恩荫之故,很快就可以进入官场为官。 但阮正一旦出嫁,却也意味着阮正将会与阮家众人,尤其是母亲刘文如分别。是以阮元虽然定下了婚事,却一直在犹豫,不知何时让阮正北上为好。刘文如想着自己女儿婚配之事,心中却也落寞,不忍阮正就此与自己相别万里,想到这里,也只得向阮元道:“夫子,我……我没事的,只是……夫子先前也说,如今督粤已近九年,不知有无迁转之事,既然如此,我……我还是想再等一等,或许有更好的办法呢?” “那样也好,若是入秋之时,广州之事依然如故,那……”阮元沉吟半晌,清楚子女婚事也不能过度拖延,只好向孔璐华和刘文如道:“那不如书之先回一次扬州,把孔厚和正儿都带回去,之后就在扬州准备成亲的事吧。好啦,今日毕竟是璐华生日,大家还是一同品茶、赏花,方是尽兴之道啊。” “是啊,以后的事,以后再商量嘛……不过话说回来,孔厚也要成亲了,我还挺想见见儿媳妇呢……” “哈哈,这样说来,最好还是可以回京做官啊,这样夫人刻诗集,也比岭南方便一些了,只是……”阮元看着一旁悠闲饮茶的孔璐华,不禁笑道:“只是夫人这些年作诗,往往记事有余,警练不足,参酌史事或许有用,刻诗嘛……以后要是有人笑话夫人怎么办呢?” “夫子,今日是夫人的生日,你应该做的是为夫人庆寿,这不是你说的吗?你庆寿之语,就是这样的呀?”孔璐华自然不会在言语之上轻易让步。 “好,我错了还不够吗……” “这样才对,再说了,我写诗是我的事,刻诗是因为我有余钱去刻,跟外人有何干系?外人瞧不起我?我看他们那个寒酸劲,那才真是可笑呢。”孔璐华倒是想得更为通透。 不过,能在五十大寿之日,和家中诸人一同赏花品茗,安逸地享受西斋之内的鸟语花香,榕树绿荫,孔璐华这一日也是乐在其中。直到黄昏将至,平安快乐的一天,才终于落下帷幕。 “是日门庭寂然,室内怡然,外无酒醴陈送之劳,内无音乐欢呼之客,愿从此安享余年,子孙福寿长昌,事君事亲,皆一体也,复何言哉?” 五十大寿之后,孔璐华也自作此文,借以怀念那一日的安乐时光。 第五百六十章 最后的两广总督 不过,阮元等人未及预料的是,早在孔璐华生日之前数日,京城勤政殿中,便即展开了一场有关阮元未来任职的讨论。 “皇上,臣考两广总督阮元,在广州已经担任总督将近九年,如今应予轮换,臣建议皇上召阮元入朝,择户部、兵部之一,改任阮元先做尚书,如有大学士出缺,也可以从优补任。”这日率先发言,希望阮元入朝的乃是大学士、军机大臣蒋攸铦,他自然清楚,如果阮元入朝,那么进入军机处或许也在道光的考虑之内。 “皇上,臣以为阮元如今确需改任,但最适合阮元的地方,是云南,阮元应该改云贵总督。”大学士、军机大臣曹振镛却说道:“如今臣等接云南快报,云贵总督赵慎畛,上个月不幸身故,正好云贵总督一职出缺。阮元才兼文武,于南疆亦颇有声名,是最合适的改任人选。” 云贵总督,全称“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云南贵州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自康熙平定三藩之后,云贵总督便即常驻云南省城,云南省城在云南府昆明县,今以昆明称之。自表面情况而言,云贵总督一般在清中叶八总督中排名最末,但清代的西部三总督,却是非文武兼备者不能当之,不能以固定次序判断总督地位高低。云南西南地接缅甸,东南则是越南,两国与清王朝都一度有过交战,同时云南虽然在雍乾时期基本完成“改土归流”,但也依然在边境地区保留了一些土司官,如果没有足够军事经验,一旦发生土司叛乱亦或国家战争,云贵总督首战失利,便会让清王朝陷入困境。是以嘉庆之前,云贵总督也往往都由旗人担任,直到嘉庆末年伯麟入朝,云南方有了史致光、赵慎畛等汉民总督,如今赵慎畛不幸身故,是以曹振镛向道光提出让阮元取而代之。 “曹中堂,今年阮元已经六十三岁,若是改任云南,只恐阮元长途跋涉,体力或有不济。但改入朝廷,阮元亦曾在京为官多年,或许更加适应京城的生活呢?皇上,国家从来尊重老臣,还是让阮元入京更为稳妥。”蒋攸铦也向道光继续进言道。 “皇上,臣认为蒋中堂是多虑了。”曹振镛也有自己的看法:“正是因为国朝尊老,臣才认为阮元应该改任云贵总督。云贵从来地处边境,接连缅甸、南掌、越南三国,为边境安稳而计,乾隆之初,定下的总督养廉银中,以陕甘云贵为最高,都是二万两。可如今国朝天威浩荡,西南各国无不宾服,至少短时间里,臣认为西南并无大的战事。这样皇上自然可以准许阮元的廉俸存为己用,阮元多有救灾兴学之事,平日虽为封疆大吏,可臣听说他积蓄不多,改任他去云南,广其积蓄,才是根本上体恤老臣之道。而且阮元在外,无论抚军安民,俱有能名,或许改任他前往云南,能收舜舞干戚,而有苗服之效呢?更何况如今朝中六部尚书并无阮元那般治边之才,改任他们外出督抚,那实效或许还不如阮元啊?” “好啦,朕都听明白了。”道光沉思半晌,也向曹蒋二人说道:“今日之事,朕以为还是曹振镛所言更为稳妥。阮元就改云贵总督吧,两广总督之任,由湖广总督李鸿宾接任。如今边境虽然安定,可是也需要一位能臣,才能收长治久安之效不是?” 既然道光已有定论,蒋攸铦也不便再为阮元请求京官。 次日,改任阮元为云贵总督的上谕便即发向广州。对于阮元而言,他历时八年九个月的两广总督之任,终于进入了倒计时。而云贵总督的新任却也意味着,阮元距离道光,距离中原的人文学术核心区域,是越来越远了…… 阮元在六月十三日正式接到上谕,方才得知自己将要改任云南之事,想着虽然改任本是意料之中,可自己的下一站却并非回归京城亦或进入中原各省为官,而是需要进一步远离京师与扬州,心中自也有些不乐。但即便如此,阮元还是接受了上谕,六月十七日,阮元将总督印信交托于成格,托他转交后续南下的李鸿宾。三日之后,阮元最后一次来到学海堂,与广州幕僚、学海堂师生一一道别。 这日学海堂之内,吴兰修等八学长,刘彬华等粤东名士,陈澧等学海堂诸生,江藩、严杰、方东树等阮元幕中僚属,可谓济济一堂,直使学海堂正厅之上,一时座无虚席。阮元眼看众人之状,无不是依依不舍,不愿就此与阮元道别,想到这里,阮元心中也不觉落寞。 然而,阮元毕竟已经为官数十年,迁转之事,并非初见,告别之语,早在诂经精舍之时就说过不少,是以看着学海堂百余师生,阮元还是强颜欢笑,道:“各位虽是难舍,可我为官一世,迁转改任,总是少不了的嘛?我本是江南之人,也不是广州人,能来广州助各位成立学海堂,也是为官之余,尚有一些兴学之念,这一天……这一天无论早晚,总会来的。实不相瞒,早在杭州之时,我就经历过三次别离,所以我清楚,对于你们而言,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各位在学海堂,务要遵我所立章程,将学海堂代代传承下去!我六十三了,余年还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学海堂,若是你等勤于治学,能够使学海堂之名遍布天下,成为中原大地上首屈一指的书院,那即便我已经不在人世,我在天有灵,依然会为你们感到欣慰!” “我等谢阮部堂教诲!”吴兰修等人一并向阮元拜道。 “石华,我已将学海堂建立始末,开创之制,自作《学海堂章程》一篇,你们可都见到了?以后的路,你们就按我所言章程走下去吧,我……我相信你们。”阮元也再次向吴兰修问道。 “回阮部堂,这《学海堂章程》我等自会公示于学海堂中,为日后学子永垂示范!”吴兰修也向阮元应道。 “好啊,我今日看着,你们这桌案之上,拿来的送别诗文,却也不少啊?”阮元看向各人之时,原来,这日很多学生得知阮元即将离开广州,都特别作诗成文,以示不舍之情,大半桌案之上,都摆满了各人文作。眼看面前诗文卷帙浩繁,阮元也只得向各人叹道:“只是可惜啊,我今日实在拿不动这许多文作了。我家中图书,一共数十架,这几日雇了好几辆大车,还没搬完呢。也好,我这里有些图书,本也多经校阅,不需要再看了。我还有几日才会离开广州,这几天我把这些图书也留给你们,用以充实书院吧。你们这些送别诗文,我……我今天就在这里好好看看,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一片慰留之心了,如何?” “学生多谢部堂赐书!”学海堂诸生再次向阮元拜谢道。 “那我也来看看吧。”阮元看着面前辞别诗文,也从中挑了几册,随手翻开一本,向下看去,看到第二册时,不觉向各人笑道:“这句话是……朴石所做是吗?‘我朝百九十年来,名卿宰相帅广之久于其位,而盛名足以压百蛮,明略足以训群吏,慈惠足以洽黎庶,威令足以整师旅,系人去思不已者,唯宫保大司马阮公为最’……哈哈,朴石,国朝督广之人,其中名臣无数,先前那些,或许也只是你没见过而已,又何必如此抬高我啊?你说他们的子孙后裔若是见到你如此文作,还不得跟我过不去啊?” “阮宫保,您……您也别谦虚了,其实咱们学海堂不光有这些送别诗文,这还为宫保作了六幅画呢。”一旁的陈澧也鼓起勇气,向阮元道:“学生们知道宫保督抚各省,从来以经济民生之事为本,但宫保治学之功,学生们也不敢忘了,这六幅画即便宫保不能收下,学生们今日也希望宫保观瞻一二才是。”说着,几名学海堂新晋学生便两人抬着一幅画作,将前后六幅图画放在了阮元面前。 看向那六幅画时,第一幅写着“学海文澜”,上面所绘乃是学海堂与阮元犹为看重的文澜书院。第二幅则记“桑园沃野”,细看下来,当是桑园围石堤景象,听闻该处百姓,多年来蒙石堤修筑之功,一向可以丰收。第三幅是“风檐增拓”,看样子是广东贡院。第四、五、六幅分别为“米舶遥通”、“墩台控制”和“峡路安便”,指的自然是洋米易货,兴建大虎山炮台与英清峡纤道三件事了。阮元看着这几幅画作,自也感动不已,向陈澧笑道:“既然这几幅画都是你们的心血,那我收下了,你们今日如此盛情,我总是应该留下一些纪念的。” “学生谢过宫保!”陈澧当即率几名学海堂新生拜谢道。 第五百六十一章 告别学海堂 “厚民,《皇清经解》如今刊刻多少了?你还想留在广州,继续刊刻,是吗?郑堂,你也准备回扬州了吗?”阮元眼看学海堂诸生已无要事,也问起下属这些幕僚来。 “伯元,我……我终是年纪大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这次回归扬州,也只好安度余年了。你云南的事,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江藩也向阮元叹道,阮元自然清楚,江藩年纪比自己大几岁,更兼中年时漂泊各地,自谋生计,身体自然也受了影响。如今年过六旬,终是渐渐衰老,体力不支,所言乃是实情,便即点了点头。 “回宫保,如今已经刊刻近一千卷,学生自会加紧刊刻,待全书修成,便给宫保送到云南。”严杰当即回复阮元道。 “不要快,我不担心我看不到这部书。但是,你等务须精益求精才是,切莫因为我此番改任,竟而性急,那是因小失大。我刊刻此书,也不仅仅是为了观阅之用,更重要的是,这部书是应该流传千古,有垂范之用的啊?这样说来,你们刊刻能不仔细吗?”阮元也再三叮嘱严杰道:“我有一句话,正好你们都在,我可以跟你们说一说。世人都以为,真正的天才,读书应该一目十行,认为这样读书是聪明,我的看法却正好相反,读书的道理,从来都是多番研读,集思广益,方能有所体会,所谓一目十行,只是把其中文句记住,除了应试,还有什么用啊?要想做学问,倒是不如将这句话倒过来,十目一行,方能体会书中真意,方能在日后,无论著书行事,俱皆言而有据,不为空言!这个道理,你们且要记住啊。” “学生们记住了。”学海堂诸生当即答道。 “读书治学,除了不为空言,还有一事,我也希望你们记住。”阮元沉思片刻,也向诸生续道:“读书言事,另有一弊,便是先入为主,但凡讲论经术,甚至经济实用之事,往往有人不知圣人之言为何,不知实际情况为何,先入为主,以一己之见为身外现实,这样行事,只会南辕北辙,绝无成功可能。若是要清除这先入为主之弊,便要言而有据,事事追求实际,言行有实据,方才无往而不利。简而言之,我有两句话:‘讲学是非宜实事,读书愚智在虚心’。言行之前,需要三思,虚心想一想,自己究竟是否了解自己所言所行,这才是真正的‘智’。若是处处皆为先入为主之言之见,那最后的结果,也只有沦为‘愚’者啊。”诸生听着阮元语重心长,自也连声称赞。 “梅生,你那《寄生馆文集》,我为你所作之序,你可看到了?还有,以后你有何打算啊?”阮元也向一旁的萧令裕问道。 “是,多谢总制作序之恩。只是以后……学生想留在广州。”萧令裕也向阮元答道:“如今广州与内地,学生看来有两不同,第一是西洋之物,往往先见于广州,其中不乏中原内地可以引用之物,学生想着若是有可能,便将这些西洋事物作文传于中原。第二是……鸦片之事,也是广州为最烈,可内地各省,学生听闻尚有无知百姓,对鸦片一无所知,如此下来,他们想要不被诓骗都难,所以学生也想着,将鸦片之害传于中原,使中原之人早为戒备。” “是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惜啊,这样一来,我看也只能由我自己去昆明了。”阮元回想着自己一旦离任,旧有的广州阮元幕府便即解散,各人也将各奔东西,也少不了几分遗憾。看向一旁时,只见各人中最不受欢迎的方东树也坐在一旁,他倒是也颇为知趣,主动找了个角落坐下,似乎是想不动声色地为阮元送别。阮元便也向他问道:“植之,你日后又有何打算啊?” “回宫保,在下想去浙江看看。”方东树看着阮元主动相询,却也只好站起,向阮元回拜道。 “好啊,你们都自己去做该做的事吧。植之,虽然我学术之上多与你不合,但与你论辩,我是真的遇到了一个对手啊。”阮元也向方东树笑道。 “宫保学问确实精深,只是,在下也有在下的坚持。”方东树还是不愿改变立场。 “也罢,看来我也说服不了你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又看向各人身后,只觉原本自己颇为看重的谭莹这日竟未到场,心中未免有些遗憾,向吴兰修等人问道:“你等可知玉生去了何处,今日我倒是想见见他的,可惜无缘啊。” “回总制,玉生兄这几日病了,但是他已经留下了一篇文赋,说是如果宫保别去,就让我交给宫保。”这时倒是陈澧还记得谭莹之事,主动取了一篇文章上前。 “也好,我看看。”阮元看着谭莹之文,也不禁喃喃念道:“寇准以朝廷无事,权司锁钥于北门,韦皋为忠武后身,久驻节旄于西土……哈哈,玉生之言,是以为我羁縻外洋之人,多有宽纵之处,希望我到了云南,能够宽严相济,抚驭各处土司,安抚西南三国啊。可是话说回来,我在广州对这些洋商,不是……本就是宽严相济的啊?” “这……其实不瞒宫保,如今广州街市之上,对宫保是有些不满之言的,有人认为宫保没有抓住那个枪杀村民的洋人,又引进洋米,而且……鸦片之事也未能禁绝。”陈澧担心阮元责怪谭莹,也向阮元答道:“但是这些人学生也观察过,并不算多。大多数人还是知道宫保督粤九年,抚军惠民之事的,多数百姓也认为,洋米易货乃是善政,并非宽纵,所以……” “石华,前些日子你寻到那部《算迪》,我看确实不错,只是可惜,如今我也没有机会刊刻了。”阮元忽然又向吴兰修叹道,他所言《算迪》,是广东人何梦瑶所著算学之书,内容不多,但简明易懂,吴兰修认为此书可以让有志于算学之人快速了解算学内容,便将此书推荐给了阮元,但阮元即将离任,这部书看来是无力出版了。 吴兰修听着阮元之言,虽有遗憾,却也向阮元道:“总制,您为我们学海堂做得已经够多了,那《皇清经解》是一千四百卷,这部书不过八卷,总制又何必在意这些许的遗憾呢?” “我知道,我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只是……罢了,有些遗憾,却也没办法了。新来的李总制年轻一些,或许他能够做得更好呢?总而言之,在广州还是做了许多有益国家,有益你等读书人,也有益于百姓之事,如此……足矣啊……”阮元为官几近四十年,对于官场之事,当然也已经更为熟稔,清楚自己为官施政,终有小大之辨,却也不再强求。 而这一日的学海堂之会,阮元也算是尽兴而归。六月二十六日,阮元行装收拾完毕,便即离开了自己总督八年零九个月的广州,结束了自己的两广总督之任。 以两广总督任期而言,有清一朝,仅康熙朝金光祖、石琳,乾隆朝李侍尧,以及后世总督瑞麟四人,督粤时间长于阮元。总而言之,阮元任期在清代两广总督中排列第五,若仅就汉民人总督而论,则阮元任期可以排列第一。 就在阮元离任之际,十三行中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一日伍秉鉴也会集广州行商,正式宣布辞去怡和行总商之职,并将总商之位交给了儿子伍崇耀。 “崇耀,以后这怡和行,就由你来做主了。”眼看前来观礼的各路商人相继散去,伍秉鉴也对儿子说起了真心话:“以后经营之事,务要谨慎,有不会的地方,都来问爹爹就是。这些附近的小行商,要是有需要接济的时候,就帮他们一帮,他们会感恩戴德的,以后也会给你方便。大行商……咱们量力而行吧,但无论如何,不要让账上出现亏欠,更不要向洋人借钱。这几年下来,十三行那一场大火烧掉了不少本钱,加上跟洋人借钱,卢家、黎家,不是都破产了吗?”原来,阮元督粤最后三年,卢氏黎氏两家行商,即便得到了一定的免税优待,却还是陷入了资不抵债的困境,而且两家行商所欠,还都是此时中亚所来,最为斤斤计较的巴斯商人的债务。在巴斯商人的控告之下,阮元眼见证据确凿,也只能宣布卢家和黎家破产,包括伍秉鉴的同行黎光远,也是晚景凄凉。所以伍秉鉴也再三叮嘱儿子,不要在经商之事上冒险。 “孩儿明白,爹爹,如今阮总督也不在广州了,那咱们以后……”伍崇耀想着阮元在广州之时,总是能够对十三行形成主动,但阮元之后,其他总督未必有此才能,也想问问父亲下一步的情况。 “一如既往,暂时不要动。”伍秉鉴看得清楚,向伍崇耀道:“至少这几年,爹爹身子还算硬朗,你且听爹爹的话,大事不可妄动,尤其是这两年。你……你或许不知,西北那边,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这样下来,咱们还要捐钱。也罢,爹爹毕竟还有几分人脉,这段时间,爹爹也多联系一些新来的英吉利商人,争取把咱们的销路打开,若是咱们直接把生意做到小西洋,或许还能有些盈利。官府这边,一时我看不会有什么大的动静,你就不要有别的想法了。” 伍崇耀看着父亲郑重之状,也点了点头。只是这时,已经在西北大地出现的一丝异动,却依然不为士人大众所知。 同时东南亚的局面,也逐渐对清王朝不利起来。 道光六年,经过多年谈判,英国与荷兰完成了东南亚沿海的势力范围划分,英国放弃部分苏门答腊岛的土地,换荷兰退出马六甲,英国不再干涉荷属东印度群岛(即今日印度尼西亚地区),而是专门加强对马来半岛的控制,英国方面也将马来半岛之马六甲、槟城与新加坡合称“海峡殖民地”,正式开始对马来半岛展开统治,此后数年,海峡殖民地将会逐渐兴盛。这也意味着,英国已经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推进到了南海一线,一旦跨过南海,面前便是中国的广东外洋。 而数年之间,一个最为大胆,也最为糟糕的构想,开始在一批最为激进之人的认识里,渐渐有了实行的可能…… 按:阮元离任广州之后二十七年,太平天国军攻占扬州,因太平天国军中多为两广出身之人,扬州被太平天国攻占之后,阮元旧宅竟能全然未受侵犯,阮元家庙及隋文选楼也因此得以保全。此事阮福遗作之中亦多有言及,可知所言非虚。阮元督粤之德政,由此可见一斑。 阮元去世之后,广东绅士亦曾上表请愿阮元入祀名宦祠,其中言及阮元事功则曰:许洋米之船以载货,民食开不匮之源,取学海之义以建堂,士林获稽古之益。改风檐之号舍,入闱无卑湿之虞,筹月费以恤廮,守节免輖饥之苦。修三百年未修之纤道,险途变为坦途,筑八千丈增筑之石堤,泽国斯为乐国。而且驭夷有道,成见不存,桀骜则停其互市,恭顺则许其开舱。他如纂广东通志,修镇海层楼,建二虎炮台,平惠潮斗案,凡兹措置,无懈宣勤。此亦阮元督粤之大端。 第五百六十二章 大树行台分别 阮元一行乘船西进了几日,便即抵达肇庆。眼看六七月间广东依然炎热,几个孙子身体素弱,这时也有些精神不振,阮元担心孙辈如此跟随自己长途跋涉,竟而染病,便即暂时在肇庆停止了西行,暂住于肇庆总督行台之内。肇庆行台素有大青枫树一株,是以阮元也将此地称为“大树行台”。 而这一日,阮元也终于和孔璐华谈论起了此后阮家众人的去向之事。 “夫人,我想了几日,若是书之她……她带正儿和孔厚回扬州也好。”阮元自也舍不得和幼子幼女,以及刘文如分别,但眼看自己将要西行,扬州无力兼顾,只得对孔璐华道:“扬州那边,如今祜儿还在,书之回去了,办正儿和孔厚的婚事也方便一些。或许,这是我的不对啊,昆明扬州,相距关山万里,我……我不该让你们陪我去那边陲之地的。” “夫子,谁说你有什么不对啊?”孔璐华听着阮元难过之语,也向他劝道:“如今云南也算太平,就算是边陲之地,又有何不可呢?只是……夫子,我倒是想着,如今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我和书之姐姐一同回扬州啊?” “夫人,这……”阮元听着孔璐华之语,不觉心中一惊,自己和孔璐华成亲三十余年,除了少数阅兵改任之期,大部分时间可谓形影不离。但如果孔璐华回到扬州,那么江南滇西,路途遥远,自己又要何时才能见到妻子?虽然看着孔璐华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但她此言一出,自己却是万分的不舍。 “夫子,这件事说起来,还是你把蒋二赶走的结果啊。”孔璐华看阮元神色,自然会意,向他柔声笑道:“当年你说,咱们为什么要把蒋二留在扬州啊,不就是因为广州太远,家中田产开支,都需要有人看护嘛。如今蒋二走了,总要有个人来替他办事,正好,孔厚成亲之后,我还想带孔厚回曲阜看看呢,娘在曲阜年纪也大了,我想……她老人家生前也想再见我一面,见见自己的外孙,看着孔厚成亲,若是孔厚还能有个孩子就更好啦?还有,孔厚性子太过沉静,还不如福儿呢,虽然以后也有一品荫生之衔,可我看他也不适合做官啊,最好还是留在家里,看护宗庙比较好。既然如此,我……我也舍不得夫子,可是……” “夫人,我知道,你……你说得对。”阮元回想着孔璐华之言,确有道理,也点了点头,道:“只是,这北归之人,为何却是夫人啊……” “夫子,你也不要担心了,我……我想着要是我把扬州的事办妥了,我来昆明看看你也很好啊?”孔璐华思忖半晌,确也是舍不得与阮元分离,只好向阮元笑道:“等孔厚结婚了,我去问问彭家那边,或者吴家的人,找几个帮着咱们看护阮家,或许还有比蒋二更聪明的后生呢。一切安排妥当,我就过来看你,怎么样?” “哈哈,那……那也劳烦夫人了。”阮元想到如此一来,阮家众人相继分别,尤其是阮正远嫁,或许在大树行台齐聚的阮家一门,以后便再无重聚之时,心中也不觉怆然。 但阮元还是在次日做出了决定,自己先轻装简从,前往昆明赴任,谢雪和唐庆云暂时带着阮福和诸孙辈留在肇庆行台,等待天气凉爽,再行西赴云南。孔璐华、刘文如则同阮孔厚、阮正一起北归扬州。七月之初的大树行台,竟见证了阮家最后的团聚时刻。 道光六年八月,一向平静的天津海域,这时却是帆舶林立,无数运送漕粮的海船,陆续在天津停船卸米。经过半年的漕粮调度,海船北运,这时陶澍所承运的一百六十余万石漕粮,已经尽数在天津完成交兑,漕粮海运的计划,终于获得了成功。 这时负责交兑漕粮之人,正是阮元学生,暂时署理仓场侍郎的汤金钊,眼看最后几批漕粮已经相继卸下,而交验之际,漕米依然干净整洁,毫无暗沉、霉变之状。汤金钊也向一同前来的陶澍道贺道:“陶中丞,此次漕粮海运,可谓收获全功啊,我记得京城那边军机处廷寄,是要我收兑一百五十万石漕粮,可是如今可以入仓的漕粮,有一百六十多万石,也就是说……陶中丞只征一年定额漕赋,却尽数解入京师了啊。我自会将实情禀报皇上,到时候,陶中丞就可以受赏了!” “汤大人客气了,在下办事,亦不过上解国家之急,下治生民之困,却没想过多少加官进爵之事。若是海运能够成为定制,则在下也算心安了。”陶澍也向汤金钊答道。 “陶中丞,海运能不能成为定制,我不清楚,总之今年算是办成了吧?”汤金钊也向陶澍言道:“我只给中丞交个底,如今海运成功,确实会有不少京中之人眼见海运之利,但漕运之上,牵涉的人力、财力,同样繁多,所以我清楚还有不少反对海运之人。剩下的,或许要看陶中丞善后之能了。” “既然如此,我回到江苏,也会妥善办理漕帮善后之事。”陶澍也向汤金钊答道。 “敦甫,陶中丞,京中有加急上谕到了!”不想就在这时,陶澍和汤金钊不远之外,竟已多了一顶小轿,很快,轿中便即走出一个人来。汤金钊清楚这人是同榜同学史致俨,也当即向他拜过。只是史致俨却毫不停步,径自走到汤陶二人面前,取出一封上谕,道:“敦甫,皇上让我亲自前来送这份上谕,情况十分紧急,依皇上之言,你这里收纳漕粮之后,就尽快将漕粮送到通州,另外,至少备下五十万石出来,随时听命准备交给京仓,听朝廷里的人说,西北可能要有一场大战了。” “这……好吧,我这里尽快去办。”汤金钊眼看史致俨神色凝重,自然清楚京中情况已是刻不容缓。 “汤侍郎,我最近一直在江南任职,却不知如今西北,竟发生了何事啊?”陶澍也向汤金钊问道。 “陶中丞,这件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简而言之,大概是今年年初……不对,这个人去年就已经频繁出现在文书之中了……也不对,我前年也听闻过这人名字。总之,是西北有个自称和卓后裔的逆贼,叫……张格尔的,这几年频繁进犯边疆,或许,如今事情变得更严重了……”汤金钊对西北之事自然比陶澍清楚,但其中内情复杂,他一时也不能尽数言明,只得挑了几段最为关要之事,讲给陶澍知道。 此后,陶澍因改行漕粮海运有功,被道光加赐花翎。但这时道光所面临的首要问题,已经不是海运了…… 就在陶澍成功运抵漕粮之时,圆明园里,已是宰相枢臣齐聚,户部、兵部卿贰堂官,也都一一到场。道光亲临勤政殿,与众大臣商议起西北之事来。 “松筠,这是你当年给仁宗皇帝上的奏疏,你说,那大逆博洛尼都并无子嗣,可为何如今西北人尽皆知,这张格尔就是博洛尼都之孙啊?”道光看着一封多年之前的奏报,向一旁随侍的松筠问道。 “回皇上,这……这是臣当年一时糊涂,不想……不想竟然酿成大祸,臣甘受皇上处置。”松筠也向道光请罪道。 “罢了,当年哪里有人知道这什么萨木萨克是何许人,就算是两年之前,这张格尔也不成气候,和你有什么关系?”道光似乎也不想重治松筠,而是向其他大臣道:“你们看看吧,如今,喀什噶尔已经失守,庆祥将军已然……已然殉国了。如今南疆垂危,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阗,四城俱陷,要是再放任这张格尔肆虐下去,他们就要进攻阿克苏和伊犁了!你等有何良策?是不是要从伊犁调兵,南下收复四城?” 原来,此时的新疆大地,正在经历一场剧变,而这场变故的源头,或许还要追溯到清王朝对新疆展开统治之时。乾隆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乾隆经过两次准噶尔战争消灭了准噶尔汗国,此后南疆地区的首领“大和卓”博洛尼都和“小和卓”霍集占也因为反叛清王朝,很快被乾隆消灭,是为回部之战。此战之后,清王朝正式开展新疆建制,但博洛尼都之子萨木萨克却下落不明,乾隆曾经多次寻找萨木萨克踪迹,却一直杳无音信。 进入嘉庆时代,嘉庆认为清王朝在新疆的统治已经巩固,所以对萨木萨克之事便不再上心,当时新疆一名伯克玉努斯曾向嘉庆言及萨木萨克尚在人世,但时任伊犁将军的松筠却认为追索萨木萨克简直多此一举,直接上疏称大和卓并无后裔,此事便即不了了之。此后数年,萨木萨克在清朝之西的浩罕国年迈而终,与此同时,他却也留下了几个儿子,张格尔便是其中之一。 但直到嘉庆末年,张格尔除了一个“和卓后裔”的头衔,在新疆地区也并无势力,只是新疆地区尚有不少民众迷信旧日大和卓的统治,对于张格尔颇有认同,这根本不足以动摇清王朝在新疆的统治。可是嘉庆在位最后几年,在新疆的官员任免上却出现了一处重大失误,前任黑龙江将军斌静因为贪污,被嘉庆放逐新疆,由于斌静是宗室出身,嘉庆最后还是对他网开一面,让他降职担任喀什噶尔办事大臣,然而斌静却毫不悔改,在喀什噶尔任上,多有强抢民女,虐待百姓之事发生。而与此同时,许多清王朝册封的南疆伯克,也是一边对百姓横征暴敛,一边不遗余力讨好清王朝这些驻疆高官,百姓对于清王朝的统治开始逐渐不满,张格尔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就在嘉庆去世数月之后,张格尔率领百余人进犯新疆哨卡,虽然很快就被击退,但这也是张格尔第一次公开对抗清王朝。 第五百六十三章 张格尔之役(上) 此后道光即位,开始了解到斌静在疆劣迹,这一次道光毫不手软,直接将斌静罢官逮治,在道光的严查严办之下,南疆局势有所缓和,张格尔直到道光四年,年年都有进犯哨卡之举,但张格尔能够纠结的不过是二三百人的乌合之众,清王朝驻疆边军每次少则出动几十人,多则出动一二百人,就成功将张格尔击退。这样的反清势力,即便相较于中原地区较大的“贼盗”团伙都要逊色许多,自然也不会引起朝廷重视。 然而道光五年,喀什噶尔地区的领队大臣巴彦巴图,在听闻张格尔入犯之后率兵前往追击,这次追击并未找到张格尔,但巴彦巴图回师之时,路过附近布鲁特部落,竟起了杀良冒功之念,将一处布鲁特部落数百人悉数杀害。布鲁特首领汰劣克闻讯大怒,当即与张格尔结盟,并集结部众,包围并杀死了巴彦巴图。这一次,清朝方面第一次出现领兵大员战死的情况,道光才开始认识到张格尔或许已经得势,当即命令伊犁将军庆祥坐镇喀什噶尔,加强南疆防范。而此时张格尔不仅与布鲁特部落有了联系,还主动联络上了清朝之西的浩罕汗国,以分治南疆为诱饵,劝浩罕汗国出兵攻打南疆。 道光六年夏,浩罕果然大举进犯喀什噶尔,浩罕汗阿里动用了上万军队,前来攻城,然而在庆祥的死守之下,浩罕一连数日未能破城,自己还损失了不少兵马。阿里本无意与清朝彻底翻脸,眼看进攻效果不佳,便即退兵。可是阿里属下兵士有不少都出自清王朝与浩罕交界之地的部落,与阿里从属关系不深,张格尔又不断宣传自己“圣裔”之名,结果许多浩罕兵士不仅对张格尔坚信不疑,而且脱离了浩罕部队,前来加入张格尔麾下。结果张格尔汇集布鲁特各部、浩罕降兵,竟也拉出了上万人的部属。 于是张格尔再次向喀什噶尔发起进攻,庆祥死守两月,终于寡不敌众,喀什噶尔沦陷,庆祥也在战斗中阵亡。同时,张格尔分兵南下,连续攻破英吉沙尔、叶尔羌与和阗三城,一时南疆大半疆土尽数为张格尔所据。道光清楚回疆危急,便即召开会议紧急商讨应对张格尔之事。 这时听道光说起谕令伊犁清军南下,收复四城之事,大学士长龄当即言道:“皇上,如今西北局势,只怕伊犁驻军调度不得。张逆连下四城,最近的奏报之内,已有张逆拥兵数十万之语,即便此言不实,如今张逆势大,却也不能轻动。一旦伊犁驻军南下,北疆空虚,张逆很可能大举北进,袭击阿克苏和库车,甚至直逼伊犁!是以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调集中原精兵,西进救援回疆!陕西杨遇春,自仁宗皇帝时起便号名将,仁宗皇帝对他更是信任有加,是以臣请先发陕西、甘肃绿营,随杨遇春西进,此后则应当调集西安、宁夏八旗,再发京中健锐营、火器营西进,方能彻底荡平张逆,夺回四城!” “皇上,臣在西北,也曾听闻张格尔假借逆裔之名,煽动回疆百姓之事。”这时发言的却是临时赴京的直隶总督那彦成,自道光即位以后,那彦成先在六部担任尚书,后复任陕甘总督,一度平定青海野番之乱,与长龄在四年前便已经一同作战,也在兰州听往来商人言及张格尔之名。这时再任直隶,自然被道光特别召对:“南疆百姓,多有至今尚且怀念昔年大和卓旧事之人,张逆借和卓之名诳惑人心,其实多有无知之辈相从。是以增兵之事,确是耽搁不得,一旦张逆盘踞四城日久,臣只怕会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助纣为虐,到时候,朝廷再反攻南疆,将会更加艰难!” “这样说来,派兵的事,看来势在必行啊。”道光听着长龄与那彦成之言,清楚二人在朝中大臣之内最为熟悉边事,也有了大举派兵的决心。但具体如何调兵,却还需一番斟酌,又向群臣问道:“若是增兵前往,杨遇春可以打先锋,可是除了陕西、甘肃的八旗绿营,你等以为可还需要再增加兵马?京师侍卫、健锐营火器营,要由何人统兵为好啊?” “皇上,臣以为如今增兵回疆,应该先正名分!”英和也向道光言道:“多年以来,朝廷分驻喀什噶尔之人,虽为重臣,实则多为民贼!斌静淫人妻女,回疆伯克百姓皆知其恶,皇上已然将其逮治,此固然为大快人心之事,然仍需降旨一道,传于回疆,以示朝廷严惩斌静之举!此外,张逆此次之所以势大难治,臣以为关键在于巴彦巴图擅杀布鲁特部中百姓,以致汰劣克愤而离叛,是以如今皇上应该先明大义,对于擅杀无辜的巴彦巴图,不予祭葬,其官位世职,一应褫夺!同时应当安抚汰劣克,言明只要他弃暗投明,倒戈来降,仍不失其原职。大义既明,回疆百姓自然清楚皇上与张逆,谁才是他们应该效忠之人。至于出兵之事,臣以为陕甘绿营,应先由杨遇春统属,杨芳可以担任副将,西安宁夏八旗,可以让武隆阿统属,此外四川八旗绿营,黑龙江吉林马队,亦需增调,至于京师健锐火器二营,则应择一宿将,以将军之职统领西进!” “皇上,臣请亲提京中精锐西进,一举荡平张逆!”长龄这时清楚英和为了避嫌,很难继续举荐自己,便即主动请缨道。 “这样的话……好,英和,宣谕之事,朕会让军机处再拟上谕。长龄,朕加你扬威将军,择日统领京中精锐,西进讨逆。杨遇春、武隆阿为参赞,先让陕甘绿营,西安宁夏八旗陆续西进,准备两万人。之后让富俊调度黑龙江吉林马队,戴三锡在四川调度绿营,此后队也准备两万人。前队兵马,现在就准备出征,后队最晚到了来年,也要抵达伊犁,这一战,定要全歼张逆,收复四城!”道光眼看回疆危急,朝中大臣对于出兵救援也并无异议,便即同意了长龄、英和等人的建议。他所言戴三锡是此时四川总督,同样颇有治省之才,是以道光预先准备下四川绿营,作为第二路援军。 “谢皇上盛恩,奴才自当尽心竭力,清剿张逆,夺回四城!”长龄也当即向道光表态道。清代“将军”一职相较于汉唐宋等前期王朝,已经大幅减少,除了各地驻防将军之外,只有关键战事,皇帝才会特别任命朝廷重臣临时担任将军,长龄所得“扬威将军”头衔,甚至比大学士都更少见。是以到了此时,长龄便也以武臣自居了。 很快,各省八旗绿营便即相继出动,尤其是距离新疆最近的陕甘八旗、绿营各部,在杨遇春、杨芳和武隆阿几员宿将的带领下,两个月后便即抵达伊犁,准备反攻张格尔。从张格尔在南疆得以立足,到清军大举赴援,一共只过了几个月时间,张格尔也无力在四城站稳脚跟,清廷这次拥兵,尚属及时。 南疆之地,张格尔眼看四城已经沦为己有,一时也是野心勃勃,甚至对清朝产生了误判,认为清廷不会派大军驰援新疆。是以此后张格尔不仅没有有效安抚四城,反而调兵北上,试图攻打阿克苏。而清廷驻军在得到道光上谕之后,也开始严守阿克苏、库车、伊犁等地,张格尔一时无法得手。到了冬天,杨遇春大军已经抵达阿克苏,在阿克苏以西的柯尔坪与张格尔所部展开激战,不知清廷内地援军大举西进的张格尔所部,骄兵轻进,最后被杨遇春一战击溃。眼看张格尔前军败退,杨遇春一鼓作气向西进兵,很快又在洋阿尔巴特、沙布都尔、阿瓦巴特等地击溃张格尔麾下部队,一路直逼喀什噶尔。张格尔眼看形势不妙,当即强行驱赶喀什噶尔所有百姓充军,甚至不少老弱妇孺都被拉上了战场,凭借这种极限动员,在长龄大军赶到前线之际,张格尔已经在喀什噶尔城外排出了十万大军。 听闻张格尔已经“拥兵十万”,长龄和杨遇春虽然也料到其中或有乌合之众,但此时二路援军尚未尽数入疆,喀什噶尔前线主力不足两万,是以二将不敢轻动,只是先行安营扎寨,派出哨骑打探情报。好在这时道光也命令那彦成作为钦差大臣,率领先行集结的部分吉林马队抵达前线,并告知那彦成,一旦击败张格尔,就留在南疆善后。有了那彦成部分骑兵作为援军,长龄和杨遇春方才计议起决战之事。 “那大人,您来的正是时候,您看,这条河当地人称为浑河,张逆这几日,一直在河对岸集结部众,尚未立下营垒。若是我军两日内发起进攻,我和长中堂居中突进,杨芳和武隆阿各自领兵一路,从侧翼包抄,即便张逆人多,我军依然有胜算。”这时清军大营之前,长龄、杨遇春、杨芳、武隆阿众将毕至,与那彦成一道商议进军之法。 rg 第五百六十四章 张格尔之役(下) “好,我将马队分成两部分,杨大人和武大人各带一路,张逆至今无法建成深沟高垒,只是一味增兵,足见他黔驴技穷,我等小心应战,自可万无一失。还有,你等前军可曾探得张逆消息?”那彦成和杨遇春在天理教之役时便即相识,自然一拍即合。 “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杨遇春看着眼前风沙渐起,当是骑兵将至之状,人数又不多,那么应该是自己派出去的哨骑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有十余骑出现在了大营之前,都是清军甲胄,很快,十余人奔到辕门前下了马,齐齐向杨遇春下拜。杨遇春也走上前去将各人扶起,对为首之人问道:“向荣,这次我是让你们二十人出哨,怎么……怎么就剩了十八人回来?” “回杨军门,我等……我等在对岸巡视之时,突然遭遇百余贼兵。”这向荣原是杨遇春帐下一名选锋,虽然不通文字,但是武艺过人,是以杨遇春一直对他颇为倚重,虽然已经将他迁为都司,但哨探之事却依然让他前往:“当时我等奋力死战,好容易杀出重围,可是……可是贼人实在太多,咱们两个兄弟也……也送了性命。” “向荣,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长龄却不解问道:“我记得杨军门遣你出哨之时,我曾经告诉过你,京中另有援军,可以与你会师,你不应该只带你这二十人前去巡哨啊?怎么,我京中健锐营的兵马,你都没看到吗?” “回长中堂,卑职……卑职确是得了中堂之令,在前面等待了健锐营援军数日,可是……可是他们一直没到啊?”向荣之言一出,几名将领都是一惊。 “难道……难道援军误了日子不成?”长龄、杨芳等人都相互嘀咕起来。 “长中堂,你那支健锐营人马,统领之人是谁?”那彦成眼看形势蹊跷,也向长龄问道。 “这……不瞒那大人,统领那支兵马的一等侍卫乃是……”长龄话音未落,只见大营另一侧忽然烟尘四起,很快,几十名武官走上前来,为首的乃是一名一等侍卫和五名二等侍卫。那一等侍卫也向那彦成拜道:“阿玛,儿子率健锐营哨骑五十人,现来与大军会合。只是,儿子在路上……” “容安,你可知你该当何罪?!”那彦成看着眼前形势,当即清楚失期之人就是容安无疑,当即向他大怒道。 眼见容安惊惶,那彦成也向他骂道:“容安,你可知因你失期,杨军门的部属遇到了什么情况?向荣都司率领哨骑,在前面等了你们好几日,结果你所部根本没到,反倒是张逆发现了他们,大举来攻。杨军门的选锋我清楚,都是杨军门最为倚重的勇士,就这样战死了两个!你临战失期,此为一罪,致使友军遇袭,此为二罪,你……你说按照军法,你应当如何处置?!” “阿玛,这……儿子也没办法啊?”容安眼见那彦成声色俱厉,也向那彦成哭诉道:“我等确是接到了长中堂号令,提前出发西进,准备与杨军门的哨骑会合,可是……可是儿子这路上的向导,是个悖逆之人,早就与张格尔勾结了!他……他故意给我们指引了偏远道路,让我们迟迟见不到友军,后来弟弟及时发现他悖逆不轨,当即将他斩了,我们才重新寻了路线前来,这……这五日工夫就是这样耽误的啊?阿玛,儿子出兵之际,也一心想着尽快与杨军门的哨骑会合,并非有意误了时日啊?” “容安,这里不是家里,这里是前线,是战场!你说什么向导任用非人,这都是借口!战场赴援失期,致使友军孤立无援,无论是何缘故,轻则是斩监候,重了,我现在就应该将你在军前问斩!”一边说着,那彦成也向身旁侍卫道:“你等无须在意他一等侍卫之职,也无须在意我二人乃是父子,只将容安拿下,夺了他顶戴花翎!剩下的,我亲自向皇上上奏,就算……就算皇上真的下旨将你在军前处斩,也是你咎由自取!” 两名侍卫眼看那彦成声色俱厉,自也不敢违逆其言,只得相继上前,果真卸了容安顶戴花翎,将他押下。 “阿玛,阿玛!兄长也是无心之失,我们杀了那个从贼向导之后,当时就重新定下路线,这几日一直在赶路,方才到了大营。这……这件事也不是兄长能够预料的啊?”这时前来的二等侍卫之内,有一人便是那彦成次子容照,眼看兄长或许果真要被那彦成军法从事,容照也向那彦成哭着劝道:“阿玛,额娘走的时候,最舍不得兄长,若是兄长果然因为这无心之过而被问斩,那儿子九泉之下,要如何去见额娘啊?” “你额娘要是还在,看着这个不肖儿子违背军法,那才是阿玛的罪过!今日就算为了你额娘,阿玛也要严惩于他!”那彦成也丝毫不肯让步。 “那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一旁的武隆阿也向那彦成劝道:“如今哨骑遭遇的不过是百余贼兵,损失也只有两人,若是因为这样一场小仗,就杀一个三品侍卫,这不至于啊?” “是啊,容……容安大人这些情况,也都是难免的啊,更何况,容安大人已经及时杀了那个逆党呢?”一旁的向荣也担心事情闹大,竟真的因为自己两个下属兵士再搭上一个三品高官,也向那彦成劝道:“总之……总之卑职的这些下属,大部分都带回来了,这……这也算不得多大的损失啊?” “向荣,你何必为容安求情呢?”那彦成这时却依然铁面无私,对向荣道:“你的名字,滑县报功的时候我就见过,你是行伍出身,在绿营十几年劳绩,方才升迁到四品都司,容安以前上过战场吗?他不过是因为我和我章佳一门恩荫,才有了这个三品侍卫之职!你等战场搏命,九死一生,他赴援失期,便即不受惩罚,这哪里是治军之道?今日只有将容安明正典刑,方能整肃军心!我……我也舍不得啊,可是眼前形势,别无他法!” 那彦成也清楚,这时喀什噶尔城下,汇聚清军已有近两万之数,其中包括京八旗、驻防八旗,也包括各地绿营,各部之间未必便没有嫌隙。尤其是京八旗参战众人,从来被认为战斗力最差,仅仅是凭借距离皇帝更近的优势,才获得了更高的地位。如果不能严令京旗官兵,其他旗营兵士定然有所不满,一旦各路兵马因此不合,之后只会陷入更糟糕的境地,是以这一次那彦成虽然眼看犯事之人是自己长子,却也只得狠心痛下杀手,以团结前线大军。 可是这时,侍卫中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那大人,今日之事,您还是从宽处断吧。皇上那边,不会真的处死容安大哥的。” 那彦成一愣,忙向侍卫之中看去,只见出言之人是一名二等侍卫,但他腰上却系着黄带,那彦成清楚这是宗室之人,也只好让他将话说了下去。这侍卫当即走近,对那彦成小声道:“那大人,下官奕山,这次随容安大哥一起行军。下官受皇上重用多年,清楚皇上心意,如今前线众将,便已是我大清最为能征善战之人,可是各位大人毕竟年事已高,下面的武官又很少经历战事,皇上为了让我等知道行军作战之事,方才调了我等前来助阵。换言之,皇上是在为下一代做准备啊?容安大哥既然能够来前线,说明皇上定是信任容安大哥,希望多年以后,容安大哥也能成为一方名将的。您现在真的将他斩了,那日后大清朝廷,不就损失了一员大将吗?” “这……”看奕山的神情,他显然不是在说谎。 而回顾长龄、杨遇春、杨芳、武隆阿四将,这时无不是鬓发斑白,胡须渐稀,那彦成自也清楚,自己样貌与四将却也相差不多了。若是张格尔之役发生在十年以后,四将届时还能否上得战场,甚至能否健在却都难说。道光这番心意,还是有道理的。 “那大人,老夫倒是有个折中之法。”这时还是长龄主动站了出来,向那彦成开解道:“不如大人就先让容安戴罪从征,先给他二十鞭子,暂时夺去顶戴花翎,只让他作为前线兵卒在先杀敌,这样前线将士,自然清楚我大军令行禁止,容安若是立了战功,再考虑是否官复原职,也会容易许多。您说这样的办法,总是更稳妥一些吧?” “那……好吧,今日就听长中堂一言。”那彦成想着长龄之法确实更加稳妥,也向容安斥道:“容安,今日就听长中堂的,饶你一命,从明日起,你去站在八旗官兵最前面,身先士卒,若是有功,我自会上报皇上,若是畏战怯阵,那就休怪军法无情了!还有,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今日就先予你二十鞭子,也让全军将士看看,将官犯法,与兵卒同罪!” “谢阿玛开恩,谢阿玛开恩!”容安、容照二人当即向那彦成叩头道。 果然,这日下午那彦成便和长龄召集全军兵士,公布容安接战失期之过,并亲自在军前行刑,将二十鞭一一打过。前线将官兵士,眼看容安仅因失期,便被贬为兵卒,自也渐渐对军法军纪有了信心,至少在喀什噶尔的战场,暂时没有了旗营京外之分。 两日之后,官军正式在浑河岸边列阵,准备与张格尔决战。可偏偏就在这日,喀什噶尔前线狂风忽起,风沙遍地,长龄、杨遇春等人甚至一时间根本看不到张格尔麾下兵卒。 “杨军门,眼前这个样子,你觉得适合决战吗?张逆那边不知如今有多少人,贸然与战,似乎不妥啊?”长龄一时间却也谨慎了起来。 “长中堂,下官如今觉得,这场大风,其实正是天赐良机!”不想杨遇春所想竟与长龄截然相反,道:“此役可胜者有三,其一,先前我等已经探查清楚,张逆所部虽众,可是能战之人最多万人,以精兵而论,其实是我们占上风。其二,张逆列阵无法,向荣他们虽然未能窥得贼人列阵全貌,但亦知其中一二实情,张逆前军大多是从喀什噶尔裹挟而来的老弱妇孺,而张逆却将自己那不足万人的能战士兵,分在了他裹挟百姓之内,那些士兵即便骁勇,也只能发挥出一二成实力!第三,我们虽不知张逆兵马人数,但观其大略,已有计议,相反,张逆却不知我们来了多少人,若是一会儿我等三路兵马一起冲杀,声势大振,张逆前军多是裹挟百姓,心中慌乱,可能会自行崩溃,所以如今反而是我们占了先机啊?更何况,我等是远来作战,其实巴不得他们和我们决战呢,要是此战旷日持久,有何变数,谁能说清楚呢?” “杨军门说得有理,那就依军门之言,全军列阵,准备出击!”长龄眼看杨遇春料事缜密,便也放心,当即布置兵马,准备在风沙未散之前抢攻敌军。 “砰、砰!”很快,清军前队率先开始了炮火轰击! 这次杨遇春带来的火炮,大多看起来颇为轻便,但数量众多,一时之间,炮声遍布战场。即便在风沙之中,清军诸将还是看得清楚,张格尔前军似有动摇之势。 “全军进攻!”很快,长龄正式发出总攻号令! “冲啊!” 一时之间,长龄和杨遇春统率中路大军,杨芳在左路,武隆阿在右路,三路兵马一同冲过浑河,直逼张格尔前军而来! 而随后的战场局势,其实和杨遇春所料相差无几。 张格尔前军之中,大多是喀什噶尔附近被裹挟前来的百姓,眼看清军炮声不断,三路皆有兵马杀到,还没有上前作战,便已经失去了斗志,当清军冲入张格尔大阵之时,前军百姓早已喊声连天,四散奔逃。张格尔麾下数千浩罕战兵也因为分散在战场各地,被百姓回撤一冲,当即混乱不堪,无力再行列阵。清军冲在最前面的又是战斗力最强的黑龙江吉林马队,刚一接近敌军,便即从马上开枪射击,很快便将张格尔前军击溃。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云南盐务整顿 进入道光七年,阮元在度过了自己的六十四岁生日之后,也开始频繁召见盐政官员,开始了对云南盐务的新一轮整治。这一日,云南省城之中的盐法道下属十余名吏员,被阮元一同叫到了督院之内。与阮元一并坐镇督院询问这些吏员的,还有云南巡抚伊里布,云南布政使王楚堂,云南按察使杨国桢、云南盐法道道员林绍龙四人,看来这次问讯事关重大。 “高崠云,你是这些吏员之首,你们几个还有……田九如、李照、沈淦、何融,我记得没错吧?”阮元端详了这些吏员半晌,便即向各人问道,眼看各人默不作声,多半是承认了阮元所言身份。阮元便即续道:“那就由高崠云你来说吧,你们这些吏员,在云南盐法道负责办理盐政,少的有五六年,多的像你,我看都有十一年了。你们办理盐政之时,可有虚报盐税、假公济私,致使账目不清,从中取利之事?若是有,你们现在招认,本部堂可以从轻发落你等,若是你等所言与我所知情况不符,那也休怪我无情了,你且说清楚吧。” “阮部堂,这……小人和这几个弟兄,一向都是勤勤恳恳,认真办理盐政之人啊?您所言这徇私舞弊之举,我们……我们没做过啊?”高崠云看着阮元凝重之状,虽是有些犹豫,却还是否认了阮元所问。 “事到如今,你还想欺瞒于我吗?”不想阮元听了高崠云辩解之言,当即大怒,向下面一众吏员斥道:“我来云南做总督,已经有五个月了,你们这些伎俩,难道我还看不清楚吗?你等侵贪盐政公帑,办法无非是这几种,一是虚报开销,二是滥增耗项,三是混淆账目,你们用这些办法把盐政的账做得看似天衣无缝,实际上早就把银子私吞作为己有了!”说着,阮元也取了两册账簿在手,向各人问道:“你们来给我解释一下,这前年四月,你们五个人去盐井视察,然后一个人报一百二十两开销,你们这一路要做什么,居然从官府账上取了这么多银子?元兴井去年定额盐税有五千两,你们写只收上来三千七百两,可我让元兴井那边出具了他们的征税单子,上面写的是缴税全足,而且,元兴井去年还有两千两的盈余呢!还有,这一模一样的一笔押运云龙井盐税的工银,你们居然在同一年的账簿上前后写了三次,结尾的六钱七分都一字不差,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督抚藩臬,平日真的就不会详细查账啊?所以你们到底这些年里,从盐政上侵吞了多少银子?!” “部……部堂大人,小的……小的该死啊!这……这都是之前吏员传下来的办法,说是……说是从来没被看破过,所以小的们才……才学了下来,部堂大人,求您饶了小的们吧!”高崠云听着阮元将他作伪之法一一拆穿,当即魂飞魄散,只得不住向阮元哭求道,下面几个吏员也相继摘去官帽,向阮元叩首求饶。 “哼哼,是啊,你们这些账做得确实很仔细,要是我们不能详加比对,再去问过那些盐井,那肯定会被你们瞒过去了。”阮元看着这时方才认罪的一众吏员,也向他们冷笑道:“但你们怎么刚才就没想想,本部堂来做这云贵总督五个月了,这你们应该清楚啊,我花五个月时间将你们这五六年的账目一一清查,再详细询问各处盐井,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你们想让我饶了你们,可是我方才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你们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如今还想后悔吗?!”说着,督院之侧的十几名卫兵已经走上前来,两个按住一个,将这些吏员押了下去。 “阮部堂明察,阮部堂明察啊!”那盐法道林绍龙眼看高崠云等人已经在一片哭号之中,被阮元押赴监狱,也向阮元陪笑道:“这……这难怪下官看着每年盐税,都比定额要少十几万,原来都是这些奸吏所为啊?下官……下官也是一时失察,还请阮部堂降罪啊?” “林道台,你确实有失察之过,而且,你刚才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看来,阮元对这个盐法道道员同样不想再留情面:“若是说你只是失察于这些贪吏,其实盐务上不会每年亏欠这许多的。你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今盐井已是衰旺不齐,而你却依然在沿用几十年前的旧有章程征收盐税,这样下来,就算你下属吏员个个清廉如水,这盐税你还是收不上来!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吧,安宁、云龙、抱母这些盐井,如今产量不到原有一半,根本就不可能按旧章完税,元兴、永济这些井,产盐已经倍于数十年前,可是他们多余的盐税你又不管不顾,最后都进了这些贪吏囊中!你当这个盐法道快四年了,你对云南盐务这些问题,所知尚不如我一个刚来了半年的老头子,你说,你这番失察之过,我该如何处置呢?” “阮部堂,这……求部堂网开一面啊?下官……下官可没有……没有收这些贪吏一分钱啊?”林绍龙清楚阮元所言是实,如此自己已经难逃罪责,也只好向阮元求饶道。 “你起来吧,你失察之过,我不敢欺瞒,只能对皇上言明实情,既然你说你没有从盐务中取利,我也没有实据,不能直接查抄你,但若是皇上想要查抄你家产,我也保不了你。剩下的,你自求多福吧。”阮元也对一旁剩下的两名卫兵道:“将他带回盐法道署,好生看管!” 如此一来,林绍龙即便有所贪墨,想要转移财产却也不能了。眼看阮元并未严惩自己,只是言明请道光处断,林绍龙知道,这已经是阮元对他最大的宽容,当即无言,也只好跟着兵士一同归去了。 “阮部堂,您这真是雷厉风行,不过片刻之间,这盐政的问题,就都被您解决了啊?”一旁的伊里布眼看阮元拘押贪吏,严斥林绍龙,也当即向阮元称赞道:“如此说来,咱们把这些下面的贪吏都除了,然后再将那几个盈余的盐井重新课税,这滇盐长年的弊病,就都要解决了啊?” “伊中丞,我之前半年,只是不动声色,却不是什么都没做啊?”阮元也向伊里布笑道:“正是因为我已经将云南盐井调查清楚,将盐法道这些账目细细比对过了,今日我才敢出手,一举拿下这些奸吏啊?还有,伊中丞说只要做两件事就能清除盐政之弊,那肯定不够啊?照我说,这云南盐井的情况,咱们都要重新清查一遍,旧有的定额盐税,我们一律不用,只根据各处盐井产出的情况,把定额盐税重新分配一遍。最近这些年新开的子井,也要重新清点一遍,还没有缴纳盐税的,一律补缴!另外,各地盐井的销售区域,也要详细划分才是,比如这石膏盐井,距离这处盐井最近的几个县,居然用的都不是石膏井的盐,这不是浪费运盐开销吗?” “阮总制,这石膏盐井的情况下官清楚,之所以销售石膏井盐的县都比较远,是因为那附近有一处……”一旁的按察使杨国桢忽然补充道。 “杨臬台,我知道,那是一处名叫猛野盐井的私盐,是吧?”阮元也向杨国桢道:“虽说我对私盐之事,并不想再行严禁,总是不能让盐价过于高昂嘛?可这猛野盐井……没办法啊,那处盐井我遣人查探过,本来并非兴盛盐井,所以朝廷才没有开新井。如今只是有些趋利之人,唯求朝夕之利,竟而滥行开采,长远来看,其实不利啊。正好,这件事还真就只能杨臬台去办,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猛野盐井,将那里私自产盐之地,尽数封禁,之后,便由石膏井补足呢?这样私盐一断,百姓自然会更多购买官盐,石膏井能够到更近的地方销售,也能省下不少成本费用不是?” 阮元之所以这样重用杨国桢,乃是因为杨国桢正是这时西北战场之上的老将杨遇春之子。他虽为文官,却素来清楚父亲用兵之法,而查封私盐,难免要动用绿营。是以杨国桢也向阮元问道:“这……既是总制信任下官,下官去办便是。只是……查封私盐从来困难,尤其是当地不少百姓,如今买猛野的盐已经习惯了,突然查封盐井,下官担心百姓不安啊?” “杨臬台,百姓担心的,是猛野盐井一旦被封,盐价会有所上涨。那么如果石膏井代替猛野井,而盐价依然保持如今市价,百姓还会有所不安吗?既然如此,剩下的问题,就是如果要求石膏井保持如今市价,向猛野井所在那几个县售盐,会不会有所亏损了。但我查过石膏井如今账目,他们一来产盐尚属充足,足以向新区贩盐,二来如今有三个销售石膏井盐的县,其实距离永济井更近。所以如果我们把那三个县划给永济井销盐,省下这笔运费,再加上新区贩盐的收益,以如今市价而计,总账目也是盈利的啊?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看起来,阮元对于私盐被查封之后的情况,也早就做好了推演。 “既然总制已经有了办法,那下官便着手去办了。”杨国桢眼看阮元计议已定,便也同意了阮元查封私盐的要求。 就这样,经过将近半年的筹备,道光七年春夏之交,阮元多管齐下,彻查盐务。先是严查盐务官吏,罢免大批贪渎吏员,紧接着根据实际产盐情况,对盐税进行调补,将新开子井纳入缴税盐井之中。同时调整销路,打击私盐。很快,云南盐政便即焕然一新。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大观楼风波(前篇) 然而,就在阮元等人改革云南盐政的同时,西北的张格尔之役却渐渐陷入了胶着。经过几次大战,张格尔主力已经被清军击溃,只剩下部分小股部队,尚在顽抗,四城也已经被那彦成等人修复。可是,直到道光七年夏秋之交,清军却依然没有擒获张格尔。 “长龄、杨遇春、杨芳他们在做什么?这四城早就收复了,之前的奏报也一再上言大捷,可是为什么让他们擒拿张逆,他们就这般迁延迟疑?是他们果然找不到张逆,还是说,他们先前的奏报尽是虚言?”这时的圆明园里,道光也已经坐立不住,持续一年的战事,已经让国库存银消耗了大半,想着还要再拨军饷前往新疆,道光也大怒道:“既然他们都这样拖延,这几个月毫无战果,那朕也不客气了,长龄的太子太保,杨遇春、杨芳的太子少保,一并褫夺!给他们发上谕,告诉他们,再抓不到张格尔,就继续削官三级!” “皇上,这……”军机大臣玉麟不觉问道:“可是长中堂的太子太保宫衔,杨芳的太子少保宫衔,都是他们力战张逆有功,皇上方才加恩赐予,如今不过半年,皇上就要再行褫夺他们宫衔吗?” “这有什么问题?之前他们有功,朕便要赏,如今他们迁延不进,便是有过,那自然应当重罚!”看起来,道光在赏罚一事上,根本就不在意玉麟的意见:“还有,朕看着他们这大半年下来,军饷耗去千万,却还是不能擒获张逆,这多半是他们之中有人虚报钱粮开支,亦或侵贪军饷!若是不派个人过去监视,谁知道他们在前线做什么?玉麟,你这就改任伊犁将军,去前线清查钱粮用度,若是长龄和杨遇春果然有侵贪之弊,亦或还是抓不到张格尔,就别怪朕不客气!” “奴才遵旨!”既然改任武职,玉麟便也更换了称呼。 “可是,再怎么说,钱粮也总要给前线运过去啊?”道光回想着军费开支,却也犯了难,向军机大臣问道:“如今各省情况如何,还有,可有商人愿意捐输助饷啊?” “回皇上,两广总督李鸿宾之前的折子,曾经提到如今广州府库充实,可以从藩库里调用三十万两银子给前线使用,这件事,臣等正在商议。臣想着李鸿宾积极助饷,确是难得,可一次让直省动用三十万两现银,或许有些为难他了,还请皇上定夺。”曹振镛向道光答道。 “皇上,如今十三行行商、扬州盐商、浙商的捐输上奏都已经到了,臣等统计过他们所言能够捐输的银两,都在百万两以上,总计有三百三十万。至于具体准许他们捐纳多少,还请皇上定夺。”王鼎也向道光言道。 “广东藩库有这么多库存啊……”道光听着广东竟然可以一次准备三十万两存银充作军饷,自也颇为惊喜,以为李鸿宾果然是治世能臣。但即便如此,道光却没有同意李鸿宾之言,道:“这样吧,既然商人的捐输都已经准备好了,那藩库的钱,还是留下以备万一吧,今年河工那边要是缺钱,再由广东调补。三省商人……准各自捐一百万吧,他们从来多有捐输,也不能只盯着他们要钱啊?这样想着,大概也还有一百万的缺口,要么……你等想想,如今暂开一次捐纳如何?” “皇上,捐纳之人大多鄙薄,前朝李毓昌一案,犯案的王伸汉便是捐纳得官,如此可见,捐纳之风不可长,还请皇上三思。”王鼎素来不认同捐纳补官之人,便即向道光言道。 “皇上,其实历朝历代,包括国朝几位先帝,都曾经用过捐纳之法,前朝也不过是用了其他的名字而已。所以臣认为,捐纳本身无可无不可,先帝一朝虽然也有王伸汉这般丧尽天良之辈,可是大多捐纳者尚且规矩,不能因为一人之过,而尽数贬斥捐纳之人。更兼如今战事紧急,前线已经多有大胜,若是不能擒获张逆,反而会留下无穷后患,所以这场仗必须坚持下去。捐纳虽有其弊,却依然可以开一次。此后臣自当会合吏部,严查捐纳之人,使无德无能之辈,不能仅以捐纳,便得要任。”曹振镛也向道光说道。 “既然如此,还是……还是准开一次捐纳吧。”道光想着还是战事问题更加严峻,便即决定了捐纳一事。但道光也清楚捐纳素有其弊,便即向各人道:“只是王鼎说的也有道理,捐纳之人,毕竟不是正途,所以此次捐纳补官之人,需严加考查,给一个候补官缺并无不可,但正式补用,至少……至少要让他们学习行走十年!此外,若是京外大员有出捐之事,也尽可对其子孙诸辈加恩补任,这样一来,也算是折中之法了。” 既然道光已经有了决定,王鼎也不好再来反对。 很快,实为捐纳补官的“回疆酌增常例”便即开设,一时之间,无论京中直省,卿贰督抚纷纷上奏,请求捐输报效。道光七年也因为这次捐纳的开启,成为了道光前中期收入最高的一个年份。 开增常例的谕令抵达云南,已是道光七年八月之初。这时的阮元眼看盐务已有起色,便即投入了新的工程之中。经过近一年的观察,阮元发现云南府县普遍缺乏测水器具,一旦出现雨水灾害,往往难以适从,是以阮元也特别制造了几个“测水方柱”,准备在各地投入使用,其中一个安放方柱的地点,便是昆明之外,滇池之畔的大观楼。 “你等且看好了,这水柱我立了三个,一个在东门外金牛寺,一个在昆阳州,还有就是这个了。这水柱之上分了十二节,你等就每月记录一次,若是有多雨时日,也要特别记录,这样云南水情,便可一览无遗了。”这日大观楼附近也集中了不少百姓,阮元便即将水柱使用之法教给了官员吏民,以供日后观测。 “多谢阮大人赐教!”一众官员与百姓相继拜谢道。 只是看着这些似乎先前对测水柱全然无知的官吏民众,阮元却也背过身去,叹了口气。 “阮总制,这水柱咱们不是立的很好吗?”伊里布这日也到了大观楼前观看水柱使用,也向阮元问道:“怎么看总制神色,这……这有些不满意啊?” “莘农,这些办法我在别的省都不用特意去教他们的。”伊里布字莘农,其实是清室旁支的觉罗,但已是疏属,是以不仅没有受到多少优待,反而是一路通过科举考中进士做官。直到年近六旬,伊里布方才改任云南巡抚,也没比阮元小几岁。正因如此,阮元反而对他颇为友善,往往便以字称之:“我督抚之地,已有九省,之前七省,这观测水位的办法,简直层出不穷,像这种测水柱,算是最简单的了,不想云南之人竟还没学会?也不光是这件事,别的省清查亏空,要说贪吏侵吞公帑,这也有,但也不过是一二成,可云南盐政,仅仅贪吏侵吞这部分就不下四成……这里是没别人了,说实话,我还是想用我那些浙江和广东的幕僚啊?” “阮总制这……这有些为难云贵之人了,这里和浙江广东那怎么比啊?唐宋那时候都是什么南诏大理,元明之际方才并入版图,国朝也是边关之地,人文、商贸,跟东南可没法比啊?”伊里布眼看阮元对云南之事有些不悦,也向阮元笑道:“不然,咱们去那边大观楼上看看如何?这可是滇池啊。” “也好,去看看吧。”阮元也点了点头,便随伊里布一同上了大观楼,渐行渐高,眼看滇池风景已经渐渐出现在眼前,湖上碧波荡漾,四周树木青翠,自也有些惬意。然而就在阮元登上顶层之时,只见面前竟悬着一幅对联,说是对联,两联却又各有数十字之多,齐齐列在顶楼正中。 “这是何物?”阮元见到这里尚有一幅对联,却也来了兴趣,便即上前看了过去,只见那联上所书,乃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为何却是这样……”阮元看到这对联最后几句,竟然有些不满。 “阮总制,这对联下官也听说过,在云南很有名的,叫……大观楼长联。”一旁的伊里布也向阮元介绍道:“这对联据说是乾隆年间,一名叫孙髯的文人所书,一共一百八十字,可以说是下官所知最长的对联了。这云南的文人,也从来仰慕孙髯名声,来大观楼看滇池风景倒在其次,若是不能一睹这幅长联,那才是遗憾啊。” “是吗,若是我来做一幅呢?”阮元忽然问道。 “二位大人,二位大人!”就在这时,楼下忽然泡上一名兵士,看到阮元和伊里布,便即向阮元拜道:“阮总制,府上三公子和刘宜人从扬州过来了,如今已经到督院了。还有,朝廷来了新的上谕,说是……要开什么常例,问总制要不要捐钱呢?” “祜儿和书之?还有朝廷的常例?”阮元听闻阮祜与刘文如已经到了昆明,心中自然欣喜,只是朝廷常例云云,却还需要看过上谕方能决定。回头看看长联,总是觉得少了什么,便也向伊里布道:“莘农,既然督院优势,我不能久留。劳烦你一会儿派个人过来,将这长联抄一份送到我督院之内,我……我看这里有几个字用的不好,若是重新斟酌一番,或许能写出更好的对联呢。” “这……总制放心吧。”伊里布听着阮元之语,心中却也有些忐忑。但阮元听闻督院有事,已经匆匆离去,无奈之下,伊里布也只好听从了阮元请求,遣了两个书吏上前抄写对联。 这一日看似风平浪静,可是两个月之后,大观楼上的对联却完全变了模样: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凭栏回忆,喜茫茫波浪无边。看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高人韵士,惜抛流水光阴。趁蟹屿螺洲,衬将起苍崖翠壁。更苹天苇地,早收回薄雾残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爨长蒙酋,费尽移山气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藓碣苔碑,都付与荒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鸿雁,一片沧桑。 而这幅对联之下,也加上了阮元的名字。 第五百六十七章 儿子们的前途 这日夜里,阮元也将阮福和阮祜一同叫到了书房之中。 “福儿、祜儿,今天叫你们过来,爹爹也想……想问问你们以后的事。”阮元沉吟半晌,终于向两个儿子开口说道:“你们以后或治学,或做官,总要选一条路走下去。福儿这边,如今正在搜集滇省金石遗迹,最近可有什么收获啊?” “爹爹,这些时日,孩儿走访云南各府县,所得碑刻甚多,最好的上古碑刻,孩儿以为有二,一是大理的《南诏德化碑》,应当是唐人古迹,而且笔法尚有北齐、北周质实之风。还有就是陆凉前几年出土的那写着……爨使君龙颜的碑刻,笔法颇为精妙,而且是南朝刘宋时碑记,比唐碑更为难得,有此二碑,这《滇南金石录》自当供天下文人一阅了。”看起来,将近一年的石碑寻访之事,还是让阮福受益良多。 “是啊,那……就叫爨龙颜碑吧,这石碑年代久远,笔法高妙,确是滇南不可多得的古迹,咱们能将这石碑之事公布天下,也算为金石收录又做了一大贡献了。”看起来,阮元对于这《爨龙颜碑》也是非常满意,又向阮福问道:“那你这寻访碑记,可还有难处?” “嗯……有些石碑地处偏远,孩儿担心有危险,还不敢深入山林土民之中再加访阅。”阮福答道。 “也罢,既然地处偏远,再去巡访,只怕得不偿失。那些地方你就不要去了。”阮元终是担心阮福安全,又向阮祜问道:“祜儿,现在你还想继续考举人吗?或者爹爹这样问你,你对做官这件事,现在作何想法?若是能够做官,你愿意和爹爹一样进官场吗?” 阮祜上一次乡试未能考中,是以阮元会有此问。只是听着父亲这样问话,阮祜心中未免有些不解,只好据实向阮元道:“回爹爹,孩儿……想再考一次举人,也确实想着,若是孩儿能够做官,于公可以效仿爹爹,在政事上有一二作为,于私……若是孩儿去做京官,也能在京城与爹爹有个照应不是?” “哈哈,祜儿倒是愿意说实话啊?”阮元听着阮祜之言,也不觉笑了出来,又向阮福问道:“福儿,以前爹爹问过你科考之事,你不善八股,这件事爹爹也不怪你,但爹爹今天想直接问你一句,如果不考虑八股的事,只说做官,你可愿意?或者,你还是决定潜心治学呢?” “爹爹,孩儿觉得,所谓通经致用,乃是不易之论,孩儿读书研习经术,已然算是通经,若是有一个做官的机会,能将经术之道用于实际,孩儿……孩儿是愿意的。更何况,孩儿也清楚,这几十年国朝前贤大儒,虽然也有松崖先生、里堂先生这般著书不仕的前辈,可他们心里还是希望,能够通经致用,在政事上有所作为的啊?所以,孩儿要是有机会,确实也想试试。”阮福也向阮元答道。 “好,福儿,你能看清松崖先生和里堂他们的遗志,爹爹很高兴。今日,爹爹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你们愿意,爹爹就给皇上上奏。”阮福和阮祜听着阮元之言,却也吃了一惊,只听阮元续道:“如今回疆战事艰难,朝廷粮饷,已渐有不支之象,所以皇上已经下了上谕给我们督抚,说可以开一次捐纳常例。当然了,爹爹是朝廷大员,如今督抚之中,爹爹也算资历比较深的了,这笔钱爹爹本来就应该出捐,但既然有这个机会,爹爹为你们争取一下,也没什么不可的嘛?这一次捐纳最高能捐的是正五品郎中,一万两一个郎中之位,爹爹准备捐两万,这样你们都能以郎中身份入仕,这样的为官之路,你们……你们可愿意啊?” “爹爹,这……爹爹真的要这样做吗?”阮福和阮祜听着阮元突然说起捐官之事,一时也颇为惊讶。 “国家有此变故,这笔钱爹爹还能不捐吗?”阮元也向两个儿子解释道:“但这郎中之职不是白得的,你们至少要在六部学习十年,才能正式补任到各司,也就是说,要是你们真的能在三年内考举人,中进士,以后的路更好走一些。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去做官,这笔钱爹爹也会捐。所以,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啊?” “既然如此……爹爹,孩儿觉得这也是个办法。”阮祜率先对阮元道:“孩儿也知道,就算这个郎中是爹爹捐的,孩儿以后也可以在京城考举人。而且六部学习,总是能积累为官经验,对以后还是有用的,所以……孩儿谢过爹爹了!” “爹爹,孩儿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虽然要在六部学习,但是……但若是孩儿自己考科举,孩儿只怕再考十年也考不上举人的,总之,若是孩儿学习认真,以后确实学到有用的为官之法,以后也自会做些实事出来的。所以……孩儿也多谢爹爹!”阮福想着自己确实不善科考,也不愿丢掉这个机会。 “好,那爹爹就上奏吧。祜儿若是想着先去京城看看,明年应该就可以去了。福儿这边……你若是想先把书修好,爹爹也答允你,总之,你们有了这个机会,以后更要实心做事,千万不要有自得自满之心啊?”阮元看着两个儿子无论前途如何,总是可以先得到一个郎中虚衔,心中自也宽慰。 “孩儿谢过爹爹教诲!”阮福和阮祜再次向阮元拜道。 数日之后,阮元便即上疏,言明愿意为二子捐纳郎中之职,并出捐二万两。依此时惯例,其中一万两当即缴足,另外一万两则分五年上缴。很快,阮福和阮祜果然也得到了郎中官牒。只是二人的郎中仅为六部学习行走,并非各司实职,如果需要像阮常生一般在各部主稿,还需要十年锻炼。 学诗学礼自修身,手足相和更待亲。 稼穑艰难寒士叹,世间多是苦勤人。 井臼何须要汝操,且将书笄习勤劳。 能知稼穑艰难事,方衬两家门第高。 就在阮元为阮福与阮祜上疏捐纳之时,孔璐华回到扬州也已经将近一年。一年之内,阮孔厚与苏州彭家的彭氏成亲,而且彭氏也已经怀孕数月。但这一日,孔璐华却特意带上了彭氏前往北湖阮家田地之中,带儿媳观看田间农夫耕种之状。眼看佃户们在田里辛勤劳作,小半个时辰方能清理好一小片田地,彭氏自也多了些怜悯之情。 “孩子,在苏州的时候,你看过这些百姓耕种的样子吗?”孔璐华看着田地视察已毕,也向彭氏问道。 “母亲,孩儿在苏州的时候,家里人都住在城里,孩儿在乡间也曾闲居,偶尔见过一二务农之人,但这样观看百姓耕种,这还是第一次。”彭氏也回答道。 “也好,今日见了这许多农夫耕作,你也能长不少见识。”孔璐华也向彭氏教诲道:“我们几家,孔家自不必提,你彭家也是百余年书香门第,夫子如今督抚九省,已是天下最具名望的疆臣。凭心而论,我们三家论家世,海内算是屈指可数,能够出身高门,自然也是你我幸事。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距离这些普通百姓,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我们想要体会他们的感受,就越来越困难了,可若是我们不知百姓生计艰难,不知民间疾苦,那我们就很容易对他们的苦痛无动于衷,甚至认为我们所得的一切,都是我们应得的,这与古语中那‘何不食肉糜’又有何异?我们出生在高门大族,只是幸运,却非理所应当,你方才也看到了,他们辛勤耕作一日,只得一日温饱,来日还要再来劳作,可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耕不织,便即衣食丰足,若是我们不能体会百姓的艰难,而是盛气凌人,那……你且试试,你与百姓易地而处,又会怎么想呢?所以对百姓,要常怀仁善之心,平日居家,也自当多思百姓之不易,这样方才不会无所作为,庸碌度日。女子以贤为德,以柔为道,虽与男子不同,但也不该无所事事,白白耗过了自己一生才是。” “孩儿知道的。”彭氏也向孔璐华答道。 “以后居家之时,若是能够学诗习作,你便与我一同作诗,若是你实在不善诗作,就多试着清理账目,或者家中洒扫之事。还有,孩子出生以后,可要好生安养,孩子三岁以后,四岁左右的时候,你要先教他识字,这样孩子有了认字的根底,以后读书学习就可以更快一些。你回去之后就好好养着吧,但你以后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呢,有娘在家里,你可不要偷懒啊?千万记住,能知稼穑事,方显门第高,懂了吗?” “孩儿多谢母亲教诲。”彭氏当即点头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边那片田地……”孔璐华看着身旁一侧的几块田土,似乎颇为熟悉,也将身旁两名仆人叫了过来,向他们问道:“你们且过去看看,那边不是……不是去年我回来的时候,就跟他们说过了吗?他们的地是蒋二买进来的,本不是夫子所愿,所以我已经告诉他们,把田地退还他们了。可是如今看着,和去年没什么变化啊……你去把他们叫过来,我问问他们吧。” 两个仆人应声而下,很快便带了五个地里的农户过来。孔璐华也向这些农户问道:“看你们的样子,和去年我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难道……你们现在耕种的这片地,还是算在夫子名下吗?我先前跟你们说的是,只要按蒋二买田的半价出钱,这些地你们就都可以拿回去,这样的话,你们也还是凑不出现钱吗?” 第五百六十八章 张格尔之役结束 “夫人,这……若只是钱的问题,咱们倒是还能凑出来,其实这两年,田地也不值钱了,可是……”为首的一个农户听着孔璐华询问,却向孔璐华言道:“如今这个情况,咱们……咱们买了田地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扬州的地价,从道光三年以后就一直在降,这真的是因为咱们生计宽裕了么?根本不是啊?是癸未年那场大水之后,扬州的地,就一直在遭灾啊?这四年下来,哪一年收成还能及得上癸未年以前?我们买了地回去,收成上不来,那还要破产,还要卖地,到时候,或许新的田主出的价,还不如以前那个蒋二呢。所以如今这形势,咱们是真的走不开啊?” “是啊,要是咱们的地还在夫人和大老爷名下,官府来了,也能敬重大老爷和夫人三分。要是这些地只是在咱们自己名下,官府肯定是想征多少钱粮,就征多少钱粮啊?说不定啊,有些大户他们得罪不起,根本收不到足够钱粮,他们还想着找咱们要呢。”另一个农户也向孔璐华诉苦道。 “夫人,不说别的了,就说去年,咱们这容易吗?道光三年的大水,四年的高堰决堤,去年又下了不少雨,四年下来咱们收成还不到以前一年半的,去年冬天,小的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跟着咱附近的邻居,一起去湖北乞讨了一个月才回来。这种事,以前谁听说过啊,江南人去湖北要饭,想都想不到啊?”各人身后一个瘦弱的农户不觉叹道。 “这……你们真的觉得,如今不把地赎回去,才对你们更方便,是吗?”孔璐华听着各人诉苦,心中也不觉有些难过。 “夫人,能有自己的地,这在四五年前谁不想呢?可是如今的情况,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谁知道这连年的灾害,什么时候能到头呢?所以夫人,您要是真的体谅我们,就先留下我们吧。”为首那个农户也再次恳求道,其他农户听着他言语真切,也纷纷向孔璐华求情。 “好了,那我明白了。”孔璐华也向各人说道:“既然你们确实难办,那我也跟夫子说一声,如果夫子答应你们,那你们就先留下来吧。总之,咱们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名声,就不顾实际,竟然让你们过得更难了啊?” “那就谢谢夫人了!”农户们也大喜道。 不久后,孔璐华也将佃户的真实情况告诉了阮元,阮元眼看这些佃户自行耕种确实困难,也只好暂时将他们留了下来,田租也只是按乾隆时代旧额之半收取,阮元名下田产之内这些佃户这才渐渐安稳下来。但从整体的江南农田情况来看,环境却仍然没有多少改善。 不过,对于这时的江苏而言,真正的难处还不只有天灾带来的问题。 “蒋中堂,这是怎么回事?七月八月之间,皇上还连续给我发下上谕,说要我准备来年海运的事,我这边商人大多已经联络完了,来年再行海运,我看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这最后一道上谕,为什么却又说海运无益,竟然把海运废了呢?这海运咱们……咱们才刚刚行了两年啊?”就在道光七年入冬之际,京城突然向江苏下发上谕,竟然停止了道光六、七年施行的海运之策。陶澍看到如此上谕,一时也大为震惊,当即到了江宁的两江总督府,向总督蒋攸铦问道。 “云汀,你不会以为这次是我反对海运吧?”这时的蒋攸铦看起来,对于废止海运的事也颇为不满,向陶澍道:“是,我嘉庆年曾经反对过海运,认为海运多有不便。但这两年我一直看着你办海运的事,我看得清楚,海运并没有之前预想那么多弊端,至少有你做江苏巡抚,这些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海运之利,我已尽知。所以这一次,我是支持海运的,前些日子我都把海运章程拟好了,所以这一次,我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上谕啊?” “那这究竟是何人在皇上面前反对海运?”陶澍也不解问道。 “如今除了这些给事中和御史反复上言,还能有谁?”蒋攸铦也不觉叹道:“毕竟这两年治河下来,运河已经基本疏通了,张井那边整治黄河,也有一定效果,至少没有严重的泛滥之事了。也就是说,当年不得不行海运的理由已经不在了。其实我也清楚,朝廷里现在也有很多人已经清楚了,海运肯定是利大于弊,可你经不住那些给谏御史反复上疏啊?朝廷里从来都是这样,越是没见识的,越容易以为自己所言乃是正义之举,越容易跟咱们督抚较劲,成天给皇上上奏!或许……久而久之,皇上也以为他们人多势众,以为这人多、嗓门大就是有理,然后就把海运之议废了。” “真是不应该啊……”陶澍想着自己尽心海运,结果海运却只行了两年,这种眼看成果已经出现,却不得不放弃的感觉,甚至比自始未能做成这件事还要难过。而看着督院端坐的蒋攸铦,陶澍却也有些疑惑,问道:“不过蒋中堂,您不是都已经做到军机大臣了吗?怎么这还……这还出来做总督来了呢?” “云汀啊,皇上更想用的宰臣是谁,你看不出来吗?”听着陶澍这般询问,蒋攸铦也未免有些无奈,向陶澍苦笑道:“但话说回来,你也该清楚,军机处嘛,毕竟是中枢办事的地方,那些长年做翰林,在六部里做官的人,其实更适应在军机处里待人处事。我就不行了,我当督抚藩臬的时间太长了,办事习惯跟他们就不一样,做督抚,你得学会自己做主,但军机处里,除了领班军机,其他人所做的都是辅弼之事,还要斟酌众议,和两江总督可不一样啊?你看看这几十年的领班军机,有几个是做督抚上来的?当年尹文端公也是先做总督再做枢臣,然后呢?那几年一样无所作为啊?” “是啊,国朝的督抚,跟唐宋的刺史知州可不一样啊。”陶澍也不觉叹道。 “罢了,云汀,其实在我看来,你如今在江苏,还是大有可为的。这次海运,不管皇上怎么看运送漕粮的事,对于你,皇上是信任的,你要是再做一些实事,我估计以后你也有做总督的机会。现在江南有两大难处,一是癸未大水之后,许多河道被水冲垮,需要重新整治,另一件是盐务,这个你可知道?” “回蒋中堂,下官已经有了计议,来年开春,就重新疏浚吴淞江。”陶澍当即答道。 “云汀做得及时啊,既然如此,那整治河道的事,我都交托给你,盐务的事,我来办吧。如今,盐务之上,我看也有个机会。”蒋攸铦清楚陶澍才能,便同意了让陶澍整治江南河渠之事。 “蒋中堂,盐务的问题,我听说最大的难处,在于私盐这些年泛滥不已,到明年就正好十年了,私盐横行已经十年了啊?中堂对私盐的事,真的有良策吗?”陶澍在江苏也已经做了将近三年巡抚,自然对私盐一事多有耳闻。 “应该有,私盐难治,关键在于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们不知道贩卖私盐的人究竟是谁,每次即便出兵清剿,也都是后知后觉,那卖私盐的人早就跑了,怎么擒拿他们?”蒋攸铦也对陶澍解释道:“但现在我发现了一个人,仪征那边,有个走私私盐最多的人,叫黄玉林,虽然他之前是在走私,但如今已经渐生悔改之心,想着洗手不干了。这种人最容易为我所用,我已经与他有了联系,接下来,如果他真的想要退出私盐贩售,那我可以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只要他能供出其他走私的人,我就上疏给他减刑,要是能够彻底清剿其他盐枭,免了他罪过也未尝不可。如此一来,私盐的事,应该也可以逐渐解决了。” “蒋中堂,这个人真的有用吗?”陶澍不禁有些担忧。 “有没有用,如今有件事是肯定的,这黄玉林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而且,他以前走私的证据,我也一直在搜集。”看起来,蒋攸铦倒是颇为自信,道:“这样他想投诚,那是好事。他不想,甚至别有用心,只要他有不轨之举,他把柄在我手上,我随时可以反制于他,我是大学士、两江总督,他如何敢在我面前偷奸使诈?当然了,我也会看看他的诚意,来年徐徐图之,后面的事,你就暂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这……下官祝蒋中堂能够彻底清剿私盐吧。”陶澍当然也清楚,蒋攸铦历任多省督抚,办事从来经验丰富,既然他有了计划,倒是也不需要过分质疑。 而道光初年这一轮海运改革,也只维持了短短两年,便即被道光废罢。此后数年,吴康成也因老迈多病,溘然长逝,他没有看到海运真正成功的那一天。 不过这年冬天,清王朝的压力倒是得到了一定缓和。道光七年年末,杨芳在噶尔铁盖山发现了张格尔最后的残部,经过一场激战,道光八年正月,张格尔残部被清军彻底歼灭,张格尔本人也被杨芳与副将胡超擒获,张格尔之役就此结束。道光听闻回疆战事终于取得大捷,自也颇为欣喜,将张格尔带回京城凌迟处死,长龄、杨遇春和杨芳等人也各自得到封赏。西北的一场巨大危机,就这样被清廷平定。 第五百六十九章 傈僳移民 很快,西北前线大捷的消息也传遍了全国各地,阮元等人在云南得知张格尔之役终于结束,天下重归太平,自也设宴相贺。这一日,阮元、伊里布、杨国桢等人再次齐聚一堂,除了庆祝前线大获全胜,也对之后的云南政务展开了更多商议。 “阮总制,这一次西北大捷,咱们可要先恭喜你啊。”伊里布率先对阮元举杯敬酒道:“我们都听说了,总制去年,一次捐了两万两援助前线,皇上也给总制两位公子补授了郎中,另外,总制的大公子因为万年吉地兴建,在各司主稿得力,听说也已经升了云南司郎中了!还有,盐法道那边也来了消息,说道光六年,咱们盐务之上,还差十万两才能完税,可去年一年的盐税,不仅收足了定额的那部分,还盈余了一万六千两呢!若是下一年继续按咱们新定的盐法征税,盈余两三万两,也是大有可能啊!这样说来,咱们今日,是双喜,不,三喜,也不对,是四喜临门啊!”各人想着伊里布所言诸事,虽为赞美,但却都是事实,也一并笑了起来。 “莘农,这杯酒先不急,福儿那边还有一件事要办,若是这件事如我等所料,咱们再举杯共饮,也不迟啊?你看,福儿派去的人已经回来啦!”阮元一边向伊里布陪笑着,一边也看向厅堂之外,果然,一个仆从正匆匆赶上,手里还拿着几封信札。 阮元取过信札,一一拆开看了,也向各人笑道:“各位,这次咱们还真的可以喝几杯了,福儿遵我之命,已经在六处府城调查了一遍盐价,今年盐价相比于去年,并无增长。也就是说,咱们盐政清查之事,已是上足国家赋税,下亦无损于百姓,这才是大获全胜啊!这一杯,我与诸位共饮!”说着,一向在官员之中极少饮酒的阮元,竟主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这样说来,咱们才是真正办成了一件大事啊,阮总制如此稳妥,也让下官佩服啊!”杨国桢也随即向阮元敬酒道。 “杨臬台这杯酒我可不能不喝啊,毕竟这次回疆大捷,令尊是居功至伟啊。”阮元也回敬了杨国桢一杯,道:“既然如今咱们盐税充足,那也总要有所作为才是,总要把钱用到实处嘛?更何况,如今缺钱的地方,其实还不少呢。去年秋天去贵州阅兵,发现那边好几处府县,城墙都坍塌了不少,一直没钱补修。所以我也想着,咱们先看看云贵两省的要地城池,到底有没有城防不足的问题,要是有,就拨些钱出来先修城墙。要是还有盈余,再看各地学校,是否有需要增设学额之事,适当增添一些也不错嘛。还有,今年我也想着,最好能够去永昌阅兵一次,看看西境边防情况,杨臬台,这次还需劳烦你与我同往啊?要是边防缺钱,咱们还要继续补充一部分呢。” “这个自然,总制阅兵从来尽心,下官也算出身将门,这些事怎么能有所懈怠呢?只是……总制先前腿脚一直多有不便,如今这数次出门阅兵,倒是我担心总制身体啊?”杨国桢也答应了阮元的请求,但阮元素有足疾,是以还需小心问过。 “这个嘛,你们就放心吧。”不想阮元听到杨国桢询问足疾之事,竟然笑了出来,道:“你们有所不知,我这旧日陈疾,根本在于岭南炎热潮湿,后来道光五六年间,我一直熏香祛湿,便已有所缓和,如今这云南呢,地势高峻,终年清凉,与岭南已经大为不同,所以我这旧日足疾啊,已经基本痊愈啦!你们看,我这不用手杖,不是一样可以走路了嘛?”说着,阮元也再次站起,不用手杖,便即行了数步,看来果然平稳。但伊里布还是担心阮元逞强,待他走了几步之后,便即将他扶回坐上。 “这真是太好了,那下官也自当尽力,随总制一同去西境阅兵!”杨国桢也当即向阮元拜道。 “哈哈,好啊,那咱们也再饮一杯,共祝天下太平!”阮元心中惬意,又斟满一杯酒,向各人问道。 “共祝天下太平!”伊里布和杨国桢也一并应道。 只是这次敬酒之时,阮元心中竟也多了一重疑虑。 “天下太平吗……今年就六十五岁了,也不知余年还有多少,还能不能得到致仕的机会啊……若是我依然尽心办事,应该能够在有生之年,一直看到天下太平吧……” 千岁梅花千尺潭,春风先到彩云南。 香吹蒙凤龟兹笛,影伴天龙石佛龛。 玉斧曾遭图外划,骊珠常向水中探。 只嗟李杜无题句,不与逋仙季迪谈。 登台终日见昆华,恰好楼台住一家。 玉岭西横皆是翠,彩云南现半成霞。 千村绿稻真秋色,十里清滇是海涯。 更比乐天州宅壮,惜无元九寄诗誇。 皓月照昆海,元宵登眺来。 云山绕城郭,镫火上楼台。 年熟民皆乐,春晴漏勿催。 遥知深夜里,游客踏歌回。 阮元督滇最初两年,滇南盐政渐有起色,云贵边境尚属太平,阮元自也颇为惬意,笔下诗作,亦多安乐之象。 这年夏天,阮元便和杨国桢一道,前往永昌对西南各镇进行阅兵。因滇西地域宽广,难以遍历各地之故,阮元也提前告知永昌附近腾越、龙陵、顺云三协镇,各自抽调部分兵马集中到永昌,自己一并检阅。只是这日大阅之时,阮元却意外发现,永昌本地标营、龙陵顺云二镇,前来官兵俱皆足数,操练起来,阵形也尚属整齐。可唯独腾越一协,这日只来了二十名士兵,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军阵操演。 “腾越副将阿精阿,今日你也到了,是吗?你且过来!”阮元眼见腾越兵卒稀少,不能检阅,心中自然恼怒,当即向带队的腾越副将问道。 “阮总制,末将到了!”腾越兵卒之中,果然有一名武官走了出来,只是这武官身后,还带着一名土司模样之人,服饰打扮,均与中原人大异。这副将阿精阿带着那人到了阮元面前,当即向阮元拜道:“总制恕罪,如今腾越协标,能带来的兵士,也就只有这二十人了。” “阿精阿,本部堂知道你们腾越协标额兵不多,还得留下守兵以备不测,所以你能带来的,就只有二十个人了?”阮元也当即向阿精阿斥道:“那按你的意思,是不是腾越一旦有边患出现,能上阵打仗的,也就这二十个人啊?那你要朝廷如何防备边患?!” “阮总制,这……这我们也实在没办法啊?”不想阿精阿却向阮元道:“我们腾越协标确实兵力不多,但阅兵之事,人原本也是凑得出来的。可是……可是最近几年,我们西南边境,总有些山林野人,成群结队,只要是春耕、秋收之际,便往往到百姓耕垦之地劫掠。为了防备这些野人,我们已经在腾越设立了不少碉楼,分走了一部分人,可是腾越西北的香柏岭,要隘甚多,我们实在无力驻守,只能每逢有警之际,派兵过去清剿野人。这不,就在前几日,因为野人又来了,我们只能分了三百人出去巡防香柏岭,这能带来的兵士,也就只剩二十个了。” “是吗,那倒是我不知你等实情了。”阮元想着边防问题确实不容有失,也不好再责备阿精阿,又向他问道:“那你身旁这位是何人?” “阮总制,这位是腾越边地傈僳人里面的头领。”阿精阿也向阮元介绍道:“这傈僳人是腾越西部边地的边民,一直受朝廷土司辖治,但是因为地处偏远,所以大多贫困不给。今日头领来见阮总制,也是听闻如今边防尚有不足,想问问能不能从傈僳人里面选些精壮后生,充作绿营兵为朝廷效力。只是……也不瞒总制说,这些傈僳人下官倒是清楚,确实有一些勇敢无畏之辈,素来为野人所惧,可他们擅长的并非刀矛,更不是鸟枪,而是弩箭,还是一种只有他们才会用的短弩,这就算让他们进绿营,也没什么用啊?” “你真的想让你们族里后生来绿营投军?”阮元也向那首领问道。 “是啊,咱们都是山里生长之人,原本土地就贫瘠,如今还经常被野人劫掠,不得安宁。所以我们这也想着,还不如让年轻人来当兵,他们能长长世面,我们这也能宽松一些不是?”看来首领对参军之事并无疑虑。 “方才这位副将说,你等擅长短弩箭,你可有备下你们那里的弩箭?若是有,你寻个地方,试射几次与我看看。”阮元忽然向那首领问道。 首领自然听从,一旁兵士便与他摆好了箭靶,首领取过自己随身携带短弩,看着箭靶,一连射出三箭,果然全部中靶。而且羽箭中靶之际,均是不住摇晃,看来这种弩箭力量甚大。 “总制,小人那边会射箭的还有很多人,只是这弩箭样式,好像确实和军中不同,军中也有一些弩箭,咱们的弩射程不如军营弩。不过,咱们弩箭力量大啊,这应该也……也有些用处吧?”首领想着军中兵器毕竟与自己所用弩箭不同,向阮元汇报之时自也有些担忧。 第五百七十章 唐庆云爱情故事(上)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办法,你等不用前来投军,我另有一法,可以安置你们。”不想阮元这时却向那首领道:“你那边傈僳人有多少,若是我让你出三百户人,能选出来吗?” “能,咱们人户肯定够了。”首领也点头道。 “那你且听我建议,方才阿副将向我说起,你们那边有一处要隘,名叫香柏岭,总是有野人来往,官军剿捕困难,而他也说起,野人害怕你们的弩箭。所以我的想法就是,你从如今傈僳人里选三百户出来,我帮你们移民到香柏岭一带,然后我会从省里拨款,帮你们整治衣装,建立房宅,我再把附近土地也划给你们,你们就在那边一边垦田,一边防备边境,若是再有野人越境侵犯,就是侵凌你等田地,你们自然可以还击。要是还有不足,你们就再上报省里,我再为你们拨些经费,如何?”联想着野人、边防、傈僳人生计诸事,很快,阮元便已将这些问题统而治之,提出了一个有效安置傈僳人的办法。 “这……多谢大人恩德,多谢大人恩德啊!”傈僳首领听闻阮元愿意帮他们寻找新的田地,还可以拨款安置,需要他们防备的又是从来不怕的野人,当即钦服,向阮元叩拜谢道。 “阿副将,今日回去,就联合腾越土司,帮他们办移民安置的事吧。”阮元也向阿精阿道:“这件事办成了,你自然有功,但你腾越协标,以后也没有不来阅兵的借口了。我会一直督办此事,若是你办这移民之事有所拖延,又或下次阅兵,你还不能带足够的兵士过来,我便只能严加查办,再不能对你留情了!” “总制宽宏大量,下官自然尽心办事,不让总制担忧!”阿精阿眼看这次阅兵,阮元并未责怪于他,自也欣喜,当即向阮元保证道。 不久之后,傈僳移民之事便即完成,而腾越西部香柏岭的关要之处,也渐渐平安了下来。 而这一日回到衙署,阮元和杨国桢也收到了一封新的上谕。 “哈哈,看这里面所言,我要恭喜杨臬台了。”阮元看着上谕内容,也向杨国桢道:“杨臬台,皇上已经定下,改任臬台做河南巡抚了,臬台这一下子连升两级,真是难得啊。” “阮总制客气了,或许……也只是家父余荫罢了。”杨国桢也向阮元谦辞道:“只是,若是这上谕并无错误,那此次阅兵,我是不能跟总制同行了啊?” “无妨,这该去的地方,都走得差不多了,就算没有这份上谕,我们也该回去了,只是另一件事却有些可惜。”阮元却不禁叹道:“皇上自从回疆平定张逆之后,便盛赞令尊所用战阵,说是各省若有便利,定要认真演练才是。令尊战阵是叫……抬炮阵是吧?这我还想着,有杨臬台在,以后这云贵抬炮阵的操演,自是不成问题了,杨臬台最清楚杨侯用兵之法嘛。可如今臬台这一走,如何练兵,就只能由我自己琢磨了啊?”此时因西北战事叙功之故,长龄已经加封公爵,杨遇春和杨芳也都加了侯爵,是以阮元便以“杨侯”改称杨遇春了。 “阮总制,这个却是不难的。”杨国桢也向阮元建议道:“其实家父曾将自己所著兵书,多留了一份在下官手里,那兵书之中也包括一份抬炮阵阵图,家父还曾将此阵关要之处,一一详录其间。这兵书名叫《武备制胜编》,如今只有手稿,下官为总制誊录一份便是。阵图嘛,自然也一并附在里面,这样就算我不在云南,总制依照家父兵书阵图练兵,和我在场也没什么区别的。” “哈哈,如此甚好啊,那我也多谢杨臬台,不,杨中丞了。”阮元眼看如此确实可以解决练兵布阵之事,也当即谢过了杨国桢。可是就在这时,二人只听得脚步匆匆,竟有一名云南阮府仆从到了这里,看那仆从之状,甚是惊慌,似乎是昆明督院出了大事。 “老爷,不好了,古霞夫人……”那仆从奔到阮杨二人面前之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古霞?古霞她怎么了?”阮元看那家仆惊惶之状,清楚如果不是唐庆云突遭大难,决计不会如此,当即向家仆问道。 “老爷,就在半个月前,古霞夫人不知为何,突然咳嗽不止,然后……然后便即高烧起来,一连数日都未能起身。刘宜人和谢宜人已经找了大夫,全力为古霞夫人诊治,可是大夫却说,古霞夫人或有性命之虞啊?刘宜人和谢宜人都害怕,便遣了小人快马过来,请老爷尽快回去,小人不知小人走后,省城又发生了什么,或许……或许古霞夫人……”说到这里,那仆人已经泣不成声,竟似唐庆云果然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古霞!”阮元听着唐庆云突然重病垂危,也当即大惊失色,只得向杨国桢道:“杨中丞,既然是我家人重病,我也只能回去了,所幸永昌阅兵已经结束,倒是无碍公事,若是这里还有什么难为之处,我……”一时想着杨国桢已经改任外省,如此求他帮忙善后,似乎也颇为不妥。 “总制放心吧,总制家中之人如此病重,总制快些回去也是应该的。我倒是不急着走,这里剩下的事也不多,就由我帮你办吧。”杨国桢看着阮元心中急切,自也同情,直接答应了阮元的请求。 “那多谢杨中丞了。”阮元也当即向杨国桢拜过。 次日,阮元便即收拾行装,星夜兼程东归昆明,永昌这边所剩公务不多,杨国桢办起来却也不难,很快将永昌之事处理完毕,自北上赴任去了。而阮元经过十余日奔波,也终于回到了昆明,刚一回到昆明督院,阮元便即奔入后堂,向着四知楼方向而来。 四知楼是云贵督署中一座小楼,阮元一行入驻云南督院之后,此楼便分给了唐庆云居住。这时眼看四知楼卧室之内,唐庆云依然坐在床上,刘文如和谢雪都在她身边照看,阮元一颗悬着的心方才安稳下来。 “古霞,你的病都好了?现在没事了?真是……真是太好了。”阮元也走进唐庆云房中,向她不住安慰道。 “夫子,您总算回来了!”谢雪与唐庆云从来要好,这时又一连照看了她半月有余,样貌自也憔悴了不少。看到阮元回来,谢雪终于按捺不住,向阮元哭道:“前些日子,古霞妹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便高烧不止,有几日还……还吐了不少血,那时候我和书之姐姐都吓坏了,古霞烧得最重的那两日,我们真的……真的以为古霞要受不住了……”说到这里,谢雪也伏在了唐庆云床榻之侧,不住哭泣,阮元看着几人神貌,自也清楚,唐庆云这次突然发病,不仅是病情危殆,甚至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唐庆云已经在鬼门关口走了几遭。 “古霞,我……我知道了,都是我不好,要是知道你身体这样虚弱,我……我不该出门的。以后你身子要是有什么不适,一定要跟我说,我会陪着你的,这一次,是我糊涂啊?”阮元想着唐庆云这时刚满四十周岁,便即要考虑生死之事,心中更是刺痛不已,也走到床前,握住了唐庆云的双手,向她劝慰道。 “夫子,我这几日好多了,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总是……总是活下来了……”唐庆云看着阮元对她关爱有加,眼中竟也泛起了阵阵光芒,向各人道:“夫子,二位姐姐,这件事是我不好,我入府之后,有夫子尽心陪伴,有几位姐姐把我当作亲妹妹,我一直……一直都很开心,所以这些事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其实我小的时候便即体弱多病,家里爹娘为了让我活下来,也不知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药。可当时的大夫都跟我们说、说……我天生血气便远较常人虚弱,最是容易生病,即便安心疗养,亦不过二十几年的寿命,长不了的。所以当时我家中困顿,叔叔们想把我卖进青楼,我……我就已经想到了死,是夫子,是你们几位姐姐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我能活到四十一岁,已经……已经比当年大夫所言多了一倍,我……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只是天命有常,或许到了这个岁数,还是拗不过天命啊,我……”她重病之后,虽能起身说话,可言语却是全然无力。阮元听她之言,也是难过不已,只好坐在她身后抱住了她,让她有所依靠。 “古霞,你千万别想不开啊,我们……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你……你肯定会好起来,就算……就算天命真的对你这般不公,你放心,我和月庄也一定是你的好姐姐啊?”刘文如听着唐庆云说起童年多病旧事,自也哭泣不止,一边哭着,一边向她安慰道。 第五百七十一章 唐庆云爱情故事(下) “书之姐姐,你和月庄姐姐对我好,我心里永远会记得的,只是……”唐庆云看着身旁阮元的双手,又看向刘谢二女,忽然说道:“二位姐姐,我有几句话,想和夫子独自说,你们且自归去,明日再来看我,如何?” 刘文如和谢雪听唐庆云这样一说,心中自也有些诧异,但看着她面色凝重,似乎有些言语已是不吐不快,便也答允了唐庆云,双双退出了卧室。很快,四知楼中便只剩下阮元和唐庆云二人。 “古霞,今日你这样子,倒是让我有些看不懂了。”阮元自也清楚,唐庆云入府二十余年,虽有和阮元同房之事,却从未主动要求阮元与自己共处。但想着唐庆云毕竟是自己妾室,这般要求绝非无礼,便即对她笑道:“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 “夫子,今日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你对我……对我那样关切,我……我很开心。”唐庆云也向阮元笑道。 “古霞,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阮元一边轻轻安抚着唐庆云的双手,一边对她柔声道:“古霞从二十六年之前,进了咱们阮家家门的时候起,和我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那艰难之时,相互扶助,不应该是咱们一家人应该做的吗?家人之间,眼看对方深染疾病,自然也会为对方担心,为对方难过啊?这……这不是咱们一家人之间应该有的感情吗?” “是吗,夫子,二十六年了,在你心中,我就只是你的家人吗……”不想唐庆云却向阮元轻轻叹道,说到这里,唐庆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夫子,去年中秋眼看月圆,你和我闲来无事,在宜园吟诗唱和,你那一首,前四句是:小园蝶梦记秋亭,又是滇园梦蝶醒,树静花凉秋淡沱,灯红月白意珑玲。那……后四句却又是什么?”入滇之后,刘文如和谢雪都因为年纪渐长,逐渐不再写诗,只剩下唐庆云依然在闲余之际偶有诗作。是以上一年中秋,阮元也只邀了唐庆云一同吟诗联句。 “这个我自然记得,颇来乡思摇银烛,共写诗心入纸屏。更现中庭香塔影,似偕梦得上栖灵。古霞,这几句做得不好么?”阮元一边念着,一边向唐庆云问道。他诗中所言“香塔”、“栖灵”,所指乃是扬州栖灵塔,其实栖灵塔建于唐代,但北宋以后便已不存,此诗作成后一百六十年,方有重新兴建栖灵塔之事。阮元在扬州所见只是栖灵塔废墟,这里亦仅为化用典故。 “颇来乡思摇银烛,似偕梦得上栖灵……”不想唐庆云听着阮元之语,却不住念着这一首一尾的两句,过得片刻,唐庆云忽然对阮元问道:“夫子,那日是你我二人,一同在宜园作诗,你眼前之人是我,眼前之景是昆明风景。可是……可是你笔下之言,却为何要写扬州?你所偕的那位‘梦得’,却又是谁啊?” 其实阮元之诗并不难解,唐时白居易有《与刘梦得同登栖灵塔诗》,梦得就是刘禹锡,这里阮元也只是以白居易自比,引用旧典成诗而已,以唐庆云之识见,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典故。是以阮元一时之间,却也颇为诧异,可就在这时,一个平日他绝不会去触及的念头,竟忽然生了出来: “古霞,你是说……” “夫子,我……我一直很喜欢你啊!”果然,唐庆云经历了这一次生死之交的时刻,这份内心深处的感情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喷发了出来:“二十六年前在苏州那一日,我被两个叔叔,卖到青楼,那个时候,我的心已经死了,想着或许再过一两年,就要在那里受着无尽的折磨,然后了却残生,可就在那个时候,夫子你出现在了那里,是夫子救了我,那个时候,我……我就已经对夫子有了……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夫子是我的恩人。可是之后这二十几年,跟着夫子走遍了大江南北,我也知道,夫子不仅仅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心怀天下,能做成那么多大事的,这个国家的柱石啊?我……我本来就是夫子的妾室,那我喜欢夫子,有什么不对呢?难道感情之事,还是人力所能强求的吗?我……所以方才夫子那样担心我,我真的很开心,有夫子在我身边,我也精神了许多呢……” “古霞,我……我能明白你的想法。你说得对,感情之事,发自内心,不能强求,你这份心意,我……我知道了,也很高兴。”阮元听着唐庆云对自己这一番表白,再看着她的神色,显然要比之前快慰了不少,不仅没有训斥于她,反而为她感到欣喜。想到这里,便也向唐庆云问道:“所以,你心里不喜欢璐华,总是想着与她争斗一番,处处不愿想让,是吗?” “夫子,你若是这样想,那就错了。我想得很清楚,其实,我……我也喜欢夫人。作诗之事,虽然我和夫人经常互不相让,但这本就是我兴趣所在,或者说,有夫人这个诗才和我不相上下的姐姐,我反而更喜欢夫人呢。”不想唐庆云却向自己说道:“我进了阮家,自己也清楚不过是妾室,怎能和夫人那般圣裔相提并论呢?可是……可是夫人却一直对我有如亲生姐妹,平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享给我们,我们一同出门赏花,一同吟诗唱和,还经常一起作画,夫人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主人的架子,却只像姐姐一般爱护着我,有时候我也感觉,我在夫子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反倒是夫人给了我呢。或许也正是我们相别两年,我只看得到夫子,却看不到夫人,心里这种想法,才渐渐……渐渐控制不住了。夫子,我……我今天所言,确实冒犯了夫人,也伤了夫子的心吧?是我不好,夫子若是不喜欢我,只管骂我便是了。” “古霞,我都明白了,你本就是我的妾室,你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再正常不过,我为何要骂你呢?”阮元看着唐庆云真挚的眼神,也向她柔声道:“只是,你也清楚,感情之事不能强求,那我……我也向你说实话吧。如今静心下来想一想,我对璐华也好,书之、月庄,还有你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并不一样。对你、书之和月庄,我心中这份感情,或许应该叫做长情,因为和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所以凡是你们有所需求,我自然会尽力帮你们实现心愿,你们生病、伤心、难过,我会陪着你们一同度过难关,因为……我们无论身份如何,都是一家人啊?可是对于璐华,我却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那种感情,比其他任何情感都要浓烈,也更加难舍难分,那样的心绪,我一生中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对你们都没见过的彩儿,另一次就是对璐华了。可能这就是长情与爱情的不同吧?古霞,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的感情,我给不了你回报,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心里也一直挂念着你,生怕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古霞,是我平日做事太过苛刻,总是说公事繁忙,却把你们忘了,这些年来,我亏欠你们的太多了,给你们的却又太少了,我……是我对不住你们……”说到这里,阮元言语之间竟也哽咽了,眼见唐庆云身形瘦削,担心她突然间便会坐立不住,竟而再次发病,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给她传递着温暖。 “夫子,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听你这样说,我……我很开心,今日我也说出了心里的话,我舒服多了……”唐庆云被阮元揽在怀里,感受着阮元身上的温度,只觉阮元虽已老迈,却仍是温润如水,如同无尽的暖流一般,让她虚弱的身子渐渐恢复了力量。感激之下,唐庆云自也泪流不止,伏在阮元身上不能起身。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流逝,转眼间已是黄昏时分。 …… “古霞,有一件事我是可以帮你试一试的。”阮元心中歉疚,也一直想着如何补偿唐庆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道:“如今家中璐华、书之和月庄,都有自己的诰命,古霞没有孩子,可能会难一些,但六七品的封敕,我听说朝廷里面,也是可以加赐未出子嗣,但入府长久的妾室的。不如我替你去求一个封敕,以后你就算独自出门,也足够体面,如何?你可还有所需之物啊?” “嗯,谢谢夫子。我……这次生病之后,我也清楚,或许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夫子,我知道你平日不信佛,不取释家之言,但我也想求个心安,若是真有来世,我还想见到夫子和夫人,见到两位姐姐啊?我听说城中翠湖有个海心亭,里面原本是供奉观音的,可是那里年久失修,早已没人去了。我一辈子没向夫子要过什么,就……就这一次好吗?我想求求夫子,帮我重建海心亭,再造观音塑像,永世供奉,此后余年,我……我便再无遗憾了……”唐庆云看着阮元始终温柔相待,也第一次向阮元主动提出了一个要求。 “古霞,兴佛之事,我本不介意,便为你做一次又有何妨啊?你放心,翠湖海心亭那边,我会重新兴建一番,你这个心愿一定会圆满的。”阮元想着唐庆云所求亦非难事,便即答应了她。 “谢谢夫子……”唐庆云眼见心愿得以实现,心中自也畅快了不少。 这一次阮元真的兑现了与唐庆云的承诺,不过半月之后,阮元便即捐资,重新修建翠湖中的海心亭,并在海心亭中重新供奉观音容像。与此同时,阮元也对翠湖水利进行了全面整治。 “真没想到啊,阮总制竟然真的可以为了爱妾,就把这里的海心亭重修一遍啊。”这日阮元也和伊里布一同来到翠湖视察工程情况,伊里布想着阮元从来都是公事为先,却也有为了私事兴办土木之举,不觉笑道:“我可是听说,总制以前不信佛的,结果总制却还是在亭子里供奉了观音,总制,您对家中之人,还真是爱护有加啊。” “莘农啊,我确实不信佛,但反过来说,我也并不拒绝释老之事啊。我所反对的,是以佛入儒,原本孔孟自有其道,却偏要用佛理解释,这不是毁了孔孟之道吗?但只要承认佛是佛,儒是儒,再来讲论佛法,我并不排斥。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我也经常去那些名寺观瞻,跟里面主持关系还不错呢。”阮元也对伊里布解释道:“更何况翠湖这里,原本堤岸就有些不稳,若是真有大雨连绵之状,只怕湖水会倒灌进城里,所以我重新规划了翠湖水利,兴建堤坝,也是防患于未然嘛?” “是啊,总制总是能够发觉百姓需求之事啊。”伊里布感叹道。 第五百七十二章 道光经世派 “莘农,如今昆明还有其他不足之处吗?”阮元也顺便问了一句。 “昆明如今的情况还好,但确实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忧。”伊里布看看一旁湖水,又向阮元道:“咱们云南省城一共有两个粮仓,这几年因为云南没有大灾,所以仓储一直足够,但这两个大仓却都在昆明城外。也就是说,如果突然出现一伙贼人,偷袭昆明,就很容易出现贼人轻易占据粮仓,而城里无粮可用的局面,若是那样,可就糟糕了。但昆明城里也有个难处,就是城里土地过于低洼,若是在城里设置粮仓,粮食又很容易朽烂,那样存粮没用啊?所以……下官是一直没找到万全之策。” “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我将它取名为‘一米易二谷’,莘农可以听听,若是可用,咱们便在城里修筑粮仓。”听着伊里布对粮仓情况的描述,阮元也有了主意,道:“我在广东的时候,在很多沿海府县视察过粮仓,那里不少粮仓存的都不是米,而是没有舂辗脱粒的谷子。这是因为那边靠海,湿气比这里还要重,所以储存粮米,反而容易朽烂,但没脱粒的谷子不同,可以储藏很长时间。既然城内不易储存粮食,那正好可以用这个办法。我们可以先定下……就十万石吧,将附近征收的十万石粮米改为征收米谷,也可以分三到四年,每年入仓两三万石就够了。这样百姓只交谷子,不用舂米,也不用挑拣,官府这边十万石谷,大概能出五万石米,昆明粮仓有五万石米备用,即便有个万一,也能支撑几个月了,正是官民两便之事啊。筑仓地点嘛……西门那边还有空旷之地,就在那里建粮仓,如何?” “阮总制,这个办法不错啊?既然总制早有经验,那下官回去之后,就去办兴建粮仓的事!”伊里布也当即向阮元请缨道。 很快,阮元和伊里布便在昆明城西选了一处高地,前后兴建了五十座粮仓,名为“太平仓”,预计三年之内,在仓里贮藏谷物十万石。这样一来,昆明的粮食储备也更加充足了。 此后,针对原本尚属稳妥的铜政,阮元也更进一步,拨出部分府库余钱,为运铜之人增补津贴。眼看云南边防、盐政、铜政、仓储诸事皆已大有起色,阮元想到距离上次入京已有整整六年,无论按督抚常例,亦或拜谢道光为二子加赐郎中之恩,这时都应该入朝觐见,便即准备起北上之事。正好就在此时,孔璐华的一封家书也送到了云南督院,信上言及扬州一切平安,只是书信之后,却还夹着一张短笺,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 拟入京华共旧林,不期滇海久分襟。 锦囊但觉新诗少,白发还愁旧病深。 万里江湖难放棹,一楼风雨独停琴。 致君珍重无多语,惟把丹心答帝心。 “夫人……不想大树行台一别,如今已经两年有余了啊……”阮元看着妻子熟悉的笔迹,也不禁潸然泪下。 而想到唐庆云对自己所言之语,阮元心中也多了一个想法: “或许,只有夫人回来,古霞心中这个结,才能真正解开啊?” 九月之初,阮元一边前往贵州阅兵,一边上疏请求入朝觐见,很快,道光也批准了阮元入朝之议。阮元便即在阅兵之后改到东行,一路沿江南下,准备进运河北上京城。这次北上之前,阮元也特别告知阮祜与钱德容夫妇,和自己一同进京,入京以后,阮祜次年便可进入六部学习,尽快完成十年的行走之期。 到了十一月初,阮元行船已经抵达江宁,想着道光只是让自己年内入觐,时间尚属充足,阮元也准备暂时停泊江宁两日,上岸前往书肆一观。这一日阮元便到了江宁最大的一间书坊之内,眼看这里经史子集,四部齐全,回想云南地处偏远,以藏书闻名之人屈指可数,许多书籍更是通省皆无,阮元自也不住慨叹,想着观书一事,还是江南最为便利。 只是随兴翻阅之时,忽然间阮元面前竟出现了一部新书,样式名称,竟是自己所未见,想来当是自己督滇两年,江南文人编撰而成的新作了。阮元看着好奇,便随手取了一匣下来,只见这部书内容颇为丰厚,全书竟有足足八匣之数,更是惊讶,不知江南又是何人编著了如此大部头的巨作。 细看书匣之上,乃是六个楷体小字:皇朝经世文编。 “经世之文……”阮元看来也是颇有兴趣,只因自己先前督抚之地,虽也有农田水利、礼仪刑法之作,可全书皆以“经世”为名,又敢使用“皇朝”和“文编”这般字眼的,却是未见。前代明末也有陈子龙编辑《明经世文编》一书,但能在公开出版的书作上使用“皇朝”二字,可见内容应是清人著作。打开书匣,翻开目录仔细观阅之时,阮元竟也是眼前一亮: “请复实亏空变通驿站疏、京官必用守令、请通融停征之法疏、论役法……这是……”看着看着,阮元眼前竟出现了两个熟悉的篇目:商周铜器说、商周兵器权量说。 “这是我旧时所著之文啊,难道……”阮元看着文中竟有自己的作品,也将目录一篇篇翻了下去。果然,海运考、记任昭才、荆州窖金洲考等熟悉的名字,也一一出现在自己眼前。前后看得下来,写着自己姓名的文章一共有十五篇,正好是六年之前,自己在京城给魏源留下的十五篇文作。 “难道是默深……”阮元看着手中目录,却也想到了或是魏源已经将自己所作“经世之书”刻版发行,书肆方有了这部经世文编,也向书肆掌柜问道:“掌柜,这部《皇朝经世文编》,你可知是何人所作?这样长的篇幅,编撰之人应该不是一般人吧?” “哈哈,老先生眼光真好。”掌柜当然不知道眼前之人竟是一位封疆大吏,见这日阮元不过布衣打扮,只当他是个老学究,也向阮元笑道:“这部书听说是如今的江苏布政使,贺长龄贺大人编撰而成,所以这几日上了新书,咱们才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嘛。不过我倒是听说,能成这样一部书,也不完全是贺大人一人之力,贺大人幕中有个姓魏的幕僚,才是真正的主编之人。怎么样,老先生想要一套吗?给您算便宜些,八两银子就够了。” “好,那我就买一套吧。”阮元当即应道,很快从怀中取了几小锭银两出来。这句话倒是把掌柜吓了一跳,能够当场对这部书出言求购,并且当即拿出足额现钱的,这老先生可是第一个。 “看起来,默深也算是办成了一件大事啊……”阮元却依然沉浸在这部书中,并未看到掌柜神情。 虽说阮元取了这部书到船上,可这部《皇朝经世文编》也有足足一百二十卷之多。阮元行船偶有闲暇,便即观阅,却也是直到二十日之后方才通读完毕,而这时也已经是十二月初,阮元坐船已然抵达京城。想着旧日学生,当年亲见龚自珍等后学与自己也已经六年未曾相见,阮元也让阮常生与阮祜约了汤金钊、王引之、龚自珍、俞正燮等人,再一次齐聚扬州会馆之中,讲学论道之余,也兼听京中旧事。 此时汤金钊已升任礼部尚书,王引之升任工部尚书,在阮元学生之中更具名望,自然也在阮元身旁分侍左右。阮元想到魏源帮助贺长龄修书之事,也向汤金钊笑道:“敦甫,你那个叫魏默深的学生很不错啊,在江苏与贺藩台一同修书,竟编出了一百二十卷之多的《皇朝经世文编》,你当年在湖南录取的这个学生,也算是给你争气了啊?” “是啊,阮大人,默深兄这一次也算是圆了我等一个梦啊。”龚自珍也在一旁补充道:“如今京城之中,汲汲于经世之道的后学,是越来越多了,我们那宣南诗社也越来越热闹了。大家都想着,能够以布衣之身,为国家扶危解困,可是又往往不知如何入手。这一次默深虽然是跟着贺藩司修书,却终是把这部经世之书修成了,以后文人言及政事,也自然有理可据啦!” “这个嘛……你们有心思关注国事,我自然也觉得不错。但有一件事,你们却要谨记。”阮元这时为官已经整整四十年,对于中外政事之见,自然远超在座各人,也清楚魏源修书其实另有不足,便对各人言道:“定庵方才说到言而有据,这个道理很好,可办理政事,真正有用的依据并非前人所写的文章,而是实地考察的结果。前人之文,比如我看文编之中也有言及河渠水利之作,其实有些都是几十年前朝臣的上疏了,当地山形水势如何,河道有无变迁,田亩有无增垦,你等可又清楚?更有甚者,有些前人上疏,其实一样没有实事求是,偶然道听途说,便即上奏求名,这种人一点都不少,你去看他们写的东西,得到的不过是谬误,哪里是什么依据呢?所以我倒是以为,若是你们真心愿意了解直省政事,还不如去各省府县实地看一看,知道实情如何,这才是真正的言而有据。拿着前人所谓经世之文,却只是在这里坐而论道,一样是流于空谈,其实无用啊?所谓经世致用,在我看来,其关要依然是‘实行’两个字,空自标榜经世致用,却连实地考察都做不到,那也只是为求虚名罢了,这一节你们可清楚啊?”说着,阮元也取过纸笔,将“实行”二字书于纸上,以示在座诸生。 “阮大人所言之事,学生自然清楚。其实我也好,定庵、椒云也好,都想着能够早早考过科举,这样或许就能在六部分授司官,又或者可以出京做个知县,那样才能有实用于天下啊?只是……学生实在惭愧,大人上次离京,到现在也有六年了,这会试之事,咱们几个……还都没能中式呢。”一旁的俞正燮倒是主动向阮元言道,阮元看向龚自珍、张集馨二人时,也是一般表情,如此说来,三人竟是至今仍未考上进士。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太傅曹振镛(上) “老师,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几个的,这些年下来,其实一共也只有两次会试,我们也一直在帮助他们几个,说不定明年会试,他们还有希望呢。”汤金钊也向阮元劝慰道。 “是啊,爹爹,其实爹爹跟咱们说,两个弟弟可以捐纳补官,孩儿看来也对,这样弟弟们也免了科场之苦了。如今这科考,实在是应试的举人也太多了,不说别人,就连京城里的宗室,如今若是考场上拿不到功名,都有些低人一等了呢。”阮常生也向阮元道:“孩儿记得清楚,道光三年癸未榜,里面就有四个宗室,道光六年丙戌榜,宗室还是四个,这样看来,以后应该也是这个样子。倒不是说定庵他们才学不够,实在是这考生太多,主考即便有意,也未必寻得出他们卷子啊?” “定庵,理初,你们也不要太灰心了,我知道你们为了下一次会试,这也准备了两年了,来年开春就是春闱,你们为了这个机会都坚持到现在了,还能放弃不成?唉,只是可惜啊,如今就算你们都中了进士,汪中堂和秋农兄他们,也已经……”王引之看着龚自珍等人屡试不第,也只好向各人劝道。可是说到这里,自己竟也多了几分伤感之情。 原来,就在之前的道光七年,汪庭珍与姚文田二人竟已相继染病去世,汪庭珍得寿七十一岁,谥曰文端,姚文田病故时七十岁,谥曰文僖。阮元想起自己与汪庭珍旧日情谊,虽说一度有过不和之事,但二人终能坦诚相见,此后刘凤诰一案,汪庭珍对营救自己多加奔走,自己这几年能够平安维持总督之位,也有他在道光面前维持之力。而姚文田不仅为官清正,多裁陋规,还是朝中少数精于天算之道的好学重臣,也是自己最认可的弟子之一。如今二人均已阴阳两隔,想到这里,阮元神色也不免有些黯淡。 “定庵、理初、椒云,你们可有平日所作文章?若是能寻出一些,能否让我抄录一份?我虽然平日公务繁忙,但帮你们看看文作也是有闲暇的,我帮你们指点一二,若是你们真的能因我相助,尽快考中进士,那无论对于我而言,还是对于敦甫、伯申而言,不都是一件欣慰之事吗?我们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可不想看着你们终年困顿科场,竟而继续为你们担忧啊?”阮元想着龚自珍、俞正燮等人之所以不能考中进士,或许也同他们文风与考官不合,缺少要人点拨有关,便即向几人问起文章之事,想着尽力帮几人渡过难关。 “这……真是太好了,后学多谢阮大人赐教!”龚自珍等人听闻阮元也愿意帮助自己,当即向阮元拜谢道。 “定庵,你如今还是内阁中书吧?若是……”阮元想到上一次见到龚自珍时,便听闻曹振镛主持朝政,并不喜欢他这种文采斐然之人,担心他过于执拗,便也向他劝道:“若是来年春闱,你还是这般模样,我倒是……劝你安心办好内阁的事。若是做内阁中书做的好,以后很容易补任军机章京,能在军机处再留任几年,就算你还是举人,升迁也不成问题的。要是你实在觉得京中会试没有前途,像默深那样入幕,也是个办法啊?我尚有些熟识的督抚,将你介绍到他们那里,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想龚自珍尚未回答,诸生之中竟有一人向阮元道:“阮宫保,后学是绩溪胡培翚,和定庵兄一向相熟。后学看来,定庵兄之所以要来考这会试,和这些年当国之人对他弃而不用不无关系。今日咱们这里也没有外人,后学便直说了,那曹振镛之前早就知道定庵兄文采过人,可是如今朝廷之内,越是定庵兄这般有才华的,他越是弃而不用。内阁中书的文章,如今都是一看书法是否漂亮,二看格式是否标准,三看有无文字瑕疵,若是字迹稍张扬些,又或行文随心所欲,不顾体例,再或偶有一二字句用字不当,他曹振镛当时就会给下等!这曹振镛的事,早在外面都传开了,读书人里,谁不知他曹振镛能得皇上信任,就只靠六个字,‘多磕头,少说话’啊?定庵兄从来关心朝廷大事,每有积弊,必为之议论,那曹振镛如何还能重用定庵兄?若是定庵兄真的中了进士,或许还有改任六部,亦或外放知县的机会,他要是一直做这个内阁中书,那他哪还有什么选用章京的可能啊?” “老师,这胡竹村在下面主事里面,现在都是出了名的了,从来是个正直之人,所以言语才激切了些。”汤金钊向阮元解释道,看来“竹村”当是胡培翚的自号了。“我也知道,竹村这两年被调到捐纳房办事,那里从来有不少奸吏,竹村看了就来气,对朝廷里的事,也就渐渐看不惯了。前些日子,听说他眼看一名书吏作奸犯科,竟当场将那人革退,他名为‘培翚’,户部中却有个外号,叫‘倍晦’,意思就是,吏员见了他,那是加倍的晦气啊?竹村也是好学之人,从来潜心《仪礼》,学问在这些主事里算是首屈一指了,所以也跟定庵关系不错,见定庵多年不得升迁,他可是最能为定庵打抱不平的了。” “汤宗伯,说到那捐纳房,下官还想问问那曹振镛呢?捐纳房是咱们户部经手现银最多的地方,选用吏员自当慎之又慎,可他曹振镛知不知道,如今捐纳房里,这些吏员有几个正经人啊?他们平日收入也不多,却天天想着上哪里去喝酒听戏,照我看,这些吏员八成都有问题,朝廷为什么查都不查呢?”看起来,胡培翚的官场生涯可并不怎么顺利,又抱怨道:“尤其是去年回疆常例,这一开了之后,多少人来咱们这里捐纳官职,定庵兄做了这么多年内阁中书,还没能够得到升迁,他们这一出钱,少得要候补知县,多的都有捐候补郎中的了!这……阮宫保,下官说得不是您,您为朝廷宣力四十年,劳苦功高,二位公子的顶戴下官没有意见。” 各人听着胡培翚说到捐纳之事,越说越气,竟然无意之间连阮元也被他牵连其间,一时也不觉笑了起来。可各人仔细想想,胡培翚之言也确实有理,不觉相顾无言,深感官场迁转不公。 “那个……竹村啊,我身为封疆大吏,无论我自己儿子前途如何,那两万两我都是要捐的。至于那什么候补郎中,祜儿这还陪我来京城了呢,得入六部学习十年才能考虑分用各司的事,若是不能分司,这郎中还不如那内阁中书呢。再说了,我这不也是想着定庵他或许需要指点,才问了他文作之事嘛?”阮元听着胡培翚之语,心中虽有些不乐,但想着他所言也确是事实,便即开解于他。 “唉,后学这也是糊涂了,本来想着阮宫保‘以礼代理’之说,当为先见之论,或许对后学研修《仪礼》也能有所裨益,不想后学这……这管不住自己,话说多了,把宫保都牵连进来了,如今想想,还真是惭愧啊。”胡培翚想到学问之事,也不禁对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懊悔,各人眼见他求学之心真诚,一时又是笑声不断,只是这番笑声却只是尊敬,并无嘲弄之意了。 “好啦,你那些话本也是实话,我怎么会在意呢?一会儿你且留下,我将我讲论礼学文作尽数送你一份便是。你有何不解之处,我也自可与你讲论一番。你们在内阁六部,做的都是最为繁重之事,又不能有自己的决议,这种日子,我倒是没怎么经历过,但我能感受得到,一定不好受。那我又何必再对你们那般苛刻,竟让你们在官场上不快,到了这里,却依然不快啊?”阮元对这些后学倒是一直宽和。 “哈哈,老师昔日超迁之事,我等人人皆知。可是老师早登卿贰,又能够体谅大家为官不易,这就更让学生佩服了啊?”王引之也向阮元陪笑道,后学们都清楚阮元升迁之速,可眼见面前的阮元果然毫无盛气凌人之象,反而对各人异常亲和,凡有难处皆能相助,一时也纷纷称赞起阮元来。 这日阮元向胡培翚讲论了不少自己论礼之事,龚自珍、俞正燮等人也纷纷取了自己文作,交于阮元品评。不过阮元这次入京,准备逗留京师的时间不长,是以只见了学生一次,便即议定于次日入朝觐见道光。相较于道光二年那次盛会,这一次显然要匆忙许多。 很快,阮元便即得到了面见道光的机会,只是这一次带领自己前往养心殿的太监,却换成了一名全然陌生之人。听这太监自己介绍,他名字乃是王住,是负责接待军机处的奏事处总管太监。只是这王住样貌却与曹进喜全然不同,一看便是朴实木讷之人。看来只有如今的王住,才能得到道光与曹振镛的同时信任。紧接着阮元便即见到了道光,只觉年近五旬的道光,面色之上又多了几分苍老,显然张格尔之役也消耗了道光不少心力。阮元自不敢怠慢,当即将云贵仓储、边防、盐政之事一一向道光言明。 “嗯,阮元,你在云贵这两年,云贵政事看来是大有起色啊。”道光倒是对阮元并无偏见,而是称赞阮元治滇之绩道:“如今朝廷府库尚不能充足,直省有许多事,朝廷也很为难,只能让你们自己去办,你能在云南大力整治盐政,每年盈余数万两银子,那朕对云南就放心了,朕知道你理财有方,盈余银两你想怎么用,给朕上个折子,朕就会让军机处议决。边境要任,如今正缺你这样的能臣啊。” “臣谢皇上称赞。”阮元也向道光答道。 “还有王士林和陶月三这两件要案,你办得也及时。”道光也向阮元续道:“尤其是这陶月三,之前几年便在四川私传什么‘一碗水教’,戴三锡捕拿这些奸人,用了足足半年。可你这边,只用了两个月,不仅将陶月三本人捉拿归案,还将王士林这私雕玉玺的大逆也一并捕获,就凭这一件功劳,朕也应该赏你才是。” 道光所言王士林乃是云南一名普通百姓,因偶然听闻《三国演义》中孙坚得玺故事,竟而想着效仿孙坚,私雕玉玺,很快被人发觉,阮元遂将之擒获。而搜捕王士林的过程中,阮元也发现川滇交界处另有一名叫做陶月三之人,自称自己可以在水中加入符咒,治病救人,遂集结了不少百姓,自立“一碗水教”。四川总督戴三锡一直在捕拿陶月三,却始终不见其人踪影,可经过阮元询问,发现陶月三应是在云南境内,阮元很快遣人搜捕,便即将其教众一网打尽。这两件事本身涉及人数不多,也没有酿成大乱,是以阮元上奏,亦不过如实奏报。但对于道光而言,这些行为却都是直接挑战清王朝统治的大逆之举,是以道光对于阮元捕盗之事,反而更加关心,也更为信任阮元。 第五百七十四章 太傅曹振镛(下) “回皇上,这些……这些不过是臣分内之事。”阮元也只好谦辞道。 “你的分内之事,可做得比其他督抚都要好得多啊。如此说来,朕应当对你多加赏赐才是。”道光也向阮元认可道:“只是……你却也要知道,如今你已经是总督,再加升赏,便只有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之职了。上一年汪庭珍病故,朕已用了卢荫溥做协办大学士,那时候这些事朕还不知道,倒是忘记了你,待以后有机会吧,以后的协揆之任,朕会先考虑你的。” “臣谢过皇上。”阮元想着无论日后自己是入朝还是外任,终于渐渐有了加封宰相的机会,心中自也欣喜。 “你妾室唐氏的事,朕看过你的折子了,这件事却是无妨。”看来,道光也已经清楚了唐庆云之事,道:“你为国宣力四十年,就算本身难以加封,难道朕还舍不得一张诰敕不成?你妾室唐氏,如今朕已经加了安人,她也就有了敕命了。还有,朕想着加封之事,一时朕很难给你,但其他的恩赐,朕还是有的,你一会儿且下去领赏吧,另外,朕再赐你紫禁城骑马,如此你入朝一次,也算不虚此行啊?” 所谓“紫禁城骑马”,也是清代给予高等官员的一种特权,依例官员入宫,只能步行,有了骑马之权,便可以乘马进宫。当然,由于加此特权的高官多有汉官,且大多已然老迈,难以骑马,一般也可以议准以轿代马。而唐庆云能够以妾室之身加授安人,对于她而言,也已经是一件难得之事了,是以阮元亦自感动,再次谢过了道光赏赐。 道光这一日倒是颇为慷慨,不仅赐了阮元“出门见喜”的新年帖子,还赏赐了阮元一匹马,据说这“出门见喜”之帖,这一次也只有阮元和几名军机大臣得蒙赐授。是以阮元对于这次觐见也算满意,只是自己毕竟年事已高,对于自己的腿脚,这时的阮元也已经不能放心,只好让仆人牵了那匹马,一同向西华门方向走去。 谁知刚刚过了西华门,阮元便即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前面那位大人,可是……伯元?” 阮元一惊,当即回头看去,只见自己身后果然站着两人,其中一人便是那彦成,方才之语,自然也是那彦成出口相问了。而那彦成身旁却另有一名老臣,须发已然尽白,可此人阮元竟也相识,乃是之前的吉林将军富俊,富俊曾与阮元一同奉迎嘉庆,又曾共议铲除和珅之事,确是有旧日交情。 “东甫兄,松岩兄!”阮元见到二人,当即大喜,也上前向二人拜道。富俊字松岩,阮元便以字称之。 “哈哈,伯元,真是没想到啊,这三十多年,你我还有松岩兄,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而是分居天下各地。可今日咱们三个,却还有在京城相遇的一日,真是难得,难得啊!”那彦成看着阮元,一时也是感动不已,三人互相看着另外两人,便自清楚,自己也已是白发苍苍,昔日的青春年华,早已一去不返了。而四十年前的己酉科进士,胡长龄、汪庭珍、钱楷、伊秉绶、刘镮之诸人,此时已然尽数谢世,刘凤诰也已然致仕多年,己酉科依然身在朝堂,且为卿贰督抚之人,也只有阮元和那彦成了。 “是啊,东甫兄,这再过几日就是道光九年,咱们考中进士也是整整四十年了啊?东甫兄,你这两年在新疆办事可好?松岩兄,你在吉林屯田垦荒,可是为国朝立了大功啊,如今也是调回京城了吗?”阮元回想着昔日己酉科旧事,双目之间也不禁泛出了泪花,又向那彦成与富俊问道。 “嗯,今日我便是从新疆回来述职,和伯元倒是差不多,再过些时日,我还得回南疆。如今张逆之乱虽已平复,可我在新疆这些年,却也发现,张逆之祸非一日而成,若想要彻底平定西北乱事,还要做许多事啊。”那彦成也向阮元叹道,阮元看着他沉思之状,自也清楚,几年新疆之役下来,那彦成老迈之状,其实更甚于己。 “伯元,这次我回来做吏部尚书,就算是回朝了,我都八十了,吉林的事,终是有心无力了。不过现在的吉林将军博启图与我共事多年,知道我屯田开垦之法,他会帮我把屯田的事继续下去的。只是可惜,我曾经和松筠大人联名上奏,向皇上问起小绥芬之地同样可以开垦,能否移民屯田,可朝廷里大臣却认为,如今只需将双城堡和伯都讷维持下来就够了,没同意咱们的意见,倒是可惜啊。”富俊也向阮元说道,其实富俊入京之后,博启图果然继承富俊遗法,将双城堡、伯都讷垦田维持到了道光中后期,但博启图离任之后,多有吉林将军不能对垦田之事继续用心,吉林开垦之事也未能进一步开展下去。 而富俊所言小绥芬之地,因道光时未能开垦,此后也将留下巨大的遗憾。只是那些事情,在场三人已然看不到了。 这时的阮元听着富俊之言,虽说不无遗憾,但富俊在吉林屯田十余年,也早已为清王朝充实边境立下汗马功劳,便向他劝慰道:“松岩兄,你我虽南北相距万里,但你屯田开边的事,我还是清楚的,松岩兄开边之功,想来后人是会铭记的。剩下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吧。不过……这两年我听闻蒋中堂南下去了江宁,玉麟大人改了伊犁将军,那军机处中,却又多了何人?” “伯元,这件事我都知道,你怎么没在意呢?”那彦成也向阮元笑道:“如今玉麟大人和蒋中堂虽然不在京城了,但军机处里,年初皇上就补任了新人啊?工部尚书穆彰阿穆大人,如今已经在军机处行走了一年了,这样军机处有四名大臣,人手不就够了吗?倒是我记得……穆彰阿穆大人是进士出身,以前也是做翰林的,仁宗皇帝之时应该还参与编修过《全唐文》啊,怎么,伯元对他没有印象吗?” “是吗?当时编撰《全唐文》我倒是参与了,可是那时候提调之人众多,一时也不能尽数相识,却是没有在意啊?这样说,如今军机处应该是曹中堂、秋潭兄、定九和穆大人了?”阮元回想着这时军机处人选,也向那彦成道。 “伯元,你怎么还叫他曹中堂呢?如今张逆平定,朝廷大臣参与回疆之役者往往有所升迁,曹振镛已经加了太傅之衔,以后就要叫曹太傅啦!”那彦成也向阮元解释道:“皇上今年这件事,倒是也让我大开眼界啊。以前都说皇上节俭,平日膳食都裁减了不少,可没想到回疆之役,皇上竟是大加封赏,曹振镛晋了太傅,长中堂加封二等威勇公,还赐了三眼花翎!二位杨将军都封了侯爵,就连如今的陕西巡抚,你的学生卢坤卢厚山,都因为督运粮草有功,加了太子少保、头品顶戴呢。这一仗下来,加赐宫保、赏赐翎顶之人,可比以前多了许多啊。” “原来如此啊,我这远在滇南,京中之事,竟是不能尽数知悉了,如此,不能亲往各位大人之处恭贺,确是遗憾了。”阮元也向二人感叹道,想着回疆之役,自己不在前线,是以未得封赏,如此看来多少有些遗憾。可是自己也有捐纳助军之功,总是给两个儿子解决了出仕之难,如此想想,阮元却也释然了许多。 “哈哈,伯元,不说别人,现在就算你有时间,你可以去曹太傅那边拜访,祝他高升,你愿意去吗?我可是听说了,你京城里这些学生,你学生下面的学生,可是大多对他曹太傅没有好感啊?”那彦成想着三人难得重聚,自然快意,眼看各人又已经出了西华门,附近也并无旁听之人,便向阮元笑道。 “是啊,其实不瞒东甫兄,我见学生的时候,他们的后学,也确实有不少人,看着文采出众,却一直不能为朝廷所用,所以他们就一直认为,是曹太傅取士不公,他们才沉沦下僚。但实事求是的说,我对曹太傅了解并不多,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敢随便下定论啊?”阮元也只得实话实说道。 “伯元,曹太傅的事,我知道你和东甫长年不在京城,可能了解都不多。我倒是在吏部做了一年尚书,平日也经常到军机处交办部里要事,这曹振镛的事,我算是略知一二吧。”这时却是富俊向阮元说道:“我知道下面司官部员里面,有人说那曹振镛是什么……多磕头,少说话,这话我看着倒是过分了,曹太傅不是这样的人。我入朝奏对,经常遇到皇上召见他独对,每次时间都很长呢,他上言之事,应该不少,只是……我也确实不喜欢他。我有次去圆明园办事,曾经从军机值房那里路过,便即看到曹太傅正在训斥几名军机章京。从他们言语上看,应该是有两名军机章京,以为自己文采出众,将两篇拟写的文章做得文辞华茂,又兼引经据典,可谓内外兼备。但曹太傅却向他们训斥道:‘你等入值军机值房,便是要勤于国事,凡事都应该清楚,你们是在为朝廷撰写表奏,朝廷不需要你们用这一篇表奏,展示你们自己的文才!军机处的谕旨,从来都有定例程式,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按照定例写一篇表文出来,现在呢,你们写了这么多,给谁看去?既然你们以为,朝廷公文表奏,就是你们自己炫技的地方,那你们也别留在军机处了,军机处不需要你们这样自以为是的章京!’后来……那两个人好像真的就被调了出去。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一两年来,朝廷上谕表文,往往质实有余,韵味不足啊。更有甚者,越来越多的文章,不过是因循定例,剿袭前人言语,如今太平之世,倒也罢了,可是一旦朝廷日后有什么变故,若是新晋大臣,都只知道这般规矩做事,不知变通,那……那或许会有麻烦啊?”说到这里,富俊却也连连摇头,看来他对于曹振镛主持军机处之事,也有很多不满之处。 阮元听着二人言语,却也渐渐清楚了曹振镛为政之道,虽不如龚自珍、胡培翚等人所言那般不堪,却也绝非自己的同路之人,只是张格尔之役已平,这时清王朝也确实恢复了太平,便没有在意日后之事,只好向二人叹道:“是吗……或许曹太傅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只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总是朝廷所需,曹太傅这般用人,却也苦了那些后学啊?” “伯元,话说回来,曹太傅来年就七十五了,或许再过两年就要致仕了呢,到时候,可能也会有些变化吧?唉,我却也担心,咱们后面如今这些道府诸司之人,以后做到督抚卿贰,会撑不起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啊?”那彦成也不禁感慨道。 “东甫,再怎么说,咱们几个这不是还在吗?以后的事,现在空自忧心,又有何用呢?”阮元只好向那彦成安慰道,只是说起之后的一代人,暗自沉思,自己也确实没有多少把握。 这时的三人,也确实不可能预料到之后朝堂上的变化。自道光九年起,一连五年时间,军机处都是曹振镛、文孚、王鼎和穆彰阿四人主持。而自道光七年穆彰阿补任军机大臣,一直过了整整七年,军机处才出现新的枢臣。 第五百七十五章 再见扬州 阮元这日拜别了那彦成和富俊,想着云南路远,便即让阮常生准备衣装,准备即日启程出京了。而阮祜也经六部抽签选用,得以在刑部湖广司行走。离京之前,王引之也再次找到阮元,将金正喜所著文集稿本送给了他。这时阮元方才知晓,经过数十年为官治学,金正喜在朝鲜官场也已经日渐升迁,而且金正喜从来仰慕阮元学问,一直对汉学勤加研习,先前出使京城,又得王引之、汤金钊二人赠予阮元《揅经室集》,学术更是大进,这时也有了自己的文集,尤其是其中《实事求是说》、《格物辨》几篇文章,更是深得阮元真传。阮元听闻金正喜之事,自也为他感到欣喜。 之后,阮元便即出京,乘船南下,这时也已是道光九年正月。阮元一边看着金正喜文作,一边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自己的六十六岁生日。眼看很快便是二月天气,乘船也再一次抵达扬州运河之内,阮元想着扬州之内的孔璐华,归乡之心竟也愈加炽烈了。 这一日傍晚,行船终于在扬州东门停泊,眼看城门尚未关闭,阮元便也身着便衣,进了扬州城内,一路走过尚属繁盛的东关,很快来到了大东门之处。这时阮家已将家庙之外其余扬州房产变卖,在大东门另建新居,阮元自也念着如果自己可以致仕归田,便回归大东门新居终老,是以这处房宅,却要比原来的阮府大了不少。 “夫人……”眼看月色已经渐渐洒在大东门的道路之上,阮元也走进了这座新居,不过阮元入门之时,却意外告知家中仆从,不得声张。随即,阮元缓缓走向后院,只见其中一间卧房之内,已然亮起了灯火,朦胧的灯火之下,一个人影渐渐出现在月光和灯光之下,阮元自然清楚,其中之人便是孔璐华了。 “唉,不想一别至今,已经是两年半的工夫了。”只听这时孔璐华一边卸下钗环,放下长发,一边看着房中的玻璃镜叹道:“夫子,昔日一别,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这一转眼的工夫,我……我也多了这许多白发啊。夫子,你在昆明的日子怎样?听闻去年冬天,你北上面圣,如今可是回到昆明了?你平日最在意公事,阅兵的事从来不敢耽误,可是……我听说云贵多山,你出行多有不便,今年你也六十六了,你的腿还……还能行路吗?要是实在撑不住了,你……你便求个致仕如何?孔厚如今也有了孩子,儿媳妇都怀上第二个了,你若是愿意,咱们便归隐田园,那样的日子多好啊,那个时候……” “夫人,你不用担心了,我……我的腿已经好了啊?”阮元看着妻子对自己归来,犹是全然无觉,却依然担心着自己身体,一时感动不已,便冲口而出道。 “夫子?”孔璐华听着阮元的声音,一时如在梦中,迟迟不敢相信。过得半晌,方才回过头来,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如假包换的阮元,惊喜之下,也当即奔上前去抱住了他。 “夫子,真的是你吗?你……你进京回来了吗?我……”激动之下,孔璐华双眸之间也渐渐泛出了泪花。阮元看着她激动之状,也是说不出的怜惜,当即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安慰着她。 “夫人,我回来了,若是夫人愿意,和我一同去昆明可好?书之、月庄、古霞她们,她们也想你啊?”阮元向她柔声笑道。 “夫子……” 这一日的扬州之夜,月色清亮,阮家大东门新居庭院之内,一时也是光明澄澈,引人喜爱,阮元便也和孔璐华一同到了庭院之中,一边欣赏月夜美景,一边畅想着晚年之事。 “夫人,去年你可是回曲阜了?岳母大人那边可还安好?” “嗯,娘身体其实也不如以前了,和那几年的你一样,都要用手杖了。我也看得清楚,娘的头发都白了,能在她老人家健在的时候回一趟家,再看娘一眼,还真不容易啊?”孔璐华上一年确是回到了曲阜,见到了已是垂暮之年的袁氏,想着如此年纪,母女仍得重聚,自也欣喜。可是这时袁氏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只恐当日一别,便是母女诀别,心中也不禁难过。 “真没想到,一转眼夫人也五十三岁了啊?”阮元听着她感怀之言,看着一旁相守三十三年的妻子,只见她原本秀丽的面庞,如今也渐渐多了些皱纹,自也是不住怜惜。 “是啊,这些日子每次照着镜子,都能看见不少白发,看来咱们都老了啊?夫子,你的腿真的没事了吗?”孔璐华也感叹道。 “没事了,这两年我也去了好几个地方阅兵,其实没有夫人想的那么严重。这样说来,我还想再干几年,可不能就这样致仕了啊?”阮元向她笑道。 “夫子,你也六十六了,可不能再要强了。要是身子真的不舒服,就……” “夫人,我知道。若是真的有一日,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做这个总督了,我自己给皇上上疏,便回扬州隐居也好。”阮元看着妻子担心之状,也想到了致仕的可能,便即向她说道。而说到隐居,阮元却也多了几分畅想,又对孔璐华问道:“不过,夫人,若是咱们真的归田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了,夫人想要去哪里看看呢?” “嗯……以前去柳村家里的时候,看着瓜洲那边,风景倒是不错。到时候咱们也再出点钱,在瓜洲建个宅院,到时候,就每天去江边,看看对面的金山焦山,看看长江奔流,倒是不错。”孔璐华说到这里,眼中也泛起了一丝光芒,憧憬着那时的安闲生活,道:“夫子要是还有余力,咱们也像柳村那样,修个曲江亭出来,再建几条水道,春天的时候,就去泛舟观湖,秋天到了,就去那边的树上摘果子,夕阳西下,可以看江上金光万道,旭日东升,便去看大江奔流入海,若是以后的余生便这样度过,该有多好啊?” “哈哈,夫人想的可真多啊?”阮元也不禁笑道:“以前总是看夫人作画,我倒是也学了不少,只是平日不得余闲,画技始终不能精进。要是真有夫人说的那一日,我也将夫人所见之景,一一绘制成画,这样或许百年之后,咱们的后人也能看到咱们所见的美景呢?” “夫子,你还是先练练作画之事,再说后面的事吧,嘻嘻。”孔璐华看着阮元之状,也不禁向他笑了出来,道:“不过,夫子真的想好了,要带我一道去昆明吗?我要是走了,扬州这边可怎么办?” “嗯……既然儿媳已经怀胎,那就让孔厚先留在扬州吧。”阮元沉思片刻,也对孔璐华道:“之后,咱们再找一找,看看还能不能找到善于理财之人,就像当年的蒋二一样,不就可以把孔厚也带到昆明了吗?让孔厚自己在扬州操持一两年家事,应该也能让他有所历练吧?” “夫子说得也对,只是……孔厚毕竟是我的孩子,这样与他分别,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夫人,这一转眼,孔厚也都二十四了,难道你还担心他不成?” …… 这一次孔璐华还是同意了阮元的建议,几日之后,阮元便带着孔璐华一同南归昆明,留下阮孔厚夫妻在扬州看护家业,想着若是一二年后,阮元仍在昆明,另有可靠之人可以掌管扬州之事,再让阮孔厚一同南下,前往昆明和众人团聚。 就在阮元一行乘船南下的同时,京城之中,却又出现了一桩变故。 “你等且看看这篇上奏,这……这宝华峪万年吉地,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孝穆皇后的棺椁,可是已经入葬一年了啊?!”这日道光刚刚召集四名军机大臣,便即向各人怒道:“宝华峪万年吉地……哼,还说什么万年吉地,这才过了一年,孝穆皇后棺椁之上,竟已有了二寸积水,宝床朕看他们提到过,本身高一尺五寸,这样说来,地宫积水,有一尺六七寸之多!这英和是什么意思,他是怎么修的宝华峪?!他是不是想着,待朕万年以后,就让朕的棺椁也被地下浊流泡着,永世不得安宁啊?万年吉地到了这个境地,他英和难辞其咎!现在就下去传旨,将英和革职下狱,其他四品以上监办万年吉地之事的官员,一律革职拿问!到底是何人如此丧尽天良,竟使吉地失修如此!” 原来,道光八年之春,经过数年修建,宝华峪的道光陵寝终于完工,先前病故的孝穆皇后也已经安葬于帝陵之中。可是过了不到一年,宝华峪看守之人却突然向道光上奏,言及帝陵已然大量渗水,更有甚者,孝穆皇后的棺木都受到了地下水浸泡,棺椁原本立于一尺五寸的宝床之上,是以棺椁遇水,只能说明积水甚至高出了宝床。道光听闻宝华峪帝陵失事,自然怒不可遏。而万年吉地出现这样大的事故,当年主持修建陵寝的英和,显然是难辞其咎了。 “皇上,臣有一事请皇上三思。”这时眼看英和将要被道光拿问,文孚素来与英和亲善,也当即上前奏道:“宝华峪如今失事至此,主事之人自然难辞其咎,但臣以为此事尚需详查,是陵寝兴建之际,便即有人贪污挪用其中经费,导致工料不足,还是当时主事之人一时失察,没查清地下水势,便即选址兴建地宫,这其中可是大有不同啊?英和历仕三朝,实是如今不可多得的朝廷重臣,皇上切莫因一时之怨怒,竟而酿下大错啊?” “皇上,文大人之言虽然有理,但如今臣看宝华峪实情,已然严峻至此,当年之事,是有心还是无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臣已不知宝华峪能否重新修葺,永除水患了。”曹振镛却向道光补充道。 “现在就传朕旨意,将英和下狱审问,家产全部抄没,若是还能……罢了,只将他家产一律充公,赔补失修之过!之后让三法司合议,严审此案,若是英和有意克扣公帑,或是宝华峪已然不能修复,便即将他问斩,以儆效尤!”看起来,宝华峪一事已经让道光彻底对英和失去信任,至于英和生死如何,道光已然不再留意了。几名军机大臣看着道光神色俱厉,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报皇上,太后娘娘从寿康宫过来了,说是……说是有万年吉地的事,想要与皇上商议。”就在这时,王住却突然从殿外走了进来,眼见道光示意他会话,便即跪倒在地,向道光报告道。 “太后……皇额娘这样着急遣你过来,竟是何意?”道光当即向王住问道。 王住眼看道光神情严峻,一时自也有些惊惧,但想着太后已然嘱咐于他,不敢不答,也只好再三向道光叩首,低头言道: “回皇上,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请您……请您留下英中堂性命。” 第五百七十六章 宝华峪事发 果然,就在王住向道光答话之时,养心殿外已是脚步匆匆。不过片刻,太后便即在几名太监随侍之下,走到了养心殿前。 “儿子给额娘请安。”道光眼看太后已经到了殿外,当即出门迎上,向太后拜道。虽然道光并非太后亲生,年龄也只相差六岁,但二人自嘉庆潜邸之时便即亲如母子,更兼太后在道光即位之时,一度主动迎立道光,放弃了自己的亲子绵忻,更是让道光对太后感激不已。是以这时道光虽然恨不得杀英和而后快,却也只得将怒气咽了下去,等待太后训谕。 果然,太后听了道光问好,便即点了点头,向道光问道:“皇上,我听说今日你们在养心殿议事,事关协办大学士英和,这件事你们如今是何看法?英和之过,果真足以论死不成?” “回皇额娘,英和之过,儿子以为罪不容诛!”道光也向太后回道:“英和监修万年吉地,本应妥善应对,使宝华峪陵寝果然得以万年无恙,可如今吉地建成不过一年,孝穆皇后棺椁之上,便已有了二寸水渍,由此推断,吉地至少有一尺六七寸的积水,兴建吉地却有如此大过,难道英和不当处以极刑吗?” “皇上,若是别人兴建吉地,有此大过,倒也罢了。英和为人,我还是清楚的。”太后却也向道光劝道:“英和虽是少年早达,屡受先帝看重提拔,但从来以天下大事为己任,力图有为于朝廷。先帝在时,也曾与我言及英和屡有过失,可每次最多只是贬谪,从无下狱论罪之事,因为先帝知道,朝中敢于汲汲言事者本不算多,若是真的严惩英和,只怕失了八旗士人任事之心啊?英和在旗人和汉人士子中,都是最具人望之辈,若是你真的把他杀了,那八旗中这些有志进取之辈,还有外城那些读书人,他们会怎么想?以后他们还会为了朝廷,竭诚献策吗?” “额娘,这些事儿子也都清楚,可如今英和犯下大错,万年吉地,或许就因为他如此之失,竟而再不能用,若是不能严惩英和,朕同样没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道光依然不愿放过英和。 “皇上,有件事你要清楚,万年吉地的事再大,也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家事。”太后看道光神色仍在犹豫,也只得继续劝道:“英和虽然是八旗出身,可他索绰络一家六世卿贰,三世进士登科,在八旗之中,虽不是勋戚,也已是世代的大臣之家了。因家事而杀大臣,皇上,我担心日后会有人说,皇上办事是感情用事,不辨公私啊?” “这……”看起来,道光也已经认识到,太后所言确实有理,只是碍于孝穆皇后这一重障碍,道光迟迟不能接受太后的建议。 “皇上,太后娘娘,臣有一法,不知是否可行。”不想这时出言之人,却是四名军机大臣中排名最末的穆彰阿,只听他向道光和太后言道:“皇上之念,无非是英中堂办事之时,或有侵贪舞弊之过,若是英中堂确有此过,则无论他人望如何,皇上都不可能不将英中堂明正典刑。但如今英中堂家产尚未清点,刑部尚未议罪,其实还不到论死之时。所以臣以为,不如先将英中堂家产查抄,若是英中堂并无侵私之过,则无论刑部议罪如何,皇上都可以对英中堂网开一面,只是严惩之举,也不应当少了。如此,上可慰孝穆皇后在天之灵,下可安京外八旗士子之心,乃是两全其美之策。” “那……就先让刑部对英和议罪吧。”道光听着穆彰阿之言,也知道既然有了太后求情,英和只要没有贪污受贿之举,便不至于也没必要论死,其他遣戍、抄家的严惩,也足以警示世人,便即向太后及群臣道:“先将英和协办大学士、九门提督之职一律褫夺,查抄英和家产,之后先由刑部问罪,待刑部有了议覆,再做决定吧。” 太后和几名军机大臣都清楚,这个办法尚属稳妥,便即不再多言。很快,道光便即颁下上谕,将英和协办大学士、九门提督之职一并革除,抄家拿问。协办大学士由富俊接任,九门提督则交于宗室耆英接管。耆英是先前嘉庆朝大学士禄康之子,禄康虽受嘉庆贬谪,被发往盛京居住,耆英却一直留在京中恩荫补官,这时已得到担任九门提督的资历。 只是耆英得了查抄英和府邸之令,却也有些为难,英和在步军统领衙门担任九门提督,已有整整十五年。五城步甲官兵,大半与英和相识,是以谁都不愿主动出手,查封英和家产。无奈之下,耆英只好硬着头皮带了一队官兵,前往英和府上。可是到了英和府中,各人却又吃了一惊,只见英和已然一袭布衣,端坐在正堂之前,而英和身边,也已经排下了数十个大箱子。 “英……英大人,您这是……”看着英和府中情景,耆英也顿时吃了一惊。 “耆英大人,我知道,步军里面大多是我的旧部,若是由他们进府内清点查抄我府中器物,他们或许不愿。所以我这里也为你们行个方便,我家中财产、古玩、用器,今日就都放在这里了,你等尽可上前清点,我家中其他地方是否还有遗漏,也劳烦你们再来看一看了,若是还有未及清点的家产,你等直接告诉我,我让下人们帮你们清理,这样你们也便问心无愧了,如何啊?”看来,英和已经得到了自己家产将被查抄的通知,便即主动封好家财,不劳耆英为此事多心。 “这……多谢英大人无私之举了!”耆英看着英和早有准备,虽然心中忐忑,却也只得向下面官兵道:“各位,既然英大人已经将家财封装于此,那……大家便上前清点一番,若是英大人家中尚有余财,也要尽快提醒英大人才是!”下面官兵听着耆英之语,虽说心中犹有不舍,却也只好上前,将英和封起的箱子一一打开,清点起银两之数。 “英大人,要么……您能不能先给我透个底,大人如今家产,大概有多少啊?”耆英眼看下属官兵正在分箱清查,一时尚不能顾及英和,便悄悄向他问道:“如今皇上那边也已经定下了赔补之法,听说需要大人赔补的银两,还不少呢?” “这倒是多谢耆大人提醒了,家中私财,本就应该上缴朝廷,是以我之前早有账目,现银四万两,玉器、古玩,其余家什也有一些,大概一万多两吧。若是皇上要我赔补,这些我都上缴了便是。”英和自知宝华峪一事既然已经发生,自己再难摆脱干系,便早已做好了赔偿的准备。 “可是……英大人,五万两不够啊?”耆英看着英和,心中却也为难,只好取了一张谕令出来,向英和道:“您看,户部和工部议定以后,您这需要赔补的,是十万两啊?不过,下官还听说,英大人家中田产却是不少,要么……” “这位大人,您这是什么话?阿玛监修吉地失察,如今已经尽封家财,居家待罪,可阿玛既没有贪贿之举,也不曾有意徇私,为何说起家产,还要再问我家田产啊?我索绰络一家自从龙入关,至今七世历任要职,四世进士登科,家中有些田产,不也是我们一家应得的吗?难道,皇上竟连我一家昔日的勋劳,也都要弃而不顾了吗?”英和次子奎耀听着耆英这般询问,以为道光和耆英已经将自己一家当成了昔日的和珅,竟要将家产全部抄没,便向耆英质问道。 “奎耀公子,在下并无他意,在下也是为了英大人着想啊?”耆英连忙辩道。 “好了,奎耀,毋须多言,既然皇上让咱们陪十万两,家中田产变卖一半,总也能凑出五万两,把亏欠补齐了。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我办事有过啊,怎么能抱怨别人呢?”这时反倒是英和异常从容,竟自劝止了奎耀。说罢,英和也向耆英问道:“耆英大人,你们清点财产,可有疏漏,若是数目与我所计无二,就把这些箱子都拿走吧,我也跟你们走一趟,到了刑部,我会把话说清楚的。” “多谢英大人,只是……那就恕在下失礼了。”耆英眼看英和如此模样,反而有些过意不去,只好号令几名亲兵上前,带着英和往刑部去了。 很快,对于英和的处分便即下达,英和家产与自己上报之数相比,并无出入,英和也将家财尽数上缴,外加变卖田地,凑齐了十万两赔补用银。刑部最初对英和议定论死,但并发现英和有贪贿舞弊之行,眼看英和确实仅为失察,道光也听从太后之言,将英和减死一等,改为遣戍齐齐哈尔。 英和在京为官数十年,门生故旧一向不少,可这次他获罪遣戍,却几无一人再敢前来送别英和。这日英和出了东便门,准备东行黑龙江,却只见到鄂木顺额与阮常生二人,这时正站在东便门之下,看来还能为自己送别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英和的终局 “复亭啊,今日我门下之人,就只有你来了吗?”鄂木顺额字复亭,英和眼见他也因宝华峪一事连带贬官,便只好以字称之,看着一旁空空如也的道路,英和也不觉叹道:“我知道,平日你在翰林,也没怎么找过我,后来宝华峪的事,不过是朝廷派你前来与我共事,如今想起来,你为官升迁,俱是自己才能所致,我又给了你什么呢?以前我不过待你如同寻常之人,是我错了啊?” “英公切莫如此作言,下官入翰林之时,便得英公多番赐教。彼时英公在上,或许不知,但下官在下,却早已知英公教诲之不易,是以下官以师礼待英公,乃是应尽之谊,如今英公有难,做学生的,又怎能眼看恩师受难而不顾呢?”鄂木顺额当即向英和答道。 “哈哈,复亭,你是真正的刚直之士啊,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英和想到自己识人不明,更兼从此一去,或许再无归期,即便自己还能够归返中原,只怕朝堂之上,也再无自己立足之地了。想到这里,英和自也是悲从中来,慨叹不已。看着一旁的阮常生,英和却也不觉向他问道:“彬甫,这次宝华峪一事,你没受牵连吧?” “回英公,下官资历尚浅,故而部内并未论罪。”这时阮常生还是正五品郎中,不在所谓四品之列,故而依然保留了郎中之职。只是说起宝华峪一事,阮常生也向英和致歉道:“只是……吉地之事,其实下官也多有不是,若是下官当时可以在朝廷里据理力争,多拨出些银钱以供修葺之用,宝华峪那边又何至于如此啊?” “彬甫,若说工银之事,应该向朝廷力争之人是我,不是你啊?”英和却也苦笑道:“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我遇事不明,我受皇上召见之时,也曾多次向皇上言及汉文帝薄葬之事,所以当时你们觉得用银不足,我虽也察觉到其中或有隐患,可终是想着那薄葬之议是我提出来的,怎么能够临时反悔,自己做自己反对的事呢?如今看来,还是令尊之言说得好啊,实事求是,无论俭也好,奢也罢,总要实事求是,不能只求一个虚名啊?” “多谢英公还能念及家父,其实下官也知道,家父论及政事,亦有与英公不同之处,若是家父曾经冒犯过英公,下官在此替家父致歉了。”阮常生也向英和回拜道。 “你父亲做的事,大多数都是对的,倒是我有的时候一意孤行,反而酿成大错啊。”英和想到宝华峪一案事发,自己便即清楚难逃干系,是以再无怨言,只封了家中财产,等待道光降罪。可如今得以遣戍,反倒是尘埃落定,回想一生立志再兴国朝,可临到耳顺之年,三十五载雄心壮志,终成空幻,心中自是无限凄然,又向阮常生道:“彬甫,你这次没因为我受到牵连,我已是庆幸,终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以后也自然要以我为鉴,以令尊为师,方能无愧令尊之教,得报朝廷之恩啊。至于我这个无能之辈,你就尽快忘了吧。” “英大人,下官这些年来,六部主稿议事,多受英大人之教,此教诲之恩,下官自不敢忘。”阮常生当即答道。 “哈哈,如今一生之志,尽数成空,回头看看,却还有你们愿意来送我一程,这为官一世,总也不枉了啊?复亭,彬甫,你二人……珍重吧。”英和感念之余,自也清楚自己与二人终有一别,便也不再多言,只拜别了二人,便即踏上了前往齐齐哈尔的漫漫长路。 两年之后,英和遇赦归京,但即便如此,英和却也沦为闲散旗人,再未得授任何官职,仅就官场而言,英和这个历仕三朝的八旗有为重臣,就此彻底消失在朝堂之上。 此后,道光在易州西陵地域重新选址,建立了新的慕陵园寝。但经过宝华峪之事,道光一朝万年吉地修建开支竟达到了四百万两,倍于乾隆之际。道光俭葬,堪称得不偿失。 宜园佳处可徘徊,每为幽寻步碧苔。 树底绿阴鹦鹉坐,雨中红泪杜鹃开。 深春倦眼花排去,曲径清香草送来。 阁外饧萧光入耳,清明消息已先回。 英和罢官遣戍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南归的阮元舟中,阮元听闻英和竟遭如此严惩,自也为英和惋惜。不过云贵阅兵之事,自己却依然需要按时办理,阮元便在贵阳同孔璐华分道扬镳,自己先前往贵州阅兵,直到四月初方才回到昆明。 道光九年初春,唐庆云竟然再度染病,又一次陷入高烧呕血的绝境之中,这一次孔璐华也对她多加照料,一连数日和刘文如、谢雪留宿四知楼中,帮助唐庆云退烧服药,可即便如此,唐庆云也是直到四月之末,方才痊愈。阮元回归之后,眼看唐庆云虚弱之状,只担心她真的命不久长,便也加快了海心亭修葺之事,力求在唐庆云有生之年使她得偿所愿。五月之时,阮家终于重归和平安乐之状,这一日阮元也特意在宜园齐聚家中众人,各人一边观赏宜园风景,一边品茶谈心,一家人也终于体会到了难得的团聚之感。 宜园之中,向来有数只白鹤徘徊其间,这一日又有两只白鹤,似乎也是被阮家之人吸引,一直停留在宜园之内不能离去。两鹤时而盘旋,时而踟蹰,高雅之中又透着几丝俏皮,阮家众人看着双鹤模样,自是乐在其中。这日阮元所用茶叶,也换成了一种新茶,各人只见茶叶茶水俱是褐色,与寻常绿茶大为不同,饮茶之际,更是浓郁之感流连不绝,也自然欣喜不已。 “夫子,这又是什么新茶啊?这样品味起来,味道还不错呢。”孔璐华也向阮元问道。 “夫人,今日我所用之茶,乃是云南特产的普洱茶啊?”阮元当即笑道:“以前饮茶,最喜六安茶,不想来了云南,品味到云南特产的普洱,这又是一番风味啊?普洱茶味浓,犹有消食、驱寒、解毒之效,这几年或许也是因多品普洱之故,这身上宿疾都好了不少呢。” “是啊,娘,爹爹到了这云南,便即让孩儿走访各地,寻找上等普洱,孩儿这才发现,这思茅厅六座茶山所产普洱,方是真品,尤其是赤土之中,亦或土中杂石,产茶则为最佳。孩儿为了探访普洱茶的来源,也亲自撰写了一篇《普洱茶记》呢。今日爹爹也是特意挑选了几番,用了这最上等的普洱团饼出来,所以这普洱之味,孩儿看来,更要胜往日六安茶一筹呢。”阮福在云南奉阮元之命,多有采访,便即为普洱茶作文一篇,很快便即流传中原。 “是吗,福儿,你能做出的文章,那自然是佳作了。记得在广州的时候,你为孝经作疏,夫子可是稍有不当,便要对你严加责备呢。如今你治学之事,做得如何啊?”孔璐华又向阮福问道。 “哈哈,娘,孩儿的《孝经义疏》,如今又补了数卷,每一卷爹爹都不满意,孩儿也是改了又改,爹爹才准许孩儿成书啊?”阮福不禁笑道。 “福儿,这也是你爹爹一番好意,以后治学之事,你也算有了根基了,就算你不做官,也定然受益匪浅呢。”孔璐华一边向阮福指教,一边看着身旁的唐庆云,只觉她重病之后,气色依然虚弱,便也向她劝道:“古霞,夫子都说了这普洱茶解毒驱寒,你也快喝些吧,若是你再这样下去,咱们几个里面唯一还能作诗的你,不是也要……” “谢谢夫人,我……我已经好多了。”话虽如此,唐庆云的言语却还是虚弱无力,又道:“我知道,夫子为了我的身子,这次居然真的重修了海心亭,我……我很开心的……” “哈哈,古霞,你要是身体好了,去翠湖那边看看,也就明白啦!”孔璐华也向唐庆云打趣道:“夫子修海心亭的时候,可没有闲着啊,还在那边多修了一处堤坝呢。据说现在那边百姓已经传开了,那座堤就叫‘阮堤’。嘻嘻,夫子,在杭州的时候我都记着呢,你疏浚西湖,本来也可以再筑一座堤,和苏堤白堤齐名,可是你说地利不便,不能筑堤,你那个时候就心有不甘吧,这好容易到了昆明,有了这样一个兴修水利的机会,你还不得好好修一座堤坝,总是圆了当年西湖上的梦嘛。”孔璐华回想着杭州旧事,不禁向阮元打趣道,各人难得有这样团圆惬意的品茶时光,听着孔璐华风趣的言语,也一并笑了出来。 “夫人,是你一直记得杭州的事吧?”阮元也不禁还击道:“你看,我确实筑了一座堤坝出来,可我并没有给它起名啊?百姓觉得我干得还不错,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阮堤,这和我有何干系啊?说实话,来了昆明以后,我早就把西湖的事忘了,这云南边地,又意思的事可不只筑堤一件呢。袁三,你且将那几块大理石拿来,也同夫人看一看,如何?” 第五百七十八章 云南抬炮阵 袁三应声而去,不过片刻,便即和其他仆人一并拿了几块大理石上来。只见这些大理石均是方石,其间纹路纵横,竟是颇有云雾缭绕之感。阮元也取过一块大理石,向孔璐华笑道:“夫人请看,这块大理石,在我所得诸石之中,可堪为最,此石正面纹路交错,下面条纹,犹如水波,正和一句古诗‘疏影横斜水清浅’,可背面呢,条纹竟如花瓣,右上纹路,竟如圆月,这岂不是‘暗香浮动月黄昏’啊?再如这一块,质白如玉,其中黑色如漆,呈山峰之状,日光之下,又有青翠之色,可名为‘翠微玉照’。这一块,下一层有黄红之色,如朝阳初照,中一层是绿色,有如峰峦起伏,其上为尖,有如宝塔,可谓‘塔岭朝阳’。怎么样,这大理的石画,还不错吧?” 其实赏石之风,自古有之,唐宋之际,赏石之诗便即不绝于世,但进入清中叶,一方面大理山石大量出产,其中纹路精妙,浑然天成者甚多,文人墨客便即青睐有加,另一方面,清代书画发展至清中叶,也有了内部变革的需求,是以阮元以天然之石画,与人世之山水合而为一,试图从天然纹路之中寻求诗情画意,便也顺理成章了。孔璐华看着阮元欣赏石画之状,也不禁向他笑道:“夫子,你这收集石画,也不容易吧?不光是要找到这些石头,还要把上面的纹路想象成一幅幅山水画,这也费了夫子不少心力吧?” “哈哈,能得夫人一句称赞,这耗费些心力,竟也觉得值了啊。”阮元也点头笑道,各人品茶、观鹤、赏石,这一日倒也是尽兴而归。 次日,阮元又带着孔璐华前往督院西边一处小院之中,这里虽是一个小院,一时却还是空洞无物,阮元已经差人将小院中间围了起来,其中堆上了不少土石,看起来,阮元是想将这里改作土台之用了。 是以孔璐华也向阮元问道:“夫子到了云南,这闲情逸致倒是多了不少啊?这处台子,夫子又想用来做什么呢?” “哈哈,夫人还是一样聪明啊。这里若是筑成台子,以后不就可以从这里远眺城外,看一看外面的碧鸡山了吗?”阮元也颇为得意地向孔璐华道:“咱们这督院据说以前就是沐王府,位置原本就是上佳,东面早就修了宜园出来,这西面小院,之前的总督还不知道该用来做什么,一直搁置到现在。我想着,若是这里能筑一台,则登临之后,便可看到碧鸡山,这样我们上可观山,下可看鹤,每日闲暇之际,也多了不少乐事嘛?这台子我也已经想好了,就叫碧鸡台,夫人觉得如何?” “夫子,你来了云南以后,我看着倒是比以前悠闲多了啊?”孔璐华不禁笑道。 “夫人,这该做的公事,我也没少做啊?”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了几个小木牌出来,向孔璐华问道:“夫人可知这木牌是何物?” 孔璐华自然不知,阮元便也向她笑道:“夫人且看,这种木牌,上面多有齿纹,乃是因为这部分只是木牌一半,这就跟古代的虎符一样啊?其实这些木牌,都是永昌府那边的野人送来的,前些年永昌腾越一带,野人时常袭扰百姓,官民不得安宁,所以我在香柏岭迁移了几百户傈僳人,让他们驻守要地。这一年下来,听说野人数次袭扰边地,都被傈僳人打退了,野人对咱们已经害怕了,去年秋天,他们误以为云南大军将要过去进剿他们,当即找到了附近土司,愿意被编入腾越土司、各属县之下,成为朝廷的编户之民。因为他们没有文字,便即刻木为信,这些木契,就是野人降服朝廷的证物啊?” “是吗,这样说夫子做得还不错呢。” “那是自然,要不,我怎么会有多余的心思,来这里修这碧鸡台啊?”阮元对于野人降服也是颇为自得。 “不过,夫子,话说回来,若是这些木契不是野人信物,倒是不错的礼物呢。说起礼物,夫子,古霞那边……”谁知孔璐华看着几块木契,竟忽然联想到了唐庆云,阮元听着她感念之语,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夫人,古霞她……” “夫子,你也不用多说了,古霞的事,之前她生病的时候我一直陪着她,早就清楚了。所以我倒是想着……” 当然,阮元也没有因为家事而疏忽于公务,这一年入秋之际,阮元再一次开始阅兵,这一次回到昆明之后,先前阮元依杨国桢所遗《抬炮阵图》所改制的三百门抬炮也已经铸造完毕,阮元便即将抬炮发给绿营,便于操演。这一日阮元也亲自主持昆明绿营阅兵,便即按杨遇春所用兵法,让兵士们演练起抬炮来。 “砰、砰!”连续不断的炮声之中,第一轮施放抬炮的士兵成功开火,随即,两名士兵作为一组,左右抬起身边抬炮便即退下,随后下一拨兵士上前,继续架上火炮,开始轰击。如此前后进行了五轮,第一组炮兵早已将火炮装填好了弹药,看来按照此法用兵,抬炮便可保证不间断的对目标进行轰击。 “莘农啊,你看这抬炮阵,确是颇具威力啊。”阮元也对一旁前来观看抬炮阵的伊里布笑道:“以后若是官兵皆能勤练抬炮战法,在这云贵之地作战,自是无往而不利了啊?” “是啊,今日演练,这些官兵颇为熟稔,可见你麾下这练兵之人,也是勤于军务的良将啊。”伊里布也向阮元称赞道,不过,伊里布似乎也有疑惑,又向阮元问道:“只是……我听总制所言,这一门抬炮不过四十斤上下,最多也不过五十斤,所用弹丸也不足一斤之重,这样的炮,火力似乎有些不足啊?” “莘农啊,七千斤的重炮我也用过的。单论一门炮的火力,确实如此,但我们这不是也准备了三百门抬炮吗?”阮元看着牵拉抬炮的兵士,也向伊里布解释道:“咱们的兵要在云贵作战,云贵都是山地,重炮运送不便,正好,云贵也没有哪个土司能筑坚城,重炮原本用处也不多。若是改重炮为抬炮,绿营官兵机动性自然会远超往日,这抬炮两个人抬一门,两个人看护,共是四人管一炮,再以五炮为一连环,齐头并进,五炮之力,总也与寻常一门大炮相差不远了。用兵之道,枪炮之利自然要在意,但也需要因地制宜啊。” “阮总制,下官云南副将曾胜,见过阮总制!”就在这时,一名绿营武官眼看阮元和伊里布走近,也当即走了过来,向阮元俯身拜过。 “曾胜?今日炮阵操演,是你在主持,是吗?”阮元也向这名叫做曾胜的武官问道。 “正是,下官谨按总制所传抬炮阵之法,严加操练月余,方有今日兵士演练之状。”曾胜也向阮元答道。 “你做得很好!”阮元也当即向曾胜称赞道:“如今绿营战事不多,许多副将、参将,平日怠惰无事,俱不能依法演练,今年我检阅贵州各镇,这侵冒营私之人,操演未协之人,竟是比比皆是,守备世职,被我一口气上疏革除了五个!你不仅操演得当,而且用兵有术,方才我看绿营官兵前后进退,皆有章法,无论发炮之人,还是卫护之人,俱皆整肃,只有如此,一旦出现战事,官军列阵出战,才能有备无患!你练兵勤勉,我自当重赏!” “阮总制,这下官可当不得啊?下官不过以军法演练兵士,尽职而已,哪里敢求总制恩赏呢?”曾胜也连忙谦虚道。 “好啦,看你模样,也少说五十多岁了,如此年纪,才是个副将,其实是我失职,没能重用你啊?”阮元也向曾胜赞许道:“所以今日就算我补偿你的,这赏赐你也该受着。还有,这些抬炮还要分发到各营,这具体的分配之事,也需要你来办呢,若是办妥了,你积下如此勋劳,难道还不该赏赐一二吗?” “总制如此期许,下官自当勤于职事,以报总制知遇之恩!”曾胜听着阮元对自己赞赏有加,也当即向阮元拜谢过了。 很快,阮元和曾胜便即将二百余门抬炮分发各镇绿营,昆明省城则留下六十门以备不测。阮元也进一步重用曾胜,令其兼管督标之事,只待曾胜勋绩足够,便即上言为他加官进爵。 而闲暇之际,阮元也和孔璐华再一次前往滇池游览,意兴阑珊之余,阮元又带着孔璐华一同登上了大观楼,为她展示自己所改对联。眼见如今大观楼上,乃是自己新联悬挂于楼顶正中,阮元自也颇为得意,想着或许自己文教之功,如此便可兴于滇南。 这时正值初秋时节,前来大观楼赏玩之人不少,阮元也换了便装,只做寻常书生模样,与孔璐华一并游览,随行卫兵也不过便衣打扮,侍立于数十步之外。阮元眼看大观楼一切太平,便即准备离去。谁知就在这时,几个楼下游玩的小孩却忽然唱起了民谣,仔细听那民谣之时,却是: “软烟袋不通,萝卜韭菜葱。擅改古人对,笑煞孙髯翁!” 第五百七十九章 大观楼的迷思 阮元听着自也好奇,前两句不知所云,可后两句的改对云云,显然是在针对自己,便也走上前去,向其中一个孩子问道:“孩子,你们方才唱的歌,里面所谓‘软烟袋’是什么意思,这擅改古人对,指的又是什么啊?” “爷爷,软烟袋就是如今的总督啊?这位总督到了咱们云南,才一年的工夫,就把我们这里有名的,孙髯老前辈的对联给改了,这就是‘擅改古人对’啊。嘻嘻,这总督改的对联,比起孙老先生,可是差远了呢?”孩子也不知道面前之人就是阮元本人,只天真地向阮元答道。 “这……这怎么会呢?”阮元自然清楚自己如今只是布衣打扮,更不可能让小孩知道自己身份,只好向孩子问道:“孩子,我就住在昆明,那阮总督和我也有数面之缘,他根本就不抽烟啊?而且听他和他手下的幕僚说,这对联改得很好啊?怎么到了你们口中,这就变成‘差远了’呢?” 小孩尚未答话,旁边一个文士似乎也听到了阮元言语,当即走上前来,向阮元道:“老先生,这软烟袋,其实是大家听闻总督字号芸台,通过谐音改出来的。还有,您要是认识阮总督,那就去跟他说一声吧,他所改的对联,文才远不如当年的孙髯前辈,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以前咱们到这大观楼,一半是为了看孙老前辈的对联的。如今这对联被他乱改一通,来大观楼的读书人都少了许多啦!”这句话说得出口,阮元心中也是一惊,不想自己所改对联,在云南士人心中地位竟如此之低。更有甚者,文士竟然认为自己文采远不如孙髯,自己一生吟诗作对不计其数,仅存稿诗作就有上千首,又如何受得了这般质疑?是以心中早已有气,想着与这文士全力辩驳一番。 “这位后生,我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却也见过阮总督,和他幕中之人多有来往,所以阮总督改联一事,我也略知一二。你说阮总督文才不如当年的孙髯,这是何意?总督幕下之人,可都觉得这对联改得很好啊?你若是有所不满,不如也说给我听听,这……或许是你等见识不够,没有理解总督文中之意呢?”阮元思索片刻,便即向那文士问道。 “老先生,这对联其中之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啊?所以我们都知道,这对联其实不如原来的长联啊?”文士听阮元质问,也向他回答道:“那原来的对联,中间有一句是‘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这总督却偏要改为‘东骧金马,西翥碧鸡,北倚盘龙,南驯宝象。’前后这样一对比,后面这几句,显然从气韵上,就要低了一筹啊?” “你等这是只顾着气韵,却不知这对联既然位于大观楼上,那它所需在意的,就不仅仅是气韵了。”阮元也当即反驳道:“这神骏、灵仪、蜿蜒之语看似生动,可那是因为你等都是云南土人,你们知道这几句话指的是什么,那若是外人来了大观楼呢?他们只能看到原句气韵,却不知原句所要表达的竟是何物啊?若是依后联之语,这金马、碧鸡一出,外人便也再清楚不过,这联中所言乃是金马山碧鸡山之物,这样下来,这幅对联才能更加广为人知啊?” “那这尾联却又何解?”文士自也不甘示弱,向阮元问道:“原联最后两句是:两行秋雁,一枕清霜,这新联却变成了:两行鸿雁,一片沧桑。如今看来,这也不对劲啊?” “这有什么不对劲的?”阮元也有自己的想法,道:“所谓秋雁清霜之语,开阔有余,心境不足,这滇池大观楼本是滇中胜景,所观之人,大多慕名而来,惬意而归,却如何竟有秋雁清霜这般悲凉之感?若是改为鸿雁沧桑,则开阔之意犹存,更加心存高远之境,在我看来,倒是胜过原句一筹呢。” “那‘伟烈丰功’又为何要改为‘爨长蒙酋’?还有,原句中的‘断碣残碑’,我们读起来也很不错啊,却也被那总督改了,这又是何意呢?”文士再次向阮元质问道。 “这是你等不通史事之故,那孙髯之语,一味追求对仗,却忘了他所言史事,其实有一处并非功绩!”阮元也向他辩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这其中汉唐元三处,俱是开疆拓土之事,有三代帝王开拓之功,方有了今日云南得列国朝版图。唯独北宋不然,宋太祖玉斧划界,将滇南之地尽数划给了大理,有宋一朝,竟无一日统辖云南之地,如此放弃疆土之举,怎可与汉唐元三朝并列?更何况这对联只言前朝,本朝之事又不见其书,那我……那阮总督便即行折中之法,以爨长蒙酋之语代替伟烈丰功,这样既符合史实,又加入国朝治滇之事,岂不是两全其美啊?至于那断碣残碑,更是不对,若没有历朝云南开拓,如何能得今日云南大治之象?前人的治滇辛劳,岂是一句断碣残碑所能概括的呢?” “老先生,您这样说……也有您的道理,可是……我们并不觉得大理就有什么不好。大理那几百年,咱们的祖先在这里,不是一样过的是太平日子吗?”文士眼看辩论不如阮元,也只好对阮元说道:“其实单论这对联言语,怎么写倒是其次,很多朋友最看不惯的,是那总督原本不是云南人,却非要自作聪明,来改咱们云南人自己的对联。这孙髯前辈在我们云南,从来备受尊敬,他的对联,又岂是外人可以随便改动的啊?你们中原人觉得自己有文化,可我们云南人,也有我们云南人的文脉啊?” “说的是啊。”另一名在一旁游玩的文士听到阮元辩论之语,也上前向阮元道:“如今这总督,我看自傲得紧,根本不管咱们云南人是何想法。前些日子他改修城里武侯祠,别的不说,偏偏要把那七擒孟获的图画张列于祠堂两侧,那孟获本就是咱们云南人,在那图上,却要对诸葛武侯卑躬屈膝,这谁看了好受啊?若是这阮总督再这样干下去,我看,以后他也别想在咱们云南留下好名声了。” 阮元听着两名文士之语,一时也沉默了下来。原来直到这时自己方才发觉,自己治滇之时,竟还有这样一重未曾虑及之处。 云南与广东不同,自唐中叶以来,云南远离中原政权,独自立国,几有六百年之久,滇中百姓往往只知南诏大理,而不知唐宋辽金,直到元初平定大理,云南方才与中原王朝归于一统,但数百年来云南的地方意识,却不会因为版图的统一而被磨灭。阮元等人言及南诏大理,不过边陲小国,言及孟获,亦不过是诸葛亮当年的俘虏,但在很多云南人看来,孟获便是本地的英雄人物,而南诏和大理也是自己心目当中的“前朝”。包括阮元以自己的对联强行替换孙髯旧联的举动,在云南人看来,更多只是中原文化对云南本土文化的一种强行干预,至于对联高下,反而已经是次要了。 自己督滇三年,可直到这时,方才理解滇人心境。想到这里,阮元也迟迟不发一语,暗思自己强改对联的行为,或许真的有些不妥。 “夫子,你好像是……一片好心,却帮了倒忙呢。”眼看阮元不发一言,孔璐华也小声向他提醒道。 “咱们回去吧。”阮元沉思许久,方才长叹了一声。 入冬之际,大观楼的对联又被改回了孙髯原联。 到了冬天,各省都在统算一年钱粮开支,整理刑案文书,江苏方面也不例外。这一日陶澍也再次来到江宁,向蒋攸铦汇报治河之事。 “蒋中堂,苏松各处水道,如今都已经疏浚了。只是……”陶澍向蒋攸铦汇报道。 “嗯,云汀,你做得很好……咳咳……你的事我自会上报皇上,为你议叙,还有……咳咳……云汀还有什么事啊?”看着蒋攸铦的神色,陶澍却也有些担忧,只觉蒋攸铦面色苍白,比起两年之前,显然要憔悴了不少。 “蒋中堂,下官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中堂准备招安的黄玉林,那人言而无信,根本就没有洗手不干的意思,相反,他还在筹划如何再去贩卖私盐。蒋中堂,那黄玉林本就是戴罪之身,中堂可切莫大意,竟被他花言巧语所惑啊?”陶澍不觉担忧道。 “云汀,你这就有些多虑了。”蒋攸铦却依然颇为自信,向陶澍道:“这几年,黄玉林甘心接受朝廷招安,为我擒捕的私盐贩子,前后通算下来,已经有十几个了。按这个势头下去,再过一两年,两淮私盐自然会被我清剿殆尽,你又有何可以担心的呢……咳咳……至于外间谣言,有那么一些,也不足为虑嘛。” 第五百八十章 最后的团圆除夕 “蒋中堂,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陶澍也向蒋攸铦劝道:“还有,中堂的身体怎么了?下官看着,中堂如今颇有不适之状,若是盐务之事另有不便办理之处,不如下官……” “云汀,你就放心吧。”蒋攸铦却摇了摇头,向陶澍道:“这黄玉林的事,我不是说了吗?他手下人众多少,平日居处如何,我一清二楚,只要他有不轨之心,我当即便可将他捕拿,你又有何可以担忧的啊?我的身体嘛,不过偶感风寒,不碍事的。还是说……云汀,你觉得两淮盐务,十年不振,其中关键并不在私盐吗?” “这……下官不敢多言。”陶澍对盐务之事涉足不多,是以不敢在蒋攸铦面前多加言语。 “也罢,私盐的事,咱们能办,就给办了。但私盐后面……话说回来,也并非完全没有问题啊。但那边的事,云汀,你不便涉足,或者说就连我也不便涉足。若是你贸然行事,我怕……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朝廷社稷的根本之事啊?其间利弊祸福,你……你心里要有数啊?”蒋攸铦说到这里,却也是语重心长,生怕陶澍贸然行事,竟然不知朝廷利弊所在,犯下大错。 “这……下官知道了。”陶澍也只好如此答允道。 次日陶澍便拜别了蒋攸铦,回归苏州去了,只是到了这时,陶澍却也清楚,两淮盐务之上的阴霾,其实并未散去。 道光九年,对于清王朝而言,是一个几乎没有任何重大事件发生的年份,云南也是如此,阮元这一年来除了阅兵、捕盗,同样没有遭遇任何要事,一年下来大体尚属清闲。道光九年年末,严杰等广东旧属终于完成了《皇清经解》的刊刻事宜,并将一千四百卷《皇清经解》运送到了昆明。阮元眼看有清一朝六代学人治学之书,如今尽数得以刊刻,留存于世,心中自也激动不已。岁末之日,阮元亲自在督院之中,经解之侧供上了钱大昕、邵晋涵、武亿、孙星衍、汪中、焦循各人灵位,亲为祭奠,言及诸人治学之作,今当永世不朽,以慰各人在天之灵。 这一日阮元想着三年以来,云南大抵安稳太平,便也破了一次例,让家里买了许多烟花回来,准备让几个孙子也一并欣赏一番烟花美景。阮家诸女难得重聚,也商量着相互陪伴,安享一个快乐的新年。眼看一切准备就绪,阮元却又走到了书斋之内,看着案桌上的几篇文作,默然无语。 “夫子,孩子们都把烟花准备好了,你这怎么又看上书不放啦?不是夫子你说,要和孙子们好好过节的吗?”孔璐华眼看阮元认真阅读之状,也不禁上前提醒道。 “夫人,我认识的这个叫俞理初的后辈,其实文章写得都不错啊?只可惜今年会试,定庵、椒云那几个后学都考中了进士,理初却还是没考上,这是真的可惜啊?”阮元也指着书案上的几篇文章向孔璐华道:“理初这几篇经解释义,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同时行文连贯轻快,并无滞涩。而且理初学识渊博,绝非只知埋首经籍之辈啊。这几篇,写的是澳门、台湾、荷兰之事,他一直很关心海上西洋人的动向。还有这几篇,是在写女子不当守节、甚至男子不当纳妾,哈哈,理初倒是比辛楣先生还要激进啊。但话说回来,若是理初就这样一直只是个举人,连官都补不上,那对于朝廷而言,就太可惜了啊。” “夫子,你就算想着指点后学,也不用挑这个时候吧?下一次会试还有三年呢,就先来陪陪孩子们嘛。”孔璐华也向他笑道。 “好啊,今年难得你们几个还能团聚,这次烟花,可得让孩子们好好放一放呢。”说着,阮元便也和孔璐华一同走出书房,一并前往宜园观看烟花去了。 这时阮福已有三子,恩朝、恩光俱能读书识字,小儿子恩山出生于道光二年,这时也已经在许延锦的陪伴下开始认字了。几个孙子难得放一次烟花,看着花炮相继被点燃,很快天空之上便是焰火迸发,五颜六色,将天幕染得格外美丽,也都相继欢呼起来。许延锦看着烟花绽放,子女安乐之状,也向孔璐华等人笑道:“娘,你们看,孩子们玩得真开心呢,上一次咱们一起这样过年,都是四年前的除夕了啊?” “是啊,可惜如今祜儿和孔厚又不在这边,这一转眼的工夫,常生有了五个孩子,孔厚也有了一个,夫子都有九个孙儿了,这京城里那些小孙子,我还一个都没见过呢。夫人,恩来他怎么样啊?”刘文如也向孔璐华问道,她所言恩来是阮孔厚回到扬州之后,与彭氏所生之子。 “嗯,恩来很乖,很可爱啊?书之姐姐,你也不要担心了,孔厚也只是在扬州看守家业,若是夫子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会让孔厚过来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看看恩来了嘛?只是……看着恩朝和恩光都是大孩子了,姐姐,咱们或许也老了啊?”孔璐华想着自己和刘文如都已经年过五旬,谢雪来年也四十九岁了,不由得感慨道。 “喵喵,喵喵!”熟悉的猫叫声又一次从谢雪身旁响起,看起来,狸狸对于天上绽放的烟花也饶有兴致,一边缓缓走向前面空地,一边抬起猫爪,向烟花欢呼道。 “哈哈,狸狸还是很可爱呢。可是月庄,我记得我们在广州的时候,狸狸还每天在家里乱跑,恨不得一天挖一个老鼠洞呢,这三年下来,狸狸怎么看起来,也要比以前懒了许多啊?”孔璐华看着狸狸走动之状,不禁又向谢雪笑道。 “夫人,从咱们收养狸狸到现在,都已经十二年了,狸狸也不再是小猫,是大猫了啊?”谢雪看着一旁的狸狸,依然还是那样怜爱,虽然狸狸身体也再不如先前轻快,但在阮家各人眼中,狸狸的地位其实并无变化。 “杨大哥,过了这个年,你就七十三了,咱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就是你了,你……你可要好好爱惜自己,别让夫子担心啊?”唐庆云虽然很少与杨吉说话,但几年以来,自己连续遭遇大病,只恐余年无多,又看着一旁的杨吉早已辫发斑白,身形也再不如以前结实,便即向他劝道。 “哈哈,古霞小妹子,你这还是第一次这样关心我吧?我没事的,从扬州到这昆明,我在哪里不是翻山游水,勤练身体啊?所以我这身子骨啊,比你们都好,倒是小妹子你啊,这几年病得这样,我看着都难受。你……你可要好好活着,别……别走在我前面啊?”杨吉看着至今面色苍白的唐庆云,也向她安慰了起来。 “我……我才不会呢……” “古霞,海心亭就快要修好了,到时候,夫子还得陪你去还愿呢。”阮元也向唐庆云笑道:“还有啊,我这也想起来了,你说你进了咱们阮家这许多年,我也没给过你什么好礼物。正好,前几日我得了一件宝贝,就送给你如何?”说着,阮元竟从怀中取了一物出来,放在唐庆云手上,焰火之下,各人看得清楚,这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还隐隐闪现着绿色光芒。 “夫子,这是……”唐庆云看着那块翡翠,心中也是又惊又喜。 “古霞,这可是最好的缅甸翡翠啊。”阮元也向她笑道:“缅甸那边,翡翠最上等的,便是这深绿翡翠,若是绿色中有了一点杂质,尤其是有了红色,那翡翠便会落入下等。你这块翡翠,全身皆是深绿,一点杂质都没有,在缅人那边,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夫子,你……你何必为了我,竟这样破费啊?”唐庆云看着手中翡翠,一时却也不好意思,深怕阮元因为溺爱自己,竟背上奢靡腐化的名声。 “古霞,这翡翠啊,得来乃是天数,并没有花多少钱的。”阮元见她疑惑,也只好向她解释道:“这缅甸翡翠,向来生于山石之内,若是不把山石打开,便看不出翡翠成色。所以缅人那里,从来都有‘赌石’一说,就是说翡翠石本来并不值钱,所以卖出往往只用低价,可大半翡翠石剖开以后,里面都是红石亦或杂质石,那样的石头一钱不值,所以出售翡翠石的人,其实是赚钱的。只有极少数翡翠石,一经剖出,便是绿光满室,那就是买石头的人赚了啊?我先前用二十两银子买了十几个石头回来,前面剖开的都不过是杂石,可这最后一块,剖开竟是深绿之状!所以说啊,古霞,我其实并没有花多少钱,而你能得到这块翡翠,完全是天意啊?” “是吗?那真是谢谢夫子了……可是,夫子,对不起,我……我好累,想睡一会儿了……”唐庆云重病之后,身体虚弱,大不如前,每日都极易沉睡不止,这时看着阮元所赠翡翠,虽然心中欣喜,可天色已是二更,却也终于支持不住了。 “好啦,古霞,姐姐抱着你,你就不要担心啦。”谢雪与唐庆云从来亲爱,这时看着唐庆云体力不支,便也主动走上前去,抱住了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入睡。 “古霞,你好好歇息吧。话说回来,书之姐姐,月庄,今年这个除夕,咱们倒是难得开心了一日呢。”孔璐华看着家人平安欢乐,心中却也是无限感慨。 而这一夜,也成了阮家四女最后一个共同度过的除夕。 第五百八十一章 浩罕之议 进入道光十年,朝廷之中又迎来了一场激辩。那彦成在西北办事多年,这时暂时回归京城,而道光也召集朝中重臣,一并商议起新疆的战后事宜来。那彦成便也取出拟好的各项西北善后章程,向道光进言道: “皇上,臣等详查新疆旧制,认为当裁革者甚多,朝廷体制不明,则西北之患难除。是故臣等定善后之法九条:第一,严定新疆各城考核之制,每年年终,各城官员,俱由将军、都统、参赞大臣详加考核,若有不称职者,许密折上奏。各城官员,亦有密折奏劾之权,一旦将军都统等人办事不力,同样准予密奏。第二,增新疆大小官员养廉,伊犁将军加一千两,伊犁参赞大臣加五百两,领队大臣加二百两……第四,严定补放伯克章程,各城伯克有缺,需由本城大臣详查备选伯克家世、劳绩、资格,不可滥竽充数。第五,严禁北路与浩罕贸易。第六,驱逐浩罕居于内地之人。第七,将各城现在查明陋规一律公布于衙门之前,永行革除,也要让百姓知道旧日陋规之状,避免死灰复燃……第九,各地军台位置,需重新选址。以上九条,请皇上奏准。还有,臣听闻朝中有些人,向皇上建议弃守南疆四城之地,此言绝对不可轻信!如今四城之地,布鲁特各部尽皆望风而降,为何还要弃守?若是今日弃了南疆,那万一之后北疆有警,又待如何?皇上,您切莫被这弃地之言蛊惑了啊?” “这个朕知道,南疆是你们这许多将士用命换来的,朕绝不会轻言放弃!那么……你等对那彦成这九条章程,可有其他意见?”道光也向各大臣询问道。 “回皇上,奴才也曾担任伊犁将军多年,是以对于那大人之言,奴才有两条并不认同。”这时松筠补任正黄旗都统,便即以武职自称,向道光与那彦成道:“那大人所奏善后九条,有七条可行,唯独第五,第六两条,奴才觉得不妥。先前张逆之乱,浩罕确实有所参与,可张逆败亡之后,浩罕便即上表,愿意向大清纳贡称臣,并保证绝不会再受奸人蛊惑,兴兵边境。浩罕之言,皇上若是不许,则自可断绝贸易,驱逐浩罕边民,可皇上去年已经准了浩罕重新纳贡的媾和之议,若是再绝贸易,驱赶其卡内之民,并非取信四裔之道。” “回皇上,浩罕狼子野心,多次背后支持张逆,此等奸猾之辈,绝不可轻信!”那彦成依然坚持自己的强硬态度,向道光说道:“皇上,臣等在新疆多番查访,这浩罕绝非一时相助张逆,相反,乃是蓄谋已久!张逆自嘉庆二十五年年末首次犯卡,一连五年都被官军击退,按理说张逆早就应该孤困穷竭,绝不可能再度犯境,可是道光五、六年间,张逆竟然连年进犯,终致回疆兴起大祸,原因何在?自然是张逆早就受了浩罕庇护,每次犯边,都有浩罕为他提供兵源!如今浩罕眼看我大清兵威所至,张逆授首,不敢再与天朝抗衡,是以伪作乞和之状,其中心思,未必便是真心称臣,皇上若是一时被浩罕求和之言所惑,只恐日后浩罕祸患再起,朝廷悔之无及!是以臣建议皇上准臣第五、六条之言,驱逐浩罕商旅居民,若是浩罕再犯边境,便即将其剿灭,永绝后患!”那彦成这时名义上依然是直隶总督,故言语俱从文职。 说着,那彦成也取出另一封奏疏来,向道光道:“皇上,臣等在新疆时,多有布鲁特部落来伊犁纳贡进表,臣等前后询问了十几个布鲁特部落之长,他们无一例外,言及浩罕实乃欺软怕硬之辈,平日对布鲁特各部多有欺压,但眼见朝廷大军天威,如今早已胆裂。浩罕残兵,有从张逆与朝廷相抗者,俱皆不成气候,而布鲁特各部亦多有言,浩罕经此一役,其实已经元气大伤,若是皇上同意,他们就可以作为先锋,一举平灭浩罕,彻底根除西境之患!届时,皇上自可仿高宗皇帝新疆定制之法,将浩罕收归版图,这样,新疆便可收永世之太平!” “这……那大人之言,竟是要出兵灭了浩罕不成?”朝中大臣听着那彦成之言逐渐激烈,也纷纷议论起来。看来,多数人心中并无出兵浩罕之念。 “皇上,剿灭浩罕之言,其实不妥,那大人之议,看似为朝廷开疆拓土,其实一旦实行,乃是得不偿失之举。”松筠也向道光进言道:“昔年高宗皇帝平定准部回部,也曾有巴勒喀什池以北的哈萨克各部前来朝觐,请求内附国朝。然而,高宗皇帝原本有开疆拓土的可能,却只是准许哈萨克各部入贡,并没有在那里兴建军府。其中原因并不难解,哈萨克各部地处绝远,实非大清力所能及啊?各位试想,昔年兆惠将军与回逆战于黑水营,在今日之叶尔羌,彼时兆惠将军被围,并向朝廷求援,高宗皇帝得讯之后,立刻向叶尔羌派出援兵,最后虽然解了叶尔羌之围,但兆惠将军所部实已陷入绝境。若是叛军再围困一二月,只恐援军根本不能及时赶到,那若是以哈萨克为边境,之后边境有警,朝廷在哈萨克用兵呢?那边更加遥远,一旦出现危急情况,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组织赴援啊?浩罕与哈萨克相似,同样都是绝远边境,那就算皇上依那大人所言,果然消灭了浩罕,以后边疆再有变故,又待如何呢?高宗皇帝开拓新疆,至巴勒喀什池便即停止,定立如今西部疆界,其实是有远见的啊?” “皇上,即便不能将浩罕之地收归大清所有,若是我们可以支持布鲁特各部消灭浩罕,将其地分与布鲁特各部羁縻,同样可以解决边患,请皇上三思!”那彦成依然力主己见道。 “皇上,先前平定张逆一役,所耗钱粮以千万计,如今朝廷府库所贮钱粮,只恐不能满足那大人的要求了。”军机大臣之中的文孚也向道光上言道。 “皇上,平定浩罕,乃是长久之策,不可以一时所耗钱粮而计!”那彦成再次上言道。 “好啦,今日议事,不是要讨论新疆善后这九条章程是否可行吗?怎么说着说着,就讨论到要不要出兵浩罕之事了呢?”很显然,道光也不愿意向浩罕用兵,便即对群臣道:“既然浩罕已经遣使媾和,那么再向浩罕用兵,实是背信弃义之举,这岂是我天朝所当为之事啊?那彦成,以后你就不要提这种过激的建议了。至于这善后九条,朕看着你们对那七条都没有异议,就是第四、第五两条尚有争论,是吗?那此外七条,就一并准行吧。至于那彦成所言第五、第六两条嘛……那彦成,你还是先回新疆,继续办理善后之事,一边先把另外七条实行下去,一边你且审时度势,若是浩罕并无觊觎我大清疆界之心,那就算了,若是浩罕依然野心不改……你再看具体情况,相机行事吧。” “皇上,这浩罕之事……”那彦成自然不希望道光对浩罕继续宽容下去。 “好啦,那彦成,你看看,这出兵之言,朝廷之中,可有人愿意支持你啊?文孚说得也对,更何况,如今天灾河工之事,还都需要用钱,多耗钱粮,去打一场既无用,又未必能取胜的仗,朕怎么看着,也都不妥当啊?你就先回新疆,把那七条准行之事办下去吧,切莫急躁求成啊?”道光终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再次宣布驳回了出兵浩罕之议。 眼看道光坚持,朝中大臣也无人愿意支持自己,那彦成只好作罢。 而道光这时也并不清楚,继续让那彦成办理新疆之事,又在关键事宜上模棱两可,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阮元离开广州至此,已有将近四年光景,但阮元始终念着广州之事,是以临别之前,便即嘱托严杰、萧令裕等人,若是广州有事,可以随时给自己来信。这一日阮元又收到了一封书信,回到书房观阅起来,只是与先前几次不同,这一次阮元眼中却尽是好奇的神色。 “夫子,你这今天是看到什么了啊?怎么感觉你这眼神,和往日都不一样了呢?你说,要是这样的书信再多一些,你这眼睛应该也会好起来了吧?”孔璐华这日到书房时正好看到阮元,便即对他调侃道。 “夫人,若是这样的书信再多一些,或许夫人这番预言,果然能够实现呢。”阮元却也乐得清闲,与孔璐华笑道:“这封信是梅生从广州寄来的,说是最近广州海港之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洋船,因为没人见过,所以梅生只能先将它取名为……火轮船。这火轮船与寻常船只全然不同,竟是不用风帆,也不用桨,没有帆桨,却可以在海上行驶自如,这样的船只,还真是闻所未闻啊。” 第五百八十二章 往事,烟消云散 “夫子,你说的船既不用帆,也不用桨,那它是怎么来广州的啊?” “我看这书信中所言,这艘船用的是……水汽。”阮元看着萧令裕寄给他的书信,也只得依其中文字揣摩道:“梅生说,那艘船上安放了两个轮子,用以驱动船只行进,这轮子也不是人力推动,而是船上另有一个大烟筒,筒里可以喷出烟雾,那么烟筒下面,应该是放了一大缸水,再用炭火煮沸这缸水,这样就可以生出水汽啊?之后,用水汽去冲两个轮子,轮子就会带着这艘船前进了。换言之,只要一直烧水,一直生出水汽,这艘船就可以自己向前行走了。” “夫子,你说的水汽我知道,烧水的时候若是时间长了,水汽可以把水壶的盖子顶起来,这我见过。可是……你说水汽可以推着一艘船在海上行进,那需要多少水汽啊?”孔璐华自也没见过用水汽推动行进的船只,听到阮元解释,一时也无法理解其中道理。 “是啊,梅生说,这艘船长六丈,宽一丈,这也算是一艘不小的船了,能用水汽推着这样一艘船行进,那水缸要设计到多大啊……要是造船之人不通算学,还真不容易造出来啊,更何况,这里还要考虑水缸如何引汽,轮子要做多大,轮子要放在什么位置……”阮元思考着这些问题,一时也不能尽数解明。其实萧令裕所言火轮船,便是今日所称蒸汽船。不过蒸汽船的发展也并非一日之功,这时距离蒸汽船的发明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但能够使用蒸汽做动力,并且来到中国沿海的船只,最大的也只有十丈之长,蒸汽动力似乎尚不足以驱使更大的蒸汽船前来南海。 “唉,夫子,你要是真的这样在乎这艘船,还不如现在就致仕,然后去广州看一看呢。像你这样又要做官,又想着火船的事,那怎么能想得通呢?”孔璐华眼看阮元疑惑之状,也不禁向他调侃道。 “哈哈,还有啊,杭州的春冶给我来了封信,听他的意思,如今做浙江巡抚的富中丞,已经同意了春冶他们的建议,准备重建诂经精舍啦!”阮元又取过一封书信,向孔璐华笑道:“这诂经精舍停办以后,春冶他们就一直在官府这边奔走,希望抚院藩司可以再度捐资,再兴精舍。一转眼二十年了,他们年年得到的答复都是经费不足,终于到了年初,这位富呢扬阿富中丞,说是从来仰慕我办学之名,也听说过我办学海堂的事,所以愿意出钱,重开诂经精舍!夫人,以后我所建两处书院,便可以在东南、岭南交相互映,说不定啊,以后越来越多的江南文人和岭南士子,还能因我办学之劳,竟而成为好朋友呢!” “是吗,这可真的要恭喜夫子啊!诂经精舍这个心愿,终于……终于成功了啊?!”孔璐华自然知道阮元心意,学海堂成立之后,阮元便即反复念及诂经精舍,说是如果精舍得以重建,自己死亦瞑目,如今终于听到了诂经精舍复兴的消息,也是说不出的开心。 “老爷,扬州有信到了,看样子,好像是扬州的刘老爷……”谁知就在这时,袁三却带着一封书信到了阮元书房之畔。阮元听他语气颇为紧张,也当即起身迎上,从袁三手中取了书信。谁知书信方才拆开,看到第一页时,阮元心中便即一惊,不过片刻,双目之间便浸出了泪水。 “金门兄,你怎么也……” 原来这竟是一封讣告,言及就在一个月前,阮元旧友,致仕后便受阮元恩惠,一直居住在扬州的刘凤诰已然因病去世,得年七十岁。阮元想着己酉科同学又少了一个,而此时官员之内,相熟的同年亦不过只剩自己与那彦成二人,心中怆然,不觉泪落衣襟。 “夫子,金门先生他不在了,是吗?”孔璐华小声问道。 “是啊……金门啊,虽说我一生之中,最难过的日子便是因为他的事。可是……可是我并没怨恨过他,他从齐齐哈尔回来,我也一直以他为友。虽说金门已是古稀之年,生死祸福,半由天命,可如今……我还是……”说起旧日之事,尽管阮元曾经因刘凤诰一案失足,但无论如何,自己如今已是总督之身,早就超过了当年的巡抚之职。所以阮元便也不再在意昔年刘凤诰欺瞒自己的谎言,只觉得年近七旬,最后的人生路上,又少了一个陪伴之人。 而仔细触摸之下,只觉刘凤诰这封讣告入手甚重,似乎信封之内尚有不少其它信件,阮元也向内摸索,竟抽了一叠信纸出来,见上面笔迹,显然便是刘凤诰的遗书。阮元便也背过身去,默默看着刘凤诰最后写给自己的书信,一时之间,竟也连连叹息了数声。 “夫子,金门先生他……”看着阮元感叹之状,孔璐华也不觉问道。 “金门他……他把二十年前的事,都写在了这封遗书里面。事到如今,当年金门醉酒之事,我终于完全清楚了。可是……唉,毕竟都过去了啊……”阮元看着那封书信,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原来,刘凤诰数月前自知命不久长,想着阮元被自己牵连,一度罢官,却还能不计前嫌,将自己安顿于扬州,安度晚年,自己惭愧无地,也清楚当年旧事之中的秘密,只有自己一人清楚。为了向阮元悔过,刘凤诰将当年初入抚院,便即对阮元羡慕,后来代行监临之任,以为自己低阮元一等,终致一时愤懑,饮酒误事,此后又对阮元隐瞒真相,种种内情,尽数写在了遗书之中。阮元虽与他相交多年,清楚他或许确实对自己有所徇隐,可刘凤诰为何当日突然醉酒,这一细节自己先前却并未深究,直到这封遗信看完,昔日内心中一度念及的种种不解之处,终于真相大白。 可是,阮元看完这封遗信之后,恍然大悟的同时,内心深处,却也多了一重空虚。 即便刘凤诰遗言俱皆真实,却又有何用呢? 扪心自问,即便刘凤诰当年确实隐瞒了真相,阮元却始终认为,刘凤诰还是自己的朋友。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二十年前的旧事呢? 更何况,如今阮元不能在朝廷中更进一步,也不是因为刘凤诰之过,毕竟当年自己丢掉的只是巡抚,而如今的自己,早已是历任六省的总督了。 总之,这一切如今已然无比清楚,却又……毫无意义。 想到这里,阮元便也收起了那封信,没再给孔璐华看其中内容。入夜之后,阮元便将书信烧毁,二十年前的真相,便即彻底消散在遗书焚化时升起的烟雾之中。 这一日,云南督署之中却又出现了一封全新文书。 “莘农,你也帮我看看这篇呈文。”阮元向一旁的伊里布问道:“按他们的意思,是我大清的官兵无故进了越南地界,擅自抓捕了那几个越南人,是吗?” “阮总制,这呈文中的内容就是这样啊?”伊里布看着手中文书,也向阮元解释道:“呈文里说,报案人是兴化镇申旭,还有昭晋州人刁国麟之妻罗氏,说是去年冬天,伊州人刁允安被我内地兵丁反复诘问,让他交出内地通缉犯。之后一个月前,我国官兵又前往莱州,抓捕了莱州百姓刁镇定和刁永典,至今没有放人。越南国王对此表示疑惑,希望我国官兵巡视边界之际,不要越界,并且要求我们放回那刁镇定和刁永典,呈文内容就这么多了。” “奇怪,奇怪啊?”阮元听伊里布介绍了呈文内容,又将那篇文稿仔细看了一遍,向伊里布问道:“若说和越南毗邻之地,在我们这边是临安府,一个月了……临安府这两年办事一向稳妥,要是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过了一个月还不告诉我们?莘农,这件事我觉得有蹊跷,这越南方面,咱们不要急着回信,先告诉临安府,将这所谓刁镇定、刁永典之事详加呈报,若是没有这两个犯人,那也把今年临安一府所捕拿的所有犯人名字都报给我们。再看看,他们所言……这什么伊州、莱州、昭晋,都在什么方位?事出蹊跷,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这……那下官先去问问临安府吧。”伊里布虽不觉越南呈文有异,但阮元督抚九省,如今已近三十年,经验自然要比自己丰富得多,便也不再询问阮元,只依阮元之令前往问讯去了。 可是,这时的阮元却尚不清楚,就在自己忙于越南边事之时,扬州,乃至整个江淮大地,都将迎来一场剧变,而这场剧变的震荡,也即将波及到自己身上。 “你等看看这些御史的上奏,那江苏的黄玉林是怎么回事?蒋攸铦之前的奏报里面,不是说他已经向朝廷投首了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他贩卖私盐的奏折?”道光这一日也在圆明园中紧急召见了几名军机大臣,召见之后,便即向各人问道。 “回皇上,蒋攸铦那边,这黄玉林先受其招抚,又暗中贩售私盐一事,经几名御史查明,显然并非虚假。而且臣看之前蒋攸铦的奏疏,他也应该发现了这件事,已经遣人拿问黄玉林去了。”曹振镛听道光说完,也向道光补充道。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两淮震动的前兆 “拿问黄玉林,这就够了?”道光依然不满地向各人问道:“这黄玉林原本就是贩售私盐起家,蒋攸铦明知他是有罪之身,先前就应该严加查办!可他蒋攸铦在做什么?之前口口声声说黄玉林已经洗手,愿意为朝廷清剿私盐,可如今呢?这不是养寇自重,又是什么?蒋攸铦如此纵寇之罪,又该如何处置?” 四名军机大臣听着道光之语,一时也相继沉默不言。各人自然清楚,道光已经决心要惩办蒋攸铦,可蒋攸铦历任各省督抚二十余年,从来治绩过人,乃是直省名望最重的总督之一,却又如何为他定罪,斟酌半晌,几人却也没有一个稳妥的办法。 “皇上,江宁的蒋中堂有密折到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住的声音终于出现在各人耳畔,接着,王住一路轻趋到勤政殿外,将一个奏折匣子交在军机处排名最末的穆彰阿手中。穆彰阿当即将奏折交予道光,道光看了,又给几名军机大臣轮流观阅,这时王鼎方才奏道:“皇上,看蒋攸铦奏折中所言,他已经将这黄玉林捕拿,其私盐匪帮也被一网打尽,这样说来,蒋攸铦也算是将功补过,要不这一次就对他从轻发落,拟……降级留任吧?” “降级留任,这样的惩处也太轻了!”道光却一点不愿为蒋攸铦留下情面,道:“蒋攸铦明知黄玉林是走私之人,却妄言他可以将功补过,如今黄玉林再行走私之事,他蒋攸铦失察之甚!而且,从他所作所为来看,两淮盐务,更是弊病严重,否则他堂堂大学士、两江总督,为何竟要宽纵一个走私之人,他为何不能根治两淮盐务之弊?!有此二过,这个两江总督他也不用再做下去了,朕的意思是,将他将为侍郎,回京留用,其他大学士、总督之职,一律褫夺!总督如今也急需一人补上,朕想着,江苏巡抚陶澍,这些年颇有治绩,就让他暂补两江总督,如何?” “这……臣等遵旨。”眼看道光力主严惩蒋攸铦,而蒋攸铦失察之过,如今看来亦皆属实,几名枢臣便也不敢再为蒋攸铦求情了。 其实黄玉林之事,便与各人上奏之言大抵相同。黄玉林接受蒋攸铦招抚之后,一直野心不改,想着有朝一日重新靠私盐牟利,他虽然帮助蒋攸铦抓捕了不少其他私商,却只是为了打压潜在的竞争对手,以便自己重回私盐之路,可以更加顺遂。到了道光九年年末,黄玉林便重新贩运起私盐,由此,其走私之举渐为朝廷所知。但蒋攸铦同样是精明之人,对黄玉林住所、下属人数均自探得清楚,眼看黄玉林走私一事已渐情实,京中也有严查此事之议,便即出动兵马,将黄玉林匪帮一网打尽,黄玉林最后也被问斩。但即便如此,黄玉林重新贩卖私盐之举,也终于让道光失去了对蒋攸铦的信任,导致蒋攸铦从总督任上罢职。 事实上,对于蒋攸铦这种仅为失察,之后又能将功补过之举,清代往往可以从轻处断,即便蒋攸铦被免去大学士之职,降为侍郎,他数十年为官资历尚在,若是在京任职一二年,多半可以再任封疆,道光的惩处并不算特别严厉。可蒋攸铦却没等到之后的机会,入秋之际,蒋攸铦宿疾难愈,又兼妻子马氏过世,蒋攸铦心痛不已,更加重了身上病情,眼看道光令他北上,又不敢迁延,只好打点行装,乘船北进,果然只到得淮安,蒋攸铦便即病危。 听到蒋攸铦病重的消息,陶澍当即北上,想着到淮安向蒋攸铦诀别,终于在淮安见到了蒋攸铦之子蒋蔚远。蒋蔚远得知陶澍到来,自也不敢怠慢,当即将陶澍引入蒋家舟中。这时的蒋攸铦已是奄奄一息,陶澍见了,也不禁落下泪来。 “蒋中堂,您这是怎么了?中堂是朝廷股肱,以后这天下可少不了中堂啊,可是您怎么……”陶澍看着蒋攸铦,自然清楚,自己能够连续升迁,仅仅十年便即从一介道府升任总督,蒋攸铦对自己提拔犹重,想到这里,更是情难自抑。 “陶中丞……应该叫陶总制了,你也不用叫我中堂了,如今我不过是个侍郎,还是戴罪之身,倒是你终于做了总督了……”蒋攸铦看着身旁的陶澍,眼见他得以在总督任上一展抱负,自然心中宽慰,可是回想自己所办之事,却也向他叹道:“可惜啊,我一生自负精明强干,以为那黄玉林已然不足为虑,谁知道,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啊。或许也是天数吧,那黄玉林失事的时候,正赶上拙荆病重,没过两个月便去了……这内外交困之下,我……我也就成了这个样子了。陶总制,云汀啊,以后你做这个总督,可要以我为鉴,千万别自负才干,竟而误了自己啊?” “蒋大人,您又何必看不开呢?我看皇上的意思也很明白,只是将您降为侍郎,那过不了多久,估计皇上还会启用您啊?可如今这样子,您……”陶澍眼看蒋攸铦病重之状,只觉他或许连回归北京,都已经做不到了,更是不住叹息。 “罢了,生死有命,我又怎么能够强求呢?只是,云汀,这个两江总督,你……”蒋攸铦看着陶澍,也不禁想起上年他来江宁之际与自己的对话,清楚陶澍自是大有作为之人,可这番作为之下,却也暗藏着种种危险,便即向他问道:“你去年跟我说两淮盐务的时候,我知道你意犹未尽,如今,我只怕见不到你有所作为的样子了,那你也别再谦虚,只把你之前所想,都讲给我听听吧。” “这……陶澍听蒋大人的。”陶澍沉吟片刻,清楚这次二人会面,或许便是诀别,也索性不再含蓄,径自向蒋攸铦言道:“蒋大人这些年查办盐务,重点在于打击私盐,在下以为,这私盐之事,确是眼下大弊,严查私盐势在必行,大人虽受黄玉林蒙蔽,却也多有破获,最后也处决了黄玉林这个奸贼。可我看着大人清剿私盐,却也渐渐明白,这私盐不过是腠理之疾,若是一味严办私盐,不顾其他,是治标不治本。若不是这样,那为什么这几年行贩私盐之人多被朝廷严加法办,可走私之事却不能根绝呢?我也曾多番走访民间,所以我觉得,私盐之弊不能根治,问题在于十年以来,盐价一直高涨不下,百姓冀求购得低价盐,就只能去买私盐,而这盐价之所以高昂,其中根本,便在于……” “云汀,你想说,是……盐商之过,对吗?”蒋攸铦忽然向他问道。 “正是如此,盐价制定,在于官府,而官府定价,主要依靠盐商。所以,盐价高涨,其中根源,就在于盐商急于取利!”陶澍当即向蒋攸铦答道。 “那你可知,盐商为何要定高价售盐啊?”蒋攸铦之语虽已渐渐无力,却仍然不失精当。 “其中原由,我以为当是盐商亏空日甚,多有积欠。其中最为严重的,积欠或许已有百万之数,积欠之日,也有至少一二十年了。”陶澍对盐商之事已经多加了解,便即向蒋攸铦道:“盐商经营不善,所以有了积欠,而他们为了补足积欠,又不惜加增盐价,从百姓身上取利。百姓眼见官盐价格增昂,必然会放弃官盐,转而以低价寻购私盐,换言之,盐商之弊一日不除,盐价一日降不下来,那贩售私盐之人,也不可能得到根除!所以,我认为如今最为关要之事,便在于查办那些积欠日重的盐商,若是有的盐商已经不能办理盐务之事,那就该直接褫夺其行盐资格,让能办事的人来办盐务!” “云汀啊,其实你说的……也不能算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的时候,就没有严查盐商积欠呢?”蒋攸铦又向他问道。 “盐商之家,多是累世行盐,如今两淮最大的几个盐商,我听闻都有百年家业,总制碍于情面,不忍动手。但陶澍为官至今,一直力求更革朝廷积弊,眼看盐务之弊就在于盐商,那就算不要这些情面,却又如何?一家哭与一路哭,孰轻孰重啊?”陶澍也向蒋攸铦言道。 “云汀,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可以不顾盐商的情面,然后呢?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盐务,可是……你真的了解那些盐商吗?”蒋攸铦清楚盐务之事事关重大,可是他原本气血便已耗竭,这时与陶澍多相言语,已然体力不支,想着陶澍执着如此,只怕自己再怎么向他劝告,终归无用,也只好摇了摇头,叹道:“罢了,如今我心力已尽,盐商的事,你自己多加斟酌吧,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知道你也不是求名之人,真的有了不足之处,你能及时改正,便也无碍,或许,你去办这件事,还能……还能寻出一条新路呢?” “蒋大人,在下言语无忌,冒犯了蒋大人,大人尽可安歇,陶澍这便告退了。”陶澍眼看蒋攸铦或有不悦,也当即向他致歉道。 “你没什么冒犯我的,剩下的事,你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也是个办法。只是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能够有所作为,我也欣慰,可你千万不要刚愎自用,有人向你提建议,未必便是想着阻挠于你,盐商的事,是事关朝廷国家的根本大事,需要的,是……是一个稳妥的办法。一味用强,可是要不得的,你记住我这番话,也就够了,自己……做自己的事去吧……”蒋攸铦看着陶澍,也知道只有给他更多自主办事的空间,陶澍才能真正有所发挥,便即默许了陶澍之语。 “那……陶澍谢过蒋大人了。”陶澍眼看蒋攸铦衰弱至极,便也不再多言,只安慰了他几句,嘱托蒋攸铦安心将养,便即辞别去了。 然而,陶澍离开淮安后不过三日,蒋攸铦终因病势沉重,药石无效,在淮安舟中病故,终年六十五岁。道光听闻蒋攸铦去世,也赐他以尚书之礼安葬,谥曰文勤。 第五百八十四章 六猛照会 经过几个月的调查,阮元对于越南方面的文书也有了清楚的认识,这一日阮元便即召集云南要员,向他们一并告知越南书信之状。 “你等再看看这封越南人的书信,如今,我已经全都明白了。”阮元指着那封书信,对众人道:“这一次,这些越南之人的瞒天过海之计,可是真够厉害啊。首先,他们提出昭晋州、伊州、莱州等地,看起来像是越南边境州府是吧?可是我派人到边境详加询问,越南北境,根本就没有这些州县!他们所言昭晋、伊州莱州云云,所指其实是临安府建水县所辖的土司寨,一个叫猛梭,一个叫猛赖,那边还有四个寨子,分别叫猛喇、猛丁、猛弄、猛蚌,当地人往往将这六寨一并而言,简称六猛。”(现行《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六猛之“猛”字均作“勐”字。)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取了云南地图过来,向各人一一指点,道:“这六猛之地,早在乾隆之时便即向临安府缴纳钱粮,早已是无可争议的大清疆土,越南人假借伊州莱州之名,不过是为了让我等产生错觉,以为这些事果然发生在越南境内,若是咱们第一步就走错了,不辨六猛之地归属,便即贸然给越南回信言及查办与否,那么无论我们是否查办那几件案子,对方都只会一口咬定,这六猛之地,就是他们所言伊州莱州!咱们稳妥应对,才避开一劫啊?” “这……这件事真的有这样严重吗?”伊里布听着阮元解释六猛之意,心中也未免有些疑惑,似乎越南一封将六猛称为越南国土的文书,尚不足以影响该地归属。 “莘农啊,这等伎俩,越南人用的一点都不精彩。我在广州的时候,经常跟英吉利人交涉,他们那寻章摘句,强词夺理之法,可要比这些越南人高明多了。跟英吉利人打过交道,再回来看这些越南人,那还不得多几个心眼吗?”阮元也向他笑道:“至于越南人所言这几起案件,其一是刁允安被云南兵丁诘问,这刁允安之名,是他们编出来的,而当地确有个与其名类似之人,就是猛梭的土司刀文安,既然是猛梭土司被官兵问话,那这纯属我国内之事,越南又有何理由,前来妄加问讯?第二件事,是所谓刁镇定、刁永典被临安府官兵捉走之事,我也详细问过临安府,将两年来所捕人犯姓名尽数观阅了一遍,果然,猛赖土司的弟弟叫刀治定,刀文安有个叔叔,叫刀允典,这猛梭、猛赖土司去年相互争斗,官司打到了临安府,当地查证刀治定、刀允典二人参与斗殴,情节严重,便将二人锁拿,无论这件案子最后作何判决,总之还是六猛之事,却与越南并无干系!越南方面,不过又是想着瞒天过海,将二人姓名混淆成两个谐音名字,就是想着我等一旦不加深究,便会承认这二人并非国内土司,而是越南之百姓,进而默认六猛是越南国土!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插手询问此事,更没有权力要求我们释放他刀氏二人!你等可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阮总制,下面我们该怎么做啊?”伊里布向阮元问道。 “给越南发照会,将此间之事尽数言明,不可使越南再生侥幸之心。”阮元当即答道:“当然了,这次回复照会之事,我想着依然要谨慎为之,我会将这里的事都告诉皇上,争取和越南方面在边境谈一次,到时候,我们把证据一一开列出来,向他们言明六猛之地,本无疑问,就是大清疆土,只有这样,越南才会心服口服,不能再生事端。所以,这照会之事还是我来办吧,我这段时间会详查旧档,凡有六猛缴纳钱粮之明证,高宗、仁宗诸先帝时交涉之往来文牍,均要一一列明,证据充足,对面才不会再行诡辩之举。只是……如今另有一事,是有关香柏岭傈僳人的,不知你们何人可以去替我督办呢?” “既然是总制有要事要办,那么下官愿往。”云南诸官之中,一人忽然向阮元主动请缨道。只是阮元看他样貌,却觉得颇为陌生。 “这位大人是……”阮元不禁问道。 “回阮总制,下官是新任云南布政使潘恭辰。”这名叫做潘恭辰的布政使当即向阮元答道:“今年年初,王楚堂王藩台已经解任北上,下官改任了云南藩司,先前尚未拜会阮总制,是下官疏忽了。” “不是你疏忽,是我这年纪大了,许多事都记不得了,本来应该我请你来见一面才是。潘藩台,既然你愿意前往永昌,那我就把这件事交托于你,香柏岭那边,两年前为了防备野人,我迁移了三百多户傈僳人过去,这两年下来,野人已经安定,多有归降之人,而香柏岭的傈僳人口也增长了不少,所以以前给他们的土地不够用了,今年都是朝廷临时支给他们钱粮,才能接济他们用度,这并非长久之策。我已经向皇上言明,在藩库动用二万两银子,为他们在香柏岭以东购置田地,如今需要你去为他们置田,还需要你妥善安置那些傈僳人,要给他们把田地分好,不要厚此薄彼,竟让他们其中有争田之事,你可明白?”阮元先前倒是听说过潘恭辰之名,知道他改任云南之前也做过布政使,便即将安顿傈僳人的工作教给了他去做。 “总制有此重任,可见总制信任下官,下官定当妥善处理,定会使傈僳百姓安定。”潘恭辰也向阮元回拜道。 很快,阮元便即开始寻找旧档,将乾嘉之际中越往来文牍尽数阅过,并收集了六猛地区多年一直缴纳钱粮赋税的记录。九月之时,阮元正式向越南发出照会,约越南使臣在边境会面,与之商谈六猛归属之事。 半月之后,阮元与越南方面的谈判便即正式展开。这一日中越双方在边界的马白关设立了帐幕,眼看越南使臣已经到达,阮元便即根据自己所得实证,向越南使臣言道: “你等所言,我已经悉数观阅,也将你等之事告知皇上了。这所谓伊州莱州,本是子虚乌有之地,你等不过以我大清所辖六猛之地,变乱其名,企图诳惑我等。刁镇定、刁永典之人,我已经尽数查过,我国内有与之姓名读音相同之人,俱是六猛土司族人,却与你越南无涉。你越南之前朝,亦多言六猛之事,我已经寻得旧档在此,乾隆四十七年,黎维祁以昭晋、莱州之名,向我大清索取六猛之地,彼时高宗皇帝便即言明,此地久归国朝,实与安南无干。乾隆五十六年,阮光平请求清理兴化镇,高宗皇帝知道又是你等变乱边界寨名,同样不准。嘉庆十年,你们又要求六猛之地外附,被仁宗皇帝下旨严斥。如此旧档,一一俱在,足以说明六猛之地,就是我大清疆土,与越南无干!若是你们不信,我这里也带来了乾隆嘉庆年间,六猛土司每年上缴乾粮的簿册,你可以再看一看。总之,六猛系大清直属疆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阮大人,您所言黎维祁和阮光平,是我国先前朝廷,和如今我国国王并无干系。先前两位大皇帝答复他们的诏书,不应该作为如今会谈的依据吧?”越南使臣眼看阮元对自己的驳斥有理有据,客观证据又异常充足,自然清楚自己已经落了下风,也只好强辩起来。 “贵使大人,您确定您要坚持这样的理由吗?”阮元自也不再客气,向他反问道:“如今贵国阮主之父,是先前仁宗皇帝册封越南国王,越南国号,亦是仁宗皇帝改安南国号而成。换言之,贵国如今的国王,是我国册封承认的,你阮主父子,与越南国内而言,自然也是正统。既然你们是正统,那就应该继承前朝疆界之约,认可我国历代皇帝对你们历代先朝的谕旨诏令,否则,贵使大人却要如何证明,你们才是越南的正统呢?更何况我们这边最近的一道上谕是嘉庆十年所颁,彼时已经是你们这一朝了啊?” “这……”越南使臣听阮元说到这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清楚如果继续执着于六猛之地,那么依照阮元的辩论结果,越南阮朝就将成为一个公然对抗清王朝诏令的政权,到了那个时候,阮朝的合法性自然会受到质疑,相比而言,六猛争议反倒已经是小事了。想到这里,也只好向阮元求情道:“总督大人,我听闻您姓阮,我国内也多有阮姓之人,说不定千百年前都是一家人呢,您就这样绝情,一点不顾旧日同源之谊吗?” “贵使大人,我虽然姓阮,可我也是大清的云贵总督啊?”阮元向他笑道。 眼看阮元准备充分,越南使臣也清楚,如果继续坚持下去,真的走到动武那一步,情况会对自己更加被动。毕竟这时清王朝才刚刚平定张格尔,云南方面也增强了炮兵火力,一旦为了六猛之地开战,越南似乎也不太可能获胜,到那个时候,自己的损失可就不止六猛各寨了。 于是,越南使臣也辞别了阮元,径自归国而去,此后越南便不再上言六猛之事,阮元成功维护了六猛之地的主权归属。 而所谓六猛之地,在日后的历史发展中也多有变动。阮元“六猛照会”结束后六十年,清王朝与越南重新进行国界划分,六猛之地的南部猛蚌、猛赖、猛梭三处寨子被划给越南,与越南交换了今处广西的江坪镇,以及马白关附近小赌咒河以东的部分前越南领土。而北部猛丁、猛喇、猛弄至今仍为中国疆土,并改为元阳、金平诸县。各县有哈尼族人因山垦田,是为梯田,六猛照会之后一百八十三年,“哈尼梯田”经过申请,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第五百八十五章 陶澍大战盐商 就在陶澍上任两江总督之后,扬州的盐商便即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这一日,陶澍也亲自来到扬州,将各路盐商尽数召集到了盐运使司,眼看各人已经坐定,陶澍也令下属取过一叠文告,向众盐商说道: “各位,今日本部堂请你等前来,第一件事便是要你等看清楚,本部堂对于两淮之地的私盐之患,这几个月下来,已经进行了严厉的清查,你们看到的,就是那些私盐贩子被我两江总督部堂拿捕的文书,我想对各位说的是,私盐清查,我陶澍绝不会对任何人留情,这件事,你等今日也要作个见证!” “陶总制上任江督,不过三月,便即清剿了这许多滥行私盐之人,在下佩服啊。”座中的两淮盐商首总黄至筠看着陶澍神色严峻,也只好向他客气道:“不过,若是只有清查私盐之事,总制只将这些文书送到扬州,交予我等一阅即可,又何必亲临盐运使司,还要把我们都召集过来呢?” “黄总商说得对啊,既然黄总商都这样问了,那我也就不再卖关子了。”陶澍看黄至筠已经有了不解之意,当即向各人直言道:“既然走私之人,大半已经被先前蒋大人和我清剿,那我想问各位一个问题,为何这市集之上,售盐的盐价,竟然还是一成不变?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十年以来,私盐在江淮如此猖獗?那私盐贩子卖一斤盐,价格仅及市价之半,就这样,他们还能赚不少钱!这官盐是有什么不同吗?质量比私盐好那么多吗?我知道,盐价是盐运使司议定的,但运司衙门议定盐价,必然要听从你等盐商的意见,所以你们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用这样的高价卖盐,你们是想让百姓吃盐呢,还是想直接掏空百姓的腰包啊?” “陶总制,我们若是不定这样的盐价,我们根本就不能营利啊?”黄至筠无奈之下,也只好向陶澍诉苦道:“我们议定盐价,又不能只考虑私盐价格高低,总是要把盐税和积欠考虑进来啊?我们赚了钱,一是要缴纳当年盐税,二是要弥补以前欠款,这些积欠我们也是商议过了的,每年只补十分之一,十年缴足。所以我们卖盐看起来是赚了钱,可是扣除盐税、积欠和各家日用开支,其实也……也剩不下多少银子了。” “你等在市场上定这样的高价,只会让积欠之事愈演愈烈!”不想陶澍也不再向黄至筠留半点情面,直接向众盐商斥道:“你们想想,你们定的盐价高了,百姓就不愿意再买高价盐,换言之,只要出现低价盐,他们必然趋之若鹜,有这样巨大的需求,就难免会有人铤而走险!孙大人蒋大人也好,我陶澍也好,自忖清剿私盐,均是不遗余力,可为什么私盐之患一直不能根治,就在于这私盐之源,并非刁民奸猾,而是盐价高昂,百姓不得不有求于私盐!你等盐税都是按旧制缴纳的,朝廷从来没有在盐税之上为难过你们,那你们家中开支有多少,你们积欠又有多少?你们怎么就把两淮盐务经营成了年年亏空的样子?是啊,你们都是依凭祖荫,方有了如今盐商之位,有资格行盐营利的,是百年之前你们的那些祖宗,可你们呢?你们如今不就是在败坏祖业吗?咱们两淮的盐务,就是你们这些靠祖宗吃饭的人在操控的吗?!” 众盐商被陶澍这一番训斥,也未免心中有气,一个个面上都不好看。可与此同时,却也并无一人能够正面驳斥陶澍之言,只因陶澍祖业之语,乃是当时的实情。 自汉代确立盐务官营之后,历朝历代的盐业便为官府所垄断,然而进入宋元明时代,历朝官府也都认识到,纯粹的官营盐业效率低下,不利于增长收益,所以也一直在引入商人经营盐业。直到明朝中期,“官督商办”的盐务系统基本成型,官府发出可以销售食盐的盐引,商人领取盐引后便可以经销食盐。可是明代中后期,由于官府管理秩序混乱,对使用盐引之人未加限制,导致许多勋戚太监同样可以经营盐务,盐引今日发出,明日便大半落入勋戚太监之手,这样不仅商人经营有限,还导致特权阶层利用盐务聚敛了大量财富,其实不利于政权发展。是以到了明末,盐务改革已经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万历末年,明王朝终于有大臣提出,以后盐引发出,便直接由商人行盐,官员不得干预盐务具体的销售,但彼时明王朝已经积重难返,无力解决勋戚太监对盐务的实际控制,是以直至明亡,这一新政策还是无法实行。但清王朝入关之后,却使用了这一新法,即后世所言“纲盐法”,商人获得盐引之后,便可以自行雇募人手开发盐场,在清王朝指定的销售区域进行食盐贩卖,此外只需缴纳足额盐税即可。由于商人本身没有政治特权,是以清朝前期,“纲盐法”不仅保证了食盐销售畅通,也为清王朝带来了足额盐税,并无明显弊端可言。清王朝将全国盐务运营分为十一个区域,两淮区域堪称各区之首,其盐务运营范围涉及江苏、安徽、江西、湖广各省,实际上控制了整个长江中游地区。 然而进入清中叶,许多人却逐渐发觉,“纲盐法”的实际执行,已经导致了盐务垄断,这也和盐务本身的“官督商办”性质有关。从法令的角度来看,承办盐务的商人并非固定群体,但是各地盐场有限,在盐商逐渐崛起之后,很快便被各路盐商实质性瓜分,后起商人即便想要经营盐务,也得不到可以继续开发的盐场。即便出现新盐场,官府也更愿意让有根基的盐商前往经营。而食盐转运、各地营销,更少不了与当地官府打交道。久而久之,只有那些世代经营盐务,常年与官府交往的盐商,才有可能巩固自己在盐务之中的地位,而官府也习惯了和固定的盐商群体打交道,为了追求办事方便,宁愿维系旧有的盐商,让他们继续经营盐务。这样在盐务运营方面,人情世故便超过了经商效率,成为经营盐业的首要前提,进而导致两淮盐务近百年来,都被几个盐商家族事实性垄断,即便偶有新人可以进场,所得也不过是残汤冷炙罢了。 盐商家族的垄断一经形成,也自然要支出更多的家族维系成本,与此同时,随着许多盐商家族世代传承,后代盐商也失去了前辈筚路蓝缕的创业意志,所思所想不过维系祖业,又如何再去和私盐抗衡?垄断并非嘉末道初盐业积弊的唯一促发原因,可是在私盐横行,盐务运营日渐困难的道光中叶,垄断的问题也被不断放大,正因如此,这一次陶澍整顿盐务,便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垄断体制。而在座盐商也都各自清楚,自己的盐商身份,与其说是认缴“认窝钱”,凭财力和信用向官府换取,不如说就是祖辈传下来的,即便是一力经营,将黄氏家族在嘉庆年间推向鼎盛的首席盐商黄至筠,其实也少不了祖辈开拓奠基之力。是以这时面对陶澍的质问,各路盐商竟是无一语可以应答。 陶澍眼见各人不发一语,也继续向众盐商说道:“如今私盐之事,我已经严加查办,但我知道,只除私盐,是治标不治本,若是不能清除你等积欠,盐价就降不下来,严查私盐,终究无用!所以我也向盐运使司问得清楚,你等积欠之数,我如今也尽数知悉,但要是每次都让你们自己来定还款期限,那你们的亏空漏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补上!我也给你们时间,道光十一年六月之前,你们要把欠款还清,可是你们要是逾期不还,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之中,积欠最多的是……江镛,你可在里面啊?” “回陶总制,小人在。”一名年近七旬的老者忙向陶澍拜道,这人便是江镇鹭之子江镛,此时江镇鸿、江镇鹭兄弟俱因年迈,已然不在人世,江家便由他做了总商。 “江镛,你江家欠款,我看有二百万之多,你可要尽快去想办法,为朝廷归还积欠啊?”陶澍也向江镛说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们若是到了明年六月,还不能还清欠款,那我不会客气,只能将你们家产一并查抄,充抵积欠!若是你江家还款之数尚不及百万,你们其他欠款百万上下的,还款不足五十万,那我只能认为你等营商怠惰,受朝廷盐引,却行盐失职,到时候,就只能将你们遣戍军台了。当然,只要你们能还上大部分欠款,本部堂也可以酌情再为你们宽延数月,本部堂言尽于此,还款的事,你们自己下去准备吧。”说罢,陶澍便即拂袖离去,竟不再与众盐商多言一句。 “这……这可怎么办啊?”江镛听陶澍说起欠款竟要在不足一年之内还清,也当即面如死灰。可是眼看其他在座盐商,包括黄至筠在内,面色却也都不比自己好到哪去,深知即便是借债还款,这一次多半也还不上了。只得勉力站起,向着门外走去,可是他才走了一步,便即下盘一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老爷,老爷!”两个江家仆人看江镛情况不妙,当即上前扶住了他,其中一个颇为精明,当即向江镛劝道:“老爷,这陶总督我看,是铁了心要收拾咱们啊?咱们这……这哪有这许多现钱啊?要不,老爷还是求求其他熟悉的大人,求他们帮帮咱们吧。我听说,咱们家如今也是有几门远亲的啊?现在的云贵总督阮元阮大人,他以前的夫人,不就是咱们江家人吗?就算为了以前的娘家,阮大人也会跟陶总督求情的啊?” “阮……阮元?”不想江镛听到阮元的名字,面色却更加苍白了,过了半晌,方才连声叹道:“为什么……为什么咱们江家当年走出来的,竟然是他啊?我……我这还有什么颜面,去找他阮元求情啊?” “老爷,小的不知您跟阮大人有什么关系,可是小的知道,如今的情况,咱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啊?”那仆人又向江镛道:“要不,老爷就服个软,多给阮大人说几句好话,总要试一试啊?现在别说二百万,就是一百万,咱们不也……而且那阮大人从来风评就不错,论资历也是如今总督之最,他的话,陶总督肯定不能不听啊?”此时八总督之中,资历最深者便是阮元与直隶总督那彦成、陕甘总督杨遇春,但杨遇春是武职出身,因边境乏人方被道光特别改任总督,那彦成又因新疆事务,长年不在直隶实任,所以论督抚实际资历,阮元已是此时清王朝的第一人了。 “这……为什么是阮元啊?我……我当年是造了什么孽啊?”江镛想着如今江家境况,已是危在旦夕,更是感叹不已。但他就算再不聪明,也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个他并不想结交的阮元,如今已经是江家最后的希望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六十年前的恩怨 不久之后,阮元也结束了六猛照会一事,向昆明折返而来,入城之前,正好遇到了伊里布和潘恭辰,听二人之言,潘恭辰已经将筹备给傈僳人的二万两现银发放完毕,为傈僳人置田增产,如此西南边境自可安定,阮元听了,自然满意。 “潘藩台,这次拨款之事,你做得很好。不过,我另有一事想着让你再去查办一下,如今昆明附近这些粮仓,不知你有没有清查过一次?我想了解一下,这里有多少贮藏三年以上的陈粮,若是有,你将其中数目上报于我可好?”想着云南虽然安稳,但仍有可以改善之事,阮元也向潘恭辰问道。 “阮总制,下官初到任之时,便即看过城西几处粮仓,其中三年以上的储粮应该还有一些,大概几千石吧,若是把下官没去过的粮仓也算上,应该有一万石左右,不知总制作何打算?”看来,潘恭辰办事确实尽心,对于阮元的问题,早有实地考察。 “莘农,城里的谷仓如今怎么样了?”阮元又向伊里布问道。 “阮总制,这‘一米易二谷’的办法,到今年已经施行三年了,城中仓储渐渐充足,估计再过一年,谷仓也就满了。”伊里布也向阮元答道。 “好啊,看来昆明官仓储备,你们都做的不错啊。”阮元听到这里,也渐渐放心下来,向潘恭辰道:“那就有劳潘藩台了,你先将各仓三年以上的存粮清点一遍,然后拿出来送到市集上出售,价格也不用太高,依市价七成即可,这些粮食若是继续放在官仓里面,只怕过得一两年便要朽烂,粮仓里留着朽米,不过自欺欺人,又有何用啊?倒不如都卖出来,还能让那些贫民暂纾其困,咱们也能多些现钱,贴补省里用度,这才是官民两便之法啊。” “总制的办法,看来确是妥帖,下官改日便去清点各仓。”潘恭辰也向阮元拜道。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救救我们啊?!”不想就在阮元一行即将入城之际,各人却忽然发现,昆明城下,竟然聚集了百余名乞讨之人,这些乞丐看到阮元等人进城,几个为首之人也当即奔了过来,督院官兵本欲上前拦截,阮元却摇了摇手,示意让这些乞丐先说下去。 “你等有何难处啊?”阮元向其中一个乞丐问道。 “大老爷,看您的模样,您应该就是这里的总督,也是咱江南的阮大人了。”不想这时向阮元答话的乞丐,竟是一口江南之音,阮元听了他说话,却也有些吃惊,只听他又继续向阮元乞求道:“阮大人,咱们都是仪征那边过来逃荒的百姓,今年江南大雨,田地又被水给淹了,咱们实在没办法,只好一路乞讨到了云南。听说大人是扬州人,咱们可是同乡啊,阮大人,您救救我们吧?” “仪征?我籍贯也在仪征啊?”阮元看着这些乞丐,心中难过,可眼见这些人确是江南口音,自也不解,只好向之前那名乞丐问道:“你们那边没有放赈吗?就算江南没有放赈,难道湖广那边也没有接济之法吗?怎么你们这一路西来,都到了昆明了呢?” “阮大人,今年这水灾实在太严重了啊?”为首那乞丐也不禁叹道:“其实江南各地,今年放赈的还不少呢,可是这些年江南连年大水,本身储粮就不够,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咱们啊?四年前咱们也跑过一次湖广,所以这次咱们先去了武昌,却没想到今年雨势太大,江苏、安徽、湖北,都出现了大水灾,湖北那边也是自顾不暇,实在是没有余粮给我们了,我们只得一路西行,想着云南的总督是咱们老乡,应该能给咱们接济一点粮食吧?就这样……唉,我们终于见到您了!” “是吗……那你们大概有多少人啊?”阮元也只好向这乞丐问道。 “大概……有一千多人吧?我们到了云南以后,也没有全都跑来昆明,其他府县或许还有一些,大人要是放赈,他们肯定也会过来的。”乞丐也向阮元答道。 “一千多人啊……”阮元计议半晌,也向一边的潘恭辰道:“接济一千多人,咱们还是有余粮的,你先去附近粮仓问问,就调一千石米出来,在这里给他们开个粥棚,让他们安顿几日吧。毕竟都是同乡人,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大人,这也不是咱们省遇到灾荒,没有京中准许,能随便放粮吗?”潘恭辰似乎也有些犹豫。 “没关系的,方才让你出售一万石米,少说能换回一万多两现银,所以就算我们给他们放赈,这一来一去,咱们还是有盈余的。如今云南开支也尚属平稳,给他们施粥赈济,解百姓倒悬之困,对于我们也没多少损失,何乐而不为呢?你且听我的去办吧,剩下的,我跟皇上言明,也就够了。”阮元对于云南此时的财政状况,却是非常自信。 “谢谢阮大人,谢谢阮大人了!”一众乞丐看着阮元力主施赈,也一同向阮元拜谢道。 “阮大人,请您开恩,请您救救鹤亭曾祖的江家吧!”不想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呼喊,阮元定睛看去时,只见乞丐中竟有一人,身上衣衫尚属整齐,也并非面黄肌瘦之状,循声辨人,当是此人无疑。江春的鹤亭名号,一般只用于文人相交,却绝非与江家毫无瓜葛的百姓所能了解。而此人竟然能说出“鹤亭”与江家,也足见此人并非寻常百姓,或许便是有意前来求见自己的江家子弟。 “你且过来,你方才说什么,你竟是何人?”阮元听着他突然出言,也当即向他答道,一旁两个兵士也走上前来,将那出言之人左右按住,带了上来,以防此人居心叵测,竟向阮元发难。待他走得进前,阮元方看得仔细,此人与江镇鸿江镇鹭兄弟竟是甚为相似。 果然,这人眼看面前确是阮元,也当即向阮元道:“阮大人,晚辈听闻大人与江家,往年亦是姻亲,如今江家因盐务积欠,就……就要被抄家了,阮大人,求您念在昔日情分之上,救救……”这人奔波万里,终于得见阮元,显然是情绪激动,一句话尚未说完,竟已晕了过去。 “不要声张,把他带回我督院,其他放赈之事,一切照常去办。”阮元无奈之下,也只好先将赈济事宜交给伊里布和潘恭辰,自己则带了这江家子弟,回归督院来了。各人在督院安歇半晌,这人方才醒来,阮元这才知道此人叫做江成,是江镇鹭之孙,江成宁定下来之后,也将陶澍追缴盐商积欠,放出抄家之语的事情告诉了阮元。阮元听着江成之言,清楚江家这些年饱受私盐侵扰,确实连年入不敷出,所谓追缴欠款,只会把江家逼上绝路,一时之间,也是愁眉紧锁,并无妥善的应对之法。 “阮大人,家父有一封信,还请阮大人看过。”江成见阮元神色凝重,清楚这个忙他多半会帮,便即取了一封书信,上呈给了阮元。 阮元拆开那封书信之时,却也吃了一惊,原来,江镛这封信竟是用血写成,其中言语不多,可是已经将江家困境尽数写明。而阮元翻到最后一页之时,竟是不禁双手颤抖。 原来,如今的江家总商江镛,便是阮元幼时所识的那个江家“三官人”,他当年年幼轻狂,一度轻蔑阮元焦循,甚至和阮元大打出手,好在当时江昉出手制止,阮元才逃过一劫。而阮元经历江家之事,也决心不再留在江家读书。而这封信中,江镛也再三向阮元恳求,言明自己犯下大错,无可宽恕,是以不惜写下血书,托江成向阮元求救。阮元看着,却也长叹了一声。 “阮大人,家父之言,可有不妥之处?”江成见阮元神色有异,也当即向阮元问道。 “没……没什么,你父亲当年和我有些过节,如此罢了,唉……”阮元看着书信,也只好如此向江成答道。 “阮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吧,若是家父和您以前果然有过争执,得罪了阮大人,小人以后愿意为您当牛做马,给家父赎罪,可是如今江家已在旦夕之间,小人听说家中同族叔母,便是大人原配,大人就算看在这一层情面上,也要帮帮我们啊?”江成看着阮元神色犹豫,只好向阮元跪倒,一连叩头不止,以求为阮元原谅江镛。 “唉,你起来吧,我……这毕竟不光是你父亲,也是整个江家啊?”江家之事,阮元又怎能不知?若是江家之人他只认识江镛,那这个忙自己肯定是不会帮的了。可江家却还有江春当年接济之恩,江彩与自己夫妻之情,尤其是江彩早逝,自己犹觉得对不起她,若是真的眼看江家被陶澍查抄,就此败落,那自己又如何对得起江春扶持,江彩恩爱? 第五百八十七章 江家一梦(查抄江府) “好啦,江家侄子,这个忙夫子是会帮的。毕竟你们家也不只有你父亲一个人,当年夫子考学进京,江家也帮了夫子不少啊?”一旁的孔璐华早知阮元幼时之事,眼看阮元叹息之状,自然早已会意,便即主动向阮元说道:“只是你也清楚,夫子毕竟还要在云南做官,这个忙就算夫子想帮,他也不能回江南啊?不如这样,过两个月,我回江南一趟,跟那陶总制见一面,向他言明江家之事,我想那陶总制看在夫子和我的份上,办事还是会有分寸的。” “夫人,你这又何必亲自回去呢?”阮元听孔璐华自告奋勇,想要去江宁跟陶澍会谈,也不由得担忧道。 “夫子,如今若是你真想帮江家,你能自己回去吗?若是你不能,那你找一个人回去,最适合的人是谁,不就是我吗?”孔璐华也向阮元劝道:“更何况,那陶总制的名声,我在扬州也听说过,他一力推行海运,是个办实事的人,只不过如今初升总督,或许是急于求成,又或许是求名太甚了。但总之,我知道那个人应该并非奸险之辈,话还是能说得开的,既然如此,那除了我自己回去,跟他一叙之外,夫子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唉,江南路远,夫人这往来昆明江南,可是苦了你了,路上,夫人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阮元眼看孔璐华决心已定,而自己也确实并无其他亲近之人可用,也只得答应了孔璐华的建议。 “好啦,这些还用夫子说吗?这条路我都走过一遍了,还能迷路不成?江宁的事,夫子就先等我的书信吧。”至少在商议之时,孔璐华对于这次北归,并未感到任何不妥。 此后江成便自归扬州,而一月之后,孔璐华也暂时辞别阮元,一路东归江南而来。只是即便如此,江南的变化却也超出了阮元夫妇的想象,道光十年年终之际,陶澍便即开始了行动。 “我意已决,若是今年江家偿还欠款达不到一百万,那么无需再等,明年正月,便即查抄江家。”这一日,陶澍也向下属幕僚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陶总制,在下认为,这样查抄江家,似乎有些不妥啊?”一旁的两淮盐运使王凤生向陶澍劝道:“江家如今欠款有将近二百万,总制先前也已经定下还款期限,要到明年六月,方才说得上查抄之事。总制如今便即动手,这不是要弃当日之令于不顾了吗?” “竹屿啊,江家这二百万的亏欠,已经还不上了,你还看不出来吗?”王凤生字竹屿,因他与陶澍来往颇为密切,陶澍便以字称之。显然,陶澍此时已经不想再谈期限之事,而是向王凤生道:“首先,这二百万的亏欠在所有盐商之中是最重的,而如今江家仅为各家总商之末,他们拿什么来还钱?更何况,我们下令让他们还款,这也有几个月了,江家连十万两都还不出来,他们怎么可能在之后半年,就拿出二百万两的现银,来充抵他们这么大的亏空?倒不如我们先下手,直接抄没江家房宅田亩,抵偿积欠,他们不就是舍不得吗?可是他们除了房产和田产,还有别的家产可以抵债吗?” “就算这样,陶总制,我看您也不用这样着急啊?”王凤生想着陶澍之法,依然觉得不妥。 “竹屿啊,你也看得到啊,如今这些盐商的积欠,加在一起都快有上千万了,若是咱们不能快刀斩乱麻,先拿积欠最严重的一家下手,他们说不定还想着,要是这些积欠就这样拖下去,他们还能继续苟延残喘,留在这总商之位呢。我不知道我能当多少年两江总督,但我清楚,要是他们就这样拖下去,我总有不做两江总督的一天,要是那一天我还不能清理积欠,那么淮盐之事,要何时才能有起色?当下之法,只有我先砍下第一刀,放出了血,他们才会害怕,才能真的还一部分钱回来,我们也才说得上下一步整顿盐务之事啊?”看起来,陶澍为了尽快解决淮盐积弊,已经不惜赔上自己的名誉了。 眼看陶澍意志坚决如此,王凤生也不好再与他辩驳了。 次年年初,寒气尚未从淮扬之地尽数消散之际,扬州煊赫百余年的第一大淮盐总商世家,那个曾经在江春一手经营之下成为天下首富的江家,终因盐务积欠严重,被两江总督陶澍查抄,昔日繁华,终归一梦。 道光十年,法国爆发七月革命,正式推翻了波旁王朝,但新建立的菲利普王朝依然是银行资本掌控的政权。比利时与荷兰正式分离,希腊也在西欧列强的支持下脱离奥斯曼帝国完成独立。对于世界而言,这一年算是个变化巨大的年份。 而阮元一家的和平安乐,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结束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宰相之路 翠海亭边砌石开,倚阑遥对碧鸡关。 楼东荷密疑无水,城外云深认有山。 龛影清严尘梦转,炉香浮动夕阳闲。 宛然一片光明境,记我回生拜佛还。 经过阮元多年整治,昆明翠湖已是焕然一新。阮堤之侧,杨柳依依,湖水清澈,波光荡漾,海心亭下,亦是香雾缭绕,供奉不绝。自从海心亭重建完成之后,唐庆云便即多次前来朝拜观音,以求余生顺遂,道光十一年初春的一日,唐庆云在阮元陪伴之下,再一次来到海心亭中,亲自为亭下台阶供奉了两块大理石,以示虔诚。当然,这一日唐庆云也再次拜过了亭内观音,为阮家全族许愿,冀求一家平安。 为了维持海心亭香火,阮元也特意从城中圆通寺请了一名住持,入驻海心亭内。这日阮元也特意请了住持陪同唐庆云,一并为观音塑像供上香火,只是礼佛之后,住持再次见到阮元之时,却是愁容满面,似乎即便经过了礼佛之仪,唐庆云的情况仍然不容乐观。 “阮大人,唐安人如今身体,竟是什么情况?去年的时候,唐安人可也曾有重病之状?”阮元先前也将唐庆云道光八、九年的病情向住持言明,是以住持这时又问起道光十年的状况来。 “其实古霞她去年一年,并未生病。可是……一年下来,我也看得清楚,古霞常有脱发落齿之状,如今头发牙齿,所剩都不多了。”阮元回想着唐庆云身体情况,也不由得叹息道。 “阮大人,有些事,或许贫僧是不当明言的,只是……大人可要知道,人生各有定数,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唐安人这个样子,或许一两年内,便要……阮大人,您可要有心理准备啊。”听着住持之言,阮元自也已经猜到,只怕唐庆云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我……我知道,我不怪你有此言语。只是……古霞这些年一向求佛许愿,我也知道她心里虔诚,即便如此,这天数,真的就不可更改了吗?”阮元从来不信拜佛长生之言,只是眼看唐庆云执意求佛,自也不好拒绝,可是看到唐庆云如此虔诚,却依然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心中对佛祖护佑之语,却又如何再去相信? “阮大人,所谓佛祖护佑,在贫僧看来,乃是护佑诚心相善求佛之人得以尽于天道,至于天道之外,那便不是佛祖可以护佑的了。”住持也向阮元叹道:“人生长短,原本各有定数,有些人先天气虚体弱,寿数自然不如身体强健之人,这也是天道,其实并不公平。但却不能说,每个人都能尽于自己的天道,有些人骄矜放纵,溺于外物,酒色财气无一不染,如此便是自弃天道,即便这些人寿数原应长久,他们或许也只得落个英年早逝的结局。而潜心修佛,心无旁骛,则心地空明,反倒容易接近自己的天数,原本只能活到四十岁的人,如此得享五十之寿,也是常事。大人若是这样想,那唐安人的事,大人也便清楚了。接下来的日子,大人就好好陪伴唐安人,帮她一同走完余生,这样唐安人她心中也该无憾了。” 阮元听着住持之言,也不由得连胜嗟叹。回到督院,阮元便即将唐庆云入滇以来诗作也尽数编辑成册,并让人刻版刊行,一并附于原来的《女萝亭诗稿》之后,以求唐庆云有生之年,便可看到自己完整的诗集。只是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觉得自己对唐庆云留有遗憾。 若是唐庆云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自己更进一步,亦或另有所成,那该有多好啊…… 然而,数日之后与伊里布的一次谈话,却让阮元看到了一线希望。 “阮总制,京中最新的邸报到了。”伊里布这日与阮元商议过公务,也同阮元言道:“京中的托津托中堂致仕了,富俊富中堂升了大学士,还有,文孚文大人补了协办大学士之职。文大人在枢廷效力,也有十三年了,如今方得拜相,还真是不容易啊。” “是吗?秋潭兄……也该叫文中堂了啊?”阮元听着伊里布之语,不禁笑道:“这样说来,以前仁宗皇帝的时候,我还跟着文中堂一起办过京中控案呢,这一转眼过来,也都……整整二十年了啊?” “阮总制,我倒是想着,您应该在意的,是您自己的事吧?”伊里布看阮元只是回忆往事,也向他提醒道:“汉官里的宰相之位,如今可还空着一个呢。去年蒋大人罢官过世,皇上只是让卢荫溥卢中堂升了大学士,可是这协办大学士的位置,是一直留了下来,现在还没有定下补任之人呢?阮总制,若论如今汉官中的资历,曹太傅、卢中堂之下,好像也就是阮总制了。怎么,你对这宰相之名,就这样不在乎吗?就算只是使相,我看也不错嘛?” “哈哈,协办大学士之职,使相吗……”阮元听着伊里布之言,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了一线希望。 所谓协办大学士,是清代文臣之中,仅次于大学士的一种职衔。清初仿照明制设立内阁,定下大学士名额乃是满官汉官各二人。但清世宗雍正初年,雍正却逐渐发现,如果内阁只有四名大学士,很多政务无法及时得到处理,彼时雍正尚无兴建军机处之意,便即依然以内阁为基础,增加了两个大学士名额,因此二人地位原在先前大学士之下,便称为协办大学士,秩从一品。协办大学士设立之初,各部尚书、总督都是二品职衔,协办大学士显然高人一等,只是后来尚书被提升到从一品,总督又例加兵部尚书之名,“从一品”地位大不如前,官员是否可以成为协办大学士,却也不似雍正前期那样重要了。 不过依名誉而言,即便清中叶从一品官员人数大幅上升,协办大学士却也都是从一品文官之首,仅次于四名正一品大学士。正因如此,在嘉庆、道光逐渐不再苛责官场称谓之后,无论官员士人,也都会将协办大学士视为宰相。只是随着军机处逐渐掌握议政实权,没进军机处的协办大学士是否在中央参预朝政,是否办理内阁事务,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自乾隆中期,乾隆便经常将各地总督加授为协办大学士,甚至大学士都不少见。若是以总督之职加封大学士,便类似唐宋之际各藩镇加封中书令、侍中头衔的节度使,后者被成为“使相”,所以大学士兼总督之人,便也有了“使相”之称。阮元升任从一品至此已经过了十六年,本也不甚在意一个协办大学士之名,但这时听着伊里布之言,清楚汉官之中,无论资历实绩,曹振镛、卢荫溥之下的位置都非自己莫属,却也多了几分拜相之心。 “协办大学士……多一个宰相之名,也没什么不好的啊……”阮元如是想道,不过自己究竟能不能更进一步,还是要看道光的决定。 不过,在新的可能出现之前,阮元却只得先把精力投入云南的土司纠纷之中。阮元督滇最初四年,各地土司俱皆安定,并无大规模纠纷内斗事件发生,可是进入道光十一年,阮元竟一下子遇到了两名西南土司前来求救。这一日阮元也将两人一并召入督院,向二人问起土司内斗始末。 “这位年轻土司,你说你是来自……永昌芒市?既然如此,你先将你们芒市土司的情况告知于我,如何?”眼看两名土司虽是一人年老,一人年轻,可这名年轻土司衣衫却多有破裂,更兼面色忧急,显然问题更加严重,阮元便也先行让他回答。 “回阮总督,小人名叫放承恩,是如今芒市土司,可是眼下……小人的芒市土司寨,已经被贼人占据了。”这名叫做放承恩的土司眼看阮元对他宽和,竟然哭了出来,向阮元诉道:“小人在芒市寨,本是继承父亲家业的土司,但家父见背甚早,小人当时只有十岁,所以寨里事务,都是叔叔放泽浩在替小人办。可是谁曾想到,我那叔叔兼管寨中事务十年,竟渐渐有了野心,处处发展自己的势力,不让小人掌权。叔叔他在周边寨里,和其他寨中之人多有联系,有些别寨之人横行不法,叔叔也听之任之,只求收买人心。结果……就在今年春天,附近寨子有个叫波岩剪的头人,聚众抢掠我们寨子外面那些百姓,我本来想率领寨民将他驱逐,可是他们都只听我叔叔的,叔叔非要说那波岩剪是无心之失,硬是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可那波岩剪眼看劫掠百姓,我们芒市寨竟然完全不管,竟也有了野心,他原本只是依附于我叔叔,却并未真心信服他,眼看我们对他无能为力,他便趁我寨中争议不已,径自带着他那边的人,把……把我们寨子给占了!小人好歹还有几个心腹,一路护着小人来了昆明,听说那波岩剪占了芒市寨以后,就把我叔叔软禁了起来。唉……真是养虎为患啊,可是先前寨中之事都是我叔叔做的,我也是有心无力啊?阮大人,求您开开恩,就帮帮我们芒市寨,将那波岩剪驱逐出去吧!” 第五百八十九章 假照案与阮常生 “那这位老寨主,您又是寨中出了什么事,才到昆明来求援的呢?”阮元又向那老者问道。 “阮大人,小人名叫刀太康,是车里土司之人,其实小人也不算土司,只是在本寨之外立了个别寨,充作小寨主罢了。”这名叫刀太康的老者也向阮元诉苦道:“其实车里如今的土司,是我侄子刀绳武,但我这边情况,却和这位放土司相反,我侄子继承土司的时候,年纪也小,所以是我替他管事。但我没什么揽权的心思,他长大以后,我就把土司印信全交给他了。可是……我这侄子从来桀骜好斗,经常跟附近的无赖厮混,也不知他听了何人之言,总是以为我自己另立一处寨子,便是要与他作对,竟然时常纠集部下,到我这个别寨前面耀武扬威,我看他那些下属里面,还有缅甸和南掌的边境无赖之民呢。唉,阮大人,您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哪里还有力气和他这小子争权夺势啊?” “既然如此,我倒是觉得,你们两边的事情,轻重缓急并不相同。”阮元听着二人之言,清楚芒市土司在永昌府境内,而车里土司在思茅厅以南的普洱府,相距甚远,二人不可能事先串通欺骗自己,所以两个人遇到的两件事,应该是独自发生的两件真实纠纷。想到这里,阮元也向二人道:“刀老寨主,既然你侄子如今只是耀武扬威,并无兴兵之事,咱们还是先以教化为主,当然了,您的寨子我们也会保护,我这就通知迤南道和普洱府的官员,让他们去你侄子的寨子里,说明情况,也请绿营暂时驻扎在你别寨之侧。至于放土司,你这边的情况更为紧急,看来是需要用兵平乱了。我这就同知永昌等地绿营,前往你芒市寨平叛,你可知那波岩剪如今境况,他们驻扎之地,大概在什么地方?” “回阮大人,小人当时走得急,只知道寨子守不住了,至于他们现在如何布置,小人并不清楚。”放承恩也向阮元答道,看起来他确实年纪太轻,经验不足,竟不能及时获取信息。 “这样吗……也罢,我遣绿营之人,前去打探也可,只是你们这毕竟是土司自行治辖之地,要绿营官兵前往查探情报,未免有人生地不熟的问题啊……”阮元自也清楚,如果只是土司内部出现纠纷,官府需要平乱,其实不能动用太多绿营,更何况芒市寨已经被波岩剪占据,需要尽快夺回,否则谁也不能预料,波岩剪之后竟有何种举动。 “伯元,既然又是打探敌情,那还是我去,怎么样?”不想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竟然传入了阮元耳中,紧接着,杨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杨吉看着阮元,也向他笑道:“我也清楚,你让绿营的人去打探消息,他们笨手笨脚的,哪里能够看出敌人端倪啊?倒不如我还是扮成商人,去那什么寨子走一趟,保管能把敌人情况探出来,或许啊,我还有更好的破敌之策呢。” “杨吉,你要是再年轻十岁,这件事我或许就让你去了。可是……你今年多大了你自己不清楚吗?你都七十四了,还出去打探什么敌情,就这滇西山路,你走得下来吗?”阮元看着杨吉主动请缨,虽也欢喜,可心中深知杨吉已然年迈,又怎能让他前去犯险?是以沉思半晌,还是不愿同意杨吉之言。 “伯元,你还是让我去吧,没错,我确实七十多了,可是身子好着呢!平日出门,山路我又没少走,我出过什么事吗?你可别忘了,我本来就是山里走出来的啊?再说了,你打探消息的机会可只有一次啊,要是那些绿营兵士暴露了身份,你可就糟糕了,但我不一样啊,我只要想做商人,我就是真商人不是?”杨吉却对阮元劝阻之言不屑一顾,看起来,虽然已经是七旬高龄,杨吉却依然是精神矍铄。 “你……罢了,你说哪次我跟你争辩,还能胜过你不成?你要是执意想去,就去吧,但千万记住,保护好自己身体啊?”阮元看着杨吉执着之状,知道与他辩论多半又要落下风,索性同意了他的请求。又向放承恩道:“放土司,我这家人既然愿意前往,那不如依他所言,就让他扮作商人去看看吧。至于你们土司寨外面的路,你给他指点一下,我先让他过去,有了消息,绿营随时出动。只是……你可要看好我这家人,千万别让他有闪失啊?” “伯元,你看这小子这身板,到了土司寨,咱俩谁看好谁都难说呢。哈哈!”杨吉听闻那波岩剪也不过是个小头领,似乎他能够动用的人力,尚不足阮元最早遇上的海盗箬黄帮,早就经历了浙江、广东几十年历练的他,自然也不会觉得这一趟有何困难之处。 阮元清楚杨吉脾气,便也没再劝他放弃打探情报之事,只是告诉放承恩,务必将他所知芒市寨情况详细告知杨吉,以求有备无患。而这时的京城之中,一件大案的发生,却又让京城官场陷入了震动。 “文孚、王鼎,那几个奸吏贪贿之数,你等可都查清楚了?”这日四名军机大臣刚刚入觐,道光便即向各人问道。 “回皇上,此案四名主犯,蔡绳祖、刘东升、任松宇三人都已经招供了,只有庞瑛尚在审讯。如今已经查出,那蔡绳祖受贿六万余两,任松宇和刘东升各三万两上下,这样看来,四个人加起来大概也有十五万两了。”王鼎向道光上奏道。 “真是岂有此理!”道光听说各人受贿之数竟有十余万两,也当即大怒道:“朝廷设立捐监之制,本也是不得已之举,不想这些人竟然如此大胆,竟然滥用捐纳房职权,给外面那些无耻之辈出办假照!你等听着,这几个奸吏受贿之数,早就应该论死了,那就等审结之后,一律斩决!还有,这十年以来,在户部办事的堂官司官,曾经兼管捐纳房的官员,你们一个都不许放过,都查一遍,看看每个人任上都有多少失察之数!到时候,都一并议处,绝不容情!” 这日道光君臣商议之事,乃是道光十年被曝光出的一起大案。嘉道之际,因朝廷多有战事、黄河屡兴大工之故,不得不一再开放捐纳,准许官员士绅,以至寻常百姓出钱捐监。虽然捐监也不过是买一个监生之名,但在清代社会,监生就意味着更高的身份,所以还是有许多人趋之若鹜。捐纳虽然不限官民,可是对于出捐人家世身份,还是会有一定核查,需得身家清白方可准许捐监,但随着捐监之事日渐频繁,捐纳人数越来越多,很多户部官员便也不再认真核对捐监人实际情况,只要看到对方出钱,便即予以开具证照,捐监人有了证照,便可在乡间以生员自居。 嘉庆末年,户部捐纳房的吏员蔡绳祖、刘东升、任松宇、庞瑛四人意外发现,很多人其实不具备捐纳资格,但为了捐得一个监生,不惜上下打点,额外花钱,而捐纳房司官又往往应对不暇,直接把开具证照之事交给了吏员。四人便即借此机会,向那些资质不足的捐监之人大加勒索,并私自开具假证件,捐监人为了获得证照,也往往对四人选择屈从。如此一连十年,四人前后办理了三千四百余起假捐监,一千二百余起假加级,共计获利十余万两。由于此案以开具虚假证照为基本办事手段,是以一般被称为“假照案”。道光发觉之后,也当即震怒,下令严查犯事吏员,就连吏部、户部参与捐纳,主管司官的所有大小官员,也都一并受到牵连。事后,文孚、王鼎、穆彰阿三名军机大臣,也因不同程度的失职而被降级留任。 “皇上,臣等已经将最近十年,吏部户部大小官员,尤其是捐纳房主管之人详细查过了,这……大多数人都有失察之过。”王鼎也只好向道光据实而言,只是说到这里,王鼎却也取出一张素笺,向道光补充道:“当然了,臣等也在户部发现,这几个司官从未参与捐纳房之事,而臣也听闻,前些年就是因为假照日甚,很多不管捐纳事宜的司官,也都在捐纳房当过差。这样说来,这几个人应该都是清廉之人,还望皇上从宽处断,对这些没有参与假照一案的司官不予追究。” “是吗,这几个……阮常生?”道光取过素笺看时,只见上面一共只有五个名字,而第一人正是云南司郎中阮常生。 “是的,皇上,臣也问过不少户部之人,阮司官的父亲,就是如今云贵总督阮元阮总制,可是他在户部云南司三年,云南账目从来办得一丝不苟,绝无徇私之事,而捐纳房那边,他更是去都没去过。先前宝华峪一事,阮常生因为拨用工银,也受到过臣等调查,当时臣等也查得清楚,在阮常生调度之际,所有用银都是如实发放,绝无假公济私之举的。这样看来,阮常生虽只是尽职办事,亦属难得,臣想请皇上予以嘉奖,也让其他司官看看,为官之道,竟是如何。”一旁的文孚也向道光推荐阮常生道。 “阮常生吗……只是……”道光自然清楚,阮常生能在户部假照风行十年之中,与捐纳房绝无干系,确是清廉难得之举。但即便如此,阮常生所行之事依然只是尽职尽责,若是因此予以表彰,似乎又有些过当,一时也是沉吟不语。 “皇上,臣觉得,阮常生之举只是勤于本职,本身并非议叙之项,但阮常生在户部已经做了三年郎中,即便只是尽于职守,依然有足够资历,可以升迁了。”这时却是曹振镛主动向道光言道:“臣前日得知,永平知府一职出缺,正在草拟补任之人,这阮常生既然清廉严明,不如暂试道府之职,以观后效。如此皇上也不用嘉奖于他,只需将他补上永平知府的缺,就足以告知户部之人,勤于任事,皇上是看得见的,皇上也会重用勤能之人,这就足够了。” “曹振镛之言有理,既然阮常生办事一向尽职,如今升他为知府,严惩其他司官,自有赏善罚恶之用。就准曹振镛之议,升他为永平知府吧。”道光想着曹振镛之议并无不妥,便也同意了他的意见。 第五百九十章 孔璐华大战陶澍(上) 很快,阮常生补任知府的消息便即传到了云南,而与此同时到达云南的,却还有新任协办大学士的补任谕令。 只是这份谕令,却也让云南众人大吃一惊。 “阮总制,这……为什么是他啊?”这日督院之内,伊里布和潘恭辰也找到了阮元,二人刚刚坐定,伊里布便向阮元感叹道;“阮总制,这广东的李总制……唉,现在也该叫李中堂了,李中堂他先前无论入仕年月,还是为官资历,还是督抚各省的政绩,这……他都肯定比不上你啊?可是这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先补任了协办之职呢?” 原来,新任协办大学士,正是取代阮元担任两广总督的李鸿宾,而非阮元。 “莘农啊,你也别抱怨这些了,你说我都不在意了,你还为我着急做什么啊?”阮元得知协办之位被李鸿宾得到的消息,心中确实有些难过,但也很快平复过来,向伊里布和潘恭辰笑道:“这李中堂在广州也做了快五年总督了,或许他做得不错,皇上爱惜他才干,便即破格升迁了,也说不定呢?” “可是阮总制,您做云贵总督这五年,下官看着也不错啊?”潘恭辰也向阮元言道:“更何况总制之前,不是也做过九年两广总督吗?那李中堂究竟做了什么,要比当年的阮总制还要出色啊?” “哈哈,这话倒是也有道理,也罢,既然你们都想知道这升迁之道,那我也问问我广州那些幕僚学生,反正我干了十五年总督了,以后的事,无论如何我都没有遗憾了。莘农还是觉罗呢,或许了解一些这……擢升之法,以后对你还有些用处啊?”阮元虽是言笑自若,却也有了些好奇之心,想着五年过去,广州政事如何,自己其实知之甚少,便即给萧令裕、吴兰修等人分别去了书信,问起广州近况。 不过这段日子下来,阮家众人却看得清楚,阮元最为忧心的,或许是阮常生的升迁之事。虽然阮元也依例向道光谢恩,每次言及阮常生升任知府,也多言来之不易,可这番感叹之后,阮元却似乎并无多少欣喜之色…… 进入道光十一年,阮家似乎也迎来了一个颇为艰难的时刻,在昆明,阮元未能及时补任大学士,又不知下一次出缺要等到何时。而此时阮家东归的行船之中,孔璐华也不幸染上了风寒,眼看江宁府城就在眼前,却一时无力起身,听闻母亲已经进入江苏,阮孔厚也从扬州及时南下,与孔璐华在江宁城外会合。 “娘,您要身体不适,就先修养几日,之后再去与那陶总制会面吧?”阮孔厚看着孔璐华虚弱之状,也不禁向她劝道:“如今外祖母刚刚过世,娘从来是至孝之人,神伤貌瘁,却也是不得已之事,既然如此,孩儿想那陶总制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不如咱们就……再去一封信,将会面之日延后半月,如何?”原来,孔璐华北上之际,不仅因为春寒受风,竟而卧病,还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母亲袁氏去世的消息。虽说袁氏已是七旬高龄,性命皆由天数,可孔璐华从来孝顺,一直以不能陪伴母亲终老为憾,这时再闻噩耗,又如何能够恢复过来?几日之间,她的病情竟是更加严重了。 “孔厚,如今之事,我们等不得了,江家和你确实没有血缘可言,但江家不仅是夫子微寒之时,有恩与夫子的伯乐,更是夫子先前的娘家啊?”孔璐华言语虽是无力,却也勉力向阮孔厚笑道:“所以江家有难,咱们不能不救,若是不救,外人皆以为我们家人天性凉薄,那日后你等要如何在扬州立足?如今形势更是难办了,江家已经被陶总制查抄,那接下来呢?要是陶总制一意孤行,真的把江家问罪遣戍,那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今日江宁之行,娘是不得不去,你就放心吧,他陶总制不顾旧约,提前查抄江家,道理上是吃亏的,见了面,定是娘占上风,说不定陶总制自己清楚理亏,这……这江宁驿馆之约,他还……还不敢来应呢。” “这……”阮孔厚眼看母亲执着,也只得听从了孔璐华之言,很快雇好马车,将孔璐华送到了江宁官府所建的驿馆之中。只是这一次,孔璐华的戏谑之言却未能成真,二人上午在驿馆住下,到了下午,陶澍的拜帖便即送了过来。 眼看陶澍果然前来赴会,孔璐华也只得设了帐幕,与陶澍隔着帐幕而坐。不过片刻,一个人影便即走得上前,向孔璐华作揖拜过,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这人方一开口,孔璐华便清楚他出言沉稳,确是精明强干的封疆大吏:“在下两江总督陶澍,见过阮夫人了。阮夫人安好,实不相瞒,在下清查盐务之际,断断没有想到此事一起,居然连阮夫人和阮总制,都被在下惊动了,若是有什么不如夫人心意之处,还请在下为夫人赔个不是。” “陶总制,原本你在江苏清查盐务,无论做什么,我们阮家毕竟是江苏本地之人,不该插手干预。所以我今日前来,也只是与总制商议一事,言毕便走,其他盐务之事,仍请总制自便。确实,盐务清查,和我们阮家是没有关系的,但总制或许不知,家中外子微寒之际,曾有一门婚事,外子之前的妻子,便即出身扬州盐商江家,这样说来,阮家与江家也算连襟,如今我们听江家之人前来诉苦,说总制已经查抄了江家所有家产,外子与我,对妻族之事多有疑惑,是以今日前来,也想问问陶总制,江家究竟犯了何事,竟然到了要被总制抄家问罪的地步呢?”孔璐华眼看陶澍言语尚属客气,但出言之际,辞色稳重,想来他也是早有准备,便即端正仪容,从容地向他问道。 “哈哈,实不相瞒,阮元阮总制之名,我先前在江苏也经常听人提及,也算是在下前辈,可在下却是收了夫人来信,方知夫人乃是圣裔,直到今日,在下才知道江家与阮总制亦是早年姻亲。这样说来,阮总制平日确也是谦敬之人,尤其是这江家旧事,许多人自称是阮总制学生,却也并不知晓啊。”陶澍不觉感慨了一番,随即便向孔璐华道:“只是阮夫人,在下既然做了这两江总督,也已经着手清查盐务亏空,那么在下早已做好准备,就算两淮盐商俱是世家大族,在下这一次也要依法严办了。我遣人清查盐商积欠,发现目前积欠最重的,就是江家,其亏空之数已有二百万之巨!江家之所以能够行盐经商,靠的乃是朝廷对江家的信任,可如今江家不仅连年账目亏空,而且已经没有可能补足积欠了,既然如此,我查抄江家,让他们用家产抵债,有何不可啊?” “是啊,若是陶总制凡事都能依法严办,或许我们也不会为江家求情,可陶总制是否清楚,您在去年秋天,向扬州所有盐商下达训令,责众盐商于道光十一年六月之前补足亏空,若是不能补足,方才查抄家产。可如今呢,就算是今日,这还没到六月份呢,那总制又是因为什么缘故,竟要出尔反尔,提前就把江家给抄家了呢?”孔璐华也当即向陶澍质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江家积欠严重,即便以今年年初偿还旧欠而论,也已经不可能补足亏空了。”陶澍却依然坚持己见,向孔璐华续道:“扬州诸家盐商,俱有积欠,可是到了今年年初,这还款期限已经过了将近一半,其他盐商再怎么说,也都拿出了部分现银,清理了一些欠账。可江家直到今年正月,二百万的旧欠,他们居然连只是空言房产田宅可以抵顶旧账,现银却是一点都没有拿出来啊?江家积欠在各家中本来就是最多,现银却全然不见踪影,在下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江家已经不可能还清欠款了!所以在下只好将江家查抄,家产用以抵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还钱的办法呢?” “是吗,可是据我所知,江家房产田宅即便不能尽数抵顶债务,充抵一半以上的旧欠,是绰绰有余的啊?还有,总制您既然之前定下来六月之期,那就不应该言而无信啊?”孔璐华也向陶澍继续问道:“总制去年说过的话,今年就要反悔,这与江家能不能偿还欠款,又有何干系呢?总制这一遭查抄下来,毁掉的可是总制您自己的名声啊?” “夫人,在下方才说了,既然在下已经下了决心严查积欠,那么就必然要得罪各路盐商,到那个时候,期限也好,名声也罢,总是顾不得了。更有甚者,其他盐商之所以不能补齐欠款,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在盯着积欠最重的江家!只要江家不还钱,他们就可以细水长流,一直流到我这个总督罢官离任为止!而那个时候,朝廷也根本不可能补足欠款!所以换句话说,我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查抄江家,这样他们心生畏惧,方能出动上缴欠款,而事实也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如今两个月下来,他们上缴的积欠,已经超过了去年之和,这足以证明,如今江家,已经成了盐商之中的大害,此害不除,盐务永无整顿之日!”陶澍说到这里,就连孔璐华也吃了一惊,看来陶澍为了解决盐务问题,已经不惜搭上自己名誉前途,既然如此,继续对陶澍劝讲言而无信之语,也已经没有用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孔璐华大战陶澍(下) “唉……陶总制若是一意孤行,我一介孤弱女子,又怎能阻拦陶总制半分?只是有一件事,陶总制却要三思而行啊?我从云南东归,这还没回扬州呢,可是之前我已经听闻,扬州那边,有不少百姓,都对你陶总制有了怨言,甚至盐运使司那边,都有不少人前去控诉了。陶总制,你想清查盐务,可你的办法总要实行下去吧?若是百姓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对你所下政令有所抗拒了,那后面的事,你还要怎么做呢?”孔璐华眼看先前所思之法无效,也只好改变战术,从扬州百姓入手与陶澍辩论。 “夫人,江家在扬州做了百余年盐商,自然盘根错节,城中士绅,亦皆人人自危,所以他们群起鼓噪,不过是兔死狐悲之态,这等后果,我早已有所预料,又何必惧之?如今朝廷清理积欠之议,也已经定下来了,难道他们还敢一直跟朝廷对抗不成?”其实孔璐华之言确是事实,江家被查抄之后,一直有许多扬州之人为江家打抱不平,前往盐运使司控诉陶澍,但即便如此,陶澍却也不想放弃自己的清查之法。 “陶总制,我听说目前主持淮盐的王运司,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他可曾对你说过,前去运司衙门鸣冤的百姓,其中不止包括扬州士人,也有许多,就是扬州府内并无功名的寻常之人呢?王运司是不是也对你说过,那些百姓之中,确实有许多是感念江家恩德,认为你严查江家,其实不妥的呢?”孔璐华忽然又向陶澍问道。 这一次倒是陶澍吃了一惊,一时并无言语。原来,陶澍也早已得到王凤生来信,言及前往运司衙门控诉之人,并非只有官员士绅人家子弟,还有不少确实就是白身百姓,而且这些人也可以向运司衙门说清,当年江家确有恩惠与扬州民众之事。他起初认为这些不过是百姓一时糊涂,可听到孔璐华并未前往扬州,却仍然可以说出相同之事时,陶澍也不觉多了一丝犹豫,不知其中是否尚有隐情。 “陶总制,你是湖南之人,来江苏自然是客居为官,江家在此行盐百年,这些事你也只是有所耳闻吧?你能够看到的就只有江家的二百万积欠,但江家当年,曾经是两淮盐商之首,为何短短四十年工夫,积欠便到了这个模样,你可知道啊?”孔璐华虽然身在帐幕之侧,却也判断出陶澍一时无言,便即向他追问道。 “盐商人家,名为认窝行盐,其实就是世家垄断,这些江家子弟垄断之后,自以为太平无忧,便即肆意挥霍,将祖宗家产都败尽了,便有了二百万积欠,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陶澍问道。 “陶总制,你这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孔璐华说到这里,自也清楚言语之间,自己心力已然大耗,可即便如此,却还是强自支撑,向陶澍道:“若是你以为积欠是最近才出现的,那你这番话尚能够自圆其说,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可知乾隆末年,江春江总商尚且健在之时,江家就已经出现了入不敷出,需要向朝廷借款度日之事?江春总商,可是把江家从寻常盐商,一力推到盐商首总之人,你也不知道吗?那为什么他老人家尚在之时,就有了这些问题呢?你又可否知晓,高宗一朝,大小金川之役,江春江总商向朝廷捐输了多少现银?前后足足有六百万两啊?高宗皇帝几次南巡,也是江总商悉心供应,方有了盛世南巡之象,民间所言‘江春大接驾’,总制应该也知道啊?那个时候,为了这些供迎铺张之事,江家便已经元气大伤,更何况江家从来是仁信之家,扬州民间兴办学校、怜贫恤孤、整治水利,也都要他们出钱捐办。仁宗皇帝之时有七年教乱,五年前又有回疆之役,这些战事,江家哪一次没有捐输报效?你所言也有道理,江家如今生齿日繁,开支自不比旧日节俭,可即便如此,一家之用,与一国之用相比,孰轻孰重,总制心里应该有数啊?所以总制再想一想,为什么扬州那边,无论士绅百姓,皆以为江家不该如此受祸,实在是因为江家多年积善,历代皆有为国宣力之举了。既然江家每逢国家大事,均有捐输之举,平日对待扬州百姓也是恩惠有加,您作为朝廷要员,如今全然不顾旧事,便以积欠之名将江家查抄,那百姓会怎么想呢?难道如今这个朝廷,就是一个罔顾旧情,卸磨杀驴的朝廷吗?” “夫人,这……”陶澍听到这里,方才渐渐明白蒋攸铦临终之际那般言语,竟是如何用意。盐商积欠严重,不能说没有经营不善,家族开支日渐庞大的缘故,但积欠百万之巨,便不是这些原因可以解释的了,朝廷战事河工,历届万寿庆典,盐商俱有捐输,相较于这些捐输,经营家用开支,却是要少得多了,更何况江家在扬州兴学恤民,这也要不小的开支。换言之,如果陶澍继续严查盐商,换来的结果很可能是清朝朝廷事实上的背信弃义,不顾旧情,盐商的问题不仅仅是财政问题,更是一个决定王朝统治基础的问题。 “陶总制,有一句话,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知总制可否知晓?”孔璐华又向陶澍问道。 “回阮夫人,下官入仕之时,已是五经各出一题,这《易传》之言,下官自是知道的。只是现实之中,积善之家,也并非皆有余庆啊?”陶澍答道。 “是啊,这句话说的也不是我们见到的现实。但它说得,其实是一种应尽之谊,陶总制又可曾想到过这一节?”孔璐华见陶澍之意已有触动,便即向他解释道:“寻常百姓能力有限,其实能做的积善之事不多,所以所谓积善之家,乃是少数。那么你作为朝廷要员,又该如何对待这些积善之家呢?若是真的像总制这般办事,只要他们犯了错,即便只是过失,尚无有意为恶之举,就要不顾旧情,使之家破人亡,那寻常百姓要怎么看眼前这个朝廷呢?积善之家尚不能有余庆,尚且仅仅因为过失便要承担这样的后果,那寻常人家呢?朝廷对积善之家尚且不留情面,又怎么可能在乎寻常百姓的情面啊?久而久之,百姓心里,还会真心认同眼前这个朝廷吗?如今天下无事,海内清平,总制或许还看不出隐患,可是一旦天下有变,国家处艰难之际,百姓眼看当年捐输效力的江家,都已经成了这个下场,那百姓又怎么可能再来尽忠于朝廷,尽忠于国家呢?民信既失,纵使足兵足食,这样的朝廷又要如何长久呢?祸患多生于忽微,可是燎原之火一成,便再难扑灭,这一点总制心里也要清楚啊?” “这……夫人所言,也有道理。但下官还需查证,江家积欠,其根本在于何处。”陶澍听着孔璐华劝诫之语,自也渐渐明白,所谓盐商垄断,并非只有凭借垄断获利的一面,从某种意义上讲,盐商从进入盐运行业开始,就已经为自己的垄断承担了巨大的代价,更进一步而言,盐务败落的根本在于盐商体制,而非盐商本人,继续严查具体的盐商,其实也是一种舍本逐末的行为。想到这里,便也对孔璐华言道:“江家捐输之数,朝廷自有旧档,我也会一一查证,若是在下查明,江家确实有功,而过错也只在于经营不善,而非有意挥霍家财,那么……即便江家仍需充抵部分财产,在下也会酌情处断,至少遣戍军台的重罚,在下是可以免去的。若是夫人真的这般信任江家,不如在下今日先行归去,有了调查实情,在下自会据实处断。” “既然如此,我也先谢过陶总制了。”孔璐华也对陶澍拜别道,眼看孔璐华已然同意送客,陶澍便即告退,孔璐华也让阮孔厚上前,撤去了帐幕。 只是帐幕一撤,阮孔厚竟吓得大惊失色,原来,这时的孔璐华与陶澍激辩半日,虽是言语平稳,有据可言,但她本有风寒在身,如此体力又耗去大半,这时竟是面色苍白,冷汗频出,只怕再支持得片刻便会倒下。阮孔厚也匆匆上前,扶住了孔璐华劝道:“娘,您又何苦为了江家,费这么多口舌,耗这么多心思啊?您这身体,现在可怎么办啊?” “孔厚,娘身子没事的,江家……你不懂,如今你不去帮江家,那以后谁来……”孔璐华说到这里,忽觉全身上下一阵寒冷,竟是几欲晕去,好容易站起身来,扶到一旁的床榻之上,已是气喘吁吁,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再撑着了,现在陶总制已经走了,您一定要好好歇息啊?”阮孔厚连忙将母亲扶上床榻,心急之下,也已经哭了出来。 “孔厚,我……我不要紧……” 话是这样说,但到了这日夜里,孔璐华便即高烧不止,阮孔厚无奈之下,也只好在江宁寻了医生,前来为孔璐华诊治。之后整整一日,孔璐华都只能在高烧中度过,一直不能起身,直到次日夜间,方才有所缓和。 “娘,您终于舒服些了?您一定要好好服药歇息,别再想江家的事了,孩儿……孩儿害怕……”阮孔厚眼看孔璐华重病之状,心中惊惧,好容易等到孔璐华病情渐缓,这时也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 第五百九十二章 江家的终局 “孔厚,这件事是我们要做的,你也别怕了,娘这不是好好的吗?”话虽如此,孔璐华言语却依然无力,只得向他续道:“你要记住一个道理,凡事这样与咱们家有渊源的人家,若是遇到危难,又没有什么违法犯禁之举,那能帮的忙,是要帮的。否则以后呢?爹娘都老了,你也长大了,以后阮家也难免会有被误会,有无心之失的时候啊?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因为你平日从不关照别人,别人也不来帮你,那咱们家……”说了几句,孔璐华却早已精力不济,只得又躺了回去。 “娘,孩儿明白了。还有,下午的时候,江宁府的林藩台来了,说是与娘曾经见过一面,如今也在帮着陶总制办理盐务之事,今日过来,特地为陶总制赔个不是,娘是要……”阮孔厚也向孔璐华问道。 “林藩台?难道……你请他进来吧。”孔璐华听着蹊跷,便即同意了阮孔厚之言,让他将那人请到自己房中。果然,不过片刻,一名身着二品补服之人在阮孔厚陪同下走了进来,这人方一见到孔璐华,便即向她拜道:“阮夫人,下官当年在淮安舟中受夫人指教,一直无以为报,不想这次清查盐务,竟又得罪了夫人,实在过意不去,请夫人见谅。”原来,这人正是当年从淮安北上见过孔璐华一面,如今已经改任江宁布政使的林则徐。 “是少穆啊……你且坐下吧,你也是公事为先,也没什么……没什么得罪我的地方。你如今也是二品藩司了,一转眼,这也快二十年过去了啊?”孔璐华也勉力向林则徐笑道。 “是,下官外放至今,也有十二年了。”林则徐也向孔璐华答道。 “少穆,你家中之事可好,夫人可还安好啊?”孔璐华继续问道。 “是,家中夫人也好,只是这些年来,下官的双亲却也都不在了。”林则徐回想家中之事,也不由得感叹道。其实林则徐自癸未大水之后,便连续遭遇家中丧事,八年的时间倒有一半在家居丧,仅就官场生涯而言,这些年并不算顺利。但当年赈灾之事,也让道光发觉林则徐可以重用,是以到了这一年,林则徐也在原官之上再升一级,做了江宁布政使。 “唉,我记得你也快五十岁了,可他们毕竟是至亲之人,总是……”孔璐华想到这里,也不愿再让林则徐承受心里负担,便即向他言道:“其实你们查办盐务,从局外人的眼里看来,也不是什么错事,毕竟我也知道,如今盐务积欠严重,即便是严查严办,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我并没有怨恨陶总制,只是江家毕竟是我家至亲,也没听闻其他有意为恶之事,想着他们总之为国捐输几十年了,不应该……不应该是今日这个样子。你就放心吧,我……我对你办事,也没有意见的。” “夫人,其实今日陶总制也向我说起了昨日之事。”林则徐也向孔璐华道:“总制说,昨日与夫人商议江家一事,他已经隐隐发觉,夫人神情有异,后来遣人打探,方知夫人生了病。所以今日他也特别嘱托我前来,向夫人赔个不是,并言及江家账目,他已经开始重新清查,若是大项俱在捐输之上,那处断之时定可以从轻发落。下官本不知夫人前来江宁,先前还想着寒微之际,便可以得到阮总制与夫人善待,自当尽力回报,不想如今,下官却要和夫人成为对手,真是过意不去。” “少穆,你为官治绩,我也有所耳闻,你做得很好,这就够了。既然陶总制有这份心,愿意重新办理江家一事,我……我这次回来,便也没什么遗憾了。以后的事,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我看得出来,陶总制,他也应该明白了……”说到这里,孔璐华也终于支持不住,只得又躺了下来,眼看孔璐华对陶澍并无私怨,林则徐也便放心,遂辞别了孔璐华而去。 两个月后,陶澍对江家的处断之令终于下达,由于江家积欠实在严重,且没有现钱赔补亏空,故革除江镛总商一职。其余江家家产,大半皆需充抵亏欠,就连江春昔日兴建的康山草堂,也被陶澍查抄充公,昔日康山南巡盛景,终究烟消云散。但陶澍眼看江家只是总商庸碌,经营不善,并无恃财为恶,祸及乡里之事,便即从轻发落,给江家留下了一小部分家产,用以维系短期之内的开支,阮元得知江家如此终局,也托孔璐华取出他在扬州的积蓄,买下了一半康山草堂,日后便改造为自己在扬州的别居之所。这样既可以回报江春恩德,也为自己致仕之后的日子寻了个安闲去处。 这日眼看旧日康山草堂已经重新划分完毕,一半归于阮家,一半仍然充作公用,江镛、江成等人也纷纷找到孔璐华,准备向她拜谢。眼看阮元不计前嫌,对自己以德报怨,江镛也向孔璐华道:“孔夫人,小人当年有眼无珠,得罪过阮总制,不想总制如今仍然愿意伸出援手,至少帮我们免除了遣戍军台之苦,总制和夫人大恩大德,小人永远铭记,以后就算总制和夫人让我们江家做牛做马,小人也心甘情愿了!” “好啦,如今你们也都只是寻常百姓了,好在陶总制念及你们一家旧日功劳,给你们留了一些余钱安置,你们就先把自己的事做好吧。做牛做马什么的,我们家也不需要啊?”孔璐华这时已然病愈,便也来到康山之处帮阮元设计新居,只是想到旧日江镛仗势欺人之举,自也为阮元打抱不平,向江镛冷笑道:“我当日曾与陶总制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但这话还有后半句,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鹤亭先生和江姐姐他们心善,做了许多好事,方才有你家如今仍为太平百姓的结果,这是余庆。但你当年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我和夫子可没说要原谅你啊?你丢了总商之职,自是你多积不善,所受余殃了。以后我们便帮不了你了,你们一家,就重新自食其力,做个普通人家吧。就这些,也都是当年鹤亭先生和江姐姐行善积德,才给你们换来的!你可要清楚了。” “是、是,小人一定铭记,再也不会麻烦夫人操劳江家的事了。”说罢,江镛一行便也辞别了孔璐华,自行归去,煊赫一时的扬州最大盐商江家,就此退出历史舞台,重新回到了滚滚洪流之中。 而孔璐华自也清楚,这场大病,虽然最终得以痊愈,可自己的身体,却也大不如前了…… 阮元督滇至此,已有五年,虽然盐务、仓储、备边之事已经焕然一新,但相较于督粤之时,文治之功却是乏善可陈。阮元自也清楚其中缘故,云南文风不盛,士子大多依然囿于程朱理学,又缺少藏书人家,自己即便想要再办一个学海堂,都是有心无力,久而久之,阮元与云南文人也产生了不少隔阂,大观楼对联便是其中一例。直到这一年,阮元在嘉庆四年录取的云南进士,已经致仕在家的学生王崧,前来督院拜会阮元,言及本省《云南通志》修于雍正朝鄂尔泰督滇之际,距离道光时代已近百年,若是能重修省志,阮元自可有恩于云南士人。阮元听了,自也会意,想着修志不仅可以传承云南文脉,亦可广招滇南贤士,为己所用,是以两个月下来,阮元竟日相邀王崧入府议事,想着文献齐备,便即开局修志。王崧对云南掌故多有涉猎,很快编成了一部《云南备征志》,将云南典故风俗尽数列于其中,想来通志局开工之后,修志也会顺利得多。 不过,这日阮元与王崧、阮福议论修志之事时,王崧念及阮元德高望重,却不能补任协揆,也向阮元不解问道:“老师,听闻您也一直好奇,这粤东李中堂究竟是做了何事,竟得了皇上如此青睐,如今,学生想想,都有些为老师抱不平了。这李中堂在粤治事之功,果然便这般出众不成?” “哈哈,这件事我也向以前的旧友问过了。李中堂别的不说,朝廷危难,需要动用钱粮的时候,李中堂可出了不少力呢。”阮元见阮福与王崧都有些不解,也向二人说道:“当年张逆攻陷四城,李中堂当即便向皇上上疏,请求出捐藩库三十万两银子,以备军需。那次皇上一时不许,但此后一年,又有河工经费紧缺之事,李中堂又再次上言,听凭皇上调用广东藩库,听说至少给河工补了十多万两银子呢。如今边务、河务,都缺现银,李中堂如此慷慨,济朝廷之困,自是我安居滇南所不能及了。” “爹爹,这李中堂明明只是趁爹爹之便,怎么您还为他说上好话了?”谁知阮福却看得清楚,向阮元言道:“爹爹督粤最后那两年,府库一直充实,要不然咱们哪有多余的钱去修理城防、还把粮仓监狱都翻修了一遍啊?孩儿记得咱们走得时候,藩库里无需填补亏空,可以直接支取的现银早已不下三十万,那年钱粮还没缴足呢。张逆陷四城,是咱们走后两个月的事,这李中堂拿着爹爹积攒的藩库去皇上那里邀功,还被皇上优先提拔了,这种事……孩儿都为爹爹感到不平啊?” 第五百九十三章 芒市之役 “这……李中堂查办鸦片,订立章程,这些事我看做得也不错啊?”阮元倒是不在意自己积累的藩库,竟成了别人邀功的基本,只得继续向阮福道:“你看这两篇,都是最近广东那边制定的,一篇是查禁官银出洋及私货入口章程,一篇是查禁纹银偷漏及鸦片分销章程,这办理之法,可要比咱们那个时候严多了。尤其是这里还写了……巡洋舟师?”谁知阮元看着两份章程,却隐隐发觉了一丝不妥。 “老师,这样看来,如今鸦片入口,白银外流之事,比以前更严重了啊?要不是更难办了,李中堂设立这许多章程做什么?可是您先前跟学生说的时候,就言及白银外流、鸦片入口,决计不容乐观,那现在这是……”王崧听着阮元跟各人讲论章程之语,却也发现了其中问题,定立章程逐渐严格,或许并非定立之人才干卓绝,而是缘于相关事宜日渐严峻,当局者不得已而为之。 “是啊,定立章程,只是做了一半的事,要是定下的章程执行不下去,那章程定立,又有何用呢?”听着王崧这般解释,阮元也不由得多了一重疑虑,看起来,广州之事,自己了解的还不够多。 “爹爹,广州如今还算太平吧?”阮福又向阮元问道。 “广州还算太平,不过最近却也有一些小事,我看不算大麻烦。”阮元却向各人言道:“听说一个月前,湘桂交界之处的瑶民和汉民百姓,为了山间耕地产生了争执,竟然愈演愈烈,结果有个叫赵金龙的瑶民,竟带着千余瑶人反了朝廷,跑到湘南山中自立为王,湖南提督海陵阿前去征剿,却中了埋伏,被袭身亡。眼下这赵金龙一伙在湘桂粤三省之交的山里流窜,谁都找不到他们,所以皇上下旨,让湖广和两广绿营一并征剿此人。湖广那边最近补任的总督是厚山,乐山,那可是你的同学,我的学生啊,既然已经让他出马了,那湖广一路应该不成问题。两广绿营,那是我在的时候认真检阅过的,他们都精通登山作战之法,依山列阵所用的奋勇阵,是我一直让他们练习的,只要那赵金龙流窜到粤北山区,那他定是死路一条,你们就不用多虑了。”王崧自号乐山,是故阮元以号称之。 “这个……”看起来,王崧和阮福对李鸿宾的用兵才能都不放心。 “福儿,广州的事就不用你多虑了。倒是另一件事,你要做好准备了。”阮元却向阮福言道:“你自从捐了郎中,到现在也快四年了,京城那边,你也该过去学习,准备积累资历了。如今祜儿在刑部,我看都学了不少断案之法了,你还是哥哥呢,可不能落后了啊?” “爹爹,孩儿……孩儿还是想着帮爹爹修志,或许更方便一些……”阮福却与阮祜不同,对于学问之事更加上心,反倒是入部学习的兴趣并不高。 “二公子,老师让你前去京城学习,其实另有一重含义,或许你还不知道吧?”不想这时却是王崧替阮元向阮福解释道:“以前老师在直省做官,但京城之中,一直都有大公子在,这样京中若是有什么对老师不利的风传,大公子很快便会发觉,至少能让老师做个准备。咱们不去阻碍别人,却也不能被别人倾陷啊?如今大公子去了永平,京中只剩下三公子,他郎中之职又是捐的,几年之内都很难转正,人微言轻,又能帮上老师多少?所以如今之法,当是你们二位公子一并入京,相互帮衬,老师在云南,也能安全下来啊?更何况,既然二公子已经捐了官,那不如早早完成六部学习之业,这样以后能做些实事,才不负老师对你的栽培啊?”王崧虽然对阮福礼敬有加,但王崧这时其实已经七十九岁,比阮元还要大上十一岁,是以言事之时,王崧之言便是长者规劝之道,阮福不能不听。更何况王崧之言,这次正好切中关要,阮福便也理解了父亲的一番心意。 “爹爹,孩儿清楚了,孩儿这就去做准备,随时北上入京。”阮福听了王崧之言,也当即向阮元答道。 “好啦,你也不用太着急了,爹爹知道,这些年你在云南,修书记事,各有所成。你就先把自己的书作都定下稿,爹爹帮你出版刊行。你这些年治学如此,总要把成果留下来啊?”阮元虽然也很在意儿子入仕之事,但也尊重阮福意愿,希望他治学亦有成就。 “孩儿谢过爹爹。”果然,阮福听了阮元之言,自也欣喜。 “哈哈,粤北之事,想来再过不久,便自会有佳音传来,你们也不用多虑了。倒是芒市那边,杨吉……”阮元眼看儿子前程已经议定,却也担心起眼前的芒市土司来,想着杨吉此去,定要小心行事,一举解决芒市之患,才能还云南太平。 而与此同时,昆明西南数百里外的芒市寨中,果然出现了一丝波动。波岩剪占据芒市寨以后,便即派遣自己心腹把守各处要道,严查放承恩下属旧部,一连数月,芒市寨看起来都还算安定。可这一日,一群陌生之人却打破了芒市寨的平静。这是一群前来山寨卖马的永昌汉民商人,眼看不是放承恩旧部,寨子里的卫兵却也一时不知所措。 “你们……你们真的是永昌府卖马的汉民游商?”门前一个兵士看着这一行马队,不由得连连向为首之人质问道:“我们寨子最近有了些变故,你们为何偏在这个时候来我们这里做生意?我们如今不愿和外人来往,你回去吧。” “这位小兄弟,您别这么不给面子啊?”为首这个商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看着气色倒是不错,可是言语却比寻常老人和蔼得多:“我们马帮啊,从放老寨主那个时候,就一直来这寨子做卖马的生意,您看,这都是上好的滇马啊?这也是不巧,我们回永昌府的路上延误了几日,这些马我们也不能都带回去啊?要不您就帮帮我们,我按六折市价卖你们一半的马,您这边除了我这一趟,可是再也见不着这样的卖马生意了啊?” 几个芒市寨兵士看着老者身后滇马确实精壮,清楚老者所言非虚,不由得都动了心。但原先这名兵士却还有些疑惑,又向这老者言道:“老头子,实不相瞒,咱们寨子如今出了些变故,那老寨主早就不在了,他儿子昏庸无能,所以咱们寨主替天行道,赶走了那昏庸寨主,暂时当些时日土司,没准朝廷敕书就要下来了,如今我们未得敕书,不敢松懈,不能放你们过去,你就回去吧。” “唉,小兄弟,这放老寨主怎么就走了啊?我……我以前跟他还是朋友,这还一起喝过酒呢?”老者听了兵士之言,也当即捶胸顿足地感叹道:“我这些年走的是滇东,有些日子没来芒市了,没想到这老寨主他,他怎么就……还有,你说老寨主他有个儿子,这我没听说过啊?小兄弟,那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或许你不知道呢,可我跟老寨主是好朋友,这我有信物为证啊?你看这个木牌,不就是老寨主给我的吗?至于您家寨主究竟要做什么,这我犯不着管,我就把这几十匹马卖了,然后就走,你看怎么样?”说着,老者竟真的掏出了一个牌子,几名兵士看了,一时也是面面相觑,感觉老者之言或许就是真的。 “那……那你先跟我过来吧,这牌子我也看不懂,或许寨主知道呢?你要真是之前老寨主的朋友,我也劝咱们寨主,买下你一半的马,如何?”兵士看着老者样貌诚恳,想着多半不会有诈,便即请了老者,一同前往芒市寨之内。 而让这兵士更为震惊的是,波岩剪看了那块牌子,竟然真的同意了那老者卖马之言,买下了老者所售一半马匹。 这兵士也不会想到,卖马的老者仅仅走了两日,芒市寨附近竟突然出现了一批官军,而且官军似乎对山寨道路一清二楚,不过两个时辰,就顺利杀进了芒市寨子。 波岩剪眼看官兵人数众多,而且对自己人手布置似乎一清二楚,很快就直奔大寨而来,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当即便要逃跑。可不想就在这时,新买的几十匹马却一同腹泻不止,根本无法在山路上驱驰。波岩剪无奈之下,只好和几十个心腹步行逃跑,只过了半日,便被官军追上,这兵士自然也和波岩剪一样,被清朝官军俘获,这场规模并不算大的芒市之乱,只持续了不到半年,便被清朝平定,放承恩也重新成了芒市土司。 阮元接到芒市土司寨被官军平定的消息,自也欣喜,剩下的事,就只有等着杨吉回来报平安了。但这一年的阮元依然难以安歇,云南各地多有官员上报,称发现了不少在山中私种罂粟的百姓,阮元也当即带人前往抓捕,铲除罂粟。这一日,十几个私种罂粟之人被一并带往云南督院,接受审讯。 “本官记得,这私种罂粟,乃是违禁之事,这一点朝廷对你等,也已经反复训谕。可你们倒好,不仅接着种罂粟,还把整个山坳都变成了罂粟地。这土地种了粮食,尚且可以用作百姓糊口之用,种了罂粟,你们就是想着唯求一己私利,让老百姓都去抽鸦片是吗?如今这罂粟我也带来了,你等已是罪证确凿,还不快些认罪!”这日督院大堂之上,除了十几个私种罂粟之人,各人面前也摆满了官府收割下来的罂粟花,由于阮元办案迅速,其中不少花朵虽然被割,却仍未枯萎,依然鲜艳夺目。 第五百九十四章 杨吉剧变 “阮部堂,这些花不是罂粟啊?”下面十余人之中,这时竟有两人尚未行跪拜之礼,其中一人便只是向阮元作揖道:“下官和这马仲清、马钧才都是朋友,他们种的哪是罂粟啊?他们平日也是务农为生的庄稼人,这不是想着多赚些钱补贴家用嘛,所以种了些牡丹,想着牡丹还能卖些钱,部堂大人,他们种的不是罂粟啊?”原来,这名涉案之人还不是寻常百姓,而是武官世家出身的恩骑尉宣君飏,是以他见了阮元,竟还试图与阮元争辩。 “你说这是牡丹?好啊,本部堂这就到集市上寻个贩花之人过来,让他带几株牡丹给你看看,再让他辨认一下,这些花是牡丹还是罂粟。若这些花是牡丹,我当即将你们释放,若是罂粟,你们罪加一等,宣君飏,你敢不敢试一试?”阮元眼看这宣君飏无理如此,也当即向他辩道。 “阮大人,这马仲清、马钧才也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哪弄得清楚这花是牡丹,还是罂粟啊?”另一个没有跪拜之人却是武举人,叫秦大椿,只听他也向阮元辩道:“部堂说这是罂粟,那这或许真就是罂粟吧?可是……咱们跟他们种花的时候,想得就是种些牡丹出来卖钱,咱们哪知道罂粟长什么样子啊?所以阮部堂,咱们几个也就是无心之失,大不了小人帮他们缴些罚金,您就别生气了。” “哈哈,秦大椿,你的意思是你们不知道牡丹和罂粟长什么样子,为了卖牡丹赚钱,所以种了罂粟?如此言语,简直荒唐!”不想阮元听到这里,竟被各人气得笑了出来,随即便想各人斥道:“你们觉得牡丹种了可以卖钱,那你们自然也应该知道,牡丹市价远超寻常花种,你们要是能把一个山坳都种满牡丹,那牡丹市价早降下来了!本部堂家里还想种牡丹呢,我那园子都买不起那许多牡丹,只能用蜀葵代替,你们还想着一口气种一山牡丹,你以为这样荒诞的言语,本部堂能相信吗?还有,你也看看,这花就仅仅是普通的花吗?把那花茎割开看看!这花能炼制鸦片,全靠花茎里的汁液,这是牡丹能做到的吗?你种了这许多罂粟,对花中汁液一无所知,还坚信这就是牡丹,你这样的笑话,本部堂今日要是相信了,那这个总督我也不用做了!将他们言语一一记下,量刑之时,罪加一等!” “阮部堂,这……我们错了,我们这也就种了一次花,还请大人宽宏大量,对我们从轻发落啊?!”宣君飏和秦大椿眼看阮元对自己欺瞒之语了如指掌,知道再同阮元抗辩也已无用,只好双双拜倒在地,向阮元求情道。 “现在知道错了,那你们刚才做什么去了?”阮元自也不再客气,向各人斥道:“宣君飏、秦大椿、马仲清、马钧才,你等或为武举世职,或为有田百姓,你们应该知道朝廷对于鸦片从来便是严禁,这罂粟便是鸦片之源,是以朝廷也一并从严查办,你们不禁对于朝廷禁令不屑一顾,还顶风作案,简直无耻之极!我在广州为官之时,行商失察洋人走私鸦片,我对行商也是从严办理,他们不过失察,可你等却是有意栽种罂粟,为祸更甚!这一次,我只有对你们严查严办,方能让天下人清楚,制涉烟毒,竟是什么样的下场!” 各人听着阮元训斥,也各个面如土色,不敢再有言语。阮元也很快将各人罪行议定,上报道光。与此同时,对于已经在云南出现的百姓私种罂粟之行,阮元也如实向道光禀报,并且提出了数条应对之策,冀求道光批准。 然而,这一次道光对阮元的批复,却是大出云南众人意料之外。 “这……这一次皇上的批答,为何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言语呢?”阮元看着奏折朱批,也向伊里布和潘恭辰问道:“这朱批一开始就是……该督等仅以饬属查禁,空言覆奏,何以使地方官实力奉行,奸民知所儆惧?我们捕拿了这许多私种罂粟之人,为何皇上却以为奸民尚未生惧呢?我们下面也将办理之法一一言明,初冬出土时查一次,次年春末结苞时查一次,省内派委多员,每一员管查数州县,使其彼此纠察。麦苗可验之时,地方官员需赴所辖境内山谷,逐处铲毁。可皇上却说,锄铲之语殊觉不实,令种植之家锄铲不可信,欲带多人备铲,又无此查办之法……我等已将清查罂粟之法详加严明,为何皇上却对我们如此疑虑?难道除了彼此纠察,定期锄铲之外,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还有这,关津要道税口,加派诚妥胥役,不时督率。皇上又批曰:胥役责其诚妥,盖亦难矣,无非多增一弊。这……皇上是想难为阮总制和我们吗?伊中丞,我们已经写的清清楚楚,要用诚妥之人,皇上若是再不相信我们,那要用何人去严查罂粟私种,鸦片走私之事啊?”潘恭辰看着这封奏折,只觉道光之言不仅对于解决烟毒问题于事无补,而且还对阮元处处不满,一时也不知其中之意,不明白如果阮元这些办法都被认定为不妥,那更加妥善的办法竟是如何。 “伯元,潘藩台,这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到底,还是咱们太诚实了。这些日子皇上听御史奏闻,说国内也有私自栽种罂粟,熬制鸦片获利之人,所以皇上就下令,让各省都去巡察本省境内,有无私种罂粟之事,其他省都说没有,或许也真的没有,唯独咱们上报的时候,把捕拿奸民之事都写得那般详尽,皇上当然会以为我们办事不力了。”伊里布也向二人解释道:“更何况,我还听说,如今广州那边,白银偷漏、鸦片入口之事,屡禁不止,还有御史向皇上上言,说如今一年流失的白银,都有好几百万两之数了,皇上他或许也是……着急了,一时仓猝,便未能分辨伯元之言啊。” “这简直不公平啊?”潘恭辰不觉叹道:“广东的李中堂,拿着阮总制留下的藩库邀功请赏,定了几份防范白银偷漏,鸦片入口的章程,就能被皇上赏识,加了协办大学士。阮总制也将防范罂粟种植,鸦片流通之法详加言明,无非就是没做成章程那种形式罢了,皇上便要如此苛求总制,这不是厚此薄彼吗?伊中丞,我倒是不明白了,那李中堂在广州定立了那许多章程,效果怎么样呢?按您方才之言,不还是白银偷漏不止、鸦片肆虐日甚一日吗?如今皇上竟然只看章程,全然不顾实效了吗?” “是啊,广州那边,要是李中堂制定的章程真的能够如实严办,不该是如今这个样子啊?更何况那巡洋舟师之语,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妥。还是……莘农你所闻也有偏颇呢?”阮元一边思索禁烟之事,一边对广州之事也有了怀疑,只好向二人道:“罢了,既然皇上只是质疑我等,并未驳回咱们上奏,那云南之事,就还是按咱们的办法来办,广州那边,我再去几封信,问问他们实际情况吧。” 伊里布和潘恭辰清楚阮元在广州人脉充足,自也不再言语。 “老爷,杨爷回来了,要不您先……”就在这时,袁三的声音忽然从正堂之外传了过来,紧随其声音出现的,便是杨吉的身影。阮元大喜,当即走上前去,想要看看杨吉模样。可不看不要紧,只看得一瞬间,阮元便即大惊失色,原来这时杨吉面色竟是苍白异常,额头上汗水更是止不住的流下,只是杨吉自己或许还没有发觉罢了。 “杨吉,你……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回来歇息吧?”阮元眼看杨吉面色有异,当即向他劝慰道。 “伯元,你这是什么话啊?我怎么了?我……我好得很啊?”杨吉却对阮元笑道:“要说有什么不对,也就是走路急了些,今天也挺热的,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你这么害怕做什么啊?嘿嘿,你就不想听我讲讲,我是怎么混进那芒市寨,把马卖给了那假寨主,又把寨里人手打探了出来的?” “杨吉,这……等你歇息好了,我一定听你讲个痛快,但今日就算了吧,你还是好好歇息,可别……”阮元看着杨吉模样,更是难以放心。 “唉,算了,不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说啊,这芒市寨,和那什么海盗船、鸦片馆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杨吉眼看阮元担心,只好把要说的话收了一半下去,即便如此,他却也不甘心一言不发,得意地向阮元笑道:“我按你说的,跟那小寨主把寨子的事打探了个清楚,装成以前给山寨卖马的商人,当年也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嘛?那寨子里的人眼看我所言一丝不差,哪里还有半分戒心?我又只让他们买一半的马,他们当然更放心了。嘿嘿,谁知道那马身上,早就下了咱们备好的慢药呢?这些人啊,我看都是些见识短浅之辈,心思简单得很,我根本不费半分力气,就……”眼看杨吉说得兴起,竟是对外物浑然不觉,可就在他兴致勃勃之际,却突然哑了下来,紧接着只过得一刹那,各人便听得“砰”的一声,杨吉的身子,竟然倒在了地上! “杨吉,杨吉!”阮元看着杨吉突然倒地,心中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又向袁三喊道:“袁三,快,快去找大夫!快!” 袁三看着杨吉突然倒地,心中也自慌了,直到阮元喝令他前去寻医,他方才醒觉过来,连忙向外奔去。阮元又遣人将杨吉抬回了卧房,自己也跟在他身后照看。伊里布与潘恭辰都清楚杨吉在阮府地位如何,说了几句平安之语,便即告退。很快,医生也被袁三请到了督院之内。 第五百九十五章 广州的真相(上) 而医生诊断之后,说出的言语更是让阮元有如五雷轰顶,迟迟不敢相信。 “阮部堂,您这家人啊……唉……”医生把脉之后,竟是连连叹息,向阮元道:“部堂,您不该让他去南边走这一趟啊?他今年都七十四了,平日你们或许看不出来,但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大不如前了。这一趟去南边,前后走了得有将近上千里路,而且……他或许路上自己也没在意,有几日着了凉,早就落下病根了。这些日子天气冷热不定,本来就容易得病,他这又一折腾,可是……唉,阮部堂,小人只能给他开些祛寒补气的药,可他能不能坚持下来,以后的寿命还有多长,这些小人实在是不清楚了。” “杨吉,杨吉,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啊?”阮元听着医生之言,自也清楚,杨吉原本就已经年迈体衰,这次芒市之行,看似轻松,实际上却耗尽了他的精力,一时不觉哭了出来,向杨吉道:“都是我……是我不好,当时我不该放你去的,我……我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你又何苦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啊?你说这前几日,郑堂都走了,我……我舍不得离开你啊……”原来就在杨吉归来前两日,阮元又收到了扬州方面的一封讣告,旧友江藩这一年也因为年迈,竟而染病去世,阮元早年的朋友又少了一个。想到这里,阮元竟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接受那个最坏的结果。 “伯元,我……我没事的。”杨吉到了这个时候,却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向阮元无力地笑道:“你有什么错啊?当时我想着去帮你打探消息,早就做好了准备了,你要是敢跟我争辩,我一定辩到你同意为止,所以这一切都是……都是那什么天数吧?我……我是有点后悔了,但我也清楚,我当时哪知道今天的事啊?所以我就算再做一次决定,也还会去芒市的。你……你就别自责了,我……我好好养着,还不行吗?”可是他摔倒之后,气力早已消失了大半,这是几句话说下来,便已上气不接下气,阮元只得取了些水,喂他饮下。 “唉,既然如此,你就什么也别想了,这云南又太平了,不是吗?以前你做的事,我都让人帮你做吧,以后你就好好歇着,都七十四了,享受一下余生的安逸,不也是一件乐事吗?”阮元看着杨吉病弱之状,也是心疼不已,只好向他不住劝慰。 “哈哈,好,我就好好歇着,我保证,一定不再动弹了,成吗”杨吉饮下些水,方才恢复了力气,又向阮元笑道。 只是阮杨二人也都清楚,杨吉的身体,多半只会每况愈下,古稀之年的杨吉,也再回不到当年的样子了…… 而更让阮元意想不到的是,广东方面的形势,竟与自己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日阮元办完公务,又回到后院来看杨吉,只是这时阮元的手上,还拿着几封书信,阮元看着书信,竟是连连嗟叹,似乎书信中所言,是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一样。 “伯元,你……你这是怎么了?是广州的信吗?广州那边,竟是发生了何事?”杨吉眼看阮元神色有异,也不觉向他问道。 “这……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你且好好养着,这些小事,你就不要管了。”不想阮元却强颜欢笑,试图向杨吉掩盖书信内容。 “伯元,什么小事?要真是小事,你脸上会是这个神色吗?”谁知杨吉听了,却是不依不饶,向阮元追问道:“你就别撑着了,把信里的内容跟我说说,反正这事都发生了,我看天也没塌下来嘛?” “杨吉,你……你还是不知道这些事更好。”阮元看着杨吉之状,心中自也难过,却又担心杨吉听了信中内容,竟然气愤之下,病情恶化,还是想着把书信之事掩下,不告诉他广东真相。 “伯元,你这是怎么了?”谁知杨吉听到这里,反而向阮元怒道:“你这里的事,就算不好听,你今日也要告诉我发生了何事!你这样藏着掖着,那算什么,我不知道其中真相,不是更难受吗?你现在就把里面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要不然,我这病一旦治不好,那也是你给我气死的!” “唉……”阮元眼看杨吉执着之状,终于渐渐松了口,叹道:“既然你想知道,那我遮掩亦是无用了。这是梅生和石华给我送的几封信,里面说,就在一个月前,朝廷征剿赵金龙的绿营,在连州战败了,而且,败得很惨,那赵金龙如今得势,又有许多人加入了他麾下,如今那些人加在一起,已经有上万人了……” “连州,战败了……”杨吉听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又向阮元问道:“伯元,我记得你刚到广州的时候,就一直在那什么连州的地方剿匪来着,当时你说粤北已经被平定了啊?那时候还有座山,经常有人潜入为盗,那山是叫……” “姑婆山。”阮元也不禁摇头道:“那赵金龙原本也是在三省交界徘徊不定,后来进了姑婆山想要与官军抗衡,李中堂的绿营兵,也就是在姑婆山,因为不谙地形,被赵金龙伏击,吃了败仗。” “这……这不应该啊?”杨吉听着,却也向阮元疑惑道:“伯元,我记得你在广州的时候,一再严令各地绿营,必须训练登山作战之法,还找到了一个什么……奋勇阵,一直让他们练习来着,尤其是这姑婆山,当时你就觉得不能不防,那如今广州,怎么说也应该有些人知道其中地势啊?为什么这打起仗来,他们……他们广东那边,就像你压根没做过总督一样呢?” “这……梅生好像知道一些其中消息,说是……”阮元知道,这件事继续隐瞒杨吉已是绝不可能,只得向他续道:“说是那李中堂到了广州,表面上看着阅兵之事都还在做,其实……阅兵之内的很多细务,已经荒废了,我走了一年以后,绿营就不再专设登山作战的兵士,三年前,奋勇阵也没人练了。尤其是这次出兵征剿赵金龙,李中堂根本不知道我还曾经在那里剿过匪,当年我用的几镇老兵,他都没用,用的全是他自以为得力的广州绿营。去的官兵又只知打赢了可以邀功请赏,甚至没有向咱们当时那样勘探地势,确认敌人驻防再行进兵,结果这一战下来,就和……就和我没在那里剿过匪是一样的了……” “这……这李鸿宾简直丧尽天良!”杨吉听着阮元之言,登时怒不可遏,向阮元问道:“伯元,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等窝囊废,什么事都办不好的蠢货,论哪一点都不如你的东西,能够先你一步,去当什么宰相?你还总是说他好话,说他定立章程,这些事都有功,他有功个屁!我……我想起来了,你前几日和他们说话,还一直说起什么……巡洋舟师?那玩意他会用吗?咱们当年也想过,要不要派水师绿营巡查鸦片走私,可是因为韩庆那档子事,咱们一直不敢,他……他真能做得好吗?” “梅生他们说,那些人一般不叫巡洋舟师,而是叫水师巡船。而且……他们做得哪里好了啊?”阮元听着杨吉之言,竟似还有一件更加难以启齿之事,说什么也不愿再告诉杨吉。 “伯元,你不用对我藏着掖着,你不说,我这些年在阮家,该认的字我早就认全了,这书信我还看不懂不成?你把书信给我,我自己看!”杨吉怒道。 “算了,还是我跟你说吧。”阮元知道,吴兰修和萧令裕文中之言,其实比自己所说更加尖刻难听,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主动转述,只得向杨吉道:“他们说,这水师巡船是我离任之后一年,李中堂在伶仃洋设立的巡逻绿营,本来是想着专门捕拿鸦片趸船,可是……又过了一年,这些水师巡船,就被走私的奸商收买了,那些人也真敢出价啊,一年给水师三万六千两银子,然后……水师多了这么一大笔横财,哪里还愿意认真剿捕那些鸦片贩子啊?这两年的巡逻,不过是做个样子,其实就是放那些人入口了。而且,洋人那边也听说了只要花钱,就能打通伶仃洋的门路,所以这一两年下来,鸦片入口之数,只怕……我们都不敢想象啊?还有,石华也从绿营那里得了消息,如今绿营之中,有人吸食鸦片,已是不能禁止……” “沽名钓誉,无耻之徒!”杨吉也当即大骂那李鸿宾道。 “是啊,这李中堂都做了些什么啊?”阮元想到这里,也不仅感叹道:“去年听说李中堂为了加强海防,还多建了一处炮台,就在沙角炮台对面,叫大角炮台。可是……我们当时设计海防布置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沙角炮台之处洋面宽阔,火炮未必能击中洋船,即便对岸也有炮台,一样没用啊?那里只能作为烽火台示警,何必再设炮台呢?这大角炮台,建出来又有何意义呢?” “伯元,你还看不明白吗?这个叫李鸿宾的混账东西,他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实心办事,纯粹就是为了装点门面,到皇帝那里去邀功请赏!”杨吉想着阮元对他说起的一切,也向阮元怒道:“那厮搞得什么炮台,什么水师巡船,什么章程,表面上看,都是做了实事,就算有人来查他,看到的也只是真实存在的炮台,确是出海了的巡船,和贴在大街小巷的章程,那查他的人自然也会认为,他李鸿宾是实心办事的有功之人,皇上看着这些,也自然认为他竟然比你还要能干。这宰相之职,他就拿到手了,可是……这炮台、巡船有没有发挥实效,章程有没有执行下去,这些事只要不深究,谁也不知道其中内情,他邀功之法便即成了。至于登山兵、奋勇阵,这些对于他邀功请赏而言,有没有都无所谓,或许他把登山兵裁了,还有人认为这是清裁冗兵呢!似他这般虚伪之人,居然都能身居高位,这朝廷我看……我看……”说到这里,杨吉再也支持不住,竟是“砰”的一声摔倒在了床上,阮元向他看去之时,只见他口唇已有鲜血流出,不住喘气,已是气血衰竭之状。 第五百九十六章 广州的真相(下) “杨吉,杨吉!”阮元见杨吉无力支撑,也当即大惊,忙取了帕子过来,给杨吉擦拭血迹,一边看着杨吉,一边也哭了出来,向杨吉道:“杨吉,你何必这样呢?都是我不好,我当时就应该把信烧了,不告诉你这些,你也不会这样了啊……” “伯元,你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你说的实事求是,就是这样做的吗?你不说这些事,这些事就没发生过对吗?”杨吉却无力地摇了摇头,小声向阮元苦笑道:“我原本倒是真的怕死,可我听你说了这些,却忽然觉得,我活到这个岁数,还在意生死做什么呢?你也知道,如今这些当督抚的,没几个比你更强,反倒是那李鸿宾一般的货色,数不胜数,他们的办法更容易啊?所以以后的日子,又会怎么样呢?或许我早些死了,反而能少一些遗憾呢。只是可惜啊,你说咱们在广州那九年,海防、禁烟、阅兵,这些事,下了多大功夫啊?可这才五年过来,竟然……竟然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阮元听着杨吉之语,自然清楚,如今广东局面,早已不如自己督粤之时,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不过,伯元,我真正担心的,还是你以后的日子啊?”杨吉想着道光对阮元和李鸿宾的提拔重用,竟然如此不同,也向阮元续道:“如今回想起来,你运气也是真的好,虽然我当时也天天说那糟老头子的不是,可他那十年,是真的对你青睐有加,我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论用人的能耐,他是真厉害啊。后面这嘉庆皇帝,倒也不错,两次把你用到最重要的地方,有了你抚浙督广的功劳,我……我也能办那许多实事。可如今呢?这李鸿宾要什么没什么,不过是做些面子上的功绩,便得了大学士,你却在这云南孤守了整整五年,这算什么啊?可我想想,这也不是那李鸿宾的错,他有这个坏心思,可他也不能凭着这个,就直接当上宰相啊?那……那又是谁提拔了他呢?所以伯元啊,咱们……咱们以前太善良了,或许到了如今这个世道,咱们要吃亏了啊……” “杨吉,你……你也别再说了,你现在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可要好好歇息啊?”阮元自然清楚,若不是道光用人不当,这李鸿宾如何却在广州平步青云?自己又如何会被广州鸦片之事牵连?可即便如此,有些话自己却不能说出口,只好向杨吉劝道:“我……我这就找医生去,再为你好好用药,你……你可别有其他心思啊?” “我……我知道,听天由命嘛?但再怎么说,我也已经……伯元,以后的日子啊……”杨吉看着阮元,却也是空自嗟叹,只得任凭时光流逝,看着自己身体一天天衰落下去。 之后阮元也寻了医生来看杨吉,可是几个医生却也都表示,杨吉病情沉重,根本还是在于他已经年迈,血气耗损过度,如此情况,无论如何用药,也不过延续一时性命罢了。阮元虽是心痛,却也只好让医生多番用药,以求杨吉能够多得些时日的寿命。 而广州之事,实际上比阮元所知还要糟糕。 自从水师巡船被收买之后,广州方面,便彻底形成了一张覆盖了整个伶仃外洋的走私网络,鸦片走私商肆无忌惮的向南海运送鸦片,却根本不会受到查办。阮元离开广州之时,鸦片走私之数达到近万箱,本已不容乐观,可阮元才走了五年工夫,东印度公司方面的出售鸦片记录已经翻了一倍,达到二万箱之数。鸦片泛滥、白银外流之势,在道光十一年之后,已然再不能得到遏制。 而绿营之中,也有越来越多的兵士开始在鸦片的影响之下吸食成瘾,渐渐失去了战斗能力,总督阅兵,尽成空谈。而绿营这道堤坝被彻底掘开,也意味着广东营兵的军纪,再也回不到阮元的时代了…… 很快,道光也对连州之役下达了全新的旨意,调令云贵两省兵马,前往连州助战,甚至从京中派出禧恩作为钦差大臣,总领前线战事。阮元也当即上疏,举荐了曾胜前往参战。这一日,云南收到道光批复,同意将曾胜改任湖南总兵,带兵东进,同时阮福也已经将自己所著之书编辑完毕,准备北上。阮元便即在督院设宴,为阮福和曾胜送别。 “曾镇台,去了连州那边,一定要小心行事。还有,既然赵金龙目前聚众固守姑婆山,那我自然有破敌之法。”阮元一边向曾胜交待前线事宜,一边也取了一份地图过来,向曾胜道:“这是我当年在姑婆山剿匪的时候,特意绘制的粤北山地图样,你只要不轻举妄动,依我地图进兵,多半便能克成全功,他们即便想要防守姑婆山的要隘,也不过就是那几个地方,我地图上都画好了,去了之后,你便自己决定用兵之法吧。” “多谢总制提拔,下官感激不尽!”曾胜当即向阮元答谢道。 “福儿,去了京城,也要勤勉办事,你这些书作,爹爹自会帮你刊行,入京之后,你自然就要勤于部内之事了。”阮元也向阮福劝勉道。 “是的,爹爹,孩儿会认真办事的。”阮福向阮元拜别之后,也向一边的刘谢唐三女道:“娘,孩儿这就走了,您在云南,一定要好好安养,刘姨娘,您也保重,唐姨娘,您一定要好好歇息,孩儿……孩儿还想着再见您一面呢。” “福儿,我……我的事我清楚的。你就好好做官,无论以后如何,姨娘都为你开心。云姜,你跟着福儿走了,也要好好过日子,姨娘还……还等着你的新诗呢。”唐庆云也向阮福和许延锦笑道,只是这是的唐庆云,显然比一年之前更为憔悴,阮福夫妇亦自清楚,或许昆明一别,便是二人与唐庆云的诀别了。 “好啦,这些年孩子们都长大了,各奔东西,也是应然之事,就……就再饮一杯,再看看身边的家人吧。”阮元想着二子俱皆离去,心中自然也是难过,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只得与各人再次饮过诀别之酒。到了下午,阮福夫妇和曾胜便即辞别阮元,分别前往京城与湖南去了。 阮福在云南五年,一边为阮元办理幕中庶务,一边于治学之事,亦有所成,将云南金石古迹大半收录,成《滇南金石录》一书,其余随笔文作,亦成《滇笔》一部,其中《普洱茶记》等数篇散文,亦是当时佳作。 道光之中,阮元诸子年岁渐长,也终于到了为官任职的年纪,而此时历官治绩最著者,莫过于阮元长子阮常生。这一年春天,阮常生上任永平知府,不过半年工夫,便将永平吏治办得井井有条,阮常生幼时便闻阮元之教,用阮元所授查吏之法督办庶务,一时下吏俱不敢欺。同时,阮常生还对永平各处书院进行修葺,永平府内,无论士庶,俱皆感怀其为政恩德。 永平府府治在今日卢龙县,即自古以来所言卢龙。进入清代,卢龙完全成为内地,没有军事压力,承平日久,商旅亦自频繁。卢龙城外便是滦河,是以西行商旅,俱要从滦河渡船而过,方能前往京城、保定等地。这一日卢龙城外滦河东岸,却是人声嘈杂,聚集了上百名附近百姓,阮常生竟然亲自来到了滦河东岸,听着两拨人在自己面前争论,其中一伙人头戴斗笠,身边还放着不少箱子,看来是一群游商,另一伙人则都是船工打扮,显然,这是游商渡河之际与船工起了争执,方才需要阮常生平息纠纷。 “你等今日在此争执,竟是为了何事?你们且无需担心,本府台自会为你们分辨是非,有什么话,就都说出来吧。”阮常生向着面前众人言道。 “府台大人,咱们行商之人,走这滦河水道,这些年可被这些渡船的害苦了啊?”为首一个行商当即向阮常生言道:“大人您也看到了,咱们滦河之上,方圆五十里就那么一座桥,而且那座桥其实低矮,每到雨季,桥就会被大雨淹没,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搭船载货过河。久而久之,这些操船摆渡之人,便即有了私心,收我们渡船费用,一日甚过一日,以前咱们这些货,五钱银子的摆渡钱就够了,如今我们出一两,他们还不愿意载货呢,非要到二两,方可摆渡。府台大人,咱们也就是贩货的行商,赚的钱不多的,要是每次遇到渡船,都有花去这许多钱,那以后咱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大人,他们这些货,我们一艘船是拉不动的,肯定要两艘船啊?你让我们用两艘船,却只给一艘船的摆渡钱,这对我们也不公平啊?”一名船夫也向阮常生辩道。 “那我来看看吧。”阮常生听着各人争辩,便即走了过来,先看过商人货物,又围着渡船走了一圈,当即清楚了其中实情。 第五百九十七章 阮常生崛起 随即阮常生便走了回来,向那船夫斥道:“你分明是胡说八道!这些商货,我看得清楚,你这里一艘摆渡船,足够让他们过去了,这队散商需要过河的,一共也就三个人,三个人加上货物,怎么你这一艘船就不够用了?分明是你贪财心切,明明一艘船便即足够,你却非要加到两艘,只是为了让他们多出钱罢了!” “大人,我……我没有啊?”船夫似乎还不服气。 “没有,那我现在就试一试如何,我把这些货物都放到你船上,再挑三个人上去,你看看能不能开船?要是果然能渡过河去,那你便是欺诈,今日就让你带枷以作惩戒!要是不能,我让这些行商出两倍的摆渡钱给你当补偿!怎么样,你可愿意试一试啊?”阮常生眼看这人不服,也继续向他质问道。 “这……大人,小的平日也就是个摆渡的,挣钱不多,如今这世道,五钱银子的摆渡钱哪里够我们生活的啊?大人,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船工眼看阮常生连续询问,清楚一旦让他试验摆渡船,自己的伎俩便会被拆穿,无奈之下,只好向他求情起来。 “你等就算真的缺钱,也不需要让他们多出三倍的摆渡钱!”阮常生也向那船工斥道:“本府台也知道你们摆渡不易,但在这条河上,你们占了主动,他们行商反而被动,你们要是收到一两,我也可以理解你们,但你们一口气收他们三个人一船货二两银子,这摆明了就是自恃摆渡之能,进而勒索他们!今日念在你等初犯,我既往不咎,但这次渡船,你等只准收一两,以后同等行商过河,也是一样,若是你等再有犯事之行,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小民谢谢府台大人!”船工看着阮常生愿意给他们一次机会,也当即向阮常生拜谢道。 “大人,这……这也不是个办法啊?”为首的一名行商却多了几分疑虑,向阮常生问道:“大人您今日可以不让他们收钱,那明日呢?大人您公务繁忙,总不能每次渡船之事都亲历亲为啊?” “既然如此,我有个办法。”阮常生沉吟半晌,便即对各人言道:“以后在这里,咱们就定个可行之策出来,首先,这里渡口俱要言明,大概多少人、多少商货过河,要收一两银子,其他渡河之人,按这个标准就可以了。其次,我会告诉下属吏员,在这里滦河两岸,都设立一根旗杆,杆子上面,我会悬上一块瓦片,要是你们再有争执,摆渡船不按定价收钱,你们就直接把瓦片打碎!我这里每隔一天,会派人前来渡口查看一次,只要瓦片是碎的,我们便严查此处船工,绝不留情!这样你们以后过河,也就方便多了。” “小民多谢府台大人,谢谢府台大人了!”几个商人看着阮常生明断摆渡案,也各自欣喜不已,当即拜过阮常生,便即乘船渡河去了。 过得半晌,一众百姓方才悉数散去,阮常生也收了临时帐幕,准备返回城中。就在这时,阮常生却忽然发现,两辆马车停在了自己帐幕之侧,其中一辆车上坐着一个中年美妇,正是妻子刘蘩荣。 “夫子,您这边的事都办完啦?”刘蘩荣看着阮常生回返,也当即走下车来,向他笑道。 “是啊,不过是一件小案子,给他们定个可行之法,也就够了。”阮常生也向她答道:“夫人,我不过是出城办事,这里离城里又不远,你又何苦跑这一趟,特意来接我呢?” “夫子,今日我过来,也是想着帮你在幕中找个帮手啊?”刘蘩荣一边笑道,一边指向另一辆马车,只见车上一个中年儒者正在走下车来,这儒者见了阮常生,自也向他拜过。 “夫子,我哥哥听说你来永平当了知府,他也是举人了,想着先在你这里办些实事,了解直隶风俗,你可愿意收下这个幕僚啊?”刘蘩荣向二人笑道。 谁知刘蘩荣说出这句话,阮常生却吃了一惊,看着眼前儒者,当即问道:“哥哥?这位先生,您可是……如今天下讲治《论语》第一人,宝应刘楚桢先生?如此说来,倒是我失敬了啊?” “哈哈,阮府台,在下不过穷治《论语》十几年,有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心得罢了,您所谓第一人之语,在下当不起啊?话说回来,我平日也只是读书,这为官治事,倒是一窍不通,如今也是舍妹引荐,方才来了永平,倒是我要请阮府台开恩,收下我这个不成器的腐儒啊?”原来,阮常生眼前这名儒者,便是宝应名儒刘宝楠,他字楚桢,阮常生便以字称之。刘宝楠少时便即精于《论语》之学,著有《论语正义》一部,有清一代,刘宝楠所著《正义》乃是讲治《论语》最佳之作,他是刘蘩荣同族表兄,自幼生长于刘台拱家中,是以刘蘩荣对他颇为熟悉,平日便如同亲兄妹一般。 “哪里的话啊?楚桢,有你这样的当世大儒,来我这一个知府门下做幕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正好,最近我将永平府中敬胜书院修葺一新,正缺讲学之人呢,你来我幕中,要是无事,便也去那里讲学,岂不方便?还有啊,如今我做了知府,都没什么时间给孩子们讲书了,平日你要是有空,也指点一下我这几个孩子,如何?”阮常生眼看刘宝楠主动来投,哪里会有不满之意?便当即答应了他入幕之事,不仅如此,阮常生还将书院主讲,教子之事也交托给了他。 “能得彬甫兄如此厚待,真是感激不尽啊!”刘宝楠听闻阮常生准许他入幕办事,也当即大喜道。 “哥哥,夫子他说的教子之事,其实也不难的,你别看夫子平日公务繁忙,到了晚上啊,他每天都要指导孩子们读书,以前在京城是这样,现在来了永平还是这样。再说了,就算夫子没空,我还能教他们呢,哥哥就只管把幕中公务,还有书院的事做好,就可以啦!”刘蘩荣听着阮常生之言,生怕兄长过度劳累,竟而染病,便即向他劝慰道。 “哈哈,没关系的,我也向见见我几个外甥呢。彬甫,要是需要我教他们读书,你只管让我过来就好了。”刘宝楠倒是并不在意教书之事,三人眼看阮常生所办公务井井有条,卢龙城内外也是一片和乐,自也欢喜,不觉聊起扬州旧事,直过了小半个时辰。 “劳烦问一下,前面这位大人可是永平阮知府?”不想就在这时,阮常生一行之侧竟有数乘马匹行过,当前一人见到阮常生与刘家兄妹,便主动翻下马来,向阮常生等人问道:“我家大人路过永平,听闻阮知府治郡有方,想要见阮知府一面。” “你家……大人?”阮常生听着这人言语,却也有些诧异,不想片刻之后,这人身后又是十几乘马前后簇拥而至,居中之人一袭锦袍,额上夏冠竟是红宝石顶珠。待得这乘马行得近时,阮常生方才看清,那人不过四旬开外年纪,面容白皙,气度雍容,身上补服却不是寻常一品大员的仙鹤补子,而是两团方蟒。阮常生看着此人,忽然想起一事,当即上前向那人拜道:“下官永平知府阮常生,见过琦侯。” “阮知府,快免礼吧。我总督直隶,也走了不少府县了,听了不少你等守令之言,论治郡之才,你阮知府可是直隶第一人啊。”这名官员见了阮常生,也当即下马将他扶起,向他劝勉道。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年初方才改任了直隶总督的琦善,琦善虽在满八旗之中,祖上却是明末东部蒙古贵族恩格德尔,恩格德尔早在努尔哈赤之时,便即率部投奔了当时还叫后金的清朝,是以历代清帝对恩格德尔所属博尔济吉特一家均是厚待有加,一直为这一家族保留了侯爵之位。琦善出于侯爵之家,更兼办事勤勉,早历方面,是以年未及五旬,便即得任总督要职,五旬之下便得列位总督之人,道光一朝也不过琦善与蒋攸铦二人而已。 这时阮常生眼见琦善对自己称赞不已,也只得谦辞道:“琦侯客气了,下官做这永平知府,如今尚不足一年。下官清楚,这短短大半年工夫,就算下官做得再好,也决计说不上直隶第一的。” “阮知府这是哪里的话?我做这直隶总督以来,也走了好几个州府了,你永平府境况如何,难道我看不出来吗?”琦善也向阮常生笑道:“你这永平府之状,在我所见州府之中,是最好的,我以前在山东也做过巡抚,那边道府之人,我看也没有能胜过你之人啊?我来这卢龙城之前,在附近也问过不少百姓,都说你到了这永平府,不过半年时间,下吏再不敢苛索百姓,城中书院,学子汲汲求教,断案之事,从未见一人称冤,方才还听人说呢,你在滦河之上设立新制,不让渡船之人勒索行商,这都是善政啊?实不相瞒,我初任直省之时,做得就是河南按察使,那一年正好是令尊,如今的云贵阮制台做河南巡抚,阮制台治事之风,我至今不能忘怀,如今看阮知府为官之道,真是得令尊真传啊?” “琦侯这话……这话实在是客气了。下官少年之时,便自得家父教诲,出任知府,自然要以利民除弊为要,下官愚钝,与家父相比,所学不过十之一二,如今治事,亦多繁难之处,却不敢自称善治的。”阮常生只好再次谦虚道。 “阮知府,这善政与否,其实不全在于你心中所念,还要看百姓所感,也要看其他府县的作为嘛。”琦善却是格外看重阮常生,眼看他再三谦辞,便直接向他言道:“我也知道,如今道府要职,得人之处,只怕不多,但既然如此,我更要拔擢你等实干之才。阮知府,我说句实话,你的办事才能,若是一生只囿于知府之位,我看太可惜了。正好,如今我保定府的清河道出缺,既然你为官一载,永平已然大治,那再留你做这个知府,就是大材小用了,我这就向皇上保荐,迁你改任清河道,主管保定府之事,你看如何?” “琦侯,这……下官可不敢当啊?”阮常生自然清楚,琦善所言清河道,是直隶七道中仅次于京畿霸昌道的关要之处,下辖二府五州,职权可要高出知府许多。尽管清河道本身只是正四品,但只要阮常生在清河道任上再出佳绩,不过一二年,多半便可改迁藩臬,主持一省政事。而阮常生本是大臣之子,荫监出仕,论出身其实不如正途进士,原本也没想过自己会在短短一年之内得到提拔,这时听闻琦善赏识,也只得推辞道:“下官……下官历任道府,毕竟只有一年,论资历,还是……” 第五百九十八章 杨吉之别(全书90%) “阮知府,你这做了一年知府,办事之能,已经足以让人看出,你治事之才绝不限于一府之地,那你就应该得到优先拔擢,至于资历,若是凡事都看资历,那不是耽误了你这样真正的人才吗?”说着,琦善竟然也想到了阮元之事,继续向阮常生补充道:“再说了,令尊当年,我听闻也是高宗皇帝超迁提拔,方才为官不及十载,便成了一方巡抚。那令尊资历自然也不足了,可令尊在浙江任上,治军抚民之善政,那是有目共睹啊?所以若是囿于资历,那朝廷定是要错过令尊和你这种真才的。怎么样,阮知府,如今是我做了直隶总督,碰巧来了永平府,才知道你治郡之能足以升迁。若是我不在了,后来总督不知道你为官之事,把你埋没了,那岂不更加糟糕?你再想想其中利弊,如何?” 听着琦善之语,阮常生自然清楚,这样的机会确实不多。 “这……琦侯美意,下官心领了,只是……”阮常生一边犹豫着,一边也看向身旁的刘宝楠,向琦善道:“下官这位妻兄,乃是淮扬首屈一指的名儒,如今到了下官幕中,下官自也想着,让他到府中敬胜书院做个主讲,也好满足本地士子求知之念,若是下官这就要改任了,那这书院……” “阮知府,这小大之辨,你可要清楚啊?”琦善又向阮常生笑道:“这永平府有书院,难道保定府就没有书院不成?保定莲池书院,那是世宗皇帝钦定设立的,你让他去那边主讲,岂不更加方便啊?阮知府,只要你不再推辞,我这就向皇上上奏,保举你出任清河道一职,至于其他,既然是我推举你去保定,难道我还能不帮你在保定安顿下来吗?” “这……多谢琦侯赏识,下官感激不尽!”阮常生夫妇和刘宝楠听琦善说到这里,自然清楚琦善乃是真心想要重用阮常生,便即再无疑虑,一同向琦善拜谢过了。 而几个月之后,阮常生也果然升任了清河道。 就在阮常生改任之际,江南的盐务整顿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王鼎这时也亲自来到江宁,与陶澍一同商议重振淮盐之法。这时,二人已经将新定盐法章程草拟完毕,共是十五条新法,以备日后施行。 “裁减浮费、议减窝价、慎重出纳、裁选商总、积欠宜缓、宜恤灶丁、实给船价、添置岸店……”王鼎看着二人一同拟定出的全新章程,也向陶澍问道:“陶总制,如此十五条,若是能够把盐价降下来,那私盐之弊,自然也就会化之于无形了。除了这些,总制可还有别的想法?” “若是还不够,可以增加每引之数,一张盐引加二十斤额盐,十六斤耗盐,这一条也可以补进去。”陶澍答道。 “好,那整饬盐商之事,如今你办得怎么样了?”王鼎继续问道。 “如今八家盐商,积欠甚重,不能整顿者,已有三家被我下令查抄。剩下五家,至少能够上缴部分欠款,我看也还可以经营,就暂时既往不咎,让他们继续办理盐务了。”只是陶澍说到积欠不能尽数查清,却还是有所遗憾。 “这就够了,陶总制,你也该清楚了,盐商之所以多有积欠,他们自然有自己经营的问题,可更多的,却是他们每隔几年,便要向朝廷捐输助饷,说白了,是朝廷欠他们的啊?”王鼎也向陶澍指点道:“所以在我看来,要想根治淮盐之弊,其实严查总商,也不是治本之法,毕竟旧的总商没了,你还得补任新的总商不是?我倒是想着,这更难,也是更关键的地方,在于……” “纲盐行商之法,急需改制!”陶澍当即冲口而出道,可是这句话方才说得出来,陶澍却又叹了口气,似乎其中还有一处关要之地,自己无力解决。 “陶总制,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啊?既然如此,总制又何必叹气呢?”王鼎不禁问道。 “改制之事,事关重大,我一人之力,显然不够啊?”陶澍沉思片刻,终于向王鼎言道:“其实之前半年,我们办事顺遂,也不仅仅是我勤于用事,也在于我有一个好帮手,之前的江宁布政使林则徐林藩台,一样是实心任事,办事颇有成效之人。只可惜如今他已经调任了东河总督,要是他还能继续做布政使,我们二人齐心合力,或许能把这件事办成。如今我在盐商那里也得罪了不少人,可能以后有的事,我也不适合出面了,那总要另有个人替我去办啊?” “既然如此,东河总督啊……”王鼎想着这时官职调度之事,忽然向陶澍言道:“若是那林总河果真有实干之才,不如我再详加查访,之后将他实绩上奏皇上,这样,皇上多半可以改任他做江苏巡抚,你看如何?” “若如此,我也多谢王大人了!”陶澍听闻自己依然可以与林则徐共事,一同办理江苏盐务,自也是不胜欣喜。 在王鼎与陶澍议定章程之后,随着新行盐法的推广,两淮的私盐问题,果然在两年之内,便即大有起色。 眼看道光十一年已经进入尾声,道光也终于从各种御史弹劾奏疏之中,发现了李鸿宾的种种劣迹。 “你们看看吧,十三行前两年补任的行商容阿华,这才当了两年行商,竟有欠款数万,畏罪潜逃之事。而且广东那边也来了新的折子,说这容阿华之所以当上行商,是因为他本是英吉利商人雇用的小厮,洋人为了在十三行获利,将他伪作富有身家之人,行贿了李鸿宾之后,李鸿宾就给了他行商之位,这般下贱之辈,竟然也能做得行商,简直是我大清的耻辱!”道光看着奏折,也是越看越怒,当即向几名军机大臣斥道:“李鸿宾,这是我大清的封疆大吏啊,现在呢,在洋人那里,他就是个笑话,把脸都丢到洋人那边了!更有甚者,这些奏疏还说,李鸿宾所谓巡洋船只,大多同那些私贩鸦片之人合谋走私,所谓严防鸦片入口章程,不过一纸空文。更有甚者,绿营之中,如今已经有不少官兵,开始吸食鸦片了!这么无耻的两广总督,再让他留任广州,那还有天理吗?现在你们就去拟旨,将李鸿宾协办大学士、两广总督、所赐花翎一并褫夺,等着禧恩到了广州,审讯过他之后,便即议罪!” “皇上,如今这些弹劾之语,只是御史之言,李鸿宾尚未受审,现在就褫夺他一切官职恩赐,会不会太早了些啊?”曹振镛看着几份弹劾奏章,却谨慎了起来,向道光请示道。 “不,已经够了。且不说这些弹劾内容是否属实,就他征讨赵金龙,却在连州大败而归这一件事,他就不配再做这个两广总督!”道光想到连州之役已成僵局,更是气愤异常,道:“无论如何,这些指控就在这里,他战败之事也是不容置疑,那就先罢了他一切官职,让他暂留广州等待审讯,之后你等再按禧恩上奏,为他严加定罪!两广总督之位,就让湖广总督卢坤接任吧。” 而说到这里,道光也突然回想起了更多旧事。 “朕明白了,当年朕之所以重用他李鸿宾,就是因为张格尔作乱之际,李鸿宾向朕上言,说愿意从两广藩库出三十万两现银助军,后来河工缺钱,又是他主动议捐。朕以为是他督粤有方,府库充实,可当时他刚刚接任两广总督,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让藩库多出那么多现银?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李鸿宾来广州之前,广州的藩库就是充实之状!那自然是……先前两广总督阮元之功了。这次阮元也算尽心,主动向朕举荐了曾胜带兵,听说曾胜在前线,也确是打了几个胜仗,可见阮元治边用人,才是真正的实心任事啊?朕如今想着,阮元资历、勋绩亦皆足够,李鸿宾的协办大学士,他是没资格再当下去了,那就让阮元补任协办大学士,你等意下如何?” “皇上圣明。”至少这一次道光的判断,尚属符合事实,四名军机大臣自然也没有异议。 很快,广州方面对李鸿宾的审讯便即结束,因李鸿宾家产不足论死之数,道光最后还是对他从轻发落,将李鸿宾遣戍乌鲁木齐。三年之后,李鸿宾方才被释还,道光也仅以编修之职令其归家,再未使之就任实职。 而道光十二年,六十九岁的阮元终于加封协办大学士,成为新一任宰相。自此,阮元便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号:仪征相国。 只是,阮元拜任协办大学士之事,杨吉却没有能够亲眼见到。 这一日,已经重病数月的杨吉,却突然精神了许多,并且告诉阮元,自己想要到新修成的碧鸡台看一看。阮元自也清楚杨吉之状,多半便是回光返照,心中虽是难过,可这或许也是杨吉最后的心愿,便即答应了他,将他带到了西院新修好的碧鸡台之上。 这一日昆明的天空,却是异常绚丽,天幕之上,彩云缭绕,竟是分了五色,各种颜色的云朵在日光照耀之下,华彩夺目。杨吉见了,心中也自是欢喜,不觉向阮元笑道:“伯元,你看,今日这天空真美啊?我活了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彩云,能临终之际得见这般美景,值了,我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杨吉,你说什么呢?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你怎么能够……能够轻言生死呢?”阮元虽然知道杨吉之言乃是事实,可是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自己却迟迟不愿相信。 “伯元,我这辈子过得还不错,你看我活到了今年,就算是七十五了,你说恩公和小恩公,也都没活到这般年纪,尤其是彩妹妹当年,那才多大啊?说实话,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一个陪着你我生活了那许多年的家人走了,是多伤心的事情,我……我也想到过死是什么样子。所以你看,这一转眼我多活了四十年,我觉得够了啊?只可惜,马上就是你的六十九岁生日,这个生日,要连累你难过了。”杨吉也不觉露出一丝浅笑,向阮元道:“你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咱们才多大啊?那时候我刚从寨子里走出来,你呢,你连秀才都不是,那时候咱们哪里想到过,竟然你成了督抚,走过了半个中原,我也陪着你做了……做了这么多事呢?” “哈哈,是啊,你当时说我没出息,那我能听你的话吗?从那天起,我就暗自立志,一定要做个有出息的人给你看看。这样说来,我能督抚九省,快三十年了,这还是你的功劳呢。”阮元清楚劝慰杨吉亦是无用,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只与他开起了玩笑。 “伯元,我早就知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杨吉也不觉笑道:“只是你读书读得多,学会了遮掩,但你能遮住你的话,你遮不住你的心啊?你说,哪次我说的话,不是你想说,可你总是瞻前顾后,就是不肯说的?这样说来啊,要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定会凡事藏着掖着,伤了五脏六腑……嘿嘿,你要少多少年寿数啊?” “或许是这样吧。”阮元也笑了出来,道:“你说我这一辈子,认识的朋友、学生,一点都不少了,可他们要么是读书治学之人,要么也是官场同僚,你读书不多,更说不上做官,却还是在我心里有了个朋友的位置,那这是因为什么呢?可能还是你看得清楚啊。” “只是可惜,我还是没能看到你做宰相。”杨吉一边笑着,一边却也多了些感慨,道:“还有啊,咱们做了这么多事,可如今看看广州的模样,那些个酒囊饭袋,把咱们做过的事全都坏了,就这一件事,我……我不甘心啊?” “杨吉,天数如此,我……我又能怎么样呢?”阮元也自是叹息不已,道:“这天下,总是……想重归盛世,又怎么是一两个人尽心尽力,就能办成的呢?咱们在京城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考中进士,我说若是我做了官,就算不能让官场多一个好人,总也能少一个恶人。如今回想起来,就凭我们九省治事,栽培后学,这天下,总也应该少了不少恶人了。只是……还不够,不够啊?” “罢了,年轻的时候,靠着一腔热血,总是想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一定要去改过来。如今年纪大了,改不动了,回头想想,还真的做成了不少事情,却也够了。你说我这一辈子啊……钱塘江里撑过船,海盗船上当卧底,帮你招降张阿治,运河两岸救过灾,广州城里除鸦片,芒市寨平了叛乱。嘿嘿,我刚刚走出寨子的时候,哪里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做这么多事,走过这么多地方呢?说实话,我真的要谢谢你,没有你做督抚,哪有我做了这么多还……还真能帮上不少百姓的好事呢?” 阮元听着他声音渐渐微弱,心中酸涩难言,也只好将他轻轻抱在怀里,让他看着最后的五色彩云。 “伯元,我还想求你最后一件事。”杨吉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我跟我那个寨子,渊源不深,我死以后,就不想回去葬在山里了。到那个时候,你只将我身体火化了,洒在金沙江里面,那江水一直可以流到大海,大海……又能到你说的整个……整个地球。哈哈,现在我倒是希望人死了之后,还有那什么灵魂,这样我的灵魂,还可以看到全天下,看到我生前看不到的许多事呢。你说,这样好不好啊?” “嗯……好,我答应你。”阮元的声音也渐渐哽咽了。 “伯元,这辈子我能认识你,我……我很高兴。以后的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来世,我……我再找你做朋友……”杨吉喃喃念着,终是渐无气力,缓缓闭上了眼睛。阮元难过之下,也只得一直抱着他的身躯,久久不愿放手,直到他眼前的身体渐渐软倒,再也动弹不得。 “杨吉,今日的五色彩云,也是我一生所见最美的样子,你这辈子,圆满了……”阮元的眼泪,这时也再止歇不住,一点点落在了地上,直到泪水渐渐干涸,直到祥云终归消散。 “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杨吉去世之后半月,阮元方才正式在督院接到圣旨,就任协办大学士之职。 然而,升任宰辅的谕旨,却也并未带给阮家一点欢乐。就在谕旨到达昆明之前数日,唐庆云再次病发,不过几日光景,便已生命垂危。阮元也再次延请医师前来诊治,可几名医师却都告知阮元,唐庆云早已心力衰弱,如今发病,气血耗竭,再也无药可医,只劝慰阮元对她多加陪伴,帮助唐庆云平安地度过最后的人生。 “古霞,古霞!夫子我……我做了大学士了!”这日阮元在前堂正式拜任了协办大学士,便即卸下官服,在袁三的搀扶下一路回到四知楼。看着唐庆云面色苍白,双目中的神色渐渐黯淡,阮元也主动走上前去,一边哭着,一边向唐庆云柔声笑道:“从今日起,夫子我就是宰相了,古霞,你……你也是相府的唐安人了啊?” “是吗,夫子……你真好,我……我很喜欢……”唐庆云看着阮元神色,自也勉力坐了起来,谁知她身体虚弱至极,只起身这一下子,便耗去了大半力气。无奈之下,也只得倚在床边,向阮元对视而笑。 第五百九十九章 落霞时分(唐庆云之死) “古霞,古霞……”阮元眼见这时唐庆云已是全身无力,气若游丝,想来医者之言非假,即便听到了自己加封宰相的喜讯却也再无缘安享宰相人家的生活了。不由得轻轻抱住了她,不住啜泣道:“古霞,你……你要好好活下来啊?杨吉走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家人,我……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啊……” “夫子,我……我已经很满意了啊?”唐庆云自觉体内力气正在一点点消散,可阮元的身体,却又给了自己温暖,也向阮元笑道:“夫子可是忘了,道光八、九年的时候,我两番大病,当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日,不想我还多活了两年呢。到今日,我心愿已足,又有何遗憾呢?只是夫子,我……我现在好冷,你能……能多抱我一会儿吗?” “古霞,这是自然之事,你又何必相问呢?我……我一直在啊……”阮元这是也已是泪如雨下。 “古霞,你……你且好好的歇息吧,我和月庄也在呢。若是你身子不舒服了,只管叫我们就好,我们……我们都是好姐妹啊?”到了这时,一旁的刘文如和谢雪眼看唐庆云身体已然不支,回想着三十年姐妹情谊,也一并哭了出来。谢雪与唐庆云年岁相近,自唐庆云入府之时便与她要好,三十年来一向亲爱有加,这时眼看她竟要走在自己前面,更是泣不成声。 “夫子,两位姐姐,你们也别哭了,我……我有你们做我的家人,在阮家享了三十年福,我有何遗憾啊?三十年前,我家中贫寒,两个叔叔差点把我卖进青楼,是夫子和你们几位姐姐,给了我第二条命,我这辈子能和你们在一起,是莫大的福分啊?书之姐姐,夫人去了扬州,家里以后还要你操持呢,月庄姐姐,孙子们最喜欢你了,你们都不要……不要伤了身子啊?”唐庆云看着刘谢二女,也再次嘱托道。 “古霞,你别说那些丧气的话,你才四十五,我们都是过五十的人了,按理说,咱们家应该是你活到最后才对啊?你可千万别自暴自弃,我们……我们舍不得你啊?”谢雪看着唐庆云这般模样,心中犹是难过,便也主动靠了上来,和阮元一前一后贴着唐庆云的身子,冀求再给她一丝温暖。 “月庄姐姐,我也舍不得你啊?以前那入夜之后,你我联句对诗的日子,我一直都记得呢。可是……”唐庆云看着一旁已经哭成泪人的谢雪,也向她安慰道:“天数有常,我心里是清楚的,如今我天数已尽,何需强求呢?这一生总是写了好多诗,也总是可以流传后世了,我没有遗憾的。只是可惜,倒是要让两位姐姐为我送终,还把你们担心成这样,是我对不起你们了……” “古霞,我……我知道,你是咱们家诗情最盛的好妹妹,能和你共度三十年,我……我也很开心啊?”刘文如也在一旁向她安慰道。 “是啊,我……我承认,我诗才其实及不上你的,以前你开心快乐的时候,咱们家也都是一片欢声笑语,那样的日子最好了。”谢雪也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扶着唐庆云道。 “两位姐姐,你们都……都喜欢我,我……我也喜欢你们和夫人,如此……如此就好了……”唐庆云一边笑着,一边无力地看着阮元,道:“夫子,我衣襟里面,是你那日送的翡翠,这两年我一直戴着,我……我很喜欢,我走了以后,你就把翡翠放在我的手上,我……我就可以一直记着夫子了……” “嗯,古霞,我知道的,你……你别怕,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呢,你就安心下来,我们、我们陪着你呢……”阮元也向唐庆云点头道。 “夫子,我……我毕竟没有孩子啊……”唐庆云却忽然想到一事,也向阮元叹道:“以前我去过雷塘的祖墓,我知道,如今家中众人,或许是不能尽数葬进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你将我葬在北湖,和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姐姐一起,她的墓我也见过,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孤单呀?既然我都说了,夫子也免了日后一件为难之事,你看……怎么样啊?” “这……好吧,我答应你,彩儿在天之灵有你作伴,她会开心的。”阮元一边哭着,一边也答应了唐庆云最后的请求。 “哈哈,夫子,我……我好累呀,你让我睡一会吧……”唐庆云眼看家人相伴,丈夫和两个姐姐都与自己亲如一体,虽是弥留之际,却也是心绪空明,再无牵挂,向各人笑道:“夫子,不管你怎么想,古霞我……我心里最爱的就是夫子了。月庄姐姐、书之姐姐,还有夫人,你们也是我最好的姐姐,若是有来世,我们……再做姐妹……再做一家人……”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终于渐渐黯淡下去,再不可闻。 “古霞,古霞,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啊……” 道光十二年二月初四,阮元侍妾安人唐庆云,因旧患疾病,医治无效,在昆明督院去世,终年四十五岁。 唐庆云去世之后,阮元等人各自哭了一场,便也只得将唐庆云遗体入棺安置了。谢雪与唐庆云平日关系最好,眼看唐庆云过世,更是哭得痛不欲生,忽然一日,谢雪竟向阮元提起,自己想护送唐庆云棺椁回到扬州,帮她入土为安,也算是陪她走完最后一程。阮元清楚谢雪心意,便也答允了她,并且让袁三陪同,护送谢雪和唐庆云的棺椁,一同回归扬州而去。 而随着冬去春来,粤北的连州之役也终于进入尾声,在曾胜等人的进攻下,赵金龙屡战屡败,只得依靠姑婆山死守。这一日曾胜与湖北提督罗思举、贵州提督余步云商议得当,二人作为侧翼看守下山要道,不使赵金龙残部逃脱,曾胜则作为进攻主力,亲自带队突入山中,直抵赵金龙老巢。 只是这日傍晚,曾胜所部便已行了数里之地,可是一路之上,竟没有一个敌军身影,曾胜诸多下属看了,也不觉疑惑起来,一名副将当即对曾胜问道:“曾镇台,这……咱们走的路没错吧?这我怎么感觉,路上根本没有贼人啊?您说万一……万一贼人在我们背后设伏,想要阻击我等,可如何是好啊?” “这件事你们就放心吧。”曾胜看着手中那份地图,向几名副将道:“这张图,是阮中堂离别之际送给我们的,如今咱们打仗也有好几个月了,咱们按图打仗,哪一次输过?贼人所能把守的险要之地,哪一次不是真的有人在看守?至于后面,我们早已留下后队看守,你等不必担心。按阮中堂这张图所绘,再转过一个弯,贼人多半是要留下一个哨卡,这个哨卡一旦突破,后面就是赵金龙最容易屯聚之处了!你等切莫多言,我们转过这处山道,便即清楚了!” 各人一时也是半信半疑,只得随着曾胜一路翻过了这处山坳,但就在这时,山坳之前却出现了一片火光,紧接着,一座竹楼的影子便即出现在各人眼前。 “大家看,果然不出我等所料!”曾胜欣喜之下,却也冷静,知道此时官军绝不能被敌军发现,只好压低了声音向下属副将道:“一会儿还是按咱们的计划,迅速投掷火具,烧掉这个哨卡,之后鸟枪兵、抬炮迅速跟进,随时准备开火,贼人不会留太多人看守这个哨卡,他们大部队都在哨卡后面,所以后队不要畏惧,只要看到贼人栅栏,便做好全体进攻的准备。一会儿听我号令,冲过去!” “是!”几个副将眼看前面敌军布置与图纸预测几无二致,便即对阮元地图再无疑问。 很快,姑婆山里便即燃起了熊熊大火。 而大火之中,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枪炮之声。 “全歼贼人,在此一举,冲啊!” “砰、砰!” …… 曾胜的突袭果然获得了成功,在云南官军的冲击之下,一夜之内,赵金龙在姑婆山建立的山寨便被摧毁,而罗思举与余步云也在山下一并截杀逃亡之人。到得次日,战斗便已结束,姑婆山上的赵金龙所部被一网打尽,接下来要做的,也就是确认赵金龙本人身份了。 “各位大人,这……这就是我们大王了。”很快,在几个俘虏的指认下,曾胜便即找到了一具焦尸,虽然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为首一个降人却看得清楚:“我……我们大王的样子,我昨日还见到过,就是这样一身青衣,衣服上有花纹的,昨天咱们根本不知道各位大人已经到了山上,所以大王他……他走不掉的。” “是吗……”曾胜端详着面前焦尸,一时也不敢确定实情,但正在此时,罗思举和余步云也已经上了山,一同走到曾胜面前。曾胜当即向二人拜道:“罗军门、余军门安好,下官已经将寨中贼人尽数歼灭擒获,如今已经发现了赵金龙尸首,只是……下官尚不敢确信这就是赵金龙本人,请二位军门听下官一言,下官有个法子,或许……” “曾镇台,你这个办法还不错,这样吧,我和余军门马上就下去,问过我们那边的降人,如何?”罗思举在诸人中年纪最长,听了曾胜建议,斟酌片刻,便即同意,也将曾胜之言吩咐了下去。 第六百章 连州之役 “钦差大人到!”不想就在这时,各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曾胜、罗思举等人连忙转过身来,走上前去,只见数十名京营八旗官兵簇拥之下,一名黄带子大员正在踱步而来,这人步履缓慢,神色倨傲,正是这次连州之役的朝廷钦差禧恩。禧恩身后另有一人,虽然已是六旬高龄,步伐却依然沉稳,不失英武之气,却是这次大战禧恩的下属参赞大臣瑚松额。 “下官见过钦差大人。”曾胜等人当即向禧恩拜道。 “哈哈,各位力战至今,可是都辛苦了。只是罗军门,我三日之前,便即来到了这姑婆山之北,准备亲自督战。当时我就传令予你,让你前来相迎,你好大的排场啊?居然说什么大战在即,无暇相顾,这样看来,罗军门乃是为国宣力的忠臣啊?不知罗军门这一场大战,战果如何啊?”不想禧恩见了各人相拜,居然并不还礼,而是刚一开口,就向罗思举质问起来,曾胜和罗思举听了禧恩这般高傲之言,也不免心中有气。 “回钦差大人,这件事是下官失礼了,下官这就为大人赔个不是。此外如大人所见,昨日夜里,曾胜曾镇台夜袭贼人老巢,已将大半敌兵歼灭,下官与余步云余军门在山下分头剿杀,已然大获全胜,那贼首赵金龙也在混战之中,被曾镇台下属兵士砍伤,死在那边火坑里了。”罗思举自然清楚禧恩来历,虽然见他不通人情,自己却不能失礼,只好将战场实情告诉了他。 “什么?贼首死了?你等可是确认过了?”禧恩一边听着罗思举上报,一边也在兵士陪同下走上前来,眼看那赵金龙尸体卧在一旁,衣服只剩下半幅,面目也几乎全被烧焦,再是难以辨认。看到这里,禧恩回过头来,竟对着曾胜问道:“听罗军门的意思,你叫曾胜,昨天夜里这一仗是你打的,那我倒是想问问你,这尸首面目已然烧焦,你如何确认,这人就是那赵金龙啊?该不会是你急于冒领军功,随便找了个尸首,就想找本官邀功请赏吧?” “这……”曾胜力战一日,本已疲惫,这时眼看禧恩前来视察战场,不仅全无慰劳之念,竟然还质疑起自己战果来,不由得心中恼怒,当即就想质问禧恩。罗思举眼看他心绪激动,也抢先一把拉住了他,小声道:“曾镇台,这位钦差禧恩大人乃是宗室,我听说当年皇上即位,禧恩大人就有拥立之功,你得罪不起的。” 听到这里,曾胜方才清楚,为何禧恩竟是这般盛气凌人,想来他质问自己军功,也是想着吹毛求疵,进而把头功据为己有了。但即便如此,曾胜听了罗思举之劝,也终于冷静下来,向禧恩解释道:“我等方才已经问过几个降人,都说那贼首赵金龙昨日身穿青绿色衣袍,头上裹得是红头巾,衣袍之上俱有花纹,如今大人可以看看这具焦尸,这衣服颜色都对得上,花纹也还可以看得出来,头巾虽然烧掉了一半,另一半还是可以看出是红色的,这样说来,此人不是赵金龙,却又是谁啊?” “曾镇台,你寻访贼首,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的吗?”不想禧恩依然对曾胜不依不饶,道:“这衣袍颜色相同,就能证明此人是赵金龙了?笑话!若是那赵金龙昨日眼看大势已去,便即和下属对换过衣服,自己逃了,那如今这具焦尸,你又如何辨明就是赵金龙本人?至于身形相仿之人,更不难寻,如今本官所见,就只是死尸一具,本官可不会承认这是赵金龙!你要是想如此报功请赏,那也休怪本官据实相告于皇上!” “钦差大人,昨日我等早就已经在山下分兵堵截贼人,并无一人漏网,而被我等俘获的降人之中,所有人都无一例外指认这就是赵金龙。更何况,昨日曾镇台乃是夜袭敌营,若是赵金龙想用金蝉脱壳之计,那慌乱之下,即便有人冒充赵金龙在此,他换装之际也必然匆忙,此人身上衣衫齐整,想来不是临时换了衣服,也就是说,这个人就是如假包换的赵金龙啊?”罗思举眼看禧恩不肯让步,也只得继续解释道。 “罗军门,你说昨日贼人无一逃脱,你觉得我能相信吗?”禧恩却依然不服,向罗思举冷笑道:“而且我来之前,便即有所耳闻,罗军门,你是川楚之战那会儿投军,可川楚之战以前呢?你说你的下属能够把贼人余众悉数擒获,我就要相信你吗?”原来,罗思举参加绿营之前,也曾是纵侠轻狂之人,虽然也有劫富济贫,惩治贪吏诸般义举,可是衣食不给之际,却也有过偷盗之事。但罗思举从军之后,一向严于律己,将年轻时轻纵之气消去了大半,其下属之人也并无冒功之行,如今听得禧恩竟然还在用昔年旧事质疑自己,罗思举心中也未免怒气上涌。 “钦差大人,下官出兵之际,便即严令下属,不得有冒功怯战之举,更何况,昨日乃是下官和余军门亲自领兵封锁山路,贼人虽有溃逃之辈,亦自不成气候,我等上前迎击,当即将他们尽数俘获,这等贼人,又何须下官谎报军情?”即便心中恼怒,罗思举想着禧恩终究是道光面前得宠之人,依然不敢与他翻脸,只得继续向禧恩解释道,就连一旁的瑚松额看了,也顿觉曾罗二人所言当是事实,向禧恩轻轻摆了摆手,暗示他就此作罢,可是禧恩依然不屑一顾。 “各位大人,下官问出来了!”这时余步云审问过几个俘虏,也折返回到各人所在之处,向禧恩道:“钦差大人,下官问过两个降人,都说是赵金龙亲信,昨日接战之际,这赵金龙根本没有逃脱,便被官军追上,所以这具尸体就是赵金龙本人!若是大人不信,他二人说到两处证物,这赵金龙是个瑶人,家中素来习得巫法,他行巫作法之际,需得先用一个木像,作为主祭之物,之后备下一柄木剑,以行其术。而且瑶人从来认为,做法者法器不能轻易离身,否则必当失灵,由此可见,只要这人身上搜出木剑木偶,那他就是赵金龙本人,再无疑问了!”说着,余步云也和曾胜一道上前,翻找起那焦尸衣衫,果然不过片刻,便从那人怀中取了一个尚未烧焦的木偶,而那人腰间,原本就带着一柄战场之上全然不能使用的木剑。 “钦差大人,如此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罗思举眼看证物俱全,也再次向禧恩问道。 “哼,你等绿营之人,从来立不得大功,所以串通起来,企图瞒过本官,你们当我看不出来吗?”谁知即便到了这时,禧恩仍然力持己见,向各人道:“什么木剑木偶,分明都是你等搪塞之言!那赵金龙若是想跑,为什么还要把木剑木偶留在自己身上?那些降人显然早就串通过了,用这等伎俩欺瞒于我,我还能看不出来吗?你们要是还想着用这种毫无依据之物诓骗本官,那也休怪本官无情了,本官回去就给皇上上疏,参你等邀功请赏之过!” “钦差大人,您这般追问赵金龙之事,未免太刻薄了些吧?”看着禧恩已是强词夺理,一旁的瑚松额也终于按捺不住,向禧恩道:“钦差大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贼人首领果然面目受损,不能辨认,这也是难免之事,难道贼首真的这样死了,咱们还能不去上报将士战功不成?我也在前线打过仗,清楚若是如今日这赵金龙一般,衣饰身形并无错误,其余同党无人逃脱,加上身上尚有信物,可以证明其身份的,就可以视为本人!若是您再这样吹毛求疵,那依下官之言,大人只会让前线将士心寒!若是前线将士眼看杀敌一日,却不能叙功,那以后要是再有战事,他们还要如何奋勇杀敌呢?” “你……你怎么也跟他们站在一起了?”禧恩听着瑚松额对他连续质问,也是又惊又怒。 “钦差大人,下官知道您没上过战场,不知战事为何。但下官多经战事,前面几位提镇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如何叙功行赏,下官比大人您更清楚!”瑚松额亦是一品武官,虽然仅为禧恩之副,却由足够的底气与禧恩分庭抗礼,当即向禧恩续道:“若是钦差大人执意上奏,那下官也会将今日所见实情详加载明,单衔上奏于皇上!到了那个时候,下官相信即便是皇上,也不会听从钦差大人如此严刻的一面之辞吧?” “你……你们……”禧恩眼看山寨之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他几名将领都已经达成一致,自也清楚再这样坚持下去,果然各人分头上奏,道光也未必会支持自己。无奈之下,禧恩只得作罢,向各人轻哼一声,便即带着几名亲随下山去了。 很快,各人的奏报便即送到了京城之中,道光眼看曾胜正面突入姑婆山赵金龙大寨之内,大获全胜,也将曾胜战功列为第一,至于赵金龙尸首之事,眼看瑚松额、罗思举等人描述俱皆一致,想着赵金龙多半不会逃脱,道光便也确认了赵金龙的死讯。 此后三省瑶民聚居之处仍不太平,多有当日不在姑婆山的赵金龙余部继续盘踞山地,对抗清廷,曾胜也连番进剿粤北各地,终于将赵金龙残部尽数平定。因战功卓著,曾胜加封云骑尉,改任广东陆师提督,而整个连州之役,也在持续了九个月后被彻底平定。卢坤重新制定瑶民办理章程,慎择稳重头人,方才逐渐平息了瑶民反清之念。此次连州瑶变也是道光即位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民变。 f f。f 第六百零一章 车里之役(前篇) 听闻连州之役已经结束,云南的阮元等人也为曾胜庆祝了两日。阮元自然清楚,如果各地不能太平,整顿各省军政之事,也会被无休止的战事拖累,难以有效实行,如今连州已平,即便是云贵之地,也可以变得更加安稳,阮元遂与伊里布、潘恭辰等人一道,继续对云贵两省冗官、冗兵情况进行调查,适当裁削,这一日潘恭辰也将云贵裁减官兵之议定下,交由阮元一并审阅。 “阮中堂,云南的守兵情况我等已经详查过了,一共可以裁减守兵八百人,贵州那边我也看过了,有七百人的兵缺并无实用,一样可以裁去。这样咱们云南一省每年可以省出余银一万两,米大概三千石。官缺这边,曲靖府的水利同知、弥沙井大使,曲靖、大理、永昌三府司狱,这些官职如今都已变成了闲职,没有实用,自可一并裁去。”潘恭辰向阮元汇报道,所谓“守兵”是清代绿营一种基本不会参与作战的兵种,平日仅驻防于各处要隘,并在一些关要之地设立营汛驻扎,久而久之,许多守兵都失去了战斗能力,有些营汛要隘也变得不再重要,是以阮元方有裁削守兵之议。 “这些准备裁掉的守兵,确实都是无益之地的营汛兵士吗?”阮元尚不放心,又向潘恭辰问道。 “是的,这些营汛,有些早已荒废,有些时过境迁,也没有多少行人来往了,再维持下去,下官看来也无用处。”潘恭辰答道。 “也好,无用官兵职位,即便留着,也无益处,就按你拟定之议,上奏皇上予以裁削吧。”阮元清楚这些官职已经渐渐失去作用,便也同意了潘恭辰的计划,又向他问道:“如今昆明城里粮价如何,你可有查探?” “下官打探过了,如今昆明米价,粗米百斤可值千钱,若是精米,可能要更贵一些。”潘恭辰对于民政之事,显然一直多有留心。 “粗米百斤千钱……如今人口增殖,尚能有如此市价,不容易了啊?”阮元也不禁感叹道:“这一转眼,我做云贵总督有六年了,六十九岁了,哈哈,自知心力也不如壮年之时了,凡事记得快,忘得也快。要不是你做这个布政使,云贵兵马钱粮、盐务市价俱皆清楚,只我一个人做总督,可要误了不少事了。这样说来,我要多谢潘藩台才是。” “中堂客气了,这些年下面的事都是下官在办,可居中定策,还是中堂之功,中堂督抚九省三十年,庙算之才,下官亦是叹为观止。”潘恭辰也向阮元谦辞道。 “潘藩台,你以前也做过广西布政使吧?你在京中做官之时,可有人举荐啊?”阮元眼看云南尚属太平,心中自也宽慰,便与潘恭辰攀谈起来,道:“我记得先前你说起自己履历,是在六部为官,并非我这样的翰林,若是在六部,无人赏识,想做一省藩臬也不容易吧?若是京中先前也有荐举之人,不妨你告知于我,我如今也想着到了明年,再次北上入觐,到了那个时候,我可要登门拜谢,感谢那位大人为我选了你来做云南藩司,可是帮了我大忙啊?” “阮中堂,这……下官也不知当年有无荐举下官之人,只是嘉庆之末,下官也曾遇到一件难事,险些丢了官职。当时下官听闻,是如今的卢中堂力保下官无过,下官方才能够继续在六部任职,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下官得到了仁宗皇帝外放,才能在直省有所作为。”潘恭辰也向阮元答道:“下官进六部那几年,开始是在工部做主事,那时候下官也是年轻气盛,眼看工部有些陋规,就想着提请仁宗皇帝明断,将陋规尽数裁去,平日与其他工部之人往来也不多,后来下官才知道,当时工部其他司官,有不少都嫉恨上了我。有一日,这些人忽然向仁宗皇帝检举,说……说下官侵吞公帑,当时仁宗皇帝也没有偏私,而是让军机处调查于我。那个时候我一直被软禁在家,清楚托中堂卢中堂都是执法严格之人,我虽然没有侵贪之举,可万一他们不顾实情,只一概严办下来,又当如何是好?眼看只要他们的诬陷坐实,我便是遣戍之罪,我当时也绝望了。可是就在此后一日,朝廷竟然传来谕旨,说我并无贪贿之迹,将我放了出来。仁宗皇帝此后召见我时,还说起我办事认真,为人清廉,很快我就升了员外郎,改任同知,一直到了今日。” “我当时也很疑惑,不知竟是何人定了我无罪,直到后来我才清楚,原来是卢中堂在军机处之内,见了我案卷之上,多有含混不清之处,又对我工部之事多加打探,这才确信我并无贪贿可能,正是卢中堂力主我无罪之言,让其他大人改变了主意,最后才定了无罪。这样说来,下官若是见了卢中堂,也要称一声恩人了。”只是潘恭辰这边是据实相言,一旁的阮元听了,却已是面色凝重,竟然迟迟不能言语。 “卢中堂……南石兄啊?没想到冥冥之中,竟有如此天意,南石兄,你……是你帮了我啊?”阮元回想起自己几十年来与卢荫溥的种种恩怨,不想到了最后,卢荫溥当年的一个无心善举,竟还能够为自己寻得一个辅弼能臣,也是感叹不已。或许,自己和卢荫溥之间,原本就没有那种水火不容的冲突,究其根本,只是二人所任内外之职不同,故而所见所感,也各有差异罢了。 “阮中堂、阮中堂!”不想就在此时,伊里布的声音也从外面传到了阮元耳畔,随即阮元只听得脚步匆匆,竟是伊里布带了两个人上前。其中一人乃是四品官员打扮,而另一人阮元居然认识,正是上一年间,前来昆明向自己求援的车里土司头人刀太康。 “莘农,今日是何事这般着急啊?还有,这刀老寨主怎么……怎么也到了咱们昆明呢?”阮元上前迎下伊里布,便即问道。 “阮中堂,不好了,那车里的土司刀绳武,如今的样子,是……是要反了!”伊里布方才平复气息,便向阮元说道:“就在之前半个月,那刀绳武带着大批人马,袭击了刀老寨主的别寨,老寨主如今没有办法,只好投奔了迤南道的胡道台,现在这刀老寨主,也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你说什么?!”阮元听得伊里布之言,也当即吃了一惊,忙向一旁的刀太康问道:“刀老寨主,如今车里那边,究竟是什么样子?” “阮中堂,还是下官说吧。”一旁的那名四品官员向阮元说道:“下官是迤南道胡启荣,去年的时候,这刀老寨主便与那刀绳武结怨,当时中堂认为这些都是刀家自家之事,就托下官居间调停,所以,下官很快护送老寨主回了车里别寨,此后下官便即准备调停之事,前去车里大寨约见了那刀绳武。谁知……谁知那刀绳武,竟早有犯上之心!下官带了绿营兵过去的时候,那刀绳武不仅神情倨傲,对下官不行拜见之礼,而且还把寨中之人尽数召集了起来,在他大寨列队迎接我等。那些人一半以上都带着兵器,这……这显然是在对我们示威啊?下官也看得清楚,其中有一些人,样貌打扮根本不是本地寨民,他们都是缅甸和南掌边境部落之人,可那刀绳武对于此等境外之人,却是无比信任,一直充作亲随!我把总制之言都告诉了刀绳武,劝他不要和刀老寨主开战,可那刀绳武却说:‘你们总督的话,我听到了,但我会不会对我叔叔动手,这件事由不得我,我叔叔从来奸诈狡猾,想着谋夺我土司之位,所以我集结这许多人,乃是为了自保。我可以对我叔叔客气,但只要他有什么奸猾之念,那我也为了自己的性命,还能顾得上他的性命不成?至于这车里土司,不管是我做主,还是我叔叔做主,总之都是我刀家的车里,你们总督就不要多管闲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还问起属下,这一日有无违法犯禁之人,很快他们就带了个人上来,说是那人昨日犯了盗窃之过,那刀绳武更不答话,一刀便把那犯人人头砍了下来,还跟我说:‘胡道台,我眼里最容不下沙子,这人做了坏事,那就该死,即便做坏事的是我叔叔,我也不会留情!’中堂您看,这刀绳武之言,不就是在威胁我们吗?” “是啊,更何况……”阮元听了胡启荣之言,一时也是沉吟不语,他心中更为清楚,刀绳武一旦有了不轨之念,那么接下来便不是车里土司一寨之事,刀绳武手下既然已经有了不少缅甸南掌边境部落之人,若是他与朝廷公然对抗,直接带着车里之地投奔外国,都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想到这里,又问胡启荣道:“那胡道台,我让你在车里附近安置绿营,你有没有听我之令?若是有了绿营驻扎,那刀绳武不应该如此嚣张,竟然真的进攻了刀老寨主啊?” “阮中堂,那刀绳武收容边外亡命,如今已经有了将近两千人,咱们绿营就算分兵到车里驻扎,最多分出一二百人,这根本不够啊?”胡启荣又向阮元叹道:“咱们能做的,也就是把刀老寨主保护起来,一旦车里有变,就带着老寨主来昆明求救了。果然,就在今年春天,刀绳武非要说老寨主的寨民到他们车里大寨那边砍树,说是老寨主想要侵夺他的地界,便即召集了寨中之人,大举进攻老寨主的别寨。老寨主这没了办法,才到咱们绿营寨中求援,下官……下官这也把老寨主带回了昆明,保他安全。可如今的车里,已经完全是刀绳武的地盘了。” 第六百零二章 孔璐华最后的旅途 “唉,如今车里这般形势,老寨主已经没办法回去了。若是那刀绳武执意与朝廷作对,不肯接受我们调停,那几个月后,只怕大战是免不了的了。”阮元听着胡启荣之言,却也清楚,车里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刀太康可以扭转的了,唯一的平息事态之法,就是自己带兵过去,将刀绳武击败,这样方能重建车里秩序,可即便如此,想着刀绳武与刀太康毕竟还是叔侄,阮元也不忍直接对车里刀兵相向,便即对伊里布和胡启荣道:“伊中丞、胡道台,既然刀绳武已经开始动兵,咱们要做好准备,但至少到现在,他刀绳武还是车里土司,贸然用兵,还是不妥。不如这样,你二人这就再拟一道督院谕令,让刀绳武罢兵归寨,还有,他手下所有缅甸南掌边民,必须全部遣散!若是他拒绝奉令,那……那这场仗是在所难免的了。我这边也清点云南兵马,你二人一旦调停不成,我便率兵南下,亲自除了这个祸患!” “阮中堂,这……这样的谕令,那刀绳武肯定不会接受啊?”胡启荣看着阮元老迈之状,也不禁担忧道:“中堂,您这……这真的就要亲自督师,前往车里平乱吗?您这都快七十了,前线战事,您能受得了吗?” “是啊,中堂是大清国的宰相,怎么能为了我这个老头子前去车里犯险呢?”刀太康也向阮元劝道。 “胡道台,这不还没发出最后的谕令嘛?”阮元自也清楚,刀绳武基本不可能同意自己的调停,但眼下情况,自己也别无选择,只好向他二人笑道:“再说了,如今曾军门去了广东,云南这边,其他提镇我也放心不下,还是我自己去最方便啊?毕竟如今最了解云南绿营的人,就是我啊?而且我想着,若是刀绳武执意与我等开战,那他兵力、武备,如今俱有不足,我这里抬炮多带一些,也就够了。可若是再拖延下去,现在缅甸和南掌尚且只是边民亡命到了车里,他们国王或许还不知此事,一旦他们发现形势不利于我们,反而有利于刀绳武,那他们会怎么做呢?忽微之患,若能先平定下去,就一定不要托延啊?更何况就凭现在刀绳武的兵力,或许我集中大军攻过去,他一两个月之内,就会抵挡不住,溃败而逃呢?那样就算我去了,也不会有多大风险嘛?” “那……下官这就去拟定谕令了。”胡启荣也只得向阮元答道。 “莘农、潘藩台,云南其他的事,这半年就劳烦你们多担待了。这刀绳武的事啊……我看……”阮元自也清楚,既然刀绳武已经向叔叔动手,那么一场激战多半是难以避免了,所幸伊里布和潘恭辰与自己共事多年,云南政事交予二人,自己也可以放心。 果然,两个月后,车里传来消息,刀绳武拒绝了阮元的调停,而阮元也早有准备,在昆明集中了两千多绿营战兵以备边患。眼看刀绳武执意与朝廷对抗,阮元便即出兵,一路南下车里而来。这也是阮元人生之中,最后一次亲自督师前往前线作战。 不觉之间,已是道光十二年六月。这时谢雪已然回归扬州,在公道桥安葬了唐庆云,便即返回府城。而阮孔厚和彭氏经过多年共处,也已经多了次子阮恩高、长女阮恩桂两个孩子。孔璐华平日也对几个孙子孙女百般疼爱,眼看阮恩来这时已经六岁,便亲自指导他读书识字,闲暇之际,也经常把孙子孙女叫到一起,给几个孩子讲些故事。 “所以说啊,这君子国的百姓,个个都是知书达礼之人,那女子国的百姓呢,虽然都是女子,可也都要读书识字,需得德才兼备,方能受人尊重呢。恩来、恩高、恩桂,你们也是书香世家的孩子,以后无论读书也好,德行也好,都要勤加学习,才对得起咱们阮氏一家啊?若是真的有一日,这话本中的君子国人、女子国人来到了咱们扬州,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你们哦。”这日孔璐华给几个孙子讲的乃是当时新出现的小说《镜花缘》,此书为嘉道时人李汝珍所作,而李汝珍也并非仅知撰写小说之人,经术之上亦有所长,阮元少时结交的好友凌廷堪,便也是李汝珍的友人,是以阮元一家对李汝珍其人其事倒是颇为熟悉。孔璐华便以他《镜花缘》中所言海外“君子国”、“女子国”之事教育几个孙辈,以求三人长大之后,果然能够德才兼备,无愧阮家门风。 “祖母,孙儿记住了。可是祖母,爹爹说他书房那里,有祖父他老人家留下的海外地图,那地图上也没有什么君子国、女子国啊?祖母,您不会是在骗我们吧?”阮孔厚长子阮恩来出生最早,这时已经六岁,听了孔璐华讲的故事,竟果真问起海外之事来。 “这个嘛……恩来,祖母和祖父以前啊,都是在一起做官的,这些海外之事,我们也没见过,都是出海的商人和西洋人告诉我们的,或许……或许大海之外,果然也有书里那样的君子国和女子国,只是商人和西洋人都没去过,也说不定啊?总之,恩来的祖父不仅是当朝宰相,而且学问见识,也都是海内第一,所以恩来以后要好好读书,有了学问,才能称得上仪征相国的孙儿啊?”孔璐华也没想到孙子居然问出这个问题,只好如此向他解释道。 “那……祖母,孙儿什么时候可以见见祖父呢?祖母以前都说祖父在昆明,祖父什么时候可以回扬州啊?”阮恩来不解问道。 “好孩子,你很快就可以见到祖父了啊?”孔璐华也对他笑道:“你祖父做了宰相,咱们一家都很高兴,上次你祖父来信还说呢,这孙子都六岁了,自己却还没见到一面,岂不可惜?正好,祖母也跟祖父说了,再过半个月,咱们就启程西下,去昆明看看你们祖父,怎么样呢?” “娘,您真的要再去一次昆明吗?”一旁的彭氏看着孔璐华,却也有些担忧,道:“娘的身体这才刚好,这一路颠簸劳累,娘能受的住吗?” “孩子,没关系的,娘这病都好了快一年了,昆明也不是没去过,这条路娘熟悉着呢。再说了,这次你和孔厚也跟娘一起去,哪里会有什么不便呢?”孔璐华却对远行之事不以为意,就在这时,门外两个仆从也走上前来,向孔璐华等人拜道:“夫人,谢宜人回来了,说是想见见夫人。” “快让她过来吧。”孔璐华也向二人道,很快,谢雪便抱着狸狸到了孔璐华等人齐聚的后院之中。孔璐华见她神情黯然,也向她安慰道:“月庄,古霞那边,都安顿好了吗?我也清楚,古霞在这个家里,其实跟你最好了,你舍不得她,我们……我们又哪里舍得古霞呢?只是……古霞从来和我们亲爱,若是她在天有灵,见到我们伤心至此,不能自拔,只怕她在那边,也不好受啊?月庄,以后扬州这边,还要麻烦你多照顾着呢。” “夫人,我……我知道的。可是……古霞是我们几个里面年纪最小的,为什么……为什么最先走的却是她啊?”谢雪虽然清楚孔璐华心意,但毕竟和唐庆云相处已有整整三十年,姐妹情深,却怎么也不能接受唐庆云离开的现实。孔璐华自也看得清楚,自己与谢雪相别也不过一年有余,可这时的谢雪,却已是面容憔悴,双目黯然,昔日讲诗作画之时的风采,也已是一去不复还了。 “月庄,古霞和我论诗二十多年,她这一走,我心里又怎么好受呢?可是古霞从来都是善良之人,想来她临别之际,也是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多替她看一看这人间风景的啊?这一次姐姐也帮不了你了,可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千万……千万不要自己放弃啊?”孔璐华回想着自己和唐庆云论诗旧事,清楚二人虽然诗文之上从来互不相让,可心中却都清楚,彼此乃是最好的笔墨之友,是以说起唐庆云故去一事,自己心中的痛楚,却也并不比谢雪少了。但即便如此,想着阮家未来之事,孔璐华也还是强忍悲痛,勉力向谢雪安慰道。 “我……我知道的。可是夫人,您一定要去昆明吗?我听说去年的时候,夫人身体也……”谢雪前往北湖安葬唐庆云之前,便即得知孔璐华准备西行昆明一事,是以这时也向孔璐华问道。 “月庄,我知道,如今让你再回昆明,你也回不去了。但我……我毕竟是夫子的正室夫人啊?夫子做了宰相,外面妒忌之人自然也会不少,到那个时候,他们眼看我和夫子分居这么多年,还不得捕风捉影,给我们阮家炮制谣言啊?再说了,夫子在昆明,还没见过这几个孙子呢,也该让他看看了。至于我的身体,我的病去年就好了,如今半年都平安无事,这一次也肯定没问题的。倒是月庄,我们都不在扬州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伤了身子啊?”孔璐华对谢雪笑道,看起来,对于再赴昆明之事,孔璐华也是下了决心,谢雪和彭氏即便再想着劝她,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了。 “夫人若是想去昆明,我……我也不该阻拦夫人的。只是……夫人,以前的事,总是我对不起您……”谢雪眼看孔璐华执着如此,自也做好了分别的准备。可就在这时,谢雪心中也隐约有些不安,如今二人均已年过五旬,又一样体弱多病,只担心孔璐华如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与她相见,感念至此,自然又想起了杭州之时,自己险为外人所误的旧事。 “月庄,那些让人不快的事,我早就忘了,再说了,当时你也没做什么啊?”孔璐华却也对她笑道:“如今年纪大了,心中能记得的,也只是当年我们一家的安乐之时了。当时我和夫子在谢家见到你,你还是个孩子呢,那时候我也对夫子说,谢家如此模样,只怕以后也不能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了,倒不如你也来我们阮家。以后的日子,不说别的,就作画这一件事,你也帮了我和书之很多啊?后面的杭州、广州,咱们的日子过得多开心啊?只是可惜,咱们一起在扬州生活的日子,就只有夫子守制那两年,要是以后还有共聚扬州的一日,我和书之,还有你,咱们几个一起去北湖,一起泛舟观柳,该有多好啊?唉,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倒是也有一二年的工夫,没能作出好诗了呢。” “夫人,您……您真好。我……我在这边等着您,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咱们再去北湖好好走上几日。”谢雪眼看孔璐华温言笑语,知道旧日之事,早已在阮家之中烟消云散,一时不觉畅快了许多,也向孔璐华答允道。 “哈哈,我可等着你呢。唉,狸狸这是怎么了啊?月庄,我记得我回来的时候,狸狸还经常在院子里玩呢,怎么这才两年工夫,狸狸就……就这样懒了啊?”孔璐华看着谢雪怀中的狸狸,只觉狸狸半日下来,竟是一动不动,只知道在谢雪的怀抱之中安享夏日,便也向她打趣道。 “夫人,或许……或许狸狸年纪也大了啊?” “是啊,当年狸狸还是不到一岁的小猫呢,那个时候,可真活泼啊……”孔璐华回想着旧日时光,想起四女泛舟西湖的欢乐,曲江亭诗会的妯娌相谐,百花洲上的太平岁月,狸狸在广州督院捕鼠玩球的可爱模样,一时之间,竟也沉浸其中,不愿回归到现实中来。 然而,日升日落,俱是人世常理,这一点孔璐华也是清楚的。 半月之后,孔璐华便与谢雪正式道别,带着阮孔厚夫妇,阮恩来等三个孙子孙女,一并西下往昆明去了。 第六百零三章 票盐法改革 而就在孔璐华西下的同时,林则徐也正式得到朝廷改任,成为新的江苏巡抚,一路南下江宁。而江苏布政使之职,这时也已经换成了先前帮助陶澍完成漕粮海运的陈銮,陶澍、林则徐、陈銮三位方面名臣同时坐镇江苏,一时间江南也是士民欢跃,深感督抚得人。这日林则徐方才抵达江宁,便被陶澍和陈銮迎入两江总督府中,而随后三人需要商议的,就是新的盐商之制了。 “少穆,如今你可以重回江苏,真是太好了。”陶澍眼看三人都已落座,便即向林则徐言道:“这接下来的盐法改制之事,我一直想着,若是少穆能够回来,合我们三人之力,那才能事半功倍,若是只有我一人啊,哈哈,只怕扬州那边,我是什么事都办不成的了。” “这……不知扬州那边发生了何事,至于盐商盐法改制,我在江苏任职不如总制这般长久,也还望总制赐教才是。”林则徐也对陶澍问道。 陶澍尚未答话,一旁的陈銮已经向林则徐笑道:“林中丞,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扬州那边,如今有将近一半的盐商被陶总制查抄,这些盐商本身在扬州又颇有声望,所以如今扬州绅商,大多恨陶总制入骨啊?听说有些文人游戏打牌,都要在牌中加入两种新牌,一种是桃树,另一种呢,是砍伐桃树之人,若是出牌时出了桃树牌,那定要再出一张伐树牌,用以砍伐桃树啊?这谐音之语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说陶总制要是依然孤身一人,可如何去办扬州之事呢?” “哈哈,若是这些人再这样闹下去,只怕过得几日,扬州人都不敢种桃树了,也说不定呢。”陶澍也向林则徐笑道:“至于改制之法,我如今已有了个想法,毕竟现在一半的盐商被革除了总商之职,原先他们控制的盐场也空了出来,后续办事就方便了。少穆,你在浙江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票盐’之制啊?” “这个我听说过,是前明之时传下来的一种旧制,但我也听说,只是浙西几处多山州县在用。”林则徐道:“这所谓‘票盐’之制,指的是可以让百姓到盐运使司领取盐票,每一票准贩盐若干,百姓交钱买了票,就可以按票中行盐之数去盐场提盐。不过这种办法用的不多,用在多山之地,也只是因为那些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一般盐商不会去那边贩盐,听说山东也有一些山地在用。” “那如今我更进一步,把这‘票盐法’用到整个两淮之地,你看如何?”陶澍问道。 “这个嘛……只怕有些难处。”林则徐也担忧道:“首先,这种办法目前只有少数山区,交通不便之地在用,能不能推广到更大的地方,尚未可知。其次,两淮从来习惯了盐商行盐,可这‘票盐法’一行,必然有许多散商前来认票贩盐,散商行盐,随时进,随时出,又不如盐商熟悉食盐销路,是否稳妥,下官不敢下定论。” “我看如今之势,行用这‘票盐法’倒是并无不妥之处。”不想陶澍却对这种办法颇为自信,向林则徐和陈銮道:“以前两淮之地,所有盐场事实上,都被各路盐商瓜分殆尽,咱们有改制之法,也无从下手,如今盐场空出来许多,自然需要新商人前来补上不足。而旧日盐商,正是因为他们世代行盐,早已失去了祖辈积极进取之念,所想的不过是安享其成,这样的盐商面对私盐,却要如何应对?而私盐之事,这些年我们也已经发现,一味严禁,是禁不得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化私盐为官盐,准许有能力贩盐之人买票之后,自己去盐场领盐出售。至于旧有的总商,我也不会再为难他们,他们若是还有营商之能,一样可以按旧制认窝行盐,但若是他们再竞争不过那些凭票行盐的散商,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可是,在如此之大的两淮改用票盐法,前来认票行商之人,必然要比浙江、山东那些多山之地多上数倍,甚至十数倍。以前浙东两省散商不多,朝廷尚能管辖得当,这人一多起来,或许……”林则徐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们管辖他们,只在认票这一件事上,剩下的事,就看这些散商的能耐了,咱们还担心什么?”陶澍也向林则徐解释道:“这票盐之法,我看关键在于认票,只要他们把盐票的认票钱交上来,对于官府而言,盐税就够用了。而他们为了尽快把盐出手实现盈利,也自然不会哄抬市价,到时候,盐价也很容易降下来,正是官民两便啊?少穆,所谓用兵之法,奇正相合,这票盐旧日是用奇之法,如今时异、事异,它为什么就不能成为用正之法呢?” “陶总制,既然您已经有了计划,那……我也愿意一试。”林则徐听着陶澍之语,清楚即便票盐法仍有不足之处,其中之利,同样是显而易见,若是能够兴其利而防其弊,或许就可以在两淮开辟一条全新的盐务之路,想到这里,便也答允了陶澍。 “好,太好了!少穆,如今我已经有了些办法,还需要咱们几个一并商议才是,待我们把章程拟好了,就去上奏皇上,请朝廷那边,通过咱们的票盐章程!”陶澍眼看林则徐愿意和自己合作,心中大喜,也当即和林陈二人商议了起来。 很快,陶澍等人拟定的票盐法章程,便即送到了朝廷之中。 一、由盐运司刷印三联空白票式,一为运署票根,一留分司存查,一给民贩行运。民贩纳税请票时,该大使于票内添注民贩姓名、籍贯、运盐引数及所欲行销之州县,按道里远近,立限到岸,听其销卖,票与盐不准相离。 二、每盐四百斤为一引,场盐价格六钱四分,抽税照寻常商税酌减三分之一,即交银七钱二分,再征委员薪水、缉私经费共五钱二分,一引合计收银一两八钱八分,此外不得另有需索。 三、滞岸各州县所招徕民贩,由该州县发给赴场买盐护照,载明薪水、年貌、籍贯。海州附近居民及各省客民到海州贸易者,在海州领取护照。 四、民贩买盐出场后,须经卡员查验,前往指定口岸销售,盐包以一百斤为一包,每引四包,到认销口岸后,向当地州县衙门缴票。 五、各口岸衙门、胥役兵丁,不得向民贩索取陋规。 “你等可再看看,这票盐之议,是否可行,还有何不妥之处吗?”道光这一日也召集了军机处及各部重臣,与各人商议起票盐法的施行之事来。 “回皇上,这票盐之法,依臣所见,确实可以收足盐税、减盐价两大实效。但除此之外,却也另有一事,似乎有些不妥。”文孚当即向道光言道:“若是票盐之法一行,则两淮诸多散商必将蜂拥而入,占据盐场行盐,这样对于剩下的两淮总商而言,只怕是大有不便,总商没了足够的盐场,又有身家之限,只怕以后总商所行之盐,会日渐萎缩,长此以往,只怕去年清查盐商,抄没家产之事,还要在两淮重现。” “皇上,这票盐之法上足赋税,下抑盐价,是以臣不以为其不便。至于总商,能争得过散商,便可以任由他们去争,即便争不过,及时退出便是,其实不需朝廷再去查抄,所以票盐之法,应该可行。”不想这时,竟是曹振镛出言支持了陶澍。 “曹太傅,这票盐之法,对我而言,倒是无关紧要,可对于曹太傅而言,您可要想清楚啊?”文孚也向曹振镛道:“我听说,曹太傅也是盐商世家出身,怎么这一次,居然要和自己的家族过不去了呢?” “皇上,臣是盐商世家出身不错,但臣一家两代都是进士,所以臣之家虽是商籍,读书习气,却也和寻常士人无二了。”曹振镛这时也向道光解释道:“臣之念,亦是士人之念,臣同族之人能够行商有所积蓄,自是好事,可若是他们不能经营获利,臣之家相比于寻常士人,难道还算穷吗?更何况臣已是太傅,族人又兼盐务,本就有与民争利之嫌,所以行盐之事对于臣而言,乃是无可无不可。再说了,文中堂,就算我一家只是寻常士人,不是盐商,难道这天下之间,还会有饿死的宰相吗?” “是吗?既然曹振镛出身盐商之家,都不介意票盐改制,那朕看来,你等其他人又何必再多言票盐之不足啊?这新制就先让陶澍他们施行,日后再看效果吧。”道光眼看曹振镛对于盐法都没有异议,便也同意了陶澍所拟章程。 很快,票盐法便即得到正式施行。 票盐法实行之后,由于旧有“陋规”已有部分得到章程认可,成为定制,是以陶澍也对盐务之中冗滥的陋规大加裁削,严令各处官吏不得滥行索取,至少短时间内,盐务陋规也有了明显改善。当然,道光之中,力图清查陋规之人也并非只有陶澍,阮常生上任清河道之后,也对道府开支进行了清点。这日阮常生便即将下属吏员尽数召集到道府衙门之中,向各人言明清查之事。 f f。f 第六百零四章 阮常生的奋斗 “你们且看看我算出来的道府衙门津贴,这里有多少是真正用到了公务日用之上,又有多少不过是你等因循旧制,损公济私之用?!”阮常生也指着自己清算出来的账簿,向下属吏员问道:“我清河道廉俸,一年不过二千两,可这津贴之数,加在一起都有三千两了,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出在百姓身上?你等平日征收钱粮之时,竟多收了多少这所谓津贴,这些内容名为津贴,实际上和坊间所言陋规,又有何异?!” “阮道台,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为首一个老吏也向阮常生叹道:“咱们这些吏员,原本收入就不多,如今生齿日繁,雇募的吏员也更多了,这定额以外的吏员,很多根本就没有薪俸,长此以往,这要他们怎么出去办事啊?要是没有这些津贴,只怕过得些时日,这道府衙门,也就没人来做衙役了啊?” “你们有为难的地方,我也清楚,但你也休要瞒我,你们这些吏员一年日用开支,我都算过,一千六百两足够了,也能让你们这些编外吏员都拿到薪俸!至于道府公费,我一人廉俸也已足够,那你们说,剩下那一半的津贴,你们是拿来干什么的?”阮常生却没有被吏员的求情之语所打动,而是有理有据,向各吏员言道:“还有,你们这些津贴,这里还有阜平、行唐、广昌这些县的部分,这些县都是贫苦之地,正税钱粮尚不能悉数缴纳,你们竟然还要这里的津贴!这津贴之费,我已经重新统计过了,你们必要的公用钱,吏员的薪俸,我都给你们留着,但这些多余的部分,我从今日起悉数裁去,你等以后再用津贴,就以我新账为准,不得滥行索取!”说着,阮常生也将一本全新的账册拿了出来,交给先前那老吏看过,各吏员只见账册之上,将近一半的地方都已经用笔划去,尤其是几个贫困县邑,上面津贴已然尽数消失,各人也不觉冷汗淋漓,生怕阮常生继续严惩自己。 “大人,这……这留下的津贴,还够用吗?看大人这账册,您可是把津贴削减了将近一半啊?”老吏也向阮常生问道。 “无妨,算账的事,我可比你们清楚多了。你们放心,我是按如今道府吏员人数计算的薪俸,你们平日公用开支,我也算在里面,这一千六百两已经够了。你们要是真的不够用,一年以后再来找我,我帮你们重新按实情计算津贴,但一年以内,你们要是有滥取津贴之事,也休怪我无情了!”阮常生看来是早有准备,一行吏员眼看新来的道台大人精于计算,看来是不能随意隐瞒实情了,也不得不接受了阮常生的新账,相继退下。 “彬甫啊,你这精算之法,我看了也是真的佩服啊。”一旁的刘宝楠看着阮常生重新清查账目,也不觉向他称赞道:“我从来听闻,仪征相国不仅精通经术,算学之法也是一绝,看来彬甫跟随仪征相国这么多年,对这算学之道,也是不逊于仪征相国的了。” “哈哈,楚桢,这算学之法,我怎么能跟父亲比啊?父亲在浙江的时候,对吏员之事从来一目了然,当时府中之人还都说呢,那些吏员在父亲面前,公务开支之事,没有一个人敢说谎,只能说真话,稍有不慎,父亲便会发现他们言语中的破绽,相反如实汇报,父亲有时还有赏呢。这门学问我若是能及得上父亲三四成,这清河道的事,哪里还有难处可言了啊?”阮常生也向刘宝楠谦逊道。 “是啊,这件事我也惭愧啊?”刘宝楠不觉叹道:“如今治学之人,大多只知专治一经,甚至有不少人,为了一字一词之辨,就要耗去数年心力穷治,像仪征相国,当年东原先生、辛楣先生这般旷世通才,却是越来越少了。就算是我,有时候也深知自己算学之道,其实研习不足,只能在《论语》之上有所抒发,相较于仪征相国那般全才,可要差得远啦!” “楚桢,人各有所长,有通才,亦有专才,怎能一概而论呢?论《论语》治学之功,国朝之人,哪里还有可以与你相比的啊?”阮常生也向他笑道,只是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了清河道衙署之前,阮刘二人看得清楚,正是琦善,阮常生也只得走了过来,向琦善拜道:“见过琦侯,不知琦侯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阮道台,你治理清河道的事,我都听说了,下面吏员,对你是又敬又怕,办起事来,都比以前老实多啦!”琦善也向阮常生笑道:“若是你能在清河道再有些作为,只要你任职满一年,我就再跟皇上上奏,保举你做直隶按察使,你看如何?” “琦侯,这可使不得啊?”阮常生也当即谦逊道:“下官做清河道半年,虽说办事尽心,可无论如何资历总是不足。按察使乃是一省要职,下官外放也不过两年,实在是难以服众啊?” “阮道台,若只是难以服众,那我有个办法啊?”琦善却对阮常生异常满意,又向他说道:“如今直隶按察使光聪谐光臬台跟我说,他再过几个月就要致仕了,一时间按察使是补不上人的,那不如你就先暂时署理直隶按察使。等再过几个月,你把臬司的事都办稳妥了,我再根据你署理之时的实绩上报皇上,请求皇上为你实授,这不就顺理成章了?你如今是正四品,署理三品按察使,完全符合常例,你还推辞什么呢?还有啊,阮道台,这治水之事,你可知晓一二啊?” 阮常生听着琦善之言,倒也不失为一个继续升迁的办法,既然琦善有意相助于己,再行推却便显得有些矫饰了。只得向琦善答道:“既然琦侯已经有了办法,下官愿意继续在直隶办事。只是这治水之法……下官在六部学习的时候,工部待得时间并不长,在永平、保定也没办过治水之事,其实是不太熟悉的。” “阮道台,这治水之事你不熟悉,令尊应该熟悉才对啊?”不想琦善却对阮常生继续笑道:“实不相瞒,我做督抚这些年,虽说办事一直尽心,钱谷刑名之事,也一直都在学习,可有一件事却是一直都做不好,就是这治水。我当河南巡抚、两江总督的时候,都因为治水不力,被皇上降职调任过,或许治水之事,我是真不擅长了。但我知道令尊在浙江的时候,就有修建海塘,疏浚西湖之事,令尊在江西修过赣江水闸,在湖北也建过江堤,就凭这些事,我想令尊其实也是治水能臣啊?那……只要阮道台能向令尊请教一二,想来治水也不成问题的,正好,如今直隶尚有多条河道需要重新疏浚,若是阮道台准备好了,就来跟我说一声,我也让你去治水之处多历练历练,有了实绩,你再改任藩臬,还有谁能说你的不是?或许再过几年,督抚之中,也该有你一席之地了。” 眼看琦善对自己信任如此,阮常生自也不敢再行求退,又想着若是真的能够得琦善赏识,可以尽快升迁到布政使,自己也可以为政一方,兴利除弊,更能够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可以为官做事,乃是因为自己是阮常生,而非仅为阮元之子了。想到这里,阮常生也向琦善再拜道:“琦侯既然如此赏识下官,那下官再行求拒,便是违了琦侯一番良苦用心了。下官这就回去,勤学治水之事,若是以后琦侯有治河要事,需要下官相助,下官一定全力去办,定不负琦侯栽培之意。” “哈哈,阮道台,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以后朝廷若能在多一位能臣,也是天下百姓之幸啊。”琦善眼看阮常生终于同意了接受自己提拔,也对他满意地笑道。 果然,两月之后,阮常生便即兼署直隶按察使,帮助清查直隶积案。与此同时,阮常生也继续勤学治水之法,前往保定附近考察了许多河道。只是阮常生的清河道事务却依然要继续办下去,不知不觉之间,阮常生需要办理的公务也一天天多了起来,而他自己并未及时发觉…… 八月之际,阮元亲自督师抵达车里,而刀绳武听闻阮元率兵南下,似乎并不畏惧,而是在自己的土司寨之前构筑防线,试图正面迎战清军。这一日阮元也在胡启荣带领之下,前往车里土司寨附近的一座小山之上,观察前面土司军驻扎的防线,并商议进攻之事。 “报!”很快,前线哨兵便即快马奔回,向山上的阮元和胡启荣汇报道:“我等已经从外边探查了刀绳武部众的防备情况,如今刀绳武大寨之前,已筑起三道哨卡,每道哨卡之间还隔着木栅,刀绳武所部确如先前预料,大约有千人之众!” f f。f 第六百零五章 车里之役(后篇) “好,你方才看他们哨卡之时,有没有看到鸟枪炮械?”阮元一边拿着望远镜观看眼前的刀绳武寨栅,一边也向哨兵问道:“咱们方才从山上看了半晌,一直没看到他们有无重炮,若是没有大炮,那咱们进兵,可就要方便许多了。” “回禀阮中堂,我等先前打探敌情,只见敌兵中有几十人带了鸟枪,但没有见到炮械,就连抬炮都没看到。”哨兵也向阮元汇报道。 “这样说来,他们兵力,火力都远不如我军,又何必作困兽之斗呢?”阮元这时年近七旬,虽然经过云南多年安养,脚力终究渐渐不支,便乘坐舆轿下了山回到军营之中。想着对面哨卡形势,阮元也将胡启荣交道一旁,向他言道:“胡道台,我……我还是想着,尽可能对他们宽大为怀,咱们先把抬炮备好,但不要贸然进攻,你先派遣几个骑兵过去,告诉他们,只要尽早投降,朝廷仍然可以对他刀绳武从轻处断,所有胁从之人,我们一律可以保全,其他只有一个条件,让那下缅甸南掌边境部落的流民离开大清国境!若是刀绳武愿降,我们也接受他投降,你可清楚了?” “这……阮中堂,事到如今,咱们还要给刀绳武留面子吗?”胡启荣不禁问道。 “不是为了刀绳武,而是为了车里以后的安定啊。”阮元也向他叹道:“这刀绳武显然是一时糊涂,这才对抗朝廷,可他下属那些部众呢?以后就算让刀老寨主另择土司,罢了刀绳武土司之职,这些部众要是心中不服,那也是个隐患啊?若是战事一起,必然多有死伤,到那个时候,这些部众记恨朝廷,又要如何才能消弭仇怨?所以我还是想着再去劝他一次,若是他执意不从,再行进兵,此役关键在于击败刀绳武,而非多伤人命,你可知道?” “是。”胡启荣听了阮元之言,当即传令几名兵士快马前往刀绳武头卡之前。兵士到了之后,也当即向卡内喊话道:“你等车里之人听着,若是及早投降,中堂大人对你等自然既往不咎,只要刀绳武同意将境外流民遣散,中堂大人自会从轻处断你等!但你等若是执意与朝廷为敌,我等就要动兵了!” 谁知过了半晌,哨卡之内竟无人应答,又过得些时候,卡中忽然传来“砰、砰”的枪声。几名兵士眼看敌军已经开枪驱逐,当即调转马头,退回了中军之内。 “报阮中堂,敌兵并无投降之意,而且还向我等开枪,实在无礼至极!”几名兵士回来之后,也向阮元上报道。 “罢了,那枪声我都听到了,既然他们执意如此,我们也不能再客气了。”阮元无奈之下,只得号令胡启荣道:“将抬炮预备得当,到了敌兵头卡之前,依练兵之法,连续施放五次,务要击破头卡之前的木栅!火炮施放之后,便即进兵!” “遵命!”胡启荣当即应道。 很快,平静的车里山地,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炮声。 “砰砰砰砰!”一轮抬炮轰击完毕之后,第二队炮兵随即跟上,再次发炮。 抬炮炮弹大多只是一斤左右的弹丸,单论一门抬炮的轰炸力度,自然不如一般大炮,但这一次阮元为求速胜,也一次带来了二百余门抬炮。每一次轰击车里哨卡,都是几十发弹丸同时击出,到了第三轮炮击,车里木栅已经摇摇欲坠,第五轮时,哨卡之前的一座望楼已是千疮百孔,在“吱呀”的声音之中,缓缓倒了下去! “阮中堂,看前面的情况,栅栏已经被我军击破了!”胡启荣在后方用望远镜看得清楚,当即向阮元汇报道。 “好,传令下去,前军出击!还有,你在两翼也各派一路人马,随时观察哨卡附近情况,千万要小心他们的埋伏!若是果然有伏兵,便即就地截杀!”阮元为了万无一失,也向胡启荣再次吩咐道。 “遵命,听阮中堂号令,前军出击,务要一举攻破贼人哨卡!”胡启荣得了阮元吩咐,便即下去传令道。 “冲啊!”很快,绿营前军一举杀出,直奔车里哨卡而来! 而此后的战事,竟然比阮元预想的还要顺利。 原来,刀绳武原本便不知官军火力情况,更没有想到阮元竟会亲自率领绿营,前来征剿自己,只是自恃其勇,盲目与官军相抗。最初阮元劝谕他降服,他还心存侥幸,认为在车里作战,官军未必便有胜算。不想阮元眼看他拒不投降,竟然拿出数百门抬炮轰击头卡,不过一个时辰,头卡栅栏便被官军击破,而阮元带来的绿营主力,都是曾胜在云南时训练的部队,行进、放枪,俱皆习练有素。眼看官兵一举杀入头卡之中,土司寨的部众当即大乱,又一个时辰之后,便即弃了头卡。紧接着官军一鼓作气向前进兵,到了次日,刀绳武三座哨卡便全部被官兵击破,刀绳武眼看无力与官军相抗,也只得放弃了车里大寨,南逃边境去了。 “若是早知如此,我即便不走这一趟,或许也能打赢呢?”两日之后,阮元也亲自将刀太康迎回了车里寨中,眼看不过两日,传言中骄横跋扈的刀绳武便即溃败,阮元也不觉多了些感叹。 眼看车里之役已经基本结束,刀绳武所部尽皆溃散,再无重夺土司寨的可能,阮元便也留下胡启荣安顿降众,帮助刀太康暂时办理车里土司事务,自己则率领绿营主力北归昆明去了。由于战事持续时间不长,车里之地伤亡亦不算多,很快便即重归太平,而阮元也在九月之时顺利回到了昆明。 只是入滇途中的孔璐华,一时间却还不知阮元得胜归来的消息。到了八月末,孔璐华已经得知阮元南下车里,而她与阮孔厚一行也已经进入了贵州。谁知就在贵阳歇息之时,孔璐华却又染上疟疾,一时之间,再度高烧不止。阮孔厚和彭氏眼看孔璐华病弱之状,也只得连续在贵阳寻访名医为她诊治。这一日,一名医生应邀来到驿馆,为孔璐华诊脉之后,也不禁向各人叹道: “夫人,这位公子,如今夫人的病,情况实在不算好啊?从病症上来看,夫人得的确实是疟疾没错,可夫人原本身体便即虚弱,如此一病,只怕元气大损,小人手中确实也有一些治疗疟疾的苗药,可是无一不需要病患本身身体强健,方能下药。若是直接为夫人用药,小人担心,夫人疟疾可以治好,却不能抵御其他疾病了,那样说来,一样很危险啊?” “娘……娘的病情怎么会这样啊?”阮孔厚听着医者之言,也顿时哭了出来,再三向医生恳求道:“大夫,那我娘如今的病情,要怎么用药,她老人家才会痊愈啊?” “不如你们先在贵阳住半个月,我为你们寻些温补的药过来,待得夫人气血旺盛,再行专治疟疾,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医生也不禁叹道。 “不……不必了。”这时却是孔璐华打断了医生之言,向医生道:“这贵阳蚊虫又多,若是再住上半个月,只怕……只怕这病情又要更重了,到时候……孔厚,咱们在广州不是还买了些洋药吗?现在……你也带着吧?那洋药也是治疟疾的,有何不可啊?” “娘,那洋药都是七年前买下的了,这……这未必还有实效啊?”阮孔厚也无奈地向孔璐华道。 “不必在意那些,我……为什么我方才到这里,夫子他就……”孔璐华无力地摇了摇头,回想着阮元之事,只觉阮元已然年近七旬,却依然还要南下平乱,而半年之前,自己收到杨吉的讣告之时,也清楚杨吉便是忙于土司之事,伤了身体,竟而一病不治。如今阮元又面对相同局面,万一阮元也染上疾病,竟而重蹈覆辙,自己又如何是好?她担心着阮元安危,只想着尽快赶到昆明,或许有自己看护,阮元还能小心安养,至于自己,只要能够平安抵达昆明,便也有足够的时间调理身体,想到这里,孔璐华也继续对医生问道:“大夫,您所言治疗疟疾的苗药,可有……可有性命之虞啊?” “这个倒是不会,可是夫人,您如今的身体不能只考虑疟疾了。您要是气血虚弱,那以后染上任何疾病都有可能啊?所以还是……”医生听着孔璐华之言,自也颇为犹豫。 “总之……总之我只要悉心安养,还是可以好起来的吧?”孔璐华听着医生之言,也向各人勉力笑道:“若说安养,难道昆明不是更好的地方吗?这贵阳多山多雨,我等又是暂居,多有不便。昆明却是高燥之处,我看还是昆明好些。孔厚,娘先用些洋药,若是几天以后能稍好一些,就请这位大夫用药吧。这……这已是如今最好……最好的办法了……” “娘……大夫,这也只好有劳您了。”阮孔厚眼看母亲心志已决,知道自己难以违抗母命,只得向医生言道。 “夫人,您要是有所准备,那……那小人会尽力一试。此外,也请公子将洋药拿给小人看看,小人回去以后,自会为夫人寻找最好的苗药,让夫人尽快好起来。还有,夫人到了昆明之后,视身体情况而定,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只能静养,万不可劳心伤神。”医生也向各人言道。 “我……我记住了。”孔璐华此时尚不觉医生之言有何难行之处。 之后,孔璐华便在医生嘱咐下按时服药,果然十日之后,孔璐华疟疾之状便即基本消失。想着云南之事不可再误,孔璐华便即让阮孔厚准备启程,继续向西往昆明而来。直到闰九月十三日,孔璐华一行终于抵达昆明。 只是阮孔厚却也看得清楚,母亲面上苍白憔悴之状,一直未能有所变化。 第六百零六章 最后的相逢 阮元听闻孔璐华一行已经抵达昆明,自然大喜,这一日也亲自出城,前来迎接孔璐华。只是这一次见到孔璐华模样,阮元却也吃了一惊,孔璐华原本便即偏瘦,这时却又比两年前瘦了不少,更兼面色苍白,脚步渐渐虚浮,更是让阮元心疼不已,连忙上前握住了孔璐华双手,向她安慰道:“夫人,这一路没有大碍吧?你若是真的病了,就应该在贵阳多歇几日,为何还要这般赶路,伤了自己的身子呢?” “夫子,还不是你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才连累了夫人吗?”孔璐华眼见阮元虽然也比之前苍老了不少,但样貌尚且从容,并无劳瘁之状,这才放下心来,向阮元笑道:“你说你都快七十的人了,怎么土司闹事,还要你自己上战场督战,这不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吗?你说杨大哥去年……去年的事,你应该清楚啊?害得夫人从进贵州开始,就为你担心了一路呢?至于我……我没事啦,你让我在贵阳歇息,那里蚊虫又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染上疟疾,岂不糟糕?更何况,昆明……昆明还是更好一些嘛?” “这样说来,还真是我的不是了。”阮元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想着若是出兵之前,便知道车里土司之战并非难事,说不定便不会给孔璐华写信,告诉她南下一事了,那样孔璐华或许还会轻松一些,不至于病成这样。想到这里,阮元也对孔璐华道:“夫人,是我太看重这场仗了,想着那刀绳武已经拥兵上千,若是留在边境,多半是个祸患,曾胜你也该清楚的,要是曾胜还在,我也不用跑这一趟啊?所以这无奈之下,就只能我自己去了。不过嘛,结果还是不错的,那刀绳武当时还立下三道栅栏试图死守,结果呢,我们这边刚放了一轮抬炮,那刀绳武下属便即望风而逃了,这场仗可要比当年征剿那些海盗容易多了。夫人,你也就不用担心边境的事了。” “哈哈,夫子又在吹牛了。” “这怎么是吹牛呢?夫人,若是有了闲暇,你去问问其他官兵,他们一定也是这样说的。”阮元看着妻子步履蹒跚之状,心中不忍,也继续劝她道:“后面的路,咱们就坐轿子吧,总之夫人回了昆明,之后就好好在家里安养身子吧。我听杭州的学生说,诂经精舍今年也重新招收生徒了,边境那边也安定下来了,如今这天下,正是一片太平景象啊?” “好啊,我也跟你看看这边的太平景象。”说着,阮元和孔璐华也一并上了督院官轿,一路回到了督院之后。不过这一日,督院后门之处来往之人却显然要比寻常多上不少,不少入院之人肩上还挑着担子,似乎督院之内另有什么要事一般。 “夫子,今日院子里好热闹啊?你不是去年就已经把那个……那个碧鸡台修好了吗?怎么?一座台子不够,夫子还要再修一座啊?”孔璐华也向阮元笑道。 “夫人,这不是我的事,是上个月南掌的使臣到了,说是来年春天,想要去京城进贡。这一次他们不禁带了许多金银礼物前来,还带了四头大象呢。”阮元看着一旁之人,也对孔璐华说道:“这不,他们说四头大象里面,要进京城入贡的只有两头,剩下的,给我们督院抚院各送了一头,以后就养在这里了。而且这一次也不光是南掌,缅甸也来了信,说是来年想要入贡,一样是四头大象。这回疆平定之后,附近各国仰慕天威,便是如此了。到时候,我还得跟他们一起北上,去给皇上送大象呢。”其实阮元所言也是事实,张格尔之役结束之后,尽管从战斗难度上来看,张格尔不过乌合之众,浩罕也无法撼动清王朝分毫,但清王朝作为中原王朝,到了道光时代,居然还可以在北京之西数万里的回疆取得一场大胜,当即震动了附近国家。布鲁特各部纷纷前往伊犁投诚,而在西南,则是缅甸和南掌接连上表称贺,遣使纳贡了。至少对于这时的缅甸和南掌而言,清王朝余威犹在,只能通过入贡表示忠心。 只是从后世的角度看,张格尔之役获得的胜利,或许也让这个时代的清王朝君臣士民,产生了一定的错觉吧…… 当然,最让孔璐华在意的,其实也不是南掌入贡之事。 “北……北上?”孔璐华听到阮元之言,一时也有些忧虑,当即向阮元问道:“夫子的意思是,过几个月,夫子也要北上吗?” “夫人,这北上之事,我已经定下来了,之前忘了告诉夫人,却是我疏忽了。”阮元也向她说道:“其实无论有没有他们入贡的事,明年我都要去一次京城啊?毕竟我加封了协办大学士,这还没有去皇上那边谢恩呢。而且距离上次面圣,也过了快五年了。不过……我之前就给皇上去了奏疏,那时候还不知夫人已经动身南下,这样说来,倒是又要对不起夫人了。” “夫子,我……”孔璐华想着自己好容易来到昆明,却又要承受分别之苦,心中自然郁郁寡欢,可是阮元又是因为公事入朝,却也不能再让他留下,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夫人,后面的事不着急的。回了家,咱们就好好养着,如今距离我北上入朝,还有一段时间呢。”阮元眼看妻子神色有异,自也担心自己如此一别,竟又让孔璐华患病不起,便即向她劝道:“皇上那边的上谕前两日也到了,说是云南这边,还是先以治军安边为要,来年入春之时再行北上,二三月间入朝即可。这样说来,我十二月的时候再走,也来得及啊?如今是闰九月,还有三个月呢,夫人就不要担心三个月以后的事了。夫人,这次他们送来的大象你还没见过吧?那大象食量可大了,一天要吃十几斤饭菜呢。不然,我带你去看看,咱们也开心一日如何?” “好啊,你带我去看大象。” 就这样,孔璐华还是平安回到了昆明督院,之后的日子里,孔璐华也在阮元的看护之下,小心安养。可是即便如此,孔璐华虚弱之状,却也无甚改善。 而三个月的时间也是匆匆而过,转眼之间,便已是十二月中旬,阮元想着北上之期已近,也只得收拾行装,准备出行之事了。这日阮元也在书房中拣选石画,说是京中学生友人,多有酷爱石画的同好,准备给他们带上一些。孔璐华眼看阮元忙着整理书物,也主动跟到书房之内,帮他清点北上时需要随身携带的书稿。 “夫子,你要带这么多石头过去啊?”看着阮元装箱石画,少说已有二十余片,孔璐华也向他揶揄道。 “哈哈,夫人,这大理石只有云南才有,也只有大理石之上,才有这般石画,学生们都想着一睹石画风采,我又在云南做了六年总督,应该满足他们的心愿才是啊?”阮元也不禁得意道:“不过这些石头,我都一一做了手记,即便我送给学生,以后回想起来,我也知道这些石头都是何等模样。我这两年把云南所见石画,都作了记叙,成了一部新书,以后就叫《石画记》了。这些日子我看也没有其他上好的大理石了,那这部书也就快作成了。” “唉,夫子,你这又是写石画的书,又是编这部《云南通志》,你这还有一个月就要七十了,还真是忙呢。”孔璐华不仅向阮元调侃道,只是她一边说着阮元之事,一边也取了几匣书出来,帮着阮元放到行李之中。 “夫人,这文教之事,我自忖入滇之后,办得便即不足,实效比起广东之时,可是要差多了,若是能再修成一部通志,总也算是在文治之上,于云南有所作为了啊?”阮元也向孔璐华答道,只是看着孔璐华帮自己找书的样子,阮元也不禁有些难受,又向她劝慰道:“夫人,这找书的事,要么还是我来,要么我让袁三来吧。你这两个月的样子我也看着呢,平时吃饭本来就少,现在竟然更少了,每次就吃那么几口,你哪还有力气啊?这些事啊,就别勉强自己了。” “夫子,要是别的事我不愿勉强,也就罢了,可这帮你找书的事,咱们家除了夫人我,还有第二个人会吗?”孔璐华说到这里,自然多了些得意之色,笑道:“你这些《云南通志》和以前一样,你书架上这些,应该是看完一遍了,那我就不放了,这几个书匣一看就很新,你一点都没看过吧?左手边这几册我也帮你收起来,看你的样子就不放心,还有这些加了书签的……你也自己想想,蒋二还在的时候,侍奉了你二十年,这些细节他都不知道,袁三我看也一样,那这些书不用夫人来收拾,还要让谁过来啊?” 第六百零七章 落花之日 可是就在这时,孔璐华忽然眼前一黑,接下来,身上竟然再无力气。而与此同时,阮元朦胧之间,也依稀听到“咚”的一声,可是阮元这时背对着孔璐华收拾书物,听力也已渐不如前,一时间竟未发觉有异。 “夫人啊,这些事还是你心思细啊。”阮元也不禁笑道:“不过你年纪也大了,这些事以后还是不要再自己做了。既然夫人不放心,那我倒是有个办法,我把这些习惯总结一下,以后给孔厚和袁三都写上一份,他们记不住,照着我写的一条条做还不容易吗?嗯……这样说来,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个办法呢?你觉得怎么样?夫人?你……夫人!” 一时之间,房中竟无半点动静。 “夫人!”阮元大惊之下,连忙站了起来,向自己身后看去,这一看,阮元也顾不得自己年迈体衰,当即奔了上前。原来,这时的孔璐华已经倒在了地上,完全晕了过去! “夫人,璐华!”阮元眼看孔璐华不省人事,当即将她抱了起来,可是这个时候,阮元却也看得清楚,孔璐华不仅面无血色,而且口鼻之间,只剩下极其轻微的翕动,若是这样下去,只怕旦夕之间,孔璐华便有性命之忧。 “夫人,璐华!袁三、孔厚,快、快去找医生啊!” 很快,云南省城中的名医便被阮元尽数请到督院,前来为孔璐华诊治。可是这一次,几名医生的诊断结论却也全然一致:孔璐华疟疾康复之后,身体始终没有好转,相反饮食渐稀,气血早已衰竭,更兼上一日为阮元收拾书物,让她心力大耗,到了这时,孔璐华已然再无痊愈可能,或许一月之内,她的生命就将终结。阮元听到这个消息,也顿时如同五雷轰顶,根本不敢相信妻子竟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夫人,璐华,你……你何苦为了我,再来亲自操劳啊?”阮元看着病榻之上气息奄奄的孔璐华,不知不觉之间,却也想起了四十年前的江彩,眼看自己前后两任妻子走在自己前面,他心中又如何能够平复下来?也当即握住了孔璐华双手,向她哭道:“夫人,都是我不好,若是昨日我知道你身子已经这般虚弱,我……我就算让袁三把你抬走,也不会再劳烦你了,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啊?” “夫子,我……我都清楚了。”孔璐华自然也在一旁听到了医生之言,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可是眼看生死之际临近,她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向阮元笑道:“若是我原本身子就已经到了这个样子,那昨日无论我帮不帮你,不都是……都是一样的吗?这样说来,这些也都是天数吧?夫子,夫人平日身子怎么样,自己还是清楚的,能够活到五十六岁,我……我小时候都没想过呢。那个时候总是生病,我便已经……已经几次想到了生死之事,不想嫁了你以后,这一生如此顺遂,这念头竟然被我忘了,忘了整整三十七年啊……夫子,你也别哭了,最后的日子,咱们……咱们好好过,好吗?” “夫人,我……我舍不得你们,我不想让你们走在我前面啊?”阮元看着她无力之状,又哪里还能平复下心绪来?也向孔璐华哭道:“四十年前,也是入冬的时候,彩儿走了,我这心里,便如同刀割一般难受。后来与你结缘,我……我也经常想到彩儿早逝的事,想着无论如何,这一生要护你周全,不能让你有什么闪失,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夫人,那次我回扬州的时候,还跟你说起致仕以后的事呢,你说你本来就比我小,应该是你可以多享受几年那样的日子,看长江、看瓜洲,那才是你应该安享的余年啊?如今想来,都是我糊涂,为什么当时要让你自己回扬州,为什么你来昆明的时候,我不能提前了解你的情况呢?我……我对不起夫人啊……” “夫子,你觉得夫人是那种轻率的人吗?这些事本来就是天数,又怎么是你我能够预知的呢?至于致仕以后……唉,未来的事,本来也不能强求啊?更何况这昆明四季如春,宜园里从来都是水木花鸟相伴,能在昆明走完这一生,我……我也没什么遗憾了。夫子,你……你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夫人现在想要的,就是你能够陪着我,把最后的路走下去,这就够了。还有……”孔璐华无力地转过头来,看着一旁的刘文如也已经泣不成声,便对阮元笑道:“夫子,有些事情,我……我还是放心不下,想着今日跟书之交待清楚,夫子身体还好,就算没了我在身旁,以后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只是书之她陪着你的时间还少,我有几句话,还是想单独告诉她才好。” “好,夫人,你也别再累着自己了,我……我等着你。”阮元清楚孔璐华与刘文如之言,或许也不便为自己所知,便即退了出去。卧室之中,也只剩下了孔刘二人。 “书之……姐姐,我……看来我是不能和夫子终老了,以后夫子的事,只好劳烦你多照顾了。”孔璐华看着房中只有刘文如留在一旁,便也向她耐心说道:“夫子他在广州,曾经落下足疾,这个病他说他已经好了,可我放心不下,以后他要出门,你一定记得让他坐轿子。夫子平时忙起来,容易忘了吃饭的事,我……我这里有夫子老师送的怀表,以后你拿去吧,他忙公事比我更多,可别让他伤了身子啊?夫子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如以前那样方便了,你一定随时看护好他,他看着模糊的东西,你帮他指点一下,千万别让他摔了。姐姐,我……我若是还能想起什么,再跟你说吧,应该还有……还有……” “夫人,到了今天,您……您还在叫我姐姐吗?”不想刘文如听着孔璐华说到这里,却再也按捺不住,扑在孔璐华床前向她哭道:“夫人,您先别说了,我……我都知道了,话说回来,这一声姐姐,本来应该是我叫的才对啊?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我爹娘回了天长,我放心不下他们,就找了几个人一直跟着他们回了老家,那时候我也麻烦他们,若是爹娘还能记得我的生日,请他们一定告诉我。所以夫子去开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我生在那年八月,论年纪,其实是夫人年长啊?我……是我不好,这一晃二十五年过来,都是夫人叫我姐姐,我……我对不起姐姐啊?这件事,本来应该……应该早些告诉姐姐才对啊……” “书之……你真傻,姐姐跟你在一起做姐妹,都三十七年了,还……还会真的在意那些姐妹的虚名吗?”孔璐华这句话说得出口,反倒是刘文如吃了一惊,不想孔璐华竟然如此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二人姐妹易位之事,就如同先前她早已知悉一般:“你以为当年的事,我真的不清楚吗?你让他们去天长的时候,我……我也跟他们说了啊?若是你爹娘在天长有什么不便,让他们一并告诉我,所以你大概是几月的生日,我那时就知道了。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也知道,我最初进入阮家的时候,与你是有些不快的,咱们两个以前差了那么多,以后想要在一起真的亲如姐妹,哪里容易啊?所以姐妹这一步,我……我就让给你了,我称你一声姐姐,换咱们两个三十多年的姐妹之情,孰轻孰重,你也应该清楚啊?你……你又何必在意这些名分呢?” “夫人,您……无论今生来世,夫人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咱们……咱们一直都是……都是最好的姐妹啊?”刘文如听着孔璐华说到这里,自也明白了她一番心意,三十余年四女同舟共济,吟诗联句,互相照顾,教学相长的姐妹情谊,又怎是所谓年纪、所谓长幼所能束缚的呢?一时间情不自禁,也紧紧抱住了孔璐华,在她怀中哭泣不止。 阮元眼见孔璐华病危,也只得先给道光上了奏疏,言及妻子病重,请求道光延缓自己入朝之日。自己也和刘文如、阮孔厚一起,在孔璐华身旁日夜相伴,陪着孔璐华去看宜园,去看碧鸡台上那美好的云南风景。可是随着每个日子夕阳西下,阮元等人却也各自清楚,大家能够陪伴孔璐华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终于,在孔璐华病危之后第十二天,孔璐华告知阮元,将刘文如、阮孔厚、彭氏和三个孙子孙女都叫来了自己病榻之前,说是想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看着一家人和睦团圆之状。阮元自也答应了她,可是各人也都明白,这一日便是大家和孔璐华诀别之日了,又怎得半分“和睦团圆”的欣喜可言?阮孔厚夫妇想到孔璐华平日对自己的悉心教诲,更是没等孔璐华开口,便自哭了起来。手机用户请浏览wap.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608章 林下不见咏诗人(孔璐华去世) “孔厚,你也先别哭了,总是要让娘把话说完啊?”孔璐华虽然自知接下来自己所说,便已是最后的遗言,却也一如既往,从容不迫,向各人笑道:“我这一生,回顾下来,却也没什么遗憾了。我本就出身圣裔之家,年轻的时候得上天垂怜,与夫子喜结连理,如今也有三十七年了,早早做了一品夫人,比夫子位置都要高,跟着夫子做官,一生走遍大江南北,若是不能亲见这许多美景,又哪里有我那七卷诗稿呢?孔厚,你如今也长大了,娘看着几个孙儿的样子,真的很开心,我与你们临别之际,既有姐妹相伴,又有子孙满堂,还有……”最后这句自然指的是阮元了,可是孔璐华沉吟片刻,却想不起什么言语来概括这些,便也不再强求:“所以说啊,我这一生,还是很不错的,比起这天下间绝大多数人,我肯定算是幸福的了,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如今能想到的憾事,却也只有一件,我死之后,你们还要为我守丧,那样的日子,却也不舒服啊?恩来、恩高、恩桂,你们要是能早点长大,该有多好啊……如此却是可惜,可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 “祖母,祖母您怎么了?孙儿……孙儿一直很乖呢。”只有六岁的阮恩来这时尚不能尽数理解生死之事,只是看着阮家众人悲痛欲绝,也隐约感觉到,说完这些话以后,或许自己便再也见不到孔璐华了,便也向孔璐华哭道。一旁的阮恩高与阮恩桂年纪更小,只能一脸不舍地看着即将离世的祖母,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恩来,你很好,以后祖母不在了,就跟着你祖父,跟你祖父好好学,一定,一定会成才的。祖母……祖母放心。”照顾过几个孙儿,孔璐华也向刘文如笑道:“书之,以后家里的事,只能由你来操劳了,孔厚和福儿的孩子,也都很喜欢你呢,以后就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好吗?如此说来,真是麻烦你了……” “夫人,我……我从来都是把他们看作亲生孙儿一样啊?”刘文如也向孔璐华答道。 “书之,我走了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不愿意……不愿意看你早早过来找我,你……你也要照顾好夫子啊?”孔璐华说完这些,也最后看向阮元,笑道:“夫子,如今我也算是宰相夫人了,一生荣耀至此,我别无他求,只是夫子还没做到大学士,还是……还是有些遗憾啊?不过曹太傅他要比夫子年长九岁呢,夫子,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夫子也能等到的啊?” “夫人,都这个时候了,什么宰相,什么荣耀,你以为我还会在意吗?若是上天垂怜,我宁愿以后再无升迁之事,也希望你……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啊?”阮元也走近前来,紧紧握住了孔璐华的双手,泣不成声地劝慰她道。 “夫子,你还是那样天真啊?你和我第一次相识,是四十年前了,咱们二人成亲到今天,也有三十七年了,能陪你走过天下十三省,诗文相谐三十七年,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孔璐华虽是全身无力,临终之际,神智却还清醒,又向阮元笑道:“我……我尚有几句诗想留给你们,你替我……替我把纸笔拿来可好?” “我……我知道了。”阮元听了孔璐华之言,当即走到一旁,取了纸笔在手,想着回来交在孔璐华手中。可是孔璐华勉强抬了抬手臂,竟无半点力气,看来这最后一首诗,自己是写不出来了。 “罢了,夫子,这首诗想来是做不出了。不过也没关系,若是强自写诗,你又要说我诗做得不好了。有那七卷诗稿存世,我也……也知足了。”孔璐华却也并不执着,看着阮元哭泣之状,忽然之间,面上却又多了些得意之色,向阮元笑道:“不过夫子啊,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你应该也能记住吧?我如今说出来,你可能对得下去啊?” “夫人说吧,夫人的诗,我……我都记得呢。” “嘻嘻,夫子可不要骗我,那首诗是当年在扬州,我去曲江亭的时候写下的,第一句是……韶光应满曲江滨,垂柳千行绿已匀。后面是……”孔璐华轻轻念道。 “这首诗我知道,下面是……袅袅定含三月雨,毵毵又换一年春。”阮元不假思索,便即答道。 “风来水榭莺声滑,月到柴门蝶梦新。”这次两人几乎同时念了出来。 “我欲放舟亭外去,再寻林下咏诗人……”看来,孔璐华这首诗最为得意之处,便是这最后两句了,最初作此诗句之时,孔璐华心中所念乃是曲江亭上,一同游船吟诗的阮王两家同好,可回想起来,林下咏诗,不也正是自己初见阮元之时的样子吗? 或者,对于阮元而言,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个咏诗人呢? “林下的咏诗人啊……”孔璐华也不觉感叹着旧日时光,只是她却不知,这个时候,身外众人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旧日的一切,似乎都在离开自己而去,可这个时候,孔璐华的心中却也是一片清明,四十年前那一日的一幕幕旧景,再一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 “三十岁的学政吗?莲儿,你可不要骗我,你还说他是三品官呢?这么年轻的读书人,哪里能够做到咱们山东的学政啊?”那一日孔璐华在家中闲居,却忽然听得莲儿来报,说是新任的山东学政来到衍圣公府,想求见父亲一面,可是听莲儿之言,这位新学政年仅三十岁,就已经是三品之身,她一时听了,也颇觉不可思议,想着这人竟是何等奇才,竟能让八旬高龄的乾隆如此看重?疑惑之间,自己却也多了一个想法,若是自己能够见到这位学政,定要好好考校他一番,看看他究竟是天生绝世之才,还是徒有虚名。 “小姐,我看应该是真的啊?老爷对他一直很客气,那人言语却也诚恳,还给老爷递了牌子,这……老爷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的,肯定不会错的。”听莲儿回答自己的语气,想来也不会有假。 “嘻嘻,好啊,那你去跟爹爹说一声,就说我也听闻了这位学政之名,想着见他一见,你看可好啊?” “小姐,你不会又把人家吓走了吧?这两年来咱们衍圣公府的年轻公子,我看也都不少了,他们还有很多都喜欢小姐呢。可是每次只要和小姐说上几句话,他们就一个个,都和落败了的公鸡似的……”当时莲儿听了孔璐华的相见之请,却也吃了一惊,凭借莲儿往常的经验,两个时辰之后,新学政欺世盗名的风评,便要在衍圣公府中人尽皆知了…… “莲儿,你就放心吧,他能够年纪轻轻,就做到山东学政,自然是皇上看重的新人啦?我也自会好好准备一下,今日自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衍圣公府的大家风范。你就快点去吧,爹爹不会怪你的。”话虽如此,可这般年纪便能在言语学识上胜过孔璐华的,自己先前却还从未见过。若是新学政真的能在学问上胜过自己,哪怕只是言语相和,那也算是史无前例之事了。 莲儿自然不敢怠慢,当即前往孔宪增处,通报了孔璐华前来之事。而接下来在唐宋旧经楼下,孔璐华果然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那一日的旧经楼之会过后,孔璐华的心中,便多了一个意中之人。 而更让那时的孔璐华意想不到的是,三年之后,自己居然真的成为了那个她心目中,天下间最好的年轻人的妻子。从此二人琴瑟相谐,心意相通,既是夫妻,又是吟诗作对的精神伴侣。三十七年之间,二人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那个当年她最为欣赏的年轻人,得以历任九省督抚,政事、学行遍及天下。而孔璐华的人生,也就此开阔了许多,不知何时开始,她不再仅仅是一生荣华、一家和乐的孔家小姐、阮家夫人,更是用自己的力量,让天下间不计其数的,需要受到帮助的百姓,在自己的影响之下,有了更好的未来。 尤其是永胜村中的养蚕百姓,当他们的幼蚕第一次长大,他们眼看生计得以宽裕,主动来向自己道谢的时候,自己的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悦。因为,自己也能够帮助别人,实现他们的梦想了…… “夫子,谢谢你,有这样的一生,我……我很开心……” 道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阮元之妻孔璐华在云南督院衙署之中因病不治,与世长辞,终年五十六岁。 阮元眼看孔璐华过世,自是悲痛欲绝,与一家众人大哭了一场。只是死者已矣,身后之事却也不能轻慢,阮元也只好在悲痛之中为孔璐华置办了棺椁,并嘱托阮孔厚尽快回归扬州,将安葬之事办理妥当。另一方面,阮元入京之事也已不能再行拖延,是以阮元眼看孔璐华入棺之后,便也备好舆轿,再一次走上了进京朝觐之路。 不多日后,在贵州的行船之中,阮元也度过了自己七十岁的生日。 第六百零九章 旧人之别(卢荫溥篇) 道光十三年春,阮元离开昆明之后,便即一路兼程北上,以便尽快入觐道光。眼看到了二月中旬,阮元一行也终于进入了直隶境内,这一日到了天津府静海县界,想着随行南掌贡使随行两月,奔走数千里,已有疲惫之态,阮元便也准备在静海雇募船只,这样最后一程进京之路,便可以走水路行进,无需在官道之上奔波了。 然而,就在阮元一行等待贡物装船之时,静海之北的官道上,几辆马车缓缓行驶而来,似是也要雇募船只一般。马车前行到渡口之处,便即停下,一个女子从最前面的马车之中探出身子,向渡口之处望去,而阮元也注意到了这辆马车,便即瞥了一眼,只觉那车上之人,竟是颇为眼熟。 “前面之人是……碧筠姑娘?”阮元不禁失声道,说着,自己也缓缓走上前去。车上女子自然也看到了阮元,当即下了马车,果然,这人正是卢荫溥之女卢碧筠。 “侄女见过阮伯父。”卢碧筠也上前向阮元拜道。 “碧筠姑娘,你们这一行是……难道南石兄他……”阮元疑惑之间,看着卢碧筠也比之前憔悴了许多,这才反应过来。果然,卢碧筠身后的马车之上,这时也走下一个老者,老者步履尚属从容,却只是一袭布衣,正是卢荫溥的模样。 “南石兄……”阮元眼看卢荫溥居然也出现在了静海,一时不觉百感交集,想着主动说些什么,却一直不能开口,只得先将卢家父女请入了附近驿馆之中。果然,这一年已经七十四岁的卢荫溥,已经在一月之前上表致仕,辞去了大学士之职。这一次他和卢碧筠南下,自然便是为了回归德州老家,安养余年了。而卢碧筠将父亲送回家之后,也会主动前往贾家,正式成为故城贾府的女主人。卢荫溥父女自也从阮元之处得知了孔璐华病故的消息,卢碧筠从来与孔璐华相善,想起当年二人友谊,也不觉泪湿沾襟。 “不想上次与南石兄相别,这又是十年过去了啊……”阮元看着眼前既是旧友,又是往昔政敌的卢荫溥,一时也是感叹不已,不过说到卢荫溥,总是他当年力保潘恭辰,阮元在云南方才有了一个得力的左膀右臂。想到这里,阮元也向卢荫溥道谢道:“南石兄,有一件事,我是应该感谢你的。如今的云南布政使潘恭辰,当年据说被人诬陷贪贿,是南石兄据理力争,证明了他无罪。如今他在云南办事,一切都还算稳妥,这两年我精力渐不如前,也是他帮我办理云南钱粮庶务,云南方才安定如昔。南石兄如此善举,也是为国储才了。” “是吗?我也没想到当年一念之仁,竟会帮了你啊?”卢荫溥回想着往昔旧事,也不觉哑然失笑道:“只不过当年做枢臣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如今我做了四年大学士,也自知精力衰竭,不足以再任朝廷要事,便即上表致仕,以后就在德州安度晚年了。伯元,当年的事,总是……” “南石兄,当年的事总是过去了,金门他也在扬州平安地过了八年,如今也……也不在了,还提以前的事做什么呢?”阮元与卢荫溥一别十年,如今已是协办大学士,却也并不执著于再进一步,更何况卢荫溥也已经退隐,旧日之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既然往日恩怨都已经无足轻重,那么如今的卢荫溥,也不过只是一位即将与自己告别的友人了。想到这里,阮元便也对卢荫溥道:“南石兄为朝廷辛劳一生,其实比我更辛苦的,如今南归,便自颐养天年吧。小弟在这里,祝南石兄身体康健,得享高寿了。” “伯元,小心曹振镛。”卢荫溥忽然向阮元补充道。 “曹太傅吗?”阮元沉吟半晌,想着自己督滇七年,直到上一年方才加授协揆,至于大学士之职,更是迟迟不能由自己补任,或许便是曹振镛在朝中执掌枢廷的缘故,毕竟另外三个军机大臣之中,文孚和王鼎跟自己关系都还不错,穆彰阿资历最浅,与自己也没有竞争关系,那么能够限制自己,让自己长年只能困居云贵一隅之人,多半便是曹振镛了。想起这些,阮元却也不觉叹道:“是啊,曹太傅今年是……七十九岁了吧?南石兄七十四便即致仕,曹太傅如此看来,也真是身体强健之人啊,或许到了我致仕那一日,曹太傅却还是首席枢臣呢?” “伯元,实不相瞒,如今我也看得清楚,朝廷之中,敢于任事之人,已经是越来越少了。”卢荫溥却也叹道:“四年前英和因为宝华峪的事,被遣戍齐齐哈尔,三年前蒋攸铦因为黄玉林的事,被罢官归京,结果死在路上,这些事,我看背后可都有曹振镛啊?不说别人了,康绍镛是你的学生吧?两年前做湖南巡抚,我听说编练渔船,疏浚水道,还开垦了不少新田,就这样,却被御史弹劾任内废弛,后来竟因此被罢了官。说实话,我与他们关系不深,他们升迁也好,贬谪也罢,我本无需在意,但若是从你的角度看,这些人和你之间,关系都不错吧?” “是吗……”阮元自然也清楚康绍镛之事,可是那时他也不过有所疑惑,这时听卢荫溥之言,才隐约发现,曹振镛的许多作为,看似有理有据,却要么就是影响了自己的旧友学生,要么便是针对了十三年前,万柳堂之会时的那些总督,而自己的升迁之路也是一波三折,李鸿宾资历才望均不及自己,却能先行得到拔擢,若不是李鸿宾罢官,朝中除自己外已无可堪相位之人,这个协办大学士什么时候能够轮到自己,却也难说了。而康绍镛罢官之后,也在次年病故,未能得到更多重用。 “不过……或许刚才那些话,是十年前我就该告诉你的。如今看来,曹振镛啊……”卢荫溥看着阮元若有所思,却也向他补充道:“不说别的,仁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庆太保和董太保,后来年纪也不小了,仁宗皇帝自癸酉一事之后,便即让庆太保致仕,董太保也不再常任军机处。其实那个时候,庆太保和董太保论年纪,还不如今日的曹振镛呢。哈哈,如今曹振镛所受恩遇,却是仁宗皇帝那个时候,所有人想得到,也决计得不到的了。伯元,曹振镛毕竟年纪也不小了,可你以后竟会如何,我……我还是不知道啊?如今你我骤然相遇,我这里也别无长物,就先祝你日后平安顺遂吧。” “多谢南石兄了。”阮元听着卢荫溥之言,自也渐渐清楚,曹振镛虽是首席军机大臣,可有了这样的地位,曹振镛便果然可以说一不二了吗?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眼看天色已渐黄昏,阮元便也告别了卢荫溥父女,自行准备北上了。至此,嘉庆末年两位枢廷重臣托津和卢荫溥,便彻底退出了朝堂,两年之后,早已致仕的托津在家中病逝,终年八十一岁,谥曰文定。而卢荫溥南归德州之后,也安度了六年隐居生活方才过世,终年八十岁,谥曰文肃。二人虽不得道光重用,却依然得以善终。 而对于这次北上的阮元而言,需要告别之人,尚不只卢荫溥这个旧日对手。二月之末,阮元入京,便即得知,此时罢官居家的那彦成,已然重病垂危,阮元大惊之下,也只得在安顿之后,便即前往那彦成宅邸探视。 看到这时的那彦成已是双目黯然,面容衰迈,再无当年二人贡院初见之时那种风采,阮元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便也向那彦成问道:“东甫兄,上次见你到现在,也不过四年工夫,你却为何成了这个样子啊?你当年又何苦执意驱逐浩罕商人,非要落个不快呢?” “伯元,你没去过新疆,那边的事你不知道,他们这些言官御史,军机处大臣也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若说仁宗皇帝之际,我三次遭先帝贬谪,乃是自取其咎,那这一次,我……我不认为我错了,那玉素甫的事,不过是早一日和晚一日的区别罢了。可是我对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反正浩罕如今已然大乱,再无犯边可能,只怕以后我这件事,也就要盖棺定论了啊?”那彦成回想着先前旧事,也不觉向阮元叹息道。 这件事阮元和那彦成也都清楚,就在道光十年,那彦成回到新疆之后,想着道光虽然在驱逐浩罕商人一事上有所犹豫,但还是继续让自己担任钦差大臣,办理新疆事务,而自己通过多年对浩罕的交往,也确信浩罕绝不会轻易向清王朝屈服,进而对往来边境的商人无不严加防范,最终那彦成认定浩罕商人之中有暗自打探军事情报之人,便即将浩罕所有商人全部驱逐出境。 而此后浩罕果然以此为借口,把国中军队借给了当时还在浩罕境内的张格尔之兄玉素甫,玉素甫遂在道光十年秋天再次犯边,史称玉素甫之役,道光听闻边境有警,也只好再次派出长龄挥师西进救援伊犁,玉素甫素无才略,又不及张格尔悍勇,只是听说长龄大军逼近,便即逃遁,玉素甫之役便也如此结束。而此役之后,浩罕的外强中干也被周边邻国所知,浩罕之西的布哈拉汗国趁机进攻浩罕,与浩罕爆发了长达十余年的战争,浩罕忙于和布哈拉汗国交战,遂无力再犯新疆。就这样,新疆地区又获得了将近二十年的太平,至于下一次战乱,就不是此时的阮元和那彦成所能预知的了。 第六百一十章 旧人之别(那彦成篇) 但如此一来,那彦成便也遭到了弹劾,很多官员素来不相信那彦成所谓平灭浩罕之言,这次浩罕唆使玉素甫东侵,又有那彦成驱逐商旅的名义,是以诸多官员也将那彦成驱逐商人之举视为公然挑衅,认为是他办事无方,才导致玉素甫之役。道光与乾隆对边境的认知也全然不同,原本就不认同那彦成用兵之念,眼看他驱逐商旅和这场战争多有关连,便即认定了那彦成误国肇衅之罪,再次削去那彦成一切官职。而那彦成经过这次罢官,也自知年事已高,再任要职已是全然无望,在家闲居不过两年便即染病,到了阮元见他之时,已是无力起身,性命只在数日之间。 而这时看到阮元,那彦成也不禁回想起自己一生往事,少年时立志报国,中年时几经起落,到了临终之际,竟是一世功名,尽赴流水。也向阮元苦笑道:“伯元,这几日我回想当年旧事,想着咱们考中进士那个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后来和珅就擒,朝政一新,那时候我还想着,能够立功报国的机会终于到了。可是……不想三十四年,我竟是四起四落啊?到了如今这临终之时,还落得如此下场,哈哈,我名叫那彦成,可到了这定论之际,却是一事无成啊?伯元,我每次回想起来,都是惭愧不已啊,我……我九泉之下,可如何去见玛法他们呢?” “东甫兄,其实这三十多年,你所立功勋,也一点都不少啊?或许外人不知,可我都记得呢。”阮元眼看那彦成失落如此,也只好开导他道:“东甫兄,你川楚战场和滑县之役,俱有大功,这军功可是你舍身奋战换来的啊?在广州,你也招抚了不少海盗,在甘肃,最起码那年大灾,百姓都得到了放赈啊?这些年你平了青海野番,新疆定立章程,伯克补任再无冗滥之状,这不也是一大功吗?只是……或许东甫兄遇到的事,要比我遇到的困难得多,剩下的,也都是天数了。就算我平日回想旧时所办之事,尚不能尽善尽美,东甫兄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是吗,我……其实我清楚,论抚境安民,理财治吏之能,我远不如伯元啊?伯元,你做督抚的才干,在我看来,乃是首屈一指,只可惜……可惜当年万柳堂之会,你我、煦斋,还有那几位督抚,咱们立誓再兴盛世,共扶朝政,可如今呢?当年的六个人,亡故者二人,命不久长者二人,煦斋他也……如此说来,也就剩下你……你一个人了啊?”那彦成无力地感叹道,阮元自知他所言确是事实,十四年前的万柳堂总督之会,其中蒋攸铦和黎世序已经去世,那彦成和孙玉庭寿数无多,英和虽听闻也要开释回京,但宝华峪之事一起,英和便彻底失去道光信任,再不能有所作为,只有自己尚是朝廷宰相,尚有为政之能了。 而万柳堂之会前几个月,自己和其他五名总督一同与嘉庆会宴,当时嘉庆尚念着十年之后,可以和各人同聚,不想到了这时,不仅嘉庆已故,六总督中尚在任官之人竟也只剩下自己。回想当年己酉科会试,能称得上好友的同科进士,胡长龄、汪庭珍、刘凤诰、钱楷、伊秉绶等人也早已离自己而去,若是那彦成也离开人世,那己酉科相熟的同学,便即尽数凋落了。想到这里,阮元自也是悲从中来,一时无言。 “伯元,如今我……我是不行了,但你这为官之路,却也……”那彦成看着阮元,似乎还有一件事想要交待,又对阮元叹道:“当年咱们都想着,若是你继续如高宗皇帝之时那般得受重用,少说能做二十年宰相,可你这补任协揆,也不过一年啊……谁知道,谁知道咱们都不行了,可首辅之位,却是曹振镛一连坐了十三年呢?伯元,曹振镛的事,你一定要小心,高家堰的时候、宝华峪的时候、黄玉林案的时候,你说那曹振镛何尝有宽恤大臣之念呢?可就是这一件件事下来,昔日敢于言事,有所作为的几位大臣,如今全都不在了……听说我罢官之事,那曹振镛也是一般言语,那若是你也有什么闪失,我想……他、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可……可务必要再谨慎些,绝不能……绝不能给他留下把柄啊?” “东甫兄,我……我知道的。”阮元也向他点头答道。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我生平文书折奏,都有底稿在家,我……我想着编成文集,可如今我这样子,也已经做不到了。伯元,我死之后,容安和容照会把底稿送给你,到时候,你……你帮我编定一下,如何?”那彦成又向阮元问道。 “东甫兄,这件事我会办的。东甫兄的文集若能留下,想来后世之人,是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的。”阮元清楚这已是那彦成最后的遗愿,便也毫不迟疑地答允了他。 那彦成点了点头,便即无言,阮元也安慰了他几句,随即别去。此后不过五日,那彦成便即与世长辞,终年七十一岁。道光念及那彦成虽几经起落,可终究多有功勋,还是依例赐予祭葬,并加谥号文毅。此后阮元也将那彦成文章编定,成《那文毅公文集》一部,流传后世。 次日阮元便来到圆明园,正式觐见。阮元入京之前,便已将孔璐华病故的消息告知了道光,但到了入觐之日,阮元却也想着与道光会面,还是公事为重,是以自己家事便即没有再提,只是向道光汇报了车里土司内乱一事,并言明自己已经率部平定,刀绳武只剩下余部尚在边境苟延残喘。道光听了阮元汇报,自也满意,只是对于车里善后之事,道光却还有一些忧虑之处,便又向阮元问道: “阮元啊,这车里的事,朕昨日接见南掌使臣的时候,他们正好也提起了。其实你说这刀绳武兴兵攻打其叔父,又多纳南掌、缅甸边民,就凭这两条,朕也觉得他不该再做这个土司了。可南掌使臣却有另一番说法,他们说刀绳武的父亲刀太和在世之时,在边境颇有威望,深得周边土司信任,所以很多土司明里不言,心中却支持那刀绳武,毕竟刀绳武也是刀太和嫡子,继承车里宣慰使本是理所应当。而他们也认为,土司之间的内斗,其实朝廷不该过多参与。这样说来,刀绳武虽然已经逃遁,可下一任车里宣慰使,咱们要是选任非人,只怕边境会留下隐患啊?” “回皇上,如果是这样的话,臣……有个办法。”阮元沉吟半晌,也向道光提议道:“如今刀绳武已然逃亡,车里暂无土司,刀太康算是离兄长刀太和关系最近的人,但刀太康年事已高,只怕即便让他接任土司,他也无力再将这土司做下去了。而刀绳武私自攻打其叔在先,聚集边外之人在后,有这两条大错,朝廷就不应该再让刀绳武做这个土司。边外之人只知道刀太和旧日声望,却不知若是继续让刀绳武留任车里,那等于说边境再出了类似的情况,朝廷都不该过问,长此以往,边境只会大乱,所以我们要理解其他土司所念所想,却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如今最好的办法,当是取一折中之法,刀太康另有长子刀正综,臣想着可以把刀正综过继给刀太和,承继刀太和一脉。这样在其他土司看来,车里依然是刀太和的子嗣在做土司,可见朝廷尚记得刀太和旧日恩德,他们就不会有二心了。而刀太康能看到其子继任宣慰使,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臣如此之法,或许尚有不周全之处,还请皇上圣断。”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这样,车里宣慰使继任一事,朕就继续交给你去办。让刀正综过继给刀太和,之后就任宣慰使吧。”道光也肯定了阮元的建议,想到边境之事,又对阮元说道:“这两年南方各地,情况都不好,赵金龙这一仗打了九个月,台湾那边,张丙、陈办二人聚众攻打嘉义县城,这也是正月里方才剿灭。你回了云南,边境各族百姓之事,都要继续妥善办好才是。” 道光所言张丙、陈办之事,乃是道光十二年秋发生在台湾的一场民变,由于这一年福建歉收,加上台湾闽、粤移民素来不和,多有械斗,粤民陈办认为官府偏袒闽人,遂聚众与官府相抗。当地另一名颇具名望的粤民张丙则是因米商陷害其走私粮食,加入了陈办反清队伍之中,二人所部一度围攻嘉义县城并杀死知县,直到年初方才被官军平定,这场民变也持续了三个月。道光即位以来,民变原本不多,赵金龙之役与张丙、陈办之役算是十二年间规模最大的民变,是以道光对南方各省也颇为忧心。阮元见状,也只得向道光答道:“皇上所言不错,臣回到云南,自当竭力办事,定会保证边境安稳。” “你夫人的事,如今怎么样了?你前来之际,竟然遭遇如此丧事,想来也不好受吧?”说到这里,道光也开始问起阮元家事。 “回皇上,内子与臣成婚近四十年,确是臣之良配。如今她不幸故去,臣……臣自然心中难过。”阮元自也不敢欺瞒道光,只好如实答道。 “你夫人年纪也大了,剩下的……总是命数了。其实朕听闻你要在今年二三月间前来朝觐,还想着京中有一件要事,或许你可以办呢?如今之状,却不知……不知你可否还能去做啊?”看起来,道光并不知道孔璐华真实年纪,想着阮元已然白发苍苍,那孔璐华大概也已经是古稀之年了,便如此与阮元言道。而阮元自也听得出来,道光能让自己在入觐之时另外去办要事,那么这件事绝对不小,而且道光也应该是看重自己,方才如此相言。既然如此,这件事多半也推却不得。 “请皇上示下。”阮元答道。 第六百一十一章 再主会试 “请皇上示下。”阮元答道。 “这不是,再过几日,就是……就是今年的会试了嘛?”道光向阮元说道:“前年是朕五十岁寿诞,所以加了一场会试,就定在了今年。所以朕想着,由你来做今年会试的主考,你看如何?” “皇上,臣听闻历任会试,主考都是京官选任,臣如今是外官,这……国朝行科举至今几二百年,开科七十九次,从未听闻有外官担任主考之事啊?”阮元听着道光突然让自己担任主考之语,却也吃了一惊。(事实上,终清一代,以外官担任会试主考之人,也只有道光十三年的阮元一人。) “可是朕记得,国朝也没有定例,说主考就不能用外官啊?更何况你如今是协办大学士,也算半个京官了,朕看着没什么不妥。”道光说到这里,也不觉感叹道:“其实朕想着让你做主考,也是朕清楚当年你第一次做主考的时候,选用了不少人才,汤金钊、王引之、程祖洛、卢坤,都是那一科吧?可如今不说中外卿贰督抚,就只说下面的学政,竟也一日不如一日了,朕前几日得知,山东学政盛思本,在任上全不治事,考生应考,往往只让写几行字,便即强令考生停笔,根本就没有认真主持考校之事!还有江西学政郑瑞玉,监考之际,居然有吸食鸦片之举!学政都这般不知洁身自守,还怎么给下面的学生做表率,还怎么选拔真正的人才?所以朕也想着,若是你再任主考,或许还能选出不少真才实学之人,这样朝廷以后用人,也就有了保障。朕就多留你一月,劳烦你把科举之事一并办下去,你看如何啊?此后几日,你就先去准备吧,朕这边拟好诏旨,发给你以后,你就入闱主持考试之事,如何?”这时由于闽浙总督孙尔准去世,阮元嘉庆四年选用的学生程祖洛接任闽浙总督,一时间阮元师生三人竟包揽了云贵、两广、闽浙这南部三总督之位。阮元听着道光之言,仍是对自己颇为看重,便也准备应下此事。 “皇上,既然您如此厚待于臣,这次会试,臣愿意出任主考。”很快,阮元便即向道光答道。 “你入京之后两日便即觐见,这也工夫没歇息,就先回去歇息吧。这次会试,朕除了你之外,还定了曹振镛做主考。尚书那清安,侍郎恩铭做副主考,到时候你等须齐心协力,方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啊?”道光又向阮元鼓励道。 “这……曹振镛吗……”不想道光所用主考竟是两人,而且依照官员次序,曹振镛只能在阮元之上。所以听着道光之语,这时的阮元也多了几分不安。 无论卢荫溥、那彦成,还是自己见过的一切学生,没有一个人认可曹振镛,尤其是这次北上,卢荫溥和那彦成更是连番劝告自己,对曹振镛需得加倍小心。可道光却让自己和曹振镛一并主持会试,这样的安排,真的能够让自己人尽其用吗? 阮元辞别道光之后,便也回到了衍圣公府中暂住。想着自己很可能数日之后便要入闱,这一次便没有提前前往扬州会馆与学生会面。但其余的官员往来却自不少,尤其是这一年多有后学因阮元七旬大寿,主动前来拜谒,几日间阮元却也见到了不少故人。这一日王引之和汤金钊也再次前来衍圣公府,虽说阮元不能直接去见应考后学,但二人与阮元会面,总也能将外城之事告知一二。 只是看到王引之,阮元却也想起,就在上一年间,王引之父亲王念孙终因年迈,以八十八岁高龄病故。这样一来,王引之自然也少不了要归家守制了。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向王引之宽慰道:“伯申啊,我知道,怀祖先生虽说得享遐龄,可终是你的父亲,他这一走,深治汉学的宿儒,却又少了一个啊。你回高邮之后,也自好生休养,切莫因为此事,竟伤了身子啊?” “老师,学生……学生知道的。其实学生今年也六十八了,这一去,若是身子实在不济,或许也就要致仕了。学生这一辈子,仅历礼工二部,虽说取录生员,整顿部务,学生自觉尽心,可朝廷关要之事,总是不能参预多少,老师如今也只是协揆,尚不能再进一步,如此一生,也终觉遗憾啊?”王引之也向阮元感叹道。 “伯申,为官者各司其职,朝廷方得盛治,天下方能太平。你几次主持科举,选取名士犹多,在工部严明法度,节裁冗费,这些都是功绩啊?难道做官一世,就非要外任督抚,内入枢廷,方能算得上有所作为吗?”阮元清楚王引之一直有匡扶朝政之心,历任各部,实绩却也不少,只是他治学之名太盛,以至于政事之长,反而不为外人所知,便也如此宽慰他道。 “老师,若是如今执掌枢廷之人是老师,伯申自然不会有此念想,可这一连十三年,朝廷首辅,不都是曹振镛吗?”汤金钊想到多年来人事变迁,也向阮元叹道:“这些年学生也看得出来,言官御史、各部司官之中,敢于言事之人,有志更革积弊,在朝堂上一展抱负之人,可是一点都不少了,但那曹振镛呢?越是这样的人,他越不用!定庵的事老师应该知道啊?他早就当了这许多年内阁中书,原本想着只要有了进士功名,自当点翰林、入六部,不再做中书那般案牍之事了。可不想三年下来,定庵竟还是内阁中书,整整十年,他不得丝毫迁转,这不是曹振镛刻意为之,还能怎么解释呢?不说别人,老师还记得上一次您来京城,与您讲论礼学的胡竹村吗?三年前假照案发,竹村明明没有任何受贿之举,却硬是被他们牵连,加了失察之过罢了官,听说最近皇上免了竹村之过,想让他回来,可这一折腾,竹村却也不愿再入京做官了……” “是吗,竹村,可惜啊……”阮元想起当日那个力斥户部积弊的胡培翚,知他学行政事原本各有所长,可政事一道,却因此再不能有所作为,也为他感到惋惜。后来胡培翚果然于仪礼之学上大有作为,成《仪礼正义》一部,堪称有清一代仪礼研究的巅峰之作。 “老师,您还记得俞理初吗?”王引之又向阮元问道:“学生知道,理初去年的会试又没考上,按理说他落榜四次,去走大挑这条路,却也无碍,可我听理初说,他还是想再考一次会试。但如今主考却是曹振镛,他用人之法,与理初之念全然不同,只怕这一次,理初的卷子还是……他们还是看不上啊?” “理初?理初去年还没考上吗?”阮元听到王引之所言,也不禁为俞正燮感到惋惜,可是,这一次的会试不只是曹振镛,自己同样有机会看到俞正燮的试卷。想到这里,阮元自也暗下决心,这一次只要有类似俞正燮试卷之人,一定在考官中予以力荐,定要保俞正燮通过会试。 果然,汤金钊也想到了这一层,当即向王引之道:“伯申兄,你可不要忘了,这次的主考不只有曹振镛,老师也是主考啊?老师,我们也都清楚,理初学问才干,国朝之内都是数得上的,而且,理初并非只知埋头苦读的腐儒,他对边疆四裔之事,一直颇为留心,如今鸦片之祸日甚,这一两年间,岭南、台湾也多有变故,正是朝廷乏才之时啊?若是理初能够中式,日后得以尽展其长,或许以他才学见识,会有兴利除弊之法,可若是他这次还是落榜,那不光是朝廷失去了一个人才,只怕理初自己也无力再考了。可是,这次的主考却是……” 阮元自然清楚汤金钊之意,虽然自己这一次得到道光格外看重,特令参与会试,但正副主考共是四人,曹振镛又是第一主考,无论地位还是主试资历,均在自己之上,那清安和恩铭二人也是进士,可二人登科之时自己已不在京城,从来和二人不熟,一旦自己真的和曹振镛爆发冲突,那清安和恩铭未必就能支持自己。但取录贡士,又必须四名主考共同力荐,所以即便自己见到俞正燮试卷,也未必便能成功助他中式。 只是阮元却也想着,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也总比自己不做主考,任由俞正燮再被黜落一次要好,便也向汤王二人道:“敦甫、伯申,既然我有希望做这个主考,那理初的事,我自然会帮他的,理初才学,原本就足以中这个进士,所以我不认为这是徇私。即便我不清楚理初的卷子是哪一份,凭我对理初的了解,考场上找出他的卷子,我想应该不难。若是他三场经文策论本就做得不错,我定会力荐他中式的。你二人若是还能见到理初,也只管让他放心,该怎么考,就怎么考,剩下的事,就由我来办好了。” “学生也多谢老师了。”汤金钊和王引之听得阮元已经作保,只要俞正燮发挥正常,并且自己找到俞正燮试卷,就一定力荐他登科,也当即向阮元拜谢道。 三日之后,任命阮元为第二主考官的诏书便即发到了衍圣公府之中,阮元也前往考场,准备主考事宜去了。至少这时的阮元依然相信,三十四年前己未科“得人最盛”的场面,将会在一月之后重现京城。 f f。f 第六百一十二章 阮常生病危 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万物载焉。 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 赋得“以礼制心”,得“诚”字。 很快,道光拟定的头场会试试题便即下发到了考场,而阮元等人也需要集中拟题,为二三场会试做准备。会试考场之状,一如四十年前,考生饮食也各自准备得当,一时不致出现冻馁之患。可这一年的直隶,北京城外,却是饥民遍地,道光十二年,直隶地区遭遇大旱,许多田地颗粒无收,十三年春,大批百姓已然没了余粮。是以道光主持科举的同时,也在不断宣谕直隶各州县,令各地视灾情轻重,酌定开仓放赈,或者由京城提供赈粮。身在清河道的阮常生,自然也接到了放赈的差遣。 进入三月,阮常生已在数个府县完成了赈灾之事,这一日他也前往安州,与安州知州胡彦升一同主持放赈事宜,上午施粥之事刚刚办完,阮常生便又与胡彦升一道前往附近的方顺河视察河道,方顺河接近白洋淀,附近水道交错,阮常生也多费了些工夫,一一问过河道淤积、堤坝兴修之事。直到黄昏时刻,阮常生方才回到驿馆之中,又马不停蹄地看起随身携带的几箱案卷来。一旁的胡彦升看着阮常生如此忙碌,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担忧。 “阮道台,下官听说,您昨天看这些案卷就看到三更,今日天刚刚亮,您就去办赈灾的事了,又看了一下午河道,这回来又要看案子,您这样劳碌,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下官看您这面色,真是……道台,您就先歇息几日,再做别的打算吧?”胡彦升也向阮常生劝道。 “胡知州,我……我也想歇一歇啊?”阮常生话刚刚说出口,方才发现自己即便是说起话来,中气也早已不足,也哑然失笑道:“可如今这样子,我歇不下来啊?直隶这些年人越来越多,案子自然也就多了,可臬司那边吏员还是几十年前的旧额,这样下来,每个人当然要多做不少事了。去年这旱灾也真是……你没到其他那几个县看过,或许不知道,今年灾民真不少啊?河道的事,也只好趁这个时候来看了,今年却不知降雨多少,以前不也有暴雨成灾的时候吗?万一今年又是那样的气候,夏天再看也来不及了啊?我当然也不希望这些年下来,竟然有这么多天灾,可实情就是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啊,这些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啊。您说江南那边,我听闻年年都是大雨成灾,隔一年就要蠲缓一年钱粮,咱们这边去年就是一直不下雨,要是江南的雨能匀给咱们一些,却是皆大欢喜了。”胡彦升只好如此陪笑道。 “哈哈,你说的也没错,我小的时候在杭州,也是每日大雨下个不停,父亲当年做浙江巡抚,前后八年,就只有一年没有大灾,我那时候看着父亲做事,却也学了不少。没想到来了这保定,所见却是旱灾,旧日所学,大多派不上用场,就只能自己……”说着说着,阮常生竟忽然感觉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好容易扶住案几,连着喘了几口气,方才平复下来。 “阮道台,您这身体真不能再看公文了,方才您说老大人,我这还听说了呢,老大人今年入朝觐见,这说不定啊,过半个月就能来保定看看阮道台,您说您这要是见老大人的时候,就这个气色,那老大人看了,得多担心道台啊?”胡彦升自也对阮元入京一事颇有耳闻,便即以此相劝道。 “有什么办法呢?你却有所不知,若是爹爹见了我,发现我臬司之中,还有这许多案卷未能判决,那他才不高兴呢,我本就是受了他老人家恩荫,方才入仕做官,如今又得琦侯保荐,兼署臬司,老实说,我如今得到的官职,可要比其他同僚高多了。我要是不能尽心公事,只想着自己身体,那哪里对得起爹爹,对得起琦侯啊?我估计着,父亲就算能来保定,少说也要到半个月以后,我这几天辛苦一些,把这些案子的判决都定下来,见了父亲,我……我也面上有光不是?”阮常生看着眼前的卷宗,这时却只觉心中烦恶,竟是根本看不下去,但即便如此,想到自己短短两年时间,就从知府升为道员,如今实授按察使也是大有希望,却说什么也不愿辜负阮元恩荫、琦善栽培。 “阮道台,阮道台!不好了,京城那边来了急信,看这信的样子,老夫人她老人家……”不想就在这时,一名驿馆外的卫兵轻趋而上,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看书信式样,应是从京城衍圣公府之处发出,既然阮元已经入京,那这多半就是阮元发来的书信了。阮常生听得孔璐华之名,也顿时大惊,连忙上前取了书信在手,很快拆开信件,读了起来,只看到书信一半,阮常生已是泪流满面。 “娘,娘!您老人家……您老人家怎么就走了啊?”阮常生的双手渐渐颤抖了起来,一旁的胡彦升看着阮常生脸色,只觉更不对劲了。 “阮道台,您……您家中是有何事啊?”胡彦升心中担忧,只得小声问道。 “我……娘亲去世了。胡知州,我家娘亲虽不是我亲生母亲,可是三十多年下来,娘亲从来视我有如己出,若是我没记错,娘亲这过世的时候,才五十六岁啊?”阮常生一边看着书信,一边也是泪流满面,向胡彦升哭道:“十四年前我见到娘亲的时候,她老人家身体尚属康健,当时我还想着,若是我有了出息,定要全力赡养娘亲,以尽孝道。可是……如今我做了道台,娘亲却……”说到这时,阮常生眼前又是一黑,竟然险些晕倒。 “阮道台,这……您可要保重身子啊?令堂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也肯定不愿看着你如此伤感啊?”胡彦升眼看阮常生身体已然虚弱至极,连忙向他劝道,生怕阮常生用情过度,竟而再次伤身,那样下来,阮常生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 可阮常生心中所想,却是另一回事,依照此时礼制,尽管孔璐华并非阮常生亲生母亲,但她作为阮常生嫡母去世,阮常生同样需要按照守丧之礼,尽快卸任清河道与直隶按察使,归家守制。可阮常生方才受琦善看重,正想着尽心办事,以报琦善知遇之恩,这时又如何愿意舍却道员臬司之职?只觉琦善如此破格重用自己,自己却再也报答不了他了。 想到这里,阮常生心中更是伤痛,也顾不得胡彦升有何劝阻之语,只喃喃念道:“娘,孩儿至今还记得,小的时候娘入了阮家,便对我多加照拂,饮食衣物,皆如亲生孩儿一般,便八弟日后的样子,也只是与我一般无二。您从来不强迫孩儿读书,可每次都能给孩儿讲明白读书的道理,所以孩儿读书,从来不觉厌倦。就连涧芳,您也是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您如此恩德,孩儿这辈子……这辈子是还不了了……琦侯,下官也对不起您,原本想着琦侯对我如此看重,我定要将臬司、治水之事一一办好,才能告诉他们,您……您如此重用下官,您没看错人啊?可如今我……我这个样子,要如何报答您的知遇之恩啊?我……” 可就在这时,阮常生却忽然发觉,自己心口之中已然气血翻涌,同时眼前又是一花,竟是再也站立不稳,“砰”的一声,便即倒在了地上! “阮道台、阮道台!”胡彦升眼看阮常生倒地,也当即上前扶住了他。可就在这时,阮常生突然咳了起来,几声咳嗽过后,胡彦升的面前,竟已出现了一滩血迹! “阮道台!快,快来人啊!快去请大夫,快啊!” 这时的胡彦升却还不知道,阮常生已经晕了过去,他的声音,阮常生也早就听不到了…… 为期九天的癸巳科会试,很快便即落下帷幕,阮元等人也同三十四年前一样,集中在考场之内校阅试卷。很快,出榜之日便即临近,阮元等人也一边根据考生座次草拟取录之人,一边重新翻阅各人试卷,评估其人是否应当入选。然而就在这一日,阮元与几个同考官一并拟定人选时,却忽然指着自己桌案上的几本试卷,向面前几名同考官问道: “贾翰林、吴翰林、徐御史,这几个你等准备取录之人,是何人予以推荐?这黄字第十二号,洪字第二十七号,列字第十五号,来字第九号,此数人策论我先前尚未看过,为何你等却要取录他们?” 被阮元问话的几名同考官听了,也自吃了一惊,那贾翰林全名叫做贾桢,在同考官中尚属勤勉,也自善于应酬,便即向阮元答道:“回阮中堂,这几份试卷,是曹太傅和那大人他们商议之后,便即拟定的,按会试惯例,策论这些年都是主考各自阅卷,若是阅卷主考以为可以中式,便即举荐,不似经义头场,竟要各位大人共同举荐的。” 第六百一十三章 阮曹之争(一) “贾翰林,这是什么道理,头场试卷和三场试卷,都要经过我等共同举荐,方能定下举子中式与否,怎么到了你这里,这三场试卷,竟似无足轻重一般呢?”阮元自然不会满意贾桢的回答,眼看一旁之时,只见那清安听到自己质疑声音,已然走了过来,便即向那清安问道:“那大人,这四份策论试卷,你为何竟要举荐?你可过来看看,这几个人策论文章,一半都是脱空,就这样不入流的策论试卷,这般举子若是取了进士,那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吗?” “阮中堂,近几次会试,策论脱空之人也不算少了,可他们一样可以被取录啊?”那名叫做吴文镕的吴翰林也向阮元答道。 “这……阮中堂,吴翰林说得也没错。”那清安看着阮元所指试卷,也向阮元解释道:“这策论出题,本来就是面面俱到,可考生才学,未必一一皆能提前预知啊?所以只要头场二场做得不错,就算他们策论稍有不足,该取录还是要取录的嘛?再说了,这几个考生的头场卷子,阮中堂当时写的也是‘荐’字啊?” “那大人,考生应答策论,偶有题目不知出处,不能应答,确实是考场常事,若是每道策论之内只有一二条脱空,哪怕三四条略过不答,我也不会在意。可是这几个考生,策论里的问题,我看有一半都被略过去了,那就说明策论之事,他们根本就不擅长!这会试第三场他们就交出这样的卷子,他们有何资格被朝廷取录?就仅仅因为他们头场四书文做得好吗?” “阮中堂,如今科试,确是如此啊?若是头场四书文做得好,几位主考都能予以举荐,那即便三场策论发挥不佳,依例都是要取录的,前几次科试,也都是这样的啊?”那名叫做徐广缙的御史也向阮元解释道。 “你等这方是糊涂,朝廷会试设立三场,究其因由,自然是要选出经义策论俱佳之人,若是策论做得不好,也一样可以入选,那这三场策论究竟还有什么用?放在会试之中,就只是摆设吗?”很显然,这样的回答,根本不能让阮元信服。 “阮中堂,您这三十年都在各省做督抚,朝廷里的事,未免了解不多啊?这头场与三场,其实并不一样的。”这时曹振镛听了阮元与诸人激辩之语,却也缓缓走了过来,向阮元笑道:“中堂何不这样想一想,为什么朝廷会试,要把头场的四书文放在这样关键的位置,因为朝廷取录人才,对经术学问的看重,要高于策论,毕竟经术学问,乃是为人处世的根基啊?而且看头场也是最公平的办法,策论之言,繁复万千,许多家境贫寒,读书不够的举子,还有那些来自偏僻府县,根本看不到那么多图书的举人,他们见识之上,就要吃亏,反倒是那些来自通都大邑,藏书人家的读书人,更容易作答策论,若是把策论看得重了,那取录之人,也必然都是读书世家之后,真正的寒门士子,根本就摸不到进士的门槛啊?所以说这科举的关键,自然还是在于四书文了,这才是最公平的地方。而且阮中堂您说得其实没错,若是策论应答不佳,原本是不该取录的,可中堂您并未得见今科举人全部策论,老夫看得多一些,这样跟中堂说吧,其他大半举人,策论答得与中堂质疑之人,其实相差无几,有些人策论做得多些,可他们头场经义做得并不好啊?所以中堂问的这些人,综合其三场试卷而言,已经是这一科里作答最出色的了。” “曹太傅,三十年前我与朱文正公主持会试之时,无论策论经义,都是我等四名主考一同阅过,四个人一并提了‘荐’字,那人方才可以中式。如今不少策论卷子我尚未看过,怎么能够如此草率,便将他们黜落?我且看看,若是还有策论作答出众之人,我自当力荐,绝不会让他们如此沉沦!”阮元清楚曹振镛之语自己无法应答,究其根本,也是因为自己所见试卷太少,信息上不对等,才吃了亏。而眼看几份大片脱空的试卷都已拟定,阮元却也想起,在自己所见的策论试卷中,并无一份试卷与俞正燮文笔相同,又听曹振镛说起策论完卷之人不多,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俞正燮身上,曹振镛能够如此相答,多半是他取录之事,早已将俞正燮排除在外,心中疑惑,便也走到曹振镛桌案一旁,取了几份策论试卷在手,一一详阅起来。 然而翻过几本策论,果然作答之人大多发挥平平,根本不像是俞正燮手笔。阮元疑惑之间,又走向那清安一旁,再次取过几册试卷来看,又是一样的情况。想着如此下来,俞正燮多半是要被自己错过了,阮元心中也自忧急,不觉喃喃默念道: “理初,理初,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阮中堂,看起来您想要的,是这样的卷子,是吗?”不想就在此时,曹振镛的声音突然又在阮元身后响起,阮元回头看时,只见曹振镛果然取了一册试卷在手,那本试卷也已经被打开,自己面前的一张试卷,字迹密密麻麻,而且第一页之后的第二页,显然也已被足够的墨迹覆盖,显然此人策论内容要比一般考生多了至少三成。看试卷上的标记,乃是“成”字第二十一号,阮元之前做过一次会试主考,对于考场尚有一定印象,“成”字考场所坐的考生,一般便是安徽籍。 再看此人文句,只看得半页,阮元便即认定,这张试卷乃是俞正燮所作无疑。 “曹太傅,这篇策论你为何不早拿来给我看过?我看此人文句详瞻,分明便是一篇上佳策论,曹太傅为何要放到现在,才让我看到呢?难道说……”阮元看着这份试卷,上面应答之言虽多,可是批语寥寥,便也清楚,曹振镛多半没有取录俞正燮之意。 “不错,这篇文章,依老夫之见,理当裁汰!”曹振镛看着那份试卷,当即对阮元道:“这个举人,成字二十一号是吗?此人三场试卷都在这里,要不然阮中堂也都看看吧,他四书文言语怪诞,策论文字繁琐,正是下乘之作,阮中堂,您该不会因为此人策论做得比旁人多,就想着取录此人吧?”说着,曹振镛也从一旁找了“成”字考棚所有前两场的试卷,一并放在阮元面前。 阮元翻开头场试卷,却也看得清楚,这个成字二十一号考生的四书文试卷之下,只有一个“荐”字,依笔迹而言,就是自己所书。 “曹太傅,您方才说此人言语怪诞,文字繁琐,是吗?”阮元一边看着眼前的三场试卷,一边也渐渐清楚,这些试卷就是俞正燮作答无疑,而俞正燮所作之言,也自是内容详尽,颇有见地。看到最后,阮元再无疑虑,当即向其余众考官言道:“我却认为不然,我看此人之作,头场、二场的四书五经文,并无不合八股比对之处,其中言辞,亦皆精当,尤其这第三场的策论,这位举人所有题目,一一答对无遗,而且旁征博引,凡《白虎通义》、《文献通考》以至于《二十四史》内容掌故,俱皆详实有据,如此文作,怎得称之为言语怪诞,文字繁琐?又或者说,即便他言语偶有繁琐之处,又怎能仅因其言语不够精当,便即将他黜落?曹太傅,您若是有您的道理,那我洗耳恭听,请曹太傅赐教!” 那清安、恩铭、贾桢、徐广缙等人听着阮元质问曹振镛,一时也都愣在当地,竟无一人能够上前应答。各人中亦有与汤金钊、王引之诸人相熟者,清楚阮元取士用人之法,与曹振镛大相径庭,二人同时出任主考,少不了要在个别考生取录之事上有所争执。这时阮元主动依俞正燮所答试卷质疑曹振镛,便是正式向曹振镛宣战了。 “既然阮中堂执意要问,那老夫便帮阮中堂看看吧。”曹振镛自也清楚阮元来意,当即翻开了头场的四书文试卷,指着其中一句向阮元问道:“阮中堂且看一看,这‘凡所见,而能知其色,凡所嗅,而能识其味,凡所实践,而能穷万物之理。’不知阮中堂如何看待这般文句,其中道理,又是什么呢?” “这个自不难解。”阮元清楚,这句话应该是俞正燮为了解释“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一句,所使用的排比释义之法,便即向曹振镛言道:“此句源自休宁戴东原先生《孟子字义疏证》之言,东原先生认为,万物之理,便如同观色品味一般,见到万物,方知万物之色,闻到气味,方知香甜甘苦,万物之理也是如此,需得了解万物,有所实践,方能了解万物的事理。这学生如此言语,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新奇之论,不过是转述东原先生遗教罢了,就算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总也不算怪诞吧?” “阮中堂,这戴震所言求理之法,与程朱之至论,可是大相径庭啊?”不想曹振镛竟也向他驳道:“依程朱至论,天理本在人心之中,人有所实践,是为了以实践自省,将心中被蒙昧的天理昭然粲明。可戴震之意,却是人心中并无天理,所谓天理,全在外观万物之所得,在天理存于何处这个问题上,戴震与程朱乃是截然相反的啊?国朝科试,四书皆主程朱章句,这天理之言,自然也要循程朱遗意,用戴震的言论来反对程朱,在如此会试之上,不就是怪诞之语吗?” f f。f 第六百一十四章 阮曹之争(二) “曹太傅,国朝科试,四书主程朱章句,可并非凡事皆要唯程朱之念是从的意思。先前科试,考生讲论经术,多有兼采国朝松崖、东原诸前辈之意者,也往往可以得到取录。我初迎乡试,座师文正公便以慎修先生《乡党图考》为本,凡‘过位’之语能得慎修先生之意者,悉予取录,为何曹太傅主持会试,竟要对程朱之意如此苛刻呢?”阮元自然不会认同曹振镛唯主程朱的观点,便即以自己实际遭遇为例,向曹振镛反驳道。 “阮中堂,要不咱们再看这一句吧。”曹振镛却也没有直接与阮元辩驳,而是打开了第二场的一张试卷,向阮元问道:“你且看这一句‘满盛不仕,故非谓管仲之器小’,此人之言,与《论语》之意大有不合,《论语》言及:管仲之器小哉,此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说管仲并非器小之人。举子应考,《四书》自当倒背如流,可他偏偏在这定论之上胡言乱语,这不是荒诞,又是什么呢?” “曹太傅,若是只看《论语》之人,自然可以说管仲器小乃是至论。可如今博学之人,天下间并不少,读书人也应该知道,管仲自己便即留下一部著作,即是《管子》啊?”阮元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也不陌生,便即引经据典,向曹振镛驳道:“读书人往往认为,管仲骄奢,是以器小。却鲜有人知,骄矜自满,本就是管仲生前之大忌!《管子.枢言》有云:‘釜鼓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重令》云:‘地大国富,人众兵强,然而与危亡为邻矣。’《白心》云:‘满盛之国,不可以仕任’,《枢言》又云:‘人之失也,以其所长’,此数语俱可言明,骄矜自满之害,管仲实非不知,可管仲犹有奢侈之举,这便是为了让外人清楚,齐国尚有不足之处。若是管仲严守操行,其人完美无瑕,那外人言及管仲,言及齐国,就只会留下盛赞之语,却无忧虑之念。若是管仲和齐国,都再无一人言及其弊病,那其人其国,才是衰亡无日!管仲骄奢,正是为了让世人有所进取,后人不读《管子》,故而误解了管仲,可如今国朝经学昌明,难道我们还要囿守旧论,苛求管仲不成?” “阮中堂,您果然是博学之人啊,老夫方才就想着,此人言及管仲并非器小,定有其用意,如今听中堂之言,才清楚此人有何依据啊。”不想阮元所言,竟皆在曹振镛意料之中,而曹振镛听着阮元之言,也继续向他问道:“可是阮中堂,您觉得这公平吗?《管子》也好,戴震也罢,还有中堂最开始说的《文献通考》和《二十四史》,能读这些书,那确是学识渊博之人,可如今天下各省,文教高下全然不同,这个中堂在云南做官,应该清楚啊?我看这卷子位置,也知道多半是江南考生,江南有的是藏书人家,可陕甘呢?云贵呢?这些省份哪有那么多藏书,读书人又有什么条件,能把这些书都通读一遍呢?若是按中堂所言,真的让此人中式,此人于同侪之间,必然盛气凌人,卖弄学问,而究其根本,不过是此人生在锦绣繁华之地罢了,那其他同科进士,却要作何感想?不说别的,这《论语》之言,对于天下大半学子而言都是万世不易之至论,其他人因为奉行圣人之言,方才取了进士,此人言语看似有理有据,却全然否定了《论语》之言,若是这件事被其他考生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凭什么这样一个立论与他们截然相反之人,一样可以取进士,和他们一起做官啊?中堂取录此人,难道是为了告诉世人,苦读《论语》,终究无用吗?” “那曹太傅就不怕,你将此人黜落,竟而失了一个人才吗?”阮元也当即反问道。 “人才?阮中堂所言,竟是什么样的人才啊?”曹振镛又打开了那人第三场的试卷,指着其中一处应答文句向阮元问道:“阮中堂再看这一句,我记得这一句问的乃是《左传》是否为左丘明所撰,你看是也不是?” “不错,但此人之言我方才看过,依他所言,左丘明确是撰写《左传》之人,有何不妥啊?”阮元也反问曹振镛道。 “自然没什么不妥。”曹振镛也向阮元道:“可此人仅仅这一个条目,前后所答,竟有四行之多!按一般的策论应答之法,一个问题只需回答一两句,最多一行,已经多有冗余,此人一个问题就回答了四行,这不是繁琐又是什么?他应试言语便如此繁琐,日后为官,自不免迟延拖沓,朝廷取录这样的人做进士,又有何益呢?” “曹太傅,您评价‘冗余’和‘繁琐’的标准,就是文字多寡吗?”阮元自然不会认同曹振镛之念,也当即驳斥道:“当今读书人有所立论,讲究的乃是言必有据,依据越多,其言语也自然愈加可靠,依据不足,又何以证明其言为真呢?比如刑案,证据从来是越多越好,只有充足的证据,才能让官员断案之时准确地定罪量刑!此人言语虽多,但论据充足,自《史记》、《汉书》而至《太平御览》所载桓谭《新论》,一一毕见。这不是更容易证明,左丘明就是撰写《左传》之人吗?” “阮中堂,朝廷取录进士,是为了让进士进入翰林六部,亦或外放州县,去办事的。若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为了什么言而有据,写一篇文章都这般繁琐,那朝廷要他办的事,他何时才能办成啊?”曹振镛又指着另外一句,向阮元问道:“还有这一句,这句原本只是让考生列举一二前朝保甲之事,可他为何要在后面多写了一大段,说什么台湾本应设兵以守,兵力不足,自当重用保甲,保甲之设,足使海不扬波呢?这张卷子,问到他台湾驻兵之事了吗?” “曹太傅,此人先前文句,已将前朝保甲之事言明,即便多出这几句,又有何不可呢?”阮元眼看俞正燮虽然多出数句,却并未答错原题,心中自然放心,道:“更何况此人之言并非空言,此处亦多有实据可以作证,台湾设兵以守,此言出于施琅《靖海记》,台湾入版图,而海不扬波,此亦《台湾府志》之语,并非他一人之妄言。更何况台湾之南,荷兰久居噶啰巴(即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又曾夺台湾而居,此为外患,去年张丙陈办之乱,前后三月方得平定,官兵调度,往往因之于福建内地,此为内忧,台湾有此内忧外患,故保甲之语,先及台湾,我以为并无不妥。” “阮中堂,朝廷取录进士,是要让进士为朝廷效力,可不是为了让进士自作主张,卖弄学问的。”曹振镛又向阮元道:“阮中堂不妨再想一想,此人若真是取了进士,入翰林拟定诏旨,亦或进入六部主稿,他言语如此繁琐,所拟诏旨,所书公文,有几个人能看得下去?朝廷拟定诰敕,六部缮写奏本,若是都像他一样自作主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那这些奏本诰敕,是皇上、六部大臣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呢?朝廷给他缮写文稿,草拟诏书的机会,是让他卖弄自己才学,借朝廷之力谋求私誉的吗?” “曹太傅,朝廷取录进士,是要储备天下人才,使天下有才之士,皆能为朝廷所用,若是天下人才皆在朝廷,朝廷办事,才能无往而不利!”论及科举本身的目的,阮元之念却与曹振镛相反:“如今是守成之世,说一句天下太平并不为过。可是天下大势,从来便是运会平陂相乘,非常之变,往往当承平既久,萌蘖蠢兆于其间。按照曹太傅的想法,朝廷取录进士,就只是为了让进士在翰林六部办事,至于进士才学多寡,一概不问,那久而久之,朝廷之人,必将尽数成为拘守绳墨之辈,万一天下有变,就会出现驭之无术,措置张皇的结果,到时候距离乱世也就不远了!可若是进士能够尽得天下人才,一旦有变,往往便会有才学兼备之人,可以防患于未然,即便大患已成,他们依然可以挽狂澜于既倒。那什么人最有可能是乡野间的人才呢?自然便是学识、见识俱皆丰富之人!昔日东坡先生应举,其策问之言多由自撰,欧阳永叔仍然以为其人才华横溢,惜其才而取之。试想若是东坡先生竟因言辞乖张,竟而不得取录,那东坡先生许多绝佳诗文,岂不是便要湮没无闻了?” “阮中堂既然说到东坡先生,那老夫倒是想问一句,东坡先生为官一世,是‘防患于未然’了呢,还是曾经‘挽狂澜于既倒’呢?都不是啊?东坡先生一生为官坎坷,少年时有宰相之望,后来却只能流连州郡,为一守令之才,花甲之年,尚遭贬黜,身返中原,便已是幸事。阮中堂举东坡先生的例子,是想着告诉后世进士,做官就不要担心播迁贬谪,只管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吗?阮中堂,您少年早达,督抚天下三十年,如今登临宰执之位,东坡先生与您相比又算什么呢?您今年也七十了,东坡先生像您这个年纪,那早就不在人世了,您一生顺遂,看东坡诗文,也只见其乐观旷达之语,却不能深究,那般言语之后,竟一句句都是数不清的苦楚啊?早知如此,欧阳文忠公当年取录进士的时候,就应该早早将其黜落,断了他入仕之念,东坡先生做个平民百姓,都要比这样的一生太平啊?所以阮中堂,您如今也想着看这些后辈学子,一个个重蹈覆辙,是吗?”曹振镛却如此向阮元反问道。 f f。f 第六百一十五章 阮曹之争(三) 阮元听着曹振镛之语,却也渐渐明白,自己为官取士之道,与曹振镛大相径庭,想让曹振镛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的理念,多半已经不可能了。当然,阮元也不愿屈从于曹振镛。 无奈之下,阮元只好向其他所有考官问道:“那大人、恩大人,各位同考的翰林御史,今日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请求各位大人再给这位考生一次机会,重新评判一次此人应否中式。我有我的理由,此人学问渊博,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并非寻章摘句,亦或炫技之人,他文笔详瞻,才学之下,犹兼谨慎,更能心怀天下大事,有未雨绸缪之忧思。此等人才若是被我等错过,至少于我而言,我对不起皇上特赐主试之恩!他一人中式与否,本也无关大局,所以请各位大人从宽而断,再评判一次此人试卷,如何?” “阮中堂,老夫心意已决,此人试卷老夫不会予以举荐!”曹振镛也向阮元答道:“阮中堂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这个人就更不能用了。成字二十一号,发榜之时自然会有人记下其人名字,到时候天下人就都会知道,此人是阮中堂得意门生,那对于其他完全通过糊名誊录选举出来的考生而言,这公平吗?” “那大人,恩大人,二位大人意下如何呢?”阮元再一次向那清安和恩铭问道。 “阮中堂,这……要不还是算了吧。”那清安犹豫半晌,方才向阮元劝道:“下官也知道,阮中堂学问过人,今日听阮中堂赐教,方知外人所言不虚,下官也佩服中堂啊。可是阮中堂,这……这毕竟是抡才大典,是汇聚天下士子的会试啊?咱们主持会试这种大事,怎么能不小心谨慎呢?曹太傅说得也没错,这个人的文作,确实……确实是不太规矩,这要是取录了不规矩的士子,那不是相当于说,朝廷科举体制,都是摆设吗?若是此人果然尚有才学,就让他参加举人大挑去吧,中式之事,下官不敢举荐了。” “是啊,阮中堂,此人试卷所言,与程朱先贤全然不同,若是以后之人见到他的试卷,要怎么看我们啊?”恩铭显然也不愿取录此人,向阮元道:“我们却也清楚,此人学问应该不差,读的书也比一般举人要多,可若是只凭借这个,就让此人中式,那其他落第举人知道了,会怎么想啊?因为他们读书少,就不能考中进士了吗?他们还是全然信奉《论语》、信奉程朱之人啊?到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会说我们取录进士不公,这……这个责任下官担不起啊?” “是啊阮中堂,这些卷子,举子们也是能够看到的,到时候他们那边要怎么交待啊?” “阮中堂,您取录此人,咱们都多一份麻烦,若是就这样算了,咱们也能少惹些是非不是?” “阮中堂,下官也以为曹太傅所言方是稳妥之道啊?” 一时之间,贾桢、吴文镕、徐广缙等人,也纷纷劝阻阮元道。 “你……你们,科举之事,你们就是这样应对的吗?”阮元听着各人之语,心中也是一阵寒气上涌,双手颤抖不止。他实在没有想到,对于在座除了自己之外的主考而言,科举会试,就只是一次公务,一次差遣,而其他人所想要做的,也不过是把朝廷交待的差事办好而已。至于多余的风险,他们一点都不愿意沾上。 “阮中堂,若是您还有什么不快之处,不妨单独说给老夫听听,老夫清楚,他们所念所想,与老夫差不多。若是您能够说服老夫,老夫可以帮你开导一下他们,又或许……是阮中堂错了呢?咱们单独找个地方谈谈,如何?”不想这时,却是曹振镛向阮元提出了交谈之语。 “这……有劳曹太傅了。”阮元眼看曹振镛并无害己之意,想着自己与曹振镛之间,也确实有许多理念不合之处,不如详谈一次,方才可以了解其中真相,便即答允了他。 曹振镛却也不再迟疑,便即站起身来,带着阮元走向贡院之后一间偏室,二人进了偏室,便也掩了房门。室内四壁萧然,却犹有一副座椅,看来是平日考官暂时歇息之所。曹振镛与阮元各选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后曹振镛便也开口向阮元问道:“阮中堂,老朽是听明白了,中堂或许也不完全是要留下这个学生,中堂方才所言,是对老朽有意见啊?既然如此,老朽倒是要听中堂赐教了。” “曹太傅何处此言?我主持会试,便当以取录贤才为先,至于取士之法,或许我与曹太傅确有不同,但即便如此,我力主取录此人,却也与曹太傅无关啊?”阮元自然反驳曹振镛道。 “是吗?不过话说回来,阮中堂这也是第一次单独跟老朽说话吧?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阮中堂一年之内,就从七品的翰林编修升到了三品詹事,自是翰林中最为夺目的新科后进,老朽当时不过泯然众人,看着阮中堂,也确是羡慕啊。那时候,中堂自然是不屑与老朽这般寻常翰林说话了,不知老朽所言,可是事实啊?”曹振镛忽然向阮元说起翰林旧事,不想这样几句话说得下来,阮元却也吃了一惊,这时他方才想起,原来自己在翰林之时,曹振镛也一样在翰林院供事,只不过那时曹振镛低调寡言,和其他人也往往鲜有言语,从不显山露水,自己交友之时自然也忽略了他。但江彩过世时,翰林同僚所送上的挽联,其中一幅便是出于曹振镛之手,如此回想起来,对于这个翰林旧人,阮元心中也尚有几分感念。 “曹太傅,当年翰林之事,太傅言语从来不多,是以我疏忽了,若是太傅始终以此记恨于我,那我给太傅赔个不是吧。但太傅说我瞧不起您,我可以对天发誓,当年我在翰林,从未轻视过任何一位同僚。”阮元也向曹振镛答道。 “阮中堂,老朽并没有记恨于你,只是方才老朽看着中堂对老朽如此针锋相对,想着中堂心中,多半是有些意见的。也对,中堂的学生竟是何人,他们又有什么朋友,朝野之间,与中堂志同道合之人是谁,这些事老朽大概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老朽确实没有重用他们,所以他们在中堂面前,也没少说老朽坏话吧?老朽看中堂行止,也猜得出那个人是中堂早就意定之人,要不然,中堂何必大费心机,去做一件没用的事情呢?”看来,曹振镛也确是精明之人,对于阮元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少,倒是阮元听了他这一番言语,心中吃了一惊。 “曹太傅多虑了,我并不想与曹太傅为敌。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取士之法,曹太傅无论取士用人之道,都……恕我不能苟同。”阮元听得曹振镛之言,清楚他此次单独约自己详谈,其实用意绝不只是让自己说服他取录俞正燮,便也不再掩饰,将自己对曹振镛的不满说了出来。 “哈哈,是吗?老朽也愿意相信中堂说得是实话,既然中堂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那咱们就谈谈咱们该谈的事吧。只是老朽还有个问题,当时在正堂之上,阮中堂说起如今是‘守成’之世,却又认为,朝廷不该用那所谓‘拘守绳墨’之人。那阮中堂心目中的守成之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曹振镛忽然向阮元问道。 “守成之世,治尚综覈,大臣当有经世之才,通万物之变,随时兴利除弊,方能使国朝定制得以施行,官民得以两便。若是大臣不能博学,亦不能多见,而是苛求于细过,拘执于定例,虽云守成,而不能得。”阮元也如此向曹振镛答道。 “原来如此啊,这样说来,阮中堂心目之中,理想的守成之人,是英和、那彦成、孙玉庭、蒋攸铦他们,是吗?”不想曹振镛说到这里,竟然将阮元最想说出的几个名字,都一个个地说了出来,倒是阮元一时讶异不已,想着曹振镛居然和预料之中大不相同。 “不错,他四位大臣,有守有为,能持朝廷大体,偶有时弊,亦能匡救,算是不错的守成之人。只可惜如今他四人,或已不在人世,或已老病萎靡,而且仅就为官而言,皆是弗克其终啊?”阮元也向曹振镛叹道。 “那阮中堂的意思,难道是说……是我坑害了他四位大臣,让他们不能得以善终吗?”曹振镛不禁向阮元笑道:“也罢,这为官之道,老朽和阮中堂还是有些不同的。老朽才学见识,不能及阮中堂之万一,仁宗皇帝授了老朽大学士,但没让我进军机处,当时老朽确也想着,这一生或许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仁宗皇帝崩殂,托津、卢荫溥二人拟诏有误,既然他们拟旨都这般草率,那他们为何就非要占着这枢臣之位不放呢?是以老朽以朝廷大体为计,向皇上言明了此事。老朽没有想到,那时候我都六十六了,皇上居然让我进了军机处。老朽自忖治世之才不如你阮中堂,也不如英和、蒋攸铦他们,所以英和也好,孙玉庭也罢,他们上言兴利除弊,难道是老朽阻拦他们了吗?没有啊?那结果呢?他们不是一样失败了吗?至于其他的事,无论你阮中堂的洋米易货,还是陶澍跟蒋攸铦搞那什么漕粮海运,还是今日之票盐法,老朽哪一件事反对了呢?都没有。你们想有守有为,老朽不拦着你们。可反过来说,难道他们犯了事,出了错,老朽还要为他们包庇不成?英和宝华峪失事,孙玉庭妄自为张文浩开脱,蒋攸铦盐法之事轻信他人,那彦成强逐浩罕行商,这些事是老朽让他们做得吗?都不是,那他们犯了错,老朽请皇上惩处他们,老朽又有何过错呢?更何况他们四人,三个是宰相,一位是总督,想要罢黜他们四人,这种事,是老朽能够靠一己之力,就办成了的吗?”手机用户请浏览wap.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第六百一十六章 阮常生之死 阮元听着曹振镛说到这里,也不觉冷汗渐生,他自然清楚,曹振镛之言其实没错,英和等四人,没有一个是仅凭曹振镛一人之言,就能罢官去职的重臣。那么究竟是何人不顾四人匡扶社稷,督抚一方之功,竟将四人相继罢黜呢?这个答案,二人之间可谓不言自明。 “曹太傅,他四人有功于朝廷,亦是如今朝廷之中颇有治才之人,您……您应该对他们从宽处断才是。”阮元沉默半晌,也只好如此向曹振镛言道。 “阮中堂,您觉得您方才之言公平吗?英和他们几个,有功的时候,有作为的时候,老朽就该帮他们,犯了错的时候,老朽也应该对他们从轻发落。那朝廷法度,在阮中堂眼中又是何物呢?还有,阮中堂不觉得您方才之言,本就与结党营私并无二致吗?”曹振镛也向阮元反问道。 阮元一时却也不能言语,他自然清楚,曹振镛之意,乃是大臣果于任事,自己可以不闻不问,放任其行事,但大臣一旦有了过失,也定要严加惩处。这种办法看似公允,可但凡敢于行事的大臣,又往往容易犯错,久而久之,有所作为之人便多半只有获罪罢官这种下场,这样朝廷之中,又会有多少人愿意继续有所作为?可能更多人的想法,便也只是“不做不错”罢了。 “那曹太傅,您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呢?”想着为官之道,自己和曹振镛看来不仅截然不同,也不可能让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阮元只得退而求其次,向曹振镛问道。 “哈哈,老朽也是认为,阮中堂和老朽之间,或许有些误会,阮中堂的学生眼看你举荐之人不能中式,多半还是会认为,是我曹振镛贬抑人才,甚至从阮中堂还在做总督的时候起,可能他们就早有怨言了,你阮中堂这样大的才能,怎么就不能做军机大臣呢?”曹振镛也向阮元笑道:“可是老朽也想和阮中堂说句实话,以督抚任枢廷,这并非没有先例,蒋攸铦就是如此啊?可之后呢?至于科举之事,老朽这不是第一次主持会试了,如今想想,多少中外大臣,也要称老朽一句恩师呢。所以阮中堂,您真的便以为,您举荐之人得以取录,便能遂了中堂之愿吗?” 曹振镛之意,已经再清楚不过。阮元即便进入军机处,只要道光不改变军机处根本框架,曹振镛就还是军机大臣,到时候阮元只会成为第二个蒋攸铦,所谓军机大臣,也不过只是一份履历罢了。而科举之事,如果曹振镛所用之人不能被道光看重,那道光又为何频频派遣曹振镛去做主考?既然如此,俞正燮中式与否,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 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面色黯然,一言不发。 “阮中堂,若是您想清楚了,咱们就回去吧。”曹振镛还是一样客气道。 “……” 这一日,“成”字二十一号考生的试卷之上,依然只有一个“荐”字,按照清代科举定制,该考生无法得到所有主考一致举荐,故而落榜,不能成为进士。 阮元因取录榜文尚未完全拟定,尚不能走出贡院。而阮常生也在胡彦升的护送之下回到了保定,只是这时道台府衙的幕僚俱皆看得清楚,阮常生已是奄奄一息,似乎旦夕之间,他的生命便要终结。 “夫子,夫子!”刘蘩荣和刘宝楠听闻阮常生已经病危,这时也是大惊失色,连忙奔了出来,一同迎了阮常生回到内院。眼看阮常生气息微弱,不能动弹,刘蘩荣也是心如刀绞,伏在阮常生身上大哭道:“夫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只是出去赈灾,就……就成了这个样子啊?” “这位知州大人,彬甫……阮道台他究竟怎么了?我知道他最近公务繁忙,可即便如此,他……他也不至于累成这样啊?”刘宝楠看着胡彦升能够把阮常生送回衙署,想来清楚其中内情,便也向他问道。 “唉,这位先生,阮道台他……是我照料不周啊?”胡彦升想着一路回归保定之事,竟也难过得哭了出来,对刘宝楠和刘蘩荣道:“阮道台确是如您所言,平日操劳公务,伤了身子,可即便如此,原本道台他也还有救。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因为去年大旱,安州本地的医生眼看生计吃紧,竟都出去逃荒了,咱安州就是个小城,本来就没几个大夫,他们这一走,哪里还有人能够医治阮道台啊?我眼看没办法,只好雇了车送道台回保定,但这一路上,还是一个医生都没有,直到昨天,我才在城外找了两个大夫,给阮道台开了药,可是……可是他们也都说,已经来不及了啊?我……是我无能,我害了阮道台啊?” “夫子!”刘蘩荣听得胡彦升之语,清楚这样一来,只怕旦夕之间,自己就要和阮常生诀别了,他夫妻二人从来亲爱和睦,又因二人年纪均未及五旬,从未想过生死之事,如今此等巨变突然爆发,刘蘩荣又如何支撑得住?只伏在阮常生身上不住痛哭道:“夫子,你怎么……怎么会这样啊?你千万不要有事啊?我……我这就给你找保定最好的大夫去,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涧芳,我……我知道了……”阮常生听得刘蘩荣痛哭不止,也终于醒了过来。可这时阮常生虽是清醒,却依然全身无力,只得对刘蘩荣道:“我……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这……这也是天数,没办法的。只是可惜,爹爹养育之情,琦侯提拔之恩,我……我是报不了的了……” “夫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啊?我……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夫子,你可别说丧气话啊?”只是刘蘩荣说到这里,心中自也清楚,自己所言不过是强自劝慰之语,阮常生如今样貌,保定城中的医生多半也是回天乏术了。绝望之下,只得扶着阮常生的身子,不住哭泣。 “涧芳,我身体什么样,我还是清楚的。没用的事,就……就不要做了。我也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们……”阮常生看着一旁,原来刘宝楠听闻阮常生已经病危,虽是心中伤痛,却也带了阮常生几个孩子前来,希望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见父亲最后一面。阮常生共有五子二女,长子阮恩海已经十七岁,此后四子恩洪、恩浩、恩畴、恩喜年纪均小,长女阮恩滦、次女阮恩绅甚至不足五岁,几个孩子看着阮常生病危之状,也纷纷哭泣不止。 “涧芳、楚桢,我……我没办法了,只好拜托你们了,我这些孩子,恩畴、恩喜、恩绅,都太小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我也只好求你们了,我死以后,帮我把孩子们养大……”阮常生无力地看着几个孩子,心中更是难过,只得又向长子阮恩海和长女阮恩滦道:“孩子们,爹爹要走了,是爹爹不好,你们……你们以后别怨恨爹爹,好吗?恩海,你也十七岁了,以后在家里,要善待你几个弟弟,好好陪他们读书,以后可都要……都要成学才是啊?恩滦,你平日就聪明,以后就多帮帮你娘,把这个家……家里的事维持下去,以后……爹爹也希望,你以后能有个好夫家啊……” “爹爹,孩儿会好好照顾弟妹们的,可是爹爹,您一定要坚持住,您一定要坚持住啊?”阮恩海也向父亲哭道。 “好、好,涧芳、恩海,你们……你们保重……” 说到这里,阮常生终于坚持不住,还是昏了过去。 刘宝楠眼看阮常生垂危之状,便即主动请缨,前往城内寻医去了。可是这一日,道署中却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几个被找来的医生为阮常生诊脉至夜,能够留给刘家兄妹的,却也只是一声长叹而已。 四更时分,阮常生便即与世长辞,终年四十六岁,阮元最为看重的长子就此英年早逝。而对于这时的清王朝而言,颇具实干之能的道府后进阮常生过早病故,不能在督抚藩臬之位上有所作为,自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而与此同时,癸巳会试的发榜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二百二十余名备选进士的名字,齐齐列在了礼部之外的金榜之中。不出所料,上面并没有俞正燮的名字。 阮元出闱之后,自也清楚这一榜之中,并无俞正燮之名,想着虽然已经在科场之上为他力争,无奈自己的意见并无旁人认同。无论如何,俞正燮不能中式,自己也有一定责任,这一日便也将俞正燮请到了衍圣公府之内,想着向他道歉。这时王引之已经扶了父亲灵柩,南下扬州,但汤金钊、程恩泽等一众素来与俞正燮亲附之人,却也担心俞正燮心绪不佳,便随着他一并前来,也想着向阮元问清其中经过。 f f。f 第六百一十七章 诀别之痛 “理初,科场之事,就是这个样子了。我虽然不能把那份卷子拆开,看一看其中之人姓名,但你这些文稿,我都读过,我能看出那就是你的试卷。”阮元也将自己与曹振镛等人的争执,以及自己力主取录俞正燮一事详细告诉了他,不觉叹道:“话说回来,这件事也是我不对,若是我还能有更好的办法,想来他们即便与我不熟,也应该能听我一言,既然如此,是我对不起你啊。” “阮中堂,您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事,便在于天意了。既然天意不让我登科中式,那又怎么是阮中堂可以扭转的呢?”俞正燮原本听着自己再次落第,心中也是不平,可是听着阮元将克成之争悉数告知自己,却也明白了阮元对于自己,已经是竭尽全力,无奈之下,反而也有些释然了。 “理初,你生的晚了啊,若是嘉庆四年的会试,就凭你策论那般详瞻,怎么也不可能落第啊?”汤金钊也向俞正燮安慰道:“不过如此一来,你参加会试也有四次了,若是还有举人大挑,自可得到保荐,我毕竟还在京中,大挑之事,可以帮一帮你,只是不知理初,如今你……你可还想着去应举人大挑啊?” “汤大人,如今学生对于这科试、为官之事,看得已然淡了,若是大人不介意,学生想着再过几日,便即离开京城,去江宁看一看。”看来俞正燮连续在科场遭遇打击,也已是心灰意冷,对汤金钊道:“如今学生听闻江宁陶总制幕府多有贤才,陶总制也是礼贤下士之人,又想着兴办书院,学生愿意去那里一试,若是能够在治学之上另有进益,于江宁兴学之事有一二裨益之处,学生心中却也无憾了。” “可惜啊,理初这般贤才,竟不能为朝廷所用,这曹振镛真是……真是误国之辈啊!”程恩泽也在一旁愤愤道:“不光是老师如今觉得这一榜中式之人,多不如意,就连我在里巷茶坊之间,听那些文人品评今年金榜,他们一样觉得榜上之人,或庸碌无为,或藉藉无名,竟是见不到几个真正的名士!所幸老师还是有识人之才,这不,子彝还是被老师发现了,这一榜如此说来,也就是子彝一人,尚属得人了。”原来,阮元在杭州做学政时认识的学生端木国瑚,在这一榜中被阮元取录,终于考中了进士,端木国瑚这日也到了衍圣公府之中,特意拜谢阮元取录之恩。 “子彝,确实不错啊。只是……”阮元想着端木国瑚年纪也不小了,即便考中进士,只怕为官之日也不会长了,便向端木国瑚问道:“若是你分了六部,或者进了翰林,这官场之内,你可能待得住啊?” “这……学生自当尽力而为。”端木国瑚也只得如此向阮元答道,事实上,由于年事已高,端木国瑚虽考中了进士,也未能久任于京城,数年后便即辞官归里。 “唉,如今这朝廷啊,真是……和仁宗皇帝亲政那个时候比起来,变化太大了啊?”汤金钊也感慨道:“不过老师,今日咱们这里,可还带了一位当年您的旧友呢,您或许还不知道吧。芝轩大人就在几日之前,已经晋升大学士了。如今,芝轩也是潘中堂了!” “芝轩?”阮元讶异之间,几个学生已经扶了一位老者前来,阮元见到这人时,也不觉百感交集,老者看来尚比自己年轻,却也是六旬开外之状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与自己同值南书房,也曾一度在杭州贡院办理乡试之事的潘世恩。 “芝轩,你……你回来做官了?”阮元当即问道。 “是啊,我……先前家父老迈,所以我便在家服侍了他老人家十年,不过如今,我也回来了啊?”潘世恩也对阮元笑道,原来就在阮元离任漕运总督之后不久,早已升任尚书的潘世恩因母亲病故,开始居家守丧。但丧期过后,潘世恩眼看父亲年迈,便即上疏称不愿按时归京任职,而是想着服侍父亲终老。直到道光九年,因潘父病故,且潘世恩已然除服,他方才回到京城,重任六部尚书。听汤金钊所言,如今潘世恩已然补了卢荫溥的空缺成了大学士,反而要高出自己一级了。 “是吗,芝轩,你回来也好。这些年轻后生啊……以后还要劳你多加扶持了。”阮元也向潘世恩言道,不过说到这里,阮元也不觉有些惆怅,自己比潘世恩更早成为协办大学士,但道光却将潘世恩先行补入内阁,显然是道光又忘了自己。然而…… 既然曹振镛已经年近八旬,潘世恩也成了大学士,那军机处一边…… 这时阮元自然不会知道,仅仅一年以后,潘世恩终于进入了军机处,成为穆彰阿入主枢廷之后七年,又一位新的军机大臣。 潘世恩这时也不清楚阮元所想,只答允了阮元。可就在这时,一名衍圣公府仆从忽然奔上,手中还拿着一封帖子,阮元看这仆人之时,只觉他神色惊惶至极,也赶快迎了上去。仆人见了阮元,也一边将帖子递上,一边向阮元哭道:“老爷,不好了,保定的大公子他……他去世了!” “你说什么?!”阮元听着仆人禀报,也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取了帖子,果然竟是一封讣告。阮元惊心之下,连忙打开讣告,取了信笺出来,方才看得两行,阮元已是泪流满面,只无神地看着府邸之外,哭道: “常生,常生啊,你怎么……怎么就去了呢?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啊?!”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啊?”汤金钊大惊之下,也从阮元手中拿过了讣告,看得半晌,却也愣在当地,向阮元叹道:“老师,这……看这讣告,常生公子过世之事,应当是真的了。老师,学生们都知道常生公子才学过人,这也太可惜了啊?可是老师您年纪也大了,您可千万不要……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啊?” “是啊,阮中堂,您可一定要保重啊?”俞正燮、潘世恩等人眼看阮元遭此巨变,心中也是难过不已,却也只好如此劝慰阮元道。 “常生,常生……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可是这时的阮元,一时却根本不能从震惊和悲痛当中走得出来,只在原地站着,喃喃道:“爹爹知道,知道你这些年做官,一直都好,官府的事,百姓的事,你办得都不错,你如今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怎么……怎么就去了呢?你这……这可让爹爹怎么办啊?我……” 忽然之间,阮元只觉右腿之上一阵刺痛,勉力抬腿走了一步,竟已坚持不住,随即各人便听得“砰”的一声,阮元竟摔倒在了地上! “老师、阮中堂!您没事吧,您可千万要撑住啊!” …… 阮常生的过世,让阮元一连数日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无论家中之事如何,阮元本职仍是云贵总督,不能在京城久居。是以这一日阮元也前来圆明园入觐,向道光汇报会试取录贡士一事,并将南归之情告知道光。 “皇上,臣今日前来,想着向皇上请罪。”阮元想起会试之事,也主动向道光承担了责任,道:“臣年迈昏庸,才学见识早已大不如前,此次选录中式举人,虽然和曹太傅,那、恩两位大人多加斟酌,可仍是觉得今年会试取录之人,经义策论俱皆出彩者不多。臣以为,如今臣取录的新科进士,实在是……不如三十四年前的会试了。或许举人之中,仍有许多才学见识过人之辈,臣未能及时发觉,是臣有过,还请皇上责罚。” “阮元啊,你何必对自己要求如此苛刻呢?”不想道光对阮元还是颇为敬重,并不认为阮元所言便是事实,道:“朕也知道你才学过人,如今督抚天下九省三十年,论实干之才,你也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了,你再看年轻人的文章,觉得不满意,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可能说得也没错,但那是因为去年本有一场会试,或许这几年学问出众的举人,去年就已经登科入仕了,想等下一批新人出来,还要几年工夫呢。朕这几日也在准备殿试和朝考之事,看着新科士子之内,也还有些是不错的,你就不要自己苛求自己了。” “皇上宽仁,臣惭愧无地。”阮元也只好如此答道。 “还有啊,你儿子阮常生的事,朕也知道了。你……你这几日,心里也不好受吧?”道光说到这里,倒是主动想起了阮常生,看起来道光对于阮常生也有一些印象,竟向阮元劝慰道:“阮常生的事,朕知道一些,琦善在直隶考察道府官员,经常会向朕举荐其中有能之人,阮常生是第一个,也是他多为盛赞的后辈,朕也遣人去保定视察过,他确实有守有为,是个好材料,如今不到五十岁就去了,可惜了啊。你若是心中确有不快,不妨再留京几日,等到你心绪平复了,再回云南,如何?” “皇上念及犬子之名,臣自然感激,只是……”阮元听着道光能称阮常生一句“可惜”,心中感动,这时也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只是臣的家人在保定,还需要将犬子灵柩运回扬州,择日安葬。臣老了,也有五年没见过臣的大儿子了,臣舍不得他,想着他棺椁南归之前,可以去保定再见他最后一面。所以臣今日辞别皇上,明日便要南下,皇上厚爱,臣自当肝脑涂地,竭力相报。” f f。f 第六百一十八章 阮曹之争(四) “那也由得你吧,只是你回到云南之后,也切记好生安养,可不要因为阮常生的事,伤了你自己的身子啊?”道光说到这里,却也不禁感叹道:“或许你有所不知,这两年朕的心情,和你却也没什么分别,前年春天,奕纬走了,朕年轻时候生的三个儿子,竟然一个都不在了。如今两个小儿子才三岁,太小了啊……也不瞒你说,皇后这两个月身子一直不好,太医怎么用药都无济于事,朕前日也听他们说,皇后……或许要不行了。可朕又能怎么办呢?朕毕竟是皇上,这朝廷公务,哪一件不需要朕来批谕呢?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初任协办,在内阁资历还不够,所以这次大学士的位置朕给了潘世恩,但如今汉臣之中,大学士之下,无论德望实绩,都是非你莫属了。所以若是内阁再有出缺,朕……朕就让你补任大学士,你……你可要好好活着,朕还等着你入朝辅佐朕呢。”原来就在道光十一年,道光长子奕纬因病去世,而道光次子、三子俱皆夭折,一时竟没了皇嗣,好在同一年皇四子奕詝出生,道光才避免了帝王无后的困境。而道光十三年,皇后也突然染病,日渐沉重,此后半月便即过世,谥曰孝慎皇后。至少在家事之上,道光所遭遇的痛苦竟不亚于阮元。 “这……臣谢过皇上。”话虽如此,阮元却也清楚,道光说自己作为协办大学士“资历不足”,这句话本来不假,可潘世恩之前也只是吏部尚书,并非宰辅之人,以内阁宰臣而言,潘世恩又有何“资历”?归根究底,还是在道光心目之中,自己的重要性已经全然不如当年了。但即便如此,阮元半年之内,连续经历两次大丧,也已是精疲力竭,昔日的进取之心却也渐渐淡了。想到这里,阮元也向道光主动言道:“只是臣如今老迈,自也清楚,臣精力早已不如壮年之时,更兼耳聋眼花,动辄忘事,抚境安边,已是力有不逮。臣如今已是协办大学士,算是在内阁中有一席之地,所以臣也想着请皇上准许臣入朝,若是只在内阁办事,臣或许还能够尽力为之,但操持两省军政要事,臣……已经无能为力了,臣不想因为臣一人老迈,竟耽误了朝廷抚境安民的大事啊?” “阮元啊,你能为朝廷着想,主动跟朕说起入朝之事,可见你确是忠直之人啊。”道光听到阮元主动请辞总督之职,也向阮元叹道:“不过,朕知道你从来严于律己,你说你老了,那朕想来,你再做一两年总督,还是能够把边事应对下来的。正好如今云南那边,朕看着还有两件事,需要尽快去做,这两件事由你去办,才最为稳妥啊。第一自然就是车里继承一事,那刀绳武的残部,若是愿意归降自可既往不咎,如是坚决顽抗,自也不必容情,须得彻底平了车里之乱,再让那刀正综承继宣慰使。第二件事,是最近越南的阮福皎给朕来了一份信,里面提到越南边地有个叫农文云的头人,公然背反越南,如今越南那边正在征剿此人,但是他们也担心这农文云势力不支,竟而逃入云南。所以你回到昆明,还要继续加强开化一带的防务,不让那农文云窜入大清地境,当然了,也不要主动越界,越南的事,就让越南自己去办,咱们不要干预。若是你实在支持不住,阅兵的事,朕许你自便。等这两件事都办完了,朕……朕让你回来。” “如此便多谢皇上了。”阮元听得道光向自己许诺,也再次向道光拜谢道。 这日阮元辞别道光,次日便即收拾了衣装,准备南下。阮祜和钱德容夫妇眼看阮元精神衰迈,担心阮元独自南归会有闪失,便也向道光请求暂停六部行走之职,陪同阮元南归昆明。是以到了这一日,阮元便和阮祜夫妇一同雇了车轿,准备从广安门出城南下,先到保定见过刘蘩荣,再行回往云南。 只是这一日的广安门下,竟然早早停了一乘舆轿。眼看阮元一行车轿渐渐走近广安门下,那舆轿中也走出一个人来。阮元在轿中听得前面有异,便也让仆人落了轿,自己下来想要一看究竟,不想见到那人,阮元竟也吃了一惊,不由得失声道:“曹太傅?”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振镛。 “阮中堂,最近身体可好啊?”不想这日曹振镛竟是一反贡院之态,主动上前向阮元问道:“令郎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阮中堂现下心里,可不好受吧?其实老朽前几年,也遇到过一样的事情,老朽的大儿子从来谦恭好学,老朽也想着尽心培养他成才,可他就那样走了……阮中堂,身为人父,老朽能理解中堂的心境。” “是吗,如此说来,倒是我对曹太傅失敬了。”阮元也当即回拜道。 “阮中堂,国朝掌故,不知中堂知道多少,先前老朽也听闻京中之人,言及朝中大臣拜相之事,似乎无论满汉大臣,拜相之后,往往便有丧子之事。若是天数,也勉强不得啊?”曹振镛也向阮元叹道:“只是,阮中堂,老朽知道您身子不好,可即便如此,中堂尚有云贵安边之事要办,所以老朽也劝中堂好生调养,切莫因为如此伤痛之事,竟坏了自己身体啊?” “这样说来,我也要多谢曹太傅了。”阮元也回敬道,只是这时,阮元却也想起,若是阮常生当年没有出京为官,而是一直在衍圣公府,或许他安于京城之状,反而不会染病早逝。他一直对曹振镛外放阮常生一事有所不满,这时便也问道:“只是曹太傅啊,两年之前,您又何必将犬子外放道府呢?犬子本也是文弱之人,若是一直在京中做官,我想,他也不会突然染疾,就这样去了啊?” “阮中堂,先前听您讲论《管子》,这持盈保泰之道,您应该清楚啊?”曹振镛却向阮元解释道:“阮中堂如今位高权重,督抚九省之地,学生又遍布天下,那你凡是有所言语,必然是群起而相应,若是令郎也在京为官,那依令郎才干,如今多半也是京卿了,您可曾想过,到了这个地步,京城读书人要怎么看中堂和令郎啊?他们只会把令郎视作您的化身,想尽办法讨好令郎,到那个时候,令郎还能独善其身吗?就算令郎依然是一尘不染,外间读书人之中,您阮中堂地位如何,您不会从来都没考虑过吧?也对,中堂早早做了京卿,或许对下面那些人的心思,就没怎么在意过,老朽只向中堂提个醒,中堂平日讲论学问政事,言语可不少了,若是外人发现中堂之意,竟与皇上谕旨不同,那外人会怎么想呢?皇上又会怎么看呢?到那个时候,就算老朽不会为难中堂,难道中堂还想着,在朝堂之上独善其身吗?” “曹太傅,您还挺关心我的嘛?”阮元自然不会相信曹振镛这番说辞。 “阮中堂,您若是不相信老朽,那您也可以去问问京中其他人,老朽做枢臣十三年了,门生送礼,不敢说一毫不取,可请托办事,老朽从来没给任何一个人行过方便。老朽家里是盐商,也不缺钱,所以老朽京城里这宅子,中堂若是有意,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您或许觉得,老朽是在裁抑中堂势力,可反过来说,老朽在枢廷十三年,老朽可有自己的势力啊?陶澍在江南要改票盐法,老朽不也同意了吗?”曹振镛又向阮元解释道。 “是吗……”阮元自然清楚,曹振镛言外之意,当是自己收礼不多,也从无受贿请托之事,是以虽是盐商,家居却十分清廉。 可是如此之言,便能说明,曹振镛裁抑阮元竟是全无私心吗?显然阮元不会这么想。 “罢了,不论如何,今日曹太傅能来送我一程,我心中还是感激的。”阮元也只得如此向曹振镛言道。 “阮中堂,老朽今日前来,一是想着中堂与老朽同病相怜,其二便是老朽知道,中堂确是大清少有的廉能之人。”不想曹振镛此时,却又向阮元称赞道:“中堂督抚九省之功,老朽所知不全,但应该也不少了,老朽知道中堂之才,其实也足以做这个宰辅。而且老朽清楚,中堂虽然也有降级罚俸之过,可是除了刘凤诰那件事,其实中堂一生都没有多大的过失,中堂无非是因进言不合上意,被降级过几次,也都留了原任,您以前被罚过俸禄,多半也是因为钱粮征收不足数,又或者漕粮未能足兑,究其根本,中堂是不愿为了自己的俸禄,就去增加百姓的负担的。老朽承认,中堂德行,乃是大清楷模,老朽也是……也是真心敬佩阮中堂的。” “曹太傅谬赞了。”阮元也向曹振镛答道,只是这时阮元心中却也意外轻松了许多,回想英和、那彦成诸人,皆是果于任事,却因办事不当,加上曹振镛不肯从宽处断,方才相继获罪去职。如此说来,自己为官数十年,不仅所在皆有作为,而且从未出现任何可以被曹振镛抓住的把柄,是以长任粤滇,却至少没有贬谪之苦。而曹振镛这个时候主动向自己言及此事,或许也是…… 抬头看曹振镛时,阮元方才发现,这竟然是数十年来,自己第一次详细端详此人,只见他须发俱是雪白,面色平和,慈眉善目,倒是颇有长者之风,与学生们言语之中那个自己最大的对手竟是全然不同。念及此事,想到旧日翰林之中,自己竟是全然没有和他言语,阮元却也不禁多了几分歉意。 但阮元也清楚,自己跟曹振镛绝非志同道合之人。 “阮中堂,老朽还有公事,就先行一步了。”曹振镛也向阮元拜道:“如今老朽心中,却也是真心希望中堂得享高寿。不说别的,老朽在翰林的时候,那许多同僚,如今也就只剩下中堂一个人了,中堂以后,可要保重啊?” “曹太傅保重。”阮元回拜曹振镛之后,也重新回到轿中,再次启程。 “道光十三年,(阮元)由云南入觐,特命典试,时称异数,与大学士曹振镛意不合”。后世史书之中,阮元与曹振镛的关系,便是如此。 可阮元的诗集之中,却也出现了这样的文句: 太傅为我劝,谓勿太感伤。骨肉归乡土,命也不克常。 或许,这种复杂的情感,才是阮元与曹振镛之间真实的关系。 。 第六百一十九章 日升日落 阮元拜别了曹振镛之后,便和阮祜夫妇一同向保定而行,不一日到了保定府城,其实此时距离阮常生去世,也只过去了半个月,刘蘩荣、刘宝楠兄妹已将阮常生遗体收殓,只待阮元前来送别阮常生,便即带阮常生遗体回归扬州安葬。这时阮常生的棺椁却还在清河道衙署之中。阮元见了衙署灵堂,看着一旁漆黑的棺木,自也清楚这个自己年轻之时便即抚养,早已视为亲子,并且一直寄予厚望的长子,已经同自己阴阳两隔了。激动之下,也是步履蹒跚,艰难地向着阮常生棺椁走了过来,不觉之间,阮元那已然康复数年的右腿,竟又是阵阵剧痛,几不能止。 “常生,常生啊……”阮元这时悲痛欲绝,竟已顾不得自己腿上痛楚,一步一步捱到了棺木之前,这时阮常生入殓不久遗体尚属完好,阮元看着儿子遗容,也不禁泪如雨下,向阮常生哭道:“你说你……你怎么就走了呢?五年之前在京城,爹爹和你分别的时候,你精神气色,一切都好,后来你历任道府,也都能有所作为。爹爹每次收到你的信,都为你高兴,想着你终于出息了,今年爹爹北上,一定要来保定看看你,跟你说上一句,你一切都做得很好!可是这是为什么啊?五年前京城一别,怎么就成了咱们两个的诀别呢?你说,你这一走,你让爹爹心里多难受啊?” “阮相国,阮相国!”这时琦善听闻阮元前来保定,想到自己先前也曾做过阮元下属,便即主动前来道台衙门拜访。看到阮元伏在儿子棺椁之上,哭泣不已,也当即上前劝道:“阮相国,您老人家年纪大了,令郎的事,咱们心里都不好受,可阮相国您的身体,也一样重要啊?” “琦侯,常生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他升任清河道还不到两年,竟然有如此不测之事呢?”阮元也向琦善问道。 “阮相国,这……我也不知道啊?”琦善向阮元叹道:“阮相国,我从两年前去永平开始,就知道令郎办事认真,才干也很不错,所以我是真心想要重用令郎啊?所以治水的事,救灾的事,代理按察使的事,我都想着让令郎来办,这样只要他把事办好了,我年内就可以再向皇上举荐,到时候令郎肯定能实授臬司的。可谁知道,令郎怎么就……” “琦侯啊,你这般重用常生,你可知常生他会怎样想啊?”阮元听着琦善之语,也渐渐明白了阮常生心中所想,不觉潸潸落泪道:“常生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从来在家做事,都是至诚至孝,外人有所恩惠,他必能竭诚相报。所以琦侯您重用常生,常生他只会想着,他本是恩荫出身,资历不足,却能得你如此看重,还有历任直省臬司的机会,想到这里,他只会加倍用心,尽全力去办你交待的每一件事。可如今天灾刑狱之事俱皆繁重,他一个人办这么多事,他哪里……哪里承受得了啊?” “这……阮相国,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琦善听着阮元言及阮常生心意,心中自也不住懊悔。 “爹爹,孩儿清楚您如今身子也不好,夫子他走了,我和哥哥也很伤心,可爹爹千万不能再伤了身子啊?夫子他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爹爹这样伤神啊?”刘蘩荣眼看阮元哭泣不止,一条腿已经颤抖不已,也当即劝慰阮元道。 “是啊,爹爹,您看您这右腿也不好,您可千万别硬撑着啊?”阮祜与钱德容也一同劝说阮元道。 “常生,常生啊,你这又是何苦,你何苦这般伤了自己啊?”不想这时阮元心中伤痛不已,竟根本没听到各人之言,这时阮元回想着阮常生之事,也渐渐明白了阮常生之所以竭力办理公事,也不完全是因为琦善看重,或许另一重原因,便在出身之上了。想到这里,阮元也看着阮常生的遗体哭道:“常生,我知道,你心里或许想的是,你出身恩荫,并非正途,是以为官之时,更要实心任事,方能对得起爹爹。可你何必这样去想呢?爹爹眼看你渐渐成才,可以在一方道府任事,爹爹就很满意了,你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这样说来,也是爹爹不对,爹爹不能及早知晓你心中所念,否则,爹爹多给你去几封信,把这一切都说清楚,你又何必为了公事,竟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常生,我真是后悔,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我……啊!” 不想就在这时,阮元右足之间,竟又是一阵锥心之痛袭上身来,阮元初时尚想着咬牙坚持,可这痛苦竟是渐渐剧烈,全然不止。终于,阮元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倒在了阮常生棺椁之旁! “爹爹、阮相国!”琦善、阮祜、刘蘩荣等人见状俱是大惊,一并上前扶住了阮元。各人看向阮元之时,只见他右腿之上,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想来这一次,阮元是再难靠右足行路了。 而这一日过后,阮元右手之上的手杖,便再未离开过他的身旁…… 阮祜、刘蘩荣等人见阮元足疾加剧,也只好继续留他在保定安养了几日,此后刘蘩荣兄妹便带了阮常生诸子女和阮常生棺椁,南归扬州去了。阮祜夫妇则为阮元寻了轿子,一路带着阮元南下昆明。而阮元回抵贵州之时,云南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道光十三年七月,云南府南部各县,直到临安、开化各地,突然发生大地震,一时竟有数千人因地震猛烈,躲逃不及,竟而丢了性命,房屋坍损亦有数万间之多。 阮元眼看灾情严重,当即投入救灾,抚恤伤残身亡之家,为受损房屋给费修复,对于房舍完全坍塌之人,则由官府帮助搭建帐篷临时居住。阮元也将盐税盈余取出部分,并捐出自己廉俸,予以赈灾,一时间云南其他官员眼看阮元大力捐赈,也纷纷出资相助,士绅之内也多有为阮元等人感动,出捐助赈者。最终,阮元及时安顿了受灾百姓,并且让百姓得以在秋收之际按时收割。虽然云南遭遇了数十年不遇的大地震,可这一年还是获得了丰收。 此后,阮元也继续让胡启荣在边境追剿刀绳武,经过官军连续追击,刀绳武在云南边境已经孤立无援,便即逃亡缅甸,车里之役方才平息。阮元也依照先前所议,将刀太康长子刀正综过继到其伯父刀太和名下,并由刀正综继承车里宣慰使。但车里完全恢复往日太平,却也是道光十四年四月的事情了。 道光十四年对于清王朝而言,大体仍属太平,至少中原内地并无要事。但这一年的夏天,广州却突然出现了一阵波澜。这一日两广总督卢坤也将广东巡抚祁贡、广州将军哈丰阿、陆师提督曾胜请到了督院之中,各人面前摆放的,乃是一张公函,卢坤看着案头公函,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各位大人,这就是今年新来的英商大班向我督院投递的公函了。”卢坤看了半晌,也向各人言道:“去年英吉利商人托行商向我告知,他们的公班衙可能要撤出广州,但洋人营商之事却依然如故,所以我让他们告诉英吉利国内,重新派遣稳妥大班前来办理商贸之事。谁知这新来的大班竟全然不守规矩,他根本就没有通知行商,便直接向我督院投递此书,依旧例,洋人大班前来广州,需先向行商递禀帖,由行商代投于我督院,可这次他们根本就没用禀帖,而是直接用了这所谓公函,更何况,这公函之上,竟然还将他英吉利之名,与我大清并列而书!如此无礼之事,也是几十年来,广州之人从未听闻的了。” “卢部堂,既然这洋人如此无礼,那咱们把他的这所谓公函送回去,不予承认,不就得了?这洋人是新来的,或许不知道咱们的规矩,那咱们也没必要强求,只先将规矩告诉他们罢了。”巡抚祁贡听着卢坤所言有异,也便向他劝道。 “祁中丞,您方才所言,我已经做过一遍了,我将朝廷规矩一一详细告知了行商,让行商去向那大班说明朝廷法度。可行商却回来告诉我,那英吉利大班说……说这一次和先前的公班衙不一样,他是英吉利国内派来的,所以不能再请托于行商,而是要与我进行直接来往。这真是岂有此理!就在前几日,这退回去的公函,又被他们送回来了,如今这件事,可实在难办了啊?”不想卢坤集会之前,便已经将一切要事通告英国来人,而这一次的公函投递,原本就已经是英国之人公开挑战广州外交规矩的行为。各人听着卢坤之言,也渐渐意识到英国来人似乎就是要直接挑战清王朝的行商体制了,一时间也各自思忖起来,都是默不作声。 “卢制台,这件事您向皇上上奏了没有?若是您已经上奏,那就让洋人再等几日,咱们不予回话,皇上谕旨一到,咱们按谕旨办不就是了?”哈丰阿想着这件事在最近几十年的广州都堪称从所未有,那也只有听从道光的旨意了。 “哈将军,这也是我心中所想,我用的是加紧文书,皇上的谕旨,几天以后应该就要到了。可是这洋人如此挑战天朝规矩,我想着皇上那边,多半会驳回他的请求。到那个时候,还能怎么办呢?若是这洋人执意不肯改公函为禀帖,咱们难道……又要像当年阮中堂那样,断绝一次洋人贸易不成?还有,这一次我听虎门那边的哨探来报,这些洋人所乘之船,上面又带了大炮啊?”卢坤想着兹事体大,尤其是断绝贸易,很容易引起中英两国冲突,自己也担心自己没有阮元的才干,竟而不能收场,是以如此向各人问道。 “卢部堂,我在云南的时候,曾经听阮中堂说起过当年断绝贸易之事,这件事我听起来,也没那么难啊?”一旁的曾胜不觉问道:“阮中堂曾经说起过,洋人商货,往往有上千万之多,所以别看洋人嘴硬,他们不敢赔本的。一旦商货囤在船上卖不出去,洋人自然会着急,到时候,即便是再行商谈此事,咱们也有施压的余地啊?部堂放心,洋人有船炮,可我们不是也有炮台吗?若是炮台不够用,我再从督标调集兵马,让水师也一并出动战船,想来洋人不会轻举妄动的。” “曾军门说得不错,若是洋人真的拒不听从皇上旨意,我旗营这边也自然会增兵相助虎门。”哈丰阿也表示支持道。 “那就这样吧,若是皇上愿意用别的办法和洋人交涉,咱们就按皇上的旨意办。但若是皇上也不同意洋人更改现有交涉体制,那咱们就明示于洋人,洋人再不听从皇上谕令,便即驱逐。若是洋人试图报复我等,就仍然依炮台旧制,只要洋人船只越过虎门,或者向我炮台开炮,我们就开炮轰击洋船!”卢坤沉吟半晌,做出了一个自己看来尚属谨慎的决定。 只是这时的广州众人,包括阮元,也都不知道万里之外的英国,究竟在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两年前的道光十二年,英国议会发生了重大改革,将国内选区根据现实人口比例重新进行了调整。这导致许多新兴工业城市在议会之内席位大增,而传统土地贵族和地主势力被大幅削弱。新兴的工业资产阶级代表获得更多政治权力之后,便即开始挑战以旧资产阶级与旧贵族为重要组成部分的东印度公司,试图直接在对华贸易中攫取利益。道光十三年,英国议会便即通过了一项新的法案,取消了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特权,将其改组为印度统治机构。因此,东印度公司向卢坤提出建议,试图让英国政府直接向中国派遣对华贸易的负责人,卢坤最初不觉有异,便即答应了英国商人的请求。 但这一次英国方面所想要尝试的,已经不再是旧有的,通过东印度公司联系十三行的贸易模式,而是想要直接在中国设立官方层面上的对华贸易监督,这一任务落在了律劳卑爵士身上,律劳卑便即在来到中国之后,直接以英国官方代表的身份向卢坤出具了公函。而东印度公司的时代,洋商就只能通过向十三行行商投递禀帖的方式,辗转与总督对话。即便是阮元与阿姆斯顿交涉,也是双方互不见面,并由行商居中传递信息,并未突破这一旧有规则。而律劳卑这一次前来中国,则直接挑战了清朝的外交体制。 面对这种挑战体制的行为,卢坤一时也不敢做主,便即上奏道光,而道光这时对于英国国内的这些变化,却是一无所知,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广州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这一点也和道光时代,中西方交流缺乏中介有关,康熙末年,清廷因“礼仪之争”将传教士驱逐至澳门,但宫廷之中却一直保留了传教士,清代前中期钦天监监正一职由二人共同担任,其中一个官缺专属于西洋人。是以雍正、乾隆时期,尚有戴进贤、蒋友仁等法国传教士前来中国,一度传入了牛顿的不少天文学研究成果,著于《历象考成续编》之中。阮元《畴人传》有“奈瑞传”一篇,即是为牛顿作传。尽管这时牛顿科研成果也仅有天文学中的少部分知识得以传入中国,其它诸如“地心本重”之言便即语焉不详,但有了钦天监这个渠道,中西方交流尚属不绝如缕,并未完全中断。 然而进入乾隆末年,欧洲世界却连续发生了两大剧变,其一是教皇认定耶稣会势力过大,竟在乾隆四十二年将耶稣会取缔,而自明末前来中国的传教士大多都是耶稣会出身,耶稣会的变故也直接导致此后来华传教士天文历算能力大幅下降。而乾隆五十六年的法国大革命中,路易十六被处决,意味着可以向中国派遣传教士的法国王室再也不能推动传教士来华。此后乾隆、嘉庆二帝也在澳门招徕传教士,但应募前来的只剩下葡萄牙人。诸如嘉庆一朝之索德超、汤士选、福文高、李拱辰便是其中代表。 葡萄牙传教士普遍并不以历算见长,但在政治方面却对清廷有着不小的影响,维持了事实上的中葡同盟。嘉庆时代的澳门炮台事件,清朝几乎完全站在了葡萄牙一边,而随后攻打张保仔的海战,葡萄牙船只也一度参与其中。可嘉庆、道光二帝与乾隆一样,对传教士的要求依然是参与钦天监事务,眼看葡萄牙传教士能力已然大不如前,嘉庆一朝也没有什么新的历算成果,这种对于传教士的信任就渐渐淡了下来,加上涉及葡萄牙的外交事务本来也不多,最终传教士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至于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这些事情,来华的传教士由于长年不在本土,其实本就是一知半解,难以窥其全貌,加上他们来自旧君主国葡萄牙,对大革命当然没什么好感,所能提供给嘉庆的信息,自然也不会让嘉庆做出什么改变。 道光六年之时,葡萄牙出身的钦天监监正李拱辰在北京病逝,至此在京传教士只剩下寥寥数人,道光眼看葡萄牙传教士在钦天监作用已经不大,便即将其余传教士也遣返回澳门,并将钦天监监正的西洋官缺改成汉官缺,自此传教士完全退出了清朝宫廷。从天文历法的角度来看,或许变化并不算大,但从外交的角度看,这也让清王朝失去了最关键的一条连接西洋国家的通道。此后道光办理涉及西洋商贸的事务,就只能凭借旧例和经验办事,又怎么能及时理解英国这时所发生的这些变化?或许即便还有传教士在京城,他们对于欧洲的这些变化也很难形成直观认识,毕竟这时的葡萄牙依然是一个传统国家。但完全找不到外部信息来源的道光,这时也不出意料的做出了一个最稳妥的决定:重申外商旧例,对律劳卑试图改变外交规则的行为不予认可。 此后的事情发展,完全成了卢坤最担心的样子。律劳卑接到清廷谕令之后,仍然不愿改公函为禀帖,并要求直接与总督进行交往。卢坤眼看律劳卑不守规矩,便即暂停对英贸易,将律劳卑一行驱逐。律劳卑大怒,回到伶仃洋上,便即带领两艘炮船强闯虎门,试图逼迫卢坤退让。而虎门炮台则听从了卢坤、曾胜二人号令,只要英国船只强闯虎门,便即开炮轰击。 。 第六百二十章 律劳卑事件 “砰、砰!”不出所料,虎门海域在一个月之后,便即被一片炮声笼罩。 自阮元时代,英国兵船退出伶仃洋之后,南海之上“海不扬波”已有整整十二年。英国方面认为律劳卑的船只并非海军提供,是以并不将此次冲突视为向南海派遣军舰,但律劳卑的船只上都安装了大炮,属于武装舰船,在中方看来与海军军舰并无区别。换言之,阮元维系了十二年的南海和平,在这一刻被正式打破,“海不扬波”的局面,在这时正式成为了历史。 然而,这场冲突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卢坤的想象。 “你说什么,洋人的兵船还在向广州开进?!”这一日卢坤听了前线兵士汇报之后,一时间也不敢相信那兵士之言。 “部堂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啊?”卢坤面前那名前来报信的虎门炮台兵士又向卢坤说道:“我们已经向洋人的船开了炮,没想到洋船不但没有撤退,居然还向我们的炮台还击,我们的炮台,也被洋船炸坏了不少炮位……部堂大人,要是您再不增兵,洋人的船,炮台肯定是顶不住了!” “哈将军、曾军门,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也快增兵吧?”卢坤听着虎门炮台居然挡不住律劳卑的船只,也只好开始了下一阶段的准备。 “卢部堂,下官这就去准备兵马,前往虎门协防。只是既然洋船已经进了狮子洋,那若是水路之上全无封堵,下官担心仍然无用。”曾胜思忖前线局势,也向卢坤进言道:“当今之计,莫过于部堂先收购一些大船,填石塞江,此后再调广州附近的水师,封锁珠江要道,若是还不够,再从碣石、阳江调兵,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曾军门说得有理,卢部堂,我这就让旗营兵士前去虎门协防。”哈丰阿也补充道。 “既然如此,那……就依曾军门之议吧。我……我这就去给水师李军门写信,请他出兵封锁水道!”卢坤眼看律劳卑船只已经逼近广州,别无办法,便即同意了曾胜的建议。 十日之后,广东水师完成了对珠江口的封锁。 面对律劳卑带来的两艘驱逐舰,卢坤先用大船十二只,塞满大石,沉入江口水道。此后从水师提督处调船二只,总兵处调船六只,加上新会、顺德等地内河巡船二十余只,前后将律劳卑的两艘洋船包夹在珠江水道之内。此外碣石、阳江出动兵船十二只,另备下小船近百只,在外海准备出动。哈丰阿出动三百五十人,卢坤、祁贡各出动标营三百人,会同曾胜下属兵士七百人,在陆上各处要道巡防。对于律劳卑的两艘武装船而言,卢坤等人的布置堪称天罗地网。 律劳卑带来的武装驱逐舰,火力远超清军任何一艘战船,但英船既然被封堵在珠江之内,活动空间便已受限,更兼清军出动船只,这时仅珠江之上,便已十倍于律劳卑兵船。眼看船队整体实力相差悬殊,律劳卑清楚继续凭武力相抗,自己很难取胜,只得同意与卢坤妥协,不再向广州投递公函,而是请求撤退。卢坤倒是也没有为难律劳卑,重新打开江面,让两艘英国船撤到了澳门。“律劳卑事件”就在清朝方面十倍兵力船只的压制之下,以清朝的胜利告终。 当然,参与了这次冲突的卢坤、曾胜等人,心中各自清楚,这样的一场“胜利”究竟意味着什么。 “关军门,先前虎门的事,曾军门应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李增阶在的时候,为人昏聩,不能号令水师,炮台迎敌也是全不用心。你务要以他为鉴,认真操演水师,炮台练兵,更要勤勉,切莫重蹈覆辙,再给洋人可乘之机啊?”原来,由于律劳卑事件之中,广东水师提督李增阶未能成功阻挡律劳卑兵船,道光认定李增阶怠惰失职,便即将他罢免,任命苏松太镇的总兵关天培前来广东担任水师提督,关天培先前在江苏时,也曾同陶澍一并办过海运漕粮之事,是以逐渐得到升迁。这日关天培来与卢坤商议修整炮台一事,卢坤想到李增阶庸碌无能,竟致洋船入口,便再三向关天培劝谕道。 “谢过卢部堂,我回水师那边以后,一定认真操演,对炮台勤加视察。可是……”不想关天培听了卢坤之言,竟向卢坤答道:“我来广州之前,去虎门各处炮台都问过了,他们说,先前李军门在的时候,并没有因循怠惰之举啊?洋船进入虎门的时候,李军门也依照部堂谕令,在炮台示警之后,就向洋船开炮了啊?” “你……你说什么?!”卢坤先前眼看炮台无法阻拦英国船只,便即认定是李增阶糊涂所致,接下来道光将其罢免,似乎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如今关天培之言,却与卢坤所知截然相反,疑惑之间,卢坤也向关天培问道:“这……这不可能啊?若是炮台及时向洋船开了炮,那洋船怎么可能越过炮台,进入珠江口呢?难道我们的炮都没有击中洋船吗?这绝无可能啊?虎门最后一重炮台,叫大虎山炮台,不知你去没去过,那里是我恩师云南阮中堂督粤时所建,恩师从来精于数算,清楚那里开炮,必然可以击中洋船,既然如此,那洋船怎么可能越过炮台,继续前进呢?” “卢部堂,大虎山的炮台,我也去过的。那里的官兵都告诉我,洋船逼近大虎山的时候,炮台确实开了炮,也确实击中了洋船,其实镇远、横档那几座炮台也不是没有击中洋船,只是……”关天培沉思半晌,还是说出了一个卢坤难以相信的事实:“有兵士看到了洋船中炮的样子,他们说,洋船甲板甚是坚硬,我们的炮弹击中洋船之后,大半都弹了出去,只有少数几发炮弹可以打坏洋船甲板,但那几炮对于洋船而言,根本就不够用啊?” “这……这不可能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卢坤听着关天培汇报海战情况,一时间也不觉冷汗淋漓。他自然清楚,若是李增阶果然昏庸无能,那换上一个敢于任事的提督,就可以解决水师问题,但若是炮台果然已经开炮迎击,却还是无法阻挡英国船舰,那就说明背后的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关军门,虎门炮台上面,最重的大炮是什么样子的?”哈丰阿忽然向关天培问道。 “回禀将军,虎门主炮台上有八千斤的重炮,大虎山那边也有七千斤的大炮,只是这样的重炮并不多,前后加起来,也就是十几门的样子。”关天培倒是对虎门炮台做了详细考察,当即向哈丰阿言道。 “这便是了,卢部堂、关军门,这火炮之事,我还是懂一些的,如此说来,能击伤洋船的,都是那些重炮的炮弹。”哈丰阿也向各人说道:“寻常木料往往脆弱,炮弹一击便容易抵受不住,所以会被炮弹击穿,但若是木料本身结实,甲板足够坚硬的话,一般的炮弹就会因为重量不足,无法形成穿透。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用更大、更重的炮弹。若是关军门所见不差,我想那击中洋船的炮弹,都是这种炮发射的,二十斤上下的重炮弹了。卢部堂、曾军门、关军门,按这个结果推算下来,只怕虎门六千斤以下的火炮,面对洋人的兵船,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大虎山炮台,本是恩师督粤之时所建,原本想着一旦洋船接近,便可以直接击中,谁知这其中……这其中还有这许多难处啊?”卢坤听着哈丰阿之言,心中一时也没了主意。其实阮元修建大虎山炮台,仅就战略位置而言并无不妥,但阮元时代,炮台与英国舰船完全没有发生武力冲突,阮元自然也不清楚英国船只火力究竟如何,需要用多少火炮才能有效重创洋船,只是按照自己推想的英国火力,布置了三十余门火炮,其中超过六千斤的重炮,亦仅为三分之一。以客观现实而言,大虎山炮台的火力,还真就不能阻挡律劳卑那两艘驱逐舰。 当然,律劳卑事件也是嘉庆十三年澳门炮台事件之后,中方炮台第一次向英国船只开炮,彼时吴熊光也只是为了开炮示警,并无击沉英船之念,根本不能有效判断英舰承受能力。而英国船只用火炮还击炮台,更是先前数十年所未有之事。可这种数十年不见的“巨变”,这时却降临到了卢坤和关天培等人头上。 “卢部堂,如今之势,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加铸重炮,洋人这次走了,以后只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虎门炮台那边,以后也少不了跟洋人打交道。如今这些火炮是不够用的了,那咱们就再添一部分,这一次,我们只铸六千斤以上的重炮,若是这些重炮都能有效施放,洋人兵船将要遭遇的火力,就是今日的数倍以上!到那个时候,难道咱们还击穿不了洋船吗?”曾胜想着此时别无他法,便即向卢坤建议道。 “没错,我也同意曾军门的意见。”哈丰阿也向卢坤言道。 “这……你们……这也确实是个办法。可是……”卢坤沉吟半晌,想着自己也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便即同意了二人之见,又向关天培问道:“咱们的炮台被洋人破坏了多少,修复起来,可有难处?” “破损的炮位有十几处,我看过了,情况都不算严重,若是能拨出几千两银子重修一遍,炮台自可恢复如初。”关天培也向卢坤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啊,铸造重炮,或许还要新增炮台,这些都要花去不少银子啊?”卢坤想着修复炮台似乎不需要过多投入,便也放下了心,向关天培道:“这样吧,我这就和哈将军、曾军门联名上奏,你也过来连署一下,咱们就先……增铸六千斤以上重炮四十门,再修一处炮台出来,如何?这样下来,经费也要几万两银子了,还得让商人出捐,不容易啊?以后的事,你先回水师那边看看,若是还需要补充火炮军械,再来告知于我,怎么样?” “那就多谢卢部堂了!”关天培也向卢坤答道。很快,一封请求增铸重炮的联名上奏,便即送到了京城之中。卢坤也将律劳卑之事写在书信之内,托人送到了云南,向阮元告知此事。 卢坤在学海堂完善了专课制度,推动学海堂进一步发展,让学海堂进入了一个全盛时期,是以对于这个弟子,阮元一直颇为满意。可是这一次看到卢坤的来信,阮元也是颇为惊异,不想自己长期斟酌修建出来的炮台,建构的“四重门户”体系,到了实战之中,效果竟远不如预期所想。阮元也不清楚广东的具体情况,只是想着增铸火炮,加设炮台,总是增强虎门火力之举,便也认同了卢坤的办法,并嘱托卢坤定要认真阅兵,对水师和炮台勤加操演,切莫因为洋船遁去,便即心生怠惰之念。 只是这时南海之上的形势,却要比阮元、卢坤等人所想严峻得多。 鸦片走私贸易问题,进入道光中期已然日渐严峻,先前阮元、李鸿宾督粤之时,便已有越来越多的走私商人前来南海贩售鸦片,彼时东印度公司面对鸦片走私,也是表面禁止,实则放任,只要鸦片不进入广州城,便与自己无关。但即便如此,东印度公司作为长年以来与清朝进行商业往来的英国机构,也需要考量长远利益,道光十二年之前,东印度公司倒是确实保留了底线,不让下属商人直接将鸦片带入广州。可是东印度公司退出中国之后,新兴商人则对于其旧制不屑一顾,逐渐地,商人便开始直接带着鸦片进入商馆之内,而鸦片走私数量在道光十二年以后,也再一次出现激增之势,仅仅三年时间,鸦片走私之数便已逼近三万箱。道光十四、五年之间,鸦片问题在中国已经完全显性化。无论官场上敢于直言的言官御史,还是民间许多关心国事的举人生员,对于鸦片问题的忧思,在各人言谈之间已是屡见不鲜。 道光中叶,一般被认为是英国基本完成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关键时段。但这个时段英国方面的进步,尚且限于生产模式、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等几个领域,出口的主要产品却依然还是棉布。对于中国商民而言,棉布本就是可以自给自足的产品,是以英国棉布在中国之内,始终影响有限。(即便如此,根据后世统计,道光十年以后,英国对华贸易也已经可以在棉布领域逐渐盈利。)而英国议会进行大规模改革之后,不少新兴工业资产阶级代表掌握了政治权力,商品倾销的问题,也在英国国内被摆在了台面之上,很多人无视中国客观情况,坚持认为棉布之所以在中国滞销,就是因为中国只对英国开放了广州一个港口。认为只要中国扩大开放规模,英国就可以在中国市场盈利,在利益的驱动下,甚至出现了以武力迫使中国开放港口的言论。而随着中英外交问题的僵化,动用武力的言论,在英国国内也开始甚嚣尘上,渐渐形成了气候。 道光十二年,一艘英国船只突然无视清王朝禁令,从广东一路北上,在江浙闽各省均有停留,尽管该船声称仅需要清朝各省提供水粮,可这艘船在东海滞留数月,却详细勘察了江浙闽各省的沿海海防情况。英国人开始认定,除了广州的虎门炮台,中国东南各省其他海防炮台简直不堪一击,武力强迫中国开关完全具有可行性。但即便如此,这时的英国内阁之中,主流观点依然是对华采取谨慎态度,律劳卑前来中国之前,英国方面也曾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中国产生冲突。但对于律劳卑试图改禀帖为公函一事,英方则听之任之。这种复杂的外交态度,最终导致了冲突再次爆发,而英国方面在外交领域也没有获得任何成果。 道光十四年九月,因外交之事失利,律劳卑在澳门忧郁成疾,竟而病逝。继任的义律暂时遵从通商旧例,方才留在了广州。这件事传回到英国,更是助长了激进派的“武力开关”言论,此后数年,稳健派逐渐失势,激进派开始在舆论上占据上风,中英关系也从此开始,迅速向着最为不利的方向发展了起来。 第六百二十一章 阮元拜相 本是仙源第一家,坛边红杏水边槎。 奈何早向西池去,独立瑶峰看落花。 阮元闲居之时,念及自己与孔璐华夫妻恩爱几四十年,仍是伤感不已,他虽然从来作诗力持大臣之体,不愿溺于私情,却仍是作诗一首,颇为含蓄地怀念了二人一生之爱。道光十五年春,已经七十二岁的阮元也在宜园供上了许多灵位,自己一个人坐在宜园之中,看着一个个远去的故人,不觉百感交集。 “璐华,你知道吗?扬州的百姓,可一直都想着你呢。”这日诸多灵位正中的一个,自然就是孔璐华的了。阮元看着灵牌,就如同孔璐华仍在身旁一样,对着牌位笑道:“孔厚都跟我说了,你的灵柩运回扬州的时候,当年永胜村里那些养蚕的百姓,有不少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争先恐后的过来为你送行。孔厚说,那日行船两岸,百姓们看到你的灵柩,一个个都哭了出来,足足哭了半日呢。当年养蚕的事,是你一力操持,这也快三十年了,还有这许多人记得你当年恩惠之状,说实话,就连我啊,也都羡慕你呢。璐华,你在那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你是不是也……也想起我了啊……”说着说着,阮元也再难抑制自己伤痛之情,泪水一点点落在了衣襟之上。 “璐华,你走了,这两年的日子,我……也是老得多了。你看这条腿,再也好不了了,这两年阅兵的事,一共才办了两次。《石画记》是编好了,可是《云南通志》,你走了以后,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等着后人承继我如今稿本,再行编撰了。你说,我……我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呢?不过你也放心,我想着回归中原的一天不会远了,若是我实在干不动了,就回家致仕,到时候,我隔几天就去一次雷塘,多陪陪你,你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啊?”想到两年来日渐老迈之状,阮元也不住感叹道。 不过阮元所言也是实情,道光十三、四年,阮元除了南归之际在贵州阅兵一次,十四年在大理阅兵一次,便再未走出过昆明。四卷《石画记》卷帙不多,阮元已然编定。可《云南通志》之事,自己终究已然无力去办了。此后王崧也退出了通志局,《云南通志》编修之事便即搁置。直到阮元督滇之后四十年,岑毓英出任云贵总督,方才以阮元《云南通志》稿本为蓝本,重新开局修志,成《光绪云南通志》一部,而阮元所修则被称为《云南通志稿》。只是阮元稿本原本便已颇为详尽,云南一省掌故大端,几已全备,又兼全本存世,是以后世论及云南志书,阮元《云南通志稿》同样俱有独特价值。 “璐华,你要是在天有灵,你见到古霞了吗?见到常生了吗?这几年走的人啊,真是太多了啊?”阮元看着一旁的其他牌位,也不禁伤感道:“裴山啊,我知道你只有德容这一个孩子,我们一家也从来把德容当成亲女儿,可谁知她去年一病,竟也……裴山,你说我走的那一天,我……我要怎么见你啊?孔顺啊,平日你做的菜,我一直视为绝品,却也没几日空闲安享一番,原本想着致仕之后,尚有口腹之快,可你也去了。伯申、恭甫,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啊,如今也……也走在我前面了……” 这日灵位之中,居中三个便是孔璐华、唐庆云、阮常生三人之位,而边上四个,上面写的竟是钱德容、孔顺、王引之和陈寿祺的名字。原来钱德容自从陪护阮元南下,便在路上生了病,一直不得痊愈,道光十四年春,钱德容便即在昆明去世。而就在同一年里,阮家名厨孔顺也因年事已高,寿终正寝。道光十四年,居家守制的王引之也因病过世,终年六十九岁,早已在福建隐居多年的陈寿祺,也因参与《福建通志》编修,积劳成疾而卒,终年六十四岁。福建又出现了通志局相争之事,以至于陈寿祺死后多年,《福建通志》方才得以刊行。因王引之官至礼部尚书,道光特赐谥号文简,陈寿祺辞官时仅为五品御史,故未得赐谥。 “唉,你们看看你们啊,你说是你们寿数太短,还是我活了太久啊?”阮元回想着近年诸事,也不觉喃喃自语道:“这样说来,我督滇之任,前后也有八年多了,就算是你们这些学生,也一个个都要见不到了。这些年在广州、昆明,江南的模样,都有些模糊了,虽说是为国宣力,可今日也没有旁人,说句心里话,我也想中原,想着江南啊,我也想回家啊?咱们这许多人,十几年来天各一方,不知不觉的,讣告就到了,我……我想见你们最后一面,怎么都这样难呢?” “皇上啊,臣当年离京,您说还要办两件事,车里承继,臣办完了,开化那边,边境一直太平,听说那农文云已经屡战屡败,肯定是覆亡无日了。可是,臣归京之日,究竟是何日啊?当年的承诺,您可……可还记得啊?”说到这里,阮元也回想起了当年道光许下的承诺,如今车里已经平定,农文云形势日窘,这样说来,道光交待自己去办的两件事,已经快要完成了。那么之后的阮元,却又待如何呢? “爹爹,开化有信到了。”不想就在阮元念及边境之事的同时,阮祜也到了宜园之内,手中拿着一封信笺,向阮元道:“孩儿听说,越南那边已经攻破那农文云所在的保乐州,农文云兵败之后,在一个山洞里自尽了。这样说来,越南那边应该也没有边患了,咱们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让大理、曲靖这一次前往边境驻守的绿营都回来吧?” “是吗,那就让他们撤回来吧。这一晃也快两年了,云南边境终于……终于又太平了。”阮元也向阮祜感叹道,而说到这里,阮元心中却也放下了一块大石。既然刀绳武逃亡缅甸,已然不成气候,农文云又自尽身亡,车里土司也由刀正综顺利继承,那自己回归京城,重返中原之日,或许也就不远了。 “还有,爹爹,孩儿今日也听到督院有人来报,说是京城之中,曹振镛曹太傅,已经……去世了。”阮祜又向阮元补充道,而阮祜之言也确是事实,就在道光十五年正月,执掌军机处十五年,时年八十一岁的曹振镛终于因病过世,道光念及曹振镛辅弼之功,也特赐谥号文正,以彰其名。 “曹太傅……”阮元回想着自己与曹振镛的那番对话,心中也自是思绪万千。仅论私谊,阮元并不认为曹振镛和自己有何交恶之处,可政事之上,二人理念却又大相径庭,如今曹振镛过世,却也不知是失去了最后一个劲敌,还是说,最后一个初入翰林之时的旧人,也不在人世了。 而曹振镛之死,或许也意味着…… “伯元,京城有好消息到了。伯元,如今,你……你终于也是大学士了!”果然,就在这时,伊里布的声音也出现在了自己身后。阮元听着伊里布之言,又惊又喜,回头看时,果然伊里布已经走到了宜园之内,手中还拿着一份上谕。 “是吗,那我看看……”阮元也走上前来,取了上谕在手,看着其中的内容喃喃道:“体仁阁大学士,管理兵部……这是……这是过了多少年啊……” 内阁大学士,是清代实职文官中的最高等级,清代承继明末旧制,是以大学士自清初便是文官之首,后经调整,在雍正时代正式成为唯一的正一品文官。清代会典称大学士“赞理机务,表率百寮”,看起来是事无不兼,也被民间默认为宰相。但雍乾之际,随着军机处的建立,朝廷主要事务的决议渐渐转移到了军机处,大学士实权便大不如前。如果没有兼管部务的差使,大学士便仅是名誉宰相,阮元拜相之际先被道光议定管理刑部,后又改管理兵部,尚有管部之权。 此外,凡下达诏旨诰敕,对正式的表奏进行票拟,也都需要大学士会同内阁办理,尽管这些拟旨、票拟之事可能仅仅流于形式。而重大朝政决议,朝廷里重要的礼节性事务,秋审时的死刑案件议定,也都需要大学士参与。从地位上而言,正一品的大学士毫无疑问在此时位次最尊。从阮元进士登科起算,这时也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七年。 “是啊,哈哈,我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就听说过伯元你超迁之事,当时不少人还议论,说你会不会五十岁就能做到大学士,能不能坐二十年大学士呢。唉,没想到啊,如今你终于到了这个位置,却也……你看你这胡须,全都白了啊?”伊里布与阮元结识已有九年,也已将阮元看作了难得的好友,这时阮元大拜,他自然也为阮元感到高兴。 “爹爹,您终于也有大拜之日了,孩儿也要恭喜爹爹啊?”只是阮祜看着上谕之上的文字,却也向阮元问道:“可是爹爹,这管理兵部之言,是不是说,爹爹就要回京城做官了啊?” “受卿,你说的没错,伯元升了大学士,我也改了云贵总督。我这两日就要进京入觐皇上,待我回来的时候,伯元再与我交印,然后啊,你们一家就可以回中原去啦!”伊里布也对阮祜笑道,受卿是阮祜表字,伊里布与阮家已经渐渐熟悉,便也以字称之了。 “是吗,我……我终于等到回归中原的一日了……”阮元想起数年之间,杨吉、孔璐华、唐庆云、钱德容、孔顺诸人,无不因自己为官之故,寿终滇南,生时不得再见中原山水风光,而自己却因长寿之故,等到了回京为官的一日,物是人非,也不觉老泪纵横。 这日入夜之后,阮元回忆自己督抚九省,几半天下,前后三十余载,如今终于得以执掌内阁,而督抚之任也已经步入尾声。百感交集之下,也自撰《和香山知非篇》一首,总结自己这段督抚历程: 这一次,阮元的督抚生涯,是真的要结束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 许延锦与顾太清 道光十五年四月,京城之中已然进入初夏,正是百花盛开,天气温暖的上佳时节。京中达官贵人有了空闲,也往往择日出游,有些出城踏青,有些则前往各处寺庙烧香祈福。这一日阮福也同许延锦一道,前往法源寺上香,为阮元及其他家中之人祈求平安。进入道光十五年,扬州的刘蘩荣也接连给京城来信,言及谢雪在自己南归后的两年里,精力渐衰,形貌渐损,已是日渐虚弱。是以阮福夫妇前来上香祈祷,也有祈愿谢雪早日恢复精神之念。 上香已毕,念及数年之内,家中长辈渐趋凋零,阮福却也向许延锦叹道:“云姜,你说娘亲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了?大嫂也只是说娘亲精神衰弱,大不如前,可娘亲却又没有生病,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三年下来,家里的几位母亲实在是……经楼母亲、古霞姨娘都不在了,如今娘亲也……我这心里,实在是难过啊。” “夫子,娘亲她或许也是因为,嫡母大人和古霞姨娘都不在了,独居扬州孤独,所以精神才会这样的啊?话说回来,这两年让娘亲自己住在扬州,倒是我们这些小辈失于孝道了。”不过,许延锦想起阮元北归之事,却也多了几分希望,向阮福道:“好在今年春天,皇上终于同意爹爹回京做宰相了,若是爹爹可以入京,家里或许还能热闹一些吧?要不你也给爹爹去封信,就说若是爹爹北归入朝,务要到扬州把娘亲带上,或许娘亲来了京城,看看我们这宰相人家,看看几个孙子都平安长大了,她老人家心里高兴,精神就会好一些呢?” “是啊,这些年爹爹远在昆明,家中之人往往天各一方,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啊?”阮福也向许延锦道:“正好,爹爹前日也来了信,问我入京之后住处之事,我也想着娘亲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最喜欢那蝶梦园中风景,我这几天也去问问,若是还能把蝶梦园要回来,就让爹爹和娘亲继续住在那里,你看怎么样?” “好啊,在广州的时候,就听娘亲说起过蝶梦园里花开蝶舞之状,要是还能住回去,娘亲一定会高兴的。”许延锦也欣喜道,只是看着法源寺中树木成荫,香雾缭绕之状,许延锦却也不觉感叹了起来:“可是夫子,娘亲在广州的时候,也和我们说起过这座法源寺的,她老人家当时还说,她在京城那一年多,嫡母大人和古霞姨娘,经常一同约了娘亲来这里游赏风光,今日一见,几位母亲还真的找对了地方啊?娘亲还说,她老人家只在京城住过两个春天,第一次的时候,她们还不会一同作诗,第二次有了古霞姨娘,她们几位方才约定,以后有了空闲,一定要再来法源寺联句吟咏。可是没想到二十多年过来,娘亲们的心愿,是再也无法实现的了……” 阮福听着许延锦感叹之语,一时心中也不是滋味。只是,正当二人感慨物是人非之时,一旁却另有个轻柔之声向许延锦道:“这位妹妹,听你方才所言,你家中长辈,可都是精于诗作之人呢?看你二人样子,想来也是官宦人家,却不知二位竟是哪位大人的家人?” 阮福和许延锦听着那女子之声,也连忙回转了过来,只见二人身后已然站了一男一女,当是夫妻,男子四旬上下,衣衫华贵,气度雍容,腰间尚有一条黄带,如此看来,当是宗室之人。女子也是三旬有余,可面容犹是清秀,神貌温柔清雅,显然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女子所着亦是旗装,那么二人自然都是京中皇亲了。 “王爷大驾光临,下官未能远迎,实属冒犯,下官户部候补郎中阮福,见过王爷!”阮福见了那宗室之人,也当即向他拜道。 “快免礼吧,阮郎中,您可是……令尊可是如今的体仁阁大学士,阮元阮中堂啊?”那位宗室之人向阮福问道,阮福也便应过了他。 “哈哈,阮郎中,真是幸会啊!”那宗室之人也当即笑道:“阮中堂为官治学之名,我夫妇两个就算在京城居住,不能随便出京,却也早有耳闻啦!我二人从来喜爱诗画之道,平日也经常联句吟诗的,之前京中书肆之间,却也见过阮中堂的文集,真没想到,阮中堂诗文也是一绝啊?所以今日见到阮郎中二位,也是我的荣幸啊。阮郎中,您方才称我王爷,却是当不得,在下奕绘,却只是贝勒,算不得王爷的。这位是我家妾室,姓顾,单名一个春字,你也过来,见过阮中堂的家人。”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妾室顾春说的。 而奕绘之言方毕,这边倒是许延锦吃了一惊,当即向那顾春拜道:“夫人,您就是京中鼎鼎大名的太清夫人吗?我在京中数年,从来听闻旗人之中有‘男有成容若,女有太清春’这样一句话,不想今日得见太清夫人,是我失敬了。” “阮夫人客气了,不过是闲暇之时偶得几句诗罢了,以我之才,又怎能与当年的容若先生相比呢?”那顾春也向许延锦回拜道:“不过,方才听得阮夫人言及作诗之事,阮夫人平日可也有诗文之好?若是能与阮夫人一同论诗品文,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啊?” “太清夫人,这……我平日却也做得些诗的,只是……哪能跟太清夫人您比呢……”许延锦也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这位名叫顾春之人,其实乃是道光年间,京城旗女之中才学最著之人。她原本并不姓顾,而是出自清前期八旗世家西林觉罗一门,原名叫做西林春。西林春的祖父名为鄂昌,乃是乾隆前期朝中重臣鄂尔泰之侄。因鄂尔泰之故,鄂昌亦曾担任巡抚,即便鄂尔泰于乾隆十年便即去世,西林觉罗一家也是当时旗人中首屈一指的官宦大族。 然而乾隆二十年时,西林觉罗一家突遭变故,鄂尔泰的门生胡中藻被人检举诗集之中多有“悖逆之言”,乾隆便即借此机会,将胡中藻以“大不敬”之罪处死。而同时惨遭重创的便是鄂尔泰留下的整个西林觉罗家族,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便是因此事被乾隆诿过,不得不前赴伊犁,终于在阿睦尔撒纳反叛中殉国。而鄂昌更是因多与胡中藻诗文相结,被乾隆赐自尽,此后鄂昌一家也被抄没。此事或是乾隆为了加强皇权专制,打压八旗世家所炮制的无妄之祸,可最后却让鄂昌一门迅速败落,到了顾太清出生之时,鄂昌子孙于八旗之中,亦只属于贫寒之家。 然而自鄂昌起,鄂昌一门便即以诗文相尚,西林春出生之后,也在很小的年纪便即对诗词之事有了兴趣,很快成为了八旗中最为出众的才女之一。奕绘则是乾隆第五子永琪之孙,按清代宗室袭爵迭降之制,这一代便只是贝勒。奕绘年轻时与西林春偶遇,便即被她才气折服,这时乾隆早已亡故多年,旧事已如过眼云烟,奕绘便有了迎娶西林春为妾室的想法。只是名义之上西林春仍为罪臣之后,是以奕绘便即寻了折中之法,让王府侍卫顾文星收西林春为养女,将西林春改为顾氏,随即迎娶了西林春入府。而西林春因雅好诗文之故,又自取一号,是为太清,后世便多以“顾太清”之名称之(按顾太清、西林春、顾春三名本为同一人,名称颇为繁复,是以后文一律称其为“顾太清”。)。 奕绘原有妻室,然而此时奕绘之妻已然过世,兼之顾太清已有一子,二人又素以诗文相谐,是以在外人眼中,顾太清妻妾之名却也不重要了。而顾太清成为奕绘妾室之后,也经常在贝勒府中与其他旗人世家之中的诗文同好一同聚会,品评诗作,久而久之,“太清春”之名便即传遍京城。她又善词作,是以许多文人便将顾太清与清初词作大家纳兰性德并称。奕绘既有诗词之好,自然也与许多汉官相熟,便也知道了阮元声名,更兼此时阮元文集在京中已经风靡十年,奕绘见阮元诗作亦有独到之处,自然更为敬重阮元。不想这一日二人一并前来法源寺上香,竟然又遇到了阮福夫妇。 此时顾太清听了许延锦言及自己亦擅诗作,心中自然欢喜,当即对许延锦道:“阮夫人,你也会作诗吗?这真是太好了,不知阮夫人在京城之中,可还有一样喜好作诗的朋友啊?我从来喜欢品评诗作,和家中朋友一同吟诗联句,只是我与你们汉官人家交往不多,认识的都是旗人中的姐妹,却不知阮夫人可否愿意和我做个朋友?若是我们二人可以做朋友,以后夫人的朋友,也自可一并带到我贝勒府中,咱们一同作诗吟咏可好?” “这……这怎么使得呢……”许延锦听闻顾太清主动向自己言及交友之事,一时却也有些无所适从。 “阮郎中,阮夫人,您二位就不要客气了。我们夫妻两个,在阮中堂面前,那都是小辈,阮中堂从来为官、治学、作诗乃是三绝,能和阮中堂一家做朋友,倒是我们有些僭越了呢。”奕绘也向阮福夫妇笑道:“这不是我们也听说,过些时候,阮中堂就要回京城了嘛?我们这也想着寻个闲暇之日,前来拜见阮中堂呢,如今能够与你们相会,这不是天公作美吗?我们家中对于作诗联句的朋友,从来是来者不拒,只要阮郎中和阮夫人有意,你二位随时可以来我们家拜访,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既然贝勒爷如此盛情相邀,那……那下官也多谢贝勒爷了。”阮福眼看奕绘夫妇俱是喜好诗文之人,对阮元也颇为敬重,想来邀请自己和许延锦,也绝无为难之意,便即答允了二人。 “这真是太好了,阮夫人,您以后要是想到我们家来,就只管招呼我们一声,我们平日都很方便的。”顾太清看着许延锦端庄娴雅,举止有度,心中也自是喜爱,忙道:“唉,阮夫人,你说咱们都是朋友了,这说起话来,还这么拘谨做什么?夫人贵庚几许?平日可有字号?以后咱们之间,便以姐妹字号相称,这才是一同作诗之人应该有的样子嘛。” “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许延锦看着顾太清热情之状,心中却也为多了一位闺中文友而暗自欢喜,便即报了年纪字号。顾太清比许延锦年长两岁,许延锦便即呼顾太清为姐,顾太清也自以“云姜吾妹”之名与许延锦相称。 很快,顾太清与许延锦便有了进一步来往,在奕绘的帮助下,阮福很快将蝶梦园购回,此后阮元便可及时入住。顾太清也听闻许延锦另有作画之才,向许延锦求得墨梅一幅,而顾太清的诗作之中,也渐渐出现了许延锦的名字: 此行不为牡丹来,况值顺风日日催。 花里有缘逢国色,院边随意坐苍苔。 玉山小篆题长句,古木新芽发老槐。 感我云姜何以报,墨梅投我报红梅。 一段全新的友谊,自此拉开了帷幕。而许延锦和顾太清的友谊之后,却又是一个让清中叶闺秀诗坛变得更加光彩夺目的故事。 第六百二十三章 督抚之路终结 道光十五年六月初八日,伊里布朝觐道光之后,平安返回昆明。阮元当即将总督印信与伊里布交接完毕,随后便即携家眷出城北上,结束了自己督抚九省的封疆大吏生涯。阮元在云贵总督任上共计任职八年又十个月,时长仅次于乾隆朝富纲,嘉庆朝伯麟二人,清王朝之后的历任云贵总督,任期也再未超过阮元。就云贵总督一职而言,阮元任职时长为清朝第三,在汉臣之中则又是第一人。 到了七月,阮元一行已经转入水路,进入洞庭湖,准备一路南下瓜洲,再从大运河北上入京。看着洞庭湖上风景,阮元却也不禁想起,嘉庆二十二年九月,自己便是携带家眷,自洞庭湖南下广州,从此镇海安边,整整在清王朝的西南江山做了十八年督抚。可如此一来,自己除了短暂的四次入京觐见,竟是十八年不见中原风光,如今自己终于可以身返中原,可是整整十八年过来,无论阮家还是中原大地,却也早已物是人非,念及亲友凋零之状,阮元也自是泪湿沾襟,感叹不已。 “孔厚,爹爹这一生,担任九省督抚,亦曾督帅漕运,如今下来,这督抚之任,爹爹一共做了多少时日,你可还记得啊?”阮元回顾着自己万里奔波,数十年为官之迹,也向阮孔厚问道。 “爹爹,这些孩儿,杭州的张先生,几位兄长,都有年谱著录,是以孩儿清楚的。”阮孔厚也向阮元答道:“爹爹第一次出任浙江巡抚,是嘉庆四年十月,嘉庆十年七月祖父过世,爹爹归家守制,这一共是五年又十个月。嘉庆十二年腊月爹爹再任浙江巡抚,暂署河南,后来南下浙江,至十四年八月去职,一共一年零九个月。嘉庆十七年八月爹爹改任漕运总督,此后历任封疆,一直到上个月与伊制台交印,是二十二年又十一个月。前后统算而言,爹爹担任督抚,共是三十年又六个月。” “是吗,督抚封疆三十年,这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啊……”阮元也点了点头,向阮孔厚赞许道。 筹海及镇夷,万绪如云烟。 三十年督抚天下,这也意味着,属于阮元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以后的宰相阮元,却又能做些什么呢? 七月之末,阮元行船已经抵达江宁,方一停船,便即收到了两江总督府的一封来信。原来陶澍念及数年之前曾与孔璐华因江家之事相辩,自觉过意不去,便想请阮元前往督院一叙,并向孔璐华致歉。阮元正也有事想要问过陶澍,便即应了陶澍之邀。这一日正好林则徐也从苏州前来江宁述职,三人便一并聚在了两江总督部堂之内。而听到阮元言及,孔璐华已经在三年前病故,陶澍和林则徐也各自吃了一惊,慨叹不已。 “阮中堂,如此之事,下官实在愧对阮夫人了。”陶澍沉吟半晌,也向阮元致歉道:“四年前我办理江家之事,总是做得急了些,也不知道阮中堂与江家,原本也是姻亲,那时只认为阮夫人前来,是为了阻拦我清查盐务,便与她辩论了半日,后来也是听少穆说起这件事,才知道那日阮夫人乃是抱病前来。如此而言,阮夫人过世之事,陶某难辞其咎,请阮中堂重责陶某才是。” “陶总制,我夫人原本体弱,后来又有千里奔波之事,就算她与你相辩,一时病情不得好转,后来又过了一年,总也都痊愈了。若只是我夫人的事,陶总制倒是无需如此在意。”然而,阮元话锋一转,竟然说到了另一件要事之上:“只是我今日想着,既然我回到了江南,也应该见陶总制一面,不为别的,陶总制,你这些年在两淮改行‘票盐法’,可有其事?” “这个……阮中堂,‘票盐法’确是这三年来,下官在两淮力行之事。”陶澍也向阮元答道。 “陶总制,这票盐法积弊甚多,你可知道?”阮元又向陶澍问道:“就在去年,我扬州有些同乡之人给我来了信,说起你改行这‘票盐法’之事,按你的想法,商人只要向运司交了领票钱,就可以给他们发盐票,让他们自行贩盐,是吗?那你可知如今许多原本并无身家之人,只求一夕获利,便再不顾其它,他们先找人借钱,伪作家产充足之状,找运司换了盐票,卖了一次盐之后,便即躲得无影无踪,再想找他们还钱,人都找不到了!我扬州也有些旧友,都因为借了这些人现钱,如今人见不到,问运司那边,运司却说只是认票出票,并不负责追查那些人的底细!陶总制,您这票盐法实行下来,就只是为了给那些奸猾之人大开方便之门,是吗?” 阮元方才言毕,陶澍和林则徐也都吃了一惊,林则徐也向阮元问道:“阮中堂,我们这些年来,力行票盐之法,之前两淮盐务,长年皆有亏欠,可票盐法行用之后,这几年盐税日增,再无亏缺之事了,听闻民间盐价,也不如之前那般高昂了,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这票盐法在中堂看来,却是多有弊病么?” “少穆,盐务之事,我也办过,这票盐法之名我先前就有耳闻,不过是各省山区偏僻之地,商人不愿行盐,是以用这票盐之法以为填补。我在云南整顿盐务,难道没有效果吗?我初到云南,盐税一年要亏缺十万两,经过我这几年查办,每年盐税能够盈余二万两以上!我一样看着盐税不放心,每年都让下属查访民间盐价,从无增昂之时。可我何曾用过这票盐之法?山区行盐,盐利微薄,是以奸商反而不会动这个心思,可你们如今在整个两淮搞票盐法,两淮从来都是盐利丰厚之地,你们有这个办法,那下面的人,怎么可能不起邪念呢?”说着,阮元也取了两封信出来,交给林则徐和陶澍看过,以示奸商借贷行盐,潜逃无踪一事,确是事实。 “阮中堂,下官明白了,这票盐法之事,下官之前办得确有不妥之处,以后扬州那边,下官也会及时问过运司衙门,把这些事办得更妥善一些。”陶澍看过那两封书信,却也认同了阮元的质疑。然而,陶澍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些质疑,就要放弃票盐之法:“可是阮中堂,下官也有下官的考量,中堂先前在云南办理盐务,不用票盐法,一样官民两便,这一点下官是清楚的。可是下官初临江苏之际,又何尝想过用这票盐法呢?当时江苏盐价高涨,我和先蒋文勤公也都认为,问题出在私盐之上,所以我们严查严办私盐。可五年过去,私盐之患不见起色,文勤公抱憾而终,那个时候下官方才发现,查私盐只是治标之法,两淮盐务疲弊,其患在于根本。所以,下官做了两江总督,便即严办积欠,革退盐商,也是阮夫人那次与下官相言,下官方才清楚两淮之弊也不尽出于盐商,而是盐法本有不足之处。既然如此,那若是不能从根本上清釐盐法,两淮盐务,又要如何兴利去弊呢?阮中堂,一省有一省的政事,云南和江南,盐务之弊也并非尽出一端,云南不需要如此涉及根本的改动,不意味着江南也不需要啊?” “陶总制,一省有一省的政事,这话倒是不错,可但凡定立章程,俱要有经国之远谋,切不可为了补一时的亏欠,而坏了江南的根基啊?若是日后领票之人尽是欺诈之徒,那百姓一样会对朝廷盐务失去信心,到时候,盐价增昂便也是计日可待了!陶总制,这些事或许你这一任见不到,可你后任的总督呢?你不是要害苦了他们吗?”阮元对于票盐法依然有着自己的忧虑。 “阮中堂,若是如今江南盐务之弊,仅仅就是腠理之疾,下针用药便可痊愈,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正因为如今盐务之事,已是官商民三者俱困,我才不得不行此清釐根本之法,否则,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如今盐务的困境吗?”显然,陶澍并不想因为阮元的质问,便即放弃票盐法,但陶澍也并非刻板固执之人,依然向阮元言道:“不过阮中堂今日所言,确也有理,票盐法之行,是根本之策,不当躁进。对于这些资质不足的奸商,下官自然会严加查办,旧有的章程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下官也一定妥善斟酌,以求兴利除弊,良法随时得行。” “是啊,阮中堂,我如今还是江苏巡抚,这办理盐务之事,我也有一定责任。”林则徐也向阮元保证道:“之后若是中堂尚能得知其他票盐法之上的不足之处,也请中堂尽快告知下官,所谓有治人无治法,如今我和陶总制在江南,这些事因时、因势而变,自也不难,阮中堂,难道您还信不过下官吗?” “少穆,你……”阮元一时却也不敢相信,昔日以自己为师的林则徐,这时虽然愿意接受自己的批评,可从政策方向上而言,却已经完全倒向了陶澍一方。 “大人,今日的文书已经尽数归档了。”就在这时,两名年轻人突然出现在了督院客厅的门房之前,向陶澍拜道。阮元看着眼前出现的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却也有些好奇,二人之中,一人身材丰伟,方面大耳,谦敬之中依稀透着一股豪气。另一人则身材瘦削,样貌间多了三分轻佻,却也是神采飞扬,想来是聪明才智之辈。即便阮元一生见多识广,这二人论身形气度,亦是罕见,更何况从二人与陶澍见面时的言语来看,二人或许也只是陶澍督院的幕僚,并非海内名士。 。 第六百二十四章 湖湘后浪 “好啊,季高、润芝,你二人今日也是遇见贵人了,快过来拜过这位大人。这位大人可是如今朝中的体仁阁大学士,从云南归京的阮元阮中堂,能见阮中堂一面,是你二人的幸事啊。”陶澍一边让两个年轻人前来拜过阮元,一边也向阮元笑道:“阮中堂,这二位都是我幕中办事的幕僚,也都是湖南的举人,这位姓左,名宗棠,字季高,这一位姓胡,名林翼,字润芝,他们两个虽是今年落了第,临时来我这里做半年幕僚,却把我江宁督院之事办得井井有条啊。你两个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见过阮中堂啊?”看陶澍所指方向,那方面大耳之人当是叫做左宗棠,而那瘦削之人则是叫做胡林翼了。 “见过阮中堂。”左宗棠和胡林翼也向阮元作揖拜过,只是阮元听着二人之语,却也觉得有些陌生,似乎在两个人看来,自己就只是朝廷的宰相重臣,可自己修书兴学之事,二人却似并未听闻一般。 “陶总制,这两个年轻人我看着都不错啊?”阮元也向陶澍笑道:“看他二人身形样貌,若是只做个举人,我看有些可惜了啊?” “阮中堂,这二位幕僚我也认识的,他们明年也想着再进京考一次会试呢,只是他二人都是陶总制姻亲,加上陶总制这里,从来不光是要办幕中之事,还会经常讲论经世之道,所以他二人便暂时前来投奔陶总制。依我说,他们两个以后也是去做官更合适呢。”林则徐也在一旁向阮元解释道:“这位左季高之女,如今已许了陶总制幼子,这位胡润芝正是陶总制之婿。他二人又热衷于经世之学,所以在陶总制这里,也能增长不少实干之才啊?” “是吗,陶总制,您……您与人结亲,还真是不拘一格啊?”阮元想着陶澍贵为两江总督,却能够和两个举人结下秦晋之好,确也是个开明之人,不由得赞叹了几句。 “阮中堂,他二人都是我在湖南后学之中所见最有实干之才,也最能够究心世务之人。虽然如今他们都是举人,可我看着,以后他二人是前途无量啊?我与他二人结亲,也是想着帮他们一把,如今朝廷之中,有为老臣渐趋凋零,可用的年轻人,听说也是越来越少了,我这样做,也算是为国储才吧。其实我也快六十了,我在世之时,还能冀求他们做什么呢?”陶澍也向阮元答道,至于最后一句,也是担心阮元认为他用人唯亲,是以多解释了一番。 “是吗,你二人若是入幕办事,也好,只是……”阮元听着陶澍介绍左胡二人,却也在不觉之间想到了自己的女婿张熙,张熙当年仅为生员,地位尚不如左宗棠和胡林翼,或许择婿一事,还是自己更开明些,可是此时距离张熙病故,却也有整整十五年了…… 阮元终究对左胡二人了解不多,这一日不过寒暄得几句,二人便也告退。阮元也向陶澍道别,想着这次归京,也为林则徐准备了几片上等大理石,便将林则徐引到了自己行船之中,想着同他一叙旧日之谊。 只是想到林则徐数次为陶澍作保,阮元心中也自有疑惑,不由得向林则徐问道:“少穆,看你这些年做江苏巡抚,对这陶总制可是毕恭毕敬啊,他那个什么票盐法,我乡中友人皆以为百弊丛生,可你竟然和他一样力持票盐之法,你如今这些变化,倒是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了啊?” “阮中堂,这几年下来,票盐法之事,定立章程的是陶总制,可施行的事,有一半都是后学在做啊?所以后学清楚,这票盐法无论充实盐课,还是平抑盐价,其实都有实效。当然中堂说得也没有错,票盐法并非尽善尽美之策,可之前通行于两淮的纲盐法,后学也是亲眼看着,确实是已经实行不下去了啊?”林则徐也向阮元解释道:“更何况,陶总制定立票盐章程,还裁去了不少陋规,自己督院之内,也是一钱不取,既然陶总制所求并非私利,那就说明,这票盐法的本意,还是要解淮盐之困,宽纾商民之力的啊?后学在江苏做巡抚,也有快四年了,这些年江苏情况也算不上好,连年天灾不断,后学和陶总制、陈藩台百般定策,赈济灾民,厘定开支钱粮,方才把江南太平之状维持了下来,所以无论人品还是政事上的实才,后学都是愿意相信陶总制的。” “少穆,这些年江南的情况,真的不算好吗?”看起来,阮元与扬州之人多有书信来往,也对江南之情颇为知悉。可即便如此,并非亲见之事,阮元还是想着多方求证,方能得到实情。 “是啊,阮中堂,后学这十几年来,江苏的臬司、藩司、巡抚都做了个遍,江南水旱灾祸如何,后学都是一一看在眼里的。”林则徐也向阮元叹道:“十二年前的癸未大水,后学听说中堂也捐了钱,中堂自然是清楚的了,可之后呢,道光六年、十年,从武昌到苏州,都是连绵不断的水灾,听说许多百姓乏食,都只能去湖北,甚至云南逃荒。道光十二、三年,又是连年水患,道光十三年受灾府县犹多,也就是这些年江南之人所言‘癸巳大水’了。所以这些年下来,不光是后学,陶总制也只能把一半的心力都放在治水和赈济之事上,能够让江南一直太平,已属不易,可昔日商民繁盛之状,却也回不来了。如今所幸四川灾情不多,尚属富庶,每年还能运出不少粮食接济江南,否则江南是什么样子,后学也不敢妄言了。中堂在昆明做官,也应该听说了有些江南百姓,前往昆明就食之事吧?” 阮元听着林则徐之言,也是沉默不语,只因他所言与自己所知,竟是一模一样。道光十二、三年江南连年遭遇水灾,尤其是第二年,因为元气未复,田地受灾犹重,故而有了“癸巳大水”之名,却并非仅就这一年的水患而言。而江南商民困顿之状,相较于癸未大水之时,也是愈演愈烈。当然各人或许此时尚不知晓,由于气候变化,温度逐年下降,这时的东亚各国都出现了极端天气,日本同样饱受风雨灾祸侵扰,数年不绝,阮林二人会面后不过两年,日本大阪便即出现了大盐平八郎反抗幕府的大规模起事。而这时的清朝内部,以民间宗教之名试图反抗清廷之事亦是不一而足,只不过各个势力都不成气候,往往数日便被各省府县剿灭。而陶澍在天灾如此频仍的江南地区,仍能维持稳定,没让江南出现变乱,已是难得之事。 “少穆,如此说来,你们这些年在江苏,也不容易啊?”阮元也向林则徐感叹道:“不过,今年是皇太后六旬万寿,我看皇上的意思,是道光十年之前的前来旧欠,一概豁免,江苏以前有水旱灾害之时,我看也蠲免了不少钱粮,如此一来,百姓生计,应该会有所宽纾吧?” “中堂,豁免积欠,确实可以宽纾民力,但总体而言,后学认为用处不大。”林则徐也向阮元道:“百姓之困,一在于天灾不止,二在于种种加耗,也就是陋规。许多直省即便蠲免了正赋,可陋规却减不下去,而且后学听说,有些直省陋规之数,已经超过了正赋钱粮,甚至个别省份,都有了官赋三升,民实一斗的说法。那如今这番豁免,又能蠲除多少钱粮呢?后学这几年在江苏,跟陶总制一同清点开支,对陋规厉行裁革,却也只得裁去半数,如今天灾日仍,官府公事日繁,总要有津贴把官府维持下去,让吏员拿了津贴,去下面办事啊?可朝廷正赋不仅不增,反而每年还要蠲免不少。如今,就算是这维持官府日用、官吏奉公的支出,都需要不小的一笔钱啊?更何况,这些年后学也亲眼得见,鸦片之患,在江苏也已经出现了,鸦片害民,白银又不住外流,实在是……” “鸦片之患,如今江苏也有了么?”阮元听着林则徐之语,自也颇觉忧心。 “有,而且吸食鸦片的烟馆,后学就查禁了不少。”林则徐说起鸦片之事,既是气愤,又是无奈,也只得向阮元道:“可是江苏并非鸦片初始入口之地,只要广州鸦片一日不能禁绝,江苏这边,也是治标不治本罢了。如今且莫说江苏,后学听闻,就连陕西、河南这种内陆直省,也一样有不少人吸烟成瘾。一年流出去的白银,少说也有五百万了,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后却又要怎么办呢?” “少穆,你们在江苏做官,或许也有你们的想法,我在京中若是再收到有关盐法的呈控,也会先行询问过你,再做打算。其他的事,我……我也已经老了,具体的直省政事,已经做不动了,以后……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一代啊?”阮元想着江南形势颇为严峻,陶澍和林则徐治苏数年,也算办事有方,若是仅因票盐法有些许弊病,就将二人斥革,显然会得不偿失。便也主动退了一步,以示票盐之事,自己虽不同意,却也不会过度干预,其中要事,自己入朝之后,仍是由陶林二人去办。 “后学谢过阮中堂了。”林则徐自也清楚阮元话中之意,便也向阮元答谢道。 而此次会面之后,陶澍却也同林则徐开始了新的计议。 “少穆,我这几日也想过了,票盐法之事,如今确有不妥之处,所以我也想着,先把有效的办法落实了,再去做推广的事。咱们现在主要还是在淮北行票盐,淮南虽有,可用的不多,是吧?既然如此,咱们就先只在淮北行票盐法,淮南那边,以后再说吧。” “陶总制,如今咱们行票盐之法,确是以淮北为主,可是……”林则徐与陶澍一同治苏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陶澍说起退让之语。 “少穆啊,阮中堂跟我这番谈话,如今想来,也确实意味深长啊。”陶澍也向林则徐言道:“咱们兴利除弊,行票盐废纲盐,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两淮盐务办好,达到官民两便的结果,却不是为了追名逐利,给后世留个能臣的虚名啊。既然如此,该承认的不足,咱们也要看到,也要去改。淮北毕竟不似淮南富庶,没有那么多旧盐商,票盐施行能方便些,咱们一边在淮北用着新法,一边再行清查不法商人,不能再让奸商从中取利了。这样再过些年,或许票盐法就没有弊病了呢?到时候,一个有利无弊的办法,说不定淮南还有人会求着咱们去用呢?另外,皇上让你我做了这么多年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也足见皇上信任我二人,能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办事,那又为什么要着急呢?” “陶总制,既然您主意已经定下了,那……咱们就先把重点放在淮北,下官看来,也是个稳妥的法子。”既然陶澍已经有了缜密的规划,林则徐便也不再反对。 此后终陶澍一生,票盐法都只是在淮北得到了实行,一时尚不得进入淮南。但陶澍却也在淮北进一步完善了票盐法,使其旧弊渐次消除,如此距离票盐法的进一步推广,自然也就不远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粤士私议 阮元辞别林则徐之后,便即北上扬州,之前阮元东行之际,便已收到阮福来信,询问阮元可否携谢雪一同北上。阮元这次回到扬州,眼看谢雪憔悴伤神之状,心中也是不住怜惜,几年之间,孔璐华和唐庆云的相继离世,已然让谢雪失去了两根最为重要的精神支柱,若是自己还不在谢雪身旁,只怕谢雪余年时日也要不多了。想着京城之中,或许还有良医可以为谢雪诊治用药,帮她增长精神,阮元便也告诉了谢雪带她同行之事,谢雪自然同意,随即谢雪便也同阮元、刘文如、阮祜一道,乘上了北上京城的行船。 然而就在阮元北上之际,广州的两广总督府中,一场巨变却已经渐渐露出了前兆。 “吴先生,您是说……咳咳……您是说今日前来,是另有查办鸦片之法,是吗?”这一日,两广总督卢坤也将阮元在学海堂提拔的学长吴兰修请到了总督府内,向他求问清查鸦片之法。只是这时卢坤也因办理律劳卑一事,清查山区盗匪和严查鸦片诸事,已经精疲力竭,渐渐染病,而且病情日渐沉重。无奈之下,卢坤也只得紧急召来吴兰修,以便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最后向道光上疏一次,帮后代总督留下可行经验。 “卢制台,您如今这样子,您还担心鸦片之事做什么?要不,您也多加休养,待您病情好转了,再来办这件事不是更好吗?”吴兰修看着卢坤病重之状,也当即向他劝道。 “吴先生,您就别担心我了。我……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可是这清查鸦片之事,如今也是越来越难,越来越看不到头了。”卢坤不禁摇了摇头,向吴兰修苦笑道:“去年清查那梁显业一伙,就那一次,居然查出鸦片一万四千斤之多!按理说这样的巨蠹都已经伏诛了,这些走私之人应该闻风丧胆了吧?可这一年来,我却只觉鸦片入口之数,是……是有增无减啊?我自忖督广已有四年,清剿鸦片虽无过人之法,总是严查严办了四年,朝廷的清查鸦片章程,也是一次比一次严格。可如今,为什么还是……总是要想出些办法,就算我不在了,以后的两广总督,不是一样要做这些事吗?” 卢坤所言确是事实,就在道光十四年,一个由走私贩梁显业组织贩卖鸦片的走私团伙被卢坤一网打尽,但这个团伙不仅走私鸦片数量巨大,而且在卢坤搜捕之际,走私团伙居然直接向官军动手拒捕,最后被卢坤杀死四人,生擒二十六人,此案方才告破。而梁显业也不过是这时走私鸦片的团伙头目之一,一个走私团伙被卢坤清剿,其他走私之人根本不屑一顾,依然在做转手生意,也正因如此,卢坤方才心力耗竭,半年之间,竟已对清查鸦片之事有了绝望之念。 “是啊,在下却也清楚,若是只论剿捕之人,收缴鸦片之数,卢制台比起当年的仪征相国,都要多了不少,可如今的情况……唉,卢制台有所不知,如今官员士子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渐渐以为,鸦片屡禁不止,是因为鸦片本就是难禁之物,所以无论朝廷法度何等森严,制台如何尽心尽力,却终是……终是无用啊。”吴兰修也向卢坤劝道,卢坤督广时间虽不比阮元久长,但清剿鸦片之数多于阮元也是事实,只是卢坤督广时代,鸦片走私入口之数已经比阮元督广末年多出了三倍有余,若是和阮元剿捕叶恒澍之时相比,则已经多出七到八倍。所以纵使卢坤尽心清查,广州鸦片泛滥之状也已经日渐严酷。 而卢坤听着吴兰修之语,心中也不觉多了一丝疑惑:“吴先生,您是说……说这从严查办鸦片,官府竭力剿捕,都没有用吗?哈哈,若是我们这样做都无济于事,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如今鸦片之祸呢?” “卢制台,广州有几位致仕归里的大人,在下前几日与他们讲论鸦片之事,方得了一个法子。而且不只是他们几位心中有此念想,听说京城之内,有几位大人也是这般想法。前些年在广东做按察使的许乃济许臬台,如今已经升了太常寺卿,这个办法就是他在广州时,和那几位老大人一同想出来的。既然严禁鸦片终是无用,那却不如……驰禁。”吴兰修向卢坤说道,而“驰禁”二字方一说出,卢坤面上也登时变了颜色。 “驰禁?”卢坤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只是卢制台,这所谓驰禁之法,比制台想象的可能要严密一些,只是说对大多数人放开禁令,读书人、做官之人、八旗绿营之人,是不在此限的。”吴兰修也向卢坤解释道:“如今鸦片之祸,各位大人想来有二,其一是使人精神不振,其二是白银外流,对于如今朝廷而言,这白银不住外流,乃是伤及根本之事啊?白银外流,银价便要上涨,百姓赋税名为定制,其实却渐渐加重了,这样下来,只怕有朝一日,社稷有倾覆之危。可如今清查鸦片之法,我等读书人看来,都俱皆以为严苛,卢制台为了剿捕走私之人,这几年尽心竭力,咱们也看在眼里。可这些办法真的有用吗?若是有用,哪里会有如今鸦片泛滥之状呢?所以几位大人,包括许大人都认为,无论对鸦片从严从宽,鸦片泛滥之状,终不可止,既然鸦片不能彻底禁止,那也应该先去其一弊,遏制白银外流啊?而能够不让白银如今日般流失之法,就是驰禁了。” “所谓驰禁,大端有,其一,是朝廷不再严禁鸦片,而是对洋人入口的鸦片一律收税,既然洋人愿意卖鸦片,那他们一边卖货,一边又不缴税,这不是太便宜他们了吗?若是鸦片可以征税,至少朝廷还能多出不少岁入,白银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只出不进啊?其二,便是准许各省百姓,可以自行栽种罂粟,提炼鸦片,当然,卖鸦片也要交税。若是咱们本土有足够的鸦片,那洋人就算想来进货,他们能进口多少呢?洋人以前贩售呢羽,一样每年要卖给咱们不少,可中原各省,用的不还是咱们自己织出来的棉布吗?总之,这样下来,银子就留在了咱大清国里面,不会跑到外面去了。至于百姓伤身……几位大人又何尝不知呢?可如今咱们也在劝谕百姓不要吸食鸦片,百姓听吗?既然劝谕终归无用,那不如一边告诉他们鸦片伤身,一边就不要管他们了。但官员、士绅、八旗绿营兵士,依然不许吸食鸦片,这样朝廷、军队、读书人的风气,自也不会败落。到时候咱们查办吸食鸦片之人,就只查官绅兵士,这不就方便多了吗?” “是……是这样啊……”卢坤听着吴兰修之言,一时间似乎也有些触动,可沉思半晌,如果自己果真上疏建议道光驰禁,那不说鸦片泛滥之事,自己辛苦严查鸦片数年的成果,或许也就要付诸东流了。无论如何,卢坤心中过不了这一关,便也向吴兰修摇头道:“吴先生,您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朝廷也好,广州也好,有人愿意驰禁,也有不少人在上疏请求皇上严禁鸦片啊?要不,这清查章程,怎么会越来越严格呢?而且我也知道,上疏请求皇上严禁鸦片之人,大多都是京城里那些最敢说话的言官御史,他们从来以为,只有他们是真心报国,我等督抚,多得是庸碌无能之辈,若是我真的上疏请求皇上驰禁,他们……他们还不得骂死我啊……咳咳……” “既然如此,卢制台,在下有个办法,或许可行。”吴兰修也向卢坤言道:“这却也是事实,制台只管依在下之法去做便是,就在寻常上疏之中,夹带附片一道,上面说明如今粤东官绅之中,有些人认为鸦片堵不如疏,制台不知此法是否可行,想着请皇上颁下定议。这样就不算是制台您上言了,您不过是转述其他官绅之言而已,如此,皇上和那些言官御史还会苛责制台吗?” “是吗……也罢,既然只是他们私下商议之言,那我附片一封,上奏皇上,探探朝中口风也好。或许这件事讨论得多了,果然朝廷之中尚有能臣,能够想出个稳妥之法呢?”卢坤想着吴兰修之言确也可行,便即同意了他附片上疏的建议。 不久之后,一份名为《粤士私议》的奏折附片,便夹在一封汇报查禁鸦片的奏折之中,由卢坤和粤海关监督彭年一并交到了道光御案之上: 屡经周咨博采,有谓应照昔年旧章,准其贩运入闽,加征税银,以货易货,使夷人不能以无税之私货售卖纹银者。有谓应驰内地栽种罂粟之禁,使吸烟者。买食土膏,夷人不能专利,纹银仍在内地转运,不致出洋者。其说均不无所见,然与禁令有违,窒碍难行…… 道光十五年八月二十日,阮元终于回到了北京城,并前往圆明园觐见道光。道光眼看阮元归来,自也大喜,当即向阮元慰问了一番。念及阮元年事已高,又兼时有足疾,道光特许阮元无需在其他兵部官员觐见时行带领之职,实则是免除了阮元绝大多数场合下的跪拜之礼。此外,道光也授予阮元两项新的临时职务,一是因都察院左都御史乏人,阮元暂署左都御史之职,二是皇太后六旬万寿将至,阮元作为大学士,需负责敬上尊号之仪。阮元自也谢过道光授职,免除带领之恩,自行归家准备万寿之礼去了。 阮元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奕绘夫妇便即主动上门拜访。阮元听闻阮福夫妇与奕绘、顾太清夫妇已经成为好友,心中自也欣慰,这一日便也将自己在云南珍藏的石画取了出来,供奕绘夫妇赏玩。奕绘和顾太清看着大理石上纹路曲折,竟隐隐有山水之状,自也颇为好奇,想来这又是文人所创全新雅好,自己二人也不能落于人后才是。 第626章 忘年交(小说全书已完稿) “阮相国,按您的意思,这两幅大理石屏,在如今文人看来,亦可称为画作了?这石画要如何观赏,还请相国指点一二。”奕绘看着两幅被阮元称为“春山霁雪”和“江上双峰”的石屏,也开口相询道。 “这两幅石屏观看起来,却是不难。比如这一幅,名为春山霁雪,是因其上方纹路,蜿蜒如同碧山,下方纹路陡狭,若是将其看作流水,则可以视为冰雪初融之际的新生之水,即是初融新水,那中间这些纹路,便自可以看作白雪了。”阮元也指着两幅石画,向奕绘夫妇一一评点道:“这春山霁雪,便是此意。另一幅石画之中,其上纹路如云山缭绕,其下纹路如大江东去,故而称之为‘江上双峰’。我这些石画一一皆有名目,贝勒爷,太清夫人,您二位若是还有兴趣,我自可尽出家中石画,与二位一同观摩。” “阮相国,这石画本自天成,可这纯出天然之物,其中却别有一番境界,如此石画之美,非学识渊博,心境开阔之人不能得见。今日能与相国品评石画,我们也实在是开了眼了。”顾太清也向阮元称赞道:“我夫妇二人以前也看过相国诗作,相国之诗,见之如画,实在让我们心驰神往。前日我夫妇也看了相国《揅经室集》,方知相国无论学问、政事,乃至天算之道,都是一绝。如今我二人能得相国赐教,真是难得的幸事啊?” “太清夫人客气了,老朽文集都是十年前所订,如今也想着再出续集了。而且老朽这些年来,目力听力俱皆大不如前,旧日那些文作,却也看得淡了。”阮元也向顾太清谦辞道。 “芸台相国说的哪里话呢?先前我和家中夫子品诗论文,时常以知音难求为憾,我家中倒是也有不少朋友,可大家都是旗人,论诗作诗之法,总是有千篇一律的不足。如今认识了云姜妹妹,只觉行文之风,都已经与之前大为不同了,云姜妹妹有此家学,自也是相国之功了。若是云姜妹妹的朋友,也能和我的朋友一同讲论诗作,吟诗联句,那这京城闺阁,才真是热闹起来了呢。”顾太清却是对许延锦颇为喜爱,便即以许延锦为由,也向阮元称赞起来。 “太清夫人如此之言,却是我当不起了啊?”阮元也向二人笑道:“云姜的父亲算是我的学生,他德清许家从来家学深厚,云姜的母亲出于钱塘梁家,也是江南雅士,云姜入府之前,便已学得作诗之法,却并非我指教之力啊?” “阮相国,您方才说云姜的家人,也都是江南文风鼎盛人家,这真是太好了。”顾太清又向阮元问道:“以前和云姜品论诗文之时,云姜却也说起过,她江南家中女眷,有不少因为丈夫入京赶考,亦或为官之故,都要来京城暂居。所以我也想着,若是云姜的朋友到了,便借这蝶梦园开个诗会,到时候大家一同作诗吟咏,岂非乐事?只是若有雅集,恐扰了相国清居,是以此事还需相国允准才是。” “哈哈,太清夫人既有雅集之愿,我又何必扫了你们的兴呢?”阮元对于许延锦、顾太清等人集会作诗之事,显然并无不满之情,反而向顾太清言道:“我年纪也大了,和两个老妾独居,却也用不了多少地方,若是你们想用这里园子,就自管用去吧。太清夫人如此雅集心愿,却也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家中夫人举办诗会之事了。只可惜我一家九省为官,总是不能多寻同好之人一聚,太清夫人能和云姜办成诗会,夫人和古霞在天有灵,也自当欣慰啊?” “那我们就多谢阮相国了。”奕绘和顾太清听闻阮元同意了二人和许延锦一并主持诗会一事,也当即向阮元拜谢道。 深闺得颂令公诗,想见乾隆全盛时。 为檝为霖真宰相,乃文乃武大宗师。 阮元入京不过月余,便即与顾太清和奕绘相交为忘年之友。 阮元归京之后,昔年学生、京中仰慕阮元才学之人,亦皆相继前来蝶梦园处,冀求得见阮元一面。这一日前来拜访阮元之人乃是张集馨和龚自珍,张集馨是仪征出身,阮元一直视为同乡,龚自珍才学也一直受到阮元看重,是以这次会面对于阮元而言,却也是颇为欣喜之事。 这时张集馨正好结束了河南乡试主考之职,归京上报乡试取录之情,这次来见阮元,也将自己所录河南举人名册带了过来。阮元看着张集馨取录之人,也满意地向他笑道:“椒云此次去河南主试,这取录了不少名士啊?中州学人,如今以这蒋湘南为第一人,你这次典试,居然真的将他取录其中,不容易啊?你如今是改任了御史了?正好现在我还能兼着一些都察院之事,你现在能做御史,只要有所作为,我也自可向其他大人再行荐举,以后在京入六部,在外任道府,都是好去处啊。” “后学多谢阮相国提携。”张集馨也向阮元回拜道:“只是……后学还是想在翰林里做个词臣,御史道府之事,其实并非后学所愿。” “总是要出来的嘛?”阮元自也清楚张集馨心意,向他笑道:“你入仕终是不久,或许如今心思,和我登科那两年也差不多。你看我当年入仕,也是在翰詹文馆读书,后来出去做了学政,方知天下生民实情,又回来做了一年侍郎,户部钱谷之事方才初窥门径。再后来外任督抚,整整三十年,也是做了三十年实事啊?翰林知书固为乐事,可书中所学,若是不能得以实用,又谈何治国平天下呢?若是有道府之职出缺,我倒是希望你能够出去历练一下。” “那后学就先谢过相国了。”张集馨清楚阮元劝他外任道府,也是为了让他施展才干,便即再次拜谢道。 “我听说,定庵也已经升迁了,可有其事?若是如此,我也要向你道贺啊。”阮元也向龚自珍问道。 “是,学生多谢相国垂问,如今学生已升了……宗人府主事。”龚自珍也向阮元答道,只是听着龚自珍之语,阮元却也清楚,龚自珍显然对于这次升迁并不满意。 “宗人府主事吗……”阮元不觉沉思道。 “芸台相国,定庵兄这所谓升迁,在后学眼里,哪里是升迁啊?这……这和直接告诉定庵兄,他再也不能得历机要,却又有何异呢?”张集馨也向阮元打抱不平道:“相国或许不知,定庵兄当年殿试之时,言及新疆屯田之策,洋洋洒洒数千言,将国朝治疆得失流弊一一言明,还将他所念治疆之法尽数条对无遗。可他换来的是什么?是那曹振镛当年仅仅以为定庵兄楷书不得体,便将他降入三甲,定庵兄原本就是内阁中书,中了进士之后还是内阁中书,一直到去年才补了这个宗人府主事的闲差!现在曹振镛确实是死了,可外人那边,定庵兄自负其才、华而不实、不能认真做官的刻板印象,早就深入人心了。要不然就凭定庵兄十年做内阁中书的履历,如今六部大司主稿,对定庵兄而言,不也是小事一桩吗?” “既然如此,定庵,如今军机处那边,领班已经不是曹太傅了,不都换成文中堂了嘛?”阮元眼看龚自珍京城浮沉十余年,却始终不能得志,也想着对他施以援手,便即劝龚自珍道:“正好,我和文中堂以前也是旧识,我向他举荐你,说不定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还能听进去呢?到时候,我劝他改你去户部或者刑部做主事,总比你如今在宗人府要好些啊?”之前的道光十四年,大学士富俊也以八十六岁高龄病故,谥曰文诚,此后文孚便即补任大学士。 “芸台相国,这件事您不知道吗?”不想这时张集馨却向阮元说道:“文孚文中堂就在前几日,已经上了致仕折子,或许再过两个月,文中堂就不在军机处了啊?” “是吗……那潘中堂、王中堂那边,我去帮你说说情,或许也能有办法呢?定庵,大家都知道你才学过人,若是真的就这样被耽误了,对于朝廷而言,也确实可惜啊?”阮元又向龚自珍问道,这时因富俊、曹振镛去世,内阁宰相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阮元与文孚接任大学士,两个协办大学士的空缺则被王鼎和穆彰阿补足。一时之间,四名军机大臣竟都有了大学士之职。不过阮元与穆彰阿共事不多,也只得考虑起潘世恩和王鼎二人,想着再有机会,便即向二人举荐龚自珍,总是不能让他湮没官场。 “老师,不必了。”这时却是龚自珍主动开了口,试图劝阻阮元:“老师,学生为官这许多年,有些事,该看清楚的,也早就看清楚了。老师又何必去做这些徒劳无益之事呢?若是外人听了,又要说老师徇私,这不是学生害了老师吗?” 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言,也是一时沉默,不知如何劝慰他是好。 “定庵,你人品才学如何,我心里有数。我该做什么,我也自有分寸的。”想到这里,阮元也只能如此宽慰于龚自珍了。 此后阮元也将龚自珍之事告诉了潘世恩和王鼎,希望二人能够重新考察龚自珍为官劳绩,择机改任。另外,阮元也特别给奕绘去了信,言及龚自珍为人峭直,宗人府多有达官贵人来往,他在宗人府容易受人欺压,希望奕绘能够劝宗人府其他官员对他宽以待之,至少先让龚自珍做几年太平京官。 。 第六百二十七章 香山落叶 道光十五年十月,皇太后也迎来了自己六十大寿,太后万寿之日,道光也亲率大臣,前往太后所居寿康宫奉行贺礼,阮元作为主持仪典之宰相,也将朝臣所拟徽号“恭慈康豫安成庄惠寿禧皇太后”之名正式赐予太后。太后听闻阮元督抚直省几二十年,如今终于回朝,自也欣喜,朝会之后,太后也特别请了阮元前来寿康宫觐见,并特赐了不少衣料、绸缎,以谢阮元进献徽号之功。 只是看着面前的内阁老臣,太后却也有些陌生,直沉思了半晌,方才向阮元笑道:“阮中堂,你先前为官,都是在直省做督抚,我没记错吧?你之前做京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回太后,臣先前做京官,是嘉庆十四年被仁宗皇帝加恩,做了翰林编修,之后一直到嘉庆十七年,升任工部侍郎,后来仁宗皇帝外放臣去做漕运总督,便一直在外任了。这样说来,臣上一次做京官,已经是二十三年之前的事了。”阮元一边回忆着自己旧时履历,一边想起二十三年,物是人非,许多旧人早已不在人世,心中也不免有些难过。 “是啊,二十三年了。阮元,你之前在京城做官的时候,先帝可一直记得你呢,经常是他办完公事回来,就跟我说起你确有实才,是朝廷可用之人,只是你先前在外任上也有些不快之事,所以不能着急,要循序渐进,待你恢复了侍郎之职,一定再让你去做督抚。先帝还说朝廷之内,最可惜的就是……就是只有你一个阮元啊,你在户部管理钱粮,事办得井井有条,出去做督抚,也能补足直省亏空,所以先帝也没办法,只能找他心中最为关要之处,让你前去任职,要是朝廷里有两个阮元,那直省一个,六部再留下一个,该有多好啊?”太后回忆起之前嘉庆在世之时,向自己所言阮元学行才干,也不觉向他称赞道。 “太后之言,臣……臣愧不敢当,臣如今年迈糊涂,昔年旧事,有许多都忘了,实在不值得太后如此称许。”阮元也向太后谦辞道。 “你有什么不能称许的啊?我虽然只是一届女流,也从未在朝政之上妄加议论,但有些事我看得清楚。先帝也好,皇上也好,就算再怎么勤于政事,具体该做的事,也不是皇上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你们在外做督抚,做得好了,天下方能得如今这般太平,若是你们不能实心任事,不能和皇上同舟共济,那如今的大清,只怕已是战乱不止,民不聊生了啊?到了那个时候,我这般衰迈之人,哪里还能够安享天年呢?至少你这个人,先帝可是一直跟我说呢,哪个省有你做督抚,他便对那个省放心,能得先帝如此信任的督抚,我印象里……也不过三数人罢了。”太后却是颇为信任阮元,与他多说了不少嘉庆只有退居寝宫,方才能够说得出来的旧事。 “臣……臣多谢太后赐教,也……也多谢仁宗皇帝。”阮元听闻嘉庆旧日之语,心中也自是感激。 “你夫人如今可安好?我还记得呢,她是曲阜衍圣公一家的圣裔,当年我见过的,我记得她还比我小一岁呢,她如今可也和你一起回来了?若是有了闲暇,你让她入宫来,我再见她一面如何?”不想太后说到这里,竟忽然问起了阮元有关孔璐华之事。 “太后……谢太后垂问,只是……”阮元听闻太后说起孔璐华,却也不觉哽咽了,沉吟半晌,方才向太后缓缓言道:“只是臣的夫人,她……她早在三年之前便已经……已经故去了……” “是吗……”太后听阮元说起孔璐华已经故去之事,也不觉长叹了数声,过得良久,方才对阮元道:“阮中堂,方才这个问题,是我冒昧了。只是……你可还记得嘉庆十六年的时候,你夫人曾经参加过一次亲蚕礼之事?这一转眼,也都有二十四年了啊?” “是,臣的夫人当时还有一品夫人之衔,所以那一年的亲蚕礼,她也一并去了。”阮元也如实答道。 “是啊,所以我如今想来,你夫人走得这么早,真是可惜啊?”太后也渐渐回忆起了当年旧事,向阮元温言道:“我做皇后,做太后,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见过许多人,朝中大员家的女眷,有印象的却也不少。可你的夫人,我记得我只见过她那一次,可也就是那一次,就足够了。能够见一次面,就让我记了二十年的大臣女眷,她是唯一一个。你的夫人不愧是圣裔啊,那日我们见到她,且不说她气质本就不俗,你想想,其他大臣家的女眷,有多少一样是世家大族出身,一样是累世簪缨,诗书相传啊?可是在她面前,却一个个都像是减了三分颜色。而且……若只是言谈气度,倒也罢了,真正让我刮目相看的,还是亲蚕之事啊。” “朝廷里这些事,有些人说不出口,但阮中堂,你做官也快五十年了,这些事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所谓亲蚕礼,以前也不过是宫中取些蚕来,再从外面找几个懂得养蚕的民妇,在咱们眼前示演一遍如何喂蚕,然后大家到蚕匾那里走一圈,这亲蚕之礼就成了。可是那一天,只有你的夫人,看到那些幼蚕,便主动上前询问那几个民妇,养蚕是否得法,之后也只有她,是真的自己下场,和我们演示了一番喂蚕之状。起初宫里的嫔妃也好,其他大臣的家眷也罢,还有不少暗自嘲笑她,以为此等喂养之事,怎么是我等嫔妃命妇所能亲手去做的?可后来,大家看着她那一挑一拨之状,无不从容娴雅,竟是一个一个都折服了,待她回来的时候,就连如妃和淳嫔,也都在一旁仰慕不已呢。” “所以我也想着,若是再有见面之时,定要和她好生畅谈一番,认她做个朋友。谁知你当时虽然升了侍郎,可没几个月,就出去做漕督了,总是再没见她一面。癸酉年那个时候,听说她和先帝还有了些争执,可是先帝回来之后,却没说她半句不是,能让先帝心悦诚服的人,可不多啊?那个时候我却也想着,要是有一天,你还能回来做官,该有多好,我还能再见见她,跟她攀谈几日,我记得你也是少年早达,那你应该能做到宰相啊?谁知道如今……你回来了,她却不在了……” “太后……多谢太后……”阮元听到太后如此言及孔璐华之事,心中既是感激,又是难过,一时之间也早已泣不成声。可这毕竟是寿康宫里,自己又如何能够失礼?也只得强自克制,向太后拜谢道:“内子能得太后垂问,实在是莫大的荣幸,是臣……是臣无能,没能照顾好内子……” “你也别自责了,总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人来人往,我……我也是看得惯了。你做得再好,也抵不过天数啊?”太后也向阮元劝道:“我也舍不得她,可是终是过去了,阮中堂,你也都是古稀之龄了,以后可要好生调养,方能得享天年啊?” “臣……谢太后赐教。”阮元也向太后拜谢道。 只是旧人相继离别的苦涩,又怎是一句劝慰之语所能打消的呢? 别离之事,从来不会因为伤感而消失,太后加封徽号之后只过了半个月,文孚便即正式辞去了大学士、军机大臣之职,准备致仕归家。这一日眼看西山枫叶尚属殷红,距离凋落尚有些时日,内阁三老阮元、潘世恩、王鼎便也一并陪同文孚前往西山赏枫,同时也准备与他道别。 一行四人看着漫山遍野的火红枫叶,却也是颇为惬意,一时之间只顾欣赏风景,竟也渐渐忘了文孚退隐之事。还是文孚走到一半,忽然想起致仕一事来,也向后面的三老笑道:“伯元、芝轩、定九,你们看,今日咱们还能一同赏枫,也着实安闲啊。我虽然不在内阁,也不在军机处了,但以后总也是在京中闲居,要是还有机会,咱们还可以再来一次西山嘛?唉,我这个军机大臣……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并非决事之才,若是有个主持大局之人在前,我在后襄助,或许办起事能方便些。可要我事事做主,我真是没那个能耐啊。若是我这一走,你们还能多一些决事的机会,那其实是好事啊?” “秋潭兄,您这样说就太客气了。”阮元也向文孚陪笑道:“我这些年虽然不在京城,可秋潭兄的事还是听说过一些的,秋潭兄在军机处办事,总也是以大局为重,力求稳妥,就算功绩不多,总也没什么过错,至少如今天下,也尚属太平嘛?” “伯元,我也知道,这天下之间,其实问题并不少,若是一味溺于太平,却也不对。可是……可是我终是才疏学浅,实在没个根治天下时弊的法子啊。”文孚也向阮元笑道:“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你啊,伯元,你无论在广东,还是在云南,都能够有所作为,兴利除弊,至少你在的地方,朝廷里大家都放心,肯定是形势太平,百姓安乐之处嘛?只可惜你没有进军机处,若是进了,有些事或许你有办法。可又能怎么样呢?国朝久任督抚之人,无一人能够久值枢廷,尹文端公如是,蒋砺堂也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没能进军机处,竟是幸事,还是不幸呢?” “文中堂,阮中堂从来遇事都有主见,在外面办事多了,自然有决事之法,若是他能在军机处帮我们一二,可能各省上奏的这些问题,能解决不少呢。怎么能说阮中堂就一定不适合在军机处办事啊?”王鼎似乎对于文孚之言颇为不服。 “定九,你这就是想当然了,我也是看以前的经验嘛?罢了,伯元,你能不能入枢廷的事,我以前也跟他们商量过,总是没个定论,你也不要在意了。更何况……”文孚看着阮元登山行路,一直需要手杖支撑,便也劝慰阮元道:“若说五年前倒也罢了,如今你这个样子,只负责坐镇内阁,对你身子也好啊?朝会、秋审,虽然耗时不多,可总也能够让你一同参与,只去办朝廷里最为关要的大事,这样你才能支持下来啊?”到了道光中期,乾清门、勤政殿的“御门听政”已经越来越少,平均一年下来,大概也只有十次左右,大多数朝廷政务,都通过军机处和引见制度加以解决。但道光一向勤勉,平日即便是道府官员自直省入觐,也可以及时引见,保证君臣之间的有效沟通,所以大规模的朝会有无,却已是无关紧要了。 “秋潭兄,朝廷里下一任领班军机,可是定下来了?芝轩和定九,一个官品更高,一个资历更老,他二人竟是谁能做这个领班军机大臣呢?”阮元又向文孚问道。 “这个嘛……我倒是觉得,穆鹤舫穆中堂,可能更容易做这个领班枢臣吧?”文孚沉思片刻,却向阮元如此答道。 鹤舫是穆彰阿的字,阮元自然清楚。只是听了文孚之言,阮元却也有些沉默,似乎对于穆彰阿履历出身仍有疑问。 眼看阮元不解,文孚便也向他解释道:“伯元,你是不是想着,穆中堂在如今军机处里排名最末,却要如何做这个领班啊?其实这件事也并不难理解,我如今致仕,大学士之职已经定了,就由穆中堂接任,这样品级之上,穆中堂便也超过了定九,芝轩去年才进军机处,虽然担任大学士更早,可资历不占优啊?如此看来,这个领班军机大臣的位置,不是非他穆鹤舫莫属了吗?” “多谢秋潭兄赐教了,只是……我毕竟在外任官也有些年头了,穆中堂我记得是道光七年才进了军机处,他办事才干如何,我就不清楚了。”阮元也只好向文孚陪笑道。 “伯元,我在军机处也有些时日了,这些事我还是清楚的。”潘世恩见阮元不解,只好向他说道:“穆中堂如今虽然在军机处里排名最末,但我看起来,皇上还是想重用他的,他是旗人,也是进士出身,和我一样是点翰林,入六部,这样做官上来的。年纪嘛,和皇上一样大,比我和王中堂都年轻了十岁,皇上看他尚属年富力强,重用于他,也便在情理之中了。办事嘛……这些年穆中堂也曾去江南审过盗案,龙泉峪吉地是他监修,听说也尚属尽心,因为他是进士,所以和其他旗人宰相不一样,他也经常主持乡试。只是……要说决事之才,我还看不出来,如今穆中堂在军机处位次最末,有些事也不应该由他来办,可这一下子,要把他从末位提升到领班,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啊?” “芝轩,阮中堂,说实话,我并不看好他穆彰阿做这个领班。”王鼎也在一旁沉思道:“先前曹振镛做领班的时候,凡事不务大体,唯求苛察,唯以兢兢文法为要务,我居中操持,像海运的事,陶澍在江南更革盐务的事,都还能办一些。他穆彰阿呢?这些事他何曾办过?说是挑帘子军机,可曹振镛和文中堂年事已高,他看不出来吗?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早做准备呢?所以我看啊,以后的军机处,也未必就要比如今更好啊?” “好啦,定九,你还是这个直脾气,今日我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不是来赏枫的嘛?”文孚眼看将要致仕,却已经对枢廷之事渐渐不以为意,看着一旁尚属丰茂的几棵枫树,也不觉对三人叹道:“再说了,就算我致仕归家,你们还能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以后……以后还有多少时日,能够一同来西山赏枫呢?去年富中堂去了,伯元,就在你回来前一个月,松筠松大人也去了,再加上托津,唉……无论以前政见如何,咱们那一代的老人,这也剩的不多了啊?听说你嘉庆四年那些学生,都有不少已经不在了,可是真的?” 原来,就在阮元归京之前,阮元的旧友松筠也以八旗都统之职在京中过世,谥曰文清,终年八十二岁。眼看松筠和富俊都相继离自己而去,嘉庆初年所识同僚,此时尚在人世的,已是屈指可数了。而阮元在嘉庆四年取录诸进士,此时也只剩下汤金钊、史致俨、贵庆、白镕、毛谟等寥寥数人尚在人世,想到这里,阮元一时间也只觉心中酸涩,竟迟迟不能言语。 “文中堂,你多说这些做什么呢?人生一世,总也和这枫树一般,有个落叶凋零的时候啊?既然凋零之事不能避免,又何必以凋零为念,感事伤怀呢?”潘世恩却也对阮元劝道:“不过伯元啊,就这一生而言,我也羡慕你啊?我虽然早得卿贰之位,可后来为了尽孝,整整十年居家无所作为。你历任九省,所在必有治绩,天下间不知多少百姓,因为你做了那里督抚,才能安享太平治世,这样说来,你这一生,可比我光彩多了。就像这些红叶,虽说已经渐渐凋落下来了,可是它们能以如此殷红之状在人世上走得一回,却也不枉了啊?” “芝轩此言,实不敢当啊。”阮元也向潘世恩谦辞道。 “好啦,咱们也多走走,多看看这些红叶,或许再过几日,这样的盛景,就见不到了呢。”文孚也向三人笑道,各人便即一路赏枫,一路渐渐下山归京了。 漫天凋落的红叶,仍在不停起舞。 文孚致仕之后六年,在家中平安去世,终年七十八岁,谥曰文敬。而文孚致仕之后,道光也果然将穆彰阿补授为大学士,并让他成为了新一任领班军机大臣。此时四名大学士便是长龄、阮元、潘世恩和穆彰阿,琦善加授协办大学士,与王鼎同为协揆,但琦善本职仍为直隶总督。眼看军机处只剩下穆彰阿、潘世恩、王鼎三人,道光也将刑部侍郎赵盛奎,工部侍郎赛尚阿补任为军机大臣,保证军机处有足够人手。 。 第六百二十八章 湖湘三子 然而,旧人的离去并不会因为感叹而停止,就在阮元归京之后两天,一封讣告便送到了蝶梦园中。卢坤终因久病不治,于一个月前在广州督院病逝,阮元看到卢坤死讯,也不禁难过了半日。 当然,入京为官的日子,也并非只有旧人别离之苦。这一日阮元也收到了湖湘会馆送来一封书信,上面言及陶澍在江宁已经听闻阮元兴学之功,同样认为当世书院大多拘泥于科举之学,无益实用,希望在江宁兴办全新的书院。正好俞正燮也已经进入了陶澍幕府,是以陶澍一边请俞正燮南下杭州,考察诂经精舍,一边陶澍也嘱托已然入京赶考的左宗棠与胡林翼,向阮元致信求教学海堂定制之事。阮元对左胡二人印象自也不错,想着若是能指点二人一二,或许江宁也会建立与学海堂一样的书院,便即答允了二人之请。 只是回想着二人书信中的部分言语,阮元却也有些莞尔,见到左胡二人之后,阮元便也向二人说道:“季高、润芝,你二人受陶总制之托,来问我学海堂定制之事,我看来自然欣喜,只是你们书信之内所言,有许多并非实情啊?你们先是写到,诂经精舍垂列杭州三十余年,可我离任浙江巡抚之后,诂经精舍一度停办了二十年,还是海帆中丞替我重建,方有了今日精舍。学海堂呢?按你们书信之语,就只是学习训诂考据的地方吗?我在学海堂设有专课之制,经史诗文皆可研习,天算地理之道,若是感兴趣的,自也可以向学长求教,若是你们只把学海堂看做专研训诂考据的地方,那你们真是小看了学海堂啊?” “阮中堂见谅,我二人俱是湖湘出身,考中举人以后便即北上,是以粤东之事,我二人并不清楚。想着中堂所建书院应是如此,我们便这般在书信中写上了。如今听中堂赐教,方知学海堂另有天地,是我二人孤陋寡闻了。”左宗棠也向阮元致歉道。 “应是如此,便是如此吗?也是我念着你二人终是为了陶总制兴学一事来信问我,若是我的学生给我写这种错误百出的书信,我早就把他拒之门外了。”阮元自然对于自己办学一事颇为自得,不愿二人出现事实错误,想到这里,却也向二人问道:“不过我看你们,倒是觉得你二人早有预料,无论这书信中内容是否有误,这一趟我都回来的,你们倒是很相信我嘛?” “阮中堂,实不相瞒,咱们这湖湘会馆之内,如今还有个同乡入京应考的举人,是我们将中堂样貌告知于他,他方才告诉我们,中堂从面相上看,就是爱惜后学,乐于提拔后进之人,所以即便我们跟中堂只是一面之缘,中堂也会再来见我们一次的。”胡林翼这时却向阮元笑道,一边说着,一边也向后院招呼道:“伯涵,你也别在那边背书了,快些过来,你也来见见阮中堂吧。” 过得半晌,阮元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了院门之前,向阮元拜道:“见过阮中堂,后学湘乡曾子城,草字伯涵,今日能亲眼得见阮中堂之面,实是后学之幸。” “那边那位举人,是叫……曾子城吗?”阮元看向那曾子城时,却也隐隐有些诧异,眼看此人样貌,确实与常人大异,双目做三角之状,棱角分明,神态颇为质朴,可双目之中,却渐有精光泛出,想来别有一番精明。面前的左宗棠是沉稳之余,兼有几分傲气,胡林翼神采过人,却也颇具才气,二人气度,已是当世青年举人中所罕见,这曾子城之状却又与二人不同,甚至隐约之间,阮元竟然多了一个念头,或许左宗棠和胡林翼,日后在这曾子城面前,也只得甘居僚属罢了。 “你且过来,听他二人方才之言,你是……听他们讲过面相之后,方才以为我能够前来?这般异能,我为官快五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呢。”阮元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也不敢相信真的有人可以凭借所谓面相,便即断定他人行止。 “回阮中堂,后学也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只是……”那曾子城看到阮元真实样貌,却也多了几分羡慕之情,向阮元道:“后学今日得见阮中堂真容,实乃不胜之喜。中堂是至福之人,一生皆可安享太平,即便偶有兵祸,中堂亦能避而去之。朝廷能以中堂为宰相,足见朝廷有得人之明。” 这番话说得出来,阮元确也有些讶异,因为上一个能够说他“有福”的人,正是四十五年前的乾隆。 “是吗,看你样子,确也不似作伪。所以,你也是江宁陶总制下属的幕僚,和他二人一并前来京城参加明年会试,是吗?”阮元也向曾子城问道。 “阮中堂,伯涵就是湘乡的一个普通举人,家里几代务农,方出了他父亲一个秀才,后来又有了余钱供他读书,我们也是上一次会试同住湖湘会馆,方才认识的。”胡林翼也向阮元解释道,只是看着曾子城模样,胡林翼却也有些好笑,不由得向他打趣道:“不过伯涵啊,看你这背书的样子,我倒是纳闷了,你说你这看面相,看一个准一个,你应该很聪明才对啊?怎么转过年就要考试了,你却还在这里背书呢?这些东西对于你而言,应该早就滚瓜烂熟了才是啊?” “这……润芝兄,我……我不是怕自己记不住嘛?”曾子城也向胡林翼笑道。 “你这个人啊,我看就是太紧张了,上一次会试方才落第。这再过一个月就是道光十六年了,按我的办法,早就不读书了。你那《二十三史》呢?你不是还说每天要读十页吗?你在这儿反反复复的背那几句话,什么时候有空去看那十页史书啊?”胡林翼却是不依不饶,继续向曾子城问道。 “二十三史?”阮元听到这几个字,却也有了兴趣,清代正史素有“二十四史”之名,但其中的《旧五代史》是邵晋涵所辑录,原本已佚,是以许多书肆售书,便不将《旧五代史》列入,其它各部加在一起,便是二十三史了。念及读史之事,阮元也向曾子城问道:“二十三史若是完整的一部,少说也要摆满半个书架啊?你入京赶考,也带着这些书吗?” “回阮中堂,后学……后学确实都带着。”不想这曾子城对于《二十三史》竟是格外看重,向阮元道:“后学出身务农之家,家里藏书不多,湖南全省也只有岳麓书院多有藏书,后学先前应举,也自知读书太少,不能和江南的同学相比。是以去年落第归家时,便即在江宁府买下了一套《二十三史》,想着若是每日读上十页,定然会有进益,此后再入京城,便也一直带了过来。” “每日读十页,你这办法,倒是……”阮元自幼便由父亲教授《资治通鉴》,自己对史书也颇有兴趣,是以从来不会苛求每日读书之数,只是随心所至,若要歇息,便即放上书签,日后再有闲暇就继续阅读,这种每日强行规定读书页数之法,虽然也可以使学识日渐增益,却未免有些苛刻。想着曾子城还要准备会试,便也向他劝道:“伯涵,求学之法,在于不拘一格,你如今在京应举,行路不便,若是只备下一部《资治通鉴》,也自有十八史之用。还有,润芝方才说得也对,若是一直背书,未免有些拘执,却也要旁通各类经典,方能在应举时从容不迫,你且去寻一部《仪礼》亦或《公羊》再看一看,说不定能够触类旁通呢?” “谢阮中堂赐教,只是……学生所背乃是程朱正注,这《二十三史》亦是高宗皇帝钦定之书,想来还是要先巩固根基,再行旁征博引,方为读书正道啊?”曾子城却有着自己的想法。 “这……”阮元一时却也无言以对,不知这曾子城为何明明颇具才智,却一直自我设限,不似自己少年时读书那般通达。或许确如胡林翼所言,曾子诚出身实属寒微,不能和江南书香世家相比,而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子弟,步入士林之后,一时间也难以完全融入,是以他们往往会格外标榜最为“正确”的那些观念,这样才更容易被士林接受。 “阮中堂,是后学们疏忽了,您看,咱们今日请您前来,本来是为了听您讲论学海堂定制之事的,怎么伯涵一来,您还跟他聊上了?”这时倒是左宗棠想起了最为关键的书院一事,也向曾子城道:“伯涵,你也过来听听,阮中堂昔年在广州建立学海堂,如今仍是学人辈出之地,你不是也想着以后若是有了机会,要回湘乡也建一所书院吗?或许你听了阮中堂之言,还能有些进益呢。” “好啊,那我就给你们讲讲学海堂定立章程的事吧。”阮元看着三人都愿意听自己讲论学海堂旧事,自也多了几分兴致,便即言道:“学海堂昔年创立,第一件要事便是筹措经费,像学海堂这样的书院,是我等督抚大吏自创,若是没有足够的经费来源,纵使一时兴盛,终究不是长久之策。筹措经费主要有两个办法,一是大吏募捐,此后交由商人生息。二是筹措学田,以田间地租所入补贴学校开支不足……” “阮中堂,后学先前听见一件大事,是有关先前两广总督卢敏肃卢大人的,不知中堂可否知悉?”胡林翼听阮元说起学海堂,却忽然想起来卢坤,这时他已被道光加赐谥号敏肃,便即向阮元问道。 “不知是哪件事?”阮元也向他问道。 “是……鸦片驰禁之事。”胡林翼见阮元似乎依然不知,便也解释道:“后学和季高入京之时,便即听闻两广卢敏肃公,病笃之际向皇上上了一份遗折,那上奏中言道,如今鸦片在广州势难再禁,是以朝廷最好的办法,乃是开放鸦片之禁,同时让海内诸省自行栽种鸦片,抵御洋烟,不知此事中堂可有耳闻?” “什么……驰禁?!厚山他……敏肃公他怎么会向皇上上奏这样的事呢?”阮元听了胡林翼之言,却也大惊问道:“润芝,你说的事,我在朝廷之中并无耳闻,而且禁烟的事我也略知一二,敏肃公在广州的时候,对鸦片一直是严加查办,从不留情的啊?如今他染病故去,却为何……为何要将自己督粤之时所为,尽数颠倒了呢?”原来,卢坤所上《粤士私议》仅为奏折之中的附片,并不在正文之中,道光看过附片,便即认为所谓驰禁之言,其实只是少数广东士人的一种私下言论,不成气候,也无需在意,便即在如常批复了奏折正文之后,将附片原样送还卢坤。这一番上疏试探,并未引起道光注意。 “是啊,润芝,我看阮中堂说得确实不错,这鸦片烟流毒天下,别说广州了,就算是那江宁府,就算是这四九城,里面多少人抽烟抽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如此毒物,天下读书人只恨不能严加禁止,却为何还要驰禁呢?我想,无论敏肃公生前作何念想,总之阮中堂都不知道这件事,那应该是皇上也没同意,皇上都不同意,这什么驰禁之言,便即听听,也就过去了。”左宗棠听说阮元并不知卢坤有所谓“驰禁”之言,便即揣测道。 “季高,如今之势,不是卢敏肃公一人之言可以遏止了,是朝廷之中,我听说也有人有了驰禁之念,眼看敏肃公上疏无果,或许……或许他们就要闻风而动了!”胡林翼也向各人说道:“前几日我在茶馆里喝茶,就听见几个广东举子在一起商量这件事。看样子,敏肃公的上疏皇上并未公之于天下,可是广州那边的风声,早就到了京城了。他们还说,朝廷里至少有几个京卿,是愿意支持驰禁之论的,只等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上疏请皇上议决此事。这样说来,敏肃公有没有上疏皇上,皇上是何答复,那都不重要了。阮中堂,朝中竟是何人有此等念想,准备上疏驰禁呢?” “这……我回京不过数月,驰禁之事,确是不清楚了,可是……”阮元听着各人说起驰禁之言,心中也自是疑惑重重,鸦片至毒,至少官场之中,当是人所共知,可如今却有人宁愿违背常识,也试图改变旧有的严禁鸦片之令,其中深意,又是如何呢? 第六百二十九章 驰禁之议—前哨战 阮元自也不会清楚,就在道光十五年年末,数千里之外的广州学海堂之中,一场有关鸦片应当“驰禁”还是继续“严禁”的辩论,已经拉开了帷幕。 “各位后学,本部堂也听说,能在这学海堂读书就学之人,都是这广州府的有识之士。你等学海堂还有八名学长,也都是咱们两粤最有才学见识的名士方能充任。所以今日之辩,本部堂也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无论大家支持本部堂方才所言,如今粤东绅士之间流传的‘驰禁’之议,还是仍然要坚持朝廷现行法度,对鸦片厉行严禁,都可以说出来,本部堂今日绝不会以言罪人!怎么样?那……就从石华先生开始,如何啊?”这一日,新任两广总督邓廷桢也因驰禁之议在广州颇为流传,特意在学海堂开展了一场论辩集会,将坊间驰禁之言告知了学海堂诸人,并希望学海堂中诸生可以各抒己见。然而,邓廷桢本身却并非居中持正,早在数月之前,他前来广州赴任之际,便已与吴兰修有了联系,这次发言他力主吴兰修率先立论,也是想着先在学海堂中造势,以便广州形成“士人支持鸦片驰禁”这种舆论氛围。 “多谢邓部堂赏识,那老朽就献丑了。”吴兰修得了邓廷桢许可,自然放心,加上自己又是阮元时代就荣任学海堂学长的元老,面对书院中其他学生,也并其他负担,当即言道:“老朽在广州,与致仕的京中要人颇为相熟,近日来,我等对于这驰禁之议,也是多番商讨,几位老大人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驰禁,是如今形势之下最好的选择。如今鸦片之祸,已经搞得咱们大清商民困顿,白银一年要流出几百万,海内物价日甚一日,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所以如今之道,莫不如就开放鸦片之禁,正式向鸦片收税,总比洋人如今一点税都不交,就直接把咱们的白银运出去强啊?若是咱们也有自己的鸦片,那洋人的鸦片也就进不来了,咱们的白银,也就不会流出去了,这个办法,实是稳妥之道啊?” “石华先生,如今鸦片之祸,是只有白银外流这一个问题吗?”一旁的谭莹也向吴兰修质疑道:“如今鸦片之患,首在毒害百姓,百姓一旦吸食鸦片,便极易成瘾,此后一切举止尽皆不能,便和废人无异。若是放任鸦片流入中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是咱们大清所有百姓,都变成了那种任人宰割之辈!如今天下太平,尚无兵祸之事,可以后呢?若是四境有一强敌,眼看我大清百姓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那社稷板荡,山河破碎之象,只怕数十年后,就要重现于中原了!到那个时候,朝廷社稷尚不能保,再去空言白银不会外流,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谭莹在学海堂求治学问,已经有了十余年时间,学海堂内也已拟定再有学长出缺,就由谭莹补任学长,是以谭莹在学海堂的声望并不低于吴兰修。眼看谭莹发言已毕,也有不少年轻学子开始为谭莹喝彩。 “玉生啊,这鸦片之祸,如今说来,确实有二,一是毒害百姓,一是白银外流,能够两害尽除,固然是上上之选,可如今呢?如今禁烟章程日渐严苛,私贩鸦片百斤就可以处绞,敏肃公做总督的时候,那抓获了多少走私鸦片之人啊?可是鸦片因此变少了吗?没有啊?如此二患,如今仍是无一能解。既然如此,那先解决其中一患,不也是及时止损之道吗?”吴兰修也向谭莹解释道:“至于百姓,朝廷自然应当再三劝谕,告诉他们鸦片有害,但反过来说,若是百姓执迷不悟,坚持要吸鸦片呢?一两个人朝廷或许还有办法,几十万、上百万人呢?朝廷也没有余力再来严查严办那么多人了啊?所以百姓这边,劝谕即可,之后就不要管了。咱们要做得,就只是严查官绅、旗营、属吏三端,一旦有人吸鸦片,那还是要予以严惩的!只要官绅旗营,府县吏员都能不为鸦片所害,那朝廷社稷,自然还是安如磐石啊?” “石华先生,如今鸦片之弊,是因为朝廷难禁,却依然禁而不止吗?我看朝廷之内,有的是人,根本就没有认真查办鸦片!”另一位学海堂的学长这时也向吴兰修质疑道,这人名叫梁廷枏,原是应卢坤所募,前来广州编修《粤海关志》、《广东海防汇览》的顺德名士,因他与学海堂颇有交情,这时已经补任学海堂学长。 这时梁廷枏也向其他学生说道:“各位后学,我在粤海关编著《粤海关志》,对海关、本省绿营哨卡之事也有不少了解,依我之意,如今鸦片之所以难以根绝,就是因为如今官吏绿营,大多废弛不振!粤海关之下的三十小关,多的是因循苟且之辈,鸦片从他们那里入口,他们非但不能禁止,往往还任由其通行无阻!各处哨卡的绿营,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海关绿营,根本就不可能阻拦鸦片入口,是以如今当务之急,在于整肃官吏旗营,若是朝廷的章程法度都能被他们认真实行下去,哪里还会有如今鸦片泛滥之事?!” “章冉啊,若是海关绿营之事都像你所想那么简单,那敏肃公在世之时,怎么就一直无能为力呢?彭监督也好,敏肃公也好,都是勤于任事的能臣,海关、绿营,果真就是你所言因循苟且之状吗?李鸿宾当年的水师巡船,不都已经裁了吗?可是结果呢,鸦片入口依然如故啊?”章冉是梁廷枏的字,吴兰修便以字称之:“敏肃公在世的时候,他清查鸦片之行你又不是不知道,绿营严查过吗?查过啊!彭监督在海关,不也听了你不少意见吗?可是如今之状,你不是也不满意吗?敏肃公从来号称贤能之臣,查办鸦片也是毫不留情,可最终不过是一个积劳成疾,抱憾而终的结果,那就算再换其他总督、监督过来,又能比敏肃公好到哪去呢?” “石华先生,鸦片之事事关国本,就算如今查办仍有不足,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啊?”已经在学海堂颇具人望的陈澧也不同意吴兰修的意见,道:“玉生兄说得对,一旦鸦片泛滥不止,那真正危及的,就不再是百姓生计、朝廷钱粮这些问题了,国家社稷,届时皆有倒悬之虞!若是国家社稷届时皆不能自保,就算白银不再外流,又有何意义呢?不说别的,西洋诸国一向桀骜,若是有一西洋之国,数十年后,眼见我大清百姓疲弱,竟而扰我海疆,到时候这些白银就算留在海内,不一样是外人的囊中之物吗?先生方才先是说,仍要严禁官绅旗营吸烟,可方才先生又说,如今官府绿营之事,虽严禁而不能如意,那石华先生又如何保证,这驰禁之法一行,官府绿营那边,就一定能够改过向善,令行禁止呢?所以石华先生之言,后学实在不敢认同!” “是啊,百姓一个个都被鸦片害得成了废人了,我们不仅无动于衷,还要让更多百姓去吸烟吗?” “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断绝跟英吉利的商贸往来!只要英吉利人不能进入南海,鸦片自然就卖不出去了!” “各位,石华先生是我们学海堂创始之时的学长,他与督抚部堂相善多年,从来尽心于粤东庶务,我想石华先生的话也有道理啊?” “石华先生,既然您也是阮相国督粤之时授任的学长,您为何要无端兴此妄诞之议?阮相国、敏肃公都曾厉禁鸦片,若是真的按您的想法开放鸦片之禁,那阮相国和敏肃公一番心血,不都付之东流了吗?!” 一时之间,学海堂内诸生也是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但很明显,支持禁烟的人远比支持驰禁之人要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说如今士人,多有驰禁之意吗?”邓廷桢一时间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学海堂的舆论走向,已经和自己最初所料大相径庭。 “邓部堂,如此看来,士人之间,还是以力主严禁之人居多,那邓部堂又何需犹豫?此后鸦片之禁,自当严加施行,部堂切莫再为这驰禁之论所惑啊?”这时方东树漫游江南数年,已经重归广州,进入了邓廷桢幕府,他从来对驰禁之议不以为然,这时也在一旁向邓廷桢劝道。 “唉……这可真是难办啊?”邓廷桢无奈之下,也只得暂时终结了这次辩论。 而此时的广州英国商馆之中,一番有关清廷即将开禁鸦片的讨论,也在进行之中。 “总监先生,现在的中国官府里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和那些有影响力的读书人,开始提出开放鸦片禁令了。对于我们的商贸往来而言,这绝对是个好消息。我们估计再过几个月,北京的朝廷里也会有人向皇帝进言,到时候,咱们的贸易就方便多了。”几名英国商人这时也找到了广州的驻华商务总监义律,向他反映广州城内情况。 “这件事……你们能不能准确地说明白,广州,还有北京城里,究竟有什么人愿意支持开放鸦片之禁?”义律听着这些新兴商人之言,总是不敢轻易相信。 “先生,我们有一份名单。”一名英国商人似乎早有准备,向义律道:“之前广州的总督卢大人,和广州城里最著名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吴先生,都有过开放鸦片禁令的想法,卢总督几个月前,已经给皇上上奏,说明了这件事。北京那边,具体的人我们不清楚,但听说有几个声名一向不错的高官,是愿意开放禁令的。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重要人物,只要他开口同意,这件事就可以水到渠成。” “这个人是谁?”义律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兴趣。 “十年前曾经在这里做过总督的一位中国高官,如今,这个人已经是大学士了,他的名字应该是……阮元。”商人看着自己名单上绘出的一系列人物关系,向义律汇报道:“先生或许不知道,广州之前的总督卢大人,是这位阮元阮大人的学生,而广州那所学校,是阮大人在任的时候办的,那位吴先生,是阮大人任命的校长。既然他的学生,他最看重的读书人都支持禁烟,那这位阮大人应该也会同意这个办法的。更何况,中国人说的大学士,其实也就是我们英国的首相,虽然这个国家好像还有其他的首相,但地位是一样的,这样一位有身份的人物要是能够支持我们,那这个建议,我想他们的皇帝会听从的。” “这样啊……那你们就看着办吧。”义律听说一个首相级别的中国高官可能会支持放开鸦片禁令,自也长出了一口气。他对于此时的走私鸦片一直并不认可,却也不愿违逆国内商人的意愿,一直没有解决之法,但如果是清朝方面自行放开禁令,直接通过合法贸易渠道与英商交易鸦片,那对于自己而言,显然是少了一个包袱。是以义律虽然看似全不干预英商贸易,其实也想着尽快促成驰禁之议能够通过。 正是因为卢坤和吴兰修都被卷入了驰禁之议,阮元的名字,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时部分英国商人的文书之内。 这些英国商人显然忽视了这几个事实:阮元离任广州,至此已有整整十年,对于学海堂内发生的争论,阮元并不能提前预知。吴兰修与卢坤确实同阮元关系密切,但他们并不能代表阮元,学海堂内、包括其他阮元的友人之中,也有严禁鸦片的声音。阮元确实是大学士,但此时的清王朝,一个没有进入军机处的大学士,一个长年不在京城任官的大学士,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影响力。 第六百三十章 道光十六年 不过这时的京城,却尚未被广州的争论波及,道光十六年的春天很快如期而至,阮元也在京城度过了自己七十三岁的生日。这一年的阮元生辰,京中却是热闹,顾太清这日寻了八旗书香世家之中的几个好友,一同来为阮元祝寿,也继续同许延锦商议成立诗社之事。梁德绳听闻爱女在京城已有兴办诗社之愿,也带着许延锦的姐姐许延礽,以及许多江南官宦人家的闺中好友,一并前来京城为阮元贺寿,此后梁德绳也准备将诸女留在京城,以成诗社,诸女家人都有不少在京为官,是以寄居京师,却也并无不便。 这一日阮元为了避客,早上就独自前往城南的的龙树寺,成一日茶隐之例。是以顾太清、许延礽等人到了阮府,也只好一并来为谢雪请安,然而谢雪虽已入京半年,精神衰弱之状却犹不能止,而且衰迈之象,较之前些年又更严重了。就连一旁从杭州赶来的梁德绳,眼看旧时好友病弱如此,想起孔璐华和唐庆云早已不在人世,也不由得掩袖叹息。一众女眷拜过谢雪,便也前往蝶梦园中,开始商议起诗社集会、作诗诸般事宜来。 回想起谢雪之状,顾太清也总有些放心不下,便即向许延锦问道:“云姜,谢宜人的样子,我看了总是不放心,她老人家入京也有快半年了,这病就一直治不好了么?若只是精神不振,我家中夫子前些日子收了两支长白山的山参,不如我便送给你们,你也让谢宜人好生调养一番,如何?” “姐姐,这怎么使得呢?”许延锦自然不敢随便收下这等贵重礼物,也向顾太清道:“爹爹从来持家严正,不会收下这般大礼的。更何况……娘亲的病,其实爹爹也一直在延请名医问诊,可是半年下来,也没个有用的法子。医生们都说,娘亲之病,根本在于别离之苦,娘亲从来和经楼夫人、古霞姨娘就是好姐妹,眼看她二人都不在了,精神自然支撑不住,却不是用药就能治得好的。若是娘亲果然……那不是辜负了姐姐的一番心意吗?” “云姜,话不能这么说啊?谢宜人的病都到这个样子了,我们给她送两支人参,也只为了救急,没有其他意思的,阮相国不应该这么不近人情啊?”顾太清却不在意,当即劝许延锦道:“再说了,这治病的事,从来都需要多试一试,谢宜人如今的样子,一般的汤药或许已经没有用了,那服两支参看一看,总是救急之法啊?都这个时候了,人命要紧,云姜就不要再谦辞了。” “云姜,你就先答应太清夫人吧,阮相国那边,若是你不好意思说,我去帮你问问,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总是能答允的。”梁德绳清楚许延锦乃是小辈,或许收礼之言不该由她去说,便也主动替女儿应下此事。又向顾太清问道:“太清夫人,今日您带来的女眷,我看还不少呢,加上这几个跟着我进京的孩子,这么多人一起办诗社,就算是江南,也是屈指可数了。不过,我们对太清夫人身后这些女眷,却是一个也不认识呢?您也替我们介绍一下,如何?” “梁宜人说的是,我看云姜这些姐妹,却也都是第一次来京城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先为你们介绍一下,云姜,一会儿你也不要拘谨啊?”说着,顾太清便将身旁五名旗人少妇一一介绍给了许延锦母女,这五人之中,二人是阮元恩师铁保幼女,一名栋鄂珍庄,一名栋鄂武庄,一人是清初大臣马齐之后,名富察华萼,与顾太清已经定下子女亲事。另两人则是南河总督麟庆之女,长曰完颜妙莲保,次曰完颜佛芸保。许延锦这边诸人则是其姐许延礽,出身嘉兴钱氏的钱德容表妹钱继芬,阮元学生陈文述所收女弟子沈善宝,阮元学生许乃普之妻项絸章四人。 此后,各人也将字号一一叙过,栋鄂珍庄字少如,栋鄂武庄字修篁,富察华萼字蕊仙,妙莲保字锦香,佛芸保字华香,华萼、完颜姐妹从来多以字显。许延礽字云林,钱继芬字伯芳,沈善宝字湘佩,项絸章字屏山,项絸章亦以字显。各人叙过字号,又将生辰年纪一一言明,眼看对方都是雅好诗文之人,心中也各自多了些亲近之感。 “各位姐妹,既然咱们今日已经交结为友,那诗社的事,也就可以着手准备了。”许延礽作为许延锦的姐姐,这时也主动向诸女倡议道,不过念及一旁尚有梁德绳在侧,诗社定制之事自然不敢擅专,便即向梁德绳问道:“娘,这诗社如何兴办,具体章程,女儿不敢做主,还是娘为大家详述一番吧。” “好啊,其实诗社一事,也没有什么定例,总之是那几条,你等若是真的想要成立诗社,只需定下集会时日,择一风水绝佳之处,之后你们之间选一个最有名望之人,拟定诗作题目,大家便可以自拟诗作了,江南诗社,却也并不拘泥于章程条例的。”梁德绳也向各人言道:“不过,你们出身各自不同,有些来自江南,有些是京旗世家,若是骤然结社作诗,各人诗风都不一样,难免有所龃龉。依我之见,倒不如你们先将自己平日诗作取来,交相研读一番,待你们互相之间都有了认识,或许作起诗来,会事半功倍呢。” “是啊,太清姐姐,之前你也曾问过我们,说想看看我们家中诗作,我这也把经楼夫人、古霞姨娘当年的遗作取来了,咱们既然聚在京城,成立诗社的事就不着急了,要不,咱们就先交换过诗集,先让大家互相了解一番,夏秋之际,再行游赏吟诗,如何?”许延锦也向顾太清问道。 “云姜,我也正有这个心思呢。”顾太清却也乐于见到孔璐华、唐庆云昔年诗作,既然京中诸女齐聚,游赏吟诗,自然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云姜,有一件事,相国大人他……他在家中,可否向你们说起过啊?”不想这时,却是许乃普的妻子项屏山向许延锦问道,许乃普是阮元在杭州之时,于诂经精舍中最后收录的一批生徒之一,阮元对他才学也颇为看重,后来许乃普考中进士,这时已经做到四品侍讲学士,便即向阮家求亲,这时阮元也已答允了许乃普,将阮福和许延锦之女阮恩朝许配给许乃普之子许彭寿,是以项屏山对于许延锦也颇为信任:“就是……我夫兄的事,听说夫兄他如今正准备上疏,对广州那什么鸦片,建议皇上开禁,我听说阮相国在广州的时候,就曾经严查严办过那些走私鸦片之人。我夫兄这番想法,不是和阮相国当年所为,全然相反了吗?所以,这件事阮相国他……他到底清不清楚呢?” 许乃普的兄长,正是之前卢坤和吴兰修提到的许乃济。 “屏山,你在说什么啊?爹爹他……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啊?许太常有什么上疏之事,这……这爹爹肯定不知道啊?”许延锦听着项屏山之语,一时间也是不知所云。 “是屏山吗?你方才所说,是叔舟的事吗?叔舟他……他想要对鸦片驰禁,这……这件事是真的吗?”不想这时阮元也已经从龙树寺回到了家中,在刘文如的陪伴之下,也走到了蝶梦园之侧,想着看看诸女集会之状,不想方才走到园外,便即听到了项屏山之语。许乃济字叔舟,阮元便以字称之。 “见过阮相国,这……这件事我听夫子说过,其实就连夫子,也……也不太同意夫兄的想法。只是……只是夫兄说他在广州亲眼所见,这件事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阮相国,您在广州的时候,不是也查办过鸦片的事吗?您觉得夫兄他……他的办法,真就是一个好办法吗?”项屏山眼看阮元前来,便也将自己所知许乃济之事告诉了阮元。 “这……这怎么能是好办法呢?屏山,这件事我确实不知,要不……你去跟叔舟说一声,让他到我府上来一趟,我也好好问问他,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啊?”阮元先前听闻卢坤上奏《粤士私议》,便已经颇为不解,这次又听闻许乃济也要上言驰禁,更是震惊不已。只是许乃济与许乃普一样,也是诂经精舍旧日的学生,阮元自不愿当即驳斥于他,沉吟之下,还是想着有了空闲,便即向许乃济问清究竟。 很快,许乃济便被阮元叫到了阮府书房之内。 “叔舟,你和厚山这都是怎么了?厚山他在广州的时候,不是也严查严办过不少走私鸦片之人吗?怎么你们如今却都想着……都想着开放鸦片之禁呢?这鸦片要不是流毒日甚,朝廷又何必屡次颁下章程,对其严加禁止呢?老师还记得你当年进诂经精舍的时候,也是品行端方的好学生,如今你怎么会提议驰禁呢?你们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理由呢?”阮元见了许乃济之后,便即向他问道。 。 第六百三十一章 许乃济上疏 “老师,学生冒昧,可如今广州之势,是鸦片屡禁不止,朝廷厉行严禁,终究无用啊?”许乃济却也有自己的想法,便即对阮元道:“老师,学生是三年前在广东做臬司,亲眼得见鸦片之祸日甚,敏肃公在广州,禁令不可谓不严,查办之人不可谓不多,一次查出一万四千斤鸦片的事,敏肃公都做过,可鸦片之行,却不能有半点禁止,而且如今海内因鸦片之事,白银外流也日甚一日,学生听闻,一年少说要有六七百万两银子因此流失。所以,鸦片之祸有二,百姓服毒成瘾,海内白银不足,若是继续严禁,学生以为,也不会比今日之禁有何改善,此二祸俱不能除,既然如此,倒不如先除其一,若是能够对入口鸦片课税,再自行栽种鸦片,冲抵洋烟,至少每年流失的白银,可以减少一半,所以学生认为,这才是如今最好的办法啊?更何况,官绅旗营,府县吏员,鸦片严禁之事,学生也并不反对啊?” “叔舟,那你想过其他的问题吗?”阮元自然不能认同许乃济之言,也向他问道:“就算如你所言,鸦片驰禁,白银不致如今日一般外流,那百姓成瘾之事呢?你说官绅旗营犹当严禁,可如今查禁走私之人,官府都往往挂一漏万,你又要如何保证,这驰禁之令一行,官员绿营,就果然能够不吸烟了?更何况,若是真的让百姓自己去种罂粟,自己造鸦片,那百姓为了牟利,哪里还会去勤务耕桑之事,不都会去种罂粟吗?到了那个时候,朝廷是有足够的商税了,可粮食就要没了!我大清如今即便向海外进口米粮,也不过仅供闽粤两省之用,那一旦天下有变,百姓无粮,会有多严重的后果,你可清楚啊?” “老师,官绅旗营俱有定所,查办官绅旗营,总比如今这样对那些走私之人查而不得方便。百姓无粮,那再立新的章程,劝勉百姓勤于耕桑便是。更何况……就算驰禁之议尚有不足之处,学生以为,如今的严禁之法,也已经行不下去了!”不想许乃济对于驰禁之事,态度竟比阮元所念还要坚决,竟而向阮元道:“如今所谓严禁之法,学生看来,不过是对于私贩之人,用刑一再加重,再从天下督抚之中,慎择能臣,去担任两广总督主持禁烟之事。可若是重法果然有效,那为何还有梁显业那般奸徒,竟然公开犯禁,私贩鸦片一万四千斤之多?若是慎择督抚,便能严办鸦片之事,那敏肃公之才可谓勤能,他尚且无能为力,就算另择其他能臣前往督粤,又能好到哪去呢?既然旧的道路走不通,那尝试一条新路,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叔舟,这……”阮元自也清楚,许乃济前往广州的时间晚于自己,若是继续与他辩论,反倒是许乃济更加了解广州实情,自己多半也说不过他。但即便如此,阮元依然认为驰禁之法不妥,只得劝许乃济道:“禁烟之事,我老了,也有十年不在广州了,若说我如今还有什么办法,我确也是无能为力了。可你所言驰禁,虽然是个新办法,但其中隐患很多,不说别的,我且问你一句,一旦朝廷开放驰禁,你要如何保证官绅旗营,果然就不再吸食鸦片呢?我在广州也办过绿营的事,我认为并不比剿捕走私之人简单。总之为政之人,办事务要谨慎,这种隐患过多,未必就能如愿实行的办法,我……我不建议你这样去做。” “老师,学生也有学生的想法。既然老师言尽于此,那学生……无论学生做什么,自也不会连累老师。”许乃济还是不能听从阮元建议,眼看二人谁都不能说服对方,许乃济也只好向阮元拜倒,一连三叩,以示师生之谊。叩拜之后,许乃济便也离开了阮府。 一个月之后,一封名为《鸦片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的奏折,便即出现在了道光的御案之上。 ……查办非不认真,而此风终未能戢。盖凡民之畏法,不如其骛利。鬼蜮伎俩,法令实有时而穷。更有内河匪徒,冒充官差,以搜查鸦片为名,乘机抢劫。良民受累者,不可胜计,此等流弊,皆起自严禁以后……海内生卤日众,断无减耗户口之虞。而岁竭中国之脂膏,则不可不大为之防,早为之计……计惟仍用旧例,准令夷商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入关交行后,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洋银应照纹银,一体禁其出洋。有犯被获者,鸦片销毁,银两充赏。如有官员士子兵丁私食者,应请立于斥革,免其罪名,宽之正所以严之也。该管上司及保结统辖官,有知而故纵者,仍分别查议。 其民间贩卖吸食者,一概勿论。或疑弛禁于政体有关,不知觞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非无毒性,从古未有一一禁之者。且弛禁仅属愚贱无职事之流,若官员士子兵丁,仍不在此数,似无伤于政体,而以货易货,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金之偷漏,孰得孰失,其事了然。倘复瞻雇迟回,徒徇虚体,窃恐鸦片终难禁绝…… 许乃济此次上疏,也是道光一朝“驰禁”一派正式在朝堂发表驰禁之论的开端。道光也终于回想起了上一年间卢坤所奏《粤士私议》,想来所谓“驰禁”一事,已经渐成气候,绝不仅是许乃济一人之言。斟酌之下,这一日道光也将五名军机大臣一并召入奉三无私殿中,与各人商议起“驰禁”之奏。 “许乃济的奏疏,你们都看过了吧?还有卢坤去年这封附片,你们也都看一看,依他们的意见,如今鸦片之事,最好的应对之法已不再是严禁,而是弛禁,这件事你们……你们都有什么看法呢?”道光面对同朝廷严令截然相悖,却又有理有据的弛禁之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便即向几名大臣问道。 “皇上,臣以为,此事毋庸再议,许乃济之疏,只当发还驳回!”王鼎率先向道光言道:“鸦片之祸,销毁精神,使我大清千万百姓日益萎靡,若长此以往,只恐世风日下,人伦丧尽!朝廷定制立法,不当唯利是图,更要有长远之策,所谓驰禁之言,看似解一时之困,实则后患无穷!所以臣请皇上驳回此疏,断不可许其驰禁之议!” “王中堂,这件事若是只有一个许乃济妄自上疏,皇上自可将其驳斥。可如今之势,并非许乃济一人上言啊?”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却不同意王鼎的意见,向王鼎道:“王中堂也看到了,前两广总督卢坤,也有这《粤士私议》一篇,由此可见,所谓驰禁之言,并非许乃济一人妄语,实是如今士人之中,已经成了气候的一种想法。若是粤士之中,此议已渐风行,那或许这些士人,他们……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呢?若是此议果然也有其中合理之处,那如此驳了许乃济上奏,岂不是辜负了这些士人一番报国之念呢?” “穆中堂,卢部堂去年的上疏,不过言明此为粤士之私议,由此可见,此议即便在粤东已有端倪,也不过是士人私下偶有议论,不敢付诸公议,更何况所谓粤士,一二人亦是粤士,一二百人也是粤士,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多是少,我们如何能够判断清楚?”王鼎还是力持己见,向道光道:“皇上,卢部堂或许也是一时惑于宵小之言,如此上奏,也足见此议原本不成气候,只是为了请卢部堂为其造势,根本不足为虑,还请皇上明察,将此议驳回,方是彰明国法天良之道!” “皇上,二位中堂,依臣之意,这件事臣等身在京师,对于直省士人之念,所知均是不多。如此看来,直省应该有如王中堂一般,力求严禁之人,或许也有如同这《粤士私议》中所言一般,试图驰禁之人。臣等如今也不清楚,这两种人究竟何方能够占据上风。”这时倒是潘世恩认真考虑了双方意见,向道光上言道:“所以臣倒是有个建议,请皇上先下旨给各省督抚,让他们根据各省实情,查清省内吸食鸦片之人多寡,士人之议,是驰禁居多,还是严禁居多,之后朝廷再斟酌各方意见,以为公允之断。如此方能解朝廷之困,慰士人之心。” “潘世恩所言有理,若是驰禁之言,果然已经成了气候,朝廷也不该坐视不管,若是各省仍以严禁为根本之策,那许乃济之言自然不足为虑,就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吧。”道光也采取了最为稳妥的一种办法,道:“赵盛奎、赛尚阿,你二人速速下去准备拟旨,给各省督抚都发一份,让他们将省内有无吸食鸦片之事,省内士人有无驰禁之念,还有他们自己的看法,都详加上奏于朕。朕自然会根据各省之议,斟酌许乃济之言,在这之前……鸦片之禁,就还按原来的章程办吧。” “臣等遵旨。”赵盛奎和赛尚阿当即回拜道。 就这样,道光向各省询问驰禁之见的谕旨,很快便即发到了各省督抚部院之中。而京城的朝堂之内,一场比学海堂更为激烈的辩论,也渐渐拉开了帷幕…… 。 第六百三十二章 江湖之争(上) 道光十六年春,因新任左都御史李宗昉到任,阮元正式卸下兼署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很快阮元又接到了新的差遣,因上一年是太后六旬万寿之故,道光十六年特加恩科一次,阮元则需在殿试结束之后,充任读卷官之职,此后道光也拟定阮元为翰林院庶吉士教习,此外教习另有满大学士穆彰阿一人,但穆彰阿身兼领班军机大臣要务,自然难以兼顾翰林院,所以教习之职,多半就是要由阮元全程负责了。 这一日阮元偶有闲暇,便也在几名故旧陪同之下,前往扬州会馆讲论经义,讲论过后,各人便也在各省会馆之处惬意游览,一睹四海才俊齐聚京华之貌。这次陪同阮元之人共是三人,其一为阮元在山东时就特别拔擢的陈官俊,其二为阮元在两广偶识,一向仰慕阮元汉学之道的祁隽藻,二人此时均已做到六部侍郎。第三人则是阮孔厚之妻彭氏的表兄彭蕴章,他出身苏州名门彭家,早年便以举人身份在军机处充任章京,一年前又高中进士登科,被分为六部主事,亦是青年得志。阮元素知他文笔优长,又有姻亲之故,便即时时引在身旁,予以指点教诲。 眼看讲学之事已毕,各人便即议论起朝中公务来,陈官俊眼见阮元右足已是大为不便,便即向阮元劝慰道:“老师如今年事已高,却还要身兼内阁、兵部、都察院三处要事,也真是辛苦老师了。如今李大人改任了左都御史,老师终于可以少些案牍之上的劳累了。学生们听闻此事,也都为老师高兴啊。” “伟堂,都察院的事我原本办得也不多,都是下面言官御史自己做主,哪里称得上辛劳呢?”陈官俊字伟堂,阮元便以字称之,又向各人谦虚道:“其实内阁、兵部,平日需要我来议决之事,也不过是一二件要事,下面的人不能自已做主,老师虽然老了,诸般细务,已经不能一一问过了,但如今我不过兼理要事,倒是还能应付得来。再说了,如今又加了翰林院教习一职,以后要做的事也不少啊?” “老师,学生看来,如今老师不再兼任都察院,而是改为翰林教习,这对于老师而言,肯定是好事啊?”陈官俊也继续向阮元陪笑道:“如今朝廷里谁不知道啊,这些年新晋的言官御史,一个比一个敢说话,平日稍有不快,就以为是我们这些卿贰之人办事不力,说得好似只有他们,才算是为国为民一样。学生也听说,如今有许多新晋御史,根本看不起都察院的总宪副宪,只一味自行其道,他们自以为这是正直敢言,其实啊,有多少事,他们根本就不清楚呢。”都察院素以纠劾不法,厉行风纪闻名,是以都御史、副都御史亦有总宪、副宪之称。 “哈哈,我也想起来了,如今都察院里,有个说法叫……三直四虎,你们应该也知道啊?”阮元说到这里,却也来了兴致,向各人道:“如今御史之中,最为敢言之人,当属陈庆镛、苏廷魁、朱琦三人,人称‘三直’,之前还有个金应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被称为‘四虎’,如今金应麟迁了太常少卿,就只剩三个了。还有如今的鸿胪寺卿黄爵滋,听说也是因为敢于直言,方才被皇上超迁京卿,六科给事中、各道御史里面,还有朱嶟、许球、袁玉麟、常大淳……如今都挺有名气的。不过嘛……伟堂说的也对,他们在都察院的时候,无论弹劾何人,上言何事,都是自行其道,倒是从来没问过我这个代理总宪的意思。” “老师,言官御史敢言,不是好事吗?”祁隽藻也向阮元问道:“下官听闻昔年和珅当国之时,言官御史有上言和珅之弊,甚至不过是参劾和珅家人,都会被和珅百般刁难,最后被逐出朝堂,一时直言之士,均不能言,方有后来川楚之祸。如今都察院内风貌一新,士人以直言为能事,如此朝廷方能振作,奸佞之辈,方才无所遁形啊?”其实道光登基执政至此,已有十六年之久,道光本人也已经年过五旬,精力渐渐下降,最初登基时的雄心壮志,此时却也淡了。但即便如此,道光对于科道进言之人却一直颇为优容,道光中期,敢于直言朝政之人,也已经越来越多。 “春圃啊,我不是说御史直言有什么不对,但我做官也快五十年了。如何进言有用,如何进言无用,我还是清楚的。”春圃是祁隽藻的字,说到这里,阮元也耐心向各人指点道:“御史上言,和学者治学,道理是一样的,关键在于一个实事求是。如今皇上仁慈,即便御史奏事,偶有上言与实情不符者,皇上也往往优容,不予问过。但这不是说他们作为御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他们上言奏事,多有弹劾各省道府州县的奏疏,我也都知道,里面的内容,简直千奇百怪,什么幕友招妓、包揽词讼、滥设私刑、吏员苛索……若只是贪贿,反而都已经不足为奇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事你们能说,各省道府就没有吗?我看有的是呢!但他们弹劾之后,这些劣迹最终能够坐实的有多少?也不过就是十分之一罢了。究其根本,其中一些上奏,当是谋事不密,那些簠簋不饬的外官早就知道了,自然不会再露出破绽。可还有一部分,我看就是他们风闻言事了,更有甚者,或许还有些人,想着籍此沽名钓誉,也说不定呢。进言弹劾,谋事便须周密,更要有实据相佐,方能成事,否则仅凭一二人空言其事,便即上奏弹劾外官不法,这不是害了那些在直省实心为官之人吗?道府之人,若是想要有所作为,也少不了得罪一些人,久而久之,那流言蜚语还少吗?这些事他们都不懂啊。以后总有一天,你们的卿贰之任,我的宰辅之位,还是要轮到他们的,若是他们到了那个时候,还是如此急躁,不能实事求是,那以后的朝廷,又要成什么样子呢?” “老师教训的是,只可惜如今这些言官御史,都不能体会老师这番远谋深意啊。”彭蕴章也向阮元称赞道。 “唉……”看起来,阮元对于彭蕴章这般溢美之辞,也不能全然满意。只是这时各人信步而行,却隐隐听得一旁会馆之中,竟传出了阵阵读书讲学之声。阮元也是好奇,便即走向了身旁那座有人讲学的会馆,示意三人不要言语,只听会馆中人之言,听得半晌,各人方才清楚,其中传来的声音乃是: “所以说,稼书先生之意,乃是这天地万物,浩浩茫茫,测之不见其物,穷之莫究其量,其中莫非是理。理之发见,莫非是理,理之流行,莫非是理,这理,循环不穷,虽万物高明博厚不同,但理并无不同,飞潜动植有异,而理却无异。理散于万物,萃于吾身,原于天地,赋于吾身。所以讲论太极之道,当知求之远不如求之近,求之虚,不如求之实。如此方能知周子《太极图说》之义……” “稼书先生论学,言唯宗朱子,只有以朱子为正学,方可昌明圣道,朱子大全,每读一句,必反复玩味,待其贯通,方能去读下一句,如此方可为勤……” “稼书,是陆陇其吗……”阮元听着会馆中讲学之音,不觉喃喃念道,所谓稼书便是指康熙朝理学名儒陆陇其,其人学行颇为后世所重。只是进入乾嘉时代,汉学崛起,以陆陇其为代表的理学渐渐失势,是以阮元等人虽多有讲论学问之事,却很少提及清初理学诸儒。这次偶然听到会馆内讲学,竟言及陆陇其治学之道,一时间各人却都有些陌生。 “老师,如今果真是道光十六年吗?”彭蕴章听着院内讲论理学之言,想着阮元便是汉学泰斗,不由得存了轻蔑之心,笑道:“学生听闻,乾隆之时汉学兴盛,便已盖过了理学,若是三十年前讲论程朱,都是要被人嘲笑不通实学的啊?没想到如今已是道光十六年,还有人在讲这些……倒也难怪,湖湘会馆,都是湖南人嘛,所见所学,还停留在一百年前,也不稀奇了。” “湖湘会馆?”阮元听着彭蕴章之言,方才发现,这里会馆之处道路自己原本熟悉,竟是到了湖湘会馆之前,既然是湖湘会馆,那会馆之中,多半是有自己相熟的胡左曾三人了。 不过听着彭蕴章口出不逊之言,阮元却也不满,当即向他斥道:“咏莪,不得对讲学之人无礼!他所讲陆稼书先生,无论学行,俱是我等典范,稼书先生不光治学有成,为官历任各府县,亦是多有作为。你怎能因为门户之见,便即对你等前辈口出狂妄之言呢?”咏莪便是彭蕴章的字。 不想阮元话音方落,便即听得会馆之内脚步匆匆,似是有几个人走了过来,很快,几名书生打扮之人便即出现在了阮元等人面前,向阮元等人作揖拜道:“后学见过阮中堂,见过三位大人。” “是……当日的曾伯涵?”阮元这时方才看得清楚,面前从会馆中走出之人共有四人,其中为首一个,便是之前自己在湖湘会馆遇到的曾子城。很快,四人也相继向阮元等人通报过了姓名,阮元方才知晓,其他三人分别唤作倭仁、何桂珍、吴廷栋,其中倭仁是河南八旗出身,已经考中进士,吴廷栋以举人身份补官,何桂珍仍是应试举人。那会馆中讲学之人名为唐鉴,是入京述职的山西按察使,因原籍湖南,这次特别来到湖湘会馆与众人讲论清初理学宿儒典故。 “阮中堂辛苦了,后学等人方才在会馆中听唐先生讲论国初稼书先生之事,却忽然听到了中堂的声音,学生便即带了他们几个,一同出来拜过中堂。中堂若是不介意,能否移驾敝馆?大家也都知道中堂和唐先生一样,都是国朝治学最深之人,若是能得中堂赐教一二,后学们自是感激不尽。”曾子城率先向阮元问道。 “多谢你等好意,我不过偶尔路过此处,就不叨扰你们了。”阮元自也谦辞道,不过说起学问之事,阮元却忽然想起,这一年的进士登科榜之中,赫然便有胡林翼之名,但湖湘会馆中所见之人,曾子城、左宗棠、何桂珍俱是应试举人,却无一名列其中,多半是各人都落榜了。想到这里,便也向曾子城问道:“伯涵,今年会试……” “这……中堂,实在是惭愧,后学仍是才疏学浅,这一科会试又……又没能考中。”曾子城也向阮元陪笑道,各人自也能看得出,他两次会试不中,面上虽是挂着几分笑意,却更多充斥着失落。 第六百三十三章 江湖之争(下) “这位举人,你这科考考不中,在我看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嘛?”一旁的彭蕴章方才听着曾子城将阮元与唐鉴并列,心中早已有气,他虽未能亲见唐鉴之面,却也从那人声音听得出,这屋中讲学之人多半已然年近六旬,官位却不过三品,而阮元不仅是当朝宰相,初登三品之际不过二十八岁,此后阮元治学近五十年,又怎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唐鉴所能相比?加上自己一行无不浸淫汉学日久,此时却突然听闻沉寂数十年的宋学之人开始重新讲学,又怎能看得起会馆众人?便即对曾子城冷笑道:“要知道国朝科举,最是讲究博学,如今汉学大盛,早已是海内公认的正学,东原先生、慎修先生他们的著作,你一部都没看过吧?你拿着一百多年前的宋学之言去应对科考,若是你能考上进士,那我们江浙那许多博学之士,书不就白读了吗?” “这……这位大人,国朝科举之制,是四书五经,皆主程朱之义,由此可见,朱子之学,方是正学啊?唐先生是我湖南大儒,方才讲论稼书先生之学,我们听着也自有道理,怎么能说我们苦学程朱之学,就不对了呢?”曾子城显然不会认同彭蕴章之言,也向彭蕴章反问道。 “好啦,咏莪,你是江南出身,可能还不清楚,他们湖南那边,一直没有汉学名儒前去兴学主讲,想法还是一百年前那一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祁隽藻却也不愿彭蕴章主动生衅,在外人面前丢了门面,当即便向他劝阻道,只是祁隽藻讲治汉学日久,自然也不会像唐鉴那样认同理学,便即向曾子城道:“这位后生,我督学之时,从你们湖南路过好几次,知道你们那边藏书不多,若是你等需要精研经义,倒不如我去寻些东原先生、松崖先生治经之书,送给你们,如何?” “祁侍郎,您一番好意,我等心领了,只是下官以为,侍郎所言汉学,学与不学,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啊?”一旁的倭仁虽是旗人出身,但他科举乡试是在河南考中,自然与河南、湖南这些依然主治理学之地的读书人同仇敌忾,当即向祁隽藻和彭蕴章反驳道:“唐大人在我们这里讲学已经有好几日了,我等各自清楚,唐大人不仅精研程朱之学,能绍述国朝先儒之义,更兼有经世之实才,我等听唐大人讲学,对这经世实用之学也了解了不少。汉学唯求训诂考据,有何经世致用之道可言?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要学这汉学?更何况……您是军机处的彭章京吧?我记得您比我还要大上几岁,怎得我先您六年考中了进士,道光九年的会试,您怎么就没考过呢?” “倭翰林,外人无知,方才以为汉学乃是训诂考据之学,其实汉学之大,无所不容!”倭仁这时是翰林院侍讲,是以彭蕴章直接以官称称之:“若是按你的意思,那我恩师阮中堂乃是汉学翘楚,阮中堂学问之深,当今天下,无人能出其右!难道在你看来,阮中堂也是只知训诂考据,不通经世实务之人吗?” “彭章京,您和阮中堂有师生之谊吗?我倒是听说,您的族妹嫁给了阮中堂家的四公子,您方才和阮中堂成了姻亲。原来在您看来,这姻亲之谊,和师生之谊,其实是一回事啊?”倭仁却也不甘示弱,向彭蕴章反驳道。 “你等都住口!”阮元清楚彭蕴章和倭仁等人再这样辩论下去,很快又会引起一场汉宋之争,而二人又都是小辈,显然学问根抵尚有不足,一旦争论下来,只会变成无休止的骂战。便即喝止了众人,也向众人言道:“治学之本,首在博学,若是不能博学,只知囿守汉宋二字,心中尽是门户之见,你等学问要如何才能进益?譬如论诗,后学之人,竟有以唐诗宋诗各立门户者,殊不知唐宋之别,不过是唐朝国祚不足所致,若是唐朝和周朝一样有八百年之数,那青史之上,还有什么宋朝元朝,只一概都是唐朝,你们还争论什么唐宋?!所谓汉宋亦是如此,汉学本于汉儒治经之道,力图恢复圣贤本意,圣贤本意便是义理。若是一味沉溺于训诂,却忘了恢复先贤义理,那哪里还是汉学?而义理之言,宋儒所见,不也有许多是真知灼见吗?怎么能一概肯定,亦或一概否定呢?所以国朝所言汉学,只是借其名而治学,并非囿于汉儒之见的学问,本于训诂,兼以博学,成于义理,退可明先儒之本意,进可以行事与世间,这方才是汉学之道!前日与定庵言及汉学,定庵也说,国朝之学,其实与汉人宋人俱皆不同,理当谓之‘清学’才是,而这‘清学’的根本,便是博学!所以无论汉宋之道,皆可为我所用,若是唯知门户之别,那不正是舍本逐末之举吗?!” 倭仁等人自也清楚,乾嘉之时的汉学耆宿,至道光中叶几已凋零殆尽,阮元不仅是当朝宰相,还是汉学之中最后一位名家,一旦阮元对各人品评指斥,自己就是再有道理,也没有资格同阮元辩论。谁知阮元一番言语,竟是要先以博学为本,汉宋之别倒是成了次要之事,如此想来,阮元或多或少也是给自己留了面子。是以各人心中俱皆宽慰,便也各自向阮元拜过,以示后学诚敬之意,便即离去了。很快,会馆之前便只剩下了寓居馆内的曾子城一人。 “阮中堂之言确也有道理,只是……”看来曾子城经过两次会试落榜,对于科举还是执着了些,却向阮元说道:“只是后学最近确也在想,这次未能中式,或许……或许就是因为后学前些日子读史读多了些,竟耽误了穷治理学之道,后学这心境总是……总是失了这个‘诚’字。阮中堂,若是读史一时间并无用处,后学还是想着,此后两年,便认真备考,正史的事,还是暂时不考虑了。” “伯涵,博学的目的,本是在于通达,若是囿于科举之书,连旁征博引都不会,那你文章见解,要如何出于人上?你文章见解全无亮眼之处,那两年以后的会试主考,为什么要取录你呢?”阮元这时也隐隐发觉,这个叫曾子城的年轻人虽然行事颇为拘执,但却意外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潜能,若是就此自我束缚,不能得窥学海之广阔,反而是误了人才,便也向他劝道:“我少年之时,别说会试,县试都落榜过一次呢,但是我日后尽读前贤经典,学问方才得以贯通,譬如通《仪礼》,方能兼通《礼记》,《礼记》之道昌明,《大学》、《中庸》便也不在话下,通《公羊》方能兼明《左传》,我就是这样不断去读新书,开阔了眼界,此后科举方能得以中式。再说了,也不用提我旧日之事,你觉得你中了进士,见到了皇上,皇上是喜欢一个只知道科举的读书人,还是一个学问渊博的饱学之士呢?皇上喜欢的也是后者啊?我有个学生,最近放了山西朔平府,他临行之前,皇上召见于他,便几次言及他学问最优,有了学问,方能去直省任事啊?所以你还以为,所谓科举,便只是那场屋之间的三场试卷吗?”阮元所言学生其实是张集馨,两月之前,他已被道光改任了朔平知府。 “中堂高见,学生实在佩服啊。”不想曾子城尚未回答阮元之言,湖湘会馆之中,又出现了一个阮元颇为熟悉的声音,看眼前来人时,正是胡林翼和左宗棠到了。胡林翼见了阮元,也当即向阮元拜道:“阮中堂,翰林之事,学生都知道了,恩师在上,还请受学生一拜。学生这边特意为恩师准备了些薄礼,本想送到恩师府上,既然恩师大驾光临,这些礼物不成敬意,还望恩师收下。” 各人亦自清楚,这一年胡林翼不仅考中进士,而且被道光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之职,而翰林院的教习正是阮元,如此一来,二人便有了师生关系。只是阮元却并不在意礼物之事,忙向胡林翼婉拒道:“润芝,有你这番心意,也就够了。但我平日并不收礼,今日自也不会破例。我虽然年纪大了,翰林之事,也自当尽力指教你等,这都是我做宰相之人应做的事,不能再收你们的礼了。可是……”看到一旁的左宗棠仍是布衣打扮,阮元也向胡林翼再次求证道:“季高今年,却还没有考中吗?” “老师,季高他……他却是有些可惜了。”胡林翼也向阮元解释道:“去年会试的时候,湖南一共有八人考中进士,听说季高是第九,今年呢,湖南一共考上六个,季高听说又是第七。其实学生也知道,最近这些年湖南读书人是越来越多了,可是朝廷之内,却还是用老办法取人,江浙总是能占去不少名额,若是湖南一次也能取录十几个人,季高早就考上进士了。”清代科举虽然没有在各省之间强行划分录取比例,但按照惯例,从来就是江浙考生成绩更好,所以诸如湖南、贵州、甘肃这种科举弱势省份,即便偶然能够出现一批科举人才,主考也往往不愿给予这些“科举小省”过多名额。 “这位后生,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吧?”彭蕴章也向胡林翼驳斥道:“没错,咱们江苏取录的进士是比你们湖南多,那是因为江苏文风鼎盛,人才济济!你湖南去年取录了八个人,里面不也就一个是二甲吗?你湖南的第五名第六名,放在我们江苏,只怕连二十名都进不去呢?只有落榜的份!今年能给你们六个名额,朝廷已经是宽大为怀了!” “咏莪,不论江浙湖南,既然考中了进士,那润芝也是我的学生,你怎能对他这般不敬?!”阮元也向彭蕴章斥道。 “多谢老师直言。”胡林翼也向阮元拜谢道,只是说到这里,胡林翼却另外想起了一件事,又向阮元问道:“老师,学生另外听说了一件事,之前学生曾经说起过的许乃济许太常,果然上了一道请求皇上弛禁的奏折,是吗?若是确有其事,学生想问一下,如今朝廷之内,对这弛禁之议,是同意之人更多,还是反对的人更多呢?” “这个嘛……我也有所耳闻。”阮元也向胡林翼解释道:“如今皇上也拿不定主意,正在向各省督抚相询,再过一个月,各省督抚的折子应该就能送回来了。到那个时候,皇上应该会有决断吧?” “是吗?老师,各省督抚那边,是支持弛禁的更多,还是反对的更多呢?”胡林翼也继续问道:“我这个朋友左季高啊,以前就跟着陶总制在江宁查办了不少鸦片贩子,他对这鸦片之事,最是深恶痛绝,陶总制肯定也不会支持这弛禁之议的,可是其他督抚……要是真的有一大半督抚支持开禁,皇上也听了他们的意见,那以后季高兄还怎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啊?” “润芝、季高,若是说起这弛禁之事,凭心而论,我……我也不愿意就这样开禁。”阮元想着这件事许乃济支持甚力,自己终是不能拦阻于他,心中也有些惋惜,只是此时道光已经问计于督抚,那弛禁与否,便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只好对三人说道:“但既然如今皇上已经开始向督抚求言,说明皇上对这件事也是很在意的,遇到这样的难题,群策群力,方是妥善之道,皇上那边,我想自然也会谨慎处断此事。剩下的,如今朝堂尚无定论,却也不便多言了。” 说罢,阮元一行便也与会馆众人告别。尽管阮元心中也自清楚,这个答案不能让会馆众人满意,但他一生为官,凡有要事,俱皆谨慎,既然道光那边尚无定论,自己也不会主动向外人透露太多内情。 这时的祁隽藻和彭蕴章自也不会想到,湖湘会馆中这个叫做曾子城的年轻人,会在二十余年之后,成为二人最大的政治对手。 而阮元离开之后,湖湘会馆中的另一番有关弛禁与否的议论,他却也听不到了。 “润芝,我听你前后之言,不知为何,我怎么觉得……你倒是很希望看到那许太常上疏呢?”这日会馆诸人回到馆舍之内,左宗棠便即向胡林翼问道。 “是啊,我希望看到他上疏,但我并不支持弛禁啊?”胡林翼也没有遮掩。 “润芝,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左宗棠听着胡林翼之语,却也疑惑不解,问道:“你就没想过,那许乃济这次上疏,万一皇上真的信了他那番弛禁之语,果然开放了鸦片禁令,以后该怎么办?且不说陶总制数年禁烟辛劳,全都付之东流了。这弛禁令一下,不是便宜了那许多奸商了吗?尤其是我还听说,广东那边,有行商都参与了走私鸦片之事,若是真的弛禁了,他们不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赚这笔黑心钱了吗?他们倒是一天比一天有钱了,那天下百姓呢?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天天被鸦片腐蚀下去吗?”就在道光十五、六年间,广东渐渐有了传言,伍秉鉴退隐之后,仍在暗中与英国商行进行鸦片贸易,对于伍家之事,道光也曾一度严查,最终并未查出实据。但即便如此,有关怡和行的种种风传,却始终不能消散。 “季高,依我之见,这许乃济的上疏,皇上不会同意的。”不想胡林翼却早有准备,言语之间,渐渐向曾左二人展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首先,各省督抚就不会轻易在这样的大事上表态,那么皇上会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听一听这京城里的舆论,京城里如今对弛禁是什么态度?那些言官御史啊,都恨不得把许太常撕了,才能出一口气呢。这样的舆论之下,许太常的弛禁之议怎么可能被皇上采纳?所以对于弛禁的结果,我倒是并不担心。但许太常这一上疏,有关以后该怎么处置鸦片的议论,只会越来越多。以前呢,皇上那边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对鸦片章程从严规定,可是效果嘛……和弛禁也没什么区别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或许有一群人,他们早就想好了如何规避朝廷章程的办法了。只要鸦片走私的事,在他们那个圈子之内进行,外面章程立得再严,终究碰不到他们,他们还巴不得皇上就在如今的路上走到底,继续对那禁烟章程一味从严,却丝毫不知变通呢。要是没有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发得出来,这层窗户纸永远也捅不破,但现在不一样了,这层窗户纸一被捅破,我猜三两年之内,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整治鸦片提出新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寻找一条真正有效的禁烟之道,才是治本之策啊?” “润芝兄,按你的意思,如今那些力主严禁的言官御史,其实……是在包庇那些走私之人吗?”曾子城也向胡林翼问道。 “我可没这么说,或者说……这种人也有,但并不多。”胡林翼也向曾左二人继续言道:“读书人嘛,就这个脾气,见不得那些与他们心中道义不合之事,也容易被人挑拨唆使,但究其根本,大多数言官御史不过是一腔热血,还是真心想禁烟的。只是他们如今都被这现行章程给束缚住了,不能自己捅穿这层窗户纸,但若是有了许乃济这篇奏折,那以后议论禁烟之事,读书人就不会再盲从于今日章程了。日后再有人讨论禁烟,自然会关注到如今这些盲区,到那个时候,或许就会有个法子,能够让那些无法无天之人,真正无所遁形呢?” “是吗……”左宗棠听着胡林翼讲论弛禁之语,也对未来的京城舆论多了几分好奇之心:“按润芝兄的说法,或许两三年之内,这京城言事之风,又要有一番剧变了。哈哈,倒是舍不得就这样回湖南去了啊?” “是啊,季高,若是几年之内,朝廷真能有一番变化,那我看你出人头地的时候,也就要到了。如今这朝廷,在我看来,不过一潭死水,像你这样经世之才有余,八股却做不好的人,若是没有一番变动,又怎么能让外人知道你经世才能,做今日这大清朝的诸葛亮啊?哈哈。”左宗棠从来热心经世之学,见闻广博,自诩若是中式为官,当有一番过人作为,他又经常以诸葛亮自比,是以友人之中,另有个“今亮”的绰号。只是八股做得平平,是以会试一直不能登科,如今听得胡林翼劝慰之语,自也是会心一笑。 只是这时的京城之中,无论内阁中的阮元,还是会馆中的胡林翼等三人,却也都无法想象,未来的清王朝,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第六百三十四章 秋红吟社 不久之后,各省督抚有关弛禁之议的回复奏折,也一一出现在了道光御案之上。这一日道光也再次将五名军机大臣一并召入勤政殿中,将这些奏折交由各人阅览。只是五人却也看得清楚,此时道光面上,尽是犹疑之色。 “你们再看一看,明确支持弛禁的,或者力主继续严禁的,究竟有多少?朕之前看着,这两种人都不多啊?”道光也率先向几名大臣问道。 “回皇上,臣方才所见,力主严禁之人,只有两江总督陶澍,江苏巡抚林则徐二人。但皇上所言,明言弛禁之法甚便,支持皇上弛禁的,臣方才没看到。”赵盛奎当即向道光答道。 “皇上,赵侍郎所言不差,这些督抚之中,确有对弛禁之法颇为认同之人,比如两广总督邓廷桢。”赛尚阿也补充道:“但即便如此,邓廷桢也只是说如果皇上下旨弛禁,他已经定下弛禁章程,随时准备施行。可是……此等言语,似不为力主弛禁,反倒是在……在等皇上拿主意。其他还有几名督抚,言语是一样的,剩下的大多推托省内吸烟之人不多,不能深究弛禁之法利弊,请皇上明断。” “请朕明断?请朕明断?!”道光听着二人汇报,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怨气,道:“朕正是因为朝廷之中,对此弛禁之言议论不一,方才求问于各省督抚,他们倒好,一个个又把这件事推回来了!他们这样言语模棱,对得起朕交给他们的督抚重任吗?” “皇上,各省实情不一,譬如江南,或许鸦片流通尚不算多,所以陶澍和林则徐行严禁之法,尚且可为。但鸦片主要入口之地便是广州,广州禁烟之难远甚于江南,是以邓廷桢方有力不从心之感。督抚所见,皆为一省之偏见,是以仅凭督抚之言,不足以定天下之大计。”穆彰阿向道光答道。 “那你们说说,这件事怎么办?朕和你们,和这些督抚商议了快半年了,总要有个定论吧?难道还让朕按各省上言不同,只在江南严禁,却让广东弛禁不成?”道光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朕清楚,这样没用,那些私贩鸦片之人,从来游走无定,一省弛禁,便是天下弛禁,纵使有一二直省力持严禁之法,终究无用。所以这件事朕看来,只有海内尽数弛禁,亦或维持今日严禁之法,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了!” “皇上,若是如此,臣有一法,请皇上明察。”王鼎也向道光进言道:“如今天下各省,或因鸦片泛滥之状确有不同,是以督抚意见不一。但督抚之言也只是一面之辞,其实除了督抚,京官大多亦有往来出使各地之便,臣想着,京官之内,对于弛禁亦或严禁,也应该有不少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主张。所以臣想请皇上在下次听政之时,将弛禁之议公之于众,届时朝臣之间,自有公论,皇上先听过公论,再决定弛禁与否,如此方为尽得人心之举。” “皇上,臣也认为,王中堂之言最为妥善。”潘世恩也在一旁支持王鼎道。 “是吗……那就这样吧。”道光沉吟半晌,想着议论之事,别无良策,便也同意了王鼎的主张,道:“八月初的时候,朕还要去天坛祭天,就提前回宫吧。到时候,朕再主持一次乾清门听政,之前你等就将许乃济这弛禁之议,先告知其他大臣,听政之际,许朝臣各自上言利弊,弛禁也好,严禁也好,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了,朝廷总该有个定论才是啊?” “臣等遵旨。”五名军机大臣对于御门听政并无异议。 “但愿……这一次能有个定论吧……”道光看着各省督抚上呈的这些奏折,心中仍是犹豫,不知禁烟之事,日后何去何从。 不过半月,有关许乃济弛禁之议,以及道光即将在朝会中决定日后禁烟之策一事,便即传遍了北京官场,便是京城内外大小书肆茶馆之内,都多了许多士人打扮,讲论禁烟利弊之人。只是在这些讲论禁烟事宜的人群之中,却鲜有认同许乃济弛禁之议的“弛禁派”,大半士人提起鸦片,都是恨之入骨,对于朝廷禁烟章程大为不满,在这些人看来,如今禁烟章程,实在是量刑过轻,最好的禁烟之法,便是将现行章程中的刑法继续加重,只有这样,奸民方能有畏惧之心。 随着坊巷之间无休止的辩论,即便是朝中重臣的女眷之中,也渐渐出现了议论弛禁与否的声音,只是女眷们对直省之事普遍知之甚少,空言利弊而无实据,总是互相间都不能信服。是以女眷们也大多选择了等待,希望看到这场辩论的最终结果,再下定论。御门听政之前,还是吟诗联句之事更为重要,这一日许延锦、顾太清等人也相约前往香山,准备趁初秋枫叶渐红之际,一睹香山风景。各人经过大半年的筹备,创立诗社一事也已经提上了日程,许延锦和顾太清便即倡议,此次前往香山,各人均要作成一二首新诗,待得新诗成了,成立诗社,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念着与会之人甚众,许延锦和顾太清也担心各人特长不一,若是仅仅指定一二物事为题,难免会出现不善吟咏此物之人。是以这次出题,便即不限题材,只要是香山一带所见所闻,便可入诗。众人晨起上山,游玩过了一日,到了下午,便即纷纷取了纸笔,散在四处作起诗来。又过得片刻工夫,众女诗作便成,许延锦也同顾太清、自己友人中最为相善的沈善宝、钱继芬等人一道,品评起诸女诗句来。 第一首是顾太清所作,所书乃是《秋柳》: 绿挂寒烟柳万条,断魂凉夜倩谁招? 依依自顾经霜影,楚楚空怜照水腰。 落叶哀蝉千里梦,晓风残月五更潮。 难禁最是潇潇雨,冷到红阑第几桥。 许延锦所成之诗,乃是一首《芦雁》: 黄芦白苇满陂塘,点缀偏宜雁几行。 蓦地平添三尺水,夜来秋雨满潇湘。 “云姜,见你诗文意境高阔,却是我所不及了啊。”顾太清见过许延锦诗作,便也向许延锦称赞道:“以前听云姜说过,你随着阮相国仕宦数省,江南山水、岭南奇物、滇中山石、京华风貌,俱在一心,有你这般见识,方才有了如此开阔的意境呢。先前我见经楼夫人和贵府几位长辈吟咏之作,其中江山秀丽,一一俱是亲见,却要比我等久居京城,只有耳闻,却不能一睹天下风光,要高妙得多了。实不相瞒,我们这些八旗女子,许多人一生所见,也不过是京城方圆数十里这一番风景,若没有你们一同酬唱吟诗,我们又怎能知道,原先我等眼界,竟是如此狭窄呢?” “太清姐姐客气了,其实我们看太清姐姐诗句,也自觉进益匪浅呢。”许延锦也当即谦辞道:“姐姐今日诗句细腻典雅,可我看姐姐其他诗作,亦有豪放不羁之作,姐姐一人能兼两派之长,才真是让我敬佩不已啊?若不是遇到太清姐姐,只怕有些诗句,也是我们江南之人所不能念及的啊?” “好啦,咱们也看看其他人的诗句吧。”顾太清一边笑着,一边也取过了沈善宝、钱继芬和富察蕊仙三人诗作,沈善宝这日所作乃是: 秋容烂漫压尘里,仙袂联翩响佩环。 喜读新词赓北宋,聊凭佳酿祝南山。 绮罗香影霏金谷,红紫花光照玉颜。 自笑年来诗思涩,满哦短句学偷闲。 顾太清时有《和东坡醉翁操》一篇,是以沈善宝以“新词北宋”代指顾太清文作,顾太清见了此句,自然欣喜。又见项屏山所作乃是: 已着西风又着霜,耐寒犹作女儿妆。 潇湘云水人何处,草草题红字一行。 “今日一见,大家所书佳句,可是真不少呢。”顾太清一边向沈项二人点头笑道,一边也看着富察蕊仙的诗句,道:“蕊仙这也有一句,山深迟见月,树老早知秋,我看也是好句子。以前咱们想着办这个诗社,总是担心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却没有足以共赏的诗句,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了姐妹们了,今日大家这些诗作,归京之后辑成一册,咱们也就算有了自己的诗集了。既然诗集都可以做出来了,那咱们也不用犹豫了,今日我和云姜就在此宣布,咱们的诗社成了!云姜,这诗社尚无名字,你可有一二见解啊?” “这个……我却还没有想过呢。”许延锦听着顾太清主动相询,一时也不觉有些羞涩,看着一旁香山风景,枫叶渐红,夏日光景也没有尽数散去,正是香山上最美的时节,便即向顾太清道:“既然我们今日在香山之上吟咏,那……这个诗社就叫‘香山诗社’,如何?” “云姜,你这一番话倒是提醒我了,其实我倒是想着,今日虽然大家一同来香山作诗,可咱们所书风景,乃是一路所见秋日之景,并非仅限于香山,倒不如……咱们这意境嘛,还是更大一些为好。”顾太清看着一旁渐渐染红的枫叶,却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便即向诸女问道:“我想既然咱们大家第一次作诗,便是这秋日风景,今日香山之上最为亮丽之色,也是这枫叶的红色,那不如咱们的诗社就叫……秋红吟社,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第六百三十五章 弛禁之议—开战 “是吗,秋红吟社,还是太清姐姐的想法更有意境,我……我没有意见的。”许延锦当即向顾太清和道,其余诸女听着“秋红吟社”之名,亦自觉韵味悠长,自也纷纷认同了这个名字。 “是啊,今日大家齐聚香山,又立了诗社之名,正是要好好游赏一番香山风景,方才尽兴啊?”顾太清也向众女提议道,只是看向一旁的项屏山时,却只觉她面上忧郁之色尽显,顾太清便也主动向她问道:“可是……屏山,最近家中可是有什么变故啊?若是家中有何不便,咱们大家都已经成了诗社了,还有什么不能帮助你的呢?” “多谢夫人,其实家里本没有什么变故的,只是……”项屏山想到家中之事,似乎在诗社这样的气氛中讨论此事多有不妥,但她沉吟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只是我那个夫兄许太常,他……他已经将那弛禁之议上呈皇上了,我和夫子听说三日之后,皇上就要在乾清门听政,公开商议夫兄那篇上奏。皇上……听说皇上平日只在圆明园引见大臣,这一年下来都没有几次回乾清门听政的时候,这件事……是他闹大了啊?而且夫子还跟我说,如今京城舆论,对夫兄他……对他一点都不好,甚至还有人说,要请皇上把他逐出朝堂呢,所以我和夫子也都担心,夫兄他……他不会……” “屏山,许太常这件事……说实话,爹爹他也不认可那什么弛禁之议的。”即便如此,许延锦也向项屏山劝道:“但我想着,这件事也没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啊?许太常不过是上疏言事,怎么同僚之中,他竟能到了难觅立足之地的境地呢?再说了,有爹爹在,爹爹最是明事理之人,若是许太常真的……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爹爹也不会置之不理啊?” “是啊,屏山,我想朝廷里的大臣,就算意见不合,总也不至于那样针对许太常啊?”顾太清也向项屏山安慰道:“前些日子,我们来你们家做客的时候,不也见过许太常吗?我见他那个人为人彬彬有礼,不像是胡作非为的人啊?虽然这弛禁之语,总是有些奇怪,但我想许太常如此上疏,应该也有他的考虑啊?朝廷里的事,我没有那些大臣有见识,自是不能多言,但若只是保许太常无恙,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那……那就多谢二位姐姐了。”项屏山听着二人劝慰之语,心中自也畅快了不少。 只是距离这场震动朝堂的激辩,却也只有三日光景了。 道光在位之时,大半时间皆在圆明园处理政事,御门听政的地点也大多设在圆明园的勤政殿前,是以旧制之中的乾清门听政,已然极为少见。但这一日,道光不仅提前回到了紫禁城中,而且告知群臣,即将在乾清门前召开听政之会,显然,道光此时所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一般的问题了。 群臣在入会前日,便即收到宫中告知,此次议事的主要议题就只有一个,即许乃济所上弛禁奏疏。 道光的御舆缓缓自后而前,将近御榻之时,侍卫便落下御舆,道光便在榻中就座,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礼成之后,道光也并未多言,而是直接向群臣说道:“今日之会,所议之事,朕先前已经告知你等,今日也没有其他政事可议,就一切从速吧。太常寺卿许乃济,几个月前上了一份奏疏,请求对于如今日渐泛滥的鸦片开放禁令,此事事关重大,朕也已经征求了各省督抚的意见,并无定论。所以朕今日也想着,既是要事,就当决于公论才是。今日你等在这里,也自可畅所欲言,无论你们是支持开放禁令,还是力主今日禁烟章程不可变,都可以言明自己的理由。那就从许乃济开始吧,就由你再向大家解释一下,你所言弛禁之法,究竟如何?你的奏疏多数人应该已经看过了,你只说其中几处要点,也就够了。” “皇上盛恩,准臣出言,臣不胜激切。”许乃济听了道光相问,也当即出班成礼,随即便向群臣言道:“臣上言弛禁,是因为臣历官中外,亲眼所见,如今鸦片泛滥,朝廷之力,实已不能有力根绝鸦片。十年以来,朝廷禁烟章程一再改易,私贩鸦片的处刑之数一再降低,如今只私贩鸦片百斤,便需处绞,法度之森严早已十倍于前朝。可是即便如此,这鸦片我们成功查禁了吗?不仅没有,而且鸦片泛滥之状,已是愈演愈烈!更有甚者,许多盗贼水匪,假借官吏清查鸦片之名,侵扰百姓,不仅百姓受累,官府威仪亦自受损,若是清查鸦片,已经困难到了这个地步,那臣认为继续严禁鸦片,只会让天下纷乱,再无安宁之时!是以臣以为,如今境况,严禁不如弛禁,对寻常百姓,朝廷劝谕即可,实无必要再去严查严办,只官员、士子、兵丁严禁,一概如故。此外,鸦片泛滥,近十年来,白银外流亦自以千万计,若是放开禁令,自可将鸦片入税,仿旧时药材纳税之例,如此,则白银不致外流过甚,否则银价日增,百姓亦有不堪之状。” “皇上,臣以为许太常之言大谬,绝不可行!”不想许乃济话音方落,便有一人站了出来,这人是给事中朱嶟,只见他拜过道光之后,当即向群臣言道:“许太常奏疏我等均已看过,其中大半皆是荒谬之语,看似有理,实不可行!许太常言及官员士子兵丁,不在弛禁之列,纯粹是一厢情愿的臆想,最开始吸食鸦片的是哪些人,其实就是许多官员家中的幕友家仆!正是因为他们吸烟,所以市井游民方才渐染恶习,而如今乡村百姓,其实吸烟者并不多。那许太常所谓严禁官员士兵吸食鸦片,又有何用?幕友家仆,不在禁烟之列,他们还可以吸食如故,而乡间百姓眼见弛禁,又怎能不为鸦片所诱?如此,是对已经吸食鸦片之人一再纵容,而对那些尚未吸食鸦片之人,朝廷竟要诱导他们吸食!朝廷严明法度,亦有教化之用,可一旦朝廷自毁法度,那不是说,朝廷放弃了自己的教化之责吗?一个教化之责都尽不到,任由百姓廉耻丧尽的朝廷,百姓还能信服吗?” “朱给谏,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鸦片之所以泛滥,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幕友家仆吸烟所致,可如今天下间皆有吸食鸦片之人,难道所有吸烟上瘾的人,都是被幕友家仆诱导吸烟的吗?”许乃济也向道光言道:“皇上,朱给谏所言幕友家仆,臣确实疏忽,若是日后弛禁,自可将他们同于官员兵丁,不在弛禁之列。但鸦片之所以如此泛滥,臣认为不在于幕友家仆之劝诱,而是因为鸦片本就是易于成瘾之物!百姓一旦吸食鸦片上瘾,就会源源不断地购入鸦片吸食,所以对于私贩鸦片之人而言,无论幕友家仆吸烟与否,他们都会想办法让百姓上瘾,进而贩卖鸦片,而戒除烟瘾实在困难,如今民间也没有根治之法,这也是臣以为,如今鸦片难制的原因。至于教化,臣以为朝廷还是要做的,鸦片易于成瘾,应该告知百姓,但百姓吸食与否,实在不是如今朝廷能够控制的,倒不如任民间自立规约,让有戒烟之志的士绅自行监督规劝百姓,也就够了。” “皇上,臣以为,许太常之言不能让臣信服。”这时,御史许球也出班向道光奏道:“所谓鸦片征税之言,实在大为荒谬,如今我天朝对鸦片厉行严禁,洋人犹自私贩鸦片,一年几至百万斤,那若是朝廷果然弛禁,只恐洋人贩运鸦片之数,不数年即可翻倍!到那个时候,朝廷收鸦片税又有何用?洋人不还是把银子都赚走了吗?许太常说是官兵不在弛禁之列,可是官兵不也是从百姓里来的吗?若是百姓都吸烟成瘾了,那新招募的兵丁,新选任的官吏,要如何保证不被烟毒所侵?更何况,如今天下有良知之人,皆以鸦片为毒物,许太常觉得,堂堂天朝,向一种毒物征税,这成何体统啊?” “皇上,许御史,臣在奏疏中已经言明,觞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非无毒性,如此旧时至毒之物,历代从未严禁,是以国朝禁亦可,不禁亦可,天朝威仪,并不会因为朝廷禁烟与否而受到贬损。新选任的官吏,后来入伍的兵丁,如果有吸食鸦片之事,将其逐出,永不叙用即可,总是要比直接到百姓之中拿捕私贩鸦片之人要方便些吧?至于白银外流,自可明令洋商,在贩卖鸦片之际,不收白银,只准以货易货,如此白银便不至于流失了。”许乃济依然有自己的主张。 “许太常,您方才所言,仍不过只是空言。鸦片之毒,在于缓慢成瘾,附子乌头,服食即可致命,是以无人敢于大量购食,这和鸦片能一样吗?至于以货易货,更是你一厢情愿之言,若是以货易货之法可以施行,那为何这些年洋人私贩鸦片,运出去的都是白银呢?洋人想要卖鸦片,不就是为了赚咱们天朝的银子吗?你所言以货易货,洋人定然不会同意,此后还是会私贩鸦片,那相较于今日,又能有什么改善呢?”许球自不相信许乃济之言,二人之间,仍是针锋相对。 “那许御史,如今严禁之法,您觉得可行吗?朝廷自仁宗皇帝之末,至今整整二十年,一再加强鸦片之禁,可效果又如何呢?”许乃济也向许球问道:“难道这二十年的禁烟,许御史,各位大人,你们还看不出吗?按如今的章程法度再办下去,这禁烟之事,已经办不动了啊?” 第六百三十六章 弛禁之议—激化 “皇上,臣以为许太常方才所言‘办不动’,不仅不是他弛禁的理由,更是在包庇府县奸吏,纵容直省那些因循苟且的督抚守令!”这时又有一人出班奏道,乃是江南道御史袁玉麟,只听他向道光上言道:“皇上有敬天爱民之德,可是为何如今天下之间,对朝廷依然多有怨言,不就是因为官吏因循,不肯认真办事吗?可每次百姓士人问起那些因循之辈,他们的回答就只有三个字:办不动!那许太常,您所言办不动,究竟是真办不动,还是在为那些直省的庸劣之辈找借口?!更何况臣认为,鸦片弛禁,是朝廷自惑是非之举,其弊有三,鸦片之禁乃是祖宗旧制,皇上毫无道理便即更改旧制,是在告诉天下,祖宗之法,没有任何理由就可以随意变更,此弊一也。弛禁小民而严禁官兵,是半禁半驰,一法两用,如此,朝廷又如何向天下人做出表率?此弊二也,国家征收钱粮、关税、盐课,是因为如此诸端,千百年来皆当征税,鸦片征税,道理何在?告诉天下百姓,朝廷可以毫无缘由的开征赋税吗?其弊三也。还有,许太常,方才许御史的问题您还没回答呢,若是鸦片果然弛禁,洋人执意以现银换鸦片,你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应对?!” “若是洋人执意以银易货,也不是没有办法。弛禁之后,请皇上准各地百姓自行栽种罂粟、炼制鸦片,若是国内鸦片充足,那海内百姓,自然不会再去吸食洋人的鸦片,洋人鸦片卖不出去,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不会再卖鸦片了。”许乃济向道光言道,只是他此言一出,也是全场大哗,许多卿贰重臣,纷纷闻之变色,即便是百官中立于最前列的阮元,心中也是一惊。如果许乃济弛禁之言果然得到施行,那就意味着,不仅自己在广州厉行禁烟之举彻底成为了无用功,就连自己在云南查禁罂粟的努力,也将一夜之间付诸东流,这样的结果,自己又如何能够认同? 果然,前排朝臣尚未出言,袁玉麟便即向道光言道:“皇上,许太常之言,臣以为乃是根绝天朝元气之举,绝不可行!皇上,百姓从来皆有逐利之心,若是果然连栽种罂粟都可以不加禁止,那百姓会怎么做?同一亩地,栽种罂粟的收入远高于米麦,那百姓只会把原先耕种米麦之地,悉数改为种植罂粟之场!如今生齿日繁,百姓困于生计者本就不少,若是再有许多百姓连粮食都不愿意种了,那十年、二十年后的粮价,要高到何等地步?!到时候,只怕百姓交困之下,便会揭竿而起,届时国朝将再无宁日!是以对罂粟栽种,若是不加严禁,便是自绝国本!更何况,若是越来越多的百姓吸食鸦片,那只怕官员兵丁之中,吸食之人也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许太常以为还能禁绝官兵士子吸烟吗?那个时候,许太常是不是又要说,禁止官兵士子吸食鸦片这件事,朝廷办不动了,所以他们的禁令,也要一并废了呢?还有,若是果真依你许太常之言开禁,那一旦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皇上又想重申旧日禁令,那皇上,各位大人,你们觉得到了那个时候,重走回头路,还来得及吗?已经不可能了!许太常,若是弛禁之后,天下疲弊日甚一日,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你敢在这里就立下保证,弛禁之后,果然就是利大于弊吗?!” “皇上,臣以为许太常所言弛禁之言,究其根本,乃是亡国之论,绝不可行!”鸿胪寺卿黄爵滋也出班言道:“海外诸国,有受鸦片之害者,有不受鸦片之害者,其兴亡大端,一目了然。南洋之中,有一国名为咬留巴,该国之人,原本与世无争,可西洋红毛人来了咬留巴之后,便劝诱他们吸食鸦片,咬留巴人不知有异,便即吸食,结果二十年后,百姓尽数废弛,再无一战之力,红毛人当即发兵,旬日间便将咬留巴灭国,由此可见,鸦片泛滥,最终的结果就是亡国!但海外的日本国,臣听闻至今未受鸦片之害,此事也不难解,天朝鸦片大多来自英吉利,而日本从来就不许英吉利商人前往日本贸易!此外,虽偶有西洋人可以前往日本,日本也只让他们居住在长崎一港,不得随意进入内地,西洋人下船之后,就必须踩踏长崎港口的十字架,以示前来绝无传教之意。日本奉行此法百年,从无鸦片之祸,如此说来,朝廷应该怎么做,难道各位大人还不清楚吗?皇上,臣斗胆进言,此后对于英吉利,朝廷应当明示禁烟之令,不许英吉利再有走私鸦片的船只进入南海,若是英吉利不遵天朝令旨,那就是他们自取其咎,应当断绝一切同英吉利的贸易往来,彻底将他们逐出天朝!而许太常所言弛禁之法,臣以为,只会让咬留巴亡国之祸,重现于我大清朝啊!” 黄爵滋所言咬留巴,一名噶喇巴,从彼时地理图册来看,指的是清中叶就已经被荷兰占据的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其实鸦片在清朝泛滥之前,爪哇就已经成了荷兰的殖民地,与贩卖鸦片似乎关系不大。但道光中叶,许多言事之人对鸦片泛滥愤恨不已,为了劝道光厉行禁烟,他们宁愿相信“咬留巴鸦片亡国”的故事真实存在,所以久而久之,这个故事竟然成了京城内外士子中一个最为常见的反面典型。一时间群臣听到鸦片亡国之事,也是议论不止,紧接着,便有越来越多支持黄爵滋的言官,开始出班奏对: “皇上,臣以为许太常之议绝不可行,所谓利不百,不变法,许太常之言,大多是一厢情愿之辞,未必便能实收其利,而弛禁之害,却是显而易见,这样的变革之议,臣不敢认同。”另一位言官陈庆镛也上言道。 “皇上,许太常之言,说白了就是在包庇那些因循无为的贪官庸吏,在包庇那些纵容鸦片流入中原的奸商!”御史朱琦也上奏道光道:“鸦片之所以难禁,臣以为无非两件事,如今法度,臣看来仍是在宽纵那些走私鸦片之人,而天下直省,尤其是两广没有能臣,不能使法度雷厉风行。奸民眼看违法惩处不多,各府县吏员执法也不过应声依违,他们怎么会产生畏惧之心?更兼鸦片乃是巨利,他们自然会铤而走险,许太常不思治本之策,却反而声称弛禁有利,在上,视朝廷纲纪、天朝威仪为无物,在下,实为不恤百姓,唯求一己私利之法,如此弛禁之言,臣以为绝不可行!” “皇上,臣听闻如今天下,一年外流的白银,有一千万两之多,就算按照许太常的说法,收取鸦片税,那又能收得多少?少说一年下来,不还是会有六七百万两白银流失吗?那许太常进言弛禁,又能有什么用呢?”给事中常大淳向道光言道。 “各位大人,若是弛禁之法不能行,那如今应对鸦片,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许乃济眼看这时朝堂之上,几乎所有站出来进言之人,都无一例外的选择了反对弛禁,反倒是支持自己之人,竟然一个都没有,心中不觉失望。但即便如此,许乃济却还是力持己见,向朱琦问道:“朱御史,按你之言,禁烟之事,只要把章程改得再严一些,换个雷厉风行的两广总督,这治本之侧,便即成了是吗?那我也想问朱御史一句,这二十年来,禁烟章程改了多少次,处绞的标准一再降低,可实际情况呢?有用吗?若是严刑峻法便即有用,那这二十年鸦片就算不能根绝,至少那些人也应该有所收敛才是,怎么会变成如今愈演愈烈之状呢?若是详论两广总督人选,那这二十年来,除了罢官遣戍的李鸿宾,朝廷用的哪一位两广总督,不是有为能臣呢?如今这个样子,不正好说明,以前的禁烟之法,其实……其实根本就没有作用吗?” 这些问题均是由朱琦提出,是以许乃济问话之时,就只问到了朱琦一人。可朱琦平日在都察院立身甚正,从来刚直敢言,受人敬仰,许乃济这一问,一众御史登时大怒,显然这时许乃济质疑朱琦之言,已经形成了对整个都察院的挑战: “许太常,你简直一派胡言,如今的两广总督邓廷桢,对禁烟之事模棱两可,这件事众所周知!请皇上以办事不力之名,罢黜邓廷桢两广总督之职,另择能臣前往赴任!” “许太常,朝廷法度森严,乃是天经地义之举,怎么到了你口中,如今的禁烟章程,就成了无用之物了?你所言弛禁,才是在败坏朝廷纲纪,天朝颜面,都被你这无耻之言给丢尽了!” “许乃济!我听说广州有些十三行的行商,背地里做得就是走私鸦片的勾当,如今你竟然上言弛禁,你是不是跟他们有所勾结?你是不是收了行商的贿赂?!皇上,臣请求查抄许乃济家产,若是他果然和行商有贿赂往来,那臣再请皇上革除许乃济太常寺卿之职,严加法办!” “皇上,太常寺乃国朝礼仪体制之所在,如今许乃济公然败坏朝廷纲纪,视章程法度如无物,他如何还能再担任这个太常寺卿?请皇上议处许乃济之罪,革除他太常寺一切职分!” 一时之间,朝堂气氛大变,原本朱嶟、许球诸人上言,不过是议论禁烟利弊,商议弛禁与否,可到了这时,越来越多的御史所言,竟已开始质疑许乃济本人人品。而满朝官员,此时仍是并无一人认同弛禁之语,许乃济心中既是绝望,又是担忧,也只好向道光再次下拜道:“皇上,臣弛禁之言,全然出于肺腑,或有谋划不周之处,却也是臣一时糊涂,臣并无私心,也是真心为了大清的未来上疏进言啊?皇上,各位御史之言,虽是正义凛然,可这二十年来,禁烟之法,不就正如各位御史所言吗?法度一再从严,皇上又一向慎择督抚,各位御史今日之言,不就是我们二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吗?可如今的结果,不还是……还是办不成吗?” 一边说着,许乃济的目光却也移向了朝臣班首之位,只因这时汉臣文官之首,正是阮元。先前潘世恩因阮元入仕早于自己之故,上言此次议事之时,汉文官班首之位自己可以让给阮元,而道光听闻之后,也同意了这个建议。可阮元之意先前也早已言明,他并不支持自己弛禁之法,这一次,阮元又如何能够帮助自己呢? 。 第六百三十七章 弛禁之议—定音 “许太常,您方才之言,是在质疑皇上用人不当吗?皇上,许乃济方才所言,不就是亵渎圣意吗?请皇上降罪于许乃济,以正天下视听!”朱琦方才受到许乃济针对,这时自也大怒,便即向道光言道。 “皇上,臣以为先前历任两广督抚、粤海关监督,皆有清查鸦片失职之过,请皇上对他们严加惩处,如此方能彰明法度!” “皇上,今日不罢黜许乃济,实不足以明国朝之法纪,正天下之视听,臣请皇上明察!” …… “皇上,各位大人,臣有一言,或许多有冒昧之处,不知皇上能否准臣将此事言明?”不觉之间,一个温和而不失气度的声音,忽然在朝臣之中响起。众人循声看去,正是汉文官班首之位发出的声音。随后,班首之位的一个老者走了出来,正是阮元,阮元也先向道光拜倒,言道:“皇上,方才有御史上言,请求皇上严惩历任两广总督,以示禁绝鸦片不力之人,皆需严办,臣十九年前赴任广州,十年前方才去职,如今朝堂之上,也只有臣一人曾有督粤经历,所以请皇上降罪,严惩臣办事不力之举。” “阮元啊,你腿脚不便,今日言事,就站着说话吧。”道光却也不会因为御史激愤之言,而果然惩处阮元,只向群臣言道:“十年之前,虽然也有鸦片入口之事,但当时入口之数,如今看来,实在不算多。朕之前也听各位言官论及近年鸦片入口之事,如今一年入口的鸦片,少说是旧时四倍了,彼时议定法度,朕亦不觉有何宽纵之处,问题都是这几年出现的,与阮元无涉。若是你们如此执意追责,那朕作为议定章程之人,是不是也要受惩处啊?阮元,你既是朝廷内阁元老,又是曾经总督两广之人,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吧。阮元上言之后,其他人方可言事。” 道光显然也没有预料到,原本的弛禁严禁之辩,到了最后竟然发展成了针对许乃济的人身攻击,是以这次也谨慎了许多,最后一句说得出来,也是为了保证阮元不被过分责问。 “臣谢过皇上。”阮元便也站了起来,右手按住手杖,向众人缓缓言道:“皇上,各位大人,今日所辩,乃是日后对于鸦片,应当弛禁亦或维持今日严禁之法,原本只是朝政之争,各自言事即可,政见不一,乃是常事,却不知为何竟然到了各位大人群起指斥许太常为人的地步。难道日后大臣上言朝政,都需要事先请皇上查抄家产,以示上言纯出本意,并无任何贿赂,大臣才能发言吗?那样下来,还有大臣愿意进言吗?是以臣以为,眼下各位御史针对许太常本人进行指斥,已经违背了此次议事的初衷。” “阮元说得不错,朝臣议事,对事不对人,若是每次言事,都如同你等今日一般,非要上言之人自证清白,那朝廷威仪气度,又将何在?”道光眼见阮元终于将舆论环境重新导引归来,心中自也欣慰,便向阮元问道:“阮元啊,你是曾经总督两广之人,对于这弛禁之议,你可有自己的看法啊?” “回皇上,臣……不认为许太常的弛禁之法,果然便是妥善之策。”阮元也向道光答道:“方才这位袁御史所言,确实有道理,许太常也曾论及,如今鸦片之祸,具体而言有两弊,一为毒害百姓,一为白银外流,既然如今朝廷不能严行厉禁,那朝廷对于这两个弊病,就一个也解决不了,许太常认为,弛禁虽不能保证百姓不再吸食鸦片,却可以防止白银流失,总是可以解决其中一弊。所以臣以为,许太常之言,确实还是对于国家朝廷长久之计的考量。但许太常之言,却同样只考虑了理论上的可行,对于日后的实际情况,未免估量不足,洋人从来重利,若是弛禁之后吃了亏,难保不会再行走私之事,到时候就如许太常所言,朝廷还是办不动。若是百姓尽数吸食鸦片,那朝廷钱粮从何而来?吸食鸦片之人,因为精神废弛,自然不能交税,那辛苦耕种的百姓呢?难道因为他们恪守旧俗,不抽鸦片,钱粮就都要让他们来承担吗?这更加不公平。栽种罂粟之弊,方才各位大人也已经言明,若是放纵此举,其实终会伤及国本。更为关要的是,朝廷官府,原本就有教化百姓的责任,鸦片成瘾,其人便即萎靡废弛,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恶俗,若是朝廷官府,明知一种恶俗存在,却不仅不能加以匡正,反而还要纵容,那臣以为,是朝廷失职了,是以弛禁之法,臣不能认同。” “不过,如今鸦片泛滥之状,在臣看来,其实也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禁烟之法,实不足以根治鸦片之患,甚至连治标之法,可能都算不上了。”阮元虽不认同弛禁,却也对此时的严禁之法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方才有位言官说,如今大清一年流失白银,几有千万之数,这个臣是查过的,白银流失,确是事实,这位言官所言,也是忠心可嘉,但还是要实事求是,如今一年白银流失之数,其实应该是六七百万,十三行营商贸易,一年也有三百余万的收入,前后统算,每年海内白银流失实数,大概是三四百万,无需危言耸听。当然,白银外流,已有不下十年,长期以往,臣也认为,国家朝廷,俱有财赋困竭之虞。是以议定日后的章程,也是刻不容缓。只是臣并不认为,如今的禁烟章程,禁烟之法,便果真完备,臣也不认为各位大人所言,将章程处绞之数再度从严,亦或更换两广总督,就是真正有用的根治之法。” “各位大人或许有所不知,道光之初,这禁烟之法并不如今日这般严格,彼时我查办走私鸦片之人,并无一人处绞,只因当时的章程,对于走私鸦片,最为严厉的刑罚也只是遣戍军台。可道光三年之后,法令渐渐从严,从没有绞刑变成了有绞刑,从一千斤方可处绞,变成了一百斤即可处绞。如此禁烟之法日趋森严,各位想想,这是不是就是各位方才的建议呢?可事实上,私贩鸦片之人,十年来不减反增,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厉行严禁,实效其实有限吗?也有几位大人言及,如今鸦片走私日甚,是因为两广督抚无能,邓总制为人如何,我所知不多,但邓总制之前的卢敏肃公,我素来相识,敏肃公在当日督抚之中,已是才具学识,均可位居前列的能臣,他督粤四年,曾有一次清剿鸦片上万斤之事,若如此尚不足称为能臣,那敏肃公要做到什么样子,方可当得一句能臣呢?或者说,如今天下才具胜过敏肃公之人,又有几位呢?臣知道肯定会有,但也是屈指可数了。如果禁烟之职,就只能由这等屈指可数之人前去才能办成,那是不是也说明,禁烟之事,或许最为关要之处,并不在用人呢?” “皇上,各位大人,臣老了,对于如今鸦片清查之事,至今也寻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但如今仍是太平之时,鸦片之患虽烈,一年半载之中,尚不致伤及国家根本。所以臣也有两个建议,第一,是请各位大人集思广益,若是数载之内,朝廷能定下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来根治鸦片之患,那臣以为为时未晚。第二,臣想请皇上与各位大人,对今日言事的许太常不予追究,如今弛禁之法虽说多有窒碍,可现行的章程也有不足之处啊?是以日后上言处置鸦片之人,应该会越来越多,而言事之人提出的办法,或许也会与朝廷现行章程有所冲突。若是今日果真惩处许太常,那日后言事之人,或许就会少一半,或许就会有许多可行的办法就此胎死腹中。所以臣认为,只要进言之人不触及朝廷根本体制,便自可上达天听,如今唯有此法,方可寻出根治鸦片之道,请皇上明察。” 阮元之言,究其大端,乃是居中立论,既没有认同弛禁之议,也将现行章程之弊一一言明,又没有明言其他言官御史之过,是以大半朝臣听了,也并无反对之言。虽也有些言官御史对阮元犹是不服,摄于阮元宰相之位,又知阮元德高望重,也不敢当面与阮元辩论,喧闹不已的乾清门前,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阮元,你方才之言,朕听明白了。今日听你们说了这许多,有关弛禁之议的利弊,朕心中也是有分寸的。”道光听着阮元之言果然妥善,也将众人前后发言斟酌了一番,便即向众人说道:“如今看来,许乃济所上弛禁之法,其弊端显而易见,又未必能得实利,着……予以驳回。今日言事之人,皆是为了朝廷社稷而进言,是以朕一律不予追究。禁烟章程,就暂时维持不变吧。若是日后你们之中有人,果然能想到更为稳妥,能收实效的办法,自可上疏进言,凡言及鸦片之事,朕一律不予责罚。今日议事,就先到这里吧。” “吾皇万岁!”一众大臣听得议事结束,便即群起下拜,恭送道光回宫。 尽管此次议事本身并无任何成果,许乃济的上疏也被道光驳回,但几乎所有在场之人却也都清楚了一件事,有关如何处理鸦片问题的讨论,只会与日俱增。靠着旧有禁烟章程,在之前数年尚可维系的那层窗户纸,终于被彻底捅破了。 至少在此次议政之后,许乃济并没有立刻因为上言弛禁而受到惩处。但有关许乃济言事的不满,却并不会因为议事的结束,弛禁奏折被驳回而直接结束。坊巷茶楼之间,对于许乃济弛禁之言的斥骂之声,依然不绝于耳。甚至有些言辞激进的言官御史,在抨击许乃济的同时,也一并带上了阮元的名字。 很快,潘世恩和王鼎等人也都听闻了坊间这些对于阮元不利的传言,这一日便即由潘王二人出面,二人带着汤金钊、许乃普、程恩泽、龚自珍等一众素来钦服阮元之人,来到了阮元所居的蝶梦园处,想着将坊间流言告知阮元,并一同商议应对之法。 “老师,家兄今日有恙,实在不便前来。但家兄也托我向老师道歉,是家兄谋事不密,举止乖张,方才在朝堂之上被众人指斥,竟还要老师出面为家兄解围,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日众人入座之后,许乃普便也主动向阮元致歉道,看起来经过一场朝堂辩论,许乃济的精神情况,竟也是大受影响。 “季鸿,你也无须向我道歉,叔舟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管的,谁知道那日朝堂之上,到了最后,已经不再是政见之争,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对叔舟坐视不理啊?”阮元也向许乃普叹道,季鸿是许乃普的字,这时阮元便也以字称之。“至于其他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恩朝和你家彭寿的婚事,一切如故。唉,如今这些言官御史,正直之心有余,说话却不知轻重,实在是……” “是啊,老师,如今坊巷之间,不光是许太常了,就连老师也……”程恩泽也不觉向阮元叹道:“如今有些偏激的言官,不知老师在广州也曾厉行禁烟,还以为老师出言劝阻他们,就只是为了包庇许太常,甚至以为……老师年老无用……”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老师督抚九省,勋绩遍布天下,他们有什么资格指斥老师的不是啊?”汤金钊也不禁怒道。 “各位大人,如今这些言官御史,大多都是这样,虽然正直敢言,却也……也有些党同伐异。”龚自珍也向各人叹道:“如今很多人心里,看得已经不再是老师是否支持许太常,而是在看老师反对许太常的态度,是不是也向他们一样强烈。只要老师态度稍有缓和,那就是禁烟不坚决,就是包庇许太常,也就是……他们认为老师不想禁烟。如今这件事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真是难办啊。” “禁烟不坚决,就是不禁烟?那按他们的想法,以后又会如何?”阮元听着龚自珍所言,心中也不禁有些恼怒,向各人道:“按他们的想法,以后又该怎么办?把如今的禁烟章程,量刑再加高一个档次,走私十斤鸦片就判绞刑?还是把邓总制也罢免了,再换一个人去做两广总督?要是这些办法有用,如今这中原大地,鸦片之事又怎能屡禁不止?按他们的想法办事,那和弛禁有什么区别?!” “是啊,老师那一番话,也算是把最后一层窗户纸都给捅破了。”龚自珍也向众人叹道:“所谓严禁,按如今大家的想法,无非两个方向,法度从严,选用能人。但法度章程这方面,十五年来,禁烟章程的私贩鸦片之限一再降低,要是法令果然都能够实行下去,现在早就没有人卖鸦片了。说到用人,敏肃公就算不是一等一的能臣,治事之才胜过敏肃公的,天下又有几人?禁烟仅凭用人,还能有多少起色呢?” 第六百三十八章 困境迷思 “是啊,而且法度定立,也并非一律从严,就能根治时弊。这些言官都是读书人出身,没多少治理州县的实干经验,都不懂啊。”王鼎也向众人说道:“若是法度过于严苛,下吏眼见几乎不能有效实行,最后的结果大多不是风俗整肃,而是……下吏会索性自暴自弃,弃一切法度于不顾啊?所以我虽然不同意弛禁,却也不得不说,以前的老路,只怕是走不通了。” “伯元,话说回来,这件事我也有过错。”潘世恩也向阮元劝慰道:“如今京中这些言官御史,大多直言敢谏,这我是清楚的。但我也知道,他们大多家境贫寒,生计尚且不给,哪里有多余的心力,去那坊间茶楼之内抨击时弊呢?所以我……我一直都在京城之中,给那些他们常去的茶馆、诗社捐赠家产,供他们有个言事的地方。伯元,你也知道,我……我这个人名利之心素来不强,平日也不像他们那样敢说话,但我总是想着,他们能多说些话,多发现一些不如人意之处,或许朝政也会改善一些呢?我也没想到,他们如今竟然……竟然连你也一并针对起来了。若是有了闲暇,我自会跟他们解释一番,总是不能让他们再这般肆行无忌了。” “是啊,阮相国,下官在都察院,也亲见阮相国治事风度,相国治才学行,也是我等后学楷模。我和定庵跟那些言官御史关系都还不错,有我们两个人出面,帮他们言明相国心念,我想……既然大家都是读书人,应该都是明事理的啊?”这时发言之人却是此时人称“三直四虎”之中的“三直”之一陈庆镛,他在都察院时便即与阮元相善,也一直敬仰阮元,是以听闻阮元受到非议,也主动前来阮府,和潘王等人商议襄助阮元之事。 “既然如此,我也多谢芝轩,多谢你们几位了。”阮元眼看众人对自己俱皆信任,也愿意帮自己澄清名誉,心中自是感激。只是想到最为关要的清查鸦片之事,这时自己却也没有一个更有效的应对之法。 “阮叔父、阮叔父,不好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传入了阮元耳中,随即一个少女匆匆奔上,却是阮祜亡妻钱德容的表妹钱继芬,这时她正寄居阮元家中,一直帮着许延锦照顾谢雪,是以阮元听到钱继芬之语,却也吃了一惊。果然,钱继芬方才奔入客厅之中,便即向阮元哭道:“阮叔父,月庄叔母方才……方才昏过去了,看叔母的样子……云姜姐姐已经去找医生了,阮叔父,您……您也去看看叔母吧!” “月庄!”阮元听了钱继芬哭诉,大惊之下,竟也站了起来,激动之中,不觉向前走了一步,顿觉右足剧痛,险些站立不稳,还是龚自珍和程恩泽上前相扶,阮元方才站立得定。 “老师,老师切莫激动啊!”汤金钊、程恩泽等人也一并劝道。 “月庄……快,扶我过去!”阮元自也知道谢雪入京之后,病情便一直未见起色,这时突然晕倒,只恐旬日之内便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阮元心中,自是酸楚难当,此时所念,也只有谢雪能够平安顺遂了。 这一日许延锦很快请到了几名医生,在医生的施针用药之下,谢雪终于醒了过来,可是这时谢雪已然憔悴至极,几已不能言语,阮元等人也只得轮流照料谢雪,冀求她能够恢复生机。可医生们在看过谢雪病情之后,却也相继告知阮元,谢雪本已年迈,又兼思虑旧人过度,元气早已耗竭,即便用药,亦不过延她旬日生命,此后两月之内,谢雪的人生随时就要走向尽头。阮元听着医生之言,也是一连数日沉浸在悲痛之中,可是人生一世,终有竟时,阮元除了和阮福夫妇一同照看谢雪之外,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五日之后,阮元却又收到了一封书信,原来竟是闲居家中的英和得知阮元已经回归,想着若是阮元偶有闲暇,便可去他府上一叙,若是阮元有意,自己已经将一生诗作编撰完毕,还请阮元为之作序。念着这一日阮福夫妇尚在家中,足以照料谢雪,阮元便也应了英和之邀,前往他家中盘桓半日。只见此时英和也已经须发尽白,再无当年和珅新除之时的锐气,但却与寻常遭遇变故,精神不振之人不同,英和面上所现,更多乃是一种平和。英和见了阮元前来,自也欣慰,便即取了些黑龙江戍居之时所成诗作,希望阮元品评一二。 “卷地风来竟日频,阴寒不似艳阳春。惊沙一任漫天舞,难掩山容面目真。”阮元也看着英和所书诗作道:“英相国之作,真是老来始成啊,以前我和相国年轻的时候,我也曾见过相国诗作,虽是典雅华丽,却未免多了些拘执。如今相国之作,再无官爵身世的执念,尤其是这‘惊沙一任漫天舞’之句,纯出自然,却是我不能及了。” “伯元,你只称我煦斋就好。”英和也向阮元笑道:“其实我拟写这些诗作之时,便无杂念,只是想着随心所欲,见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没想到在你这里,评价却要比我年轻时的诗作高些。哈哈,历尽沧桑句便工,古人诚不我欺啊。” “煦斋,我与人言诗,尝闻作诗有三种境界,少年得意,意气风发之际,所寻不过人间盛世景象,遣词造句,亦自精雕细琢,唯恐失了文韵之美,这是第一重。中年坎坷,饱受挫折之际,往往意兴阑珊,所见所闻,也多是不尽人意之事,直言无忌,写尽天下不公道事,这是第二重。历尽沉浮,宠辱不惊,苍颜皓首之际,繁盛亦是空无,萧瑟亦是空无,无他无我,所见即是所书,所书即是纯粹,此又一重超然人上之界,便是第三重了。哈哈,我一生不慕释老,佛寺听禅,不过一笑置之,那日在龙树寺饮茶,竟听那方丈说起如此作诗之境。我自觉一生恩荣,虽有贬谪之时,却……却没有那种意兴阑珊之感,一生作诗,也不过只是第一重境界。煦斋在我看来,却已经到了第三重,自是我所不能及了。”阮元看着英和诗句,却不由得想起了这年生日之时,前往龙树寺品茶所闻一番论诗之语,便即转述给了英和。 “哈哈,是吗?按那高僧所言,我诗作能进入第三重,也是因为……我罢官遣戍,心如死灰,是以先到了第二重境界,是这样吧?”英和却也不觉叹道:“或许他说的也没错啊,杜工部遭安史之乱,终成诗史之名,苏东坡有黄州儋州之厄,方能成一代大家。可反过来说,若是天可怜见,再给杜工部、东坡先生一次机会,没有安史之乱,没有党争之祸,你觉得他们还会选择现实之中,他们所走过的那条路吗?国家不幸诗家幸,哈哈,若是如此,我倒是希望诗家永远不幸,那样才好啊?” 阮元自然清楚英和北戍之苦,一时心中怅然,却也无言。 “伯元,我听人说,你家中有位妾室如今病了,身体很不好,是吗?我也是今日方才听闻,若是早知道几日,自不会在这个时候请你前来,是我疏忽了,今日向你赔个不是。”英和又向阮元道。 “煦斋,我此来不过半日光景,月庄自无大碍。只是……”阮元伤感之下,却也想到了道光即位之初,英和提议清查陋规之事,想着若是当时果然能够寻出一条可行之法,或许今日境况,要比现实中好得多,便也向英和道:“煦斋,十六年前,你提议清查陋规,彼时我以为多有不便,没能支持你,如今想来,却也有些懊悔。你说若是当日果真能把清查之议坚持下去,或许今日陋规之事,就不会这般难解了啊。” “伯元,都十六年了,难道我对当年的事,就没有反思过吗?”英和却摇了摇头,也向阮元叹道:“现在回头看过去,当年那些陋规,虽然不能尽除,却也不至于伤及肌理。如今大半陋规,都是我退出枢廷之后出现的,我也知道其中缘故,所以我也清楚,就算当年清查陋规的事能坚持下去,又会变得如何呢?癸未大水,江南十年灾患不断,官吏开支用度不足,自然又要收取陋规,如今的大半陋规,不就是这样生出来的吗?就算我当年把清查之事办成了,化陋规为正项,面对这十几年的水旱之灾,开支一样不够啊?到那个时候,难道还要第三次、第四次耗羡归公不成?或许,一切也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所谓官赋三升,民实一斗,可朝廷岁入不仅没有增加,这些年蠲免赋税,免征积欠,还少收了不少,朝廷难过,百姓也难过,难道真的是我才疏学浅,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吗?” “煦斋,我也曾经想到过,若是我还能年轻一次,再做一次各省督抚,我也自当详查账目,一一清点省内各项开支,到时候,应该还是有办法的。只可惜如今确实是老了,直省府县这些繁杂细密之事,几年前就办不动了。或许……也只有把这些未竟之憾,交给下一代去解决了。”阮元也向英和劝慰道,只是二人说到下一代,却也不觉之间多了几分叹息。 能解决此时清王朝危机的“下一代”,究竟在哪里呢? “伯元,你那日御门听政之时所奏之言,我也有耳闻。”英和对于阮元上言一事,以及此后言官御史对阮元多有误解的现状,看来也有一定了解:“我知道你的心意,如今禁烟之法,要是有用,那鸦片早就在海内被根绝了,还要你出谋划策做什么?不过你或许不知,我与其他旗人不同,我也……也算是半个广州人了。所以广州的事不好办,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是吗?这个我先前倒是没听你说过。”阮元也不觉笑道。 “没错啊,我出生的时候,我阿玛是广东巡抚,我小的时候,在广州去过不少地方呢。”英和也向阮元回忆道:“我家先祖康熙之时便能诗文,圣祖皇帝特赐了汉姓石氏给我先祖,所以小的时候,我都自称石桐来着。那个时候就总听阿玛说,广州的政事不好办,当时的两广总督,不就是李侍尧嘛,那个人从来精明强干,为人也强势得很,阿玛和他说话,他就总是自以为是。但即便如此,李侍尧在广州也不是说一不二之人,广州旗营那边,那几年的广州将军是明亮老将军,大北门直街以西的事,李侍尧又不能过问。此外还有粤海关,虽然监督品级不如总督,可监督是皇上直接任命,办的事和总督也各不相同,但这样一来,难免有些麻烦事,是督抚和粤海关需要一同去办的,那个时候,是最容易相互掣肘的啊?伯元,你做两广总督的时候,都没发现这些吗?哈哈,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听说啊,无论旗营的孟住将军,还是粤海关的达三,跟你都是好朋友呢。” “是这样啊……”阮元听着英和之言,却隐约间有了一个可以尝试的查办鸦片之法。原来,正是因为自己办事稳妥,和孟住、达三都有着不少联系,垂暮之际,竟渐渐忘记了寻常总督赴任两广会有多少难处。或许自己这一生,不觉之间,已经做到了太多常人难以办成之事。 阮元与英和自也不知,在不远处的湖湘会馆,此时竟还有另一场对于陋规的讨论。 “润芝兄,你是说……第二次耗羡归公?”曾子城和左宗棠听着胡林翼讲论政事,不觉向他问道。 “是啊,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其实类似的上奏,我最近发现了不少呢。什么加耗一斗啦,清赍银改制啦,八折收漕啦,说白了,和耗羡归公是一个道理。”胡林翼已经进入翰林院学习,却比尚是举人的曾左二人多看到了不少朝廷奏议:“究其根本,还是世宗朝耗羡归公以后,地方官府开支,百年间与日俱增,官吏入不敷出,便开始加征陋规……说白了,雍正朝的火耗和漕羡,不也是陋规嘛?这些奏议的基本内容,就只有一句话,把一部分陋规用章程定下来,变成正项,此后便不许下吏再收陋规,吏员多一笔津贴,就没有借口再收陋规了,再收,百姓可以随时检举他们,官府严惩他们,也不必再同情。其实这样下来,所谓陋规,可以少收不少呢。耗羡归公数十年,而无加耗之项,就是这个道理啊?” “润芝,这办法能成吗?”左宗棠却多有疑虑,向胡林翼问道:“若是世宗皇帝之法果然有用,那为什么百年以来,还是会出现这么多陋规,而且愈演愈烈,屡禁不止呢?就算如你所言,真的完成了第二次耗羡归公,那你能保证以后再也没有陋规了吗?还是说,以后还要再搞第三、第四次呢?长此以往,百姓困顿,不还是一样的吗?” “季高,如今朝廷就是这样想的,对陋规只有严禁,却不用归公之法,可如今百姓的负担,难道还少吗?”胡林翼也向二人叹道:“吏员也要有了薪俸,才能去办事不是?这官、吏、民三者啊,总是要寻一个共存之法,如今吏员常度不足,就只能去搞这些加耗,今日严禁,明日严禁,光靠严禁有用吗?倒不如换个法子,再来一次耗羡归公呢。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可反过来说,这……只怕也是最不坏的法子了吧?” “这样说来,润芝兄还要努力啊。”曾子城也向胡林翼笑道:“我看润芝兄面相,少说是个封疆大吏的材料。圣人不是也说吗,有治人无治法,若是润芝兄有这个机会,或许能把陋规的问题解决掉呢。” “哈哈,你们两个也要好好准备后年的考试,咱们都做上官,以后的事才好办啊。”胡林翼一边笑道,一边却也看向了湖湘会馆门外那条小路。那一日,正是彭蕴章在路上出言嘲讽曾子城,才引发了此后一场不小的汉宋之辨,江湖之争。看着彭蕴章曾经走过的地方,胡林翼却也忽然向曾左二人补充了一句: “总有一天,他们江苏人今日的位置,要留给咱们坐。” 胡林翼这时自也不能预知,所谓“第二次耗羡归公”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第六百三十九章 蝶梦落雪(谢雪去世) 辞别英和之后,阮元却也无甚闲暇,这一日阮元也特意来到了兵部,与兵部堂官商议一件要事。而兵部诸人看来,这件事似乎从头到尾,都完全超出了阮元的想象。 “王大人,老夫年纪大了,或许没看清这几份折子,您且再帮我看一看这几份弹劾奏稿。上面所言,确实是……广州的邓总制与关天培关军门,他们铸造火炮,却有十门在施放之时,便即爆炸了么?”这时阮元身旁另有一人,便是兵部尚书王宗诚,正在帮阮元处理几份道光拟定“交部议处”的奏稿。而听着阮元如此相问,王宗诚一时却也有些不解。 “阮中堂,这……您方才所言,就是这些御史弹劾的事实啊?”王宗诚也向阮元解释道:“而且不光是这些御史,今日邓廷桢邓总制,和关天培关军门的自请议处折子,也已经送到了宫里,皇上特意让王公公把折子送了过来,其中事实应该不会错了。邓总制和关军门铸造了四十门大炮,可是试演之时,竟是十门大炮炸裂,这个事实,所有奏疏之内都是一样的啊?” “怎么会呢?”阮元仍不愿相信这个结果。 “阮中堂,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王宗诚也试图向阮元解释道:“这些炮匠啊,大多也是世袭铸炮之人,总是不会丢了饭碗,所以呢,眼见如今天下太平无事,便也有了因循怠惰之心,朝廷让他们铸炮,他们便草草开炉,敷衍了事,邓总制和关军门又疏于查办,也就……就有了这种事。阮中堂,按朝廷定例,邓总制和关军门,都应该……应该降职调用才是。” “王大人,我若只是在兵部做官,或许我的想法也和你一样,但我先前久在外任不说,还……还做了九年两广总督啊?”阮元却也向王宗诚问道:“我在广州的时候也造过火炮,当时仅仅大虎山一座炮台,火炮就前后造了三十二门,后来补制军械,也重铸过一些大炮,我在任之时从无火炮爆炸之事,怎么这才过了……这才十年啊?广州的炮匠,就已经到了连炮都不会造的地步了吗?我……当日厚山却是……” 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想起,上一年卢坤过世之际,曾经给自己送来一封遗信,信中言明鸦片难制之苦,却也说起了道光十四年的律劳卑强闯虎门之事。此时邓廷桢和关天培完成铸炮,那么反推向前,这些火炮开铸之议,应该就是出于卢坤。 这日归家,阮元也重新找出了卢坤当日送来的遗信,果然,书信之中,有着这样的字句: 夷船坚固,非重炮不能制夷,生已于虎门海口另筑南山炮台,议定添铸六千斤以上大炮四十位,不知皇上可否准行…… “厚山,原来是这样啊……”阮元看着卢坤遗信,似乎也明白了铸炮一事始末。 两日之后,阮元便即会同王宗诚,在面见道光之时上奏了议处之法。 “皇上,臣与王大人议定,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铸炮失察,致使火炮多有炸裂,更有伤及兵丁之事。此事虽是公罪,但炮位损毁太多,更兼出现兵丁受伤,是以邓廷桢、关天培二人之罪难恕。臣请将邓廷桢、关天培二人降二级留任,非有议叙,不准抵消,此外炸裂炮位,一律让炮匠加以赔补,请皇上明察。”阮元率先奏事道。 “皇上,火炮炸裂,虽为公罪,但邓关二人亦有失察之过,更兼火炮炸裂,竟有十门之多,阮中堂所奏议处之法,显然过轻。依朝廷旧例,当将二人各降三级,降职改任才是。”这日同在道光面前奏事的穆彰阿显然不认可阮元议定之法。 “皇上,若是寻常的火炮炸裂之事,臣以为穆中堂之言并无不妥。但臣在两广治军多年,也曾修筑过一些炮台,加铸了不少火炮,所以其中内情,臣或许可以言明一二。”阮元也向众人言道:“臣在广州之时,铸炮轻则二千斤,重则七千斤,彼时我炮台从未与洋船发生冲突,也不知洋船火力如何,是以六、七千斤的重炮,广州虽有铸造,却不算多。可道光十四年英吉利兵船强闯虎门,一度与我炮台交火,卢敏肃公方才发现,火炮低于六千斤,弹丸不足二十斤,便不能对洋船造成击伤,虎门炮台,如今当以防范洋船为第一要务,故而不可再铸轻炮。敏肃公当日也吸取了炮台教训,上言改铸六千斤重炮四十门,如今成炮便是敏肃公遗言所及重炮。此等重炮先前所铸不多,是以炮匠往往可以精心铸造,保证重炮不会炸裂。但如今却是要求炮匠一次加铸四十门重炮,炮匠铸炮之责,实际上增加了三倍不止,他们没有大量加铸重炮的经验,所以出了错,臣以为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之道,当是让他们吸取此次教训,日后或许再铸重炮,就不会出错了呢?若是皇上以为如此仍不足以示惩戒之效,那臣昔年总督广州,自忖铸炮之事尚不如今日二位大人,臣亦自请皇上降罪。” “至于邓总制和关军门,尤其是关军门,臣以为万不可改任,英吉利船炮如何,外人只是听闻,而关军门却是亲见,换言之,只有关军门在任,才能针对洋人船炮定下有效的应对之法。若是水师提督换了旁人,旁人能否胜任水战且不必论,他们不知洋人船炮如何坚利,一旦轻敌,炮台必有倾覆之虞!是以如今防范英吉利的最上之选,便是将关军门留任。邓总制办理洋务,亦自有年,同样不可轻易撤换。” “是啊,阮元所言……有道理啊。”道光沉吟半晌,也同意了阮元的处分意见,便即向穆彰阿等军机大臣道:“这件事就准兵部之议,你们下去拟旨吧。” 穆彰阿等人连称遵旨,随后便即离去。此后对于邓廷桢和关天培的议处之法,也一如阮元所议。很快,关天培也在虎门对炮台体系进行了重新改编,大角、沙角炮台因距离虎门主炮台过远,被改建成烽火台,此外炮台便依阮元“四重门户”之法精简为“三重门户”。同时在虎门出海口再加设炮台,安装重炮。一时之间,虎门之地已是大小九座炮台环列,共计安放火炮四百余门。 遗憾的是,就在一年之后,阮元昔日提拔的老将曾胜却因老迈多病之故,去世于广州军营之中,谥曰勤勇。对于阮元而言,又一位旧日相熟之人离开了人世。 只是时时往来虎门炮台之下的英吉利商人,却似乎并不畏惧这些新制大炮…… 对邓廷桢与关天培的处分结束之后,内阁和兵部倒是一时暂无要事。阮元也多了些闲暇,归家照料谢雪。只是谢雪样貌此时却是全无起色,阮福夫妇也一再勉励谢雪振作精神,可是终归无用。几日之后,众人早有准备,却也不忍面对的诀别之日,终究还是来到了。 “夫子、书之姐姐、福儿、云姜,我……我要去了……”在生命的最后几日之内,谢雪已渐渐恢复了言语,只是众人却也清楚,那不过是别离之前的回光返照。是以听着谢雪临终之言,一家人早已泣不成声。可是谢雪看着一旁的阮元,心中却还是有一件事放不下来,便也向阮元道:“夫子,三十年前那件事,我……是我不对,夫子……您能原谅我吗?” “月庄,那件事都过去三十四年了,你还记着它做什么啊?”阮元一边哭着,一边却也想起了谢雪所言旧事,当年谢雪在阮家之中患得患失,不慎误听人言,险些酿成阮家分裂之祸。但此后谢雪主动悬崖勒马,与那周妈一刀两断,一家人便也和好如初。不觉三十年来,阮元已经渐渐忘了这件旧事,不想谢雪却一直记挂到了临终之时。想着谢雪此时所愿,便是无憾而去,阮元也当即向谢雪柔声笑道:“没关系的,月庄,那件事,我从来就没在意过,也从来没有对你有半分怨念,就算曾经有过那种念头,我……我也早就原谅你了,书之也是一样的。月庄,你放心,无论今生来世,我们……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也……你也永远都是咱们阮家的好宜人啊?” “是啊,月庄,无论今生来世,咱们都是好姐妹啊?夫人和古霞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也很想见到你的……”刘文如也向谢雪哭道。 “夫子、书之姐姐,谢谢你们。我一直都知道,你们这些时日,没日没夜的照顾我,我……是我对不起你们啊?”谢雪眼见阮元和刘文如都没有在意往日之事,也终于放下了心,向众人一一劝慰道:“夫子,以后若是劳累,一定……一定要多加歇息,千万不可劳心伤神,你的身体支撑不住的。书之姐姐,以后……就多劳烦你照料夫子了。福儿、云姜,你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娘为你们高兴,能看到你们琴瑟相谐,娘也……也没什么遗憾了……” “娘,您别再累到自己了,您就多歇息一会儿,或许……或许还有转机呢?恩朝就要成婚了,娘,孩儿还想着跟您一同看着咱们家……看着咱们家四世同堂呢?”阮福也早已泣不成声,只是看着母亲垂危之状,又怎能舍得同谢雪别离?无奈之下,也只好不住安慰着母亲。 “福儿,没关系的,四世同堂,我以前哪里想到过呢?你也不要……不要太贪心了。娘这一生,很……很开心。四十年前,娘出身的谢家就衰落了,是你爹爹给了娘出路,如今看着你们儿女双全,恩朝的婚事都定了,娘也有了宜人封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是话虽如此,谢雪心中,却似乎还有最后一重牵挂,还是渐渐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蝶梦园,一边看着,一边也向阮元问道:“夫子,你看那边蹲着的那只猫,是……是狸狸吗?狸狸它……它也……” 谢雪患病之后,阮元为了让谢雪精神恢复,便即将她卧室安放在了蝶梦园之前,这时各人眼前所见,正是二十五年前那般如画秋景。只是当时阮家四女尚是盛时年华,如今却已是凋落之秋了。阮元看着园中卧在一旁不动的狸狸,也向谢雪叹道:“是啊,狸狸它这样一动不动,也有好几日了,或许狸狸也已经……月庄,狸狸从广州跟着咱们,这都有十八年了,我曾听人说过,猫生一年,如人度五载,狸狸若也是人类,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了。它……它也到了归去之日了啊?月庄,你放心,狸狸走了以后,我……我会让它一直陪着你的。” “是吗,谢谢夫子……可是,夫子你看,狸狸……”说着,谢雪的目光却也尽数移到了园中的狸狸身上,只见狸狸这时正在不住抖动,随后,狸狸竟然站起了身子。 站起之后,狸狸似乎也看到了病榻之上的谢雪,临别之际,想着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也要走过来送谢雪最后一程。 “喵……喵……”狸狸无力地向前走了两步,却终是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后腿一软,再次卧在了地上。这一次,狸狸再也没能站起来。 “狸狸……”谢雪的双眸也渐渐黯淡了。 几只黄黑相间的蝴蝶,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蝶梦园中,它们纤小的身体之内,似乎还留存着某种记忆。二十五年之前,它们的一些前辈偶然来到小园,遇到了一位愿意为它们作画的美貌少妇,少妇不仅对它们和善有加,还将它们起舞之状一一留在了人间世界。如今,当年的那位美妇,已是行将别去,这些当日老蝶的子孙后裔,也特意赶到了那座小园,为昔日的友人送上别离之舞。 仙蝶在狸狸的身体上不住盘旋,似是在接引它前往彼岸世界。 很快,谢雪的居室之中也多出了两只仙蝶,在谢雪病榻之前上下徘徊,飞舞不止。 “夫子……再见了……” 道光十六年九月十二日,阮元之妾宜人谢雪,因精神衰弱,久疾难医,在阮元京邸之中过世,终年五十五岁。 第六百四十章 宰相的迷惘 两载交情千古深,闻君欲去怅分襟。 虽当正月风光好,尚恐长途冰雪侵。 从此相思劳远梦,频将书信慰予心。 来年愿订归期早,肠断阳关一曲琴。 谢雪病故之后,阮福和许延锦便即依照居丧之例,携了谢雪棺椁,南下扬州为谢雪服丧。这一日阮福夫妇已经雇好了船,准备从东便门启程,阮元自也到了东便门外,准备送谢雪最后一程。顾太清念及许延锦与自己相识两载,已有了姐妹深情,自是不舍许延锦就此别去。这一日顾太清便也到了码头之侧,亲自来为许延锦送别。 “云姜,你也别太伤心了。这次回扬州,你们一定要好好生活,为母尽孝,自是应当之理,可你们若是因此伤了自己身子,那月庄夫人在天之灵,也不会好受啊?待你们回归京城之时,咱们还是要……要一起在诗社里作诗的。”顾太清直到许延锦从来孝顺,自也担心她哀毁过度,竟而伤了自己身体,便也不住劝慰着她。 “太清姐姐,我……我都知道的。姐姐在京城,也自当保重啊。”许延锦也向顾太清劝勉道:“只是……我这一走,以后咱们秋红吟社,就只能交给姐姐去办了。” “云姜,这对我而言没什么的。其实就算旗人之中,外放督抚的人家一样不少,咱们这些家眷,也是时聚时散,又怎能一直都在京城之内,永不分离呢?”顾太清也向许延锦柔声笑道:“只要京中还有愿意一同作诗的女史,我也就很满意了。云姜就只管在家安心守制,两年以后,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嗯,我也等着咱们重逢那一日。”许延锦也向顾太清点头道。 半个时辰之后,阮福和许延锦的行船便即开拔,缓缓南归。眼见行船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顾太清也不觉向阮元叹道:“阮相国,我也实在是没想到,月庄夫人她……她身体竟已衰弱到这个样子,本来还想着送些山参,能助月庄夫人精神康健呢。不想到了今日,却还是这个样子,我也有思虑不足之处,请相国见谅。” “太清夫人客气了,其实月庄的事,我还是清楚的,月庄和我以前的经楼夫人,还有家里的古霞安人,一直关系都很好,她们平日生活起居,都如同亲姐妹一般。所以夫人和古霞去了,月庄她心里……心里的苦楚,我……我都知道。”阮元回忆着旧日阮家诸女言笑晏晏,欢聚一堂的景象,又见这时草木凋零,正如阮家这时的境况一般,不由得也是泪湿沾襟,叹道:“或许也是因为我……我活得太久了,夫人和月庄这般年纪,却也不算小了,可我却活了七十三岁,这些年啊,以前的故人,也是一个接着一个,都……都去了啊……” “阮相国,能得高寿,从来都是幸事,怎么到了您这里,高寿竟也成了过错呢?”顾太清也向阮元劝慰道:“您看,您家中公子,共有三人,可您的孙儿加在一起,都有十多个了,以后您的孙儿再成婚,再有了新的孩子,相国一家,那样才是四世同堂,人丁兴旺啊?秋冬凋落之际,草木俱皆枯萎,可到了开春的时候,便又是一番草长莺飞之象,人世兴衰,也是如此吧。既然如此,相国又何必拘执呢?只可惜……以前还和云姜妹妹说起,您家中三公子鳏居已有三年,伯芳既是孟端夫人的表妹,又和阮家从来相善,倒不如给他二人配一对亲事呢。可是月庄夫人这一去,只怕有一段时间,这亲事是办不得了。” “你说……祜儿和伯芳?”阮元自然清楚钱继芬在自己家中寓居之事,也曾念及阮祜为钱德容居丧届满,应当再择妻室,只是他却没有想到过阮祜和钱继芬也有成为夫妻的可能,一时不觉莞尔,向顾太清笑道:“是啊,伯芳诗才品行,俱有可称,和祜儿多半也合得来,倒是我……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呢?” “阮相国,这件事可是您自己的家事啊?怎么还要我来提醒您呢?”顾太清也向阮元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相国如今气色,倒是也不如去年了。我还记得去年相国归京之时,尚是神采奕奕,可如今……却好似已经过了三五年的样子。阮相国,不光是月庄夫人,朝廷里面,您办事也多有不如意之处,是吗?” “这……怎么会呢?”阮元听着顾太清这一番提点,心中却也是一惊,只是他从来豁达,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什么不快之事,疑虑之下,也只得向她笑道:“朝廷的事,我这做官都快五十年了,都是有分寸的,宰相嘛,办得都是大事,自然不如之前做督抚了。有劳太清夫人为我担心了,我……我还能有什么事呢?” 可是说起朝堂之事,阮元自己也听得清楚,自己方才言语,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可言。 而阮元平日的习惯,更不会欺骗自己。 不过多时,已是道光十七年正月,阮元度过了自己的七十四岁生日之后,也按照历年旧例,将阮祜和阮孔厚整理的上一年要事手稿集中在一起,准备亲为删订,以备诸子编修年谱之用。可是阮元看着内容寥寥无几的手稿,却也不觉疑惑了半晌,向阮祜与阮孔厚问道: “祜儿、孔厚,这……我去年整整一年,值得记下来的要事,就只有这几件吗?” “爹爹,按以往的惯例,是……是这样的没错啊?”阮孔厚一时也颇为犹疑,看着手稿上记录的要事,向阮元一一复述道:“正月赐宴,二月祭拜至圣庙,四月充殿试读卷官,改任了翰林教习,月末持节册封彤贵妃,武举监射,还有各种兵部的议处之事,会同其他宰相枢臣办理秋审要案,皇上每逢年节,亦多有赏赐,除了这些,确实是没什么事了。” “真的吗?”阮元还是不敢相信。 “爹爹,这哪里还有假啊?”阮祜也在一旁笑道:“爹爹您看,这皇上每次过节的赏赐,咱们还都记下来了呢。这多不容易啊?孩儿可是听说了,今年廷臣宴,皇上那边,所有的宰相枢臣,就只各自赐了一碗面,这样说来,皇上对咱们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这……”阮元沉吟半晌,却也想起了上年年末内阁清查档案之事,潘世恩和王鼎也暂时结束了军机处之任,一并回到内阁清理文卷,那个时候,自己和潘王二人的一番对话: …… “芝轩、定九,咱们几个同为内阁大学士,这一年下来,倒是第一次在内阁见到你们啊?上次咱们去香山送别文中堂的事,如今我还记得清楚呢,没想到,整整一年过去了啊?”阮元也主动向二人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内阁确实也没什么要事了,每日誊录题本,有下面那些中书去做,却也不难。倒是长太傅啊,每次在内阁的时候,一定要缠着我们不放,给我们讲他那些西征故事,这一年下来,新疆的事,我都快听腻了。” “哈哈,没想到长公相年纪大了,还这般不拘一格啊?”潘世恩也同阮元一同笑了出来。 “还有什么办法呢?你们两个都有军机处的要事,我在这边,把内阁看护好,有了闲暇,还能去那边文华殿和文渊阁借些书看,各司其职嘛。只不过……”阮元当时说起内阁之事,心中却也不禁有些落寞,叹道:“话说回来,咱们可都是宰相啊……” “伯元,宰相也不是完全一样的啊?”潘世恩这时却向阮元解释道:“你可知为何我同皇上上奏,请你做汉臣文官的班首,皇上能同意呢?如今我明白了,皇上也希望你做这个班首啊?你与长公相都是国家耆宿,长公相两平回疆,武勋卓著,你督抚九省,政事、文教亦是万众仰慕,有你们两个做班首,朝堂方能有威仪之象,下面的大臣,也之道朝廷仪范,竟在何处啊?” “是啊,皇上前些日子和我们讲论政事,也感叹如今言官御史,动辄上言直省州县贪纵,弹劾京官因循呢。”王鼎也向阮元说道:“皇上认为,对那些贪贿之人,因循苟且之人,除了严加斥责、厉行法办之外,也要在朝廷中立个表率,有了朝堂表率,百官方知何为正道,方知如何行事,朝廷方有天朝气象啊?那这个表率,除了你和长公相,还有其他人能做吗?” “而且,这个表率,最好不是我们军机处的人。”潘世恩也补充道:“军机处离皇上太近了,会被外人看作天子近臣,总是有些人不信服的。更何况军机处里多有要事奏对,做枢臣的,最好是对外保密,否则皇上看来,你把御前上奏之言一一公之于众,那不是沽名钓誉吗?所以不光是我们,以前也有许多枢臣,明明在皇上面前做了很多事,却因为不能公开,被人误解成了平庸之人,这也是我们枢臣的宿命吧?但你只在内阁做宰相,就不一样了,你和外官走得更近,他们也更容易认可你啊?所以这整肃朝堂的仪范之人,还真就是非你莫属啊?” “是吗……”阮元听着二人之言,却只有三分欣慰,其余七分,便尽是无奈了。 道光让自己入朝为相,就只是想让自己做这些事吗? …… “祜儿,廷臣宴排场如何,不是你应该过问的。”阮元的思绪渐渐回到现实之中,却也对眼前之事多了几分冷静:“如今天下水旱之灾日甚,各省百姓嗷嗷待哺,皇上节俭一些,把钱粮用到百姓身上,那比廷臣宴要紧得多。爹爹历任九省督抚,如今还朝拜相,我们一家恩荣已足,不当别有他求。六部那边,把你自己的事办好,尽快实授郎中,才是要紧事,剩下的你就不必多心了。” “这……孩儿谨遵爹爹教诲。”听着阮元训斥之语,阮祜便也不敢多言了。 只是,对于体仁阁大学士之任,阮元果然便即满意了吗? 凡蒙派同长公相查户部砝码事,及大学士会同军机刑部审定各钦案事甚多,不具录。又,每年封印后派入乾清宫,在御前赏“福”字,又加“寿”字,每逢坤宁宫吃祭肉,年节赏荷包、笺笔、鹿菓、端午纱扇等件,岁岁有之,亦不具录。 此后阮元对于自己大学士之任的总结,就只有如此寥寥数语,相较于自己总述江西巡抚、两广总督之言,犹如天壤之别。 第六百四十一章 总督林则徐 不过,旧人的衰老,伴随的却往往是新人的崛起,道光十七年春,林则徐升任湖广总督,便即从苏州西行,准备前往武昌赴任。中途经过江宁,想着前来与陶澍道别,便也暂留江宁数日。陶澍听闻林则徐即将改任,自也有些不舍,也在两江总督府中设了一宴,为林则徐送别,这时俞正燮主持兴建书院,已经渐有成效,魏源也辞去了先前捐纳的内阁中书一职,南下入陶澍幕中办事,一众名士齐聚两江总督府内,也为这一日的江宁省城增色不少。 “少穆,我要恭喜你啊,我记得论年纪,少穆今年也才五十三岁,便即做了两省总督,如此看来,你未来可是前途无量啊。”陶澍作为东道主,这一日也率先举杯敬酒,向林则徐道贺。只是想起湖广军政之事,陶澍也当即嘱咐林则徐道:“不过少穆到了武昌,可务要实心任事啊,如今湖南多有不靖之地,先前的讷尔经额大人,不就是因为这个丢了总督之位吗?你初任治军之职,一切尚要小心。如今前朝耆宿凋零着甚多,前日听闻,就连杨侯也已经……年轻一辈的督抚之中,像你一样堪称后起之秀的,却也不多了。” 陶澍之言自也有其中深意,其实道光十三、四年间,直省总督一如嘉末道初之状,汉民总督占了绝对多数,这两年里两江陶澍、闽浙程祖洛、陕甘杨遇春、两广卢坤、云贵阮元,俱是民籍总督。但道光十五年,先是杨遇春因年迈致仕,随后阮元入朝,陕甘、云贵总督之任分别由瑚松额、伊里布继任,加上直隶琦善、湖广讷尔经额、四川鄂山,自嘉庆二十一年阮元出任湖广总督之后,时隔二十年,旗人总督再次占据多数。瑚松额和伊里布治事尚属中规中矩,可相较于阮元与杨遇春,自然是不如了。而道光十六年程祖洛又在任上病故,闽督改为汉旗出身的钟祥,汉民总督更是只剩下陶澍和邓廷桢二人。 道光十六年,湖南武冈县的一名瑶族生员蓝正樽,以“青莲教”之名聚众反清起事,然而其信徒多为乌合之众,是以不过数日,便即被官府镇压。这次民变规模和影响力都不算大,但蓝正樽本人却在败兵中逃匿,整整半年不知所踪,直到秋天,总督讷尔经额方才认定蓝正樽已经在逃亡途中遇袭身亡。但道光对讷尔经额仍不满意,认为他纵容民众起事在先,不能及时拿捕逆首在后,不足以承担总督之任,便即将他免职,湖广总督交由林则徐接任,汉民总督的比例方才有了一定回升。 而就在林则徐西行的同时,四川也传来讣告,文武双全的嘉道两朝宿将杨遇春已经在家中过世,终年七十七岁,谥曰忠武。念及此时文武之中,均鲜有杨遇春一般久具才望的后起之秀,陶澍自也是不住叹息。 林则徐自也清楚陶澍之意,便即向陶澍言道:“陶总制,抚军安民之任,我自会尽心,得蒙总制举荐,我也认识不少湖南士人,湖广的事,我自然会和他们一同商议办理。只是……如今湖广最要紧的大事,可能还是鸦片泛滥啊,那些走私之人,只要翻过杨古岭,就能把鸦片源源不断的卖进湖南,两湖禁烟之难,只怕还在江南之上啊。” “是啊,所以你赴任湖广,我倒是觉得是个机会。”陶澍也向林则徐勉励道:“如今天下鸦片日甚,大多督抚都是无能为力,但你不一样,我看你在苏州治水赈灾,便知道你是个有为之人,到了湖广,你便是两湖治军抚民的第一人,这清查鸦片之事,你自可放开去做。我想着,若是你果然做得不错,或许……或许皇上那边,会对你另有重任呢?” 只是话说到这里,陶澍却也突觉右肩一阵剧痛,竟不觉放下了酒杯,按着痛处沉吟不止。 “陶总制,您没事吧?”林则徐也上前问道:“陶总制,清查鸦片之事,我自会尽力为之,但总制在江宁,也要保重身体啊?我与默深之前在宣南诗社也曾结识,知道他颇有经世之才,若是总制有什么不便,自可委事于他,总制是江南德望之所在,可不能……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 “少穆,多谢你良言相劝,我……我清楚。”陶澍也不觉叹道:“这一转眼,我做总制也都八年了,年纪也大了,近日又患风疾,或许……或许是力不从心了。不过我却以为无妨,如今淮北票盐已定,或许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向淮南行票,能兴革两淮盐法至此,我……我意已足。以后的天下,还是要靠少穆的了。” “总制放心,湖广的事,就交给我吧。”林则徐也主动向陶澍保证道。 “唉,林总制,陶总制在江宁,事事殚精竭虑,可朝廷中的那些大臣,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陶总制呢?”魏源在一旁也向各人抱怨道:“前日我也听闻,说是朝中有人弹劾陶总制,就只是因为陶总制将自己奏事折子刊成了文集,因为这件事,总制还被降了级。这……这不是糊涂吗?如今我等民间士子,想要一睹朝中大员言事奏折,最多就只能看到十年之前的,可眼下这些读书人,是真心想着评论朝政,为朝廷献计献策啊?若是朝廷就这样把大臣奏折都视为私密之物,民间的读书人又怎能针砭时弊,对症下药呢?” 魏源所言,却也是此时朝臣与民间士人之间的一重隔阂,清时因历代皇帝多有担心大臣上奏不能保密,竟致奏事外泄,平添争论之故,对于大臣上奏,往往在保密之事上要求甚多,这样既维持了朝政妥速运行,也杜绝了大臣在臣下之间公开发表议论,沽名钓誉,用舆论要挟皇权,甚至结党营私的可能。久而久之,许多大臣上奏,索性不留底稿,甚至有条件频繁面见皇帝的枢臣卿贰,往往只是面奏政事,连成文的奏疏都不会留下。譬如阮元刊刻文集,便只收录了部分谢恩奏折,涉及政事的奏疏几乎一篇都没有收入。若不是清代奏折大多保存完好,或许阮元督抚九省的为政之事,大半也将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但陶澍出身于相对偏僻的湖南,受到这种官场风气影响不多,加上道光对于大臣奏议结集之事一直没有明发上谕禁止,是以一年之前,陶澍便将自己奏议刊刻成集,试图发行,却被言官弹劾,陶澍受到的处罚并不严重,却也不能再刊发自己奏疏。 林则徐为官日久,自然清楚刊发奏议之事的利弊,一时间却也不愿认同魏源,只好向他劝道:“默深,你做官的日子不长,我倒是历任抚院藩臬,都十多年了,朝廷里面,皇上的考量我是清楚的。士人有言事之心,固然赤诚可嘉,但士人囿于身份,往往不能了解政事全貌,擅发议论,便会以偏概全,甚至多有偏激之语。长久下去,是不利于政事施行的。所以民间士人若是直言民间之弊,其实皇上大多是包容的。但朝廷政事,施行之前,就还是交给我们来考虑吧。”这时民间士人在文集笔记之中言及时弊者,已然不计其数,林则徐自也清楚士子心意,但自己毕竟也是封疆大吏,却始终想不出一个折中之法。 “好啦,你们也不用为我的事担心了,原本我也是看着这些幕友生员,多有议论时事之心,便将我所上折奏刊刻了一部分,想着也给他们看看,让他们了解一下朝廷的想法。既然皇上不同意,那也无妨,这奏折我不刻了便是。”陶澍却也并不执着于此事。 “林总制,我这里倒是还有一物,想请总制收下。”一旁的俞正燮这时却向林则徐取出了一个小瓶子,瓶中有一些药丸,俞正燮指着其中药丸,对林则徐道:“如今天下鸦片之祸日甚,我平日亦自忧心,想着原先也略通一点医术,便即遍寻良医,与他们商议戒除鸦片成瘾之法。我也配了一些药出来,不敢说根治鸦片成瘾之毒,但我找人试过,瘾状大为减缓,还是有可能的。你若是去了武昌,也可以试着用一下这种药丸,或许对于你清查鸦片,也有帮助呢?” “多谢理初先生。”林则徐也向俞正燮拜谢道:“先前听陶总制所言,先生主持的书院已经快要建成了,不知是定了什么名字?” “名字嘛,我与陶总制也商议过了,读书之人多为后学,自当让他们懂得珍惜青年光阴,年轻的时候读些有用的书,以后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才啊?所以就叫……惜阴书舍了。”俞正燮也向林则徐解释道:“这惜阴书舍,便仿杭州诂经精舍之例,不教八股,以经史诗文为主,务要传授学生有用之学。我和陶总制都想着,只有这样,才能培养出更多实干之人啊?” “惜阴书舍吗?”林则徐回味着俞正燮之言,也渐渐清楚了陶澍和俞正燮养士之意,便即向他拜道:“理初先生,若是日后江南果真人才鼎盛,不囿于八股帖括,而是能够兼通经史,成实用之学,先生之功,可谓大焉。” “这却是不敢当了。”俞正燮也向林则徐回拜道。 饮宴之后,林则徐便即向江宁众人辞别,再次踏上了西行武昌之路。而陶澍和俞正燮共同创办的,与阮元所建诂经精舍和学海堂异曲同工的惜阴书舍,也在不久之后落成授课,屹立于江南大地。此后数十年,一座座不教八股,专务实学的全新书院,在大江南北拔地而起,这些新兴书院也在后世的震荡之中,承担起了培养新一代人才的使命。 而林则徐的湖广总督之任将要开启的,就是另一个全新的故事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再游万寿寺 道光十七年春,因道光出京拜谒西陵,并前往丫髻山上香之故,阮元被选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惇亲王绵恺、大学士长龄、吏部尚书汤金钊一同轮宿紫禁城,办理京城一切事务。各人在京办事,一般是每日留一人值宿宫禁,其余时间若是没有要务,则依然颇为清闲。这日阮元眼看轮值已毕,下一次要等到三日之后,宫禁之中也没有要紧事亟需办理,便即独自前往万寿寺,偶行茶隐之乐。 万寿寺中住持见了阮元大驾光临,自然也是欣喜万分,当即将阮元引入了寺中。听住持说起,如今万寿寺中香客游赏最多之处,便是山后的七松环抱,住持自也主动相邀,带着阮元来到了后山,一睹七松之状。眼看面前七松苍翠如故,不觉近五十年过去,每棵松树也都比当年粗壮了一圈不止,阮元亦自叹服,便即向主持借了笔墨,一时挥毫而下: 似此招提境,何殊隐竹林。 重来清远地,陶写乐哀心。 计我分衰壮,一身成古今。 风前七松树,还作老龙吟。 “七人分坐七松树……”阮元看着眼前七松,不由得回忆起了乾隆五十七年那个下午,当时弘旿、嘉庆等人邀自己前往万寿寺一会,但弘旿、嘉庆、永瑆三人前往后山言事,七松之下,就只剩铁保、那彦成、刘凤诰和自己等七人。铁保眼见七人七松之景,便即作诗一首,书于折扇之上。不想此次重见七松,却已是四十五年之后,昔日同来万寿寺的恩师同学,嘉庆兄弟,均已不在人世,能够重见七松之景的昔日故人,就只有自己一人了。 也正是那个下午,孙星衍前来告知自己阮荃重病之事,此后自己便是骨肉分离,夫妻阴阳相隔。数年之后,自己和孔璐华喜结连理,可如今就连孔璐华也已经不在人世,当年尚是少女的刘文如,这时也已经度过了自己六旬生日,早已白发苍苍,不复昔日容颜…… “阮相国,那是四十五年之前,您来过一次万寿寺,当日之事,我倒是还记得一些。”住持也向阮元叹道:“阮相国或许不知,莲伐老师祖当年见了阮相国,虽眼见相国因家事匆匆离去,却早已将相国气度牢记于心。后来参禅之余,也经常同师祖、师父他们言及,相国是有福之人,更兼胸中才学气度,当世少有,若是皇恩浩荡,相国自可成一番功业。他老人家真是一语成谶啊?” “是吗,整整四十五年了啊……”阮元也向住持叹道:“前几日我主持上丁祭礼,在国子监住宿多日,闲暇之际,便即看了看国子监中那进士题名碑。乾隆五十四年这一科,到了今日,也就只有我一人尚在了,当日之人,都已经……”说到这里,阮元却忽然发现,眼前住持亦是白须拂动,回想他方才之言,那么昔年万寿寺之会,尚在之人当是二人,便也向住持问道:“方丈方才说起万寿寺旧事,难道方丈当日也……” “哈哈,实不相瞒,当年万寿寺的住持莲伐方丈,是贫僧的五世师祖了,相国那日来寺中之时,为相国奉茶的小沙弥,其中有一位就是贫僧啊?贫僧当年不过十八岁,如今也六十三了。”住持听着阮元之言,知他已经联想到了自己,便即向阮元笑道:“怎么,阮相国,贫僧这个故人,相国可愿意认下啊?” “哈哈,那却是我眼拙,却没能认出方丈啊。”阮元也不禁陪笑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贫僧过了四十五年,还能同相国重逢,这也是缘分啊?其实贫僧看相国神貌,也知道相国是高寿之人。”住持也向阮元道:“相国样貌,便是清雅安静之状,绝非骄奢淫欲之徒,想来相国心境却也豁达,不为外事所忧劳,所以相国为官几五十年,却还能如此精神矍铄,不似古稀之人。说起来,释家从来尚清静,黜浮华,相国的样子,倒是像个天生的学佛之人,只是贫僧却不知道,为何其他名寺的方丈,都说相国不尚释老,唯论经术呢?” “这个嘛……圣贤所言,本于节性,却非绝欲,我治学一生,自然奉行先贤之道,只是这节性与绝欲,或许在方丈眼中,区别不大罢了。至于忧劳,如今自忖一生虽是忧劳有余,却并未伤了身子根本,其大端应在一个博学,先博学,后知治世之法,凡事谋而后定,自也就不会伤神折寿了。而且我对于释老,也并非一概斥之,释老自有释老之道,我本不该过问。我所反对的,只有以释入儒,颠倒先贤本意这一节。如今治经之人,大多兼习释典,也自然是为了使儒家释道,一一分明罢了。”阮元也向住持说道,这时许多跟随乾嘉学者治经的后起之秀,已经渐渐认识到只有穷究佛典,方才能够理解前朝译解佛经之时,先人遣词成句的用意,进而区分同一词语在儒经和佛经中的区别,是以多数学者已经不再排斥佛经,阮元自然也能够了解时人之变。 “原来如此,相国果然是开诚布公之人啊。”住持也向阮元笑道:“相国并不排斥佛门之道,自然也就能做贫僧的朋友,如此一期一会,却也是难得之事啊。阮相国,贫僧记得你是扬州人吧?正好,贫僧这里有些早年扬州僧人进京时留下的点心,虽是素斋,亦是佳品啊,相国便随贫僧一道前去,品味一番相国故里风味,如何啊?” “好啊,那就有劳方丈了。”阮元也向住持回拜道。 这一日万寿寺中的点心,果然便是扬州旧时味道。 只是阮元品味着家乡的气息,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多了一重思虑。 “我年纪大了,这宰相之任,却也不知还能做到何时。若是以后还能有一日,身返故里,终老扬州山水田园之间,该有多好啊……” 春花落去绿阴凉,午影何妨到曲廊。 拓起虚窗闲坐久,薰风吹送枣花香。 当然,这时阮元心中的田园之思,也不过是一瞬而过的念想,内阁平日公务,阮元却也不敢懈怠,只是道光十七年尚属太平,却也没有多少要事需要阮元来办。直到入夏以后,阮元又被委以兼理八旗军政之职,一连数日都只能在集贤院值宿。阮元诸多学生听闻之后,也时常前来集贤院中,与阮元讲论学问。 阮元入京以来,便多有后辈学子登门拜访,其中又有不少仰慕阮元学问之人,时常请求阮元将治经文作辑录成集,方能便于各人借阅,一睹阮元学术。阮元早年治经之作结集不多,又自觉旧日公务繁忙,无暇穷治一经,是以许多旧作到了道光十六、七年间,竟已渐渐散佚。阮元最初亦不以为意,但眼见后学求知心切,却也渐渐有些懊悔,尤其是早年所录一部《十三经经郛》,自己虽不满意,却也是包罗万象,收录了不少名家治经旧典的大成之作,这时却几已无存,还是孔璐华当年劝说自己,方才留下了《诗》、《书》之语数篇。于是阮元也将这些残篇辑录成书,名《诗书古训》,又将毛诗之外,齐鲁韩三家治《诗》之言录成一书,名《三家诗补遗》。这日眼见公务渐已办完,阮元便托人从家中取来了这两部书,与前来诸人讨论起其中治经之言来。 这日一同前往集贤院的还有祁隽藻、汤金钊与阮元在学海堂提拔的学长徐荣,一年之前,徐荣也已经考中进士,便依然与阮元师生相称。只是各人听阮元讲学之余,却也发现阮元书案之上,尚有一幅字没有完成,书案之旁,还放着几幅宣纸,显然都是阮元闲暇之际的挥毫之作。很快,阮元便也再次提笔,在书案上写起字来,书成之后,各人方才看得清楚,乃是“天下太平”四字。 “老师,这……”徐荣好奇之下,也打开了阮元放在一旁的两幅宣纸,只见纸上所书,竟是和书案上一模一样的“天下太平”。徐荣见状,也向阮元笑道:“没想到老师如今,却是如此在意这天下太平几个字啊?” “是啊,我……我毕竟年纪大了,别的朝廷要事,就算想做,也已经有心无力了。只是我督抚九省三十年,凡所莅任,皆有作为,就凭这一条,即便我有生之年,不能再见乾隆盛世,保一个天下太平,让我临别之际,犹能见太平之景,这个要求,应该……还是能做得到的吧?”阮元也向众人叹道:“话说回来,我这个年纪的人,就算尚有雄心壮志,还能有多少余力呢?以后的朝廷、天下,都要靠你们了啊?铁生啊,至少如今还是太平之状,你也考上了进士,自当有所作为啊。我这一代当年的努力,能保你们今日太平,可你们这一代若是不能居安思危,有所作为,那你们的后代会如何……唉,就不是我这个垂暮之人所能预知的了。” 徐荣听着阮元之言,自也感慨不已,只是这时的徐荣尚不能预知,自己垂暮之时,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阮相国,有所作为这种事,也不是铁生有这个志向,他就能做成的啊?”祁隽藻也向阮元言道:“您别看铁生是汉军旗人,这一年下来,却也没比其他民人进士好到哪去。相国年纪大了,后学之中也确实不乏有志之人,可如今这个样子,他们哪里有机会啊?潘中堂王中堂,这一晃也都七十了,朝廷六部尚书,哪一个不是六旬开外,白发苍苍啊?国朝大臣得享遐龄者,为前代所未有,可宰辅卿贰就这么几个位置,年轻人资历不足,根本没机会上来,要做到七卿之位,少说要五十岁以上,大多都要等着六十岁了,可到了那个时候,年轻人还是年轻人吗?” 第六百四十三章 丁香花公案(上) “春圃啊,难得你这般关心后学之辈,倒是比我之前心境宽广多了。你今年是四十五岁吧?听说军机处里已经在商议,让你先补都察院之位,那不就算是七卿了嘛。”阮元也对祁隽藻笑道:“说到老臣,老成持国,其实也是好事,只是所谓持国,总要心有余力才是啊?这些年我虽也是一如既往,内阁之事无不尽心,却也总是……总是觉得还有许多事没做好。或许,我却是真的……真的有心无力了啊?” “老师,内阁也好,八旗军政也好,这些年天下总算太平,自然也没什么大事一定要到老师这里来议决,怎么能是老师的错呢?”汤金钊也向阮元劝勉道:“其实学生倒是认为,老师既然已经做了宰相,也不用去为了军机处那些杂乱之事劳心费神,那就在内阁讲论学问,垂教后世,也是力持大体之道啊?这大清朝廷,总还是需要老师这样的楷模之人,为后来之人做个表率嘛?” “讲学问,哈哈……话说回来,年轻时候那些讲论经典,意气风发的朋友,如今也全都不在了啊?”阮元看着眼前众人,却依稀发觉少了一人,也向各人问道:“我入朝之后也有所耳闻,其实你们这些后辈之中,春海的学问最好,前些日子他所著那《战国策地名考》,若非功底深厚,不能成书啊。把咱们两代人都算上,乾嘉治学之人,除了我,功夫最深的就是春海了,春海今日怎么没来呢?按理说我跟你们讨论诗书之言,春海从来不会缺席的啊?” “老师,这……”汤金钊也向阮元叹道:“春海他最近好像是病了,户部那边,说是也有好几日没去了,若是咱们有了闲暇,也一并去看看春海吧。” “好啊,那么……”阮元正在沉吟之际,忽然听得脚步匆匆,很快,一个人影便即出现在集贤院之前,却是阮元在翰林院所识新科进士何绍基,他素来仰慕阮元等人学识,与阮元、程恩泽俱皆亲善。可这时何绍基面上却尽是忧急之色,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向阮元等人道:“老师,汤冢宰,各位大人,春海先生他……他快要不行了!” “你说什么?!”阮元等人听闻程恩泽已经病危,也相继大惊失色,一同站了起来。 而后续之事,更是让阮元等人痛心不已。 道光十七年夏,乾嘉汉学后进学者之中,被公认学问名位兼备的户部侍郎程恩泽,突然身染重病,很快便即垂危,至七月底,程恩泽便即辞世,又一位学者名臣就此陨落。阮元、汤金钊等人也帮程恩泽料理了丧事,并将其遗稿整理成集,交由其子程德威刊印,以求程恩泽身故以后,仍能立言垂训于后世。 而程恩泽出殡之日,眼见后学之人,亦长眠于棺椁之中,阮元内心深处,也自是刺痛不止。 “难道,旧时之人,就要尽数离我而去了吗?既然如此,我也……” 入秋之后,旧人凋零的失落之感,始终在阮元心里挥之不去。不知不觉之间,就连内阁的日常公务,对于阮元而言,也渐渐成了一种负担。这一日顾太清又给阮府来了信,希望阮元闲暇之际,能够再次前往贝勒府一叙。只是此时阮元尚且不知,眼前自己所要面对的,竟又是一桩难解之事。 “阮相国,去年您送给我们家的这个竹桶,今年我用来养花,这些日子下来,花开得可是格外繁盛呢。”顾太清这日看起来却还是笑意盈盈,手中拿着一个竹制花桶,上面已经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果然艳丽。是以顾太清也向阮元笑道:“您这个竹桶做得确是精致,这每一节竹子之内,竟都可以蓄水,栽花之时层层交错,更是寻常花桶所不及。世人皆言相国精于学问政事,不想相国安闲起来,手艺竟要比寻常匠人更胜一筹呢。” “太清夫人谬赞了,其实这些竹花桶,是我四年前所制,当时云南并无要事,日子过得还算太平。而且那个时候,拙荆过世,我尚在守制之期,心中落寞,便索性也不去想身外之事,只是信手而成,不想就做出了这个竹花桶。如今若是再做一个,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了啊。”阮元也向顾太清谦辞道,只是看着顾太清神貌,虽是言笑晏晏,眉宇间竟似乎另有一重忧愁之色,便也向她问道:“太清夫人,您今日特意找我过来,只怕也不是因为这个花桶吧?若是夫人另有为难之处,我能帮上的忙,也一定会帮的。” “这……多谢阮相国了。只是……这件事说得出来,确实也有些……有些难为相国。”顾太清眼见阮元点破她相邀用意,便也不再掩饰,只是这件事方才到了口边,却又不知何故,竟被她咽了回去。 “夫人,今日这里也没有外人,若是夫人有什么难为之事,我……我自然会帮夫人保密的。”阮元也向顾太清答道。 “请相国救命!”顾太清见阮元宽和如此,竟是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阮元拜倒,随即便哭诉道:“相国,您的后学龚主事,确是才华横溢之人,是以他在宗人府的时候,夫子一直对他照顾有加,夫子也赏识他诗文之才,经常请他到我们府上,讲论各家诗作,我也曾和他们二人一同和诗,以尽同好之乐。可是却不曾想到……今年春天,坊间便忽然风传,说我……我和那龚主事竟然有染,如今旗人世家之中,竟然都有不少人开始议论这件事了。我也听说,龚主事那边,情况也不好,难道……难道真的是我们与他吟诗联句,竟而害了他吗?阮相国,您在文人之中素有德望,是以我和夫子想着,能解我家与龚主事之困的人,也只有您了。龚主事也是相国高足,连累他受此声名之累,自然是我夫妇不好,可我们……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太清夫人,您说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阮元听着顾太清突然向自己哭诉,一时也是大惊,不知龚自珍从来品行端正,却为何莫名其妙卷入这一出闹剧之中,可是若是见不到龚自珍,仅听顾太清之言,又弄不清其中来龙去脉,沉吟半晌,也只得向顾太清道:“夫人,若是如此,不如……不如我寻个闲暇的日子,请你和定庵一同到我府上一叙,这件事我总是要问个清楚,才能帮太清夫人想出办法啊?” “那……那就多谢阮相国了。”顾太清也向阮元谢道。 三日之后,阮元果然寻了个空闲时分,安排顾太清从蝶梦园后院进了阮府,龚自珍也应阮元之邀,以问学为名从正门进入阮家,以便外人不会轻易发觉。而听闻龚自珍完整讲出这件事的前后始末,阮元却也是恼怒不已,不知坊巷之间,为何会有人对龚自珍和顾太清如此心存恶念。 原来两年之前,阮元听说了龚自珍不得志之事,便也主动请求奕绘夫妇,日后可以善待龚自珍一二。奕绘便也同意了阮元的建议,很快和宗人府达成了约定,每次宗人府有涉及奕绘贝勒府的相关事务,都由龚自珍前往办理,宗人府远离政治中心,是以这种约定也没有人在意。一来二去,龚自珍便成了贝勒府的座上宾,奕绘素来雅好文才,眼见龚自珍诗文双绝,便也主动请他闲暇时前来府中,与自己诗文唱和。顾太清同样仰慕龚自珍才学,几次奕绘与龚自珍吟诗作对,顾太清也一并参与其中。至少对于龚自珍而言,他客居京城十余年,始终不能得志,突然一日,朝中一位宗室贵族对自己赏识有加,他自然心怀感激,甚至不知不觉之间,也渐渐习惯了来贝勒府做客的生活。 道光十七年春,龚自珍与朋友品评诗文之际,多有新作,其中一首诗中便有:“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之句,同时他所作一篇词作中,又有一句“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除此之外,那首诗的结尾之处,龚自珍还加了一句注释,曰: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这两首诗词本是写景抒怀之作,可过了几个月,京城之中却意外爆出了一系列传言,称他所作“城西阆苑春”并非实际春景,而是名为顾春的顾太清,更兼奕绘贝勒府所在,就是城西宣武门一侧,如此解释,那“红墙不见人”所言之人,便也是顾太清了。如此传闻扩散开来,便出现了龚自珍与顾太清有染的绯闻。到了秋天,二人凡有出门之时,便往往受人侧目,看来京中果然有不少游手好闲之辈,果真相信了这般流言,此事即为道光中叶轰动一时之“丁香花公案”。 “老师,外面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龚自珍向阮元讲述了这桩传闻之后,心中却也颇为歉然,想着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竟连累了顾太清,也向众人赔罪道:“老师,刘宜人,太清夫人,这件事说起来,或许也是我的不对,我一生未曾得志,这两年来,承蒙太清夫人和贝勒爷照顾,终于……终于在朝廷之中遇到知音了,一时得意,未免有轻狂之举。可是……可是我与太清夫人今日之前,就只在贝勒府中见过几次,所言也只是诗词之道,并无其他,我……我确是仰慕太清夫人才华,可诗词之外的事,我从未动过念头,更绝无可能有那什么……什么瓜田李下之事啊?太清夫人,这件事连累了您,是我做的不对。”说罢,龚自珍便也向顾太清连连拜过,以示悔意。 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言,激愤之下未免也有些叹息,龚自珍先前未曾得志,此语不假,可奕绘只是闲散贝勒,不过偶在宗人府与八旗之内当差,既非枢臣卿贰,也从未担任过督抚将军,如此“知音”,却又能相助龚自珍多少?然而不过片刻,阮元却也冷静了下来,向龚自珍问道:“定庵,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大概清楚了。这件事本是或许不假,但我也有一事不明,你如今虽改了礼部主事,但这京城之中,达官贵人如此众多,无论是谁,都没有必要难为你一个主事啊?就算这背后真的有人在针对你,那个人他……他有何所求呢?”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丁香花公案(下) “载均,是载均!”顾太清听到阮元之问,却忽然向众人说道:“我家中内情,你们或许不知,载均是我姐姐的儿子,姐姐七年之前便已故去,载均是她长子,按理说是要继承爵位,即便递降,也能继承贝子的。但我家次子载钊是我所生,载均从来品行不端,又担心载钊夺了他贝子之位,所以他跟我关系并不好,而且……我家婆婆也向着他。夫子虽然也知他顽劣无术,时常责罚于他,但他还是要继承贝子的啊?若是平日倒也罢了,偏生到了年初,夫子……夫子他就生了一场病,这些时日身体也……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若是夫子真的不在了,载均恨不得马上把我赶出去呢!如今龚先生做了这几首诗词,恰恰就被他抓住了把柄,炮制此祸,实在是……龚先生,我家也对不起您啊?” “唉,若是只有些寻常的流言蜚语,或许我也不会在意,可如今……如今外人那许多言辞,竟越来越尖酸刻薄了。”龚自珍也向众人叹道:“前日退值之时,我在街上还听人说……说什么南宋的李清照,丈夫死了却改嫁他人,已经是不守妇道了,可今日的李清照,却是……却是赵明诚尚且健在,便即与张汝舟勾搭成奸。这……这般不堪之语,说的不就是太清夫人吗?” “龚先生,您既然知道这是不堪之语,为何却要说出来?!”不想顾太清听到龚自珍之言,却又哭了出来,怒道:“先生您可知道,这男女之事,一旦有了流言蜚语,女子要承受的压力和责难,是男子的十倍不止!难道我成日听着这些不堪之语,心里还不够难受吗?您又把这种话对着阮相国说了一遍,那您……您不是也成了散布流言之人了吗?” “我……是我口无遮拦,得罪夫人了。”龚自珍也只得向顾太清道歉。 “好了,既然这般不堪之言都出现了,那太清夫人,这个忙我不能不帮了。”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语,心中自也为二人不平,道:“你说说他们,这一下子骂了多少人啊?赵德甫又不只是李易安的丈夫,也是收录金石的前辈之人啊?他那一部《金石录》,至今犹是治学金石之人必不可少的开山之作,我治金石数十年,书之又素来仰慕易安词作,如今火都烧到赵德甫和李易安身上了,那我们哪还有不管的道理?定庵,你也放心,其他的学生,我都知会一声,坊巷之间再有拿你那两首诗词说事的,一定都给他们驳回去!太清夫人,我这些后辈弟子之中,若论才学最优之人,定庵算得上一个,这个忙我一定会帮,您就自管归家,安心照料贝勒吧。贝勒来年也不过四十岁,不应该……不应该这样啊?” “多谢阮相国、多谢老师相助了!”龚自珍和顾太清见阮元已经表态,也当即向阮元答谢道。 然而,这日入夜之后,阮元却一直倚在书案之上,久久不愿离去。 “夫子,你这是怎么了?”刘文如眼见阮元似有惆怅之情,也当即走了过来,向他问道:“白日间太清夫人和龚主事的事,夫子不是已经说好,会鼎力相助了吗?既然如此,这件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书之,这把火实在烧得有些大了啊?”阮元也向刘文如苦笑道:“如今若只是定庵的事,倒是也好办,我这许多学生后辈尚在京城,大家都知道定庵心性,这种事断不会相信谣言的,让他们帮忙辟谣,却也不难。可那些人都把事闹到赵德甫和李易安身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以后想要传谣,根本就不用提定庵和太清夫人的名字,只需要把李易安的事拿出来反复渲染,这就够了。今日之事,尚能开解,可古人之事,想要说清楚,那谈何容易啊?” “夫子,若是李易安和赵德甫,我倒是有一件事一直不解。”不想刘文如这时却向阮元道:“夫子那部《金石录》的后面,有李易安为那部书所作序文,其中易安居士写到了自己出嫁年龄,我按照如今所谓赵德甫去世,易安改嫁张汝舟的年代推算过,赵德甫去世之时四十九岁,李易安小他两岁,那是四十七岁。五年之后,李易安改嫁张汝舟,就是五十二岁了,这……且不论宋时之人如何议论改嫁,易安居士当时这么大年纪,又何必再改适他人呢?” “这个……对啊!书之,不想你做了那部《疑年录》出来,对于这古人年岁,看得比我清楚啊?”阮元听了刘文如之言,却也当即醒悟,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仅凭这个……罢了,愿意散布这些流言蜚语之人,哪里顾得上这些,咱们就盯住这一条,只要咱们把这年龄之事证实了,那些散步流言之人听到,自然就会知道易安之事并非流言所云,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还会用这个去造谣吗?李易安的事若能消弭,再加上我其他门生弟子为定庵辩诬,这些谣言,也就应该不攻自破了啊?”(按此时阮元之意,乃是仅凭年龄之辨,尚不足以证实李清照改嫁一事,但营救龚自珍和顾太清要紧,坊间之人也不会如此深究宋时掌故,以年龄为由宣传李清照并未改嫁,自无不可。事实上直至今日,多数研究宋史之人仍然认为李清照改嫁之事为真,不认可阮元和刘文如的考证。) “夫子,既然如此,我从来对这些事比较在行,这篇考据之文,就由我来写吧。”刘文如自然清楚阮元心意,便即主动提出代笔。 “那就有劳书之了,但愿定庵和太清夫人能躲过这一劫啊。定庵这个人……唉,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啊?”阮元回想着龚自珍仕途坎坷,也不觉为之叹息,不过对于自己的“营救计划”,阮元还是充满了信心。 很快,阮元和刘文如便即分头行动,一方面,阮元与其他学生不断商议,请他们只要听到涉及此“丁香花公案”的流言蜚语,便即予以驳斥。而刘文如也完成了李清照年龄考证一篇,证明李清照南渡之际,已是知天命之年,不会再行改嫁。顾太清听了刘文如之言,亦自信服,多次托刘文如向阮元道谢,称阮元对易安旧事有“辩诬”之功,实际上也是感谢阮元此次相助。 如此过了数月,有关顾太清和龚自珍的传言,自然消弭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坊间之语仍是不能根绝,许多游手好闲之人,从来不会认真分辨绯闻真伪,只是为图一乐,便不在意他人清白名节。而八旗子弟之中,自也有一批眼见奕绘病情日渐沉重,载均即将继承贝子爵位的浮浪之人,为了讨好载均而继续散布流言。龚自珍和顾太清的心理压力,始终不能完全消除。 此后便是道光十八年,对于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阮元而言,自登科出仕起算,道光十八年正是第五十个年头。回首五十载仕宦生涯,阮元自是颇为欣慰,只是这却也意味着,他已经是七十五岁高龄的朝廷老臣了。 这年三月,道光也再一次前往西陵拜谒,留下肃亲王敬敏、惇亲王绵恺、阮元及吏部尚书奕经四人,作为留京办事大臣。这一日又是阮元轮值宫禁,眼看已是申初时分,其他几位大臣便即准备退值,阮元也出了内阁,到东华门处相送。只是这日自清晨入值之时起,阮元右足便即疼痛不已,之前久坐宫中,方才有所缓和,这一出门,即便是勉力握着右手手杖,足部疼痛也已经让他再难坚持。 一时之间,几位王公宗室也没看到阮元神色有异,相反这一日入值的惇亲王绵恺同样面色虚弱,显然身体并不算好。一旁的肃亲王敬敏已经六十六岁,在各人中仅次于阮元,却看着刚过四十的绵恺如此模样,心中自是担忧,便也对绵恺劝道:“惇亲王,老夫看你这气色,实在是有些不对啊?要不,老夫也先帮你请个假,你就回去多歇息几日吧。这些年啊,走的人太多了,长太傅的葬礼,老夫前几日才去过,瑞亲王也已经不在了,太后娘娘那边,你可是她老人家唯一的亲生儿子了。就算为了她老人家着想,您也不能伤了自己身子啊?” “多谢……多谢肃亲王相劝,我……我没事的。”绵恺也向敬敏笑道。 进入道光十八年,太傅、大学士长龄也终于因年迈之故,染病去世,谥曰文襄,终年八十一岁。而早在十年之前,道光和绵恺的四弟,一度被嘉庆寄予厚望的瑞亲王绵忻也不幸英年早逝,是以敬敏看着绵恺如此,自然比往日更为忧虑。各人这时也自然不知,就在这一年年末,绵恺便即因为病疾加剧,竟然不治身亡,太后两个亲生儿子,就这样全都走在了自己前面。 “唉,惇亲王,老夫知道你这才四十四岁,或许您还觉得自己年轻,可这个年纪啊,恰恰是最容易照顾不住自己的时候,您也……也好自为之啊?”到了这时,敬敏也看到了身后阮元勉力支撑手杖的样子,连忙上前问道:“阮中堂,您这腿脚……我看着也不太好啊?要不您就别送我们了,先回宫里安歇吧,您年纪比我大,可不能再冒险了啊?” 第六百四十五章 紫禁城最后一日 “多谢肃亲王,我……我这右腿是老毛病了,用了手杖以后,这还算过得去,也不过是今日偶有疼痛,再多走几步,却也……也无妨的。”话虽如此,可阮元走了这许多路下来,右足早已疼痛不止,此时所言,也不过是谦辞罢了。 “阮中堂,我年纪也不小了,知道这养生的道理,你这病初看起来是小病,若是硬撑着不治,那很快就会变成大病了。要不这样吧,我和你换一天,我这个年纪,也是可以用轿子的,东华门外轿子早就备好了,等一会我就让下人先送你回去,如何?您可千万别不当回事啊?”敬敏还是想着劝阻阮元。 “这……若是如此,也多谢王爷了,那我……我……”阮元方才行路,便已是竭力支撑,这时想着既然敬敏愿意和自己换班,却也没有必要强留宫中,便想着暂时答允敬敏,稍作歇息。可是这个心念一动,身上顿时放松了下来,随即右足之上,便是一阵锥心剧痛。阮元再也忍耐不住,竟然“啊”的一声,右手手杖滑出,自己也倒在了地上! “阮中堂、阮中堂!”敬敏、绵恺等三人眼看阮元倒地,也立刻上前相扶,可是这是的阮元,腿上额上,俱是冷汗淋漓,看他这时形貌,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道光十八年三月初八日,就这样成为了阮元在朝堂任职的最后一日。 阮元被众人扶上轿后,便即由肃亲王府之人帮着送回了家。刘文如、阮祜等人见了阮元足疾渐剧之状,也是大惊失色,当即全力寻医问药,诊治阮元。可这一次,阮元右足却迟迟不见起色,整整一个多月下来,虽说疼痛渐缓,可他只要尝试下床行路,右腿便会阵痛不止。阮祜也只得接连为阮元送上告假奏折,一连三次展假,阮元右足却还是未能痊愈。 道光十八年是闰年,闰月也正是四月,可是直到闰四月中,阮元还是不能独自站立行走。眼看上一次展假之期已满,阮祜也只得来到了阮元房中,向父亲问起休假一事。 “爹爹,您这右腿,如今还是不能走路吗?”阮祜看着一旁刘文如耐心扶持阮元,努力行路之状,却也心痛了起来,向阮元问道:“可是爹爹,如今您这个样子,就算孩儿每日扶您到内阁,您也支持不住啊?要不,孩儿再去备一份折子,请皇上在展假一月,爹爹,您觉得如何呢?” “扶到内阁也支持不住吗?”不想阮祜无心之语,竟如一根银针一般,瞬间刺在了阮元心中。一个不知不觉间早有酝酿,却始终未能成型出来的念头,终于完全浮现在了阮元脑海之内。 “爹爹,您这是……”阮祜见父亲神色有异,也当即上前问道。 “祜儿,你去准备折子吧,不过……爹爹想让你写的,是致仕的折子。”阮元终于坐了下来,而他心中的这个念头,却也是愈发坚定:“爹爹这腿病,一时间是好不了了,眼下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回扬州安养,若是继续留在京城,如此颓废无用,对朝廷还有何益?回了扬州,那边水土事宜,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爹爹,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就要致仕了吗?”阮祜听着父亲突然说出“致仕”二字,一时也无法完全接受,便即向阮元问道:“爹爹如今只是腿上有疾,孩儿看着,爹爹精神一直还不错呢?怎么……怎么爹爹现在就说起致仕的话了呢?” “祜儿,难道爹爹一定要等到精神不振,方能够请求致仕吗?到那个时候,爹爹这般身体,对朝廷,对社稷,甚至对于咱们家,又有何益呢?”阮元也向阮祜和刘文如说道:“所谓大衍之数五十,今年正是爹爹入仕做官的第五十年,归去之时,就在今日啊?爹爹少年早达,三年得超迁,九年任卿贰,督抚九省三十载,如今回了内阁,又做了三年宰相,如今恩荣已足,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更何况,爹爹早就知道,如今无论体力心力,都早已不如往年了,若是我还要执意留在内阁,那我还能做什么呢?祜儿,你也不希望百年之后,煌煌史册之中,我阮元的暮年,就只能得到一个尸位素餐的评价吧?” “爹爹,您这几年在内阁,不是一向稳重得体吗?怎么……怎么就成了尸位素餐呢?”阮祜还是有些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祜儿,你可知你杨吉伯父,五十年前在城南的扬州会馆,和我曾有一番彻夜长谈吗?”阮元此时却渐渐回想起了乾隆五十三年会试之前,决定自己未来的那一夜,向阮祜道:“爹爹没做官的时候,眼见朝廷中多有不平之事,也曾有过疑惑,不知考会试、中进士这件事,自己还该不该去做。所以有一个晚上,我和你杨吉伯父……说了很多事,包括你曾祖昭勇将军,也包括高宗皇帝,那时候我也曾经彷徨,曾经想过放弃科举这条路,但我和你杨吉伯父把这一番话说完,我明白了,若是我能做官,即便朝堂上不会因我一人之故,出现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总是个能力持正道之人,我做了官,就算不能多一个好官,总也能少一个贪官污吏啊?五十年过来了,我……我所做的,比当年所想,却是要多了许多。可五十年过来了,今日我也想重新问你,问我自己一个问题。”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就算腿上的病能好,心力终是不济了。朝堂宰相,即便不能日理万机,总也应该是统筹大局之人,可力持大体,经国远谋,这件事……爹爹已经做不到了。若是如此,那爹爹在内阁,不也就是说,朝廷之中,还要供养一个老迈无用之人吗?那若是爹爹致仕呢?朝廷里面,总要有一个人补任我这大学士之职,下面层层升迁,也能给另一个年轻有为之人多一次机会,相比于我继续留在内阁,那才是更好的结果啊?祜儿,究其根本,爹爹今日求退,和五十年前立志登科入仕,所思所念,是一样的。那么……咱们又何必那般固执,竟还要抱着这个宰相之位,不肯放手呢?” 阮祜听着阮元教诲,一时间虽能理解,却也不忍接受。刘文如眼看儿子神貌,便也向他劝道:“祜儿,你爹爹平日做官,为什么要你们将他治事之绩尽数笔录,留在他年谱之中呢?一方面是为了让咱家人以后别忘了这些,另一方面,你爹爹也是随时在用那些事自警,提醒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可入京之后这几年,你们兄弟都记下了什么事,你应该清楚啊?所以话说回来,如今确实……确实是到了你爹爹他致仕的时候了。” 阮元看着眼前的桌椅字画,却也是一言不发。 “夫子,祜儿会明白你的意思的。”刘文如看着阮元这般模样,也在一旁柔声安慰他道:“夫子,你说得对,咱们……咱们一同在这个家里,风雨同舟几十年,够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咱们也该……也该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 或许这时阮元心里,对于京城宰辅,对于自己五十年走来的这条路,还是有一些不舍吧? 但对于未来的道路,阮元却并没有犹豫。 次日,阮祜便带着阮元的致仕折前往宫中,将折子递交给了道光。道光看了,自也不舍阮元就此别去,当即下旨让阮元继续调养一月。可是一月之后,阮元托阮祜送来圆明园的,却又是另一封致仕折子。 “阮元啊,难道……你真的就要走了吗?” 眼看阮元求退之心已决,道光便也终于批准了这份奏折。道光十八年五月十三日,体仁阁大学士阮元正式获得道光批准,辞去了大学士之职,并获准致仕,阮元整整五十年的仕宦之路,就此终结。 就在阮元第二次上表请求致仕的同时,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一场新的风波,也渐渐地酝酿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阮中堂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上疏请求致仕了。这对于我们而言,可真是最好的机会了。”这日“三直四虎”听闻阮元致仕,竟也一同聚在了京中一处茶馆之内,黄爵滋当即向三人说道:“这禁烟之事,咱们讨论了整整一年,如今再无疑问,只有继续严禁,才是正道!我也想着尽快上疏皇上,请皇上厉行严禁之事,可若是严禁,就不能不正本清源,许乃济先前上言弛禁,若不能受到严惩,朝廷如何端正是非?!先前阮中堂在的时候,不希望我们针对许乃济,如今他不在了,那咱们的机会就到了!” “可是,咱们这样做,对阮中堂他老人家……”一向与阮元相善的陈庆镛显然也有些犹豫。 “颂南,我们知道你和阮中堂关系不错,咱们这也不是针对阮中堂啊?阮中堂是阮中堂,许乃济是许乃济,不是这个道理吗?”颂南是陈庆镛的字,黄爵滋见他尚不能决断,便即劝慰他道。 “是啊,如今只有除了许乃济,皇上才能下决心查禁鸦片,这个时机,咱们可不能再失去了!”朱琦经过那日激辩,已经与许乃济结下了梁子,是以这时言官之中,他也是最希望许乃济能够受到严惩之人。 “好,我这几日就拟写上疏!”黄爵滋也终于下了决心。 第六百四十六章 致仕前夜(上) 而茶馆的另一个包间之内,也有三个人似乎正在谈论些什么。 “润芝兄,这查办鸦片之事,不也是你心中所愿么?”左宗棠看着一旁略有所思的胡林翼,却也不禁问道。 “是啊,可是季高啊,鸦片这件事,咱们还是要多看一步,方能看得清楚啊。我所担忧的,不仅是眼前的鸦片之事,更重要的,是……咱们手上这银子啊。”胡林翼一边把玩着手中的一个小银元宝,一边也向左宗棠和一旁的曾子城说道。 “这银子……有什么不同吗?”曾子城一时却也不清楚胡林翼所指竟为何事。 “很重要啊?你们想想,以前历朝历代,用银子的时候也不少,可是有的发铜钱,有的发纸钞,银子从来不是前朝官府承认的钱币,不是吗?”胡林翼也向二人解释道:“我近日查阅旧档,方才有了一些想法,为什么以前的朝代不用银子,是因为那个时候银子太少、也太贵了,用起来不方便。但前明之时,开始有西洋人和咱们做生意,如今的大部分银子啊,其实是他们带进来的,白银本身珍贵,这一点铜钱比不上,纸钞呢?发着发着早就成了废纸了,所以前明之末,张江陵搞那什么一条鞭法,就只收银子。这样的规矩一直用到了今天,什么摊丁入亩啦,耗羡归公啦,都是以银子作为根本。可这样一来,就又出现了两个问题。” “首先,嘉庆之前,从来就没有什么白银外流这种说法,咱们自己产银又不多,那只能说,市面之上,一直都是洋人把银子送进咱们大清,可银子越来越多,百姓能耕种的粮食,能织出的棉布,却不会如此便即翻倍,加上生齿日繁,这银子就越来越不值钱了,久而久之,米价、肉价,都在涨,银子多了,可大家的开销也多了,百姓也不能自己生出银子,这样下来,生计不就越来越艰难了吗?可如今一朝,白银又开始连年外流,久而久之,银价日增,而朝廷的钱粮赋税,还是在用银子做标准,那百姓实际缴纳的赋税,不就越来越重了吗?所以如今世道,就成了这个样子。究其根本,还是几百年来,咱们国家最为关要的钱币,咱们自己从数量上,都不能做主啊?可是……银子啊银子,你说谁舍得你呢?”胡林翼一边说着,一边也不住把玩着自己手上的小银元宝,感叹不止。 “润芝兄,你这个问题,我记得几年前林总制还在江苏的时候,给我们讲过一次,林总制认为,如今最好的办法,是仿洋人洋钱之状,朝廷改铸银币,这……会不会有些作用呢?”左宗棠也向胡林翼问道。 “我感觉用处不大,究其根本,还是白银之数,不能自主啊。”胡林翼也向二人叹道,不过看到仍是先前举人打扮的左宗棠,胡林翼也向他问道:“季高,你这一科又没中啊?你看看,人家伯涵都中了,听说朝考的时候,伯涵都考到第二了。我记得你第一次考会试的时候,伯涵还是秀才呢,要不……你还是去大挑吧。” “算了,我知道我八股做得不好,大挑?挑上了又有何用?伯涵这一科,我看时机就不对,那会试主考皇上用谁不好,偏偏用那穆彰阿?这坊巷之间谁不知道,那穆彰阿就是个奸佞小人啊?伯涵,若是那穆彰阿这般得势,我……我大不了便不考这个进士了。”看来左宗棠屡次会试不第,求取功名之心也已经渐渐淡漠,尤其是对于这时的领班大臣穆彰阿,左宗棠也没有半分好感。 “季高,这件事我是知道的,那穆彰阿本是进士出身,又是做翰林起家,后来一步步做到宰相,按朝廷定例,他确实可以做主考啊?”曾子城也颇为无奈地向左宗棠笑道。 “季高,我倒是觉得,你或许有机会呢?”胡林翼却忽然向左宗棠说道。 “你这是何意?”左宗棠不解问道。 “你没听到方才那几个言官说话吗?”胡林翼也向他笑道:“若是那黄寺卿真的给皇上上了折子,我看啊,几个月以后的广州,要出大事了。所以我倒是劝你先留在京城半年,若是广州有变,哪怕你就是如今一介举人,若是能得朝中大员赏识,让你先做个幕友,那也不错啊?如今之事就让他们去做,咱们先等等,你看如何?” “这……”听起来,胡林翼之言还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 “润芝,还是说说你的事吧?我前日听说,你……你想去贵州做官,是真的吗?”曾子城却忽然向胡林翼问道。 “是啊?不过我如今毕竟只是个编修,想要做道府,或许还得熬几年资历,但若是有了机会,我还真想去贵州历练历练。”胡林翼也向曾左二人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外面的人,都把贵州道府视为畏途,觉得贵州穷,去了做什么都不舒服,但反过来说,这不正是历练实干之才的上佳之地吗?在贵州做出成绩,那就是真有本事!咱们讲经世之学,说什么经世致用,可要是你只做个翰林,那一切都是空谈,倒不如像先前的阮中堂那样,走出京城,去做督抚。你们别看阮中堂平日不言经世二字,其实你们若是看看阮中堂留下的奏折,就明白了,阮中堂督抚九省三十年,那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啊。伯涵,你以为呢?” “这……也是这个道理啊?只是我如今刚做了庶吉士,还是……还是先在翰林读书,等散馆了,再做打算吧。”曾子城也向二人答道。 “哈哈,看来再过不久,咱们三个就要分道扬镳了。到时候,咱们几个,可要相互记得对方,苟富贵,勿相忘,你们说是不是啊?”胡林翼当即笑道,只是说到这里,胡林翼却似乎想到了一件新奇之事,向曾子城问道:“伯涵,有一事我一直不解,你说你考中了进士,这我相信,可今年的进士名册上,也没有曾子城这个名字啊?反倒是湖南这几个进士里面,三甲里有个姓曾的湘乡人,是叫……” “润芝兄,实不相瞒,我已经改了新名字啦!”曾子城也向胡左二人笑道:“这次会试,终于考上进士了,想着以后也可以为朝廷做事,行圣人之道了,我……想着换个更中意的名字。” 一边说着,曾子城也从衣袋之中取出了一张名帖,向胡左二人道:“你们看,既然我已经做了翰林,也算是国家臣子了,那就要有为国效力之心,我这新的名字,就叫做‘国藩’。如今反思下来,我读书之时,也颇有不当之举,如今做了官,可都要改过来啊,所以我这字号也要变一变,就叫‘涤生’了,你们看如何啊?” “曾国藩,涤生……好啊,那今日,咱们也为了涤生,再干一杯!”胡林翼眼见曾国藩端直之状,也顿时笑了出来,随即,三人也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从此之后,曾子城的名字,便即渐渐消失在文书信札之中,取而代之的,便是新科进士曾国藩的名号了。 而此时尚在寒微之境的曾左胡三人,也即将在未来各奔前程,走向不同的道路。 数日之后,一封由黄爵滋撰写的长篇奏疏,便即出现在了道光御案之上: 以中土有用之财,填海外无穷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渐成病国之忧,年复一年,不知伊于胡底。若再数年,银价愈贵,奏销如何能办?积课如何能清?设有不测之用,又如何能支?今天下皆知漏卮在鸦片,而未知所以禁也。夫耗银之多,由于贩烟之盛;贩烟之盛,由于食烟之众。无吸食自无兴贩,无兴贩则外洋之烟自不来矣。宜先重治吸食……伏请饬谕各督抚严行清查保甲,初先晓谕,定于一年后取具五家互结,准令举发,给予优奖。倘有容隐,本犯照新例处死,互结之家照例治罪。庶几军民一体,上下肃清,漏卮可塞,银价不至再昂,然后讲求理财之方,诚天下万世臣民之福也。 道光眼见黄爵滋已经言及重治吸食鸦片之人,自然不敢当即决断,很快,道光便将这道奏疏抄送各省督抚,令督抚再议鸦片是否应该严禁,吸食之人是否应该处刑之事。而这场讨论所带来的,将是一场时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变…… 阮元自从致仕奏折被道光批准之后,便在京城收拾行装,念及夏日酷暑,不便行船,便将南归之日定在了八月。然而七月初的一天,道光却突然来到了阮元宅第之前,另有军机大臣奎照、文庆二人随侍。此时赵盛奎与赛尚阿均因故离开军机处,道光方补任了左都御史奎照、户部侍郎文庆做了新任军机大臣,奎照即是英和之子,此时也终于被道光重新启用。而奎照和文庆也是阮元仕官五十年间,清王朝最后任命的两名军机大臣。 “臣惶恐,不知皇上大驾降临寒舍,未能提前远迎,请皇上治罪。”阮元听闻道光莅临,便也只得令阮祜扶了自己,勉力前往前门,向道光参拜行礼。 “阮元啊,朕今日是偶有所思,方才到你府上,你腿脚不好,今日叩拜之礼,朕一律免了,一会儿你便自行归去歇息,朕让他们去寻个椅子,你便卧在床上,与朕答话吧。”道光也向阮元宽慰道,阮元听得道光之语,便也由阮祜扶持,再次回到内室。随后道光便令奎照和文庆寻来椅子,在阮元内室中坐下。 “阮元,朕方才进来的时候,却有一事不解。”道光方才坐定,便也向阮元问道:“朕看你在家中院子里,前后放了十多个箱子,可朕看你这屋子里面,大半书物并未收拾,那这些箱子之内,却是何物?” “回皇上,这些箱子之内,不过是掩人耳目之物罢了。”阮元也向道光陪笑道:“臣家中财物不多,想着身为宰辅,如今衣锦还乡,若是只有这些图书字画,金石古玩,实在是寒酸了些,也怕外人非议,说国朝宰相,家中怎可只有此等无用之物。是以臣便伪作家产充足之状,备下了这些箱子,里面却只装了些青砖,并无多少金银财帛。皇上若是不信,自可让二位大人前去探查一番。” 第六百四十七章 致仕前夜(下) 道光点了点头,奎照和文庆便即退出内室,前去查看院中木箱。道光也向阮元笑道:“阮元啊,其实你家中样貌,朕一见便知你是清廉之人,这里不过是你家内室,外面还放了几架藏书,可朕一路过来,珠宝珍物却是一样都没见到。朕也是上午偶然念及你即将南归,方才到了你家,如此说来,国朝做宰相做到你这个样子,却也是不易啊。” “皇上谬赞了,其实臣督抚九省三十年,不说别的,廉俸积下的便有不少,只是臣自知金银财产本是身外之物,还是要用在有用的地方,才无愧朝廷发给廉俸之意。这些书,有些是臣自己收购而得,也有些是自己刊刻的,若是能将此等文教之物传于后世,则臣亦感欣慰。金石字画,大多便只自赏,却是一片私心了。” “你堂堂宰相,又是而立之年便出任督抚,一生廉俸,便只刻些书,置办些金石字画,那在朕看来,你已是无愧于清官二字。”道光自然对阮元藏书、金石之好不以为意。此时奎照与文庆也自归来,向道光言及木箱中确是青砖,并无珠宝财物。道光便让二人暂时退下歇息,又向阮元问道:“你家中田亩几何?致仕之后,可还足用?你为官五十年,有功于朝廷社稷,致仕之后,亦可支食半俸。” “谢皇上,臣祖上田产约有数百亩,大半皆在扬州族人名下,臣仕官之后,给几个儿子置办了些田产,还曾为宗族之人购得些族产,全族田产约有千亩。”阮元答道。 “那分到你自己名下的,又能有多少?你这般家产,怎么配得上致仕大学士的名分?”道光也向阮元道:“朕前日看江苏杂税,其中有一笔是……芦苇,朕记得你籍贯在仪征,那边长江里有些小岛,是朝廷历年征收芦苇的地方,朕拨一部分出来,充作你家中之用。这区区芦苇杂税,朝廷本不介意,但给你家中添置一些,总也能让你日后生计充裕不少,大清的致仕大学士,不能失了体面。” “皇上厚恩,臣自是感激不尽。”阮元也向道光躬身拜道。 “你如今宫衔还是太子少保吗?”道光又向阮元问道。 “回皇上,臣是嘉庆十九年之时,加了太子少保。”阮元答道。 “好,朕今日回宫便即拟旨,加你太子太保。”道光也向阮元答道。 所谓太子太保,与太子少保一样,属于隋唐之后的“宫衔”,自宋以后,宫衔也逐渐变为特赐朝廷重臣,以示恩荣的加官。清之前部分朝代宰相只有二品,甚至明代大学士本职只有五品,是以皇帝频繁为宰相加授太子太保职衔,用以提升大臣品级。清中叶之后大学士定为正一品,太子太保的加衔反而不多,却也更加尊贵。太子太保本职为从一品,但清代宫衔的品级需要单独开列,有太子太保加衔的老臣,品阶实际上还要高出没有太子太保宫衔的大学士半级,所以道光此时为阮元加太子太保,其实反而是升迁。是以阮元听闻道光加赐宫衔,也当即勉力起身,准备向道光叩首谢恩。 “你还是坐着,不必行礼了。其实朕今日前来,也是另有一件事,想要听听你的意见。之前这些,本就是你应得的尊荣位分,但朕也希望,你致仕之后,若是朝廷尚有难解之事,而你又有自己的见解,那你自当直言于朕,朕决计不加责备。”说到这里,阮元方才清楚,道光定是因眼前又有了难题,方才屈尊驾临阮府,既然道光已经对自己屡加恩荣,那这次道光之问,自己也不能不答了。 “皇上竟有何事?臣自当尽臣所能,竭力相助于皇上。”阮元也向道光答道。 “黄爵滋前些日子的上疏,你也有所耳闻吧?”见阮元点了点头,道光亦自放心,续道:“这件事朕两个月来问了许多督抚,要旨在于二端,第一,应不应该继续下旨,严禁鸦片,第二,应不应该对吸食鸦片者处刑。这一次,所有的督抚对于第一个问题,回答都是一致的,愿意严禁。既然如此,朕也决定重申禁令,继续严禁了。只是第二件事,这吸食者是否应该受刑,督抚意见不一,三分之一以为其可,其余三分之二则以为不可。这两件事朕想再问一问你,既然督抚们都不反对继续严禁鸦片,那朕除了如今之法,还能寻出什么可行之策吗?吸食者之事,不知你有无见解呢?” “是这样啊……”阮元听着道光之语,也明白了黄爵滋上疏的用意,其实所谓吸食者受刑,乃是无可无不可之事,黄爵滋之所以大张旗鼓的把矛头指向吸食者,就是考虑到这封奏疏一上,道光多半又会像之前许乃济上疏一样,遍寻督抚之策。那时督抚见道光将措辞如此严厉的禁烟奏疏颁下令其议论,就自然会将讨论重点放在吸食者方向,而对于是否需要继续禁烟这件事,也容易进一步向道光妥协,也就出现了所有督抚一致同意加强禁烟的结果。 如今看来,道光禁烟之意已决,但阮元自也有了计议,是以便即向道光答道:“皇上,吸食者受刑一事,臣以为欠妥,原因有二,第一是鸦片极易成瘾,不易戒断,第二是奸民取利,不择手段,许多百姓吸食鸦片之时,往往被人欺骗,以为自己只是在服药,待得醒悟,已然悔之无及。而如今各省,臣也听说确实有了些督抚,建设戒烟馆促使百姓戒烟,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戒烟处所并不多,很难惠及全体百姓,是以吸食者处刑,臣以为难以施行。不过……皇上,您如今也是下定决心,准备严禁鸦片了吗?” “是啊,朕这些日子收到了许多督抚回复的奏折,湖广总督林则徐,他在武昌办禁烟的事,朕看办得就不错,不到一年,他在湖广就查获了上万两烟土,两千余烟枪。但真正让朕触动的,是他回奏中的一句话,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若是到了那一日,朕不就成了亡国之君了吗?还有,近日琦善在直隶也缴获了上万斤烟土,可见鸦片流毒,已遍天下。更有甚者,琦善给朕上了密奏,说庄亲王奕【表情】、辅国公溥喜,均有吸食鸦片之事,朕遣人彻查,竟然属实!什么官员士子不得吸烟,如今看来,根本就办不到!还是只有严禁鸦片一途啊,长此以往,不光林则徐所言或许成真,只恐朝堂之内,也要被这鸦片冲垮、冲烂,再无起色了。所以朕不想再等了,必须拿出一个严禁鸦片的办法,才能不让这大清天下变得更加不堪啊?但你前年说的话,朕也还记得,如今的办法,朕也以为确是办不动了,可还有……还有其他的办法吗?”阮元听着道光之意,果然已是决心禁烟之状,或许如今距离真正走出那一步,也只差一个新办法了。 “既然如此,皇上,臣有个法子,如今却只是心中揣摩,未必便能实行,还请皇上参酌。”阮元计议已定,便向道光言道:“臣昔年所言,如今禁烟之法,大端有二,严章程、用能人,臣不认为这两件事做得不对,只是光靠这两个办法,肯定是不够用了。法度日渐严厉,可违法者仍不计其数,督抚并非无人,可鸦片依然难禁,这就说明,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不是章程从严,也不是必须要再换个两广总督。下一步的关键,在于……立新制。” “你所谓新制,是指……”道光也向阮元问道。 “臣所言乃是两广之制。”阮元继续答道:“皇上今日愿意向臣询问禁烟之事,多半也是因为臣是目前京官之内,唯一一个曾经做过两广总督,真正在直省禁过烟的旧臣。确实,臣总督两广九年,对于两广办事的难处,心里还是有数的。两广之难,在于诸司林立,极易掣肘。国朝惩尚之信谋逆之弊,对广东曾经详加定制,为政则有督抚,治军则内有旗营,外有绿营,后世海寇纷乱,绿营又一分为二,此外圣祖朝展海令下,便即设立了粤海关。这些大小官员平日各司其职,可一旦有了要事难办,便容易互相推诿,以禁烟一事而言,洋人鸦片从海上入口,私贩之人,往往需要通过重重哨卡,方能将鸦片运出,许多铤而走险之辈,甚至直接从粤海关之下的三十小关偷渡鸦片,可主持禁烟之人,却是只有一队标营的总督。这也就意味着,海关、水师、陆师,皆有可能成为走私者偷运鸦片的缺口,而他们也往往会说,既然水陆之间关卡林立,那为何鸦片偷漏,就要追责到自己头上?长此以往,这其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认为责任不在自己,索性对走私一事不闻不问,那鸦片流入内地,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总督即便想要追究责任,这些人又有哪一个,可以承担所有惩罚呢?” “如今鸦片之事,已然刻不容缓,是以臣也想请皇上专事专办,不拘泥于旧例。既然广东诸司号令不一,那么就再设立禁烟大使一职,由禁烟大使坐镇广州,全权负责清查鸦片之事!此后,但凡涉及清查鸦片,无论何时何地,旗营、绿营、海关、督抚,均要听禁烟大使的号令,不得有所违逆。此职务至关重要,所以当由京中一位皇上最信得过的尚书,至少是侍郎前往兼理,皇上也可以从绿营或者旗营之中,分出部分兵马,直接由禁烟大使调遣。凡禁烟之事,此大使与督抚海关产生冲突,许密陈于皇上。另外……办理此等事宜,也少不了必要的经费,请皇上从盐课之中每年拨出一万两,专由禁烟大使支用。” “那……这禁烟大使依你之意,是要常设,还是事毕即罢?大使办事公费,果真需要这么多吗?”阮元看着道光神色,当道光听到“禁烟大使”一职权责之时,显然双目中泛出了光芒,可见对于这个办法,道光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可是当他说到经费一事,却依稀发觉,道光仍是有些犹豫。 “皇上,洋人私贩鸦片已有数十年,或许之后几十年也会一直前来南海,所以即便禁烟大使办事,一时能有成效,也需要十年时间,才能将鸦片之祸消弭殆尽。是以此大使一职,当为常设。而且皇上所用大使,当是人品端正,办事妥帖,深得皇上信用之人,否则难以成事。至于经费,如今物价增昂,办什么事不需要银子呢?皇上,若此法果然可成,每年朝廷多出一万两的开支,又算得上什么呢?”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坚持了自己最初的见解。 “是吗……”显然道光对大使之职尚有疑虑,不能尽数认同阮元。 可是不觉之间,道光面上神色竟渐渐缓和,又向阮元笑道:“阮元啊,你看,你如今尚能为朝廷出谋划策,又何必这么早就致仕呢?你能想出这个办法,朕心甚慰,你这几年在朝廷,朕也看得出来,你不仅为人清廉,不蓄财货,而且也是有真学问的大臣啊?以前经筵之时,你讲起古时齐侯罍,处处引经据典,却又能旁征博引,自出见地。朕读书至今五十年,经筵也开了十八年了,大多与会之人,皆是不学无术,望文生义,好一点的,也不过是穿凿附会,寻章摘句之徒,像你这样学识渊博,又有自己一番见解之人,真的不多了。你就这样走了,朕也以为可惜,要不……你再休养两个月,若是腿脚方便了,再回内阁做宰相如何?” “皇上,臣的身体,臣是清楚的,偶一筹划,或许尚能为之,可内阁坐堂,终日治事,臣实在做不到了。皇上,宰辅枢臣,需要的是年轻有为之人,是能帮皇上办事的人,像臣这样风烛残年,却还能做得什么呢?倒不如将这内阁之位,让给尚有作为的后辈呢。”阮元也向道光苦笑道。 “阮元啊,多少朝廷大臣,都说自己是忠臣,朕大半都不相信,可你如今之言,却是真正的忠臣之语啊。”道光也不禁叹道:“话说回来,朕也羡慕你,你还可以致仕,从此怡志林泉,岂不快哉?你且归家好生安养,禁烟的事,朕……朕或许已经有办法了。这样吧,三年之后,是朕六旬万寿,到时候朕会让你回京,咱们再畅谈一番,你看如何啊?” “皇上厚爱,臣不胜感激,此后自当安养,以期皇上六旬万寿之日。”阮元也当即向道光作揖拜道。 这日道光又慰问了阮祜、刘文如等人几句,要各人好生照料阮元,便即离去。很快内阁之中也有了新的变动,因长龄故去,阮元致仕,道光将之前的协办大学士琦善、王鼎均加授大学士,伊里布、汤金钊二人则加协办大学士一职。伊汤二人均为阮元旧人,看起来,这也是一个让阮元满意的结果。 第六百四十八章 衣锦还乡 然而,就在阮元归乡之前,京城之中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日间阮元在家忽然收到贝勒府急报,称奕绘已然病危,另有一事希望嘱托阮元。阮元大惊之下,也当即让阮祜备了舆轿,亲自前往贝勒府探视,只见奕绘病卧床榻之间,已是气息奄奄,阮元见了,亦不觉伤心落泪。 “阮相国,得叫阮太保了,您终于来了啊?”奕绘看到阮元出现在自己面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向阮元叹道:“我也知道太保身体不好,可我……我没办法了,这件事事关太清和载钊未来身家性命,我……我不能不为她们留下个办法啊?实在是……是对不起阮太保了……” “贝勒爷,您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出来吧,若是我还能帮贝勒爷一二,即便我腿脚不便,福儿祜儿,也自然会去做的。”阮元也向奕绘安慰道。 “唉,太清的事,阮太保应该清楚啊。”奕绘也向阮元叹道:“我知道,太清和龚主事,在外面有些流言蜚语,那些我都不信。可是无论外人如何,如今我们家里额娘,还有载均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们都不喜欢太清,也不喜欢载钊。所以我若是死了,他们多半……多半会向太清和载钊发难,甚至可能……可能将他们逐出贝勒府。太清毕竟是妾室,哪里能跟他们相抗啊?所以我也想求阮太保一件事,若是太清在我死后一切如故,却也罢了。可若是她有个万一,阮太保,毕竟您两个儿子还在京做官,到了那个时候,您能让他们……让他们帮帮太清吗?我如今所求,只此一事了。” “贝勒爷,您放心吧,福儿和云姜,同太清夫人都是好朋友,到了明年,他们就应该回来了,那个时候如果夫人有难,我自然会告知福儿和云姜,让他们竭力相助。太清夫人的事,我会帮的。”阮元眼见奕绘已是气若游丝,兼之早已清楚顾太清之事,心中已有定计,如今奕绘相求,便当即答允了他。 “那……那就多谢阮太保了。”奕绘也向阮元点头道。 “阮太保,您再造之恩,太清没齿难忘!”顾太清一边哭着,一边也走了过来,向阮元郑重拜谢。 这日阮元归家之后,入夜便即得知,奕绘已经在家中去世,终年四十岁。 到了八月,阮元收拾行装已定,便即雇下船只,准备南归扬州。八月二十四日的东便门前,几艘行船之上,已经装满了阮家书物,阮元也准备这日南下,回归扬州。汤金钊、潘世恩及诸多在京阮元门生弟子得了消息,这一日也纷纷前往东便门,准备为阮元饯行。阮元眼见学生故旧前来相送者几近百人,念着师生旧谊,自是不忍拒绝,只是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回绝了各人酒宴之请。 “芝轩、敦甫,你们今日愿意前来送我南归,我心中自然高兴,只是咱们师友之谊,在一世而非一时,这饯别酒宴你们就不用准备了。话说回来,我虽然为官五十年,但这些时日回想旧事,也有许多做得不尽如人意之处,自愧不能更进一步,又有何资格受你等这一番酒宴呢?” “老师,您这就是太谦虚了。老师为官五十载,治绩遍天下,学生们能揣摩老师之法一二,即能有所成就,老师又何必只看着自己的不足呢?话说回来,为官一世,哪个身居高位之人,又是全然无憾的啊?”汤金钊也向阮元陪笑道。 “敦甫,你如今也是汤中堂了,朝廷的事,还需要你多加留心啊?”阮元自也笑道:“不过今日定九怎么没来呢?是……另有要事吗?” “伯元,定九那边说是今日要拟旨,让湖广总督林则徐入京觐见,这政事紧急,自然就没机会来了。”潘世恩向阮元陪笑道:“不过他今日来不了,我看也是好事,定九从来不喜穆中堂,若是今日来送你,那就不是饯别之礼了,咱们啊,都得在这里听他骂上半个时辰才是呢!” “是吗,穆中堂……竟是怎么回事啊?”阮元也好奇地问道。 “唉……其实倒也没有定九所言那般不堪,我也和穆中堂,和定九一直在军机处快五年了,穆中堂是个什么人,我心里也有数。”潘世恩也向阮元叹道:“穆中堂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他如今做到会试主考,又兼翰林院教习,便有许多学生到他家中逢迎礼敬,据说学生的礼他是收了不少。可也正是如此,坊间便有传言,说这些学生,都是什么……穆党。却是过了,那些人不过是新科翰林,就算穆中堂有结党之意,要他们做什么啊?旁人也多有言,说穆中堂便如当日和珅一般贪权纳贿,我与他共事多年,却也没听说他真的收过贿赂,不过是外人眼见自己不得志,便迁怒与当朝宰辅罢了。” “就因为如此,定九便与穆中堂不和吗?”阮元又向潘世恩问道。 “那倒不是,其实我也能看出来,穆中堂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迎合太过。”潘世恩却也看出了穆彰阿与王鼎不和的关键,道:“穆中堂从来都是,若是皇上犹豫不决,他也不说话,可只要皇上意有所指,他必然会顺着皇上之语奏对。说实话,这件事我也以为不妥,定九尤其不喜他这种作风,定九也经常和我说,身为宰辅,自当明是非,以天下之是非为准绳。皇上行事合乎天意人心,那自也不必吹毛求疵,可若是皇上举措确实有欠考虑,又或者不慎偏听人言,那宰相自然要有所匡救才是啊?若是这个时候再去一味迎合皇上,那天下是非,不就被颠倒了吗?也就是这个缘故,定九同其他枢臣,包括之前的赛侍郎,如今的文侍郎关系都不差,可就是穆中堂这里,他是说什么都看不上了。” “是吗……”只是阮元这时却还不能预知,道光的犹豫和穆彰阿的迎合,一旦时机不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阮元此时感兴趣的,或许还是另一件事。 “芝轩,你说……皇上今日让定九去拟旨,是让少穆总制入京觐见?难道……”回想起道光昔日相问之言,当时道光便已提及林则徐督鄂之际,禁烟颇有成效,这次让林则徐入朝,或许也是为了之后的禁烟大计。 “伯元,看皇上的意思,这一次,皇上是下定决心想要禁烟了。”果然,潘世恩也向阮元答道:“只是皇上和我们商议之时,也说起如今禁烟,一是乏人,二是需要另行新制。新制这方面,皇上在想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但用人这方面,林总制是之前一两年里,禁烟最为得力之人,所以这次皇上召他入朝,应该就是为了商议禁烟之策了。” “只是可惜,许大人的太常之职,还是没有保住啊。”汤金钊却也向阮元道:“皇上前两日却也下了旨,将许乃济降为六品,勒令致仕,如今许大人也准备南归了。老师昔日之言,看来还是抵不过那些言官反复上折子啊。” “你是说,叔舟他……”阮元听闻许乃济终究还是被道光问责,心中自也有些不乐。只是他也清楚,如果道光果真下定决心查禁鸦片,那么最好的宣示手段就是罢黜许乃济,以示其“弛禁”之语不当,同时向中外宣告禁烟之意,再不可改。而许乃济也在归家之后一年,便即郁郁而终,这就不是此时的阮元所能预知的了。 “伯元,你总是也致仕了,朝堂政事,就交给芝轩、敦甫他们去办吧,以后归家安享山水之乐,才真是让人羡慕啊。”这日英和也来到了东便门外送行,向阮元道:“前日你为我诗集作的序文,我已经收到了,能有你这一篇序文为我诗集增色,以后……以后也没什么遗憾了。” “煦斋,你在京中,却也要好生安养,得享遐龄啊。”阮元也向英和笑道:“你说奎照如今,不也做到军机大臣了?可见对于你们一家,皇上还是想着继续重用的。你说得也对,朝堂办事,还是年轻人去办更好,咱们这些老人如今精力也不够了,就……不给后辈添麻烦啦!” “哈哈,那就承蒙伯元兄吉言啦!”英和也回拜过了阮元,然而两年之后,英和便即染病不治,终致撒手人寰,终年七十岁。而奎照也因为体弱多病,未能在军机处久任枢臣,索绰络一门虽是百年八旗书香世家,却也在英和、奎照之后渐渐没落。 “老师,今日来了不少您的门生,还有不少再传弟子呢。大家知道和老师这一别,或许……或许咱们之中许多人,以后也就见不到老师了,所以大家也想着让老师指教咱们一二。能听老师临别垂训,或许对于后学们而言,也是受益匪浅之事呢?”一旁的彭蕴章眼见阮元意兴阑珊,已有别离之状,便即再次同诸生相劝道。 “是吗,只是我……我还能教你们什么呢?”阮元沉思半晌,方才同面前一众门生言道:“不如这样吧,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只说两件最关要之事。其一,便是务求博学,不可拘泥于一家一派之见,我一生督抚九省,三十年治事封疆,所以我廉俸所入,三十年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其中一部分我给了故里族人,以为赡养宗族之用,大部分不是用在出捐赈灾、捐办海防,便是用于兴办书院、刊刻书籍之事了。我一生刊刻之书,自以为不算少,家中藏书又有数万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原因有二,其一是振兴文教,你们的前辈,许多治经之人,他们无力刊刻书作,所以我帮他们刻版,只有咱们读书人相互扶持,这大清,这天下的文治之事,才能兴盛。第二个原因,便是只有遍阅典籍,间涉百家,方能博学,方能推陈出新!” “这博学而算,乃是治学治事之法,但无论为政治学,我一生之道,一以贯之,便是实事求是。能实事求是,则无往而不利,能实事求是,方是无愧先贤之遗教啊。我老了,我不知道大家日后还会经历什么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今日之法,是否可以作为明日的准绳,所以我只能将这最为关要的两句话再重复一遍。若是以后有一日,你们能够真正做到实事求是,而非拘泥于我一人所言,那我……我无论身在何时何地,自也为你们感到欣慰。” “学生谨记老师之言!”一众门生,以至再传、三传弟子,听了阮元这番讲话,也一并向阮元拜服道。 阮元与汤金钊等旧友门生相继道别之后,便即踏上了南归之路,至十月十四日,阮元行船终于抵达扬州,阮元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归隐生活。 “怡志林泉”之语虽是出于道光之口,却也是阮元此时之念。闲暇之际,阮元便也时常前往旧日游玩的北湖,安享水乡泛舟垂钓之乐。居家之时,阮元便即怡情于书画,试图弥补为官之际鲜有画作的遗憾。后学们若是有治经、治算新作,阮元也乐于将各人招徕入府,与年轻学子一并研习经史、天算之学。阮元也将家中一口古井改名“怡泉”,既是致敬道光之语,也足以彰显心中安乐。只是平日若有扬州官员前来拜谒阮元,阮元则一律不见,馈赠节礼之事,更是一概不准。 结束了仕宦生涯的阮元,终于迎来了难得的轻松惬意。 “如此安闲终老,真是难得的乐事啊……”安乐之际,阮元却也时常向刘文如感叹道。 第六百四十九章 己亥杂诗 然而,历史的发展,却不会因为阮元的隐居而结束。 相反,正是从阮元归隐之时开始,历史车轮转动的速度,似乎开始变得更快了…… 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道光十九年暮春,阮元安享林泉之乐,至此也已经过了半年的时光。这一日阮元的福寿庭家中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龚自珍辞去了礼部主事之职,准备归家,中途路过扬州,便即来找阮元叙旧。阮元听闻龚自珍南归,也是又惊又喜,便将他请到了自己家中。 只是这日阮元家中却另有几个年轻生员,龚自珍也一直在偏厅等到巳正时分,方才见到阮元。一路上看到几个年轻生员离别之前,竟还从袁三手中领取了几锭现银,龚自珍自也好奇,见到阮元之后,便也向阮元赞叹道:“老师在家致仕,竟还有奖掖后进之心,学生今日见了,真是自愧不如啊。” “定庵,他们几个都是刚刚考中生员的后学,我也问过他们一些学问之事,他们家境都不算好,可对于读书求学,却一直热心,既然有志于学,那我资助他们一些衣食用度,不也是善举吗?”阮元倒是对出资之举不以为意,甚至是乐意为之,一边看着书案上的几部新书,一边也对龚自珍笑道:“再说了,这几日确实也高兴,元春……你有个朝鲜的大师伯,叫金正喜,这个伯申在的时候跟你说起过吧?他从朝鲜找到了这部算学书,叫《算学启蒙》,也是元朝之时朱世杰所撰,以前只从朝鲜传回《四元玉鉴》,如今《算学启蒙》亦能回归中土,自也是喜闻乐见啊。元春那个人和你倒是差不多,一样是刚直脾气,也喜欢苏东坡,不过话说回来,听说元春在朝鲜,也经常受人排挤,不能尽用其才……” 可是说起金正喜,阮元却也想到了眼前的龚自珍,不禁问道:“定庵,你……你为何竟要辞官归里呢?难道昔日丁香花诗一事,竟是如今都不能辟谣止谤么?” “这个……实不相瞒,老师当年愿意营救学生,为学生和太清夫人解困,学生已经很感激了。其实学生也知道,那时候谣言的确平息了不少。”龚自珍却也叹道:“只是去年奕绘贝勒走了以后,不知为什么,这谣言又多了起来,更何况京城坊间之人,往往只知传谣取乐,他们何时顾及过涉事之人的感受呢?老师不在了,其他同门这些时日,也有不少已经各奔东西,实在是帮不了学生了。所以……既然京城已非久居之地,学生便辞了主事之职,准备归家安度余年了。” “定庵,你还不到五十岁啊。若是我还在京城之中,知道你如此处境,自然会竭力相助于你,可是我也……”阮元回想着与龚自珍自道光二年相识,至此也有十八年了,龚自珍昔日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可如今十八年过去,竟是在京城之中耗尽了青春意气,终究未能得朝廷重用,此后归家,只恐再无显达的可能了,不觉为他叹息了许久。 “老师,学生这一路南下,却也明白了,或许……学生的心性,本就不适合做官吧。”龚自珍苦笑道。 “若是你才学果然有人赏识,却也未必,只是……”其实阮元也自清楚,若论心性,自己又怎是果于仕进之人?只是自己先受乾隆提拔,后又被嘉庆改任督抚,方才得到了施展才华的机会,恩荣至今。而龚自珍所缺的,或许也就是道光的赏识,可龚自珍一生又不过沉沦于中书、六部主事之位,如何能强求道光重用于他?一时间阮元却也不知,龚自珍失意如此,究竟是谁错了。惆怅之间,也只好向他问道:“你可知京城那边,太清夫人如何了?” “知道一些,说是还在贝勒府,那载均刚刚承袭贝子,立足未稳,所以尚不敢对他庶母无礼。可长此以往,却是……”听龚自珍之言,顾太清这时在京城,自也生活得并不愉快。 “如今京中,还有别的要事吗?我知道今年容庄也去了,其他的人,敦甫他可还安好?还有……”原来,到了道光十九年,阮元在己未会试中提携的会元史致俨也已经过世。己未一科学生此时在世者,且多为阮元所知者,也只有汤金钊、贵庆、白镕三人了。 “汤中堂还好,不过……”说到京中变化,龚自珍却又想到了另一件大事,便即向阮元道:“老师,去年冬天,皇上召见了湖广总督林则徐林大人,之后便即授予林大人钦差之职,让林大人南下广州,主持禁烟之事。所以京中这几个月都在盛传,皇上是决心要禁烟了。这件事老师可否知晓?” “是吗,皇上见了少穆,是为了……钦差?”阮元听着龚自珍之语,却意外发现了一处与自己所念不同之状。 “是啊,老师,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说……如今广州那边,督抚、海关、绿营,多有相互掣肘之事,是以若要禁烟,便需从京中择一钦差,前往广州全权统筹禁烟,只有这样,方能令行禁止。林总制是如今几年禁烟最有成效之人,所以……”龚自珍回想着京城之中的种种传闻,也向阮元答道。 “原来如此啊……”阮元也不禁喃喃念道,看来,道光确实认同了自己对于广州官场的那一番分析,并做好了京中直接派遣官员的准备。只是道光或许不愿久立禁烟大使之职,也不愿每年都投入公费行长久之策,而是想着一劳永逸,临时启用一名钦差,便即直接清查所有广州英商,尽数搜剿鸦片。而这个艰巨的任务,也就这样落在了林则徐的头上。 只是,一名钦差,便果然可以根绝鸦片之患吗? 龚自珍这日与阮元亦自畅谈半日,惬意而归,此后龚自珍亦曾作诗一首,纪念自己与阮元这一番师生之情: 四海流传百轴刊,皤皤国老尚神完。 谈经忘却三公贵,只作先秦伏胜看。 龚自珍南归之际,多有抒情感怀之作,后来他也将这年南归时所作诗文合为一集,称《己亥杂诗》。会晤阮元之作,亦为此中一首。 这年夏天,阮元在扬州又迎来了一位熟识之人,南河总督麟庆因视察水道之故,暂驻扬州数日。麟庆之母恽珠早年便与阮家相熟,麟庆是进士出身,素来雅好儒经诗文,一向仰慕阮元才学,听闻阮元退隐在家,也主动邀请阮元前往城北瘦西湖一游。阮元自也欣然同意,这一日瘦西湖中,二人看着水道两侧的亭台楼阁,欣赏着草木葱郁之景,自也是说不出的惬意。 “阮太保,先前我两个闺女在京城之中,可是多蒙阮太保赐教了。”看来麟庆对锦香、华香同许延锦共结诗社一事,此时亦有耳闻,说到这里,却也向阮元笑道:“她们诗才我素来清楚,不过是偶一为之罢了,在阮太保家人面前班门弄斧,可是后学惭愧了啊?” “麟总河,话不能那么说嘛?二位女史的诗文,云姜却也给我看过一些,她们年纪还小,诗文作到她们如今的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话说回来,咱们少年之时的诗作,若是今日再拿出来看上一番,不也往往都是……哑然失笑之作嘛?”阮元也向麟庆笑道。 “哈哈,确是如此啊。”麟庆一边看着游船之外风景,一边也指着树丛间小山之上一座矗立山尖的白塔,向阮元问道:“阮太保,您看外面那座白塔,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听家人说起这件事呢,说是高宗皇帝四度南巡之际,扬州的盐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将那座白塔建了起来,昔日扬州,还真是繁华鼎盛之所啊?这白塔如此精致典雅,想来昔年扬州的盐商,也大多都是风雅之辈啊?” “哈哈,这些事我小的时候,却也听过故事的。老实说,扬州的盐商嘛……我也认识一些,那白塔肯定不是一日就能建起来的,只是这白塔如此精致,当年确也是用了最好的石料,盐商们请的工匠,也确实都是长年在江南兴修佛寺的匠人,白塔的构思一事,是当年的首总江鹤亭先生亲自筹办,前后花了不少工夫。当然了,如此精美而不失气韵的白塔,扬州之地,只怕也难有第二座了。”阮元一边陪着麟庆,仰望湖边那座山林环绕间的纯白高塔,也一边向麟庆讲述了真实的故事。 “是啊,昔日盐商盛景,如今便只是看这些湖畔留下的亭台楼阁,却也是心向往之啊。”麟庆却不知阮元与江春还有姻亲之谊,只是看着一旁亭台楼阁,虽然形状精美,却大半已经荒废,红漆塑成的水亭支柱,已有不少渐渐褪色,甚至露出里面木屑。一些湖边被盐商们围起来的小园,墙壁上也尽是裂痕。想来这里半数以上的亭台楼阁,都至少十余年无人居用了。便也向阮元叹道:“阮太保,你说这里的庭园水木,都是乾隆鼎盛之时,那些盐商兴建的吗?如今这五六十年过来,昔日的所谓八大盐商,都已经不在了啊?” “是啊,尤其是十年之前,盐务亏欠最为严重,许多盐商无力弥补积欠,便只得抛弃了这些园子。后来朝廷清查欠款,又有一些盐商因为积欠甚多,直接被革除了盐商之职,所以久而久之,这些园林便只有昔日形状,却再也无人宴游其间了。”阮元回忆着自己走出扬州之时,江家虽已有败落之象,可至少表面上尚属兴盛,不想五十余年之后,自己终于衣锦还乡,昔日盐商却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些空旷的庭园,在瘦西湖边随时间风化,自也是感慨不已。 “阮太保,我听说扬州文人,包括年轻的绅商,也都一样喜欢置办园林,太保既然已经荣归故里,置办几处园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倒不如您就将这里园林买下一些,也好让这边山水重回当年繁盛之状啊?”麟庆也开始怂恿阮元道。 “我啊,我天生不适合买园子的。没办法,谁叫我取了这个名字呢?”阮元却向麟庆陪笑道:“你看,咱们扬州士绅,若是姓张的,买了园子就叫做‘张园’,若是姓李的,买了园子就会称为‘李园’,那我买了园子呢,不就只能叫‘阮园’了吗?你看看,这每日间让外面百姓叫我的名字,我也不好受嘛。不过园林之乐,也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去寻了,我在北湖近年得了片地,想着若是建成别墅,就每年都去北湖盘桓些时日,虽然没有这‘阮园’,可园林之乐,我却一点不少,这岂不是美事啊?” “哈哈,看来还是阮太保有主意啊。”麟庆看着一旁渐渐荒废的园林亭台,却又想到了一件惋惜之事,不觉向阮元道:“只是这样一来,你不买走这片园子,我也不买这片园子,那后人所见扬州,不就只剩下些草木砖石,哪还有什么园林,什么繁华盛世了啊?若是后人不能亲见昔年鼎盛之景,竟把旧事忘了,还以为扬州并没有老人们说得那种繁盛时节,这可如何是好啊?” “麟总河,这个无妨,昔日繁华,扬郡邑人可都还记得呢。”阮元自也笑道:“当年咱们扬州有个前辈叫李斗,我们叫他艾塘先生,先生在世之时,曾留下《扬州画舫录》一部。如今我闲居在家,翻开那部《画舫录》,旧日扬州的盛时之景,那些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日子,可还在眼前呢,我记得,后世之人也会记得。只是……” 只是昔日鼎盛繁华的扬州,果真还能重现于人世吗? 扬州兴盛,一由盐政,一由漕运,这一点阮元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也正因如此,阮元内心之中,才会多了一丝惆怅之情吧…… “阮太保,前日我接到一份邸报,说皇上派往广州的林钦差,在广州收缴了将近二百万斤鸦片,如今林钦差已经在虎门之地,将那些鸦片悉数销毁,以诫中外之人了,这件事您可有耳闻啊?”麟庆却忽然想起了扬州之外的一件大事,当即向阮元问道。 “是吗,少穆他……倒是要请麟总河赐教了。”阮元也只好向麟庆问道。 “我看那邸报,应该是这样的……”说着,麟庆也向阮元讲述了林则徐禁烟的后续之事。 “原来如此,少穆办事,不容易啊……可是,仅凭这些……”只是欣慰之余,一重疑虑却也在阮元心中散发开来,竟是挥之不去。 第六百五十章 阮安的遗愿 道光十九年的秋天,致仕归家一年的阮元又有了新的收获。早在年初时分,阮元和北湖长年隐居的阮鸿、阮亨等人便即发现,北湖之地有一片水域积水较浅,既不足以行船,又因淤泥过多,不便耕种,颇为可惜。斟酌之下,阮元和阮亨便决定使用圩田之法,将这一片水域积水清出,用石板干土封住淤泥,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兴建了一座别墅。至道光十九年秋,别墅已经建成,阮元又寻得不少树苗,栽种于别墅之侧,用以涵养水源、巩固土地。但即便如此,因此次圩田清出土地较多,别墅仍然颇为疏阔,眼见水木环绕,天地开阔,阮元自也欣慰,便以京城“万柳堂”之名移于别墅之上,称“南万柳堂”。 入秋之后,阮元也带着诸多家眷,一并前往南万柳堂闲居。想起昔年孔璐华尚在之时,阮元还曾与她言及,致仕之后自要潜心学画,以求同孔璐华丹青相谐。如今眼看孔璐华尚有不少画作留下,睹物思人,阮元也时常伤感,便也潜心画作,力求绘出与亡妻相和的画卷。这日阮元所作的一幅花鸟图终于完笔,眼见一旁的墙壁之上,已经挂上了孔璐华旧日所作的一幅花鸟图画,两画上下互映,自有一番风韵。阮元心中也既是得意,又是惆怅。 “璐华,若是你还在,该有多好啊。我……我终于也有自己的画作了啊……” “爹爹,这山水花鸟,孩儿看来栩栩如生,正是一幅佳作,爹爹为了这幅画,也花了不少工夫啊?”一旁的阮孔厚也向阮元道。 “是吗?只是可惜啊……”阮元看着自己的新画,也向阮孔厚叹道:“爹爹丹青之术从来拙劣,为官之际,一直想着你娘的画都那么好看,爹爹自然也应当作画一卷,方能与你娘的画作相配啊?就是因为公务太多,没有闲暇,这绘画的技艺竟是一直没有长进,可如今我丹青之法终有小成,你娘她……她也不在了啊……” “唉……”阮孔厚念及生母旧日慈爱之状,亦自伤感。 “罢了,人生一世,总也不能一直活在过去啊?”阮元感叹半晌,却也回想起了现实之事,向刘文如问道:“书之,祜儿续娶伯芳的事,如今准备得怎么样了?钱家那边我也说好了,说是对这门婚事都很满意,那祜儿……” “夫子就放心吧,今年入冬,婚礼也就该成了。”刘文如也向阮元道。 “一晃致仕归家,这也快一年了啊……”阮元听着刘文如说起阮祜婚事已然渐有眉目,却也放心。只是就在此时,却忽然听得门外“啪”的一声,随后似乎便有些卷轴之物落在了地上,阮元疑惑之下,也想着出门看看竟是何事。可他方才拾起手杖,便即停到了门外两个人相互道歉的声音: “念儿妹妹,对不起,我……我方才走路时没注意,竟将这些画卷都摔在了地上,都是我的错!” “恩浩哥哥,我……我方才也没看到你过来,是我不小心……哎呀,外公这些字画都沾上泥了,可怎么办呢?”这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安儿?!”不想阮元耳中所闻,却是亡女阮安的声音。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疑惑之下,阮元便也在刘文如和阮孔厚的扶持中,走到了庭院之内,只见庭院之间,一名少年与一位少女正在对立道歉。那少年先前自己已然熟识,乃是阮常生第三子阮恩浩,而那少女却是第一次见到。 “外公!”少女见到阮元,也当即上前拜道:“外公,都是念儿的错,我方才帮着外公取了些字画,准备放在外公书房里。可我走路之时,没看到恩浩哥哥,竟跟他撞在了一起,这……外公,这些字画都脏了,是……是念儿的不对。” “安儿?!”不想这时阮元心中所思,竟与少女之言全然不同,只因为阮元面前这个少女,样貌竟与阮安一模一样! “爷爷,是孙儿方才不小心,才把这些字画碰到了地上,念儿妹妹今日也是听闻爷爷迁居,特意从二叔家那边回来帮忙的,怎么能是念儿妹妹的错呢?爷爷,您要责罚,就责罚孙儿吧!”阮恩浩也向阮元致歉道。 “夫子,你忘了,念儿之前一直住在这边的二叔家里,这不是听说你也要来北湖住几日,念儿心里欢喜,就特意过来帮你吗?”刘文如却清楚外面之事,便也走上前来,帮着少女和阮恩浩收拾了几卷字轴,向阮元道:“是啊,我倒是想起来了,夫子以前都没回扬州住过几日,还不认识念儿呢。” “原来如此啊……”到了这时,阮元方才清楚,面前这个少女,就是十八年前阮安病故之际诞下的遗腹女张念。阮安病故之后,阮元也想过把张念送回张家居住,但后来念及张家境况不佳,只怕张念回到张家,日后生活嫁娶之事均不如意,便将张念留在了北湖,托阮鸿和阮亨照料。此后为官多年,自己虽也一度回到扬州,但从来没有到过北湖,也就没有见过张念。这次自己在北湖建好了别墅,想来是阮鸿等人已经告知了张念,而张念也不认识自己,便想着主动前来南万柳堂帮忙,随即便遇上了一同前来南万柳堂的阮恩浩,阮常生诸子居家已久,自然也就对张念并不陌生。 “是念儿啊?哈哈,没关系的。”阮元看着眼前与爱女阮安一模一样的外孙女,心中既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想着阮安之女终于长大成人,自己也算是为阮安完成了她心中遗愿,想到这里,便即对张念和阮恩浩笑道:“念儿、恩浩,这些字画是我最后一批从扬州送来的书画了,都是为官之际随意书写的闲笔,我见了却也不满意的,就算沾了泥土,卷轴坏了,却也无妨。念儿,外公如今已经致仕了,有的是时间再来写诗作画,这些旧字画你就不要在意了,再过几日,外公写几幅更好的字出来,你看如何啊?” “这……念儿也多谢外公了。”张念听着阮元对自己并无责备之意,自也欣喜。 “好啦,你们就自己先去玩吧,这南万柳堂初成,我看这里好看的风景,还不少呢。”阮元也向二人笑道,阮恩浩和张念便也拜过阮元,一同告退了。只是看着二人相互谦敬之状,阮元却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书之,恩浩是常生的孩子,也就是说,恩浩和我其实并非血亲。念儿的婚事如今也没定,是吗?听涧芳说,恩浩读书一向用功,也是个好孩子啊……”阮元忽然向刘文如道。 “夫子是说……好,我明白了,让念儿一直留在咱们家,自然也不是坏事啊?安儿临别之时,想着念儿以后定要有个好归宿,如今看来,最好的归宿,不就在咱们自己家吗?夫子放心吧,他们的事,我会跟涧芳说的。”刘文如听着阮元之意,已然清楚阮元是要撮合阮恩浩与张念二人了。她也自知二人从来谦逊守礼,若是果然能够成婚,也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便即应过了阮元。 “好啊,如此一来,安儿,爹爹也算是帮你圆了最后的心愿啊……”阮元言及于此,自也颇为欣慰。 此后半年,阮祜与钱继芬、阮恩浩与张念的婚事便即相继举办。眼见阮家喜事连连,孙辈也已经逐渐成家立业,阮元自也是无限欣喜,致仕生活,便也如此多了不少天伦之乐。 然而,就在阮元逐渐定下阮恩浩与张念婚事,并且开始筹办婚礼之时,广州的钦差行辕之中,却已然多了一份讣告。 “陶总制……”原来就在林则徐销毁鸦片之后两个月,前任两江总督陶澍终因积劳成疾,在江宁督院之中病故,终年六十二岁,谥曰文毅。林则徐素来得陶澍看重提携,左宗棠与陶澍又有姻亲之故,如今见此讣告,又怎能不为之神伤?一时二人也是垂泪不已,甚至有些不愿相信,这一日终究还是到了。 “林大人,陶总制书信之中说……说能在弥留之际得此消息,他九泉之下,亦感欣慰。还说如今皇上改任您作两广总督,亦是上上之选,请您……请您勿以江宁故人为念,此后应对英吉利,方是最为关要之事啊?”左宗棠虽念及陶澍提携之恩,为之伤痛,却也先行想到了广州方面的中英交涉之事,便即向林则徐劝道。 而左宗棠如此劝说林则徐,也是因为数日之前,道光重新调整了各省总督人选,暂以陈銮兼理两江总督,林则徐就地改任两广总督,原两广总督邓廷桢改任闽浙总督,道光此举或许也是念及广州或有冲突,是以让林则徐主持广州防务,邓廷桢则改任福建策应广东。只是这一调令方才下达数月,署理两江总督的陈銮却又在江宁染病去世。无奈之下,道光只能将伊里布调回中原,接任两江总督。 而陶澍和陈銮的相继过世,也让这两根支撑了江南整整十年太平安定的东南支柱,在一年之内全部坍塌。后世修史,言及道光十九年间史事,亦有言曰: 道光中年后,海内多事,诸臣并已徂谢,遂无以纾朝廷南顾之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其信然哉! 第六百五十一章 再续畴人传 道光二十年春,七十七岁的阮元也在家中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茗香啊,你这《畴人传续编》做得不错啊,杨辉、朱世杰,这些宋元前贤,我编定《畴人传》之时尚无其作,故而未载,几十年来,我一直引以为憾,不想你这里都补上了。国朝乾嘉已降,辛楣先生、里堂、尚之……总也都有传了,若没有你这续书六卷,只怕后学之人,要以为如今之世,并无精于天算之人了,你修书之功,实为不易啊。”原来阮元这日所见之人名为罗士琳,字茗香,乃是焦循好友汪莱弟子,一直仰慕阮元算学之道,也曾拜读阮元所著《畴人传》。然而罗士琳却发现,《畴人传》下限只是乾隆末年,如此则钱大昕、焦循、李锐、汪莱等人,俱皆无法入传,而且几十年来对于宋元算学遗著的发掘,也让杨辉、朱世杰等前代算学家之名渐渐显露。罗士琳遂在阮元《畴人传》之后又续书六卷,将此等天算名家一一录入,用以补阙。 “多谢阮相国指教。”罗士琳也向阮元拜道:“只是相国,如今后学这里,尚有一篇列传不能完备,若是这一篇如此刊行,未免太略。国朝八旗之中,有一位算学名家明安图,后学在京求学之际,曾闻其名,听说他有《割圆密率捷法》一部,详述求正弦正矢之法,然而后学至今却未能得见其原作,若是毫无根据,便即为明安图前辈作传,只恐失了‘实事求是’之意。若是阮相国亦知其法,后学还望相国赐教,以成此卷。” “明安图的《割圆密率捷法》,是吗?哈哈,我这里正好有一部。”阮元听到明安图之名,却是异常欣喜,当即向罗士琳取了几册书出来,笑道:“昔年西洋教士杜德美入京,曾传入此正弦正矢之法,可这求解之术有九,杜德美却仅仅传授了他们三种,而且杜德美之言大抵粗略,算家往往不知其法根本。还是明安图太史穷十年之功,终于将杜德美未传六法尽数解出,一一著于此书之内啊。只是可惜,明太史身殁之后,其家甚贫,不足以刊刻此书,其子其徒仅存抄本数卷。我年轻时入京还曾见过此书,只是当时不知其六法为何人所解,是以不能为之作传。如今我已然清楚,此书就是明太史生前所作无疑!茗香,你自将此书取去,为明太史作一佳传,明太史在天有灵,亦当欣慰啊!”说着,阮元也将那几册书包好,送到了罗士琳面前。 “多谢阮相国赐书之恩!”罗士琳也当即向阮元回拜道。 “茗香,我还要谢谢你啊,你看看,这历代数算名家,有多少人在数十年前,还是默默无闻,这些年算学大兴,其人其作,方才重现于世啊?”阮元也不觉叹道:“而且不说别人,就说明太史吧,他明明是国朝之人,可是因为其书作一直未能刊刻,我只知其作,不知其人,竟有数十年之久啊。咱们能将他们书作传世,为他们修书立传,后世之人才能学到更多的算学,才有可能……有可能推陈出新啊。古人书作我等无知,一朝重现于世,那即便是古人书作,一样有新知之用,你说对不对呢?其实这些时日我回想蒋友仁所言日心地动之说,却也渐渐发觉,或许日心地动之说本无错误,甚至古人之中,便已经有先贤发觉了日心地动之理,也说不定啊?” “相国,您的意思是,您在蒋友仁传中言及日心地动之说不足为训,这……这是错的不成?”罗士琳自也读过《畴人传》,这时听阮元说到自己书中,竟然会有错误,也自是惊异了片刻。 “是啊,我昔年为官五十年,公务繁忙,所以也没有多少闲暇,能安下心来好好观看一番天象。如今致仕在家,我终于有了连月夜观天象的机会,所以我才渐渐发觉,日心地动之说,可能……本来就是对的。”阮元却也不做掩饰,承认了四十年前的这一处错误,向罗士琳道:“或许其中原理,我尚不能尽数言明,但从经验上来看,星辰流转,若是循地心之理,往往不通,可若是循日心地动之理,反而一切都清楚了。又或许……又或许汉时张衡所言地动仪,便是因日心地动之故而成吧?只可惜旧学失传,我等后学方不能悟啊。茗香,我治学一世,要在‘实事求是’四字,那若是我昔日旧论,与今日所见天象不符,按照实事求是之法,是应该我改掉旧论,另寻新知呢,还是我囿守旧论,不去承认我现实中所见的天象呢?‘实事求是’,不就是要我们以切实可见之新说,替代原有谬误的旧说吗?” 阮元所言张衡地动仪,以今日史料而言,乃是观测地震之物,与日心说并无关系,是以阮元之语多少也有一些附会。但罗士琳听得阮元所言,如果新的知识确凿无误,便自当取代旧知识,甚至阮元自己的旧论,也可以在实际的证据之下被自己否定,一时间自也叹服,向阮元道:“阮相国,您方才所言……确实不错啊。后学读书治学一生,也曾去国子监进学数算,官场之人自也不少见了,可是能够在后学面前承认旧说之误,愿意将‘实事求是’的道理放在自己旧说之前的前辈,阮相国,您是第一人啊。” “是吗,可这本就是我应做之事啊。”阮元也向罗士琳笑道:“实事求是,便是要以事物为本,而非以己见为本,发现不足之处,有所补正,才是正途,人生一世,又哪有人绝不会犯错呢?我也听闻近年钦天监内,正在编定《仪象考成续编》,听说有许多雍乾之际观测不出,今日却已然得见的星宿,都要录入其间,许多昔年录入《仪象考成》,今日却观测不到的星宿,便即删除,去旧存新,方是实事求是啊。茗香,你修书之时,也切记此语,不要为我昔日之言所困,这样,你才能写出你自己的《畴人传》啊。” “后学谢阮相国教诲!”罗士琳也向阮元再拜道。 而阮元和罗士琳此时尚不会知晓,《畴人传续编》和《仪象考成续编》两部著作,会成为中国传统数学天文学领域的绝唱。 ………… 道光二十一年初夏的扬州,阮元却也迎来了一位故人。 “廷钰,你说什么,虎门炮台,从威远、靖远炮台再到大虎山,前后有炮台九座,火炮近四百门,怎么……怎么可能一日之内,便即沦陷呢?你……你且将那日你所见之状,细细告知于我?”原来虎门主炮台中议定布防人选之时,关天培所辖乃是靖远炮台,而威远炮台的主将便是李长庚养子李廷钰,李廷钰因承袭伯爵之位,很快在绿营崭露头角。但虎门炮台一日便即失守,道光自也大怒,将李廷钰革职拿问,这时李廷钰北上受审,中途路过扬州,便即见了阮元一面。 “阮叔父,这……那日虎门炮台之战,实在是……实在是惨不忍睹啊。”李廷钰回忆起当日决战场景,也不由得泪流满面,向阮元道:“那日关军门和我早已在两处主炮台列阵,因为我们清楚,英吉利总有一日,是要向咱们炮台进攻的,眼见英舰驶近,我等并无惧意,可开战之后,情况却和我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们横档炮台之前并无屏障,结果英吉利人居然一开始就从那里登陆,集中猛攻横档炮台,横档炮台很快就沦陷了。接下来,英吉利人便调集重炮,层层进攻我军前沿炮台,每座炮台所受到的炮火压力,都比我们预想的多了不知多少,洋人也自诡诈,最初轰击炮台之时,先用火箭和开花炮弹不住施放,过得半个多时辰,咱们的兵士便往往受不了洋人火箭炮弹迸发之状,先自心惊胆裂,待洋人用主炮轰击炮台时,许多兵士甚至不敢操炮还击,前面的一些炮台也就……也就这样被攻破了……” “廷钰,火箭和开花弹咱们广州又不是没有,你应该见过啊?虎门那边,不是还有威远将军炮吗?那用的不就是开花弹吗?还有,火箭……火箭不过是恐吓敌兵之物,你怎能见了火箭,都招架不住呢?”阮元也不禁打断了李廷钰之言,向他质问道。 “阮叔父,虎门一共才几门威远炮啊?再说了,咱们的威远炮射程也不够,确实没用。可洋人的火炮火箭不一样啊?”李廷钰也同阮元解释道:“洋人开花弹子爆炸之时,声音巨大,方圆十余步皆是烟尘,咱们的炮哪有那样的威力啊?火箭也是一样,许多弟兄都是被那声音和土石迸散之状吓慌了神,之后也就无心再战了。而且洋人火箭射程比我们的长很多,甚至……甚至可以直接从船上射出,焚烧我们炮台后面的营房……我们炮台的许多兵士,眼见弹子迸发,尚且奋力上前,装填火炮,可看到营房起火,甚至有几处火药库都爆炸了,自然……自然也就慌了……” “你们怎得这般糊涂!”阮元也不禁向李廷钰怒道:“洋人势大不假,可你等身为炮台守兵,自当有守土之责,眼见洋人这些伎俩,这还没和人家正面相抗呢,怎么就自己乱了阵脚啊?你为何不让兵士暂时休整,待洋船靠近,再行发炮还击?!” “阮叔父,这些事,小侄和关军门,就是按您吩咐去做的啊?”不想李廷钰却道:“我当时自也清楚,今日一战,已是有死无生,便即号令兵士,严守炮位,等敌船靠近再发炮。可敌船靠近之后,火力也远超我等所料啊?洋人进攻我等主炮台时,每一侧都能调用三到四艘兵船,洋人一艘大船,左右舷各有火炮二十门,最大的那两艘,左右各是火炮三十门,也就是说,我们每座炮台,都要同时面对六七十门火炮,这……这可如何抵挡得住啊?更何况洋人火炮射程更远,我们打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先行开炮,我们还没打到洋船,炮台便已经千疮百孔,可我们最后终于能开炮,终于打中洋船了,却发现……许多弹子打在洋船之上,便即弹了回来,洋船并没有什么损失。” “你说什么?那敏肃公当年铸造了那么多重炮,还是……还是没法击穿洋船吗?”阮元听着李廷钰述说战况至此,却也已然冷汗渐生,清楚在这样的火炮压制面前,即便清军还能撑到英军登岸之际,只怕也已然处于心理崩溃边缘,根本无心再战了。 “阮叔父,这件事小侄也听林总制说过的,林总制说,从之前的情况看,只有找大西洋人买的那些更重的火炮,方有击穿洋人那几艘大舰的可能。但……林总制已经被革职了,那之前从澳门运来的大西洋重炮,整个虎门炮台不过二十余门,分散各处,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而且洋人登岸之际,用兵也是狡诈,他们一边用火炮不断从正面轰击炮台,让我们无暇分身,一边却已经……已经从侧翼将洋兵送到了岸上,小侄和关军门,就这样被洋人前后夹击了……”李廷钰也不住叹道。 第六百五十二章 李廷钰的遭遇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阮元又向李廷钰问道。 “是……是关军门的意思。”不想李廷钰听到阮元问出这个问题,竟又一次哭了出来,道:“关军门靖远炮台在前,所以洋兵先进攻的也是那里,小侄原本也想着分兵去救,可威远炮台这边,当时也被洋人火炮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如何分兵呢?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未初时分,忽然……忽然靖远炮台那边来了一名关军门的亲兵,他说关军门告诉他,如果有可能,要让我……要让我活下来。关军门说,此战所见洋人火力之猛,用兵之法,俱是前所未见,我们不仅火力不如洋人,更重要的是,我们之前根本就没和真正的英吉利军队交过手,不知敌情,方是此战战败的根本啊?可是……可是如今海内并无一人曾与英吉利正面相抗,所以无论如何,这场仗,我二人要有一个活着回去,要把战况告诉其他人,不能……不能再这样毫无准备的应战了!关军门炮台在前,洋兵已然登岸,他绝无生还之理,是以只有我活下来,才能让其他人知道虎门发生了什么!小侄……小侄本也不想就此撤兵,可是过得不久,威远炮台也来了洋兵,无奈之下,小侄只有带兵奋力冲杀,才撤了出来,那时小侄方知,就在洋兵从威远炮台登岸之时,关军门已然殉国……” “怎会……怎会如此呢……”阮元听着李廷钰讲述炮台战况至此,也不禁双手颤抖,再不能止。按着李廷钰的描述回顾虎门之役,虎门炮台这一战,似乎根本就没有获胜的可能。 “阮叔父,小侄该死,当时小侄若是没有撤兵,而是死守炮台,或许……或许尚有一战之力……”李廷钰见阮元神色难过,却也有些懊悔道。 “唉……你又有什么错呢?你留在炮台,能改变什么呢?”阮元也向他劝慰道:“叔父知道,你李家俱是忠烈之人,可这场仗也不是……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扭转战局的啊?廷钰,你终是丢了炮台,革职在所难免,但你不过是副将,多半还是可以免死归乡的。回去之后,就按关军门的话做,总结经验教训,以后才有打赢下一场仗的可能啊?忠毅公……我和你爹爹昔年也算同袍好友,我眼睁睁看着他身陨海疆,我也不想……不想看到你们李家在战场上再倒下一个人了啊?廷钰,你爹爹当年走的时候,你可还是个孩子啊……”说到这里,阮元回忆起自己同李长庚昔日之谊,又想到即便李长庚在世,只怕面对这样的敌军,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无奈之余,亦自垂下泪来。 “小侄……小侄谢过阮叔父了!”李廷钰也向阮元再拜道。 此后李廷钰也被道光贬归同安,仅以伯爵之位家居。李廷钰后来也将自己和父亲治军、海战之法辑成几部兵书,曰《靖海论》、《行军纪律》,并有《七省海疆纪程新编》等作,试图流传后世,为后人海战留下一些经验。然而李廷钰所遗海战战术大多仍是传统海上用兵之法,对于此后已然出现的翻天覆地般变化的海战模式而言,并无多大用处。 而此后一连数日,阮元也都是沉默不言,刘文如、阮孔厚等人也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或许对于眼前这场战事,阮元已经有了最糟糕的打算…… 这时扬州之北,阮元终于将雷塘的阮氏家墓修葺一新,除唐庆云与江彩同葬北湖之外,自己和孔璐华、刘文如、谢雪的墓茔均已修建完毕。这日阮元也将孔璐华和谢雪的棺椁正式入土。无独有偶,这时孔庆镕也亲自带着每年均需送往阮家的陪嫁租产来到了扬州,总算是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见到了姐姐最后一面。 “璐华,你在那边,终于可以安息了。”阮元眼看着面前为孔璐华树立的一品夫人墓碑,也不觉泣下沾襟,向墓碑道:“今日衍圣公也过来了,你……你可有开心一些啊?一晃你走了也快九年了,我……我也想你啊。你看看我如今这个样子,虽然活在人世,可我还能做什么呢?安享致仕余年,外人看来确是惬意,可我这每天心里想到的,大多都是你们这些故人啊。不过这些年来,我……我书法应该有些进步了,总也作了几幅看得过去的画,等我走的时候,我带一幅过来,你可喜欢?孩子们都好,我们……我们也快有曾孙子了,等他们出生了,我带他们一起过来,你要是在天有灵,也看一看他们吧,他们一定……一定也会喜欢你这个曾祖母的啊……” “姐夫,你能和姐姐走完这一生,我这个外人看来,也都有些羡慕啊。”孔庆镕也向阮元笑道:“以前我问过姐姐,她最喜欢的诗作是哪一首,没想到她当时居然回答我,是那首有关养蚕的诗。我当时还不理解,如今终于明白了,姐姐和姐夫一生走遍天下,所见所闻,可要比我这个泥塑木雕一般的衍圣公多的不知多少了。姐姐她也……也真正见到了何为民生疾苦,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姐姐她……她做到了更好的自己啊。” “衍圣公客气了,您也是天下万众所仰慕之人,怎么就成了泥塑木雕呢?”阮元也不禁向孔庆镕笑道:“其实衍圣公到了今日,还来扬州送这些陪嫁租产,我……我实在惭愧啊。璐华走了这许多年,我……我又何必再用这些圣裔家产,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呢?” “姐夫,说实话,每年嫁妆如故,是我的主意。”孔庆镕却向阮元说道:“姐夫说我这个衍圣公为万众仰慕,姐夫可知这是为何?正是因为我啊……不过是一尊泥塑木雕罢了。我虽贵为衍圣公,可这却也决定了,我除了那几次入京面圣,一生都不能离开曲阜。我……我不能为所欲为,不能有任何举止乖张之处,只能老老实实安坐家中,凡有仪典,俱要端正,稍有差错,那便是我这个衍圣公不称职,或者说,我……我就变成了凡人。可他们真正仰慕的,究竟是我孔庆镕呢,还是高位之上的衍圣公呢?所以姐夫别看孔府拥田万顷,可这些租赋,那些历代帝王的恩赏,有什么用呢?许多以前的衍圣公,便挥霍无度,银钱都便宜了那些小人,自己还落得一身骂名,这样的一生,果真便值得羡慕么?我眼界太狭窄了,不知这些财富能做什么,但我知道,姐姐这份嫁产到了姐夫手中,姐夫却会拿它去做些有用之事,无论捐赈灾民、还是刊刻书籍、延引名士入幕,亦或捐办军务,姐夫总是把这些银钱用在了需要用钱的地方,那也算是我……我做了些好事吧。姐夫,我……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没多少时间了。所以今日却也想着,想来再见姐夫一面,是我应该向姐夫道一声谢啊。” 阮元看孔庆镕面色之时,只觉他面容已然颇为憔悴,气色果然大不如前,心中亦自叹息,只得向孔庆镕道:“衍圣公,您……您一定要保重啊。只是这陪嫁产一事,我实在受之有愧,家中田产本也足用,我以宰相致仕,皇上自也没有亏待我,可是……总之衍圣公便只送这一次,以后……就不劳曲阜之人了。” 阮元之所以一度沉吟,也是因为这时京中来信,因前线战事不止,道光已然决定六旬万寿从简,只在正大光明殿行宴一次,不再大操大办,其余外官也无需进京祝寿,阮元三年前和道光定立的再入京城之约,便也如此取消了。孔庆镕自也知道此事,向阮元问道:“既然姐夫执意不想要这份陪嫁产了,那……我就答应姐夫吧。只是……我也听说了,今年不让我们入京庆寿,也是因为前线战事未决之故,广州那边,还在打仗吗?” “是啊,广州那边,情况……并不算好。”阮元只得如此叹道。 “唉,但愿天下太平吧。”孔庆镕也向阮元道:“当年初见姐夫之时,姐夫尚是风华正茂之年,那时候我也不过跟姐姐开开玩笑,哪里会想到,日后竟有成真的一天呢?如今姐夫也老了,我……我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姐夫了。我命数有常,也不强求,只愿姐夫以后……以后多保重吧。” “衍圣公,无论如何,您也要爱惜身体啊。”阮元看着一旁的孔庆镕时,心绪也不觉回到了四十余年前初入孔府的那一个下午,那时孔庆镕尚在童稚,一脸天真之色,不想如今之状,竟是孔庆镕要走在自己前面。又回想起早已长眠棺椁之中的孔璐华、谢雪、唐庆云等人,又何尝不是曾经有过一番青春年少?一时心中酸涩,却也无言。 这日阮元便也拜别了孔庆镕,果然两月之后,曲阜的方向便即送来了孔庆镕过世的消息讣告。孔庆镕实任衍圣公整整四十八年,终年五十六岁。 。 第六百五十三章 最后一计 这日入夜,刘文如看着一旁的阮元沉吟不止,清楚他也一直记挂着沿海战事,便也主动上前安慰道:“夫子,你都致仕三年了,外面的事,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当年你不也说过,把后面的事交给年轻人,年轻人去办才办得更好吗?还有……这英吉利人的事,难道……难道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吗?” “年轻人,唉……我现在都糊涂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到底在做什么呢?”阮元也向刘文如叹道:“如今皇上倒是想起老将了,以前跟着我征剿蔡牵的玉峰,都致仕多少年了,结果皇上还要让他起复,去守澎湖。可话说回来,年轻人……论海战经验,你说哪个还能比得过玉峰呢?”原来就在这时,道光已然告知致仕的王得禄,请他暂时负责澎湖防务,七旬高龄的王得禄也只得再次披挂上阵。因年事已高,王得禄在澎湖驻守不过半年有余,便即过世,终年七十三岁,谥曰果毅,昔年参与平定嘉庆海盗的一众名将,也至此悉数陨落。 “那……王老将军能守住澎湖吗?”刘文如也向阮元问道。 “不知道,如今也只能盼着英吉利人不去打澎湖了,否则……”阮元也不禁摇了摇头,无奈地向刘文如叹道:“书之,英吉利人……对你说句实话吧,我认为,如今沿海炮台对峙,朝廷已经……已经没有胜算了。” “怎么会这样呢?那不是……”刘文如也不敢相信,阮元竟然也会有如此绝望的一天。 “书之,我话还没说完呢。”阮元见刘文如亦有惊惶之色,却是话锋一转,对她笑道:“我方才只是说,炮台对垒我们没有胜算,但我没说这一仗,我们就一定会输啊?兵法之道有三:伐谋、伐交、伐兵。如今前线船炮咱们不如洋人,而且相差太多,所以这用谋之道、用兵之道,或许用处都不大,可还有一条路,既然都到了如今这个困境,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伐谋、伐交……那夫子的意思是……” “书之,英吉利距离我大清数万里,却能够派遣兵船前来进攻我们,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不能把火烧到英吉利家门口呢?”刘文如却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时间里,阮元竟然向她展示了一个她从所未闻的计划:“的确,仅凭我大清如今的情况,想要去反攻英吉利是绝无可能,但这不是说,别的国家就不会帮我们做这件事啊?你可还记得海外有个国家叫……米利坚?不错,这个国家从来与英吉利便有仇怨,米利坚之北,正是英吉利所属的加那!而这米利坚国,当年我听十三行之人说起,从来地平多米,英吉利那边,据说粮米之事,还要米利坚售米与他,方能充足呢。那若是我们能够与米利坚结盟,一同对抗英吉利,我们自可想些办法,譬如以后米利坚的贸易,我们一概不再征税,再多给他们一些优待。这样就可以让米利坚出兵北上加那,让英吉利后院失火,再断掉对英吉利的米粮供应。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英吉利自顾不暇,便极有可能撤兵,即便他们还想再战,那我们便坚壁清野,放弃沿海炮台,只在内陆和他们决战,没有坚船利炮,洋人又没有马,他们靠什么在内陆和我们对抗?若是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或许这场仗就会有转机。” “夫子,咱们和这米利坚国来往也不多,若是这样找他们结盟,他们会答应吗?”刘文如不解问道。 “不好说,但如今形势,能用的办法,总该用一用啊。”阮元也继续推演道:“这米利坚人虽然也有违法犯禁之事,但相较于英吉利,米利坚尚属恭敬,最起码咱们在广州九年,也没听说米利坚把兵船开到南海之事啊?其实也用不着他们出兵,只要他们能帮我们断掉英吉利的粮食,我看英吉利多半就会自乱。因为这英吉利本就是无义之国!我们在广州的时候,就经常听闻英吉利在小西洋欺压土著,听闻他们这次带来的船炮,有不少也是强行裹挟劫掠而来,那英吉利军中多半也有被强征入伍之人,他们会心甘情愿打这一仗吗?换言之,只要这场仗陷入胶着,英吉利那边看不到赢下来的可能,那英吉利军中,我看多半会自乱!到那个时候,那些小西洋土著也起兵反抗他,海上那些兵士,他们又未必信任,这场仗对于他们而言,还有什么机会?我们只要在内陆坚壁清野,哪怕只打赢一仗,或许、或许洋人也就要退兵了。” “夫子,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妥啊?”刘文如却也向阮元问道:“所谓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若是按夫子所言,米利坚受我们厚恩,打赢了英吉利,那米利坚若是志得意满,竟又成了下一个英吉利,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书之,我方才说过,米利坚多半是没有能力派兵船到咱们大清的海上的,既然如此,即便他们志得意满,想要取英吉利而代之,那需要多少时间?少说也要十年二十年了,那个时候,我们自然也有了时间重建海防,也就不会像今日这般被动了。可说起时间,如今……如今我们已是一刻也等不起了,若是还不能寻个尽快制住英吉利的法子,以后……谁知道以后这场仗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阮元也向刘文如叹道,听着阮元这一番分析,刘文如也渐渐理解了阮元之意。 即便阮元之计不是一个完美的策略,但对于仅凭一己之力,已经逐渐无力再战的清王朝而言,这或许已经是最容易在短时间内见效的办法了。 至于长远打算,在战争不能结束的情况下,还有什么“长远”可言呢? 除了“伐交”之道,此时的清王朝还有什么办法呢? 抱着尝试的心态,这日夜里,阮元也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不久之后,这封书信便即到了阮元旧友,两江总督伊里布的手中: ……素知在粤通市各国,英吉利之外,惟米利坚国最为强大,其国地平而多米,英夷仰其接济,不敢触犯。而米夷在粤,向系安静,非若英吉利之顽梗。若优待米夷,免其货税,又将英夷之贸易移给,米夷必感荷天恩,力与英夷相抗。且英夷之船炮多向海外各国租赁裹挟而来,若米夷为我所用,各国闻之,无难瓦解。至米夷既经受恩,英夷心必不服,各省口岸必有一二处被其冲突,然其势既衰,我坚壁清野,来则应之,亦不难于却退…… 伊里布接到阮元书信之后,不敢怠慢,当即将书信转抄入自己奏折之中,上呈道光。然而奏折送出之后,道光却并未在外交方面尝试任何新的变化。 而不久之后,伊里布也因先前在定海与英军言和之故,被道光罢黜总督之任,阮元之策很快便即无疾而终。 道光二十一年之秋,是一个意外的别离时节。阮元托伊里布上疏之事尚无结果,便又收到了一份讣告,数日之前,寓居常州的龚自珍竟突然染病去世,终年五十岁。而之前一年,俞正燮也因兴办惜阴书舍积劳成疾,以六十六岁之龄寿终,二人俱有经世之才,学问亦自过人,可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偿青云之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阮元想到这里,亦不觉叹息良久。 …… 深秋之际: 这日两淮盐运使司之中,人声鼎沸,竟是一时不绝。原来,听闻浙江战事,两淮盐运使沈拱辰也慌了起来,无奈之下,沈拱辰只得在运司衙门召集了扬州大小官员,甚至包括许多扬州致仕隐居的耆宿,一并商议迎敌之策。 “各位大人,各位老大人,昨日浙江的战报到了,咱们……咱们又败了一场。”沈拱辰也拿着一份公文向各人叹道:“洋人和两江裕制军所部,半月前在镇海激战一日,结果……我军再败,裕制军当场殉国啊?各位大人,咱们……咱们现在应该如何是好呢?依我之见,如今之法,当是沉船塞江,咱们将无用漕船拿出一些,凿沉了堆进江中,这样……这样能不能御敌于长江之外呢?” “沈都转,此言不妥!”很快,一个苍老的声音便从左首上座之上发出,正是阮元。那都转乃是盐运使的别称,阮元便以此名称之:“如今英吉利人尚在浙江,能不能进犯江苏沿海,会不会进入长江之中,这些我们都无法预料,沈都转如今想要沉船塞江,那老夫请问都转,如此一来,难过的会是洋人吗?真正被都转耽误了生计的,还不是沿江行船为生的百姓?!更何况洋人兵船甚大,沉船之法对于洋船而言,其实用处甚微,如此耗民力而伤民生之法,恕老夫不能认同!” “这……阮太保,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要么,您也给大家讲讲,如此局面,计将安出啊?”沈拱辰也向阮元问道。 。 第六百五十四章 扬州的阴霾 “整军备战,集结江南绿营,随时准备在扬州城外迎战洋兵。此外,扬州城也自当整修武备,招募义勇,每日操练。皇上也清楚如今江浙形势,听闻已经开始从各省调集绿营,前往江南驻防,若是他们能够挡住洋人,则是万幸,如若不能,而洋人又来进犯扬州,那……那也只有据城死战一途!”阮元为伊里布去信之后数月,眼见道光对“伐交”之法并无谕旨,伊里布又已经罢官,心中也逐渐对外交之事不抱希望,只得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是以听沈拱辰问起此后之事,便即极力主张整军备战,以便面对最糟糕的结果。 “什么?阮太保,依您之见,竟是要与洋人在扬州开战不成?”沈拱辰却也大惊道:“阮太保,咱们扬州都有快两百年没打仗了,要是真打起来,咱们……咱们拿什么跟洋人斗啊?” “沈都转,洋人也未必会打扬州,其他赴援绿营,也未必就打不过洋人啊?可话说回来,扬州就在长江之畔,那咱们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吗?”阮元也向沈拱辰与其他官员言道:“老夫二十年前,也曾和这些英吉利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心性,一言以蔽之,便是畏威而不怀德!我等在广州执法严明,洋人虽有怨愤之语,却不敢造次,可一旦我等试图与洋人妥协,洋人便会认为是我们理亏,进而步步为营,找我们索要更多财利!如今形势也是如此,只有我们官民一体,绿营、乡勇俱能奋战,才能让洋人感到畏惧,即便还是会战败,与洋人打得多了,洋人眼见我等无论军民,俱能死战,他们还怎么维持斗志?更何况洋人不远万里兴兵而来,水粮供给,不能持久,洋人能胜我们一二次,可他们绝不会一直赢下去!但若是我们先行畏惧,凡所临阵,俱皆不战而逃,通都大邑,未经一战就要放弃,洋人只会认为我们软弱可欺,这样下来,即便最后走到议和那一步,洋人也只会狮子大开口,向我们漫天要价!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清所要承受的,便是及于每一个大清百姓身上的国耻,那样的局面,难道是在座各位甘愿见到的吗?” “是啊,各位大人,老夫去年就在广西做巡抚,洋人之事,也算略知一二,老夫看来,阮相国说得没错!”阮元身旁又有一名老者站起,向各人疾呼道,此人名唤梁章钜,自广西巡抚一职致仕以来便即居于扬州,这时也向众人言道:“各位,一年之前,琦侯和奕山钦差,便即想着洋人势大,与其交战,不如求和,可这一年下来,洋人非但没有退兵,这还变本加厉,都快打到咱们面前了!这些现实,难道还不能说明即便求和,也不过是以我们有限之财帛,去填洋人无限之胃口吗?” “各位大人,下官却也想着,如今我等若是在扬州编练乡勇,或许尚有一战之力!”此时因丧事暂时居家守制的张集馨也向众人道:“下官在福建待过一段时间,亲眼看到有些道府正在整顿保甲,训练乡民,如今乡野之间,百姓并非对此役全无所知,广州三元里一役,义勇们打得洋人抱头鼠窜,便是明证!无论如何,咱们皆需同洋人一战,绝不可先做妥协求和之语!” “那……那就整军备战吧?可是……可是备战洋人,总是需要经费啊?如今运司衙门,哪里还有余钱了呢?”沈拱辰在阮元等人反复劝说之下,终于有所松动,只是经费问题却还是无法解决。 “沈都转,若是如此,老夫建议,就在此商议筹捐军费如何?”阮元也向沈拱辰主动应募道:“沈都转,备战的建议是我提出来的,那第一笔钱,自然要由我来出才是。恩海,这次以你的名义,捐一千缗制钱出来!若是此后军费仍有不足,也请都转再告知老夫,我阮家于国难之事,自然当仁不让!” 这时阮恩海便随侍在阮元之侧,听到阮元准备以他的名义出捐,自也应过。一时间其他官员士绅眼见阮元率先出捐,也便纷纷相应,很快,盐运使司门前便即订立了一卷捐资簿册,上面写满了扬州官绅的名字。 “钦差大人到!”不想就在此时,几名顶盔贯甲的兵士已然站在了运司衙门两侧。随即便是十几个八旗精兵簇拥着一名一品大员,一并进了运司之中,这大员阮元却还认识,正是几年前自己还在做大学士时,与自己一同值宿宫禁的奕经。从林则徐到琦善,再到奕山和奕经,道光派往前线的主帅已然四易其人,然而从效果上看,却是每况愈下。 “各位大人,如今海疆有警,连累各位大人在此商议军务,真是辛苦了啊?”奕经一边向沈拱辰等人笑道,一边也看到了一旁的阮元,连忙上前问道:“哈哈,这不是阮相国吗?怎么,这英吉利人如此嚣张,竟要让老相国重新出山,方能定策破敌不成啊?” “钦差大人客气了,老夫不过是同各位大人一并商议而已,却没有什么良策的。如今看来,却也只有筹集军费,训练乡勇一法了。”阮元也向奕经回拜道。 “哈哈,阮相国,你们还筹什么军费啊?这次本钦差从京城南下,所带都是京城中的精锐,皇上也已经谕令各省,分别调兵前往浙江助战,届时我大军将有数万之众,又怎么会害怕那区区英吉利人呢?”奕经却似乎还不相信英军势大,而是对自己所部充满信心,向众人道:“各位放心,此次本钦差南下,只要我令旗一挥,向英吉利人发起进攻,浙江战场形势定然逆转!各位就安心各司其职,在扬州等本钦差的捷报吧!” “钦差大人,英吉利如今兵锋甚盛,而且老夫听说,他们还有援军正在北上。倒不是长他人志气,只是老夫也想劝钦差大人一句,浙江战事,务要谨慎啊。”阮元自然清楚,在座众人也只有自己的话,奕经勉强能够听进去一二,便也主动向他劝道。 “哈哈,老相国,这些本钦差心里难道没数吗?老相国就安心在家休养,等我的好消息吧!”奕经却对阮元相劝之语不以为意,而是向众人问道:“各位大人,我所带大军都是从京城南下,这一路星夜兼程,也都累坏了,不知扬州府这边,能否暂支些钱粮出来,为我大军暂解疲乏呢?” “钦差大人,这些年扬州水旱之灾甚多,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粮,再来供应大军了啊?”沈拱辰尚未答话,阮元便提前向奕经劝阻道。 “哈哈,好吧,那今日就给阮相国一个面子。各位大人,且等我大军凯旋而归吧!”奕经自然清楚阮元昔年地位甚至在自己之上,却也不想与阮元交恶,见他出言相阻,便即作罢。说着,奕经也在一众兵士簇拥之下,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奕经他……他要怎么打这一仗啊?”阮元听着前线消息,对从未临阵指挥大战的奕经,自然也是疑虑重重。 …… 此时距离奕经过扬州南下,已过了九个月时间,阮元等人捐办城防之后,一连数月扬州俱是安定,训练的乡勇保甲虽然不足以上阵作战,但维持城内秩序尚属有余,扬州也就重新回到了太平之状。是以入夏之后,阮元便也来到北湖闲居。这时正值夏麦丰收,阮元也寻了一片家中麦田,同田中老农谈笑风生,如此亦是隐居之乐。 “今年这雨量不错,想来总算是个丰收年了。”眼见田中那老农收割已毕,阮元便也同他笑道:“这些年水旱之事甚多,你一直在这里佣耕田地,却也辛苦了啊。” “哈哈,是啊,这几日割的麦子,比前几年这个时候都多,应该是丰收了。”老农倒是颇为健谈,见阮元主动与他聊天,便也同阮元道:“话说回来,老大人这也是不做官了,才好容易回这边一趟吧?我小的时候还听我爹爹说起过呢,说北湖主人家有个小少爷,从来聪明好学,都去京城考试,准备做官了。哈哈,没想到啊,老大人回来的时候,都是大清宰相了。”这老农看年龄不过六十出头,如此算来,阮元考中进士之时,他应该还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 “是吗?你家在我们家佣耕,有多少年了?”阮元听得好奇,便也向老农问道。 “我是第十代,这两年也快不行了,现在种地的都是我儿子,算十一代人了。哈哈,十一代人之前是什么样子,别说我了,我爷爷、爹爹,他们也都不知道呢。”老农向阮元答道。 “十一代人了?这样说来,我家从淮安南迁扬州的时候,你们就是我们家的佃客了吧?”阮元听老农说起旧事,却也不觉感慨道:“这样说来,那还是……前明的万历年间,你们家也是一直在北湖耕种,我说得没错吧?北湖如今看来真是好地方啊,话说回来,我也算半个北湖人了。顺治元年,高杰和黄得功在扬州开战,家中祖辈清楚,扬州非久留之地,便即携了五十两银子,一路迁来北湖,我家四代太夫人当时遇到乱兵,还被砍了一刀呢。后来……他们在北湖生活了二十多年,康熙之初,先祖们方才出来应考武举,是这北湖之地,救了我们先祖的命啊,所以我一直都说,我定是要算半个北湖人的。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这里……确是太平之地啊。” “老大人,您是说洋人的事吧?我也听说洋人都打到长江上了,这距离扬州还有多少路了啊?到时候,咱们北湖真的安全吗?”老农听着阮元感叹旧事,也多了一丝忧虑。 第六百五十五章 最后的抉择 “当然安全了,洋人那是大船,哪能进这里的水道呢?运河水道距离这里又远,官道在扬州西边,所以先祖确是聪明,离乱之世,隐居于此,是最好的办法。以后……”阮元看着一旁北湖风景,确是有些世外桃源之感,一时间自也惬意。可就在这时,忽听得脚步匆匆,原来是袁三从一旁奔了过来。 “老爷,不好了!”袁三刚刚看到阮元,便即上气不接下气地向阮元道:“扬州那边来的人说,几日之前,镇江……镇江已经失守了!” “你说什么!”阮元听闻镇江失陷,自也吃了一惊。 “老爷,听说如今洋人兵船,已经布满了镇江江面,扬州城里面,都已经准备戒严了!可是,刘宜人和四公子他们……”袁三想到扬州城中的阮家家眷,却也担忧不止。 “唉……没办法了。袁三,咱们……咱们这就回去吧。”不想阮元听了袁三之言,当即便做出了南归的决定。 “老大人,这使不得啊?您方才……方才不还说离乱之时,只有这北湖才是……才是最好的避乱之所吗?”一旁那老农听着阮元竟然决定回到扬州,也当即劝阻道。 “我不能只顾着我一个人的性命啊?”阮元也向他苦笑道:“这次我来北湖,就只带了几个小孙儿,书之、孔厚、涧芳、恩海,他们都还在扬州呢。都是一家人,留下他们在扬州担惊受怕,我却一个人在北湖安享太平,这样的事,我……我不忍心啊?” “老爷,可扬州一旦戒严,咱们不还是……”袁三也不愿阮元在这个时候回到扬州冒险。 “无妨,我之前便有耳闻,麟总河为了加强扬州防务,也已经准备从清江浦南下,来扬州赴援了。到时候我们就去找麟总河,让他带着我们回去,不就安全了?”阮元见袁三忧心不已,也只得宽慰他道:“我看啊,按洋人以前攻城的情况,他们就算破了镇江,一时间也不会再行动兵,若是扬州真待不下去了,咱们就一起再回北湖。可如今……如今总不能让书之和孔厚他们……他们就这样留在扬州啊?我身为一家之长,难道就这样看着家人身陷险境,却对他们不闻不问吗?” “这……唉……”无奈之下,袁三也只得同意了阮元回归之议。果然,两日之后,阮元便即在城外与麟庆会合,一并回到了扬州,主持城防之事。 这日麟庆和阮元一道视察南城,居高临下,眼见数十里外便是镇江城楼,若是英军果然北进,自是一览无余,而眼前的扬州城墙之上,只有寥寥七八门大炮,俱是百年之前旧物,甚至不少砖石均已脱落,露出里面的野草。麟庆看着全然无力与英军相抗的城墙,也向阮元问道:“阮相国,英吉利人如今是……是要去江宁订立和议,不是要往扬州出兵,这……没错吧?” “麟总河,咱们防得不也就是个万一嘛?”阮元也苦笑道。 “唉,话虽如此,可你看这扬州城墙,这……这怎么守城啊?”麟庆也向阮元叹道:“这里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不打仗了,城防、军械,根本不堪使用啊?镇江那可是三千人的旗营,如今都败了,我麾下不过五百河标,从来就没打过仗,我知道你们也练了一些乡勇,可这枪炮军械都不够啊?相国那句话说得是……尽节成仁,罢了,若是洋人真的前来攻夺扬州,我率众死战,然后自尽便是,前人做得,我有什么做不得的呢?只是阮相国,您一家老小我看着……您那些孙儿也都是读书的好材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不如再过几日,待相国家里收拾得当,我遣人送你们一家回北湖,你们就……就不要留在这危城之中了。” 麟庆所言“尽节成仁”,乃是阮元致仕后拜谒史可法祠时所书,此时麟庆之言,便是既然道光已经让他协防扬州,那自己也只有与城池共存亡一条路了。阮元听着麟庆之语,自也慨叹,但阮元也清楚自己一家即便留在扬州,对于守城之事也帮不了多少忙。只得向麟庆笑道:“既然如此,也多劳烦麟总河了。” “总河大人,总河大人,不好了!”不想就在这时,一名河标兵士匆匆而上,见了麟庆,当即拜道:“总河大人,瓜洲那边传来消息,说……说有五艘从湖广前来扬州贩运粮米的粮船,在镇江江面被英吉利人的船扣下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你说什么?!这……扬州城从来人口稠密,存粮不多,尤其是如今七月时节,粮铺全要靠四川湖广的米粮接济,这些粮船被洋人扣下,那用不了几日,扬州就要断粮了啊?这……扬州如今还有许多百姓呢,可如何是好啊?”麟庆做南河总督已有多年,自然清楚扬州民情,深知一旦数日之内粮船不能及时到扬,只怕用不着英军进犯,扬州百姓很快就会因为乏食陷入恐慌。届时一旦出现民变,百姓又迟迟看不到粮米,那局势可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了。 “麟总河,要不您让我去吧。”不想这时竟是阮元主动提出了前往取船的建议:“我和英吉利人在广州的时候就多有交涉,和他们打交道,如今扬州城里,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阮相国,这怎么使得呢?”麟庆听了阮元主动请缨,也当即劝阻道:“您这都快八十了,腿脚也不方便,哪能劳您走这一趟呢?再说了,英吉利那边,若是眼见有个大清旧日宰相前去议事,那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巴不得把您软禁起来,然后对朝廷漫天要价呢?所以我看……您还是不要去的好。” “麟总河,我这不还有轿子嘛。”阮元也向麟庆笑道:“再说了,我不过是个致仕大学士,对朝廷而言,早就没什么用处了,洋人把我软禁起来?何必多此一举呢?朝廷不用,也不需要为了我一个致仕大学士,再多担什么心的。更何况,若是英吉利人真敢那么做,那……尽节成仁,这本就是我写给史阁部的,我又为什么不能……不能这样做呢?而且真有那样一日,英吉利人再想订立和约,只怕还要在道义上更吃亏一些吧?我知道,英吉利人从来对财利之事斤斤计较,不能帮他们达到最大利益的事,他们不会做的。” “阮相国,这……唉,如今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我帮您备船,再挑几个得力的下属,我尽力……尽力护您周全吧。”麟庆虽然不舍阮元前去敌营,可眼下却也别无他法,无奈之下,只得答允了阮元的要求。 随后麟庆便即派了几名兵士,扮作侍仆,同阮元一并乘船南下。船行一日,便即到了瓜洲,次日下午,便即抵达静海寺之畔。 “莘农啊,我……我本来也不想走这一趟啊?”阮元听了伊里布之言,却也只得苦笑道:“可如今这场仗,火都快烧到扬州了,扬州的米船又被洋人扣下,若是我不走这一趟,扬州百姓怎么办呢?不过莘农也自放心,洋人只要能把米船还给我们,我明日便走,总是……总是不能让你们再担心我了。” “洋人还你们米船?伯元,这……这能成吗?再说了,你是太子太保,以前做过大学士,若是有你这样的贵人来静海寺同洋人谈判,那洋人把你软禁了可怎么办?我……我手下也不过十几名侍从,没有……没有兵可用啊?”伊里布还是颇为忧心地向阮元道。 “莘农,洋人软禁我做什么呢?洋人要的是议和,又何必多生事端啊?”阮元也向伊里布安慰道,这时伊里布身旁的一名侍从也走上前来,向阮元和伊里布拜道:“老爷、阮太保,小人已经向英吉利人那边送了帖子,英吉利人那边有个头目,说……说可能认识阮太保,想着……想着请阮太保过去一见。” “英吉利人认识……认识我?”阮元听着那侍从之言,自也好奇,只得心中定下,先见那英国人一面,再作定夺。想到这里,阮元便也请那侍从在前引路,身后跟了两名麟庆派来的兵士,以防不测。那静海寺中此时已然空出了几座房舍,以备数日后和谈之用,房舍左右各自站立着几名清军兵士与英军步兵,阮元也在那侍从引领之下,走到了一座小舍门前。只见小舍之中,果然已坐了一名英国老者。老者眼见阮元到来,便也向一行人问道: “这位老先生,您可是……光禄大夫、太子太保、予告大学士阮元阮先生?”那“予告”一词与致仕同义,予告大学士即是致仕大学士。而真正让阮元感到惊异的是,这人竟然说得都是流利的中文。 “老夫正是阮元,你……是你?!”这间房舍门户向西,此时已是未初时分,日光自西向东而照,正将那老者样貌照得清楚,虽然距离先前会面之事,已经过了二十余年,但阮元一生所见英国之人并不算多,这一次自然看得分明。眼前之人,正是五十年前随马戛尔尼使团前来中国,二十六年之前又作为阿美士德副使出使北京的小斯当东。不觉五十年时间过去,当年马戛尔尼使团中的那个少年,此时也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是江北扬州之人,如今已然致仕在家,这场仗……本来我也是不愿参与的,但没办法,你们的兵士如今在长江之上扣下了前往扬州的几艘米船。我想着既然你们也已经同意和谈,那这个时候你们还在对长江上的米船动手,是什么意思呢?使者先生,我想听您一个解释。还有,您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呢?”阮元见了小斯当东,心中虽多有感慨,可回想起粮船被扣,尚不得还,言语之间却是平淡如水,并无半点客气之处。 “阮先生,我……我是特意同国内外相商议之后,去年年末决定来中国的,您应该清楚,若是五十年前你们的大皇帝能够同意马戛尔尼爵士的要求,你们又何必打这一仗呢?五十年前的人,除了我都不在了,所以……我想着再来中国一趟,帮我父亲,帮马戛尔尼爵士见证他们的遗愿完成的那一刻。”小斯当东一边说着,也一边向身旁几名兵士问了几句,兵士当即退下。过不多时,便又返回,向小斯当东耳语了片刻。 “阮先生,这件事是我们疏忽了,方才我遣他问过了司令,司令说,不是他的意思。”小斯当东也向阮元解释道:“司令到了镇江之后,一向严明军纪,不许劫掠百姓,您家乡的米船被扣下,应该是那些不听话的印度兵士擅作主张。如今司令已经下了军令,告知镇江那边驻军,让他们把米船还给你们,阮先生回到镇江江面,自然就可以把米船接回去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无解之局 “是吗,使者先生,没想到二十多年没见,您这强词夺理,混淆是非的工夫,倒是一日千里啊?印度……您说的是小西洋那些部落没错吧?一句擅作主张,一句严明军纪,若是后世之人能将你我今日之言记录下来,却还不知今日是何人先挑起了战事呢?!错都是小西洋人犯的,你们英吉利人军纪严明?你是不是回了英吉利以后,还要把这番油嘴滑舌的工夫,都说成是我们大清之人奸诈,竟而教坏了你呢?”谁知阮元听着小斯当东之语至此,竟丝毫没有罢休之意,反倒连声向小斯当东指斥起来。小斯当东听到阮元这番言语,却也吃了一惊。 “阮先生,您……您这是何意呢?”小斯当东也向阮元问道。 “使者先生,您最开始同我说得是什么?若是五十年前,高宗皇帝同意了你等英吉利使臣的那几个条款,今日就不用开战了。我虽然老了,但今天之内你对我说的话,我记得应该不会错吧?你这不是颠倒黑白,无中生有,却又是什么?!”阮元回想着小斯当东这日言语,这时却也毫不客气,向他斥道:“此次你英吉利入犯我大清,究其根本,乃是因为你们在广州私贩鸦片,朝廷对你等私售鸦片一事,整整查禁了二十年,可你们依然走私如故。是以皇上方才下了谕旨,要林钦差南下广州,查禁鸦片,而你们开战的借口,不也是林钦差在广州焚毁了你们商人的鸦片吗?那我倒是想问问,这鸦片自百年之前,在我国便已被定为禁物,仁宗皇帝以来,广州更是对私贩鸦片之人一再严惩,因为这违背了我大清国法!你等商人携带鸦片到广州,本就是违法犯禁之举,我大清严查严办,有何不妥?这件事同五十年前你等入贡,又有什么干系?” “阮先生,可这鸦片之禁,在我们欧洲便没有一个国家有这般法令,如今在我们的首都伦敦,也有许多百姓在抽鸦片,又何必去禁止呢?更何况,我们的商人在其他国家经商,都从来不卖鸦片,之所以向中国贩售鸦片,不是因为你们只开放了一处广州港吗?若是你们能够再择一二海港予以开放,不就没有这贩售鸦片之事了吗?”小斯当东也如此向阮元答道。 “使者先生,您这番话,您自己想一想,除了强词夺理,还有何物呢?”阮元也自不客气,当即反驳道:“你说你们欧罗巴洲没有一个国家将鸦片视为禁物,所以我大清也不该查禁鸦片,这岂不荒唐?!鸦片素有成瘾之毒,百姓吸食鸦片一旦上瘾,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不能饮食,思绪混乱,成为愚痴之人,更有甚者,便是要送了性命!你们欧罗巴洲诸国,眼见鸦片至毒却不加禁止,那是你们这些国家鼠目寸光,不知江山社稷之根本为何物!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是吗?若是如此,那国家法令,还有何教化风俗之义呢?” “至于你说我大清不开港口,是以才有鸦片走私之事,这又有何道理?是了,你是想说……因为你们在广州赚不到钱,所以才用了鸦片这个法子,想要赚走大清的银子,是吗?那你为何不看看,你英吉利除了鸦片之外,还能来我大清贩卖些什么呢?呢羽、钟表、玻璃,也不过是此等之物罢了,钟表玻璃我们用的少,你们卖不出去,我国内丝棉充足,本也不需要多少你们的洋货,可既然如此,就算你们还有一二港口可以通商,又有何用呢?你们的货该卖不出去,不还是卖不出去吗?你觉得你们的商人卖鸦片是不得已,那是不是说,你也知道你们发的是不义之财呢?你们国家的商人,赚这不义之财赚了整整二十年,而你却想着一旦我们开了港口,他们就会立刻抛弃这笔不义之财,转而去卖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洋布是吗?似你这般借口都说得出来,你是以为我大清士人百姓,都是三岁的小孩子吗?” 阮元这一番言语问得出来,小斯当东却也一时沉默,无言以对。想到这里,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向阮元道:“阮先生,无论如何,你们不该这样限制我们的商人,你们只开放一个港口贸易,我们的商人到了广州,也只能住在那极其狭小的地方,这样……这样不合理。” “使者先生,您觉得我们大清,是毫无缘由定立了这许多限制你等西洋之人的法令,是吗?也罢,老夫年纪大了,喜欢讲古,上次与你一别,我又做了九年两广总督,旧时掌故也在广州读了不少。既然使者大人不懂,那老夫就先讲一段古吧。”阮元听着小斯当东犹是不服,便也向他缓缓言道:“你们西洋人最早来中国,是在前明的时候,前明万历年间,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传入了不少你们西洋的天文数算之作,那个时候我国内宋元天算之学,几近失传,许多宋元算学古本,竟是我这一代人穷尽心力,方从朝鲜、日本回购而来。如此天算不振之世,有利玛窦传入西洋天算,正所谓礼失而求之于野,利玛窦对于我国天算之道的发展,是有功的。正因为西洋传教之人昔年往往在天算之道上有所作为,是以我朝易代之后,圣祖皇帝最初也是宽以待人,你或许不知,一百五十年前的江南,曾经有上百座教堂。可之后呢?忽然有一日,那些传教士告知圣祖皇帝,凡国内天主教徒,一律不得祭拜圣贤,亦不得祭拜祖先,这又是何道理?你西洋传教之人,又有何资格指使我国百姓?最后圣祖皇帝眼见交涉无果,只得宣布将天主教查禁,此后教徒便不得再入内地。所以话说回来,这不是你们自取其咎吗?” “阮先生,那天主教禁令是教廷所发,我们国家不受教廷约束,这不一样的啊?更何况就算你们不许传教士进入内地,那我们国家的商人,他们也……也没有必要对你们传教啊?”小斯当东也向阮元辩道。 “国朝鼎革之际,凡有你们西洋人的地方,俱皆有人传教,你说商人不会传教,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尽管听着小斯当东之语,阮元也依稀发现,英国似乎确实在传教之事上并不执着。但即便如此,想着英国人与其他欧洲国家之人样貌都差不多,阮元也没有认真辨析此事,而是继续向小斯当东言道:“您总是说我们国家只开放了一处港口,就是广州,这话二十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不对。但你是英吉利人,我也无意再纠正你这些。或许你想要的那种港口,在我大清还有一座,你应该知道啊?澳门,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那种港口吗?澳门是前明的时候,就有了不少大西洋人,当然澳门也有中国人,可以后呢?乾隆十三年,澳门百姓李廷富、简亚二与大西洋守炮台的兵士产生冲突,结果被他们打死,高宗皇帝那时连番发下谕旨,要求大西洋人交人出来,可澳门当时因为大西洋人定居者众多,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头人,那头人对于高宗皇帝谕旨竟是百般推诿,后来高宗皇帝催逼得急了,那头人竟然说已经按照大西洋法令,将那打死人的洋兵在大西洋人之内审讯过了,然后洋兵便被流放了事。这等托辞谁不清楚?定是那头人偷偷放走了洋兵,否则他为什么不愿意向朝廷交人?此后乾隆三十八年、嘉庆十年,澳门俱有凶犯打死我大清百姓之事,高宗、仁宗两位先帝数次严令他们交出人犯,他们方才将犯人正法。可你别看大西洋人如此多事,在你等西洋人中,大西洋人已经算得上恭敬畏法之人了。你英吉利人又会如何?后来高宗皇帝正是不愿宁波成为下一个澳门,便将你等西洋诸国生意一概定在了广州,你且想想,若是我大清沿海各地,俱是澳门那般凶悍险狡的大西洋人,那我大清海疆,还如何太平啊?” 小斯当东听着阮元之言,一时亦自无语,他当然清楚,如果马戛尔尼当年开港的请求果然被乾隆批准,按照英国当局一贯作风,这个港口多半也会出现澳门一般的状况。而这些后续之事,同样是清王朝所无法忍受的。 尽管他依然坚持认为,阮元给出的“广州贸易”理由其实也不充分。 或者说,这个时代的世界,本就有许多矛盾是难以调和的,西欧国家的自诩文明,“文明”之下对非天主教世界的肆意侵占,天主教廷的强势,清王朝儒家独尊的地位,清王朝本已充足的棉布市场,足以满足本国商人需求的四个海关……这一切似乎都决定了,许多问题,在这个时代,得不出最好的答案。 小斯当东不认同阮元所描述的体制,可英国人试图强加在中国之上的规则,阮元又怎能心甘情愿的接受? “阮先生,哪怕你们没有那样的叩头礼,或许今日咱们两个国家,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小斯当东还是力持己见道。 “三跪九叩之礼,是我国家最为重大的礼节,你等入贡,亦是最为隆重之事,你等却为何不能行礼呢?”在这个问题上,阮元也不愿意让步。 “阮先生,很遗憾,我们之间,还有太多问题不能达成共识。”小斯当东清楚二人之言已然尽于此处,剩下的事,阮元不可能轻易认同自己,自己也不可能迁就阮元,只得向他说道:“但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你们败了,接下来的和议,你们这边对于开港、通商、我国人居住之事,本也没有异议,所以您所坚持的规则,是错误的。” “是啊,这一战大清败了。可即便如此,你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吗?”阮元却也不愿屈服,反而向小斯当东言道:“五十年前,我用燕国旧事举了个例子,我大清要走什么样的路,只能由我大清决定,你用刀剑相逼,强使我们走另一条路,那无论这条路正确与否,走路的人,便只会记得刀剑,而不会记得路。以后你们同大清的交往,或许不会变得容易,只会变得越来越困难。但我大清国,我大清四万万百姓,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相信,他们不会一直败下去。” 小斯当东自也清楚,以清王朝此时的内部情况而言,主动改变国策,并无可能。 眼见二人已然别无可谈,小斯当东只好向阮元拜道:“阮先生,你我如今都老了,未来的事,就让后来人去做吧。我……说实话,我并不同意私贩鸦片之事,此次回国,我也会在议会发表演讲,请求他们停止鸦片走私,那本也不是我们国家所愿。先生在我见到的中国人里,是最有学问,也最聪明的一位,所以无论我们两国关系如何,我尊重先生,祝您……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吗……哈哈,我一生顺遂,如今致仕,不过苟延于世,平安如意四个字,还是当得起的。可如今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平安如意的天下,真的是我所愿吗?”阮元与小斯当东说到这里,自也清楚二人之间隔阂尚多,不可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既然如此,便也不再强求,只向小斯当东回拜了一揖,便即离去,这日阮元也已同伊里布商议了留宿之事,当晚暂留静海寺,次日再前往镇江取船。 阮元自也不知,就在自己离开那间小舍之后,另一个人影便即出现在了小斯当东面前,向他笑道:“男爵,没想到一个糟老头子,竟然要你耗去这么多工夫,他不听话,是吗?这人竟是什么身份?我看那前来谈判的使者,对他都毕恭毕敬的。”此人正是英国新任驻华商务总监,男爵璞鼎查,也负责一部分英军的指挥工作。 “按我们国家的官爵而论,他算是……上议院议员、终身贵族、前首相,跟他们国家的子爵一样大,比咱们都高。”小斯当东也回答道,按清制子爵为一品,男爵为二品,只有公侯伯三等爵位为超品,是以小斯当东会有此言。 “是吗,那……你怎么不把他扣起来呢?这样,中国人为了赎回他们的前首相,不还要多花一笔钱吗?”璞鼎查也向小斯当东笑道。 “没有必要。”小斯当东道:“在中国,前首相很多,这种闲居在家的前首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价值。更何况他看着温和,实际上谁知道呢?别再闹出人命了。更重要的是,就在我见他之前,扬州,就是他老家的商人给我们送来一封信,你看……就凭这信上所言,咱们也不该对他一个扬州人不敬啊?” “是吗,哈哈,没想到咱们动都不动,就又赚了一笔啊?”璞鼎查也向小斯当东道:“既然是这样,那看在扬州人的面子上,今天咱们也该让他好好过一个晚上,你说对吗?” “是啊,可是……”小斯当东经过与阮元的交涉,却也渐渐清楚,中国的事,没有他原先想的那么简单。 此后小斯当东很快回到了英国,并在议会演讲要求停止对华鸦片贸易,然而他的提议很快便被驳回。鸦片倾销之事,不仅没有随着战争结束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而且在英国,随着战争结束,贵族商人的野心,不仅没有减弱,还出现了日渐增长的趋势…… 战争结束后十七年,小斯当东在英国去世,终年七十九岁。 第六百五十七章 福寿庭大火 这日阮元倒是在静海寺安居了一晚,然而阮元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晚上,扬州福寿庭之内,居然发生了一场剧变。 自镇江失陷至此已有近一月时间,扬州虽已经实施了戒严,但若是百姓三五成群地准备出城,则依然不加拦阻。一月之间,虽然有不少百姓已然遁去,但留在扬州的市民依然不少,坊市之间,也尽是有关战事的流言蜚语。尤其是到了这时,扬州粮船被英军截获一时,也陆续传入了不少百姓耳中,整个扬州城入夜之后,便是人心惶惶。 就连阮家厨房之内,一众侍仆也已然不知所措。 “你听说了吗,若是这批粮食不能在三天内运到扬州,东关那边的几家米铺就要断粮了!这……老爷今日还没回来,那老爷他……他还能回来吗?” “是啊,万一洋人真把老爷扣下了,然后又来打我们扬州,这可怎么办啊?” “刘夫人不是都跟我们说了吗,无论老爷回不回来,五天之后,河督大人都会护着咱们出城的,你担心什么啊?” “我怎么能不担心啊?五天?再过三天扬州就要绝粮了!到那个时候,外面一片大乱,若是有盗贼进来,咱们……咱们打得过那些贼人吗?” “唉……这可怎么办啊?” 各人慌乱之下,入夜之前竟忘了检查炉灶,任凭一丛火苗在灶台之内,翻腾不绝。 一更之际,大东门附近渐渐歇息下来的人们,竟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砰!” 紧接着,福寿庭的方向,便是一条火龙腾空而起! “不好了,救命啊!相国府着火了!” “快,大家快来救火啊!” 然而慌乱之中的扬州百姓,大半皆已被这突发火灾吓破了胆,一时之间,街上尽是求救之人,却并无一人主动前来帮阮家灭火。 “这是怎么回事?!”耳听得爆炸声和火声,刘文如、阮孔厚、刘蘩荣、阮恩海等一众阮家家眷也纷纷起身,一并前往庭院之中查看火情。却只见西首厨房一侧,这时已然尽数笼罩在火焰之中,火势迅速炽烈,竟直奔阮家众人居室而来! “书之姨娘,不好了,是灶台起火了!”阮孔厚和刘蘩荣眼见火情严峻,也试探着走向起火的炉灶,只行得不多步,便被火焰逼退了回来,双双向刘文如道:“姨娘,灶台那边已经烧得没有人了,如今火势太大,咱们根本进不去,这……这可怎么办啊?” “恩海,你先去外面问问,看看有没有人可以过来救火?”刘文如也连忙向阮恩海道。 阮恩海应声而去,可是不过多时,他便奔了回来,面上尽是忧急失落之情,向刘文如道:“祖母,外面的百姓都在逃难,根本就没有人过来救火啊?这……难道咱们阮家,今日竟难逃此劫了吗?!” “难逃此劫……”一个恐怖的念头突然涌入了刘文如的脑海。 朦胧之间,四十余年之前,杭州学署的那一场大火,竟全然浮现在了刘文如的眼前。只是那如梦如幻的旧日景象之中,竟还有一个主持大局,指挥家仆分批灭火的身影,正是孔璐华。可自己面前,却只有已然惊慌失措的刘蘩荣和阮孔厚,如今的阮家,自己才是年纪最长,资历最为深厚之人。 “姐姐,我……”在那幅四十年前的火景图中,刘文如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她距离那所见的景象,却似乎尚隔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即便是此时六旬高龄的她,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提起勇气,迈过那道隔断了自己与孔璐华的鸿沟。 “砰!”就在此时,厨房之处又传来一声巨响,原来是一根房梁已然耐不住高温炙灼,竟掉落在了地上! “这……这可怎么办啊?娘,四叔,再这样下来,阮家……阮家就完了啊?”一旁的阮常生少子阮恩喜这时不过十几岁,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火情,想到火势或许再难遏止,也不禁哭了出来。 “恩……恩喜,谁说阮家完了?咱们……若是今夜咱们一家团结一心,阮家就还有救!阮家……谁说阮家完了?!”不想就在这时,一个严厉而不失温和的声音,却突然传入了众人耳中。 正是刘文如的声音! “娘,您的意思是……”一旁较为年长的刘蘩荣听着庶母之言,却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涧芳、孔厚、恩海、恩浩、恩喜、恩来,还有念儿和袁三,咱们……咱们没有退路了,但这绝不是绝路,咱们还……还可以自救!”刘文如眼见火情严峻,若是不能当机立断,阮家便有倾覆之虞,却也不知从哪里平添了许多勇气,向着一家子孙女眷言道:“如今火势虽大,但咱们家先前本也有不少救火的办法,若是大家听我之言,分头行动,或许还能救下一部分福寿庭下来。从现在开始,我和涧芳就在中庭,只要我们还在,阮家就还在!孔厚,你和运司衙门最熟,麟总河也在那边借宿,你现在就去找麟总河,让他调河标过来救火。恩海,你带些人去那边小秦淮打水,恩浩,你现在去寻些杂物,隔断火势,不要让没着火的房间再起火了。恩来,你现在去把家里贮藏的清水都拿出来,恩浩隔断火势之后,你就立刻跟着灭火!袁三,你去账房上把钱都拿出来,去邻家借水借桶,邻家若是不愿,就先把钱给他们!亡羊补牢,时犹未晚,只要能救下一些房舍就好,但无论如何,咱们……咱们要等到夫子回来!” “孩儿遵命!”一时之间,阮家众人也无不为刘文如的指挥若定所打动,很快各人便即分头奔出,按照刘文如的指示救火去了。 “我……我也能够……”刘文如却也终于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那往日看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如今,自己已然迈过去了。 这一夜在刘文如的指挥下,阮家众人救火俱皆有序,很快便即隔断火势,一步步将蔓延的火焰熄灭。小半个时辰之后,麟庆也果然遣了兵士前来帮助灭火,由于部分邻舍也已被点燃,许多附近百姓眼见火势过大,只怕终将殃及自宅,便也纷纷投入了救火工作之中。直至拂晓之际,大火终于在众人齐心协力的扑救下熄灭。只是由于初始火情过于严重,一半的福寿庭房宅终因营救不及,毁于火灾之中。 次日阮元便从静海寺出发,自归扬州而来。只是一路之上,阮元却一直沉思不止,所难以忘却的,尚不只自己同小斯当东那一番对话,还有伊里布临别之际劝慰自己的言语: “伯元,你快些回扬州去吧,静海寺这边,就不要留下你的姓名,你的踪迹了。我和耆英大人再过些时日,就要和洋人正式签订和议,到了那个时候,我……我就是大清的罪人了。你可……可千万不要再卷进来了啊?” 惆怅之下,阮元也先从镇江江面取回了几艘粮船,随后在瓜洲暂宿一夜,到了第二日,自己方才回到扬州。 只是此时扬州之状,却让阮元震惊不已,原先熙熙攘攘的大东门福寿庭门前,此时竟尽是瓦砾焦土,甚至福寿庭中一角,几日下来,也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夫子回来了!”听闻阮元回归,刘文如、阮孔厚、刘蘩荣等人皆是大喜过望,连忙从家中奔出,在福寿庭门前见到了阮元。 “书之,这……这是怎么回事?”阮元看着一旁已然被烧毁近半的宅第,连忙向刘文如问道。 “夫子,这件事我们都问清楚了。火灾之后,这姚四被我们救了出来,我们才知道……”刘文如眼见阮元回归,心中激动,却也哭了出来,向阮元道:“前日夜间,坊间都在传扬州要断粮了,那时夫子应该还在江宁,大家又不知夫子能不能回来,这些厨子一时恐慌,便走了水,我们……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把福寿庭救了一半下来……”阮元眼看街角之处,只见地上已经摆上了一排白布,布内均是人形,显然是家中厨房着火之后,这些厨子俱皆死于火灾之中,只有一名叫姚四的厨子被刘文如等人救下,问出了火灾始末。可惜姚四同样伤重,还没等到自己回来,便已死去。 “这……怎么会这样呢……”阮元眼见福寿庭已有一半房室残破不堪,只怕自己留下的不少藏书,也便随着大火一同灰飞烟灭了,心中难过,不觉喃喃念道。 “爹爹,书之姨娘那时已经布置了救火的事,咱们大家……大家也很快就开始救火了,可是前日夜里太过干燥,火情发现得又晚了,所以……爹爹,您可千万不要责怪书之姨娘啊?”这时刘蘩荣看着阮元神色黯淡,便也将那夜救火之事告知了阮元。 “我……我……” “阮相国,您回来了?这真是太好了。唉,您家中突然遭此劫难,是下官救火不力,是下官的错啊。”不想就在这时,麟庆也已经听到了阮元回归的消息,当即前来迎接阮元。阮元向麟庆身后看去时,竟还有十余个商人打扮之人,对自己也是一脸感激之状。 麟庆见阮元疑惑,也向他解释道:“阮相国,这些都是扬州的米商,这几日眼看存粮不多,大家心里都着急,不知如何是好。这下阮相国把米船带了回来,咱们扬州终于又有粮食了,相国真是扬州百姓的恩人啊,咱们扬州也终于……终于又太平了!” “麟总河,洋人只是还了咱们米船,可还没退兵呢,太平二字,如今还说不上啊?”阮元也向麟庆问道。 “唉,这件事若是咱们早些告知百姓,或许您家中就不会有此一难了,可是……可是我也说不出口啊?”麟庆说到这里,却也长叹了一声,走上前来,向阮元小声道:“不瞒阮相国,就在您走了之后一日,便有几个盐商找上了运司衙门,说是……说是洋人势大,扬州实在抵挡不住,情愿出钱换扬州太平。当时我……我也颇为犹豫,说是盐商出钱,在洋人看来,这跟朝廷出钱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是花钱求和啊?可是……可是那些盐商早就有了计议,通报运司衙门之后,我和沈都转还没同意呢,就自己派了人去英吉利对岸的军营求和。最后是……是给了洋人五十万两银子,换洋人此战不向扬州用兵。虽说有些难以启齿,但……但总是太平了不是?” “是吗……”阮元听说扬州居然也有花钱买和平的一天,心里总也不是滋味。 “不论如何,阮相国这次带粮船回来,这对咱们扬州,也是立了大功了。”麟庆见阮元神色不快,也当即劝慰他道:“您看,这些米商方才还跟我说呢,说是相国救命之恩,他们无以为报,愿意……愿意给相国送幅对联,您看……” “麟总河,这就不必了,我……我家中遭难如此,我总是还要修葺一番吧?既然扬州都太平了,那剩下的事,也就不劳您费心了。书之,咱们……咱们回家吧。”阮元心中不乐,一时间也只觉眼前竟是一片黯淡,便即回绝了麟庆好意,向家门之内走去。 “是啊,麟总河,这次救火,我也替夫子谢过您了。”刘文如清楚阮元心意,一边向麟庆拜过,一边也扶住了阮元,向他柔声道:“夫子,扬州太平了,已经……已经不用打仗了,咱们……咱们回家……” 说着,刘文如也搀扶着阮元,缓缓走回了阮家大门之内。 可是阮元方一进门,右手手杖却“啪”的一声滑在了地上,紧接着,阮元也是右足一软,一下子倒在了刘文如的怀里! “夫子!爹爹!” …… 阮元摔倒之后,一家人眼见福寿庭残破,不宜久居,便即重新迁往北湖,也让阮元安心休养。直到半年之后,阮元身体方才渐渐复原。 就在这段北湖休养的日子里,清王朝与英国签订停战和约之事,也已然传到了阮元的卧榻之旁。 ……………… 随着和约的订立,英军的撤离,一个属于那些旧人的时代,也开始渐渐消逝。 伊里布在签订和约之后,又被派往广州负责后续事宜,然而广州此时已然群情激愤,许多士人百姓都不同意英国商人再行入城,伊里布也在忧劳之中心神大耗,抑郁成疾,道光二十三年之初,伊里布便即去世于广州,终年七十二岁,谥曰文敏。 道光二十三年,七十五岁的前任十三行总商伍秉鉴,也在十三行的没落中去世。十三行能够在百余年前的广州崛起,其根本便在于对外贸易的垄断,随着垄断地位的丧失,昔日南海之畔煊赫一时的广州十三行,便也同死去的伍秉鉴一样,渐渐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道光二十三年,阮元也度过了自己的八十岁生日。 回归扬州之后,因眼见福寿庭残破日甚,无力再造,阮元只得放弃了这处旧居,迁往先前购下的康山宅邸。康山,不仅是昔年江春的康山草堂旧宅,也正是阮元幼年之时,最初读书就学的地方。 在康山,阮元也将度过他人生最后的时光。 第六百五十八章 四世同堂(终章开始) 道光二十三年,因阮元八旬高寿之故,道光在京中颁下谕旨,对阮元大加赏赐。这年二月,阮福和阮祜便即带着道光所赐珍物,乘船回到扬州。二月二十三日,行船到达扬州城外的五台山,阮元也亲自前往接旨。 为庆祝阮元八旬寿诞,这日五台山码头之畔,扬州官府也前后搭起九座亭子,将道光所赐珍物一一摆列其中,居于正中的乃是道光手书“颐性延龄”匾额,此外尚有藏佛佛像、白玉如意、蟒袍等物。码头两侧的道路之上,旌旗招展,威仪堂堂,锦旗之下更有一尊尊京中颁下木牌,上书自翰林院庶吉士起至太子太保止,阮元一生历任官职差遣。扬州百姓眼见阮元为官如此,亦皆叹服。阮元在最中间的亭子摆上香案,接了道光圣旨,扬州大小官员皆向阮元道贺,之后阮元方才归去。这日阮元所获恩赏仪节,一时在扬州堪称空前,时人亦称阮元所得恩遇为“二百年来邦人未有之荣”。 归家之后,阮元念及致仕多年,便也有了些安乐之念,想到康山在扬州新城之中,本为高地,遂在家中花园之内又筑起一座假山,闲暇时令人安排乘舆登山,便可一览扬州风景。康山宅第虽不如福寿庭开阔,总也有一番旧日景象,昔年读书就学之处,乾隆六下江南之际观戏的戏台,阮元都找到了旧址,尽管昔日建筑皆已不存,念及当年故事,阮元仍是乐在其中。 道光二十三、四年间,阮家亦是喜报连连。道光二十三年秋,阮祜在京重应乡试,终于考中了第三十一名举人。而道光二十四年,阮元长孙阮恩海又在江南乡试中考中了第六十二名举人。念及子孙俱有出息,这日阮元也在家中摆宴,庆祝二人相继中举。无独有偶,这时阮正也带了阮元外孙吴若镐来扬州探亲,一家人难得重逢,更是其乐融融,一时间言笑晏晏,终日不绝。 早在道光二十一年,阮元便有了第一个曾孙阮觐传,此后三年之间,又相继有阮泰传、阮淑传、阮泳传、阮颖传、阮富传等几名曾孙、曾孙女诞生,就连成婚不久的阮恩浩和张念,都有了阮华传、阮茂传两个孩子,阮元两个小孙子阮恩年与阮恩寿年纪也小,经常同曾孙辈几个孩子一同玩耍,长年略显冷寂的阮家,也在一众孩童的欢声笑语中重新恢复了生机。阮元看着这些曾孙、曾孙女,心中也是说不出的爱惜,惬意之下,便也同孩子们一同玩乐起来。 “觐传啊,最近《千字文》学得怎么样了?你要是能写出一百个字,太爷爷今天就给你糖吃,好不好啊?” “好呀,太爷爷,孩儿学得可快了呢。” “爷爷,我……我也能写一百个字出来,我……爷爷能给我糖吃吗?” “恩年,论辈分你都是他们叔叔了,你写一百个字怎么够用啊?你现在也都六岁了,这样,你把《梁惠王章句》背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爷爷再给你两块点心。” “爷爷,我也就比觐传大两岁嘛……” “太爷爷,我……我想听恩滦小姑姑弹琴,您看,我……我背一百个字的《幼学琼林》,您就让小姑姑给我弹一首曲子怎么样?” “泰传啊,这件事太爷爷可做不了主啊?要不你问问恩滦,恩滦,你愿意给他弹一曲听听吗?” “爷爷,我……” “哈哈,真没想到,如今咱们阮家,也算是重现生机了啊?”这日特别从山东赶回来的阮正见了一家和乐之象,自也欣慰,向一旁的张念笑道:“念儿,如今你也长大了,你都有孩子啦?你说咱们在广州那个时候,你每天只会哭,我喂你喝粥,可是足足喂了一个月呢。这一晃下来,都有二十年了啊?” “是啊,姑姑,你嫁到吴家的时候,我才六岁,没想到一转眼,这也有十八年啦!”张念也向阮正陪笑道。 “嗯,如今夫子总算做到了知州,他也出息了。不过念儿,恩滦是常生大哥的孩子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怎么,恩滦很喜欢弹琴吗?”阮正也向一旁的阮恩滦与张念问道。 “姑姑,恩滦小的时候在京里住过些时日,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云姜姑姑了,云姜姑姑见她可爱,便把琴技传了一些给她。如今在家里啊,爷爷也最喜欢听她弹琴了。”张念笑道。 “好啊,恩滦,你看在姑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份儿上,就给我们弹一曲吧?你看,娘也想听呢。”阮正也向阮恩滦问道。 “那……那我就试试吧……” 阮恩滦这时尚且年少,指法并未精熟,但即便如此,她琴声之中,却是一派悠扬开阔之象,阮家众人听了,俱是赞叹不已。 “哈哈,孩子们如今的样子,真好啊……”阮元眼见一家祖孙四代和睦欢欣之状,自是乐在其中。 不过这一日,却也另有不少友人前来拜访阮元,是以阮元与一家众人玩乐半日,便即回到了书房。这日第一位前来与阮元见面之人名为蒋宝素,是此时镇江名医,阮元自道光二十二、三年间,便自觉老迈体衰,更甚从前,正好赶上蒋宝素在扬州行医,二人便即结识为友。蒋宝素自撰医书《医略》一部,亦得阮元赏识,得阮元撰序一篇。此番他来到阮家,也有阮元告知他前来取回自己所作序文之故。 “蒋太医,我如今身体如何,可有不便之处?”蒋宝素到来之后,也依旧例为阮元诊脉,是以阮元方有此问。 “老相国,如今您身体其实无碍,早年间有些虚弱之状,却也无伤根本。”蒋宝素道:“只是……无论怎么说,老相国今年也都八十一了。耄耋之年,余生寿数本就是三分在人,七分在天,老相国只要安心调养,绝无操劳动怒之事,三年之内身体应当无碍,三年之后嘛……老相国,即便小人一生行医,却也不知小人未来寿数,能不能及得老相国呢。” “无妨,我一生至此,还有何不足呢?若是还能再得数年寿命,于我而言已是万幸之事了,剩下的,本也不该苛求蒋太医的。我这篇序文你就拿回去吧,你这《医略》做得不错,理应让更多行医之人知道你这部书才是。”阮元也向蒋宝素道。 “那小人就谢过老相国了,老相国,今日小人听闻,尚有几位您广州的学生来这里看您,他们对老相国而言肯定更重要一些,小人就先告退了。”蒋宝素随即拜别了阮元,而接下来前往书房面见阮元之人,正是他在学海堂的关门弟子陈澧。 “兰甫?听说如今你也是学海堂学长了?哈哈,广州到扬州也是千里之遥,你还能来扬州看我,真不容易啊?”兰甫是陈澧表字,阮元见了陈澧,只觉此时陈澧已是一表人才,气度儒雅,又想到初建学海堂时,陈澧尚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觉感慨起来。 “老师,学生这次南归,便要补任学长了。”陈澧也向阮元答道:“其实学生前两年便即想着,北上见一见老师,将如今学问之中不解之处尽数向老师求教一番,不想前几年广州纷乱,直到今年方才安定下来,学生才有了机会北上。老师,如今广州市肆之间,又多了不少西洋传来的新奇事物,我们学海堂如今有个学生,对这些西洋新物也颇为喜爱,想着拿到扬州这边来,为老师展示一番呢。” “是吗?那我也去看一看吧。”阮元自也答应了陈澧的请求。 随后陈澧便将阮元请到后院之中,那新学生也在院内准备完毕,阮元面前多了一个小箱子,那学生则放了一块木板在箱子之中。随后,学生取来画笔,在箱子之内作画,不过小半个时辰,学生便即绘成一幅版画。而那版画中人,竟和阮元一模一样! “兰甫,你带来的这个学生,果真精于丹青之道啊?你看,他画的不就是我嘛。”阮元见了那幅版画,自也欣喜,只是这版画似乎又与寻常画作不同,疑惑之间,阮元也向那学生问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一般雅好丹青之人,功夫都在寻常毛笔之上,你这今日所用,竟是一支炭笔,实在奇怪,还有,你这个箱子是做什么的?” “阮相国,后学名叫邹伯奇,这个箱子是西洋所传来的一种绘画箱子,相国方才坐在那边,箱子里的镜子就会在日光照射之下,把相国的身型容貌,尽数展现在箱子里面。”这名叫做邹伯奇的学海堂新学生向阮元介绍道:“其实后学并不会什么丹青之法,方才将木板放在箱中,后学便可以按照镜中照射轮廓,将相国样貌绘在木板之上,这一点都不难。” “如今西洋那边,还有这等新奇之物吗?”阮元听了邹伯奇解释暗箱绘画之法,也不觉赞叹道。 “是啊,后学还听说过更精妙的办法,这种办法如今海内还没有名字,后学试着解释了一下,将其称为……摄影。”邹伯奇也向阮元介绍道:“据说这摄影之法,就来自这种暗箱绘画,但需要使用一些特别的药粉,还是先用一块木板放在箱子之内,其上洒满药粉,经过日光照射,人像留在木板之上,药粉见光,便会刻蚀而入木板之中。此后再寻一暗室,便可以用其他纸张将人像拓下,人像便与真人无异。只是……后学所言这摄影之法,如今也只是道听途说,日后定要认真研习,才能学成的。” “原来如此啊……没想到我离开广州快二十年了,广州那边又有了这般新奇之物,难得、难得啊……”阮元心中也将邹伯奇所言大致回想了一遍,只觉其中虽有些关要之处尚不能解,但按照邹伯奇的理论,这“摄影”之法或许真的可以实现。如果“摄影”成功,即便是毫无绘画技艺之人,也可以将眼前风景留存于木板之上,一时之间,亦自觉叹服。 “是啊,老师,这两年战事虽然结束了,但许多读书人却也看得清楚,咱们大清,这一仗败得太奇怪了,甚至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这场仗就打完了。究其根本,还是咱们对洋人的了解太少了啊,所以如今也有许多读书人想着,去广州和澳门搜集西洋风俗见闻,编撰成书,使天下士子皆知洋人为何物。我来扬州之前,去高邮见过默深先生,他是当年林总制的好友,听闻如今默深先生便即继承了林总制心愿,准备编撰一部尽览海外风俗国家的新书出来。”陈澧也向阮元说道。 “默深啊,我还见过他呢。他那书作如今怎么样了?”阮元也有些好奇,向陈澧问道。 “老师,默深那书如今定下是五十卷,快写完了,我这里尚有其中十卷的写本,也给老师看看吧。”陈澧一边说着,一边也从一旁包袱中取了一匣书出来,阮元也看得清楚,上面乃是《海国图志》四个字。陈澧也对阮元补充道:“只是默深这部书,学生看过之后,也觉得尚有不足之处,想着与他再做商议,方能成定本。这十卷是学生手抄而来,就送给老师吧。” “好啊,兰甫、伯奇,你们……以后的路会是什么样子,老师老了,只怕想不到,也走不动了,你们……你们且自努力,或许你们啊,能比我这个老师更有出息呢。”阮元看到《海国图志》与邹伯奇带来的箱子,又听闻“摄影”之名,自也隐隐发觉,或许未来天下将要发生的变化,会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便也向二人鼓励道。 “学生谢过老师鼓励。”陈澧与邹伯奇也当即回拜道。 经过林则徐不断收集西洋资料,整理编辑,从《四洲志》到魏源扩写的《海国图志》,内容相较于阮元之时所闻各大洲旧事,早已多出了数倍不止。是以阮元看了这十卷写本,亦自感叹,不知海外之事,竟尚有如此之多是自己从所未闻。 “难道下一个时代,真的要与今日全然不同了吗……”闲暇之际,阮元亦自感叹道。 而阮元却也清楚,衰迈不堪的自己,已经没有能力进入下一个时代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汉宋议和 尽管对于以后的道路,阮元已经无力探究,但几年的战事却也让阮元多了一些隐忧,想着未来之路,可能会比如今更为艰难,既然如此,那么学者士人之间,更要摆脱无用的内耗,将主要精力放在应对日后的问题上。想到这些,阮元也为先前的宿敌方东树去信一封,对其学术成就大为肯定,方东树见了阮元来信,自然大喜,这年冬天,方东树也特意来到扬州拜访阮元。 “阮相国,没想到啊,距离咱们那次学海堂辩论,这已经是……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方东树这时尚拿着阮元书信,看着阮元终于承认了自己宋学成就,自是一脸得意,向阮元笑道:“怎么,阮相国,二十年了,你终于发现当年你那套想法是错的了?” “我可不认为我错了。”阮元自也不会轻易示弱,向方东树道:“若是如今天下,依然和二十年前一样太平,我定要再寻个日子,和你继续辩论一次。但没办法啊,如今这天下……要变了。或许未来的大清,会出现许多更难办,更需要花时间面对的问题,我……我有预感,在那些新问题面前,汉宋之争已经不重要了。所以我这次给你写信,也是想着,无论如何咱们之间该议和了。若是日后还有乾嘉那个时候的盛世太平,后人能把那些新问题都解决了,那个时候,再让我们的后人来一场汉宋之辩吧。” “阮相国,没想到你想得那么多啊。”方东树也不禁感慨道:“其实说句实话,我也知道你们汉学之内,有不少学问都是扎实可靠的,你们治学的功夫都是很不错的。所以汉宋融合,或许也是以后的必经之路吧。这一次,我愿意和你言和。” “好啊,可是以后的路,或许仅仅靠汉宋言和,还不够啊。”阮元回忆起昔年广州旧事,也不禁感叹道:“以前在广州的时候,我曾经有过预感,几十年后英吉利人还会把兵船开回来,可没想到,这才过了十几年啊……你有没有发现,如今这时间过得比以前快了?按我旧日的经验,无论英吉利人回来的时间,还是这场仗可能持续的时间,都不会这么快啊?或许我们的后人,他们一年要做的事,是我们的三四倍,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今日的太平吧?” “是吗……阮相国这般预感,倒是让老夫想起来了,咱们跟英吉利这场仗,确实很奇怪啊,我大清堂堂天朝,怎么这场仗打了两年,就打不下去了呢?”方东树也向阮元叹道:“老夫和相国不一样,相国道光六年之后,就没回过广州吧?老夫还在广州待过一段时间,所以老夫见了朝廷如此之状,自也气愤,最开始以为是那些钦差大吏昏庸无能,可老夫跟他们的幕僚也谈过几次,发现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或许老夫年纪也大了,这些问题这辈子是想不明白了。但相国想要走的这条路,老夫觉得是对的。相国自可放心,老夫回了桐城之后,自也会告知那些宋学后辈,以后这门户之见,是可以放下了。” “那我也多谢植之了。”阮元也向方东树作揖拜道。 “不过话说回来,阮相国方才可是说了,如今咱们汉宋言和,是因为天下有变,咱们需要共同应对这许多变化,却不是因为相国已然转投了我宋学一派,是吧?”方东树忽然又向阮元笑道:“相国还说,若是咱们的后人没有这许多难解之事,还能重新安享太平,那咱们的后人,还是要好好比拼一番的。这话我可得告诉我那些学生啊,若是他们能见到那一天,那咱们学海堂的未尽之辩,我可得让他们再来一次!怎么样,阮相国,您自己学行治才,俱是天下首屈一指,可你教徒弟的功夫,我看跟我相比,还是有些差距的嘛。” “好啊,那等如今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就让咱们的后学再来比试一次吧。”阮元却也答应了方东树这个未来的弟子挑战。 这日方东树与阮元畅谈一番,自也惬意而归。七年之后,方东树在祁门去世,终年八十岁。他离世之际江南尚属太平,他也没有见到后世真正的巨变。 阮元与方东树握手言和的同时,京城里的另一段友谊却也还在持续之中。这年除夕,身在京城的许延锦也寻了几个昔日秋红吟社的旧友,一并带了些酒食点心,前往西城探望顾太清。此时距离顾太清被赶出贝子府也已过去了将近四年,顾太清与载钊母子住在城西一间小院之中,不过勉强度日。是以见了昔年一众姐妹前来陪伴过年,顾太清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云姜,真是没想到啊,你说咱们最初相识的时候,你对我和夫子,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那时候夫子还是贝勒。没想到转眼十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化。”顾太清回想着家中变故,却也叹道:“所以我要谢谢你啊,如今的我,不过是八旗中一个普通妇人,多亏了当年还有几门亲戚,靠他们接济,我和载钊方能度日。可你们还是认着我做姐妹,这除夕之日还能陪我一起过,无论如何,我都该敬你们一杯,是我无能,我对不起你们啊。” “太清姐姐,你又何必这样说呢?”许延锦见顾太清感激之状,自也回礼道:“若说十年前你我初识那日,我……我和夫子确实念着你们是宗室贵胄,心中仰慕,也没什么说不得的。可那之后,我与姐姐多年吟诗作对,家中几番往来,在我心里,姐姐早已是我不可或缺的朋友,又何必在意其他什么身世、什么变故呢?无论爹爹还是夫子都和我说过,真正的朋友,无论同安乐还是共患难,都应该是朋友的,所以姐姐也不必自责了。” “是啊,以后无论是贫寒还是东山再起,我永远……永远会记得你们这些姐妹。”顾太清看着一旁的载钊,却也有种莫名的信心,向众人道:“你们或许不知,但我看得清楚,载均如今占了贝子府,可那又如何?载均成日不学无术,更兼花天酒地,他如今尚无子嗣,以后多半也不会有了。到时候属于载钊的那一份家产,我们一定能要回来的!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我们再摆一次宴,我定要再同姐妹们共饮一日!云姜,既然你们都带了酒来,我便也不客气了,只是……你们不会喝醉吧?” “姐姐,我们今日既然带了酒过来,自然是有准备的啊?今日就同姐姐同饮一日,以后的事,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许延锦也将带来的美酒一一斟上,同众女笑道。 “好,我西林春今日便以此酒为誓,无论今生来世,无论日后贫贱亦或富贵,在我心里,大家都是永远的姐妹!”顾太清之言方毕,诸女便也相继举杯,一饮而尽。 十余年后,这一日顾太清的预言竟成了现实,载均袭爵不过二十年,便即早卒,身后无子。后经朝廷议定,由载钊之子溥芸继承荣亲王永琪一脉,虽然溥芸所继承的只是奉恩镇国公,但这也意味着,顾太清终于回到了旧日家中。顾太清直至七十八岁高龄方才过世,于当时清人之中,自也属于高寿。 道光二十五年,因江宁和约中支付款项渐已缴清之故,先前多年驻扎在定海等地的英军终于渐渐撤回国内。可江浙闽粤四省海防,却是一副残破之状。无奈之下,道光只得开放海防捐纳,为恢复海防筹措经费。阮元也以阮福、阮祜及次孙阮恩洪的名义向朝廷捐输,以备海防之用,海防捐自也可以加快二子一孙的升迁速度,由于阮福、阮祜在六部担任郎中已有十八年之久,又兼近年以来,二人亦曾多次在各司主稿,是以此次捐纳之后,二人当即转正,分别前往户部、刑部担任实职郎中,且因捐纳之故,二人俱可成为知府候补,只待日后各省知府出缺,便可参与选用。阮恩洪也因捐纳之故,得了候补知县前往浙江学习待用。 这一日阮元家中却又多了一位新客人,先前在淮安漕督任上便与阮元熟识的包世臣,竟意外来到了阮元家中。而更让阮元感到诧异的是,这次包世臣居然还带了十几个城外村民前来,问过这些村民之后,阮元方才发现,这些人居住的村子,正是昔年孔璐华传授养蚕技艺的永胜村。 “慎伯,他们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阮元眼看村民们眼中皆有愁苦之色,也向包世臣问道。 “阮相国,在下也是近日路过永胜村,方知他们以前还与相国一家有旧。既然如此,在下也想请相国施以援手,多帮帮这些村民吧。”包世臣却向阮元答道:“在下听闻,永胜村四十年前便即开始养蚕,平日农闲之际出售蚕丝为生,四十年来一向富足。可今年……今年整个江南的丝绵集市上,丝和棉布都卖不上价钱,这些村民囤积了不少新丝,却都只能放在村里。若是长此以往,蚕丝的行情不能改善,他们怕是……怕是有破产之虞啊?” “卖不上价钱,这不应该的啊?”阮元听着包世臣之言,也向一旁的几个村民问道:“你们永胜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慎伯方才说得卖不上价钱,是只你们一个村子,还是其他村子都出现了这种情况啊?” “老爷,今年别说我们村子了,扬州的市集之上,蚕丝棉布也都……都卖不出去啊?”为首一个村民也向阮元说道:“今年市集之上,突然出现了许多上海进货的洋布,而且这些洋布,市价竟只有我们棉布的六成,所以这一下子,咱们无论卖丝的,还是卖棉布的,这丝棉都只能囤在手里,根本卖不上价啊?要是非得出手,那咱们的丝和棉布,都要按市价的六成甚至更低去卖,这样的话,咱们根本不能赚钱啊?老爷,小人从小的时候就跟着家里人养蚕,这些年总也能卖不少蚕丝补贴家用,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呢。” “洋布?这……没道理啊?”阮元听着自也不解,又向那村民问道:“你可看过那些洋布的模样,他们的布质地如何?夫人在世的时候,也曾跟我说起养蚕之事,你们的蚕若是精心喂养,定能产出上好的蚕丝,放在市集之上,不愁卖不出去的啊?” “老爷,洋布若是只论质地,我们看着都很一般,或者说……也没比咱们的棉布好多少。可不说别的,洋布便宜啊?就算洋布质地不如咱们,谁经得起他按市价六成去卖呢?老爷,夫人她老人家的面,小人是见过的,那时候小人才十五岁,见夫人帮咱们养蚕,那时真是……真是惊为天人啊?当时咱们都想着定是祖上积德,方才换来阮夫人这般恩赐。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永胜村一直受夫人庇佑,年年家给人足,谁知道小人年纪大了,竟遇上这般怪事呢?可若是行市再这样下去,咱们……”那村民看年纪大概五十来岁,如此推算,孔璐华传授养蚕技艺之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见他伤感之状,阮元心中也不觉有些难过,不想昔年受孔璐华照顾的永胜村,今日竟遇到了如此危机。 “既然如此,这件事也难为你们了,我……我帮你们想想办法吧。”阮元念及孔璐华旧日照料永胜村之恩,自也不忍看着村民因为蚕丝滞销,竟而破产,便也向那村民道:“当年的事我还记得一些,夫人,还有那位教你们养蚕的苏姓前辈,她们传授的是最好的养蚕之法,所以你们的蚕丝,论质地不会比任何其他的丝差。就算扬州这边卖不出去,我帮你们试一试,把丝卖到湖广、河南那边,总还是能卖钱的。我也去问问官府,看看能不能帮你们找到去那边的商人,总是……总是有办法的,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那就多谢阮相国了。”包世臣也和几个村民一同向阮元拜道。 此后数月,阮元便和包世臣一道联系了扬州府衙及盐运使司,总是将村民们囤积的蚕丝尽数运了出去。可即便如此,阮元却也清楚,如果洋布依然按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以后不仅仅是永胜村,整个江南的丝棉行业,都会受到巨大冲击,日益艰难。 第六百六十章 太傅阮元诞生 然而,圆明园中的道光皇帝,却尚不知这些民间因开港通商所发生的变化,但道光也渐渐清楚,没有更好的船只枪炮,只怕清王朝在未来还是无法面对变局。是以几年之内,道光一直下令让十三行商人建造大船,自己则在京中试制新式火枪。这一日领侍卫内大臣僧格林沁来报,言及火器营已然制成数百杆新枪,道光便也让僧格林沁陪同,一同试射枪弹。 “砰!”一声枪响,道光面前的靶子应声而碎。道光少年时便多用枪械,自然清楚,新枪威力要比原本的火绳枪大很多。 “这就是广州那边所言……火帽枪,是吗?”道光向僧格林沁问道,所谓火帽枪便是击发枪的别称。 “是的,皇上,如今火器营那边,已经试制了二百杆火帽枪出来,奴才亲自试过一些,试射起来,确实灵便得多。”僧格林沁向道光汇报道。 “这枪确实不错,所以朕也想问问你,如今你们是试制了二百杆新枪,这件事可有难为之处?若是火器营那边,匠人手艺俱皆灵便,朕可以让你们多造一些。”道光又向僧格林沁问道。 “回皇上,这火帽枪锻造之法,奴才也曾问过的,机簧、铜帽,咱们的匠人都能造。”僧格林沁向道光答道:“只是他们试制之时,尚有一事不便,便是这种火帽枪,无论机簧、火门、枪底,都要用上好的精铁,最好是纯钢。这精钢锻造,不是不能,但每一支枪都要耗费不少工夫,试制这些火枪,便耗去了数千两银子。而且精钢打磨从来困难,火器营一年能铸几百支枪,便也算不易了。” “是吗……”道光听闻大量铸枪颇为不易,心中热情便也消散了大半,沉吟半晌,便向僧格林沁道:“这些枪就给火器营的兵士分发下去吧,至于以后铸枪的事,你看看火器营经费是否够用,若是经费充足,再铸一些却也无妨,若是经费不足,朕也不勉强你了。” 僧格林沁听着道光之言,自然会意,而此后京中火枪铸造,亦是成品寥寥。更何况击发枪使用不久,在西欧各国便被击针式步枪取代,并未成为长期流行的枪械。缺乏足够武器竞争环境的清王朝,在武器制造方面,也迟迟追不上欧洲各国的脚步。 “还有,朕先前让你去查那个张集馨,你查得怎么样了?”僧格林沁本是以蒙古藩王身份入京补任领侍卫内大臣,是以道光对他颇为信用,也将许多机密之事交由他暗中办理,而这时已然升迁为陕西督粮道(即西乾鄜道)的张集馨,显然成了一个道光需要视察的目标:“朕听说他入京觐见之后,给每个军机大臣都送了一份礼,更有甚者,六部卿贰,他也一一皆有馈赠之事,这件事可是真的?他送这些礼,是嫌一个陕西粮道还不够高,还想托那些大臣举荐他不成?” “皇上,张集馨的事,奴才查探过了,他送礼是确有其事,如今五个军机大臣,除了何大人不在京中,其他几位,就只有赛大人没收,其他每人收了四百两,六部尚书那边,也各有百两赠礼,侍郎五十两,这样前后算下来,少说也得有七八千两银子了。”僧格林沁也向道光汇报道。 “七八千两?穆彰阿、潘世恩、祁隽藻、文庆,都收了礼吗?”道光不禁喃喃念道:“他进一次京,送这许多银子,这银子是哪里来的,他陕西粮道哪有这么多廉俸?还有,他送礼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清楚?” “皇上,奴才听闻,张集馨送这些礼,其实……不为什么。”僧格林沁也只好向道光解释道:“其实不光是张集馨,其他道府官员入京,也往往会有所馈赠,他们送礼,也不是为了自己升迁,毕竟若只是升迁之事,给几位枢臣送礼便也够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呢?奴才听闻,他们之所以送礼,是因为这十几年间,道府入京馈赠,已然……已然成了风气,大多数道府官员进京,都会……会预先备上几千两礼金,若是不送礼的,反而会被看成异类。或许他们送礼,一半是风气如此,另一半便是也不想京中大臣忘了他们。至于这些礼金的来源,张集馨是陕西粮道,那里是陕西五道之首,商人士绅赠给官府的津贴从来不少,下面府县也会拿出不少津贴给各道,还有巡抚藩司,张集馨一年所得,拿一部分入京应酬,剩下的在陕西粮道也够用了。下面也是一样的道理,商人士绅一直给官府送礼,官府才会记得他们,也能对他们优待一些,而那些从来不知送礼的士绅,一旦遇上什么麻烦,官府本就诸事繁忙,应对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他们?长此以往,即便仅仅想着在民间乡里图个心安,便也要……也要送礼了。” “风气如此,只是图个心安?商人士绅如此送礼,那下面做官的,还不得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陕西那边就算士绅,又有多少家资?这些钱到了最后,又是出在谁的身上?他们这些道府之人入京送礼,就仅仅是为了朝中大臣不把他们……不把他们忘了吗?”道光听着僧格林沁讲述各省官府境况,民间实情,亦自恼怒不已。 “皇上,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其实下面的人想什么,奴才还是能够揣测出一二的。如今别说道府,但凡要冲之地的知县,哪个官缺不是至少六七个候补呢?若是他们在道府任上不能同京城礼尚往来,那只怕许多道府之人,就一辈子也再难有升迁之日了。”僧格林沁也向道光答道。 “哼,长此以往,朝廷又待如何?这些人……这些……”道光想到如此规礼馈赠之事,若是不加抑制,只恐清王朝将彻底变成官绅、官商相互勾结的朝廷,那时天下之间,还有何太平可言?然而即便如此,沉吟半晌,道光却还是找不到一个根治规礼馈赠问题的办法,又过得片刻,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又向僧格林沁问道:“那张集馨在陕西,可有主动向商人士绅索取规礼之事?他入京之后,见了那几位军机大臣,除了送礼,可否另有他求?” “回皇上,这些都没有。”僧格林沁也向道光答道。 “罢了,那你也不用再跟着他了。若是他没有主动索求规礼,入京之后,亦无他图,那……那就既往不咎吧。”道光无奈之下,也只得同僧格林沁道:“只是这规礼之风,绝不可长!朕也会再发一道上谕,严禁规礼之事,你做得很好,就先退下吧。” 僧格林沁应声而退,果然数日之后,道光便即下旨,责令各府县严禁规礼之事,然而面对愈演愈烈的馈赠送礼之风,这样空疏的一纸禁令,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或者说,这一年已是六十四岁高龄的道光,也终于没有雄心壮志,再来重振清王朝了…… 先前数年因战争之故,清王朝中断了对英贸易。但广州一带,甚至包括部分湘桂边界地区,在上百年的广州通商影响之下,已然出现了大量依赖通商生活的无地百姓,战争的影响让大量百姓突然失业,而人地矛盾的日益尖锐,也导致清王朝不能向这些百姓提供耕种的土地。尽管战争之后广州通商渐渐恢复,但贸易迟迟不能恢复旧日之状。更兼福州、上海等地对英开港,许多旧有贸易被转移到闽浙各省,广东地区,尤其是湘桂边界的大量百姓,都只能在贸易萎缩、复业艰难的状态下勉强度日。 艰难的生活也让越来越多的百姓对清王朝不满,许多小规模民变也开始在湘桂粤三省频繁出现。道光二十四年,广东潮阳有天地会起事,道光二十六年,广西又出现胡有禄起事,尽管经过清军征剿,这些起事相继被平定,但清廷却迟迟不能擒获胡有禄。此后湘桂边界的反清之事便即时有发生,无法根绝。在云南,这时也出现了大规模互斗,即便不论战争带给南方各省的影响,此时清王朝内部的人地矛盾,也已经到了难以掩盖的境地。 战后清王朝的威信,显然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或许这时官场之上少有的令人欣喜之事,便是林则徐经过数年伊犁放逐,终于得到道光开释,得以返回中原,暂署陕西巡抚。林则徐在新疆多年,一直受到伊犁将军布彦泰照料,此时得道光释还,心中欣喜的同时,也不免多了一丝不舍。然而,此后布彦泰听到的,却是林则徐的一个更为重要的警告: “将军,林某在伊犁受将军照料多年,自当答谢,可我如今身无长物,也只得就新疆之势劝谏将军一二。将军之后在伊犁,务要勤修武备,善治屯田,以备不时之需。英吉利虽是国朝之大患,然边疆之祸,尚不尽在于英吉利,新疆同样是外人觊觎之地啊。” 布彦泰素来与林则徐相善,便也记住了这番劝告。可此后不久,布彦泰也被道光调任陕甘总督,林则徐的这番预警,也很快在伊犁将军的变迁之中消散,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道光之末的清王朝,就这样在内忧外患之中,勉力支撑着最后的太平岁月。 进入道光二十六年,阮元在家安居的生活也没有太多变化,阮元入夏便前往北湖避暑,秋冬之际则回到康山,尽管到了这时,阮元左足也已然不复康健,行路只得二人扶持,但阮家之中素有舆轿,出行自也并非难事。能在这种平安的氛围中继续安度余年,阮元自也惬意,自以一生至此,再无遗憾。 不过这一日,阮元看着文选楼送来的几部新书,却还是叹息了一番,似乎略有惆怅之情。 “夫子,今日又是怎么了?我看这些新书刻的都不错,夫子却为何还要叹气呢?”一旁的刘文如也不解问道。 “书之,文选楼那边,如今也只能将我最初议定的三十二部书刻下,除此之外,咱们家中,却也没有余钱大兴刻版,继续刊刻其他书籍了。”阮元也向刘文如道:“这几年你也清楚,我让仲嘉在文选楼,为我和里堂书作重新刻版,也就是这些《文选楼丛书》。但我最初之念,尚不在于我和里堂这些书作。本是想着《皇清经解》未收之书,后进学子难以刊刻的佳作,我都帮他们刻一部分,总不能只想着我自己吧?可今年仲嘉那边把账册给我,我才发现,以前家中积蓄,如今赈灾、出捐、修书、助学几近十年,所剩已经不多了,这三十二部书还是能刻完的,但我去年还写了另一份书目,想着再刻三十部书出来,仲嘉说,这……这已经做不到了。没办法啊,再怎么说,几个孩子,宗族那边,还得留一部分家产,剩下的……确实不够了。如今看来,我一己之力所能做的事,确实还是不够啊?” “夫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夫子的一己之力,可是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望之项背的啊?”刘文如也向阮元安慰道:“夫子这一生作为,还不够多吗?光是那《皇清经解》,我看除了高宗、仁宗皇帝敕修图书,国朝还有何人能够独自刊刻这许多经籍呢?至于其他,我想年轻一代的督抚里面,也应该有那么一二雅好学问之人,可以帮夫子完成这般未竟之业啊?夫子都八十三了,难道家门之外的事,如今还要让夫子操劳不成?” “哈哈,是啊,我……我如此安度晚年,本也乐在其中,又何必想那么多呢?只是……”话虽如此,可是阮元回想着此时天下,还有许多读书人不能将自己所成书作刻版留存,终是有些遗憾,也只得笑道:“只是为什么我们所做的事,总也赶不上天下人之所求呢?” “爹爹,大喜之事啊!”不想就在这时,阮孔厚竟然从门外走了进来,向阮元拜道:“孩儿方才听闻,江苏巡抚陆中丞到了扬州,正要来看爹爹呢。听说陆中丞那边,带来了皇上的谕旨,说是……说是今年爹爹重逢乡举,要……要加封爹爹呢!” “是吗,那……那你快去请陆中丞过来吧?”阮元退隐之后,渐已不问官府之事,但这一次是道光亲自颁下谕旨,自没有不接旨之理。便也当即令阮孔厚前往迎接使者,自己则和刘文如一道,在家中等待谕旨。 不过半个时辰,使者便已到了阮元家中,那江苏巡抚名为陆建瀛,见了阮元,自也少不了寒暄一番。随即阮元便即请陆建瀛宣旨,一家人共同聆听上谕。陆建瀛便即念起道光谕旨,道:“致仕大学士阮元品端学醇,勋勤懋著,年逾八秩,重遇鹿鸣,洵属熙朝盛事,著加恩晋太傅衔,准其重赴鹿鸣筵宴,在籍支食全俸。妾刘氏诰封恭人,钦此!” 阮家众人听到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亦升恭人,各自欣喜,当即接下了谕旨。 太傅一职,秦汉之际便已有之,进入隋唐时代,太傅成为文官序列中的最高一级职衔,千余年来皆是正一品之位。太傅本身往往仅为荣誉职衔,但历朝历代文武百官,非勋绩过人者,不能得授太傅。进入清代,太傅与太师、太保二职一样,合称“三公”,但太师一职在清朝,就只有遏必隆和鳌拜二人曾经得授,且二人太师之职在生前即被剥夺,终清一朝无一人以太师终老。其下便是太傅,有清一代,至阮元得授太傅之前,一共只有范文程、金之俊、洪承畴、鄂尔泰、曹振镛、长龄六人在生前得授太傅之职,阮元之后亦只有潘世恩一人(此外亦有人认为,乾隆老师福敏、年羹尧之父年遐龄、杜受田之父杜堮曾得生授太傅,然此三人或因帝师之故,或父凭子贵,往往不被清代士人承认)。而庆桂、董诰等人便只得生授太保,其余清人多有去世之后加授太傅者。生前即得授太傅,以太傅终老,又为清代公认者只有阮元等八人。 换言之,作为乾嘉道时代的儒臣,这时的阮元,已然达到了文臣的顶点。 至于刘文如的加封,一是因阮祜已然成为候补知府,随时待用,这时也加了从四品衔,母凭子贵,刘文如自有加恩。另一方面,道光二十五年本是太后七旬寿诞,道光也早有为大臣命妇升赏之意,是以这次阮元加封太傅,刘文如便也一并升为四品恭人。这日阮家众人眼见双喜临门,也自是大摆筵席,竟日乐在其中。 第六百六十一章 最后的入京路 而接旨之后,阮元也为陆建瀛设了茶席,以表慰劳之意。想到重逢乡举之人,朝中往往有之,可加恩太傅之事却不多见,阮元也向陆建瀛道:“陆中丞,老夫闲居在家这都快十年了,没想到皇上如今还能记得老夫,正是皇恩浩荡啊?” “哈哈,阮相国,不,得叫您阮太傅了,下官倒是听说,这次皇上能够加恩太傅,也是因为您学生的一道上疏啊?”陆建瀛也向阮元笑道:“如今的安徽巡抚王植王中丞,听闻是姚文僖公弟子,姚文僖公昔年又是太傅高足,王中丞也算太傅再传弟子了。正好今年是太傅乡试中举六十年,王中丞便即上奏皇上,请求皇上让您这位师祖再赴鹿鸣宴。皇上念及太傅昔年劳苦功高,所以不仅准了王中丞上奏,还为太傅连加七级,如今国朝之内,便又有了一位位列三公之人了。” “是吗?没想到我的再传弟子,至今尚念着这份师生之情啊?”阮元也向陆建瀛道:“既然学生们还想着我,皇上也同意了这件事,那我就再走一趟吧。八月之际,我自然会让家人去备下船只,南下江宁,再赴鹿鸣,自然是令人欣慰之事啊。” “阮太傅,皇上的意思……不是让您去江宁。”不想陆建瀛却向阮元说道:“皇上说,太傅昔年致仕,走得太过匆忙,皇上也一直惦记着太傅,说是那个时候和太傅见面太少了,如今也……也想着弥补昔年的遗憾。所以皇上是想让太傅再去一次京城,参加京城的鹿鸣宴,京城鹿鸣宴的排场,那可比江宁大多了。还有,皇上也想着……想着再见太傅一面。至于舟楫之事,太傅便不用操劳了,下官这几日便为太傅备下行船,太傅随时可以北上。” “原来是这样啊……那、那就有劳陆中丞了。”阮元听到道光让自己再赴京城,心中自也欣喜。可是匆匆十年,如今天下早已不复往昔之状,那些新科举人,又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旧日相国呢? 只是念及学生,阮元却又想起一事,便即向陆建瀛问道:“陆中丞,我在苏州的学生前些时日曾给我来了一封信,上面提及如今江苏抚院正在筹备漕粮海运一事,这件事,是陆中丞在主持吗?” “不想太傅致仕多年,却还念着朝廷大事啊。”陆建瀛也向阮元答道:“不瞒太傅,确是如此,前些年因战事之故,漕运几为中断,加上江南之地,其实一直都有许多士人在呼吁漕粮海运之事,毕竟当年文毅公行海运两年,那一批士人幕友,都已经亲眼看到了海运之利啊?所以这一次有人上疏建议皇上重开海运,皇上便也没有反对,而是准许江南四府一州漕粮,从今年起便一并由海运送往天津。下官幕中也多有昔年在文毅公幕下为客之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欣喜不已啊。而且文毅公昔年尝试海运,本已留下雇募商船,慎择运道之法,下官按部就班来做,自是可以水到渠成的。” “是啊,没想到这件事终于……”阮元自然清楚,所谓漕粮海运,主要指的就是江苏、浙江二省漕粮北运之事,其他有漕各省均在内地,并不沿海,无论海运漕运,都需要在内河水道行船,其实无需更革。而江南四府一州的漕粮就可以占到全国漕粮的将近一半,是以只要江苏改行海运,海运之事就完成了一大半。四十年前的海运之议,如今终于再次得到实行,阮元自也欣慰。但即便如此,阮元也向陆建瀛道:“漕粮海运,我一直是支持的,只是更革之际,陆中丞还需善待那些旗丁水手,要保证他们不会因为漕运更革,竟把饭碗丢了,江南漕帮人数不少,可有劳中丞操办此事了。” “多谢太傅赐教,漕帮安置之事,下官自会尽力。”陆建瀛自也应过了阮元,可不想他海运之语方毕,便即又向阮元说道:“其实除了海运,下官看着如今江苏,倒是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便是在淮南改行票盐法。我前些日子,也已经同江宁的壁昌总制商议过了,壁昌总制也愿意支持下官,若是淮南票盐得成,昔年文毅公未竟之愿,更革漕盐二事,便都要办成了啊。” “陆中丞,你怎么还想着通行票盐法之事呢?”阮元对于票盐法的认知却始终没有改变,向陆建瀛道:“这票盐法十年前我见那陶澍之时,便即言明,票盐实乃不恤商民之法,票盐行于淮北,不数年则奸商横行,奸商借贷伪作家产充足之状,便即领票,实则坑害了那些借钱与他们的百姓,如此之法,陆中丞为何还要施行呢?” “阮太傅,您说的那种票盐法,已经是……十年之前的票盐法了啊?”不想陆建瀛却向阮元言道:“其实下官见文毅公旧档,亦知此法昔年多有不足之处,太傅所言奸商之事,便是其一。但文毅公旧档亦有明言,此法虽有弊,然却是利大于弊之法,票盐行,则商人可以在官府完税,行盐之人不拘一格,市面上食盐亦自充足,百姓不用买私盐,也可以通过低价购得官盐,如此之法,不都是其利好之处吗?至于奸商问题,文毅公也已经言明,即便是散商行盐,也必须严查身家,需得确是家资充足之人,方能认票,如今淮北之地,已然兴其利而祛其弊,票盐之法便再无窒碍。而且如今下官也听扬州的运司衙门说起盐法之事,他们还希望朝廷早日向淮南改行票盐,两淮一并使用新法呢。阮太傅,或许您致仕已久,外面的事,您已然不能尽数得见,可如今淮北,确是安于票盐而并无弊病可言啊?这样说来,只要咱们稳步推进,将票盐法通行于淮南,这票盐法就定是官民两便之策啊?” “是吗,我……”阮元听着陆建瀛对票盐法的讲解,却也渐渐陷入了沉思,的确,自己致仕至此已有整整八年,可自己对于淮北票盐,似乎确实知之不多,既然如此,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即陆建瀛方才所言,正是淮北的事实呢?毕竟就在言及票盐法之前,自己还肯定了他漕粮海运之举。 想到这里,阮元自也明白,或许如今的自己,已然不适合再来干预后辈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接受这个现实,让后辈去走自己的道路。 “陆中丞,若是你确实认定,这票盐法乃是利大于弊之法,而你来主持这行盐之事,也可以严防其弊,唯兴其利,那么……你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我……我是不该再过问这些事了。”沉思良久,阮元也终于放下了旧日的执着。 “下官也多谢阮太傅教诲了。”陆建瀛当即向阮元拜道。 送走陆建瀛一行之后,阮元亦是终日不语,似乎尚有一个重要问题,需要自己在北上京城之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如今的自己,还能指点那些新晋后学去做些什么呢? 半月之后,前往京城的行船便已准备得当,阮元便也在扬州府所遣吏员的陪同下,登船北上入京。到了九月,行船终于抵达京城,正是鹿鸣宴之前一日。看着物是人非的东便门码头,回想起六十年前,那个刚刚走出扬州,走向京华天地的二十三岁少年,阮元心中自也是感慨万千。 听闻阮元抵京,道光这日也特别派遣了大学士卓秉恬、协办大学士陈官俊,一并前往东便门迎接阮元,阮元在京为官的最后两名己未科学生汤金钊和贵庆,也一并前往迎送恩师。这日东便门外也集中了数十名后学举人,均自听闻阮元即将入京,冀求一睹阮太傅风采的年轻学生。 “后学见过阮太傅!”眼见阮元下船登上舆轿,乘轿缓缓抬过众人面前,一众学生也不约而同地向阮元拜道。 “好啦,大家都免礼吧。”阮元眼见学生众多,也只好让下人暂时寻了出空地,将舆轿落下,想着若是学生前来求问,自也当一一指教才是。而看着一旁的汤金钊已是布衣打扮,阮元便向他问道:“敦甫,怎么,你……如今也致仕了?” “是啊,老师,学生如今体力渐衰,这朝廷的事,终是无能为力了。”汤金钊也向阮元陪笑道,说着,汤金钊也指向一众学生,向阮元介绍道:“老师,这次来的这些后学,有不少学生都还识得,论辈分,应该算是……算是老师的七代弟子了。他们都曾听闻老师之名,只是可惜老师致仕已久,一直无缘一见,如今老师加授太傅,大家才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啊。学生们都说,即便不能得老师垂教,便是能得老师一幅墨宝,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是吗,七代弟子啊……这样也好,我就先看看他们吧。”阮元听到汤金钊之语,自也不愿拒绝这些后学,便即让下人又送来了桌案,自己则在桌案一旁坐下,向汤金钊笑道:“敦甫,他们如今还都是举人吧,还要应考来年的会试呢,就不劳烦他们再多走动了,若是有需要墨宝的,我就在这里作书一幅,你看如何?” “这……老师,您远来不易,今日大家前来,也只是迎接老师入京,却也……也没准备笔墨啊?”汤金钊不禁陪笑道。 “无妨,纸笔我这里都有,平日在扬州出门,也经常有学生向我讨要墨宝,我不答应他们,反倒像是仗势欺人了。所以我平日在外,也准备了这个。”说着,阮元竟从包袱中取了一个盒子出来,向汤金钊笑道:“这个墨盒是我所自创,里面放着蘸墨的丝绸,出门在外,墨汁也不会干涸,正好今日又能用上了,敦甫,你也让他们过来,只要是想求字的,我便送他一幅字,如何?” “那就多谢恩师了!”汤金钊也向阮元拜道,很快,在汤金钊和贵庆的引领之下,一众学子纷纷上前向阮元拜谢,阮元也听从各人之意,分别为诸生挥毫一幅。学生们眼见阮元果然可以为大家题字,各自心中感激,也纷纷向阮元毛遂自荐起来: “阮太傅,学生恩师的师祖,便是汤老相国,学生先前便听老相国说起太傅学行政事,太傅为官治学,俱是吾等楷模,今日能见太傅一面,真是三生有幸啊!” “太傅,后学一向精治小学,精研《说文解字》一书,后学亦成笺证一部,还请太傅赐教!” “太傅,晚辈读过您的《曾子注释》,如今晚辈治《曾子》亦有所成,还望太傅指点一二!” …… “下官见过阮太傅,太傅安好,下官奉皇上旨意,已经在国子监为太傅安排了寝居之所,太傅随后自可移步,京中乘轿,也已经为太傅准备好了。”就在阮元为众人题写书作将毕之时,又有一名官员自京城方向走了过来,见了阮元,便即拜道。阮元看向那人之时,却自觉得眼熟,回想之下,方才忆起,这人正是昔年在湖湘会馆所识,彼时还叫作曾子城的曾国藩。看曾国藩头上顶戴,竟已是天青石之状,屈指而算,曾国藩考中进士至此亦不过九年,却已有四品之职,尽管不如当年自己升迁之速,却也堪称早达了。 “是伯涵啊?既然国子监已经有了安排,那我过去就是。”阮元先前在京城居住的蝶梦园,在阮元致仕之后便即转售他人,阮福、阮祜在京做官,亦止赁屋而居,是以阮元北上,其实并无合适的暂居之所,既然道光已然安排了国子监,阮元便也放心,又向曾国藩问道:“只是伯涵啊,我记得我致仕之际,你考中了进士,如今竟已是四品顶戴了,不容易啊,你现在官居何职呢?” “回阮太傅,下官先前翰詹大考,得皇上钦赐二等第一名,又兼四川主持乡试,受皇上加恩,如今是翰林侍读学士了。”曾国藩向阮元答道。 “是这样啊,那你自是前途无量啊?”阮元也向他答道,想着昔年湖湘会馆之人,胡林翼却似乎已然不在京城,便又问道:“伯涵,你当年的好友,那位胡润芝,如今在何处任职呢?” “回阮太傅,润芝兄已然补了贵州知府,去黔省上任了。润芝兄一直认为,为官自当经世致用,致用之地,便在有所需之处,黔省虽是偏僻,却是用武之地,如今他……他也终于实现了当年的心愿了。”曾国藩当即答道。 “原来如此啊……”看着自己垂暮之年方才相识的年轻后辈,这时也渐渐有了翰林道府之任,阮元自也感叹不已。 “老师,学生方才倒是想起一事。”汤金钊这时听到“经世致用”几个字,也向阮元介绍道:“就在前几年,一些京官为亭林先生建了一座祠堂,如今顾祠之名,在京中也开始广为后辈所知了。我也听说有不少读书人,经常在那里会面,谈论天下之事,不知老师可有兴致,前往顾祠一观呢?” “顾祠吗……子贞和我说起过这件事,只是……”子贞便是阮元先前所熟识的学生何绍基,京城顾祠兴立,正是何绍基与其一众友人引领之功,是以阮元清楚此事。但想到面前的顾祠,阮元却犹豫了起来,沉吟半晌,方向汤金钊言道:“罢了,今日舟车劳顿,我本已疲乏,这般模样又如何去见亭林先生之位,如何去见那些年轻的读书人呢?就……就先去国子监吧。” 汤金钊等人自然不敢违了阮元心意,便即将阮元迎至国子监歇息。只是阮元心中,却是另有所思,不能释怀: “亭林先生,您治学之道,在于实学,治事之道,在于经世致用。我自幼便蒙师长教诲,遵奉实学,摒弃空言,为官之后,督抚九省三十年,自以经世济民,无以复加。可为什么……为什么不光是昔年的盛世回不来了,而如今的天下,就连维持一个天下太平,都已经变得这般艰难了呢……” 但阮元也清楚,这样的话,也只能放在心里。 因为鹿鸣宴上那些举人,并非只是简单的读书人,长远而言,那些年轻人,才是这个国家的未来…… 第六百六十二章 阮元最后的演讲 次日国子监中,筵席齐备,一众新科举人听闻当朝太傅阮元前来赴宴,也一早便赶到了国子监内,准备一睹阮太傅风采。京师乡试与直省不同,全国各省考生只要在京居住,便可以参加京师乡试,是以京师之地,无论中举人数,还是新科举人才学,俱在各省之上。阮元眼见鹿鸣宴盛况,清楚江南乡试绝无此等人众,心中自也满意。 京师鹿鸣宴素为朝廷要事,是以这一日潘世恩也以宰辅之名,一并前来主持大宴,见了阮元,自然少不了上前道贺一番。只是这一日陪同潘世恩前来的,尚有一位十余岁的少年,少年腰系黄带,身上补服却是团龙。阮元为官数十载,自然清楚能使用如此服饰之人,即便在宗室之中,也是屈指可数,当即勉力站起,准备向那宗室少年行礼拜过。 “阮太傅,四阿哥出宫之前,便即与我言明,四阿哥听闻太傅身体不便,这行礼之事,就免了吧。”潘世恩当即向阮元道,见阮元神色中似有陌生之感,显然并不认识面前少年,潘世恩便对二人互相介绍道:“阮太傅,这位便是皇上的四阿哥奕詝,四阿哥在皇上几位皇子之中年纪最长,是以今日皇上请四阿哥与我前来,一并主持鹿鸣筵宴之事。四阿哥,这位便是阮元阮太傅了。” “臣见过四阿哥,臣双足疲废已久,难以成礼,请四阿哥见谅。”阮元也向奕詝作揖道,端详这位四皇子奕詝时,只觉他样貌清秀,气度亦属沉稳,只是面色略显苍白,似乎并非身强体健之人。阮元也还记得各位皇子年纪,这位四皇子奕詝出生于道光十一年,这一年才只有十六岁,而道光却已是六十五岁的老者,父子年龄相差如此悬殊,却也并不多见。 “阮太傅,您的事情我都听皇阿玛说过了,在我面前您就无需多礼了。”奕詝也向阮元回拜道:“皇阿玛之前就一直跟我说起,阮太傅学行兼备,堪为后世楷模,这次鹿鸣宴便请太傅坐主位吧。” “这……四阿哥,这怎么使得呢?四阿哥是天潢贵胄,还是您来坐这个主位才是。”阮元也谦辞道。 “阮太傅,这您就不用客气了,皇阿玛也是这个意思。而且,皇阿玛还说,既然太傅难得入京一次,那么这次鹿鸣宴,还要劳烦太傅,向下面新科举人指点一番才是。所以只有太傅今日坐了这个主位,接下来太傅赐教之语,才是名正而言顺啊?”眼见奕詝言语谦和,道光又确有让自己指点新科举人之需,阮元便也向奕詝再次拜过,坐了主位,奕詝和潘世恩则分立阮元两旁。 一时间国子监内,百余名举人纷纷落座,乐部便即奏过宴飨之乐,奕詝率先向众举人敬酒,众举人当即还礼。奕詝也向众举人道:“各位新科举子,今日我奉父皇之命,前来主持鹿鸣筵宴,眼见各位俱是风华正茂,满腹经纶,我心甚慰。各位日后,自是朝廷之栋梁,国家之股肱,只是各位眼下尚不得入仕登科,或许对于朝廷之事,对于修身治学之行,各位如今尚有疑惑。但今日朝廷有幸,请来了阮元阮太傅,阮太傅也是丙午科举人,只不过却是六十年前的丙午科了。六十年间,阮太傅登科入仕,受两代先皇恩遇,父皇亦知阮太傅才行卓绝,故而拜任宰辅,加赐三公。我也相信,今日各位在此,若能听阮太傅一语,或许对于各位日后登科中式、为官治学,皆能有所裨益。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也请阮太傅为大家讲一讲这为官治学之道,如何?” “学生恭请太傅赐教!”一众新科举人见奕詝请阮元发言,自然不敢违逆。当然,其中不少中举之人,论师承便是阮元数代之后的再传弟子,能亲眼见到师祖垂训,心中亦自欣喜。 “是啊,今日国子监能请到阮太傅,真是为这里增色不少啊?”潘世恩也在一旁向众举人道:“阮太傅治学之名,众所周知,大家应该也都清楚,阮太傅无论为官治学,其根本便在于‘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只是如今治学之人日增,也有许多后学不知前辈兴学典故,竟不知这‘实事求是’竟是何种蕴意。今日能得阮太傅指教,或许各位心中的疑惑,便可以解开了。阮太傅,我也知道您一生言行之根本,便在于实事求是,那今日咱们就从这四个字开始,为大家传道解惑吧?” “潘中堂所言,确实有道理啊。既然四阿哥和潘中堂今日盛情相邀,那我就为大家讲一讲这‘实事求是’四字,竟是何意吧。”阮元这时却也渐渐清楚,只有把自己为官、治学的根本之道悉数传授于后学,才能在后辈心中留下重振国家,再兴盛世的希望。潘世恩提到“实事求是”四字,正是一个最好的开端,便即言道:“其实潘中堂方才所言不错,在我遇到的后学之中,也确实有些人对这‘实事求是’四字颇有疑惑。是啊,如今治学之人,人人都在讲这四个字,可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含意,口中不离‘实事求是’四字之人,其实践实行,便果然是‘实事求是’吗?或许不然。所谓实事求是,还是要从治经之法说起。” “‘实事求是’这四个字,原本出自《汉书》,是班孟坚对河间献王治学之道的评价,这个词语并非国朝之人独创,那为何到了国朝,却突然再度兴起,以至于如今天下之人,皆言‘实事求是’呢?其实在于前朝士人,往往束书不读,讲论经典,唯凭己见,不通训诂,不能明圣贤之本意,汉儒治经之语,一概弃如敝屣,最后的结果,便是世风日下,终致不可匡救。是以国朝诸儒惩前朝衰亡之弊,凡所言及经典,俱要言而有据,上溯前贤经典之源,下启国朝新知,这便是最初的‘实事求是’。所以实事求是的根本,在于如实详解先贤之圣道,若只是满口盛言实事求是四个字,所做所为却不过是琐碎的考证,甚至一味堆砌经典,只为自炫其技,那便是舍本逐末,反而失了‘实事求是’之道了。” “或许各位还有个疑问,所谓前贤圣道,竟是何物?所谓训诂考据,能否将前贤隐晦之道,一一重现于世呢?其实这‘实事求是’只是治学之道,治学另有其法,便是‘博学而算’。何为博学?凡一言一语,前朝宿儒各有见解,那么就要将这些见解尽数查探清楚,何为‘算’?便是要从中择选,要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有才能之人,自然可以从中看出正确的解释,才学不足之辈,或许便会惑于众见,不能抉择,甚至自立险怪新说,诳惑众人,那便是入了歧途。对于治学而言,这‘博学’与‘算’,其实是一样重要的。” “所以说,治学之难,其实不仅仅在于博学,更在于才能,那么所谓‘才能’,又是从何而来呢?那便是实践实行了,圣贤尝言格物致知,何为格物,所谓物,便是指天下万事,圣贤有言‘一以贯之’,又是何意,便是持之以恒的实践,切莫惑于‘顿悟’之道,竟而荒废了实行。那么各位或许也会问我,各位只是举人,还没有做官,这实践从何而来呢?所谓实践,原本皆是日用之事,人生而有父母,便当以尊亲为念,此为孝,入学读书,便有师友,相与而尽忠恕之道,此为仁,所谓仁孝,并非只是人心中的善念,若是不能使父母尊荣,不能与师友相互友爱,那是算不得仁孝的。” “实践实行,本于仁孝,若是各位日后有幸为官,入朝为卿贰,直省做督抚,那么世间万事,便俱是实践。如今后学之间,多有言及‘经世致用’之人,经世致用,自然是没有错的,可是读书人要如何经世致用呢?只读几部农田水利、漕运盐政之书,便可以了解现实中稼穑之艰难,漕盐之利弊了吗?其实不是,许多旧日奏疏,所言之事,与今日已是天壤之别,刻舟求剑,岂可得乎?所以若是各位果然有为官治民的那一日,便要勤于钱谷刑名之事,相询直省府县风俗之善恶,广交士人,以知政事之利弊,其善者择而从之,其不善者更革以新制,如此方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啊。为官治事,自也要以学问为基础,不知算学,如何观一省之钱粮?如何不被下吏所蒙蔽?不通地理,又如何兴修水利?是以我曾修《畴人传》一部,成《广东通志》一部,只因这天算水地,同样是实事求是之学啊?到了那个时候,学问可以兴政事,政事则有裨益于学问,学行政事,相与而成,方是国家兴盛之根本啊?” “如今之世,和我入仕之时却又不同了,各位自也清楚,六年之前,英吉利入寇,如今虽已成万年之和议,可防患于未然之道,大家还是应该清楚的。有许多年轻的读书人,在收集西洋地理、兵制、风俗之作,也有人感到困惑,说我堂堂天朝,还需要去学洋人的东西吗?我年纪大了,未来的大清是什么样子,我看不到,也猜不到了,只能凭着已往的经验,为大家指点一二。圣贤昔日亦曾有言,礼失而求之于野,天算之学,自古有之,亦曾中衰,是以西洋之人以西洋算学历法上呈于世祖、圣祖二位先帝,二位先帝清楚西法自有其长处,便即兼采而用之。由此可见,若是西洋之物确有所长,则我等取而用之,并无不妥。或者说,其中关键,并不在于中法西法之辨,而是在于我们能否真正做到实事求是,真正做到博学而算,若是各位后学,能将中法西法尽数兼通,在此基础之上,即便兼采西法,那也是本于中法,又何必再拘执于中西呢?可若是不学无术,对于西法尚不能言其本末,便一概弃而不顾,又或者不求甚解,唯知以西法自炫,那便是荒谬之事了。其中道理,仍然在于这‘实事求是’四个字啊。” “太傅今日之言,确是至论啊。”奕詝也在一旁向阮元称赞道:“只是我确有一事不明,或许是我冒昧了。太傅方才言及治经之法,当循‘实事求是’之道,可我也听闻,太傅治经,亦多有一家之言。那若是后人以为,太傅所言是实事求是,可具体的治经治事之言,却和他们所见并不相同,又当如何呢?外人多有奸险之辈,若是以此刁难太傅,甚至百年之后,竟而寻章摘句,称太傅并非实事求是之人,这……又当如何呢?” “哈哈,四阿哥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啊。其实不光是那些外人,就是我自己,平时也经常反思昔日之言,是否确有思虑不周之处,这样的言语,或许也不算少了。”阮元也不禁笑道:“譬如那日心地动之说,我早年以为其乖谬不可信,之前数年观摩天象,却又觉得其中或许自有道理,那可能是我早年之言错了。但即便如此,我并不认为,这和‘实事求是’有什么矛盾之处。” “所谓‘实事求是’所求,乃是身外之物,但所求之人,却有才能、心智、见闻之别,所以同样是实事求是,或许不同的士人,得出的结论就会大不相同。可是实事求是这条路,本身并没有错。不能实事求是,凡事自以为是,那这天下的谬误之处,不是只会变得更多吗?所以我治经之时,方有博学而算之语,若是后人学识、依据俱皆足够,看出了前人不足之处,那为什么不指出来呢?我少年时自撰《车制图解》,许郑之言尽览无遗,可我却以为许郑之外,另有天地,便以许郑之言为本,自立了一派新说。在我看来,如此指出前人的不足,并非为了否定前人,相反,人力皆有限,前人行路,皆有尽头,后人只有在前人之上不断推陈出新,才能把前人的路继续走下去啊?在我看来,这才是‘实事求是’真正的模样!” “所以若是各位后学举子,日后果然能凭借实事求是之道,发现我言语之中确有不妥之处,那各位自可在我的基础之上更进一步,以正确的新知替代我那些不足。因为只有这样,在座的各位年轻人,还有几十年、上百年之后你们的后辈,才会代代相传,将这实事求是之路,一直延续下去。到了那个时候,我在九泉之下,亦自欣慰!” “学生谨记太傅垂训之言!”一众举子眼见阮元论学,竟然在最后时刻,给了后人反驳自己的权利,心中自然对阮元更加敬佩。阮元之言方毕,举人们便即齐齐站起,一并向阮元回拜。 此后丁未会试,亦是有清一朝难得之响榜,阮元孙女婿许彭寿便是此榜传胪,而这一榜也在未来的数十年间能臣辈出,张之万、沈桂芬、李鸿章、沈葆桢、郭嵩焘、马新贻等一众新科进士,都将在未来的清史之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一代完人 鹿鸣宴之后两日,阮元也受道光之邀,前往圆明园中一游。这日道光也难得地大方了一回,将阮元请到了福海之上,在行船之中共赏圆明园内风景。想起上一次来到福海乘船,竟是五十三年之前迎送马戛尔尼赏玩圆明园那一日,如今圆明园内风景依旧,可园外却早已物是人非,阮元心中,自也是无限嗟叹。 只是道光似乎并不清楚阮元昔年迎送英使一事,见到许久未能谋面的老臣,道光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便向阮元问道:“阮元啊,朕前些日子见先帝旧档,其中一份奏折之中,先帝曾对你说……‘成一代伟人,不亦美欤?’如今看来,先帝之言确实不错,一代伟人这个评价,你是当得起的。” “皇上,这句话,仁宗皇帝亦是过誉了。”阮元也向道光陪笑道:“臣为官五十载,如今回头看昔年作为,往往有自觉不足之处,或许再给臣一次机会,有些事可以做得更好呢?所以这一代伟人之誉,臣是当不起的。” “那不如朕来改一个字,你为官之时,或许尚有不足,可你一生清廉高洁,提拔人才无数,这些总没有问题吧?既然如此,称……‘一代完人’,你看可好?”道光又向阮元问道。 “这……臣私下办事,亦曾多有失当之处,一代完人,却也……”阮元还在推辞。 “阮元啊,你对自己要求太过严苛了,若说绝对的尽善尽美,你说这天下之间,有哪个人能做到啊?小大之辨,还是要分清的嘛?你一生为官治学如此,在朕看来,足以当得上一句‘一代完人’了。”只是道光说到这里,却也不禁叹道:“其实朕也清楚,论为政之能,亦或论才略,你都在朕之上,如今想来,有些旧事,朕也是悔之无及啊。五年前你托伊里布上言用米利坚抗衡英吉利,朕当时犹豫了,没有按你说的去做,结果呢?若是当时海外果然能有一二国家,对我大清能有一二相助之处,或许也比今日的结果要好啊?如今朕也明白了,为什么高宗皇帝之时,你历官不过翰林、学政和礼部,皇阿玛亲政,却能用你做督抚,并不是因为你更适合做督抚,而是因为……你是无所不能之人啊?无论做督抚,做枢臣,你都能成为一代良臣。所以是朕把你看得窄了,朕即位之初,就应该让你回来进军机处,做大学士才对,那样或许……或许今日的天下,果然能够重现盛世呢?” “皇上,实不相瞒,道光之初,臣也曾感慨不得入枢廷,不得早登宰辅之事,可是如今回想起来,臣无论做枢臣,还是外任督抚,其实区别并不大。究其根本,臣也只是一个人啊?”阮元看着道光确有悔悟之意,却也只是叹道:“凡朝廷之事,皇上总裁于上,宰相枢臣参酌于侧,但实行之人却是督抚,正所谓人无腹心不活,可人无手足,又能做成什么事呢?皇上就算让臣回京入军机处,那两广、云贵,总也要有另一个人去做总督,若是那人才略不足,边陲、海疆,又待如何呢?所以臣倒是觉得,皇上无论用臣做枢臣,还是督抚,其实都是一样的,即便皇上认为自己真的错了,那……也不在于用臣这一件事上啊?” “唉,或许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如今的天下,朕……朕心有不甘啊。或许当初换一条路,就能比今日更好呢?”道光也向阮元无奈地笑道。 “可是,皇上若是在当初的抉择之处换了另一条路,那今日皇上能做成的一些事,又或许做不成了呢。”阮元回想着一生为官之事,却也清楚,许多问题难为之处,尚不在于自己的建议被朝廷驳回,而是以今视昔,即便那些建议得到朝廷同意,自己能够把计划实行下来,这时的天下似乎也不会出现根本上的改善。想到这里,心中自也是怅惘不已。 “唉,无论如何,朕这一生,看来也快要过去了。朕已经告知慕陵那边,神功圣德碑就不要立了。朕是个打了败仗的皇帝,哪里还有颜面立碑,去和历代先帝并列呢?”道光说到这里,却也是愁容满面,似乎相比于对英战争的失败,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另一件大事让他不能放心:“可是……可是朕若是真的就这么死了,那以后的大清,又该怎么办呢?朕今年六十五了,历代帝王,有朕这般年纪的却也不多,论寿数,朕不算少了。可朕的儿子呢?四阿哥你见过了吧?他是朕如今最大的孩子,可他也只有十六岁啊?他还有个弟弟六阿哥奕,才十五岁,更小,若是朕真的就这么走了,他们两个无论是谁,都……都承担不起这个皇帝之位啊?” 可是皇家之中,父老子幼,从来都是难解之事,阮元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还能再来开解道光了。 “皇上,今日福海之上,风景绝美,皇上劳碌之余,若是能在这圆明园内寄情山水,或许也是延年益寿之道。”看着一旁的亭台楼阁,水木花鱼,阮元也只得如此劝慰道光。 “阮元,你是哪一科的进士?”道光忽然又向阮元问道。 “回皇上,臣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中了进士。”阮元答道。 “己酉科……三年之后就是下一个己酉年了。按道理说,你中进士六十年,应该再回京城,参加一次恩荣宴才是。”道光也向阮元道:“只是己酉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九年,那一年没有会试,也就没有恩荣宴啊?会试定在道光三十年,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劳烦你多等一年了。道光三十年会试之后,你一定要再来一次京城,那时候的恩荣宴,朕让你坐在朕身边,如何?你年纪也大了,以后便好生安养吧,朕……朕等着再见你的那一天。” 所谓恩荣宴,是比鹿鸣宴更高一级的会试赐宴,若是一名官员能够再赴恩荣宴,则说明其人考中进士已满六十甲子。自古以来能再赴恩荣宴之人,历朝历代均是屈指可数。但阮元的己酉科名为正科,其实却是次年便有乾隆八旬万寿,乾隆特意将当年会试改为恩科,将正科前移一年所成。己酉年本也不是常例之中的会试年份,所以阮元要想重入恩荣宴,便只能等到考中进士六十一年之后的道光三十年了。想到恩荣宴之事,阮元虽不执着,却也不禁多了几分畅想,也向道光拜道:“皇上盛恩,臣无以为报,归家之后,自当遵皇上之谕,颐性延龄,以待庚戌之年再赴恩荣宴。” 只是,无论道光还是阮元,两个人竟都未能看到道光三十年会试之日。 阮元拜别道光之后,便即回京,并于两日后启程南下,自归扬州安度余年。想来虽能以太傅之位,继续安享扬州山水,可自己已是耄耋之年,只恐余下时日无多,阮元便也将操持家事之责渐渐交给刘蘩荣,希望她在自己之后,还可以继续支持阮家安定。 是以此时阮元之言,大多便只是家中琐事了: “涧芳,家中每到六七月间,往往容易青黄不接,田租收不上来,一旦家里没有余钱,便会陷入困顿。所以入夏之后,你定要按时将长江中收取的芦苇卖掉,临时换钱贴补家用。若是家中可用银钱还是不足,就拿一些冬衣,暂时当在外面当铺里面,待冬天家里余钱充足了,再赎回来便是,外面的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典当冬衣这种事,应该不会为难你的。” “涧芳啊,咱们家里孩子越来越多了,每月用度,只会比以前更多,所以钱要省着用,而且……家里人多,就容易出现变故,万一哪个孩子生病,或者宗族那边又有婚丧嫁娶之事呢?所以家里日常开支之外,一定要备好四十两银子,无论如何,家里要有一笔应急用的钱。持家之事,要在有长久之策啊。” 交待家事之外,阮元每日也时常指点几个曾孙读书,包括年纪较小的阮恩年和阮恩寿,也经常缠着祖父,听祖父为他们讲故事。 “爷爷,那边那颗星星叫什么呀?” “恩年,那个叫南门二星,依星宿之法而言,是在角宿,应该是……离我们最近的星宿了。不过说是二星,其实国朝之人观测天象之时,还多发现了两颗星星呢。” “爷爷,角宿是什么呀?” “角宿算是天宫之学了,我们把天上星宿想象成一座天宫,按二十八宿的顺序,一一划分……恩年,你若是也对天算之道有兴趣,爷爷明日就教你算学,怎么样?” “太爷爷,你能给我讲讲,这个‘达’字是什么意思吗?” “觐传,这个‘达’字,以前的字书解释为‘通’,与达字类似的古字,还有一个,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圣人的圣字,圣,也是通。所谓圣人达人,本是同样之人,只不过一般而言,‘达’者,为‘圣’之次,‘圣’则是已成之‘达’,所谓达人,便是圣人之下,尚未集大成之人,孔子三十五岁之前,便只言达人,不言圣人,那便是因为孔子当时尚未达到‘无所不通’之境。凡事兼采,行无所不通之道,方能成达人,真到了无所不通的那一天,也就成了圣人了。圣人便只有孔孟,我们后学之人,总是及不得他二位的。既然如此,那做个达人也不错嘛?其实春秋之际,古人便以通达相尚,可见这‘达人’本就是上古所尊崇之人啊?” …… 阮元最后的时光,便是如此闲适自如,乐在其中。 第六百六十四章 最长的陪伴(刘文如去世) 只是这般安乐的日子,也终究会有尽头。 道光二十七年之冬,刘文如患了风寒,阮元虽遣人为她悉心医治,却毫无康复之象。眼见病疾难愈,刘文如却也从容,反而一直告诉阮元,自己想要看看室外的天空。阮元便也遵从刘文如之意,在院子里的草丛上安放了两个躺椅,每日闲暇之际,便同刘文如一同躺在椅子之上,平静地看着夕阳西下。这一天又是日暮时分,阮元让家仆扶了刘文如到躺椅之上,自己则在一旁看着她,安享着平静的落日时光。 “夫子,外面的天下,还算太平吧?”刘文如忽然向阮元问道。 “还好,总体而言,肯定是太平的。听闻如今云南那边,有一些变故,但皇上已经改任了少穆做云贵总督,少穆在广州跟洋人都打过交道的,去了云南办事,那还不是游刃有余吗?书之,你怎么……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阮元说完林则徐之事,便也好奇起来,不知刘文如为何有此一问。 “是吗?那就好,夫子,你这个人我看得还不清楚吗?若是外面的天下不太平,你就不会放心,如今我……我终于能看到一个轻松随心的夫子了,我……我高兴啊,这样的日子,我也……很喜欢。”刘文如看着阮元模样,却也笑了出来,只是阮元看着她如今之状,却又与平日大为不同,刘文如已往端庄稳重,甚至略显拘谨的面色,这日已然尽去,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惬意和笑容。 “哈哈,没想到书之在意的是这个啊?是啊,话说回来,我致仕至今,都已经十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或许也是以前为官日久,习惯了带着包袱走路,如今看来,倒是书之比我通达啊。”阮元自也清楚,刘文如染疾之后,一直不能痊愈,更兼年事已高,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可看着眼前刘文如安乐之状,不知如何,竟渐渐忘了生老病死之事,只是想着同这个陪伴自己数十年的亲人一道谈笑言欢,共同度过一日的平静时光。 “夫子,这些年……我知道,走的人太多了,不想今年,就连楚生姐姐也……夫子的朋友,如今还有多少健在呢?”刘文如又向阮元问道。 “这样说来,确实不多了,二叔和厚民,他们四年前就走了,听说梅生和星伯,如今也是疾病缠身,只怕日子也不多了。京城最早的那些学生,只剩下敦甫一人,春冶今年也不小了,看来咱们的日子,是都要过去了啊。”阮元回忆着青年时所遇旧人,也不禁感慨良多。 早在道光二十三年,阮元之叔阮鸿便即因病去世,终年八十四岁,同年阮元在广州的幕僚严杰也染病身故。道光二十七年春,七十七岁高龄的梁德绳也终于在家中去世,阮元己未科学生之中仅存的旗人高官贵庆,同样在不久前病故,此外萧令裕、徐松二人日渐衰弱,均于不久后谢世。阮元昔年亲朋故旧,只有阮亨辈分较浅,尚得长寿,张鉴直到道光三十年方才病故,己未科学生之中,于道光三十年后依然健在者,不过汤金钊一人。阮元的朝鲜学生金正喜亦属长寿,然而金正喜在朝鲜受党争影响,晚年一直被流放边地,最后也未能实现其政治抱负。此后九年,金正喜在经历了十余年流放生涯后终于回归京畿道,在果川去世,终年七十一岁。 道光二十七年,因云南汉回互斗日渐激烈,前后两任云贵总督贺长龄、李星沅均无力整治,道光再度提拔林则徐,让他做了云贵总督。林则徐到滇之后,严查相关案件,剿抚并施,只论良莠,不问汉回,经数年整顿,云南方才暂时安定了下来。但也正是这一年,林则徐之妻郑淑卿同样染病过世,而此时的林则徐,也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 同年,因浩罕变乱之故,许多浩罕之人诈称张格尔后裔,进入新疆反清自立,史称“七和卓之乱”,然而这些人大多均是乌合之众,即便是奕山前往清剿,亦能将大批乱兵击退。林则徐对新疆之事亦自忧心,赴滇之后,与左宗棠仍有交往,并将自己新疆所见尽数相告。当然,此后的故事,便不是阮元所能预知的了。 总而言之,那个属于阮元的时代,已经渐渐成为过去了…… “那些旧时的日子啊……”刘文如听着阮元讲述友人学生相继凋零之事,自也为之叹息。可是叹息之余,刘文如的心绪,却也渐渐回到了从前,向阮元道:“夫子,昨日我……我梦见夫人、月庄和古霞了,她们,她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她们见了我,还对我抱怨呢,说她们都走了十几年了,等我等得好辛苦啊。我……我也怀念着当年的日子啊?哈哈,谁知道呢,我小的时候,不过是天长的一个孤女,哪里想过竟会成为恭人,竟能得享古稀之龄呢?” “哈哈,话说回来,书之在我们家的日子,得有快六十年了吧?”阮元看着刘文如安乐之状,便也陪着她笑道:“你当时跟着彩儿进阮家,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冬天,你才七岁,一转眼过了六十五年了,咱们家这些人,哪里还有第二个,能陪着我度过这么多日子呢?话说回来,我……是我该谢谢你,也谢谢夫人、月庄和古霞,你们……平时看你们在一起的样子,就像亲姐妹一样,我那些年做官,外面的事那么多,可每次回到家里见到你们,看着你们的样子,我……就不觉得累了。过了一日,还能全心全意地去办外面的公事。所以说,是你们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我能有这样的一辈子,有一半的功劳是你们的啊?” “夫子,没想到你会这样夸赞我们呢。”刘文如听着阮元之言,却也笑道:“这样说来,夫子还是应该多感谢夫人啊。夫子应该还记得,夫人入府的时候,和我……总是有那么一些不快,可夫人却不在意我只是个婢女出身的侍妾,愿意主动教我读书,教我写诗,夫人对我这么好,我怎么能不把夫人当作姐妹呢?月庄、古霞,也是一样啊?月庄差点犯过错,古霞心里一直喜欢夫子,可我们有了这份姐妹情谊,无论什么事,都能化险为夷,也都能和乐如初。说实话,我们……我们也羡慕夫人,可每次夫人不在你那里,就会跟我们同寝食、共欢乐,所以我们也……也从来都没有怨言的。如今夫人和古霞走了十五年,月庄也走了十一年了,我也……想她们啊?” “书之,你做得也很不错啊?”阮元也向刘文如称赞道:“记得夫人最初来我们家的时候,她还总抱怨我呢,说我没把你教好,写诗、作画的事,都只能由她去做。可后来你却一直研读经史,还对史学之道有了兴趣。那《疑年录》虽有我指点,但究其根本,仍是你心血之作,国朝闺秀多以作诗见长,可治史如你一般的,还有几个呢?我也知道,祜儿今日有了出息,也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自小对祜儿就一直言传身教,你能有今日成就,我……我是真心佩服的。” “哈哈,能听夫子说得上一声佩服,我……我真高兴啊。”刘文如言语气息此时已渐微弱,可她面上笑意却始终没有消散,道:“这辈子,我也总算做了些事,算是不枉此生了,能有夫子相伴,能有这么好的三个姐妹,我……我没什么遗憾了。只是如今我也老了,若是去了那个世界,见到了夫人她们,她们会不会笑话我呢?若是能够回到四十年前,大家都是一样的青春年少,那该多好呀?对了,若是夫人嘲笑我,我就把夫子方才的话告诉她,我……我是夫子佩服的人呢,到时候啊,我……”到了这时,刘文如的声音已然越来越小,竟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 而阮元听着刘文如最后的言语,却也不禁莞尔: “书之,今天的你,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管什么话,你都敢说出来了。这样也好,我们这一辈子活得都太累了,你因为你当年的出身,我因为那身官服。如今咱们都老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开心地过完每一个日子,心里也舒服啊?书之,你这个样子,我看了,也很高兴呢……书之,书之?” 可是这时的刘文如,已然斜倚在躺椅之间,一动不动了。 “书之,你……你怎么也要走了呢?我……以后的日子,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走在我前面呢?书之,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们啊……”说着,阮元也勉力从自己的躺椅上支撑起来,想着探一探刘文如的鼻息,挽留下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只是阮元方才撑起身子,便即站立不稳,“砰”的一声,便即倒在了草地之上! 道光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八日,阮元之妾,恭人刘文如在康山家中病故,终年七十一岁。 而这一日之后,阮元的双足,却也再不能走动一步了…… 参差落叶搅云飞,一棹江湖感式微。 绝塞愁深千骑合,故人秋尽几园归。 樽前岁月催华发,天末楼台倚夕晖。 皞皞清时独惆怅,未容离赋遂初衣。 阮元致仕时,便将道光三年以后诗文著作辑成一书,附于《揅经室集》之下,称《揅经室续集》。然而致仕十年,自己又多有诗作留存,便只得再次结集,称《揅经室再续集》。《再续集》结成之后,阮元便不再留存诗文著作,只有一些团扇屏风之上,偶有阮元题诗,这首诗或许便是阮元最后的诗作。 道光二十八年,对于世界而言也是一个巨变之年。因气候剧变,粮食减产,西欧各国内部矛盾被彻底激发,这年年初,自法国而至普鲁士、奥地利、意大利等地,均爆发了大规模民众运动,史称“一八四八革命”。大革命摧毁了法国七月王朝,重新建立了第二共和国,而普鲁士、奥地利、撒丁等国虽然镇压了革命,却也不得不向民众妥协,相继定立宪法。时隔三十三年,君主立宪的理念彻底粉碎了维也纳会议的藩篱,成为中西欧大陆上通行的道路。经过漫长的蛰伏与无尽的奋斗,法国大革命半个世纪之后,昔年的理想终于逐渐被欧洲大陆所接受。 然而,欧洲的变化也并非一帆风顺,法国选举出来的总统,正是拿破仑之侄路易波拿巴,在路易的推动之下,不过数年,法国再次放弃共和政体,成立第二帝国。而短时间内,普鲁士、奥地利等地的宪法,依然饱受知识分子批判,较为激进的言论甚至认为,普奥等国除了制定宪法,并无其他任何改变。 政治近代化的道路,注定艰难而漫长。但无尽的尝试,却也会为这个世界找到新的方向。 第六百六十五章 最后的天下太平 道光末年的清王朝,同样处于天灾肆虐之下。日渐脆弱的基层生态,也已然不容乐观。虽然总体而言,此时仍可称为天下太平之世,但道光二十八、九年间,已经逐渐有民间士人意识到,天下太平,或许不会长久了。 道光二十八年,长江水突然在扬州发生倒灌,仪征等地大片田地被洪水淹没。而道光二十九年,几乎是在同样的地区,再次发生了江水倒灌之事,阮元也在这两年间连续出资赈灾,并主动提倡士绅捐款,在士人与百姓的共同努力之下,扬州方才勉强恢复了安定。同年,仪征一些士人倡议重修县志,阮元籍贯便在仪征,为了振兴桑梓,阮元也主动指点了许多后学修志之法,并亲自为《仪征县志》作序一篇,这也是阮元暮年所成最后一件文教之事。 这时的奉三无私殿里,道光君臣也同样被沉闷的氛围笼罩。 “你们看看,这李沅发如今到底在哪里,向荣那边如今在做什么?”这日几名军机大臣方才入觐,道光便即向他们质问道:“朕看这李沅发聚众起事,都两个月了,向荣为什么还不能将他擒拿?再给向荣发一道上谕,若是还不能擒获这李沅发,便即革职拿问!” “臣等遵旨。”三名军机大臣一同向道光答道,进入道光二十九年,潘世恩也因年迈之故退出了军机处,另外两名军机大臣赛尚阿和祁隽藻这日另有要事,不在京中,是以入觐的三名军机大臣分别是穆彰阿、陈孚恩和季芝昌三人,陈孚恩和季芝昌也是道光末年所提拔的,道光朝最后两名军机大臣。 此时湘桂边界,因连年水灾不断,大批贸易线百姓失业,又兼苗、瑶各族杂处,生活原本便即贫困之故,已是民变迭起。道光二十七年,湖南宝庆府所辖新宁县便即出现瑶民雷再浩反清之事,尽管雷再浩很快便被官府抓捕,但雷再浩的一名心腹李沅发却逃过官军追捕,并在这一年重新聚众反清。新宁县和广西所辖全州一南一北,分属两省管辖,是以李沅发便利用了这个空隙流窜作战,道光听闻湖南反事,当即令向荣前往剿捕,却一连数月也未能将战事结束。湘桂边境的反清之事,也已呈现绵延不绝之态。 而此时的清王朝,在老将杨芳过世之后,更是名将凋零,道光最倚重的将领,便已是昔年杨遇春麾下选锋,此时已经年近六旬的向荣,可向荣虽然作战勇猛,却从来识字不多,缺乏将略之才,而其他八旗、绿营将官,作战能力甚至还不如向荣。一年之后,向荣终于将李沅发擒获,可那时的紫禁城中却已经换了主人。 “皇上,昨日广西巡抚郑祖琛所上奏折之中,提到了一个民间团伙,臣看着名字是叫……拜上帝会。”季芝昌这时也向道光问道:“臣看郑中丞所言此会,颇觉有异,虽说此会以上帝之名聚众传教,可其中之人都是广西各府县的百姓,现在就连桂林省城那边,也频繁出现传教之人。臣还听说,他们和当地其他士绅团练,屡有冲突,所以这个拜上帝会,臣看着不得不防啊?” “如今广西的绿营,不是也已经过去征剿李沅发了吗?他们情况如何?”道光问道。 “皇上,郑祖琛已经调动广西绿营,前往全州布防。”陈孚恩向道光答道。 “既然如此,就还是以平定李沅发为重吧。”道光自然清楚,自从五年之前,因五口开港之故,自己已然取消了天主教之禁,所以这时即便是内地传教,也已经成为合法之事,既然如此,那么此时湘桂防务重点,就还是平定李沅发。想到这里,道光也向三人说道:“那李沅发聚众谋反,已经是朝廷大逆,若是任由他这般流窜下去,那湖南和广西才是真要乱了。所以现在两省最为关要之事,就是尽快将这个李沅发剿灭。至于那什么拜上帝会……让郑祖琛多盯着点,只要他们不聚众生乱,就暂时不要管了,平了李沅发之后再做打算吧。你们几个,就下去给向荣和郑祖琛拟旨吧。” 三名枢臣当即领旨退下,只是此时的道光似乎尚不知晓,这个叫做“拜上帝会”的组织,其实并没有名字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皇上,礼部侍郎曾国藩,今日要带领新选任的平凉知府阮福入觐,按引见顺序,应该叫他们进来了。”一旁已然老迈的王住向道光提醒道。 “那就叫他们进来吧。”道光向王住答道。 随后,曾国藩便引领阮福一同入觐,因阮福品级较低,且从未单独被道光召对,是以此次觐见便由品级更高之人带领。而阮福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后起之秀,心中亦自诧异。阮元致仕时曾国藩方才考中进士,八年之后的鹿鸣宴,曾国藩便已是四品翰林,与阮福同级,而三年之后,曾国藩又升为礼部右侍郎,虽说升迁之速不及昔年阮元,却也是颇为难得了。曾国藩与阮元不同,前后在翰林参加了两次翰詹大考,分别位列二等第一和二等第四,成绩不如昔年阮元,可凭借次数积累,加上一次乡试主考的资历,还是成功得到道光青睐,并且荣升二品。阮福终究是出捐补官,是以虽然距离张格尔之役已经过了二十年,可阮福依然只有四品之职。 这日曾国藩却也有奏折需要上呈道光,向道光道:“皇上,如今湖南连年水灾不断,且臣已听闻新宁有人作乱,当今之计,当是蠲缓受灾各县赋税,以免百姓铤而走险。这是受灾各县的清单,请皇上阅过。” “好,既然是蠲缓钱粮之事,朕就准了,你自将这道奏折交给军机处,让他们下发谕旨吧。”道光看着那封奏折,当即用朱笔予以批准,曾国藩便也告退。道光见了阮福,看起来却也不算陌生,向阮福道:“平凉知府阮福是吗,朕还记得,你是太傅阮元的儿子,是不是?” “回皇上,臣父便是阮太傅。”有了前面大臣带领,加上道光语气平和,很快便问起阮元之事,即便是初次召对,阮福却也没有紧张。 “你父亲的事朕还是知道一些的,他……他好像从去年开始,就一步都走不动了,可是真的?”道光又向阮福问道。 “回皇上,臣父如今……如今确实是已经年迈,难以行步了。”阮福道。 “你的事朕也记得,你在福建司主稿,也有些年份了,之前你父亲做云贵总督的时候,你一直跟着他办边境的事,是吧?那以你如今才干,朕相信你能做好这个知府,甘肃是边要省份,知府有表率之责,所以第一要事,便是操守。你是阮元的儿子,你父亲从来清廉,你……你若是有不会做的事,就跟你父亲学,朕相信你父亲,你跟着他学做事,一定……一定没错的。”道光也向阮福指点道。 “臣……臣谢过皇上训谕之恩,臣也……也替家父谢过皇上暂许。”听着道光反复言及阮元,且对阮元颇为信任,阮福自也是感动不已。 “阮福啊,你们一家,如今终于又出了一个知府啊。”不想道光说到这里,竟也忽然想起了故去多年的阮常生,便也向阮福言道:“你兄长昔年做知府的时候,朕跟他说过一番话,如今朕也把这番话给你,你去了平凉,凡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看别人的眼色,也不要怕别人在你背后说你什么。你是大员子弟,你不骄,有人说你骄,你不傲,有人说你傲,所以你要是处处在乎别人言语,那还能做成什么事呢?你就照着你父亲的样子去做事,朕……朕就放心了。” “臣……臣知道了。”阮福也向道光再次拜道。 “好啦,还有一件事,你……你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你父亲,你替朕带个话给他,可好啊?”说到这里,道光却也长叹了一声,望着案头的一部文集,向阮福道:“你父亲的《揅经室集》,朕看过了,写得很好,朕也是这些年才看出来,你父亲昔年才干,实是卓绝于众人啊。当年是朕……是朕没能更多重用他,朕欠你父亲一个机会,你若是见到他,就告诉他,朕……朕对不起他……” “皇上如此盛恩,臣……臣自当竭力相报!”阮福听到道光连续劝慰之语,已然泣不成声,过得良久,方才叩谢告退。 “唉……”道光眼看着阮福离去的背影,却也翻开了案头那部《揅经室集》,在他放上书签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达也者,士大夫智类通明,所行事功及于家国之谓也。 “阮元啊,朕以前只知道,你为官之处,皆有劳绩,又兼治学有成,或许也算是学者。如今方知,你一生之志,在于‘达人’二字。其实你才略学行如此,又怎能局限于这达人二字呢?或许,还要更高一层吧……以前是朕见识不足,小看了你的才干,如今,朕或许有些明白了,可是……为什么不能早上二十年呢……” 自己的身体,道光自然清楚,或许自己的一生,也就要过去了…… 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七十四岁高龄的皇太后在寿康宫去世,谥曰孝和睿皇后。孝和太后过世以后,道光亦自伤心不已,竟然很快染疾不起,至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道光颁下遗诏,立皇四子奕詝为皇太子,同日道光驾崩,享年六十九岁,谥曰成皇帝,庙号清宣宗。 孝和太后、道光、阮元三人离世日期,前后相距仅九十一日。 道光去世之后,奕詝即位,即后世所称之咸丰帝。奕詝登基之后不过半年,便即将穆彰阿和陈孚恩罢免,下旨肃清朝政。此后赛尚阿、祁隽藻进一步得到重用,林则徐等一批鸦片战争中积极主战的大臣,也受到朝廷尊荣标榜。潘世恩和汤金钊致仕之后,均自得享高寿,潘世恩卒于咸丰四年,终年八十六岁,谥曰文恭,汤金钊卒于咸丰六年,终年八十五岁,谥曰文端。 然而,就在道光三十年之秋,广西的拜上帝会突然开始同本地团练频繁发生冲突,最后公开聚众反清,奕詝当即起复了已然致仕归家的林则徐,以林则徐为钦差西进征讨拜上帝会。谁知林则徐方才行至潮州普宁,便即染病去世,终年六十六岁,谥曰文忠。 此后,拜上帝会连续击败官军,信心大增。至咸丰元年,为正式对抗清王朝,拜上帝会也在广西浔州府金田村建立了一个政权,名为: 太平天国。 清王朝在江南维系了一百七十年的太平之世,即将走向终结。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一生功绩 当然,这些道咸之交的内外要事,阮元已然无从知晓。 直到阮元人生的最后时刻,扬州内外,尚是一片太平景象。 道光二十九年之秋,阮元便即自觉身体衰迈,更甚往日,时常精神疲乏,不愿行动。眼看秋尽冬来,阮元的身体也并无好转之象,每日看着院中凋零的落叶,阮元自然清楚,自己的人生,已然步入尾声。 “一生如此,夫复何求呢?”眼看人生终点将至,阮元心中却比身旁任何亲人都要更加平和。 十月初六这一日,因家庙主祭之故,阮元提前一日来到家庙准备祭典之事。正好这一日陈澧因游学中原之故,又一次来到了阮元家中,阮元便也请陈澧来到文选楼,一观家中藏书之景。陈澧见了阮元藏书丰富,自是赞叹不已,言语之间,二人却也说起了许多广州故事: “老师,玉生他如今正在编辑《粤雅堂丛书》,将粤东自古以来前贤文作,一一重新结集刊刻,如此说来,玉生也算是继承了老师的心愿了。”陈澧也向阮元说起谭莹之事,道:“其实不瞒老师,玉生兄一直告诉我,希望我能够跟老师说一声,他昔年以为老师对于英吉利之事唯求羁縻,如今看来是他错了。他说,老师才是真正的经国远谋之人,对待洋人从来恩威并济,是以老师督粤九年,海疆无事,他那时年轻,尚看不到这一点。” “兰甫,玉生这样想又是何苦呢?”阮元也不觉叹道:“英吉利之事,鸦片之患,如今想想,即便是我再做十年两广总督,又能比今日好多少呢?或许也是殊途同归吧。听说这两年广东那边,也有些不太平的事,你们在学海堂教学,没受影响吗?” “老师,如今不过是湘桂边境出了些问题,广州省城自从战争之后,就重新恢复太平了。只是……”陈澧看着阮元样貌,显然已经比五年之前憔悴了许多,也向阮元安慰道:“老师的气色,学生看着却是不好,老师可要安心调养,切莫因为外事劳心伤神啊?” “兰甫啊,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就不必多言了。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阮元此言一出,却也让陈澧吃了一惊。 “老师,您……您怎么会呢?只要悉心安养,老师自然可以恢复的啊?”陈澧当即劝道。 “兰甫,我今年都八十六了,人生一世,八十六载,生于太平,终于太平。如此一生,我是知足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阮元却依然平静自若,向陈澧笑道:“我上个月便已经将遗嘱定下,家中田产,常生的孩子早就分了一份,三个儿子每人留了一百亩,剩下的都给宗族充作族产了。他们本也是为官之人,自给自足,应该不难。只是孙辈、曾孙辈也越来越多了,生齿日繁,总是个难题……罢了,以后让他们自食其力吧。后面的日子无论我在或不在,其实都不重要了,你们的路,应该你们自己去走才是。” “只是……有一件事却也可惜,我少年时亲见和珅乱政,是以那时便许下誓愿,定要重振国朝,再兴盛世,不想如今,距离盛世越来越远了,而且,就连这天下太平,怎么也越来越难了呢?兰甫,我尚可一生得享太平,你们……我就不清楚了,或许你们以后的路,要更难走了,这也是我的错,若是我还能再做一次九省督抚,把没做好的事重新做一遍,或许……” “老师,学生看来,其实不是这样的,老师已经为后学之人换来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平啊?”陈澧听着阮元已然看淡了生死之事,便也不再强求,反而安慰阮元道:“老师方才说起,您如今已经八十六岁了,学生先前有一件不解之事,方才明白。老师,自古圣贤,名臣良相,依学生所见,即便是高寿之人,大多不过六十余载春秋,未及耳顺便即身殁者,同样不少。可老师已经八十六了,也就是说,老师其实……已经活到了一个本不属于老师的时代啊?老师昔年施政治民,让粤东士民受惠其间二十余年,这还仅仅是粤东一省,还有浙江、江西、湖北、云南……老师,这样说来,之前二十年的天下太平,不正是老师鼎盛之年的恩泽吗?” “哈哈,你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新意啊?”阮元却也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伤感之事,便是旧日亲友学生,一个个都走在了我的前面,我以前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我真的已经活得太久了吧?只是这件事确实可惜,若是这天下太平,真的忽然有一日便不见了,那后世之人,还如何记得我昔年督抚天下之事呢?” “老师,学生所见,老师无论政事学行,其实大家都是记得的。”陈澧也向阮元答道:“学海堂中,后学弟子已然定下每逢正月二十,便即向扬州遥拜老师。粤东士子,如今与日俱增,这正是老师兴学之功。广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了老师的洋米易货。学生也曾去过浙江、江西和湖广,浙江金华,百姓皆知老师捐金救婴之事,杭州西湖之上,阮公墩已然同苏白二堤并列,浙江海塘、北新关银钱开支,如今尚有老师遗法。还有章江水闸,还有湖北范塘村的石堤,还有沧江红,还有诂经精舍,还有……老师,学生自也清楚,国朝正史往往不传于世,但读书人和天下百姓,心里是清楚的啊?学生也曾想到过,或许这些事,未来会有一二被世人遗忘,可老师一生为官治学,利百姓之所利,兴诸省之教化,那可是整整五十年啊?这么多事,天下士人百姓,能够全然忘却吗?” “哈哈,兰甫啊,今日与你一言,我……我心里更舒服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啊,我……我总是做了这许多事嘛?”阮元听着陈澧历数自己治世兴学之功,心中却也快慰,便也向陈澧打趣道:“你看,外面的人说得也没错,他们都说我……我是有福之人,我活了八十六岁,天下尚属太平,本想着已经是人间至福,不想临别之际,还有你这个好学生来看我,还能与我这般畅谈一番,这不是福上加福了吗?但我毕竟活到了今日,你们后辈的事,我总是不放心,总之……以后的路,可要坚持得住,可要一直走下去啊?” “学生谨记老师教诲!”眼见夕阳西下,陈澧便也拜别了阮元,自归广州而去。 此后陈澧在学海堂亦多有后学,并渐渐形成了以陈澧为核心的“东塾学派”,学海堂在陈澧兴办之下,于十余年后再次迎来兴盛。陈澧亦遵阮元教诲,兼采汉宋,并始终对西学保持关注。陈澧所收学生也有不少在晚清进入各个督抚大吏幕府,为新的时代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清末之际力图变法的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少年时亦曾在学海堂就读。 而告别陈澧,主持了家庙祭礼之后,阮元便即自觉病势沉重,一二日间,竟至病危。刘蘩荣也立刻从镇江请来了蒋宝素为阮元诊治,可蒋宝素为阮元诊脉之后,却只是一声叹息,向众人道: “太傅、刘夫人,人生俱有天数,非医者所能违逆,如今太傅的天数……已然尽了……” “是吗……”阮元听到这个结果,似乎并不失望,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诊脉之后,阮元还特意嘱咐刘蘩荣,自己一生荣华至此,早已知足,切莫因蒋宝素不能医治之故,竟而责难于他。 初十日入夜之时,阮元也将家中众人尽数召集到于内院之中,又对众人耐心嘱咐了一番,先前遗嘱已经立下,便不再重复。此外,阮元也让阮恩来主笔,为道光写下最后一份遗折,道: 本年入冬以来,精神渐衰,药饵无效,元气日竭,病势益增。桑榆之景莫追,犬马之情何及。虽连年东南水患频仍,群黎待拯,皇仁宽大,发帑赈饥,嘉惠元元,至优极渥,保邦之道,莫要于斯。臣愚伏愿皇上治益求治,安益求安,勤抚驭以靖边陲,谨盖藏以裕储积,修河防以兴水利,严捕务以厚民生。臣待尽余生,语无伦次,不揣冒昧,用陈数端,伏唯圣主慈鉴,则臣从此长辞圣世,毫无遗憾…… 遗折写毕,阮元便即不言,平静地安享最后的人生,等待归去之时的到来。 第六百六十七章 文达千秋(全书完) 然而三日后的清晨,阮元却突然醒了过来,并且嘱咐几个身边的孙子,将自己抬到康山宅第的那座假山之上,说是要最后再看一次扬州风景。几个孙辈突然被阮元叫起来,自也有些诧异,好容易备了乘舆,恩浩、恩来、恩年、恩寿四个孙辈一并抬着阮元,将他送到了假山之上。只觉晨雾渐去,康山宅第之外的扬州城,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爷爷,你这是干什么嘛?今日这一大早的,让我们把您抬到这里,真是好累哦。”年纪最小的阮恩寿从来得阮元宠爱,又从未亲自做过抬轿之事,不由得向阮元抱怨道。 “怎么,爷爷这辈子也就任性这一次,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你们就陪爷爷在这里待两个时辰,又能怎么样呢?” “哦……” “不过……恩寿、恩浩,你们几个,有没有在这假山之上,看过那边的扬州风景呢?”阮元却也好奇地问道。 “爷爷,这假山也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你自己喜欢上山看扬州啦,我们……我们可以出门看的。”阮恩寿笑道。 “好啊,那……今天咱们就一起看看扬州。”阮元说完之后,便也不语,缓缓望向面前的扬州新城。 西北方向,便是阮元早年所居罗湾,罗湾之旁,正是扬州城中最为热闹的一条小巷皮市街,这时市肆已然开张,喧闹之声,也在不久之后传入了众人耳中。 皮市街之北,便是扬州最为繁华的东关街,随着晨雾散尽,即便是在康山之上,也可以依稀看到东关街上升起的炊烟,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的扬州百姓而言,繁忙的一天渐渐开始,为了自己一家生计,大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填饱肚子: “老板,你这‘重二’,要多少钱?” “二钱银子,或者三百文钱,小店都收的。客官真是会挑地方,咱们这家店,那可是一百二十年的老店了,听我爷爷说,他小的时候,这‘重二’不过一钱,我们家才涨了一钱,算最少的了。你看看这东关街上其他铺子,哪个卖你这般价钱。” “那你们这不涨价,还赚钱么?还有,别人不嫉妒你们么?” “嫉妒管什么用,我们家店……那可是招财进宝之地啊。我爷爷以前就跟我说过,大概是八十年前了吧,有个读书人在我们这里坐了一日,后来您猜怎么着?他家公子做了大官啦!你说我们这里,不正是扬州城第一福地么?所以以后啊,有的是人来我们家店吃面,外人赶也赶不走!至于嫉妒,你说他们要是敢欺负咱们,那大老爷一家听说了,还不得让他们好看啊?” “那大老爷是……是谁啊?” “嘿嘿,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没见过他老人家真人的,听说啊,就是……” “窣窣!”就在这时,东首城墙外的码头之处,渐有帆布升起之声,看来又有一批行船补给充足,准备南下,亦或北上了。 此时的扬州,鼎盛繁华不再,却仍是一片太平安乐之象。 “这样的太平,真不错啊……” 可是就在此时,阮元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目光,似乎渐渐离开了皮市,离开了东关街,一路北上,甚至在北城之处穿过了城墙,穿过了虹桥,继续北进数里,方才停下。眼前所见的那片土地,正是雷塘。 而这时的雷塘之上,却忽然多出了一座花园,几个年轻少女正在园中玩乐,还有一个身材瘦削的大汉,伫立在一棵大树之侧,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定睛望去,那几个女子不是江彩、孔璐华、刘文如、谢雪、唐庆云和阮安,却又是谁? 奇怪的是,这时的江彩和孔璐华,手中竟各自拿着几根青草,似乎正在谈论自己所见之草竟是何物,刘文如和阮安在一旁放着风筝,谢雪和唐庆云一人乘了一个秋千,相互比赛,花丛里还有一只时隐时现的小猫。诸女无忧无虑地在花园之中玩耍,欢乐不已。 很快,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阮元的目光。 “夫子,我……我等了你好久啊,如今……如今你终于……终于可以回来了。”江彩那略显模糊的声音,最早出现在阮元的脑海之中。 “是啊夫子,江姐姐等你等得好辛苦哦。”孔璐华在一旁笑道。 “夫子,快过来呀,这里的日子很开心呢。”刘文如和谢雪一并向阮元招手道。 “嘻嘻,古霞姨娘,这样的日子,爹爹还不习惯呢。”阮安也向唐庆云打趣道。 “喵喵,喵喵!”小猫竟是狸狸幼时的模样。 “伯元,你该回来了。”那树下的大汉也回过了头,却是杨吉,这时的杨吉面上也是一脸笑容,向阮元道:“你这个人啊,就是活得太累,可你累了这么久,也该歇息一下了吧?” “是啊,彩儿、璐华、书之、月庄、古霞、安儿、杨吉,我……我回来了。”阮元看着眼前阖家团圆的景象,亦自向众人欢喜道,只是,身旁的几个孙辈却并未见到阮元发出声音。 而这时的皮市街、东关街、虹桥,也正在一个个从阮元眼中消散。直至……一切归于空无。 “天下……太平啊……”阮元也渐渐闭上了双眼。 在身外世界落下帷幕的那一刻,阮元眼前,尚是天下太平。 “如此……便好了……” …… “爷爷?爷爷?!” …… 道光二十九年十月十三日巳时,太傅、予告大学士,清中叶一代督抚重臣,国之宰辅,士林领袖,学界先驱阮元,在扬州康山家中平静地去世,终年八十六岁。 遗疏上呈之后,阮元获谥曰:文达。 此后百年时光,天下剧变。 昔日的扬州,旧日的王朝,都在时代的车轮之下,烟消云散。 可是百年前的那些故人,却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古运河依然缓缓流淌在扬州之畔,百年千年,一直不变。 或许那安静的流水之中,也多了些新的故事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