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颜》 第一章 年少 大晋,永兴二十二年。 青州,北海郡。 初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院墙外的柳枝浸染出绿色。檐下窗外的台阶上,也冒出点点绿意。 赵夕颜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纤尘未染。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雪白光洁的美丽脸庞上。柳眉弯弯,睫毛浓长,眸如点漆,唇似丹朱。青丝如瀑,垂落于肩。 这一幕,美得如名家笔下的丹青佳作。便连窗外的春风,也不忍惊扰这一室的安宁美好。温柔地吹拂而过,悄然拂起她耳后一缕发丝,又轻柔地落下。 十五岁,正是少女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这一年,她还是北海望族赵氏的嫡女,精通琴棋,书画双绝,才名满青州。 这一年,乱军尚未闯入,亲人皆在,故土安然。 春光方好,她正年少。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水光,旋即隐没。神色从容地提笔落墨,笔尖如游龙。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 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俏丫鬟玉簪,心中暗暗一凛,悄悄瞥主子一眼。 玉簪是赵家的家生奴婢,自小伶俐过人,八岁起就到了主子身边伺候。赵夕颜过目不忘聪慧无双,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玉簪整日伴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颇懂鉴赏。一眼看出今日主子心绪纷乱,笔下竟有杀伐之气。 昨夜三更,熟睡的小姐骤然醒来。睡在脚踏上的她也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做噩梦了?” 小姐看着她的目光晦涩而复杂。 她忍着呵欠,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伺候小姐喝了小半盏。 茶水热气袅袅,小姐白玉一般的脸庞浮起一丝红晕。随后,小姐默默躺在床榻上。 她知道小姐没有入眠,硬撑着陪小姐说话……主要是她说,小姐安静聆听。倦意阵阵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明后她醒来,小姐已然起身,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小半日。直至现在,都未张口说过话。这份异样的沉默,实在令她心慌。 “好端端地,小姐怎么忽然写这句诗?”玉簪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赵夕颜抬眼,唇角微扬:“写得不好么?” 声音悦耳,似珠落玉盘。 看着小姐姣美的笑颜,听着熟悉的声音,玉簪莫名慌乱的心忽然就安稳了,抿唇笑道:“小姐写什么都好看。就是这句诗,看着有些吓人。”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忽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玉簪麻溜地应道:“二月十五。还有三个多月,就是小姐的及笄礼了。” 及笄礼三字入耳,赵夕颜手指微微一颤,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 前世,十五岁的她,满心欢欣期待着及笄礼的到来。却没想到,及笄礼的前一天,民匪乱军涌入北海郡,大肆烧杀抢虐,无数百姓被屠戮。 赵家是北海望族,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乱军持着利刃闯进赵家坊,赵氏族人仓促之下拼死抵抗,然后遭遇了残酷血腥的屠杀,上至七旬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幼童,无人幸免。 最悲惨的,莫过于赵家女眷,死前还经受种种不堪的凌辱。 哀嚎哭喊声不绝于耳。 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 父亲赵元明红着眼,匆忙将她推入书房的暗室里,嘶哑着嘱咐:“月牙儿,躲在里面,千万别出声。” 她出生的那一晚,乌云遮蔽夜空,只有一弯月牙。父亲便给她起了这个乳名。 暗室的门关了起来。 她蜷缩着身子,满心无助绝望,无声恸哭。 忽然,密室的门被重重撞开。几个眼睛闪着红光的军汉闯了进来,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几个男人亢奋至极,竟起了内讧。 她一心求死,拿出锋利的匕首,刺入胸膛。 血流喷涌,真疼啊!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那一刻,她想,来世她绝不学什么琴棋书画。一身才学在刀剑之下毫无用处。下辈子她要习武,至少临死前能拼力杀几个。 万万没想到,她没有死。 她心脏的位置异于常人,匕首没有伤及内脏。她竟然活了下来…… 之后数年,一腔仇恨支撑着她。哪怕生不如死,她也要活下去。 乱世中,人如草芥,想活着报仇雪恨,实在艰难。万幸,她还有倾国美色。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微微一笑。 大晋朝经历了八年战乱,新帝建立燕朝。她进宫做了宸妃娘娘,独得帝王恩宠。她以美色为利器,利用帝王之手,一一铲除昔日仇敌。 不知多少人骂她“祸国妖女”。她没有放在心上。 眼泪已流尽,心早已死在了十五岁那一年。她活着,只为报仇。 大仇得报,她在二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日服毒自尽,了无遗憾地合了眼。 却未想到,睁开眼,竟重回年少。 今天是二月初五,她的生辰在五月二十八。 离乱军屠城,还有一百天。 …… 赵夕颜重新提笔,在仇人后面写了三个字。 一百日。 玉簪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玉簪正要去开门,主子的动作却更快一步。 赵夕颜迅疾开了门。 站在郎朗日光下的男子,年近四旬,身量修长,相貌清俊,气度儒雅。一双黑眸中蕴满笑意,温柔唤着她的乳名:“月牙儿。” 这个男子,正是赵夕颜的亲爹赵元明。 赵元明是赵氏嫡支嫡脉,年少时才高八斗,十六岁在院试中夺了头魁,十七岁参加秋闱,中了青州解元。隔年去京城参加会试,高中头名,在金銮殿上被天子点了状元。 十八岁的状元郎,何等风光得意。之后进翰林院做了六品的翰林学士,更是前途无量。可惜,赵元明做官没两年,就得罪了当朝太子,被处处刁难,只得辞官回了北海郡。 赵元明一心治学,亲自在赵氏族学里教导子侄后辈,成了青州最有名望的大儒。青州各郡县的出众少年,纷纷拜入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是端方君子,性情谦和,治学严谨,对弟子们细心教导,从不藏私,人人敬重。 赵夕颜出生时难产,生母拼劲力气生下她就咽了气。这十几年,媒人几乎踏破赵家门槛,皆被赵元明婉拒。理由是“女儿年幼,我若续娶,她便有继母和异母弟妹,只怕内宅不宁,我不愿女儿受委屈”。 赵元明做了十几年鳏夫,既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养大。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蒙读书,琴棋书画,皆是父亲耐心教导。 父女两人,感情极其深厚。 赵元明在最危急的时候,将她藏进书房暗室,自己引开乱军,结果惨死刀下。她甚至没能为父亲收尸…… 从昨夜噩梦醒来后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赵夕颜扑进亲爹温暖的怀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赵元明被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女儿后背,一边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赵夕颜哽咽难言,肩头不停轻颤。 赵元明只得停了追问,目光瞥向玉簪。玉簪苦着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伸手指了指书桌。 赵元明目光一掠,眉头跳了一跳。 他是当世书法大家,女儿青出于蓝,虽然年少,书法上的造诣丝毫不弱于他这个亲爹。 这一行诗句,如金钩银划,一腔浓烈愤恨杀伐之气溢于纸上。 出什么事了? 无端端地,女儿怎么忽然写出这等诗句? 赵元明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柔声哄着女儿:“先别哭,擦了眼泪,有什么事和爹说。” 赵夕颜紧紧攥着亲爹的衣襟,泪如雨下,哭了个痛快。 过了许久,赵夕颜激烈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退后两步,用帕子擦了眼泪。 赵元明顾不得胸前一片湿漉,关切地看着女儿:“月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而复生,重回年少。这等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只怕没人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还会被当做妖孽…… 赵夕颜却未犹豫,先令玉簪退下,然后关了书房的门:“爹,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告诉你。” 赵夕颜神色冷肃,语气沉凝。 赵元明眉头又是一跳。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自幼早慧,心细如尘,十分懂事,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做,没谱的话从来不说。 她如此郑重,一定是出了大事。 “好,你说,我听着。”赵元明看着女儿:“月牙儿,不要惊惶害怕。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第二章 父女 天塌下来,有爹担着。 自小到大,这是她最常听的一句话。 赵夕颜咽下眼角边的泪水,轻声道:“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甚至不知,眼前是不是幻境。这十年,我历经磨难,尝遍苦楚,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 赵夕颜黑眸中水光闪动,声音倒是平稳。 赵元明越听越惊骇,强忍住打断追问的冲动,耐着性子继续聆听。 “大晋天子驾崩,民匪四起,天下大乱。太子继位后,昏庸无德,大肆征民夫建行宫,大晋朝很快就亡国了。” “今天是二月十五,就在我及笄礼的前一天,会有一伙乱军闯入北海郡。赵氏一族尽数被诛,北海郡被屠城,活下来的百姓十中无一。” “我苟且偷生,侥幸活了下来。” 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声音依旧平静:“八年后,新帝建朝,广纳后宫。我进宫做了嫔妃,利用天子除去了屠戮北海郡的仇敌。” “我报了血海深仇,不愿再苟活,在寝宫里服毒自尽。前一刻,我毒发身亡。闭了眼,却没去黄泉,竟回到了十年前,在年少时的闺房里醒来。” “我见到了活生生的玉簪,见到了早就死在乱军刀下的爹。” 赵元明一脸震惊,紧紧盯着赵夕颜:“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将荒诞离奇的噩梦当成了真的? 赵夕颜抬眼,和父亲四目相对:“那一伙乱军,约有两万人。首领姓周,单名一个隋字,是平原郡人。” “周隋武艺高强,惯用的兵器是一把方天戟。他在是平原郡里的巨盗。手下皆是穷凶极恶的土匪。” “周隋用重金买通了北海郡的城门官。北海郡城破那一日,就是因城门官私自开了城门,放周隋一伙乱军进城。” 说到这儿,赵夕颜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还有十日,皇上驾崩,大丧天下。爹耐心等一段时日,就能等来天子丧信。” 赵元明心绪纷乱,张口却道:“不用等,我信你。” 死后重生,这等事确实荒谬至极。 可女儿,从未骗过他。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 那他的月牙儿到底遭受过什么? 稍微一想,赵元明简直心胆俱丧,双手扶住赵夕颜的肩膀,声音颤抖:“月牙儿,那个周隋,是不是……” 赵夕颜避开赵元明的目光,避重就轻地应道:“后来,周隋死得很惨,被千刀万剐,凌迟三日,才气绝身亡。” 那些晦暗痛苦的往事,就不必说了。 只会令父亲悲愤难过。 乱世中,有着倾国美色的柔弱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境遇?赵元明又岂会猜不到。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的,是赵元明的长随松石的声音。 “启禀老爷小姐,世子前来拜会。” 世子两字一入耳,赵夕颜身子一颤。 在北海郡里,被称为世子的少年郎,只有一个。 北海王世子。 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竹马。 十年前,领着侍卫冲进乱军大营救她,最终死在乱箭之下的徐靖。 如果没有乱军屠城,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意外,原本她的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登门提亲。 造化弄人。徐靖因她惨死,早早离世。 她的眼泪,也在那一日流尽。 十年后,周隋被凌迟处死。她为北海郡无辜惨死的百姓和赵氏族人报了血海深仇,也为昔日的小竹马报了仇。 那十年,她其实很少想起他。 她不愿也不敢回忆年少时光的幸福美好。漫长的时光,甚至磨去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剩一个晦暗不明的模糊轮廓。 …… 赵元明的声音将赵夕颜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月牙儿,将眼泪擦了,和爹一起出去。” 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 北海郡是北海王的藩地。在北海郡这片土地上,北海王就是土皇帝。北海王子嗣单薄,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年近四旬了,北海王妃终于生下徐靖。说是老来得子半点不为过。 身为北海王独子,徐靖自小被父母独宠,还有四个爱弟如命的姐姐。 徐靖三岁时,北海王写奏折送去朝廷,请立世子。五岁时开蒙读书,北海王看来看去,相中了青州大儒赵元明,亲自领着儿子登门拜师。 以赵元明的才学名望,为一个懵懂幼童开蒙,委实浪费屈才。北海王一片诚心,不但酬以重金,还划了一片地给赵氏重盖族学。 赵元明推却不过,只得收了这个弟子。 徐靖和女儿赵夕颜同龄,都是不解事的五岁孩童。赵元明索性给他们一同开蒙。男女八岁需分席,徐靖厚着脸皮在赵家书房里赖到十岁,才依依不舍地去了赵氏族学。 之后几年,徐靖时常来赵家“拜会”,少不了和赵夕颜打照面。 一双小儿女,青梅竹马,渐生情愫,一切顺理成章。 徐靖读书惫懒,平日喜欢斗鸡走马养蛐蛐。习武倒是一颗好苗子。可堂堂北海王世子,又不必领兵打仗,身手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 反正家里有世袭的王位和庞大的家资产业等着继承,好吃好玩什么都不必操心,也有一辈子富贵好日子。 赵元明做了徐靖十几年夫子,自然清楚徐靖是个绣花枕头。只是,徐靖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除了好玩跳脱一点,也没什么大毛病。就这么睁只眼闭只眼了。 片刻前刚被赵夕颜的一席话震得心潮激越,下一刻,徐靖就来了。 赵元明无暇深思多想,迅速调整心情,一边嘱咐赵夕颜:“这桩秘密,你我都要守口如瓶。待会儿见了世子,千万别露端倪。” 赵夕颜抿紧嘴角,点了点头。 赵元明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赵夕颜随着父亲走出书房。 明朗的阳光洒落在院子里,十五岁的少年精神奕奕地立在檐下。 少年穿着宝蓝色锦袍,头戴玉冠,腰间悬着羊脂玉佩。长身玉立,面如冠玉。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少年咧着嘴角,粲然一笑:“夫子,月牙儿妹妹。” 第三章 世子 这一笑,如漫野的春花盛开。 明朗的春日,也要相形失色。 她对他最后的记忆,是在乱军大营。 她自杀未遂,被大夫救了性命。失血过多伤势颇重的她,惨白着脸躺在脏污散发着血腥气的床榻上。 身材高大满脸凶残的男人站在床榻前,目光淫~邪,得意地笑了几声:“早就听闻青州第一美人,果然生得倾国倾城。真没想到,我周隋还有这等艳福。” “赵夕颜!你给我听着。赵家一族,都被杀光了,现在活着的只有你。哦,对了,还有几个赵家的姑娘。你们赵家倒是出了不少美人。我已经将她们赏给我的将士了。哈哈哈!” “你生得最美,以后就在帐中伺候我。伺候得好了,我让人将赵氏一族下葬。你敢寻死,我就将他们的尸首剁碎了喂狗!” 她胃间翻腾,扭头吐了出来。胸口的伤势迸开了,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 周隋脸孔瞬间阴沉,狞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来人,去叫大夫过来。要是救不活她,就将大夫砍了。” 北海郡名医踉跄着被推进了帐篷,为她止血包扎。 年过六旬发须皆白的大夫,颤抖着低声哀求:“赵六姑娘,活着总比死了强。你好好活着,或许有朝一日,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若是就这么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她闭着眼,泪水自眼角滑落。 帐外忽地响起刀剑交击声,还有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声:“月牙儿!” “别怕,我来救你了!” 是徐靖的声音。 北海郡已经落入周隋手中。这乱军大营里,有无数悍匪出身的乱军。徐靖只有两百亲兵,来了不过是送死。 快走,别管我。 她挣扎着起身下榻,不顾胸前伤口再次迸开,冲到了帐篷门口。却被凶神恶煞的乱军挡住了。 “徐靖,快走!”她泪水奔涌,哭喊出声。 满脸灿然笑容的华服少年,此时满脸愤怒,目中射出怒焰,挥舞着锋利的长刀。不顾自己满身是伤,拼命地向她冲过来。 “徐靖,你快走啊!”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尖锐的哨声骤然响起,原本围着徐靖的乱军迅速退后。旋即百余个乱军持着弓箭出现在帐篷边。 暮色中,乱箭齐发,纷纷落在奋力冲向她的少年身上。 他倒在六尺之外,临死前犹睁着眼看她,右手竭力向前。 她不顾眼前刀光闪动,冲了出去,倒在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手指微微一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记忆中悲愤绝望的少年脸孔,和眼前的灿然笑脸渐渐融合。 尘封在心底十年的少年,骤然鲜活。仿佛自她心里走了出来,扬着灿烂的笑容站在她面前,亲昵地唤着“月牙儿妹妹”。 赵夕颜心中酸楚晦涩,更多的却是庆幸和喜悦。 他安然活着。 真好。 …… 徐靖兴冲冲地上前,正要说话,就见赵夕颜敛衽行了一礼:“见过世子。” 月牙儿妹妹行敛衽礼时纤腰如柳风姿绰约,好看极了。 不过,他们都这么熟了,见面行礼也太见外了吧! 徐靖心里嘀咕着,两步上前,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赵夕颜:“月牙儿妹妹快起身。” 手伸出去,还没碰触到赵夕颜的衣袖,半途就被赵元明拦下了:“男女授受不亲,世子请自重。” 徐靖:“……” 爹娘宠着,四个姐姐惯着,身边人捧着,徐靖自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唯独见了赵夫子发憷。 赵夫子从不打板子,也不骂人,就会板着脸孔说一堆道理,然后罚他抄书。他抄过的纸都保存在书房里,足有几尺厚。 这几年就更可怕了,夫子不罚他抄书,改罚他自省写文章了……还不如抄书哪! 徐靖迅疾缩回手,冲着夫子讨好地一笑:“夫子教训的是,是我唐突冒昧了。” 然后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拱手作揖,还了赵夕颜一礼:“月牙儿妹妹请起。” 赵夕颜微微一笑,盈然起身。 十年的漫长时光,在她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面前,她迅速戴上不同的面具,表露出最合宜的模样。 重生后的恸哭和真情流露,都是在亲爹面前。 和小竹马重逢的喜悦,迅疾被压进了心底。 她以微笑,不动声色地划清界限,拉远彼此的距离。 “世子来找我爹,定是为了课业。”赵夕颜轻声笑道:“我就不打扰世子求教了。” 徐靖:“……” 徐靖傻眼。 月牙儿妹妹今天是怎么了? 她明明知道,他趁着休沐日登门,是为了来看她。怎么连话也不和他说几句,就要走了? 赵元明眉头悄然拧了一拧,旋即平复,对赵夕颜说道:“这里是你惯用的书房,我和世子去外院书房。”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 赵元明这才看向徐靖:“世子随我来吧!” 徐靖心里暗暗叫苦,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赖着不走,不情不愿地跟在夫子身后。走到院门口了,还不忘回头,冲赵夕颜眨眼示意。 过两天我生辰了,别忘了我的生辰礼物。 别问赵夕颜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从五岁起一同在书房里读书,整整五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夕颜本能地点了点头。 徐靖顿时眉开眼笑,差点得意地吹一声口哨。 赵元明头也没回地来了一句:“世子请自重。” 徐靖立刻端肃表情:“夫子教训的是。” 站在廊檐下的赵夕颜,目送徐靖的身影远去,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心底流淌。 这一世,她要保护亲人,救赵氏一族。她要报仇雪恨,斩杀势力庞大的仇敌。要在乱世中保护北海郡的百姓。 历经前世种种,一颗心早已冰冷荒芜,她厌恶所有男人的靠近。 这一生,她不会再嫁人。 所以,还是早些斩断和徐靖之间的牵扯吧! 徐靖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七,还有两日。每年这一日,北海王府都会为世子大设生辰宴。赵家早已接了帖子。 后日,她就再去一回北海王府。送他一份生辰礼,和他就此一刀两断。 …… 第四章 竹马 “世子在看何处?” 书房里,赵元明端起脸孔,肃然提醒。徐靖进书房半个时辰,文章只写了开头两句,目光就不停往书房门口飘。 徐靖讪讪一笑,收回目光,装着认真思索,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换在平日,月牙儿妹妹早就寻个借口来书房陪他写文章了。 今日是怎么了? 莫非是他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 赵元明看着徐靖魂游天外的模样,也觉无奈。 其实,徐靖极为聪慧,天资一流。可惜心思不用在读书上,性情惫懒,吃喝玩乐倒是精通得很。 比起读书,徐靖更喜练武,一把长刀,同龄少年中从无对手。且天生力气大,轻轻松松就能拉开三石强弓,两百步内百发百中。 只是,大晋朝重文轻武。世人皆以读书为贵,舞枪弄棒为鄙。 北海郡的官宦子弟,纷纷拜入他这个青州大儒门下,学习四书五经孔孟之道。徐靖是他真正的亲传弟子,他在徐靖身上花了无数心思,奈何效果甚微。 他教导出诸多优秀的学生,偏偏眼前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 赵元明又忍了半个时辰,终于忍无可忍:“一个时辰,让你写一篇三百字的文章,你就写了五句!罢了,我是教不了你了。明日我就去北海王府向王爷请辞!” 这样的话,夫子一个月总要说个十回八回。 徐靖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半点不怕,厚着脸皮陪笑:“夫子别恼。学生确实笨了些,让夫子费心了。” 认错态度还算诚恳。 赵元明神色稍霁,正要说话,就听徐靖殷勤说道:“不如请月牙儿妹妹过来,教我写文章吧!” 给我滚! 赵元明瞪了一眼过去。 徐靖立刻闭嘴,低头做忙碌状。 赵元明维持着威严的冷面夫子模样,心里却黯然长叹,满腹忧思。 若一切真如女儿所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解救族人和北海郡的无辜百姓? 还有,月牙儿对前世际遇避而不提,不知遭了多少罪。今日对徐靖这般冷淡疏远……赵元明无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长随松石进来禀报:“启禀老爷,霍公子在外求见。” 松石口中的霍公子,单名一个衍字,是北海郡望族霍氏嫡子。 霍衍自少聪颖,过目不忘,才学过人,在十岁时拜入赵元明门下。十三岁时考中秀才后,继续潜心向学。今年是秋闱之年,以霍衍的才学,举人功名不在话下。明年就能进京奔赴春闱了。 得意门生来了,赵元明紧绷着的脸孔,瞬间舒展,目中闪过笑意:“快让他进来。” 偏心眼。对着他横眉冷对,一听到霍衍那小子的名字,就笑得像朵花似的。 徐靖心中愤愤不平。 更可气的是,赵元明还张口吩咐小厮:“去请小姐过来。” 啪地一声,徐靖手中的笔竟被折断,笔尖上的浓墨将纸张污了一大团。 得,之前的五句也算是白写了。 以赵元明的涵养,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怒喝一声:“徐靖!” 徐靖暗道不妙,立刻扔下半截笔杆,站起身来,诚心悔过认错:“请夫子息怒。我刚才太过专注思索,一时没控制好手中力道,折了夫子的笔。明日我派人送一箱上好的笔来。” 一个修长的少年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少年今年同样十五岁,皮肤白净,面容清俊,穿着襦衫,一身斯文的书卷气,微笑着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赵元明顾不得再和不肖弟子生气,瞬间换了一副脸孔,笑着招呼来人:“不必多礼,快些进来说话。” 霍衍含笑谢过夫子,迈步进了书房,冲着徐靖拱手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对着霍衍就没那么好的脾性了。 他站直身体,比霍衍高了小半个头,不必刻意就流露出了几分睥睨的意味:“在夫子面前,不论身份,我比你早几年拜入夫子门下。你叫我一声师兄便可。” 霍衍倒是好脾气,半点不恼,笑着改口:“见过师兄。” 徐靖大摇大摆地应了。 赵元明冷眼看着,很是温和地问询:“世子比霍衍早五年拜我为师。霍衍两年前就中了秀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敢问世子文章写得如何?” 徐靖毫无愧色,张口吹嘘:“在夫子细心教导之下,我颇有进益。可惜,以我的身份,不能参加科举。不然,我定然考一个秀才回来,让夫子高兴。” 还高兴哪!别气他就行了! 赵元明瞥大言不惭的徐靖一眼,将霍衍叫到面前。霍衍恭敬地将文章递给夫子,赵元明仔细地看了起来,尚未看完,目中已满是赞许。 熟悉的轻盈脚步声,传入耳中。 是月牙儿妹妹来了。 徐靖精神一振,立刻迈步迎上前。 …… 霍衍动作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上前献殷勤,一口一个月牙儿妹妹。霍衍目光微微一暗。 他和赵夕颜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霍家赵家皆是北海大族,他的父亲霍恒文和赵元明昔日还是同窗。后来,赵元明一路高中状元,霍恒文的功名却止于秀才。霍恒文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这一桩。 好在霍恒文生了一个好儿子。霍衍自幼就展露出过人的读书天赋。 霍恒文和赵元明私交甚笃,是通家之好。霍衍牙牙学语的时候,就会喊月牙儿妹妹了。 后来,徐靖忽然冒了出来,做了赵元明的亲传弟子,在赵家书房里和赵夕颜一同开蒙读书。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月牙儿妹妹和徐靖越来越亲近。他这个竹马,反倒被慢慢挤远了。 哼!不过是个草包!仗着自己的北海王世子身份,让夫子和月牙儿妹妹不得不忍耐一二。不然,这里哪有他耀武扬威的份。 霍衍按捺住心里汹涌的嫉火,微笑着凝视赵夕颜走来。 十五岁的窈窕少女,美得倾国倾城,仪态优雅。一颦一笑,令人沉醉。 “见过霍世兄。” 少女声音悦耳至极,那双清澈黑亮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霍衍心里漏跳一拍,笑着还礼。 第五章 憎恨 如果手中有剑,她现在就一剑劈了他! 赵夕颜笑容如常,心中却一片冰冷。浓烈的愤怒憎恶,迅速溢满胸膛。 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 眼前这个才学出众的英俊少年,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她对他一直敬重有加,将他视为自己的兄长一般。 前世北海郡被乱军屠城,赵氏一族被诛灭。霍家人却得以幸免,成了北海郡里唯一得以保全的望族。 徐靖惨死,她昏迷了两天才醒。睁眼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霍衍。 霍衍脸孔苍白,目光闪躲,低声劝她:“月牙儿妹妹,蝼蚁尚且偷生,你正值大好年华,千万别轻生。好好活下去。” “大晋朝内乱四起,就要完了。周将军揭竿而起,先占了平原郡,现在又占了北海郡。这青州迟早都是周将军的。如此英雄,月牙儿妹妹何不早日从了他,柔顺些哄得周将军高兴,以后还能有个名分……” 她心如寒冰,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霍衍不肯走,目中流露出哀求:“月牙儿,你别闹意气了。这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是死是活,都在周将军一念间。” “霍家积存了几辈子的家业,都献给了周将军,所有女眷也都献了出来。这才保住了霍家男丁。” “我没有别的路可走,想苟且偷生,只能向周将军投诚,在周将军麾下效力。今日周将军领兵出军营了,我才敢悄悄进军帐来看你。” “你听我的劝,别寻死觅活。你才学无双貌美倾城,周将军很是喜欢你。你从了周将军,日后少不得荣华富贵。赵家族人都死了,以后,我们霍家就是你的娘家。我就是你兄长……” 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燃烧,烧得她眼珠都红了。 她从未想过,自小一起长大的霍家兄长竟然这般卑劣无耻。 为了活命,献出家业,这勉强说得过去。 为了投诚,将家中姐妹婶娘嫂子都“献”出来,就太卑劣了! 他竟然还有脸来劝她从了周隋,还有脸说要做她的娘家兄长!妄图利用她来搏前程富贵! “滚!” 她用尽力气,怒骂出声:“你这个无耻小人!狼心狗肺的畜生!枉生为人!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我耻于和你这种人相识!从此以后,你我一刀两断!” “立刻滚出去!” 霍衍被骂得面无人色,颓然离去。 后来周隋占据青州数郡,在乱世称雄。她成了周隋用以炫耀的冠上宝石。 霍衍父子凭借着“敬献之功”,在周隋麾下也有了一席之地。霍衍做着文书,兼半个军师,为周隋出谋划策。 霍衍飞黄腾达的美梦,很快戛然而止。 一次宴会中,她主动冲霍衍笑了一笑。 她从未展颜笑过。周隋第一次见她的笑颜,惊艳至极,看着霍衍的目光格外阴沉。 宴会后,周隋面色不善地追问,她坦然作答:“我和他一起长大,自小相识。我对他从无男女之情,不过,他约莫是恋慕过我的。” 周隋冷笑一声。 再过几日,霍衍就死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死在流箭之下简直不足一提。 她的美色是一柄利器。 周隋能杀霍衍。 这世间,也一定有人能杀了周隋! …… 万千奔涌的思绪,刹那间被压了下去。 赵夕颜没有露出端倪,笑容比平日更甜几分:“霍世兄又写了文章么?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霍衍心头一热,心跳得快了起来,含笑应道:“赵妹妹才学出众,熟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文章。若是男儿身,我亦不及。今日赵妹妹肯指点我的文章,我心中喜不自胜。” 呸! 马屁精! 徐靖心中大怒,很想伸手拎起这小子的衣襟将他扔出去。 可恨识人不明的夫子很喜欢这个虚伪的小~白~脸,月牙儿妹妹也被蒙蔽了,竟冲着霍衍嫣然一笑,从夫子手中接过文章,细细看了一遍,然后夸赞了一番。 霍衍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不敢当赵妹妹盛赞。我的文章火候还不够,得继续随夫子学习。” 赵夕颜抿唇一笑:“霍世兄太过自谦了。以我看,今年的秋闱,霍世兄定能考中。明年此时,就该在京城参加会试了。” 大晋朝重文轻武,科举高中,东华门外唱名,是所有读书人的美梦。 赵元明当年是连中三元的大晋朝状元郎,风光无限,也令赵氏一族声名大噪。 霍衍目光熠熠,声音里多了几分意气风发:“希望如赵妹妹所言,不负夫子多年教导。” 徐靖斜睨霍衍一眼,语气刻薄:“夫子当年连中三元,是大晋状元。师弟别风大闪了舌头。” 霍衍微笑回敬:“师兄碍于身份,不便参加科举,委实可惜,大晋痛失英才。” 徐靖半点不心虚,趾高气昂地应了一句:“那倒也是。” 饶是赵夕颜心思沉沉,也被逗乐了。 赵元明也哭笑不得,挥挥手道:“罢了,难得休沐,我要陪一陪月牙儿。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本来还想留饭来着。看看两个像炸毛鸡一样的少年,赵元明就觉头痛,索性统统撵走。 夫子发了话,徐靖和霍衍只得拱手告辞。 两人出了书房后,对视一眼,各自冷笑。 霍衍的冷笑在心里,徐靖直接就摆在了脸上。 “后日我生辰,师弟别忘了来。”徐靖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霍衍张口应道:“我一定去。” 出了赵府,霍衍坐了马车。 徐靖不屑地呵呵一声,利落潇洒地翻身骑上骏马。这匹马极为神骏,通体雪白,只有四只马蹄是黑色的。 鲜衣怒马,少年风流。 霍衍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和眼前的北海王世子一比,顿时黯淡无光。 更不用说,北海王世子出行,身边至少带着二十几个亲兵。这些亲兵一个个目光锐利高大勇武,一同策马奔驰,气势汹汹,令人敬畏。 霍衍眼睁睁看着徐靖一行人远去,眼底闪过幽暗的嫉恨火苗。 第六章 绸缪 两个弟子总算都走了。 书房里,赵元明暗暗松一口气,转头看女儿:“月牙儿,你往日和世子颇为亲近,今日为何这般冷淡?” 有些话,对着亲爹也不能说。 赵夕颜淡淡一笑:“他是藩王世子,身份尊贵。我本来就该敬而远之。” 赵元明眉头一动,很快舒展:“这么想也有道理。以我看来,还是霍衍更合适。赵家霍家门当户对,是通家之好。霍衍和你一起长大,性情脾气你也都熟悉……” 赵元明一直更中意霍衍。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斯文清俊温和谦让的霍衍,实则贪生怕死卑劣无耻。 “爹,”赵夕颜忽地打断赵元明:“我不嫁人,以后我永远伴在爹身边。” 赵元明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庞,心里骤然一痛。 赵夕颜细腻敏锐,鲜少在人前展露真实情绪。如今,更是心思晦暗莫深。竟连他这个亲爹也窥不破她的真实心绪。 那十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堪? 为了报仇,她做了什么? 他没有追根问底,故作轻松地笑道:“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以后可别哭着喊着要离开爹。” 赵夕颜抿唇,轻声道:“不说这些。眼下有更要紧的是,我先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爹。” 赵元明收敛笑意,点了点头。 “十几日后,皇上驾崩的噩耗就会传遍州郡。各地乱军纷纷揭盖而起,周隋手下有五千盗匪,他在平原郡里作乱,杀了平原郡守。” “周隋野心勃勃,割据了平原郡后,又起兵攻淄川郡,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兵力到了两万后,周隋便瞄上了北海郡。” 大晋共有十三州,一百零三郡,一千余县。承平两百多年的大晋朝,重文轻武,京城共有十万兵力。各州的驻军多在万人左右,至于各郡县,有两三千守城兵都算不错了。 周隋靠着五千盗匪起家,在攻打北海郡的时候,兵力已经到了两万。就是没有守城官偷开城门,周隋要打下北海郡也不是难事。 听到这儿,赵元明的脸色十分难看。 赵夕颜目中闪过冷芒,声音沉了下来:“……要救北海郡,得多管齐下。首先要给平原郡守示警。平原郡守提前有了防备,就不会那么轻易死在周隋手中。” “淄川郡那边,也要示警。” “北海郡里共有四个城门,私开城门的是东门城门官王通。要尽早解决这个人!” “还有,要送信去朝廷,让朝廷尽早出兵平乱。趁着周隋兵力未盛,一举铲除了他和这一伙乱军!” 赵元明:“……” 赵元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赵夕颜,半晌才道:“你刚才说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易事。” 他是名满天下的青州大儒,交友广阔。平原郡守和淄川郡守他都见过,不过,一个教导学生的儒生说的话,只怕没多少信服力。 城门官王通是正五品的武将,麾下有五百守城兵。要怎么解决王通? 朝廷官员他是认识几个,只是,怎么让朝廷出兵? “确实不易,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赵夕颜眸光一闪,压低声音说了一番话。 赵元明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出了纰漏,就是抄家灭族之祸。” 赵夕颜淡淡道:“不这么做,赵家还有一百天就灭族了。” 赵元明:“……” 女儿确实变了。 淡漠的语气下,是如磐石般的坚毅和胆大包天的果决!还有绝不属于这个年龄少女的狠辣! 赵元明深深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这件事我先考虑几日。哪怕要动手,也得由我来,你别沾手。” 赵夕颜明亮的眸光和赵元明对视:“我能模拟周隋的笔迹。唯有我见过他的私章,能分毫不差得做一个假的出来。这件事,非我不可!” “爹,我不是弱不禁风不经世事的普通少女。我见过乱军杀人,见过血腥战场,经历过吃人乱世,见证过动荡新朝。我虽未亲自杀人,因我而死的人却不在少数。这双手,早已沾了血。” “老天让我重活一回,不是让我躲在闺阁里无忧无虑。我有血海深仇,有非杀不可的仇敌。” “我将这一切告诉爹,是因为我不愿欺瞒最信任的亲人。我知道,爹一定会信任理解支持我。” 赵元明沉默了。 过了许久,赵元明长叹一声:“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吧!爹支持你!” 赵夕颜眉头舒展,像幼时那样,亲昵地挽住亲爹的胳膊:“爹,你对我真好。” 赵元明无奈一笑,伸手轻抚赵夕颜的发丝:“做事少不了人手。松石精明能干,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去办。家里的银子,只管支用。” “还有,我现在就去见你大伯父,说服他和族人多存些粮食。” 盛世金银,乱世存粮。 这道理总是没错的。 赵夕颜略一点头:“我和爹一起去。” …… 赵家是北海郡望族,自前朝传承至今,三百多年的繁衍,嫡支旁支远房族人众多,如今共有三千多族人。 赵家以诗书传家,不管男女,皆自幼开蒙读书。赵家儿郎考中举人的有二十多个,考中进士的,有三个。如今在外宦游做官的,足有三十多人。赵氏族学是青州最有名的族学,每年都有许多少年才俊前来拜师读书。 赵家聚族而居,提起赵家坊,北海郡无人不知。 赵元明这一支,是正宗的赵家嫡支。赵元明共有兄弟三个,还有两个出嫁多年的姐妹。 老族长在八年前病逝,赵元明的兄长赵元修,也就是赵夕颜的大伯父,做了新一任族长。 赵元修年轻时中过举人,一直未曾出仕。他为人精干,行事公正,颇受族人拥护敬重。 赵元修子嗣兴旺,有五子三女,皆已成家。二伯父赵元允也有三子两女。唯有赵元明,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 上面有五个堂姐,赵夕颜排行第六。 赵元修已年过五旬,蓄了一把长须美髯,见赵元明父女一同前来,欣然笑道:“月牙儿可有些日子没来了。你祖母整日念叨你。” 第七章 祖母 赵夕颜心中哂然。 偏心眼的祖母,最爱的是长房二房的宝贝孙子,哪会念叨她这个害的三房绝了子嗣香火的孙女。 赵元修这么说,一来是哄她,二则是想找个由头支开她,方便兄弟两个说话。 赵元明咳嗽一声,冲赵夕颜使了个眼色。 赵元修为人刻板,素来不喜女子“掺和”族中或家里的大事。赵家本就有存粮的习惯,赵元明说服赵元修不是难事。 一盏茶后,赵夕颜进了内宅,见到了祖母张氏。 张氏年近七十,在此时已是高寿。张氏信佛,常年茹素,满头白发,额头眼角堆积着皱纹。是北海郡里出了名的和善长辈。 不过,这是对着外人的时候。在儿孙们面前,张氏就不那么装模作样了。 譬如此时,张氏就板着脸孔说道:“你不在闺阁里好好待着,跑来做什么?还有三个多月就及笄了,是大姑娘了。应该懂得贞静贤淑的道理……” 语气中难免流露出一些挑剔。 换在以前,赵夕颜会觉得委屈不忿。 如今再看赵氏略显刻薄的嘴脸,赵夕颜半点不恼,甚至有些怀念。 亲人都好好活着,真好。 张氏这一絮叨,就是两炷香功夫。 赵夕颜故意叹了口气:“大伯父说,我这些日子没来,祖母一直念叨我。我立刻就来给祖母请安了。现在才知道,原来大伯父都是哄我的。祖母根本就不想见我。” “这怪不得祖母。谁让我是个姑娘,祖母喜欢堂兄,不喜欢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氏:“……” 张氏是个体面人,生平最要脸面。她自己偏心孙子可以,被孙女直接说穿,就有些尴尬了。 张氏干瞪着眼,老脸讪讪。 赵夕颜十分体贴地说了下去:“这些年,爹为了我不肯续弦。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所以……” “你要劝你爹续弦?”张氏眼睛一亮,急切地接过话茬。 张氏生了三子两女,赵元明是幼子,自幼聪慧无双,才学满腹。一路考中解元会元,被天子点了状元。大晋建朝两百多年,上一个中了大三元的,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奈何赵元明运道不佳,不知怎么开罪了太子,辞官回了乡。张氏当年几乎哭瞎了眼。 更让张氏情急的,是赵元明一直不愿成亲。一直到了二十三岁,才娶妻成家。三儿媳柳氏小门小户出身,嫁妆不丰,就剩一张脸勉强能见人…… 好吧,实话实说,三儿媳是少见的美人。赵元明偶遇一回,就像失了魂,坚持要娶柳氏。 张氏拗不过儿子,只得请媒人去提亲。 柳氏命短福薄,临盆时难产,生了一个女儿就撒手西去。 张氏让赵元明续娶,赵元明一直不肯,亲自抚养赵夕颜长大。张氏舍不得怪儿子,便迁怒到了赵夕颜的身上。 赵夕颜每次来请安,张氏多是拉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此时,张氏一改平日的挑剔,拉着赵夕颜的手,和颜悦色满脸堆笑:“月牙儿啊,你自小就孝顺听话,也最体恤长辈。你爹最疼你,为了你不愿续娶。如今你长大成人,过个一两年就要定亲出嫁。你爹也是时候娶一房媳妇了。” “这件事,别人劝不动你爹。不过,你一张口,你爹肯定听你的。” “对了,我这就去找媒人来。赶得及的话,今年就能办喜事,明年我就能抱上小孙子,你就有兄弟了……” “祖母误会了。”赵夕颜不紧不慢地打断兴奋过度的张氏:“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嫁人了,我要一直留在家中,孝敬伺候我爹。” 张氏:“……” 张氏要喘不过气来了,伸手抚着自己胸口,眼睛瞪得像铜铃,气急败坏:“说什么混账话!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你是要让我们赵家被人笑话不成!” “还有,你一个丫头,又不能替赵家传宗接代。留在家里做什么?” 赵夕颜睁着一双无辜的眼:“赵家这么多男丁,祖母怎么还这般情急?” 张氏怒目相视:“那能一样吗?你大伯父二伯父儿孙满堂,就你爹膝下无子。以后三房就没香火了。” 赵夕颜认真思索这个问题:“祖母说得也有道理。这样吧,过几年我招个赘婿进门,生了孩子随我姓赵。我虽是女子,同样能传承香火。” 张氏被气得脑仁突突疼,伸手就要拍赵夕颜的手背。 “母亲!”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张氏拍下去的手立刻改为温柔的抚摸,眼里的慈爱都快溢出来了:“月牙儿,你爹来了。” 没办法,张氏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就是小儿子。 当着赵元明的面,张氏可不敢对赵夕颜撂脸色。 这久违的熟悉的一幕,令赵夕颜好笑不已,心里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这样平常的日子,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美梦。 赵元明假装没察觉张氏前后不一的嘴脸,笑着说道:“今日我和月牙儿有空,陪着母亲一同用午膳。” 张氏十分欢喜,忙吩咐身边丫鬟:“锦葵,你去厨房,让厨子做一道盐水虾,一道清蒸鱼。” 这都是赵元明最爱吃的菜。 赵夕颜眨巴着水灵灵的眼,撒娇道:“祖母,还有我爱吃的八宝肥鸭。” 吃吃吃,姑娘家这般贪嘴! 张氏心里撇嘴,面上却笑得格外慈爱:“祖母记着哪!锦葵,让厨子做一道八宝肥鸭,再做一道藕盒。” 赵夕颜这才满意:“还是祖母疼我。” 要不是你爹在这儿,看祖母我怎么收拾你。 张氏心里嘀咕,一张老脸如菊花般舒展:“这么多孙子孙女,就属月牙儿最美貌聪慧,我不疼你疼谁。” 赵夕颜嫣然一笑:“祖母不嫌我是个姑娘就好。” 张氏呵呵一笑,口是心非:“姑娘家好,孝顺体贴,温柔懂事,比臭小子强多了。” 祖孙两个唱对台戏,赵元明心知肚明。 一个是生养自己的亲娘,一个是宝贝闺女,一个都说不得。 算了,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 第八章 堂姐 很快,大伯父赵元修大伯母吴氏便来了。随着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身形苗条,白皙秀丽,唇角含笑,气质温婉。正是五堂姐赵素馨。 赵素馨比赵夕颜大了半岁,去年腊月及笄。姐妹两个年龄相若,感情也极好。 “月牙儿,”赵素馨笑盈盈地握住赵夕颜的手:“前日我得了几块上好的鸡血石,待会儿去我那儿挑一块。” 握着她的手是热的,笑容亲切甜美。 前世,赵家被屠后,只有几个容貌姣好的妙龄少女活了下来。 她在周隋帐中,那些贪婪的目光最多远远打个转,根本不敢多看她。 而赵素馨,在赵家被屠那一日就受了乱军凌辱,后来被“赏”给了一个粗鄙凶残的武将。此人叫杨万胜,是周隋麾下大将,杀人如麻,有凌~虐女子的残忍恶习。 杨万胜拧笑着威逼:“你敢寻死,我将剩下的赵氏女全都活剐了。” 不敢死,只能活。 几个月后,周隋在军帐里设宴,一众武将都带着帐中美人前来。她和赵素馨终于重逢,目光短短交汇片刻,谁也没有落泪。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 那一晚,赵素馨费尽心思凑到她耳边,只说了这一句话。 一年后,赵素馨就死了。死时满身是伤,没一块完好的皮肉。 她亲自为赵素馨收尸安葬。凛冽的寒风,吹在脸颊上。却不及她心中寒冷。 她没有哭。 和赵素馨同样命运的可怜少女,还有许多。她们或是北海郡里的望族闺秀,或是相貌姣好的平民少女。在乱世中如鲜花被生生折断,碾入尘泥。 她得活着,带着她们的血泪仇恨活下去。 那一日,她回了周隋身边,在酒宴上对着霍衍微笑。 霍衍很快死了。 她在周隋面前,时常夸赞杨万胜骁勇。两年后,周隋派杨万胜领兵攻打兵多粮足的城池,杨万胜大败而回,被周隋砍了头。 又过几年,大晋内乱终结,周隋带着八万大军向新帝投诚。被新帝封了青州王的爵位。 周隋带着她进京城,接受新朝册封,想让她做青州王妃。 她不施脂粉,穿着一袭白衣,在周隋炫耀得意的目光中坐在古琴前,抚了一曲潇湘水云。 然后,她就成了新帝的美人,进宫做了宠妃。 两年后,周隋被千刀万剐,麾下武将皆被斩首,曾屠戮过北海郡的乱军,都死在新朝的大军刀剑之下…… 赵夕颜按捺下心头如潮水般翻涌的思绪,冲赵素馨一笑:“这鸡血石都是吴家表哥特意送来讨堂姐欢心的。我哪里好意思要。” 赵夕颜口中的吴家表哥,单名一个绍字,是赵素馨嫡亲的表哥,比赵素馨大了一岁。 吴绍自小就在赵氏族学里读书,十二岁时做了赵元明的弟子。论读书天赋,略逊霍衍一二,也是北海郡里的少年才子。去年考中了秀才,准备苦读三年,再参加乡试。 这年月,表哥表妹结亲是常事。吴绍出身本地望族,相貌端正,聪明上进,赵元修吴氏夫妻早就将吴绍当成未来姑爷。 吴绍常来赵家走动,时不时悄悄送一些好吃好用好玩的给表妹赵素馨。 赵素馨被打趣得红了脸,轻轻拧了赵夕颜的胳膊一下:“叫你胡说。” 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爹娘私下和她说了,吴家很快就要登门来提亲。 赵夕颜轻笑一声,凑到赵素馨耳边悄声问:“吴家是不是要来提亲了?” 赵素馨娇羞地嗯了一声,一双黑眸闪出了喜悦的光芒。 赵夕颜也扬起了嘴角。 愿你们这一生结为夫妻,平安幸福,白头偕老。 …… 午饭后,赵夕颜到底还是随赵素馨去了闺房里。 赵素馨喜欢雕刻印章,锦盒里有各种各样的玉石。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质地颜色各异。 赵夕颜目光一掠,落在一块通体殷红莹润透明的玉石上。 这块上好的鸡血石,是雕刻印章的珍品。 赵素馨一脸心痛:“罢了,你看中这一块,就送你了。” 赵夕颜嫣然一笑:“那就多谢堂姐了。” 没有长辈在,只姐妹两个,说话就随意多了。 “月牙儿,”赵素馨低声笑问:“后日就是世子生辰,你给他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提起徐靖,赵夕颜的心隐隐作痛,神色自若地应道:“我在一个月前,在北海郡里最好的工匠那里,为他定制了一副弓箭。” 徐靖天生力气大,侍卫们惯用的弓箭对他来说不合用。赵夕颜为他定制的是五石的长弓。这样一副上好的长弓,要花费几百两银子。 赵素馨笑着打趣:“你这般精心备好的礼物,世子收到一定欢喜。其实,你就是摘一片叶子送去,世子也很高兴。” 赵夕颜瞥赵素馨一眼,淡淡道:“世子是我爹的学生,我和世子也算半个同窗。除此之外,我和他并无瓜葛。” 赵素馨人前是端庄的大家闺秀,私下里性子活泼,立刻睁大眼睛,细细端详。 赵夕颜有些好笑:“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赵六姑娘口是心非起来,是什么模样。”赵素馨掩嘴一笑:“谁不知道,等你及笄礼后,北海王府就会来提亲。你不嫁世子,莫非要嫁霍衍?” 赵夕颜白了一眼过去:“我谁也不嫁。” 赵素馨压根没当真:“是是是,你不嫁人,就一直留在闺阁里,做个老姑娘。”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将话题扯了开去。 消磨了小半日,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 赵元明低声对赵夕颜说道:“我已经说动你大伯父,他明日就派管事去买粮。族里只有两个粮仓,太少了,趁着这段日子,再盖两个大粮仓。至少存够族人两年的粮食。” 去别的州郡买粮,是赵夕颜的主意。 乱世将至,赵家大肆存粮的举动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人效仿。还是将青州境内的粮食留给普通百姓吧! 赵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吩咐玉簪:“你守在书房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第九章 书信 玉簪怔怔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有几分委屈。 自昨夜起,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现在连进书房也不要她这个贴身丫鬟伺候了。 铺纸研墨这等粗活,也不要她做了么? 是不是小姐嫌她了? 玉簪隐隐红了眼,用手背重重地抹了抹眼睛,无声地吸了吸鼻子。 赵夕颜满腹心事,无暇顾及玉簪那点小心思。进了书房后,赵夕颜先找出了一个木匣子,打开后,是一整套大小不一的雕刻刀。 赵家以诗书传家,赵家三兄弟各有所长。赵元明擅长书法丹青,二伯父赵元允精通古玩鉴赏,大伯父赵元修擅长雕刻印章。 赵素馨随了自己亲爹,很喜爱雕刻。 赵夕颜不愿抢堂姐的风头,在人前闭口不提自己也会雕刻印章。闲着无事的时候,才会消遣一二。 真没想到,今日就要派上大用场。 赵夕颜端坐在书桌前,先铺纸研墨,然后选了一支细毫的笔,笔尖浸润了墨汁,在纸上写了周隋两个字。 周隋是个凶残土匪,没读过几本书,简单的书写倒是会。字迹粗鄙丑陋,写信都是大白话。 周隋的私章,是请一个落魄老秀才雕刻的。论雕工,平平无奇。那一枚私章,被磕过一回,左上角被磕破了些许,倒成了独一无二的纹路印记。 和周隋打过交道的人,都熟悉这一枚私章印记。 赵夕颜在心中默默思忖良久,才拿起了刻刀,在鸡血石上落下了第一刀。 书房里的光线,慢慢暗了下来。 赵夕颜用火折子点燃烛台,在明亮的烛火下慢慢雕琢。 时间飞快流逝,书房外的玉簪终于按捺不住,敲了敲门:“小姐,天这么晚了,该用晚膳了。” 过了片刻,内里传出小姐平静无波的声音:“将饭送进来。” 玉簪忙应一声,去了厨房,拎着一个三层食盒出来了。食盒里有熬得喷香的小米粥,有煎得香喷喷的饺子,还有四色小菜。 赵夕颜开了书房的门,接了食盒,又关了门。 玉簪只得继续在门外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 书房的门终于再次开了。赵夕颜熬了几个时辰,神色间有一丝疲倦,心情倒是不错:“玉簪,你一直守在这儿,晚饭是不是还没吃?快些去厨房填饱肚子,回屋子好好睡一觉。让海棠值夜便是。” 海棠也是赵家的家生奴婢,今年十五岁。 赵家的姑娘们,一般都有三四个丫鬟伺候。赵夕颜身边除了玉簪海棠,还有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个叫樱草,一个叫金盏。 主子的关心,立刻抚平了玉簪心底小小的委屈。 玉簪忙笑道:“海棠不会伺候,还是奴婢值夜吧!” 玉簪很在意一等贴身大丫鬟的权威,贴身伺候的活从不让小丫鬟们沾手。 赵夕颜哑然失笑,见玉簪这般坚持,也就随她了。 …… 这一夜,赵夕颜睡得并不平稳。纷至沓来的噩梦里,鲜血横流,惨呼连连。那张折磨了她数年的凶残脸孔,不时狞笑着靠近。 赵夕颜醒来时,额上满是冷汗。 她没有动弹,也未哭泣,静静的躺着,等冷汗干透了,闭上眼继续睡。 一夜睡着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一个时辰。 晨起后,她去净房沐浴,用热水洗去噩梦的印记。吃了早饭后,又独自进了书房。 一待就是一整天。 傍晚,赵夕颜打发人去叫松石过来。 松石今年三十有八,精明干练,少时是赵元明的书童。如今是赵元明的长随,赵家三房的外务都是松石在打理。 赵元明私下嘱咐过松石,小姐有什么交代,什么都不要问,立刻去办。 当赵夕颜拿出几封落款笔迹不一的书信时,松石没有太过惊讶,低声道;“小姐,这些信要送往何处?” 赵元明是书法大家。赵夕颜青出于蓝,会写十余种字体,还有一项从不示人的能耐。只要见过一回,赵夕颜就能模仿出这个人的笔迹。 赵夕颜拿出一张纸,将纸放入松石手中:“这些书信的地址,我都写在纸上。你按着地址,一封一封送出去。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一个人悄悄去办。” “你换一身衣服,乔装改扮,万万不可被人认出真实面容身份。花银子雇几个不识字的泼皮混混跑腿。” “这封信,要送去京城兵部尚书府。从北海郡找一家镖局,寻一个可靠的镖师送去。” “这两封信,要送去平原郡淄川郡。你亲自跑一趟,找人将信送到郡守府。” “还有这一封信,要送到胶东军的李大将军手中。胶东军的军营你进不去,到了胶东后,你再换一个模样,去寻一个叫寇梢的青楼名妓。给她一千两银子,请她将信送进李将军手中。” 松石拿着四封信和那张写了四个地址的纸,右手颤了一颤,心中惊骇不已。 这些嘱咐,一个比一个离奇。 小姐常年娇养在闺阁里,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什么兵部尚书府,什么平原郡守淄川郡守,还有李大将军什么的,小姐怎么说来如数家珍连地址都知道?那个叫寇梢的,小姐又是从何得知?还知道寇梢是李将军的相好? 赵夕颜抬眼看着松石:“什么都别问,照我的吩咐去做。” “你要出远门办差,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办妥回来。去账房支银子的时候,多支五百两,留着路上花用。走的时候谁也别说。回来以后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爹派你送礼物给同年。” “记住,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不能惹来任何人的疑心。一旦有曝露身份的风险,立刻将信烧了。” 小姐没有声色俱厉,也没抬高音量,话语中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和力量。 松石目光有些复杂,低头领命。 松石一走,玉簪迈着轻快的步伐来了,笑吟吟地禀报;“小姐,工匠将一个月前定制的长弓做好送来了。那弓重得很,奴婢请工匠抬进院子了。小姐要不要去瞧瞧?” 第十章 生辰 赵夕颜沉默片刻,轻声道:“不必了。” 玉簪有些惊讶:“这副弓箭,花了整整三百两银子,都是小姐的私房银子。再说了,这可是小姐对世子的一片心意。小姐不亲眼看看么?” 赵夕颜神色复杂,声音淡淡:“以后在我面前别提他。” 玉簪:“……” 玉簪一头雾水。 小姐和世子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撇得干干净净? 玉簪心里有百般不解千般疑惑,也只得按捺下来,低声应是。 …… 二月十七这一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 赵夕颜端坐在马车上,一双手叠放在双膝上。 其实,坐在自家马车里,车帘紧闭,无人窥见,大可以随意些。只是,仪态的端庄优雅早已融进了她的血液里。 赵夕颜出门次数不多,玉簪海棠出门的次数自然也少得可怜。 此时,两个丫鬟眼中闪着热切期盼的光芒,心里像有几只兔子蹦跶,不时看一眼车窗。 赵夕颜微微一笑:“海棠,将竹帘打开透透气。” 相貌清秀的海棠,喜滋滋地应一声,麻溜地拨弄竹帘。这竹帘是特制的,从外面看不清马车内的情形,坐在马车里往外瞧,隐隐绰绰。 就这,也足够两个丫鬟雀跃了。 赵夕颜目光一掠,透过细密的竹帘缝隙,看着马车外的熙熙攘攘。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城破家亡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的惨状。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 北海王府到了。 玉簪探头看了一眼,惊叹不已:“小姐,好多马车啊!” 徐靖是北海王独子,以北海王和北海王妃对爱子的宠溺劲,今日的生辰宴自是热闹非常。北海郡有头脸的人家,都前来送礼赴宴。 北海王府独占了一坊之地,整个王府建得奢华气派。门前偌大的空地停满了马车。 北海王府里的一众管事,扬着笑脸迎接贵客。一个管事眼尖,瞥到了赵家的马车,立刻转身,飞奔进王府。 一身华服光华灿灿的北海王世子徐靖,心不在焉听着身边人说话,目光不时往外飘。 管事迈步进来,低声禀报一句。 徐靖眼睛一亮,顿时有了精神,起身就往外走。 坐在上首身宽体胖发须半白的北海王,心中了然,一笑置之。 一旁的北海王妃心里就没那么痛快了。 她四十岁才生了儿子,千倾地里一株独苗,心肝一般养大。还没定亲成亲,儿子一颗心就全在那个赵六姑娘身上。这以后娶进门来,还能得了? 几个月前,徐靖死皮赖脸地跪求了半个时辰,她拗不过儿子,勉强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一想到过几个月要去赵家登门提亲,她就心气不顺。 哼! 待会儿赵夕颜进来,定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 北海王世子像旋风一般,快步出了王府大门,冲到赵家马车前。咧着嘴笑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月牙儿妹妹,你总算来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赵夕颜心情五味杂陈,面上浮起清浅礼貌的微笑,下了马车见礼:“今日是世子生辰,恭贺世子。” 徐靖有些不乐意了:“月牙儿妹妹,你怎么忽然就和我疏远了?以前私下里,你都是叫我春生哥哥的。” 徐靖出生在春日,乳名叫春生。这个乳名,知道的人不少,会张口这般叫他的,却是寥寥无几。 赵夕颜和徐靖见第一面的时候,都还是五岁幼童。一个喊月牙儿妹妹,一个喊春生哥哥。直至十岁以后,在人前才改口。私下里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声音悦耳,叫春生哥哥的时候更好听。 赵夕颜微笑着应道:“以前我年少不懂事,多有唐突。世子身份尊贵,岂容随意冒犯。” 徐靖:“……” 这么明显的疏离,傻子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徐靖笑容一顿,眉头一拧。 他从小就是个霸王脾气,字典里就没忍气吞声这四个字。 心里涌起的火苗,在那双盈盈美目下,忽然就无影无踪了。男子汉大丈夫,度量如海,怎么能和姑娘家计较嘛! 徐靖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冲赵夕颜笑道:“你送我什么生辰礼物?” 玉簪想张口回答,赵夕颜瞥了一眼过来,玉簪立刻就将嘴闭得紧紧的。然后,就听主子说道:“生辰礼装在锦盒里,等生辰宴后,世子亲自看一看就知道了。” 月牙儿妹妹这是要给他一个惊喜啊! 徐靖的嘴角按都按不下去,那张神采奕奕俊美无双的脸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下定决心和徐靖保持距离的赵夕颜,下意识地随之抿唇而笑。 然后,赵夕颜就后悔了。 徐靖之前那点小小的颓丧,早已不翼而飞,眉飞色舞地笑道:“走,我领着你去见我父王母妃。” 众目睽睽之下,相携一起进王府算什么? 这还怎么一刀两断? 赵夕颜有些头痛。 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响起:“春生哥哥是特意来迎我的么?” 这下头痛的人换成徐靖了。 赵夕颜眉头舒展,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拉车的四匹是一色的枣红骏马,十几个家丁随行,站在马车旁的丫鬟足有八个。 从马车上下来的粉衣少女,年约十四五岁,柳眉杏眼,容貌娇美。 这个少女姓谢,单名一个娇字,是北海郡守的幼女。 年近五旬的谢郡守,中年得女,对女儿很是宠爱,养出了谢娇骄纵的脾气。 徐靖的三姐徐莹嫁到谢家做了长媳。这个谢娇,是徐莹的小姑。徐莹时常回娘家,谢娇总跟着来,经常缠在徐靖身后。 徐靖听到谢娇的声音就头痛,对着赵夕颜嘀咕:“这个烦人精怎么也来了。” 能不来吗? 春生哥哥的生辰宴呢! 赵夕颜似笑非笑地瞥徐靖一眼:“谢姑娘对世子一片痴情,谁人不知?今天世子生辰,谢姑娘自然是要来的。” 谢娇下马车后,也不等身后的长嫂,欢喜地快步过来。 目光一飘到徐靖身边容色倾城的美丽少女,谢娇顿时嫉火汹涌。 第十一章 情敌 身为北海郡守的幼女,谢娇容貌娇美可人,论才学也是一等一的。所到之处,人人追捧夸赞。 北海郡里待字闺中的少女,除了北海王府里的县主徐莞,还有谁能越得过她去? 偏偏就冒出一个赵夕颜来。 除了出身,比容貌比才学,都将她比得黯然无光。更可气的是,徐靖见了她爱理不理态度冷淡,对着赵夕颜就笑如灿阳一脸殷切。这让谢娇如何不嫉恨? 谢娇略略扬高下巴,目光中带着一丝轻蔑:“原来赵六姑娘今日也来了。” 赵夕颜不动声色地略一低头,和谢娇对视:“是,比谢姑娘稍早了一些。” 这分明是一语双关,故意气她! 徐莹在四年前嫁入谢府,她也是在四年前才结识徐靖。赵夕颜五岁就和徐靖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不是比她“稍早一些”么? 谢娇目中蹿过一丝火苗,委屈地看徐靖一眼:“春生哥哥,她故意欺负我,你就这么看着么?” 当然不能干看着了! 徐靖睥睨一眼:“春生哥哥也是你能叫的吗?我和你没那么熟!” 谢娇:“……” 谢娇遭受重击,泪珠在眼眶里滚动:“春生哥哥,你怎么能这般对我?” 徐靖被缠得不耐了,理都没理,对赵夕颜说道:“三姐每次回来,谢姑娘会一同来做客。其实,我和她加起来没说过几句话,半点都不熟。” 一个藩王世子,一个郡守之女,其实,他们才是合适的一对。 赵夕颜没有理会心里细微的刺痛,微笑道:“谢姑娘和世子是姻亲,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徐靖:“……” 徐靖右眉挑了一挑。熟悉徐靖脾气的人都知道,徐靖这是真的动气了。 谢娇半点不领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假惺惺!” 徐靖霍然瞪了一眼过去:“你说什么?” 含怒之下,音量着实不低。 迎客的管事和下了马车的贵客们,纷纷看过来。还有没下马车的,也探头看热闹。 谢娇既委屈又难堪,转身扑进长嫂徐莹的怀里:“大嫂,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徐莹有些无奈。 她只晚了几步下马车,怎么就闹腾成这样了? 父王一直很欣赏赵家姑娘,倒是母妃,十分挑剔,一开始不肯点头。徐靖的一颗心都在赵夕颜身上。为了求父王母妃点头应允这门亲事,连下跪这等事都做出来了。 她已经在谢娇面前暗示过几回,谢娇愣是听不进去,不肯死心。现在倒好,自取其辱了吧! 徐莹没急着安慰小姑,先冲赵夕颜歉然一笑:“她在家中被惯的一身娇气,你别放在心上。” 又催促徐靖:“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些领着赵姑娘去正堂。” 谢娇一听急了,立刻抬起头:“我也要一起去。” 徐莹:“……” 得!牛皮糖一样缠在身后,也怪不得徐靖恼怒不快。 以徐靖的脾气,到目前为止还没彻底翻脸,都是顾及她这个三姐的颜面。 徐莹只得笑着打圆场:“好,那我们一同进去。” 顺势将谢娇和徐靖隔开。 赵夕颜很自然地到了徐莹的另一侧,不着痕迹地和徐靖拉远距离。徐莹心里有些讶异,看了赵夕颜一眼。赵夕颜回以礼貌的浅笑。 徐靖的长姐徐芳二姐徐芷都远嫁去了京城。此时远行颇为不便,徐芳徐芷已经数年没回过娘家了。 到了徐莹,索性就嫁在了北海郡。郡守府离北海王府只隔了两条街,盏茶功夫就到。 徐莹比徐靖大了六岁,一张鹅蛋脸,容貌秀丽,性情温柔。长姐二姐嫁得早,徐靖和三姐徐莹感情深厚,所以才肯为徐莹忍耐谢娇一二。 很显然,徐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谢娇见徐靖板起脸孔面无表情,心里有些发憷,不敢再吭声。 耳根总算清净了。 …… 一行人进了正堂,一一向北海王和北海王妃行礼。 谢娇早有准备,等徐莹行礼后,特意抢先一步上前。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娇娇软软,笑起来甜美可人。 北海王妃和颜悦色地笑道:“娇娇快些起身。” 谢娇谢恩起身后,北海王妃又拉住谢娇的手,问长问短。 赵夕颜半点不急,等北海王妃和谢娇寒暄过后,才上前:“赵氏六娘,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北海王呵呵一笑:“六姑娘免礼,起身吧!” 大晋朝建朝两百年,龙椅上的天子已经换了八个。第三任天子在位的时候,曾有过藩王兴兵作乱,朝廷派大军前去平乱。这一仗打了三年,耗费了巨额的军饷,三万士兵战死,国库耗之一空。 之后,藩王们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都不愁,以一个郡的税赋财力供养一地藩王足矣。 藩王们在各自的藩地,远离京城朝堂政治中心。而且,藩王们没有兵权,只有五百亲兵。一旦亲兵超过五百,就被视为养兵自重有谋逆之心。 藩地的民政,也由朝廷派来的郡守治理。 所以,前世周隋在攻打北海郡的时候,根本就不惧北海王府,甚至就是冲着北海王府积累了几十年的财物而来。 北海王是当今天子的堂侄,论血脉,是正经的宗室亲王。北海王妃出身京城名门,嫁给北海王没两年,就随北海王就藩,在北海郡一待就是三十多年。 赵夕颜道了谢,抬头之际,瞥见北海王妃带着几分挑剔的目光,心中了然。 北海王妃一直都不喜欢她。 无妨。 她也不需要讨任何人欢心。 北海王妃说道:“听闻还有三个多月,六姑娘就要及笄了。可惜你生母早亡,及笄礼上得另请正宾为你加笄了。” 这话说的,着实刻薄无礼。 只差没将“你配不上我儿子”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北海王略有些不快地瞥了老妻一眼。 徐靖眼皮一跳,正要张口,赵夕颜已微笑着应道:“王妃掌管王府内宅,教养世子。还要为赵家家事操心,着实辛苦了。” 简而言之。 关你何事! 北海王妃:“……” 第十二章 好友 北海王妃被噎得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眼里直冒火星。 北海王有些意外。赵元明是敦厚君子,这个赵六姑娘,倒是厉害。众目睽睽之下,就让未来婆婆碰一鼻子灰…… 徐莹也微微蹙眉。 谢娇却是心中大喜。 正堂里的宾客们,或讶然或兴味盎然,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还没定亲,未来的婆媳就先对上了。 这等热闹,可不常见。 唯一咧嘴笑的,是徐靖。 月牙儿妹妹平日里斯文优雅,其实厉害得很,最擅软中带刺绵里藏针。母妃想捏软柿子,可就打错主意了。 北海王妃眼角余光瞥到徐靖乐得直笑,心里愈发气恼,瞪一眼过去:“你一个人在那儿乐什么?” 亲娘被欺负成这样,亏他笑得出来! 徐靖立刻冲北海王妃身边的少女使眼色。 这个少女,年约十六七岁,长眉凤眼,挺鼻红唇,穿着一袭紫色罗裙,容貌娇艳。正是徐靖的四姐徐莞。 大姐二姐出嫁的时候,徐靖还在蹒跚学步。三姐徐莹比他大了六岁,温柔仔细,处处照顾他。四姐徐莞,比徐靖只大两岁,年龄相近,感情也最好。 徐靖一个眼神过来,徐莞立刻挺身而出,笑吟吟地说道:“父王,母妃,正堂里长辈们说话,做小辈的不便插嘴。我去园子里转转。” 说着,走到赵夕颜身边,亲昵地挽起赵夕颜的手:“六姑娘和我同去如何?” 赵夕颜含笑应了。 大家都是体面人,占了上风出了闷气也就是了。 谢娇不甘被落下,立刻张口:“四姐姐,我也去。” 讨嫌的小姑一去,不知要闹多少口舌是非。徐莹只得起身同去。还有几位跟着长辈来做客的年轻姑娘,不知是好戏没看过瘾,还是想凑热闹,也纷纷起身。 结果就是,一群少女同游北海王府的花园。加上一堆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热闹非凡。 北海郡里家世出众才貌双全的贵女,几乎都在眼前。 赵夕颜目光一掠,皆是熟悉脸孔。 一张张美丽鲜活的脸孔,前世皆遭遇凌辱,凄惨地死去,活下来的寥寥无几……过往一幕幕闪过脑海,赵夕颜的心似被针尖刺了一下。 “你今日真是厉害。”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凑过来,在赵夕颜耳边低声笑道:“王妃娘娘的颜面,你也敢落。” 这个少女叫叶沁瑶,是赵夕颜的闺中好友。今年十六岁,容貌娇俏。 叶家也是北海郡望族,叶沁瑶的祖父致仕前曾做过豫州刺史。赵夕颜的姑母嫁到了叶家做儿媳。赵家叶家是姻亲,走动密切。 赵夕颜一脸无辜:“王妃娘娘问话,我规规矩矩地作答,哪里不妥了?” 还装! 叶沁瑶轻轻嘘了一声。 赵夕颜抿唇一笑,眼角余光瞥到一个少女身影,目光顿了一顿。 这个少女,穿戴鲜亮,容貌倒也标致。就是一双眼睛太过灵活,总往谢娇身边凑。 叶沁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低声道:“她叫王薇,是城门官王裨将的女儿。” 她怎么会不认识王薇? 前世王通被周隋以重金买通,私开城门,放乱军入城。之后,又将女儿王薇献给周隋。 送上门来的美人,周隋自然笑纳了。不止王薇,当时周隋帐中还有几个平原郡淄川郡里搜罗来的各色美人。 周隋喜新厌旧,王薇进帐中不过几个月,就厌了。 王薇在周隋面前恸哭,可惜没得来半点怜惜,被周隋赏给了麾下武将。 王薇一直十分嫉恨她。在王薇看来,是她夺走了周隋的宠爱。王薇视她为仇敌,三番五次言语挑衅。她心如死灰,根本没有搭理过王薇。倒是周隋,十分不快。 那个武将唯恐周隋迁怒于自己,很快将王薇扔去军~妓所待的红帐里。 王薇熬了三年,也死了。 听说死前还在不停诅咒怨恨她。 真是可恨又可悲。 赵夕颜很快收回目光,对叶沁瑶笑道:“那边有一簇迎春开了,金灿灿的,很是好看,我们去瞧瞧。” 叶沁瑶欣然应了,两人携手去看迎春花。 …… 这一边,王薇堆着笑脸和谢娇说话。 谢娇最喜被人奉承,虽然嫌弃王薇是武将之女略有些粗鄙,看在王薇马屁如潮的份上,也就勉强忍了。 徐莹暗暗松口气。 只要谢娇不去挑衅赵夕颜就好。 徐莞将徐莹的无奈看在眼底,有些心疼,拉着徐莹的手低声道:“三姐,你也别太委屈自己了。” 徐莹无奈一笑,压低声音:“公婆都疼她,你姐夫也疼这个幼妹。我是做嫂子的,难道还能板着脸孔管教她不成,只得忍一忍了。” 好在小姑总会长大嫁人,再忍个两年,等谢娇嫁了人去霍霍夫家,她眼前就清净了。 徐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也是堂堂县主,嫁到谢家是下嫁,怎么还这般小心翼翼。” 徐莹半是认真半开玩笑:“还不是太在意你姐夫了。” 徐莞扑哧一声。 徐莹也笑了一笑,又低声道:“今日母妃被气得不轻,只怕还要折腾。你多劝一劝母妃。” 徐莞点点头,小声道:“不过,赵六姑娘也确实太厉害了。” 徐莹倒是公道:“是母妃先出言不逊。赵姑娘的生母亡故多年了,这时候拿出来说嘴,实在不妥。” 换了别人,或许就忍了这口闷气。赵六姑娘不但没忍,还当面撅了回来。丢人的可不就是自家亲娘了? 徐莞想了想,悄声说道:“这事,还得和父王说。母妃要是犯起脾气,这门亲事怕是会有波折。” 姐妹两个低声说话,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异样的动静,皆是一惊。抬头一看,就更惊了。 谢娇王薇什么时候去赵夕颜那边了? 怎么又闹腾起来了? 看谢娇俏脸憋得通红气得快冒烟的模样,可见又吃了亏!真是记吃不记打,惹谁不好,非要去惹赵夕颜! 徐莹头痛不已,又不能不管,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解围。 就在此刻,满脸羞愤的谢娇竟伸手去抓赵夕颜的脸。 第十三章 纷争 长长的指甲,用凤仙花汁染得红红的,很是娇艳。 这指甲一旦抓到少女娇嫩的脸颊上,就半点都不可爱了。 徐莹面色骤变,怒斥一声:“谢娇!快住手!” 稍迟一步的徐莞也变了脸色。她们姐妹私下议论赵六姑娘几句,心里都很清楚,这是宝贝弟弟的心上人她们的未来弟媳。 万一赵夕颜伤在谢娇手下,她们怎么向宝贝弟弟交代? 叶沁瑶离赵夕颜最近,却被谢娇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一时反应不及。 谢娇身边的王薇,目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她和赵夕颜其实半点不熟,只远远见过两回。不过,北海郡里的妙龄少女,谁不知道赵夕颜的赫赫大名? 北海王世子的心上人,琴棋书画皆精通的北海郡第一才女,容色倾城的青州第一美人! 赵六姑娘被众人捧成了天上的明月,其余的贵女都成了明月旁的点点繁星。她不满嫉恨许久了。 最可恨的是,今日近距离地见了赵夕颜,彻底印证了自己就是一颗黯淡无光的“繁星”。 她刻意靠近谢娇,极力吹捧,一边不动声色地挑唆。 谢娇性情骄纵,没什么脑子,火气一上来,果然上了钩。可惜谢娇不中用,言语争锋不是赵夕颜的对手。恼羞成怒之下,骤然动手,倒是意外之喜了。 抓啊! 快抓破赵夕颜那张美的令人嫉恨的脸! 王薇满心雀跃,眼中都闪出光来。 众人或惊或怒或窃喜。 赵夕颜反应迅疾,腰身一扭,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谢娇一手抓空,犹不死心,再次伸手。 指尖还没触到赵夕颜的脸,小腿忽地剧痛。 谢娇猝不及防,惨呼一声,身体往左倒,正好倒在了一旁袖手看好戏的王薇身上。 王薇诶呦一声,被压在谢娇身下做了肉垫。 赵夕颜若无其事地收回腿,冲着瞠目结舌的徐莹徐莞歉然一笑:“刚才的经过两位县主都瞧见了。是谢姑娘先动的手,我迫不得已,为了自保不得不动手。” 又看向狼狈不堪的谢娇王薇两人:“谢姑娘王姑娘身上都沾了尘土,发钗也乱了,不如去换一身新衣重新梳洗。” 谢娇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既恼又急,红着眼咬牙切齿:“赵夕颜!此仇不报,我谢娇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赵夕颜优雅地笑了一笑,充分展露出了胜利者的风度。 谢娇被气得七窍冒烟,挣扎着要起身。 身下的“肉垫”王薇,疼得都哭出来了:“呜呜呜!疼死我了!” 徐莹深呼吸口气,上前扶起谢娇,沉着脸孔道:“什么都别说了,立刻闭嘴。我让人送你回去!” 徐莹温柔贤良,嫁到谢家后,孝顺公婆,对谢娇这个小姑也是百般忍让。这般疾声厉色的,还是第一回。 谢娇被长嫂难得的怒气震住了,果然不敢再吭声。 再看王薇,实在倒霉的很。 倒下去的时候,地上有一块石子,不偏不巧地硌中了肉最多的一处,疼得钻心。臀后的裙子被割破,一小片血迹染红了衣裙。 王薇狼狈又难堪,一手捂着身后裙裳,一手抹眼泪。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这副模样,今日的生辰宴自然也没法子再待了。 徐莞亲自扶着王薇去清洗伤口敷药。 略一走动,屁股上的伤处更疼了。王薇哭得直抽抽,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徐莹告罪一声,沉着脸将谢娇拖走了。 剩余的少女们,面面相觑。 赵夕颜神色从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微笑着说道:“时候还早,尚未开宴,叶姐姐,我们去赏花。” 还赏花哪! 叶沁瑶睁大了眼,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少了两只聒噪的八哥,耳畔眼前都清净了。春风中夹杂着春日特有的花草香气,沁人心脾, 赵夕颜含笑漫步,心情愉快。 …… 花园里的纷争,很快传到了北海王妃耳中。 北海王妃余怒未消,又添了一桩不快,不由得暗暗咬牙。 这个赵夕颜,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家儿子偏偏被美色迷了心,非她不娶!以后真娶进门来,还能得了? 不行! 她要想法子拦住儿子! 这样的儿媳,绝不能娶! 坐在一旁的女眷见北海王妃面色变幻不定,笑着问道:“王妃娘娘似乎脸色不太好看,莫非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么?” 北海王妃扯动嘴角,扯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容:“呵呵,几个丫头在花园里拌嘴,没什么大事。” 女眷们挑眉通眼,不再追问,各自眉眼示意了一个来回。 看来,好事多磨。北海王世子和赵六姑娘的亲事还有的磨哪! 北海王世子此时正和一众同窗好友在一处吹牛哪!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话半点不假。 赵元明门下众多弟子,霍衍和吴绍天资出众才学过人,勤奋好学的同窗多围在他们身边。 北海王世子徐靖嘛,身边围拢的人就更多了,有读书平平的同窗,有北海郡官宦子弟,还有几个喜好斗鸡走马的纨绔公子。 其中一个少年,穿着骚包的亮紫色锦袍,脸孔还算英俊,就是挑眉斜眼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这个少年叫郑玄青,亲爹郑校尉统领北海郡的两千守城兵。 徐靖和郑玄青是一起长大的好友,也是同窗,臭味相投……不对,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郑玄青瞥了不远处的霍衍一眼,用胳膊肘抵了抵徐靖:“世子,我看那个姓霍的小子着实不顺眼。要不要找个机会教训他一顿?” 徐靖瞪了一眼回去,压低声音道:“别胡闹。他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也是月牙儿妹妹的世兄。揍过了怎么收场!” 郑玄青嘿嘿一笑:“谁说我要揍他了。” 教训人的法子多的是嘛! 徐靖颇为意动。 就在此刻,小厮景泰悄步过来了,在世子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徐靖眉头一动,很快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也咧得老高。 月牙儿妹妹为了他,竟和谢娇争风吃醋!还大发雌威,将谢娇都整哭了!哈哈哈! 第十四章 一刀 一片丝竹乐声中,生辰宴准时开宴。 男客们在前院,女眷们则坐进了花厅里。 谢娇和王薇这两个碍眼的都走了。和她同坐一席的几个少女,皆是平日来往密切的闺中好友。谁也没不识趣地提起之前一幕。 此时是阳光最明朗的正午,暖融融的,吃着美味菜肴,和身畔好友低声说笑,偶尔还有一两只蝴蝶自花丛间飞来。 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重回年少的真实和喜悦。 赵夕颜重生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悄然舒缓,嘴角微扬。 叶沁瑶低声笑道:“论坐席,我只服你。吃的半点不少,速度也不算慢,还是这般优雅好看。” 老天造人真是不公平! 给了赵夕颜无双姝色,还给了她曼妙优雅的仪态。行立坐卧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安静端坐时,如一幅绝妙丹青。专注吃饭,也别有一番美态。 连她这个闺中好友,偶尔都会看入了神。 赵夕颜笑着瞥叶沁瑶一眼:“马屁拍得震天响,是不是又打着借书帖的主意?” 叶沁瑶甜甜一笑,脸颊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借不借嘛!” 赵夕颜的书房里,有许多名家书帖。叶沁瑶早就眼馋了,时不时地总要借一回。 不至于借了不还,鉴赏临摹个一两月是常有的事。 赵夕颜抿唇一笑:“先说好了,只借你半个月。” 叶沁瑶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 等借到手再说。 吃完宴席,数名穿着彩衣的舞姬翩翩起舞,歌姬的歌声更是曼妙如天籁。这些歌姬舞姬乐师,都是北海王府的人。 藩王不掌兵权,不管民政,可不就只剩富贵可享了? 也怪不得徐靖性情惫懒,明明天资聪颖,读书却不甚用功。 大晋朝的藩王世子,能平安传承爵位,已足够了。如果传出北海王世子聪慧勤勉的名声,只会惹来疑心病极重的永兴帝的猜忌…… 等等!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一刀两断,怎么又想起他了! 赵夕颜慢慢呼出一口气,将那张恼人的俊脸自脑海中挥去。 两个时辰后,北海王府的宾客逐渐告辞离去。 赵夕颜端坐未动,似在等人。 叶沁瑶露出一个“我懂”的暧昧笑意:“你多坐片刻,我就先走了。” 赵夕颜没有解释。 她确实是在等徐靖。 她很清楚徐靖的脾气。委婉含蓄暗示意在言中那一套,对徐靖根本没用。有些话,必须当面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徐靖送走了一众同窗。 郑玄青厚颜无耻赖着不走:“你今日要和赵六姑娘将话挑明吧!好兄弟我留下给你壮胆!” “呸!”徐靖笑着踹了郑玄青一脚,毫不客气地撵人:“麻溜地滚!” 郑玄青伸出两个大拇指,相对着勾了几下,挤眉弄眼地笑道:“是是是,我这就滚。待会儿见了你的月牙儿妹妹,你胆子大一些,可别怂啊!” 不知是不是被说中了心思,徐靖的俊脸竟有些暗红,又踹一脚过去:“快滚!” 郑玄青哈哈一笑走了。 徐靖按捺住雀跃的心,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花厅。 他目力极佳,隔了十数米远,便看到了她的身影。 少女静静端坐,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静谧中透着浅浅微凉,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哀伤。 他素来粗心大意,却对她的情绪格外敏感,蓦然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赵夕颜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目光盈盈,如一泓秋水。 徐靖心头一热,那一丝异样顿时被抛诸脑后。他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赵夕颜面前,声音振奋而热切:“月牙儿妹妹,你一直在这等我吗?” 赵夕颜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心花怒放,目光一扫,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厮纷纷低头退了下去。十几个亲兵也退开了十数米远。 这样,既避了男女独处之嫌,又没人扰他们说话。 徐靖大着胆子伸手去握赵夕颜的手。滑如凝脂,柔若无骨,令人心神荡漾。 赵夕颜蹙眉看了他一眼。 徐靖讪讪一笑,遗憾地松了手。 “世子,我有话和你说。”赵夕颜轻声张口。 徐靖咧嘴笑道:“这里没有别人,只我们两个,你别拘谨,叫我春生哥哥就行啦!” 前世毅然来救她却惨死在乱箭下的春生哥哥,英气勃勃地站在眼前。这是她最深的梦境里才会有的美梦。 赵夕颜鼻间阵阵发酸,硬起心肠说道:“以前我年少不懂事,胡乱称呼,还请世子不要见怪。” 这话音听着不对劲啊! 徐靖大度地不和她计较,笑着说道:“好好好,都依着你。你想怎么叫都行。”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高兴。一个月前,我就和父王母妃说了我们两人的事。父王和母妃都点头同意了。等你及笄,立刻就去赵家提亲。” 徐靖越说越激动,眼睛灼灼发亮:“月牙儿妹妹,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多久了吗?从十二岁那年,不对,是从十岁那年,我就下决心,这辈子非你不娶。现在总算等到你长大了!我恨不得立刻娶你过门。” 赵夕颜张口:“你听我说……” 徐靖不由分说地抢过话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爹,我们迟几年再成亲也行。以后,我和你一起孝敬夫子。” “你别担心,夫子就是嘴上偶尔嫌弃我,其实,夫子心里最喜欢我了。像我这样英俊倜傥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痴情专注风趣幽默的女婿,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啦!” 徐靖大言不惭地自我吹嘘。 是啊! 他一腔热忱的赤子之心,心里装的全是她。为了她,他敢带着两百亲兵闯乱军大营。 她的春生哥哥,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赵夕颜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颤,面色却沉了一沉:“世子请自重。” “我和世子,有同窗之谊,从无男女之私。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世子以后不必再说。” “还有,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嫁。不论谁登门提亲,一律拒之门外。世子也不必费心了。” 第十五章 两断? 轰隆! 好端端的天,怎么忽然起了惊雷? 徐靖奇怪地抬眼看了一会儿天,然后看向神色冷漠的赵夕颜:“刚才的雷声你听见没有?” 赵夕颜:“……” 徐靖又眨眼笑道:“你今日是不是被谢娇气到了,才将气都撒到我头上来?我早就和你说过嘛!我是看在三姐颜面上,才勉强忍一忍她。其实,我最烦她了。你放心,以后我保准离她远远的。” 差点忘了,他最擅长插科打诨。 赵夕颜眉眼未动神色不变,缓慢清晰地说道:“我要说的话,刚才都说清楚了。” “我心意已定,不会更改。世子不必再浪费口舌了。” “我祝世子,日后得配良缘。” 徐靖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 她不是在说笑。 他很熟悉她的脾气。她是真的要和他一刀两断! 为什么? 他做错什么了? 还是出了什么事? 赵夕颜行了一礼,便迈步离去,还特意拉远距离,绕过徐靖所在的位置。徐靖本能地斜跨一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赵夕颜蹙眉,转头:“你我都长大成人了,别拉拉扯扯,快松手!” 他才不松手! 他自小力气就大,如今身形长成,气力更盛。 不过,即使是气急了,他也控制着手下力道,只牢牢攥着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却不会伤到她。 “赵夕颜!” 徐靖俊脸涨得通红,一双黑眸中火星直冒,咬牙切齿地直呼她的闺名:“如果我做错事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你骂我几句,或是揍我几拳出出气都行,都随你。” “这样的话,以后不准说了。” 冷漠决然的话语比刀剑更伤人。 赵夕颜硬起心肠:“我以后确实不会再说了。男女有别,世子过了十五岁生辰,我也快及笄了,不宜再私下见面。” 这是说,以后连见都不见他了! 轰隆隆! 又是一声晴天霹雳! 徐靖的一颗心被愤怒和委屈塞得满满的,下意识地手下用力一扯,赵夕颜猝不及防,脚下踉跄一步。 徐靖一惊,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一步,伸出手臂,将她搂入怀中:“小心!” 还没来得及感受软玉温香入怀的美妙,赵夕颜已用尽力气推开了他,啪地一声,巴掌落在他的左脸上。 他平时骑马射箭习武,皮糙肉厚,姑娘家能有多大的力气,这一巴掌根本算不得疼。 可他自出生就是被众人娇宠着长大的世子,连一根手指都没人敢动,更别说打脸了。 徐靖按捺不住了,彻底怒了:“打人不打脸!再说我又不是成心轻薄你,是怕你摔倒才伸的手。赵夕颜,你别太过分了!” 赵夕颜的脸庞有一刹那的苍白。 她什么也没说,紧抿着嘴角,快步离去。 徐靖没有再拦她,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胸口似被石头堵住,闷闷的难受至极。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胸膛起伏不定。 …… 守在周围的亲兵们,都瞧出不对劲了,一个个悄悄挤眉弄眼。 世子和赵姑娘是怎么了? 谁知道啊!定然是闹别扭了! 猜猜谁会先低头? 这还用猜嘛!哪一次不是世子低头! 这倒也是。不过,这一回世子是真气得不轻,到现在也没追过去。 堂堂男子汉,被姑娘家扇了一巴掌,打在脸上,颜面过不去。少说也得气个三五天。 亲兵们以眉眼示意,八卦得正起劲。徐靖一声怒嚷:“你们在那儿楞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十几个亲兵立刻麻溜地滚到主子面前。 按着朝廷规制,藩王可以有五百亲兵,藩王世子可以有两百亲兵。徐靖的亲兵,都是买来的孤儿幼童,经过数年严苛的训练,年龄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三四。个个骁勇,对主子忠心不二。 亲兵们被主子赐了徐姓,以进王府的先后顺序排序,徐大徐二一直排到徐二百。 身手最好的四十八个亲兵,被分作三班,轮番当差,寸步不离地守着主子听候差遣。 眼前这一班十六个亲兵的头目叫徐十一,个头高壮,一脸憨厚朴实,实则心眼比筛子眼还多。 徐十一瞥到主子脸上的指印,心里暗暗惊叹。 扇了世子一巴掌,还能安然无事的,也就只有赵六姑娘了。 “刚才的事,你们都瞧见了吗?”徐靖目光凶狠,像要吃人一般扫了一圈。 亲兵们齐声应道:“没看见。” 徐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敢乱嚼舌,传到父王母妃耳中,本世子饶不了他!” 亲兵们继续应下:“是。” 徐靖心中难以名状的怒火汹汹燃烧,看谁都不顺眼,目光一掠,落在徐十一的脸上:“徐十一,你说,你家主子生得俊不俊?” 徐十一憨憨一笑:“世子身份尊贵天资聪颖文武双全用情专一风趣幽默,英俊的相貌是世子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优点了。” 一众亲兵:“……” 怪不得徐十一最得主子欢心,比不了比不了。 徐靖心情果然好了不少。 徐十一是忠厚老实人,从来不说假话。 可是,他这么好,月牙儿妹妹为什么还是不想要他了? 徐十一似看出了主子的颓然,又张口道:“小的人笨嘴拙,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不过,以小的看来,赵六姑娘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和世子闹脾气。” “姑娘家只会对最亲近的人发脾气,世子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有道理啊! 月牙儿妹妹仪态优雅,从不在人前失态。也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小心眼爱吃味使性子。 今天这般反常,定然有缘故! 等过几日,她消了气,他再去见她,问个明白。 徐靖心里焦躁的火苗,瞬间扑灭,精神为之一振:“说的有理,这么多亲兵,就属你会说话。” 徐十一恭声应道:“小的从不会拍马奉承,说的都是大实话。对了,六姑娘送来的生辰礼物,已经送去世子书房了。世子要不要去看看?” 那还等什么! 徐靖兴冲冲地迈步去书房。 忠心耿耿的徐十一忙跟了上去。 …… 第十六章 余波 “这个赵夕颜,绝不能娶进门来。” 内室里,北海王妃一脸恼怒地对北海王说道:“往日接触得少,看不出真实的脾性。今日可算是瞧明白了。” “她压根没将我这个北海王妃放在眼底,当面顶撞,令我下不了台。之后在花园里,又推了谢娇,连累得王家姑娘摔倒受了伤。” “这样的儿媳,我可无福消受。” 北海王瞥老妻一眼,不紧不慢地应道:“今日是你先提赵六姑娘的亡母,言辞刻薄,赵六姑娘才出言回击。” “花园里的事,也是谢娇那丫头先挑的头,结果没斗过人家罢了。” “外柔内刚,心思缜密,手段厉害,貌美无双,才学出众。这样的儿媳你还不满意,那你打算让儿子将来娶谁?” 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气得用力一拍茶几,茶几上的茶碗被震得动了一动,发出清脆的咣当声响:“这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我就不信,挑不出一个比她好的。” 北海王呵呵笑了起来:“好姑娘确实多得很。奈何你那个犟脾气的儿子,就认准了这一个。” 北海王妃被噎得直瞪眼:“王爷到底站在哪一边?” 北海王有些无奈,放缓了声音:“等赵家姑娘过了门,再慢慢调教不迟。现在亲事还没一撇,你就摆婆婆威风,委实过分了。” “本来就错在你,你还委屈什么?” “你喝杯茶,消消心头火气。待会儿春生来了,你好好和他说话。别张口闭口就说赵六姑娘的不是,惹春生不高兴。” 北海王妃悻悻然,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等来等去,等到天黑了,也没见儿子来。 北海王妃打发丫鬟去催了两趟,徐靖还是没来。 北海王妃按捺不住,起身去了书房。 一众亲兵守在书房外。眼见着王妃来了,亲兵们忙拱手行礼。徐十一心里暗道不妙,有意提高音量:“小的见过王妃娘娘。” 北海王妃不快地瞪了一眼:“这么大嗓门做什么!” 当然是给书房里的主子提个醒。 徐十一赔笑:“小的天生大嗓门,吓到娘娘,小的自己掌嘴。” 北海王妃哼一声,走上前推门。 此时天已黑了,烛台不知为何放在角落里,光线有些暗淡。徐靖的站姿也奇怪,侧着一边脸:“母妃怎么来了?” 北海王妃心中生疑,快步上前,伸手扳过儿子的脸孔。一看之下,北海王妃眉毛倒竖,怒不可遏,声音骤然拔高:“这是谁动的手?” 徐靖在书房里躲了一个时辰,又用冰块敷了脸,指印已经消了大半,细看还是能看出痕迹。 徐靖面不改色地应道:“之前和郑玄青嬉闹的时候,他一挥拳头,不小心碰到我的脸。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北海王妃怒气冲冲:“这个郑二郎!改日见了他,我定要臭骂他一顿不可。” 又心疼地摸儿子的脸。 徐靖一个闪躲让开了:“母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别摸我的脸。” 北海王妃好气又好笑:“我是你亲娘,摸一摸你的脸怎么了!” 不管北海王妃怎么说,反正徐靖依旧闪避。 小时候被亲娘和四个姐姐亲额头摸脸,过了七岁,他就不乐意被女子碰触了。除非是月牙儿妹妹想亲他摸他…… “你想什么,怎么脸都红了。”北海王妃一双眼盯着儿子,不放过半丝变化。 徐靖:“……” 徐靖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口,咳嗽一声道:“没什么。”然后绷着脸问:“母妃今日为何刁难月牙儿妹妹?”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北海王妃百般不满千般脾气,一对上徐靖恼怒的脸,顿时消失无踪,放软了声音道:“今天是母妃说话不慎,以后母妃不说就是了。” 徐靖还臭着脸。 北海王妃只得再退一步:“赵六姑娘及笄的时候,我备一份厚礼,再亲自去观礼。” 徐靖不出声。 “及笄礼一过,我就请郑夫人登门去提亲。”北海王妃节节败退。 徐靖这才咧嘴笑了:“多谢母妃。” 北海王妃松了口气,心里连连叹气。这就是她命中的魔星! …… 郡守府。 金钗华服眉眼间有几分凌厉的谢夫人,沉着脸问长媳徐莹:“娇娇今日在闺房里哭了半日,怎么哄都不肯说。”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敢这般欺负她?你这个做长嫂的,怎么也不给她撑腰?” 论身份,徐莹是藩王之女,朝廷册封的县主。 长姐徐芳嫁给了礼部尚书之子,二姐徐芷则嫁给了勋贵公子。徐莹嫁到谢家,完全是下嫁。 谢郡守是正四品的文官。大晋朝有一百零三郡,郡守足有一百多个。由此可见郡守在朝廷中的分量了。 当年谢郡守刚来上任,携家眷去北海王府请安。十五岁的徐莹,对清俊斯文的谢家长子谢凌一见钟情。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徐莹带着极丰厚的嫁妆嫁入谢家,从不以县主身份压人,孝敬公婆,对小姑谢娇处处忍让。温柔贤良,人尽皆知。 就这,谢夫人对长媳也有不满。 徐莹嫁进谢家四年了,别说孙子,连孙女也没生一个,肚子一直没动静。一年前谢夫人想给儿子纳妾,那个嚣张跋扈的北海王世子徐靖,竟直接登门,动手揍自己的亲姐夫。 被揍的鼻血横流的谢凌对小舅子说道:“我从没有纳妾的念头,是母亲瞒着我暗中放出风声。我不会做对不起莹娘的事!” 徐靖这才罢手,临走前,冷冷瞪了谢夫人一眼,万千威胁都在眼神中。 谢夫人被闹了个灰头土脸,再不敢提给儿子纳妾,对长媳却越发挑剔。时不时地摆脸色。 今日谢娇高高兴兴地去北海王府,还没到正午,就坐马车回来了。躲在闺房里哭了一个下午。 谢夫人心疼女儿,对儿媳愈发没个好脸。 殊不知,徐莹今日也是一肚子闷气,神色淡淡地应道:“还是等娇娇心情平复了自己说吧!儿媳实在没脸说。” 谢夫人:“……” 第十七章 王通(一) 谢夫人没料到素来温顺的儿媳竟会出言顶撞!一时间,被气得脸孔铁青,目光如刀,狠狠剜了徐莹一眼。 徐莹起身行礼:“儿媳先告退了。” 然后拂袖离去。 谢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媳走远,气得身体直哆嗦,用力一拍茶几:“这个忤逆的混账!” 气归气,谢夫人一时也奈何不得儿媳。不说别的,一想到徐靖怒气冲冲揍人时的狠辣劲,她的心底就直冒凉气。 谢夫人喝了两盏茶,才平复心情,起身去了谢娇的闺房。这一次,谢娇总算开了门。 谢娇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 谢夫人心疼又恼怒,板着脸问道:“今日在王府到底出什么事了?现在就告诉我,不得隐瞒!” 谢娇吸了吸鼻子,红着眼将今天受过的委屈一一道来:“……那个赵夕颜,实在可恼可恨!都怪她!不然,我今日也不会丢人出丑!母亲得替我出了这口闲气!” 谢夫人也不是糊涂虫,拧着眉头道:“你去招惹她做什么?” 谢娇扭着手指,不吭声了。 原来是吃醋争风。 谢夫人立刻就懂了,眉头却皱得更紧:“我早就告诉过你,离北海王世子远一点!那个徐靖,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其余的一无是处。霸道妄为,性情骄横,对亲姐夫都下得了狠手!这样的人,根本不是良配!” 谢娇却固执得很:“他骄横也好,跋扈也罢,我就喜欢他。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谢夫人十分恼怒,伸手拧住谢娇的耳朵:“你想嫁,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娶。谈婚论嫁,只有男方张口提亲,哪有女子主动的道理。” 谢娇脱口而出:“大嫂当年就主动了。” 所以,她这个做婆婆的才瞧不上儿媳。 哪怕儿媳是县主,亲爹是藩王,陪嫁几辈子吃用不尽。她这个做婆婆的,也能挺直腰杆呵斥儿媳。 谁让儿媳上赶着要下嫁倒贴呢? 这等话自是说不出口,谢夫人绷着脸道:“从今日起,你就在家里待着,不准再去北海王府。” …… 王家的内宅里,不时传出阵阵哭泣呼痛声。 王薇趴在床榻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那点皮肉伤,清洗上药,半日下来就好多了。可伤处实在太过羞耻,今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她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该死的赵夕颜! 一定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会不偏不巧地踢中谢娇的左腿?分明早就瞄准她在谢娇左侧,来个一石二鸟! “别哭了。”王薇的娘亲杨氏轻声哄道:“这点伤,养一两日就好了。” 杨氏姿色颇佳,三十多岁了,风韵犹存。 王薇继续抽泣。 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年近四旬,留着短须,身材高壮,相貌堂堂,一派威武。 这个男子,正是裨将王通,麾下五百士兵,把守北海郡的东城门。王通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在军中颇有声望。 王通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都在军营里,长女在两年前出嫁,家中只剩幼女王薇。平日里王通很疼爱这个女儿。 王通目光一扫,张口问杨氏:“薇儿伤得重不重?” 杨氏起身过来,低声道:“伤的不重,就是伤的位置不巧,又被一众姑娘家瞧见了。薇儿这个年纪,正是最要脸面的时候,回来一直哭。” 王薇抬头,泪眼婆娑:“爹,都是那个赵六成心害我,爹一定要替我出气!” 王通还没出声,杨氏已皱了眉头:“快闭嘴!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以后不得再说了。” 赵家是本地大族,家族中出仕为官的足有二十多个,遍布大晋各州。官职最高的在朝廷做着从三品工部侍郎。 那个赵元明,中过状元,是青州大儒,门下学生众多。赵六姑娘是赵元明唯一的女儿,赵元明为了她,这么多年一直未曾续弦。 大晋朝文贵武贱,王通区区一个不得志的六品武将,哪里惹得起赵家? 顾虑着丈夫的颜面,杨氏不便将话说明白,继续呵斥王薇:“这些日子就别出去了,在屋子里好好养伤。便是日后,见了赵六姑娘,也得客气有礼。赵六姑娘以后嫁进北海王府,可是要做世子妃的。” 王通目光一闪,淡淡道:“你娘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王薇委屈地点点头,等爹娘离去,又呜呜哭了起来。心中对赵夕颜的嫉恨,不减反增,愈发汹涌。 …… 王通和杨氏回了寝室。 女儿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令王通心思纷乱眉头紧锁的,另有缘故。 “杨万胜什么时候来?” 屋子里只夫妻两人,王通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激动。 杨氏也像做贼一般,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目光迅速扫了一圈,才低低地应道:“他今日让人悄悄送了口信,说是明日来。” 杨氏是平原郡人,杨万胜是杨氏的远房族弟。 杨万胜本名叫杨狗儿,自小偷鸡摸狗,在外胡混。十六岁那年失手杀了人,索性逃进深山落草为寇,改了名字叫杨万胜,七八年下来,竟也混出了名堂。 这一伙巨匪,以周隋为首。 周隋杀人如麻,凶名卓著,在平原郡能止小儿夜啼。万胜是周隋的得力心腹,同样凶名在外。 两个月前,杨万胜派人送信上门,王通恼怒又震惊。看完信,将信撕了个粉碎。 过一个月,杨万胜又送信来了。王通看后一夜没睡,隔日才烧了信。 几日前,杨万胜的信又来了。 王通决定,见一见杨万胜。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 “老爷,你真的要见他吗?这事要传出去,一切可就都完了!”杨氏嗓子眼发干,声音颤巍巍的。 杨万胜是贼,王通却是朝廷命官六品武将! 一旦被人察觉暗中有勾连,这可是要砍头抄家的重罪! 王通目中闪过一丝狠戾:“这里是北海郡,没人见过杨万胜。到时候,对外就说是你族人登门做客。” …… 第十八章 王通(二) 身在官场,身为一名低级武将,王通前半生的经历可以用一个词语来形容。 坎坷多磨。 王通出身不算差,是正经的将门子弟。年少时身手出众,也有过鲜衣怒马的时光。 好景不长,他的父兄先后死在了战场上,家族迅速没落。和王家有怨的仇家,暗中阻挠他前程不说,还用重金买通了他的上司。二十岁的他被打发到青州北海郡守城门。 整日就是开城门关城门,银子是不缺,可身为武将,无仗可打,仕途也就黯淡无光了。 他在北海郡一待就是二十年,所有的雄心壮志几乎被消磨一空。心中如困了一头猛虎,时时在心中躁动难安。 这几年,永兴帝苛政暴戾,朝堂不稳,大晋民匪四起。平原郡的周隋一伙,就是青州这一带最大的巨匪。 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做主将,领着几千士兵去剿匪,宝刀染血大胜而归。 可惜,这根本不可能。 就算朝廷下旨剿匪,也会派大军前来,或是下旨给最近的胶东军大将军李骥。哪怕是要调拨北海郡驻军,还有顶头上司郑德。 总之,无论如何轮不到他这个六品的北海郡驻军裨将。 壮志难酬,热血变凉。 二十年的郁郁不得志,堆积在心底,最终变成了怨怼愤慨。 难道他要一辈子都做一个城门官?每日盯着进出城门的商户小贩,收那一点可怜的进城银子? 乱世出豪雄! 那个周隋,能在七八年间拉起几千人马,雄心勃勃地图谋青州各郡,想占据一方做乱世枭雄! 他王通,为什么不可以? “老爷,我真的害怕。”杨氏哆嗦着身子,声音颤抖:“和乱贼勾连,是诛九族的重罪。这些年,老爷在官场上不得志,到底平平安安。一旦走上这条路,可就再难回头了。” 王通眼睛有些红,咬牙道:“什么平安!周隋既然盯上了北海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攻城了。北海郡这两千守城兵,一没打过仗二没见过血,根本拦不住周隋。到那时候,我这个城门官,抵挡不住乱军,照样逃不了一死。” “与其如此,还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还能搏出另一番天地。” “我意已决!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去收拾院子,准备迎接贵客。” 杨氏只得低声应了。 待杨氏走后,王通深深呼出一口气,胸膛里似有一堆火焰,汹汹燃烧。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月牙儿,救救我。 一个看着她长大的族婶,被乱军凌辱,只剩一口气,呜咽着悲鸣。旋即,一个血糊糊的脑袋滚到了脚下,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论辈分,要喊她一声姑姑。 好好活下去。为赵家为北海郡报仇。奄奄一息的堂姐赵素馨在她耳边低语。 最后,场景定格在徐靖身中数箭倒下的一幕。他至死犹睁眼看着她,伸手想将她带出地狱。 赵夕颜在噩梦中醒来,脸上却无泪痕。 她早已习惯无穷无尽的噩梦。 梦中再悲痛绝望,醒来后也不能露端倪。为了活下去,为了报仇,她早已变了模样。 心冷如铁,不择手段。 美好的小青梅月牙儿妹妹,再也回不来了。 徐靖,这一世,愿你娶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媳妇,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一生安好。 “小姐今日要出门么?”玉簪见主子吩咐备马车,不由得一怔。 小姐喜静不喜动,一个月出不了两次门,近来倒是频频外出。 赵夕颜眸光一闪,淡淡道:“昨日在北海王府,王姑娘受了伤,到底是因我而起。我今日总得登门探望,聊表心意。” 王通此人,身手高强,亲兵众多。 想要除掉王通,绝不是易事。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先进王家内宅。或许,可以从王薇母女入手。 玉簪点点头,去备了一份厚礼,和海棠一起随主子坐上马车去王家。 王家隔了几个坊市,距离不算近,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王家独占了一条巷子,青石铺就的巷子被扫得干干净净。赵家的车夫去送拜帖,过了一会儿才一脸为难地回来了:“小姐,那门房说王姑娘今日不适,不宜见人。请小姐改日再来。” 直接就吃了个闭门羹。 赵夕颜眉眼未动:“你再去,送十两银子给门房,请门房向王夫人通传。” 王薇可以使性子耍脾气不见人。 杨氏总得要脸面。 果然,这一回,杨氏亲自在正门处相迎:“没想到赵六姑娘今日竟亲自来了。” 赵夕颜歉然笑道:“昨日王姑娘因我才受了伤,我心中委实难安。今日特意登门探望,多有叨扰,请伯母见谅。” 杨氏忙笑道:“些许小事,赵六姑娘还记挂着。快些请进,随我去薇儿的院子。” 心里暗暗惊叹。 赵夕颜名动青州,今日一见,果然容色倾城。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似与生俱来。眉眼间有着常年浸染书墨才有的书卷气,胜过世间所有华服美钗。 怪不得自家女儿一提赵夕颜,就嫉恨难掩。 换了哪一家的妙龄少女,也得咬牙恨上一恨。 杨氏领着赵夕颜进了王薇的闺房。 才过了一日,王薇臀部的伤显然还没好,只能继续趴在床榻上。这副狼狈模样,王薇恨不得不让任何人瞧见。 赵夕颜一进来,王薇就黑了脸:“你来做什么?还害得我不够惨吗?这是要亲眼看上一看才甘心不成?” 赵夕颜一脸无辜:“王姑娘误会我了。昨日我是为了自保,没曾想连累到了你。今日我特意登门来道歉赔礼。” 什么探望? 是来看她的笑话吧! 王薇还想出言不逊,奈何亲娘瞪了一眼过来。王薇只得悻悻改口:“有劳你惦记,我这点小伤,躺几日就好了。” 杨氏这才满意。 赵夕颜唇畔含笑,嘘寒问暖。 相较之下,臭着一张脸的王薇,就显得失礼且可笑了。 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一个丫鬟悄步进来,在杨氏耳边低语。 赵夕颜笑容未变,眸光微微一闪。 第十九章 仇敌 丫鬟刻意压低了声音。 赵夕颜在前世数年间练就了读唇语的本事,不动声色地看了片刻,就知丫鬟在禀报什么。 杨氏的族弟来了。 王通当年携家眷来北海郡,没过几年,原配就病逝了。后来,王通续弦,娶了杨氏过门。 杨家是平原郡大族,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个族弟登门,不算什么大事,也不会惹人疑心或瞩目。 不过,赵夕颜恰巧知道一个秘密。杨万胜原名杨狗儿,是杨氏的远房族弟。说服王通私开城门,和乱军“里应外合”,正是杨万胜的“功劳”。 丫鬟低语禀报时,杨氏瞳孔巨震,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帕子。 这个所谓的族弟,莫非就是杨万胜? 短短片刻,赵夕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依然笑意盈盈,主动起身:“伯母,王妹妹没有大碍,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得了闲空,我再来看王妹妹。” 呸!谁是你王妹妹! 王薇心里撇撇嘴,不怎么情愿地应道:“今日多谢你来探望。” 杨氏满腹心事,没闲心再应付赵夕颜,只想着早些将她打发走了事:“我送赵六姑娘。” 赵夕颜含笑应了,亲切地和王薇道别。 王薇差点没将白眼翻出来。在赵夕颜走后,王薇愤愤对贴身丫鬟丁香说道:“这个赵夕颜,根本没存好心,今天是成心来看我笑话。以后她再来,不准她进门。” 丁香小声提醒:“今日一开始,小姐不想见赵六姑娘,后来还不是见了。” 这个蠢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薇气地,随手拿起抱枕砸了过去。 丁香不愧是武将家中的丫鬟,头一缩,就躲了过去,还有脸笑:“小姐,奴婢身手是不是越来越利索了?” 王薇:“……” …… 杨氏心神不宁地往外走。 直至数个高壮男子的身影遥遥入目,杨氏才陡然惊觉不妥。 她的身后,还有赵六姑娘! 这岂不是让赵六姑娘和杨万胜打了照面? 这该如何是好? 杨氏生生急出了一身冷汗,猛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赵六姑娘请停步。” 赵夕颜微笑着停住脚步:“伯母怎么了?” 隔了十几米远,只能看到门外有七八个高壮男子,面容模糊不清。不过,为首的那一个男子,赵夕颜一眼就认了出来。 个头极高,虎背熊腰,头比众人大了一圈。离得老远,也能嗅出一股非善类的气息。 正是杨万胜。 果然是杨万胜! 原来,王通这时就和乱军勾连上了! 杨氏竭力笑的温和:“门外那几个糙汉,都是我族弟带来的。他们是粗人,别冲撞了六姑娘。请六姑娘在此稍候,我打发人出去说一声,让他们从侧门进……” “伯母太多虑了。”赵夕颜嫣然一笑:“我又不是纸糊泥捏的,擦肩而过,算什么冲撞。” 说着,亲热地挽住杨氏的胳膊往外走。 杨氏:“……” 杨氏心里暗暗叫苦,又无法阻拦,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心里不停安慰自己。 这个赵夕颜,是娇养在闺阁里的闺秀,平日出门少之又少,匆匆一面,绝无可能认出杨万胜来。匆匆一瞥,无关紧要。 转眼间,赵夕颜已走到了正门处。 在门外等的不耐的几个男子,在见到赵夕颜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睁圆了眼。 还有一个没出息的,喉咙一动,咽了口口水,压低声音道:“老天,世上竟还有这等美人!要是能睡一回,我立马闭眼也心甘情愿。” 粗俗不堪的话语,引得几个男子会意地笑了起来。 其中,就数杨万胜笑得最淫~邪。 他们在山里做土匪,掠劫富商百姓是常事,遇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子,通通抢进山里。所以,他们平日不缺女人。 像眼前这般美丽的少女,却是前所未见。 杨万胜不识字,不懂怎么形容一个少女的美貌和风姿。不过,手下说的那两句话,倒是十分贴合心境。 此时,额头上有一道刀疤的男子,忽然哼了一声。 在一众高壮男人里,这个青年男子不算惹眼。穿戴寻常,腰间挂着上好的精钢长刀。站在杨万胜身后,就像一个普通亲兵。看年龄,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论相貌,男子算不得英俊,从额头到右眼边的刀疤,添了几分凶狠不善。 杨万胜个头高壮,这个男子站在杨万胜身后,身形面容都被遮挡住。他低低的一声冷哼,众人顿时闭嘴。 就连杨万胜,也立刻收敛几分,略略低头,做出一副避让的姿态来。 众男子有学有样,也各自低了头。 杨氏看在眼里,暗暗松口气,冲赵夕颜笑道:“我就不送赵六姑娘了,请六姑娘上马车吧!” 赵夕颜微笑作别,不疾不徐地走向自家马车。 隔了三四米远,杨万胜那张该堙灭成灰烬的脸再清楚不过。赵夕颜心中闪起腾腾杀意。 越过杨万胜,一个男子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中。男子低着头,额上至眼角的刀疤清晰无误地映入眼帘。 赵夕颜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男子迅速抬头,看了赵夕颜一眼。 这一眼,令赵夕颜如置冰窖,无边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万幸她早已磨炼出了坚韧意志,哪怕仇敌就在眼前,她亦面不改色。甚至还露出一丝好奇的眼神。 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见了一群陌生男子,随意打量一眼十分寻常。 那个男子很快收回目光。 赵夕颜很快上了马车。玉簪海棠随着上了马车,车夫甩了一下马鞭,长鞭一个呼哨,马车平缓向前。 马车走出老远了,玉簪才察觉出主子的异样:“小姐这是怎么了?” 从离开王家上了马车后,小姐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连眼都没眨过。 海棠拿起帕子,为主子轻轻擦拭额头上的细密汗珠。 赵夕颜深呼吸口气,僵硬的身体缓缓平复,斩钉截铁地说道:“别回家了,立刻去赵家族学。” 第二十章 和好 那个额上有刀疤的青年男子,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周隋! 周隋来了! 他佯装成杨万胜的下属,一同来北海郡见王通。如果不是她正巧今日来王家,谁能认出那个貌不出众看似寻常的男子竟是巨盗周隋? 这等良机,绝不能错过! 她要让他有来无回! 赵夕颜一声令下,玉簪立刻去吩咐车夫。很快,马车拐了两个弯,向赵氏族学而去。 赵夕颜安静端坐,神色微凝。 右手食指,不时轻轻点一下左手的手背。 玉簪海棠都知这是自家主子在思虑大事,不敢出声惊扰。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书院前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赵氏族学。 原来的赵氏族学,在赵家坊里,只收赵家子弟儿郎。 十年前,北海王在王府附近划出一片空地,出银子盖了崭新的赵氏族学。赵元明坐镇书院,亲自教导学生。各郡县的青年才俊,纷纷慕名而来。 如今的赵氏族学,早已越过各郡的官学,是青州最有名气的书院。里面有三百多个学生,根据各自的读书水平高低分了甲乙丙丁戍等十个班。甲班的三十个学生,才算是赵元明真正的入室弟子。 唯一的例外,是北海王世子徐靖。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读书垫底的世子,照旧在甲班里待着。 两年前又多了一个例外,是郑校尉的幼子郑玄青。 郑校尉官职五品,是北海郡里官职最高的武将。郑夫人为了儿子的课业,时常携厚礼去赵家拜会老太太张氏。半年的水磨功夫,终于令张氏心软。 自家老娘发了话,赵元明只得捏着鼻子收下郑玄青。 郑玄青来了之后,最高兴的当属徐靖。每个月的月末课业考核,他终于不是倒数第一啦! 赵夕颜下了马车。 族学的门房是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也是赵家旁支的长辈。 赵夕颜压下心头万千思绪,微笑上前行礼。门房赵五爷忙笑着开了门。 族学里都是少年郎,其中不乏出身好相貌佳读书出众的少年才俊。女子不可入内。 赵夕颜当然是例外。 此时正是族学里上课的时候,不时传来清亮的读书声。甲班在族学里的最里侧,最是清幽安静。屋舍前后种了许多桃树。桃树枝叶翠绿,星星点点的花苞点缀其中。 再过一个月,桃花盛开,绚烂多姿。 赵夕颜站在桃树下。 夫子还没来,屋舍里的一众专注读书的学生们,忍不住频频往外看。 快看,师妹来了。 师妹真美啊! 师妹笑了,肯定是冲着我笑的。 呸!你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也配!师妹肯定是来见我的。 …… 坐在第一排的徐靖,正努力和春困做斗争。 昨夜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美梦,半夜起来沐浴,生平第一次动手洗了衣服。诶,春天来了,躁动的很…… 浮想联翩的徐靖,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身畔的郑玄青冲他嘘了一声,挤眉弄眼,往窗外努努嘴。 徐靖目光一飘。 然后霍然站了起来。 屋舍里所有人的目光刷地看过来。 霍衍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徐靖旁若无人地迈步出去,手中一个用力,差点将手中那一页扯下来。 吴绍和霍衍私交不错,有些同情地看了霍衍一眼。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和师妹是一对。霍衍注定了只是单相思。 徐靖先是快步向前,眼见着就到桃树前了,又刻意放慢脚步,将嘴角绷紧。 昨日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打了他一巴掌。他正在生气哪! “你来做什么?”徐靖绷着俊脸,抬眼看桃树不看她:“如果是来道歉,就别张口了。” 他是有原则有底线的人,别想着打一棒子给一个枣就能哄好他。 赵夕颜用那双水盈盈的黑眸看着他,声音轻软:“春生哥哥,你真的生我气了么?” 徐靖后背一酥,挺直的腰软了半截,装模作样地哼一声:“当然生气。你休想说几句好听的,就哄住我。我不吃这一套。” 赵夕颜轻叹一声:“那个谢娇,出身好,相貌也生得好,对你一片痴心。一见了我,就横眼冷对,屡次出言挑衅。昨日在园子里还动手推我。” “我虽然没吃亏,也气得够呛,这才将一腔怒气撒到了你头上。所以昨日才对你说了那些话。” “对不起,春生哥哥。” “我知错了,春生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徐靖在一声声“春生哥哥”中迷失了自己,强自按捺下去的嘴角,再也绷不住,浓黑的剑眉也扬了起来。 算了算了! 男子汉大丈夫,胸襟宽广,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什么。 徐靖很大度地决定原谅知错就改的月牙儿妹妹。不过,该有的男儿气概不能丢。 他挺直腰杆,睥睨一眼过去:“看在你一片诚心来道歉的份上,我就勉强原谅你一回。” “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敢和我说什么一刀两断之类的话,我绝不原谅你!” 赵夕颜抿唇一笑,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里,似盛满了春光。 徐靖心尖被挠了一挠,也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对视一笑间,所有的懊恼不快皆无影踪。 徐靖很自然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塞进赵夕颜手中:“我将宝石磨成了珠子,你拿着闲来消遣。” 荷包装的鼓鼓囊囊,有数十颗,都是徐靖亲手打磨出来的。 赵夕颜恍然有了重回年少时光的安宁美好。 旋即,那张有着刀疤的狠戾脸孔闪过脑海,驱走了所有的柔情蜜意。 “春生哥哥,我特意来见你,一是为了道歉。二来,是有一桩事求你。”赵夕颜轻声央求。 徐靖想也不想地应道:“你说。” 只要你张口,我什么都应你。 赵夕颜心里有刹那的愧疚。很快将那一丝歉意按捺下去,低声道:“我想借你的亲兵一用。” 亲兵? 徐靖一愣。 一个姑娘家,要亲兵做什么? “具体什么事,我现在不便说。”赵夕颜轻声道:“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告诉你。” 徐靖拧起眉头,和赵夕颜对视片刻,然后点点头:“好。” 第二十一章 布局 徐靖吹了一声口哨。 一个亲兵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世子有何吩咐?” 徐靖沉声吩咐:“徐二五,从现在起,你听赵六姑娘的号令差遣。” 徐靖有三个亲兵统领,最“老实憨厚”的是徐十一,沉默少言身手最好的是徐三。 眼前这个徐二五,个头不算高,生了一张圆脸,两只眼睛也圆溜溜的,一笑起来左脸还有一个小酒窝。看着不过是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可爱少年。 其实,徐二五是亲兵里年龄最大的一个,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嘻嘻的人畜无害,下手最是狠辣。 “是,小的领命。”徐二五笑嘻嘻地应了:“世子放心,六姑娘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小的也得爬梯子摘一颗来。” 徐靖睥睨一眼:“这等事本世子去就行了,还用你?好好听差办事!” 徐二五恭声应是。 赵夕颜暗暗松一口气,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忙低声催促:“我爹来了。你快些回去吧!” 一想到夫子板着脸孔训人的模样,徐靖头皮就有些发麻,匆匆点头回了屋舍。 赵元明见了女儿,也是一愣,快步走了过来:“月牙儿,你今日不是去了王家探望王姑娘吗?怎么到族学这儿来了?” 还有,不是说要和徐靖一刀两断吗? 刚才的含情脉脉相视而笑又是怎么回事? 赵夕颜避重就轻地应道:“爹要去上课了。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爹说。” 赵元明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低声嘱咐:“有什么事,爹来应付。你回去好好待着。” 赵夕颜乖巧地应了,行了一礼,便离去。 赵元明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直至进了学舍里,脑海中的那根弦陡然紧绷。 等等。 那个叫徐二五的,不是徐靖的亲兵吗?为什么跟着月牙儿一起走了? 月牙儿要做什么? 徐靖捧着书本,大声读书,神情专注,声音嘹亮。像打了鸡血一般,将学舍里的同窗们都比成了渣。 赵元明收敛心神,沉声道:“先检查昨日课业。徐靖,你先过来。” 徐靖精神抖擞地上前。 红光满面,状态好极了。 一问起课业,就胡言乱语乱答一气。偏偏还不知耻,在郑玄青钦佩的目光中挺直腰杆十分神气。 赵元明:“……” 细心教导十年,就教出了这么一个绣花枕头! 赵元明抽了抽嘴角,挥挥手让徐靖下去。霍衍吴绍等学生一一上前作答,总算稍稍安抚了夫子沧桑的心。 …… 此时,赵夕颜已到了马车上。 车夫在数步之外,玉簪海棠也在几米之外守着。 徐二五低着头:“不知六姑娘有何吩咐?” 赵夕颜不答反问:“在不惊动王爷王妃的情况下,你能调动多少亲兵?” 徐二五不愧是被严格训练了十年的亲兵,对主子的忠心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徐靖让他听赵夕颜号令,现在,赵夕颜就是他的主子。 他没有多嘴多问,张口便答:“回姑娘的话,亲兵共有三队,每队六十多人。小的是第三队的统领,除去世子身边的十五人,剩余的都能差遣。” 也就是说,有五十个左右的亲兵。 徐靖喜好练武,私下里爱看兵书,闲时经常拿这两百亲兵来演练兵阵。北海王夫妇也不拘着他。这两百亲兵,个个忠心耿耿身手不凡。 周隋和杨万胜乔装改扮而来,一共只有八个人。有五十个亲兵,足以对付他们。 只是,王通此人是常年领兵的武将,身手高强不说,还有数十个身手出众的亲兵。 所以,绝不能鲁莽地冲进王家拿人。 赵夕颜思虑良久,低声吩咐一番。 徐二五将心里的震惊按捺下去,低声领命:“是,小的这就去传令安排。” 赵夕颜目光闪动,轻声道:“记住,盯紧王家。这些人出了王家,立刻动手,一个都不能放走。其中有个额上有刀疤的青年男子,一定要拿下。” “能活捉最好,不能活捉,当场杀了他。” 声音柔婉悦耳,吐出口的话语却浸着冰冷的寒意。 徐二五没有抬头,继续应是。 等徐二五下了马车,赵夕颜才慢慢呼出一口气。目中闪过痛苦悲愤和浓烈的憎恨。 右手用力紧握,仿佛攥着的是周隋的脖子。 片刻后,玉簪海棠上了马车。 赵夕颜神色已恢复如常,目光掠过玉簪红扑扑的俏脸:“怎么了?” 海棠掩嘴一笑:“刚才徐二五走的时候,从袖中拿了一个扁扁的匣子,硬是塞给玉簪姐姐。” 玉簪大窘,伸手拧了海棠一把。 赵夕颜:“……”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亲兵。 …… 傍晚。 城门官王裨将在城楼上瞭望,又巡视了一圈,便令士兵关城门。 城门两丈高四丈宽六尺厚,足有两千斤重。需要十个士兵一同用力,才能关上。白日晚上都有士兵在城楼上守着。 一旦有异动,城楼上就会燃起黑烟示警,城门立刻会被巨石封堵。 北海郡有两千守城兵,有坚固的城池和高大的城门,要攻打这样一座城池,至少也得三倍以上的兵力。 王通下了差,没有去军营,策马回了家中。 身后的十数亲兵,一同策马扬鞭,声势浩荡。 街道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坐着休息。货担子里,藏着一把流星锤。 两个脸上脏污的乞丐,缩在墙角处。他们的腰后,别着两排淬了毒的飞刀。 王家巷子附近,有一个小贩支开摊子,吆喝着卖馄饨。炉子里有一柄利剑。 几个少年郎,大概是约了好友在等人,挤眉弄眼地吹牛。他们的腰带都是特制的,弹开便是软刀。 …… 两条街道外,停着一辆马车。 赵夕颜端坐在马车里。 玉簪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嘴。 今日小姐的言行举动处处透着令人不安的怪异。有什么事,差遣徐二五他们也就罢了,小姐为什么一定要来? 天色愈来愈暗。 马车里光线晦暗。 赵夕颜的脸庞也似被阴暗吞没,只有一双黑眸,亮如寒星。 第二十二章 夜袭 王通进了家门,等了大半日心如油煎的杨氏立刻迎了过来:“老爷可算回来了,我族弟上午就来了,就安置在前院。” 王通不动声色,略一点头:“我这就过去。” 十数个亲兵簇拥着王通,进了客院。在王通的目光示意下,亲兵们迅速散开,把守住院子各处。 这等动静,自然瞒不过“贵客”们。 杨万胜轻蔑地嗤笑一声:“这个王通,胆小如鼠,野心倒是不小。” 有着刀疤的青年男子瞥一眼过来:“待会儿我暗中盯着他,你说话要小心,别露了痕迹。” 他来北海郡,一是要见一见王通这个人,二来,是要摸一摸北海郡的底。 王通尚且摇摆不定。万一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生出异心就不妙了。 杨万胜凶残桀骜,对自家老大却服气得很,立刻点头应了。 叩叩叩! 门被敲响了。 杨万胜走上前开门,和王通打了个照面,彼此心里都是一凛。 王通是北海郡守城兵里的顶尖高手,杨万胜是土匪窝里排行前几的人物。两人四目相对,在气势上先较量了一个回合,难分高下。 杨万胜让了一让,王通迈步进了屋子里。 门再次被关了起来。 王通目光掠过一旁的刀疤青年,皱眉沉声:“让你的手下退出去。” 杨万胜眉头微动,似要发怒。刀疤青年迅速以眼神制止,应了一声,就退出了门外。 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天彻底黑了。 夜幕沉沉,笼罩着富饶祥和的北海郡。 很快,这一片土地就要换主人了。 刀疤青年嘴角扯出一抹残酷冰冷的笑意。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少女身影。 那个少女,窈窕轻盈,纤腰如束,容色倾城,黑眸如溪水般清澈。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 等占了北海郡,这颗稀世明珠就要落入他掌中了。 这个念头一起,久违的亢奋和激越在胸膛涌动。 门开了,王通和杨万胜一前一后出来。 刀疤青年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王通。这个郁郁不得志守了二十载城门的王裨将,眼中闪着光芒。 他很清楚这光芒意味着什么。不甘,愤怒,贪婪,野心,杀戮,美色,财富,权势…… 成了! 杨万胜飞快地冲刀疤青年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对王通说道:“今日能见到姐夫,实在是意外之喜。我也该告辞了。” 土匪见不得光,正事一办完,就得立刻离去。 王通装模作样的挽留:“天这么晚了,还是留下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开了城门再走吧!” 杨万胜哈哈一笑:“这倒不必。我带着他们去花楼里快活一晚。” 几个面相不善的男子嘿嘿笑了起来。 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再搂着女人睡一觉。这才是他们的生活。待在王家可没什么意思。 王通巴不得这些人快走。事情没成之前,绝不能走漏风声。土匪再乔装改扮,也扮不成好人。打眼一看,就非善类。 王通客气几句,便送杨万胜等人出了正门。 等杨万胜一行人走了,王通才慢慢松一口气,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 郁郁二十载,他如今要奋力一搏! 一将功成万骨枯。欲成大事,不能拘泥小节。百姓如猪狗,死活和他有什么干系? …… 半轮明月,在夜空悬挂,繁星点点。 明日肯定是个好天气! 此行顺遂,立了一大功。杨万胜心情好极了,咧着嘴对身后众人笑道:“今晚我请客,你们放开了吃喝玩。” 这几个土匪皆是杨万胜心腹,闻言畅快大笑。大概是笑声过于响亮了,惊起了几只夜鸟,啾啾鸟鸣声,此起彼伏。 杨万胜笑着笑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落草为寇,土匪窝就在山里。平日里打家劫舍,经常以鸟鸣为暗号。怎么这一串鸟鸣声,听着不太对劲? 刀疤青年目露凶光,余光一扫,厉声道:“有埋伏!” 话音刚落,数支利箭嗖嗖破空而来。 最毒辣的是,这些箭杆竟都被涂成了黑色。在暗夜里不透半点光。 两声惨呼,已有两个人中了暗箭。一个伤在胸膛当场咽了气,另一个伤在腿上,肯定是跑不掉了。 刀疤青年猛然拔出腰间长刀,挥舞格挡,另一只手将伤了腿的壮汉拖过来做挡箭牌。 嗖嗖嗖! 几支箭又飞了过来,“挡箭牌”很快被扎成了刺猬。 杨万胜反应慢了一拍,左臂中了一箭,血流如注。他凶性发作,右手用力,将左臂上的箭杆折断。右手持刀向前冲。 货郎从担子里拿出流星锤,拦下杨万胜。 两个蜷缩在墙角的乞丐,从腰后摸出飞刀。两点寒星顿时飞了出去。 买馄饨的小贩,伸手拔出炉子里的剑,剑尖上还有闪烁的火星。 几个少年郎,手持软刀冲了过来。 藏在黑暗中放冷箭的,扔了手中弓箭,从树间或屋檐下一跃而下,迅速将一行人围拢。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杨万胜一行人已经折损了三个。还有两个带了伤。 是谁暗中设埋伏? 一定是王通! 否则,还有谁知道他们会来北海郡?有谁能认出他们?又如此准确无误地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 他要剁了这个王八蛋! 杨万胜咬牙切齿,却无暇怒骂出声。围攻着他的几个人,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左臂的箭伤一直在流血,腹部还中了一把飞刀。 刀疤青年阴沉着脸,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在几个人的掩护下,他暂时还没受伤。 他们当然不会无备而来,在王家附近埋伏了几十个好手。听到哨声,最多一盏茶时间就能赶来! 不过,对杨万胜来说,已经来不及了。飞刀上有毒。毒性发作猛烈,他的眼前已阵阵发黑。 大好人间,他还没霍霍够,就要去见阎王了! 就是死,他也要拉几个做垫背。 杨万胜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冲着一个娃娃脸少年劈了过去 。这个娃娃脸,显然是这一伙的头领。杀了他,对方就会乱了阵脚! 第二十三章 猎杀(一) 娃娃脸少年,正是徐二五。 杨万胜个头极高极壮,此时豁出性命要与人同归于尽,一把厚背长刀虎虎生风,带着杀人如麻的血腥气扑来。 亲兵们虽然身手出众,到底个个年少,未曾真正杀过人见过血。杨万胜面容狰狞地冲过来,众亲兵攻势不免顿了一顿。 杨万胜狞笑一声,长刀直劈徐二五的头颅。 徐二五没有力敌,利落地后退闪躲:“并肩子上!” 本来就是人多欺负人少,要什么单打独斗!这个高大凶狠的匪徒已经中了毒,耗上片刻就会毒发身亡。 六七个人一拥而上,你一刀我一剑,将杨万胜牢牢困住。 杨万胜徒有一腔拼死的热血,奈何对手没给他半点机会。很快,毒发攻心,脸上一片死黑之气。 徐二五窥准时机,冲上前,一剑刺进杨万胜的胸膛。 鲜血四溅。 杨万胜怒目圆睁,满心不甘地倒下,气绝身亡! 不对,不是王通。 如果是王通存了异心,大可在王家宅子里动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大功一桩。何必放他们出王家?一旦留了活口,交代出王通和土匪“勾连”一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王通! 在这里设伏要猎杀他们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 刀疤青年目中闪过狂怒,咬牙怒喝一声:“王通!”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响彻暗夜。 几个匪徒陡然醒悟,一同嘶喊起王通的名字。 他们刚出王家巷子没多久,现在离得最近的援兵就是王通。 …… 几个壮汉的怒喊声,在夜风中传得格外远。 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哆嗦着将门闩拴紧,加上一把铜锁,再将哭泣的小儿搂紧:“别怕,快睡。这是夜猫子在嚎,睡一觉明日起来就什么都没了。” 王家宅子里,王通面色铁青地握住腰间长刀,厉声下令;“所有亲兵,立刻随我出去杀贼!” 三十多个亲兵齐呼一声是。 杨氏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丈夫领着亲兵冲出了家门。 老天爷! 这是造了什么孽! 杨万胜一行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出了变故。这些匪徒拼力嘶喊,就是在逼迫王通出去救人。今夜一定会死很多人…… “娘!” 一个惊恐的少女声音在身后响起。 竟是王薇忍着疼痛,一颠一簸地下床榻过来了。 王薇冲过来,紧紧攥住亲娘杨氏的胳膊:“娘,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有人一直在喊我爹的名字?还有刀剑喊杀声!是不是有贼匪来了!” 是有贼匪来了! 还是你爹亲自招来的! 今晚这一劫,不知要怎么熬过去。说不定,王家就要彻底完了! 杨氏喉咙里像被巨石堵着,嘴张了又张,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泪水冲出眼眶。 王薇不知就里,心里怕得厉害,哆嗦着抱住亲娘,一起痛哭起来。 …… “小姐!” 玉簪面色泛白,声音急促不稳:“外面这动静,奴婢听着实在害怕。小姐在这儿也太不安全了,还是回去吧!” 怒吼声喊杀声刀剑交击声,混合着惨呼,顺着夜风飘进了马车里。玉簪也不算胆量小了,还是吓得够呛。 赵夕颜仔细侧耳聆听,眼睛愈来愈亮:“不要怕!要不了多久,贼匪就会被通通猎杀!” 玉簪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她自小伺候赵夕颜,自诩对主子的性情脾气了然于心。可这几日,小姐屡屡有出人意料的举动。 贼匪啊! 猎杀啊! 这等字眼,怎么会出自小姐口中? 而且,看小姐的模样,非但不点不惧,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激越振奋…… 赵夕颜掀起车帘,就着月光往外眺望。可惜,这里离王家巷子隔了两条街,什么也看不清。 杨万胜死了吗? 周隋被杀了吗? 死了最好。就算没死,今夜也够他们受的了。 只要有活口,王通逃不了一个私下勾连土匪意欲谋~反的罪名。北海郡会立刻警戒,上奏朝廷剿匪。她暗中令人送出去的信,就更有说服力和可信度。平原郡淄川郡会严加防守,周隋那一伙乱匪,休想再像前世那样攻打城池屠戮百姓…… 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至近。 “快追!别让他逃了!” “此人身手超绝,凶悍无匹,别想着活捉了。一起上杀了他!” 贼匪冲着这个方向来了! 玉簪惊骇之下,忘了害怕,猛然拉下车帘:“小姐,快躲到奴婢身后。” 周隋来了吗? 仇恨早已牢牢刻进了骨髓,融进了血液里。赵夕颜目中闪过浓烈的恨意,冷静地安抚玉簪:“别怕!” 怎么能不怕啊! 万一匪徒冲进马车,以小姐为人质怎么办? 退一步说,就是小姐没事,被人察觉到在夜晚出现在贼匪出没之处,损了清名闺誉。满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玉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小姐,奴婢求你了,躲一躲吧!” 赵夕颜声音依旧平静:“马车就这么大,能躲到哪儿去。徐二五带着人追过来了,一定能拦住他。” 玉簪惊魂未定,无暇琢磨小姐口中的他是谁。她硬是拉扯着赵夕颜蹲下,躲在角落里,身前以小巧的木质柜子挡住。 这点遮挡,在高手眼中,一刀就可破之。 赵夕颜看一眼惊恐的玉簪,将叹息声咽了下去。 赵家的车夫,也被吓得不轻,反射性地拉紧缰绳。拉车的骏马,似感受到了这份仓惶,昂首聿聿嘶鸣。 暗夜中奔逃的贼匪,立刻循着马鸣声冲过来。 赵家车夫眼见着手持明晃晃长刀的刀疤青年冲过来,惊骇欲绝,一声“救命”还没喊出口。一支将箭杆涂抹成黑色的箭,划破暗夜,迅疾而至。 刀疤青年瞳孔倏张,奋力挥刀格挡。那支箭险之又险地从左肩飞过,带起一片血光,皮开肉绽。 紧接着,一个黑影从高高的廊檐处落下。 刀疤青年被激起了凶性,目中满是狠戾,狞笑一声,握住长刀扑了上去。 那个黑影刚一落地,雪亮的长刀就已挥到了眼前。 第二十四章 猎杀(二) 黑影落地未稳,刀疤青年这迅疾如雷的必杀一刀就到了胸前。 一直成竹在胸从容不迫的徐二五,终于变了面色,怒喊一声:“世子小心!” 世子?! 一直神色漠然对生死置之度外的赵夕颜,脸色霍然一变,立刻推开玉簪,起身冲到车窗边,扯起车帘推开车窗。正好惊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略有些狼狈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躲过了那一刀。 果然是徐靖来了! 生死关头,顾不得身份颜面,更无暇说话。 赵夕颜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殊不知,周隋在瞥见车窗处露出的美丽脸庞时,心中也震惊不已。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就是这个少女,认出了杨万胜和他,在此设下埋伏杀局! 可他很清楚,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从未见过她。 她为何知道他是谁? 眼中为何流露出那般强烈的憎恨? 长刀破空,迅疾而来。 周隋不假思索地挥刀格挡。两把利刃在空中交击,发出极刺耳难听的声音。 周隋只觉右手一震,刀柄差点脱手,心中既怒又惊。 他十岁起就挥刀杀人。十几年下来,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死在他刀下的不乏高手。能在匪窝里稳坐老大的位置,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和手中宝刀。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都算高手。 没曾想,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天生巨力身手惊人。一个照面之下,他险些阴沟里翻船。 周隋的凶性也上来了,运刀如飞,一刀接着一刀劈过去。 徐靖挥刀格挡,同样心惊不已! 他自少力大,习武天赋极佳。父王人前数落,人后私下用重金请来几位高手,教导他习武。 他平日极少展露身手,不过,几位武师傅都已不是他的对手。 其中一位武师傅,半开玩笑地说过:“听闻京城慕容氏出了一位习武天才,有少年第一高手之称。可惜世子没在京城,不然,倒可以和那位慕容公子较量一二。” 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刀疤青年,气势凌厉,招招毒辣,刀法凶残。且经验老道,刀法变幻极快。 这一交手,徐靖顿时吃了经验不足的亏,落了下风。 月牙儿“借”亲兵,就是为了杀眼前这个刀疤青年。 他到底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眨了几眼的功夫,徐靖和周隋已过了七八招。 徐二五和一众亲兵,已经冲到了五六米之外,却无法再靠近。不知哪来的黑衣蒙脸壮汉,像黑夜里的恶魔一般涌了出来。 这些黑衣人,手持不同兵器,个个凶残,都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徐二五等一众亲兵,平日守在主子身边。主子在北海郡可以横着走,他们这些亲兵很少有动手的机会。对敌之际,经验少下手不够凶狠的缺点毕露无遗。 一个亲兵被砍中了手臂,惨呼一声。 另一个亲兵,被两个黑衣人围攻,一刀刺进小腹,顿时气绝身亡。 徐二五眼珠子都红了,厉声喝道:“和他们拼了!”不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吗?他们还会惜命怕死不成? 亲兵们咬牙齐喝:“拼了!” 这一怒喊,不知惊醒了多少百姓。不知是谁家的小儿被吓哭了,发出响亮的啼哭声。 凶性大发的周隋,在小儿的啼哭声中回了神。 不好! 再这么缠斗下去,引来城中驻军,今晚所有人都得交代在这里。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先逃出去,以后再寻机会来报仇!他要亲手杀了眼前这个小白脸,将那个美丽少女抢走,还要屠了北海郡! 周隋用尽全力,一刀劈退徐靖,厉呼一声:“走!” 一众黑衣人,纷纷退走。 想逃? 呸! 徐靖也红了眼,二话不说提刀就追。亲兵们唯恐主子有失,立刻随着一同追了上去。 能走能动的,很快跑了个干干净净,重伤不能动弹的,躺在血泊中哀嚎惨呼。还有几个,已经咽了气。 车夫已经被吓晕了过去。 玉簪惨白着一张脸,哆嗦着抓紧主子的衣襟:“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赵夕颜俏脸泛白,神情却镇定,扬声道:“徐二五,你过来。” 徐二五应一声,用袖子抹一下脸,袖子红了一片,脸上还留下一抹血痕。素日看着圆润可爱的娃娃脸,此时竟格外凶狠。 “六姑娘受惊了。”徐二五快步走过来,想张口安慰娇弱的赵六姑娘。 不料,赵六姑娘张口便是:“王通很快就会带人过来。你要小心应对!” 饶是徐二五脑子活络,也有些懵! 赵夕颜皱了皱眉,低声下令:“将那几个受伤的贼人,都杀了,只留一个活口,堵住嘴,抬到马车上来。” 徐二五终于反应过来,迅疾应下。 …… “就在这儿!” “声音就是从这条巷子传出来的!” “将他们通通杀了!” 混乱的脚步声中,王通含怒的声音格外明显:“都闭嘴!” 亲兵们不敢再多嘴,鼻子灵敏的,已经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王通表面还算镇定,实则心中如火焰炙烤。从听到众人齐喊他的名字,到他领着亲兵追出来,前后加起来最多一炷香时间。 一路追来,他看到了杨万胜的尸首,杨万胜的几个手下也都死了。 到底是谁如此手辣心狠?设下这一杀局? 如果都杀了也就罢了,死无对证,他抵死不认,还有一线生路。偏偏尸首只有七具,还有一个逃了。 就是那个额上有刀疤的男子! 不管如何,一定要追上他,杀了他灭口! 一进巷子,王通霍然变色。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首,粗略一看,至少有八九具,可见厮杀之惨烈。一方是穿着夜行服的少年,不知是什么来路。另一方,都是黑衣蒙面的壮汉,显然是杨万胜一伙的。 那个刀疤脸去哪儿了? 还有,巷底怎么有一辆马车? 是谁? 不管是谁,都留不得。 王通心底闪过腾腾杀气,目光冰冷,正欲挥手令亲兵灭口。 马车门忽地开了。 一个温雅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王将军。” 第二十五章 灭口? 尸首满地,鲜血横流。 这条阴暗的巷子,此时如阿鼻地狱。 身着鲜亮春裳的美丽少女,拎着裙摆下了马车,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仿佛置身春日花丛。 这一幕,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以王通城府之深手段之凶狠凌厉,也一时没了声音。更遑论王通身后的亲兵了。一个个下意识地将手中长刀入了刀鞘,免得惊到眼前美丽纤弱的赵六姑娘。 “赵六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王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阴鸷,声音里透着阴冷:“这里死了很多人,不知是什么来路的匪徒歹人。好好的姑娘家,就该在闺房里好好待着,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别掺和了。” 王通的右手握着刀柄上。 以他的身手,眨眼间就能挥出长刀,斩断眼前美丽少女脆弱的脖子。 赵夕颜似未察觉到王通的威胁和浓烈杀意,微笑着说道:“王将军稍安勿躁。今晚我是和世子一同来的。匪徒都被杀了,只逃了一个。世子领着亲兵追击,最后那一个漏网之鱼,想来很快就会俯首。” 王通眼皮跳了一跳,握着刀柄的手紧了一紧。 北海郡里只有一个世子,北海王世子徐靖。 杀赵夕颜容易,可还有领着亲兵的徐靖……灭口是不可能了。今晚之事,要怎么收场? 他怎么做,才能躲过这一劫? 赵夕颜忽地轻叹一声:“王将军一定很奇怪,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今日上午,我来王家探望王姑娘,临走的时候,在门外见到了一行壮汉。出于好奇,便多看了一眼。” “后来,我见了世子,随口将此事告诉他。世子立刻让我画肖像给他看。” “世子看了我画的人像后,脸色顿时就变了。暗中令亲兵设伏,杀了这一帮匪徒。” “不瞒王将军,今晚我一直待在马车里,直至现在才下马车。王将军心里的疑惑,要等世子回来再问询了。” 躲在马车里的徐二五:“……” 真该让徐十一来瞧瞧,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随口扯谎圆谎,天衣无缝。就连他这个知晓内情的,听着都没半点破绽。 玉簪不敢发出声音,目中满是惊惶和哀求。 徐二五以目光安抚玉簪。 别怕! 赵六姑娘张口就提世子,就是在警告王通。杀了她也没用,世子很快就会来了。 一个美丽柔弱的少女,会让最凶恶的男人在不自觉中放松警惕。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倒是他,一旦现身,就会惹来王通的杀心。这才真会坏了事! 还有,王通只见满地尸首,一定想不到马车里还留了一个活口…… 玉簪目中闪着水光,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 马车外,王通面色阴沉,目光闪了又闪,右手一直放在刀柄上。显然还没打消杀人灭口的念头。 赵夕颜注视着王通,轻声道:“敢问王将军,可知道这些匪徒的来路?” 王通冷冷道:“我不知道什么匪徒。今日来王家的,是贱内的远房族弟。我出于礼数,见了他一面。” “原来如此。”赵夕颜释然地松口气:“王将军定是被匪徒蒙骗了。幸好世子及时动手,匪徒都被杀了,没造成什么后患。” 匪徒被杀了,没造成后患。 最后这一句,如重锤落鼓。 王通心里一动。 是啊,杨万胜的来信早就化为灰烬。他今日和杨万胜说过的话,没第三个人听见。杨万胜已经死了,同行的匪徒也都死了个精光,等那个逃脱的匪徒也被杀了,就死无对证了。 无凭无据,谁敢说他王通和匪徒勾连? 眼前这个赵夕颜,是大儒赵元明的掌上明珠,是望族赵氏嫡女,更是徐靖的心上人。要是杀了她,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王通的右手,终于从刀柄处挪开了。 赵夕颜心里长松一口气,却未动弹,更没回马车,软声恳求道:“这么多尸首,看着实在吓人。还请王将军吩咐亲兵,将这些尸首处置妥当。” 王通思虑片刻,略一点头,然后挥手示意。 十几个亲兵低声领命,立刻散开,将尸首抬到一处。顺便检查有没有活口。 “将军,小的查过了。”一个亲兵低声禀报:“通通咽了气,没有活口。” 王通目光一掠,眉头又是一跳。 不对,杨万胜只有八个人,哪来这么多尸首? 那些黑衣蒙面的尸首是哪来的? 王通目中杀气蒸腾,右手又握住了刀柄。 赵夕颜一直盯着王通,见状叹道:“这些匪徒暗中还有援兵。世子领兵,正是去追杀这些匪徒。如果我是王将军,此时正该领人一同去追击,将功折罪。” “日后郑将军追究起来,世子也会为王将军撑腰脱罪。”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王将军何必如此忌惮?如果放心不下,留两个人守在这儿。我这就回马车上待着,不再露面就是。” 说完,转身上了马车。 亲兵们面面相觑。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王通一腔无以名状的怒火,踹了多嘴的亲兵一腿:“留两个守着,其余人跟我追!” …… 赵夕颜回了马车里。 徐二五心悦诚服,抱拳以示敬佩。 玉簪满额冷汗,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见到主子安然无恙的一刹那,玉簪泪水汹涌,无声落泪。 苍天保佑!小姐总算平安无事。 还有一个身受重伤的黑衣匪徒,昏迷着躺在车厢中间。黑衣已经被鲜血浸透,嘴里塞着破布。不知能不能熬到天明。 赵夕颜安静端坐,双手交叠,目光落在匪徒的身上。 过了今夜,北海郡上下就会全力戒备。 王通是死是活,都不可能再做东城门的城门官。 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 现在她忧心焦虑的,是徐靖的安危。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周隋的多疑凶残。周隋既敢来北海郡,定然有退路有后手。 徐靖千万别一时被怒火冲昏头,被周隋所伤。 赵夕颜移开目光,蹙眉看向徐靖远去的方向。 …… 第二十六章 追逃 徐靖心头燃着一团旺盛的火焰。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数十米外的那道身影不放。 如果全力追击,很快便能追上。奈何那个刀疤青年不停下令,身后的黑衣蒙面壮汉一波接着一波,持着利刃冲过来,以性命阻拦他追击的脚步。 结果就是,他已经杀了三波黑衣匪徒。刀疤青年却已快跑出视线之外。 手中锋利无双的宝刀满是血光。衣襟处溅满鲜血,脸上不知何时也溅了一抹血,平添了几分戾气凶狠。 情急加愤怒之下,根本就没留活口。 “世子,”一直沉默不语追随在主子身边的亲兵徐三,终于忍不住张口:“穷寇莫追。” 万一对方已在前面暗中设伏,吃亏的就是世子了。 徐靖目中闪过厉色:“继续追!” 他不知道那个刀疤青年是谁。 不过,既然月牙儿妹妹要杀,一定有非杀不可的理由! 再者,今晚他的亲兵折损了数个。他也差点伤在对方刀下。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这一团浓厚的阴云迷雾,总有解开的时候。现在不必去多想,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刀疤青年跑了。 身为亲兵,只能听主子号令行事。换了能言善道的徐十一,或是心黑脸厚的徐二五,此时或许还会再劝两句。 沉默少言的徐三,能说出之前那一句,已是极限。此时徐靖怒火中烧心意坚定,徐三也就闭了嘴。 继续追! 万幸今夜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哪怕没有火烛光芒,也能看见脚下的路,能盯紧前方的一群黑影。 黑衣蒙面壮汉原本有三十个,这一路上死了大半,现在跟在周隋身后的只有十一二个。 其中一个,一边奔跑一边愤然嚷道:“大当家!这么逃太憋屈了,还死了这么多人。索性掉头,和他们拼了。” 另一个黑衣壮汉也嚷了起来:“没错!先杀了领头的那个小白脸!” 在山里做了十年土匪,平日烧杀抢虐为非作歹人见人怕。现在竟沦落到被人像追兔子一样追着不放,实在太憋屈太窝囊了! 其余黑衣匪徒,也纷纷叫嚷。 周隋目光阴冷,沉声怒骂:“都给老子闭嘴!” “这里是北海郡,不是咱们的老窝!先逃出去,以后总有报仇雪恨的一天!谁再啰嗦半个字,老子先砍了他!” 周隋生性凶残,翻脸不认人。没人敢不信这句威胁!顿时纷纷闭嘴。 前方百米处就是城墙了。 一众黑衣匪徒目中露出喜色。 周隋飞快回头一瞥,那个小白脸领着一群少年亲兵穷追不舍。 不知为何,周隋第一眼见那个锦衣英俊少年就十分憎恶。如果不是时机场合不对,他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小白脸。 现在,最要紧的是逃命! 周隋目中闪过戾色,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一丈高的城墙上多了几个黑影,几个黑影握着弓箭,另外几个放下绳梯。 周隋不假思索,冲上前抓住其中一个,迅速翻身而上。身后的黑衣匪徒,分了一半去拦住追兵,另一半冲上了绳梯。 嗖嗖嗖! 墙头黑影不停放箭。 隔了百米远,这些乱箭没太大威胁。却有效地阻拦了徐靖的脚步。徐三二话不说,冲到主子面前,以免不长眼的流箭伤了主子。 徐靖恼怒地踹了徐三一脚:“快让开!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徐三动也不肯动,生生受了主子一脚:“世子安全最要紧!” 数十个亲兵,自发地分成两队,一队留下保护主子。另一队冲了上去,和黑衣蒙面匪徒打成了一团。 徐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黑影翻身上了墙头,心里火苗蹭蹭上涌。 周隋翻上墙头后,并未急着立刻遁走,远远地盯了徐靖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对视。 仿佛是两把利刃对刺,火花四溅。 “青龙山周隋!” 周隋没有刻意扬高音量,声音却清晰的传进徐靖耳中。此时自报姓名来路,意味着就此不死不休! 徐靖冷笑一声:“北海王世子徐靖!” 周隋冷哼,一跃而下,黑影迅疾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匪徒们,纷纷跳下墙头。顺手也将绳梯收走了。被扔下的几个,就成了断后路的废子。 徐靖瞪着远处空荡荡的墙头,心里怒火鼎沸,正要下令活捉这几个黑衣人留下活口。身后忽地传来异动。 …… 是谁? 徐靖拧紧眉头,转身看去。 就见一个高壮威武的男子领着数十个亲兵快步而来。 北海郡城门官王通。 周隋这一伙人,就是从王家出来的。 这其中,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此时不宜撕破脸。狗急了会跳墙!这个王通,身手高强,身边还有几十个亲兵。自己这一方,激战追逃了这么久,有不少还带了伤。万一王通起了杀意…… 电光火石间,徐靖脑海中闪过诸多思绪。 也因此,在王通高呼着“保护世子”对着黑衣蒙面匪徒痛下杀手的时候,徐靖并未阻拦。 一盏茶后,那几个垂死挣扎的黑衣匪徒被杀得干干净净。就连地上的尸首也被补了刀。 “末将来迟一步,让世子受惊了。” 王通快步上前,拱手请罪。态度看似恭敬,实则身体紧绷,一双眼紧紧盯着徐靖。 就像一只随时会跳起咬人的恶犬。 徐靖心中暗凛,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愤怒中带着不耐的神情:“王将军确实来迟了。那些黑衣人通通都跑了。” “这些又都被杀了,连个活口都没有。” 果然没有活口。 王通心里一松,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启禀世子,这些人里,有一个叫杨狗儿的,是贱内远房族弟。今日登门,我见了他一面。实在不知他竟投身做了土匪。” “万幸世子从画像中认出了他们,不动声色见设伏杀了这些匪徒。不然,末将就掉进泥坑,洗都洗不清了。” 画像? 他什么时候见过狗屁画像? 徐靖正要破口怒骂,脑海中忽地闪过赵夕颜的身影,心里一震。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王将军真的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第二十七章 生路? 果然是个好糊弄的草包! 王通心中大喜,脸上露出无尽的后悔懊恼自责,扑通一声跪下,眼睛泛红:“末将做了二十年城门官,尽忠职守,从无懈怠。对朝廷更是一片忠诚,岂会生出异心?” “这些匪徒,利用杨狗儿接近末将,定是想栽赃陷害末将。” “多亏世子及时出手,杀了匪徒,救末将于水火。大恩不言谢,从今以后,末将这条性命就是世子的了。世子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徐靖目光一闪,张口道:“徐三,去扶王将军起身。王将军放心,这件事,本世子既然伸了手,就会管到底,绝不会让王将军含冤莫白受了委屈。” 语气中透着藩王世子特有的骄傲和自矜。 徐三应一声,伸手扶起王通。 王通感恩戴德,再次谢恩。 徐靖扔下一句:“这些匪徒尸首,有劳王将军收拾妥当,送去衙门。” 然后拂袖而去。 受伤的亲兵,被扶着离去。已经咽气的,被亲兵们抬着或背着。几个呼吸间,就走得干干净净。 王通站在原地,看着徐靖一行人离去的方向,面色变幻不定。 心腹亲兵低声道:“将军,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吗?” 不然呢? 徐靖本人身手出众,还带着那么多亲兵。真交起手来,自己这一边未必是对手。 再者,徐靖是北海王世子,身份尊贵。一旦有什么闪失,定会惊动朝廷。 现在有生路可走,总不能去寻死路。 王通收回目光,沉声下令:“去找两辆马车,将这些尸首送去衙门。” 深更半夜,又是在城墙边,到哪儿去找马车? 亲兵们转悠一圈,无奈之下,只得派出几个倒霉鬼,将尸首先背到身上。一路上还有十几具尸首,都得一一带走。 …… 徐靖一路飞奔。 夜风带着寒意,扑打在脸上。 徐靖半点不觉得冷,他用尽全力奔跑,热血迅速奔涌,额头鼻尖都是汗珠。扶着伤者的亲兵们很快被落下,徐三等人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 那条熟悉的巷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赵家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处。 尸首被堆在一处,两个亲兵模样的壮汉紧盯着马车。听到嘈杂的脚步声,那两个王家亲兵立刻惊觉,各自抽出兵器,厉声喝问;“是谁?” 徐三皱着眉头,将那两个碍眼的王家亲兵踹到一边:“滚开!” 徐靖看也不看他们,快步走到马车边,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的声音急切中带着微颤:“月牙儿妹妹,你没事吧!” 马车里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眼眶有些热。 之前他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去追匪徒。竟未想到月牙儿妹妹一个人留在这儿,会是何等危险! 那个王通,勾连匪徒,心怀叵测,一旦起了杀心……一想到这些,他一阵阵后怕,后背全是冷汗。 万幸,月牙儿平安无事。 都是他的错! 以后,不管到了何时何地,他绝不会扔下她。 徐靖用力抹了一下眼睛,打开车门,蹿了上去。一脚踩中了异物,脚下响起一声微弱的痛呼。 徐靖眉头一跳,挪开脚一看,顿时一惊,迅疾抬眼看向赵夕颜:“这是……” 赵夕颜略一点头。 徐二五迅速出手,在黑衣匪徒的脖颈处狠狠按了一下。被痛醒的黑衣匪徒,又晕了过去。 徐靖顾不得这些,焦虑急切地问道:“你真的没事吗?那个王通,有没有对你动手?” 马车里光线晦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赵夕颜推开车窗,就着月光打量徐靖。 身上的鲜血应该是匪徒的,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也是别人的。他没有中箭,好好的在她眼前。 赵夕颜心中蓦然一酸,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泪水涌出了眼角。 不知为何,徐靖也有些想哭。 他们近在咫尺,离得这么近,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穿越茫茫岁月,才终于得见。 他伸手,拥住了她。 这一回,赵夕颜没有闪躲,也没有打他。她的脸靠在他的胸膛,肩头颤动,无声落泪。 他心中莫名的一阵钝痛,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在她耳边低语:“我在这儿呢!一切都有我。月牙儿,别怕。” 赵夕颜的泪水愈发汹涌。 徐靖抱着她不停颤抖的身子,鼻间阵阵发酸,悄悄哭了。 徐二五早已转过头,背对着主子。 眼睛红肿的玉簪,犹豫片刻,也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今夜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可怕了!小姐一定吓得不轻,就让世子好好安抚小姐吧! …… 赵夕颜没有哭多久。 约莫盏茶功夫,她推开徐靖,用袖子擦去眼泪,又取出随身带着的干净帕子,为徐靖擦脸。 徐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张口:“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是看你哭得起劲,所以陪一陪你。你不准告诉别人。” 最后一句,凶巴巴的。 赵夕颜抿唇一笑,露出小小的梨涡:“放心,我谁也不说。” 徐靖这才满意,非常顺手地将帕子收进自己怀里。 徐二五脑袋后面像长了眼睛一般,就在此时转过头来:“世子追到那个刀疤脸了吗?” 这个混账,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靖恼火地瞪了一眼过去:“那个刀疤脸在城墙边有人接应,跑了。” 赵夕颜身体微微一僵,心里暗暗叹息。 周隋狡诈多疑,心狠手辣,想杀他不是易事。 徐靖的眼角余光一直盯着赵夕颜,此时倏忽转头,看着她:“你认识那个刀疤脸?” 赵夕颜没有否认,点了点头:“是!” 今夜,徐靖折损了数个亲兵,还差点被匪徒所伤。她欠徐靖一个交代。 徐靖沉默片刻,竟未再追问。 王通随时会来,此地不宜久留。此时此刻,也不是追根问底的好时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传令下去,战死的亲兵连夜安葬,受伤的立刻回北海王府疗伤。” 徐二五低声应是。 …… 第二十八章 拉扯 吓得魂不附体的赵家车夫,醒来后双手不停哆嗦,根本无法驾马车。 徐靖皱了皱眉,将车夫拎下马车,又叫了徐三过来。 徐二五性子活络,嘴皮子麻溜,去衙门办差最合适。徐三沉默寡言,口风最紧,御马之术也是最好的。 “先去赵家。”徐靖低声吩咐。 徐三正要点头领命,耳畔忽地响起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先去官衙。” 徐三一愣。 素来对赵夕颜百依百顺的徐靖,此时绷紧了俊脸:“半夜三更,你一个姑娘家跑去衙门,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 前世她是乱世美人,祸乱朝纲的妖妃,无数人骂她。 她早已不在乎什么名声了。 “我不在意。”眼前没有镜子,赵夕颜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何等冷漠。 仿佛这世间,没有值得她眷念在意的人和事。 徐靖不知心里那股无名的怒火从何而来,声音硬邦邦地:“我在乎!” 赵夕颜:“……” “这事听我的。”徐靖冷着脸,不由分说:“衙门那边,有我去应对。你现在立刻回去。徐三,立刻启程。” 徐三立刻领命,跃上马车,拉起缰绳,扬起马鞭。 马车缓缓出了巷子,然后快速向前。 躺在马车里昏迷不醒的黑衣壮汉,被颠簸了一下,无意识地低吟一声,似要醒来。 玉簪一惊,正要出言提醒,就见世子猛然伸腿,重重踩中了黑衣匪徒的脸。那个匪徒再次晕了过去。 玉簪默默闭紧了自己的嘴,将头低进胸膛。 赵夕颜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低低说道:“徐靖,我和你一起去官衙。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只有我知道。”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踢了踢脚下如死狗一般的黑衣匪徒:“难道他不比你清楚?” 赵夕颜被噎了一下,也没恼怒,轻声道:“王通暗中和土匪勾连,来往的证据,想来早已被王通销毁了。只这一个活口,怕是定不了王通的罪。” “趁着王通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派人去王家,吓一吓杨氏,或许能诈出一些有用的证据。” 对哦!这是个好办法! 怄气归怄气,该听的话还是要听的。 徐靖立刻扬声停下马车。马车后十几个亲兵策马相随,徐靖叫了几个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那几个亲兵领命,骑着快马去了王家不提。 马车继续前行。 赵夕颜还试图说服徐靖:“时间紧急,越快去衙门越好。赵家坊和官衙相距甚远,就别耽搁了……” “赵夕颜!”一旦徐靖连名带姓地叫她,就代表他已经火冒三丈了:“你再多说半个字,我就彻底翻脸了你信不信?” 翻脸就翻脸。 赵夕颜终于恼了,抬头瞪了他一眼。 可惜马车里光线昏暗,这一眼力道略显不足,轻飘飘软绵绵的。不像瞪眼,倒像是娇嗔。 之前还臭着脸的世子,火气忽然消退,悄悄伸手去摸小姐的手。 小姐又瞪一眼,将手抽了回来。 世子又伸手过去…… 拉拉扯扯的,玉簪看着都觉得害臊。低着头也避不过去,索性将头转到一旁。 赵夕颜力气远不及徐靖,被他攥着手不放,心跳有些快,脸颊热热的。到底没再拉扯,就这么随他了。 两人幼时一起长大,并肩拉手是常有的事。不过,十岁之后,就很少这般亲密了。 徐靖心里的恼怒不翼而飞,此时志得意满心花怒放。恨不得时间凝结,马车永远都别停才好。 …… 往日漫长的路程,今夜忽然变得短了。 很快,马车在赵家坊外停下了。 马车外响起焦急的熟悉的声音:“月牙儿,是不是月牙儿回来了?” 赵夕颜倏忽抽回手,应了一声:“爹,我在这儿。” 徐靖有些遗憾地缩回手,指尖似乎还有滑腻柔软的触感。 站在马车外的,正是心急如焚的赵元明。 傍晚时分,他从族学回来,月牙儿已经坐着马车出了家门,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说有要事,很快就会回来。 这一等,从傍晚等到天黑,直至三更不见人影。赵元明急得转来转去,将坊门外的地皮都磨薄了一层。 赵夕颜下了马车,赵元明目光一掠,面色倏忽变了:“你身上哪来的血?” 赵夕颜这才惊觉,自己的衣襟上有一片暗红。 这是徐靖衣襟上的血,在拥抱之际沾到了她身上。 “我安然无事,这是沾了别人的血。”赵夕颜忙低声解释。 徐靖也迅速下了马车,冲夫子抱拳赔礼:“夫子请息怒,今天的事都怪我。我现在将月牙儿妹妹送回来,等事情了结了再和夫子解释。” 赵元明目光掠过徐靖身上大片的血迹,鼻间嗅到马车上飘出的血腥气,心中满是惊疑,点了点头:“你先去忙你的,有事明日再说。” 徐靖应了一声,等玉簪下来,便上了马车。 徐三调转车头,一行亲兵策马尾随离去。 赵元明眉头紧皱,没有多问,低声道:“月牙儿先随我回去。” 赵夕颜嗯一声。 父女两人步行一段路,很快回了家中。明亮的烛火下,赵夕颜衣襟上的血迹愈发刺目。 “到底出什么事了?”赵元明紧紧盯着赵夕颜。 赵夕颜关了书房的门,将今天白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赵元明面色变了又变,率先脱口而出的竟是:“你之前说要和徐靖一刀两断。现在这般,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少女心如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 赵夕颜抿了抿唇,语气中也有些懊恼:“我还没想好。” 少年情深,岂是想斩就能斩断的? 赵元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很快隐没:“也罢,没想好就慢慢想。” “这一回,王通不死也要脱层皮!城门官的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只可惜,那个周隋跑了。” 听到周隋这两个字,赵夕颜眉眼森森,目光冰冷:“他跑不远。他的匪窝在平原郡青龙山,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尝到朝廷剿匪大军的厉害。” 第二十九章 惊魂(一)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沉沉入睡的谢郡守被从美梦中惊醒,十分恼怒。在听闻长随的禀报后,这份恼怒顿时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什么?有二十六具尸首?” 长随低声应道:“是,王裨将领着亲兵将尸首抬进了衙门。衙门值守的差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来送信。请大人立刻赶去衙门。” 一夜间死了二十六个人! 谢郡守面色铁青。 这等惊天大案根本瞒不过去。得立刻处置,上奏朝廷。自己身为郡守,掌一郡之民政事务,想完全撇清是不可能的。倒是可以往军营那边推一推。 毕竟,王通是城门官。此事既和王通有关,就该由驻军守将郑德来审问定罪…… 谢郡守匆匆奔赴官衙,一路上心中不停思索对策。 到了官衙外,刚下马车,就听到一阵嘚嘚马蹄声。 谢郡守凌厉的目光扫过去。 一个高壮男子策马而至,身后跟着数十个亲兵。 这些亲兵也都穿了铠甲,手持明晃晃的利刃。 男子翻身下马,个头高近八尺,穿着全副盔甲,只露一张脸。一双不大的眼,闪着幽暗怒火。 正是北海郡驻军守将郑德。 谢郡守是正四品的文官,郑将军是正五品的武将。两人一文一武,是北海郡里官职最高的两人。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着官面来往。 夜半更深,一行人杀气腾腾。 谢郡守暗暗长松一口气。 太好了!他正愁这个火坑没人跳哪! “郑将军来得正好,”谢郡守肃容拱手:“请郑将军和本官一同入内,仔细审问此案。” 郑将军却道:“不急,等一等。” 等什么? 要等谁? 谢郡守一愣,还没来得及追问,郑将军已快步过来,低声道:“今夜之事,涉及平原郡青龙山巨盗,和世子也密切相关。” “世子派人去郑家传信,我一刻没敢耽搁,立刻就来了。” “你我且等上片刻,等世子来了,再一同入内审问王通。” 青龙山三字入耳,谢郡守的脸色霍然变了。 大晋天子苛政暴戾,民乱纷纷,各地都有土匪。青州位于大晋东部,下辖九郡。青龙山巨盗,是平原郡里最大的一伙土匪,手段凶残,凶名赫赫。 北海郡是北海王藩地,每年百姓商户缴纳的田赋商税,除去衙门开支,都要交到北海王府。 北海王除了喜好美食爱财,并无欺压鱼肉百姓的恶习。北海郡里没有饿死的百姓,也没有作乱的土匪,倒是难得的祥和安乐之地。 王通怎么忽然和青龙山的巨盗扯上关系了? 还有北海王世子,怎么又“密切相关”了? 嘚嘚嘚嘚! 沉闷的马蹄声由远至近。 一辆马车快速而来。前后左右皆是身着黑衣的少年亲兵。在北海郡里,有这等阵仗的,唯有北海王世子。马车停下,一个华服英俊少年出现在眼前。 谢郡守和北海王做了亲家,对徐靖再熟悉不过。他和郑将军一同上前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来回奔波大半夜,没有一丝倦色,眉眼锐利:“谢郡守,郑将军,马车里还有一个活口。” 有人证,那就好办了! 谢郡守和郑将军面色一振,然后,就听徐靖又冷然道:“王通续弦杨氏,也在马车里。” 谢郡守郑将军:“……” 这等事,怎么将女眷也牵扯进来了?世子年少气盛,做事不太讲究啊! 谢郡守咳嗽一声:“世子拿下王通,严刑审问,不怕他不招。何必牵扯到家眷。” 郑将军目光一闪,低声问:“莫非这杨氏和此案有关联?” 徐靖没有解释的意思,剑眉一挑:“先拿下王通再说。” …… 官衙后堂里。 二十六具尸首齐整整地堆在外面,血腥气浓厚得令人作呕。 王通眼中泛着血丝,不知是因紧张忧虑还是惊惧不安。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握紧刀柄。 一个心腹亲兵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低语:“将军,我们都等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另一个亲兵也低声道:“万一有什么不对,我们护着将军杀出去!” “都闭嘴!”王通满目厉色,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我被匪徒蒙骗,差点铸成大错。现在匪徒全部伏首,世子也会为我自证清白。”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射了过来。 亲兵奋不顾身冲过来,挡在王通勉强,被利箭穿透胸膛,瞬间气绝身亡。 嗖嗖嗖!乱箭如雨。 又是几声惨叫。 王通骤然色变,猛然挥出长刀,厉声嘶喊:“随我杀出去!” 乱箭之下,躲在屋子里很容易被瓮中捉鳖。唯有冲出去杀出去,才是生路。 此时,王通连怒骂徐靖“言而无信”“狡诈无耻”的时间都没有。满心骇然,只有一个“逃”字。 王通身手超卓,将长刀挥得密不透风,率先冲了出去。 数支火把在墙头处亮了起来,犹如一条火龙。一个个黑衣少年蹲在墙头,拉弓射箭。 身边的亲兵,为了掩护王通,一个接一个倒下。 王通眼睛一片血红。 冲出去!冲到门外,就有活路了。 雪亮的刀锋如闪电,凌厉无匹,直直劈了过来。 徐靖终于出手了! 王通狞笑一声,挥刀相迎。双刀在空中发出极刺耳的交击声。王通只觉右手一震,长刀差点脱手而出。 王通惊骇不已。 他眼中的草包世子,原来竟是天生巨力刀法凌厉的高手! 王通一咬牙,用同归于尽的狠辣挥出第二刀。徐靖为避锋芒,果然稍稍后退。 没等王通使出第三招,郑将军领着十数个身手出众的亲兵围拢过来。 双拳难敌四手!王通纵是高手,也抵挡不住十数个人的进攻。很快,他的肩膀和左腿各中了一刀,鲜血淋漓。 “徐靖!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王通眼珠子都红了,怒极恨极:“有能耐和我单打独斗!” 徐靖嗤笑一声,直接停了手,慢悠悠地下令:“别杀了他,留他一口气,本世子要亲自审问!” 第三十章 惊魂(二) 一炷香后。 满身鲜血的王通终于撑不住,手中长刀咣当一声落了地。身边的亲兵死的死,伤的伤。 徐二五拿着绳索上前,反手捆住王通的双手双腿。像抬死狗一般抬进了后堂里。 郑将军长松一口气,快步走到徐靖身边:“这个王通,肯定大有问题。” 如果是清白的,不会拼死往外冲。 不知躲在何处的谢郡守也冒了出来,大拍世子马屁:“多亏世子神机妙算早有准备,没让王通跑了。一事不烦二主,之后问审,还请世子多费心。” 这个老滑头!不想担责任,遇事只想躲。 徐靖心中哂然,口中当仁不让:“也好!你们也进去,给本世子做个见证。” 郑将军和谢郡守一同应下,随徐靖进了官衙后堂。 此时已过了四更,后堂里燃起了几支牛油火烛,亮如白昼。 王通狼狈地坐在地上,肩膀和左腿汩汩冒着鲜血,那张威严肃穆一脸正气的脸孔,一片惨然。 “我是被冤枉的。” 王通挣扎了一下,额上青筋毕露,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没有物证,也没人证。谁都休想定他的罪! 徐靖冷笑一声:“徐三,将活口和王夫人带进来。” 须臾,人高力大的徐三拎着一个昏迷的黑衣壮汉进来了。鬓钗散乱满脸惊恐的杨氏,也被两个亲兵“送”了进来。 杨氏口中被塞了一团棉布,睁大了一双眼,口中呜呜呜呜个不停。 那个倒霉的黑衣壮汉,被泼了一盆冷水,冷水灌进口鼻中,顿时呛声重重咳了几声。 王通一颗心倏忽冰凉。 徐二五伸手捏住王通下巴,从身上摸出一团臭烘烘的棉布,塞进王通口中。 徐靖冷冷道:“王通,今日让你死个明白。郑将军,借你的人一用,写下杨氏和匪徒的供词。” 郑将军二话不说应下。他今夜出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个军中书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那个书吏将随身携带的木箱打开,里面有现成的笔墨和专门书写公文的纸张。 纸张在长几上铺开,书吏提笔落墨。 徐靖张口道:“王通,年四旬,为六品裨将,北海郡城门官。暗中和青龙山土匪周隋一伙人勾连……” 周隋的名字一入耳,王通全身一震,面色灰败。 杨氏口中的棉布被拿下。杨氏正要放声痛哭喊冤,就听世子冷然的声音传来:“你交代清楚,本世子保你不死。有一个字隐瞒,本世子不但要斩了你,你的一双儿女也难逃一死。自己掂量清楚!” 别听他的鬼话! 他这是在诓你!一旦交代认罪,王家上下都难逃一死! 王通奋力嘶喊,可惜口中被棉布堵住,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有刺耳的呜呜呜呜声。 杨氏早在徐二五等人冲进王家内宅时就吓破了胆,该说不该说的都说过了。此时被厉声一喝,六神俱乱,哆哆嗦嗦地张口道:“世子饶命。妾身这就交代。杨万胜原名杨狗儿,是妾身的远房族弟,几个月前就写信给老爷……” 完了! 王通心如死灰,闭上双目。 书吏运笔如飞。 杨氏交代后,全身力气被抽之一空,瘫软在地上,涕泪交加。 谢郡守越听越是心惊。 郑将军更是愤怒难当,冲到王通身边,重重踹了他一脚:“你是六品武将朝廷命官,是北海郡的城门官。竟暗中和土匪勾连,是不是还打算私开城门放土匪进城?呸!狼心狗肺!该千刀万剐的混账!” 王通被踹得小腹剧痛,喉咙满是腥甜。 黑衣壮汉一开始还不肯招,被徐二五在腿上接连捅了两刀,也就老实了:“五当家悄悄来北海郡,大当家也乔装来了。我们一共有三十人,在城墙外做接应……” 五当家是杨万胜,大当家就是周隋了。 那八个人中,竟然有周隋! 王通吃力地抬头,眼珠子都快挣出眼眶了。 谢郡守一介文官,平日自诩风度儒雅,听着都恨得咬牙切齿,也去踹了王通一脚。 郑将军呼出一口浊气,面色难看地低声提醒徐靖:“世子,王通是朝廷命官,这等勾连土匪的大案,得由刑部正式问审定罪!” 王通该死,却不能私下斩杀。 朝廷对藩王们提防重重戒心极深,身为藩王世子,骄纵任性无妨,有些事却是万万不能做的。 谢郡守也回过神来,低声附和:“郑将军言之有理。今夜之事,多亏世子出力。不过,在卷宗上,还是轻描淡写才是。” 是啊,藩王们看似位高权重荣华富贵,实则被朝廷圈养,凡事不能出格,绝不能惹龙椅上的天子忌惮疑心。 从记事起,父王就在私下反复教导他藏拙。 他明明是习武天才,父王却让他拜在赵夫子门下读书。他在课上偷偷睡觉,课业倒数,都无妨。他习武,得避人耳目,在人前要收敛,不得展露过人的身手。 一个胸无点墨喜好吃喝玩乐的纨绔世子,才能令天子和朝廷安心。 这一回悍然出手,拿下王通,已经锋芒毕露了。 徐靖慢慢吐出一口闷气:“郑将军和谢郡守提醒的是。接下来的事,就劳烦二位了。” …… 半个时辰后,王通杨氏和黑衣匪徒,还有那二十六具匪徒尸首,皆被安置在囚车中,送往京城。 郑将军不能擅离职守,令长子郑玄风亲自押送。谢郡守也派了下属相随。 徐靖走出官衙。 在谢郡守和郑将军面前,他说自己见过周隋的画像,所以认出了此人。谢郡守郑将军心里信不信不知道,反正口中都信了,有志一同地将赵六姑娘忽略了过去。 美丽聪慧的望族闺秀,不该和土匪有任何瓜葛牵连。 天际一丝光亮透过浓厚的云层。 此时五更,天快亮了。 这一夜,追逃杀人,惊心动魄。此时松懈下来,倦意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 “世子现在去何处?”徐二五低声问。 徐靖嫌弃地嗅了嗅身上的血腥味:“回去沐浴更衣,动作快点。上课迟到,夫子又要罚我写文章了。” 第三十一章 惊涛 回到北海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微亮。 圆润富态的北海王,满脸焦虑不安,不停来回踱步。 北海王妃用帕子捂着脸哭泣,不时打一个哭嗝:“无端端的,春生怎么招惹到土匪了?土匪死了多少我不管,我的春生可不能有事……” 北海王心中烦乱,无心哄老妻,吩咐左右:“再去门房一趟,看看世子回来没有。” 话音未落,一张熟悉的俊脸已出现在眼前。 北海王眼睛骤然一亮,肥硕的身材不知怎么动了一动,就到了徐靖眼前。目光迅疾扫了一圈:“你没事吧!” 北海王妃慢了一步,在看到徐靖满身的血污时,差点被吓晕过去。 徐靖眼疾手快,忙扶住老娘:“我没有受伤,这些都是别人的血迹。” 北海王妃一口气总算回来了,紧紧攥着徐靖的胳膊,涕泪交加。 北海王也释然了:“没事就好,先去沐浴,换一身干净衣服再说。” 这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 确定儿子没事,北海王又恢复了往日的雍容风度,耐心地哄北海王妃:“你担惊受怕半夜,现在一定倦了。回寝室去睡半日,养足精神。这里有我!” 北海王妃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不济,熬了后半夜,此时精神一松懈,十分疲累。被贴身丫鬟扶着去休息。 待徐靖沐浴换了新衣过来,见只有父王,顿时松了一口气。 父子两个私下说话,没什么可隐瞒的。徐靖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道来,只在“认出匪徒画像”一事上用了春秋笔法。 北海王目光一闪,瞥儿子一眼:“你何时见过周隋杨万胜?” 徐靖面不改色地答道:“从郑二那里看到的。” 郑玄青是郑将军的儿子,郑家是将门,存着土匪画像也说得过去。 北海王没有戳穿儿子的鬼话,唔了一声:“你此次出手确实鲁莽了。不过,这些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杀就杀了。” 徐靖有些惊讶:“父王真的不怪我惹祸?” 北海王叹了一声:“为父从来藩地那一日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过了几十年。这些年,处处管束你拘着你。个中原因,不必多说,你也清楚。” “如今,世道不同了。你露些锋芒也无妨。” 徐靖:“……” 父王一直信奉的是“忍字当头”“万事低调”,今日怎么口风忽然变了? 北海王压低声音道:“今日我收到你大姐夫二姐夫的来信,皇上龙体病重,撑不了多久。” “大晋要变天了。” 徐靖的心突突一跳,血液陡然加速涌动:“父王!” 北海王目中光芒闪动,和平日判若两人:“太子就是个好色昏庸无德无才的蠢货,根本弹压不住朝臣。皇上一旦驾崩,朝堂必乱。京城不稳,各州郡的民匪乱军绝不会安分。” “春生,我有预感,真正的乱世就要来了。” “我忍了几十年,如今老迈不中用了。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今日的赵氏族学,涌动着奇异的不安暗流。 素来用功的吴绍,也无心读书,低声对身边的霍衍说道:“听说昨夜有土匪闯进北海郡,被世子领着亲兵杀了个精光。” 另一个同窗也探过头来:“我还听说,城门官王通和土匪暗中有勾连,已经捉拿送去京城了。” “真没想到,世子身手骁勇,还有杀土匪的胆量!” “可不是么?同窗几年,竟没看出世子这般厉害。” 众少年七嘴八舌地夸赞徐靖。 霍衍眼底闪过嫉色,口中随意附和。 就在此时,徐靖迈步进了学舍。众少年立刻围拢了过去,或好奇追问,或逢迎拍马。 一个少年长大,或许就是一夜间的事。 徐靖没有洋洋自得大肆吹嘘,随口敷衍同窗几句。然后伸手扯着好友郑玄青到了学舍外说话。 “好家伙!我昨夜被惊醒后,一直就没睡。”郑玄青一脸后怕,伸手去摸徐靖的胸膛,捏着嗓子柔声细语:“春生哥哥,你没事吧!” 徐靖笑着呸一口,将那只不安分的猪蹄打开,然后低声嘱咐道:“以后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在你那儿见过周隋杨万胜的画像。” 郑玄青一愣:“我什么时候有土匪画像了?” “就这么说定了。”徐靖根本不讲理,霸道至极:“谁问你,都这么答。就是你爹闻起来,你也得这么说。今晚之前,画像就会送到你手里,你放进书房藏好。” “……你的宝马借我一个月。” “送你了。” 郑玄青大喜,得寸进尺道:“宝刀也借我。” “自家好兄弟,什么借不借的,一并送你。” “对了,你那副新得的弓箭……” “滚!” …… 赵夕颜在书房里待了半日。 出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两个画轴。 等在书房外的,是一个娃娃脸的可爱少年。 “徐二五,”赵夕颜轻声吩咐:“这两幅画像,你装好了,悄悄送去郑玄青手里。” 徐二五忙应下,打开画轴一看,不由得惊叹:“真是像极了。” 这两幅画像,一幅是高壮凶狠的男子,另一幅上面的男子额上一条刀疤,目光阴狠,惟妙惟肖。最妙的是,画像半点不像新画出来的,看着有些陈旧。 赵夕颜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快去吧!” 徐二五拿着画轴离去。 赵夕颜无声轻叹。 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为了将她从此事中撇清,徐靖着实花了不少心思。 傍晚,徐靖来了。 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华服,头戴玉冠,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赵夕颜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他咧咧嘴角,笑了起来:“怎么这样看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赵夕颜抿唇,笑了一笑:“我们去书房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关上门,隔着书桌,相对入座,四目对视。 徐靖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没别人了。你想怎么骗我只管编吧!” 赵夕颜:“……” 第三十二章 梦境 赵夕颜被生生气乐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徐靖剑眉一挑,嘴角似笑非笑:“你会将所有的真相告诉我吗?” 确实不能。 徐靖平日藏拙扮纨绔,其实十分聪明敏锐。想骗过他不是易事。 赵夕颜默然许久,才低声道:“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做同一个噩梦。” “我梦见皇上驾崩,大晋朝民匪四起。梦见周隋一伙人占了平原郡淄川郡,自号青龙王。梦见王通开城门,放乱军进城……” 语气很平淡。 梦境惨烈无匹。 乱军屠城,无数百姓惨死,北海郡成了人间地狱。 徐靖笑不出来了。 他熟悉赵夕颜的脾气,就如赵夕颜了解他的性情一样。他可以肯定,赵夕颜说的这番话,十之八九都是真的。 世间真有噩梦示警这等荒唐离奇的事情?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离奇的噩梦。可是那一日我去王家,在王家门外见到了周隋杨万胜,和我梦中出现的恶人一模一样。” “我没法向你解释,只想先除了他们。所以,我去族学见你,向你借了亲兵。没曾想,你竟也悄悄去了王家附近,潜藏在暗处。” 说到这儿,赵夕颜忍不住蹙了蹙眉:“君子不立危墙。那个周隋,暴戾凶狠,杀人无数。你昨夜实在太冲动了,怎么能不管不顾就追上去?万一有个损伤怎么办?” 徐靖挑了挑眉:“在你心中,周隋就那么厉害?我就不是他对手?” 语气里透着严重不满。 赵夕颜从来不惯着他,不答反问:“你昨夜追上他了吗?抓住他了吗?” 徐靖:“……” 赵夕颜无视他的臭脸,继续说道:“你是习武天才,天生巨力,身手远胜同龄少年。在北海郡里没有对手。真论身手,周隋未必胜过你。” “不过,周隋是土匪窝里长大的,自己建了青龙寨,做了七八年大当家。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 “真交上手,吃亏的必然是你。” “以后再遇到他,不必逞英雄,更别提什么单打独斗。设伏也好,群攻也罢,总之先杀了他。” 徐靖眉头微微一跳,黑眸定定地看着赵夕颜:“你对周隋为何这般熟悉?” 在梦境里,也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赵夕颜抬起眼,和他对视。到了嘴边的敷衍之词,骤然梗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吐不出口。 那双澄澈如水的美丽双眸,忽然流露出浓烈的痛楚,还有难以言喻的耻辱。 徐靖只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一阵莫名的剧痛。 “月牙儿,你告诉我,在梦境里,他对你做了什么?”徐靖的声音忽然有些嘶哑。 赵夕颜沉默不语。 徐靖已经懂了。 他霍然起身往外走。 赵夕颜一惊,迅速起身冲过去,急急拦住他:“你要去哪儿?” 徐靖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一字一顿:“我现在就去平原郡青龙山,我要亲手杀了他!” “别胡闹。”赵夕颜主动伸手拉住他的手:“这都是噩梦里后来才发生的事。有梦境示警,我们已经拿下王通,杀了杨万胜。北海郡上下都有了防备。周隋不敢再来北海郡,我也不会落入他手中……” “不,你不了解男人。” 徐靖蓦然张口,打断赵夕颜:“周隋日后一定会再来,一雪昨夜狼狈逃离之辱。” 还有月牙儿妹妹,如天上明月一般皎洁美好。周隋已经见了她,一定会记挂在心。 不行,只这么一想,他都要气炸了。 徐靖抽回手,还要往外走。她忽然投入他的怀中:“春生哥哥,别走。” 徐靖:“……” 昨夜在马车上的相拥,是历经凶险后的彼此安抚。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抱她。 少女的身子,柔软极了。独属于她的幽幽香气,霸道地侵袭了他的鼻息间,令他瞬间沉醉。 心里的火焰显然没有平息,换了一种更为炽烈的,燃得旺盛。 徐靖本能的俯下头,被一只纤细柔软的手挡住。 他亲了一口她的掌心。 赵夕颜脸颊嫣红,瞪了他一眼:“坐回去,好好说话。” 徐靖咧嘴一笑,乖乖点头,听话地松手后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坐下。赵夕颜平心静气,也回了书桌后。 两人依旧隔桌相望。 书房的温度,不知为何高了许多。 赵夕颜略略侧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总之,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这噩梦实在玄妙令人费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徐靖点点头,忽然拧眉问道:“在你梦里,我没去救你吗?” 赵夕颜身子微微一颤,轻声道:“你去救我了。乱军人多势众,你只有两百亲兵,拼尽全力冲进了军营里。后来军营中乱箭齐发,你死在乱箭之下。” 徐靖有些嫌弃梦中的自己:“真没用!没救出你,还死得这般潦草,一点没有北海王世子的风采!” 赵夕颜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不堪回首沉沉压在她心底的痛苦过往,忽然暗淡了许多。 徐靖咧嘴笑着,挺直胸膛道:“别怕,就是一场噩梦而已。那个周隋,不来则已,只要来了,我定要亲自杀了他,为你我一雪梦境中的深仇大恨。” 赵夕颜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眨眨眼,低声道:“我那一日生辰,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就是因为这个噩梦吧!现在话说开了,你不准再说不理我之类的话。” 赵夕颜点点头:“好。” 徐靖松了口气,又道:“以后我时常来见你,你别将我挡在门外。” 赵夕颜又点了点头。 徐靖得寸进尺地要求:“等你及笄礼过后,我们就定亲。” 怎么忽然就扯到定亲了? 赵夕颜反射性地蹙眉:“徐靖,我之前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不打算嫁人,也不想耽搁了你。天底下的好姑娘多的很,你不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和心思了。” 徐靖像没听见一样,大喇喇地挥挥手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走,不用留我晚饭啦!” 赵夕颜:“……” 第三十三章 怒火 徐靖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书房。刚到院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徐靖立刻站定拱手:“见过夫子。” 这北海郡里,能让徐靖瞬间老实的人,也就只有赵夫子了。 赵元明看着从闺女院子里出来的英俊少年,觉得头疼:“男女授受不亲。以后世子再来赵家,得去前院,不可再来内宅了。” 徐靖咧嘴一笑:“夫子说的是。” 这混账小子!应得麻溜,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下一次来,还会往后院跑。 赵元明没好气地说道:“这么晚了,我就不留世子晚饭了,世子请回吧!” 待徐靖走后,赵元明才迈步进了书房。 赵夕颜起身:“爹。” 赵元明应一声,目光打量女儿一圈,冷不丁地问了句:“又和好了?” 在亲爹了然揶揄的目光下,赵夕颜难得有些羞窘,清了清嗓子说道:“设伏杀杨万胜,追击周隋,捉拿王通,通通都是他出力。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之前称呼世子,现在就变成“他”了。 所以,还是和好了嘛! 赵元明心里暗暗松一口气。所有不堪的际遇,都是前世的。这一世什么都还没发生,月牙儿就该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徐靖纵然有些小缺点,对月牙儿的情意却是炽烈热忱的。更重要的是,月牙儿的心里也只有他。霍衍这般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月牙儿愣是看不上。 也罢!终身大事嘛,女儿的心意最重要。 赵元明点到为止,也不多言,只问了一句:“你都告诉他了?” “大半都说了。”赵夕颜低声答道:“我告诉他,我接连做了几天噩梦。梦境中见过周隋领乱军入城。” 赵元明叹了口气:“噩梦示警,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也只能告诉徐靖一个人。” 赵夕颜点头应下。 …… 徐十一在赵家门外等候。 远远地看到自家主子的身影,徐十一立刻迎上前。目光一掠,徐十一就知道不妙。 世子素来惫懒淘气,活泼爱笑,此时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眼底深黑,一片风雨将至的愤怒冰冷。 这是怎么了? 莫非赵六姑娘又和世子一刀两断了? 徐十一小心翼翼地陪笑:“天黑了,夫子没留世子晚饭么?” 徐靖一言未发,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徐十一等一众亲兵立刻策马尾随。 疾驰之下,晚风呼啸着吹打在脸上身上,徐靖心里的火焰越燃越旺,五脏六腑都似被炙烤一般,无法言喻的愤怒混合着痛惜和难过在心头涌动不休。 月牙儿说的一切……真的只是噩梦吗? 她遭遇过什么? 她还隐藏了什么秘密? 周隋! 徐靖心头闪过那张刀疤脸,心中恨极怒极,狠狠立下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 徐靖阴沉着脸下马,快步进了北海王府,直奔亲爹书房。也不敲门,咣一声推了门。 北海王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笔墨:“出什么事了?” 徐靖声音紧绷:“父王,我要借你亲兵一用!” 北海王不动声色,哦了一声:“你要做什么?” 徐靖闭口不言。 “你的两百亲兵,足够你在北海郡横行。”北海王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如果你想去青龙山剿匪,便再加上我的五百亲兵,也远远不够。” “青龙山足有五千悍匪,藏在延绵深山里,占着地利。就是胶东军前去剿匪,也未必能成。更别说区区几百亲兵了。” “几百亲兵不够,那我就再暗中招纳人手。”徐靖迅疾接过话茬。 “没有兵部公文,擅自动兵是重罪。”北海王继续泼冷水:“就算你有人,剿匪一事也轮不到你。” 徐靖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做一件事,总能想到办法。” “一年两年,三年五载,或是十年八年,总有那么一天。我要亲自领兵,剿灭青龙山的土匪窝,亲手斩了那个周隋!” “父王,你之前说过,我想做什么做什么。这句话到底算不算数?” 北海王看着年少气盛的儿子,心中感慨。 少年人,最易热血上头啊! “当然算数。”北海王没有跟着激动,声音依旧平缓:“王府里金银堆积如山,你随意动用,暗中招募亲兵训练人手,还可以招揽一些江湖高手。事情得做得隐蔽些。谢郡守和郑将军那里,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 “不过,你得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走上这条路,以后可别后悔。” 徐靖目光亮如星辰:“父王,我绝不后悔。” 北海王瞥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收好了。” 有这枚私印,便能动用府中所有人手,包括两位藩王内史和五百藩王亲兵。 至于金银,就更不必说了。十岁过后,徐靖就能随意支用库房里的金银了。 徐靖当然不会和亲爹客气,收了私印,眉眼中的阴霾戾气终于散了大半:“父子不言谢,我就不和父王客套了。” 北海王笑着调侃:“如何,现在有心情陪父王用晚膳了吗?” 徐靖咧嘴一笑上前,扶起亲爹往外走:“父王小心慢行。” 北海王乐呵呵地一笑。 …… 王家内宅。 嘭嘭嘭!嘭嘭嘭! 双眼红肿头发散乱的少女,冲到门边,用力拍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贴身丫鬟红着眼眶,哭着说道:“小姐,你冷静些。老爷夫人都被押去京城了,大公子二公子也都被关进大牢。现在只有小姐安然无事。小姐一定要多保重啊!” 这番劝慰入耳,王薇愈发撕心裂肺,不停哭喊叫嚷。 守在门外的士兵听得实在不耐,用刀柄砸了一下门。 咣! 王薇被吓住了,不敢再哭喊,身子软软地靠在门后。绝望无助的泪水肆意横流。 这一切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爹娘就变成了勾连土匪的罪人? 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对付王家? 偌大的家宅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她要怎么做,才能救回爹娘? …… 第三十四章 老巢 “大当家,歇一歇吧!” 为了不惹人瞩目,黑衣匪徒们各自乔装改扮,如丧家之犬般奔逃了一天一夜。此时天色已黑,他们不敢停下,依然策马狂奔。 实在倦了,才下马喝口凉水,啃两口馒头。 一个目露凶光的壮实男子,凑到刀疤青年身边,低声说道:“这一回,我们可吃了大亏。一定是王通那个王八蛋出卖了我们!” 另一个匪徒,咬牙切齿地附和:“还有那个北海王世子,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五当家也死了。如此深仇大恨,不能不报!” “说得没错!要报仇!” “杀了那个世子,杀了王通!” 来时三十八个,现在只剩十一个。 他们横行数年,凶名赫赫,向来只有他们杀人的份。这一回栽了个大跟头,连大当家都差点丢了命。 周隋面无表情,三两口将馒头吞下,冷冷道:“都给老子闭嘴!先回青龙山!” 此等深仇大恨,焉能不报! 徐靖! 王通! 哼! 还有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他没读过书,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去形容她的美丽。见她第一眼,他就知道,她只能是他的人。 周隋仰头喝一大口凉水,心头的火焰才按捺下去。他扔了空水囊,厉声道:“立刻走!” 接下来,又是三天三夜没命地奔逃。 直至熟悉的山峰入目,众匪徒长松一口气。 终于回老窝了! 周隋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音在山林间回荡。很快,便有数十上百个匪徒蹿了出来。一同振臂高呼:“大当家回来了!” 周隋阴冷暴戾的恶劣心情,终于稍稍和缓,扯了扯嘴角。 这处山脉,绵延百里,大小山峰一座连着一座,谁也数不清有多少座山。数不胜数的高大树木连绵,彷如翠绿的山盖。 五千土匪藏身其中,犹如水滴入海,根本无处可寻。 这里就是青龙山脉,是他的老窝。 八九年间,他领着手下一众土匪门搬过几回。他到哪儿,哪儿就是青龙寨。 众匪徒簇拥着周隋,七嘴八舌:“大当家!五当家怎么没回来?” “还有那么多兄弟呢?都去哪儿了?” 周隋厉目一扫,众匪徒顿时讪讪住嘴。 在山里又走两日,才进了青龙寨。 这一处寨子,位置十分隐蔽,入口处是山洞,洞口被灌木藤条遮掩得严严实实,里面设了机关,有几个匪徒日夜守着。一旦有异动,立刻燃烟示警。 仗着地利,几千土匪安营结寨,戒备森严,比起正规军营犹有过之。 没人引路,朝廷大军连土匪窝都摸不着,更别说剿匪了。 青龙寨里共有五个头领,周隋是大当家。前些年有人不服气要争老大位置,一个被乱刀砍成肉泥,一个被当众下了油锅。之后,再没人敢挑衅。 周隋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下进寨,坐到久违的虎皮大椅上。 三个高矮不一的男子分别坐在两侧。 身体壮实一脸横肉的男子是二当家曹贵,脸上戴了一只眼罩的凶狠男子是三当家刘安,外号一只眼。四当家戴有余年龄最大,约莫五十岁了,留着山羊胡须,读过书中过秀才,是青龙寨里的军师。 周隋阴沉着脸,将此行经过道来。 二当家曹贵目露凶光:“我领人去北海郡,杀了那个世子,为老五报仇。” 三当家刘安慷慨激昂,争抢着要出手。 四当家戴有余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先想想要怎么自保吧!” 曹贵刘安怒目相对:“呸!我们寨子这般隐秘,那些个废物连青龙寨的边都摸不着。” “你不敢去,留在寨子里搂女人喝酒,我们去为五弟报仇。” 戴有余被喷了一脸唾沫,半点不恼,用手抹了一把脸:“大当家,今时不比往日。这一回事情闹大了。朝廷肯定会派兵来。远的不说,胶东军就有一万精兵,一旦朝廷下令,半个月大军就能到青龙山。得早做提防打算……” 周隋冷冷道:“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周隋顶着。” 戴有余只能闭嘴。 大当家阴沟里翻船,灰头土脸地逃回来,心中不知何等恼怒。此仇焉能不报? “老二,你领两百人,将王通捉回来。如果不能捉活的,就杀了他。” 曹贵狞笑一声应下:“我办事,老大只管放心。” 周隋看向戴有余:“老四,你派人出去打听消息,北海郡平原郡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刻回报。还要格外留意胶东军的动静。你再带人去深山里另寻合适的窝点。” 狡兔尚有三窟,青龙寨虽然隐蔽安全,也得准备后路。 “老三,关了寨门,让大家伙别下山了。” 左眼戴着眼罩的刘安舔舔嘴说道:“寨子里不缺粮草,就是女人不太够用。” 寨子里有五千土匪,抢来的女人禁不住糟~践,病的病死的死,偷偷往外逃的也不少,被摔死被野兽吃了都算幸运,被逮回来的才最惨,死前还要被百般凌辱。 周隋不耐瞪了一眼:“让大家伙都忍一忍。谁忍不住,我一刀割了那二两肉。” 刘安只觉胯下一凉,不敢再吭声。 几人领了差事,一番安排不提。 当晚,寨中摆酒,周隋喝了半坛酒,心中闷气未消。平日最受宠的美人,一夜间被折腾得半死不活。 隔日,周隋将美人赏给了刘安。 刘安眉飞色舞,高兴地直搓手:“多谢老大。” 青龙寨里的美人,得先紧着大当家享用。然后才能轮到他们。这个美人是良家女子,读过书,会抚琴,颇得周隋宠爱。他觊觎许久了。没曾想,周隋忽然就对美人失了兴趣,让他捡了个便宜。 美人如遭雷劈,跪在地上苦苦央求。 周隋弃若敝履,看都没看一眼。 美人哭哭啼啼一脸绝望地被刘安拽走了。 见过那个少女后,以往引以为傲的美人通通失了颜色,黯淡无光。总有一天,他要去北海郡,杀了那个北海王世子,将那个少女抢回来。 举世无双的明珠,就该镶嵌在男人的王冠上。 …… 第三十五章 鹤唳(一) 两日后,平原郡守府。 平原郡守张政是两榜进士出身,今年三十有九,留着长须,一派儒雅的文官气度。 素日处变不惊的张郡守,此时拧紧眉头,神色不安地来回踱步。他的手中,拿着一封信。 两位幕僚进了书房。 这两位幕僚,都是张郡守的心腹。张郡守沉声道:“今日有一个童子送信进府,就是我手中这一封。两位先生也看一看。” 是什么信,令张郡守方寸大乱? 两位幕僚暗暗惊讶,待看完信后,脸色也都变了。 “这个周隋,真是胆大狂妄之极!”其中一个幕僚怒道:“竟敢写信威胁大人。” 书信里的字迹毫无章法,还不及八九岁的孩童。可见写信之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正经练过字。言语直白近乎粗俗,言辞狂妄。在信中扬言要在一个月之内攻占郡守府,令张郡守速速投降。 落款是青龙山周隋,还盖了一枚私章。 周隋这个名字,对张郡守来说,自然不陌生。 周隋领着一伙土匪,占了百里山林,肆意抢夺过路的富商。平原郡里的富户百姓,深受其害。 张郡守屡次上奏折,请朝廷出兵剿匪。前些年,朝廷确实派过兵,周隋得了消息,立刻令土匪散进山林。朝廷大军来回折腾了小半年,杀了一些土匪交差了事。军队一走,周隋便另起匪寨。 数年下来,土匪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另一个幕僚仔细查验,然后低声道:“大人,这确实是周隋的私印。这封信上的笔迹,也是出自周隋之手。大人不可轻忽,得立刻上书朝廷,请朝廷派兵。” 第一个幕僚道:“往朝廷送奏折,一来一回得小半个月。朝廷再派兵前来,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到平原郡。” “还是得双管齐下,奏折肯定要写,郡守府也得加强戒备。再请驻兵将军前来商议一二。” 也只得如此了。 张郡守略一点头。 就在此刻,门被敲响。长随走了进来,低声禀报数句。 原本眉头紧锁的张郡守,眼睛一亮,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好!真是太好了!” 这个周隋,竟暗中跑去北海郡,结果被北海王世子杀了个人仰马翻。有那二十几具匪徒尸首,朝廷绝不会坐视不理。 张郡守愁容一扫而空:“我立刻写奏折。” 顿了顿又道:“再写一封信给胶东军的李将军,请他出兵剿匪。” …… 此时,一个行商模样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坐着马车出了平原郡的城门。塞给守城兵二两银子,马车很快出了城门,上了官道。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松石。 松石心中默默思忖。小姐给他的四封信,他已经送出两封。让镖师送去京城兵部尚书府的书信,还在半路。第二封信已经送进了平原郡守府。 他手中还有两封信,一封要送去淄川郡,一封要送去胶东。 按着小姐吩咐,本该先去淄川郡。 北海郡里的杀匪大案传进耳中后,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小姐让他送的书信,莫非就和青龙山土匪有关? 松石思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在官道岔路口,令车夫驾马车向右。 先去胶东,去找那个寇梢,将信送进李将军手中。 赶路辛苦,不必细言。 七天后,终于到了胶东。 松石会些易容的江湖手段,将肤色变黑,脸上点了几颗麻子,换了锦袍。腰间绑着一个小软枕,走路时挺着“肚腩”,颇有富商气派。 就是主子赵元明在这儿,只怕也认不出这是自己的长随。 寇梢是青楼名妓,在胶东极有名气。松石随意找个店小二一打听,便找到了百花楼。 百花楼老鸨在见到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后,眉开眼笑:“诶呦,今儿个你算是来着了。寇梢难得有空闲,可以陪你小坐片刻,喝一盏茶。” 李将军平日都在军营里,一个月来两回。其余二十八天,总不能让寇梢一直闲着。 留宿就别想了,李将军的相好谁敢碰? 喝茶说话,一百两。听琴唱曲,得要二百两。饶是如此,也有的是客人点名要见寇梢。 要传话给李将军,那是另外的价钱,要加银子。 寇梢身段丰盈,相貌美艳,声音娇媚。 不过,在见惯了自家小姐的松石眼里,这个寇梢不过是个俗艳女子。 喝了一口茶,松石拿出一千两银票,放在寇梢面前:“请你转交一封信给李将军,这一千两银票,就是你的。” 寇梢眼睛都亮起来了,也不矫情矜持,娇笑一声道:“这位大爷,出手真是阔绰。” 传个口信,四百两就够了。转交书信,也就五百两。这个黑麻子,一出手就一千两,简直是只肥羊。 松石取出密封好的书信,放在银票旁边:“有劳寇梢姑娘了。事情办成了,请寇梢姑娘让人去八方客栈传个口信。” 寇梢笑吟吟地拿起银票和那封书信:“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放心,我拿了大爷的银子,一定尽快将信送到将军手里。” “也是你运道好,将军这几日就会来。你等着好消息就是。” …… 过了两日,李将军来了百花楼。 李将军全名李骥,三十四岁就做了四品的三天将军,统领一万胶东军,在武将中也算年轻有为了。 大晋朝军中惯例,四品以上的武将赴任,家眷妻儿要留在京城。李骥在胶东三年,没养外室,只一个月来百花楼两回,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洁身自好。 至于寇梢打着他的名头收些银子,李骥也没放在心上。 青楼女子爱财就对了。 难道指望她爱自己这个浑身臭汗的武夫? 床榻吱吱呀呀响了一个时辰。 李骥一身轻松,下榻穿衣。 脸孔潮红的寇梢从帐子里探出头来,娇声道:“将军,奴家受人所托,有一封书信要转交给将军。” 李骥随手接了信,拆开后,随意一瞥。 片刻后,李骥脸上的轻快消失了,厉目一扫,寒声问道:“送信之人在何处?” 第三十六章 鹤唳(二) 寇梢被吓了一跳:“在、在八方客栈,他自称姓贾。” 贾? 是假吧!胆子倒是不小。 李骥冷哼一声:“这信你看了没有。” 寇梢看到李骥眼底的杀意,心里发凉,后背冒汗,疯狂摇头:“没有,奴家没看。” 李骥冷冷道:“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寇梢疯狂点头。 李骥叫来亲兵,吩咐下去:“去八方客栈,将姓贾的男人带来。” 七八个身高力壮杀气腾腾的亲兵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带了客栈伙计回来。 那个倒霉的伙计,都快哭出来了:“将军,那个贾老爷,四天前就走了。小的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李骥皱紧眉头。 前两日,他收到了平原郡守的书信。平原郡守请他出兵剿匪。没有朝廷公文,他绝不可能擅自出兵。再者,那伙悍匪老巢藏在深山密林里,没人引路,怕是连土匪毛都摸不着。 他令人送了回信,拒绝出兵。一边下令全军做好出兵的准备。 今日又收到了这么一封神秘古怪的信。信上什么都没写,只有一幅地图。寥寥数笔,墨色勾勒出山脉走向,朱笔标注出了一处位置。 青龙寨。 这封信出自谁手? 信中的地图是真是假? 倒霉的伙计被拖走了。 寇梢用帕子捂住嘴,唯恐多舌被灭口。 好在李骥没有杀人的意思,趁着夜色匆匆离开百花楼。李骥一路快马回了军营。连夜召来前锋营精锐,下了军令。 按着书信上的地图,悄悄潜进青龙山,探清青龙寨的具体位置。 数十个军中精锐,悍然领了军令,一刻没有耽搁,在夜色中策马出了军营。踢踏的马蹄声踏破暗夜的宁静。 松石其实并未离开平原郡。 四天前,他从百花楼出来后,就离开八方客栈。易容改扮换了身份姓名后,住进了另一间客栈。 李骥进百花楼时,松石就躲在暗处。亲眼目睹李骥亲兵如虎狼一般冲往八方客栈。 这一桩差事也办妥了。 松石安宁睡下,第二天清晨,坐马车出了平原郡,去往淄川郡。 …… 北海郡里的杀匪大案,迅速传遍青州各郡县。 就在百姓们对此事津津乐道之际,另一桩惊天噩耗从京城传来。 永兴帝驾崩了! 天子崩,举国丧,天下缟素。 押解王通夫妇和黑衣匪徒的囚车,早已出了青州境,还有七八日路程就能到京城了。惊闻噩耗,囚车只得停下,众官兵都换上素衣。 “大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办?”一个亲兵低声问道。 郑玄风也是一脸踌躇。 国丧期间,不宜赶路。 在此停下,就会耽搁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反复嘱咐,要立刻将王通送到京城刑部。万一途中出个什么意外,着实不妙。 郑玄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停下。在官路上一处驿馆住下了。 浑然不知,有一伙匪徒一直暗中随行。 这伙匪徒,正是曹贵领的两百青龙寨土匪。曹贵暗中打听消息,得知王通被押送京城,一路快马,终于堪堪追上。 “二当家,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如趁着夜半三更摸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等一等!”曹贵狞笑一声:“现在他们守卫森严。等过个三五日,他们放松警惕了,我们再动手!” 众悍匪听闻杀人放火,毫无惧意,一个个眼中闪着残忍好杀的亢奋。 …… 五日后,天子驾崩的噩耗传遍青州。 赵家坊挂起了白幡,族人都换上了素服。 赵元明一身白衣,立在屋檐下,目光看着京城的方向,面容哀戚,久久不言。 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春风得意的新科状元郎。龙椅上的永兴帝正值盛年,权掌天下,龙威赫赫。 转眼间,二十多年的时光匆匆流逝。那个大权独揽专断独行的天子驾鹤西去。 大晋的天塌了! 一身素色衣裙的赵夕颜,轻步而来:“爹。” 赵元明转过头,声音压得极低:“月牙儿,你说的话,都应验了。” 是啊,自她重生那一日至现在,已是大半个月过去。青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天子驾崩的噩耗隔了数日才传至青州。 乱世,至此开始。 赵夕颜咽下喉间叹息,低声道:“爹,我忽然想起一桩要事,得立刻去一趟北海王府。” 赵元明略一点头,并未追根问底,只嘱咐一声:“办完事早些回来。现在是国丧期,不宜在外逗留。” 赵夕颜点头应下。 之前的车夫在半个月前被吓得病了一场,换了一个年轻胆大的,这个年轻车夫是赵家家生子,在家中排行第二。 “李二河,驾车稳妥些。”海棠吩咐道。 李二河精神抖擞地应了,驾起车来果然又快又稳。 赵夕颜坐在马车上,透过细密的竹帘往外瞧。 国丧期间,不得婚丧嫁娶大办喜宴,酒楼茶馆一律关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骤然少了大半,个个穿着白衣,看着格外萧索。 …… 北海王府里,处处缟素。 北海王大哭了一场。 他是皇室嫡脉近支,是永兴帝的堂侄。 父亲早逝,年少时他在宫中住了几年。永兴帝对他这个堂侄还算不错,为他挑了一门好亲事,王妃出身勋贵将门。他的藩地北海郡也是富饶之地。 这些年,他在藩地战战兢兢,对喜怒无常龙威赫赫的永兴帝不是没有怨言。人死百恶消,永兴帝一驾崩,所有的怨恨都随风消散,只余满腹悲恸。 北海王妃抹着眼,哽咽道:“王爷也别太过悲恸,免得伤了身体。接下来还得去京城奔丧送灵。千里奔波,没有好身体可熬不住。” 藩王无诏不得归京。唯一的例外是天子驾崩,藩王一律要回京城奔丧。 北海王长叹一声:“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顿了顿,低声道:“我独自去京城奔丧,你和莞儿春生就别去了。” 北海王妃一怔。 一身素服的徐靖,浓眉一挑:“母妃和四姐别去了,我随父王一起去京城。” 北海王深深看儿子一眼:“不,你不能去。” 徐靖:“……” 第三十七章 示警 北海王妃听得心惊肉跳,徐莞也惊住了:“父王,这是为何?” 北海王没有解释,只道:“我今日就启程。你们都留下。我走之后,府中内务交给莞儿,外务都由春生拿主意。” 徐莞下意识地点点头。 徐靖走到北海王面前,语气坚定:“父王,我和你一起去。” 北海王有些动容,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傻小子,天子驾崩,京城定然动荡难安。我们父子两个一起去,如果都被扣在京城怎么办?” “我去,你留下。万一京城有变故,你还能替父王报仇。” 北海王妃听得哆嗦了一下,忽然冲过来,紧紧抱住丈夫的胳膊哭了起来:“王爷,妾身和你一起去。我们夫妻两个,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徐莞瞬间红了眼圈。 徐靖心里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自出生起,就在北海郡。父王口中的朝堂争斗皇权倾轧阴谋诡计,都离他很遥远。 蓦然间,就到了眼前。在父王的只字片语里,露出一角锐利獠牙。 一个丫鬟悄步进来:“县君,赵六姑娘前来求见。” 素来机敏的徐莞,今日头脑混沌,反应有些迟钝。 倒是徐靖,立刻低声道:“四姐,她定然是有急事来找我。我这就去见她。” 徐莞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 徐靖快步出去。 一个身着素服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澄澈的黑眸中闪着一丝焦灼。正是匆匆赶来的赵夕颜。 徐靖领着赵夕颜进府,低声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赵夕颜蹙眉低语:“千万别让王爷去京城。” 徐靖的心霍然一跳:“为什么?月牙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父王去京城,莫非真的有凶险?” 赵夕颜点点头:“是。” “太子会将所有藩王都留在京城,有两个藩王要回藩地,都被太子斩了。你父王倒是安分,一直留在京城。不过,一年后就生了重病,不治身亡。” 徐靖:“……” 徐靖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也是你梦境里发生的事?” 赵夕颜垂下眼眸,低声轻叹:“我知道这事听着离奇,不过,我确实真切地梦见了。” 月牙儿妹妹当然不会骗他。 一个示警的噩梦,怎么会这般清晰仔细,连他的父王也出现在梦境里? 徐靖看着赵夕颜,所有的疑惑都咽了下去:“多谢你出言提醒,我现在就去和父王说。” 赵夕颜抬眼:“你打算怎么说服王爷?” 徐靖道:“我自有办法。” 赵夕颜听着有些不对劲,一脸不赞成:“你该不是要打昏你父王,不让他启程吧!” ……徐靖抵死不认:“我最孝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惜,相识十年的小青梅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一切:“你是想用药迷昏王爷?” 徐靖:“……” 徐靖揪了揪头发,虚心请教:“你说,怎么做最妥当?” 赵夕颜想了想说道:“天子驾崩,藩王理当奔丧。王爷因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你代王爷写奏折送去京城。如今宫中忙着办丧事,顾不上问罪一个藩王。便是朝廷派人来,一来一回也得两个月。到时候再想办法拖延。” 总之一个字,拖。 无论如何,不能去京城。 徐靖深呼一口气:“好,就这么办。” …… 接下来,就是北海王府的家事了。 要怎么说服北海王,是徐靖的事。赵夕颜不便掺和,和徐靖道别后出了北海王府后,乘马车回了赵家坊。 大伯父赵元修神色凝重地来了,对赵元明说道:“派出去买粮的族人已经回来了,外郡的粮食价格涨了两成。这一次他们买了三千五百石的粮食,比平日多花了千两银子。” 粮价骤涨,绝非小事。 赵元明的面色一片沉凝:“大哥,这世道不太平,或许乱世很快就来了。不管如何,多存些粮食总是没错的。” “再派族人去远一些的地方买粮。至少存够族人两年的粮食。” 赵元修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么一来,就要动用族里所有的存银。只怕族里会有人闹腾。” 赵氏族人素来团结和睦,难免也有些仗着年迈对族中事务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老顽固。 赵元明沉声道:“这等时候,不能容他们胡闹,免得耽搁了时间。一定要继续买粮。” “不但要买粮,还得买刀枪弓箭。” 一个温雅的少女声音忽地在门口响起。 赵元修转过头来:“月牙儿,你不在闺房里,怎么忽然到书房来了?” 赵元修对才貌出众的侄女很是喜爱。不过,族中大事,自有长辈商议做主,哪里需要一个姑娘家操心? 赵夕颜很清楚大伯父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进了书房:“大伯父,赵氏三千多族人,除去老弱妇孺,青壮男子少说也有七八百。” “世道有变,青龙山的土匪都敢来我们北海郡了。这一次是世子出手,杀了土匪。下一次,若是几千土匪冲进北海郡,冲进赵家坊,谁能救赵氏族人?” 赵元修哑然无语。 赵元明低声道:“大哥,月牙儿说的没错。我们这是防患于未然,买些刀枪弓箭,也是用以自保。” 赵元修定定心神,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朝廷有律例,普通百姓不得私藏兵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视为有谋反之心,是要砍头抄家的。” “所以要暗中进行。”赵夕颜抬眼和大伯父对视:“大伯父是赵氏一族的族长,事事都以族人为先。为何如今倒胆怯了?” 赵元修眉头动了动,没答赵夕颜的话,反倒冲赵元明抱怨起来:“三弟,你就惯着她吧,瞧瞧,连嫡亲大伯也要听她的。” 这就是听进去了。 赵元明失笑:“大哥还不是一样惯着她。” 赵元修哈哈一笑,正要说话,书房的门忽地被咚咚咚敲响。一个小厮匆匆进来禀报:“启禀大老爷三老爷,京城来信了。” 第三十八章 提亲 赵家有三十多个男丁在外做官,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赵元仁。 赵元仁是赵家三房嫡长子,和赵元修赵元明是堂兄弟。 当年赵元明赵元仁一并进京科举,赵元明一举考中状元,风光无限。赵元仁也在那一科中了二榜进士,在自家堂弟的光环下略显暗淡。 后来,赵元明做了两年翰林学士便辞官回乡。赵元仁在工部做着八品主簿。一晃二十多年过来,赵元明成了青州大儒,赵元仁做了朝堂高官。 赵氏一族同气连枝。赵元修每年都派族人送丰厚的年礼去京城,赵侍郎每隔三个月写一封家书回来。 “大堂兄上个月刚写了信回来,”赵元明低声道:“此时又写信来,定是有要紧事。” 赵元修收敛笑意,从小厮手中接了信。 赵夕颜不便再留,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书房内,赵元修看了信,面色有些奇怪,将信给了赵元明:“三弟,这封信你看一看吧!” 赵元明应一声,接过信一看,也是一愣。 “月牙儿长这么大,从未出过北海郡。虽然名满青州,真正见过月牙儿的人,并不算多。” 赵元修有些疑惑地说了下去:“再者,我们赵家是书香门第,和武将勋贵素无来往。这个慕容家的公子,怎么忽然就要向赵家提亲,求娶月牙儿?” 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好事。可这桩提亲,也实在太奇怪了。 大晋重文轻武,武将地位低下,普遍不及文官。不过,有三家是例外。一个是慕容氏,一个是冯氏,还有一个高家。 慕容氏世代掌管禁卫军,拱卫皇城,是天子心腹。 冯氏先祖在建朝时立下大功,开国时被封为定国公,爵位世袭,执掌铁卫营。 高家是后起的新贵,当年永兴帝争皇位时,高家鼎力相助。永兴帝坐了龙椅后,封了高家忠勇侯的爵位,令高家执掌骁骑营。 三万禁卫军,两万骁骑营,和五万铁卫营,一共十万兵力,护卫京城。大将军慕容尧,定国公冯川,忠勇侯高鹏,这三人是大晋朝武将里的顶尖人物,无人敢轻视小瞧。 赵元修口中的慕容公子,是慕容尧的嫡长子慕容慎。 十六岁时进宫做了御前侍卫,在禁卫军比试中一举成名,被众人盛赞为慕容氏第一高手。今年二十二岁,已是五品的御前校尉,尚未娶妻。 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青年才俊,怎么忽然要求娶月牙儿? 国丧期间,慕容家不便大张旗鼓地来青州提亲。慕容慎亲自去了工部侍郎府,私下向赵元仁提亲。 赵元仁也很惊讶,在信中写道:“……慕容氏执掌禁卫军,深得天子信重,在军中势力庞大。” “慕容慎是慕容大将军嫡长子,身手超卓,也是慕容氏下一任家主。如此人物,主动和赵家结亲,是一桩好事。” “月牙儿和北海王世子青梅竹马,颇有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慕容慎实在出众,是千里无一的少年俊彦。这门亲事,可以仔细斟酌考虑。” …… 赵元明看着信,没什么喜色,反而拧了眉头。 这件事,实在蹊跷。 赵家无兵无权,家族中做官的多是中低等官员,说是青州望族不为过。不过,和京城名门大族相比,就差得远了。 说句不中听的,慕容家要和赵家结亲,是抬举赵家。 这个素未谋面的慕容慎,到底是何用意? “三弟,你作何打算?”赵元修问。 赵元明回过神来,淡淡道:“我这就写一封回信,婉言回绝。” 赵元修有些遗憾:“真的不考虑一下?” 赵元明看兄长一眼:“我只月牙儿这么一个女儿,不愿她远嫁。” 这倒也是。 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远嫁去京城,以后想见一面都难。有英俊活泼的北海王世子在眼前,哪还用考虑什么慕容公子。 赵元修想了想笑道:“既然无意,早些拒绝也好。对了,这桩事,要不要告诉月牙儿?” “不必了。”赵元明随口道:“这件事,请大哥守口如瓶。就是母亲那边,也别说。” 免得自家老娘出什么幺蛾子。 赵元修点点头,看了兄弟一眼,忽地低声道:“你真的不再续娶了?柳氏走了这么多年,你早该放下了。莫非你还对京城那位念念不忘?” “当年你为了她,辞官还乡,葬送了大好仕途。要不然,你定然比大堂兄强得多,说不定都做到一部尚书了。” “这都二十几年了,你该不是还惦记着她吧……” 赵元明重重咳嗽一声,打断兄长的絮叨:“族中事务繁忙,大哥且去忙吧!” 赵元修翻了个白眼:“得得得,我不提。一提你就翻脸撵人。我这就走。” 赵元修很快离去。 只剩赵元明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里。 赵元明点燃火折子,将那封信烧了。然后坐下,提笔给大堂兄赵元仁写回信。笔下如游龙,一挥而就。将信装好,令人送了出去。 忙完这些,赵元明沉默良久,起身去了书房内侧的书架边,伸手从书架最上排抽出一本诗经。 这是最常见的一本书,谁家书房都有几本。不会有人来借,也没人闲的没事去翻阅这本陈旧泛黄的书册。 他其实也很久没看了。 翻开诗经,里面夹了一张同样年代久远的纸张。 这张纸上,用工笔细细描绘了一张少女小像。少女身着浅蓝罗裙,乌发如墨,清丽无双,坐在古琴前,素手轻拨,唇畔含笑,气质出尘。 上面写了一首诗。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赵元明注目凝望,目中闪过遥远的追忆。 …… 隔日,北海王悲痛欲绝重病不起的消息传了开来。 世子徐靖写了一封泣人泪下的告病奏折,送往京城。 以徐靖的文笔,自然写不出来。他私下请赵夕颜代笔,自己抄一遍罢了。 又过两日,一个左臂带伤的士兵骑着快马冲进了北海郡。 第三十九章 突变 国丧期间,赵氏族学停学,赵元明难得有闲暇,每日去给自家老娘请安。赵夕颜也随着一同去见张氏。 赵元明十分沉得住气,对慕容家提亲的书信果然只字不提。 张氏见了赵夕颜就心气不顺,不冷不热地寒暄几句,就打发赵夕颜和赵素馨去说话。 正合赵夕颜心意。 望族闺秀的日常生活,十分悠闲。焚香抚琴,净手作画,或是看看书下下棋,一晃就是半日。 赵素馨喜欢雕刻印章,平日多以此为消遣。今日赵夕颜来了,赵素馨立刻将这几日雕出的作品给她看。 赵夕颜细细打量把玩,冲赵素馨笑道:“堂姐的技艺又见长进了。” 赵素馨抿唇一笑:“在你面前,班门弄斧雕虫小技罢了。”顿了顿,悄声道:“吴家舅母前些日子来提亲了。” 赵夕颜很为赵素馨欢喜:“这可太好了!堂姐盼得脖子都长了,总算盼来这一天。” 赵素馨秀丽的脸庞红红的,伸手拧了赵夕颜一把:“你就会取笑我。等世子登门提亲那一日,看我怎么还回去。” 一提徐靖,赵夕颜就想叹气。 剪不断,理还乱。说的就是她和徐靖了。 想一刀两断不可能。可周隋未除,大仇没报,天下即将大乱内战纷纷,她哪里有嫁人的心思? 北海郡的平安,又能维持多久? 她的重生,改变了许多事,可前方,依然一片茫然。 赵素馨眼见着不太对劲,笑着打趣:“怎么一提世子,你就不吭声了?你们两个又怄气了?” 赵夕颜不愿说这些,左顾言它扯开话题。 赵素馨和她年龄相若,一同长大,十分亲密,很熟悉她的脾气,也不再追问。 叩叩叩! 玉簪推门,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小姐,世子来了。” 赵夕颜眉头微微一跳。 北海王“病重”,徐靖理应在床榻边“伺疾”,怎么忽然跑到赵家来了?不对,一定是出事了。 赵夕颜心念电闪,面上半点不露,和赵素馨道别,起身离去。 刚踏入家门,徐靖愤怒的俊脸便映入眼帘。 “月牙儿,”徐靖快步过来,咬牙切齿地低语:“那伙青龙寨的土匪,简直胆大包天。竟暗中尾随在王通的囚车后,趁着国丧期众人放松警惕了,在半夜动手,抢走了王通。” 什么? 赵夕颜面色霍然一变:“王通被抢走了?” 徐靖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愤愤低语:“是。那些匪徒,趁着放了迷烟,又放了活,在混乱之际动手,下手极其狠辣。郑家亲兵死伤惨重,杨氏和那个活口都死了,王通中了两刀,被匪徒带走。郑玄风受了重伤,不能动弹,留在原地疗伤。” “回来报信的郑家亲兵,伤了一条胳膊,一路快马回郑家报信。报完信,那个亲兵就咽了气。” …… 短短数句,透着令人心惊的惨烈。眼前仿佛出现了火光冲天匪徒冲进来杀人的情景。 赵夕颜抿紧嘴角,脸颊有些泛白,声音还算镇定:“接下来要怎么办?” 徐靖俊脸一片寒霜:“郑将军收到口信,立刻写奏折上报朝廷,请朝廷派兵去青龙山剿匪。” 身为朝廷命官,没有公文不能擅离职守。郑将军心急如焚,却不能离开北海郡,只将身边所有亲兵都派了出去,将长子郑玄风先带回来。 郑玄青红着眼要去,被他爹扇了一巴掌:“你大哥伤得重,还不知能不能安然救回来。你去做什么?想让老子没有儿子送终吗?” 郑玄青委屈地带着巴掌印,去北海王府报信。徐靖同样怒不可遏,二话不说将亲兵也派出了大半,去迎郑玄风回来。 “月牙儿,我真没用。”徐靖用力握了握拳,目中闪过愤怒和自责:“我不能随意出北海郡,便是悄悄潜出去,能动用的也只有府里的几百亲兵,根本杀不了青龙寨的五千悍匪!” 赵夕颜心中恻然。 这种无能为力的悲愤和痛苦,她太清楚了。 她主动伸手,握住徐靖的手:“朝廷对藩王管制严苛,束缚重重。你这个藩王世子,手中无兵无权,又能如何?别太苛责自己了。” “这也不全是坏事。周隋胆大妄为,敢劫杀朝廷官兵。此事传到京城,朝廷一定会立刻派兵剿匪。” 她暗中写的几封信,也能推波助澜,让这把火焰烧得更猛烈。 徐靖反握住赵夕颜纤柔的手,眼睛有些红:“我该做什么?” 赵夕颜轻声应道:“你父王病重,你应该为你父王伺疾。” 徐靖:“……” 从未有一刻,他如此无力,且痛恨自己的出身。 藩王世子,风光显赫,可这富饶的北海郡,何尝不是富贵编织的牢笼,将他牢牢困住。 以前他不懂,现在懂了,却什么也做不了。 “回去吧!”赵夕颜低声道:“耐心等待。很快,就会有朝廷发兵的消息了。” 徐靖们闷闷地嗯一声。 …… 不出一日,郑玄风遇袭的消息便传开了。 赵元修惊骇之下,再顾不得别的,立刻派族人买粮,又去铁匠铺子里暗中定购兵器。 这么做的,不止赵家,吴家等望族也都在暗中买粮。 北海郡的普通百姓,忽然发现粮铺的价格蹭蹭上涨,一个个也跟着抢粮。看着排成长龙推挤着嚷着要买粮的百姓,粮铺老板喜上眉梢,立刻将粮价又涨了一钱银子。 有百姓怒骂:“黑了心的蛆!尽赚黑心钱!” 粮铺老板充耳不闻。 百姓们无可奈何,只得认倒霉。 一时间,人心浮动,惶惶难安。 郑玄青心情不好,耷拉着脑袋来北海王府。 他和徐靖并称“北海双杰”,平日里吃喝玩乐,斗鸡走马。徐靖好赖还私下习武,郑玄青直接就是个大草包,干啥啥不行,吃喝第一名。 徐靖在练武场,手持长弓,嗖一声,一箭飞出,落在两百米外的箭靶上。 郑玄青一声不吭,也去摸了一副弓箭来,一脸悲愤地拉弓射箭。 嗖,箭斜斜飞出,还没碰到箭靶就落了地。 郑玄青:“……” 第四十章 奏折 徐靖放下弓箭,瞥郑玄风一眼。 郑玄青颓唐地扔了弓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德性:“我就是个窝囊废!怪不得我爹不让我去救大哥。” 徐靖踢他一脚:“你爹是怕青龙寨的土匪藏在暗处,别救不回你兄长,再将你搭进去。” 郑将军一共两个儿子。长子郑玄风弓马娴熟,学过兵法,是出色的将门儿郎。 相比兄长,郑玄青就差得远了,自小娇生惯养,吃不了练武的苦。郑将军厚着脸皮将幼子塞进赵氏族学,可谓一片苦心。 郑玄青连还手的心情都没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闷闷不乐地说道:“这都是什么世道。” “土匪敢杀朝廷官兵。我们想报仇都不行,还得等朝廷下旨才能出兵。” “话说回来,就是能出兵,北海郡这点兵力,也只够守城门的。想杀土匪,是万万不够。” “他妈的,怎么这么惨。” 徐靖:“……” 徐靖惨被戳中痛处,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又踢了郑玄青一脚:“就你废话多。知道自己废物,还不快来练箭。多一分能耐本事,说不定日后就能派上用场。” 郑玄青惨呼一声:“别踢了,我这就起来。” 练了两壶箭,又练拳练刀。 郑玄青被练得鼻青脸肿,十分凄惨,大呼小叫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一个窈窕身影过来,张大的嘴巴立刻闭上了。 徐靖眉头一挑,转过头:“四姐,你怎么来了。” 娉婷而来的美丽少女正是徐莞。 徐莞微微一笑,拿出帕子为徐靖擦拭额头汗珠:“瞧瞧你,满头的汗,我替你擦了。” 徐靖往后躲:“唉唉唉,我又不是几岁孩童了。” 姐姐们都很疼他。不过,他都是堂堂男子汉了,能不能别将他当孩童啊! 徐莞还没说话,郑玄青就飞快蹿过来,伸手攥着徐靖的脖子不让他闪躲:“莞姐姐一片好意,你躲什么躲。” 徐靖:“……” 徐靖翻了个白眼。 徐莞被逗得扑哧一笑,为宝贝弟弟擦了汗珠,收好帕子。温声道:“我让厨房备几道好菜,郑二公子留下一并用午膳。” 郑玄青咧嘴一笑,连连点头应了。 徐莞又是一笑,很快离去。 郑玄青依依不舍地看着徐莞离去的身影。 徐靖再次翻了个白眼,伸手扯了郑玄青一把。 郑玄青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你扯我干嘛!” 徐靖斜睨他一眼:“我四姐早就有婚约了,未来四姐夫在守孝,所以没正式定亲,四姐才未出嫁。你就别动歪心思了。” 郑玄青:“……” 郑玄青脸上飞起两朵恶心的红云,期期艾艾:“你胡说啥啊!我一直将莞姐姐当亲姐姐一样。” 徐靖嗤笑一声,没有继续揭好友的老底:“走,先去吃饭。吃饱了再来练。” 换在平日,郑玄青早就耍赖躲懒了。今儿个虽然苦着脸,却没反对。 风云变幻,世道将乱。 少年们都在长大。 …… 十日后。 京城。 巍峨的宫城里,依旧一片缟素,后宫嫔妃的哭声隐隐传来。 官员们都跪在福宁殿,从永兴帝驾崩至今,已经二十天过去,眼泪早就挤干了。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拿着家中女眷备好的染了姜汁的帕子,捂着眼睛,热辣辣的,立刻就涌出了眼泪。 太子殿下跪在巨大的棺木前,太孙跪在太子身侧。 其余的皇室宗亲,零零散散地跪着。 八十多年前,藩王作乱,那一场内战对大晋皇室的影响极其深远。自此,大晋朝开启了抑制藩王的时代。 皇室的子嗣延绵,日渐稀薄艰难。永兴帝有三个儿子,长子幼年夭折,次子成年后一场重病死了,只有幼子长大成人,被封了太子。 太子殿下子嗣同样单薄,膝下只有一个太孙。 藩王和皇室宗亲也相差无几。像北海王这样有四女一子的,已经是儿女运极佳了。 这是大晋皇室皇运凋零之兆。 没人敢明着说,私下里这般传言的不在少数。 一个穿着盔甲的禁卫步履匆匆,拱手递上一封奏折:“大将军,这是北海王送来的奏折。” 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禁卫军大将军慕容尧目光一闪,伸手接了奏折,进了灵堂。 年近四旬的太子殿下,身体痴肥,一双不大的眼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条缝。跪着像一坐小山,起身要两个人搀扶。 十六岁的太孙殿下正好相反,身体瘦长,面色苍白,连着多日跪灵,眼下一片青黑,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万顷良田,就这么一颗病歪歪的独苗。太孙自出生就有些先天不足,一年中至少有三四个月躺在榻上。 弱不禁风的太孙殿下,和站在一旁的英武青年形成了强烈对比。 这个青年男子,约莫二十一二岁,身材高大,面容俊朗,目光冷厉。穿着软甲,腰间挎着长刀,一派高手气度。这个青年男子,正是慕容尧长子,宫中御前校尉慕容慎。 永兴帝驾崩后,慕容慎便守在太子身侧,保护太子安危。 “启禀太子殿下,这是北海王送来的奏折。”慕容尧沉声禀报。 太子唔一声,接了奏折,翻开一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忽然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北海王!父皇驾崩,他竟敢告病不来京城奔丧!哼!” 北海王告病? 慕容慎目光一闪。 慕容尧低声道:“北海王心存不敬,定然有所图谋。请太子殿下立刻派钦差去北海郡,斥责北海王,令他立刻来京城奔丧。” 大晋朝有七个藩王,论血缘,北海王这一脉最近。其余六个藩王陆续启程来京城,唯有北海王告病不来,太子岂能容忍? 慕容尧这番话,正合太子心意太子立刻应允:“准奏。立刻拟旨,马三思,你去一趟北海郡传旨。” 马三思是太子的近身内侍,深得太子信任。 此人四十多岁,个头不高,脸孔白净,相貌颇为端正,没有半点内侍的阴柔猥琐。 马三思立刻领命。 慕容慎忽地拱手道:“殿下,末将主动请缨,和马公公一起去北海郡传旨。” 第四十一章 自荐 慕容慎忽然出言自荐,太子有些意外,转头看慕容慎一眼:“你怎么忽然想去北海郡?” 慕容尧皱了皱眉,不快地瞥了长子一眼:“这等大事,你一个御前校尉掺和什么。还不快些向殿下请罪!” 宫中当差时,不论父子,只论官职。 慕容慎不慌不忙,拱手应道:“大将军请息怒,请听末将一言。” “北海王到底真病假病,现在还不得而知。北海郡是北海王藩地,经营了三十多年。马公公只身前往,只怕未必震慑得住北海王。所以,末将愿领兵一同前去,令北海王不敢妄动。” 此言也有道理。 马三思一个内侍,在堂堂藩王面前哪里抖得起威风。慕容慎就不同了。五品的御前校尉,禁卫军大将军嫡长子,慕容家下一任家主,再带精兵前去,足以震慑住北海王。 太子略一点头:“也罢,你领一千禁卫随行。” 慕容慎拱手领命:“是。” 慕容尧阻之不及,只得将心中愠怒按捺下去。 就在此时,兵部尚书陈栋面色凝重地过来了。 国丧期间,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进宫跪灵。六部只留了低等官员留守。 陈尚书今年五十有二,皱纹满面,头发半白,身体却很硬朗。走路时昂首阔步,虎虎生风。 陈尚书是永兴帝心腹重臣。太子还没坐龙椅,对着老臣得客气三分:“陈尚书忽然前来,莫非兵部有什么要事回禀?” 陈尚书目中闪过怒色,沉声禀报:“启禀殿下,北海郡驻军参将郑德上了奏折,麾下城门官王通暗中勾连青龙山里的土匪,被拿下后连同证人一同送往京城。在途中被匪徒追击,驿馆被烧毁,官兵死伤惨重。王通也被匪徒抢走了。” 什么? 太子色变,勃然大怒:“混账!无法无天!这件事是何时发生的,为何没人及时向孤禀报?” 一伙土匪,竟敢劫杀朝廷官兵!还有没有王法了! 更令太子愤怒的是,永兴帝尸骨未寒,还没下葬,就闹出这等事来。这是在他这个太子的脸上生生扇了一巴掌啊! 此事一旦传遍天下,各地土匪有学有样,天下岂不要大乱? 太子一怒,陈尚书和慕容大将军立刻拱手请罪。 青龙寨周隋? 慕容慎迅速垂下眼睑,掩住一闪而过的惊愕。 “老臣惭愧,其实,之前郑德就上过奏折。因为老臣在宫中,兵部无人主事,这封奏折就被压在了兵部。” 陈尚书一脸羞愧地请罪:“直至这一封奏折再送来,才惊动了老臣。老臣失责,请殿下降罪。” 陈尚书这些话真假半掺。 前一封奏折,陈尚书当然早就知道了。他还收到了一封未具署名的奇怪书信,信中描述了青龙寨土匪的嚣张残酷。 只是,永兴帝刚死没几日,宫中大肆操办丧事之际。这等晦气事实在不宜张扬。 现在事情闹大,万万不能再隐瞒了。 太子怒不可遏,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陈尚书,立刻派兵去剿匪。” 陈尚书身为兵部尚书,理论上来说掌管所有兵将。不过,大晋军方的三位,个个位高权重。兵部的公文,也就能调动各地驻军。京城这十万兵力,都掌握在慕容尧冯川高鹏三人手中。 “老臣遵旨,”陈尚书恭敬领命,颇为谨慎地说道:“青龙山悍匪人数众多,离得最近的胶东军有一万士兵,只怕不能竞全功。老臣以为,不妨再从京城派些精兵。” 大晋朝真正的精兵,都在京城。 太子盛怒之下,没有多想:“准你所请!” 话音刚落,一旁沉默不语的慕容校尉,再次毛遂自荐:“殿下,末将本就要去北海郡,一事不烦二主。末将愿领兵去剿匪!” 青州路途遥远,大军行军多有不便,在路上就要耗费许多时间。粮草辎重后勤补给,也不是小事。 慕容慎既然去了青州,顺便配合胶东军剿个土匪,倒也合适。 太子目光扫过慕容慎锋芒毕露的俊朗脸孔:“好。禁卫军是大晋精兵,个个以一当十。孤给你五人,务必将那伙土匪剿灭,将那个匪首的头颅割了来见孤。” “是。” …… 剿匪一事刻不容缓。 陈尚书领命后,立刻回兵部下公文。一封发至胶东军,令李骥领兵剿匪。另一封送至禁卫军。 禁卫军已经几年没有出动过,这一公文下来,热血涌动跃跃欲试者不在少数。 拿名册点兵这等事,还轮不到慕容慎。 禁卫大将军慕容尧面无表情地拿过名册,点了三营人马,又给了慕容慎领兵的虎符。 有兵部公文,再有手中虎符,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兵。无故动兵,是军中大忌,被视为谋反。 慕容慎握住虎符,目中闪过光芒。 慕容尧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气,一挥手,令众人都退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请缨去北海郡。” “传旨倒也罢了,青龙山的土匪是那么好杀的吗?前几年,朝中不是没派过兵,结果一进青龙山,就被延绵不绝的山林困住。土匪是杀了不少,朝廷大军折损的人数,比死的土匪还要多。”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现在张口就去青龙山!哼!我看你是昏了头!” 慕容慎抬眼,和疾声厉色的父亲对视:“正因为剿匪不易,我才更要去。” 慕容尧冷冷道:“这是什么狗屁道理。万一阴沟里翻船,出了差错,你这几年搏来的名声就都完了。” 慕容慎淡淡道:“不会有差错。我会亲自斩了周隋,带他的人头回京城。” 慕容尧从鼻子里哼一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坚持去北海郡,还不是为了那个赵六姑娘?” 慕容慎:“……” 慕容尧见儿子闭嘴不语,心中愈发恼怒:“我早已为你挑了一门好亲事。高鹏的女儿虽然相貌普通些,却是侯府贵女。慕容家和高家结了亲,其中的好处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 “你是猪油懵了心不成,为何坚持要娶那个素未谋面的赵夕颜?” 第四十二章 亲事 说起此事,慕容尧心中十分恼火。 他曾私下和忠勇侯高鹏提过儿女亲事。高鹏没有一口答应,其实不过是拿拿乔装装样子。 只要慕容家正式登门提亲,高鹏没有拒绝的道理。 大晋将门子弟儿郎,慕容慎光芒最盛。这么一个乘龙快婿,高鹏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慕容家和高家联手,便能压那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冯川老匹夫一头。 怎么也没料到,一直没吭声的慕容慎,忽然私下去了工部侍郎赵元仁家中,向赵家提亲。 慕容尧知道后,气得七窍生烟,亲自拿棍子动了一顿家法。 慕容慎没有闪躲没有认错,动也不动地挨了二十棍,然后张口道:“高家那边没有正式提亲,口头婚姻不算数。我要娶赵六姑娘为妻。” 有一个优秀出色的儿子是好事。可儿子太过固执有主见,也实在令人头痛。 慕容尧发了一通脾气,还得捏着鼻子为儿子收拾残局。私下里向高鹏赔礼道歉。 高鹏那个粗鄙武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通阴阳怪气,他忍气吞声地受了。 最可气的是,赵家不识抬举,赵元明那个酸儒竟写信回绝了亲事。 慕容家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赵家拒了亲事,你还去北海郡做什么。人家不乐意,你还想强娶不成?” 慕容慎似没听出父亲的冷嘲热讽,张口应道:“我亲自去,表明诚意。” “诚意个屁!”慕容尧用力一拍桌案,发出嘭一声闷响:“人家在信中已经写的很明白了,赵六姑娘和北海王世子青梅竹马,早有口头婚约。你去了,也是白白将脸皮送人践踏。” 慕容慎道:“口头婚约不算数。” 慕容尧:“……” 慕容尧气地又一拍桌子:“我就奇怪了。你从没见过赵六姑娘,怎么就动了娶她的心思,还一副非她不娶一往情深的恶心模样。” 父子两个私下因为这件事争吵过几回了。 慕容慎照例一言不发。 慕容尧拍桌子臭骂一顿,也拿固执的儿子没办法。 木已成舟,去北海郡已经成了定局。 慕容尧咽下怒气,沉声道:“别的事我不管,你领了差事,就必须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剿匪一事,要以你为首。就凭李骥,还不敢和你争。我写一封信,你带上。见了李骥,将信给他。” 慕容慎应下:“是,多谢父亲。” 慕容尧看着儿子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德性,头又疼了,挥挥手让他退下。 待慕容慎走后,慕容尧才长叹一声。 儿子都是命里的孽障魔星。 慕容慎自小样样出众,格外省心。下面几个不争气的庶子和长子一比,立刻就成了烂泥。 他也一直以长子为傲。 没曾想,省心省事的长子一个月前莫名发了一回高烧,高烧退了之后,就有些奇怪。 总不会是做梦梦见了赵六姑娘吧! 慕容尧将这个荒谬可笑的念头挥出脑海,迅速提笔写信。 …… 傍晚,慕容慎出宫后,策马去了禁卫军军营。 三个禁卫营统领已经接了军令,立刻前来拜见。 慕容慎官职其实不算高。眼前的禁卫营统领同样是正五品武将,和慕容慎平级。 不过,谁都清楚慕容慎会是下一任禁卫大将军,这三个禁卫营统领对慕容慎毕恭毕敬,心悦诚服。 慕容慎又召了十数个低等武将,在军帐中商议行军事宜至深夜。 待众武将离去,慕容慎就在军帐里睡下了。 他和衣而眠,闭着双目,却迟迟没有入睡。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可见心情激荡。 忽然,他睁开眼,目中闪过复杂强烈的情绪,低低地喊了一声:“夕颜,你等着,我很快就来见你了。” …… 赵夕颜倏忽睁开眼,伸手捂住胸口。 一颗心砰砰跳着,仿佛一脚踏空,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悬崖。 玉簪迷迷糊糊地在脚踏上翻了个身:“小姐……” “我没事,你睡吧!”暗夜里,赵夕颜的声音格外轻柔。 玉簪嗯一声,很快就睡着了。 赵夕颜闭着眼,却没睡着。 好在白日多的是空闲。晨起时有些昏沉,午后睡一个时辰,便也神清气爽了。 “小姐,世子打发人来了。”玉簪轻声道。 赵夕颜略一点头。 来送信的是面相憨厚朴实无华的徐十一。 “六姑娘,王爷病重不起,世子要伺疾,不便出府。世子心中惦记姑娘,特意令小的过来。” “也没别的事,就是瞧瞧姑娘气色好不好,心情如何。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吩咐一声,小的立刻去买。” “姑娘高兴了,我们世子就高兴。世子高兴,小的们日子也好过。” 三个亲兵统领,论身手徐三最好,论办事当差徐二五最麻利。最得徐靖欢心的却是徐十一。 这也难怪。 赵夕颜哑然失笑:“你去回话,就说我一切都好。世子安心伺疾,不必惦记。” 徐十一憨憨一笑:“小的这么回去,可没法子向世子交代。” “姑娘写个只字片语,或是随手拿个小玩意儿给小的带回去吧!” 赵夕颜又被逗得一笑,让玉簪取了自己平日写的字帖来:“世子闲着可以照着练一练字。” 徐十一笑着接了字帖:“这可太好了。姑娘的书法青出于蓝,自成大家,世子照着练字,一定大有进益。” 徐十一来一趟,收获字帖一本,还有赵六姑娘的嫣然一笑。 回去后,又得了主子厚赏和同僚们的无数白眼。 …… 日子一晃,又是数日过去。 一辆马车在众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城门。 在城门处等了小半日的郑玄青,一个箭步冲上马车。 车厢里铺着厚实的被褥。 面色惨白的郑玄风躺在被褥上,右腿处自膝下竟然空荡荡的。那一夜他被匪徒砍伤右腿,刀上有毒。为了保命,不得不截断右腿。 这些日子,郑玄风反复发烧,被折腾得就剩一口气。 郑玄青喊了一声大哥,就哽咽住了,一时间泪如雨下。 一同前来的一双少年少女,各自沉默。 第四十三章 成长 少年穿着素衣,剑眉星目,面容俊美,是北海王世子徐靖。 少女同样一袭素色罗裙,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哀戚。正是赵夕颜。 郑玄青是徐靖好友,是赵元明的学生,赵夕颜和他也十分熟稔。今日郑玄青来迎城门处迎兄长,徐靖邀她一起来,她二话不说应了,一同前来。 看着断了右腿奄奄一息的郑玄风,赵夕颜心里像被巨石堵着,难受极了。 前世,北海郡被乱军屠城,郑玄风郑玄青兄弟两个都死在守城战中。 这一世,周隋应该没什么机会出青龙山了。郑玄风受重伤丢了一条腿,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不能上马不能提刀。这对一个将门子弟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徐靖眼睛有些发红,走到马车边,压低声音说道:“郑二,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先回去,找最好的大夫为郑大哥疗伤。” 郑玄青颤抖着手,用力抹了一把眼,红着眼点头。 郑玄风勉力睁开眼,声音十分虚弱:“多谢世子。” 徐靖心中恻然,低声道:“郑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别强撑着说话了。先回去在说。” 又转头吩咐车夫,将马车驾驶得平稳些。 郑玄青不肯下马车,坚持守在兄长身边。 徐靖和赵夕颜坐了北海王府的马车。 阳春三月,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大好春光,却无人欣赏。 一双少年少女相对而坐,对视无言。马车里的空气像凝滞了,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赵夕颜才张口打破沉默:“郑将军的奏折送至京城,听闻太子殿下勃然大怒,下令剿匪。兵部的公文应该就快到胶东军大营了。” 有了那幅地图,想来李骥领兵进青龙山的时候能少费些力气。 徐靖呼出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来:“这是你大堂伯送回来的消息?” 赵夕颜点点头。 这就是家族有人在京城做官的好处了。兵部公文和朝廷大军还没到,消息已经提前一步送了回来。 赵元明从兄长那儿看了信,转头就告诉了女儿。 徐靖的长姐二姐都嫁去了京城,消息更快,也更灵通。 他拧着眉头低语道:“藩王们已经陆续到京城了。父王告病没动身,太子十分不满,已经派人来‘探望’父王,最多再有几日,人就该到北海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 赵夕颜轻声道:“太子明着派人来‘探望’王爷,实则是催促王爷启程。王爷是一地藩王,朝廷不能不顾脸面。” 又压低声音道:“太子肯定会派太医前来。我知道一味药方,服下之后能让人在短期之内有绝症之相。” 还有这等药方?! 徐靖眼睛一亮,陡然来了精神:“不会伤身体吧!” “不会。”赵夕颜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得整齐的药方,塞入徐靖手中:“药效能维持五日左右。记着,一定要提前两个时辰服药。” 徐靖接过药方,塞进怀中,顺手攥住她的手。 赵夕颜嗔他一眼,想抽回手……自然是抽不动的。 牵手这等事,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 徐靖厚着脸皮,只当没看见赵夕颜瞪他:“我待会儿去郑家,你就别去了。我让徐十一送你回去。” 提起郑家,不免又想到受了重伤的郑玄风。 赵夕颜黯然轻叹,点了点头。 …… 之后几日,徐靖每日派人去赵家传口信。 郑玄风回府当日,郑夫人哭晕了过去。郑将军一个大男人也当众落了泪。 北海郡里所有的名医都被请到了郑家,好歹为郑玄风退了烧,一条命总算是能保住了。 郑玄青红肿着眼来了一回赵家:“这几年,多谢夫子细心教导。我贪玩偷懒,总惹夫子生气。过些时日,我就得离开族学去军营,实在对不住夫子了。” 说完,在赵元明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兄长没了右腿,不能再进军营。 他很快就要接替兄长的位置,以后撑起家门。 赵元明心里也不好受。 淘气好玩懒散的郑二郎,也在一夕间长大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就如徐靖,也在接连不断的风波里快速成长。今日陪着郑玄青一听前来,默默立在一旁,竟有了大人模样。 此时此刻,他甚至怀念起往昔闹得他头疼的“北海双杰”。 赵元明伸手扶起郑玄青:“起来吧!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你是好样的,夫子以你为傲。” 短短两句话,听得郑玄青眼睛又红了。 “以后你去军营,得了空闲,多读一读书。”赵元明温声道:“读书能让人明事理。不通文墨,只能听令冲锋。想做真正的将军,要多读书多动脑多思虑。” 郑玄青吸了吸鼻子,张口应是。 徐靖也跟着一同应是。 立在一旁的赵夕颜,轻声问道:“郑将军接到出兵的公文了吗?” “没有。”徐靖抢先一步应道:“朝廷派了五千禁卫军,还有一万胶东军,一同去青龙山剿匪。” 禁卫军? 赵夕颜眉头轻轻跳了一跳。 徐靖素来粗枝大叶大而化之,对赵夕颜的一举一动却格外留意,立刻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怎么?禁卫军有哪里不妥吗?” 赵夕颜神色镇定地应道:“禁卫军是大晋最精锐的军队,负责守护皇城。太子殿下竟然将禁卫军派了出来,可见是铁了心要剿匪。青龙寨的土匪们无路可逃了。” 这番话应对得十分合适。 可徐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两人都没留意到赵元明的神色也有些怪异。 赵元仁的来信里,特意提及慕容慎主动请缨来北海郡传旨兼领兵剿匪一事。 这个慕容慎,求亲不成,又特意来北海郡,到底是何用意?该不会是打算再登门求娶吧! 赵元明没将这桩烦心事告诉赵夕颜。 结亲得男女双方心甘情愿。慕容氏再厉害,也没有强娶的道理。 “世子,”亲兵徐二五匆匆过来了,低声禀报:“宫中派的人就快到城门了。王爷让人来传口信,请世子去迎他们进北海王府。” 第四十四章 相迎 北海王病重不起,迎接钦差的重任,自然落在他这个北海王世子身上。 徐靖略一点头。 徐二五又低声道:“郑将军和谢郡守都已得了消息,已经领着人先去了。世子也别耽搁了,还是现在就去吧!” 一个内侍,好大的气派。 徐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眼见着徐靖要甩脸色尥蹶子,赵元明不赞成地看了一眼过去:“马三思伺候太子二十多年,是太子心腹。此人虽是内侍,却足智多谋,心思深不可测,世子万万不可小觑,还是小心应对为上。” 赵夕颜接过话茬:“我爹的意思是,马三思阴险狡诈,一肚子坏水,这等小人,不能给他任何使坏的机会。” 赵元明:“……” 徐靖很有求知欲:“夫子,月牙儿妹妹说的对不对?” 赵夫子咳嗽一声:“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说话也别太刻薄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 徐靖咧嘴笑了。 就连眼睛红红的郑玄青,也忍不住乐了。 所以说,那个马三思确实就是一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货嘛! “世子,我们一起去。”郑玄青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徐靖点点头。 赵元明早就离了官场,这等场合自然是不去的。 赵夕颜就更不能去了。 太子殿下纵情美色,马三思没少替主子四处寻美人。赵夕颜便是身着粗布麻服,也难掩倾城之色,这段时日还是少露面为妙。 徐靖和赵元明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然后赵元明说道:“月牙儿,你回闺房去。” 赵夕颜心知肚明,也不多问,点点头应了。 …… 出了赵家,郑玄青忽地凑到徐靖耳边低语:“我听说,太子殿下最爱美人。你可得将你的月牙儿妹妹藏好了。” 瞧瞧,就连草包郑二都看出来了。 徐靖心里既骄傲,又有些郁闷。 骄傲的是他的月牙儿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就像一颗夜明珠,不论何时何地,光芒熠熠,灼灼其华。 郁闷的是,这样出众的美貌竟也成了月牙儿妹妹的负担,就如绝世珍宝,不能轻易显露人前,免得招来众人的觊觎。 “郑二,”徐靖忽然低声张口:“我们一起变强大,只有自己有能耐有本事了,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郑玄青重重点头,用力握了拳头,在空中挥了一挥,大声立誓:“说的没错。从今日起,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努力,做真正的北海双杰。绝不再做草包!” 徐靖被气乐了,伸脚就踹:“滚!你才是草包。本世子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绝顶聪明,哪里就是草包了?” 郑玄青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露出数日来第一个笑容:“是是是,我是大草包,你比我强,你是绣花枕头。” 说完哈哈一笑,翻身上马,扬鞭就跑。 徐靖立刻上马:“呸!别跑!看我追上了给你好看。” 阳光和煦,春光明媚。少年们扬鞭策马,一路疾驰狂奔,将春风抛在身后。 …… 谢郡守领着北海郡里大小十几个文官在等候,另一边,是郑将军和七八个武将。 王通犯事后,郑将军从原本的东城门军营里提任了一个低级武将,临时充任城门官。这个武将对郑将军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长子重伤一事,对郑将军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郑将军连着几夜都没合眼,此时面色憔悴,双目泛红。 文官武将各自成一派,很自然地分列两侧。 谢郡守和郑将军私交平平,不过,王通事发那一夜,两人一同绞尽脑汁想对策,倒是亲近了不少。 谢郡守走过来,低声叹道:“令郎意外受伤,委实令人痛心。” “朝廷派了钦差前来,又派禁卫军和胶东军剿匪。青龙寨那伙匪徒,这一回定会被杀的干干净净。用他们的头颅鲜血来告慰令郎。” 可是,不管如何,郑玄风的腿都回不来了。 郑将军勉力打起精神道:“谢大人说的对。待会儿见了钦差,我会主动请缨,随大军一同去剿匪。” 做老子的为儿子报仇,天经地义。 谢郡守想了想低声道:“听闻那位领兵的慕容校尉,年少得志,身手不凡,深得太子信任器重。” “对着这等人物,郑将军不妨将身段放低一些。” 郑将军点点头:“多谢提醒。” 身为武将,郑将军比谢郡守更清楚慕容氏的厉害。 定国公府是与国同休的勋贵之首,高家是军中的新贵势力。 而慕容家,一直把守着禁卫军,可以说是天子亲兵,简在帝心。 慕容慎是慕容氏下一任家主,十年二十年后要做禁卫军大将军。郑将军又不傻,岂会轻易招惹。 耳畔传来阵阵马蹄声。 谢郡守郑将军转头一看,立刻拱手相迎:“见过世子。” 北海王病倒后,外务都交到儿子手中。徐靖如今就是北海郡里身份最高之人。 迎接钦差这等大事,自然少不了徐靖。 徐靖利落地翻身下马,拱手还了一礼。没来得及寒暄,就觉脚下微微振动起来。 旋即,一阵如闷雷的响声传入耳中。然后是漫天的滚滚烟尘。 钦差终于到了。 徐靖剑眉一挑,看了过去。 谢郡守郑将军站在徐靖身侧后方,各自身后还有一堆文官武将。众人各自敛容肃穆,静静等候。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豪华宽大的马车。拉车的是四匹白色骏马。 另有百余个身着银色软甲的男子策马同行。 “这些都是禁卫军。” 郑将军低声提醒:“为首的那一个,应该就是领太子旨意前来传旨剿匪的慕容校尉了。” 徐靖唔了一声,眼睛盯着那个骏马上的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 离得还远,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不过,徐靖莫名看那个意气风发貌似很厉害的青年男子不太顺眼。 “他叫什么名字?” 徐靖转头问道。 郑将军答道:“慕容氏长公子,慕容慎。” 徐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就是个亲兵头领的儿子,皇家的半个奴才,瞧给他神气的。 …… 第四十五章 钦差 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阳光明朗近乎炽烈,洒进眼中。 骏马上的英武青年眯了眯眼,遥遥地看向迎接钦差的一群人……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为首的少年身上。 距离渐渐近了,少年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十五岁的少年,长身玉立,相貌俊美。有着生于富贵长于娇宠的贵气,还有少年郎特有的勃勃英气。 这就是被夕颜放在心底十年英年早夭的北海王世子了…… 慕容慎心中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下马。 马车停下,一身白色内侍常服的马三思公公也下来了。 徐靖领着北海郡一众文官武将上前,拱手相迎:“马公公路途劳顿,辛苦了。” 马三思忙弯腰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咱家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传旨。世子这般礼遇,咱家委实担待不起。” 徐靖装模作样起来,颇能唬人。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子,气派风度都是一流。 徐靖伸手扶起马三思,和颜悦色地笑道:“谁不知道马公公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本世子也早闻公公大名。今日终于有缘一见。公公快请起!” 待马三思起身了,徐靖才不紧不慢地看向英俊冷厉的青年男子:“不知这位姓甚名谁?” 青年男子拱拱手:“末将慕容慎,是宫中御前校尉。” 这名字,一听就不太像好人。 徐靖心里暗暗腹诽,口中呵呵一笑:“原来是慕容校尉,本世子久仰大名。” 慕容慎站直身体后,比徐靖高了一些,四目对视间,不必刻意也流露出一丝睥睨的意味:“末将也早就听闻世子大名了。” 这一句意味深长。 可惜无人知晓他的话中深意。 “慕容校尉不是要领兵去青龙山剿匪吗?”徐靖挑了挑眉头:“青龙山在平原郡,快马也得四日路程。慕容校尉可别耽搁了军务。” 慕容慎淡淡一笑:“末将先随马公公来北海郡,等马公公传完旨意办完差事,末将立刻启程去青龙山。五千禁卫军还在路上,末将赶得及。就不劳世子忧心了。” 谢郡守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忙上前一步,借着行礼寒暄,不动声色地隔开了慕容慎和徐靖。 郑将军也很快反应过来,领着武将们上前行礼套近乎。 慕容家的长公子,未来的禁卫大将军。北海郡里的低等武将们,一个个满脸笑容争相示好。 很快,慕容慎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徐靖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声冷哼。 大概是天生气场不和,他见慕容慎第一眼就十分讨厌。上一个让他有这等感觉的,还是那个该挨千刀的土匪头子周隋。 身畔的郑玄青,悄悄扯了扯徐靖的衣袖。 徐靖不耐瞥一眼:“怎么了?” 郑玄青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迅速比了一个手势。 人家可是奉皇命来的钦差,又是慕容家的未来家主。你这个藩王世子,品级是高得多,架不住人家手中有兵大权在握啊! 不知徐靖有没有从这个简单的手势中领悟出这么多话。 徐靖瞪了损友一眼,接下来,倒是收敛了许多。 …… 一番寒暄后,众人一同进了北海郡的城门,一路向北海王府而去。 国丧共四十九日。从永兴帝驾崩那一日算起,到今日已有四十日。北海郡的街道上,来往的百姓们都穿着白衣。 到北海王府时,已经过了正午。 徐靖早已先一步打发人回来传信。北海王府开了正门迎接钦差。 北海王“病重”不能起身,站在正门外的是北海王妃和县君徐莞。 北海王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现在只有一儿一女在膝下。偌大的北海王府,就这么几个主子,颇有几分人丁不旺的凄凉。 已经五十多岁的北海王妃,头发半白,满面憔悴,眼睛还有些发红,看着着实有几分可怜:“王爷病重,不能下榻相迎。请马公公和慕容校尉多多见谅。” 明知母妃是故意装可怜示弱与人,徐靖心里还是一阵晦涩。 他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来都是春风自得畅快恣意。其实,他一直活在父母的庇护下,从未经历过真正的风雨。 马公公不算什么,真正令人忌惮畏惧的,是马公公身后的太子,大晋朝的未来天子。 在真正的权势面前,贵为超品的藩王妃,也得低头。 马公公目中露出同情之色,长叹一声道:“当年王爷住在宫中的时候,咱家是一个做杂活的小内侍,还得过王爷照拂。” “一转眼,王爷就藩三十多年了。咱家也有三十多年没见王爷了,听闻王爷病重,心中着实惦记。” “请王妃放心,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带了宫中最好的太医来。务必将王爷的病治好。” 果然带了太医来。 话说的好听,实则意在言外。不管北海王真病假病,太医都得将北海王的病治好。 徐靖目中闪过一丝怒气。 北海王妃忙冲儿子使眼色,又用帕子擦拭眼角,哽咽道:“妾身代王爷谢过太子殿下恩德。” “马公公和慕容校尉一路奔波辛苦,请先进府用午膳,稍事安顿休息。” 这样安排倒也合理。 马三思正要点头,身旁的慕容慎却道:“马公公和末将奉命前来,当以公差为先。还是先去见一见王爷,再安顿不迟。” 北海王妃心中一惊。 徐靖冷冷看慕容慎一眼。 这个慕容慎,直截了当,丝毫不遮掩。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谢郡守和郑将军心头各自一凛。 他们私下里和北海王府来往密切。谢郡守和北海王做了亲家,郑将军次子和世子是好友。 一旦北海王倒霉遭殃,他们也要受牵连。 气氛有些凝重。 谁也没想到,竟然是马公公笑着打了圆场:“慕容校尉一心为公务,不过,也不必这般情急。” “你我一路奔波,风尘仆仆,这般去见王爷,太过失礼了。再者,王爷病重卧榻不起,禁不住半点折腾。还是稍事梳洗修整,再去拜见王爷。” 慕容慎目光一闪,总算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 宴请 “这个慕容慎!简直是咄~咄逼人!” 徐靖目中闪着怒火,愤而低语。 马公公慕容慎一行人被府中管事领着去梳洗安顿。 谢郡守和郑将军都留了下来。 眼见徐靖这般恼怒,谢郡守忍不住叹道:“慕容慎年少得志,得太子信重。此次又是传旨,又要领兵剿匪。想来立了战功,很快就会升官。” “这等人物,嚣张跋扈些也是难免。世子还是稍稍忍耐一二吧!” 三姐徐莹是谢家儿媳。谢郡守是姻亲长辈,徐靖平日对谢郡守也算客气。 此时,徐靖怒火上涌,压根听不进去,冷笑道:“我不忍他,他又能怎么样?” 谢郡守:“……” 对哦,眼前这位世子爷是个霸王脾气。只有别人让着他,还从没容忍过任何人。 郑将军说话就顺耳多了:“慕容慎很快就要领兵去剿匪,在北海郡待不了几天。世子不理他也罢。” 徐靖呼出一口闷气,定定心神道:“今晚我在府中设小宴,宴请马公公和慕容校尉。到时候,请谢郡守郑将军一并前来。” 国丧期,不宜大肆饮宴,设小宴倒是无妨。 谢郡守郑将军一并应下,各自先道别离去。 徐靖坐了片刻,平复心情后,去了北海王的寝室。 远远地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北海王躺在床榻上,肥胖的身躯盖着厚厚的丝棉被褥。面色发黄,目光晦暗,一派行将朽木的模样。 北海王妃坐在床榻边,抹着眼泪。徐莞低声劝慰。 徐靖一进来,北海王妃就不哭了,飞快地擦了眼角:“春生,你可别招惹那个慕容慎了。” 徐莞蹙眉低语:“母妃说的是。慕容慎此人,看着十分厉害难缠。暂且敷衍几日,将他应付走了就是。” 徐靖心里莫名发闷,又不便和老娘亲姐争辩,胡乱点头。 躺在病榻上的北海王睁开眼:“行了,你们都别说了。春生心里有数。” 徐靖嘀咕一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别用这语气哄我。” 北海王吃力地笑了一笑。 就在此刻,徐三走了进来。 徐靖特意派了行事沉稳的徐三去“伺候贵客”,此时徐三忽然过来,徐靖便知有异:“出什么事了?” 徐三恭声禀报:“启禀世子,慕容校尉询问赵家坊在何处,说是打算明日去拜会博学大儒名满天下的赵夫子。” 徐靖:“……” 徐靖霍然起身,目光骤然凶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 “北海王是超品藩王。便是太子殿下见了北海王,也得喊一声堂兄。” “再者,这里是北海郡,是人家的地盘。我们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人。世子年轻气盛,要是真被惹恼了,闹得翻了脸,也是一桩大麻烦。” 这一厢,马三思马公公苦口婆心地劝说:“还请慕容校尉稍微克制一二才是。”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声音淡淡:“马公公放心,我不会延误正事。” 得,这就是个横行霸道从来不听人劝的。 马三思很是识趣,立刻转了话题:“对了,慕容校尉怎么认识赵翰林?” 赵元明当年辞官的时候,是翰林学士。按着官场惯例,现在叫一声赵翰林也算合适。 慕容慎显然没有满足马公公好奇欲的意思,随口敷衍:“不认识,只是慕名罢了。” 一个长在京城的将门子弟,怎么会和青州大儒扯上关系? 马公公目光一闪,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提醒:“咱家多嘴奉劝慕容校尉一句,和赵翰林少些牵扯。见赵翰林的事,也别让殿下知晓。” 慕容慎目光一凝:“马公公这话是何意?” 马三思又是呵呵一笑,却不肯再说了。 慕容慎暗暗皱眉。 马三思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绝非无的放矢。赵元明当年忽然辞官,就和太子有关。 个中隐情,知晓者寥寥无几。 至少,他不知道。 这都二十年过去了,太子殿下竟然还耿耿于怀,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一个亲兵走了进来,低声道:“校尉,世子打发人来传话,说今晚会在府中设宴,会请赵翰林前来。” 这是不愿他去赵家坊? 慕容慎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去回禀世子,就说多谢世子美意,我一定准时赴宴。” …… 一个时辰后。 赵元明满脸惊讶:“世子怎么忽然邀我去赴宴?” 前来传口信的是徐十一。只见他憨憨笑道:“世子说了,天地君亲师。在世子心中,夫子的位置和王爷是一样的。今晚王府设宴,自是要请夫子前去。”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赵元明哑然失笑,点点头应了。 既要去王府赴宴,总得换一身崭新的素服,收拾整齐方不失礼。 赵夕颜很快过来了:“爹,你要去哪儿?” 赵元明随口答道:“世子设宴为钦差接风,邀我去赴宴。” 赵夕颜微微蹙眉。 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其实,这种莫名的不安,早在半个多月前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开始就有了。 钦差,禁卫军,剿匪,突如其来的宴请…… “月牙儿,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么脸色不太好看?”赵元明关切地看过来。 赵夕颜定定心神,掩饰地笑了笑:“没什么。” 赵元明故意叹口气:“闺女大了,心思也多了。有些话不愿意和爹说,也是难免的。爹不问就是了。” 赵夕颜被逗乐了,眼眸弯成了月牙,脸颊边露出梨涡:“难道爹就没有秘密瞒着我么?” 赵元明一本正经地应道:“爹这一把岁数,已经是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了。还能有什么秘密。” 赵夕颜嫣然一笑:“爹清俊儒雅,一身书卷气,堪称中年美男子。和糟老头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赵元明被哄得哈哈一笑。 傍晚,赵元明乘着马车去北海王府。 赵夕颜站在门外,目送马车远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迈步。 “夕颜。” 一个男子声音蓦然传进耳中。 赵夕颜瞳孔骤然收缩,一阵寒意,自心底迅速涌往四肢百骸。 第四十七章 故人(一) 这个声音,对她来说太熟悉了。 在她闭眼前的那一刻,这个声音里满是悔恨:“夕颜,朕不逼你了。想惦记那个死了十年的小子,你只管惦记。” “朕只求你好好活着。” “夕颜,你睁眼看一看我,别抛下我。” 她没有睁眼,在五脏六腑的剧痛中安然离世。 重生后,她很少想起这个男人。 她谋算着要除掉周隋那一伙土匪,盘算着要在乱世中保得北海郡安宁,或许,等周隋死了之后,她会放下前世心结,会嫁给徐靖…… 她从未想过去京城。此生她和这个男人天各一方,再不会有交集。 万万没想到,他竟出现在北海郡,忽然来了赵家坊。 半个多月前的不安预感,今日的心神不宁,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他来了。 赵夕颜心潮澎湃,如巨浪惊涛。却未迟疑,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疑惑又戒备的神情,:“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闺名?” 站在七八米之外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英武,面容如刀刻,英俊且冷厉,气度慑人。一双如黑夜般深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前世在混乱的内战中占据绝对上风,建立新朝的景初帝慕容慎,如今还只是一个宫中御前校尉。 比起前世大权在握的天威赫赫,二十二岁的慕容慎年轻了许多,还没那么深沉可怕。 慕容慎的心情同样激荡,难以抑制,下意识地上前两步。 穿着素色罗裙的美丽少女,目中戒备之意更深,想也不想地后退几步,和他拉远距离:“你到底是谁?为何忽然闯进赵家坊?再不说话,我就要喊家中侍卫来赶人了。” 这是一个望族闺秀遇见陌生男子的正常反应。 莫非,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北海郡的种种异常之处,是因何而起? 不,一定是她。 忽然喊出她闺名的刹那,她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分明知道他是谁。现在这样,不过是装模作样不愿和他相认罢了。 她素来如此,将所有真实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 慕容慎按捺住心头的激越,停下脚步,和她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你别慌张,我今日来,没别的用意,只是想见你一眼。” 此时正是傍晚,晚霞绚烂,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她白皙光洁的脸庞上。此时的她,才十五岁,没有遭遇不堪~凌~辱,没有家破人亡的绝望仇恨,犹如春日枝头最娇艳的鲜花,鲜活且美丽。 能提前八年遇见她,真好啊! 可惜,这依旧是他的一厢情愿。 站在古朴木门前的赵夕颜,眉头微蹙,忽地转头喊了一声。门里立刻窜出四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小姐,这是谁?” “不知道是何处来的登徒子,”赵夕颜飞快地说道:“将他撵走。” 四个家丁齐声应了,一同沉着脸上前撵人。 这样的登徒子,他们见得多了。自家姑娘年少才名卓著,又有倾城的美貌,时常有怀春少年慕名而来,躲在赵家门外,等着偷偷瞧姑娘一眼。 不过,像眼前这般厚颜胆大在赵家门前赖着不走的,着实少见就是了。 “速速离去!” “再不走,就别怪我们几个不客气了。” 这四个家丁,都算身高力壮,也都练过武。不过,在慕容慎这样的高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挥挥手就能将他们击退。 慕容慎目光如刀,扫了家丁们一眼,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他的恼怒不快:“都退下。我和夕颜说完话,自然会走。” 呸! 其中一个家丁怒了,撸起袖子骂道:“我家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今天定要将你揍得脸皮开花!” 其余几个同样义愤填膺,一起冲上前,伸手去推慕容慎。 慕容慎冷哼一声,猝然出手。那个跑得最快的家丁被一拳击中,惨呼一声,鼻血长流。 另外三个家丁不但没惊惧后退,反而冲得更快了。 慕容慎自认为手下留情,只用了五分力,轻轻松松又撂倒了一个。另外两个家丁,连他的衣角也没沾着。 赵夕颜一脸焦急,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有人在这儿行凶。快来人!” 话音未落,巷子里的几扇门都开了。每家都有人冲出来。 冲出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手中拿着木棍,有人握着木制长枪。 其中竟有一个头发花白年近九旬的老人。这老人中气十足,张口就怒骂:“哪来的登徒子,敢在我们赵家坊撒野。来来来,有本事来揍我。” “三曾叔祖救我。” 赵夕颜像见到救星一般,长松一口气,立刻躲到白发老者身后,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指过来:“就是他。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言语轻~薄无礼。” 三曾叔祖从鼻子里哼一声,狠狠瞪了慕容慎一眼,转头安慰受了委屈惊吓的侄孙女:“别怕。三叔曾祖在这,瞧他小子敢不敢冲过来。” 慕容慎:“……” 被二十多个赵家族人包围着,被一个九旬老者指着鼻子痛骂,他还能还手不成? 大晋素有尊老的习俗。活过七十岁的便是长寿老者。像眼前这个九旬老人,进了金銮殿也不必下跪。 慕容慎不得不停下,沉声解释:“我不是恶人,我是宫中御前校尉,和马公公一同来北海郡……” “你是谁很重要吗?”三曾叔祖十分霸气,挥了挥手:“孩儿们,别和登徒子客气,将他撵出赵家坊。” 赵氏族人轰然应了。 这里是北海郡赵家坊,赵家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这条巷子里有赵氏族长,有赵家的状元郎文曲星赵元明,还有才貌出众的青州第一美人赵夕颜。岂容外人随意唐突? 慕容慎生平从未这般狼狈过,被二十多个老少不等的人用木棍对着一步步后退。 躲在三曾叔祖身后的赵夕颜,暗暗松了口气。不管如何,先过了眼下这一关。 就在此时,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骤然响起:“慕容校尉不在王府,怎么忽然跑这儿来了。” 第四十八章 故人(二) 这个声音一响起,众人喧闹声戛然而止。 赵夕颜一惊,从三曾叔祖身后探出头来:“你怎么来了?” 面如冠玉的俊美少年,不疾不徐地迈步走过来,先冲赵氏族人笑道:“这位慕容校尉,确实是宫中御前侍卫,奉皇命前来办差。如今就住在北海王府。不是什么恶人。大家伙都散了吧!” 北海王世子来赵家坊是等闲常事,赵氏族人早就见惯不惯了。听他这么说,立刻放下手中木棍:“原来是这样啊!” “慕容校尉怎么也不早说,多有得罪。” 族人们麻溜地走了。 只有九旬的三曾叔祖还站在原地,继续将赵夕颜护在身后,花白稀疏的胡须被风吹得扬起,硬邦邦地说道:“我不管什么校尉不校尉,总之欺负我们赵家姑娘就是不行。” 慕容慎:“……” 慕容慎生平从未这般尴尬难堪,俊脸掠过羞愤的暗红。 徐靖目光闪了一闪,似笑非笑地瞥慕容慎一眼,慢慢说道:“慕容校尉和身边亲兵换了衣服,出了王府。本世子得了消息后,十分意外。更令本世子震惊的是,慕容校尉第一次来北海郡,竟然就摸到了赵家坊。” “慕容校尉想见赵夫子,本世子特意邀夫子赴宴,以便相见。不知慕容校尉偷偷潜入赵家坊,又是何道理?” 慕容慎:“……” 慕容慎抿紧薄唇,目中闪过愠怒,却一言未发。 徐靖口中虽然占了上风,其实肺都要气炸了。 徐三来禀报慕容慎悄悄溜出府的时候,他难得冲亲兵发了火:“混账!我让你盯紧了慕容慎,你怎么让他出府了?” 徐三一脸惭愧自责:“小的也没料到,慕容校尉竟和亲兵互换衣服,从后门出了王府。小的立刻领人去找。” “不用你去。”徐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世子亲自去。” 徐三低声道:“晚宴就要开始了,还是小的去……” 怒火中烧的世子压根听不进去,一路快马冲到了赵家坊。 慕容慎果然在这里。 徐靖冷嘲热讽,心头恶气依旧未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慕容校尉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慕容慎也不是受气的主,淡淡应道:“世子这般聪慧,末将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世子,又何必多说。” 徐靖冷冷挑眉。 慕容慎冷然回视。 躲在三曾叔祖身后的赵六姑娘,也没出声。 …… 一把年岁的三曾叔祖,吃过的盐比少年们吃过的米还要多。看这等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三曾叔祖转过头,嘱咐道:“三曾叔祖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谁敢欺负你,我亲自动手揍他。” 赵夕颜乖乖点头。 三曾叔祖拄着拐杖回去了。 赵家门外,就剩赵夕颜徐靖,还有慕容慎。 徐靖没看慕容慎脸色如何,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赵夕颜身边,语气亲昵又随意:“月牙儿妹妹,你今日受了惊吓,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夕颜抬眼:“你怎么忽然来了?” 徐靖挑眉一笑:“我掐指一算,就知你有事,立刻赶来救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要不要以身相许?” 饶是赵夕颜心情沉重,也被逗得嫣然一笑:“乱嚼舌头,胡说八道。” 徐靖咧嘴笑了起来:“行了,这里有我,你回去。” 徐靖说得理所当然。 赵夕颜抬眼看他。 夕阳余晖下,记忆中还有些青涩的小竹马,目光奕奕,嘴角含笑,像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张开翅膀,将她护在身后。 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悸动。有些酸,又有些甜。 赵夕颜轻轻点头:“好。” 她没有去看脸色陡然难看的慕容慎,转身迈步进了家门。 徐靖暗暗松口气,转过身,看向慕容慎:“晚宴就要开始了。我们现在快马回去,还能赶得及。慕容校尉请!” 慕容慎定定看了徐靖一眼,简洁应道:“世子请。” …… 赵家门房躲在门后,眼见着徐靖和慕容慎都骑上骏马离去,长长松了口气。忙利落地关上门。 四个家丁你扶着我我靠着你,个个鼻青脸肿,一脸羞愧:“小姐,都怪小的们没用。” 他们四个加起来,也没拦上一盏茶时间。被人家几手几脚就收拾了。 好在他们的主子人美心善,半点不怪他们窝囊又废物,还温声安慰他们:“那个恶人身手极好,是当世高手。你们力有不逮也是难免。” 又叫了一旁的门房小厮过来,令他去请大夫。 那四个家丁连连摆手:“不用,我们几个事皮外伤,敷些伤药就好了,哪里用请大夫。” 赵夕颜坚持道:“让大夫瞧一瞧,别伤了筋骨。” 家丁们这才感恩戴德地应了。 赵夕颜神色平静地回了闺房。 一直憋着没敢吭声的玉簪,白着一张俏脸关上房门,然后急急冲到赵夕颜面前:“小姐,那个慕容校尉到底是谁啊?怎么会忽然冲到我们赵家来?他怎么认识小姐……” “玉簪,”赵夕颜坐在床榻边,脸颊隐在幽暗中,看不清面色如何,声音中流露出些许倦意:“你先退下,我想一个人待着。” 玉簪只得怏怏住嘴,退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赵夕颜到此时才真正松懈下来,略略仰起头,用袖子遮住脸。 她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有震惊紧绷后的疲惫无力。 前世她在八年后进京,在宴会上和正值盛年的天子相遇。 今生,他提前来了北海郡,直接就来了赵家坊,张口就喊她的闺名…… 这意味着,他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老天爷真是宽容又残忍,伸手随意拨动,便搅乱她的人生。 慕容慎性情霸道,独断专行。认定的事,就要横行到底,绝不回头。他既然特意来找她,又岂肯善罢甘休? 徐靖和他对上了,以后该怎么办? 难道她要再次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战战兢兢地苟活于世? 不!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 第四十九章 交锋(一) 叩叩叩! 沉浸于自己世界的赵夕颜被惊醒,放下衣袖,坐直身体:“谁?” “是我,开门。” 是祖母张氏的声音。 赵夕颜定定心神,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可不正是拧着眉头的张氏?大伯母吴氏和五堂姐赵素馨也来了。 张氏沉着脸进了屋子。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玉簪忙寻来火折子,点燃烛台。明亮的烛火跳跃,屋子里很快亮堂起来。 “我在小佛堂里礼完佛,才知道今日出了大事。”张氏看着赵夕颜的目光略有些不满:“那个什么慕容校尉,是何方神圣,怎么忽然就找上门来了?” 赵夕颜想了想答道:“大概是暗中恋慕我,所以悄悄潜入赵家坊,想见我一面。” 张氏:“……” 张氏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用手揉胸口:“听听,这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话吗?” “对着外人我当然会装模作样,”赵夕颜一脸坦然:“和祖母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祖母是舍不得怪我的。” 眼看着一把年岁的婆婆被孙女气得鼻子要冒烟,吴氏忙咳嗽一声打圆场:“月牙儿说的有理。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没那么多计较。好在那个慕容校尉已经走了,这件事已经了结。” 了结? 这只是开始。 赵夕颜心中叹息,一脸柔顺乖巧地应道:“大伯母说的是。” 张氏一看赵夕颜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反正小儿子没在,她老人家说话也没什么顾虑,张口就道:“再过两个月,就是你生辰。及笄礼过了,就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你这张脸惹来是非。” 就连赵素馨也觉得这话刺耳,小声道:“祖母,月牙儿这般美貌是天生的,有人倾慕月牙儿,也不是她的错。” 张氏蛮不讲理哼了一声:“怎么不是?都说红颜祸水,以我看,这美貌迟早要给赵家招祸!” 红颜祸水。 这四个熟悉的字眼,刺痛了赵夕颜的心扉。 世道就是如此。男人做的事犯的错,总能归结到女子身上。 赵夕颜抬眼看着张氏,忽地说道:“祖母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毁了自己这张脸,也不能牵连族人。” 吴氏赵素馨母女两个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出言:“月牙儿,这话可不能胡说。” “就是,美貌聪慧都是上苍的恩赐。你是赵氏一族的珍宝,可不是什么拖累。” 张氏也有些被惊住了。 她刚才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赵夕颜怎么反应这般激烈? 自小到大,这丫头都伶牙俐齿的,时常气得她鼻歪嘴斜。今儿个是怎么了? 张氏有些别扭地咳嗽一声,放缓声音:“刚才是我说话不妥,你这丫头,怎么还和祖母置气。” “你好好歇着吧!等你大伯父回来,我将此事告诉他。让他多派些族人守着坊门。” 张氏和吴氏走了,赵素馨特意留了下来。 “月牙儿,你刚才真将祖母吓到了。”赵素馨握住赵夕颜的手,低声细语:“我也被你吓了一跳。现在没别人,只我们两个。你告诉我实话,你和那个慕容校尉真的从未见过?”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 赵夕颜咽下无奈,点点头:“我连北海郡都没出过,怎么会见过一个京城将门子弟。” 这倒也是。 赵素馨琢磨片刻,笑着说道:“看来确实是慕名而来。你这青州第一美人的名声,着实传得远。” “可惜我陪着祖母礼佛,没能及时出来,没见到世子英雄救美的风姿。” 赵夕颜回想起之前一幕,涌起的甜意,迅速驱散了心头阴霾,眉眼弯了一弯。 是啊!这一世已经彻底不同了。 徐靖会好好活着,她也要过上想要的安宁生活。 …… 北海王府。 宽敞奢华的饭厅里,马三思马公公高坐于上首。谢郡守和郑将军各自陪坐下首。 身着素衣清俊儒雅的男子迈步而入。 谢郡守和郑将军各自起身相迎。赵元明如今无官无职,却是北海郡数十年来第一个状元郎,是博学的青州大儒,谢家郑家都有儿郎在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微笑拱手还礼。 马三思岿然不动,欣然笑道:“一别二十多年,赵翰林风采依旧。咱家心里一直惦记着赵翰林,唯恐赵翰林年少失意一蹶不振,今日一见倒是放下心来。” 赵元明目光一掠,落在马公公的脸上:“原来钦差是马公公,多年未见,马公公倒是读了不少书,说话间全无内侍的猥琐之气。” 谢郡守:“……” 郑将军:“……” 赵元明和马公公竟是旧相识。看这你来我往的架势,还颇有些旧怨。 马三思目光闪了一闪,也不动怒,继续笑道:“能得赵翰林一句称赞,是咱家的福气。咱家是代太子殿下前来,倒是不便向赵翰林行礼了。” 说着,摆出一副等赵元明行礼的架势来。 赵元明不疾不徐,冲着皇城的方向拱一拱手。 马三思依旧没恼,呵呵一笑:“赵翰林请坐。今日难得相聚,咱家也能和赵翰林多多亲近。” 赵元明坦然应下,走过去,坐了马公公隔邻一席。 谢郡守咳嗽一声笑道:“我今日才知,赵翰林和马公公是故人。” 倒是懂事,没追问是什么样的过往相识。 郑将军扯开话题:“时候不早了,世子怎么还没来?还有慕容校尉,也该打发人去请一声。” 慕容校尉? 赵元明笑容顿了一顿,总算明白了为何徐靖请自己来赴宴。 等了又等,清茶喝了三盏,徐靖不见踪影,慕容慎也没来。 马三思也有些坐不住了,叫了一个小内侍来:“去请慕容校尉。” 小内侍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就见两个身影并肩而入。 一个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素衣掩不住骄矜昂然的世子气度。一个高大英武,面容俊朗,目光冷厉。 正是北海王世子徐靖,御前校尉慕容慎。 总算来了。 众人各自松口气,起身相迎。 第五十章 交锋(二) 一路快马,如风驰电掣。徐靖心头的怒焰却未被吹灭。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便和慕容慎直接翻脸。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慕容校尉,请入席。” 慕容慎心中怒气,其实有过之无不及。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赵夕颜避不相认,令他十分难堪。之后徐靖出现,赵夕颜如释重负,眉眼舒展。那一幕,更是生生刺痛了他的眼。 这一路上,他忍了又忍,克制住了拔刀相向的冲动。 “多谢世子。”慕容慎大步上前,和马公公同坐一席。 今日的小宴,共设了三张案桌。两位钦差坐在上首,右侧谢郡守和郑将军同坐。 徐靖很自然地坐到了赵元明的身边:“刚才出了一点小差错,我赶着去处置,一来一回费了些时间,让夫子久等了。” 赵元明心里一动,看徐靖一眼:“处置妥当了吗?” 徐靖略一点头:“夫子不必忧心。” 赵元明嗯一声,并未追问。 赵元明也没有要和慕容校尉套近乎的意思,在最初的寒暄招呼后,再没和慕容慎说过话。 慕容慎心里不快,却也无可奈何。 徐靖自五岁随赵元明读书,十年师徒,情谊深厚。他一个突然出现的御前校尉,如何能和徐靖相提并论? 现在想来,他当时去工部侍郎府提亲一事,确实有些躁进冒失了。只怕给赵元明留下了孟浪的坏印象…… 众人各怀心思,不宜多饮酒,又没有舞姬助兴,宴席寂寥也是难免。 谢郡守硬着头皮张口,先奉承马公公,又大拍慕容慎的马屁。 马三思听得怡然,慕容慎有些不耐,冷不丁地张口问郑将军:“王通勾连土匪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奏折里太过简略,请郑将军仔细道来。” 徐靖不动声色,瞥郑将军一眼。 郑将军早在暗中得了北海王的好处和嘱托,满脸愤慨地说起了当日的经过。 隐去了赵六姑娘的踪迹,改成世子偶尔“路过”王家门口,正巧见到了周隋一行人,之后,设伏追杀,逮住了王通等等。 那个活口死了,杨氏也死了,王通被抓走了。只要郑将军和谢郡守守口如瓶,没人知道赵夕颜才是真正的功臣。 慕容慎听完后,看向徐靖:“世子如何会认识周隋?” 徐靖握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应道:“本世子需要向慕容校尉解释吗?一个御前校尉质问世子,莫非这是宫中的新规矩?” 慕容慎目光骤然一冷,如锋利刀刃。 徐靖半点不惧,笑着看向马三思:“马公公,本世子自出生起就在北海郡,对宫中规矩不太清楚。一个五品御前校尉,就能压公公一头,质问本世子,语气咄咄。本世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就是实在为公公不平。” “早听闻慕容氏掌禁卫军,权势滔天。今日一见,更胜闻名哪!” 马三思心思深沉,不至于被那么明显的挑唆之词打动,依旧笑呵呵的:“世子言重了。慕容氏世代忠臣,慕容校尉年少英才,对先帝忠心耿耿。和慕容校尉一同当差,是咱家的荣幸。咱家岂会有什么不满。” 什么对先帝忠心耿耿,这是阴阳怪气地暗喻他对太子不够忠诚。 这个阴险的死太监,一肚子坏水,最擅长在太子耳边进谗言。 慕容慎不得不收敛气焰:“马公公领命传旨,末将一路随行护送,一切都以公公为首是瞻。” 马三思笑得愈发欣慰:“慕容校尉眼明心亮,行事有度,不愧是慕容家精心培养的未来家主。咱家借王府水酒,敬慕容校尉一杯。” 慕容慎举杯饮下。 郑将军这个武夫,外表粗豪心思细密,忙张口解释:“其实,世子是在犬子书房里见过周隋的画像。所以,一个照面就认出来了。” 慕容慎看郑将军一眼,没再追根问底。 谢郡守悄悄擦了擦额头冷汗,忙举杯敬酒,竭力将气氛炒热。 可惜,没人领会谢郡守的一片苦心。 眼高于顶的慕容慎,忽然起身向赵元明敬酒:“末将听闻赵翰林博学之名,可惜往日无缘一见。晚辈敬赵伯父一杯。” 呸! 胡乱攀扯。赵伯父也是你叫的吗? 没等赵元明说话,徐靖抢先一步拿过酒杯:“夫子酒量浅,不能多饮。我做学生的,代夫子饮一杯。” 赵元明瞥一眼体贴夫子的好学生,没有出声。 慕容慎扯扯嘴角,和徐靖对饮。然后道:“世子能随赵伯父读书,这份运道,令人艳羡。” 五岁的懵懂幼童,和小小的赵夕颜一同读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何止是运道好,简直令人嫉恨得发狂。 徐靖咧咧嘴,露出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夫子素来喜爱我。以后,我定会好好孝敬夫子。” 谢郡守和郑将军都听出话中之意,对视一笑。 北海郡里,谁不知道世子和赵六姑娘是一对?现在没正式定亲,不便张扬。世子对夫子兼未来岳父殷勤些,实属正常。 慕容慎目光暗了一暗,没去看徐靖炫耀自得的可恶嘴脸,用生平最诚恳的语气向赵元明说道:“赵伯父,晚辈出身将门,性情率直,行事不免有些鲁莽。不过,晚辈对工部赵侍郎说的,皆是肺腑之言。还请赵伯父原谅晚辈的冒失。” “此次晚辈自动请缨来北海郡,一来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办差,二来,也是为了亲自来向赵伯父请罪。” “请赵伯父看在晚辈一片赤诚心意的份上,原谅晚辈的莽撞无礼。” 众人:“……”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别说谢郡守郑将军一脸好奇,就连马公公也忍不住竖长了耳朵。 徐靖隐约猜到了什么,面色倏忽一沉。 赵元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来,制止住即将暴怒的弟子,然后从容不迫地看向慕容慎:“今晚世子设宴,为马公公和慕容校尉接风洗尘。我一介白身,有幸列席,心中诚惶诚恐。” “美酒佳肴在眼前,何不用心品尝?” 都闭嘴,好好吃饭吧! …… 第五十一章 牵扯(一) “小姐,老爷回来了。” 将近子时,门房小厮跑来送信。 赵夕颜立刻去正门处相迎。 立在正门口的赵元明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目光还算清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赵夕颜低声应道:“索性一直等着了。” 赵元明嗯一声,转过头:“多谢世子和慕容校尉相送。我已经到家了,深更半夜,不便留客。世子和慕容校尉也请回吧!” 没错,徐靖和慕容慎都在门外。 晚宴结束后,徐靖要送夫子回赵家坊。慕容慎坚持一同送“赵伯父”。于是,两人就都来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元明心知肚明,也没说穿,随两人送了一路,此时才张口撵人。 慕容慎口中应一声,目光落在赵夕颜的身上。 云雾重重,遮住了明月。廊檐下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摆摆,昏黄的光芒也随之摇曳。灯下看她,愈发美丽动人。 徐靖忽地上前两步,“不偏不巧”地遮挡住慕容慎的视线:“月牙儿妹妹,天晚了,你早些睡。我明日再来看你。” 慕容慎看着徐靖的身影,心里冷笑不已。 旋即,赵夕颜的声音传入耳中:“王爷病重,朝廷又派了钦差来。你这个世子,要忙的事多得很。明日就别来了。” 这声音,温软悦耳,透着亲昵。 慕容慎心中像被打翻了醋瓶,又酸又苦。 更令他糟心的还在后面。 只听徐靖笑嘻嘻地说道:“什么事都不及你重要。” 肃穆端方的赵夫子竟没骂徐靖轻浮。赵夕颜似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啐了他一口:“油嘴滑舌,没个正形,快些回去吧!” 徐靖挨了骂,浑身上下舒坦得很,冲夫子和月牙儿妹妹摆摆手。然后施施然转身,对着面色略显阴郁的慕容慎说道:“慕容校尉,我们这就回王府吧!” 慕容慎面无表情地转身上马。 徐靖也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且帅气,透着十五岁少年郎特有的朝气活力。 …… 赵元明其实没喝醉。 不过,闺女坚持要扶着他回屋,一片孝心,做父亲的自然要领受。 赵元明慢悠悠地向前走着,随口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约莫一个多月前,你大堂伯写信回来,信中说慕容氏嫡长子向赵氏提亲,求娶于你。” 赵夕颜:“……” 赵夕颜震惊地停下脚步:“爹,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 赵元明也随之停下,理所当然地看了过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愿你远嫁京城,自然要拒了亲事。” “这两年,姻亲旧友和在外做官的族人,没少写信提起你的亲事。我回绝的少说也有十几桩,这等小事,还用告诉你吗?” 赵夕颜:“……” “所以,这位慕容校尉,也是不同的对吧!”赵元明一语双关,目光落在女儿神情复杂的脸庞上。 赵夕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赵元明等了一会儿,继续迈步向前。 女儿一日日长大,心思渐重,又有那等离奇可怕的十年际遇,心性大变。他这个做亲爹的,既心疼,又难过。 心疼女儿受过的屈辱,难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想说的会说。不愿启齿的,他也就不问。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适合倾诉。有些伤疤,只能留在心底,等待时间慢慢治愈。 进了屋子后,赵元明温声嘱咐女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你先回去睡吧!” 赵夕颜目光复杂,轻声道:“爹,你不想问一问慕容慎吗?” 赵元明笑了一笑:“不急,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现在去睡吧!” 她现在确实不想说。 一个周隋,一个慕容慎,都是她不愿回忆的过去。 赵夕颜点点头,和赵元明道了晚安离去。 …… 这一夜,赵夕颜竟罕见地没做噩梦,很快便睡着了。 隔日,还起迟了。 日上三竿,温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院子里。赵夕颜坐在廊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小姐今日心情倒是不错。”性子活泼的海棠低声笑道。 玉簪也低声笑道:“可不是么?昨日闹了那么一出,我还以为小姐会烦闷几日。没曾想,昨夜睡得格外沉,今天也心情舒朗。” 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伴着阵阵清风入耳。 赵夕颜自嘲地笑了一笑。 心情好吗? 其实也不算。 只是,最坏的结果也就如此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解决不了难题,索性就拿出混不吝的态度来。 总之,她不重蹈覆辙,不走回头路。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靖说来看她,没能来。 马三思狡诈阴险,慕容慎城府极深,都十分难缠。只这两个,就足够徐靖应付了。 当然,慕容慎也没再露面。 徐靖绝不会再给他私自出王府来赵家坊的机会。 一连三日,日子都过得轻松悠闲。甚至让人有此事已经“了结”的错觉。 第四天,徐靖终于来了。 那张熟悉的俊脸,神色怏怏,眼中有些恼怒。 “出什么事了?”赵夕颜心中骤然一沉,语气不免急促了些。 徐靖拧着眉头道:“父王病倒在榻,马公公每日都去‘探望’父王。从京城来的两位太医,轮番给父王看诊。看这意思,不等到父王好起来,他们是不会走了。” 赵夕颜轻声安慰:“别担心。我给你的药方,是一味奇药,令脉搏虚弱,却不会伤人身体。只要王爷一直躺在床榻上,马公公也没办法。”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一个阉人,仗着太子的威势耀武扬威。换了平日,我早揍得他脸面开花了。” 这确实是徐靖会做的事。 赵夕颜略略蹙眉:“你别冲动,我知道你看马公公不顺眼。不过,马公公代太子殿下前来,代表的是宫中体面。你可别一时冒失惹麻烦。” 徐靖有些不满:“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冲动鲁莽,随时会惹祸?” 赵夕颜瞥他一眼:“你不是吗?” 徐靖:“……” 和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眸对视片刻,徐靖心里忽然有些委屈,声音低了许多:“月牙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慕容慎?” 第五十二章 牵扯(二)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赵夕颜反射性地要点头。万幸反应迅疾:“当然不是。” 徐靖太了解她了,委屈的心都快碎了:“你口中不说,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那个慕容慎,比我年长七岁,城府深,喜怒不行于色。” “和他一比,我既年少英俊,又性情坦荡,风趣诙谐,还活泼讨喜……” 赵夕颜一个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拧了拧徐靖的胳膊:“又贫嘴。” 这哪里是夸慕容慎,分明是自我吹嘘。 赵夕颜轻轻拧一下,不疼不痒。徐靖做出一副被拧疼的怪模怪样来,龇牙咧嘴地喊疼,非要赵夕颜给他吹一吹。 赵夕颜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得俯头,在他的胳膊上吹一下。 这般笑闹,离得自然近得很。 徐靖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飞快地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赵夕颜猝不及防,脸颊嫣红一片,迅速后退数步,狠狠瞪徐靖一眼。 徐靖回味着刚才的旖旎美妙,没什么诚意地认错赔礼:“对不起,我一时冲动,做了唐突的举动。都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都随你。” 赵夕颜想嗔他几句,对上他明亮炽热的眼眸,心跳忽然快了许多,耳后都热了起来。 她忽然没了和他对视的勇气,将目光移了开去。 这春天,真是个恼人的季节。 徐靖心里像有几十只兔子蹦来蹦去,难以自制,走上前,握住赵夕颜的手:“月牙儿妹妹,你喜欢那个慕容慎吗?” 赵夕颜想也没想地应道:“从没喜欢过。” 徐靖很自然地忽略了那个“从”字,咧嘴一笑,目中满是自得:“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我。” 赵夕颜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徐靖也不介意她的沉默,低声说了下去:“其实,这几晚我都没睡好。来之前,我还想着,一定要问清楚那个慕容慎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远在京城的武夫,怎么会认识你,怎么会找上门来,还一副我和他争抢心上人的不要脸德性。” “呸,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我们两个自五岁就在一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日久生情,对彼此性情脾气再熟悉不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慕容慎算哪根葱哪根蒜!” “再说了,他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比你我年长七岁。整整七岁啊!怎么有脸向夫子献殷勤!简直脸都不要了。呸!” 一开了话匣子,徐靖就忍不住了,将慕容慎从头到尾喷了一遍。 赵夕颜听得好笑不已,事实上,她也真得笑了起来。 前世慕容慎娶了忠勇侯府的嫡女为妻,慕容家和高家联手压制定国公。后来,风起云涌内战纷纷,体弱多病的太子生了一场重病离世,慕容氏趁乱而起,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后来,昏庸好色的痴肥天子死在了美人榻上。大晋亡了国,慕容尧在一众武将文官的“推举”下,坐了龙椅,立了新朝。 没过半年,慕容尧旧疾复发而逝。年仅三旬的慕容慎坐了龙椅,手段凌厉,独断专行。众人无不低头诚服。 不服的人,都被夷了九族。新帝杀得血流成河日月无光,杀得人人自危不敢不服。 别说怒骂,敢和慕容慎高声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徐靖这一通骂,还怪解气的。 徐靖见赵夕颜笑得开怀,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不管慕容慎和赵夕颜有什么牵扯。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赵夕颜并不喜欢慕容慎。否则,也不会听他骂人骂得那么起劲。 “行了,别说了。” 赵夕颜终于忍住笑,轻声提醒:“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可别乱说。” “慕容慎到底是钦差,身后还有慕容氏一族。避而远之最好。” 徐靖目光一闪,神色认真起来:“如果他执意要求娶你,我怎么避而远之?” 赵夕颜哑然无语。 这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她没法自欺,也无法欺人。慕容慎既然来了,以他的脾气,根本不会容她嫁给徐靖。 徐靖更不可能退让。 一团乱麻,根本解不开。 赵夕颜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祖母张氏说过的话。她大概真的就是红颜祸水…… “你别胡思乱想。”粗枝大叶的徐靖,到了她面前总是格外敏锐,对她的心思一猜一个准:“什么红颜祸水,无能的人,才会将战争的恶果推到女子头上。” 赵夕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不理会这些荒唐无稽之言。” 所以,果然有人在月牙儿面前说三道四了? 徐靖目中闪过怒气,伸手一卷衣袖:“是谁这么说你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一顿!” 赵夕颜道:“是我祖母。” ……徐靖讪讪一笑,将卷起的衣袖放了下来:“原来是祖母啊!那就算了。你知道我的,我一直都是尊老爱幼的好少年。” 赵夕颜抿唇笑了起来。 每次和徐靖在一起,她总是格外轻松愉悦开心。 徐靖见她笑得开怀,也咧嘴笑了起来。他跑去树下,摘了一片翠绿的叶片,递到嘴边,略一用力,吹起了一支小曲。 曲调简单又欢快。 赵夕颜跟着轻轻哼唱。曲调和歌声相和,融洽又悦耳,被清风吹拂,传出了高大的院墙外。 传进了站在院墙外的小巷里的青年男子耳中。 青年男子沉默着聆听,俊脸似被冰霜笼罩。 院墙里,一双青梅竹马情意绵绵的少年男女曲调歌声相和,春日融融。院墙外,却似寒冬腊月,心肺被吹得冰凉。 “公子已经在这儿站许久了,”亲兵们不敢看自家公子难看的脸色,低着头低声说道:“接下来是去敲赵家的门,还是回北海王府?” 这几天,北海王府的亲兵轮番盯着自家公子,根本出不了北海王府。今日终于逮着空闲出了府,到了赵家院墙外,又听了这么一曲…… 就连他们,都想为自家公子鞠一把泪。 慕容慎冷冷吐出两个字:“回去。” 第五十三章 剿匪(一) 隔日,消失了两个月的松石悄然回来了。 “小姐,差事都办妥了。”松石神色平静,拱手禀报。 此一时彼一时。两个月前的她,怎么也料不到周隋会来北海郡,更料不到事情诸多变幻。 那四封信,倒是送得及时,颇有火上添油之效。 赵夕颜低声道:“辛苦你了。别的三封信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送给李将军的那一封。你确定李将军看信了么?” 那封信里,有她亲手描绘的青龙寨地图。 周隋此人,不改土匪习性。前世占了平原郡淄川郡北海郡,招兵买马,做了一方豪雄。一年中总要回青龙寨里待上一段时日。 她也被带进过寨子里。山脉延绵百里,密林四布,地形复杂多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根本跑不出去。所以,多疑的周隋对她还算宽容。 她时常去青龙寨最高处的木楼里待着。 没人知道,她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忆进青龙寨的路线,观察附近的山峰,以此判断青龙寨在山脉中的具体位置。 只要李骥根据那份地图仔细搜索,就能找到青龙寨。对朝廷大军来说,剿匪最大的困难也就随之告破。 “小姐不用担心,李将军一定见过那封信了。” 这是送信途中最惊险刺激的一桩,松石看似平稳实则自得,将当日的经过娓娓道来。 赵夕颜黑眸中光芒闪动,笑着赞道:“亏得你机敏警觉,要是真落到李骥手中,可就不妙了。” 善不掌财慈不掌兵。这么一份地图摆在李骥面前,李骥第一反应就是将送信之人抓住严刑拷问来历。 亏得松石早有提防,几天前就跑了。 松石目中闪过笑意,一本正经地应道:“多亏小姐事前连番布置,奴才总算不负小姐嘱托。” 赵夕颜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着说道:“你出去奔波这么久,安然回来就好。先回去歇几日,再来当差。” 听这意思,小姐以后还有差遣? 松石默默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拱手应下。 待松石走后,赵夕颜舒展眉头,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数字。 四十。 每过一日,她都会心中默数一回。离五月二十八,现在只剩四十日了。平原郡淄川郡都有了防备,胶东军李骥手中有青龙寨的地图。朝中派了最精锐的禁卫军前来剿匪。她纵然不愿见慕容慎,却很清楚他领兵打仗的本事。 青龙寨快完了。 周隋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 嘭! 曹贵用力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怒骂:“一定有内鬼!不然,李骥怎么能领兵摸进山林,找到我们青龙寨的位置!” 戴着眼罩的三当家刘安,哭丧着脸:“完了!胶东军都来了,在外面打探消息的兄弟回来说,朝廷还派了五千禁卫军。那可是朝廷最精锐的士兵,兵强马壮。对方加起来足足一万多人,是我们兵力的三倍。” “大当家,我们肯定拼不过,还是跑吧!” 四当家戴有余同样面色晦暗,连捋胡须的兴致也没了,叹道:“说得轻巧,怎么跑?胶东军已经摸准了我们的位置,能出去的两条路都封死了。” 还可以翻山林。 可这么一来,什么都带不了。积攒了多年的金银财宝都得扔下,寨子里有牛马猪羊和一堆女人,还有这些年女人们陆续生下的孩子。难道都扔了不成? 退一步说,就算狠狠心都扔下跑出去,人散了,寨子也就散了。 “不能跑。”曹贵是个彻底彻尾的亡命徒,提起拼命二字像喝水:“没了巢穴的野狗,哪里是朝廷正规军队的对手?死得只会更快。” “我们这么多人,和他们拼了。” 刘安显然是赞成逃跑的那一个:“现在胶东军围了我们的寨子,要是放一把火,我们就都完了。还是趁着朝廷大军没进山先跑吧!老四前些日子不是寻到了另一处隐蔽的地方吗?我们就往那里跑。” 戴有余也低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死了,就全完了。大当家,得早做决断。” 坐在上首的刀疤男子,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目中闪过凶光:“都闭嘴!谁再敢吵吵,老子先剁了他。” 曹贵刘安戴有余立刻都住了嘴。 周隋目中满是杀气,扫了一圈,冷冷道:“怕什么。这些年,朝廷又不是没派过兵来。哪一次剿了我们?” “寨子好好的,粮草都充足,我们有五千人马,守着寨子,谁也攻不进来。” “放火?哼!山林里都是树,一旦放火,我们走不脱,围着寨子的朝廷大军也要死。他们不敢放火!” “这等时候,内鬼一事,就别提了,免得人心散乱。” “传我命令,所有人都将皮绷紧了,随时准备拿刀杀人。” 周隋不说话则已,一旦下了命令,曹贵刘安戴有余都低头领命。各自退下布置不提。 周隋阴沉着脸,心情无比恶劣。 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胶东军怎么能精准无误地找到青龙寨来? 寨子里谁是内鬼? 周隋越想越恼怒,猛然起身迈步,进了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遍地血迹,血腥气浓厚的令人作呕。是青龙寨里专门用刑的地方。被关进来的,都是抬着出去,没有例外。 “大当家怎么有空过来了?”一脸凶残的匪徒谄媚地迎了过来:“这个王通,倒是块硬骨头,这都半个月了,还没死哪!” 被铁链锁住手脚的高大男人,早已血肉模糊,伤口处都发臭了,还有蛆虫涌动。 正是王通。 曹贵领着两百土匪,夜半杀人放火,伤了郑玄风,抢了王通回来。至于杨氏,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自然是砍了了事。那个半死不活已经招供的土匪,也被一刀杀了。 王通被捆进青龙寨后,被连番用刑折腾,就剩一口气了。 周隋走到王通面前,蹲了下来:“王通,我知道你能听见。现在有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不要?” 第五十四章 剿匪(二) 当然想活。 王通吃力地睁开眼,费劲力气才吐出几个字:“你、你要我做什么?” 周隋目光阴寒:“朝廷派兵来了,胶东军已经围了青龙寨。我不想逃。” “我知道你熟读兵书,会排兵布阵。你做了二十年守城官,擅长防守。” “我将寨门交给你,再给你一千人,你替我守住寨子。” 王通竟然还有心情笑:“你要我接替杨万胜,做青龙寨的五当家?” 有何不可? 都到这份上了,由不得他拒绝。落在朝廷手里,也是一个死。倒不如豁出去再拼一把。万一博出一条生路,便有一线翻身的机会。 给朝廷当差,领五百人。进土匪窝做五当家,倒是有一千手下。真是荒谬又好笑。 王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伤口裂开直流血也不在乎。 周隋终于露出这十日来第一个笑容:“来人,立刻将五当家抬出去,请寨子里最好的大夫来。” 曹贵知道此事,已经是半日以后了。 “老大,这么做能行吗?”曹贵眉头拧成了结:“他是朝廷命官,我们是土匪。能吃到一锅里吗?” 刘安和戴有余也是一脸疑虑。 周隋做事从来没有解释的习惯。不过,任用王通确实是一步险旗,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们杀人抢劫是好手,守寨子勉勉强强。和官兵正面交战,谁也没那个能耐。” “王通就不一样了。他是正经的将门出身,会领兵会打仗。” “这等时候,先让他在前抵挡一阵子。能守住寨子,以后让他真正入伙。如果他有二心,一刀宰了他就是。” 这倒也是。 什么给他一千人手。就凭王通,根本指挥不动。还不是靠大当家! 曹贵等人这才松口气。 天黑之后,寨子里乱七八糟地响动了一阵,期间不时传出女人的哭声或惨呼声。到了子时左右才消停。 周隋没有睡。 他从床榻上下来,悄然去茅房,在臭烘烘的茅房墙壁上摸索,很快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通道。 这通道只有五尺高三尺宽。周隋进去后,只能弯着腰低头前行。 通道里没有灯,通风口也很少,走得久了,就觉气短胸闷。 周隋憋着一口气,一直向前走。这个狭窄的通道,不知挖了多长,走出半个时辰了,才到出口。 出口处是一块石头。 周隋摸索着用力,终于挪开了石头,钻了出去。 哗啦啦! 从山缝隙里流出的泉水溅了周隋一脸。 这个密道出口十分隐蔽,在一处泉水后面。 周隋舔了舔脸上的泉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寨子当然要守住。实在守不住的时候,他还可以靠着这条密道逃生。 他从小就生在一个土匪窝里。烧杀抢掠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喜欢什么,去抢来就行了。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现在官兵来了,他也没害怕。拼不过就跑,朝廷官兵不可能一直留在山里。等大军走了,他周隋还是一条好汉。很快就能再拉出一伙人,继续过杀人喝酒吃肉抢女人的逍遥日子。 …… 七日后。 “启禀李将军,禁卫军已经进山,不出半日就到了。” 一个亲兵进军帐禀报。 李骥嗯一声:“传本将军命令,让军中七品以上的武将都过来,和我一同迎接慕容校尉。” 亲兵领命退下。 站在李骥身侧的一个年轻武将,有些不乐意,哼了一声:“大哥是四品的将军,手里有一万精兵。那个慕容慎,不过是一个御前校尉,仗着慕容大将军耀武扬威。” 说话之人,是李骥的堂弟李骁。李骁十四岁进军营,随着兄长进胶东军,今年已经二十岁的李骁,官职六品,算得上年少有为了。 李骥瞥年轻气盛的堂弟一眼:“要是有那么一个厉害的亲爹,你肯定比慕容慎还要威风!” 李骁:“……” 李骁顿时泄了气:“大哥,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骥扯了扯嘴角:“一个四品将军,放在军队里勉强算一号人物,到了朝堂里屁都不是。一个七品御史都能骂得我抬不了头。” “这算哪门子威风?” “看看慕容家,世代守卫宫城,是天子心腹。那些尚书侍郎见了慕容氏父子,都得客气礼让。” “你我对着慕容慎,忍让三分才是正理。你给我听好了,等慕容慎来了,你老实点,别给我惹麻烦。” 数落一通后,李骥才发现,李骁正在魂游天外。 李骥拍了李骁一后脑勺:“听见没有。” 李骁疼得龇牙咧嘴,胡乱点头,然后低声道:“大哥,慕容氏先祖是天子亲兵,论出身还不如我们。说不定,以后我们兄弟有机缘,比慕容家还要厉害威风。” 李骥气得,又扇了李骁一后脑勺:“想得倒美,这么厉害,你怎么不上天。” …… 半日后,慕容慎领着五千禁卫军进了军营。 李骥领着军中一众武将相迎。 穿着银色软甲的冷峻青年目光一扫,落在李骥脸上:“李将军官职比末将高,亲自来相迎,末将如何敢当。” 李骥一个黑脸武夫大老粗,笑起来倒是格外温和谦逊:“慕容校尉客气了。当年我在京城时,曾在慕容大将军麾下当过差。大将军对我有提携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 “朝廷下公文剿匪,我领胶东军先来一步,如今慕容校尉领兵前来,自然是以慕容校尉先。” “我没读过什么书,只会领兵冲锋,大老粗一个。慕容校尉别客气,只管下令。我都听你的。” 李骥这般识趣,退让的干脆利落,倒是出乎慕容慎意料。 慕容慎连日一直阴霾的心情,略见舒展,冲李骥笑了一笑:“李将军这般痛快,那末将就不推辞了。” 李骥哈哈一笑:“军帐中已经摆好了宴席,今日我为慕容校尉接风洗尘。” 慕容慎略一点头,和李骥并肩进了军帐。 跟在后面的李骁,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个慕容慎,才是威风厉害得要上天了。 …… 第五十五章 战事(一) 禁卫军远道奔波,颇有些疲累。慕容慎下令,命禁卫军原地扎营安顿,修整几日。 李骥已经率兵包围了青龙寨,土匪们就是铁锅里的肉,无处可逃。 隔日,慕容慎和李骥一同巡视军营。 慕容慎意味深长地看李骥一眼:“朝廷屡次派兵剿匪,都没能寻到青龙寨的老巢。李将军此次可是立了一大功。” 李骥心里一凛,没有犹豫,立刻低声道:“其实,这次能顺利找到青龙寨,多亏了一封书信。” 然后将那封古怪书信的始末道来:“……不怕慕容校尉笑话,我至今都没能查出这封信的来历。寇梢那里,我反复追问,也问不出什么。那个送信之人,乔装改扮过了,来历成谜。” “信里所画的地图,我不知真假,特意派了几十个人进山,按地图所在的位置搜寻青龙寨的下落。” “好在地图是真的,确实寻到了青龙寨的位置。朝廷正好发公文来,我领兵直接围了青龙寨。” 慕容慎目光闪了又闪,直截了当地索要书信:“那封信在何处?” 李骥低声道:“在军帐里,我这就让人取来。” 说着,冲身后的李骁使了个眼色。 李骁习惯了被兄长差遣,很快去取了信来。慕容慎接了信,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袖中。 李骥:“……” 这位慕容公子,真是霸道得近乎蛮横。 李骁眼里冒出了一点火星。 李骥一个目光扫过来,李骁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慕容慎根本就没留意李骥兄弟两个的神色如何。 前世周隋占了北海郡后,兵力到了三万之多。大晋民匪四起,朝廷无力派兵,一纸公文令李骥出兵。李骥兵力不足,最终惨死于周隋手中。 李骥死得太早,在慕容慎的印象里,这就是一个无足轻重无关大局的人。所以,他并未将李骥放在眼里。 巡视完军营后,慕容慎进了自己的军帐,挥手示意亲兵们退下。然后才拿出袖中书信。 展开薄薄的信纸,青龙寨的地图印入眼中。 画地图之人,显然是丹青妙手。寥寥数笔,简洁又传神。除了地图,只有青龙寨三个字。 这字迹,十分陌生。 直觉告诉他,这一定是出自赵夕颜的手笔。 除了赵夕颜,还有谁这般清楚青龙寨的真正位置,有谁这般恨周隋? “夕颜,”慕容慎低声自语:“我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徐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根本配不上你。我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你现在是被少时情意迷了心窍。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一点。” “等我除了青龙寨,杀了周隋,就去赵家坊提亲。” “这一世,你不必屈于人下,做一个妃嫔。今生,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 三日后,胶东军和禁卫军一并出动,攻打青龙寨。 李骥知情识趣,自动退让。慕容慎当仁不让,对胶东军下军令,丝毫没觉得心虚不好意思。 李骁憋了一肚子闷气,领着一营士兵冲到寨子外,振臂一呼:“儿郎们,放箭!” 土匪们论单个,一个赛一个凶残。真论打仗,根本不是朝廷正规军的对手。 李骁很有信心,不出半日,就能将寨门攻下。 信心百倍的李骁被打脸了。 半日后,不但没能攻下寨门,还伤亡惨重,灰头土脸地退回了军营。一条左臂也受了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襟。 李骥大惊,立刻令军医为李骁治伤。 李骁忍着剧痛,咬牙切齿地怒道:“大哥,守寨门的不是土匪,是王通。” 李骥又是一惊:“王通还没死?” 匆匆赶来的慕容慎,俊脸也格外阴沉:“王通投了土匪?” 李骁恨得眼珠子都快红了:“是。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士兵们久攻不下,伤亡颇重,我才觉得不对。” 满地的铁蒺藜,滚石木,热水热油,寨门前还修了隐蔽曲折的甬道……什么时候土匪也会这等守城的手段了? 直至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现在寨门前的城楼上,李骁才明白过来。领着一群土匪守寨门的人是王通。 “王通此人,仕途不得志,其实颇有本事。”李骥的神色凝重起来:“他投了土匪,倒是一桩麻烦。” 青龙寨本就易守难攻,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再有王通这等精通守城的武将把守,想在短期之内攻破怕是不易。 慕容慎听到王通的名讳,冷哼了一声。 前世王通就投了土匪,不过也没好下场。和胶东军一战时,死在李骥兄弟手中。 现在想来,世事倒也奇妙。李骥兄弟又和王通对上了。 “明日我亲自带人去攻寨门。”慕容慎冷冷扔下一句,便离去。 李骁不知是疼痛还是恼怒,脸上肌肉直抽抽:“哼!我倒要看看,慕容公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李骥拧着眉头,瞪了一眼:“好好养伤,少啰嗦废话。” …… 北海王府。 北海王神色萎靡地躺在床榻上,一脸命不久矣的病弱模样。 两位太医照例轮流给北海王诊脉,各自宽慰北海王几句,转身退下后,对着马三思禀报:“启禀马公公,王爷脉象虚弱,并无好转。” “这等怪病,前所未闻,我们两个实在没把握治好王爷。” 废物! 马三思心里冷哼不已,面上半点不露:“两位太医辛苦了。” “咱家奉太子之命前来传旨,王爷病没好,不能动身启程。咱家没法子交差,两位太医也是一样。” “还请两位太医斟酌开方。” 两个倒霉的太医,只得点头应下,凑到一起绞尽脑汁地开药方。 马三思定定心神,堆起笑容进了北海王寝室:“王爷不必担心,两位太医说了,王爷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再换一次药方,就能下榻了。” 北海王无力说话。 一旁的北海王世子徐靖张口道:“十天前,马公公就是这么说的。这都换了三次药方了,父王病症不但没缓和,还愈发重了。” “马公公该不是私下授意过太医,成心为之吧!” 第五十六章 战事(二) 徐靖这一番话,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马三思城府再深脸皮再老道,也禁不住这般讥讽,面色微微一沉:“世子,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乱说。咱家对太子殿下一派忠心,奉殿下旨意来办差,自要尽心尽力。” “王爷的身体迟迟不见好转,咱家心中焦急,更胜世子。” “算一算时日,皇上的丧礼已经快结束了。王爷这还不能启程去京城。殿下怪罪下来,咱家要掉脑袋。只怕王爷和世子也担待不起。” 最后一句,隐隐透出了威胁。 徐靖挑了挑眉头,忽然笑了:“原来马公公也有火气。我还以为,马公公只会笑哪!刚才我就随口那么一说,马公公怎么还生气上了?该不是心虚被我说中了吧!” 马三思:“……” 人不可貌相。 这个北海王世子,乍看之下骄纵成性。接触了小半个月下来,就会发现骄纵根本不足以形容。 这分明就是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 马公公默默调整呼吸平复心绪,然后呵呵一笑:“世子又在说笑了。” 徐靖咧咧嘴,露出两排白牙:“本世子不止幽默风趣,优点多多。马公公耐心在王府里住着,以后就都知道了。” 亏马公公还笑得出来:“咱家倒是想厚着脸皮长住。奈何身负皇差,还得早些回京复命。要辜负世子一番美意了。” 待马公公离去后,“缠绵病榻”的北海王睁开眼:“春生,你别总和马三思较劲。他一个内侍微不足道,不过,他到底是太子心腹。太子耳根软,最易听信谗言。” 徐靖收敛笑容,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父王,就算我百般忍让,马三思就会打道回京城吗?” “太子肯放过父王吗?” 北海王沉默片刻,长叹一声。 生在皇室,生为藩王,哪怕什么都不做,也逃不过帝王猜忌。 “当年我在宫中住过几年,和二皇兄相处得颇好。太子那时还是幼童。我离京就藩的时候,太子也不过七八岁。和我半点谈不上什么兄弟之情。” 北海王低声叹道:“可惜二皇兄命短死得早,如果他还在世,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春生,上苍既然给你噩梦示警。可见这就是我命中劫难。” “我这把年纪,生啊死的,没什么可在乎的。可莞儿还没出嫁,你还年少,没见你娶妻生子,我焉能安心合眼。” 徐靖听不得这等话,剑眉一挑,目露光芒:“谁敢动父王,我要他的命。” 北海王哭笑不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一个藩王,你是藩王世子,难道还想造反不成?” 徐靖淡淡道:“为什么不行!” 北海王:“……” 北海王全身一震,顾不得自己在装病,迅疾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徐靖!不得胡言!” 徐靖忙上前,扶着亲爹躺下:“行行行,我听父王的。可以想可以做,就是不能说对吧!以后我不说就是了。” 北海王:“……” 好脾气的北海王,也被儿子折腾得头疼,再次嘱咐:“这等话,以后绝不可再提。” 徐靖点点头。 就在此刻,亲兵徐三快步进来禀报:“启禀世子,青龙寨那边送消息回来了。” 徐靖迅疾转头:“什么消息?快说!” …… 王通投了青龙寨,胶东军吃了败仗。慕容慎领禁卫军攻打青龙寨,无功而返。 赵夕颜看着纸上的寥寥数语,蹙了蹙眉。 送消息来的是徐二五。 徐二五悄悄冲玉簪扎眼,玉簪俏脸微红,瞪了一眼。 徐二五笑嘻嘻的收回目光,殷勤对赵夕颜说道:“世子令小的来送信。如果姑娘要写回信,小的就在这儿候着。” 赵夕颜点点头:“好,你等一会儿。” 赵夕颜去书房,提笔落墨。 她画了一幅地图。 依旧是青龙山,青龙寨方圆十几里外,东南方向某一处的泉水。 她在周隋面前沉默少言,很少说话。周隋从不对人言的秘密,曾在一次酒后对她说过,青龙寨有一条极为隐秘的逃生密道。密道出口极其隐蔽,有泉水有巨石。 可惜她没亲眼见过,不知具体方位。只能画一个模糊的位置。 一盏茶后,徐二五拿着信离去。 徐靖看了信后,立刻叫来身手最好的徐三:“你立刻领六十人去青龙山。在这一带盯着。” 徐三仔细看了看地图,低声领命。 “这一去,可能一两个月,也可能更久。”徐靖目光沉凝,低声嘱咐:“你做事最沉稳,这件差事交给你我才放心。” “青龙寨一旦大败,周隋定会从密道逃命。” “抓住周隋,将他带回来,我要亲手了结他。” 徐三敛容应是。 …… 一连数日,传来的消息都不太美妙。 青龙寨的土匪出乎意料的难缠,王通守寨门也确实有一手。 山间道路狭窄,青龙寨前的空地最多容纳千人。攻寨的朝廷军队发挥不出人多马壮的优势。 慕容慎出手两回,皆无功而返。恼怒之下,派亲兵回北海郡,将王通的两个儿子都带走了。 “夕颜,你说,王薇的两个哥哥是不是都会死?” 叶沁瑶来了赵家,低声和闺中好友闲话。 赵夕颜淡淡嗯了一声。 慕容慎心狠手辣,打仗的时候从不顾惜人命。王通投了土匪,牢牢守着寨门,令大军受阻。 以慕容慎的脾气,少不得要拿王通的两个儿子祭旗。 叶沁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赵夕颜身边靠了靠:“这也太可怕了。” 傻姑娘,比起北海郡被屠城的惨烈,这算什么呢? 赵夕颜神色漠然:“王通犯的是通匪的重罪,按大晋律例,全家都难逃一死。” 叶沁瑶:“……” 道理没错。不过,赵夕颜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肠冷硬了? 叶沁瑶将心里那丝奇异的感觉按捺下去,压低声音道:“再怎么说,王薇总是可怜无辜。我们去一趟王家,瞧瞧她。” 赵夕颜瞥她一眼:“你是一片好意,她未必想见你我。” “走嘛走嘛!去了再说。” 第五十七章 家破 赵夕颜拗不过好友,只得一并坐上马车,很快到了王家门外。 叶沁瑶探头看了一眼。 郑将军心痛长子郑玄风失了右腿,一腔怒火迁怒于王通。这都两个多月了,王家依旧大门紧锁。二十余个持着利器的士兵里外守着。普通百姓根本不敢靠近。 “也不知他们肯不肯开门让我们进去。”叶沁瑶小声嘀咕,顺便用一双满含期盼的水灵灵大眼看着赵夕颜。 真是个心地柔软的傻姑娘。 现在的她,已经寻不回这份天真善良了。 赵夕颜心中轻叹一声,和叶沁瑶一起下了马车。 守着王家的士兵,一半都是郑家亲兵。个头高壮面相凶狠的亲兵头目,一见赵夕颜,立刻成了温顺的绵羊:“小的见过赵六姑娘。” 自家二公子拜在赵夫子门下。赵六姑娘是赵夫子的掌上明珠。他们这些郑家亲兵,自要毕恭毕敬。 赵夕颜微微一笑:“我们想见一见王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那个头目忙笑道:“别人不方便,赵六姑娘当然方便的很。”转头挥手,一个士兵上前开了厚重的铜锁,开了正门。 杨氏死了,王通投了土匪,王家两个儿子都被带走。如今的王家,只剩两个幼童和一个王薇罢了。 赵夕颜礼貌道谢,和叶沁瑶一同迈步而入。 王家被关了两个多月,原有的家丁护卫都被带走,宅子里还有一些被吓破了胆的丫鬟仆妇。满地草叶飘絮,没人打扫。一眼看去,破败凋零。 不知从哪儿冲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管事妈妈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两位姑娘行行好,将奴婢带出去。以后奴婢当牛做马报答姑娘。” 话音未落,又有两个丫鬟冲过来,跪在地上泪眼婆娑。 主子犯下重罪,她们都是王家奴婢,等待她们的,要么是被一同斩首。要么就是被充为官婢重新发卖。 两个年轻丫鬟重重磕头,根本来不及阻止,其中一个已经磕出了鲜血。 叶沁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赵夕颜。 “我救不了你们。”赵夕颜淡淡道:“王薇人在何处,我要见她。” 那个管事妈妈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低声道:“我们姑娘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眼睛都快哭瞎了。”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骤逢家变,除了绝望哭泣,还能做什么? 叶沁瑶立刻拉起赵夕颜的手:“我们去她的院子瞧瞧。” 来都来了,且去看看吧! 赵夕颜略一点头,和叶沁瑶一同去了王薇的院子。 刚踏进院门,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声音晦涩干哑,仿佛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哀嚎。 管事妈妈上前拍门:“姑娘别哭了,赵姑娘和叶姑娘来了……” 屋子里的哭声顿了一顿。 然后猛然开了门。 一个头发散乱衣裙散发着异味的少女出现在门口,一双眼肿得像桃子,被挤成了缝隙的眼里射出愤怒不甘的火苗:“赵夕颜,叶沁瑶,你们两人来做什么?是要来看看我的凄惨下场?还是想施舍同情我?” “王家家破人亡,落得现在这样,你们是不是很可怜我?我王薇就是死,也不必你们同情。” 一腔好意的叶沁瑶,什么都还没说,就挨了一顿怒骂。不过,眼下也不便计较这些。 叶沁瑶耐着性子柔声道:“我们听说你两位兄长被带走了,所以特意来瞧瞧你。” “滚!谁要你来瞧我了!都滚!” 王薇忽然冲过来,伸手就要推叶沁瑶。 赵夕颜眼明手快,先一步将叶沁瑶拉开。王薇一个收势不及,踉跄着摔倒在地。 不巧的很,又是臀部落地,被地上的树枝膈到了。 王薇又疼又丢脸,推搡开要扶她的丫鬟,就这么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赵夕颜没有要过来安慰她的意思,站在六尺之外说道:“王薇,这时候哭泣毫无用处。” 王薇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我还能做什么?守门的士兵说了,我大哥二哥都被带走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被笼罩在绝望和随时会死的阴影下,王薇还没疯癫,都算不错了。 其实,就是这样,也比前世强一些。 赵夕颜心如磐石,依旧冷静:“你爹犯下通匪的重罪,罪无可恕,你两位兄长也没有活路。如果你还想活,倒是还有一条路。” 王薇哭声一顿,慢慢放下手。 她是讨厌赵夕颜没错。不过,赵夕颜说的活路,倒是可以听上一听。 赵夕颜看着狼狈不堪的王薇,缓缓说了下去:“你爹投了青龙寨,带着土匪守寨门。朝廷官兵久攻不下,损伤颇重。领兵的慕容校尉怒极之下,下令让人带走了你两个兄长。想来是要以他们逼你爹投降。” “你爹铁了心投匪,就是你大哥二哥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肯反水。” “如果我是你,就带着两个小侄儿去青龙山。” “你爹再心狠,对着年幼的孙子也要动摇。只要你能劝动你爹投降,立下大功,便能保住自己一条命。也能保住王家血脉。” “王薇,事已至此,没有更坏的结果了。想不想活,要不要最后搏一把,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没人救得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如果你下定决心,我可以替你传话给世子和郑将军。令人‘护送’你去青龙寨。” “我就在这儿,等你一炷香时间。” 一旁的叶沁瑶听傻了眼,愣愣地看着好友。 这一路上,赵夕颜可只字没提过这一桩啊! 王薇全身颤抖个不停,面色变幻不定。 赵夕颜没有催促,耐心等了一炷香时间,才张口:“你不愿意,也罢,权当是我多事。”转头对叶沁瑶说道:“我们这就走吧!” 叶沁瑶早就成了木雕,只会点头。 两人携手离去。 没走出几步,身后就响起了王薇嘶哑的叫嚷声:“我去!赵夕颜,我今日就去!” …… 第五十八章 人亡 赵夕颜在王家书房里提笔落墨,当着王薇的面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徐靖,另一封请徐靖转交给郑将军。 王薇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赵夕颜。 赵夕颜写完信,令玉簪立刻去北海王府送信。 做完这一切,赵夕颜没有再和王薇说话,和叶沁瑶一同离去。 王薇倒是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着赵夕颜的背影,用力咬了一咬。嘴唇上顿时冒出了血珠。 坐上马车后,叶沁瑶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猛然一把攥住赵夕颜的手:“你……你来之前是不是就想好了要这么做?” 赵夕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不管有没有用,总得试一试。王薇如今下了决心,总是一桩好事。说不定这件事就能成。只要王通投降,朝廷官兵就能快速破寨,少些死伤。” 叶沁瑶瞪圆了一双杏眼,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夕颜被她那副模样逗乐了:“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三头六臂。” 不,比三头六臂更令人震惊。 叶沁瑶喃喃低语:“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赵夕颜哑然失笑。 叶沁瑶继续自言自语:“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提起生死,就像吃大白菜似的。” “还有,你今日和王薇说的那番话……” 实在不像一个十几岁养在闺阁的姑娘能说出来的。 有些细微的改变,确实瞒不过亲近的人。 赵夕颜沉默片刻,才轻声道:“只盼王薇这一搏能成功,至少,王薇和那两个孩子能活下来。” 这倒也是。 叶沁瑶唏嘘不已,也没心情再说话了,一路怏怏不乐。 对一个娇养闺阁十几年的少女来说,王家破家灭门实在太惨烈了。 …… 转眼又是五六日。 青龙山,胶东军营里,李骁用力挥舞一下左臂,满意地点头:“很好,已经都好了。” “大哥,让我领兵去攻寨门吧!” 李骥瞥一眼年轻气盛的堂弟:“慕容校尉亲自攻打寨门,哪里还用你动手。” 李骁撇撇嘴:“我还以为有多厉害,这都十几天了,也没能拿下寨门。还死伤了不少士兵。哼!” 李骥很顺手地抽了李骁一记后脑勺:“换了你也一样。别嘴贱,少废话。” 确实怪不得慕容慎。 青龙寨要是这么好攻破,朝廷也不会任由这个土匪寨子发展壮大逍遥至今了。 山路崎岖,进山一千士兵是极限。青龙寨几千人守着,想攻破寨门着实不易。 “要不用火攻?”李骁一眨眼一个馊主意。 李骥瞪一眼过去:“一旦放火,山林都会起火,土匪是完了,我们也得跟着送命。你是没长脑子吗?” 李骁被骂惯了,摸摸后脑勺说道:“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李骥目光一闪,低声道:“慕容校尉已经想出办法了。” 李骁很快就知道是什么办法了。 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被五花大绑地拖进了军营。 慕容慎领兵出动,将那两个倒霉蛋拉到寨门前的空地上。大嗓门的传令兵高呼一声:“王通,你的两个儿子在此。速速开寨门投降!” “再不投降,校尉就砍了他们祭旗!” 很快,数十名亲兵一起高嚷,呼喊声飘到上空,传进青龙寨里。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握着刀柄的手背猛然用力,手背青筋毕露。 一个刀疤脸青年走了过来,听着寨门外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刀疤脸青年忽然笑了一笑:“王通,是不是心疼儿子了?我这就让人开寨门,放你出去。” 王通又用力握一下刀柄,然后缓缓松开,抬起头,冲周隋一笑:“大当家说笑了。我进了青龙寨,就是青龙寨的人。” 然后,扬声下令:“快些放箭!” 一声令下,寨楼上乱箭嗖嗖飞了出去。 “爹!”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起。 这是长子的声音。 周隋冷眼看着王通。 王通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目中闪过痛苦。他用力咬紧牙关,竟然笑着对周隋说道:“大当家,我们去寨楼上看着外面动静。” 这个王通,心狠手辣,倒是个人物。 周隋扯了扯嘴角,干脆利落地点头:“好。”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寨楼。 十米高的寨楼,能清晰地看见寨子外的情景。 一个青年倒在血泊中。头颅被割下,血淋淋地挂在旗帜上。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青年男子,跪在旗帜下。 一身银色软甲的慕容慎,遥遥地看了过来,目中杀气腾腾。 不知怎么地,周隋一见这个慕容慎就很不顺眼。 就像第一眼见到那个北海王世子。那种不痛快不知从何而来,就是十分厌恶。 慕容慎眯了眯眼,忽然扬起了手中长刀。 跪在地上的青年绝望哭喊:“父亲救我……” 慕容慎长刀一挥,一蓬鲜血飞扬,一颗头颅落了地。 王通脸上的肌肉再次狠狠抽动,厉声下令:“放箭!” …… 大半日后,朝廷军队终于撤退,留下一地的尸首和鲜血。 青龙寨门里外同样尸首横布。 天黑之后,王通从寨子的偏门出来了,步履沉重地走到两具尸体旁。两个大好头颅,都被割了,只剩两具没了头的尸体。 两滴眼泪滑下脸孔,迅速消失不见。 王通红着眼,给两个儿子收了尸。隔日,继续领着土匪们守寨门。 他之前受了重刑,经过大夫诊治疗伤,恢复大半,勉强能走动能说话。约莫是被儿子的死刺激了,这一天竟能提刀杀人。 曹贵等人看在眼底,也不由得啧啧称赞:“这个王通,倒是有股子狠劲。” “也勉强配做青龙寨的五当家了。” 又过三日。 这一日,出现在寨门外的不是朝廷大军,而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幼童。 诺大的空地,被鲜血浸透,浓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少女满面泪水,搂着两个小侄儿跪下,对着厚重的寨门磕头,一边哭喊:“爹,我带着大郎二郎来了。爹,你投降吧!救救我们吧!” 第五十九章 不同(一) 少女的哭泣声,伴随着两个幼童一声声的“祖父”,传入王通耳中。 之前两个儿子被砍时,王通都没吭声。此时,听着女儿和两个孙子的痛哭呼唤,王通全身簌簌发抖,握着刀柄的右手也颤抖个不停。一双眼珠子通红。 这情景,真是铁石心肠都要为之心酸动容。 一旁的曹贵,斜眼看着王通,冷不丁地说道:“让人开寨门,将你闺女和两个孙子都接进寨子里养着就是了。大当家身边正好缺人伺候,让你闺女跟着大当家。” 刘安拍掌大笑:“不错,这是个好主意。” 王通心里一紧。 周隋目光一闪,竟也笑了一笑:“你们两个别乱出馊主意。我们是结拜的好兄弟,怎么能让老五做我岳父。” 身边所有人都在虎视眈眈看着他。 他们信不过他,哪怕两个儿子死在寨子外,还是对他有戒心。这是逼着他将最后的命门都交到周隋手中。 王通心中咬牙暗恨,口中却未迟疑,笑着应道:“我闺女能得大当家垂青,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这就让人放下竹筐,让她进青龙寨。” 青龙寨高高的寨门上,很快垂下了一个硕大的竹筐。 恸哭不已的王薇,仓惶仰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站在寨楼上的男子面容,亲爹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薇儿,带着大郎二郎上来。” 王薇反射性地点头,旋即一惊。 不对,为什么是让她进土匪窝? 爹为什么不出来投降? “薇儿,快些上来,以后我们一家团聚,爹不会让你吃苦了。”王通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爹这是让她和大郎二郎都投土匪啊! 仿佛一盆冰水浇下来。王薇只觉浑身冰凉。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闪过赵夕颜的脸庞,还有那句萦绕在她心底的话。 没人救得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不,她不进土匪窝。 就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 王薇脸孔赤红,用尽力气,怒骂出声:“王通!你害死了我娘,害死了大哥二哥,现在还想害我和大郎二郎。” “呸!从此以后,我再不认你这个亲爹。我们一刀两断!” “大郎二郎,将眼泪擦了,随姑姑回去。你们没这个狼心狗肺的祖父,我也没这个背叛朝廷投了土匪的亲爹。” 大郎二郎早就跪累了,也哭累了,听着姑姑的话,其实不懂是什么意思。还是点点头,用小手擦了眼泪。 王薇挣扎着起身,咬咬牙用力抱起两个小侄儿,然后转头。 她不知道,这一转身,她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 一直隐在暗处盯着王薇的年轻武将,摸了摸下巴,目中闪过一丝兴味。这个王姑娘,行事出人意料,倒是有点意思。 王薇手脚酸软,抱着侄儿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 完了! 王薇反射性地扭动一下身体,便是摔倒也得护着大郎二郎。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王姑娘小心。” 王薇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男子脸孔。肤色略黑,一口牙倒是白得很,此时正龇着牙冲她笑。 她一路浑浑噩噩,进了军营后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那位浑身杀气十分可怕的慕容校尉,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李骁了。 “多谢李将军。”王薇局促地张口道谢。鼻间嗅到浓烈的男子味道,这才惊觉自己几乎是被李骁抱在怀中,顿时羞臊不已,忙后退数步,差点又摔倒。 李骁失笑,又伸手扶了王薇一把:“站稳了。” 王薇低着头还要往后退。 李骁自小习武,十几岁进了军营,之后一直和一群军中糙汉混在一起,性情难免有些粗豪。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么一个娇弱可怜的少女,索性伸手将大郎二郎抱了过来:“你那点力气,抱不动他们,我来抱着吧!” 王薇暗暗舒出一口气,低声道谢。 李骁又多嘴说了一句:“你真和你爹一刀两断?” 王薇目中闪过泪光,却没哭。 自王家出事后,她一直在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悲恸绝望。 又有什么用呢? 赵夕颜说得没错。没人救得了她,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 朝廷大军驻扎在山脚间的空地上。 王薇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脚底疼得钻心。进了军营,见了眉目森冷的俊朗青年,更是心中惊恐,心跳如擂鼓。 这个慕容校尉,已经杀了她大哥二哥,现在会不会一刀杀了她? 慕容慎心情确实阴郁不佳。 原以为很快就能拿下青龙寨,带着周隋的人头回北海郡,去见赵夕颜。没想到连连受挫。 看着这么一个如鹌鹑一般瑟缩的少女,慕容慎没有半点怜惜,甚至不耐地拧了眉头:“劝动王通了吗?” 王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李骁看不下去了,张口道:“王姑娘去劝了,王通不但没投降,还让王姑娘进青龙寨。” “王姑娘深明大义,爱憎分明,当场就痛骂王通,和亲爹一刀两断。” “慕容校尉,王通父子都该死。就别为难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慕容慎冷冷看李骁一眼:“你在教我怎么做事?” 李骁坦荡地应了回去:“这倒不是。我就是怕慕容校尉攻寨失利,将一腔怒火迁怒到一个姑娘身上。传出去太丢人了!” 慕容慎:“……” 慕容慎目中闪过怒意,冷哼一声。 李骁也不怕他,继续说道:“还有,王姑娘是世子派人送来的。不管结果如何,总得给世子一个交代。” 听到世子两个字,慕容慎心中愈发不快。他看向面色惨白的王薇:“让你来青龙寨,到底是谁的主意?” 王薇根本不敢抬头,瑟缩着答道:“是赵夕颜。” 慕容慎神色一顿,声音忽然温和了许多:“原来你是赵六姑娘的好友。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北海郡。我修书一封,你顺便带给赵六姑娘。” 李骁:“……” 第六十章 不同(二) 王薇茫然地带着慕容校尉的亲笔信回了北海郡。 此时已进了五月,各色鲜花绚烂,开得热闹鲜妍。国丧已过,街道上百姓换回了家常衣服,来来往往熙熙攘攘。 王家的家破人亡,只是她一个人的悲凉绝望。她坐在马车上,沉浸在自己的悲恸里,仿佛和整个世界都决裂了。 “去赵家坊。” 王薇忽然用力拍打车厢。车夫只得调转车头,去了赵家坊。 大郎二郎蜷缩着小身体,靠在姑姑身上睡得很香。 马车停在赵家门外。 王薇擦了擦干涩的眼,下了马车,迈步进了赵家内宅。 一身浅蓝罗裙的赵夕颜,静静立在院中。 王薇一路赶路,衣服来不及换,身上飘出些异味。头发有些凌乱,一张脸孔消瘦了许多。 这一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奇怪的是,王薇已经没了从前的嫉妒愤恨,心里平静得近乎苍凉。 “赵夕颜,多谢你帮我这一回。”王薇低声道:“王通迷了心窍,投了土匪,还想骗我进土匪窝。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了。” “你说的对,别人救不了我,只有我能救我自己。” 赵夕颜定定地看着王薇,目光有些奇异。 王薇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自嘲地说道:“我现在又脏又丑,像一摊污泥,不堪入目是吧!” “不,”赵夕颜轻声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你今天最美。” 王薇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哪怕她此时狼狈不堪,没了亲人,还有两个幼童要照顾。也比前世强得多。 王薇自然是不信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一个人带着大郎二郎,实在没有去处。我还想回王家。” “我不知道要去求谁,只能厚着脸来找你。我求你,再帮我一回。” 说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保住了命,还得想办法活下去。 在生存面前,脸面什么的,真的不值一提啊! 一只纤柔细致的手扶起了王薇:“王家是不能回了。王通犯的是通敌重罪,砍头抄家都是免不了的。” “大郎二郎都小,禁不住惊吓。你既已出了王家,就别回去了。” 那她要去哪儿? 王薇一脸茫然。 赵夕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让松石陪着你去一趟王家,你收拾些金银细软,再带两个丫鬟婆子。让松石替你寻一处小宅子住下,以后你带着大郎二郎安生过日子。” “世子那边,我去说情。郑将军再恼怒,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 王薇眼睛红了,不过,她没有哭。 她的眼泪已经掉光了。以后,她要好好活着,扶养大郎二郎长大成人。 王薇用力吸了吸鼻子:“赵夕颜,你的援手之恩,我都记下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还你的恩情。日后若是有用着我的地方,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赵夕颜心里也有些酸酸的,更多的却是欣慰和愉悦。 这一世,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改变。她们都会好好活下去。 王薇用手背抹一把眼睛,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对了,慕容校尉让我带一封信给你。” 赵夕颜皱了皱眉,接过信,没有当面拆看的意思。 王薇憋了几天,憋了一肚子问题。不过,看看赵夕颜的脸色,她也就识趣地将疑问咽下了。 …… 王薇走了之后,赵夕颜在廊檐下站了片刻,才转身进书房。 其实,这封信不用拆不用看,她也能大概猜到信里写了什么。 赵夕颜伸了几次手,又缩了回来。终于下定决心,将信团成一团,点燃火折烧了。 嗯,心情顿时敞亮多了。 赵夕颜起身出了书房,吩咐玉簪:“让李二河备车,我要去北海王府。” 玉簪欢喜地应了。 自家主子难得主动出门,还是去北海王府。说起来,上一回去王府,还是两个多月前世子生辰那一日。 李二河驾车又快又稳。半个时辰就到了北海王府门外。 王府的门房管事一见赵六姑娘来了,一张老脸舒展成了菊花,殷勤笑道:“六姑娘今日来的巧,谢姑娘也来了。” 谢姑娘? 赵夕颜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烦请为我通传一声。” 王府内。 一身红衣的谢娇,面容娇艳,热情如火地追在徐靖身后:“春生哥哥,你别走那么快嘛,等一等我……” 徐靖猛然停下脚步,目中有些不耐:“谢娇。” 谢娇一脸雀跃欣喜:“春生哥哥,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徐靖面无表情:“你我是姻亲,你随三姐来王府做客,应该去内宅里,不要跟着我。” “还有,不准叫我春生哥哥。” 谢娇:“……” 这一盆冰水浇下来,任是谢娇热情如火,也被浇了个透心凉。 谢娇咬咬嘴唇,满心委屈又不甘:“为什么不行?我就是要叫,春生哥哥,春生……啊!!!” 后面的衣领忽然被扯高,双脚差点离地,脖子被猛地勒一下。 谢娇骤然尖叫起来。 跟在后面的几个丫鬟惊住了,纷纷冲过来:“小姐!” “世子,快放开我们小姐。” 徐靖这才霍然松手。 谢娇踉跄一步,两个丫鬟急急伸手扶住自家主子。 谢娇被气得大哭。徐莹听到哭声,也是一惊,快步走了过来:“春生,娇娇怎么哭了?” 徐靖不耐地哼一声:“她爱哭就哭,我怎么知道。三姐,以后你将她看紧了,别总来烦我。” 他以前是看在三姐的颜面上勉强应付,现在连敷衍都没耐心了。 徐莹很清楚自家弟弟的脾气,立刻点头,上前挽住谢娇的手,低声哄了几句。 就在此时,一个亲兵过来禀报:“启禀世子,赵六姑娘来了。” 徐靖眼睛一亮,立刻快步去相迎。 谢娇眼睁睁看着徐靖脚下生风头也不回地走了,愈发委屈伤心,哭得更起劲,伸手扯住徐莹的衣袖晃来晃去:“大嫂,春生哥哥欺负我。” 徐莹耐着性子,拿帕子为谢娇擦拭眼泪:“娇娇,你的心思大嫂知道。不过,春生的心意你也早该清楚。他眼里只有赵六姑娘,容不下别人。” 谢娇:“……” 第六十一章 热闹 徐靖一阵风似地冲到王府正门。 立在门外的美丽少女,抬眼冲他微微一笑。 徐靖心头一热,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被瞪了一眼,笑嘻嘻地又缩回来:“月牙儿妹妹,你怎么忽然来了?” 赵夕颜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应道:“怎么,我不能来么?” 徐靖鼻间嗅到一阵淡不可闻的酸意,有些诧异,目光掠过门房管事殷勤得略显猥琐的嘴脸,顿时会意过来。不但没恼,反而一股窃喜涌上心头。 终于也轮到月牙儿妹妹吃飞醋了。 徐靖挑眉咧嘴:“当然能来。我巴不得你天天都来,就此住下不走哪!” 赵夕颜嗔他一眼,迈步进了王府。 徐靖飘飘然的时候,话多又讨嫌,在耳边聒噪个不停:“喂,你不是真生气了吧!” “今日我三姐回来,谢娇跟着三姐一同来的,和我可没半点关系。” “你可别为了这点小事就和我怄气……”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少女哭声便传了过来。 赵夕颜停下脚步,转头看徐靖,嘴角似笑非笑:“谢姑娘哭得这般厉害,真和你没关系?” 徐靖半点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应道:“她爱哭是她的事,还能怪我不成。” 是谢娇爱缠着他。他可从没搭理过。 赵夕颜看他这副模样,心头些许闷气不翼而飞。 在人前的优雅自持是真的,私底下的爱记仇小心眼爱吃醋也是真的。只是,见过她这一面的人少之又少。 徐靖没说话,就这么笑嘻嘻的看她。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快些过去看看。”赵夕颜瞪他:“她到底是郡守府的姑娘,是你三姐的小姑,在王府里这般哭闹,听到的可不止一个两个。要是传出去了,难道好看好听吗?” 徐靖立刻道:“你和我一起去。” 赵夕颜略一迟疑:“这样不太好吧!她本来就哭得厉害,我这一去,她岂不是要闹得更厉害?” “正好趁着此次机会,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徐靖催促:“走嘛走嘛!” 赵夕颜只得勉强点头。 徐靖心里暗暗偷笑。 月牙儿妹妹就爱口是心非。明明就想彻底解决谢娇这个“情敌”,偏还要装出不在乎的模样来。 两人循着哭声一路过去,很快见到了正伤心哭闹的谢娇。 谢娇听到脚步声,泪眼婆娑地抬头。赵夕颜和徐靖相携而来的一幕,便撞入眼中。 不管如何嫉恨,赵夕颜的美丽出众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两人并肩而来,如一双璧人。 徐靖不时转头看赵夕颜,嘴角高高扬起,一双黑眸熠熠闪光。赵夕颜也不时看徐靖一眼,唇畔的笑意温柔美好。 谢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一腔少女情思,原来真的从头至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眼角边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哭声反而渐渐停了。 人真正伤心的时候,其实是哭不出声音的。 “别哭了,”徐靖难得对她语气温和:“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哭成这样,岂不是被人笑话。” 赵夕颜的声音随之响起:“是啊,谢姑娘还是去净面梳洗一番,再出来见人。” 谢娇一边流泪一边瞪赵夕颜:“你别在这儿装好人。分明就是来看我笑话。我就爱哭,我就狼狈,不要你管。” 赵夕颜还没出言反击,徐靖先不乐意了,绷起俊脸说道:“看你笑话怎么了?是你自己胡闹,折腾成这样,你不乐意让人看,就收起这副模样。” 谢娇再刁蛮任性,到底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被一心恋慕的少年郎嫌弃成这样,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春生哥哥……” “不准叫。”徐靖也恼了:“这名字是你能叫的吗?要不是看在三姐的颜面上,我早对你不客气了。” “谢娇,我今日就和你说清楚说明白。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趁早收拾起来。我徐靖,心里只有赵夕颜,这辈子非她不娶。” 徐靖前两句冲着谢娇,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转头看向赵夕颜。 或许是阳光太过明媚,也或许是徐靖的目光太过炽烈。 赵夕颜耳后有些热,脸颊似乎也热热的。 谢娇被这一番话彻底击溃,扑到长嫂怀中,无声恸哭,再也不肯抬头。 徐莹暗暗松口气。今日这事闹开,谢娇虽然脸面不好看,倒也能彻底掐断不该有的念头。只是这般回府去,又要面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刻薄婆婆了。 徐莹一边轻拍谢娇后背,一边对赵夕颜笑道:“我先带娇娇回去,以后得了空闲,我去赵家寻你说话。” 赵夕颜含笑应了。 …… 徐莹带着谢娇走了。 耳根终于清静了,心上人又在身边,徐靖心情好得很,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咧嘴笑道:“你特意来找我,定然有事和我说。走,我们去书房。” 赵夕颜点点头。 徐靖读书平平,书房却极为宽敞气派,里面的藏书极多。 经常翻看的几本兵书堆放在书桌上。 文史子集之类的书,在宽大的书架上放得整整齐齐,亏得有书童日日打扫。不然早就落满灰尘了。 别人家书房墙上,挂着山水图或美人图。到了徐靖这儿就不一样了,竟挂了一副长弓。 “这长弓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徐靖献宝似地得意笑道:“我舍不得用,就挂在书房里。这样读书累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就像见了你一样。” 赵夕颜抿唇,轻轻一笑:“见多了不嫌腻么?” 或许是下定了决心,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通透敞亮。 重活一世,她要弥补前世最大的遗憾,要和喜欢她她也喜欢的少年长相厮守。 所以,她今日主动来了。 徐靖察觉到了她微妙的改变,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伸手攥住她的手:“不腻,天天都想看,看一辈子都不腻。” 赵夕颜没有回避他炽热如火的目光,抬起明亮的双眸和他对视:“好。那我们就这么互相看一辈子。” 这世上,最美的誓言,不过就是一日三餐四季烟火朝夕厮守。 第六十二章 相许(一) 徐靖的眼睛如火焰一般,腾地就被燃着了。 一辈子。 嗷嗷嗷,月牙儿妹妹说要他看一辈子。 徐靖猛地扑过来。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地闪躲:“你干什么?好好说话,别胡闹。” 徐靖热血上头,哪里听得进去,长臂一舒,将她搂入怀中,低头就亲。 赵夕颜脸颊像火烧似的,热气腾腾。到底还是伸手抓住了他的俊脸,一手拧一边,将那张俊美的脸孔都扯变形了。 徐靖龇牙咧嘴地喊疼:“疼!诶哟!疼疼疼!” 赵夕颜红着脸退开两步:“不准再搂搂抱抱的。你我名分未定,不可逾越。” 名分,名分。 嗷嗷嗷,月牙儿妹妹要给他名分。 徐靖眼里冒出了熟悉的火光,蠢蠢欲动,又要扑过来。 赵夕颜想绷着脸,嘴角偏偏忍不住上扬:“徐春生,再胡闹,我就走了。” 徐靖立刻道:“我不闹,我什么都听你的。”说着,乖乖举手后退,坐到了椅子上。 和徐靖在一起,总是这般轻松快乐。 赵夕颜忍住笑意,轻声说道:“我今日来,是要和你说王薇的事。” …… 王薇的故事并不长,却有种别样的惨烈。 徐靖脸上笑意渐渐退却:“这个王薇,总算还有些脑子。如果她真的进了土匪窝,能有什么好下场。” 话一说完,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赵夕颜身体僵了一僵。 徐靖心里后悔懊恼不已。说什么不好,怎么偏偏说这个。 他忙出口补救:“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土匪们的罪过。女子柔弱,无力反抗,不是她们的错。” 赵夕颜的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徐靖,你真的这么想吗?你觉得,女子被玷污失了清白贞洁,还可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吗?” 徐靖心里像被细针扎了一下,疼得直冒血珠。 他起身,走上前,慢慢搂住了她。 他没有去亲她的脸,手没有乱动,就这么静静地搂着她。 似是要将所有的温度都给她。 她靠在他的胸前,肩膀微微抽动。过了片刻,她的情绪平静下来,迅速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徐靖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上,声音又轻又柔:“王薇会好好活下去,我的月牙儿妹妹会嫁给心上人,以后生两个可爱的孩子,和夫婿恩恩爱爱,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赵夕颜略略仰起头:“真的会有这么安宁的好日子吗?” 徐靖重重点头,神色无比认真:“一定会有的。” 赵夕颜笑了起来,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像两颗黑亮的宝石。 徐靖心中一荡,飞快地松手退后,坐回了椅子上,口中嘀咕着:“别这么对我笑了。再笑我可要忍不住了。” 赵夕颜笑着啐了他一口,脸颊嫣红一片。 各自平复心情后,赵夕颜又说起了王薇:“在我梦境里,王薇进了土匪窝,受尽凌辱,最后死的很惨。” “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她。不过,我不想她重蹈覆辙。我劝她去青龙寨,她回来后,直接来见我。她走了另一条路,我很欣慰。” “春生哥哥,你帮一帮她吧!郑将军那里,你为她说一说情。” 徐靖不假思索地点头:“好,这件事交给我。” 郑将军高抬贵手,王薇和王家两个幼童才能苟活。 正事说完,赵夕颜眉眼微松。 徐靖看她一眼,冷不丁问了一句:“慕容慎是不是给你写信了?” 赵夕颜:“……” 这事他怎么知道?! 赵夕颜微微皱眉:“你是不是让人盯着慕容校尉了?” “这倒不是。”徐靖一脸理直气壮:“我让人盯着王薇了。” 护送王薇去平原郡的,是徐靖的亲兵。送至青龙山后,亲兵大半回来了,只留了两个。王薇从慕容慎的军帐里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封信。 用脚后跟想一想,也知道这封信是给谁的。 徐靖一想到慕容慎那盛气凌人志在必得的嘴脸就来气:“他的信你看了没有?他都写什么了?” “这等人,真是恬不知耻。明知道你我是一对,竟然还缠着你。” “要不是马三思一直赖在王府不肯走,我早就去找慕容慎和他算账了……” “在我梦境里,大晋新帝登基后,天下很快陷入内乱。太子体弱多病,没两年就病死了。天子沉迷美色,朝堂一片混乱。”赵夕颜忽然打断徐靖:“慕容氏生了异心,挟兵自重。” “后来,大晋亡国,慕容家得了天下。” “慕容慎,是新朝天子。” 徐靖:“……” 徐靖忽然仰头看了看:“月牙儿,刚才好像有一道惊雷劈下来,正中我脑门。” 赵夕颜:“……” 赵夕颜和徐靖大眼瞪小眼,谁也没眨眼。 片刻后,徐靖率先打破沉默,张口就是埋怨:“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早点说。” 赵夕颜有些无奈:“早些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肯和我一刀两断,将我拱手相让?” 这怎么可能!!! 徐靖剑眉一挑:“早点告诉我,我根本不会容他安然离开北海郡。” 赵夕颜心里突突一跳,急急低语:“你不能贸然出手。” “慕容氏世代掌禁卫军,势力庞大。且深得天子信任。便是如今还没登基的这位太子殿下,对慕容慎父子也格外信重。” “你不能和慕容慎撕破脸,至少现在还不行。”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 显然心情殊为不妙。 赵夕颜很清楚小竹马的脾气,又放软了声音道:“春生哥哥,今日我主动来见你,能说不能说的,我都和你说了。” “你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在慕容慎面前,绝不可流露出一星半点,更不要惹来他的疑心猜忌。” 徐靖这霸王脾气,哪里听得进这样的劝告,口中胡乱应下,脑海中闪过数种制造意外杀人不偿命的办法。 赵夕颜幽然叹口气:“我就知道,刚才说什么都听我的,这些话都是哄我的。” 徐靖一个激灵,立刻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挥出去:“听听听,我都听你的。” 第六十三章 相许(二) 徐靖说的话,也只能听一听。一旦热血上头,难保做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得时时提醒一二。 赵夕颜心中有数,也不说穿,冲徐靖嫣然一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我的么?” 她笑起来,美好得如一幅画。 徐靖心里热腾腾的,郑重点头:“都听你的。”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那你先答应我,不管马公公如何讨嫌,你都要忍住,别和马公公翻脸。” ……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坏处了。他心里盘算的事,十之八九瞒不过她的眼。 徐靖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然后愤愤低语:“这个马三思,整日笑眯眯的,实则精明阴险,十分难缠。” “他每日都带着两个太医来给父王看诊。这都快一个月了,丝毫没有动身回京城的意思。还时常软刀子试探威胁。” 徐靖越说越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不是父王拦着,我早对他不客气了。” 这个小霸王,自小横到大,从来没尝过委曲求全的滋味。 赵夕颜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一时翻脸发怒,毫无用处,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春生哥哥,你再忍一短时日。” 徐靖一听到“春生哥哥”,心尖又酥又麻,怒意顿时无影无踪,眉头舒展:“放心,我知道轻重。” 顿了片刻,忽地低声叹了口气。 “月牙儿妹妹,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遇见慕容慎要忍,对着一个阉人还要忍。” 意气风发志气昂扬的徐靖,鲜少有这般颓然无力的时候。 赵夕颜有些心疼,柔声安慰:“慕容家势力庞大,马三思是太子身边红人。说到底,他们仗的都是太子的势。你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为了大局隐忍一二。皇权高高在上,别说你一个藩王世子,就是朝堂六部高官,手握重兵的勋贵武将,一样要低头。” “乱冲乱杀的是土匪,不管不顾肆意妄为的人只会招惹祸端。我的春生哥哥,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谋定后动,是真正的男子汉。” 这样的夸耀,谁禁得住啊! 徐靖嘴角咧了起来:“这倒也是。还是你最了解我。” 赵夕颜抿唇一笑,想了想,给徐靖出了个主意:“其实,马三思也有弱点。他是阉人,却自许颇高,不爱金银俗物,倒是喜欢前朝古玩字画。你从库房里找些古籍孤本名家字画送去,他不会推辞。” “还有,国丧已过,皇上应该已经被安葬进皇陵了。接下来,朝中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新帝登基。” “马三思是太子心腹没错。不过,太子身边得用的内侍可不止就他一个。你重金买通一个伺候他的小内侍,让小内侍在他面前时时提一嘴太子将要登基的事。” “再有,那两个太医也可以暗中送些金银。让他们稍微夸大王爷的病症。” “三管齐下,马三思在王府哪里待得住,很快就会启程回京了。” 赵夕颜思绪清晰,有条不紊地道来。 徐靖听得心潮激越,一脸骄傲:“我的月牙儿妹妹果然聪明厉害。” 这也是徐靖另一个好处了。 这世间,总有些自大心窄的男人,视女子为附庸,不愿承认女子的优秀出众。前世的慕容慎,爱她宠她之余,从未平等地和她对视过,自以为是的对她好。 她就像被养在华丽牢笼里的金丝雀,没有人在意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可在徐靖眼里,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他打从心底里尊重她,认真聆听她的话。她为他出谋划策,他只有满心欢喜。 赵夕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冲他一笑:“那我先回去了。” 徐靖想送她回去,被她阻止:“你别送我了。王爷病重,马三思虎视眈眈,你此时应该忧心忡忡地守在王爷身边。也别总去见我,免得惹来马三思猜疑。” 日久天长,他们日后有的是时间相守,不必急在此刻。 徐靖听懂了她的话中之意,心里美滋滋甜丝丝,嘴角几乎咧到耳后。 …… 半个时辰后,赵夕颜迈着轻盈的步伐进了家门。 然后,就迎上了自家亲爹略带揶揄的了然目光:“你去北海王府见世子了?” 赵夕颜脸颊有些红,却未否认:“王薇也是个可怜姑娘。我请世子和郑将军说情,给她和两个幼童一条活路。” 提起王薇,赵元明也有些唏嘘:“一个姑娘家,亲爹投了土匪,亲娘兄长都被杀了。还有两个幼童要照顾,也确实可怜。” 赵夕颜略一点头:“我私下嘱咐过松石,让他为王薇姑侄三个挑一处小宅子,离赵家坊近一些,以后有什么事,也能照拂一二。” 赵家是北海郡第一望族,族人众多。有赵家撑腰,王薇带着两个孩童也能少受些白眼欺负。 这点小事,不值一提,赵元明点了点头。然后又将话题扯了回来:“还有二十日,就是你的及笄礼了。” “到时候,要请王妃做正宾吗?” 一双小儿女既然情意相许,就该早些定下亲事,免得日长梦多。 请北海王妃来做正宾,一是风光体面,二来,也有尊重未来婆婆的意思。 赵夕颜不太乐意:“我及笄礼那一日,还是请大伯母做正宾吧!” 徐靖生辰那一日,北海王妃说话刻薄,赵夕颜可一直都记在心里。她才不乐意对着北海王妃低头。 赵元明略一思忖,便知怎么回事,失笑道:“你呀,还是这般小心眼爱记仇。那是徐靖的亲娘,你日后嫁给徐靖做媳妇,难道还能撇开婆婆不成?” 徐靖是北海王妃唯一的儿子,想撇也撇不开啊! 赵夕颜难得露出任性的一面:“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和徐靖现在还没定亲,我就不乐意对她低头。” 这是仗着徐靖的情意,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啊! 赵元明又是一笑:“也罢,你实在不愿,就随你。” 反正,以后婆媳和不和睦的,都是徐靖的事,留着徐靖头疼去吧!他这个做岳父的,是管不着啦! 第六十四章 呸,滚! 松石办事利索,很快挑了一处小宅子。宅子离赵家坊就两条街,有五间屋子。不算大。也足够王薇带着两个小侄儿容身了。 几日后,赵夕颜和叶沁瑶去看了王薇一回。 两人送的安宅礼都很实在。叶沁瑶送了米粮肉食,赵夕颜送的是几匹上好的素色棉布。王薇要为亲娘兄长守孝三年,那些花哨鲜亮的衣裙不便再穿。 王薇整个人消瘦憔悴的厉害,下巴尖尖的,显得眼睛大了不少,精神倒是还不错。 “以前是我年少不懂事,”王薇轻声道:“你们既往不咎,出手相助,今日还特意送了安宅礼来。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 生活的磨难,会压垮一个人,也会令柔弱的少女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坚强。 还好,王薇是后者。 叶沁瑶满心同情,眼里不免流露了出来。 赵夕颜对王薇说道:“王薇,你不必谢我。你现在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想一想当日差点进土匪窝的情形。世间再没有比那一刻更危险。” “是啊!”王薇喃喃低语:“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只差一点,她就要踏入万劫不复。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悄然提醒她,要逃,快逃。 王大郎忽然蹿过来,年龄更小一些的王二郎追在哥哥身后,不小心摔了一跤,疼得嚎啕大哭。 王薇忙起身去抱起二郎,也不嫌脏,仔仔细细地将二郎小脸蛋上的脏污擦干净,二郎的眼泪和口水沾到她的脖子,她也没嫌,还柔声哄了二郎几句。。 从小宅子里出来后,叶沁瑶小声嘀咕:“王薇怪可怜的。” 赵夕颜微微笑了一笑:“我倒觉得,她现在很好。” 叶沁瑶睁大眼:“这还叫好?她亲爹做了土匪,亲娘兄长都死了,还有两个小侄儿要照顾扶养。这以后,她还怎么嫁人?谁敢娶她?谁又会娶她?” 赵夕颜反问:“难道不比进土匪窝强?” 叶沁瑶:“……” 这倒也是。 叶沁瑶忍不住叹口气,双手捧着下巴:“这么一比,我们像活在蜜罐里一般。唯一烦恼的,是一日日长大,要成亲嫁人。” “你是不用愁,有英俊可爱又深情的小竹马世子。我就头疼了。登门提亲的不少,却没一个中意的。” 这就是北海郡望族闺秀最大的烦恼了。 比起前世,这样的烦恼何其幸福。 赵夕颜抿唇一笑,轻而易举地揭穿了叶沁瑶的口是心非:“你确定是在心烦,不是在炫耀提亲的人家多么?” 叶沁瑶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倾慕你的少年郎,都被世子凶神恶煞一般撵跑了。敢去赵家坊提亲的没几个,就退而求其次来叶家提亲。这哪里值得炫耀。” 赵夕颜被逗得嫣然一笑。 叶沁瑶看着一笑间艳色慑人的好友,心里不由得暗叹。 赵夕颜真的太美了。 这样的美丽,连她这个闺中好友也时不时地惊艳一回。也只有北海王世子徐靖才配站在她身边。 …… 马车在赵家门外停下。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赵六妹妹。”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厌恶。 叶沁瑶好奇地探头一看,然后低声笑道:“原来是霍公子。” 赵夕颜的一众爱慕者中,不得不提的一位少年才俊。 赵夕颜瞥叶沁瑶一眼:“你别在心里胡说八道。” 叶沁瑶俏皮地眨眨眼:“那你可管不着。” 赵夕颜白了她一眼,下了马车:“霍世兄来了怎么不进去?” 霍衍穿着青色儒衫,斯文清俊,明亮的眼睛里含着一抹含蓄的热切:“夫子出去了,我正犹豫是不是要等上片刻。正巧你回来了。” 一旁被忽略的很彻底的叶沁瑶,故意咳嗽一声。 霍衍这才回神,拱手见礼。 叶沁瑶回了一礼,对赵夕颜笑道:“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一边眨眼示意。 我就不留下讨嫌了。 赵夕颜不动声色地丢了个白眼过去。叶沁瑶笑嘻嘻地道别离去。 霍衍和赵夕颜一前一后进了赵家。 赵夕颜走到垂花门前,对霍衍道别。霍衍看着她,心里重重一跳。 他每次来赵家,虽然能不时见到她,独处的机会却少之又少。要么是夫子在,要么就是那个碍眼可恶的徐靖虎视眈眈。 今日,难得只有他和她。 “月牙儿妹妹,”霍衍心跳如雷,身体里血液奔涌,声音有些发颤:“我有话想和你说。” 赵夕颜无动于衷,目光有些凉:“不要叫我月牙儿妹妹。” 因为你不配。 “还有,男女有别,瓜田李下需避嫌。” 还是因为你不配。 霍衍血气不停上涌,俊脸通红。他万万没想到,一起长大的月牙儿妹妹会用这般冷漠厌恶的目光看他。 他做错什么了? 他只是一心恋慕她,明知她和徐靖两情相悦,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情潮。 她为何这般厌恶鄙夷? “赵夕颜,我喜欢你。”霍衍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冲动热血一样不少:“从我情窦初开的那一日,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 赵夕颜毫不动容:“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霍衍:“……” 霍衍脸上的血色飞快褪去。 赵夕颜又道:“没别的事了吧!我要先走了。” 霍衍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张口:“明明我比徐靖还早认识你,为何你现在对我这般冷淡?就因为他是北海王世子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懊恼不已:“你别生气,我没有说你贪慕虚荣的意思。”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霍衍,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你读书天赋出众,自视甚高。” “你以为你胜过所有少年,包括惫懒淘气的世子徐靖。如果徐靖不是世子,我就不会和他亲近。” “其实,你自高自大自以为是,心胸狭窄,性情卑劣。徐靖胜你千倍百倍。” “徐靖是不是世子,我都喜欢他。至于你,我只有两个字。” “呸!滚!” 第六十五章 盘算 霍衍失魂落魄地回了霍家,将自己独自关进书房,直至天黑都没露面。 霍恒文知道此事后,眉头拧了一拧,起身去了儿子书房。 霍恒文和赵元明年少时是同窗,当年也是北海郡里有名的才子。可惜秋闱连连失利,考到三十岁了也没能考个举人功名,索性专心打理家业。一腔希望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 如今的霍家,论清贵书香,远不及赵家。不过,霍恒文颇有经商的能耐,这些年霍家在北海郡开了十几间粮铺,是北海郡最大的粮商之一。 叩叩叩! 叩叩叩! 敲了几次门,门一直没开。霍恒文心火上涌,沉声道:“霍衍,开门!” 片刻后,门终于开了。 屋子里没燃火烛,就着廊檐外的风灯和漫天繁星,也能将霍衍的满面颓唐地看在眼底。 霍恒文皱眉:“你今日不是去赵家向夫子请教文章吗?怎么现在这副模样?出什么事了?” 霍衍不肯出声。 霍恒文转头,令小厮都退下。父子两个进了书房,关了门,点了火烛。 “现在没别人了,只我们父子两个,你好好和爹说。”霍恒文放缓声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衍嘴唇动了动,脑海中闪过赵夕颜冷漠憎恶的脸庞,心里像被刀割一般。眼睛发红。 知子莫若父。 霍恒文略一思忖,猜出了一二:“是因为月牙儿?” 短短三个字,像利箭刺穿霍衍的胸膛。 霍衍将头转到了一旁,不让父亲看到自己眼底的水光。 “你这小子,我早就和你说过,月牙儿你就别惦记了。”霍恒文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提世子,只说月牙儿,她自小过目不忘,聪慧至极,琴棋书画样样出众,又生得那般美丽。” “她根本不可能嫁到普通人家。我们霍家也娶不起护不住这样的儿媳。” 说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红颜祸水,这话说来残忍,其实半点没错。” “在你眼里,北海王世子身份尊贵。可在慕容慎这等人眼中,徐靖也算不得什么。你以为徐靖就能安然顺利地娶赵夕颜回王府做世子妃吗?根本不可能。” 慕容慎那一日在赵家坊里的际遇,早就传开了。 普通百姓不知就里,随口当做笑谈。爱慕赵夕颜的少年郎,能从北海郡排到平原郡。多一个京城来的慕容公子,也算不得什么。 在有心人眼中,这件事就很值得琢磨深思了。 霍衍之前也没多想,被亲爹这么一点拨,顿时心惊不已,猛然转过头来:“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恒文瞥儿子一眼:“我说的够清楚了。慕容慎是慕容氏嫡长子,也是慕容家未来家主,日后的禁卫军大将军。这样的人物,对赵夕颜动了心思,足够北海王府喝一壶的。” “现在慕容慎领兵去了青龙山,等剿完匪,你就等着看吧!一定会有一场大热闹!” “我们霍家掺和不起,也不必去掺和。我霍恒文的儿子,年少英才,难道还愁娶不到好儿媳?” “你的亲事,我已经有了打算。等今年你秋闱高中,有了举人功名,我亲自去提亲,为你求娶佳媳。” 霍衍又是一惊:“父亲要去谁家提亲?不,我只喜欢月牙儿妹妹,我不要别人,只娶她。” 霍恒文想伸手扇儿子一耳光,手动了动,又忍住了:“闭嘴!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 “赵夕颜这样的美貌女子,就是天生的祸水,会为家族招惹祸端。娶妻当娶贤!你是要考举人考进士以后进朝堂做官的,得有一个贤内助。” “给我把眼泪擦了!以后不准再提赵夕颜三个字。” …… 半个时辰后,霍恒文沉着脸出了书房,回了主院。 霍衍的亲娘死得早,霍恒文在十年前续娶了一房。继室方氏今年才二十六岁,皮肤白净,相貌娇柔。 见丈夫回来,方氏忙笑着相迎,殷勤地伺候霍恒文换衣净面,然后捶背捏肩。 至于霍衍的事,轮不到方氏过问,方氏也不敢多嘴。 霍恒文脸上阴云密布,方氏战战兢兢,手脚格外轻柔。就这,也被霍恒文不耐瞪了一眼:“没吃饭吗?用点力。” 方氏低声应了,手下用力。费劲力气,才将霍恒文伺候得舒坦了。 “老爷今日心情似不太好。”方氏小心翼翼地说道:“莫非是大郎的事不顺心?” 霍恒文哼一声:“他是吃了猪油懵了心,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偏痴心妄想,踮着脚尖去够。崴了脚都算轻的。” “不提他了。” 方氏识趣地转移话题:“今日我娘家嫂子来了,和我说起市面上的粮价涨了三成。” 霍家是大粮商,方家也是经营粮铺的。粮价的高低,对霍方两家而言,都是大事。 粮价在短短两个月间涨了三成,霍家方家都大赚了一笔。 提起这个,霍恒文心情就好多了,不无自得地挑了挑眉:“现在还算不得什么。你告诉你爹你兄长,把粮收着,慢慢卖。等过些时日,还得涨。” 方氏听得心里砰砰直跳,声音有些颤抖:“真得还会涨么?老天爷,现在这粮价,已经是几年来最高了。” “一定会涨!”霍恒文目中闪过精光:“世道就要乱了,什么金银玉器,都不及粮食。” “现在这粮价不算什么。等过几个月你再看,或许会成倍地涨。” “我已经吩咐下去,霍家的粮铺每日只准卖半日粮食,且每人限买一升。” “等以后粮价翻了翻,我们霍家发财的时候就到了。方家跟着霍家,也能大大发一笔。” 方氏既兴奋又害怕,抓着霍恒温的手不停颤抖:“老爷,这么做真的行吗?朝廷有律例,粮商不得暗中屯粮高价卖粮,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砍头的。” 霍恒文不以为意,嗤笑一声:“真到那时候,朝廷四处打仗,哪里还管得上这些。富贵险中求,要发财,什么良心仁义,都得放一旁。” …… 第六十六章 释然 天黑之后,赵元明回来了。 他今日被邀去文会,和一众志同道合的好友吟诗作对饮酒闲谈,一开始颇为愉快。 直至有人多嘴说笑:“元明兄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听闻连京城来的慕容公子,也对赵六姑娘倾心。” “说来也是奇怪了,慕容公子从未来过北海郡,怎么就对赵六姑娘这般仰慕?莫非赵六姑娘美名已经传到京城了?” 这话虽是赞誉,也有些轻佻了。 赵元明立刻沉了脸,放下酒杯,正色道:“男子行为轻佻,不思己过,反倒怪罪于女子太过美丽聪慧。这等世俗偏见,狭隘可笑,是一种病,应该好好治一治。” 那个多嘴之人,被说得满面通红,起身赔礼。 赵元明发作了一回,兴致也就散了。 进了家门,听闻霍衍今日来过且失魂落魄地离去,赵元明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去了赵夕颜的院子。 赵夕颜早料到亲爹回来,备好了醒酒汤等着哪! “爹,这是我亲手煮的醒酒汤,先喝了,解一解酒。”赵夕颜微笑着捧起一碗醒酒汤。 赵元明心头一暖,笑着喝了。 还是宝贝闺女好,知道心疼亲爹。 喝了醒酒汤,赵元明精神一振,随口问道:“霍衍今日来过了?你是不是和他说什么了?” 赵夕颜点点头:“他向我表明爱慕,我痛骂他一顿,让他滚了。” 赵元明:“……” 赵元明哑然片刻,才道:“之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似乎十分厌恶霍衍。这是为何?” 赵家霍家是通家之好。霍衍和赵夕颜自小一起长大,就是没有男女之情,也如兄妹一般。以前赵夕颜对霍衍颇为亲近,怎么忽然间就这般憎恶? 赵夕颜抿进嘴角,低声道:“前世北海郡被屠,我们赵氏一族,没有男丁活下来。霍家父子,却安然无事。后来我在乱军里见到了霍衍,他投到周隋麾下,做了文书。霍恒文更是得了周隋重用,专门负责为乱军买粮抢粮。” “他们父子两个为了活命,献了家业,还将家中女眷都献给了乱军……” 赵元明眼皮重重一跳,面色霍然变了。 献家业保命,情有可原。 将女眷都献给土匪,为乱匪出力,残害百姓,谋求自己的富贵,就只有无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和霍恒文少时同窗,几十年相交的挚友,竟从来没察觉到霍恒文谦和表象下的阴暗卑劣。 “月牙儿,”赵元明心怀怒气,声音硬邦邦的:“他们父子后来如何?” 赵夕颜淡淡道:“都死了。” “我故意当着周隋的面,冲霍衍笑了一回,周隋就弄死了霍衍。霍衍一死,霍恒文也很快出了‘意外’。” 赵元明听得既解气,又心痛。 他精心呵护养大的女儿,一朝零落,不得不忍受屈辱待在周隋身边。美色是利器,伤人更伤己。 她现在能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旧事,可当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赵夕颜倒是松了口气,冲赵元明笑了一笑:“爹,之前我一直不愿和你说这些。我的美色成了利器,我用这柄利器,得以报仇雪恨。我怕你心疼,我也怕自己难过。” “我觉得这是我永远洗不去的污痕。我重生了,身子是清白干净的,可我的心已经脏了。” 赵元明眼睛都红了:“月牙儿。” “你听我说。”赵夕颜安抚地看一眼亲爹:“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想通了。我没做错什么,更不必为此自轻自贱。” “我赵夕颜,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值得这世间最好的少年郎倾心相待。苍天让我重活一世,不是让我自怨自艾自苦,而是让我安宁幸福地过一生。” 水光在眼眶里来回闪动,最终却未掉落。 赵元明伸手,将女儿搂进怀中。 赵夕颜眼睛也有些红,嘴角却扬了起来,悄声对赵元明说话,就像幼时和亲爹分享自己的秘密一般:“爹,徐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等过了及笄礼,他就来提亲了。到时候,爹别为难他好不好?” 赵元明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了。 过了片刻,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赵元明松手后退两步,打量女儿一眼:“你现在释然了,是因为徐靖那个小子?” 亲爹的语气里,分明流露出一丝不满。 赵夕颜立刻笑道:“怎么会是因为他。他最多占三分,七分功劳都是我爹的。” 这么一张灿烂美丽的笑颜,任谁对着也得心软。 赵元明毫无原则立场,很快就原谅了女儿的小小谎言:“也罢,你能想开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可别瞒着爹了。” 赵夕颜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告诉爹。” “前世,大晋内乱不息,六七年就亡了国。后来是慕容氏得了天下,慕容尧登基半年就死了,慕容慎后来坐了龙椅。” 赵元明:“!!!” 看着亲爹震惊的脸,赵夕颜又抛下一块巨石:“爹心里一定奇怪,慕容慎怎么会找到赵家坊来吧!” “其实,是因为我前世为了报仇,主动接近他,后来做了宫中宠妃。” “因为我,周隋和慕容慎反目。慕容慎派兵攻打青州,周隋撑了一年多便溃败,乱军被剿灭干净。周隋被凌迟处死。” “没能亲眼看周隋行刑,有些遗憾。不过,大仇得报,我余愿已足。便服毒自尽了。” “慕容慎大概是心有不甘,竟和我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所以,他才会来找我。” 赵元明:“……” 赵元明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夕颜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秘密尽数吐露出来,整个人像卸下了千钧重担,释然轻松了许多:“总之,就是这样了。” “慕容慎的脾气,我很清楚。他绝不会容我嫁给徐靖。” “我这么决定,是自私了些,也会给赵家惹祸。可我不愿再进宫,做笼中鸟雀。” “我不是什么红颜祸水,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想嫁给喜欢的少年,高高兴兴地过一辈子。” 第六十七章 破寨(一) 一块巨石,从投石机上飞起,在半空中呼呼作响,重重砸在寨门上。坚固的寨门晃了一晃。 又一块硕大的石头,飞得更高更急,竟越过了寨门,一个土匪闪躲不及,被砸了个正中。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那个土匪在眨眼间血肉模糊,迅速咽了气。 死的干脆利落,倒也是种幸运。被石头砸得半死不活的,才最是可怕。 “五当家!该怎么办?” 一个土匪急急冲到王通身边,大声嘶喊。 王通面色沉凝:“寨门守不住了,立刻去禀报大当家吧!所有人准备好兵器,拼死一搏。” 其实,根本不必去禀报。 周隋早已领着曹贵刘安戴有余等人过来了。 投石机的射程有限,能飞至寨门里已是极限,大多落在寨门上。这么下去,不出小半日寨门就要被破。 刘安一只眼里射出阴恻恻的寒光,不怀好意地看王通一眼:“王通,你怎么从来没说,朝廷还有这等攻寨的手段?也不及早应对!现在落到这般被动的境地,该不是你故意的吧!” 曹贵没有阴阳怪气的习惯,直接就拔出手中长刀。 “刘安,闭上你的臭嘴。”周隋瞪刘安一眼,又骂曹贵:“把刀放回去!” 然后,周隋温声说道:“他们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这寨门,你守了近一个月,这份功劳,谁也抹不去。” 王通明知他们是唱红脸扮白脸,也得装作被周隋感动的模样,拱手道:“多谢大当家体恤。” “军中攻城拔寨的手段,确实极多。普通的投石机,我也见过,且早有防备的手段。现在这种,应该是工部兵部研制出来的新式利器,射程远了一倍。根本无从防守。” “对面一直不紧不慢地攻打寨门,其实早就暗中令工匠打制投石机。今日忽然用出来,寨门是守不住了。请大当家早做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 周隋目露凶光,伸舌舔了舔嘴唇,然后振臂高呼:“大家伙都拿好兵器,待会儿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 土匪们一同高喊:“杀了他们!” “统统杀光!” 王通也跟着一同嘶喊,仿佛要将郁结在心底的愤怒绝望全部喊出来。 亲眼目睹两个儿子惨死,亲生女儿在寨门外的哭喊决裂,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他只是走错了一步,然后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他不想死,只能拼出一条血路。 …… 青龙寨里喊杀声震天。 青龙寨外的山路上,修整了半个月之久的胶东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长刀,目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李骥今日亲自领兵,转头吩咐李骁:“待会儿冲寨,你跟在我后面,别冲过了头。” 李骁左耳进右耳就出:“知道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满脑子建功立业,却不知道,冲寨最容易死人。 李骥加重了语气:“李骁,二叔走得早,二婶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将你带进胶东军,还得将你安然带回去。你别一见打仗就亢奋过了头。” “给我记住了,待会儿跟在我身后。” 李骁对自家堂兄颇有几分敬畏,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传令兵匆匆跑了过来:“启禀将军,寨门已经破了,慕容校尉已经领人冲了进去。” 李骥精神一振,立刻传令下去,亲自领着胶东军的士兵向前冲。 青龙寨的地形特殊,寨门前空地只够容纳千人。无法形成有效的冲杀军阵。如今靠着新式投石器,终于破了寨门。 现在的青龙寨,就像老虎被拔了獠牙。 一身盔甲的慕容慎,亲自领着禁卫军冲进了寨子里。 禁卫军装备精良,人人穿着盔甲,手中兵器寒光闪闪。青龙寨的土匪们纵然不缺金银米粮,武器装备却比禁卫军差得太远了。 整个寨子里,只有几百具盔甲。其中还有一半都是最近从寨门外的士兵尸体上抢来的。 不过,论杀气论凶残,青龙寨的土匪们半点不弱,甚至比禁卫军犹有过之。 做土匪嘛,做的是刀头舔血的勾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抢女人逍遥快活一天算一天。到了拼命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 人死鸟朝天,头掉了碗大一个疤。 双方刚一交手,就陷入激烈的交战。竟是穿着盔甲的禁卫军死伤更重。 数十个紧紧护在慕容慎周围的亲兵,个个面色凝重,随时防备着四处飞来的冷箭。 这些亲兵,都是慕容家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此次慕容慎坚持离京,慕容大将军虽然恼怒,却派了一百个亲兵随行保护慕容慎安危。 “这些土匪着实凶残。”其中一个亲兵,低声劝道:“大公子在此地,实在有些危险。不如先退出青龙寨。” “正是,大公子何等金贵,何必亲自冲锋陷阵。李骥李骁兄弟已经领着胶东军赶过来了,这等厮杀的事,交给他们就是。” “大公子……” “闭嘴!”慕容慎冷冷道:“我慕容慎领旨前来剿匪,难道要躲在人背后捡功劳不成!” 他特意来青龙山,就是要亲自取周隋的项上人头,为他的夕颜报仇。 这等事,绝不能假手旁人。 慕容慎一发话,亲兵们不得不住嘴,各自握紧手中长刀,加倍提防。 站在寨楼里的周隋,眯了眯眼,拿了弓箭来。弯弓搭箭,嗖地一箭。 寨子里的土匪们,平日除了烧杀抢虐逍遥快活,也会有些简单的训练。周隋一身武艺,箭术也极高。只是平日用到的机会少之又少,没几个人知道罢了。 这一箭去势迅疾。 可惜离得太远,慕容慎周围又有重重亲兵,那一箭还没靠近慕容慎五米之内就被一个亲兵击飞。 慕容慎有所察觉,抬起头,遥遥看了一眼。 周隋狞笑一声,继续拉弓射箭。这一箭,挑衅的意味极其浓厚。 慕容慎冷冷一笑,拔出腰间宝刀,遥指周隋。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嗜血的寒光。 …… 第六十八章 破寨(二) 这一日,青龙寨里杀得血流成河,日月无光。 朝廷军队占了人多的优势,土匪们胜在对地形熟悉,且个个凶残悍勇。拼杀了半日,竟各自死伤惨重。 天迅速黑了下来。 没人鸣金收兵。 禁卫军胶东军不肯退兵,土匪们无路可退,只有拼死杀人。光线暗淡,看不分明,甚至屡屡误伤自己人,不时传出怒骂声。 不知是谁燃起了火把,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着一个,火把犹如长龙,点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青龙寨。 “艹他妈的!”一脸鲜血的曹贵怒骂:“他们倒是早有准备,连火把都带足了。也不怕失手烧了山林,大家都得死。” 刘安左臂鲜血淋淋,疼得龇牙咧嘴:“看这架势,今日你我兄弟是完了。下辈子投胎,做个富家公子,别做土匪了。” 戴有余最惨,腰腹中了一刀,鲜血汩汩,用手捂也捂不住。 他是个穷秀才,当年被抓到山上来,本来要被一刀砍了。他不想死,跪地求饶,投了土匪。后来为周隋出谋划策,屡屡立功,闲来还教土匪们认字写字。做青龙寨的五当家,声名狼藉不好听,日子却是真的逍遥快活。他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后来沉迷其中。 没有人能做一辈子土匪。争地盘自立为王,都是戴有余给周隋出的主意。便是私下勾连王通的书信,也都是他写的。 可惜,美梦才做几个月,就彻底破碎。 戴有余惨然地捂着腰,将快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身体里的血液和热量迅速消失,疼痛的感觉反而没那么明显。 这是即将咽气的征兆。 “下辈子,我不做土匪了。” 戴有余费劲力气说了最后一句,才闭了眼。 当然,他的遗言也没人在乎。 刘安甚至嫌他的尸首碍事,伸脚将尸首踹到一旁:“屁话啰嗦。不做土匪做什么,难道想做官。” 杀! 喊杀声越来越近。 躲在阴暗处的曹贵骂了一句脏话,猛然起身,拿刀往外冲。 对面是一个年轻骁勇的武将,眼睛亮得惊人,三刀两式斩了受伤力弱的曹贵:“去了阴曹地府,告诉阎罗王,杀你的是胶东军李骁。” 耳边惨呼阵阵,刘安终于被吓破了胆。他在地上爬了几步,悄悄钻到戴有余的尸首下。 此时,周隋和慕容慎正在交手。 慕容慎少时就被誉为第一高手,这几年在禁卫军里勤练不缀,武艺高超,一把长刀如银龙。 周慎用一把方天戟,对上慕容慎,丝毫不落下风。 慕容慎暗暗心惊。 前世他派兵前来剿灭了周隋一伙人,只知周隋凶悍,却未交过手。此时正面交锋,方知周隋的厉害。 他出身将门,自小苦练,学的是正统的武艺。 周隋正好相反,所有的招式都是从实战中练出来的,招招凶狠凌厉。 周隋身边同样有一批身高强的土匪,算是亲兵一类,和慕容慎的亲兵在激烈缠斗。没有人后退,只有生死。 忽然有两个土匪冲过来:“大当家快跑。” 这两个土匪不顾性命,联手挡住了慕容慎。 周隋面目阴沉,二话没说,转身就跑。 慕容慎一惊,来不及怒骂,挥刀杀了一个土匪。另一个却有些难缠。紧接着,就有更多的土匪冲过来。 谁能想到,土匪竟也这般讲义气,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护着周隋逃跑。 慕容慎怒火上涌,怒喝一声:“周隋跑了,快追。” 倒是有两三个亲兵得了空闲追上去。可惜青龙寨后方黑洞洞的,地形复杂,拐几个弯就不见了周隋踪影。 …… 周隋迅速冲进茅房,摸索着机关,咯吱一声响,密道入口出现在眼前。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周隋霍然转身,没看清来人,手中方天戟已经飞了出去。 来人身手竟然十分厉害,躲过了这必杀的一击:“大当家,是我。” 竟然是王通。 周隋没有放松警惕,冷冷看着满身鲜血的王通:“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通先关门,将门闩拴紧。 他也不怕周隋从背后给他来一刀,就这么坦然转身。 周隋目中杀意稍退。 王通关好门,转过身来,对周隋说道:“寨子被攻破,朝廷军队装备优良,纪律严明,兵力是我们三倍。这一仗,我们输定了。” “曹贵和戴有余都死了,刘安心眼多,大概躲在哪儿装死。我料定大当家还有后手,所以特意暗中尾随而来。” “大当家一人逃命太寂寞,何不带上我一起逃?” “遇到追兵,我还能替大当家挡一阵子。” 周隋眯了眯眼,忽然笑了:“自家兄弟,逃命当然是一起逃。走吧!你先进密道。” 以周隋的多疑,绝不肯将后背交给他人。走在周隋面前,被一刀宰了的风险也是极高。 王通没有半点迟疑,应了一声,立刻进密道。 周隋也弯腰而入,右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锋利无匹,闪着幽幽蓝光。显然淬了剧毒。 王通没有回头,闷头往前走。仿佛不知道最大的危险来自身后。 走了许久,周隋忽然张口:“王通,是不是后悔了?” 怎么能不后悔? 一念之差,沦落至此。媳妇儿子都死了,女儿不认亲爹了。寨子被破,他像一条丧家犬,惶惶逃命。 王通眼珠泛红,脚步却未停下,声音居然十分平稳:“大当家后悔吗?” 密道狭窄阴暗,有些气闷,周隋的声音撞在密道的土壁上,再传进耳中:“老子从小生在土匪窝里,睁眼就会拿刀,六岁杀第一个人。十几岁自己拉起一帮人马,建了青龙寨。” “老子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等逃过这一回,老子迟早要杀回来。” “王通,你也没路可走了。跟着我!这世道,有能耐有本事,总有出头的一日!” 王通呼出一口气:“好。我王通,以后就跟着大当家了。” 周隋扯了扯嘴角。 密道终于到了尽头。 外面隐隐传来水声。 周隋耳朵动了一动,面色倏忽一变。 第六十九章 密道(一) 周隋有一招从不示人的过人本事。 他耳力超卓,能听见数十米外的细微动静。凭着这份能耐,这十几年来他屡屡在困境中逃脱。 进了密道后,他一边和王通说话,一边竖长耳朵,并未放松警惕。 这个密道出口,被巨石堵着,只露出一条巴掌大的缝隙。巨石外就是淙淙泉水。 此时约莫是四更天,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可这泉水声中,却掺杂了几声尖锐的鸟鸣,还有几个绝不该出现的呼吸声。 “别动!”周隋将声音压得极低:“外面有人。” 王通一惊,却未多问。打了一天半夜的仗,又在密道里逃了近一个时辰,着实疲累。他就这么慢慢坐下来,将身体靠在土壁上。 周隋面无表情,也慢慢坐了下来,脑子转得飞快。 不对劲。 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回想当日从王通家中出来,立刻就遇到了埋伏。来人显然很清楚他们的身份来路,下手狠辣,半点不留情。 青龙寨藏在深山里,数年来从未被发现踪迹。这一回,朝廷军队却直奔而来,精准无误的摸到了青龙寨的位置。一开始他以为青龙寨里出了内鬼,可这一个月来,根本没人悄悄逃出寨子。 胶东军来青龙山,在情理之中。朝廷派来的士兵,是真正的精锐。那个为首的年轻英武男子,显然是将门子弟,身份不凡。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特意偏远的平原郡剿匪?ganqing五.com 还有,这一处密道极其隐蔽。当年挖密道的那几个人,都被他暗中杀了。这世上,知道密道入口出口的人,只有他自己。 现在为何有人守在密道出口处,等着他自投罗网?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都透着诡异。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不动声色中张牙舞爪,要将他撕碎。 到底是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是徐靖,还是那个慕容慎? 鬼使神差的,周隋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美丽的少女脸庞。当日惊鸿一瞥,竟深深烙印进了他心里,无法忘怀。 对他来说,这也是极为新鲜的事。他从十二岁开荤,睡过的美人多如牛毛。还从未有谁,让他这般惦记。 等老子逃出去,干出一番事业了,再去将她抢过来。 现在逃命要紧,无暇多想美人。周隋脑子迅速转动,想着安然逃出去的办法。 要出密道,就得搬开巨石。这样的动静,绝瞒不过守在外面的几个人。他和王通手里都只有一把短短的匕首,万一外面的人手里有弓箭,就够他们两个喝一壶的。 所以,只能等。等外面这些人耐不住先离去,他们再逃出去。 周隋伸出手,在王通的胳膊上慢慢写了一个等字。 王通无声点点头。 …… 泉水外数米处,一共有五个人。 这五个人,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岁的少年郎。其中一个,个头颇高,目光如炬,正是奉徐靖之命悄悄而来的徐三。 徐三当日领了几十个亲兵来了青龙山,按着地图里标注的大概方位仔细搜索。山中泉水颇多,这个位置标注的模糊不清,他们一共寻到了五处可疑的地方。亲兵们便分了五拨,每一拨十个人。 他们的身上各自带了焰火,只要有异动,立刻就会将焰火放出去,其余几组人会循着焰火赶过来。 青龙寨被攻破的这一夜,徐三谨记主子吩咐,牢牢守在泉水外。只要有人冒出来,根本不可能逃脱。 徐三一边等,一边不时抬眼看天空。 这么一直等到了天明,也没等来焰火信号。 太阳升了起来,守了一夜的亲兵们去睡觉,又换了五个继续守着。 徐三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叫醒了。 “青龙寨那边,打了大胜仗。”前来送信的亲兵一脸亢奋雀跃:“寨子里的土匪被杀了大半,也有一些逃窜出了寨子。禁卫军胶东军现在派了兵,满山地追击土匪。” 徐三却皱了眉头。 主子特意嘱咐过,他们悄悄来青龙山抓人,绝不能被慕容校尉察觉。现在禁卫军胶东军满山追人,他们这几十个人,只怕很快就要露出踪迹。 是立刻撤走,还是继续守着抓人? 权衡片刻后,徐三低声下令:“让大家伙都将皮绷紧了,警醒些。遇到朝廷官兵,也别慌。就说我们是奉主子之命前来相助大军杀敌。” …… 终于平了青龙寨! 厮杀了一天一夜的李骁,刀锋都被砍卷了,满身鲜血,大半都是土匪的。自己也受了一些轻伤。 李骥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血污满身,张口下令:“立刻搜寨子,一定要找出周隋和王通。” 然后转头对李骁说道:“仗打完了,你立刻去寻军医,敷药疗伤。” 李骁浑不在乎地说道:“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李骥一脚踢过去,李骁只得老老实实去疗伤。 青龙寨里尸首遍地,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到处都是一片血红。 李骁裹好伤,又去寻兄长。 慕容慎也在。 慕容慎打了大胜仗,心情却并不美妙,阴沉着一张脸,目中燃着怒焰。 李骁一直看慕容慎不太顺眼,故意上前笑道:“此次多亏慕容校尉带了十几个工匠来,造出了最新的投石机,才攻破了青龙寨。立下此等大功,慕容校尉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沉着脸?” 明知故问。周隋不见踪影,投敌的王通也跑了。这算什么大胜仗? 李骥瞪李骁一眼,咳嗽一声道:“慕容校尉放心,青龙寨已经被打下来了。接下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周隋王通找出来。” 周隋王通没找到,装死躲在戴有余尸首下的三当家刘安被找到了。 李骁要上前一刀斩了刘安。 刘安面色如土,自知难逃一死,倒也没求饶,闭上眼等死。 “且慢!”慕容慎沉声道:“刘安,我问你,青龙寨里有没有逃生的密道?” 刘安干脆利落地答道:“有,不过,只有大当家知道密道的入口出口。你就是把我活刮了,我也不知道密道在哪儿。” …… 第七十章 密道(二) 用刑半日,刘安全身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肉,奄奄一息。 问来问去,还是那一句。 密道入口,只有周隋知道。 慕容慎憋了一夜半日的怒火,忍无可忍,一刀砍了刘安的头。一蓬鲜血飞溅,染红了慕容慎的衣襟。 慕容慎冷冷下令:“继续搜,一定要找出密道入口。” 这一搜,就是两天。 逃窜出去的土匪,不少都被抓回来,一批一批地砍了。寨子里的无辜女子和幼童,哭哭啼啼地被送下山。 寨子各处都被搜遍了,遍寻不见周隋王通,当然也没寻到密道在何处。 倒是又有亲兵来禀报,说是在青龙山的东南方位,发现了一伙不该出现的人。 “北海王世子的亲兵?” 慕容慎拧了眉头,很快想到了什么,瞳孔一震,立刻道:“叫那个亲兵头目过来,我有话要问。” 小半日后,身材高大沉默少言的徐三出现在慕容慎面前。 “徐靖派你来做什么?”慕容慎气势迫人地盯着徐三。 徐三简短应道:“世子派小的来相助慕容校尉。” 慕容慎岂会信这等鬼话,冷笑一声:“徐靖是不是知道青龙寨有逃生密道,特意让你们在密道附近等候?” 徐三抬起头:“慕容家势大,我们北海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个五品校尉,有什么资格张口直呼我们世子的名讳?” 慕容慎:“……” 慕容慎身边一众亲兵,各自锵地一声拔出长刀,直指徐三:“放肆!” “敢对我们校尉不敬!我一刀劈了你!” 平日沉默少言的徐三,此时挺直腰杆,独自面对几十把长刀,毫无惧色:“慕容校尉羞辱小的无妨。不过,要是再这般轻慢世子,小的豁出这条命,也要向慕容校尉讨教一番。” 好一个徐靖!竟有这等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亲兵。 看来,他倒是小觑徐靖了。 慕容慎不怒反笑:“本校尉确实冒失唐突了。你们都将兵器放下吧!” 身边亲兵悻悻地收起兵刃。 慕容慎对徐三说话倒是客气了不少:“你叫什么?” “小的徐三。” “徐三,本校尉问你,世子是不是知道密道在何处?”ganqing五.com “校尉误会了。世子令小的来相助校尉,什么密道,小的根本不知道。” 问来问去,徐三就一句不知道。 软硬不吃,又不能像对刘安那般用刑。慕容慎只得放徐三离去,然后派人盯着徐三一行人。 只要周隋露了头,休想逃出青龙山。 …… 一日后,一匹快马冲到了北海王府外。 “启禀世子,徐三令小的回来送口信。”一日一夜的快马疾驰,这个亲兵眼睛通红:“慕容校尉打了大胜仗,青龙寨的土匪被杀了个精光。逃出去的最多四五百人。” “周隋王通一直不见踪影。” “我们被发现踪迹,慕容校尉叫了徐三去问话。张口就问世子是不是知道密道在何处。都被徐三撅回去了。” “徐三让小的回来送信,请世子早做防备。” 徐三看着话不多,实则是个火爆脾气。平日不显山露水,这回对着慕容慎倒是露了峥嵘。 徐靖想想那副画面,都觉得解气,随口道:“我知道了。你休息半日再回去,告诉徐三,继续守在那儿。什么时候朝廷大军撤了,他再撤。” 那个亲兵咧咧嘴:“小的半点不累,这就回去。” …… 一个时辰后,徐靖进了赵家坊。 头发稀疏胡子也稀疏三曾叔祖,被曾孙女搀扶着坐在门边晒太阳。 徐靖立刻下马,上前拱手行了一礼:“三曾叔祖。” 三曾叔祖一口牙都掉光了,笑起来像顽童一般,露出一个洞:“世子又来找月牙儿?” 徐靖自小出入赵家坊,三曾叔祖是看着徐靖长大的,对着他也没可敬畏的,说话语气很是随意。 徐靖咧嘴一笑:“是。” 三曾叔祖呵呵一笑:“去吧!去吧!月牙儿是个好姑娘,世子可要好好对她。不然老头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徐靖扬起嘴角:“三曾叔祖放心,我对月牙儿妹妹,那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三曾叔祖被逗得乐呵呵的。 等徐靖进了赵家的家门,三曾叔祖转头对七八岁的女童说道:“丫头,瞧见没有。以后要学你月牙儿姑姑,要嫁就嫁这样英俊可爱有情有义的少年郎。” 女童眨眨眼,笑起来时露出两个豁牙。 此时,赵夕颜正坐在二楼的琴阁里。 木楼古朴雅洁,少女衣袖轻挽,素手轻拨。琴声淙淙如溪流,轻缓悦耳。 徐靖原本大步而来,到了木楼下,却停了脚步。他没上楼,就这么斜斜靠着木柱,双手环在身前,和着琴音的节奏脚尖轻点。 原本有些焦躁不耐的心情,迅速和缓安宁。 一曲弹完,赵夕颜伸手撩开轻纱,探头一笑:“你来了,怎么不上来?” 徐靖仰头一笑,右手一扶柱子,双脚用力一跃,像敏捷的猿猴一般蹿到了二楼。 动作之熟稔灵巧,显然这么干不是一两回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小心,别崴了脚。” 徐靖大喇喇地坐到赵夕颜对面:“这座琴阁,我八岁起就是这么上来的,怎么会崴脚。刚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赵夕颜忍不住白他一眼:“说了你也记不住。渴不渴?海棠今日煮了一壶菊花茶。” 徐靖嗯一声,非常顺手地拎起茶壶,倒了两杯。先拿一盏给赵夕颜。 这要是让北海王妃见了,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 辛苦养大捧在手心里含着都怕化了的宝贝儿子,还从没给自家亲娘捧一盏茶呢!伺候起心上人倒是顺手的很。 赵夕颜慢慢啜饮,喝了半盏茶。 海棠煮茶的手艺是一等一的。茶香袅袅,入口微甜,回味悠长。 徐靖咕噜噜喝了两杯,然后低声道:“徐三一行人被慕容慎发现了。” 赵夕颜蹙眉,放下茶盏,轻声道:“徐三他们回来了吗?” “这倒没有。”徐靖看着赵夕颜:“慕容慎会不会疑心到你头上?” 第七十一章 一吻 这还用疑心吗? 明摆着的事。 赵夕颜咽下喉间叹息,轻声道:“他来北海郡,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多这一桩也无关紧要。”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语气里满是酸意:“看不出来,他倒是个情种。” 赵夕颜瞥徐靖一眼:“之前,他还去了京城工部侍郎府,亲自向我大堂伯提亲。大堂伯当时就写了信回来。” 还有这一出? 徐靖腾地起身,目中露出杀气:“那封信呢?” 赵夕颜轻描淡写地应道:“我爹根本没告诉我,直接写信回绝了。” 徐靖的怒气如云般消散,嘴角咧到耳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我夫子才是世间一等一的男子汉大丈夫。” 赵夕颜目中闪过笑意,调侃道:“怎么,现在不怨我爹总罚你写文章了?” 徐靖笑嘻嘻:“夫子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里能不清楚么?平时就是嘴上随意抱怨几句,每次挨罚,还不是老老实实绞尽脑汁写文章。” 然后写的狗屁不通,惹得夫子更生气。 赵夕颜笑着白了徐靖一眼:“你就不是读书那块料。我爹精心教导多年,教出你这么一块朽木,心里不知有多懊恼。” 徐靖也有些无奈,挠了挠头:“我也不是成心惹夫子生气。就是一看书,就发困。夫子一讲课,就困得更厉害了。”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徐靖心宽得很,很快也笑了起来:“也不是听不懂,就是不想听。小时候不懂事,整日淘气胡闹,父王母后都惯着我,舍不得责备。时间久了,我就愈发偷懒不爱读书。” 赵夕颜笑着轻叹:“以前我总觉得你父王对你太宽松纵容。现在想来,王爷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你出生在藩王府,三岁时就请封世子。只要不出北海郡,便是一辈子尊荣富贵。如果你这个北海王世子文武双全,只会惹来朝堂和天子忌惮。”んttps:// “生在皇室,身体里留着皇家的血,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桎梏。” “王爷盼你一生平安,故意这般纵着你。” 这个道理,她也是在后来才慢慢懂。 父母爱子,为之计长远。 徐靖收敛笑意,沉默许久,手中茶盏里的茶水渐渐凉了。 赵夕颜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多言,起身拎起茶壶,为他的茶盏里续上热茶。 徐靖呼出一口气,慢慢饮茶。 他平日里惫懒淘气,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难得这般安静,自然流露出优雅风仪,和难以言喻的贵气。 喝完一盏茶,徐靖才道:“月牙儿妹妹,我以前是不是特别讨嫌?” 赵夕颜失笑:“这倒不是。你一直都是个可爱讨人喜欢的少年郎。我那个挑剔刻薄的祖母,私下里时常夸赞你。还有三曾叔祖,也最喜欢你了。” 这倒也是。赵家坊的老老少少,都喜欢他。最重要的是,月牙儿妹妹喜欢的人也是他。 慕容慎再厉害,也抢不走他的月牙儿妹妹。 徐靖的阴郁来得快去得更快,咧嘴笑道:“还有几日,就是你的及笄礼。我为你精心准备了一份生辰礼。保准让你终身难忘。” 前世徐靖也是这么说的。可惜她没能亲眼见到。及笄礼前一日,北海郡就成了人间地狱。 赵夕颜心里蓦然酸涩,目中闪出了水光。 徐靖见不得她这般模样,伸手攥住她的手:“月牙儿,别难过。你的噩梦早就过去了。这一回,定要好好过一回生辰。你就等着我的及笄礼吧!” 赵夕颜嗯一声,冲他展颜一笑。 眸中水光未散,犹如带露的花苞,悄然绽放。 徐靖心尖被挠了一下,痒得厉害,情难自禁地凑上前。 那张俊脸,骤然放大。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赵夕颜脸颊瞬间潮红,来不及闪躲,或许也不愿闪躲。 灼热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唇上。 …… 一盏茶后。 赵夕颜红着脸推开了不知餍足的小竹马。 力大无穷的徐靖,竟禁不住这软软一推,诶呦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赵夕颜一惊,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拉他,又哪里拽得动。反倒整个身子也倾了过去,摔在了徐靖的身上。 徐靖早就等着哪,张开双臂,美人便入了怀。 琴阁是上好的梨花木铺就,这般躺着十分自在。被赵夕颜软绵绵的压着,更如人间仙境。 赵夕颜这才反应过来。 徐靖自小习武,又天生力大,就是两个壮汉也推不动他。刚才分明是故意为之,就等着她投怀送抱。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握着拳头捶了他几下:“你又捉弄我。” 徐靖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也得你舍不得我,这一出苦肉计才有用。” 赵夕颜气得,伸手拧住他的俊脸,用力一拉扯。徐靖的俊脸立刻变了型,诶呦诶呦痛呼。 嬉闹声透过轻纱,顺着春风飘散。 守在琴阁下的玉簪,也抿唇笑了起来。 跟着主子来赵家的娃娃脸亲兵,见玉簪眉眼舒展,心痒难耐。也不吭声,悄悄凑近了些,从怀中摸出一个扁扁的匣子,塞到玉簪手中。 玉簪一开始不肯要:“非亲非故的,总收你的东西,我成什么人了。” 徐二五低声笑道:“你家姑娘就快是我家世子妃了,以后我们还不是一家人。”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亲兵。甜言蜜语真是张口就来。 玉簪嗔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忸怩着收下了,顺口提醒:“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可别悄悄送我东西了。每个月的月钱你自己收着。” 徐二五笑嘻嘻的模样,和自家主子如出一辙:“等我娶了媳妇,都让我媳妇收着。” 玉簪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徐靖自小出入赵家,徐二五跟着主子,不知来了多少回。他生得可爱讨喜,又会哄人开心,很快击败玉簪的一众爱慕者。 就在此刻,一个熟悉的修长男子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徐二五眼角余光一瞥,心里一惊,反射性地退后几步,和玉簪保持得体的距离。然后大声说道:“小的见过夫子。” 第七十二章 正着 什么? 爹(夫子)回来了?! 赵夕颜慌忙起身,迅速整理衣衫和发丝。徐靖动作更快,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整理仪容。 “快瞧瞧我,”赵夕颜压低声音:“有没有哪里不妥?” 徐靖睁眼说瞎话:“妥当得很。” 其实,那张红红的俏脸,一看就是做了坏事被逮个正着的模样。这短短片刻,又不能去寻凉水来净面。 赵夕颜知道他的话信不得,嗔了他一眼:“都怪你。” 徐靖坏坏地挑眉,压低声音调笑:“是是是,都怪我。待会儿夫子问起来,你就都推到我头上。” 赵夕颜笑着啐他。 熟悉的脚步声踏上了木质的楼梯。 这个脚步的主人,步伐比平日重了些,似在提醒一双少年男女他来了。也比平日慢了一些。 赵夕颜定定心神,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地迎过去:“爹,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徐靖也殷勤上前:“夫子回来啦!” 赵元明瞥一眼脸颊泛红如桃花般娇艳的女儿,又看一眼偷花小贼般的学生,不紧不慢地应道:“今日我课上完了,早些回来陪一陪月牙儿。早知道世子也在,我这个碍眼的夫子真不该回来。” 徐靖:“……” 赵夕颜:“……” 被亲爹逮了个正着,赵夕颜羞窘得说不出话来。 关键时候,还得是脸皮厚的世子挺身而出:“夫子说的是。以后我得了空闲,一定多来陪一陪月牙儿妹妹。” 徐靖一边说,一边殷勤伺候夫子入座,又找来干净的茶盏,为夫子斟茶。 赵元明喝了一盏茶,心里郁气稍平,随口道:“月牙儿,你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今日正午我和世子喝几杯。” 赵夕颜乖乖应声离去。 亲爹这是不满她和徐靖太过亲近……婚约未定,确实不该逾越。 徐靖目送月牙儿妹妹身影离去,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时,冷不丁迎上夫子不甚愉快的目光。 徐靖反应那叫一个快啊,立刻正襟危坐,一张俊脸别提多端庄多沉稳了。 赵元明瞥一眼:“世子,我有些话想问你。请世子如实作答。” 徐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态度愈发端凝稳重:“夫子请问,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元明看着教导了十年的学生,缓缓问道:“王爷的病症可有起色?马公公什么时候回京?” 这是在问,北海王府迫在眉睫的危机何时能解除。 徐靖认真答道:“我父王的病没有大碍,养个一年半载就能痊愈。” “京城那边传了消息来,礼部择了吉日,两个月后太子殿下举行登基大典。马公公总得赶回去,应该就在这几日启程动身。” 赵夕颜给他出的三管齐下的主意,果然见效。这半个月,马公公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好转,已经准备打道归京了。 赵元明嗯一声,又问:“世子身在北海郡,可知别的州郡情形?如果这世道乱了,世子可曾想过何去何从,何以自保?” 素来爱吹牛的徐靖,这一回倒没吹嘘,想了想说道:“夫子,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以后会遇到什么困境。” “不过,我可以向夫子保证。不管日后如何,我都会倾尽全力保护月牙儿妹妹。” 少年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赵元明心里一动。 他知道,徐靖说的都是真的。月牙儿说过,前世徐靖为了救她惨死在少时。这份炽热真挚的心意,是徐靖最宝贵之处。 有这份真心,其余的小小缺点诸如惫懒淘气不思进取不爱读书,倒是可以忽略了。 赵元明神色一缓,语气也和缓了许多:“慕容校尉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提起慕容慎,徐靖确实有些头痛,也不好吹大气说能轻而易举地解决慕容慎,想了想说道:“夫子,慕容慎确实优秀出众。当然了,比起我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我是出生就在北海郡,从来没去过京城。不然,哪里还有他慕容慎风光的份。” 赵元明:“……” 赵元明忍住呸学生一口的冲动,忍耐着继续听下去。 “月牙儿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慕容慎喜欢她,算他长了眼。不过,我和月牙儿妹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是天生一对。慕容校尉来晚了十年,就别痴心妄想啦!” 赵元明嗯一声,淡淡道:“慕容家势力庞大,慕容慎年少权重,你自己想明白就好。” 徐靖挑眉,傲然道:“慕容氏再显赫,也是徐氏的家奴。慕容慎这个校尉,见了本世子也得低头行礼。” 瞧这牛气哄哄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赵元明看着徐靖:“如果慕容慎要强娶月牙儿怎么办?” 徐靖冷笑:“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夫子不用操心。” 赵元明不再多言。 酒菜备好,师徒两个移步去饭厅。赵夕颜去净面梳洗整齐出来,一派温雅恬静地坐在亲爹身边。 徐靖坐在另一边,和赵夕颜正好四目相对。 徐靖冲赵夕颜挤挤眼。 赵夕颜忍着笑,以目光示意他收敛一二。亲爹就坐在一旁哪! 徐靖拎着酒壶,给夫子斟一杯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举杯敬酒笑容灿烂:“我敬夫子一杯。” 未来岳父看毛脚女婿,总没那么顺眼。哪怕眼前这个是自己教导多年如半子的学生,也一样。 赵元明嗯一声,饮了杯中酒。 徐靖眼明手快,嗖嗖嗖夹菜,转眼间给赵夕颜的碗里堆满,一边热络地招呼:“夫子多吃些。” 赵元明:“……” 一顿欢乐和谐(看着闹心)的午膳后,徐靖原本想在赵家消磨半日。没曾想,北海王妃竟特意打发人来寻他。 “什么?”徐靖眉头一动,目中闪出愤怒的光芒:“三姐哭着回来了?” 来送信的亲兵低声答道:“是,小的亲眼所见,半点不假。王妃让小的给世子传口信,请世子立刻回去。” 徐靖重重哼一声,右手拳头捏得咔咔响:“我这就回去。” 赵夕颜忽地说道:“我也去。” 第七十三章 家事(一) 北海王府。 徐莹正在自己的闺房里。 大姐二姐远嫁去京城,父王母妃舍不得她远嫁,她对谢凌风一见倾心,父王母妃没嫌郡守府门第低,将她嫁进了谢家。 她如愿以偿,嫁给了心仪的夫婿。 出嫁后,她的院子依旧维持原样,每日有人收拾打扫。随时回来小住几日都无妨。不过,婆婆挑剔刻薄,她为了家宅和睦,回娘家的次数并不算多。 坐在熟悉的梳妆镜前,光滑的镜面映出一张憔悴消瘦的脸庞。左脸上有鲜红的指印。 徐莹闭上眼,泪水自眼角滑落。 嘭嘭嘭! 门被急切的拍打,门外响起北海王妃焦灼的声音:“莹娘,开门。” 四妹徐莞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三姐,快些开门。你这副模样,我们都担心得很。” 徐莹用帕子擦了眼泪,去开门。 北海王妃一见女儿脸上的指印,怒火蹭蹭直冒:“是谁动手打你?是不是谢凌风那个混账?” 徐莹红着眼,摇摇头。 不是谢凌风,就是谢夫人那个老王八蛋了! 北海王妃气极怒骂:“你当初要嫁去谢家,我就和你说,那个谢夫人不是个善茬。你被猪油懵了心,非要嫁谢凌风。现在瞧瞧,过的是什么日子。老王八蛋仗着你性子好拿捏,时不时地刻薄刁难。现在还敢动手了!” 徐莞也是满眼怒火:“三姐,母妃让人送信去赵家坊,春生很快就回来。你有什么委屈,只管张口。让春生去谢家给你出气!” 徐莹无声哭了片刻,哽咽着说道:“别让他去谢府了。如今马公公还在王府里,父王又‘病着’。春生去谢府闹腾,岂不会惹来马公公疑心。” 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将马公公“送”回京城。这个节骨眼上,不宜节外生枝。 这么说也有道理。 北海王妃一时踌躇。 徐莞握住徐莹的手,轻声询问缘由。 徐莹一开始还不肯说,禁不住徐莞再三问询,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自从谢娇那一日在王府里“受辱”,哭着回去后病倒不起,谢家内宅就没消停过。 谢夫人心疼女儿,一腔不满怒气都倾斜到了她这个长媳身上。冷嘲热讽,明里暗里说她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这倒也罢,她都忍了。可这几日,谢夫人竟又开始张罗着要为长子纳妾。 “……我们谢家香火,可不能断在你手里。你识趣些,不要声张。等良妾进了门,生了子嗣,养在你名下。” 她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行!” 谢夫人火冒三丈,冷笑连连:“我不是征询你的意见。这件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总之,这个良妾半个月后就进门。” “你也别想着回王府去告状诉苦。眼下王爷病重不起,宫中派来的马公公一直在王府没走。说不定什么时候,王爷就要随马公公启程去京城。谢家这点家事,就别让王爷王妃操心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眼见着北海王病倒北海王府有了大麻烦,趁机落井下石。 她面色有些苍白,语气低沉而坚定:“纳妾一事,我绝不同意。夫君人在何处,我要亲自问一问他。如果他坚持要纳妾进门,我无话可说,和离便是。” 谢夫人一听和离二字,怒火汹汹,指着她的鼻子臭骂。辱及家人,她如何能忍,挺直了腰杆回击。 然后,谢夫人重重扇了她一巴掌。 匆匆赶回内宅的谢凌风,急切地想安抚她。谢夫人不偏不巧地“气急”晕了过去。谢凌风这个孝子,自要先顾着昏倒的亲娘。 扶着亲娘走的时候,还恳切地央求她:“莹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母亲这把年岁,脾气难免急躁些,你别怪她。我待会儿就来陪你。” 她的心,那一刻冰凉。 倾心相爱的良人,忽然变得陌生。 她没有说话,也没收拾衣服,带着几个贴身丫鬟坐上马车就回了北海王府。 …… 徐莞听得心里难过,紧紧握住徐莹的手。 北海王妃气得全身发抖,小王八蛋老王八蛋骂个不停。 徐莹痛快哭了一场,此时心情倒是平静了许多,低声道:“母妃,四妹,我知道你们都心疼我。不过,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确实不宜再为家事闹腾。” “待会儿春生回来了,一定要拦下他,别去谢家揍人了……” 话音未落,门就被咣当一声用力推开。 徐靖杀气腾腾的冲了进来:“三姐!” 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竟也尾随在徐靖身后。 赵夕颜竟也来了。 这些年,徐靖往赵家跑的勤快。赵夕颜来北海王府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一来赵夕颜喜静不喜动,二则,待字闺中的少女自要矜持一些。 此时,赵夕颜竟主动随着徐靖一起来了,可见打从心底接纳了徐靖,主动掺和徐家的家事了。 这个念头在徐莹脑中一闪而过。 北海王妃倒没多想。她见了儿子,就像见了主心骨,立刻冲上前,抓住徐靖的手,三言两语将徐莹受的委屈道来:“……谢凌风这个混账东西,娶你三姐的时候,说得千好万好。这几年,莹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闲气。现在那个谢李氏,都敢对你三姐动手了。” “这回,你可不能轻易饶了你姐夫!” 徐靖冷笑连连,捏了捏拳头。 徐莹却蹙眉忧心道:“还是别去了。北海王府眼下这等情形,实在不宜生事了。” “要去,立刻去。”赵夕颜出人意料地张了口:“就照着世子平日的脾气,大闹一场。” 徐莹一怔,看向未来弟媳。 那个美丽无双的少女,眉眼微凝,话语不疾不徐:“越是这等时候,越要理直气壮。否则,就会露了怯。反而会惹人疑心。” “要让谢家人知道,北海王府的姑娘他们容不得他们欺负。也让所有人都看着,北海王府还和以前一样,谁都别敢招惹。” 这话实在太合北海王妃的心意了。 北海王妃浑然忘了之前还曾对赵夕颜诸多挑剔不满,激动地用力一拍大腿:“说得好!春生,去砸了谢家!” 第七十四章 家事(二) 徐靖心头火苗汹涌。 一半是因为心疼自家三姐,另一半,则是因为月牙儿妹妹清晰表露出来的态度。 她抛下待嫁少女的矜持,主动来北海王府,插手徐莹家事。这是因为,她已将自己视为他的未来媳妇啦! “我这就去!”徐靖扔下一句,就转身往外走。 还没出院门,一个青年男子就匆匆而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青年男子,身量修长如竹,面容清俊。正是谢家长子徐莹的夫婿谢凌风。 谢凌风今年二十有三,早在几年前就考中了秀才。上一科秋闱失利,今年还要下场科举。和谢郡守一样,走得是正统科举出身的路。 谢凌风其实是个不错的姐夫。平日对妻子徐莹温柔体贴,对岳家人也亲近,勤勉上进,没什么恶习。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孝顺,脾气也软了些。 “春生,”谢凌风一路骑马过来,额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一路冲到院门外。他很清楚徐靖的脾气,知道小舅子气得厉害定是要动手的:“你想揍我,只管动手。别去谢家……诶呦!” 徐靖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谢凌风废话,一拳打中了谢凌风的脸。 就这还是收了几分力道,不然,以徐靖的力气,这一拳下去,谢凌风的脸得塌半边。 谢凌风一介斯文读书人,根本禁不住徐靖的三拳两脚,很快就鼻青脸肿,鼻血长流。 就这,谢凌风也不肯让开路,紧紧扯住徐靖的衣袖央求:“都是我的错。你别去谢家闹腾。你心里有气,只管揍我。” 徐靖冷笑,又是一拳。 谢凌风被打中小腹,疼得直不起腰来。 他倒也有几分骨气,除了一开始那一拳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之后一直咬牙硬忍,一声不吭。 院子里的丫鬟们探头张望瞧热闹。 其中一个,悄悄进了屋子,轻声在徐莹耳边回禀:“姑爷来了,世子揍得姑爷鼻青脸肿,姑爷也不哭喊求饶。县君要不要出去看看?” 换在平日,徐莹早就心软去为夫婿求情了。 这一回,徐莹沉默不语。 徐莞心里颇为解气,恨恨低语:“心肠硬起来就对了。次次心软,谢家老少还以为我们怕了谢家。这回定要给谢家一个好看。” 北海王妃也连连点头:“莞儿说的对。莹娘,你只管在屋子里待着,等着谢家那个老虔婆来给你赔礼道歉。” 赵夕颜看了脸颊苍白的徐莹一眼,忽地轻声问道:“县君是想和离?” 徐莹还没出声,北海王妃先吓了一跳,忍不住瞪赵夕颜一眼:“说什么浑话。夫妻闹口角,婆母犯糊涂,教训一二也就是了。哪能轻易和离!” “这是王府家事,你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徐莞忽然重重咳嗽一声。 北海王妃想到命里魔障宝贝儿子,不得不将话咽回去,勉强改了口风:“总之,和离万万不可。” 女子以夫为天,怎么能和离? 再说了,谢凌风除了愚孝些,没别的毛病,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赵夕颜没理会北海王妃,继续说道:“如果要和离,那就将此事闹大,彻底搞臭谢家名声。逼着谢郡守主动调任别处。从此以后一拍两散,落个眼前清净。以后县君住在北海王府,过两年另嫁良人也好。” “如果县君不想和离,自然也有不和离的办法。趁着这个机会,将谢夫人这一桩麻烦处置妥当。以后县君也能有安宁日子过。” 徐莹抬起头,看向赵夕颜:“能有什么办法?” “那是他亲娘,他不能不认,也不能和他亲娘一刀两断。” 所以,徐莹还是心软了,不愿和离。 赵夕颜微微一笑,凑到徐莹耳边,低语数句。 徐莹听在耳中,眼睛慢慢亮了,语气还有些迟疑:“这么做能行吗?万一他不愿意怎么办?” 赵夕颜淡淡道:“县君一味迁就忍让,谢公子一开始可能感动,时间久了,就会习以为常。如果谢公子不愿为县君做任何事,我以为,还是趁早和离为上。” 徐莹:“……” …… 奇怪,三姐怎么还没冲出来为姐夫求情? 院门外,徐靖一边动手揍人,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 三姐徐莹样样都好,就是心肠太软。姐夫一记苦肉计,就将徐莹吃得死死的。 徐靖其实也习惯了。谢老虔婆胡闹,就揍姐夫一顿。少说也得消停半年。下次再胡闹,就再痛揍姐夫一顿嘛! 莹娘怎么还不来? 被小舅子痛揍满脸满头都是包的谢凌风,嘴上没有呼痛,心里却连连惨呼。 莹娘,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揍死了。 “春生,停手。” 徐莹的声音终于响起。 揍人的徐靖和被痛揍的谢凌风同时暗暗松口气。 徐靖顺势后退,凶狠地威胁:“三姐为你求情,我暂且饶过你。” 又吩咐亲兵:“去备马,我立刻去砸了谢家。” “春生,不要去!”谢凌风忍着疼痛张口求情。 “春生别去。”徐莹竟然也张口说了同样的话。 徐靖眉头一竖,眼底怒气蠢蠢欲动。 徐莹很清楚他的脾气,立刻说了下去:“春生,我要和他和离。” 徐靖:“……” 徐靖一惊,霍然转头。 站在徐莹身侧的赵夕颜,冲他微微摇头。 徐靖瞬间心领神会,十分配合地点头赞成:“这等闷气,不受也罢,和离就和离!” 谢凌风全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眼:“莹娘!” 赵夕颜瞥狼狈不堪的谢公子一眼。虽然被揍成了猪头,谢大公子还是一个好看的猪头。 谢大公子经受不起徐莹这一句和离重击,身体晃了一晃,声音颤抖:“莹娘,你不要我了?” 徐靖牙酸倒胃,脸都快抽筋了。 赵夕颜心里好笑不已,冲徐靖使了个眼色。 收敛些。 徐靖定定心神,问徐莹:“三姐真要和离?” 徐莹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让他写上名字,再送去谢家。” “从今以后,我徐莹和他谢凌风,一刀两断!” 第七十五章 家事(三)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徐靖拿过和离书,目光迅速一扫,便知是出自赵夕颜手笔。通篇没有尖锐的指责,温雅中透着冷漠决绝。 徐靖将和离书塞给呆若木鸡的谢凌风:“姐夫,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夫了。你快些在这份和离书上签了名字,速速离去。以后这北海王府,你也别来了。” 徐莹面无表情,缩在宽大袖袍中的手却在微微发颤。 一见钟情,两心相许,夫妻四载。他们有过无数恩爱欢乐的时光。可悲的是,她摊上了一个刻薄挑剔的婆婆,时时从中挑唆。再深厚的情意,也禁不住这般消磨。 赵夕颜的那一席话,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谢凌风还像以前那般温软和稀泥,他们的夫妻缘分就真的尽了。 那张纸轻飘飘的,没有半点重量。谢凌风却如被巨石压住,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脸上满是痛苦,目中闪出水光:“莹娘,我知道,这几年你受委屈了。我娘仗着你心地善良性子好,总想拿捏住你。” “我妹妹刁蛮任性,也时时令你为难。你为了我,为了家宅和睦,都默默忍下了。” “这一回,我娘竟对你动了手。这一巴掌,换了谁都不能忍。” “我给你跪下,你只管打我骂我,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说着,跪了下来。 徐靖神色微微一动,迅速看了赵夕颜一眼。 男儿膝下有黄金。谢凌风竟肯跪下向妻子赔礼,可见是情意真切。 赵夕颜略一摇头。 这样还不够。 徐莹一旦心软,回了谢家。以后的日子会更难熬。婆媳对上,做儿媳的天生居于劣势。谢凌风要读书考功名,徐莹整日待在内宅,还不是要受谢夫人的磋磨? 徐靖略一点头。 懂了,趁着这次机会,一次性解决谢夫人这个麻烦。 徐莹目中闪出了水光,将头扭到一侧。 从徐莹闺房里出来的北海王妃和徐莞,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母女两个都有些动容。北海王妃想出声,被徐莞及时用眼神制止。 谢凌风一个大男人,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没哭,此时却泪水汹涌,哭得像个孩童:“莹娘,你打我骂我,别不理我。”憾綪箼 “我不和离。当年娶你过门的时候,我对天立过誓,此生只有你,眼中心里再无旁人。你不能不要我。” 昔日的誓言,现在听来,恍如隔世。 徐莹用袖子擦了眼角,转过头来,声音比想象中的平静得多:“谢凌风,我在嫁你之前,是王府县君,被父母娇宠,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嫁了你之后,我小心谨慎,战战兢兢,时时退让,处处示好。” “你娘这一巴掌,将我打醒了。” “这样的日子,我不能过一辈子。你将这封和离书带回去吧!明日,我让人去谢家,将我的嫁妆都带回来。” 谢凌风面色惨然,跪着不肯起:“我不走。我跪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原谅我了,我再起来。” 徐莹淡淡道:“你想跪,是你的事。总之,谢家我不会回去了。” 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闺房。 北海王妃深觉解气,走上前,指着女婿的额头臭骂了一通:“你个杀千刀的混账,我好好的闺女嫁到谢家,你们就是这么对她。呸!你那个亲娘,也是个挨千刀的……” 想当初,北海王妃没出阁之前,也是京城有名的勋贵嫡女,骂人时文思泉涌,连磕巴都不打一个。 徐靖徐莞姐弟两个对视一眼。徐莞去拉住北海王妃,徐靖则对谢凌风说道:“你走吧!三姐的脾气你知道的,外柔内刚,拿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 谢凌风如何能不知道? 所以才更伤心难过。 “县君想要的,是夫妻和睦的安宁日子。”一个温雅悦耳的少女声音慢悠悠的传入耳中:“可惜,有谢夫人在,这注定是一个奢望。” “谢公子这般孝顺,自然不能离开谢府,陪着县君长住王府了。所以,谢公子还是回去吧!” 谢凌风:“……” 这番话,如利剑劈开乌云,一丝阳光乍泄。 谢凌风不哭了,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多谢赵姑娘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啪! 一声脆响,谢夫人脸上多了五指印。 谢夫人既疼又难堪,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老爷不问青红皂白,怎么就对妾身动手?” “什么青红皂白!不用问,也知道是你的错。”谢郡守面色铁青,愤怒不已:“这么好的儿媳,你还要闹腾。现在闹成这样,要怎么收场。” “那是北海王府的姑娘,是朝廷册封的县君,嫁妆比谢家库房里的金银加起来都多。你怎么敢对她动手?” “你就等着徐世子登门砸了谢家吧!” 谢夫人也后悔了,哽咽着说道:“我也不知当时怎么回事。鬼迷心窍似的,就打了她一巴掌。” “凌风去王府赔礼了,等她回来,我这个婆婆向她赔礼道歉,这总行了吧!” 谢郡守恼怒地哼了一声:“你不是鬼迷心窍,你是生了一双势利眼。眼见着王爷病倒,北海王府有了麻烦,就想趁机作妖。” “什么良妾,你是昏头了不成!立刻让人送银子去,将这桩事解决了。然后随我去北海王府赔礼。” 谢郡守是文官,平日颇有涵养,鲜少这般动怒发脾气。 谢夫人不敢不听,低声应了。 就在此时,谢凌风回来了。 谢凌风被揍得那个凄惨,不必细细描述。谢夫人看儿子一眼,撕心裂肺痛哭出声。 谢郡守却道:“被打一顿让世子出出气也好。” 谢凌风一声不吭,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往外走。 谢郡守:“……” 这是什么意思? 谢夫人急了,冲上前拽住儿子的衣袖:“你要去哪儿?” “母亲,”谢凌风红着眼道:“莹娘要和我和离。” 谢夫人也懵了:“动手是我不该,也不至于要和离吧!” 谢郡守似猜到了什么,看向儿子:“你打算怎么办?” …… 第七十六章 家事(四) “这主意不错。” 北海王府里,传出徐靖的赞叹声:“月牙儿妹妹这一招厉害。” 赵夕颜微微一笑:“也得县君能狠下心肠,破釜沉舟才行。如果谢大公子走不了这一步,今天那份和离书,就要成真了。” 徐靖挑眉,冷哼一声:“成真也无妨。三姐回来过日子,更舒心。谁敢说三道四,我拔了他舌头!” 那神情那语气,就两个字,跋扈! 赵夕颜看着这样的徐靖,心里却是暖融融的。 徐靖自小就这样,淘气胡闹起来让人头疼,可为了在意的人,刀山火海都敢闯。四个姐姐,有两个远嫁在京城,徐靖够不着也就罢了。徐莹夫家在北海郡,徐靖大事小事都替徐莹出头撑腰。 徐靖威风不到片刻,忽然又压低声音笑问:“月牙儿妹妹,你说,三姐夫真得会离开谢家,陪着三姐长住王府吗?” 赵夕颜瞥徐靖一眼:“那就得看他自己了。想要媳妇,就得这么做。以后他想孝敬亲娘,自己回谢家去孝敬。总之,县君就在王府里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一眼,意味深长。 徐靖立刻道:“月牙儿妹妹,我和姐夫可不一样。你以后嫁给我,我保证你不受半点委屈闲气。” 赵夕颜笑了笑:“让县君受气的,可不是谢大公子。” 徐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又不是姐夫那个软蛋糊涂虫,自己媳妇受气了,只会哄媳妇忍耐。我媳妇谁都别想欺负!” “你放心,以后母妃要是为难你,只管交给我去应对。” 阿嚏! 在徐莹闺房里坐着的北海王妃,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徐莞忙拿出帕子,为亲娘擦嘴角。 北海王妃随口咕哝:“肯定是有人在背地里说我坏话了。” 徐莞失笑:“这北海王府里,有谁敢说母妃的坏话。” 北海王妃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这不是还有一位赵六姑娘。” 得,又来了。 自从徐靖表露非赵夕颜不娶的决心后,母妃心里就不太痛快,当着宝贝儿子的面不敢多说,私下里在她耳边没少絮叨。 徐莞有些无奈:“春生就喜欢赵六姑娘,非她不娶。再者,赵六姑娘美貌聪慧,细心沉稳,和春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母妃可别节外生枝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莹,忽然说道:“赵六姑娘比我强得多。以后嫁进王府来,想来也不会像我这般忍气吞声受尽闲气。” 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想瞪眼,一见徐莹泛红的眼圈,到了嘴边的刻薄话立刻滑进了喉咙:“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 结果,没说几句话,又绕了回来:“那个赵夕颜,净出些馊主意。让你写和离书,万一凌风真的认了,难道你真要和离不成。” “哪家的姑爷,肯在岳家长住。像入赘一般,传出去名声也难听。” “真闹到那个地步,可就不好收场了。以我看,赵夕颜就没存什么好心……” “母妃!” 徐莹轻声打断北海王妃:“我为了谢凌风,一直委曲求全。结果落得被夫家轻视小瞧。” “赵六姑娘今天一言点醒了我,她说的对。如果谢凌风什么都不肯做,我和他的夫妻缘分也就尽了。” “母妃,赵六姑娘敏锐聪慧冷静果决,是世间难寻的好姑娘。春生日后能娶她为妻,是春生的福分。” “母妃也该为春生高兴。可别胡乱说话折腾。免得像我这样,闹到婆媳离心夫妻反目的地步。” 徐莹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北海王妃讪讪,不吭声了。 “母妃,四妹,我想一个人静静。” 北海王妃和徐莞各自安抚宽慰几句,便离去。 徐莹没有掉泪,只觉无比疲惫,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很快沉沉入睡。 …… 不知睡了多久。 有人在门外说话,声音很熟悉。 徐莹模模糊糊地听了几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丫鬟清屏伺候主子下榻更衣,一边低声说道:“姑爷一直在县君门外跪着呢!谁劝也不起。这都跪一个时辰了。” 徐莹动作顿了顿,很快开门出去。 谢凌风果然在院子里跪着。 满头满脸的青淤,脸上还被抓破了,有几道清晰的血痕。 这抓痕,显然不是出自徐靖的手。 徐莹蹙了蹙眉:“别跪着了,男子汉大丈夫,跪天跪地,在这儿跪着算怎么回事。” 谢凌风一脸可怜样:“莹娘,是我没用,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和父亲母亲说了,从今天起,我不回去了。就住在王府里,我给你做赘婿。” 徐莹听着好笑,又有些酸楚:“你想好了吗?以后被人指指点点,可别后悔。” 媳妇都快没了,怕什么指指点点。 谢凌风眼睛发红:“我只后悔,没有早些这么做。莹娘,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那份和离书,扔了行不行?” 徐莹哽咽着应一声,伸手扶起夫婿。 谢凌风伸手搂住徐莹。夫妻两个相拥,各自落泪。 …… 两日后。 赵家园子里,赵夕颜坐在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徐靖控制着力道,慢慢推秋千,一边兴致勃勃地笑道:“姐夫这回倒是让我刮目相看,真在王府里住下了。” “昨天,谢郡守领着谢夫人登门来赔礼道歉。母妃指着谢夫人的鼻子,一通臭骂,谢夫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别提多解气了。” 赵夕颜眉眼一弯,也笑了起来:“你母妃倒是一展所长了。” ……这话听着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好像不是什么夸赞啊! 徐靖只当没听出来,笑着说了下去:“谢郡守倒是识趣,张口说姐夫要安心备考,在王府里住着,可以一心读书。” 赵夕颜随口笑道:“考了秋闱,还有春闱,中了进士就得外放做官。熬过这一段时日,自然苦尽甘来了。” 正在说笑,海棠忽地匆匆来禀报:“小姐,慕容校尉递了拜帖,就在赵家门外。” 赵夕颜笑容一顿。 第七十七章 眼红(一) 赵夕颜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身后徐靖风一般闪了出来:“海棠,替你主子推秋千,我去打发慕容慎。” 海棠不知就里,喜滋滋地张口应了。 那个叫慕容慎的,看着就难缠得很。上一次在赵家坊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现在还有脸来登门。世子去打发了也好。 赵夕颜回过神来,叫住杀气腾腾的徐靖:“还是我去吧!客人登门,主人避而不见,未免失礼了。” 徐靖难得在赵夕颜面前表露出强硬霸道的一面:“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随便见外男。夫子不在家,我这个学生兼师兄出面招呼客人,理所应当。” “什么都别说了,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来。” 不由分说地就走了。 赵夕颜哑然片刻,忽然抿唇笑了起来。 还是玉簪最清楚主子的心思,悄声低语道:“小姐既对慕容校尉无意,不见也罢。” 赵夕颜嗯了一声。 既已下定决心,摆脱前世的一切。慕容慎这桩麻烦,总得解决。 徐靖要出面,就由着他去。 …… 徐靖先大步向前,眼见着赵家正门在眼前,又放慢步伐,整一整头发衣襟,张口问身后亲兵:“徐十一,我现在如何?” 徐十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英俊倜傥器宇不凡一身贵气光芒慑人。小的要是慕容校尉,见了世子定会自惭形秽掩面遁走。” 其余亲兵:“……” 这么好的一张嘴,怎么偏偏就长在了徐十一的脸上。他们也很想要啊! 徐靖听得咧嘴一笑,慢悠悠地去了正门,迈过门槛,冲站在门外的玄衣英俊青年一笑:“慕容校尉不是在青龙寨大展神威破寨灭匪吗?怎么有闲暇回北海郡,到赵家来?” 风尘仆仆一刻没耽搁赶来赵家的慕容慎,眉眼未动地应了回去:“王爷病重,世子不在王爷病榻前伺疾,怎么有闲暇来赵家?就不怕落个不孝声名,传到京城吗?” 徐靖还是那副嚣张跋扈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的劲儿:“慕容校尉多虑了。本世子孝悌忠义,马公公最是清楚。对了,马公公明日就要启程回京,慕容校尉既是和马公公一同来,何不一同回京?彼此路上也能做个伴。” 早点滚回你的京城去吧! 慕容慎目光一闪,嘴角似笑非笑:“不瞒世子,末将打算在北海郡再留一段时日。” 徐靖心里冷哼一声,面上皮笑肉不笑:“慕容校尉想留下,本世子欢迎。正好今晚本世子要设宴,为马公公送行。慕容校尉也一起来。” 慕容慎淡淡道:“世子盛情,末将却之不恭。” 徐靖挑眉一笑:“慕容校尉既然应下,现在就走吧!” 看着那张欠揍又讨嫌的俊美脸孔,真的很难克制住一拳打过去的冲动。 慕容慎右手动了动,张口道:“世子先回王府,末将拜会过赵六姑娘再去王府。” 徐靖用嫌弃的目光看了过来:“慕容家也算名门,慕容校尉怎么连男女有别的规矩也不懂。你想拜会夫子,就去赵氏族学。一个大男人,来拜会一个闺阁少女算怎么回事?” 你也有脸说别人。 慕容慎心里重重冷哼,声音流露出一丝不善:“原来世子也知道男女有别。那世子出入赵家内宅,又是何道理?” 徐靖笑得自得又可恶:“本世子从五岁起出入赵家,别说赵家内宅,就是月牙儿妹妹的闺房琴阁,也是想去就去。慕容校尉就不必为本世子操心了。” 慕容慎:“……” 慕容慎再也绷不住,面色瞬间阴沉,目光冷凝锐利。 徐靖笑得愈发愉快:“可惜慕容校尉很快就要启程回京城。慕容校尉身负重任,要在宫中御前当差,不能擅自离京。日后本世子和月牙儿妹妹的喜酒,慕容校尉大概是喝不上了。” 慕容慎抿紧薄唇,右手握住了刀柄。 徐靖的字典里从没有见好就收这四个字,只有不依不饶得寸进尺乘胜追击:“慕容校尉的脸怎么忽然黑了?莫非是在青龙山剿匪未尽全功,让周隋王通跑了?” 慕容慎:“……” 慕容慎的眼里闪出了火苗,冷冷说道:“末将令人封了青龙寨方围五十里。周隋王通没跑远,迟早要落在末将手里。” “末将的脾气,世子大概还不清楚。末将要杀的人,没有人能躲得过。末将要的东西,也从没人能抢得走。” 呸! 徐靖心中冷笑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慕容校尉好大的口气。别说你一个御前校尉,就是龙椅上的天子,也不能倒行逆施事事妄为。” “还有,月牙儿妹妹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悲会喜,她有自己喜欢的人,要过自己喜欢的安宁日子。” “你用抢这个字,于她于我,都是羞辱。” 慕容慎又被噎住了。 他心志坚定,不至于被区区几句话刁难住。只是,这一番言语较量,他显然已落了下风。 不是他输给了徐靖。 徐靖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地站在赵家门口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输给了赵夕颜毫无原则的偏爱。 一点苦涩,自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口中也是苦的。 “慕容校尉,请!”徐靖摆出一个请滚的手势。 慕容慎将心头怒火按捺下去,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句:“世子请!” 徐靖却道:“本世子让人先送慕容校尉回王府。至于本世子,还得留下,待会儿再回,慕容校尉就不必等我了。” 慕容慎:“……” 慕容慎又用力握了握刀柄,然后松手,缓缓呼出一口心头浊气,深深看了徐靖一眼,转身离去。 不待主子吩咐,徐十一立刻点了几个亲兵,务必“护送”慕容校尉回王府去。 慕容慎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就策马离去,没了踪影。 慕容慎一走,徐靖脸上的笑容也淡去。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慕容慎离去的方向,目中闪过冷意。 …… 第七十八章 眼红(二) 一炷香的功夫,徐靖就神色如常地回来了。 赵夕颜依旧慢悠悠的坐着秋千,一双澄澈如秋水般的黑眸看过来:“慕容慎走了?” 徐靖咧嘴:“嗯,被我气走啦!你是没见到慕容慎被我气得脸孔发黑的样子,看着太解气了,哈哈哈!” 赵夕颜扑哧一笑。 她熟悉慕容慎的脾气,更清楚徐靖气死人不偿命的能耐本事。 玉簪冲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抿唇一笑,和玉簪一同退出了数米远。徐十一等亲兵就更识趣了,不必主子吩咐,早就退得老远。 徐靖走到赵夕颜身后,继续为她推秋千,一边大言不惭自我吹嘘:“可惜刚才你没在,不然,就能欣赏到我三言两语退敌的英姿了。” 赵夕颜被逗得轻笑个不停。 每次和徐靖在一起,都这般欢乐愉悦。 多希望,世间就在这一刻停滞。所有的风雨和烦忧,都关在门外。 可惜这只是一个奢望。说笑过后,还得沉下心来面对现实。 赵夕颜示意徐靖停手,下了秋千,和徐靖坐到石桌边。石桌上摆着四个精致的碟子,有酸甜的果脯,有鲜香的肉脯,还有新鲜瓜果。 赵夕颜拿起肉脯,慢慢吃起来。 徐靖则拈起果脯塞入口中,随口点评:“今年的果脯做得好,酸中带甜,比去年的好吃。” 这果脯是赵夕颜亲手做的。她整日待在闺阁里,每日看书练字作画,或抚琴消遣。闲来自己做香脂做果脯,心灵手巧得很。 赵夕颜抿唇一笑:“你喜欢吃,待会儿让玉簪装一盒,你带回去。” 徐靖从不和赵夕颜客套,立刻道:“带两盒。让母妃和三姐四姐也尝尝你的手艺。”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 徐靖忽地压低声音说道:“周隋和王通一直不见踪影。看来,他们是跑了。” 听到周隋的名讳,赵夕颜心中一沉,轻声道:“青龙山是周隋的地盘。他在青龙山经营十几年,狡兔还有三窟,他定然还有藏身之处。” 青龙山延绵百里,想完全封锁根本不可能。 徐靖目中闪过凉意:“青龙寨已经完了。就算周隋侥幸逃生,手下没人,也翻不出风浪来。” 是啊! 至少,北海郡安然无事。就是平原郡和淄川郡,也不会遭难了。 赵夕颜舒展眉头,想了想又低声道:“剿匪成功,慕容慎很快得回京城复命。胶东军也不会一直留在青龙山。要搜寻周隋的行踪下落,还得你派人前去。” “你也要多加小心。周隋此人,心性凶残,锱铢必较。这回遭了灭顶之灾,绝不会就此消停。” 徐靖没有吹大气,只道:“我心中有数。” 赵夕颜也就不再多说。 徐靖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其实心中有谱做事有章法。 徐靖将一盘果脯吃了个精光,顺便装了两盒。 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偷个香再走。 徐靖满心遗憾地盯着赵夕颜的脸庞:“今晚王府设宴,为马公公送行。夫子也会去。我现在就得走了。” 赵夕颜嗯一声,笑着挥手作别。 “后日你及笄礼,我一定早早就过来。”徐靖飞快地握了握赵夕颜的手,这才依依难舍地离去。 …… 这一晚,赵夕颜又等到了子时。 果然,北海王世子慕容校尉又重现了当日情景,坚持一同送赵元明回来。 不过,赵夕颜这次没有露面。 慕容慎按捺下心里的失落,彬彬有礼地拱手道别:“赵伯父早些歇息,明日晚辈再来拜会。” 自从知道慕容慎前世坐了龙椅,赵元明对慕容慎也客气了三分:“青龙寨匪祸还没彻底清除,慕容校尉还要赶回去,就不必往赵家跑了。” 慕容慎应道:“青龙山那边有李骥李骁兄弟两个,我将禁卫军也留在了那里,剩下的土匪插翅也飞不出去。我在北海郡逗留几日,有的是空闲。只望伯父别将我拒之门外。” 赵元明想了想说道:“我白日要在族学里上课。慕容校尉若是想来,就来族学吧!” 慕容慎眉眼一松,微笑着应了。 徐靖:“……” 夫子兼未来岳父,你可得站稳立场啊! 事实上,这一整个晚上,赵元明对慕容慎都很客气。 然后,赵元明一转头,沉着脸对徐靖说道:“世子要给王爷伺疾,不能来族学上课,在王府里也别荒废了课业。”んttps:// 慕容慎本来有些受宠若惊,可看看赵元明板着脸孔数落徐靖的模样,不知为何又说不出的羡慕。 徐靖对自家夫子两副脸孔也有些不满,憋着闷气应道:“夫子放心,我每日都看一个时辰的书哪!” 赵元明皱了皱眉:“只看书怎么行。每天写一篇文章,隔五日送来给我看。” 徐靖叫苦不迭:“一天写一篇,我哪里写得出来,五天写一篇还差不多。” 赵元明看他那副惫懒的模样就可气,瞪了一眼过去:“三天一篇。再偷懒,以后别叫我夫子了。” 顿了顿,又淡淡道:“世子写不出文章,可以让月牙儿指点一二。” 徐靖眼睛一亮,恨不得冲上前抱住夫子亲一口:“是是是,我都听夫子的。” “世子今年也十五岁了,是大人了,要稳重些。”赵夫子又板起脸孔训人了。一转脸,对慕容慎微笑道:“我这个弟子不成器,总要我这个夫子时时督促提醒,让慕容校尉见笑了。” 慕容慎:“……” 赵元明这一手“亲疏有别”,比上蹿下跳的徐靖厉害多了。 慕容慎只觉胸口深深中了一箭,对着赵元明温和有礼的笑容,偏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只得拱手作别。 将两个碍眼的都打发走,赵元明这才迈步进了家门。 赵夕颜一直躲在暗处,直至此刻才露面:“爹,你回来了。” 赵元明笑着嗯一声,目光掠过女儿倾国倾城的美丽脸庞,心里既骄傲又酸楚。 他精心养大的女儿,美丽出众,聪慧勇敢,举世无双。外面那些臭小子们,一个个像贼一般,虎视眈眈地盯着。 …… 第七十九章 十万 洗尘宴隔日,马公公启程回京。 北海王下不了榻,北海王世子一路殷勤相送,一直送到出城三十里。 马公公这些时日捞足了好处,现在急着回京,对徐靖十分客气:“多谢世子相送,这里已出城很远了,世子请回吧!” 徐靖笑着应道:“这段时日和马公公相处甚得,马公公这一走,本世子还真有些不舍。” 很自然地从塞了个荷包进马公公手中:“一点心意,马公公千万别推辞。” 马公公来时两辆马车,走时八辆,此时再拿“心意”,难免有些不好意思。推却不过,也就收了。 至于慕容慎,根本没将马公公放在眼底,没来相送,今日去赵氏族学拜会赵伯父去了。 徐靖对着马公公叹道:“太子殿下即将登基,这等盛典,可惜父王是无缘一见了。” 马公公正色道:“王爷病重不起,实在不能下榻,实则对太子殿下对朝廷一片忠心。这份心意,咱家回京,定要向殿下禀报。” 徐靖拱手道谢:“我代父王,谢过马公公。” 眼高于顶桀骜难驯的北海王世子,对着自己这般客气有礼,马公公心里有着隐秘的快意,呵呵笑道:“世子客气了。咱家回了京城,就派人给世子送信。” 徐靖的笑容,一直维持到马公公上了马车。待马车远走,徐靖脸上的笑容才消散,冷冷哼了一声。 徐十一知道主子心情不好,也不敢胡乱拍马屁,小心问道:“世子现在打道回府吗?” 徐靖不耐瞪一眼过去:“去族学。” 徐十一立刻就懂了:“对对对,那个慕容校尉,不过是个粗鄙武夫,也有脸去赵氏族学拜会夫子。世子现在就去,让那个慕容武夫看看什么才是文武双全才华无双。也让夫子瞧瞧,世子才是赵六姑娘命定良人。” 要不怎么说徐十一最得主子欢心呢? 这一通马屁拍的。 徐靖脸上又有了笑意,翻身上马,策马回转。 夫子,千万别被慕容慎那个小子的花言巧语忽悠住,你最优秀出众的弟子我来啦! …… 官道修得平整,马公公坐的又是宫中特制的宽大马车,走起来又快又稳。困倦了在马车里躺着睡一觉也无妨。 马公公自诩是内侍中的清流,喜欢古董字画,素来瞧不上别的内侍贪婪敛财的嘴脸。 所以,徐靖塞来的荷包,马公公其实没有放在眼里,随手就放到了一旁。 直至正午时分,车队停下,吃了午饭后闲着无事,马公公才随手打开荷包。 荷包轻飘飘的,里面放了一卷银票。 银票嘛,马公公也见得多了。宗亲勋贵们或六部文官们进宫求见太子,请他通传说话,时常有人塞这么一两张过来,或一二百两,多的是五百两。这么一卷,少说也得是几千两。 他马三思,和那些见银子眼开的内侍可不一样。 马公公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然后身体一震,整个人霍然坐直了。 一旁伺候的小内侍有些惊讶:“公公怎么了?” “立刻滚出去!”马公公头也没抬。 小内侍麻溜地滚下了马车。 马公公这才放任自己流露出震惊和狂喜。 老天!这竟然是一张一万两的巨额银票。一共十张,就是整整十万两啊! 老天!他到现在才知道,自己不是不爱财,是因为之前那些人送得还不够多啊! 北海王世子出手实在太豪爽阔绰了! 十万两! 从今以后,谁敢说北海王半个字不是,谁就是他马三思的仇敌! …… 十万两,不管在何处都绝不是一个小数字。这是北海郡半年的税赋,足够招纳数十个上百个江湖高手,为北海王府卖命。 送出这个荷包之前,徐靖也曾有些犹豫。他倒不是舍不得银子,而是看不上马三思。 “一个内侍也配。”徐靖私下和赵夕颜嘀咕过:“送个一万两,足够打发他了。” “不,要么不送,要送就要送一笔巨额银子,这才有用。世人皆瞧不起内侍,马三思自视甚高,也可见他自尊心极强。这样的人,你送一万两银子,他不会放在眼底。甚至觉得你是在用银子羞辱他。” “只有银子足够多,才能彻底收买他。他是太子心腹,以后太子登基,身边能有个人为王爷和你说几句好话,或是提前示警,这银子就花得值了。” 赵夕颜这一席话,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徐靖。 要动用这么一大笔银子,自然瞒不过去。徐靖也没隐瞒,前一日就和北海王说了。 躺在病榻上瘦了不少的北海王,欣慰笑道:“赵六姑娘果然心思通透,想得周全。” “你年少气盛易冲动,有她给你出谋划策,我也能放心了。” “就照她说的,要送就送一笔数额大的,送十万两吧!”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 徐靖自小锦衣玉食,从不将金银俗物放在眼底。不过,这么大一笔银子送出去,还是有些肉痛。 一路绷着脸到了赵氏族学,进了甲字学舍。 更可气的来了。 他平日坐惯的位置,今日竟然被人坐了。 徐靖心里蹿起火星,却未急着发难,故意慢悠悠地走过去。学舍里的同窗们,纷纷和他寒暄招呼。 霍衍那小子,这些日子萎靡不振神色颓唐,正用复杂的目光看过来。 徐靖没心情理会霍衍的心思,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旁:“慕容校尉,真对不住,这个位置有主了,请起身让一让。” 慕容慎却动也没动,甚至还算礼貌地笑了一笑:“世子今日为马公公送行,怎么还有空来族学?” 论身高,其实慕容慎高了一些。 眼下慕容慎坐着,站着的徐靖占据了绝对的身高优势,睥睨一眼过去:“我来不来,这里都是我的位置,谁也动不得。” “慕容校尉,请立刻起身。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徐靖心中怒火蹭蹭,慕容慎何尝不是憋了一肚子闷气?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我不起身,世子又待如何?” 第八十章 动手 还能如何? 当然是动手了。 徐靖冷笑一声,猛然握拳挥出。慕容慎早有防备,一闪避让。 或者说,他本来就是故意挑衅激徐靖出手。如此,他才能正大光明地“自保,”狠狠揍对方一顿。 从见徐靖的第一眼,他就想这么做了。 慕容慎被誉为京城少年第一高手,绝不是吹嘘出来的。他在慕容家的地位,也不仅仅因为他是慕容尧的嫡长子。 慕容家有家规,不论嫡庶排行,有能者居上。慕容尧当年在兄弟中排行第三,一众兄弟都打不过他,领兵打仗的能耐也远胜他人。所以,最后做了慕容家主。 到了这一辈,慕容慎自小就展露出非凡的习武天赋。十二岁时在同辈中就没对手了。堂兄堂弟们也好,亲弟弟们也罢,通通都是他手下败将。 他十六岁进宫当差,深得先帝喜爱,被封为御前带刀校尉。年纪轻轻就做了五品武将。 众人都知道,他是慕容家最引以为傲的出众儿郎,也是慕容氏未来的家主,日后的禁卫军大将军。所到之处,人人敬让三分。 这样的慕容慎,当然有骄傲的资格。 慕容慎自然也没将徐靖放在眼底。 一个锦绣堆中骄纵长大的草包世子,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还有什么? 嚯! 拳风又至。 慕容慎不假思索挥拳格挡。 两人的拳头碰了个正着。 慕容慎只觉拳头被巨石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震了一震,脸色霍然一变。 可惜,没时间容他震惊懊恼。徐靖抓住这一闪而逝的良机,另一只手迅疾揪住慕容慎的衣领。然后用力一扯一拉一抛。 慕容慎遭遇了生平从未有过的狼狈,被生生扯住抛了出去。 哪怕及时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地上,慕容慎的脸还是青了,目中闪出怒焰。 “好!” 一个突兀的叫好声响起。 一个没正形的英俊少年,啪啪啪地拍手道好。叫好的人当然是徐靖的好友郑玄青。还有几个和徐靖交好的同窗,也跟着道好。 美丽聪慧的小师妹赵夕颜,是所有少年郎的美梦。一个从京城来的校尉,也敢肖想小师妹,呸!滚! 少年们都是北海郡英才,不知道京城的慕容家有多厉害,纯粹看慕容慎不顺眼。 徐靖慢悠悠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得意洋洋地冲郑玄青等人抱拳示意。憾凊箼 慕容慎心高气傲,何等受过这等屈辱和挑衅,一时怒火上涌,失了理智。一个箭步冲过来。 郑玄青惊呼示意:“世子小心!” 徐靖早就防着哪!他原地用力一跃,翻出了书桌,冲到学舍外:“这里空旷,有本事来战。” 慕容慎冷哼一声,冲出学舍。 拳风嚯嚯,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甲字学舍里的学生呼啦啦全涌出来看热闹。离得近一些的乙字号丙字号学舍的学生,也使劲探头张望。 “这个慕容校尉,身手好生凌厉!” “世子也厉害得很。以前真没看出来!” “嘿!你那双眼本来就是摆设,看得出来就是怪事了。” 郑玄青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联合了几个交好的同窗,一同为徐靖呐喊助威。 吴绍也坐不住了,拉扯着霍衍到学舍外:“难得有这般热闹,我们也瞧瞧。” 霍衍闷闷地,半点没有看的兴致。 吴绍兴致勃勃地看了片刻,然后讶然道:“霍衍,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天天这模样。” 一副半死不活的德性。 霍衍一肚子苦水,无处可诉,也不能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看热闹,我先回学舍。” 吴绍:“……” 身为同窗好友,吴绍对霍衍的心思也知道一二。想想霍衍也挺可怜的,悄悄恋慕赵六姑娘多年,比不过世子也就罢了,现在又蹦出一个慕容慎来。 不管赵夫子选谁做女婿,总之,是轮不到霍衍了。 已经和表妹赵素馨定了亲事情场得意的吴绍,为同窗好友唏嘘一回,很快收回目光,继续探头看热闹。 他没练过武,也看得出徐靖对上慕容慎丝毫不落下风。 慕容慎可是京城来的御前带刀校尉,徐靖比慕容慎小了六七岁,又是锦绣富贵中长大的世子,竟能和慕容慎打个难分高下,可见徐靖的厉害。 吴绍看得兴起,忍不住振臂,和大家伙一起为徐靖加油。 …… “住手!”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吴绍一惊,转头一看,竟是赵夫子满脸怒容地来了。 一众学生像见了大灰狼的羊羊们,立刻蹿回学舍端坐读书。吴绍的动作尤其快。 激战中的慕容慎对赵元明的声音并不敏锐。 徐靖就不同了。他自小随夫子读书,对夫子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一听这含怒的声音就知不妙,立刻停手。 慕容慎一时来不及收手,一拳直直打中了徐靖的肩膀。 徐靖站直身体,挨了这一拳,后退两步,疼得龇牙咧嘴,一副被欺负的无辜可怜相:“夫子,学生错了。学生不该在学舍外动手打架,请夫子责罚!” 赵元明怒瞪徐靖:“去抄十遍学规,没抄好不准出来。” 徐靖叫苦不迭:“学规有五百字,十遍就是五千字啊!夫子……” “二十遍!”赵元明面无表情,伸手一指门口:“不想抄就滚出学舍,以后也别来了。” 夫子在气头上,徐靖哪敢招惹,灰溜溜地应道:“夫子别恼,我这就去。” 麻溜地滚进学舍抄学规。 慕容慎:“……” 慕容慎这辈子从未这般后悔过。 他明明是来拜会赵元明,向赵元明展露将门儿郎的风采。怎么头脑一热,就和徐靖动上手了? 徐靖被罚去抄书,走得倒是麻溜,他一个人站在这儿,太尴尬了! “伯父,今天都是我的错。”慕容慎低头认错:“请伯父息怒。” 赵元明刚发过一通火,对着慕容慎却收敛了怒容,叹道:“定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学生先动的手。我代他向慕容校尉陪个不是。慕容校尉胸襟宽广,别和他一个热血冲动的少年郎计较。” 慕容慎:“……” 第八十一章 夫子 前世的他,是新朝天子,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独断专行。 一朝重生,忽然做回了年轻的“慕容校尉”,在家中要听从父亲,在朝中对众文官武将低头,来了北海郡,奈何不了一个藩王世子。此时此刻,还被赵元明这招看似温和实则无情厉害的手段逼退…… 慕容慎心里憋屈极了。 奈何眼前人是赵夕颜的亲爹。 前世他和赵夕颜相遇时,赵元明早已成了枯骨。他只在赵夕颜偶尔的言语中,听闻过赵元明为人。如今,算是真真切切地领受到了赵元明的厉害。 “赵伯父折煞晚辈了。”慕容慎只得躬身赔礼,务必让自己的腰弯得比赵伯父更低一些:“赵伯父快请起,否则,晚辈真要羞愧掩面而走了。” 赵元明点到即止,果然也就起了身:“慕容校尉也请起。” 待慕容慎起身后,赵元明温声道:“这里是学生们读书的学舍,慕容校尉若是对这里感兴趣,不妨进学舍。我令人添一张书桌,慕容校尉听半日的课如何?” 慕容慎自无不应之理:“多谢赵伯父。” 赵元明领着慕容慎进了学舍。 一众学生坐得规规整整。就连之前大打出手的世子徐靖,此时也老老实实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哪! 赵元明吩咐一声,长随立刻搬了一张书桌来:“夫子,书桌放在哪儿?” 赵元明随意指了一指。 你说这不巧了吗?就在徐靖身边。 徐靖:“……” 慕容慎:“……” 慕容慎自然不会怕了徐靖,从容入座。 徐靖趁着夫子转头之际,迅速转头,冲着慕容慎威胁地握拳晃了一晃。赵元明似脑后长了眼睛:“徐靖!不得胡闹怠慢贵客!” 徐靖迅疾端坐,继续抄学规。 二十遍,整整六千字啊!好在不必动脑子,比写文章强得多。 赵元明目光掠过徐靖,叫了郑玄青上前查问课业。常年倒数第一的郑玄青,抓耳挠腮了一会儿,便颓然地伸手。 啪啪啪! 竹制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郑玄青被揍了十戒尺,苦着脸回来背书。 其余学生,或同情或偷笑。不过,轮到他们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赵元明是博学大儒,治学二十余年,考较学生课业时十分严格。小半日过来,戒尺动用了十几回。 就连得意门生霍衍,今日也挨了戒尺。 自从赵夕颜将霍家父子前世的“丰功伟绩”告诉赵元明,赵元明再见到得意弟子时,心情便极其复杂。 精心教导栽培的学生,为何缺了德行? “霍衍,”赵元明沉声问:“你近来魂不舍守,课业屡有疏忽,这是为何?” 霍衍不敢抬头和夫子对视,低头认错:“学生错了。” 赵元明咽下喉间叹息,淡淡道:“还有四个多月,就是秋闱。你读书多年,今年便要下场一试。为师只盼你戒骄戒躁,沉下心学习,否则,这一科你不考也罢。” 这话对有志于功名的霍衍来说,已是极重的指责了。 霍衍面色泛白,再次躬身:“夫子的教诲,学生都记下了。” 一直在看热闹的吴绍,冷不防被点了名:“吴绍,你过来。” 吴绍恭声应了,信心满满地走到夫子面前。一盏茶后,就被问得满头是汗,伸出掌心,被夫子教训了五戒尺。 平日还算温和的夫子,今日火气格外汹涌啊! 考较完课业,赵元明开始上课。 以赵元明的学问,讲课从不用特意准备,也不循着四书五经的顺序来讲。兴之所至,想讲哪一篇便讲哪一篇。 今日赵夫子讲了一篇孟子的文章。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赵夫子侃侃而谈,文采昂然。 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拍案叫好。唯有徐靖充耳不闻,继续抄啊抄。 慕容慎自少习武,其实也没读多少书。不过,赵夫子讲得深入浅出,他也渐渐听懂了。 这篇文章,是孟子劝诫齐宣王施行仁政,治国以仁义为先,要爱惜百姓……等等! 慕容慎眉头动了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赵夫子一眼。 赵夫子似未留意到慕容慎的目光,或者说早就习惯了学生的瞩目。继续讲解这篇文章:“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这是孟子劝诫齐宣王的话,身为帝王,不应贪恋沉迷美色……” 慕容慎:“……” …… 正午散学后,学生们纷纷去学舍的饭堂里吃午饭。 身为夫子,吃饭的地方比学生就要宽敞多了。 赵元明领着贵客去夫子专用的饭堂。抄了半日学规的徐靖,很自然地跟了上来。 赵元明瞥徐靖一眼:“学规抄完了?” 徐靖腆着脸笑道:“饿着肚子抄得慢,吃饱了才有力气。” “学生饭堂在那边。” “夫子一个人吃午饭多寂寞,我陪夫子一起。” “我这儿有贵客,不是一个人。” 徐靖当着贵客的面大放厥词:“一个粗鄙武夫,和夫子哪有什么共同话题。” 粗鄙武夫慕容慎忍无可忍,冷冷道:“世子平日在学舍里课业排第几?” 就徐靖那草包模样,也有脸说他是粗鄙武夫? 徐靖半点不羞愧,理直气壮地答道:“二十九名。怎么了?” “学舍里就三十个学生,倒数第二有什么可自豪的?”慕容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换了是我,根本就没脸提。” 徐靖睥睨一眼过去:“再差也比你这个武夫强。” 赵元明有些怒了:“徐靖!” 徐靖立刻换了一副谄媚嘴脸:“夫子别恼,学生这就闭嘴。” 赵元明也拿徐靖没法子,再次歉然对慕容慎道:“世子顽劣成性,张口不饶人,请慕容校尉见谅。” 一物降一物。 慕容慎对上赵夫子,浑身脾气发不出来,只得作罢。 …… 第八十二章 生天 天黑了,青龙山被夜幕笼罩。 一直守在泉水外的亲兵们吃着干粮,喝了些清冽的泉水。 “徐三,我们在这儿守了这么多天,还得守到什么时候。”一个亲兵小声嘀咕:“青龙寨的土匪都被杀光了,逃窜的几乎都被抓回去杀了。听说那个慕容校尉都回北海郡去了。” 他们已经在深山里守这么多天了,根本没见周隋王通的身影。 徐三眉眼未动:“世子吩咐过,等大军撤退,我们才能走。” 得,继续守着吧! 一个时辰后,几个亲兵陆续睡去,只留下一个继续盯着。 深山里的黑夜,并不安宁,不时传来几声鸦鸣。还有野兽的嘶吼声。风吹过密林的声响,泉水淙淙声。 放哨的亲兵,一开始精神抖擞,到后半夜开始犯困。 不过,就算这个亲兵竖长耳朵,也绝不可能听到地底下泥土缓慢挖掘的声响。 十天了。 从青龙寨被破那一日到今日,整整十天。 这十天,周隋王通是怎么熬过来的? 周隋很庆幸自己有在密道里藏粮藏清水的习惯。如果顺利逃出密道,不必动用这些。被困在密道里,干粮清水也足够吃半个月。 不过,那是在一个人的情况下。 现在是两个人,自然就不太够了。 从一开始,周隋就严格控制了进食进水,每天只吃个半饱。白日睡觉,到了后半夜悄然起来,在密道的中后段选了一处离地面最近的开始挖掘。 周隋一把匕首,加上王通手中的那一把,每日从深夜挖到天明,立刻就停下,以免异样的声响动静引来追兵。 周隋异于常人的耳力,起了超乎寻常的作用。稍微有个声响异动,都瞒不过周隋的耳朵。 王通对周隋是彻底服气了。闷不吭声地听从周隋的指挥,卖力挖密道。 上好的精钢打制的匕首,也禁不住这般用。到第八个夜里匕首断了。然后就用剩余的半截匕首,继续挖。 今天是第十夜,已经挖出了一个斜斜的约有五米的通道。通道狭窄,只能慢慢往上爬。 一阵悉索的微弱声响后,山林的一块土地忽然动了动。然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一双手探出来,用力扒拉片刻,一个头出来了。 此时约是四更天,月华满天,是山林里最寂静的时候。 这诡异的一幕,幸亏没被人瞧见,不然,定能将人生生吓死。 这个头颅动了动,吃力地往上爬。待整个人钻出地面,立刻贪婪地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在见鬼的密道里躲了十日,混浊气闷,后来还有排泄后的脏臭,简直不能回想。 另一个黑影也从土洞里钻出来。 这个人,当然是周隋。 周隋从不将后背留给任何人。这些日子挖密道,都是王通在前他在后。 周隋出来后,同样深深呼吸,很快又蹲下,用匕首挖来泥土,将地洞表面填平。再放些枯枝树叶遮掩,抹去脚印。 这里人迹罕至,只要不凑近细看,看不出端倪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通没有出声,迅速用手比划一下。周隋用手指了一个方向,王通略一点头。 两个黑影,悄然无声地往前行。 走了一段路,周隋忽地停下脚步,耳朵动了动,身体一跃,蹿上了树。像猿猴一般,转眼间就钻进了茂密的枝叶间。 王通不假思索地上了另一棵树。 王通身手高超,比起周隋差不了多少,爬树的能耐就大大不及了。这些日子他吃的少出力多,手脚发软,差一点脚滑掉下树。拼尽力气,终于钻进了枝桠间。 这里都是极高大的树木,枝叶葱茏,遮天蔽日。 两人都藏在树上。隔了不到十米外,有一队士兵正走过。 领头之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将,皮肤黝黑俊朗,正是李骁。 “李小将军,”亲兵低声道:“仗都打完了,土匪几乎被杀了个精光。我们不回胶东,还留在山上,整日搜山,这得搜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亲兵接过话茬:“就是,那个慕容校尉,张口就让我们守在山里,不搜寻到周隋王通的下落,就不准下山。说得轻巧,这里是周隋老巢,这么多的山,他随便找个山洞躲个一年半载都行。我们到哪儿找去。”憾凊箼 李骁也一肚子闷气,瞪了一眼过去:“都住嘴。这是军令,谁多嘴,回去领板子。” 亲兵们都清楚李骁的脾气,一边应着,一边继续骂慕容校尉。 李骁听得畅快,也没忘了四处搜寻。 王通几乎屏住住呼吸。李骁和那十几个亲兵,四处走动搜查。离他们藏身的巨树,只有短短几米。 他现在又累又饿,手里没有兵器。一旦被发现行踪,就是死路一条。 万幸,这一行人搜了一圈就走了。 王通一身的冷汗。 眼见着周隋毫无动静,王通也没动。 果然,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又来搜了一圈。 等了小半个时辰后,周隋藏身的树上才有动静。 王通也下了树。 周隋从树上摘了几个不知名的野果,塞给王通两个。王通饿极了,也不嫌野果酸涩,连果核都吃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继续逃。 周隋对山林十分熟悉,根本不走山路,不停往密林里钻。也亏得王通身体硬朗底子强,勉强跟上。 走走停停,一路躲闪,走了两天一夜。终于在一处小山坳里停下了。 周隋谨慎地拨开一处茂密的荆棘,露出黑黝黝的山洞。王通很自觉,先弯腰进去。 周隋这才进山洞。 走了十几步,两个黑影冲过来,凶狠地拧住王通的胳膊。 王通没有挣扎,只低声道:“是自己人。” 周隋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那两个黑影立刻放了王通,冲到周隋面前,一个哭喊“大当家”,另一个则冲山洞里高呼:“大当家伙还活着,大家都快来啊!” 旋即,几十个黑影冲了过来,掠过王通,将周隋团团围住。 “大当家,你还没死,太好了。” 是啊! 他周隋逃过一劫,活着逃出来了。 周隋眼睛发红,声音嘶哑:“有我周隋在,青龙寨就还在。” …… 第八十三章 及笄(一) 五月二十八这一日,天气格外明媚。 暮春时节,依旧鲜花绚烂。赵家坊里,人人面带喜色。 赵氏一族的掌上明珠赵六姑娘,今日举行及笄礼。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皆前来,嫡支近支的族人也都来了,旁支或出了五服的族人也想来观礼。奈何赵家家宅容不下这么多人。 赵元明身为青州大儒,同窗同年好友众多,学生遍布青州。今日也都一一登门。 大伯父赵元修领着两个儿子一同招呼来客。祖母张氏则领着儿媳吴氏招呼女眷。 张氏私底下爱数落孙女,在人前就是另一副模样了,乐呵呵地说道:“夕颜这丫头,也就是相貌生得好些头脑聪慧些琴棋书画都会些,其余的普普通通。” 得,这“谦虚”也是没谁了。 “祖母又在听人奉承了。”堂姐赵素馨陪在一旁,悄声笑道:“月牙儿,别看祖母平日总嫌弃挑剔你,其实就是嘴硬,背地里可为你骄傲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知道。祖母素来嘴硬心软。” 好友叶沁瑶自然也在。赵素馨已经定了亲,不宜抛头露面。今日赵夕颜的及笄礼,便请了叶沁瑶做赞者。 这是大出风头的好机会。叶沁瑶高高兴兴地应了,今日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格外俏丽明媚。 叶沁瑶往外探头张望,然后低声笑道:“今日来的宾客实在太多了。” 赵素馨笑着接了话茬:“不怕,三叔的学生们都来了,多的是跑腿招呼宾客的。” 赵夕颜笑着打趣:“是是是,吴家表哥也来了。堂姐不必总挂在嘴边,再耐心等个半年,就能嫁去吴家了。” 赵素馨被调侃得俏脸通红,伸手要拧赵夕颜的胳膊,赵夕颜笑着躲过。 一屋子的少女,纷纷笑了起来。 这样的生活,安宁平和,幸福美好。 真好。 一百天过去了。北海郡平安无事,族人平平安安,这些如鲜花般的少女们,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 赵夕颜眉眼舒展,唇畔的笑意一直未停过。 “小姐,”海棠笑吟吟地来禀报:“王姑娘来了。” 少女们笑容微顿,性子急的忍不住低声道:“这个王薇,也太不知趣了。今儿个可是夕颜妹妹的好日子。她来做什么?” “就是,她爹做了土匪,她就是土匪的女儿。怎么好意思来。” 一众娇生惯养的闺阁少女,对土匪二字天然深恶痛绝。有王通那么一个亲爹,王薇确实也抬不起头了。 赵夕颜温声道:“是我亲自写的请帖,邀王薇前来。请大家伙看在我的薄面上,今日别为难她。” 叶沁瑶也是个心肠柔软的姑娘:“是啊!王通做了恶事,她已经不认亲爹了。现在带着两个小侄儿过日子。大家伙儿权当是可怜她吧!” 少女们也就都住了嘴。 片刻后,王薇走了进来。 短短数日,王薇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睛比以前大了不少。昔日闺阁时的黄色春裳,穿在身上有些空荡。 她比以前沉默了许多,神色有些仓惶怯懦,鼓起勇气捧着贺礼上前:“赵六姑娘,这是我亲手绣的,请匠人装裱做成了小桌屏。手艺粗浅,也是我一番心意。你别嫌礼物轻薄才是。” 那桌屏,越有半尺高一尺宽,绣着蝴蝶嬉戏图,绣花精致,栩栩如生。可见花了一番心思苦功。 赵夕颜微微一笑,亲手接了桌屏:“我今日才知,你有一手好绣活。” 叶沁瑶笑着附和:“换了我可不成。我这双手,拿着书本笔墨无妨,一拿绣花针就发憷。绣花我不成,缝一缝手指倒是会的。” 众少女被逗得掩嘴而笑。 其实,昔日在闺阁的时候,王薇何尝认真做过绣活? 今非昔比,她不再是娇养的姑娘,不但要照顾自己,还得照顾一双小侄儿。什么事都得学着自己动手。 王薇暗暗舒出一口气,冲赵夕颜叶沁瑶感激地笑了笑,特意挑了一个角落处的位置坐了。 赵夕颜特意送了请帖给她,这是在众人面前给她撑腰。这份好意,她舍不得推辞,便厚着脸皮来了。今日是赵夕颜及笄的好日子,她安安静静地观礼便是。 王薇这般识趣,倒令屋中的少女们生出了怜意。 是啊,王薇也是个可怜人。换了她们,忽然遭逢家变大难,未必及得上王薇坚强。 坐在王薇身侧的少女,主动和王薇说话。 王薇鼻子有些泛酸,心里更多的是感激感动,小声道:“嗯,我现在住赵家坊附近,宅子不大,也够住了。还有两个丫鬟……” …… 过了一会儿,贵客来了。 祖母张氏亲自陪着一个五旬的妇人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姑娘们,齐齐起身行礼:“见过北海王妃。” 按着朝中规制,藩王要为天子守孝一年,藩王妃也是一样。所以,北海王妃今日穿的素淡雅致,头上也只插了简洁的珠钗。不过,到底做了多年藩王妃,气势半点不缺。 北海王妃笑道:“都免礼。” 徐莹徐莞也一并来了。 徐莹在娘家住了一段时日,日子舒心,眉眼柔和,气色红润,含笑上前送了贺礼:“六姑娘今日及笄,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满满一匣子的珍珠,个个拇指大,光泽圆润。这可不是薄礼。 赵夕颜忙笑着道谢。 徐莞送的是一套精致的宝石头面。 北海王妃来之前,被儿子反复嘱咐过,拿出了生平最和蔼的笑脸,将赵夕颜夸赞了一通。 赵夕颜不必多言,露一个娇羞喜悦的表情足矣。 一片和乐融融之际,大伯母吴氏又领着贵客来了。 是谢夫人谢娇母女二人。谢娇病了一场,这几日才痊愈,娇美的脸孔少了几分鲜妍。 私下闹得再厉害,场面上不能丢人现眼。 徐莹面不改色地上前行礼,叫了一声婆婆。 谢夫人笑容略有些僵硬,到底也全了颜面。 谁也没料到,谢娇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哪有出嫁女子在娘家长住的道理。大嫂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 第八十四章 及笄(二) 屋子里骤然安静。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不顾场合胡乱说话的谢娇。还有一些悄悄看徐莹,心里暗自替徐莹唏嘘。 怎么就摊上这样的婆婆小姑? 谢夫人也是一惊,立刻瞪谢娇一眼:“说什么浑话。还不快些向王妃和县君陪不是。” 私底下的怨言,怎么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谢娇犯起了犟脾气,硬邦邦地顶撞回来:“我又没说错话,为什么要道歉。” “大家伙都在这儿,也都听听评一评理。大哥是谢家长子,以后要撑门立户。现在陪着大嫂在王府长住,倒成了上门的女婿。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北海王妃心中怒火汹汹,张口就要怒骂。 徐莹忙以目光制止住亲娘的暴躁,温声应了回去:“今日是赵六姑娘及笄的好日子,我们都是来观礼的。家事就等回去之后再说。” 谢娇冷笑一声,正待乘胜追击,耳畔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谢姑娘成心来捣乱,别怪我不客气。来人,送客!” 说话之人,正是今日的主角赵夕颜。 谁也没料到,赵夕颜会张口撵客。 众人皆惊,就连北海王妃也惊住了,转头看向未来儿媳。 公认貌美无双的未来儿媳,收敛笑容,俏脸微凝,半点不客气:“谢姑娘还等什么?还不速速离去,真等我轰你出去不成?” 谢娇气得全身簌簌发抖。 谢夫人也在发抖,一般是被赵夕颜气的,另一半是被自家女儿闹的。 私底下再闹腾,只要明面上不撕破脸,日后总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倒好,闹成这样,以后还怎么走动? 眼见着谢娇要冲上前和赵夕颜撕扯,谢夫人用力掐住谢娇的胳膊,咬牙道:“别丢人现眼,和我回去。” 然后,又挤出僵硬的笑容陪不是:“赵六姑娘别恼。娇娇被我惯坏了,骄纵任性,说话不分场合。赵六姑娘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赵夕颜眉眼未松,淡淡道:“谢夫人是朝廷诰命,又是长辈,自然是懂道理的。谢夫人说的话,我都听进耳中了。” 听是一回事,想不想理睬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夫人被软刀子刺得耳后发烫,勉强维持几分郡守夫人的体面,张口辞别离去。 赵夕颜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微笑着招呼徐莹徐莞入座。 徐莹心里一阵热流涌过。她以后要长住娘家,未来弟媳这是在用实际行动维护她的尊严体面。 当着众人的面,什么都不便说。徐莹冲赵夕颜笑了笑,扶着北海王妃入座。 就这么撵走了郡守夫人和郡守府的姑娘? 张氏到现在还有些懵,下意识地张口数落:“月牙儿,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大伯母吴氏咳嗽一声,扯了扯婆婆衣袖。 北海王妃和两位县君都在哪! 张氏反应过来,及时改口:“做的好。谁敢对县君不敬,我这个老婆子第一个不依。” 赵夕颜抿唇一笑。 …… 院门外,谢娇被自家亲娘狠狠捏住胳膊上的软肉拖着向前走,疼得眼里直冒水光:“娘……” “给我闭嘴。”谢夫人怒急低语:“你再这般胡闹,以后就别出来了。” 谢娇自觉万分委屈,眼圈都红了。 不知哪个冒失鬼,差一点就撞上了她:“姑娘请见谅。” 谢娇想也不想地张口怒骂:“哪来的混账,瞎了眼不成!” 冒失鬼连连躬身抱拳赔不是。 谢夫人按捺怒气,定睛一看,心里暗暗咦了一声。 这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论相貌,比起北海王世子的俊美略有不及,胜在满腹诗书的斯文儒雅。 谢夫人面色和缓:“你是哪家的儿郎?” 少年似有些紧张,低头应道:“晚辈姓霍,单名一个衍字。” 原来是赵元明的得意门生,北海郡少年才子,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的霍衍。 谢夫人不由得上了几分心,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 谢娇却是满肚子窝火和委屈,看都没看霍衍一眼,气冲冲地往前走。 谢夫人只得随之离去。 霍衍看一眼谢夫人母女离去的方向,心里百味杂陈,目光暗了一暗。 过了片刻,霍衍才转身。 一堆同窗好友都在一处。吴绍冲着霍衍挥手,霍衍打起精神,笑着上前。 “你一个人偷偷跑哪儿去了?”吴绍挤眉弄眼地笑道:“不会是偷偷私会哪家姑娘去了?” 霍衍有些心虚,板着脸孔:“别胡说。” 吴绍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失笑:“我随口说笑,你怎么还当真了。行了,师妹的及笄礼就快开始了,我们快些去正堂占个观礼的好位置。” 提及赵夕颜,霍衍心口阵阵抽痛,脑海中又闪过父亲霍恒文的呵斥:“徐靖也好,慕容慎也罢,都不是我们霍家招惹得起的。你趁早掐了不该有的心思。谢郡守家的姑娘,容貌娇美,亲事还没定下。你找个机会亲近亲近,等你考中秋闱,就去谢家求娶。” 吴绍自然不知霍衍的复杂心思,扯着他去正堂。 最好最醒目的位置,已经被占了。 俊朗英武的青年,一身玄衣,气势凌人,耀目出众。正是慕容慎。 不过,和身侧的俊美少年一比,又很朴素了。 北海王世子徐靖,一身掺着金丝织成的锦衣闪着炫目光华,头上玉冠衬着俊脸熠熠生辉,手中挥着一把折扇。唰地挥开,折扇上是一副春日秋千图。 春光明媚,美丽少女坐在秋千上,侧头冲身后少年微笑。 画上少年,赫然和徐靖长着同一张令人讨厌的脸。 慕容慎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徐靖偏偏看过来,手里扇子摇啊摇,笑得可恶极了:“慕容校尉瞧瞧,这扇面是月牙儿妹妹亲手画的。她一手丹青妙笔,是不是很厉害?” 慕容慎心里哼一声。 她只在他面前抚过琴,他从未见过她作画。 赵元明和几位赵氏长辈进正堂,先请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三曾叔祖上座。 三曾叔祖乐呵呵地坐着,目光瞥到慕容慎也在,有些不乐意了:“这个登徒子怎么也来了?” 慕容慎:“……” 第八十五章 “礼物” 徐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给慕容慎添堵的好机会,笑着对三曾叔祖道:“三曾叔祖,我之前和你说过,这是御前校尉,慕容家的长公子,不是什么登徒子。” 年已九旬快活成人瑞的三曾叔祖捋一把白胡子,一脸恍然:“对对对,世子是说过。瞧瞧我这老头子,记性差,隔了几日就都忘了。有什么唐突冒失之处,慕容校尉别放在心上。” 慕容慎暗暗调整呼吸,极有风度地一笑:“无妨。” 赵元明不动声色地警告徐靖一眼。 今日是月牙儿的及笄礼,不得胡闹。 徐靖立刻收了折扇,摆出一个恭敬聆听的表情。 赵元明也拿这个惫懒淘气的弟子没法子。当然更不能数落跟着一同胡闹的九旬叔祖父,咳嗽一声,示意收敛些。 三曾叔祖年级一大把,眼神时好时坏。譬如眼下,眼神就不怎么好,根本没看到赵元明的目光示意。 “慕容校尉剿匪成功,是不是就要回京城了?”三曾叔祖呵呵笑道:“北海郡离京城路途遥远,来一趟不是易事。说不定,以后就没见慕容校尉的机会了。” 慕容慎淡淡道:“这倒未必。或许,我以后会常来。” 三曾叔祖像顽童一般,哈哈笑了起来,满嘴的牙都要掉光了,只有一个门牙,还坚持留在原地:“慕容校尉还要当差哪!就别哄骗我这个老头子了。” 正堂外鼓乐声起。 及笄礼开始了。 原本围拢在正堂外观礼的众人,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张氏北海王妃等一众女眷先行而至。 北海王妃身份尊贵,自然要上座。张氏是赵夕颜嫡亲的祖母,坐了北海王妃的下首。接下来,便是赵夕颜的外家柳氏一家人。吴氏是今日正宾,坐了张氏下首。 又是一阵欢快的乐声。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一众少女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少女尚未换上厚重华美的礼服,穿戴还是平日模样。明媚的阳光倾斜在她光洁的脸庞上,一双沉静幽然的黑眸,闪着光芒。 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及笄时光,所有珍视在意的人都在身旁。 赵夕颜目不斜视地走进正堂,仿佛没察觉到慕容慎骤然炽烈的视线,目光越过他,看了徐靖一眼。 徐靖咧嘴一笑。 赵夕颜抿唇轻笑,收回目光。 慕容慎:“……” 这世间,大概没有什么比这更刺目更扎心的画面了。憾綪箼 一双有情的少年少女,含情脉脉地对视,心里眼里只有彼此。他明明站在这里,却被忽视得彻底。 他忽然觉得,所有人都在嘲弄地看他。 他不会就此认输罢手。 他慕容慎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要娶的姑娘,谁也抢不走……没错,赵夕颜本来就是他的女人,区区一个北海王世子,根本不配做他的情敌! 他来北海郡,确实来错了。京城才是他的地盘。 慕容慎在心中吐出一口浊气,迅速下定决心。 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他也该回京城了。 …… 及笄礼是少女最隆重的盛典。 前世,在及笄礼前夕,北海郡被乱军闯入。家破人亡,血流成河,这是她心底最大的伤疤。 今日,在族人亲眷的注目下,在亲人的祝福声中,她完成了少女的及笄礼。 赵夕颜换上华美的礼服,好友叶沁瑶捧着发簪,大伯母吴氏为她加笄,父亲赵元明朗声宣布礼成,领着她向一众来宾行礼道谢。 这样的幸福,甚至令她生出了不太真切的虚幻感,她忽然有些想哭。 “大家等一等。” 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响起,将她从飘悠的环境中拉回了现实。 徐靖要做什么? 赵夕颜凝神看过去。 徐靖脸皮厚得很,半点不惧众人瞩目,迈步走过来。 “这个春生,又要胡闹了。”北海王妃不愧是徐靖亲娘,一看就知道儿子要作妖,忍不住嘀咕一句。 赵元明做了徐靖多年夫子,对徐靖的性情脾气同样了如指掌,见状心中立刻生了警惕,不动声色地说道:“及笄礼已经结束,接下来宾客入席。世子也去入席吧!” 徐靖厚着脸皮笑道:“夫子别急,我准备了礼物送给月牙儿妹妹。等送了礼物,我就去入席。” 赵元明嘴角抽了抽,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罚学生去抄书,只得应道:“也好。世子的礼物在何处?” 徐靖又咧嘴一笑。 赵元明心中警铃大作,却已来不及阻止了。 就见徐靖吆喝一声:“大家伙都散开,让一让。” 前来观礼的宾客,都是北海郡的人,要么就是赵氏族学的学生,谁不认识北海王世子?谁不知道徐靖和赵夕颜是一对?徐靖一句话,众人都后退散开,让出一片空地来。 唯有慕容慎,动也没动。 徐靖笑嘻嘻地说道:“慕容校尉,烦请退后。” 和人比不要脸,徐靖就没输过。 慕容慎只得退后数步,站定后,他迅速看了赵夕颜一眼。赵夕颜笑意盈盈,可惜,这笑容不是给他的。她一直在看徐靖。 徐靖吹一声口哨,那些乐师,便弹奏起了欢快的乐曲。 然后,徐靖身体摆动,竟跳起了舞。 观礼的宾客们笑得前仰后合。 时下舞者都是女子,男子会跳舞的少之又少。不过,徐靖做这等事,好像又是那么天经地义,众人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赵元明嘴角又抽了抽,心里默默发狠,等今日过后,要罚徐靖每天写三百字文章。 北海王妃看儿子跳得像只骚包的孔雀,心里有气,转头问徐莹:“春生跳的是什么?” 徐莹忍着笑,低声答道:“凤求凰。” 很显然,这是一支表白心意求爱的舞蹈。 徐靖不知暗中练了多久,竟跳得有模有样。他本就生得俊美无双,双腿修长,双臂舒展间,目光流转,有着别样的魅力。 她的小竹马,像一只华美的孔雀,展开色彩斑斓的羽毛,示爱求偶呢! 真是荒唐胡闹。也不怕别人笑。 赵夕颜心里想着,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眼里蕴满笑意。 第八十六章 一曲 这一曲,格外短暂,又似十分漫长。 在众宾客的哄堂笑声中,徐靖以一个干净利落帅气的姿势结束舞蹈。大概是跳得太过用心卖力了,额上竟冒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月牙儿妹妹,这个礼物你喜不喜欢?”徐靖咧嘴笑问。 赵夕颜轻轻点了点头。 徐靖快活得像求偶成功的花孔雀,一脸洋洋得意。 赵元明忍无可忍,咳嗽一声道:“酒宴都已备好,请诸位前去入席。” 赵元修忍着笑,招呼宾客们入席。大伯母吴氏则招呼女眷们入席。北海王妃从徐靖身边走过,伸手点了点徐靖额头。 徐靖笑嘻嘻的扶着亲娘手臂入席去,走出老远了,还不忘转头冲赵夕颜挤眉弄眼。 赵夕颜抿唇笑了起来。 赵元明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这个徐靖,就爱荒唐胡闹。” 可是,她就喜欢这样的他啊! 赵夕颜伸手扯了扯赵元明的衣袖,轻声笑道:“爹,我今日很开心。你别罚他写文章好不好?” 赵元明:“……” 得,女大不中留,还没出嫁,胳膊肘就往外拐了。 赵元明从鼻子里嗯一声:“我心中有数。你回院子去吧!” 今日来客众多,男客们的酒席摆在隔壁,女眷的酒席设在家中。至于赵夕颜,虽是今日主角,却不入女眷酒席,而是单独在院子里设了一席。 叶沁瑶赵素馨都在,还有几个闺阁好友,也都来了。 没了长辈在场,众少女像一堆云雀叽叽喳喳。 “我刚才笑得都快岔气了。”叶沁瑶用帕子掩着嘴,笑个不停:“万万没想到,世子送的礼物是一支舞。” 赵素馨也掩嘴而笑:“那可是凤求凰呢!” “我们的月牙儿,看来日后也只有嫁给世子了。有这么一出,谁还敢来赵家提亲?” “可不是么?今天这支舞,艳惊四座,够我笑好多年了。” 赵夕颜面颊闪着红晕,任凭好友们打趣说笑。 …… “厉害!” 这一边,徐靖送完母妃入席,去了少年同窗那一桌。郑玄青竖了个大拇指,恶形恶状地取笑:“我今日才知道,世子还会跳舞。不如改日也为我跳一曲如何?” 同窗们哄然大笑。 “滚蛋!”徐靖笑骂损友:“这舞我一辈子只跳一次。” 一片笑声中,唯有霍衍低头不吭声。 当然,也没人在意就是了。 徐靖来这么一出,爱慕赵夕颜的少年郎们,谁还有脸登门提亲?霍衍那点心思,不提也罢。 这一顿酒宴,徐靖吃得酣畅淋漓志得意满。 慕容慎却是如鲠在喉,食难下咽。 赵家倒没有慢待他,特意安排他坐了上席。和他一席的,有赵元明赵元修,有特意前来道贺的谢郡守郑将军,还有几位北海郡的人,也都是望族大族的族长一类。 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只有他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校尉。可谓众星捧月给足了颜面。 倒是徐靖,贵为世子,坐的却是族学学生那几席。 亲疏有别,不露声色的婉拒,运用得炉火纯青。 慕容慎收拾心情,和众人寒暄,喝了几杯水酒。 散席后,宾客们一一告辞离去。赵元明含笑送客。徐靖厚着脸过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我陪夫子一同送客。” 赵元明借着几分酒意,淡淡道:“赵家有子侄后辈,就不劳烦世子了。” 显然对徐靖今日的“胡闹”颇有些不满。 徐靖迅速瞥一眼夫子的脸色,很有眼色地被“撵走”了。 慕容慎一直留到了最后。 赵元明看到这个最难打发的,有些头疼。 读书人讲究含蓄委婉。这几日他已经明里暗里地婉拒,可这位慕容校尉,显然没有放弃的意思。 “赵伯父,”慕容慎走过来,拱手道:“晚辈有话想要单独和伯父说。” 赵元明略一点头:“我也有话和慕容校尉说,书房请。” …… 赵元明的书房,藏书极丰,有许多古籍孤本。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还有一副字。便是不通文墨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大家手笔。 “慕容校尉请坐。”赵元明温声说道,又转头吩咐小厮:“沏一壶好茶来。” 不愧是父女。这上茶闲谈的习惯如出一辙。 慕容慎回忆起往昔,不由得恍惚了一刹。 赵元明看在眼底,心里又是一沉。 成大事者,必有过人之处。这个慕容慎,年纪虽轻,城府却深不可测,且心智坚毅,不易说服。 “赵伯父,晚辈心怡赵六姑娘已久。”慕容慎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此次来北海郡,也是为她而来。剿匪不过是顺手为之。” “赵六姑娘今日及笄,以后便可谈婚论嫁。晚辈向赵伯父求娶爱女。只要伯父点头首肯,晚辈必会隆重迎娶赵六姑娘,以后待她如至宝,让她一生富贵荣华。” 赵元明:“……” 换了他是月牙儿,也选英俊可爱会哄人开心的小竹马。 赵元明斟酌片刻,张口说道:“慕容校尉一片诚心求娶,我也就说一回掏心窝的话。” “我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她远嫁。只能忍痛拒绝慕容校尉的美意了。” 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 慕容慎不肯放弃,沉声说道:“伯父当年连中三元,大晋朝数十载难遇。如今窝在北海郡,做一个夫子,整日教导那等仗着家世出身不知天高地厚荒唐胡闹的纨绔,耗费心思浪费精力,实在可惜。赵六姑娘嫁我为妻,伯父就是我慕容慎的岳父,以后去京城长住,谁敢刁难?” …… 阿嚏! 徐靖猛地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地里说完坏话?” 郑玄青嬉皮笑脸:“那可就多了去了。”徐靖笑着踹郑玄青一脚,一边探头望书房的方向张望。 慕容慎进夫子书房都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 夫子也是,直接撵人就是,和那个慕容慎有什么可啰嗦的。 徐靖心里嘀咕着,又探头看一眼。 身后响起熟悉的轻软脚步声。 徐靖猛然转头:“月牙儿妹妹,你怎么过来了?” 第八十七章 送别 此时已至傍晚。 忙碌了大半日,赵夕颜脸上略有些倦色,目光平静:“贵客不肯离去,我来送一送他。” 徐靖:“……” 他是该阻止,还是该拍手道好? 郑玄青一点眼色都没有,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有这个碍眼的家伙在,徐靖什么话也不便说。 赵夕颜迈步越过徐靖身侧时,耳边飘来他的低语:“我就守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叫我一声,我立刻就来。” 赵夕颜点点头。 然后,她上前推开书房的门,再轻轻关上。 徐靖拧着眉头,紧紧盯着那扇门。 郑玄青窥着徐靖的脸色,低声说笑:“你的脸有些发绿。” 徐靖被气乐了,忍不住踹郑玄青一脚:“滚一边去。你才满脸发绿。我要留在这儿,你先走。” 郑玄青赖着不肯走:“我也是夫子的学生,今日好歹得留到最后再走。” 徐靖心里一软,看向好友:“郑二,你是不是要进军营了?” 嬉皮笑脸一整天的郑玄青,忽然垮了脸,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是。我爹已经打点过了,明日我就进军营,顶替兄长之前的位置。以后,我不能再随赵夫子读书了。” “你知道我的。我读书不用功,练武也没认真过,生平最大的志向就是躺吃躺喝,做一辈子纨绔。” “以前我爹我娘都纵着我,大哥也疼我,随着我胡闹。现在大哥断了腿,他们将满腔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可我心里真有些发憷。” “我倒不怕进军营吃苦什么的,就怕我什么都做不成,让我爹娘和大哥失望。” 徐靖听得有些心酸,伸手拍了拍好友肩膀:“别怕,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好。以前你是不认真,只要你认真了……” 郑玄青满脸期待,等着夸赞和鼓励。 “你就知道,你确实文不成武也不成。” 郑玄青被气笑了,呸了一声过去:“你也有脸说我。等我一走,每次课业考核,看谁给你垫底。你就等着看我进军营大放光彩大杀四方吧!” 笑闹过后,徐靖收敛笑容,正色道:“郑二,我相信你,你能行。” 郑玄青鼻子一酸,眼睛有些红,重重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吹来,拂过少年们鲜亮的衣衫。 属于少年的嬉闹时光过去了。他们都在长大,要担起属于自己的重任。 …… 书房内。 赵夕颜推门而入的刹那,慕容慎全身一震,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孔。 他来北海郡这段日子,来赵家坊几回,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见他。 赵元明也是一惊:“月牙儿,你怎么来了?” 一边连连以目光示意她离去。 赵夕颜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微笑着看向目光如鹰隼的慕容慎:“慕容校尉是贵客,我屡次避而不见,慕容校尉心中一定不快。今日,我特意来相见,有些话和慕容校尉说。” 这张比记忆中年轻十岁的美丽脸庞,如鲜花般娇艳鲜活。哪怕是礼貌性的微笑,也令他心怀激荡不已。 “赵六姑娘请说。”慕容慎按捺着激越澎湃的心潮,张口应了一句,很自然地看了赵元明一眼。 看什么看? 还想他避开不成? 赵元明视若未见,从书桌上拿过一本书,仔细翻阅。 慕容慎:“……” 这位赵伯父,看似温和谦让,实则坚韧难缠。也罢,临走之前,能和她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慕容慎定定心神,看向赵夕颜:“我一片诚心求娶赵六姑娘为妻,只要赵六姑娘应允,我慕容慎对天立誓,绝不会负你,令你一生平安尊荣。” 他不是爱花言巧语的人,也从不轻易立誓。今日算是破了例,先在赵元明面前立誓,现在又对着赵夕颜立下誓言。 “我信慕容校尉,说得到也做得到。”赵夕颜坦然回视:“慕容校尉的一番心意,我感激不尽。只是,慕容校尉口中的尊荣富贵,非我所愿。” “我不想离家远嫁,只愿长伴父亲膝下。我也没有什么野心,不想去京城,就这么一直在北海郡里生活,就是我梦想中最好的生活了。” 慕容慎心里波涛汹涌。 赵夕颜这一席话,虽未明言,也算承认了重生的事实。 她的拒绝,也在他意料之中,心里依然一阵钝痛。 是啊,她就喜欢她的小竹马。可惜,他绝不容她另嫁他人。 “太子殿下即将登基,”慕容慎冷不丁张口:“我明日就去青龙山,领着禁卫军回京。” 捧着书看的赵元明耳朵一动,不动声色地将书挪开一些,眼角余光瞥着慕容慎。 就见慕容慎继续说道:“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何年何月。赵六姑娘送我一幅字画吧!” 睹物思人。这个赵元明很熟。 赵元明迅速瞥女儿一眼,以目光示意女儿点头应下,将这个慕容慎打发走。 赵夕颜的心肠冷硬,显然超乎赵元明意料。 她神色未动,淡淡笑道:“慕容校尉这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声名清白,岂能随意为男子写字作画。” 慕容慎语气里多了一丝愠怒:“今日世子手中拿的折扇扇面,就是出自赵六姑娘手笔吧!” 赵夕颜理所当然地点头:“是。” “赵六姑娘为何厚此薄彼?”慕容慎以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可事实上,心中嫉火烧得旺盛,难受极了。 赵夕颜抬眼,和慕容慎对视:“我和世子五岁一同读书,一起长大,亲如家人。就是我的帕子,他都不知道拿走了多少。区区扇面,我画就画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慕容校尉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之前我和慕容校尉素未谋面。慕容校尉第一次来赵家坊,就如登徒子一般。我委实被吓得不轻。这些日子,我一直避之不见。我以为,我已经将态度表露得很清楚了。” “慕容校尉口口声声说诚心求娶于我,又和世子攀比。” “敢问一声,慕容校尉和世子,有什么可比之处?” 慕容慎:“……” 第八十八章 离去(一) 赵元明也被震住了。 手中的书本不知何时落下,露出一张震惊的脸。 想当年,苏暮云狠心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送他一张字画小像,并吟了一首诀别诗。之后二十余年,他每每想起,还是黯然神伤不已。 赵夕颜这一番话,冷漠犀利,他这个亲爹听着都心惊。慕容慎会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像前世那样,在熟睡中拥住她,却听到她口中呓语着“春生哥哥”的感觉吧! 亏慕容慎没有当场翻脸发作,竟挤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赵六姑娘说的不无道理。是我慕容慎,自以为是,自作多情了。” 慕容慎站起身来:“今日就此道别,只盼赵六姑娘顺心如意,得偿所愿。” 说完,便大步离去。 所以说,有些事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慕容慎自来到北海郡,对他看似恭敬,实则心中倨傲。 赵元明叹了口气,语气中流露出些许责备:“你忍了这么多时日,为何今日非要露面?” 赵夕颜淡淡道:“我不露面,他今日不会走。” 赵元明哑然片刻,打起精神道:“话说开了也好。” 赵夕颜又道:“说开了也没用。他现在不过是一气离去,不会就这么放弃。” 赵元明:“……” 该死的皇权。 赵元明被勾起了久远的不快回忆,目光暗了一暗。 嘭! 门被用力推开,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风一般旋进来。 赵元明皱了皱眉。 赵夕颜却冲少年一笑:“慕容慎走了,你怎么没走?” 看着月牙儿妹妹笑盈盈的模样,徐靖满肚子的话忽然就咽了回去,改而说道:“我这就要回王府,进来是和夫子道别。” 赵元明瞥学生一眼:“哦,原来是和我说话。我还以为世子没看见我。” 徐靖脸皮厚如城墙,立刻殷勤凑过来:“夫子在我心中高大如山,我怎么会看不见。夫子要看书吗?这书房里光线暗淡,我来替夫子点烛台。” 旋即,熟稔地点燃火烛。 火苗跳跃,书房里陡然亮了起来。 赵元明心里那点闷气不快,也就散了,随口道:“今日忙了一天,我和月牙儿都倦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徐靖腆着脸笑道:“是是是,我明天和母妃一起来。” 赵元明:“!!!” 赵夕颜也有些惊讶:“你来做什么?怎么还让王妃一起来?” 徐靖咧嘴一笑:“当然是登门来提亲了。” 赵夕颜:“……” 这也太急了吧! 徐靖已经开始扳着手指算日子了:“三媒六聘走礼,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先定亲,立下婚约。成亲倒是急不得。先帝驾崩,我得守孝一年。婚期定在明年四月以后……” 赵元明忍无可忍,迅速板起脸:“时候不早了,世子请回。” 徐靖摸摸鼻子,陪笑道:“夫子别恼,我这就走。” 当着夫子兼未来岳父的面,徐靖明目张胆地向月牙儿妹妹眨眼送秋波:“月牙儿妹妹,我走啦!” 赵夕颜轻笑着嗯一声。 赵元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 北海王世子立刻如脱缰野马,闪到门外。 赵元明哭笑不得,对赵夕颜说道:“瞧瞧你选的未来夫婿,十五岁了还这般跳脱淘气。以后有你受的。” 赵夕颜眼睛亮晶晶的,笑如弯月:“他这样就很好。” 赵元明:“……” 忽然有点酸是怎么回事。 又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门口:“夫子。” 是郑玄青。 赵元明定定心神:“你今日一直留着没走,是有什么事和我说吗?” 郑玄青点点头,走了进来。 “我爹为我谋了个空缺,我明日就要去军营里当差。以后,我不能随夫子读书了。” “我性子顽劣,不肯用功,夫子为我操了很多心,我都记在心里。我不知该怎么报答夫子,给夫子磕三个头吧!” 说完,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赵元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扶起郑玄青:“快些起身。” 郑玄青眼睛发红,声音有些哽咽:“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惹夫子生气。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赵元明温声安慰:“玄青,你半点不笨,就是性子懒散贪玩,没有自制力,也缺乏毅力。读书学习不求甚解,知错了也不肯改……” 郑玄青忍不住了:“夫子,我就没有一丁点的优点吗?” 呃,数落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赵元明咳嗽一声,继续温声道:“你现在长大了,夫子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会让家人失望,也不会让夫子失望。” 郑玄青用手背抹一下眼睛,鼻音浓重:“多谢夫子。” 赵夕颜上前:“玄青师兄,以后去了军营当差,休沐时别忘了来看我们。” 郑玄青点点头应了,再次拱手作别。 …… 天很快黑了。 北海王府的客房里,慕容慎负手而立,目光看着窗外。 屋子里没点烛台。 慕容慎的身影,被隐没在晦暗中。憾綪箼 亲兵小心翼翼地敲门:“公子,世子设宴,请公子前去……” “滚!” 慕容慎头也没回,声音里蕴含暴怒。 亲兵碰一鼻子灰,灰溜溜地退下。对着前来传口信的徐二五说道:“我们公子说多谢世子美意,不过,公子明日就要启程去青龙山,今晚要早些歇下。请你回去禀报世子一声。” 徐二五的娃娃脸,愁眉苦脸时也有几分可爱:“世子说了,一定要请慕容校尉前去。我这么回去,可没办法交代。” 这个亲兵,平日仗着主子威风,从没低声下气过。今日不得不低头,说了一通好话,还塞了个银锭子过去,总算将徐二五打发走了。 徐二五一溜烟跑到自家主子面前,笑嘻嘻地禀报:“世子,慕容校尉不肯来。那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亲兵,还特意送了银子给小的。” 说着,从袖子掏出一个银锭子来,笑嘻嘻地奉到世子面前。 徐靖挑眉笑道:“人家送你的,你收下就是。” 徐二五美滋滋地收好银子。 他立志要在亲兵中第一个成家,得好好攒银子娶媳妇哪! 第八十九章 离去(二) 隔日,天刚蒙蒙亮,在黑暗中伫立了一夜的慕容慎,出了王府,领着一众亲兵策马离去。 一直盯着慕容慎动静的徐二五来禀报:“世子,慕容校尉走了。” 美美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的徐靖,起身下榻:“嗯,让人将他用过的东西都扔了。” 徐二五:“……” 徐靖先去练武房,练拳脚,再练长刀。身边陪练的数个亲兵,一个接着一个被主子击倒,一脸痛苦地惨呼。 徐靖好气又好笑,瞪了一眼过去:“都给我起来,别装模作样的。要用全力,再敢耍这般心眼,本世子饶不了你们。” 这略显浮夸的风气,都是徐十一带起来的。 徐十一从地上爬起来,一脸为难:“世子真是冤枉小的了。小的用了全力,也挡不住世子十招。” 其余亲兵,也纷纷点头附和。 徐靖有的是法子:“你们一个个来,下狠手耍阴招也无妨,只要能在百招内击败本世子,本世子就为他保媒。王府里年轻美貌的丫鬟任他挑。” 众亲兵:“!!!” 还有这等好事! 众亲兵们眼睛刷地亮了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事关终身大事,这就不能客气了。 一个时辰后,亲兵又躺了一地。这一次无人相让,输得货真价实。 徐靖大汗淋漓,沐浴后换了一身新衣,神清气爽地去给父王请安。 马公公一走,北海王的病症便开始“好转”。此时两个女儿扶着他下榻,坐到廊檐下晒太阳。 装病不是易事,要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为了显得逼真,北海王饭量减了大半,药也是真的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硕大的肚腩小了不少,脸部轮廓也清晰了。 能生出徐靖这般俊美的儿子,北海王的相貌自然不会差。年轻时,北海王也是出了名的英俊哪! 徐靖笑嘻嘻地上前,和亲爹说话也没个正形:“父王清瘦了不少,倒看出容貌俊俏来了。” 北海王呵呵一笑:“那是,别看人人夸你英俊,其实,你比起为父当年还是差了一截。” 徐莹和徐莞都抿唇笑了。 北海王妃也是满脸笑意,张口夸道:“可不是?王爷年少时,是京城有名的美少年。当年先帝下旨赐婚,不知多少京城贵女艳羡嫉恨我。” 北海王笑着看老妻一眼:“她们羡慕也没用。我这朵鲜花,是落你手里了。” 北海王妃得意的笑了笑。 老夫老妻了,也不嫌肉麻。 徐靖咳嗽一声:“父王,母妃,我有事和你们说。月牙儿妹妹已经及笄,我想今日就去赵家……” “你也太猴急了。”北海王瞥急不可耐的儿子一眼:“结亲是大事,岂能草率。等过些日子,为父勉强能走动了,亲自登门去赵家提亲。” 能不急么? 他恨不得立刻将月牙儿妹妹娶回家来,让那些觊觎月牙儿妹妹的狂蜂浪蝶趁早死心。 徐靖心里嘀咕,不怎么情愿的点头:“那就等五天。” 北海王:“……” …… 三日后。 青龙寨外的军营里,李骥领着李骁等一众武将,为慕容校尉送行。 慕容慎心情恶劣,这几日连个笑容都没有,说话格外简洁:“我要回京复命。李将军此次剿匪立下大功,我一定为李将军请功。” 李骥爽朗笑道:“都是慕容校尉指挥有功,我跟着慕容校尉捡功劳罢了。” 慕容慎无心多言,和众武将道别,然后领着禁卫军离开军营。 山路难行,禁卫军排成了两列长队,绵延缓行。 李骥收敛笑容,似在思忖什么。 “大哥,”李骁凑过来:“这个慕容慎,眼高于顶牛气哄哄的。这次从北海郡回来,怎么像遭了重挫一般。” 李骥唔一声:“应该是有些缘故。” 顿了顿,吩咐道:“你去一趟北海郡,将曹贵的人头送给郑将军。” 土匪有活口,拷问之下,将曹贵当日伤了郑玄风一事交代了出来。李骥外粗内细,行事有章法,这是想和郑将军结个善缘。 李骁整日待在军营里闷得很,一听有这等逍遥差事,眼睛都亮了:“我今日就动身。” 说着,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军帐。 李骥好气又好笑,只得叫来几个稳妥可靠的亲兵:“你们随李骁一起去北海郡。盯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这两个亲兵,都是李家的家生子,对主子忠心不二,毫不犹豫地领命。 …… 慕容慎领着禁卫军赶路回京城,暂且不提。 且说李骁,领着十几个亲兵,出了青龙山后,上了官道,便一路快马去北海郡。 到了北海郡的东城门,新上任几个月的城门官立刻拦下李骁。 李骁自报身份来路。 那城门官是郑将军心腹,听闻李骁送了曹贵的人头来,心中一阵激动,立刻道:“请稍后,末将立刻让二公子过来。” 转头吩咐一声,不到一炷香世间,一个低等武将模样穿戴的少年就来了。 李骁目光一扫。 一个人的气息是藏不住的。这位郑二公子,显然已经竭力装得稳重了,一张口说话,就露了馅:“多谢李小将军将曹贵人头送来。我已经让人送信回家,我爹和我大哥听了一定十分高兴。” “李小将军难得来北海郡。我做东,请李小将军吃喝玩乐几日。” 李骁十四岁进军营,整日被拘在军营里,不知何等憋闷。听了这等话,心念大动,面上一派正经:“多谢郑二公子美意。我奉将军之命前来,先办了差事要紧。” 之后,便和郑玄青去了郑家。 郑将军得了消息,匆匆赶回郑家。 断了一条腿的郑玄风,在北海郡名医的精心诊治下,颇有好转。现在已能从床榻上坐起来,苍白着脸向李骁道谢。 李骁见郑玄风这般惨样,心里也有些恻然,低声道:“青龙寨已经被踏平,被斩杀的土匪超过四千,还有几百活口,要被充做军奴。”ganqing五.com 如此,也能稍稍慰藉郑玄风了。 就在此刻,一个身着华服容貌极为俊美的少年走了进来。 第九十章 结交 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匆忙赶来的少年是徐靖。 郑家和北海王府走动密切,徐靖更是郑玄青好友。李骁一来,郑玄青立刻派了三个亲兵送口信,一个送去军营,一个回郑家,还有一个送去了北海王府。 北海王世子赫赫大名,青州境内无人不知。 李骁立刻拱手:“末将李骁,见过世子。” 徐靖笑着伸手扶起李骁:“李小将军请起。” 这举动立刻令李骁心生好感,咧嘴一笑,站直了身体:“多谢世子。” 年轻英武,肤色略黑,牙齿倒是白的很。 徐靖目光一掠,对这个爽朗爱笑的李二公子第一印象也很不错。 郑将军说道:“李小将军远道而来,不妨在郑家小住几日。”又吩咐次子郑玄青:“你打发人去军营告假几日,陪李小将军四处转转。” 这差事好。 郑玄青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用力一拍胸脯:“父亲放心,我一定尽地主之谊,让李小将军吃好喝好玩好。” 吃喝玩乐这等事,郑将军对次子还是很有信心的,略一点头,就不再多言。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郑玄青扯住徐靖衣袖,低声笑道:“今日去鼎香楼,我请客。接下来正好一同耍几日。” 徐靖故作踌躇:“这不太好吧!我之前一直在府中为父王伺疾,没去上课。现在父王病症颇有好转,我正打算好好上课认真读书……” 郑玄青捂着嘴翘起兰花指,做了个要吐的模样:“死鬼,你就会糊弄人家。” 徐靖也要吐了:“行了行了,答应你就是了,别这么恶心埋汰人。” 郑玄青得意地哈哈大笑。 一旁的李骁也被逗得咧嘴乐。 这个郑玄青,是个妙人。北海王世子徐靖,也有趣得很。 正所谓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反正,一顿午饭加一场斗马之后,李骁和徐靖郑玄青三人迅速熟悉起来。 郑玄青在李骁面前吹嘘:“李二哥,我身手稀松,不值一提。世子可是绝世高手。” 徐靖半点不谦虚,昂着头道:“绝世高手谈不上,不过,比我强的暂时没遇上。” 这牛皮吹的,都快没边了。 李骁的好胜心也上来了,笑着说道:“这般厉害,我可得请世子指点一二。” 徐靖笑着瞥李骁一眼:“今日天晚了,明天来王府,我们切磋一回。” 李骁立刻应了。 第二天,李骁随着郑玄青来了北海王府。 北海王府之奢华气派,令李骁大开眼界。到了练武房,更是眼睛一亮。 这练武房是特制的,极其宽敞,足够容纳十几个人同时舞刀弄枪。几排武器架,各式木制兵器排得满满当当。 李骁随手拿一把长枪,长枪一动,抖起几朵枪花:“世子请指教!” 动作熟稔如行云流水,不愧是将门子弟。 郑玄青立刻拍手道好。 徐靖挑眉一笑,拿了把惯用的木刀过来:“李二哥,得罪了。” 五十招过后,木枪断成了两截,李骁虎口阵阵疼痛,暗暗心惊。 原以为徐靖是个绣花枕头,没曾想,竟然天生巨力刀法精妙。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骁又用左手拿了把木剑:“再来。” 三十招后,木剑也断了。 李骁左手腕也抬不起来了,彻底心服口服:“世子果然厉害。以我看,号称禁卫第一高手的慕容校尉,也未必是世子对手。” 咦?一提起慕容慎,世子的脸色怎么不太好看?郑玄青还连连冲他使眼色?んttps:// 李骁好奇心大起,也不管什么交浅言深了:“世子和慕容校尉有什么恩怨?”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 郑玄青挤眉弄眼,加油添醋,说了一出“双雄争美”。 李骁听得直拍大腿:“怪不得慕容校尉急着回北海郡,后来回去又阴沉着脸。哈哈哈!” 真是解气啊! 哈哈哈! 徐靖见李骁幸灾乐祸的嘴脸十分顺眼,顺手搂住李骁的肩膀:“李二哥和慕容慎也不对付?” 李骁心直口快:“也没什么恩怨,就是他一双眼长在头顶上,丝毫没将大哥和我放在眼底。我憋了一肚子气,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不巧了。 徐靖看慕容慎也很不顺眼。 有共同话题,无形中更亲近几分。 徐靖笑道:“我看,你们今日别回去了。就在王府住下。我们三人今晚去喝酒。” 李骁咧嘴一笑,点头应了。 …… 奇怪,这几日徐靖忙什么去了? 赵夕颜提笔作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 以徐靖的脾气,憋不了两三天就会跑来赵家坊。这一次足足四天没露面了。 “小姐,”玉簪喜滋滋地快步过来:“世子来了。” 赵夕颜嗯一声,继续作画。 这就是请世子进书房的意思。 玉簪迅速领会自家主子的心意,抿唇一笑,退了出去。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轻手轻脚做贼一般进了书房。 赵夕颜没有回头,嘴角悄然扬了起来。 待脚步声越考越近,赵夕颜猛然转身,手中画笔一扬。 亏徐靖反应迅疾缩了头,不然,偷香不成,倒要被一笔画在脸上。 赵夕颜轻笑一声,眼中闪着只有在徐靖面前才会流露出的淘气:“登徒子想做什么?” 徐靖恶狠狠地笑道:“都被喊登徒子了,不做点什么我岂不是白担了恶名。” 说着,就扑上去。 半晌,赵夕颜脸颊红红地推开徐靖。 徐靖难以餍足,又不敢过于猛浪。上一回被夫子在琴阁里逮了个正着……算了,还是忍一忍,等定了亲再亲近。 赵夕颜平复心绪,随口问:“你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徐靖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笑道:“李骁送了曹贵的人头来,这几日我和郑二一直陪着他。” “这个李骁,性情直率,为人坦诚,倒是个可结交之人。” “对了,李骁就是胶东军大将军李骥的堂弟……” “我知道。”赵夕颜轻声接过话茬:“在梦境里,李骥兄弟大败王通。后来李骥死在乱军手中,李骁收拢残军,想为李骥报仇,最后死在周隋手中。” 第九十一章 缘分(一) 原来,李骥李骁兄弟的下场这般凄惨。 徐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有些奇怪。 赵夕颜瞥他一眼:“怎么了?” 徐靖低声道:“你知道李骁今日去了何处?” 赵夕颜一怔:“李骁第一次来北海郡,整日与你和郑玄青混在一起,去的无非是酒楼茶馆戏院马场之类,还能去何处?” 徐靖继续提示:“其实,我今日就是陪着李骁一同过来。我来了赵家坊,他去了桐花巷。” 赵夕颜:“……” 桐花巷就在赵家坊附近。王薇就住桐花巷。 李骁竟特意去看王薇? 饶是赵夕颜素来冷静自制,此时也被惊到了。双眼圆溜溜的,嘴唇微张,分外可爱。 徐靖一个没忍住,迅速凑过去偷了个香。然后才低声笑道:“李骁说要去看王薇的时候,我也很惊讶。” “李骁倒是坦荡得很,直接就告诉我,当日王薇去青龙寨的时候,他亲眼目睹王薇和亲爹决裂,心中颇有几分怜惜。还说不来北海郡也就罢了,既然来了,总得亲眼去看看王薇过得好不好。” 男女之情,无外乎是见色起意一见钟情,或是日久天长情意渐生,因怜生爱的,也不在少数。 赵夕颜蹙了蹙眉,很快舒展眉头,轻声道:“或许,这也是他们两人的缘分。” 前世,王通死在李骥李骁手中。 这一世,王通随着周隋逃走,日后少不得另起炉灶,迟早还要和官兵对上。李骁偏偏对王薇另眼相看…… 良缘也好,孽缘也罢,总之,都是牵扯不断的缘分。 徐靖很看得开:“李骁待几日就要走了。以后想来北海郡也没时间。王薇要是聪明的话,稍微应付一二就是。” 反正也不关他的事嘛,看看热闹就好。 …… 桐花巷。 巷底的小院门外,停了几匹骏马。几个人高马大看着就很不好惹的男子守在门外。 这条巷子里的其他住户,都被吓得关了门,心里少不得嘀咕。 这个王家姑娘,自住进桐花巷,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出来。除了赵六姑娘和叶家姑娘,也没什么访客。 今儿个倒好,一来就是一群男子。领头那个年轻男子,直接就进了宅子。也不知是什么身份来路…… 王薇苍白着一张脸,不敢和李骁对视,低头行了一礼,声音微微发颤:“见过李将军。” 以李骁的官职,其实称呼将军并不妥当。众人看在李骥的颜面上,叫他一声李小将军,客气之余,也透出一两分戏谑。 眼前这个王薇,却很认真地行礼,叫他李将军。有些好笑,又有些可爱。 李骁不自觉的将声音放得轻缓一些:“王姑娘快请起身。”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是六品参将,应该叫我李参将。人家叫我李小将军,是因为我堂兄是胶东军将军。” 眼见着李骁没有恶意,王薇心里的惊惧散去,轻声道:“当日在青龙山,李小将军屡次伸出援手,我一直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说着,又端正行了一礼。 李骁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王薇吓了一跳,立刻后退几步,仓惶间抬头,一双眼透着惊讶和防备。 守在一旁的俏丫鬟丁香,迅速冲过来,拦在自家主子面前,用看登徒子的目光看李骁,大声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想对我们姑娘做什么?” 李骁:“……” 对哦,他差点忘了,这里不是军营,也不是青龙寨外。正经男人怎么能随意伸手扶一个姑娘家? 李骁讪讪的缩回手:“对不住,我性子粗豪,不拘小节,没留意这些。” 丁香本就是个爽利丫鬟,王家遭逢家变,她跟着自家主子来了桐花巷,每日去买菜买粮。如今性子更泼辣了:“那就请李小将军留意些,别再唐突孟浪。再这般毛手毛脚的,我可就要轰人了。” 王薇回过神来,忙扯了扯丁香的衣袖:“丁香,别胡闹。李小将军于我和大郎二郎有恩。” 丁香转过头:“有恩报恩就是了,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真有意,就找媒人来登门提亲。这样算什么?过几日,他拍拍屁股走了,以后小姐还怎么嫁人?” 王薇:“……” 李骁:“……” 王薇不知是羞是恼,俏脸涨得通红,双眸喷出火星:“丁香!立刻住嘴,滚屋子里去。” 主仆两个一起长大,素来亲近。自从到了桐花巷,更是相依为命。说是主仆,和姐妹也差不多。 王薇这般发火,着实少见,丁香也有些发憷,不情不愿地应一声。临走前,还不忘盯李骁一眼。 她可不管李骁是什么身份来路,总之,别想欺负她的主子。 李骁:“……” 李骁忍不住抓了抓头发,有些苦恼地张口解释:“王姑娘,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就是在军营里待久了,举止粗豪随意惯了,绝没有唐突你的意思。” 王薇脸上红晕稍稍褪去,轻声应道:“李小将军怜惜弱小,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我没有误会。丁香那丫头,从小就在我身边伺候,说话没大没小的。李小将军别生她的气。” 李骁心头闷气散去,笑着说道:“放心,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和一个小丫头置气。” 其实,丁香只比王薇小了一岁,亭亭玉立,容貌俏丽。每次出门去买粮,总会惹来男子们的瞩目。哪里就是小丫头了? 再看李骁,也不过二十岁左右,和二哥差不多年纪……她的二哥大哥,已经死在青龙寨外,头颅被带去了京城。 王薇忽地眼圈红了一红,将头扭到一旁。 李骁一头雾水:“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要哭了?” 王薇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头来:“对不住,我忽然想起大哥二哥了。” 李骁忍不住叹了口气:“当日慕容校尉以你两个兄长性命,逼迫王通投降。王通不肯降,你两个兄长就都被砍了。以大晋律例,你大哥二哥就是当日不死,之后还是要被处死的。” 王薇:“……” 第九十二章 缘分(二) 看着王薇眼睛红红就快哭出来的模样,李骁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绞尽脑汁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死都死了,你再伤心难过,他们也活不过来了。” “你带着两个小侄儿好好活着,就已是万幸了。” 说完,李骁又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他平日也算嘴皮子麻溜,今天是怎么了,哪句不中听说哪句? 王薇吸了吸鼻子,低声应道:“李小将军说得没错。有眼下光景,多亏了赵六姑娘相助,我已经十分知足了。” “今日多谢李小将军来看我。” 这是委婉地要送客的意思。 李骁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想走,咧嘴笑道:“我四天前就来北海郡了。这几日跟着郑二郎和世子在一处。今日世子要来赵家坊,我听闻你就住桐花巷,也就顺路过来看看。不用谢来谢去的。” 目光扫了一圈,见小院子的树下有石桌石椅,很自来熟地过去坐下:“你也来坐着说话。” 王薇只得过来坐下:“丁香,去沏一壶茶来。” 泼辣俏丫鬟丁香,迅速将头探出来应一声,麻利地去沏茶。然后端着茶盘茶杯过来,给主子和客人分别斟了一杯。 李骁有些渴了,仰头一口喝下:“这茶不错,再来一杯。” 牛嚼牡丹。 这可是小姐特意从王家带出来的好茶,平日都舍不得喝呢! 丁香心里嘀咕,只得再斟一杯。 李骁连喝了三杯,才解了渴。再看王薇,双手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品哪! 李骁也不尴尬,笑了起来:“姑娘家就是和我们这些臭男人不一样。” 王薇被逗乐了,抿唇笑了一笑。 论容貌,王薇也是个美人,就是皮肤不甚白皙。以前她最爱涂脂抹粉,如今没心情也无暇顾及这些了,每日就素着一张脸。 李骁问道:“你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里,平日吃喝花用够不够?” 王薇轻声答道:“我从王家出来的时候,将存了多年的私房银子带了出来。又从库房里拿了些金银细软,省着些用,将大郎二郎养大总是够的。” 王家其实家底不算薄。不过,王通做下投匪这等恶事,按律例,是要砍头抄家的。徐靖特意向郑将军说了情,王薇才得以回一趟王家,带些东西出来。吃喝不用愁,想过以前那样的生活,是绝不可能了。 李骁嗯一声,看王薇一眼:“大郎二郎都还小,你一个人带得过来吗?” 王薇道:“我带了丁香,还有潘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照顾大郎二郎。” 做饭打扫洗衣服这类粗活,是潘妈妈在做。王薇丁香照顾两个孩子。每天忙忙碌碌,晚上累得头沾枕头就睡,倒也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王薇挑些闲散趣事说了。 李骁也不嫌琐碎,听得津津有味,顺手给自己斟一杯茶,又是一饮而尽。 眼看着都快正午了,李骁不肯走,王薇只得客气挽留午饭:“李小将军留下吃了午饭再走吧!”憾綪箼 快拒绝。王薇心里默念。 可惜,李骁没听到王薇的心声,欣然应道:“也好。” 王薇:“……” 王薇只得转头吩咐丁香:“你去和潘妈妈说,今日正午多做两道菜。你再去巷子口一趟,买些牛羊肉之类的熟菜荤食回来。” 丁香应一声。 潘妈妈原本在带着两个孩子,现在要去厨房做饭,在屋子里闷了小半日的大郎二郎便出来了。 大郎三岁多,二郎只有两岁。兄弟两个都淘气,也都爱黏着姑姑。出来之后,就凑到姑姑身边不肯走了。二郎还嚷着要抱。 李骁一笑:“你们两个都过来。我带你们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大郎二郎都是懵懂幼童,立刻乐颠颠地过来了。李骁起身,先抱起大郎,用力往上一抛。大郎高高飞起,又落在李骁掌心,兴奋地咯咯直笑。二郎抱着李骁的腿,李骁放下大郎,又将二郎高高抛起。 小院子里,响起了大郎二郎的惊呼欢笑声。 王薇看着这一幕,鼻间有些酸。 大哥二哥也都自小练武,每次回来,也常和大郎二郎这般戏耍。 可惜,这都是过去了。 日子再难,也得活下去,人总得向前走。 …… 正午,王家小院里摆了一张饭桌,桌子有六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还有四个荤食冷盘。 王薇还有些歉意:“饭菜简薄了。” 李骁笑道:“我平日在军营,和军中士兵吃的都一样,每顿一菜一汤,馒头倒是管够。隔两日才能吃一回肉。眼前这饭菜已经很丰盛了。” 李骁也没客气,如秋风扫落叶,桌上的菜肴被他吃了大半。他倒是没忘了照顾王薇姑侄三个,筷子一动,将王薇和大郎二郎的碗里都堆得满满的:“别看我吃,你们也吃。” 王薇:“……” 王薇一开始有些局促,后来也就慢慢坦然。 王家落到这步境地,还有什么可被人图谋的? 李骁难得登门做客,她好生招待半日,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过了今日,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午饭过后,李骁总算起身道别。 王薇心里松口气,领着大郎二郎送别贵客。 潘妈妈去收拾碗筷洗刷,丁香抱着大郎轻拍,王薇哄着二郎。等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王薇才松口气。 丁香悄声道:“奴婢在这儿守着,小姐去睡吧!” 王薇却道:“我不困。” 丁香心直口快:“小姐是在想那个李小将军?” 王薇有些窘迫,却没否认:“当日在青龙寨的时候,他伸手帮过我。我没想到,他今日会来。” “小姐可别动心。”丁香嘀咕着:“他是官,老爷做了土匪,以后少不得要打仗的。” 是啊,一个土匪的女儿,能苟活已是万幸,不该有什么妄念。 王薇垂下头:“我要午睡,你出去吧!” 小姐忽然这般客气,丁香还怪不习惯的:“小姐以前最喜欢冲我扔枕头撵我滚出去了。要不,今天还是扔一回吧!” 王薇:“……” 第九十三章 提亲(一) 第二日一早。 桐花巷的小宅子外,又来了一群高大男人。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李氏亲兵,低声劝道:“二公子昨日已经来看过王家姑娘,今日再来,只怕会惹人闲话。不如还是转头回王府吧!” 李骁睥睨一眼:“啰嗦!大哥派你们随行,是保护我安危,难道是让你们指手画脚?” 那个亲兵只得闭嘴。 李骁亲自上前敲门。 来开门的,是俏丫鬟丁香。 小宅子不大,透过门缝,已能看到王薇带着两个小侄儿戏耍玩闹的身影。李骁心情忽然愉快起来,无视丁香瞪着眼睛的臭脸:“去告诉你们家姑娘,我来了。” 哪里还用禀报? 王薇都已听到声音了。 王薇唯恐丁香出言不慎,立刻道:“丁香,开门。” 丁香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李骁身高腿长,几步就到了王薇面前:“我今日本来打算骑马去游玩。世子坚持要来赵家坊,我就顺路来了。” 王薇心情复杂,有些惶恐,有些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 男女之间的事,本就说不分明。没有来由,一丝微笑,一次对视,或许便怦然心动。 李骁目光炯炯,王薇下意识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李小将军奉命来北海郡办差,差事已经办妥了,也该回军营了吧!” 李骁狡黠地眨眨眼:“大哥只让我送曹贵的人头来,又没规定我什么时候回去。多待几日也无妨。” 可是,他总归是要走的。 官匪不两立。她是土匪的女儿,他是胶东军里年轻有为的武将。他们之间,没有未来,也没有可能。 王薇想说什么,一抬头,迎上李骁灿然的目光,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大郎二郎跑过来,两个孩子也不怕生,一左一右抱住了李骁的腿。 李骁俯下身,一手一个捞进怀里。 …… 赵家内宅里。 赵夕颜看着不请自来的北海王世子,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你昨日来过,今日怎么又来了?” 徐靖耸耸肩:“李骁像被迷了心窍,一大早非说要骑马出来转转。一转就转到这儿来了。” “他要去桐花巷,我不好劝也不便阻拦,索性就来赵家坊陪你。” 赵夕颜:“……” 到底是李骁想来,还是徐靖想来,这问题就不必深究了。 海棠拿来棋盘,在石桌上摆好。赵夕颜执白子,徐靖执黑子。 “我让你三子。”赵夕颜随口笑道。 徐靖竭力为自己争取:“让五子。” 赵夕颜失笑,也就随他了。 对弈是最好的消遣。徐靖胡乱走一颗棋子,就能专心抬头看赵夕颜。看她认真思索,看她纤纤玉手拈起棋子,看她浅笑愉悦的模样。 赵夕颜有些禁受不住他火辣辣的目光:“你到底是下棋,还是看我?” 徐靖咧嘴一笑:“两不耽误嘛!” 赵夕颜被逗乐了,笑着啐他一口,放一颗棋子在棋盘上。还没缩回手,就被徐靖抓住手,在掌心里挠了一挠。 这样心猿意马的对弈,谁赢谁输,根本都不必想。 徐靖输了棋,半点都不羞惭:“再来一盘。这次你得让我七个子。” 赵夕颜嘘他:“你怎么好意思说。” “输棋可怪不得我。”徐靖理直气壮:“你一会儿冲我笑,一会儿看我,我哪里还能专心下棋。” 赵夕颜被逗得轻笑个不停。 一旁伺候的玉簪海棠,也都掩嘴轻笑。 世子风趣诙谐可爱,别说小姐,她们也常被逗得笑个不停。 “对了,郑玄青这两日忙什么去了?”赵夕颜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随口笑问。 徐靖笑道:“郑二有差事在身,之前请了几日假,专门陪着李骁。现在李骁舍不得走,郑二总不能一直告假,便回军营去了。” 现在李骁就住在北海王府,徐靖日日作陪,正好日日都有理由来赵家,心里美得很。 收拾了棋盘,徐靖再次落子,一边低声笑道:“父王已经能下榻走动,过三日,就登门来赵家提亲。” 或许是日头有些烈,赵夕颜似白玉的面颊染上了胭脂一般的红晕。 徐靖心神荡漾,哪里还记得下棋,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 玉簪不得不咳嗽一声,示意自己和海棠还在。 赵夕颜红着脸瞪徐靖一眼。徐靖脸皮厚如城墙,哈哈一笑:“玉簪别急。等我娶了月牙儿妹妹过门,再让月牙儿妹妹做主,将你许配给徐二五。” 今日随行的亲兵里,徐二五也在其中。徐二五多机灵啊,立刻蹿出来,给自家主子和未来世子妃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世子和姑娘成全。” 玉簪面颊绯红一片,羞得将头低进胸膛。 赵夕颜忍着笑,轻声道:“你现在磕头算不得数。我得私下问一问玉簪再说。” 徐靖笑着瞪一眼过去:“快滚!” 徐二五笑嘻嘻地滚了。 赵夕颜一低头,立刻嗔道:“徐靖!你别太过分了!我让了你七颗棋子,你怎么还偷我棋子?” …… 三日后。 已经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北海王,乘着马车来了赵家坊。 赵氏族长赵元修领着一众族人在坊门前相迎。年龄最长的三曾叔祖也赫然在其中。 瘦了一圈的北海王,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缓步而来,呵呵笑道:“都免礼,起身吧!” 赵元修赵元明兄弟一同谢恩起身。 北海王在北海郡三十余年,虽然奢靡享乐,却从无欺压百姓欺男霸女的恶行,也很少征调民夫。遇到饥荒之年,还会开仓放粮,所以声名极佳。 北海王今日是登门提亲,态度比平日更温和三分。 赵元明恭迎北海王进了赵家正堂。 北海王目光一掠,笑道:“这位就是赵家长者吧!快请上座。” 三曾叔祖心里十分受用,推让两回,到底还是坐了上首。 没办法,九十岁的老翁就是这般受人敬重。堂堂王爷也一样敬着他。 赵氏族人长辈各自一一入座。 北海王这才笑着看向赵元明:“今日本王登门,是为本王不成器的儿子提亲。” 第九十四章 提亲(二) 这一日,赵夕颜是不能露面的。 她待在闺房里,手中拿着一本古籍,眼前字迹翩翩起舞,一会儿拼凑成徐靖两个字,一会儿是春生哥哥笑嘻嘻的脸。 “小姐,”玉簪轻声笑道:“五小姐来了。” 是堂姐赵素馨。 赵夕颜定定心神,含笑起身相迎。 赵素馨笑着进来,握住赵夕颜的手,笑着打趣:“我来瞧瞧,赵六姑娘今日是不是小鹿乱撞,急不可耐了?” 赵夕颜笑着啐她:“你也好意思说我。吴家登门提亲那一日,你是什么模样,莫非都忘了不成?” 嬉闹几句,赵夕颜莫名躁动的心,总算慢慢平复。 前世最大的遗憾,终于在今日圆满了。 北海王亲自登门提亲,给足了赵家体面。等赵元明点头应允,接下来便是纳采问名。 结亲,绝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大事。这些事,自然都不必赵夕颜操心。 她只要安安稳稳地待在闺阁里,等着她的春生哥哥来娶她。 到了正午,祖母张氏和大伯母吴氏来了。 张氏眉眼满是喜悦,难得和颜悦色:“月牙儿,王爷亲自登门提亲,可见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你能嫁去北海王府,是你的福分。” 赵夕颜微笑着应道:“能娶我,也是世子的福分。” 张氏:“……” 赵素馨低头偷笑。 吴氏笑着打圆场:“月牙儿说得没错。我们赵家精心养大的姑娘,足以配得上世间最出众的少年郎。” 男方来提亲,女方总得矜持一二,也别表露得太过雀跃,反倒被人小看。 张氏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就是一时高兴,忘了遮掩。 张氏略有些尴尬地咳嗽几声:“总之,从今日起,你就别出门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定亲之前,也别见世子了。” 议亲的时候,频频见面是要被人笑的。 赵夕颜点点头应了。 张氏吴氏婆媳两个很快又走了。午宴开席,她们得陪着北海王妃母女三人用膳。 赵素馨这才悄声笑道:“祖母听闻王爷要亲自来提亲,乐得几日合不拢嘴,差点将嘴笑歪了。” 赵夕颜扑哧一声乐了。 …… 午后,北海王一行人告别离去。 赵元明今日饮了不少酒,颇有酒意。松石扶着主子坐到床榻上,一转头,就见自家姑娘端着醒酒汤来了。 松石识趣地退了出去。 赵夕颜伺候亲爹喝了一碗醒酒汤:“爹也是,明知自己酒量不佳,怎么还喝这么多酒?” 赵元明笑了起来:“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月牙儿,你坐下,爹有话嘱咐你。” 得,果然是喝多了。 赵夕颜无奈一笑,只得坐下。 赵元明平日话语不多,酒喝多了,就格外爱说话。对着赵夕颜一顿絮叨,从赵夕颜幼时开始说起:“想当年,你才一点点大,爹整日抱着你。你自小就聪慧过人,四岁就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如果你是男儿身,读书参加科举,就是霍衍也不及你。” “……徐靖来读书的时候,才五岁。爹也没想到,那个淘气惫懒的小子,日后会是我女婿。早知道,当年就该使劲打他板子,让他专心读书。” 赵夕颜抿唇笑了起来。 徐靖其实十分聪明,就是心思没用在读书上。赵元明教出了一堆优秀学生,对着徐靖,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思。 “徐靖虽然缺点众多,对你却是一片赤诚。”赵元明笑着叹道:“也罢,这是你自己挑中的夫婿良人,以后嫁了他,可别后悔。” “爹,我不会后悔。”赵夕颜抬眼,和亲爹对视:“他前世为我惨死,我心中惦记他整整十年,从未忘怀。” “苍天赐我重生,我要嫁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赵元明深深呼出一口气:“王爷亲自登门提亲,我已经应了。接下来,要将你的庚帖给王府,合一合生辰八字。之后,王府就会登门下聘了。” “月牙儿,爹盼着你嫁了良人,这一生平安顺遂。” 赵夕颜鼻间有些酸,轻轻嗯一声。 酒意上涌,赵元明有些头晕。赵夕颜忙扶着亲爹躺在床榻上,为他盖好被褥。然后静静守在床榻边。 爹舍不得她出嫁。 她其实也舍不得离开爹。 好在北海王府离赵家坊不远,便是嫁了过去,也能常常回来。 坐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赵元明已经熟睡,赵夕颜这才起身。转身之际,一声模糊的呓语忽然传进耳中。 赵夕颜一怔,转头看一眼。 赵元明又呓语了一声。 这一次,听得很清楚,是“暮云”两个字。 赵夕颜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很显然,这是一个女子闺名。她亲娘柳氏的闺名是蓉娘。这个暮云,又是谁?为何爹从没对她提起过? …… 隔日,北海王府就来了人。 来人是徐靖的三姐徐莹。 赵夕颜也没料到来取庚帖的人会是徐莹,顾不得矜持羞涩,出来相见。正要行礼,徐莹已含笑握住了她的手:“以前口口声声叫我县君,也就罢了。从今日起,是不是该改口了?” 赵夕颜俏脸微红,也不忸怩,改口叫了一声三姐。 称呼一改,顿时亲近了许多。 徐莹轻声笑道:“来之前,春生特意嘱咐我给你传个口信。说这几日他不便来,等合过庚帖下聘那一日,他才能来。” 其实,徐靖的原话是这样的:“三姐,你告诉月牙儿妹妹,就说我人虽不能去,心里一直惦记她。” 这话太肉麻了,徐莹委实说不出口,改得含蓄了许多。 赵夕颜还能不了解徐靖么? 听了这番话,赵夕颜抿唇轻笑,点了点头。 大慈寺里的高僧,亲自为世子和赵六姑娘合了庚帖,八字相合,大吉。 下聘的吉日,定在了七月十六。屈指一算,还有半个多月。徐靖哪里憋得了这么久,没过两日,就偷偷溜来了。 徐靖没走正门,从后院的墙头翻进来了。 赵夕颜有些好笑,嗔他一眼:“你怎么又来了?” 徐靖振振有词:“还不是李骁。赖着不肯走,非让我陪他来桐花巷。我就顺便来瞧瞧你。” …… 第九十五章 离别(一) 桐花巷里,李骁猛地打了个喷嚏。 李骁揉了揉鼻子,嘀咕一句:“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身后亲兵苦苦劝阻:“二公子来北海郡这么多日了,也该回胶东了。三日前将军就派人来催了,二公子再不回去,将军定然恼怒。将军的脾气,二公子也该清楚的。”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骁心浮气躁,狠狠瞪了亲兵一眼:“我和王姑娘道个别,今日就走。” 太好了!二公子总算肯走了! 亲兵几乎要感动得掉泪了。 这段日子,二公子像失了魂一样,天天往桐花巷跑。硬生生拖了七八天。再不回去,二公子倒不倒霉不好说,他们几个总之是要遭殃了。 李骁深呼吸一口气,走上前敲门。 刚敲两下,门就开了。 是王薇亲自来开的门。 天气渐渐燥热,姑娘们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裳。今日王薇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罗裙,色泽娇艳,略略施了脂粉的俏脸,也比往日多了几分美丽。 女为悦己者容。 李骁心头有些发烫,直勾勾地盯着王薇。 王薇脸颊微红,轻声道:“李小将军请进。” 李骁嗯一声,身不由己地迈步进了门。身后亲兵有些情急,用力咳嗽一声,提醒主子别忘了今日就走的承诺。 回应亲兵的,是紧紧关上的门。 一众亲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李家在将门中也勉强排得上号。自从二公子的亲爹战死后,全靠着李骥撑起李家门庭。 李骁十四岁进军营,这几年都和粗糙的军汉们混在一起,忽然遇到一个柔弱可怜的王姑娘,一头就栽了进去。 …… 李骁坐在小院子的石桌旁。王薇亲自为李骁斟了一碗茶:“今日的茶,是我亲自煮的,李小将军尝一尝。” 李骁依旧是牛饮了三杯:“这茶不错。” 其实,他根本分不清茶好坏。反正能解渴就行。 王薇抿唇一笑,为自己斟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喝。 今日的小院子,异常安静。没有淘气的大郎二郎,没有凶巴巴的俏丫鬟丁香,也没了时常探头张望唯恐自家主子吃亏的潘妈妈。 “今日大郎二郎去哪儿了?” 王薇轻声答道:“潘妈妈和丁香带着他们两个去市集玩了。” 她为什么没去? 是在等他吗? 李骁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有什么在心头涌动,想钻出胸膛来。想张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王薇一改平日的怯懦闪躲,抬眼和他对视。 李骁忽然有些不自在,没话找话说:“前几日,北海王去赵家提亲,声势浩荡得很。” 王薇目光微暗,点点头道:“世子和赵六姑娘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夕颜出身书香望族,美丽出众,聪慧无双,这样的少女,值得徐靖倾心相待。北海王亲自登门,也显示出了对未来儿媳的满意。 如今的她,如脚下尘泥,哪里配和赵夕颜相提并论?便是喜欢一个人,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心思粗豪的李骁,不知少女微妙的黯然,笑着说道:“我和世子说好了,等他迎娶赵六姑娘的时候,我一定从胶东赶来,做他的迎亲使。” 王薇笑着嗯一声,又为李骁斟茶:“李小将军来北海郡逗留这么多时日,也该回去了吧!” 李骁:“……” 李骁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伸手挠挠后脑勺,才嗯一声:“是该回军营了。三日前,大哥就派人来催我了。以大哥的脾气,少不得要臭骂我一顿。” 王薇端起茶杯:“我以茶代酒,敬李小将军一杯,祝李小将军一路平安顺遂。” 李骁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个干干净净。茶杯握在手中,半晌,才重重放在桌子上:“王薇,我今日来,一是和你道别。二来,是有话和你说。” 王薇目中似闪过水光,飞快地应道:“李小将军什么都不用说。” “能和你相识,是我的福分。这段日子,也是我生平最快乐的时光。今日一别,日后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了。我祝李小将军前程锦绣。” 李骁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王薇。 王薇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转回来,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敢问。今日你就要走了,我斗胆问一问,王通是死了,还是逃出去了?” 李骁沉默片刻,答道:“青龙寨破寨那一日,王通和周隋都不见了踪影。之后遍山寻他们两人,一直没寻到。” 王通。 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如巨石挡在了他们两人之间。 李骁心里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王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一直郁郁不得志,一心想出人头地。现在投了土匪,又逃了出去,以后少不得作乱。李小将军回军营后,要多加提防。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杀了他。” 李骁无言以对。 王薇起身,向李骁行了一礼:“今日一别,各自珍重。” …… 李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王家。 小小的院门关上,将他和王薇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一口气闷在胸口。 亲兵咧着嘴上前:“二公子,现在是不是该启程了?” 李骁猛地瞪一眼过去。 亲兵立刻闭嘴。 李骁在原地站了片刻,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自有机灵的亲兵去赵家传口信。一炷香后,俊美灿然的北海王世子策马而来。 一个春风得意,一个面色阴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和对比。 徐靖瞥李骁一眼,很善良地没有取笑:“我送你出城。” 李骁点点头,策马前行。 到了城门处,另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郑玄青大喇喇地挥手:“我知道你今日要走,一大早就来城门处等着了。” 李骁郁闷的心情稍有缓和。此次来北海郡,收获了两个志趣(臭味)相投的朋友,倒也是一桩乐事。 徐靖郑玄青一路送李骁出城,年轻人不来挥泪洒别的那一套,笑闹几句,李骁策马离去。 第九十六章 离别(二) 李骁一走,郑玄青立刻凑到徐靖面前,挤眉弄眼地笑问:“李骁走之前,是不是又去桐花巷了?” 徐靖笑着飞了个白眼过去:“道个别罢了,收起你那猥琐不堪的笑容。” 郑玄青嘿嘿一笑,旋即又遗憾地说道:“可惜,王通做了土匪,回不了头了。李骁和王薇根本就没可能。” 王薇身上流着王通的血,这是怎么斩也斩不断的。 王薇住在桐花巷,也有暗哨一直盯着。王通要是私下来见女儿和两个孙子,立刻会被抓个正着。 这样的王薇,就是普通少年郎也未必敢娶,更别说李骁还是正经的将门子弟。 徐靖没有唏嘘,只道:“事在人为。如果有心,总有办法。” 不等郑玄青张口回应,又道:“你回军营当差去吧!我要去学舍。” 郑玄青身体一震:“北海王世子忽然奋起读书,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徐靖笑喷了,踹郑玄青一脚:“滚蛋!我是去拜见未来岳父,说不定岳父一个心软,会挑一个近一些的婚期。” 郑玄青心酸不已,和好友挥手作别。 春天走了,夏天都来了,世子都要定亲了。他心里的姑娘,何时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啊! …… 李骁一路快马,闷头赶路,在五天后赶到了胶东军营。 刚踏进军帐,就听到熟悉的怒喊声:“李骁,你过来。”彡彡訁凊 李骁心道不妙,硬着头皮上前:“大哥,我不是有意耽搁拖延。实在是北海王世子热情挽留,我推却不过,只得多留了几日……” 李骥拧着眉头,冷冷道:“桐花巷那位王姑娘,也是世子逼你去看的吗?” 李骁:“……” 呸! 是谁告的密? 李骁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让亲兵们“好看”,脑子飞快转个不停:“大哥别恼,先听我说。” “我是这么想的。王通逃得没了影踪,说不定,暗中会潜回北海郡。我去王家,是想试探一二。说不定能发现王通的行踪下落。” 李骥被气乐了:“别的没学会,胡编乱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说着,拿起四尺长的结实木棍:“你给我过来。” 李骁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大哥下手轻点。诶呦!诶呦!” 结结实实挨了十棍,李骁惨呼连连,却连躲都不敢躲。 李骥揍了李骁十棍,心中怒气稍平,伸手指着李骁的鼻子臭骂:“你那点心思,立刻给我收起来。” “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你是鬼迷了心窍,竟和王通的女儿勾勾搭搭。这要是传出去,李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此次剿匪,周隋王通都没抓到,我要是慕容慎,一定将罪责都推到胶东军头上。你还敢去王家,和那个王薇眉来眼去,你是唯恐太子殿下不记怪啊!” “从今天起,待在军营里,不得出军营半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 半个时辰后。 李骁趴在床榻上,龇牙咧嘴地痛呼。 军医来了一趟,留下一瓶药膏就走了。 在军中,这点棍伤算不得什么。这也就是李骁,换了普通士兵,连伤药都别想有。 亲兵敷药粗手粗脚。 李骁气地转头怒骂:“滚一边去。” 亲兵只得退出军帐。李骁闷闷地趴着,脑海中一会儿闪过一张苍白清瘦的悄脸,一会儿闪过守着寨门的高大男人,最后,定格成了堂兄李骥愤怒的脸孔。 李骁长叹一声,胡思乱想许久,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李骁骤然醒了。 床榻边站着一个黑影。 李骁一时看不清黑影脸孔,被吓一跳:“谁?” 黑影张口:“是我。” 是堂兄。 李骁松口气,后背火辣辣地疼,他心里憋着闷气,一张口语气也不太好:“将军怎么来了?” 李骥消了气,看自家堂弟这副阴阳怪气的德性也不恼:“我来看看你。” “我好的很,死不了。”李骁没好气地应一句。 李骥点了火折子,将牛油大烛燃起。军帐里陡然亮了起来。 李骥又取来伤药,为李骁敷药。李骁哼哼两声,将头扭到一边。 李骥也不和他计较。 李骥比李骁年长十几岁,既是兄长又是半个爹。他平日对李骁管教严格,惯起来又格外纵容。 李骥细细为李骁敷了药,然后对着李骁倔强的后脑勺说道:“二弟,你还年轻,一时热血气盛,倾慕喜欢一个姑娘,也算不得什么。你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龄。” “我待会儿写信给婶娘,为你挑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 “大哥!”李骁转过头,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我不成亲。” 李骥:“……” 李骥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火气按捺下去,耐着性子说道:“二弟,你别怄气。以前是大哥不对,只顾着自己寻欢作乐。以后去百花楼,大哥带着你一起去。喜欢哪一个都行。就是看上寇梢,大哥也让给你。” 李骁扯起嘴角:“算了,这样的庸脂俗粉,也就大哥看得上。” 李骥:“……” 李骥被气得不轻,语气里多了一丝愠怒:“你暂时不想娶媳妇,那就等一两年。不过,你趁早对那个王薇死心。我绝不允许你娶一个土匪的女儿过门。” 李骁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咬咬牙道:“我谁也不娶,这辈子我打光棍。” 李骥气地扇了他一记后脑勺。 李骁倔强地抬起头:“要打要骂随你。” 李骥一怒起身走了。 军帐的棉布帘子飘起又落下。李骁先得意地笑了笑,很快目光黯然,将头迈进枕头里。枕头很快湿了一片。 …… 李骁的离去,并未改变什么。 王薇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带着大郎二郎。只是愈发沉默少言。 丁香心疼自家小姐,私下对着潘妈妈叹道:“其实李小将军真的不错,年少有为,坦荡热忱。可惜……” 接下来的话,却是难以出口。 可惜,小姐被老爷连累,哪里还配得上李骁? 潘妈妈正要说话,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赵家的丫鬟海棠:“我们姑娘请王姑娘登门说话。” 第九十七章 下聘(一) 半个时辰后。 王薇迈步进了赵家内宅。 赵夕颜微笑起身相迎。 看着那张美丽的笑靥,王薇有刹那的恍惚。 二月十七世子生辰那一日,她还对赵夕颜满怀嫉恨。转眼几个月过去,她的人生天翻地覆。再想起昔日,恍如隔世。 赵夕颜似能洞悉看穿人心,轻笑一声道:“是不是想起在北海王府那一日了?” 也没啥不好意思承认的。王薇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一笑:“现在想来,以前的我心胸狭窄,不自量力,吃些苦头也是活该。” 赵夕颜看她一眼,温声道:“没有人生来就该吃苦。我们活着,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王薇目中闪过水光,声音有些发颤:“我爹投了土匪,杀了许多官兵,现在逃得不见影踪。这样的我,也配更好的生活吗?” 两滴泪自眼角滑落。 赵夕颜轻叹一声,拿了干净的帕子给王薇。 王薇用帕子捂住眼睛,将头转到一旁,肩膀轻轻耸动,无声地哭了起来。 以前的闺阁好友,如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她就像路边的烂泥,阴沟里的臭虫,谁都不想沾。唯有赵夕颜叶沁瑶不嫌弃她,时时和她来往。 今日,赵夕颜特意下帖子请她,想来也是知道李骁离去一事,特意安慰她…… 王薇无声啜泣片刻,便用帕子擦了眼泪,转过头来:“对不住,我失态了。” 赵夕颜轻声道:“王薇,我不是同情可怜你。我是敬重你。这世道,女子独立生活不是易事,更遑论你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童。你能做到这些,足够值得所有人的敬重。” 王薇深深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放心,我能撑得住。”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眼下这副光景,不会嫁人,也没人敢娶我。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将大郎二郎养大,就算我对得住大哥二哥了。” “我爹……王通若敢私下来找我,我绝不会认他。” 王薇又深呼吸口气,挺直了腰杆,似在说给赵夕颜听,又仿佛自言自语:“我一定能撑住。” “这世间,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困境是熬不过去的。”赵夕颜看着王薇:“王薇,好好活着。” 你已经彻底摆脱了前世的凄惨命运,现在,好好活下去。 爱情不是必须,也绝不是生活的唯一。 王薇似听懂了赵夕颜的话中之意,重重点了点头:“是,我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以后,我会好好活下去。” …… 转眼半个月过去,到了七月十六这一日。 天气燥热难耐,却挡不住北海郡百姓看热闹的好心情。 “快些瞧瞧,世子带人去赵家下聘了。” “这聘礼一担一担的,走快一炷香了,还没走完。到底得多少聘礼啊!” “瞧你这没出息没见过世面的德性。堂堂北海王世子下聘,当然得气派豪奢。” 赵家坊里的赵氏族人们,也在咋舌。 这到底是多少聘礼啊!都将赵家内宅堆满了吧! 三曾叔祖呵呵一笑,露出一颗明晃晃的门牙,对身边的孙女说道:“丫头,瞧见没有,这才是一个少年郎娶心上人应该有的模样,体面,排场,倾尽所能。你以后长大了,可得像你六姑姑那样,也找一个这样的未来夫婿。”x 小姑娘被说得有些羞臊,小声嘀咕道:“我又没六姑姑那么美那么聪明。” 那倒也是。 三曾叔祖笑了起来:“傻丫头,别说赵家,就是整个青州,也寻不出第二个赵夕颜来。” 当然,也寻不出第二个徐靖。 这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璧人啊! 骑着雪白宝马穿着华服的北海王世子,进赵家坊后就下了马。一边走一边和赵家坊的族人们招呼寒暄。见了三曾叔祖,还特意上前行了一礼。 三曾叔祖一乐:“世子别在这儿消磨时间,快些进去见你未来岳父未来媳妇。” 徐靖咧嘴一笑:“那也不能耽搁我给三曾叔祖见礼。” 三曾叔祖被哄得直笑。 春风得意的徐靖,在好友郑玄青的相伴下进了赵家家门。 赵元明和赵元修兄弟两个一同相迎,另外还有赵夕颜的几位堂兄堂弟。徐靖和他们都熟得很,今日相见,却又不同。 徐靖上前,躬身行礼:“小婿见过岳父。” 这一声岳父,他早就想喊啦!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赵元修笑着打趣:“世子这么急着改口么?” 徐靖厚着脸皮笑道:“不瞒大伯,我盼这一天,盼得脖子都长啦!” 众人哄堂大笑。 赵元明好气又好笑,换在往日,少不得要数落冒失学生几句。现在嘛,都是毛脚女婿了,就勉强忍了吧! …… “小姐,世子已经来了。” “小姐小姐,世子送来的聘礼实在太多,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得暂且放在院子里。” “小姐小姐小姐……” 赵夕颜依旧不能露面,在赵素馨和叶沁瑶的相伴下待在闺阁里。小丫鬟樱草金盏来来回回地跑着,像枝头的喜鹊一般叽叽喳喳。 赵夕颜嘴角盈满笑意,并不多言。 下聘是大事,这是北海王和北海王妃特意准备了丰厚聘礼。 她不在乎聘礼丰厚与否。前世她是宫中贵妃,独宠六宫,金银玉器世间奇珍应有尽有。 不过,未来夫家这般隆重,给足了她这个未来世子妃的体面,总是一桩令人喜悦的事。 玉簪吃惊又好笑地来禀报:“小姐,世子来了。” 这个徐靖,真是胡闹。今日怎么还来她的院子? 在堂姐和好友戏谑的目光下,赵夕颜脸颊微微发热,清了清嗓子:“玉簪,你去传话,请世子去前院……” 已经迟了。 一身华服光芒灿灿的世子已经推门进来了。 赵素馨叶沁瑶忍住笑,迅速离去。 赵夕颜嗔怪道:“大家都看着呢,你怎么又来了。” 徐靖总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今日下聘,立了婚书。你我就是未婚夫妻。我来瞧瞧你怎么了?谁敢笑我,当我的面笑一个试试。” 赵夕颜:“……” 第九十八章 下聘(二) 和徐靖比脸皮,输的人绝不可能是他。 赵夕颜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靖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嘀咕:“这些日子可憋死我了。三姐四姐都拦着我,不让我来赵家。”彡彡訁凊 赵夕颜笑着啐他:“你来得还少么?隔三差五往赵家跑,我都被堂姐和沁瑶取笑好多回了。” 徐靖振振有词:“那都是翻墙头钻后门,不能算。我说的是正大光明从正门进来。” “再说了,五堂姐怎么好意思笑你。她和吴绍定亲后,吴绍都快把赵家门槛踏破了。” 吴绍勤勉好学,徐靖惫懒贪玩,不过,到底同窗几年,彼此熟悉得很。徐靖毫不客气地就揭了吴绍的老底。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两人时常见面,也没什么要紧大事。到了一处,也无非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可就是这样,也还是乐意黏在一起。 “月牙儿妹妹,我今日实在太高兴了。”徐靖紧紧攥着她的手:“我早盼着这一天了。” 赵夕颜轻咬嘴唇,抬头迎上徐靖的目光:“我也一直盼着这一日。” 前世,你为我惨死。我将你放在心底,整整十年。 今生,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嫁你为妻,和你朝夕厮守。 “春生哥哥,我心里很欢喜。”赵夕颜声音轻柔。 这样的日子,过一天也是极快活的。 徐靖哪里禁得住月牙儿妹妹这般温柔款语,一个激动,就要凑过来。赵夕颜被吓了一跳,笑着闪躲:“徐靖,你别胡闹。要是被人瞧见了,我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徐靖只得按捺下涌动的热血,一边眨眼低笑:“等成亲了,你得好好补偿我。” 赵夕颜脸孔红红,伸手掐了他一下。 门外响起松石的声音:“小姐,老爷吩咐小的来传话,酒席就快开始了。” 这是催厚脸的未来姑爷快去坐席。 徐靖只得和月牙儿妹妹道别离去,一步三回头。 赵夕颜忍俊不禁,轻笑声如银铃。 不知躲哪儿去的赵素馨和叶沁瑶,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世子对六妹妹真是一往情深,羡煞旁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赵夕颜没有脸红,慢悠悠地应了回去:“五堂姐,吴家表哥都快将你门槛踏破了,你也好意思笑我。” “沁瑶,听说你的亲事也快定下了。不知是谁家青年才俊?” 赵素馨红着脸溃败。 叶沁瑶也红了俏脸。她憋不住话,悄声道:“来提亲的,是我父亲的同年好友,如今在京城做着户部的主簿。” 户部主簿官职不高,只有七品,在京城里就是个末流小官。不过,这其实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而且,这位罗公子十六岁中了秀才,也算年少上进。 唯一的缺点是要远嫁。不过,是嫁到繁华的京城去。叶家长辈们颇为意动。 赵夕颜笑着问叶沁瑶:“这门亲事你愿意吗?” 叶沁瑶叹口气,用手托着下巴:“我长这么大,连北海郡都没出过,一想到远嫁就发怵。” “不过,婚姻大事,我又做不得主。总得听父母和长辈的。” 像赵夕颜这样幸运的姑娘,世间少有。和世子青梅竹马,亲爹开明,什么都随着她。 叶沁瑶心里羡慕极了。 赵夕颜想了想,轻声问道:“那位罗公子,全名可是叫罗弘?” 叶沁瑶一怔:“你怎么知道?” 赵夕颜眼睛眨也没眨:“你上次告诉我的,怎么自己倒忘了。” 她说过吗? 叶沁瑶用手指挠挠额头:“可能随口提过,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赵夕颜笑而不语。 她对罗弘这个名字确实有些印象。前世慕容慎坐龙椅后,提拔任用了一批年轻官员,这个罗弘,曾中过榜眼,极有文采,后来做了礼部郎中,也算清贵。 如此看来,叶家人眼光着实不错。 …… 京城。 先帝已经入土为安,太子殿下在半个月前举行了登基大典,年号永明。 永明帝继位后,紧接着就是皇后册封典礼。 说起皇后娘娘,人人都得竖大拇指赞一声贤良。 皇后娘娘姓苏,出身书香名门苏氏。苏皇后年少时才貌出众,聪慧过人。十七岁时嫁给当朝太子,做了太子妃。 太子好美色,太子妃贤良,主动为太子纳侧妃美人,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可惜,太子整日辛勤耕耘,没种出什么好果子。只有太子妃苏氏生了一个儿子,且自幼体弱多病。 太医们私下传言,太子肾精不足,子嗣艰难。 这些年,东宫里的美人一个接一个没断过,却一直没蹦出个孩子来。 太子登基为新帝,立刻册封苏皇后,接下来就是册封独子为储君。 美人多的是,儿子就那么一个。永明帝对这个病怏怏的儿子也格外上心,叫了内侍马三思过来:“下个月就是峻儿的东宫册封大典,去跑一趟内务府,看看礼服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三思忙笑道:“奴才这就去。” 他及时赶回京城,私下以重金求购奇药敬献给主子,床榻间雄风大振的永明帝,很大度地原谅了“当差不力”的马三思。马公公依旧是最得主子信任的内侍。 去了一趟内务府,马三思匆匆回来复命。 一个十几岁眉清目秀的小内侍凑过来,张口就喊义父。 内侍想出人头地,都得从认义父开始。马三思一共有六个干儿子,眼前的小喜儿最伶俐,便留在身边跑腿当差。 “谁在殿内?”马三思随口问道。 小喜儿殷勤答道:“是慕容校尉。” 马三思目光一闪。 他回京城没几日,慕容慎就领着禁卫军回了京城。剿灭青龙寨是大功一件,只可惜让周隋和王通跑了,功过相抵。对心高气傲的慕容慎来说,这不是什么荣耀,而是一桩不愿多提的羞耻。 慕容慎近来屡次私下觐见,所为何事,自然瞒不过马公公。 也罢,看在那十万两银票的份上,写封信给北海王世子提个醒。 …… 第九十九章 帝后 马三思在殿外等候许久,慕容慎才出来。 “慕容校尉,”马三思还是那副见人就笑的乐呵呵模样。 慕容慎近来心情极为恶劣,没心情和一个内侍套近乎,略一点头,便迈步离去。 马三思脸上呵呵笑着,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去了子孙根的内侍,其实六根半点不清静。这是一群身体有残缺离皇权最近心性扭曲的人,贪恋金银,追逐权势。谁敢当面露出鄙夷不屑,必会遭来记恨。 马三思和慕容慎其实没什么恩怨,只是屡屡被慕容慎无视,心里十分不快。 马三思很快换了一副笑脸,进了殿内,只字不提慕容慎,殷勤行礼后禀报道:“启禀皇上,奴才去了内务府,太子殿下的礼服已经做好了,其余需要的各色器具,也都备得妥当。” 永明帝身材肥硕,穿的龙袍比先帝宽了两圈不止,因常年纵情美色,身体亏空得厉害,脸色青白,笑起来脸上的肥肉抖动:“好。你当差不错,朕得赏你。” 马三思忙笑道:“能为皇上跑腿当差,是奴才的福分。能每日伺候皇上,就是最丰厚的赏赐了。” 马三思这一通马屁拍得十分顺畅。 永明帝龙颜大悦,作势欲起身。马三思立刻上前,扶住永明帝的胳膊。一旁的蒋公公也上前,扶住另一侧。 永明帝太过肥胖,行走间颇为费力。马三思和蒋公公暗中施力,还不能流于表面,免得帝王失了威严。 “天色将晚,不知皇上要去何处用晚膳?”蒋公公殷勤发问。 马三思不动声色地笑着接过话茬:“奴才斗胆一猜,皇上定是想去椒房殿,和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共进晚膳。” 原本想去美人处消磨的永明帝,很自然地改了主意:“去椒房殿吧!” 蒋公公和马三思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哼。 宫中内侍众多,大大小小有一千多个。真正能出头的,寥寥无几。他们两个都是自十几岁伺候主子,斗了二十年,谁也不服谁。 永明帝驾临,苏皇后和太子朱竣一同行礼相迎。 苏皇后今年三十有七,穿着一袭浅蓝色宫装,肤白如雪,眉眼清丽,气质高洁。看着就如双十佳人。 永明帝爱各色美人,对天姿国色的苏皇后也从未厌倦过,立刻伸手扶起苏皇后:“皇后起身。” 那只肥厚的手掌落在苏皇后的肩上。 苏皇后低垂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厌憎,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端庄得体的笑容:“臣妾谢过皇上。” 永明帝又扶起病怏怏的儿子:“竣儿,你今日身体如何?” 太子笑着答道:“多谢父皇惦记,儿臣今日只咳了三回。” 话音刚落,又剧烈地咳了起来。这一咳,就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单薄的身体都咳得颤抖不已。 永明帝面色倏忽一变:“快宣太医来!” 苏皇后用力攥紧太子的手,声音发颤:“竣儿,快些坐下。”一边为太子拍后背,目中闪出水光。 太子自出生就体弱,幼时经常生病,苏皇后从不假手旁人,都是亲自在病榻边照顾。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 太子是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不管怎么精心将养,身体也虚得厉害。一场春风春雨,都禁不住。每年都要病个几场。到了天寒的时候,就会犯咳疾。 这两年,咳疾发作得愈发频繁。如今是初夏时节,竟也犯了老毛病。 太子这一咳,太医院里十几位太医都来了,齐整整地跪了一地。 永明帝怒道:“立刻为太子看诊。治不好太子,朕统统摘了你们的脑袋。” 太医们诚惶诚恐地领命。 苏皇后忍着眼泪,轻声劝慰永明帝:“皇上息怒。是臣妾没照顾好竣儿,太医们焉有不尽心之理。” 永明帝对着温言款语的苏皇后总算稍稍歇了怒气。 太医们会诊后,又是施针又是开药方,等热腾腾的药喂进太子口中,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太子喝了药,咳嗽总算停了,也没了力气说话,由内侍搀扶着去休息。 苏皇后一心牵挂儿子,实在没心思应付永明帝,轻声道:“臣妾要照顾竣儿,无暇伺候皇上。不如今晚让香巧伺候皇上吧!” 香巧是苏皇后身边宫女,生得娇俏妩媚。永明帝早就看上眼了。此时苏皇后主动张口,永明帝色心大动,立刻就应允了。 …… 永明帝如何服妙药宠信一个宫女,且不必细述。 苏皇后在太子床榻边守了一夜。 太子不时咳嗽,无法沉沉入眠。一直到四更天,总算不再咳嗽,也睡熟了。 苏皇后熬了大半夜,也不觉困倦,就这么默默坐着,任凭思绪飘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水光。 太子这一病倒,苏家人第二日就进宫来了。 苏家原本在京城名门只能算二流,出了一个苏皇后,苏家也跟着飞黄腾达,一跃成了京城新贵。 苏皇后的父亲做了翰林掌院,苏皇后的几位兄长,或外放或在京城做官,都是显赫要职。 今日进宫来探病的,是苏皇后的母亲和长嫂。 苏老夫人见苏皇后熬得两眼血丝面色苍白,心中痛惜,流着泪道:“太子殿下病了,皇后娘娘忧心是难免,也别这般苦熬,伤了凤体。” 苏大夫人于氏也用帕子捂了眼睛,哽咽道:“是啊,娘娘一定要保重凤体。我们苏家上下都惦记着娘娘。” 苏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讽,先挥挥手,令所有宫人都退下,然后才淡淡道:“你们都别哭了。太子没事,本宫也撑得住。至少能保苏家二十年富贵。” 于氏哭不下去了,有些尴尬。 苏老夫人到底是苏皇后亲娘,说话就没那么多顾虑,张口叹道:“暮云,当年的事,我们苏家确实愧对你。” “你要怪,就怪你父亲骨头软,怪我这个亲娘没用,护不住你。” “可你也得理解我们的苦衷。不是我们想卖女求富贵,实在是皇权赫赫,太子殿下非你不娶,我们能怎么办?” …… 第一百章 往昔 提起往昔,苏皇后身体微颤,目中闪过痛楚的水光。 “当年,是我们对不住你。”苏老夫人哽咽道:“我们给你下跪,逼着你和那个人一刀两断,逼着你嫁进太子府。” “这都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耿耿于心,不肯释怀么?” “我这就给你跪下,等你消气了,我再起身。” 年近七旬的苏老夫人,颤巍巍地起身要跪。 于氏哪里能让一把年岁的婆婆跪下,忙扶住苏老夫人,又苦苦央求苏皇后:“娘娘,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娘娘何苦为了陈年旧事伤怀。骨肉至亲,难道抵不过一个外人么?” 骨肉至亲。 她就是被这四个字束缚了一生。 苏皇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罢了,陈年旧事,确实没什么可说的。母亲也别跪了,好好坐着吧!” 苏老夫人暗暗松口气,陪着笑脸说尽好话。 苏家有今时今日,全都仰仗苏皇后。苏家今后的富贵荣华,也都寄在苏皇后和太子身上哪! 苏皇后精神不佳,敷衍片刻,就让苏老夫人和于氏跪安了。 苏老夫人颤巍巍地出了皇宫,到了宫门外的苏家马车上,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驼了,低声对于氏说道:“瞧太子的身子骨,委实不像长寿之兆。” 于氏心想,何止不是长寿之兆,简直就是天生短命鬼的模样。这也幸亏是生在皇家,有太医们精心调养,有世间奇珍良药养着,不然早夭折了。 当然,实话是不能实说。 于氏说了一通不实的好话。苏老夫人叹道:“这些话,在外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这马车里就我们婆媳,就不必说这些了。” “太子今年十六,下个月就是册封大典。很快就要选太子妃了。瑾姐儿年龄相宜,我们再使把力气,这门亲事何愁不成?” 瑾姐儿是长房嫡出,于氏三十四岁时生的幼女,一直爱如掌珠。听闻婆婆有这等打算,于氏很是不愿,委婉地说道:“我们苏家人丁兴旺,瑾姐儿这一辈有六男五女。二房三房也都有年龄合适的姑娘……” 苏老夫人瞥于氏一眼:“太子是身体不太好,又不是傻子。瑾姐儿样貌生得最好,才学最佳,和暮云年少时有五分肖似。苏家要想再出一个太子妃,只有瑾姐儿才有可能。你以为随便一个苏氏女,就能嫁进皇家吗?” 于氏讪讪不语。 苏老夫人又叹口气,放缓声音:“瑾姐儿是你生的,也是我最喜爱的孙女,难道我就不疼她?姑娘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太子身份尊贵,嫁给太子做太子妃,就是天底下身份第二尊贵的女子,难不成还辱没了瑾姐儿不成。” 于氏心里发苦,口中不敢不应:“婆婆说的是。” 婆媳三十多年,于氏很清楚苏老夫人的厉害。 当年苏慕云被逼着和心上人斩断情缘,嫁给肥如猪的好色太子,就是苏老夫人一手谋划安排。 苏老夫人对自己的亲女儿都这般狠心,更别提一个孙女了。 只可怜她的瑾姐儿,才貌双全聪慧美丽,却要嫁一个病秧子短命鬼。 苏老夫人不知有没有窥破于氏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后你就懂我一片苦心了。” 于氏唯唯诺诺,很快低下了头。 …… 苏老夫人婆媳走后,苏皇后坐了片刻。 一个娇媚的宫装女子莲步轻移,在苏皇后面前跪下:“奴婢香巧,给皇后娘娘请安。” 苏皇后目光掠过香巧红晕未退的脸庞:“起身吧!你伺候皇上有功,本宫不会薄待你。今日就下凤旨,册封你为美人。” 香巧按捺住心头雀跃欣喜,忙磕头谢恩。 皇后娘娘做了二十年太子妃,贤名卓著。当年在东宫的时候,太子妃就时常提携身边宫人。如今宫中有位份的妃嫔美人,十之七八都受过皇后娘娘的提携恩惠。 皇后娘娘一句话,她就从卑贱的宫人变成了香美人。 苏皇后轻声问道:“你做了美人,按宫中规制,不能独居一宫。你就去搬去灵妃寝宫吧!” 香巧又磕了三个头:“奴婢蒙娘娘恩惠,心中感激不尽。求娘娘容奴婢继续留在椒房殿。” 苏皇后眉头动了一动,深深看香巧一眼。 这个香巧,既美貌又有野心。 留在椒房殿,就能经常见到永明帝。好处不言而喻。 还有一点,只有贴身伺候的宫人才隐约知道。她这个皇后,其实并不愿和天子同床共枕。 香巧就是窥准了她的心思,这才央求着要留在椒房殿。 “你真愿留在椒房殿?”苏皇后淡淡问道。 香巧大喜:“奴婢心甘情愿,恳请皇后娘娘成全。” “那就留下吧!” …… 永明帝从来不管这些琐事。 这二十年来,苏皇后温柔贤良,从不拈酸吃醋,时常主动送美人到他榻上。之后提位分衣食用度之类,样样操持妥当。 有这样的贤妻,永明帝十分畅快惬意。 慕容慎再次觐见,又提及让藩王世子入京一事:“……皇上,藩王们世代镇守藩地,经营一方。末将以为,皇上可以下旨令藩王世子们进京,一来可以让藩王世子们伴太子殿下一同读书,二来,皇上也能看一看世子们的人品性情,教导他们忠君之道。” 话说的好听,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令藩王世子进京为人质。 永明帝耳根软,听了几回这样的进言,颇为动摇。再想到躺在病榻上的太子,心里一痛,很快下了决定:“就依慕容慎所言。” “马三思。传朕口谕,令翰林院拟旨,命所有藩王世子立刻进京,伴太子殿下读书。” 马三思恭声应是,退出殿门时,迅速抬眼看了慕容校尉一眼。正好捕捉到慕容校尉目中快意。 啧,为了一个赵六姑娘,慕容校尉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 马三思去翰林院传天子口谕,一把年岁的苏掌院忙领命遵旨。 当日,七道圣旨就被送出京城。憾綪箼 一封马公公亲自书写的信,也被悄然送了出去,一路快马去往北海郡。 …… 第一百零一章 圣旨(一) 此次出京去藩地传旨的,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七品御史。 御史们官职不高,只有七品,却位卑权重,有闻风而奏之权。多是年轻热血之辈。他们也是最赞成遏制藩王削弱藩地势力的一群官员。 去北海郡传旨的御史姓孟,今年三旬,正是男子盛年。 孟御史二十二岁时中了探花,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二十四岁时做了御史。才思敏捷,口舌犀利,一支笔十分了得。和人对骂……不对,是在朝堂上和人对峙时从未输过。 他弹劾过六部尚书,弹劾过宗室,弹劾过勋贵武将。总之,人人见了他都头疼,恨不得避而远之。 人送外号“鬼见愁”。 不知是谁暗中和掌御史台的御史大夫暗中打了招呼,这位鬼见愁孟御史,领了圣旨出京,直接去往北海郡。 孟御史早就看北海王不顺眼了。他和北海王没有私怨,不过,先帝驾崩北海王告病不来京城奔丧,此事实在令人气愤不平。孟御史第一个上奏折弹劾北海王。只是北海郡离京城太远,一通臭骂没能传到北海王耳中罢了。 此次领了去北海郡传旨的圣旨,孟御史心中很是满意。 终于可以当面骂一骂北海王了。 还有传闻中桀骜跋扈的北海王世子,哼,都等着瞧吧! “孟御史,”随行护送的百余禁卫军小头目过来了:“天气燥热,这么一直赶路,人疲马乏,不如到前边驿馆歇歇吧!” 坐在马车里的孟御史探出头来:“这才走了半日,要歇到什么时候。快些赶路,别耽搁了传旨这等大事。” 那小头目被孟御史毫不留情当面掘了回来,心里气得直骂娘。 孟御史坐在马车里,不必晒太阳不用吹风,渴了有茶喝。他们这些禁卫军,个个骑马赶路,被太阳一晒就是一天! 孟御史见小头目没动弹,板着脸孔冷冷道:“本御史说的话,你没听见吗?继续赶路。” 小头目只得低头领命。 …… 十日后。 北海王府。 病情“大有好转”的北海王,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一边随口问道:“春生呢?怎么一大早就不见踪影?” 徐莹和徐莞对视一笑:“父王猜猜,春生去哪儿了?” 这还用猜嘛! 北海王失笑:“又去赵家了吧!这个春生,自打下聘后,三天两头往赵家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家多了个上门女婿哪!” 徐莹抿唇笑道:“春生以前是以学生的身份前去,名不正言不顺。现在有了正式婚约,能正大光明地去见未婚妻,可不就跑得勤快了。” 自回娘家住下,不必面对刻薄的婆婆刁蛮的小姑,徐莹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说话也愈发欢快风趣。 北海王爱儿子,也一样爱自己的女儿。四个女儿都如珠似宝地养大。眼见着徐莹这般模样,北海王心里颇为快慰:“凌风去了何处?” 徐莹笑道:“还有两个月就是秋闱了。他近来埋头苦读,每日做文章,今日特意去赵氏族学,向赵夫子请教。” 北海王点点头:“赵元明是闻名青州的大儒,当年连中三元。凌风去请他指点一二,受用不尽。” 北海王走了一圈,坐下休息,又看向小女儿徐莞:“莞儿,你今日怎么一直没说话?” 徐莞眉间微蹙,低声道:“父王,我这两日有些心神不宁,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没等北海王吭声,又自嘲地笑了笑:“日子这般顺遂安宁,我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话音刚落,藩王府的廖长史就匆匆过来了。 这位廖长史年过四旬,相貌平平,却精明能干,掌管王府外务。堪称北海王的左膀右臂。 “王爷,”廖长史低声禀报:“宫中马公公派人送了信来,还说这封信是送给世子的。” 北海王眼皮一跳:“送信人在何处?请进来。立刻派人去赵家坊,请世子回府。” …… 什么? 马公公让人送了信来? 徐靖闻言,眉头动了一动,对着送口信来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那个亲兵十分机灵,立刻压低声音:“王爷只令小的请世子回府,具体信里写了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徐靖面色沉沉地嗯一声:“我这就回去。” 一转身,又是平日那副嬉笑模样:“月牙儿妹妹,我得先回府一趟。明日我再来。” 一袭浅粉夏裳的赵夕颜,脸颊也被映衬得粉色嫣然,一双黑眸清澈明亮:“马公公让人送信来,定是宫中有什么变故。我和你一起去王府。” 徐靖:“……” 赵夕颜会唇语,他刚才特意背着身,送口信的亲兵却面对着,声音压得再低,赵夕颜也“听”得一清二楚。 徐靖咳嗽一声,试图劝赵夕颜改变主意:“宫中能有什么大事。或许,马公公就是写信问候一二。你就别去了,安心待着,有要紧事,我再告诉你。” 赵夕颜却道:“马公公拿了十万两银子,出了大事,给你提个醒也是理所应当。走吧!” 徐靖有些无奈:“月牙儿……” “春生哥哥,”赵夕颜走到他面前,主动握住他的手,黑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俊脸:“我们是未婚夫妻,以后是要做夫妻过一辈子的。” “我知道你想护着我,不愿我忧虑操心。放心,我不是禁不起风雨的娇花。” “有福,我们同享。有难,我和你一起当。” 徐靖眼眶发热,眼睛有些红,反手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说不出话来。 赵夕颜抿唇一笑,伸手拿出帕子,为徐靖擦了擦眼角。 徐靖清了清嗓子,郑重声明:“今天风有些大,刚才有沙子吹进我眼里了。” 赵夕颜嗯一声,踮起脚尖为他吹了吹眼睛:“现在好些没有?” 徐靖吸了吸鼻子:“好了。” 赵夕颜笑道:“那我们去王府,一起看看马公公的信上说了些什么。” 徐靖点点头,和她一同往外走。握着她的那只手,抓得紧紧的,一直没有松开。 第一百零二章 圣旨(二) 赵夕颜和徐靖定亲后,还是第一次来北海王府。 名分一定,再进北海王府,赵夕颜感觉微妙了许多。进门后,悄然打量四周一眼。 徐靖心有灵犀,笑着转头:“是不是觉得王府富丽堂皇,太过奢侈,有些俗气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王爷是北海藩王,身份尊贵,王府就该这般气派。” 徐靖咧咧嘴,压低声音笑道:“我已经令人收拾院子,给你造一座琴阁,再盖一处棋苑,书房也按着你的喜好翻新收拾了。” 月牙儿妹妹喜欢清雅高洁,他一直都记着哪! 赵夕颜心里涌过热流。 有这么一个人,时时刻刻将她记挂在心上。便是风雨如骤,她也要紧紧握住他的手,永不松开。 等等,她就是心里想想,徐靖怎么真的握她的手了? 赵夕颜嗔他一眼:“进王府了,待会儿还要见王爷,别胡闹。” 徐靖挤眉弄眼地笑道:“我刚才心里一动,定是你在心里唤我的名字。我这才伸的手。怎么样,我是不是说中了?” 赵夕颜脸颊微红,笑着啐他一口。 徐靖笑嘻嘻地松了手。两人一同进了正堂。 北海王和北海王妃坐在上首。徐莹徐莞陪在一旁。 赵夕颜一露面,北海王妃颇有些惊讶,张口就道:“赵六姑娘怎么来了……” 北海王瞥一眼过来。 北海王妃只得挤出笑容改口:“来得正好。”北海王接过话茬:“马公公让人送了信来,赵六姑娘也瞧瞧。”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走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夕颜见过王爷,见过王妃。见过两位县君。” 北海王很是和蔼,笑着说道:“快免礼。你和春生定了亲,过个一两年就要嫁进王府,迟早是一家人,不必拘谨。” 赵夕颜对温和好脾气的未来公爹也很敬重,含笑应是。 “春生,这是马公公的信。”北海王叹一声:“你看看吧!” 徐靖迅速拆了信,目光一掠,俊脸倏忽沉了下来,目中闪过躁怒。 北海王妃心里一紧:“春生,信上写了什么?” 徐靖没说话。 北海王妃吓得声音发颤:“到底怎么了?” 赵夕颜看徐靖一眼,伸出手。徐靖嘴角抿得极紧,到底还是将信给了赵夕颜。 北海王妃:“……” 北海王用目光制止满腹心酸不忿的老妻。 春生从小就是个犟脾气,难得有人能治住他,不是挺好的嘛! 好什么好。还没过门就将春生吃的死死的,以后还能得了? …… 老夫老妻眉眼示意,无人留意。 徐莹徐莞都蹙着眉看向赵夕颜。 赵夕颜目光低垂,落在手中薄薄的信纸上。马三思显然练过书法,写的一手好字。信上只有寥寥几句话。 慕容校尉屡次向皇上进言,皇上意动,已经下圣旨,令藩王世子们进京读书。传旨钦差不日将至,请世子及早准备。 赵夕颜神色依然平静,看完信,抬眼看向目中狂风暴雨的徐靖:“你打算怎么办?” 圣旨一来,容不得人愿不愿意,必须要启程去京城。 马三思的信早来一步,这就给徐靖几日宝贵的时间,可以及早应对。 当日送出的十万两银子,倒也值了。 徐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他处心积虑让我去京城,难道我怕了他不成。我倒要去看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赵夕颜很了解徐靖,见他这般模样,知道劝阻不了。事实上,她也没打算劝阻。 一味躲避不是办法。棋局在京城,他们要应对落子,也唯有去京城。 刀山火海,也要去闯一闯。 “好,我陪你一起去。” 此言一出,最激动的不是徐靖,而是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猛然起身过来,一脸情急:“春生,你要去京城做什么?你口中的他是谁?你什么时候结下这么一个仇人……” 徐靖心情躁怒,耳边再嗡嗡作响,脸色很是不妙:“母妃别问了。” 北海王妃像天底下所有被儿子嫌弃絮叨的亲娘一样,顿时悲伤欲绝,泪落纷纷。 徐靖头大如斗,只得耐着性子再哄自家老娘。 徐莹徐莞也围了过来,软言好语,总算将北海王妃先哄走了。 北海王看赵夕颜一眼,这才对徐靖说道:“先冷静。钦差总还有几日才能到北海郡来。好好思虑几日再做决定。” 徐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点了点头。 北海王也走了。 正堂里的丫鬟小厮纷纷退了出去。诺大的正堂里,只剩下徐靖和赵夕颜。 “月牙儿,”徐靖猛然握住赵夕颜的手:“你不能去。” 赵夕颜和他四目相对:“我是你未婚妻,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徐靖试图用霸气的眼神让月牙儿妹妹屈服,对视片刻,徐靖率先败下阵来,用力揪着后脑勺的头发,闷闷地叹道:“罢了,我拗不过你,你就随我一起去好了。” 赵夕颜眉眼舒展,嘴角边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 傍晚,赵元明从族学回来,听闻此事,如晴天霹雳。 “你要随徐靖去京城?!”赵元明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去!” 赵夕颜轻声道:“爹,我必须得去。” “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岂能眼睁睁看徐靖一个人去对付慕容慎?” 赵元明哑然,半晌,才长叹一声:“皇权赫赫,如之奈何。” “也罢,你长大了,也定了亲,有自己的主见想法。想去京城就去吧!” “只是,爹不能陪你。当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就立誓永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赵元明不知想起了什么,目中闪过黯然。 赵夕颜轻声问:“是因为那个慕云吗?” 赵元明:“……” 素来端方沉稳的赵元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猴子,霍然起身,白净儒雅的脸孔腾地涨红:“你、你、你从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是你祖母,还是你大伯说的?” 所以,这个叫暮云的确实是女子,看样子,和赵元明颇有牵扯。 赵夕颜看着难得窘迫尴尬的亲爹,低声道:“爹,这是你的过去,你不想说,不必为难。” 第一百零三章 过往 便是亲如父女,有些话也是说不口的。 譬如,赵夕颜从不在亲爹面前说起前世自己遭受凌~辱的痛苦,也从不愿提为了报仇曲意逢迎慕容慎的过往。 赵元明深藏在心底的过往,也是一样。 二十年前的痛楚诀别,忽然在脑海中闪过。隔了这么多年,伤痕早已结疤。这一触碰,依旧痛不可当。 赵元明慢慢坐了回去,沉默许久,才低声道:“这些陈年旧事,我本打算永远埋在心底,不让你知晓。不过,你既要和徐靖一同去京城,少不得进宫和她碰面。” 进宫? 碰面? 这几个字一入耳,赵夕颜心里一跳,再想到赵元明开罪太子辞官一事,脑海中闪过一个惊人的猜想。 下一刻,赵元明的话就在耳畔响起:“她姓苏,闺名暮云,是当今圣上册封的皇后娘娘。” 赵夕颜:“……” 赵夕颜瞳孔倏睁,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元明。 赵元明已陷入回忆,目光落在一处,仿佛那里立着当年倾心相爱的姑娘。 “你祖父在世时,和苏家老爷是同年好友。当年,我进京赶考,曾在苏家借住了两个月。” “暮云是苏家幼女,美貌聪慧,诗才出众。我和她性情相投,彼此心生爱慕。” “我中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后,就请官媒去苏家提亲。未曾想,被苏老爷苏夫人婉拒了。” “暮云是闻名京城的美人,苏家盼着她能飞上枝头,根本不肯点头这门亲事。” 赵夕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来呢?” “暮云和我倾心相爱,立下毒誓,非我不嫁。苏家人拗不过她,也不敢强逼。我再次登门提亲,还是被拒绝了。”x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苏家长辈不松口,赵元明和苏暮云这对有情人,只能私下来往。 再后来,苏老夫人哄骗苏暮云出府,在去寺庙烧香途中“偶遇”当朝太子。好色如命的太子殿下,一见苏暮云就丢了魂魄。之后,竟主动登门去苏家。 苏暮云愤怒至极,张口怒斥太子。没曾想,太子是个贱骨头,苏暮云越不假以辞色,太子越是动了心思。 太子很快知道赵元明和苏暮云私下相恋一事,心中嫉恨难当,暗中示意,令人刁难赵元明。 赵元明咬牙苦撑,不肯低头。 然而,这世间无人能和皇权相抗。更何况,苏家人巴不得将苏暮云送进东宫。 “那一日,暮云忽然来见我。”时隔多年,想起当年诀别一幕,赵元明依旧痛彻心扉,声音也沉了下来:“她告诉我,她要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从此,和我一刀两断。还让我辞官回北海,永远都别踏入京城半步。” “我应了她。” 至此之后,辞官离京,在北海郡一待二十年。再也没有见过她。 偶尔想起她的时候,他就会翻开诗经,看一看他当年为她画的小像。 …… 爹也太惨了。 赵夕颜心里沉甸甸的。她尝过和心上人死别的痛苦,这样的生离,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赵元明情绪跌宕,难以平静,将头转到了一旁。 “爹,我娘生的是不是像她?”赵夕颜轻声问。 赵元明深呼吸口气,转过头来,看着赵夕颜:“是,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生得像极了。” “当年我万念俱灰,回北海郡后,根本不愿成亲。你祖母和你大伯父屡次相劝,根本劝不动我。” “这么过了三年。有一日,我去一家书铺买书,遇见了书铺老板家的姑娘。那个姑娘穿着浅蓝布裙,眼眸明亮,容貌竟和她有些相似。我一时惊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个姑娘被我看得羞涩一笑,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了。” 赵元明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她就是你娘。” “一开始,我登门求娶,确实是因为她容貌像我心里的姑娘。成亲后,你娘温柔贤惠,我们夫妻感情越来越好。我再没将她当成谁的影子,只想和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只是,你娘命薄,生你时难产,早早就去了。” “大概是我这辈子注定了情路坎坷。我心里有暮云,有你娘,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子。所以,我一直没有续弦。” 赵夕颜听得心中恻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亲爹。 赵元明吐露了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后,整个人倒是轻松了不少:“月牙儿,你和爹不同。爹当年没能耐抵抗皇权,眼睁睁看着太子抢走我的心上人,只能愤而辞官黯然回乡。” “现在,有徐靖护着你。那个慕容慎,能不能像前世那样尚未可知。也不必怕了他。” 赵元明曾饱尝和心上人诀别的痛苦,不愿见女儿重蹈覆辙。所以,他明知慕容慎才是更好的女婿人选,依然选了徐靖。 人活在世上,能和心上人厮守,是何等幸福快活? 他不要女儿委曲求全。 “你去京城,要谨记两件事。第一,不要单独见皇上。”赵元明正色嘱咐:“第二,进宫见了皇后娘娘,不可提起我。” 赵夕颜郑重点头:“好,我记下了。” 赵元明想了想,又低声道:“还有,你要去京城一事,暂不宣扬,谁也别说。等钦差来了,再让你祖母知晓。” 也免得自家老娘节外生枝。 赵夕颜一一应下。 …… 三日后。 传旨的钦差孟御史终于到了北海郡。 孟御史此人嫉富如仇,从踏入北海王府的那一刻起,心里就燃了火星。 民脂民膏,都是民脂民膏啊! 以一郡之赋税财力,供养一地藩王。如果这些税赋都上交朝廷,国库哪里还有这般空虚! 削藩,必须要削藩! 什么北海王西河王颍川王,通通都该削了藩位。还有这些挥金如土喜好奢靡的藩王世子,通通都该去京城“读书”。 孟御史心里转着各种念头,一个身着华服的俊美少年就出现在眼前。 这个少年,穿的是寸布寸金的缂丝锦袍,头戴玉冠,腰束玉带,除了脸格外俊美,一切都和孟御史想象中的纨绔世子一般无二。 第一百零四章 御史 孟御史心里重重哼一声,迈步上前,朗声道:“本御史奉皇命而来,宣读圣旨,请北海王世子接旨……” “等等!”北海王世子张口打断孟御史:“接圣旨岂能这般潦草随意。来人,在正堂设香案。本世子沐浴更衣后,再聆听圣旨。” 然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孟御史一眼:“你真的是朝廷御史吗?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该不是假装冒充的吧!” 孟御史被噎了一回,及时醒悟过来。自己确实太过焦急,差点落人话柄。 不过,也是新登基的天子龙威还没树立,大事小事都要派圣旨。京城官员们接旨成了常事,个个也就随意了许多。 孟御史咳嗽一声,竭力维持身为朝廷钦差的威严:“本御史姓孟,上溪下知。是一榜探花出身,如今是朝廷七品御史。此次奉皇上之命来北海郡传旨,如何会是冒充的。请世子不要说笑。” 北海王世子唔了一声,一脸好奇地打听:“本世子的未来岳父,当年乡试会试殿试都是头名,这是不是叫连中三元?和探花比起来如何?” 孟御史:“……” 孟御史气得脸涨红,又隐隐发紫。 北海王世子仿佛没看出孟御史的恼羞成怒,笑嘻嘻地说道:“孟御史怎么不说话?该不是生气了吧!” “我这个北海王世子,读书平平,就会吃喝玩乐。这辈子也不用参加科举,所以不懂这些考试的事。就随口问问孟御史。比不过我岳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天底下这么多读书人,又有谁能比得过他。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哈哈哈!”彡彡訁凊 孟御史:“……” 孟御史素来才高自傲,从未被人这般当面嘲笑,气得全身发抖,偏又无法反驳。 连中三元的赵元明,在读书人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再骄傲自负,也知道自己略逊一筹。 说来也是可气。学识渊博的赵元明,怎么会收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子,还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孟御史心里憋足了闷气,绷着一张臭脸。 徐靖倒是半点不气。本来也没什么可气的,因为都是他气别人。 …… 孟御史在正堂里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沐浴换了一身新衣收拾得瑞气万丈的北海王世子。 至于北海王,本来已经颇见好转,这几日忽然病情又重了起来,不能下榻。北海王妃和两个女儿外加女婿谢凌风一同来聆听圣旨。 孟御史板着脸孔,展开圣旨高声宣读:“……着北海王世子即刻进京,伴太子读书,不得有误,钦此。” “世子请接旨吧!” 哼!只要这个纨绔世子啰嗦废话,他立刻就要疾声厉色呵斥一番,让徐靖见识一番他这个鬼见愁的厉害。 孟御史暗暗摩拳擦掌。 没曾想,徐靖不见半点惊讶,伸手就接过圣旨:“本世子接了圣旨,现在就走吧!” 孟御史:“……” 震惊呢?绝望呢?痛苦呢? 还有,现在就走是什么意思?难道不要找各种理由借口赖一段时日,等他这个御史愤而怒斥才肯动身吗? 徐靖睥睨满脸震惊的孟御史:“孟御史该不是想赖在北海郡不想走吧!本世子可不是那等会贿赂钦差的人。孟御史想发财,可找错地方了。” 孟御史差点被气得七窍生烟:“世子请慎言。朝中百官,谁不知道我孟溪知为人。我岂是那等贪污索贿的无耻之辈。” “那今日就走。”徐靖瞥一眼过来:“我北海王府虽然家大业大,也禁不住穷鬼打秋风。” 孟御史目中怒火汹汹,咬牙怒道:“好,立刻启程。” 更可气的还在后面。 徐靖一挥手,一个面相憨厚淳朴的高大亲兵就过来了:“启禀世子,行李已经准备好了。” 徐靖嗯一声,吩咐道:“让人送些干粮和水给孟御史,上路后慢慢吃。” 孟御史冷笑一声:“下官自己带足了干粮,就不必世子操心了。”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 北海王妃看着孟御史气冲冲的身影,心里颇有些忧愁:“春生,孟御史到底是钦差,你这般开罪他,以后到了京城,他少不得弹劾刁难你。到时该怎生是好。” 徐靖剑眉一挑,轻哼一声:“不给他个下马威,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母妃不用担心,不用到京城,这一路上我先治服了他。” 北海王妃是个溺爱惯孩子的主,只要自己儿子没吃亏,别人吃亏倒也没什么要紧。 她走上前,握着儿子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了一通。 这几天里,这些话北海王妃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回。 徐靖难得耐着性子听了,然后低声道:“我走后,母妃要多多保重。” 北海王妃红了眼。 徐靖又对徐莹说道:“如果姐夫秋闱顺遂,明年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我先去京城,将王府收拾妥当,等你和姐夫过来。” 徐莹点头应下。 徐莞上前轻声道:“你多珍重小心。我会好好照顾父王母妃,你不用牵挂惦记。” 徐靖又去北海王病榻边道别。 该嘱咐的都嘱咐了。北海王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到了何时,都要先顾着自己性命。” 这是怕徐靖犯起犟脾气,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徐靖点头。 北海王又嘱咐一句:“一定要护住月牙儿。” 徐靖挑眉:“那是当然。有我在,谁都别想欺负她一星半点。” …… 赵家坊。 赵家门外,停着数辆马车。 赵元明赵元修张氏等人,都在门口。 九旬的三曾叔祖也来了,对着即将远行的赵夕颜一通絮叨:“月牙儿,你陪着世子去京城,可得好好去好好回来。” 说话总有些挑剔刻薄的祖母张氏,此时悄然红了眼睛,声音有些哽咽:“你这丫头,还没嫁进王府,怎么偏要陪世子去京城。万一有个好歹,你爹怎么办?” 祖母又该怎么办? 赵夕颜心里有些酸楚,轻声道:“祖母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第一百零五章 离别(一) 众人和赵夕颜一一辞别。 赵素馨红着眼,塞了一个锦盒给赵夕颜:“这盒子里,是我珍藏的各式玉石。你到了京城,留着消遣。” 赵夕颜眼角有些湿润,轻轻点头。 好友叶沁瑶也送了一份厚礼:“月牙儿,这是我娘上个月特意为我打制的宝石首饰,鲜亮好看。我动都没舍得动过,都送你了。到了京城,别被那些京城贵女比下去。” “还有,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 赵夕颜心中暖融融的:“好,我到了京城就给你写信。” 大伯母吴氏低声嘱咐:“你和世子尚未成亲,只是未婚夫妻。也不可太过亲近了。” 这是来自长辈的隐秘担忧,唯恐一双少年少女一时情热逾矩,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离别在即,满心不舍愁绪的赵夕颜,听到这话脸颊有些发烫,点点头应下了。 最后,是亲爹赵元明。 赵元明看着即将远行的女儿,心中满是不舍和酸楚,面上却未流露,说话还像平日一样:“月牙儿,好好照顾自己。” 赵夕颜嗯一声:“爹也多保重。” 在众人不舍的目光中,赵夕颜终于上了马车。 玉簪海棠各自随着主子上马车,小丫鬟金盏和樱草坐的是后面一辆马车。一共六辆马车,很快启程,消失在众人眼前。 张氏忽然哭了起来。 赵元修赵元明忙上前扶住老娘。 “养个丫头有什么用。”张氏哭道:“这还没成亲,就要随世子远去京城。以后想见一面,都不是易事。” 她老人家就是心里不痛快,才不是舍不得。 赵元明知道老娘脾气,说话就是这般不中听,也不好计较,低声道:“我扶着母亲回去。” …… 马车徐徐前行。 赵夕颜将头扭到一侧,用袖子掩着脸。 玉簪和海棠也都心里不好受,各自用手背抹眼睛。她们生在赵家长在赵家,还从未出过远门。京城对她们来说,是两个极遥远的字眼。 此次远行,前路未知,一片迷茫。 过了许久,赵夕颜才放下衣袖,转过头来,轻声对两个丫鬟说道:“你们别怕,一切有我。” 玉簪吸了吸鼻子,低声道:“小姐到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海棠抹了抹眼睛,也不哭了:“奴婢也是。” 赵夕颜心里一暖,伸手撩起车帘往外瞧。 这几辆马车,都是徐靖打发人派来的。随行护送的亲兵,也都是熟悉脸孔。领头的娃娃脸亲兵,刻意放慢速度,和马车并行。 “六姑娘,”徐二五殷勤喊了一声,眼睛直往马车里瞥。 玉簪被瞥得俏脸发红,嗔了徐二五一眼,便将头缩了回去。徐二五这才收回目光。 赵夕颜哑然失笑,随口问道:“我们现在去往城门外,世子何时会动身?” 徐二五答道:“小的动身之前,就收到王府那边的口信,世子已经出发了。等六姑娘到城门外,便该和世子碰面了。” 赵夕颜嗯一声,放下车帘。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出了城门。 徐靖果然已经在等她了。 她的衣物行李放了六辆马车,已不算少。和徐靖一比,又太简朴了。赵夕颜下了马车,目光掠过长而延绵的车队,好气又好笑:“你到底带了多少行李?不会是将王府都搬空了吧!” 徐靖咧嘴一笑:“不多不多,二十多辆马车罢了。也没将王府搬空,就是将我平时日常起居所用的东西都带上了。还有几辆马车里,放的是吃用之物。免得到了京城吃喝不习惯。” “对了,我还令人收拾了一车的珠宝首饰,还有两车上好的衣料。等到了京城,你多做些新衣,一天换三次,首饰也换着戴。” 赵夕颜忍不住抚了抚额头:“你这也太夸张了。就不怕御史们弹劾你骄奢淫逸么?” 御史啊! 徐靖又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来传圣旨的孟御史就在前面,我先带你去见一见他。” 孟御史? 赵夕颜心里一动,低声问道:“这个孟御史,是不是叫孟溪知?” 前世,慕容尧慕容慎父子篡位夺权,野心毕露。满朝文官慑于淫威,纷纷低头。 孟溪知骨头硬得很,不但不肯屈从,还当朝怒骂慕容慎父子,并写文章痛斥乱臣贼子。慕容慎一怒之下,将孟家上下杀了个精光,夷了孟家九族。 饶是如此,孟溪知那篇痛骂慕容氏的文章还是流传了下来。 慕容慎坐了龙椅后,严禁任何人提及这篇文章,私下里对赵夕颜说过:“这个孟溪知,实在不识趣。朕本来打算让他做御史大夫。荣华富贵他不要,就让他去黄泉地下,继续给那个昏庸无道的昏君做臣子吧!” 因为慕容慎屡次提过此人,赵夕颜对孟溪知颇有几分印象。 徐靖立刻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他都三十岁了,一把年纪,家中有妻有儿。” 赵夕颜哭笑不得,瞪了徐靖一眼:“又胡说八道。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你当我是绝世奇珍人见人爱啊! 徐靖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他?” 赵夕颜轻轻嗯一声,低低地说道:“此人极有才学,不惧权贵嫉富如仇,性情刚硬。若能收为己用,最好不过。” 徐靖挠挠头:“可是,我今日一早就给他下马威,气得他七窍生烟了。” 赵夕颜:“……” 赵夕颜揉了揉额头。徐靖气死人不偿命的能耐,她比谁都清楚。想来是已经狠狠得罪了孟御史。 “算了,你别去,我自己去拜会孟御史。” 那可不行。 徐靖立刻道:“一起去。我保证,绝不多嘴。” 这等话,只能听一听。 赵夕颜嗔他一眼,下了马车,和他并行去了孟御史马车外。 孟御史正臭着一张脸生闷气。 随从在马车外禀报世子来了,孟御史冷哼一声,想也不想:“不见。” 马车外立刻响起了那个自大又令人生厌的清朗少年声音:“孟御史这是心虚,不敢见本世子吗?” 孟御史眼里冒火,猛然掀开车帘:“你……” 一张美丽出尘容色倾城的少女脸庞出现在眼前,盈盈一笑:“赵氏夕颜,见过孟御史。” 第一百零六章 离别(二) 孟御史从不是贪花好色之辈,见到这张脸孔的刹那,呼吸却顿了一顿。 这是一个男子,看见倾城美人时天然的本能反应。 孟御史很快回神,下了马车,拱手还礼:“赵六姑娘是未来世子妃,这般行礼,下官愧不敢当。” 赵夕颜含笑道:“孟御史是一甲探花,堂堂七品御史,刚正之名,天下尽知。我便是做了世子妃,这一礼孟御史也当得起。”んttps://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这么一个美丽少女笑盈盈的夸赞,谁还板得起脸孔? 孟御史眉头一松,笑着应道:“赵六姑娘盛赞,下官受之有愧。赵翰林当年连中三元,乃吾辈读书人之典范楷模。赵翰林早早辞官回乡,我缘悭一面。原本我还想着,来北海郡要去见一见赵翰林。可惜时间匆忙,无暇拜会,心中着实遗憾。此时见赵六姑娘,已可想知赵翰林风采了。” 赵夕颜笑着应道:“我爹性情淡泊,不喜官场是非来往,如今潜心治学,在族学中教导子侄后辈,闲来和好友作诗吟诵品茶赏花,倒也安逸。” 孟御史听得满心向往,笑着叹道:“琴棋书画诗酒花,这样的生活,何其逍遥自在,实在令人艳羡啊!惭愧,我是一介俗人,贪恋官场。” 赵夕颜却道:“大晋朝有孟御史这等不畏强权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我爹才能得以在北海郡逍遥生活。孟御史不是什么俗人,而是真正做事的治国良臣,令人敬重。” 孟御史失笑:“赵六姑娘可千万别再夸了,我这张脸皮都快羞愧地烧起来了。” 徐靖:“……” 对着他臭着脸,横眉冷对。对着月牙儿妹妹就笑成这副德性。 徐靖心里暗暗翻个白眼,耐着性子听赵夕颜继续吹捧,看着孟御史舒展眉头自得而笑。 踏踏踏踏! 一匹快马冲了过来。一个穿着软甲的少年飞身下马。 徐靖一见来人,顿时咧嘴笑起来:“郑二,你不是在军营里当差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郑玄青显然是闻讯匆忙赶来,满头满脸的汗珠,用力一拍徐靖的肩膀:“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岂能不来送你。” 徐靖心头一热,伸手搂住郑玄青的肩膀:“我看,你在北海郡待着也怪没意思,索性和我一起去京城算了。我们北海双杰,摇身一变成京城双杰,何等威风厉害。” 郑玄青大为心动。 一声嗤笑声冷不丁地响起:“年少无知,井底之蛙,可笑可笑。” 郑玄青大怒,瞪了一眼回去。 徐靖剑眉一挑,冷笑着就要回击。 赵夕颜轻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良言逆耳利于行。孟御史一片苦心,世子和郑师兄可得心领才是。” 郑玄青迅速看徐靖一眼。师妹怎么向着那个讨嫌的家伙说话。 徐靖回瞪一眼。啰嗦什么,月牙儿妹妹说的话能有错吗? 郑玄青只得不情愿地张口道:“多谢孟御史苦心提醒。” 徐靖和颜悦色:“我和郑二就是随口说笑,当不得真。呵呵!” 孟御史:“……” 可不是? 眼前就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只比他长子大三岁罢了。他一个成年人,和两个半大少年较个什么劲? 孟御史咳嗽一声,放缓声音道:“年少热血,说笑无忌。不过,到了京城,进了宫,在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面前说话,就不能如此恣意了。也能少许多口舌争端是非。” 赵夕颜点点头:“孟御史提醒的是。我们以后到了京城,言行举止确实应该谨慎些。我代世子谢过孟御史。” 说完,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孟御史连忙还礼:“赵六姑娘太客气了,我如何敢当。” 赵夕颜看徐靖一眼。 徐靖清了清嗓子:“能结识孟御史这等良师益友,是我徐靖的福气。以后请孟御史多多指点。” 孟御史:“……” 孟御史忍不住抬头看一眼天。 郑玄青瞠目结舌,扯了扯徐靖的衣袖:“喂,你今儿个吃错药啦!说话怎么文邹邹酸溜溜的。” 徐靖恬不知耻地吹嘘:“我随夫子读书多年,学识过人,出口成章。像你这种常年倒数第一的人,哪里懂得欣赏我的优秀。” 不行不行,吐了吐了。 郑玄青做了一个呕吐的表情。然后两人有默契地哈哈大笑。 赵夕颜抿唇一笑,轻声对孟御史道:“少年赤子之心,最是可贵。孟御史说是也不是?” 孟御史也是一笑:“赵元姑娘言之有理。” 心里的气闷不快,渐渐散去。 徐靖伸手搂了郑玄青一把,在郑玄青耳边低语:“以后我不能时时罩着你了,你别四处惹事。” 郑玄青笑骂一句:“去你的,明明是我一直照顾你。” 笑闹一番,大大冲淡了离别的感伤。 …… 一行车队,终于启程远去。 郑玄青在原地不停挥手,直至策马而去的好友身影远去,才放下手。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 徐靖,只盼你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徐靖策马慢行,一直没有回头。 赵夕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今天风有些大,你要不要坐马车里来?” 徐靖应一声,轻巧地跃下马,一翻身上了马车。 车夫十分伶俐,停下马车,待玉簪海棠两个丫鬟下来坐了另一辆马车,才继续慢慢前行。 马车里,徐靖眼睛有些发红。 赵夕颜前世历经磨难,心志坚韧,远胜常人。离别的不舍和感伤,淡淡萦绕心头,脸上很平静。 她拿出干净的帕子,塞到徐靖手里。 徐靖顺势攥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拿帕子胡乱抹了抹眼睛。照例要郑重申明:“今日风真的大,有沙子吹进我眼里了。”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放心,这等有损世子气概威风的事,我谁也不说。” 徐靖脸皮厚如城墙,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情绪稍稍平复后,头探出窗外,回头遥望一眼。 北海郡高大坚固的城门,已如一个黑点。 此去京城,前路未知,不知归期。 第一百零七章 路途 徐靖的迷茫脆弱,只肯在赵夕颜面前展露片刻。 车队停下,亲兵们纷纷喂马休息时,徐靖也下了马车,出现在人前的,又是一派神采飞扬的模样。 此次去京城,徐靖所有亲兵都随着一同来了,北海王还将自己的亲兵给了徐靖大半。所以,此次随行的亲兵共有五百。 这些亲兵,个个年轻力盛身手高强,一人三马,弓箭武器精良,人人皆能以一当十。 哪怕车队延绵,肥硕得令人流口水,等闲匪徒也不敢动心思。 孟御史也有些渴了,令小厮煮茶。 一个俏丫鬟笑吟吟地来了:“奴婢海棠,奉小姐之命,给孟大人送些好茶来。请孟大人品尝。” 孟御史欣然笑纳。 他依然讨厌跋扈难缠的北海王世子。不过,对这位未来的北海王世子妃赵六姑娘却颇有好感。 各论各的,没什么不妥。 热水冲进茶盏里,茶叶舒展,碧绿澄澈,茶香袭人,是最上等的碧螺春。 嗯,好茶。 又行了一个时辰,将近傍晚,在驿馆停下安置。 北海王世子的身份,在青州境内十分好用。兼之徐靖出手阔绰,赏银丰厚,驿馆上下竭力逢迎,将最好的三处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孟御史住了一处,徐靖和赵夕颜各住一处。 孟御史特意留心,眼看着徐靖和赵夕颜各自去安置,才放了心。到底只是未婚夫妻,一路同行,也得避嫌。 ……孟御史全然没觉得,自己操这份心有什么不对。 安心歇下的孟御史,自然不知道,北海王世子身手过人,最擅长翻墙头。众人都睡了之后,徐靖便悄悄摸到赵夕颜的院子来了。 玉簪海棠守在主子身边不肯走,用防贼的眼神看徐靖。 徐靖一派正经:“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就是来看看月牙儿妹妹,片刻就走。难道我是那等不顾俗礼会肆意乱来的人吗?” 当然是,必须是啊! 玉簪和海棠齐齐点头。 徐靖半点不脸红,咧嘴一笑:“不愧是月牙儿妹妹调教出来的丫鬟,颇有识人之明,眼光精准。” 赵夕颜被逗乐了,轻声道:“我和世子说几句话,你们两个去门外守着。” 主子亲口下令,玉簪海棠这才不情愿地退下了。 到了门外几米处站定,海棠悄声嘀咕:“玉簪姐,我们可得盯紧了。小姐和世子虽然定了亲,可不能现在就……” 接下来的话海棠都不好意思说。 玉簪低声道:“世子看着荒唐胡闹,其实心里有数,不会做不该做的事。你想想看,这些年,世子可曾伤害过小姐?” 这当然没有。 霸道任性淘气的世子,对小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 海棠这才悄然放了心。 …… 徐靖确实没胡闹,最多就是握一握月牙儿妹妹柔软的手,亲亲她娇嫩如花的俏脸。 赵夕颜脸颊微红,嗔他一眼。 徐靖便老实了,坐直身体低声问:“今日赶路半日,累不累?” “不累。”赵夕颜笑道:“坐在马车上,闲着遥望车窗外风景,或是看看书打打棋谱。一晃就是半日。” “可惜吃得差了些。”徐靖嘀咕:“奔波赶路,不宜开灶,只能吃些熟食。”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赵夕颜就有揉额头的冲动:“你还好意思说啊!赶路时简单吃些就是,你偏要摆好桌椅,熟食二十多道满满当当摆一桌子。没见孟御史气得脸都要发黑了么?” 那眼神,活脱脱是在看食民脂民膏的恶棍。 徐靖不以为意:“我吃自己的,又没动用国库里的银子,他有什么可激动不满的。以我看,他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御史,真把自己当救世能臣了。” “大晋两百余年,内忧外患,民匪纷纷,天子昏庸,官员无德。只凭他一个孟溪知,难道就能力挽狂澜?” 别人都以为徐靖是个绣花枕头。 其实,徐靖不但金玉其外,内里同样敏锐犀利。只是藏拙多年,刻意隐藏。这一面无人窥见罢了。 赵夕颜轻叹一声:“不管如何,他总是一个忠心爱民的好官。也不是故意敌视你。” 嗯,孟御史是平等地仇视所有藩王及世子。 徐靖想到孟御史那愤愤不平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正,他最好别来主动惹我。不然,气死他可怪不得我。” 赵夕颜失笑。 闲话几句,门外响起了重重的咳嗽声。 “这个玉簪,以前我在你院子里待半天,也没见她这般情急过。”徐靖有些不满。 赵夕颜抿唇一笑:“现在是在驿馆,人生地不熟的,你这人素来没什么好声名,玉簪自然是害怕的。” 烛火下,赵夕颜嫣然而笑,容色明媚。 徐靖嗓子有些发干,反倒不敢真的靠近了。默默平复片刻,才道:“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睡。” 赵夕颜不知为何也有些脸红,轻轻嗯了一声。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两张红红的脸,还有激烈怦然的心跳声。 “那……我走啦!”徐靖声音有些奇怪的沙哑,脚下却动也没动。 赵夕颜垂下眼,不肯和他对视:“嗯,你走吧!” 徐靖只觉自己热流奔涌,仿佛有一头猛兽在胸膛里窜动,似要冲破胸膛。 还好,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一日没成亲,就不能逾越。月牙儿妹妹是他要疼惜珍视一辈子的人。他不能唐突伤害她。 “我真走了。”徐靖猛然转头离去。 门被推开,又被轻轻关上。 赵夕颜这才抬起眼,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心底那扇坚固的门,似被悄然打开。 前世不堪的际遇,令她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畏惧憎恶。她厌恶所有男人。 重生至今,真正能靠近她的男子,唯有亲爹赵元明和小竹马徐靖。 她心底一直都有难以启齿的隐忧。只怕成亲洞房花烛时,她会畏惧徐靖的亲近。 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んttps:// “小姐的脸怎么这么红?”推门而入的海棠小声咕哝。 赵夕颜清了清嗓子:“天晚了,安置歇下吧!” 第一百零八章 指教 七日后。 官道上,一列延绵的马车车队不疾不徐地前行。随行护送的亲兵们骑着骏马,不时警惕地扫视四周。 出了青州境,路上就没那么太平了。官道路旁不时有些饥民流民。 这些流民多少不等,个个面黄肌瘦,或几十人凑在一起,或上百人。一看便知是整个村子或家族遭了灾,一起逃出来,顺着官路走,想搏一条生路。 徐靖一行人兵强马壮,流民们不敢招惹。倒是有一些悄悄跟在后面,至少能躲过土匪们的掠劫。 徐靖生平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情景,忍不住低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 “前年蝗灾,去年大旱。”答话的人竟然是孟御史:“百姓们卖儿卖女卖地,最后就只剩逃荒了。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往何处,才能吃一口饱饭。” 路途漫漫,整日枯坐在马车里气闷无趣。赵夕颜三日前邀孟御史一同对弈,孟御史本就喜爱下棋,立刻应邀而来。 来了之后才发现,讨嫌的北海王世子也在。来都来了,也不能掉头走吧!权当陪小姑娘下棋打发时间了。 ……然后,孟御史就被打脸了。 自诩棋道高手的孟御史,和赵夕颜对弈第一日,连输三局。 第二日,输了两局,平了一局。 今天嘛,倒是侥幸赢了一局。孟御史却没心情高兴,远远看着跟在车队后衣衫褴褛的流民,心情沉重极了。 赵夕颜停下手中动作,探头看一眼,叹了口气。 徐靖心里有些憋闷:“朝廷难道没有赈灾吗?” 孟御史看一眼不识人间疾苦的世子:“国库年年空虚。根本无力赈济。前年下了一道旨意,让受灾的郡县自己救济灾民。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世道,富贵人家一顿饭就能吃数十道菜肴。殊不知,这已经够穷苦百姓裹腹半年了。” 徐靖:“……” 徐靖难得被噎得哑口无言。 赵夕颜抬眼,看向一脸愤世嫉俗的孟御史:“孟御史久居朝堂,应该很清楚朝政弊病。” “国库为何不丰?是因为先帝喜奢华,建了许多行宫别院。昭陵一修就是十几年,掏空了国库不说,还征用十几万民夫。百姓家中少了壮劳力,种地谋生艰难,所以流民愈来愈多。为了吃一口饭,去做民匪的比比皆是。” “朝中众臣,文武对立,争权夺利,只顾着结党营私。有几个真心为百姓着想做事?” “孟御史是忠臣,不肯说先帝的不是,是好官,不愿说文武百官的过错。倒将这满腔怨怼迁怒于世子头上。” “莫非世子顿顿吃馒头喝凉水,就能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了吗?大晋到了这一步田地,都是一个十几岁从未出过北海郡的藩王世子之过错吗?” 孟御史:“……” 孟御史脸孔涨得通红,额上冒出汗珠。 这一席话,字字如刀剑,刺人心扉。 赵夕颜和孟御史对视,缓缓说了下去:“我敬佩孟御史的才学,敬重孟御史的人品。不愿见孟御史心胸狭隘嫉世愤俗自己钻进死胡同。” “今日多有冒犯了。” 孟御史额上冷汗涔涔,痛苦地闭了闭眼,很快睁开。 他站起身,双手抱拳作揖,向徐靖赔礼:“下官失言,请世子见谅。” 徐靖心里百味杂陈,竟没有乘胜追击落井下石,只道:“我没有生气。” 孟御史又向赵夕颜作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六姑娘今日说的话,令我汗颜。更令我心中敞亮。我知道以后该走什么路了。” 赵夕颜明亮的目光落在孟御史的脸上:“但愿孟御史能一展胸中抱负。” 孟御史点点头,不再多言,下了马车后,竟然去了流民聚集之处。 百姓怕官是天性。孟御史穿着一身七品御史官服,更令人敬畏。 有的流民被吓得四处躲藏,还有的直接跪下磕头。哀求着给一口粮食,或是试图将八九岁的孩子白送给孟御史做奴仆,只求一条活路。 坏脾气的孟御史,竟十分有耐心,一一安抚。又令人拿了干粮和凉水出来,分给这些饥民。 徐靖远远看着这一幕,转头对赵夕颜说道:“这个孟溪知,对着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对百姓倒有耐心。” 赵夕颜笑叹:“这就是他的可贵之处了。” 徐靖下了个结论:“这种傻蛋,在官场里走不长,迟早要栽大跟头。” 可不是么?前世孟溪知的下场太惨了。 赵夕颜轻叹不语。 …… 正午,阳光炽烈,天气燥热。 徐十一寻了一处树荫,正打算搬桌椅。主子忽然说道:“不用搬桌椅了,饭菜也简单些。” 徐十一有些惊讶。自家世子爱华服爱美食喜好享受,此次出行,连床榻都带出来了。 今日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徐十一面憨心精,眼见着世子脸色不佳,一声不吭地照做。菜肴只摆了四道。 就这,徐靖还吩咐送两盘给孟御史,当然嘴里没好话就是了:“那个傻蛋,自己干粮都送给饥民了。只怕早就盘算好了要打我秋风的主意。要不是怕他饿死在半路,我才不搭理他。” 赵夕颜忍着笑:“春生哥哥人俊心善,我都知道的。” 徐靖被哄得眉开眼笑,又令人加了一篮子糕点。 孟御史这时候也不嘴硬了,吃了两个香喷喷的烧饼夹卤牛肉。剩余的让小厮分着吃了。 这一日过后,车队后跟着的流民悄然多了起来。 从一两百人,变成了数百。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就这么远远跟在车队后面。 孟御史自己带的粮食分光了,理直气壮地找徐靖索要。 徐靖被气乐了:“粮食是我的,我干嘛让你去做人情邀名声?” 孟御史撩起眼皮,看徐靖一眼:“我是爱惜百姓的好官,世子一露面放粮,就是心思叵测诚心邀名。所以,这样的苦差事就由我去便是。” 徐靖:“……” 从未见过这般理直气壮厚颜无耻之辈! 第一百零九章 疾苦(一) 徐靖虽然臭着脸,到底还是答应了。 孟御史步履如风,来得匆匆,走得更是迅疾。马车上携带的粮食到底有限,哪怕是给流民一人一碗米,几辆马车也很快见了底。 徐靖只得打发徐三去最近的城镇买粮。 以前是孟御史见了徐靖没好脸色,现在是徐靖见了孟御史头痛。每次孟御史一来,徐靖就闪人,不和孟御史打照面。 孟御史以前最讲究颜面,现在也不在意了。见不到徐靖,就拱手向赵六姑娘道谢。 赵夕颜看着孟御史:“孟御史素来厌恶藩王。如今,可有些改观了?” 孟御史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低声叹道:“以前我太过自以为是,大晋百姓之苦难,和藩王其实没太大关联。北海王世子看似骄纵跋扈,实则有一颗热血良善之心。”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以为,朝廷应该大力削藩。大晋有七位藩王,这七郡多是富庶之地,尤其是北海郡。如果将这七郡的税赋收归朝廷,至少国库能充盈一些。”x 这样的固执,才是宁死也不低头的孟溪知。 赵夕颜从没以为靠几句话就能完全打动他,闻言也不恼:“我们立场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孟御史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叹了一句:“六姑娘之聪慧豁达,是我生平仅见。可惜了!” 可惜和徐靖定了亲事,现在看着鲜花着锦,或许,很快就要尝到烈火烹油的滋味了。 赵夕颜听出孟御史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轻声提醒:“这等话,孟御史私下和我说无妨,在世子面前最好别提。不然,以他的脾气,动手揍孟御史一顿也是有的。” 孟御史从鼻子里哼一声:“我实话实说罢了。他除了一个世子的名头,哪里配得上六姑娘?” 读书人都有傲气。探花出身的孟御史,显然不太瞧得上读书平平才学全无的徐靖。 赵夕颜略一蹙眉,看了孟御史一眼:“我以为,读书是为了让人启智明理。而不是仗着几分才气,就恃才傲物,对他人指手画脚。” 孟御史:“……” 眼前这位赵六姑娘,词锋锐利。不张口则已,一张口准能戳中他心肺。 孟御史咳嗽一声,正要缓和几句,车队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哭喊声。 孟御史眉头一皱,顾不得和赵夕颜说话,立刻大步过去。 赵夕颜听着风中飘来的女童哭泣声,心里隐约猜到几分,面色也不好看。她下了马车:“我也过去看看。” 玉簪海棠立刻跟在主子身后。 徐二五领着十几个亲兵紧随其后。 从启程那一日起,世子就给他下了严令,一路随行保护赵夕颜主仆安危。 …… 这是两个村子的饥民,因为村子离得近,便结伴逃荒。这几日跟在车队后,好歹能果脯。 不知为何,忽然有两个女童哭闹不休。 孟御史目光一掠,问其中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孩童为何这般哭喊?” 那个男人目光畏缩闪躲,吞吞吐吐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自己都快饿死了,孩子养不活,所以,就换了孩子。” 换孩子要做什么? 孟御史正待发问,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少女声音:“我给你们一升米,将这两个女童卖给我!” 是赵夕颜来了。 孟御史转头看去。这一路上,他见到的赵六姑娘,要么端庄优雅,要么妙语连珠。此时,赵六姑娘却寒着一张俏脸,冷冷看着那两个抱着哭喊女童的男子。 一升米啊! 那两个男子大喜,忙跪下磕头。那两个哭哭啼啼的六七岁女童,被玉簪海棠各自领了过来。 赵夕颜目光一掠,张口问道:“还有谁家换了女童,都领过来,我同样出一升米买下。” 立刻又有欢天喜地的男人冲出来,迫不及待地将几岁女童推上前。 一共六个女童,大的约有十岁,最小的不过三岁。一个个瘦如干柴。年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年龄最大的那一个已经懂事了,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认了主子。 孟御史此时也明白过来,面色骤然铁青。 “月牙儿妹妹,”徐靖一直躲在旁边看热闹,此时终于忍不住凑了过来:“你忽然买这么多小丫头做什么?” 这么一点大,什么事做不了,也不懂规矩。不过是耗费粮食养着罢了。 赵夕颜看着徐靖:“春生哥哥,我今日不买她们。等过几日,她们就要变成饥民口中的粮食了。” 徐靖:“……” 徐靖难以置信,目光迅疾掠过那些得了米粮狂喜的饥民们:“这都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 “对自己孩子下不了手,所以,才会换彼此的孩童。”赵夕颜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凉:“灾荒之年,逃荒路上,最先遭殃的,都是懵懂无知的女童。” 十几岁的姑娘还能卖出价钱。几岁的女童什么都做不了,也没人肯买。等人饿到极点了,她们就如牛羊一般被宰割,成了众人口中食。 徐靖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 饥荒千里,饿殍遍地,以人为食。 这些夫子口中讲述过的前朝末年的惨景,忽然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知心底那股蓬勃怒火从何而来。 “都滚!”徐靖听到自己的怒喊声:“将这些人通通撵走,本世子的粮食拿来喂狗,也不给他们。让他们滚!” …… 这一伙饥民被撵走了。他们得了几日饭食,又带走了几升米,至少几日里能果腹。临走前,还不忘跪下磕了几个头。 徐靖目中闪着火苗,对赵夕颜说道:“我再去看看,有这样的小丫头,给你多买几个。” 赵夕颜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靖冲动易怒,她得盯着一些。 徐靖嗯一声,和赵夕颜去了另一处流民聚集处。一问之下,果然又买了三个小丫头。 徐靖勉强忍着怒火;“我们再到那一边去看看。” 孟御史没有出声,就这么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看着徐靖拿米粮买了一个又一个年幼女童。 第一百一十章 疾苦(二) 这一日,车队后的饥民被撵走了三拨,车队里多了十几个女童。 赵夕颜吩咐小丫鬟金盏樱草:“我身边有玉簪海棠伺候,你们两个去后面马车里,一人照料几个,让她们吃饱。” 金盏今年十三岁,樱草只有十二岁。这两个小丫鬟都是赵家家生奴婢,从未见识过这般人间疾苦。 两人进了马车,看着瘦得就剩一把骨头的女童们,自己先哭了一回。 年幼的女童不懂事,就会跟着一起哭。年龄最大的那个已有十岁,同样瘦得不成样子,倒是比其他孩童懂事多了。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 金盏抹了一把眼睛:“快些起来。救了你们的,是我们小姐。以后,你们也是赵家丫鬟了。不说别的,至少能有一口饱饭。” 那个十岁女童目中闪着水光,又磕了三个头:“请两位姐姐带我去给小姐磕头谢恩。” 樱草心软,点头应了。带着这个女童去见主子。 女童满身脏污,就在马车外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小姐的。小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赵夕颜心中恻然,下了马车:“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那个女童红着眼睛起身。 “你叫什么?今年多大?” “我叫二妞,今年十岁。上面有一个姐姐,十天前换到隔壁村子,被吃了。我娘也被卖了。” “我爹说,我能换一个人来,给村子里的人填饱肚子。我爹和我弟弟都能活下来。” 赵夕颜心中酸涩难言。 玉簪海棠都红了眼睛。 二妞也哭了,再次跪下用力磕头:“多谢小姐救了我。我想救我爹我弟弟,可我也想活。” 赵夕颜目中闪过水光,轻声道:“以后跟着我这个主子,至少能保你们衣食无忧。你别跪着了,回去吃些东西喝些水,好好睡一觉。” 二妞哭着回去了。 赵夕颜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回了马车。 …… 接下来两日,车队里又多了七八个女童。 孟御史不再见饥民就放粮,总要先看一看。如果一伙饥民里只有成年男子没有妇孺,立刻就撵走。 “这些饥民,一开始是不得已。等吃过了人,心性就会变化。不再忌讳吃人。这样的饥民,十之八九都会成为流匪。” 马车里,赵夕颜和徐靖相对而坐,轻声说道。 徐靖这几日心情恶劣,一张口语气有些冲:“这样的朝廷,还有何用?” 赵夕颜叹了口气,低声道:“更朝换代的末年,多是如此。史书上记载的比比皆是。” 徐靖有些烦闷地揪了一把头发:“我是看过这些书。不过,以前都离我很遥远。现在忽然活生生在我眼前……我心里很是窝火。” 那股无以名状的愤怒,在胸膛汇聚涌动,却又找不到出口。 赵夕颜伸手,轻轻握住徐靖的手。 徐靖深呼一口气,定定心神:“也罢,一路上能救几个是几个吧!到了京城,让这些丫头都住进北海王府。” 所有藩王在京城都有王府。北海王一直在藩地,京城的王府留了得力能干的管事。 赵夕颜却道:“你以后要进宫读书,哪里顾得上她们。我来安置吧!” 徐靖忍不住嘀咕:“你真的不住北海王府?” 赵夕颜嗔他一眼:“我们还没成亲,我要是现在就住进北海王府,岂不是让人笑话。我爹让人送信给大堂伯父,我就住赵府。” 做着工部侍郎的大堂伯赵元仁,在京城自然有住处。当年置办宅院,大半都是族中出的银子。赵氏族人进京赶考办事,都是住在赵府。 赵元明思虑周全,在赵夕颜决定随徐靖进京的那一日就写信给了赵元仁。 “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我心里就难受。”徐靖私下里很爱撒娇,反手握着赵夕颜的手晃来晃去:“月牙儿妹妹,你要怎么安慰我?” 赵夕颜俏脸微红,迅速凑过来,亲了亲徐靖的脸。 赶路途中,也最多这般亲近了。马车外有丫鬟有车夫,还有一堆耳目灵敏的亲兵。真有什么动静传出去,羞也羞死了。 徐靖心情陡然大好,正要继续调笑,马车外忽然响起一个惹人厌的声音:“马车停下,我有急事和世子商议。” 得,鬼见愁孟御史又来了。 定是又让他出银子买粮。再富余也禁不住这般薅羊毛啊! 徐靖翻了个不雅的白眼,掀起车帘,语气自然不太美妙:“孟御史又有何指教?” 孟御史满心焦灼,顾不得自己被讥讽,急急道:“世子,前面探路的人回来禀报,五里外的官道旁,有几十具尸首,血迹鲜明,显然是遇了土匪。” 这些土匪,已经胆大到冲到官道上来杀人了! 徐靖眉头一动,神色沉了一沉。 赵夕颜也是一惊,立刻低声道:“我们这一行人,实在惹眼,只怕已经被盯上了。” 徐靖冷笑一声:“我正憋了一肚子闷气,他们来得正好。” 孟御史对自高自大爱吹嘘的北海王世子显然没那么信任,皱紧了眉头提醒:“世子虽有五百亲兵,也不可轻忽。这些土匪下手十分狠辣,还是多加小心。”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张口下令:“传本世子号令,装金银米粮的马车先行。所有亲兵都过来。” …… 天色渐暗。 十里外的官道旁的密林里,隐隐绰绰的藏着人影。 一株八九米高的大树上,枝叶葱茏,一个身材瘦削矮小的男子蹲在树杈间,极力眺望。 忽然,男子打了一声呼哨。 另一株树上立刻有哨声相和。 “老大,肥羊过来了。” 密林数十米处,一个中年男子狞笑一声:“这贼老天,让我们活不下去。我们就得去杀去抢,才能有好日子过。” “兄弟们,这一伙肥羊我们盯了几天。每日都放粮给流民。马车足有几十辆。而且,车队里还有女人。” 顿时响起一片亢奋的笑声。 中年男子也不怕惊动来人。做土匪的,不用什么高深计谋策略,一起冲上去杀去抢就是了:“跟我冲!” 第一百一十一章 灭匪(一) 这一伙土匪,原来是一个村子的饥民,老人被半途扔下,幼童被吃光,妇人都被卖了换粮食。眼见没了活路,领头的村民心一狠,做了土匪,先打劫了另一个村的饥民。 烧杀抢虐这等恶事,一旦开了头,就再难停下。 短短几个月,这一伙饥民已经成了惯匪,共有三百多人。官路上来往的富商百姓,倒霉的不知凡几。 徐靖这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十分惹眼。原本他们也不敢招惹,不过,自从知道这个车队一直在放粮,他们的眼就绿了,再顾不得车队里有多少护卫。 在他们看来,富家公子都惜命。他们先冲上去杀一波,吓住对方,乖乖交出粮食和金银,再将女子都交出来就是。 一开始,确实很顺利, 那些护卫一哄而散,根本就没有和他们对打的意思。 哗!一刀劈下去,马车车厢破了一个洞,白花花的米粮不停涌出来。 第二辆车里也是一样。 再到后面,竟都是金银珠宝。 “发财了!”这些才聚集了几个月的土匪们,被米粮和金银迷花了眼,纷纷冲到马车上。有的忙着将银子往身上塞,有的忙着抢粮食。 就连“首领”,也有些耐不住了,高声怒骂嘶喊:“都先停下。你们要粮食要银子不要命了吗?先动手杀人……” 一支箭不知何处飞来。 “首领”的咽喉里冒出一蓬血花,猛然倒了下去。 忙着抢东西的土匪们,一时还没留意到“首领”被一箭要了命。 立于马车上的徐靖,寒着脸又放了一箭。隔着几百步,又是一箭封喉。连放了数箭,徐靖又从腰间抽出宝刀,策马冲了过去。 徐三徐十一分别领着亲兵冲上去杀土匪。徐二五则领着一百亲兵牢牢守在马车边。 马车外传来刀剑交击声和阵阵惨呼声。 玉簪脸色发白,海棠胆子更小,蜷缩着身子将头躲在玉簪身后。 赵夕颜倒是很镇定,她甚至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片刻:“别怕,这些流匪不是世子对手。” 玉簪声音有些发颤:“小姐,这些日子出了北海郡,见了外面世界,奴婢才知道原来的生活有多安逸。” 是啊! 赵夕颜轻叹一声,放下车帘,默默等待。 另一辆马车上的孟御史,就没那么安分了。听到外面的厮杀声,孟御史竟也跳下马车。 徐二五立刻上前拦下:“孟御史,我们世子领人去杀土匪,孟御史坐在这儿等着就是。” 还是别去添乱了。 孟御史脸孔一沉,官威十足:“让开!本御史要亲自去督战!” 徐二五天生一张娃娃脸,不笑时也像在笑,脾气也好,任凭孟御史如何恼怒,徐二五就是笑嘻嘻地拦着不让动弹。 孟御史气地怒骂。 车帘撩起,赵六姑娘温雅的声音传来:“孟御史可曾习过武?” 孟御史骂不下去了,咳嗽一声答道:“我自少勤学,通读四书五经,哪有闲暇练武。” 再说了,读书人怎么肯去舞枪弄棒? 赵夕颜淡淡道:“既是如此,孟御史何不安静端坐,等世子灭了土匪。现在冲过去又有何用?难道指望对着一群土匪说孔孟之道,让他们自动放下刀枪跪地求饶?” 孟御史:“……” 赵六姑娘看着温柔,偶尔露出峥嵘时,尖锐得直戳心肺。 孟御史不吭声了,转身回了马车里。 徐二五长松一口气,冲着未来主母拱手道谢。 赵夕颜微微一笑,放下车帘。 …… 这一场战斗,比计划的结束更快。 这些土匪,几个月前还是普通村民。靠着抢来的刀枪,假模假样地挥舞几下,吓唬些普通百姓,就以为自己很厉害。遇到真正的高手,溃败是理所当然。 徐靖接连砍了十几个土匪,身上溅满血迹,俊脸上也有一抹血痕。还想提刀再砍,却见土匪们已经扔了兵器,哆哆嗦嗦地跪地哭喊求饶了。 徐三人狠话不多:“世子,要不要全杀了?” 土匪们听得魂飞魄散,纷纷磕头求饶。 徐靖握紧手中刀柄,将心里那股杀戮后的嗜血欲望按捺下去,吐出一口浊气:“将他们都捆了,尸首也都收拾妥当,一并送去官衙。我再上一道奏折给朝廷。” 徐三略一点头,领着亲兵去收拾残局。遇到伤势重惨呼哀嚎的土匪,就顺便给一刀,让他早登极乐。 剩下的土匪,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住嘴。 半个时辰后,天已漆黑。徐三领着数十亲兵,将几车尸首和捆绑成粽子一般的一百多个土匪送去官衙。 徐靖一行人也没在原地逗留,继续前行,到了驿馆才停下。 驿丞见了满身鲜血的徐靖,双腿直发抖,站都站不直。 徐靖不耐拧眉:“本世子杀的是土匪,你紧张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这一身的血腥气,吓坏了月牙儿妹妹怎么办? 徐靖用热水冲去鲜血,换一身干净的新衣。嗅着身上还有血腥气,徐靖有些不满,又找来花露,在身上洒了小半瓶。 一进屋子,浓烈的香气就飘了过来。 赵夕颜忍不住揉了揉鼻子:“你这是洒了多少花露?也太呛人了。” “这不是怕血腥气吓着你嘛!”徐靖走过来坐下:“有什么好吃的?我肚子早就饿了!” 以徐靖的脾气,连睡惯的床榻都带了,自然也带了两个厨子。这两个厨子,一个擅长各式菜肴,另一个擅做面食糕点。 到了驿馆里,两个厨子就去厨房,忙碌着为主子做一席丰盛的饭菜。 小圆桌上摆了四冷六热十道菜。 赵夕颜为徐靖夹了一碗菜肴,随口笑道:“我让人送了几道菜肴给孟御史。” 徐靖一听孟御史的名字,就忍不住要翻白眼:“他吃些干粮喝些凉水正好,别糟践了美食。” 赵夕颜失笑,慢悠悠地夹起一片肉。 填饱肚子后,徐靖心里那股无以名状的郁气怒火才稍稍平息。 赵夕颜静静看着他,轻声道:“春生哥哥,你这几日是不是心情很恶劣?”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灭匪(二) 徐靖闷闷地嗯一声。 在赵夕颜面前,他从不遮掩隐藏自己的心思。 “是很差。你以前和我说过的噩梦,大晋末年,民匪四起。我听了有些遥远,总觉得你过于忧虑焦灼。” “这些时日所见所闻,我才领略了,什么是乱世将至。” “百姓饥荒连年,朝廷不思赈济,官衙无力过问,饥民们抛家舍业,四处逃荒。饿极了就要吃人。普通百姓,拿了刀枪就做了土匪……” 徐靖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月牙儿妹妹,这世道变成这样,你说的乱世,真的要来了。” 读再多的史书,也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这还是在靠近京城的州郡,都乱成了这样。那些远离京城的郡县又会是什么样子?普通百姓没了活路,可不就只剩一条路了? 不管如何,他姓徐,身体里留着皇室的血。眼见着徐家天下变成了这般模样,心里岂会不难受? 赵夕颜默然,伸手握住了徐靖的手。 徐靖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又摸索着抓住她另一只手,身体前倾,将头靠在她的头边。 赵夕颜没有闪躲,和他这般头靠着头。就像幼时,徐靖每次被罚抄书后泪眼汪汪,她总是这般安慰他。 过了片刻,徐靖才坐直身体:“还有几日就到京城,我要进宫,去见一见皇上和太子。我要将沿途所见所做的事,都告诉他们。我想看看,他们父子两个到底有没有一丝愧疚。” 徐靖热血上涌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赵夕颜轻声道:“你别冲动,暂且冷静。你先写奏折送去朝廷,看看朝中什么反应。等到了京城进了宫,先摸清皇上和太子的脾气,再见机行事。” 这时候,也只有赵夕颜能劝得动他。 徐靖又呼出一口气,点点头。 …… 这一夜,徐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至后半夜才入睡。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里,他领着亲兵和一群土匪厮杀。那些土匪杀之不尽,杀了一批,又冲过来一群。 他的宝刀卷了刀刃,无穷的力气也被耗尽。、 一个男子骤然出现在面前,睥睨傲然地看着他:“看在月牙儿的份上,我饶你不死。我要册封她为皇后,你回北海郡,以后永远不得离开北海郡半步。” 呸! 想抢他的月牙儿妹妹,滚! 徐靖猛然翻身下床榻,怒气冲冲地去摸床榻边的宝刀。 值夜的徐十一被吓了一跳,一个骨碌起身冲过来,一把扯住徐靖手臂:“世子是不是做噩梦了?” 徐靖:“……” 徐靖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些。 此时,天际已经微微透亮。 果然是一场噩梦啊! 徐十一见主子面色晦暗心情不佳,不敢多劝。松了手之后,立刻叫来一个亲兵,低声吩咐几句。 一炷香后,赵夕颜便过来了。 徐靖恼怒地瞪徐十一:“混账!谁让你惊动月牙儿妹妹了?” 徐十一挨骂,不敢吭声。 赵夕颜轻声笑道:“我也正好醒了,过来陪你一起用早膳。” 徐十一趁机溜了出去。 “是不是做噩梦了?”赵夕颜轻声问。 徐靖天生力大,自小习武,不过,真正动手的次数寥寥无几。上一次杀人,是追杀周隋的时候,杀了几个。 这一回,杀了十数个“土匪”,其实都是些没练过武的饥民百姓。这般血腥杀戮,心里难免躁郁。 徐靖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没有的事,我是那等会做噩梦的人吗?” 赵夕颜没有揭穿他,顺着话音笑道:“是是是,北海王世子是当世顶尖高手,杀几个区区土匪,手到擒来。” 徐靖也不觉得脸红:“说得没错。接下来路途里再遇土匪,我见一个杀一个。” 赵夕颜抿唇一笑,吩咐玉簪去厨房传膳。 两个厨子四更天起来熬粥。粳米粥浓稠又香甜,连喝三碗,心里热乎乎的,昨夜噩梦早就不见了踪影。 徐三也回来复命:“启禀世子,小的将尸首和土匪送去官衙了。那个县令见了那么多土匪尸首,激动得都快哭了。” 这一伙土匪,占据着这一段官道,为非作恶。可惜朝廷无力管束,县衙里只有几十个个捕快,也奈何不得。 现在北海王世子除了土匪,县令感恩戴德,连夜写了奏折,送去朝廷。 徐靖心情大好,挑眉一笑:“我们继续赶路。” …… 车队原本速度就不快,徐靖又刻意放慢行程,车队就走得更慢了。将原本五六日的路程,生生拖成了半个月。 就连刚正不阿的孟御史,竟也没吭声。 这半个月里,徐靖又灭了两股土匪。其中一伙流匪,其实离官道远的很。徐靖是听闻流民口耳相传,便领人摸了过去,将那百余个土匪杀了个干净。 孟御史提笔写了三道奏折,一封一封送往朝廷。 身为传旨钦差,朝廷七品御史,他书写的奏折自然是最公正也最有说服力的。至少,比徐靖自吹自擂的奏折可信得多了。 奏折先一步送到朝中,一众文官武将反应不一,龙椅上的天子是喜是怒,都暂且不提。 车队走得再慢,也终于到了京城。 徐靖在城外最近的驿馆修整一夜,特意沐浴换上了崭新的世子服,骑着宝马,腰挎宝刀,徐徐而行。 坐了一路马车的孟御史,眼见着高大巍峨的城门,心里霍然敞亮。 赵夕颜端坐在马车里,听着玉簪海棠兴奋的声音,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城门可真是气派啊!” “就是,比我们北海郡的城门大得多。还有城墙,也高得多了。” “快瞧瞧,排在城门外等着进城的人,排得好长。” “咦?怎么有一行人过来了?” “领头的那一个有些眼熟。等等,小姐,那不是慕容校尉吗?” 慕容校尉四个字入耳,赵夕颜眉眼未动,唇边微笑依旧。 从决定来京城的那一刻起,她就料到了会有今天这一幕。 慕容慎现在还只是一个御前校尉,离指掌天下为所欲为那一日还远得很。不必畏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再会 “慕容校尉,前面就是世子一行人。” 身后响起亲兵的声音。 慕容慎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激越,淡淡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策马向前。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略过如孔雀开屏一般耀目的北海王世子,落在那辆奢华气派的马车上。憾綪箼 朝思夜想的赵夕颜,就在马车里。 他早料到,只要徐靖被逼进京,赵夕颜定会跟着一起来。现在,她果然来了,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这一次,谁也阻挡不了他。 慕容慎没有下马,就这么在马背上拱了拱手:“末将奉皇上之命,特意来此迎北海王世子入宫。” 徐靖心中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有劳慕容校尉前来相迎。不过,我总得先送未婚妻去赵府,劳烦慕容校尉稍候。” 未婚妻三个字,如利箭刺中慕容慎胸膛。 慕容慎目光闪了一闪,声音沉了下来:“皇上有口谕,令世子立刻进宫觐见。世子莫非想抗旨不从?” 徐靖心头火起,冷笑一声,就要讥讽回去。 身畔马车里传来熟悉的温雅声音:“春生哥哥。” 徐靖应一声,转头看去。就见月牙儿妹妹撩起车帘,唇畔笑意盈盈:“皇上有旨,你就先奉旨进宫吧!让亲兵送我去赵府便是。等你安顿妥当了,再来赵府见我。” 被月牙儿妹妹这么一笑一哄,春生哥哥的火气顿时无影无踪,咧嘴应道:“好!” 从慕容慎的角度,看不清赵夕颜的面容,只能稍稍窥见赵夕颜的侧脸,还有唇角那一丝笑意。 他下意识地策马上前,想靠得近一些看得清楚些。赵夕颜却已放下车帘。 慕容慎:“……” 更可恶的是,徐靖还一脸不善地瞪过来:“马车里是本世子未婚妻。慕容校尉这般窥视,是何道理?” 慕容慎用力握了握刀柄,缓缓松开:“末将和赵六姑娘也是旧识,想上前打个招呼寒暄一二,世子何必多心。” 徐靖大喇喇地说道:“旧识不旧识的,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嘛,月牙儿妹妹和本世子定了亲,明年就要成亲啦!本世子心眼小得很,不愿见任何心怀不轨的男子靠近未婚妻。慕容校尉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好。”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笑声。 显然是赵夕颜被徐靖这番话逗乐了。 慕容慎心火燎原,汹汹燃烧。目中闪出怒色。 就再此刻,孟御史下了马车过来了。 孟御史其实在后面的马车里听了片刻,已经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现在特意下马车,是打圆场来了:“原来是慕容校尉。” 慕容慎心情恶劣,根本不想理睬一个脾气又臭又硬注定会被灭九族的孟溪知,冷然道:“孟御史一路奔波辛苦,既是回京,就一并进宫去觐见皇上。” 孟御史:“……” 大晋文贵武轻。在官场上,同品级的武将见了文官,也得低一头。在文官中,位低权重的御史们,从来都是最难缠最不能得罪的。六部尚书侍郎这样的高官,见了他也要礼遇三分。 眼前这个慕容慎,是五品御前校尉,深得天子器重信任,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他已经十分客气了。 却没想到,慕容慎半点没有领情的意思。 瞧瞧那副骄狂睥睨的嘴脸! 孟御史心头火起,语气也硬了起来:“本御史确实有进宫面圣的打算。请慕容校尉在前领路。” 慕容慎:“……” 慕容慎着实被噎得不轻。 不过,孟御史的话没说错。他本就是皇上派来迎世子一行人进宫的。现在,他还不是九五之尊新朝天子,而是大晋永明帝的御前校尉。 御前校尉,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天子亲兵罢了。 慕容慎咽下心中怒火,调转马头,在前“领路”。 徐靖忽然就看孟御史顺眼了,冲孟御史拱拱手,咧嘴一笑。 孟御史不动声色,昂着头回了马车端坐。 …… 徐靖一行人,自不用排队,随在慕容慎的身后从一处宽阔空荡的城门进了京城。 排队的百姓们只有艳羡的份,没人敢恼怒气愤。 进京的城门共有五处,这一处正南的城门最宽,一共有三道门。贩夫走卒走的是左侧右侧的门,正中的城门专供达官贵人们出入。 慕容慎一身银色软甲,身后有数十禁卫军。徐靖面容俊美,一派高贵气度,数百亲兵个个精壮。这样一行人,不用问也知道来历非凡。 城门官见了慕容慎,根本连问都没问,就令人开了城门放行。还特意前来向慕容慎见礼。 慕容氏在京城果然威风得很! 徐靖心中冷哼一声。 那个城门官倒也不瞎,见过慕容慎,立刻又来给北海王世子见礼。 徐靖懒得和一个城门官计较,略一点头,便策马前行。 坐在马车里的赵夕颜,并未撩起车帘,端坐未动。 大晋风俗历来如此,大家闺秀等闲不在人前露面。 城门内,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等候。见了北海王标记的马车,这个管事眼睛一亮,忙迎过来行礼:“小的是赵府的管事,奉主子的命令,十天前就在这里守着了。今日总算等到世子和姑娘了。” 主要是徐靖路上顺手剿灭了三股流匪,耽搁了行程。按着原来的脚程速度,确实应该是十日前就到了。 徐靖对着赵家管事就和气多了,笑着说道:“我要进宫,等得了空闲,就去赵家拜会长辈。你来得正好,在前领路,我让亲兵送月牙儿妹妹去赵府。” 赵家管事忙笑着应下。 庞大的车队,很快分作两列。 赵夕颜原本只有六辆马车,这一路上买下二十多个女童,也得一并带走。徐靖又特意嘱咐将之前备好的衣料首饰也带上,如此一来,足有十几辆马车。 就这徐靖还不放心,在赵夕颜的马车边嘀咕个不停。 这般婆婆妈妈的,简直不是大丈夫所为。 慕容慎心中鄙夷的想着。可不知为何,看着徐靖忙碌的模样,心里那股酸意无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府 慕容慎等了片刻,实在按捺不住汹涌的妒火,淡淡提醒:“请世子动作快些,别耽搁了进宫。” 徐靖头也没回,随意的挥挥手:“别啰嗦废话。我进宫又不是见旁人,皇上是我堂叔,太子是我堂兄,迟些早些怕什么,还能怪罪我不成。” 徐靖倒也不是全往脸上贴金。七位藩王里,论出身论血脉,北海王确实是皇室近支。 徐靖和当今的太子殿下,是同一个曾祖父。永明帝确实是徐靖堂叔。 不过,徐靖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他还不知道自己进宫后就是待宰的羔羊吧! 慕容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索性耐着性子等待。 赵夕颜隔着车帘轻声道:“春生哥哥,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都记好了。我在赵府等你。” 徐靖点点头。 两列马车一同行了一段,便分道扬镳。 赵夕颜心中默数,等马车行出老远了,才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前世她在京城两年。不过,她一直在皇宫里,并未出过宫。京城对她来说,依然陌生。 玉簪海棠倒是十分雀跃,一边张望,一边低声笑道:“小姐,京城里的人可真多。” “街道上到处都是铺子和卖东西的小贩,热闹的很呢!” “咦?那边好像还有人在杂耍。” 她们在看京城热闹,殊不知,也有许多百姓探头张望。 车窗上的竹帘是特制的,从里往外看十分清晰,反之,则模糊不清。赵夕颜只稍稍掀起了车帘,露出小半个侧脸,就这已惹来许多注目。 赵夕颜很快放下车帘。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才停下。 此时,已将近正午。 日头正烈,大堂伯母孙氏笑吟吟地在正门处相迎。站在孙氏身侧的两个年轻妇人,是大堂嫂二堂嫂。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俏丽少女,眼睛大而灵活,应该就是七堂妹赵鹊羽了。 赵夕颜心头一暖,忙下马车上前见礼:“夕颜见过大堂伯母,见过大堂嫂二堂嫂。” 孙氏也是京城望族出身,当年赵元仁中了进士后,娶了孙氏为妻。这些年,孙氏从未去过北海郡,自然也从未见过赵夕颜。 此时一见,几乎惊为天人。 “我早听闻你美貌无双,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倾国之色。”孙氏满眼惊艳,握着赵夕颜的手,赞个不停。 大堂嫂二堂嫂也被赵夕颜的容色震慑住了。 怪不得那个慕容校尉执意求娶不肯死心。如此美丽的姑娘,就是同为女子的她们见了也很难移开目光。 七堂妹赵鹊羽性格活泼,开心地拉住赵夕颜的另一只手:“六堂姐一来,以后我就有人作伴了。” 虽然素未谋面,血缘中带来的亲近亲昵,却是这般真切。 赵夕颜心中暖融融的,轻声笑道:“我这一来,不知要在京城待多久,以后就要劳烦大堂伯母和两位堂嫂,还有七妹妹了。” 孙氏笑道:“这算什么劳烦。都是一家人,别说这见外的话。自接到你爹的来信,我就让人收拾了一处宽敞的院子,正好和鹊羽的院子相邻。以后你们姐妹两个也方便时时作伴说话。” “走,大伯母这就带你去瞧瞧。” 什么大堂伯母,叫起来太拗口了。孙氏很自然地改了称呼,拉着赵夕颜的手进了赵府。 赵夕颜从善如流,也跟着改口;“多谢大伯母。” 孙氏亲自领着赵夕颜进了邀月苑。 这院子宽敞雅洁,院子里种了几株梨树,此时梨花已落,树叶繁茂,有小儿拳头大的青果子缀在其间。一股淡淡的清香随风而来。 赵夕颜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 孙氏见赵夕颜眉眼盈笑,心里颇为快慰,笑着说道:“你喜欢练字作画,我特意令人收拾了书房。书房里还有练琴下棋的地方。你去瞧瞧喜不喜欢?还缺什么,只管和我说。” 这般用心,赵夕颜如何能不动容,正要道谢,孙氏又笑道:“一家人,不必谢来谢去的。你安心住下就是。” 孙氏嘱咐赵夕颜安顿休息,晚上再设接风宴。然后领着儿媳们离去。 赵鹊羽舍不得走,厚着脸皮留下了。 亲兵们个个有力气,很快将车上的行李都搬进院子。玉簪指挥着放进库房里,海棠便去闺房里撒扫收拾。 赵鹊羽兴致勃勃地张望,悄声笑问:“六堂姐,世子姐夫呢?” 赵夕颜面颊微红:“他进宫去面圣了。”顿了顿又笑道:“我和他还没成亲,这时候可别叫姐夫。” 赵鹊羽是家中幼女,自小娇养,活泼烂漫,笑起来俏皮可爱:“已经定亲了,成亲是迟早的事,早一些叫也无妨嘛!”ganqing五.com 赵夕颜抿唇一笑,也就随她了。 赵鹊羽问起北海郡,赵夕颜便随意挑一些趣事说了,赵鹊羽听得津津有味,又叹道:“可惜,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京城,更没去过北海郡。” 又好奇地打听路途见闻。 赵夕颜轻声将买女童一事道来。 赵鹊羽震惊又愤怒,猛然起身:“这世间竟有此等惨事!六堂姐,那些女童呢,我要亲眼去瞧瞧。” 赵夕颜点点头,叫来金盏领路。 二十几个女童下了马车后,被领进了院子后侧的空屋子里。 一个五岁女童怯生生地问道:“二妞姐姐,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吗?” 二妞年龄大些,最有主意,很自然地成了女童们的主心骨:“别怕,以后我们跟着姑娘,一定会有好日子。” 然后,那个买下她们救了她们一命的美丽少女来了。 领头的二妞扑通跪下磕头,大声道:“奴婢见过小姐。” 其余年幼女童,也立刻跟着跪下磕头。 这半个月来,她们每日都吃得饱,原本枯黄消瘦的脸孔有了血色。又各自换了干净的衣服,规矩还没学好,倒也有些样子了。 赵夕颜轻声道:“都起身吧!” 又是二妞领头应了。 赵鹊羽一一看过去,见到的是一张张懵懂的脸孔。心里沉甸甸的,有些莫名的难受。 她无忧无虑快快活活地长到了十三岁。这一日,忽然有一些沉重的东西,闯入了她的天地。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进宫(一) 赵鹊羽叫了二妞过来,细细问了一回。听到一半,赵鹊羽就红了眼:“你爹怎么能狠得下心肠,将你姐姐换了出去?” 二妞有着超乎年龄的早熟,低声道:“大家都没粮吃,迟早要饿死。这么做,还能多活几个。” “他自己怎么不去死。”赵鹊羽依旧愤怒难平:“凭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做人口中食?” 二妞眼睛也红了,声音哽咽:“我爹说,他和弟弟活下来,以后能娶媳妇传宗接代。丫头本来就是要嫁人的。世道艰难,就当是让我提前投胎了。” 可是,她也很想活啊! 谁知道她被换到陌生人手中时的惊恐害怕? 二妞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赵鹊羽竟也哭了,伸手扯住赵夕颜的衣袖:“六堂姐,幸好你救了她们。” 赵夕颜心中恻然,轻声安抚道:“二妞确实好样的。当日就是她先闹出动静,才惊动了孟御史和我。不然,我也没法子救她。” “人就得这样,不管到了何时,都得有一股心气。” 赵鹊羽用袖子抹了眼泪,对赵夕颜说道:“我喜欢这个二妞。六堂姐,你将她给我吧!过几年,我让她做我的大丫鬟。” 没等赵夕颜回应,二妞已跪下了:“七姑娘一片美意,奴婢万分感激。不过,奴婢当日被救的时候,就已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要跟着我们姑娘。奴婢这一条命,随时都可以为我们姑娘去死。” 赵夕颜心尖被触动,伸手扶起二妞,温声道:“既到了我身边,可见我们有主仆缘分。我没什么大能耐,总能让你们吃饱穿暖。你也不必总想着为我去死,我且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哪!” 二妞被逗得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稀疏的牙。 二妞其实十岁了,不过,长期的饥饿,使得她发育迟缓。看着不过七八岁女童模样,牙齿也没换齐整。 赵鹊羽被拒绝了也不恼:“也罢,你一心跟着六堂姐,我抢得了人,抢不来这一颗真心。二妞这名字有些土,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如何?” 二妞忙道:“多谢七姑娘。” 赵家是书香世家,赵鹊羽自幼读书,颇有才学灵气,略一思忖笑道:“你年纪虽小,心思却通透,历经磨难,依然坚强。就叫琥珀吧!” 琥珀,是飞虫被岩浆瞬间包裹,历经漫长时光形成。痛苦的磨难,也令琥珀有着超乎普通宝石的璀璨美丽。 二妞没读过书,不知道琥珀是什么意思,心里暗想,这位七姑娘也够奇怪的,怎么叫她虎扑?难道她生得像老虎? 不过,二妞还是很快谢了恩。 从这一日起,二妞就正式有了名字,叫琥珀。 其余年幼女童不知赐名意味着什么,却也都羡慕得很。待两位姑娘离去,立刻将琥珀团团围住。 “二妞姐姐,以后我们是不是要叫你虎扑姐姐了?” “其实,我还是觉得二妞姐姐好听。” 琥珀有模有样地挺直腰杆:“你们也都乖乖听话,好好学规矩。谁表现好了,姑娘就会给她赐名字了。” 赵鹊羽离去后,赵夕颜去了闺房里。 一路马车劳顿,歇下来颇为疲累。赵夕颜的头沾上枕头,眼皮都合上了,却难以入眠。 徐靖现在应该已经进宫,见到永明帝苏皇后和太子了吧! 他可千万别犯犟脾气,进宫就闹腾。 赵夕颜心潮起伏不定,翻了个身,胡思乱想片刻,终于慢慢睡着了。 …… 此时,徐靖已进了皇宫。 大晋朝建朝两百余年,皇宫也被反复修建翻新。尤其是先帝,最喜欢奢华享受。坐几十年龙椅,从未停止过征调民夫。 筑宫殿,建别院,修皇陵,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民匪四起。这都是先帝在位时的“功劳”。 现在的永明帝,刚登基没几个月。大晋到眼下这步境地,其实还怪不到永明帝头上。 不过,民怨纷纷,流民遍野,朝堂不稳,也是不争的事实。永明帝不思如何稳固江山,依旧一味贪恋美色享乐,一派昏君之相。 慕容慎在前领路,身姿高大挺拔,步伐稳健有力。仿佛是这座奢华皇宫的主人一般。 徐靖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瞥前方的慕容慎一眼,心里一声冷哼。 慕容慎似有所察,转头看了一眼:“世子稍安勿躁,再行一段,就到福佑殿了。” 金銮殿是皇宫中最巍峨的宫殿,大朝会,日常早朝,还有盛大的宫中典礼都在金銮殿举行。 福佑殿比金銮殿小一些,是永明帝日常起居之处。永明帝平日召见臣子,也多在福佑殿。 到了福佑殿外,慕容慎停下脚步。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内侍进殿去通传,过了片刻,一个人出来了。 此人年约四旬,肤白无须,相貌颇为端正,还有些读书人的儒雅之气。正是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内侍马公公。 马公公还是那副见人就笑的和气模样,先冲徐靖拱手:“数月未见,世子风采更胜往昔。” 十万两银子,迅速拉近了马公公和徐靖的距离。 徐靖也不是不会装模作样,笑着拱手还礼:“本世子也一直惦记马公公哪!以后在宫中,多的是亲近的机会。马公公可别不搭理本世子。” 马公公又冲孟御史拱手。 孟御史出了名的臭脾气,板着脸孔拱拱手,就算还礼了。 马公公也不计较,笑着说道:“皇上今日有些疲累,用了午膳就歇下了。请孟御史和世子先去偏殿里稍候。” 徐靖和孟御史一起应下,随马公公去了偏殿。 这一“稍候”,就是两个时辰。 永明帝用过午膳,徐靖和孟御史赶着进宫,却是滴米未进滴水未沾。 孟御史和徐靖朝夕相处一个月,自然清楚徐靖是个喜欢华服美食从不受半点委屈的主,下意识地瞥了徐靖一眼。 未曾想,徐靖竟十分沉得住气,并无焦躁愤怒委屈之色。 孟御史心里悄然一动。 冲动易怒性情善变的徐靖,倒也不是一味鲁莽。 ……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进宫(二) “马三思,打发人去瞧瞧北海王世子,现在如何了?” 永明帝白日纵情,睡了两个妖娆美貌的宫人,心情颇佳。在内侍们的伺候下起身,一边吩咐马三思。 马三思殷勤应下,冲干儿子小喜儿使了个眼色。 小喜儿麻溜地退下,一柱香就跑回来了,在义父耳边低语数句。 马三思不动声色,略一点头,走到永明帝身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世子和孟御史都在偏殿里候着。没人送茶送点心,世子也没吭声。” 永明帝满意地略一点头,张口道:“让他继续等着,去传孟溪知。” 又吩咐一旁的蒋公公:“去椒房殿,请皇后和太子过来。” …… 被宣召觐见的孟御史,起身正一正衣冠。临走前,看了徐靖一眼。 徐靖枯坐了半天,没有露出不耐,冲孟御史笑嘻嘻地挥挥手。 孟御史最看不惯徐靖这副没正形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旋即想起已经到了京城,他这个钦差御史的差事已经结束。徐靖接下来在宫中如何际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不知道怎么地,心里还有点别扭。 孟御史定定心神,收回目光,走了出去。 徐靖看着孟御史离去的身影,心里暗自嘀咕。 这个孟溪知,以为到了京城就和他一撇两清了吗?嘿,想什么哪!月牙儿妹妹这般看重的人,岂能让他跑了! 孟御史自然不知徐靖在想什么。不然,准保瞪眼发怒。 “臣孟溪知,见过皇上。” 孟御史跪下行大礼参见。 龙椅上的永明帝中气不足,有些发虚:“平身。” “谢皇上隆恩。” 孟御史谢恩起身,目光掠过天子肥硕的身躯和白中透青的肥脸,心里既愤怒又失望。 愤怒的是,天子自年少就有好色之名,荒~淫无度。失望的是,大晋已经风雨飘摇,天子不思如何救济百姓稳固江山,依旧贪恋美色白日荒淫…… 身为一名正统科举进身的文官,忠君爱国早已烙印进了他的血液里。 孟御史将心头百般情绪咽下,张口回禀起北海之行的经过。说到回京路途所见惨状,永明帝听得不耐,张口打断:“你写的奏折,朕都看了,无需啰嗦。” “朕问你,你觉得北海王世子如何?” 孟御史性情刚硬,从不说谎。这一点,永明帝心里也清楚,所以才会这么问。 孟御史略一思忖,低声答道:“顽劣淘气,任性妄为。不过,亦有一腔赤子之心。若能引导得当,或有一番作为。” 熟悉孟御史脾气的人就该知道,这评价着实不低。 毕竟,孟御史从来只会骂人,从不夸人。 永明帝唔一声,不置可否。 孟御史等了片刻,一个没忍住,张口道:“皇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这两年,旱灾连着蝗灾,百姓流离失所,饥民遍地。甚至有易子而食的惨剧,还有许多没活路的,就去做土匪,去杀去抢。” “微臣这一路亲眼目睹,心中不甚悲痛。微臣恳请皇上即刻下旨,令户部筹措粮食赈济百姓。” 永明帝有些不耐,挥挥手道:“行了,这事朕心里有数。你一路奔波当差辛苦,朕准你七天假,回去歇一歇再上朝。跪安吧!” 孟御史:“……” 这昏君! 孟御史气得咬牙切齿,不得不无奈告退。 退出殿外时,正好遇到苏皇后和太子殿下。 苏皇后容颜清丽,气质优雅。太子徐竣病了一场,刚刚痊愈,面容苍白,眉眼倒是清秀。 孟御史上前见礼。 太子笑道:“孟御史请起。” 太子其实头脑聪颖,心地仁厚。奈何自小是个病秧子,不是长寿之相。 孟御史心里暗叹一声。 苏皇后温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孟御史此次去北海郡,千里奔波,辛苦了。” 苏皇后聪慧贤良,名声极佳,很得百官敬重。 孟御史忙道:“这是微臣份内之事,岂敢言辛苦。” 苏皇后轻声问:“孟御史对北海郡印象如何?” 提起这个孟御史就窝火:“微臣只待了半日,就和世子启程来京城,对北海郡实在没什么印象。” 苏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失落怅然。 接下来,又听孟御史道:“不过,回京途中微臣有幸结识世子的未婚妻赵六姑娘。” “这位赵六姑娘,美貌出众,聪慧无双。尤其是棋艺,尤在微臣之上。” 赵六姑娘? 苏皇后心里一跳,声音有一丝异样:“这位赵六姑娘,可是北海望族出身?” “正是。”孟御史答道:“赵六姑娘的父亲,是当年连中三元的赵元明。” 苏皇后攥紧手中帕子。 太子有些奇怪地看一眼过来:“母后怎么了?” 苏皇后定定心神,轻声道:“没什么。” 母子两人走进殿内。 永明帝太过肥硕,起身走路都要靠内侍搀扶:“皇后,竣儿,北海王世子已经进了宫,朕这就宣召他觐见,你们也来见一见他。” 太子不知就里,倒是很高兴。 这些藩王世子,都是以陪伴太子读书为由宣召进京。北海王世子是来得最快的一个。 听闻北海王世子比他还小一岁,不知是何等模样。 …… 一柱香后。 一个头戴玉冠锦衣华服的少年迈步而来。少年剑眉星目,十分俊美,目中神采飞扬。令人一见之下,心中顿生欢喜。 少年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北海王世子徐靖,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永明帝挑剔地打量一眼。 好像挑不出什么不是。 苏皇后微笑看着这个英姿勃勃的俊美少年:“免礼,平身。” 做母亲的人,看着这样的英俊可爱少年,心中很难有恶感。 徐靖谢恩,起身之际,目光迅速一掠。 永明帝果然痴肥如山。 苏皇后出乎意料的年轻美丽温雅。 至于太子,比他年长一岁,个头却比他矮一些,有些病容,脸孔清瘦,一双眼倒是格外大,看着他的目光,好奇中带着友善。 徐靖心里一动,张口喊了一声:“堂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堂兄 太子被叫得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我比你年长一岁,你是该叫我一声堂兄。以后,我就叫你靖堂弟。” 论血缘,徐靖和太子是同一个曾祖父。这份来自血缘里的天然亲近,迅速拉近了太子和徐靖之间的距离。 徐靖半点不客气,咧嘴笑着应了:“其实,我还有一个乳名。我是初春时出生的,父王欣喜不已,给我起了乳名春生。堂兄也可以叫我春生。” “能叫我乳名的人,原本只有七个,堂兄是第八个。” 太子听得有趣,忍不住笑问:“原来我这般荣幸。那之前叫你乳名的,是哪七个?” 徐靖笑道:“父王母妃四位长姐,还有我未婚妻。” “你已经定亲了?”太子有些惊讶:“倒是比我还早。” 驾崩的先帝是太子亲祖父,总得守孝一年再议亲。 提起赵夕颜,徐靖目中满是骄傲和喜悦:“她这次也随我来京城了。等有机会,我领着堂兄出宫去见一见未来弟媳。” 太子欣然点头。正要顺嘴问一问未来弟媳姓甚名谁出身如何,苏皇后忽然张口,将话题扯开:“你的长姐二姐都嫁在京城。如今你来了京城,倒是可以和她们相聚了。” 徐靖笑着应道:“娘娘说的是。我心里也惦记大姐二姐哪,打算安顿下来就去见她们。”biquiu 太子笑道:“父皇下旨令藩王世子们进京,和我一同读书。宫中已经准备好了住处,你来得最早,你先去挑一处。” 徐靖似不知道这是火坑,咧嘴笑道:“那不用多想,就挑离堂兄最近的寝宫。我自小就爱玩爱闹,到时候堂兄别嫌我闹腾。” 太子失笑:“这怎么会。我平日都是一个人,正觉寂寞。你多来和我说说话。” 太子病恹恹的,平日话语不多,难得这般心情愉悦侃侃而谈。 别说苏皇后,就连永明帝心情也不错。见徐靖之前,心中杀意腾腾,现在倒是缓和了不少。 “你初来乍到,还不懂宫中规矩。”永明帝张口道:“朕赏你一个奴才,让他时时提点你一二。” 一个相貌阴柔的内侍走上前来,向徐靖行礼问安,一张口,声音尖细:“奴才钱砚,见过世子。” 这都不是暗线,是明摆着派来盯着他的。 徐靖按捺住心中怒火,笑道:“钱公公免礼。”又拱手向永明帝谢恩:“多谢皇上恩典。” 永明帝笑了一笑,本就不大的眼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朕身边内侍众多,真正得用的,也只这么几个。朕将钱砚给你,你在宫中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问他。” 徐靖应一声是。 永明帝吩咐一声:“钱砚,你现在就领着北海王世子去安顿。” 钱公公恭敬地应一声是,徐靖拱手道别,随钱公公离去。 徐靖一走,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苏皇后笑着打破沉默:“皇上,臣妾还是第一次见这般俊美活泼又讨喜的少年。有他相伴,竣儿也能开朗些。” 永明帝下旨令藩王世子进京,用意为何,根本不用多想。 苏皇后张口,委婉地为徐靖说情。 永明帝目中光芒一闪,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真实性情脾气如何,还得看一看。” 太子笑着接过话茬:“父皇说的是,儿臣也要好好看一看他。” 对着唯一的儿子,永明帝的态度就温软多了,立刻笑道:“好好好,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 钱公公领着徐靖到了一处寝宫,用那种令人百般不适的阴柔声音笑道:“世子,这座碧霄宫离东宫最近,步行不到盏茶功夫就到。这座宫殿,也是最大最齐整的。” 这一点钱公公倒没胡说。 整个皇宫里,大大小小的寝宫有上百处。碧霄宫在其中也算宽敞,且陈设精美,离东宫只隔了一条小路。 离了永明帝苏皇后眼前,徐靖就没那么肯忍了,睥睨钱公公一眼:“钱公公说话时声音大些,本世子听得不太清楚。” 钱公公发出一声尖细的笑声,像被攥住脖子的母鸡:“世子见谅,奴才自小净身入宫,算不得男人,说话就是这副模样。以后世子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徐靖转头,冲身后亲兵使个眼色。 徐十一心领神会,立刻凑过去,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塞到钱公公手中:“这是世子一点心意,钱公公请收下。” 内侍就没有不爱财的。马三思自恃清高,钱公公可实在得很,在内侍中也是出了名的贪婪无度。拿过荷包,竟当面就打开。见里面是一张银票,钱公公还将银票取出来,展开看了一眼。 徐靖心中冷哼一声。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之前他百般嫌弃马三思,现在看来,马公公倒是个体面人。 这银票,不是常见的一百两二百两,是一张一千两的。 钱公公顿时眉开眼笑,麻溜地将荷包塞进袖中。对着徐靖的态度立刻热络多了:“奴才在宫中三十年,不敢说别的,宫里所有地方都了如指掌。宫中规矩,也是烂熟于心。世子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徐靖伸个懒腰,随口道:“这些不急,本世子大半日没吃东西,腹中空空。烦请钱公公先去传膳。” 花一千两银子,就传个午膳? 这也太纨绔太败家了! 就连钱公公都替徐靖心痛了一回。很快又美滋滋乐颠颠。他奉皇命来盯着北海王世子,还能顺便大赚一笔,这可是难得的美差肥差啊! 财可通神。 虽然早过了饭点,钱公公一出马,不到一炷香时间,御膳房就送了一个大食盒过来。 宫中膳食,自然精细考究。四个冷盘两荤两素,六个热菜有蒸有炒有羹汤。还有几种精致面点。 以徐靖口舌之挑剔,也得赞一句好。 吃着美味佳肴,徐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幕情景。 进京途中,官道两旁,一群骨瘦如柴满目茫然的饥民。还有被交换着哭喊的女童…… 不知为何,口中食物忽然就如同嚼蜡。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风 这一晚,赵府里特意设宴,为赵夕颜接风洗尘。 大堂伯赵元仁,今年四十有三,比赵元明年长三岁。 赵家男儿都是好相貌,赵元仁不及赵元明俊美儒雅,却也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做着从三品的部堂高官,自有一番文官气度。 “月牙儿见过大堂伯父。”赵夕颜笑着上前见礼。 赵元仁欣然一笑,伸手扶起赵夕颜:“月牙儿快起身。”然后笑着赞道:“兰心蕙质,丽色无双!果然是我们赵家明珠。” 赵夕颜抿唇一笑:“大伯疼我,自是看我什么都好。” 然后又向大堂兄二堂兄见礼。 大堂兄赵嘉伟今年二十,白净斯文,在国子监读书。今年秋天也要下场秋闱。 二堂兄赵嘉禾十八岁,还没考中秀才,现在去了一处书院苦读。 赵家是书香门第,不论男女,都是五岁开蒙读书。过了八岁,男子进族学或书院求学,女子在闺阁里,学琴棋书画,学女红厨艺。赵家的姑娘及笄后,登门求亲者如云。 一家有女百家求,半点不夸张。 赵嘉禾看一眼容色慑人的美丽堂妹,心想真是便宜北海王世子了。不然,以堂妹的美貌聪慧,就连宫中宠妃也做得。 赵夕颜看一眼二堂兄,微微笑道:“二堂兄还没见过世子吧!等过几日,他得了空闲出宫,就会来赵府。” 被那双澄澈的黑眸看着,赵嘉禾忽然有些心虚,仿佛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被窥见一般:“到时候,我一定要和未来妹夫好好亲近一二。” 赵夕颜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 这一夜,赵夕颜睡的还算安稳。 徐靖已进了宫,就如踏进漩涡,身不由己,等闲出不了宫。她焦虑情急也没用,只能沉下心来,耐心等候。 用了早膳,给大伯母请了安,回来收拾归置行李。身后多了一个叽叽喳喳的七堂妹赵鹊羽。 “六堂姐,这里好多色泽鲜艳的衣料。” “哇!怎么这么多宝石!” “这里还有几盒珍珠,又大又圆,竟然还有粉色的。” 小姑娘没有不爱衣料首饰的,赵鹊羽很快看得双目放光,一脸雀跃欣喜。 赵夕颜笑道:“这都是世子送来的。你喜欢只管挑一些。” 赵鹊羽却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都是未来姐夫送你的,我怎么能拿。” 赵鹊羽被教导得很好。天真烂漫,却又明事理。 赵夕颜很喜爱小堂妹,笑着拿了一只金钗插在赵鹊羽发边:“这金钗是我自己的,送给你戴。” 堂姐的东西拿就拿了。 赵鹊羽笑嘻嘻地道谢,然后吩咐身边丫鬟,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套玉石棋盘棋子拿来,送给赵夕颜做回礼。 结伴消磨半日时光,姐妹两个迅速熟稔,几乎无话不谈……主要是赵鹊羽,一张小嘴得吧个不停。 “小姐,”玉簪笑吟吟地过来,手里赫然是两张拜帖:“门房接了四张拜帖,都是给小姐的。” 四张拜帖? 赵鹊羽脱口而出:“六堂姐第一次来京城,谁会送拜帖来?” 赵夕颜心中有数,伸手接了帖子。 第二张帖子是礼部尚书府送来的。徐靖长姐徐芳十二年前嫁给了礼部尚书的嫡长子。 第二张是武安伯府送来的,落款是武安伯世子夫人……也就是徐靖的二姐徐芷。 第三张帖子,竟然是慕容夫人送来的。慕容慎生母早亡,当年慕容尧续娶妻妹过门,如今的慕容夫人是慕容慎的嫡亲姨母。 慕容慎向赵家求亲不成,又坚决不肯和高家结亲。慕容尧十分恼怒,慕容夫人自然也想登门瞧瞧,看看迷住了继子的是何等“妖女”。 赵夕颜哂然一笑,直接将这张帖子抽出来扔掉。 “不写回帖吗?”赵鹊羽很是好奇,倒是忍住了没探头张望。 赵夕颜淡淡道:“不用回帖,我不想见慕容家的人。” 六堂姐眉眼冷然的时候,还怪令人发怵的。 赵鹊羽吐吐舌头,不多舌了。 最后一张拜帖,就更有意思了。 “高家大小姐。”赵夕颜似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嘴角,然后起身去书房写回帖。客气地找理由推辞。 徐芳徐芷当然是要见的。 她这个没过门的弟媳,大喇喇地等姑姐们登门,实在不合适,应该主动去见大姑姐二姑姐才对。 赵夕颜写了回帖,立刻令人送了出去。 …… 礼部尚书府。 徐芳看了回帖,不由得一笑。 这位赵六姑娘,礼数周全,这一手字也极好。https:/ 徐芳叫来贴身丫鬟,吩咐道:“去朱家送个口信,就说我下午去赵府。” 徐芷夫家姓朱。礼部尚书府和武安伯府相隔不远,一来一回不过半个时辰。送信的丫鬟很快回来了。 远嫁多年的姐妹两个,约定好时间,各自动身,一同到了赵府。 孙氏被吓了一跳,一边忙着出去相迎,一边急急打发人去叫赵夕颜。 赵夕颜和徐靖定了亲事,徐芳徐芷都是赵夕颜未来姑姐。这世间最难相处的关系,除了婆媳就是姑嫂。 孙氏唯恐徐芳徐芷是来挑剔刻薄的,更担心赵夕颜年少脸薄不会应对。 万幸,孙氏是白担心一场。 一袭浅紫罗裙的赵夕颜含笑而来,肤白如玉,乌发似墨,眉眼如画,倾国倾城。 年过三旬的徐芳欢喜不已,亲热地握住赵夕颜的手:“春生每次写信来,总要提起你。我和大姐也时常私下讨论,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春生这般钟情。今日一见,连我也要一见倾心了。” 徐芳笑容爽朗,快人快语,十分可亲。 相较之下,武安伯世子夫人徐芷就矜持了许多,态度亲切中透着些许省视。 这也难怪。 毕竟第一次见面,彼此不熟。 武安伯夫人体弱多病,徐芷执掌中馈数年,精明能干且厉害。寒暄几句后,徐芷便笑道:“春生昨日进宫,我们都还没见着他。知道你也来了京城,我和大姐都很欢喜。” “你和春生定了亲,就是未来北海王世子妃。倒不如直接住进北海王府。” 第一百一十九章 姑嫂(一) 孙氏闻言心里一紧,迅疾瞥了赵夕颜一眼。筆趣閣 就见赵夕颜微笑着应道:“县君一片美意,我心领了。” “我和世子虽已定了亲,到底只是未婚夫妻,断然没有现在就住进北海王府之理。大伯父大伯母都很疼我,我住在赵府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 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徐芷的提议。 孙氏暗暗松了口气。 就是嘛,还没成亲,哪有住进未来夫家的道理。赵家是书香门第,赵家的姑娘要是做出这等事,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未婚小夫妻感情再好,也得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有些事,成亲前万万不可。 徐芷被当面回绝,也没恼。 她当年十八岁出嫁,春生还是个七岁幼童。一晃八年过来,她已二十六岁。宝贝弟弟也长大了,有了心爱的姑娘,急不可耐地定了亲。 信中夸得再好,她到底没见过,也不知赵六姑娘性情脾气如何。张口试探一二,赵夕颜这般应对,她心里也满意得很。 嫡亲的姐妹,徐芳焉能不知道徐芷的脾气,忙冲徐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初次见面别太厉害吓着未来弟媳。 徐芷微不可见地点一点头。 赵夕颜只当没看出两位姑姐眉眼打机锋,含笑道:“我原本想着,等安顿下来,就登门去拜会两位县君。没曾想,两位县君今日就主动登了门。这份关爱怜惜之心,实在令我欢喜。” 徐芳笑道:“你一口一个县君,倒显得见外。直接改口,叫大姐二姐便是。” 这点小事,倒是无妨。在北海郡,赵夕颜就已改口,叫徐莹徐莞三姐四姐了……未来姑姐确实多了点。 赵夕颜心里嘀咕一句,微笑着改了称呼:“大姐,二姐。” 徐芳一脸喜悦,转头对徐芷说道:“二妹,这些年,我一直盼着这一天。要是春生此时也在,就好了。” 说着,竟隐隐红了眼圈。 徐芳是北海王长女,徐靖出生的时候,她已十四岁。出嫁的时候,徐靖还是个三岁幼童。 远嫁京城整整十三年,和娘家全凭书信来往。那种心里空落落的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 赵夕颜今日一声大姐,竟让她有了见娘家人的激动。 徐芷忙笑着安慰道:“春生就在宫中,等得了空闲,就会出宫回王府。到时候我们姐弟就能相聚了。” 又转头对赵夕颜笑道:“到时候,我打发人来接你去王府小聚。” 赵夕颜含笑应了。 姑嫂初次会面,寒暄数句足矣,还没到掏心置腹的时候。 徐芳徐芷很快道别,起身离去。赵夕颜和孙氏等人一同送两人出府。直至徐芳徐芷上了同一辆马车离去,孙氏才舒出一口气,对赵夕颜笑道:“我一开始还担心你应付不来,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又压低声音笑道:“这两位县君,一个爽朗可亲,另一个,就厉害了些。” 赵夕颜微微一笑:“大伯母放心,我心中有数。” 姑嫂相处,既要亲近,又得有个合适的距离。期间分寸掌握,就得看个人手段能耐了。 孙氏见赵夕颜神色自若,忍不住笑着叹道:“鹊羽这丫头,但凡有你三成的机敏冷静,我都不必为她发愁了。” 赵鹊羽听得百般不服气,探过头来:“我哪里不机敏不冷静了?等我定了亲,见未来姑姐,也这样不卑不亢就是了。” 孙氏:“……” 孙氏忍不住用手捂住额头长叹。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赵鹊羽还不知道自己哪儿好笑,振振有词地问赵夕颜:“六堂姐,母亲总爱数落我,你替我评评理。我哪里不好了?” 赵夕颜忍着笑夸道:“七堂妹聪慧可爱,心性淳朴,好得很。” 就是嘛! 赵鹊羽连连点头。 孙氏好气又好笑,也拿自己女儿没法子:“是是是,赵七姑娘好得很。别在门口磨蹭,快些回去吧!” …… 平缓行驶的马车里,徐芳徐芷姐妹两个也在低声议论未来弟媳。 “这般美貌,也不知是福是祸。”徐芷有些忧虑地低语:“那个慕容慎,屡次对皇上进言,都是冲着春生去的。说到底,都是因为赵六姑娘的缘故。” 徐芳不赞成的看了徐芷一眼:“这等事,怎么能怪赵六姑娘。难道珍宝被人起了觊觎之心,不怪要抢珍宝的匪徒,倒要怪珍宝太过耀目不成?” “亏得我刚才拦下了你,不然,你要是露出只字片语,今日惹恼了赵六姑娘。以后她嫁进门了,我们姑嫂可怎么相处。” 徐芷脸色郁郁:“大姐,我不是怪她。只是,原本春生在北海郡待得好好的,能快快活活过一辈子。现在偏被弄到京城,进了宫。” “宫中是禁卫军的天下,慕容慎是御前校尉,又是圣上宠臣。若是在皇上面前煽风点火,春生日子定然难熬。说不定日后……” 徐芷说不下去了。 徐芳目光暗了一暗,叹道:“我何尝不为春生忧心。他自小就淘气任性,被父王母妃惯着长大,年少气盛,冲动易怒。他现在进了宫,哪里能应付得来。” “不过,再如何,也不能迁怒到赵六姑娘身上。” “以后见了她,你收敛些。” 徐芷呼出一口闷气,点点头应了。 姐妹两个都远嫁在京城,娘家离得太远,平日两人走动十分密切。对彼此的家事也了然于心。 徐芳看徐芷一眼,又低声问道:“妹夫是不是又纳美人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徐芷就来气,重重哼一声:“别提他,我现在只当他是死人。” 徐芳有些无奈,揉了揉额头:“你呀,就是这火爆脾气。我早就和你说了,女子就该性子软一些,以柔克刚。你倒好,脾气比男子还烈,动辄就翻脸怒骂。这也就是妹夫,换了别的男子,就不只是纳妾了。” 徐芷挑眉冷笑:“武安伯府早就败落,我那个公公,整日在南城兵马司里混日子。我那个夫婿,提枪打仗不行,喝花酒玩女人倒是一把好手。我这几年,掌着家事,自己的嫁妆都拿出来填补。他能对我怎么样,敢对我怎么样?” 第一百二十章 姑嫂(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徐芷这个武安伯世子夫人,看似威风厉害,实则日子不好过。便是她自己,在尚书府做着长媳,同样甘苦自知。 徐芳目中闪过水光,低声道:“二妹,这都是我们的命,就认了吧!” 都说女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这话半点不假。 在闺阁里的少女时光,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安宁的时光。嫁了丈夫之后,要彻底融入一个新的家族,适应在夫家的生活,要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要孝敬公婆应对姑嫂妯娌…… 遇到宽和的夫家,是福气。 若运气不佳,夫家不省心,日子就难熬了。 徐芷咬牙道:“我偏偏不认这个命!” “大姐,我堂堂北海王府县君,带着丰厚嫁妆,嫁进朱家,生了两个儿子。这些年,我打理内务,伺候病重的婆婆,样样都要我撑着。” “他还想我温柔贤惠。呸!他也配!” “他爱喝花酒,爱纳妾,都随他去。哪天他死在女人床榻上,也不稀奇。我才不会低头哄他,我也不稀罕他回心转意。我只管将两个儿子都养好了,到老了,我靠我儿子,才不靠他!” 每次说起武安伯世子朱镇川,姐妹两个都要起争执。 徐芳劝不动性烈如火的徐芷,又是一声长叹,不再多言。 …… 徐芷先送徐芳回尚书府,然后才回了武安伯府。 说起来,武安伯也是时运不济。 当年先帝争储时,忠勇侯及时站队,一跃而起。武安伯却正好相反,站错了队。先帝掌权后,忠勇侯就取代了武安伯在军中的位置。 身为勋贵,不能掌兵,在朝堂中很快没落。武安伯堂堂伯爵,沦落去南城兵马司,心中苦闷,整日喝酒听曲。 武安伯世子朱镇川,从小耳濡目染,少时就是出了名的浪荡纨绔。 朱镇川声名不佳,为何徐芷会嫁进朱家?说来,这又是一段故事。 当年,徐芳远嫁京城,徐芷一并前来送嫁,和朱镇川偶遇。徐芷容貌明艳,学过些武艺,和娇柔女子大相径庭。 朱镇川被一眼迷住了心神,对徐芷大献殷勤穷追不舍,主动去北海郡在北海王面前下跪求娶,立毒誓会改了所有恶习。 北海王其实不太满意这门亲事,不过,徐芷陷入情网执意要嫁。北海王也只得应了。陪了丰厚的嫁妆,让徐芷嫁进了武安伯府。苏丹小说网 成亲前几年,夫妻两个十分恩爱。徐芷进门就生了长子,隔两年,又怀了身孕。 朱镇川没忍住,在徐芷怀身孕期间,悄悄去青楼寻欢。徐芷大怒,拿了一把刀去青楼。 朱镇川衣衫不整,狼狈地逃窜出青楼,成了京城一大笑话。夫妻大闹一场,感情由浓转薄。 徐芷动了胎气早产,差点殒命。而那一晚,朱镇川却被好友拉去喝花酒,一夜未归。 等天明时醉醺醺的回府,朱镇川才知徐芷早产血崩,大为后悔,冲进产房里,跪在床榻边求徐芷原谅。 心如死灰的徐芷,对着床榻边的丈夫一字一顿说道:“从今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你永远别踏进我房门半步。” 徐芷说到做到。 做完月子后,她令人将朱镇川的衣物都搬去书房。任凭朱镇川如何低声下气恳求,徐芷都不为所动,果然不再让朱镇川进房门半步。 朱镇川熬了几个月,熬不下去,就纳了一个美妾进门。 美妾来敬茶,被徐芷连茶杯带人都扔出了门外。连带着朱镇川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朱镇川索性破罐子破摔,这几年,愈发浪荡起来。 徐芷一踏进武安伯府的门,迎面就走来一个女子。 这女子相貌娇艳,身形婀娜,走路时一摇三摆。行礼时声音娇柔:“婢妾红梅,给世子夫人请安。” 这个红梅,就是朱镇川一个月前刚纳进府的美妾了。 以朱镇川的恶名和她这个世子夫人的“威名”,好人家的姑娘是绝不肯进门做妾的。朱镇川纳进府的,多是从花街柳巷出来的美人。 徐芷皱眉,不耐地呵斥:“滚回你自己院子待着去。” 红梅进门后,还没领教过世子夫人的厉害,自以为得世子的宠爱,颇有些蠢蠢欲动,露出一脸矫揉造作的惧怕:“婢妾只是想给世子夫人请个安,又没做错什么,夫人为何这般怒斥?” 徐芷冷笑一声:“看来,朱镇川没教你认清府中规矩。” 红梅又是一声惊呼,抚着胸口道:“夫人怎么能直呼世子姓名,这哪里是妇人所为……诶呦!啊!” 徐芷一巴掌扇晕了红梅,转头吩咐一声:“取她的卖身契来,将她卖出府。告诉朱镇川,下次找一个懂规矩的。” 第二日,在外喝了一夜花酒的武安伯世子才回府。 当年能迷倒徐芷,朱镇川自然是一副好相貌,身高腿长,面容英俊。这几年花天酒地的纨绔生活,也没损半分,依旧英俊,你说可气不可气! 得知新宠被卖了,朱镇川一点都不急,迈步去见徐芷。 话没说两句,就被徐芷臭骂了一顿。 朱镇川挨骂是常事,有时候还会挨上几拳几脚。 徐芷生气的时候,脸颊泛着愤怒的潮红,一双眼又大又亮,格外有神。 朱镇川等徐芷骂完,才张口:“绿梅身契不是在你手里吗?你想卖就卖了,何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呸!那是红梅,什么绿梅。 徐芷又瞪一眼过去,不知为何,心情竟好了一些。 朱镇川低声道:“你先别气,听我说。昨天晚上我请人喝酒,是为了打探宫中消息。” 徐芷眼睛一亮,怒容顿时化为喜悦:“真的?你打听出什么没有?” 朱镇川难得见徐芷和颜悦色,精神也是一振:“我请的这个人,是慕容氏旁支,在宫中当差也有四五年了。他和我说,春生现在住碧霄宫,离东宫颇近。皇上打发了身边的钱公公去春生身边伺候。” 伺候?分明是眼线吧! 徐芷忍住冷哼:“我拿银子给你,你继续去打探消息。”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姑嫂(三) 武安伯府没落,朱镇川这个武安伯世子,没做过什么正经差事。在五城兵马司领了闲差,隔三差五去应个卯罢了。 不过,纨绔也有纨绔的优点。朱镇川精通吃喝玩乐,为人义气豪爽,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这个在宫门处当差的慕容旁支,就是朱镇川的好友之一。 朱镇川难得见妻子好脸色,心里十分高兴,忙笑道:“我有银子花用,你别给我银子了。” 徐芷狐疑地拧了眉头:“你哪来的银子?” 五城兵马司发的那点俸禄银子,不够一顿花酒的。朱镇川哪来的银子? 朱镇川挺直腰杆,自得地一挑眉:“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我的银子来路干净,不是抢来骗来的。” 徐芷一听更不对劲,伸手就拧朱镇川的耳朵,姿势之熟稔,力道之凶狠,令人咋舌:“快说!银子哪来的?” 朱镇川“诶呦诶呦”痛呼起来:“疼疼疼!快松手!耳朵快被你扯掉了!” 哀呼求饶声传出门外。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两个男童对视一眼,然后冲了进来。 前面的男童约有七岁,是朱镇川徐芷的长子,生得浓眉大眼。后面的男童今年四岁,更是白净俊俏。 “娘,”朱大郎朱二郎奋力抱住亲娘的左胳膊右胳膊:“娘别生气了。” 徐芷心一软,松了手,搂住两个儿子。 朱镇川捂着耳朵往后退几步,先冲两个儿子咧嘴一笑,然后脚底抹油就溜走了。 “这个混账!”徐芷愤愤啐了一口。 朱大郎大一些,既心疼亲爹,又心疼亲娘:“娘,你别总生爹的气。爹虽然混账了些,可从来不会骗娘。爹说银子来路正经,就一定没问题。” 朱二郎仗着年纪小,直接就哭了起来:“娘别生气。” 徐芷又好笑又心酸。 这两个小子,总怕她一怒之下和朱镇川和离回北海郡。她哪里舍得扔下他们? “娘不生气。”徐芷将儿子们搂进怀里,竭力放缓声音:“大郎二郎,你们都别怕。娘现在好好的,不生气了。” “等过些日子,你们的春生舅舅就会来看你们了,高不高兴?” 徐芷常将春生舅舅挂在嘴边。朱大郎虽没见过舅舅,还是觉得无比亲切,眼睛亮晶晶的:“娘,舅舅什么时候来?” 徐芷掩下心中忧虑,笑着应道:“等舅舅出宫,你们就能见到他了。” …… 礼部尚书府。 徐芳下了马车,迈步进府,先去给太婆婆和婆婆还有几位婶娘见礼。 周家是清贵书香门第。周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对礼数看得极重。年已八旬的老母亲还在世,儿子们就不能分府另过,一共四房都住在一起。 徐芳的夫婿周蕴是长房长孙,前年考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当差。 徐芳有儿有女,和夫婿感情也很好。可这绝不代表她的日子就顺心好过。周家内宅有周老夫人这尊大佛,有婆婆和三个婶娘,还有一堆妯娌小姑。四代同堂,整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如牛毛。 如今当家掌事的是徐芳的婆婆周夫人。另外三房的女眷,明里暗里地盯着长房。徐芳为了少些矛盾口角,平日说话行事格外谨慎小心。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真是心力交瘁,想诉苦都不知从何说起。 周老夫人八十岁了,精神倒是好得很,一张口就问:“芳娘今日去赵府,不知今日可见到赵六姑娘了?” 徐芳打起精神笑答:“见了。赵六姑娘生得美貌,且十分聪慧。” 周夫人还没张口,一旁的二房婶娘就掩嘴笑了:“芳娘都这般夸了,可见赵六姑娘真的是才貌出众。” 三房婶娘也笑道:“按理来说,赵六姑娘应该登门来拜会未来姑姐。哪有你亲自去赵家的道理。这个赵六姑娘,派头也够大的。” 徐芳忍着不快,笑着说道:“赵六姑娘写了回帖,说两日后来拜会。是我心急,想见一见她,就主动去了。” “热心”的四房婶娘立刻道:“过两日,我可得好好见一见这位迷倒了世子的赵六姑娘。” 徐芳也不是面人,听着这语气不对,眉头动了一动,淡淡道:“春生拜在赵夫子门下,和赵六姑娘是师兄妹,自小青梅竹马。何来谁迷倒谁之说?这等话传出去,着实不太好听。四婶娘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 四婶娘的长媳章氏立刻跳了出来:“婆婆就是随口一说,绝没有别的意思。大嫂怎么倒还撂上脸色了?” 徐芳微笑着应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弟妹何必多心。” 周夫人略一皱眉,瞥徐芳一眼:“行了,都少说几句。芳娘出去半日也该累了,先回院子歇着吧!” 徐芳应一声,起身告退离去。 走出门之际,还能听到身后飘来一句:“瞧瞧,世子一进京,娘家来了人,大嫂这说话语气都和往日不同了。” 徐芳:“……” 这样的日子,就像晾晒衣服时遇到阴天,主打就是一个躁郁气闷。 亏得她胸襟宽广性情爽利,不然,憋也要憋死了。 到了晚上,夫婿周蕴回来了。 每日晚膳,一大家子都在一起用膳。饭厅里满满当当摆了五席,周家老少加起来六七十口人各自坐了。 周老夫人就爱看子孙满堂。白日男子们当差读书都不在府中,到了晚上都回府了,便要在一处用膳。 徐芳默默忍耐着众女眷的“说笑”,忍过口舌是非,等晚膳结束了,才和周蕴一同回院子。 十岁的长子在书院读书,每旬才回来一日,女儿卉姐儿今年才五岁。徐芳哄睡了卉姐儿,才去沐浴更衣。 周蕴为妻子擦拭头发,一边低声道:“春生住进了碧霄宫。” 翰林院里消息灵通。周蕴又着意打听,也打听出了徐靖的住处。 徐芳忧虑地低语:“以春生的脾气,只怕要惹祸。” 周蕴笑着安慰:“你别太小瞧春生。我听闻,碧霄宫离东宫最近。春生能得这一处宫殿住下,可见给皇上的第一面印象不错。” 这倒也是。 徐芳叹了一声,和丈夫一番细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姑嫂(四) 姑姐们登门,给足赵夕颜这个未来弟媳体面。赵夕颜自要投桃报李。 两日后,赵夕颜备了体面的礼物,去了周府。 和赵夕颜同行的,还有孙氏和两位堂嫂,赵鹊羽也跟着一同来了。 结亲联姻就是如此,家族庞大,亲眷众多,人情往来中,讲究之处不少。 亏得孙氏等人同行。不然,周家这一堆老老少少的女眷,一人一句也够应付的。 被几十双或好奇或省视或打量看似友善实则挑剔的目光盯着,赵夕颜不疾不徐一派温雅,一一行礼相见。 她来之前早有准备,见了晚辈都有见面礼相赠。 就是最挑剔的周老夫人看着,也实在挑不出半个不字。忍不住笑着赞道:“今日我老婆子算是长了见识,原来,世上真有这等才貌双全优雅出尘的姑娘。” 赵夕颜含笑应道:“周老夫人盛赞,夕颜愧不敢当。当年周老太公早逝,周老夫人一人独自抚养四个儿子长大成人,个个读书科举做官有出息。这才是真正的女中丈夫。”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周老夫人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这一桩。被这么一赞,顿时舒展眉眼,呵呵笑道:“这点陈年旧事,没想到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倒是知晓。”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也是前两日听大姐说的。大姐和我说,生平最敬佩的,就是太婆婆了。” 周老夫人看自家长孙媳的目光就分外柔和了。 赵夕颜又笑着对周夫人说道:“周家内宅和睦,家业子嗣兴旺,这都是夫人掌家有道。以后我得了空闲,得时时来周家,向夫人学个两三成,也受用不尽了。” 周夫人眉头也舒展开来,笑着说道:“那可说好了,以后一定要常来。” 徐芳:“……” 她之前是白担心了。 未来弟媳不但聪慧,且是交际来往的高手啊!几句话就哄得难缠的太婆婆和略显古板的婆婆心花怒放。 当然也有眼热眼气的,譬如四房长媳章氏,故意笑道:“我早听闻赵六姑娘容色倾城,今日一见,果然更胜闻名。” 初次见面,夸聪慧夸贤良都是好事,只夸容貌美,就有那么点不是味道了。 赵夕颜记性极佳,只一面就记住了周家所有女眷,微笑着应道:“别人夸我美貌,多是出于礼貌。九少奶奶这般盛赞,定是语出真心。” 塌鼻子容貌平庸的章氏:“……” 章氏自讨没趣,被噎了回来,讪讪不吭声了。 赵夕颜稍露峥嵘,就收了手。在周家用了午膳后,才告辞离去。 徐芳送赵夕颜上马车,有些歉然地低语:“周家人多,口舌是非多,今日委屈你了。” 赵夕颜笑起来的时候美极了:“大姐常年这般生活,才是真的委屈。世子来了,我也来了京城,以后定不会让大姐受闲气了。” 徐芳听得心窝一热,眼眶也热了。 弟媳还没过门,就以娘家人的姿态给她撑腰了。 …… 赵夕颜去过周家,再去朱家,感受也分外不同。 周家一堆人,个个心眼多,说话拐弯抹角,斗心眼斗嘴皮。 到了朱家,人倒是不多。武安伯去当差了,武安伯夫人常年卧榻不起,掌家的就是徐芷。 朱镇川有两个妹妹,都已出嫁,还有一个弟弟,尚且年少没成亲。然后就是朱大郎朱二郎了。 “你就是我舅母吗?”朱大郎眼睛亮闪闪的:“舅母,你别嫁给舅舅了。等过几年,我长大了,我娶你。”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不愧是朱镇川的儿子,这么小就知道仰慕美人。 徐芷也被气乐了,伸手扇了朱大郎的后脑勺一记:“胡闹!这是你没过门的舅母,你这话要是被你春生舅舅听了,定要打断你的腿。” 朱大郎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嘀咕:“我就是迟生了几年。如果我今年也十五岁,舅舅哪里争得过我。” 徐芷也拿淘气儿子没办法,忙冲赵夕颜陪不是:“这混小子,别的不学,倒是学了他混账亲爹。实在对不住!” 赵夕颜忍住笑:“童言无忌,我没放在心上。可见大郎喜欢我这个未来舅母呢!” 朱二郎立刻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也喜欢未来舅母。未来舅母先嫁给舅舅,等我长大了,再嫁给我。” 赵夕颜:“……” 赵夕颜实在忍不住,笑个不停。 徐芷只得将两个淘气儿子都撵走,耳根才清静片刻,也能和赵夕颜好好说话了。 徐芷将朱镇川打探来的消息一一告诉赵夕颜。 “春生住在碧霄宫,身边有一个钱公公,是皇上眼线。” “听说今日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都进宫了。还有几个藩王世子,要不了几日,也会进宫。” “等藩王世子们都在宫中安顿下来,总不能一直拘着他们几个,迟早要让他们出宫。到时候,就能见到春生了。” 徐芷几年没见弟弟,心里惦记得很。 赵夕颜又何尝不惦记? 以前在北海郡,徐靖三两日就来一回赵家。来京城的路上,两人更是朝夕相伴。如今一别就是几日,不知哪一日才能相见…… 赵夕颜心中暗暗叹一声,轻声说道:“烦请姐夫多费心打听,有什么消息,请二姐派人送个口信给我。” 徐芷点点头,不无自嘲:“朱镇川倒也不是全无是处,他有朋友在宫门处当差,还认识几个宫里的内侍。” 赵夕颜心里一动,悄声低语:“我写封信给春生哥哥,不知姐夫能不能托人送进宫?” 咦?这主意不错。她怎么没想到! 徐芷眼睛一亮,笑起来格外明媚娇艳:“你现在去写信,我也写一封。等等,再打发人去周家,让大姐也写一封。一并送进宫。” 傍晚,徐芷难得主动派人去叫朱镇川。 朱镇川立刻乐颠颠地来了,一拍胸脯:“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然后,厚着脸皮靠过来:“芷娘,今晚我就留下不走了……诶呦,别动手。我走,我这就走!” 第一百二十三章 传信 朱镇川脸上挂着青淤,趁着夜色去寻慕容磊。 能和朱镇川“相交莫逆”的,都是一路货色。慕容磊出身慕容氏旁支,自小懒惰,习武不肯下苦功,身手平平。喝花酒玩骰子倒是一把好手。 慕容氏掌着禁卫军,慕容磊再没能耐,也能谋个守宫门的差事。隔一日上一天差,算一算时间,今晚正逢休沐。 朱镇川直接去了怡红阁。慕容磊果然在相好这里。听闻朱镇川来了,慕容磊很讲义气,立刻从床榻上下来,整一整衣衫就出来相见。 朱镇川塞了个一个小包裹过去,低声道明来意:“……明日你当差的时候,将信交给王公公,请他转交给北海王世子。” 慕容磊二话不说,一口应了,顺口笑道:“你家的河东狮又动手了?” 朱镇川苦着脸叹气。 慕容磊挤眉弄眼地笑道:“今晚就别回去了。怡红阁里新来了一个,生得娇柔丰腴,今晚你只管受用,花销挂我账上。” 朱镇川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算了,改日再来。” 慕容磊在怡红阁睡一夜,隔日五更天,天还没亮,就去了宫门处换班。 皇宫有四处宫门,慕容磊守的这一处宫门,专供内侍宫人出入。他叫了个小内侍代为传话,过了半个时辰,王公公就来了。 这位王公公,也是妙人。虽是无根的内侍,同样爱去青楼。朱镇川就是在喝花酒时结识的王公公。 听闻是要给北海王世子传信,王公公略一踌躇。 这往碧霄宫传信,要穿过大半个宫城,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不是易事。要是被发现了…… 慕容磊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过来。 王公公一捏荷包里的银锭子,顿时眉开眼笑,立刻应了传信一事。 一个时辰后,这个小小的包裹,就送进了碧霄宫。 …… 徐十一拿着小包裹,快步到了徐靖面前:“世子,宫外有信来了。” 徐靖眼睛一亮,迅疾接过轻飘飘的小包裹,打开一看,是三封信。信封上的字迹,一个比一个眼熟。 徐靖没急着看信,先吩咐徐十一:“将传信之人叫来。” 王公公点头哈腰地来了,跪下行礼。 不用徐靖吩咐,徐十一立刻扶起王公公,随手塞个荷包过去。荷包不重,捏起来扁扁的,可见里面装的不是银锭子,而是银票。 王公公心中一喜。 银锭子最多五两十两。银票就不同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得个二十两三十两。 跑一趟送一回信,就有这等意外之财。 徐靖目光掠过王公公见钱眼开的脸:“这信是谁让你送来的?” “回世子,”财可通神,王公公殷勤极了:“这是武安伯世子托守宫门的侍卫送进宫的信,奴才就是跑一腿,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是二姐夫。 徐靖略一点头。 “奴才在御膳房里当差,平日在宫中行走还算便利。世子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王公公笑得十分谄媚。 徐靖冲徐十一使个眼色。徐十一点点头,送王公公出碧霄宫,一边低声笑道:“我们世子从不会亏待有用的人。王公公以后经常来碧霄宫转转。” 王公公笑着应了。走出一段路以后,找个僻静之处,将荷包里的银票掏出来一看。 整整一百两! 一个月跑个两三趟,足够他在怡红阁里养个相好了。 王公公乐得合不拢嘴。 至于钱公公,看在世子出手慷慨阔绰的份上,很自然地忽略了这一点小事。 世子在宫中读书,和宫外的未婚妻通个信,也算不得什么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最多就是一诉衷肠,还能做什么? …… “……太子体弱多病,心地却仁厚。和太子相处,以真心相待便可。西河王世子,为人阴狠,出手凶残,和他要保持距离。” “颍川王世子,狡诈多智,擅长给人设陷阱下套。和他相处,要提防被算计。” “还有几位即将进京的藩王世子,他们皆已成年。各人性情皆不相同。你要多加小心。” 薄薄的两页信纸上,没有一字思念,却字字句句都溢满了相思。 徐靖将月牙儿妹妹的信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将信小心折好,藏进衣襟的暗袋里。这是离心最近的地方啦! 接下来,徐靖又看徐芳徐芷的来信。 大姐和平日来信一样,语气亲昵可亲。 二姐也和平日差不多:“……在宫中也别太委屈自己。谁敢当面欺负你,立刻还以颜色。惹了祸,以后再收拾。总之不能吃明亏。” 徐靖看了三封信,心情大好。领着几个亲兵,大摇大摆地去了上书房。 宫中规矩多,便是太子本人,身边亲兵也不得超过十个。徐靖便只带了五个。不过,那牛哄哄的气势,半点不减就是了。 上书房里,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都已来了。 西河王世子今年二十有六,颍川王世子二十五岁,都比徐靖年长得多,也早就娶妻生子了。 他们在藩地里待得逍遥自在,忽然被一道圣旨召到京城,陪病恹恹的太子读书。各自心里都憋了一肚子闷气。 西河王世子面相不佳,笑起来也有三分阴沉:“堂弟今日来得怎么这般迟?” 颍川王世子就和气多了,笑着接过话茬:“太子还没来,我们早些迟些有什么要紧。” “对了,今日太傅要检查课业,你完成没有?” 徐靖眼都不眨地吹嘘:“早就完成了。太傅看了,一定赞不绝口。” 西河王世子扯了扯嘴角:“我可比不得堂弟。早年间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光了。现在还得从头捡起来读书,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徐靖很是热情:“堂兄以后有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西河王世子初来乍到,暂时摸不着徐靖深浅,呵呵一笑道了谢。 颍川王世子目光一闪,笑着说道:“我也得多向堂弟请教。说起来,堂弟早来三日,太子对堂弟格外青睐,令我等羡慕得很哪!” 第一百二十四章 勾心 别以为只有女子在一起会你争我斗口舌争锋。男子到了一处,也是一样。 颍川王世子这番话里,就透着些酸溜溜的意思。 几个藩王世子一同被召进宫,陪伴太子读书。太子青睐谁喜欢谁,哪个藩王世子自然就多几分威风。 很显然,太子最喜欢徐靖。除了一同读书,时常请徐靖去东宫一同用膳。 徐靖用手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深思片刻,然后一脸正经地答道:“我也没特意巴结逢迎,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讨喜吧!哈哈哈!”https:/ 颍川王世子西河王世子一同笑了起来。 仿佛这个笑话很好笑。 “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一个中气不太足的少年声音在门口响起。 三位藩王世子,一同笑着拱手相迎。 太子近来读书有人陪伴,心情颇佳,暗黄的脸孔比平日多了几分血色,笑着说道:“不必多礼。” 又对徐靖笑道:“堂弟,太傅昨日布置的功课,你完成没有?” 徐靖大喇喇地将自己写的文章送给太子看:“早就写好了。” 徐靖拜在赵元明门下多年,文章写的狗屁不通,倒是练了一手好字。只要不细看,一眼瞥过去有模有样。 太子不知就里,张口夸道:“你的字写得倒是不错。” “那是当然。”徐靖吹嘘时从不打草稿,张口就来:“我夫子当年连中三元,才学满腹,是当世书画大家。我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当然得练一手好字。” 西河王世子都快听吐了。 颍川王世子笑着附和几句。 太傅很快就来了。 今日来授课的,是翰林院的苏掌院,正是太子殿下嫡亲的外祖父。 苏掌院是正二品文官,论才学,或许不是最高的,论品级却高得很。又是太子亲外祖父,当年为太子选太傅时,苏掌院毛遂自荐,成了五名太傅之一。 太子被苏皇后教导得极好,尊师重道,从不盛气凌人。见了发须皆白的苏掌院,立刻躬身行礼:“见过苏太傅。” 徐靖等三位世子,也一并见礼。 苏掌院今年六十有五,气度儒雅:“太子殿下请起,三位世子请起。” 太子坐第一排正中,徐靖就坐太子身边。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坐了第二排。 苏掌院先检查昨天的功课。太子当然是重中之重,至于三位藩王世子,只要不闹腾不惹祸,文章写得差一些也无妨…… 等等! 苏掌院目光落在徐靖的文章上。 这是什么狗屁文章? 苏掌院看得一肚子闷火,板着脸孔问道:“这是世子亲自写的文章?” “那是当然。”亏徐靖还有脸昂首挺胸一脸骄傲:“我夫子当年连中三元,才学满腹。我随夫子苦读多年,写的一手锦绣文章。” 苏掌院:“……” 这等不学无术厚颜无耻之辈,竟然是赵元明的学生! 苏掌院嘴角抽了抽,强忍着骂人的冲动,指点了几处。徐靖装模作样听了几句,就打断苏掌院:“我都听懂了。苏太傅就别浪费口水啦!” 苏掌院:“……” 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都低头偷笑。 太子也被逗得笑了起来。 眼见着外祖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太子忍住笑打圆场:“堂弟年少淘气些,太傅别和他计较。” 可不是?要和徐靖计较,得被气得七窍生烟! 苏掌院只得挥挥手,放徐靖回位置。 徐靖迈着轻快的步伐回来了。 有了徐靖做对比,同样不学无术的西河王世子轻而易举地过了关。颍川王世子倒是不错,确实有些才学,得了苏掌院一句夸赞。 苏掌院为太子讲课,提起前朝历史,滔滔不绝。 徐靖将书本立在面前,动也不动,时间一长,太子察觉出不对劲,迅速瞟了一眼。 这一眼,差点乐出声来。 原来徐靖已经闭目睡着了。 苏掌院也看到了,肺都要气炸了,正要张口斥责,就见太子冲他摇摇头。 也不知徐靖这混账东西,怎么就投了太子眼缘。 苏掌院按捺下心火,继续讲课。 徐靖在催眠声中睡得更香了。 说来也奇怪,苏掌院刚说一声下课,徐靖就醒了,精神抖擞地起身送别太傅。 苏掌院眼皮抽了抽,拂袖而去。 西河王世子伸手一拍徐靖肩膀,哈哈笑道:“你可真是好样的,将苏太傅气成这样。” 颖川王世子也是一笑:“也别太过了。苏太傅一把年岁,要是被气出个好歹,太子第一个饶不得你。” 徐靖咧嘴一笑:“堂兄这话不对。我专心听苏太傅讲学,听得太过入神,才一不小心会了周公。” 太子被逗得哈哈笑起来。 以前这上书房就他一个人,安静得近乎气闷。徐靖一来,空气都变得鲜活生动了。 “春生,”太子亲昵地喊一声:“我要去椒房殿陪母后用午膳,你也一起去。” 徐靖也不忸怩客气,笑着应下,和太子一并离去。 西河王世子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 颖川王世子故意叹口气,凑到西河王世子身边说道:“还是徐靖聪明,一来就紧紧抱住太子这棵大树。以后我们就看着他风光吧!” 西河王世子又哼一声,目中闪过一抹凶光:“等过些日子,我找机会教训这小子一顿,教他懂些规矩。”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凭什么徐靖就早早上了太子的船?他们日子不好过,徐靖也别想快活。 …… 椒房殿。 太子和徐靖一前一后进来。 不知徐靖说了什么,太子忽地笑了起来。那张清瘦暗黄的脸孔,因为笑容亮了几分。 苏皇后看在眼里,心里很是快慰,对着徐靖也愈发和颜悦色:“你在碧霄宫住着,可还习惯?” 徐靖英气勃勃,笑起来英俊爽朗又可爱:“习惯得很,多谢娘娘牵挂。今日堂兄邀我前来陪娘娘一同用膳,娘娘可别嫌我聒噪。” 这样活泼可爱的少年郎,哪个做母亲的能不喜爱? 苏皇后抿唇一笑,吩咐宫人们去备膳。一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进宫也有五六日了。有没有惦记你那位赵六姑娘?”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爱护 徐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当然想,天天想日日惦记。我巴不得立刻休沐,出宫去看她。” 太子失笑:“你且耐心再等等。父皇说了,等所有藩王世子都进宫安顿下来,再给你们几日假期出宫。” 苏皇后也温声笑道:“再等几日。” 也只有耐着性子等了。 徐靖心中气闷,面上没有流露,笑着陪太子和苏皇后闲话。太子自小病弱,性子安静,徐靖却正好相反。有他在的地方,从不会冷清。 看着谈笑风生眉飞色舞的俊美少年,苏皇后脑海中闪过另一张记忆久远的清俊脸孔,一时间思潮起伏,难以自抑。 “春生,”苏皇后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你的未来岳父,也是你的夫子么?” 徐靖不疑有他,随口笑道:“正是。当年我五岁的时候,就拜在夫子门下读书了。”biquiu 然后,将自己的夫子吹嘘得学富五车举世无双才华比天高。 苏皇后缩在袖中的手轻颤不已,面上依旧一派矜持优雅,微笑聆听。仿佛就是出于礼貌听一听罢了。 太子这几日也常听徐靖吹嘘夫子厉害,起了好奇之心,对苏皇后笑道:“母后,这位赵夫子才学渊博,倒不如请父皇下旨,令他进京做太傅。” 对他百依百顺的母后,却沉了脸孔:“人各有志。赵翰林当年辞官还乡,曾立誓永不踏入京城半步,不可勉强。再者,宫中已有五位太傅,个个学识过人,难道还教导不了你这个太子了?” 太子:“……” 太子被骂得一头雾水,讪讪道:“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母后别恼。” “你是太子,随口一言,于他人就是天翻地覆。”苏皇后依然板着脸孔,声色俱厉:“从今日起,不得再随意提起赵翰林。” 太子只得起身告罪。 徐靖也不能一个人坐着,和太子一并起身告罪……话说回来,苏皇后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烈了? 还有,夫子兼未来岳父当年毅然辞官回乡,背后仿佛也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啊!下次出宫见了月牙儿妹妹,得好好问一问。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世子殿下,”一个窈窕宫人笑着来禀报:“皇上身边的马公公来了。” 苏皇后定定心神,略一点头:“让他进来。” 马三思来传天子口谕:“皇上今日得了空闲,要来椒房殿里用午膳,特意打发奴才来传口谕。” 苏皇后心中嫌恶地不行。 香巧倒是有几分能耐。自从做了美人后,颇得永明帝喜爱。永明帝连白日也来了椒房殿。 苏皇后吩咐一声,令御膳房准备午膳。又打发宫人去叫了香巧来。 按理来说,太子应该和后宫嫔妃保持距离。不过,谁也没将体弱多病的太子当做成年男子。苏皇后很自然地宣召香美人伺候午膳。 徐靖一见娇媚妖娆的香美人,就隐约猜到了苏皇后的用意。 看来,帝后其实并不像表面看来的恩爱和睦。这位贤名卓著的苏皇后,也很值得人琢磨。 …… 片刻后,天子驾临。 徐靖随在太子身后,一同拱手相迎。 永明帝见徐靖也在,有些意外,随口问一句:“你怎么也来了?” 太子对徐靖这个堂弟倒是真心爱护,立刻笑道:“是儿臣特意邀他来陪母后用膳说话。没想到,父皇今日也会来。” 永明帝对朝事不上心,整日流连美色,对太子倒是格外上心。见太子这般维护徐靖,永明帝也就一笑置之,没有刁难。 太子松口气,冲徐靖笑了一笑。 这笑容,清澈又温暖。 徐靖心头一热,旋即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特意接近太子,当然是有用意的。这几日,他顺利地和太子亲近了起来。一切都在计划掌控中。 唯一没算到的是,这个病弱又宽厚的少年,对他这个堂弟是真的喜爱,时时护着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忽然发现,他也很喜欢这个堂兄。 徐靖心中唏嘘,很自然地抬眼,掠过站在永明帝身后的高大身影。 天子所至之处,皆有禁卫军相随。慕容校尉是御前校尉,每日在天子身边当差。基本上永明帝出现的地方,都能看到慕容校尉的身影。 在宫中数日,徐靖和慕容慎打照面的机会着实不少。 当然,没机会说话就是了。 慕容慎淡淡瞥徐靖一眼,心中冷笑一声,收回目光。 徐靖心中同样一声冷笑。 本世子坐着你站着,本世子吃饭你看着,有什么可得意的。 …… 午膳后,香美人伺候永明帝“小憩”。 太子读书半日,有些疲累,也是要午休的。平日太子都在椒房殿里午睡,今日徐靖也在,苏皇后便嘱咐徐靖:“你陪着竣儿回东宫。若是他走累了,你扶一扶。” 这倒没有羞辱徐靖的意思。太子这副身体,确实得有人时时看顾照料。 徐靖点头应下。 午后日头晒得很,玉石地面蒸腾着热气。太子走了几步,就有些喘。 徐靖不动声色地握住太子的胳膊。他力气惊人,略一用力,便足以支撑太子前行。 这可比两个内侍左右搀扶强多了,至少看着体面。 太子高兴又惊讶,转头看徐靖:“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 徐靖咧嘴一笑:“天生的。” 又将小时候的趣事说给太子听:“我三岁的时候,乳娘将筷子送进我手里,我一用力,筷子就折断了。” “练了一年,才勉强能控制力道。被我折断的筷子,少说也有几百双。” 太子被逗得直乐,看着精神奕奕的徐靖,心里又说不出的羡慕:“你这样真好。我自小体弱多病,一直随母后睡到六岁。平日衣食起居,都有一堆人照顾着。一点趣味都没有。” 这就是徐竣的生活。 生来尊贵至极,要什么有什么,偏偏少了健康的身体。 从见徐靖第一面起,他就格外喜欢这个活泼又淘气的堂弟。靠近徐靖,他多了平日没有的活力和朝气,心情也格外愉悦轻松。 第一百二十六章 恶客 两日后。 一张娃娃脸的可爱少年,殷勤地捧着一封书信来了:“这是世子写给姑娘的信。” 玉簪笑着接了信,送到主子手中。 信封鼓囊囊的,厚实得很。 赵夕颜按捺住雀跃的心情,笑着吩咐:“你先出去等着,我看了信,写一封回信,你带回去请人送进宫。” 徐二五忙笑着应了,和玉簪一同退下。 “玉簪,”徐二五悄声笑道:“现在我想来见你一回,可不容易了。” 以前在北海郡,世子几乎天天往赵家坊跑。他这个亲兵也时常跟着去赵家,和玉簪碰面的机会多得很。 现在进了京城,他奉命守着王府。想进一趟赵家内宅,不是易事。 玉簪俏脸微红,飞快瞥了徐二五一眼:“你安心当差,别总惦记我。” 徐二五还待说什么,就见海棠快步过来了。 玉簪也有些惊讶,迎了过去:“怎么了?” 海棠急急低语:“慕容夫人登门,夫人打发人来,请我们姑娘前去。” 玉簪一惊,眉头蹙了起来。 这位慕容夫人,当日送了拜帖来。赵夕颜将拜帖扔了,连回帖也没写。今日倒好,直接就登门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摆明了是恶客。 玉簪很快拿定主意:“我去禀报小姐。” 此时,赵夕颜刚拆了厚实的信封,取出信纸。捏在手中十分厚实,少说也得有七八页。 也不知徐靖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 赵夕颜嘴角扬起,眉眼盈满笑意。刚展开信,玉簪便推门而入,低语道:“小姐,慕容夫人登门来做客,夫人请小姐前去相见。” 赵夕颜动作一顿,目中闪过厌恶。 这世间,总少不了自以为是之人。譬如慕容慎,一厢情愿地要娶她。譬如这位慕容夫人,主动登门做恶客。 “你去回话,就说我现在不得空闲,请慕容夫人等着。” 赵夕颜头也不抬地吩咐。 玉簪应一声退下。 赵夕颜定定心神,展开信细细看了起来。 信如其人。信里的字迹都透着跳跃欢快,仔细描绘了这几日宫中生活。在徐靖笔下,没什么事值得烦忧,一切都好得很。 赵夕颜去书房,亲自研墨,提笔写了回信。 待徐二五拿信走了之后,赵夕颜不疾不徐地净面洗手,细细地收拾了一回。孙氏的丫鬟来催了三趟,赵夕颜才起身。 …… 赵府内堂。 孙氏的脸都快笑僵了。 枯坐了一个时辰的慕容夫人,一肚子心火,都快蹿出眼眶了。 慕容夫人今年三十有六,保养得当,看着不过三旬模样。长眉凤目,挺鼻红唇,相貌颇为美艳。 妻以夫贵。慕容尧是执掌禁卫军的二品大将军。慕容夫人是朝廷册封的二品诰命,所到之处,人人争相逢迎。 像今日这般坐着冷板凳的滋味,慕容夫人从未尝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慕容夫人的脸色也愈发难看,心里咬牙暗恨。今日必要见到赵夕颜,给她一个“好看”。 轻软的脚步声响起。 孙氏如释重负,慕容夫人心里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翩然而来的少女。 越看越可气。 确实很美。这种美丽,便是用世间最刻薄挑剔的目光,也得赞叹一声。 真美啊!怪不得慕容慎被迷住了心窍。定国公府的嫡女都不肯娶,执意要娶这个赵六姑娘。 赵夕颜目光掠过慕容夫人,心里冷笑一声。 前世她进宫为妃,经常被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刁难。 眼前的慕容夫人,现在还年轻,也没骄横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不过,抬着下巴睥睨看人的习惯如出一辙。 “见过慕容夫人。”赵夕颜敛衽行礼。 慕容夫人皮笑肉不笑:“我慕赵六姑娘美名久矣,今日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得见一面。” 孙氏掌心捏汗,连连冲赵夕颜使眼色。 赵夕颜一派怡然,微笑应道:“我和慕容夫人无亲无故,素无往来,这慕名已久不知从何说起。” “再者,我们赵家上下并未邀请,慕容夫人不告而来,失礼在先。又在此咄咄逼人,更是可笑至极。” 慕容夫人:“……” 孙氏额上冷汗都下来了。慕容夫人来得蹊跷,赵夕颜这般毫不客气,更是大大出乎意料。憾凊箼 眼看着慕容夫人的脸都青了,孙氏心里直打鼓,忙挤出笑容打圆场:“来者是客,慕容夫人前来,我们赵家蓬荜生辉。” 慕容夫人置之不理,狠狠盯着赵夕颜:“我之前就送了拜帖来。” 赵夕颜淡淡道:“哦,我看着不顺眼,扔了。” 慕容夫人:“……” 孙氏:“……” 慕容夫人霍然起身,火星直冒:“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以前在宫中,这句话过后多是罚跪和各种言辞羞辱。身为皇太后,想刁难一个后宫嫔妃,轻而易举。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慕容慎,也不能时时护着她。 赵夕颜被勾起昔日回忆,心情不甚美妙,冷然道:“这里是赵府,慕容夫人想逞威风,还是回慕容府去吧!” 慕容夫人生平从未受过这等闲气,胸膛激烈地起伏,呼吸急促,脸孔泛着愤怒的潮红:“好一个牙尖嘴利的赵六姑娘!今天我是彻底领教了。” 孙氏用帕子擦汗,一边陪笑:“慕容夫人消消气。夕颜年少气盛,慕容夫人胸襟宽广,别和她计较。” 慕容夫人冷笑一声:“赵夫人也亲眼见了,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就这般和一个二品诰命夫人说话。原来赵家就是这等家教。” “不请自来是为恶客。”赵夕颜不紧不慢接了话茬:“我自幼受家中教导,从不会做出这等惹人厌的事。不知慕容夫人,何来资格评点我们赵家的家教如何?” 慕容夫人气极,伸手指着赵夕颜:“你……” 赵夕颜瞥一眼过去:“不知慕容夫人还有何指教?” “对了,我是北海王世子未婚妻。日后成了亲,我便是世子妃。我对朝廷诰命品级不太清楚。敢问慕容夫人,以后见了面,应该谁向谁见礼?” 第一百二十七章 母子 慕容夫人铁青着脸,猛然起身离去。 孙氏追之不及,坐在椅子上,用手抚着胸口。 赵夕颜倒是没事人一般,笑着说道:“大伯母别担心,慕容夫人以后不会再来了。” 是不会再来。 人也彻底得罪了。 孙氏口中有些发苦。这个月牙儿,平日看着温柔知礼见谁都笑意盈盈,今日是怎么了? “月牙儿,”孙氏定定心神,低声叹道:“不是大伯母要怪你。你可知道,这位慕容夫人是慕容家的主母,朝廷的二品诰命?” “知道。”赵夕颜淡淡接过话茬:“我还知道,她因慕容校尉求娶我一事心怀不忿,今日登门,是专门为羞辱我而来。” 所以,慕容夫人自取其辱,不值得同情。 孙氏再次哑然。 是啊,难道要月牙儿白白受奚落嘲讽不成?慕容氏势力再大,赵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未来的北海王世子妃,也确实有资格有底气挺直腰杆。 “大伯母不必忧心。”赵夕颜微笑着安慰孙氏:“说到底,无非是几句口角罢了。慕容夫人最是好脸面,今日之事,她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不会四处乱说。” 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好处想了。 孙氏苦笑一声,打起精神道:“你先回院子歇着吧!” 赵夕颜柔声应下,很快告退离去。 孙氏坐在椅子上,用力揉了揉额头。 …… 慕容府。 慕容夫人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直直往里走。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个个低头,不敢吭声。 “母亲,”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欢喜地迎过来:“你总算回来了。” 这个少女,肤白大眼,容貌明艳,闺名慕容燕。慕容夫人进门几年,生下一双龙凤。儿子慕容恪每日读书习武,女儿慕容燕则留在闺阁里。 今日慕容夫人去赵府,慕容燕好奇那位赵六姑娘生得是何模样,本想一同去。可惜亲娘不允。 现在慕容夫人回来,慕容燕立刻兴冲冲地迎过来,张口便问:“母亲见到赵六姑娘了吧!她到底生的何等模样?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倾国倾城?” 慕容夫人听到赵六姑娘这四个字,心里怒火汹汹,用眼睛狠狠剜了慕容燕一眼:“给我住嘴。以后在我面前,不准提她。” 慕容燕自小被娇惯长大,颇为任性,立刻不乐意了:“怎么就不能提了?她是三头六臂不成!我偏要问!等等,母亲这般气恼,该不是在赵家受了羞辱吧!” 慕容夫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 慕容夫人怒瞪慕容燕:“回你闺房去!再多嘴,我饶不了你。” 慕容燕平白被骂一顿,心里也气闷极了。她是个凡事都要追根问底的主,等慕容夫人走出一段路,她悄悄扯了一个丫鬟过来,低声问清缘由。 那个丫鬟知道慕容燕的脾气,不敢不答,又不敢全说,吞吞吐吐地说了个大概。 慕容燕也被气着了:“好一个赵夕颜!竟敢这般对我娘!下次被我遇见,我定要给她一个教训!” …… 慕容尧慕容慎父子都在宫中当差,下了差还得去军营。回慕容府的次数少之又少。 不过,府中动静,瞒不过父子两个。 慕容夫人去赵家一事,不出两个时辰,就传到了慕容尧耳中。 荒唐!胡闹! 赵六姑娘已和北海王世子定了亲,和慕容家毫无关联。慕容夫人登门想做什么? 慕容尧心中不快,拧了拧眉头,沉声吩咐亲兵:“回府传我的话,让夫人以后不得去赵府。” 亲兵应一声退下。 慕容慎的消息,比亲爹稍迟一些,到傍晚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慕容慎气得不轻。 当然,这怒火和赵夕颜无关,纯粹是因为继母擅作主张。 前世也是如此。继母做了皇太后,在后宫里独大,处处刁难赵夕颜。他一个天子,总不能一直待在后宫里。赵夕颜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今夜还要当值,慕容慎将怒火按捺下去,在福佑殿外吹了一夜凉风。隔日一早下了差,他没去军营,直接骑马回了慕容府。 一夜过来,他的怒气不但没消退,反而愈燃愈旺。 或许也是因为,他原定的计策似乎没起到真正的作用。徐靖进宫后,竟哄住了太子皇后,混得如鱼得水。每见徐靖一次,他心里的火苗就要燃一回。 这些时日积郁的怒火,被慕容夫人的肆意妄为彻底点燃。 慕容慎阴沉着脸进了继母院落。 继母和原配长子之间,很难和睦。当年慕容尧续娶妻妹过门,有大半都是为了长子考虑。 慕容夫人过门后,确实对嫡亲的侄儿兼继子颇为尽心,甚至有些过了头,过犹不及。 丫鬟门见大公子面色阴沉,个个噤若寒蝉。 “都滚出去!” 慕容慎一声令下,丫鬟门退得干干净净。 一夜没有好睡的慕容夫人,见这阵仗一愣,旋即会错了意,一脸委屈地诉苦:“你回来得正好。我昨日去了赵家,见到那个赵六姑娘了。” “这丫头,牙尖嘴利,不敬长辈,不懂规矩,十分无礼。除了一张脸勉强能看,一无是处……” “母亲!”慕容慎面无表情的打断慕容夫人:“今日我回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件事。” “这是我自己的事,以后,你不必过问,更不得去赵家打扰她。” 慕容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是你自己的事?你的终身大事,是慕容家的头等大事。你娶了谁,谁就是慕容家的长媳。我怎么能不过问?” “还有,什么叫打扰她?昨日分明是她冲撞无礼!我被气得火冒三丈!你不安慰我也就罢了,竟还向着一个外人说话!” 说着,悲从中来,用帕子掩着眼,泪水很快染湿了帕子:“我是你亲姨母,当年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嫁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做填房。这些年,我事事为你考虑着想,对你百依百顺。” “你现在为了一个赵夕颜,就和我横眉冷对。你真是个没良心的混账!” 慕容慎:“……”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请帖 慕容慎握了握拳头,面色愈发阴沉。 慕容夫人不知见好就收,继续哭道:“继母难当。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唯恐有哪里不周全,被外人看了热闹笑话。你不领情也就罢了,现在还为了一个外人来诘问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慕容慎忍无可忍,冷冷道:“当年没人逼着你嫁给父亲做续弦。是你自己想嫁,私下献身,还对父亲说一定会对我好。这些陈年旧事,你该不是都忘了吧!” 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哭声戛然而止,手中的帕子落了地,露出一张震惊又羞愤的脸。 慕容慎目光冷凝,看着她的目光里有着前所未见的厌恶和不善:“你要荣华富贵,已经都有了。” “以后,我的事你别插手过问。我要娶谁为妻,是我自己的事。谁也别想摆布左右。” “去赵家只此一回。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慕容夫人像被抽了筋骨,忽然没了力气,滑落坐在地上,泪水哗哗往外涌。 就是一块石头,这么多年过来,也该焐热了。这个继子,心比冰还冷,比石头还硬。 不知哭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母亲。” 一个面容英俊的少年急切地扶起瘫软坐在痛哭的慕容夫人:“谁惹母亲这般伤心难过?” 这个少年,正是慕容燕的双生兄长慕容恪。 树要生根,儿要亲生。这话半点都没错。对别人的儿子再好也没用。还是亲生的儿子心疼她。 慕容夫人抽噎着被扶起身:“是你大哥。” 十四岁的慕容恪,对年长八岁的兄长既敬又畏,踌躇片刻,低声道:“大哥不高兴,母亲就哄一哄让一让,别惹大哥就是。” 慕容夫人:“……” …… 慕容慎策马出了慕容府,去了工部侍郎赵府。 他依着礼数,送了拜帖和赔罪的厚礼。 结果,拜帖和礼物都被退了回来。赵家门房一脸歉然:“对不住。六姑娘不肯收拜帖,礼物更不肯要,还请慕容公子带回去吧!” 区区一个赵府,换在前世,都不够他抬一抬眼皮。 可现在,他只是个慕容校尉。 厚实的门和高大的墙院,足以拦住他的去路。 慕容慎沉默片刻,才道:“赵六姑娘不肯见我,烦请将我这封信转交给赵六姑娘。”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还有一个厚实的荷包。 赵家门房苦着脸,连连摆手:“慕容公子就别为难奴才了。六姑娘特意吩咐了,不得替慕容公子传信,就是口信也不得传进内宅。这荷包奴才委实不敢要。” 慕容慎:“……” 赵夕颜,你可真是铁石心肠。 对徐靖如春风暖日,对我,便如冬日寒冰。 慕容慎怒极反笑,临走前,深深看了赵家内宅的方向一眼。 …… “小姐,慕容校尉已经走了。” 玉簪悄步而来,在赵夕颜耳边低语。 赵夕颜略一点头,继续低头作画。 玉簪犹豫片刻,低声道:“小姐昨日气走了慕容夫人,今天又这般,只怕慕容校尉心怀不忿。” 赵夕颜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玉簪:“想让慕容慎高兴,我得退了亲事,嫁进慕容家才行。” 玉簪:“……” 玉簪讪讪一笑:“奴婢多嘴了。” “玉簪,我知道你是忧心我开罪了慕容氏,才会这般劝我。”赵夕颜轻声道:“只是,有些事万万不能忍,一步都不能退。” 玉簪低声道:“奴婢知道小姐的意思,以后不说就是。” 赵夕颜笑了一笑,继续低头作画。 不管前路如何,日子总要慢慢往前过。不必愁眉苦脸,且微笑以对。 “小姐,”海棠快步进来了:“门房送了拜帖来,是苏家姑娘令人送来的。” 苏家姑娘? 赵夕颜有些惊讶,伸手接了帖子。 这帖子上的字迹娟秀清丽,邀她去苏家赴赏荷宴,落款是苏瑾。 今天这画是画不完了。 赵夕颜心里轻叹一声,提笔写了回帖。 她会写十余种字体,平日示于人前的是最常见的簪花小楷。闺阁少女多喜欢练簪花小楷。这种最常见的字体,也最见功底。 苏瑾,是苏皇后嫡亲侄女,太子朱竣的表妹。 前世太子十七岁大婚,苏瑾嫁入天家做了太子妃。苏氏一门可谓风光显赫之极。 可惜,太子短命早夭,成亲两个月就生了一场重病,一命呜呼。 永明帝心痛太子之死,竟迁怒于儿媳,令苏瑾殉葬。 苏瑾在太子的灵堂里以一条白绫自尽。年少聪慧美丽的太子妃,就这么匆匆陨落,令人惋惜。 前世赵夕颜没有早早进京,自然也没见过苏瑾。这一世,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苏瑾不知何故,主动下了请帖给她。 也罢,她就去一趟苏家,会一会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 三日后。 赵夕颜乘着马车,去往苏府。 一同乘马车前来的,还有七堂妹赵鹊羽。这一路上,赵鹊羽的嘴嘚吧嘚吧就没停过。 “六堂姐,你初来乍到,我和你说一说苏家。苏家以前就是普通书香门第,后来苏家女儿做了太子妃,苏家才飞黄腾达。” “苏掌院当年不过是个五品文官,现在却是翰林掌院,正二品的高官。儿孙也都个个做官……” 有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难怪苏掌院当年卖女求荣了。 赵夕颜心中哂然,面上不露声色,微笑聆听。 马车忽然往右边倾,车厢骤然倾斜,还重重颠簸了一下。 赵夕颜一惊,一边稳住身形,一边迅疾伸手扯住赵鹊羽:“小心!” 赵鹊羽额头已经磕到了车厢,疼得直吸凉气。 驾车的赵家车夫显然有些慌乱,忙稳住马车,急匆匆地下来,隔着车厢请罪:“六小姐七小姐没事吧!刚才有辆马车忽然窜出来,小的只得躲闪。惊到两位小姐,小的该死。” 赵鹊羽惊魂未定,听到这话更是火气直冒,立刻掀起车帘,冲着前面的马车喊道:“是哪个冒失鬼!” 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平(一) 前方马车也停下了。 赵鹊羽一声怒喊,马车上立刻下来一个肤色白净容貌俏丽的丫鬟。 这丫鬟穿戴精致,头上插着金钗,一副用鼻孔看人的骄矜姿态:“刚才车夫急躁了些,小姐令我过来,给姑娘们陪个不是。” “对了,我们小姐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 忠勇侯府很了不起吗? 赵鹊羽火冒三丈,脱口而出道:“我管你是哪一家的奴婢!” 等等!忠勇侯府?! 赵鹊羽忽然反应过来,迅疾转头看了赵夕颜一眼。殊不知,赵夕颜也在皱眉。 真是狭路相逢。 大晋只有一个忠勇侯,忠勇侯府只有一位大小姐,姓高闺名平平。 前世,高平平嫁给慕容慎为妻,慕容慎坐龙椅后,册封高平平为皇后。她进宫后,独得帝王宠爱,成了一众宫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时的高皇后,早和天子离心,夫妻失和,形同陌路。倒没过分刁难刻薄她。 只是,两人天生立场相对,也绝不可能和睦就是了。 这一世,慕容慎拒绝和忠勇侯府结亲。这位高大小姐,是不会嫁入慕容家了。前些时日,她刚到京城,就接到了高平平送来的拜帖。她很客气地写了回帖婉拒,之后也没去高家拜会。 谁能想到,竟在去苏府的路上遇上了。 “七堂妹,”赵夕颜心念电闪,迅速拿定主意,低声安抚赵鹊羽:“些许小事,不值一提。你我都没事,也就罢了。” 赵鹊羽有了台阶,顺势就下来了:“堂姐说情,这事就算了。” 那个丫鬟福了一福:“敢问两位,是哪府的姑娘?” 赵鹊羽正要作答,赵夕颜微笑着接过话茬:“萍水相逢,不必多问。”然后,便将竹帘放下了。 丫鬟鸢尾被噎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气恼。她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不敢就这么回去交差,特意去问车夫。 赵家车夫如实作答:“我家老爷姓赵,是工部侍郎。” 鸢尾立刻回了自家马车回禀。 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高平平,听到赵府两个字,眉头动了一动,忽然推开车门径自下了马车。 鸢尾一惊,急急追了上去。 高平平个头比普通少女高了不少,不是那等娇柔纤弱的闺阁少女,走路时步伐既稳又快。转眼间就到了赵家马车边,朗声张口:“刚才我家车夫冒失唐突,我这个做主子的亲自来陪礼。请赵姑娘见谅。” 此地离苏府只隔了一条街,住在这里的非富则贵。路旁没有贩夫走卒,街道上还算安静。 高平平的声音传入耳中,涉世未深的赵鹊羽不知该怎么办,下意识地看向六堂姐。 该来的躲不掉。 赵夕颜心中暗叹一声,撩起车帘,以得体的微笑面对亲自来赔礼的高大小姐:“一点小事,我们没放在心上,高姑娘太过客气了。” 高平平:“……” 高平平就站在马车边,和赵夕颜相距不过两尺。如此近的距离,一张美得倾国倾城的脸孔骤然出现,冲击力可想而知。 高平平心跳竟也漏跳了一拍。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你就是赵夕颜?” 初次见面,直呼对方闺名,其实颇有些失礼。 赵夕颜也没计较,含笑应道:“正是。高姑娘当日送拜帖至赵府,我忙着安顿,未能相见。没想到,今日倒是在路上巧遇了。” 都说女子相妒是天性。其实,这并不完全正确。在真正的美人面前,根本生不出什么嫉妒之心,甚至还想多看一眼。 高平平又看赵夕颜一眼,忽然道:“你也是去苏家做客的么?” 赵夕颜点点头:“是。” 高平平直接了当:“我也是,苏家就在前面,我坐你的马车一起去。” 赵夕颜:“……” 果然还是那个没有城府直来直去爱憎分明的高平平。 或许是因为她从不爱慕容慎,也或许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出现抢走了属于高平平的风光尊荣。 所以,前世对着失宠的高皇后,她其实有几分心虚和愧疚。 此时的高平平,只有十六岁,正是一个少女最美的时候。便是如此,高平平也不算美。 她个头高,身形矫健,一双眼不大,肤色略黑,勉强可以夸一句“英姿飒爽”吧! 高平平没等赵夕颜回应,就转头吩咐鸢尾去开车门,身形一跃,就上了马车。 赵鹊羽看得瞠目结舌,伸手扯了扯赵夕颜的衣襟。 哪有这么跳上人家马车的。她有点害怕怎么办。 赵夕颜不动声色,握住小堂妹的手,冲她安抚地笑了一笑。赵鹊羽心里踏实了些,往堂姐身边又挪了一挪。 高平平已经在对面坐下了,这时候才留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人:“你又是谁?” 不能输人输阵! 赵鹊羽挺直腰杆,大声应了回去:“我叫赵鹊羽,我爹就是工部侍郎。” “哦,你就是赵元仁的女儿。”高平平半点没觉得自己直呼一个文官的名字有什么不对。 她爹忠勇侯在家里说起一众文官的时候,都还加一个“那个老东西”哪!她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 赵鹊羽被气得不轻,努力将一双杏眼睁得老大,瞪了过去。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高平平也有些不快:“我说错了不成?” 赵夕颜用力一握赵鹊羽的手,赵鹊羽愤愤将头转到一旁。就听堂姐温雅的声音说道:“高姑娘快人快语,可见性情爽利。” 高平平撇撇嘴:“行啦,你不必拐弯抹角。我知道,你们饱读诗书最重礼数,瞧不惯我这个武夫的女儿。” 忠勇侯高鹏有五个儿子,只有高平平一个女儿。高平平在府中被娇惯着长大。说好听点,是胸无城府快人快语。说得直白点,就是心眼缺了那么一点。 不管如何,眼前这个年少的高大小姐,并不难相处。说话直接也有直接的好处。 赵夕颜抿唇一笑:“高姑娘误会了,我是真心喜欢高姑娘的性情脾气。” 高平平又看赵夕颜一眼,忽地叹道:“你生得真美,我原本打算讨厌你,今日见了你,却又讨厌不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平平(二) 高平平确实应该讨厌赵夕颜。 慕容家原本有结亲之意。慕容慎是闻名京城的年少俊彦,身手极高,相貌英俊,忠勇侯高鹏对这门亲事满意得很。只等着慕容家登门提亲。 没曾想,慕容慎忽然反悔,不肯认口头婚约,转而求娶赵六姑娘。还亲自去了北海郡。 慕容家和高家的婚约,只得作罢。んttps:// 这件事,虽未传开,知道的人也着实不少。 被无故悔婚,是个人都忍不了。忠勇侯没少在女儿面前臭骂慕容慎。高平平心中愤愤难平。 后来,慕容慎无功而返,灰头土脸地回了京城。 原来,赵六姑娘根本就不稀罕嫁进慕容家,人家早有心上人,很快就和北海王世子定了亲。 消息传到耳中,不知为何,高平平竟十分解气。 慕容慎啊慕容慎,你真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天底下的姑娘任你挑挑拣拣吗?赵六姑娘就不乐意搭理你。 所以,赵六姑娘来了京城之后,高平平立刻让人去送拜帖。被婉拒了,高平平也没怎么恼怒。 今日一见,竟颇投眼缘。 赵鹊羽被高平平的惊人之语震住了。目光在赵夕颜和高平平的脸上飘来飘去。 赵夕颜心里五味杂陈,微微笑道:“有人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有人素不相识一见如故。我和高姑娘就是后者了。” 高平平定定地看了赵夕颜片刻,颇有些烦忧地叹道:“不行,这样她们就更要耻笑我了。” 被情敌比下去已经够丢人现眼,还和情敌一见如故有说有笑,不被人嘲笑才怪。 赵夕颜轻笑一声,很是善解人意:“高姑娘不必为此烦忧。待会儿到了苏府,高姑娘只管自便,不必和我在一处。” 高平平又叹口气:“你这般美丽聪慧,又这么好,想不喜欢你都很难。我难得看谁这般有眼缘。” 想和情敌做好友,这是什么酸爽的感觉啊! 赵夕颜前世见到的多是冷漠中透着厌恶的高皇后,现在的高平平坦率热诚,她真的很难生出恶感来。 赵夕颜抿唇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停下了。 俏丫鬟鸢尾探头张望:“小姐,苏家门口停了好些马车,我们得走过去才行。” 高平平有些不耐,低声嘀咕:“这都快九月了,荷花早就开败了。还开什么赏荷宴,还不如摘些荷叶,来个荷叶蒸肉宴多好。”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赵鹊羽也咯咯笑出了声:“高姑娘说话真风趣。” 高平平自嘲地耸耸肩:“她们都在背地笑我,不爱读书,琴棋书画通通不会,双刀倒是耍得好。我这也算不得风趣,就是嘴馋爱吃罢了。” 赵夕颜嫣然笑道:“荷叶蒸肉香而不腻,风味别致,我也爱吃。” “改日我亲自下厨,做好了请你尝尝。” 高平平也乐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 高平平率先下了马车。 定国公府的姑娘都是庶出,慕容燕是继室填房所出,苏瑾出身高贵,不过苏家姑娘嫡出的着实不少。高平平却是忠勇侯夫人连生了五个儿子才得的老来女,被忠勇侯当做珍宝一般,虽然脾气古怪,是贵女中的异类。不过,贵女圈的聚会从不会少了她。 高平平刚下马车,立刻便有相识的热情寒暄:“高姐姐,有些日子没见,你气色倒是愈发好了。” 好个屁啊!被退了婚事,她都是京城大笑话了。这个讨厌的纪二姑娘,故意讥讽她。 高平平撩撩眼皮,回了对方一句:“多日不见,你怎么变胖了。” 纪二姑娘:“……” 赵夕颜无声笑了一笑。 嗯,还是熟悉的高平平! 赵鹊羽年纪小,以前都是跟着娘亲嫂子出门做客,此次和赵夕颜结伴同行,自觉已经成了大人,心里十分雀跃欣喜,挺直胸膛道:“六堂姐,我们也下马车。” 赵夕颜微笑应一声,和赵鹊羽一同下马车,缓步前行。 几辆马车忽然同时安静,没了声响。 刚和高平平寒暄过的纪二姑娘,在看清赵夕颜的脸庞后,双眸倏忽睁圆,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是谁? 京城何时冒出这般优雅美丽的少女? 老天!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赵夕颜目光掠过纪二姑娘如白白嫩嫩满月般的脸孔。果然是个丰腴的姑娘。 纪二姑娘也有些冒失,竟然这么直愣愣地张口问:“你是谁?” 赵夕颜从不搭理失礼之人,只做没听见,就这么翩然走了过去。 纪二姑娘:“……” 哇!不动声色的堂姐好威风好厉害啊! 赵鹊羽眼睛都快放光了,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在堂姐身后。 正门处的管事妈妈颇有眼色,忙笑着迎过来。玉簪将请帖给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迅速瞥一眼,脸上堆笑:“原来是侍郎府的六姑娘七姑娘,我们姑娘在赏花亭,奴婢这就领两位姑娘前去。” 赵夕颜微笑点头。 那管事妈妈呼吸微微一顿。 苏家的姑娘们出了名的好颜色。皇后娘娘年少时清丽出尘,诗才无双。这一辈的姑娘,当属四姑娘苏瑾最为出众。不过,单论容貌,比起眼前这位清艳绝色的赵六姑娘来,还是略有不及。 管事妈妈收敛心神,在前领路。 赵鹊羽下意识地靠近赵夕颜。赵夕颜转头冲堂妹笑了一笑。赵鹊羽的心顿时安定了下来。 苏家是书香门第,讲究的是清雅。一路所见,皆素淡雅致。 赏花亭设在一汪池塘边,亭子不算太大,十分精巧,被用浅色透光的丝绸层层围了起来。 如此一来,地方倒是不算小了。里面有十数把椅子,还有一些小锦扎。中间是造型精巧的木制茶几,上面放了新鲜瓜果和各色糕点零食,另有热腾腾的花茶。 一个身着浅蓝衣裙的清丽少女,被几个少女簇拥而立,笑容清浅。 这个蓝衣少女,应该就是苏瑾了。 倒和苏皇后年少时的画像有五分相似。 赵夕颜默默想着,微笑上前,行礼相见。 苏瑾目中闪过惊艳,还没来得及张口,身边的慕容燕冷不丁说道:“你就是赵夕颜?”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赏荷(一) 一来不忿兄长求娶未成,二来记恨母亲去赵家被羞辱,慕容燕对赵夕颜这个名字痛恨至极。 这一见面,见赵夕颜这般美丽出众,属于少女的嫉恨之心顿时发作。一张口便语气不善,咄咄逼人。 赵夕颜似若未闻,对苏瑾笑道:“苏姑娘设赏荷宴, 特意令人送请帖给我。我受宠若惊,今日特来赴宴。” 苏瑾定定心神,微笑着应道:“赵六姑娘声名赫赫,我等都好奇得很。万幸赵六姑娘没嫌我冒昧。” 苏瑾饱读诗书,一身的书卷气,说话斯文温柔。 赵夕颜同样优雅有礼:“我初来乍到, 便已听闻苏姑娘才貌双全之美名。今日有幸结识,不胜荣幸。” 慕容燕被忽略得彻彻底底,一张俏脸气得白了又红, 红了又白,声音陡然扬高三分:“喂,我问你话,你没听见么?” 苏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大晋文官武将壁垒分明。闺阁少女们聚会,倒不讲究这些,都是京城最顶尖的贵女,皆有来往。只是,这个慕容燕也太过蛮横失礼了。 耳畔响起赵夕颜不疾不徐的声音:“我天生有眼疾。” 众少女皆是一愣。 慕容燕还没来得及嗤笑出声, 就听赵夕颜说了下去:“我眼中只能看到温柔有礼值得来往之人,那些莽撞失礼令人厌憎的,我素来瞧不见。” 慕容燕:“……” 慕容燕气得全身发抖,眼里射出怒火:“你说谁莽撞失礼令人厌憎?” 赵夕颜又没听到一般,转头对大眼冒着光的赵鹊羽笑道:“七堂妹,我们找个位置先坐下吧!” 哇! 六堂姐这手杀人不见血的温柔一刀太厉害了! 那个慕容燕,都快被气死了!!! 赵鹊羽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分外可爱。赵夕颜嫣然一笑, 携着赵鹊羽的手去入座。 先一步坐下的高平平也不怕被人耻笑了, 冲赵夕颜挥手:“这边有位置,过来坐。” 赵夕颜欣然点头,落落大方地在高平平身边坐下了。 再看慕容燕,脸孔快滴血了,眼睛直直盯着赵夕颜。 苏瑾身为主人,也有些不快。 这个慕容燕,确实太过蛮横无礼。恶意挑衅在先,口舌斗不过人家赵六姑娘,还在这儿气个不停。哪来的脸! 说到底,书香贵女们,打从心底里鄙薄武将之女。面上有说有笑,心里未必瞧得上。 譬如苏瑾,亲姑母是当朝皇后,亲表哥是太子。她看慕容家的心态,天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慕容妹妹,”苏瑾轻声道:“来者是客,相逢相识都是缘分。请慕容妹妹给我一个薄面,先坐下如何?” 慕容燕恨恨咬牙,咽下闷气,去了另一侧坐下。正好和赵夕颜相对, 方便她继续瞪眼怒目。 苏瑾:“……” 赵夕颜倒是安之如怡。 前世她在宫中做宠妃的时候, 被后宫妃嫔敌视,被皇太后刁难,慕容燕这个公主,也时常在人前寻衅言语羞辱。这点场面,委实不算什么。 高平平见赵夕颜这般冷静淡定,忍不住低声笑道:“你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赵夕颜抿唇一笑;“你以为我会是什么模样?” 就是祸国红颜那种模样嘛! 饶是高平平心直口快,这等话也说不出口,咳嗽一声笑道:“反正不一样。” 反正,挺合她的眼缘。 赵夕颜又是一笑,轻声道:“你和我之前预想中的也不太相同。我很高兴认识你。” 我很高兴,认识年少的你。 这一世,你我不再对立,不再是彼此争斗的情敌。或许还能做一对好友。 高平平不知道赵夕颜的话中深意,想了想笑了起来:“算了,谁爱笑谁笑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一旁听着的赵鹊羽,也咧嘴乐了。 今日和六堂姐一起出门做客,真是大开眼界,开心极了。 片刻后,登门做客的闺秀一一前来。 那个脸盘如满月的纪二姑娘也来了,目光一飘,坐到了慕容燕身边。不知口中嘀咕着什么,不时往赵夕颜这边瞥一眼。 高平平低声道:“那个胖子叫纪云舒,她祖父是刑部尚书。” 赵夕颜轻笑不已:“她是稍稍丰腴些,也算不得胖子吧!” 想惹怒一个少女,“胖子”两个字足矣。 高平平嘿嘿一笑:“她常在背后嘲笑我,说我皮肤黑生得难看。我叫她一声胖子都算客气了。” 又低声将另外几个闺秀的出身来历一一说了。 能被苏瑾请来做客的,个个来历不凡。目前看来,出身最低的,当属三品侍郎府的赵鹊羽了。 至于赵夕颜,另当别论。定了亲的少女,看的是未来夫家。赵夕颜的未婚夫是超品的藩王世子,正经的皇室宗亲。日后成亲出嫁,赵夕颜便是藩王世子妃。在座的少女纵然出身高贵,以后也得向赵夕颜行礼问安。 少女们三三两两结伴说话,不时地往赵夕颜这边瞥一眼。 没办法,实在是赵夕颜生得太美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高平平这个被退了亲的大冤种,竟还和赵夕颜有说有笑。你说可笑不可笑? 约莫一炷香后,最后一个少女也进了赏花亭。 苏瑾含笑起身道:“荷花已经半落,荷叶倒是亭亭。今日我设赏荷宴,其实就是个由头,想和众姐妹们聚一聚罢了。大家伙肯给我几分薄面,都来了,我心中很是欢喜。” “其余姐妹,大家都熟得很,不必多说。今日有两张新面孔,我为大家介绍一下。” “这位年少俏丽的妹妹,是工部侍郎府的七姑娘。” 赵鹊羽倒也不怯,笑着起身,让众人看清自己。 “这位美丽出众的姑娘,在赵家排行第六,闺名夕颜。” 众少女的目光,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落在赵夕颜的脸上。 赵夕颜微微一笑,冲众少女点了点头。 纪云舒显然不甘心之前被无视,抢着第一个张了口:“原来这就是赵六姑娘。我等可是如雷贯耳早闻大名了。” 故意冲高平平一笑:“高姐姐竟和赵六姑娘做了朋友,委实有趣得很。”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赏荷(二) 高平平最不耐被人阴阳怪气地嘲笑,面色一沉就要发怒。 赵夕颜已含笑张了口:“可见,我和高姑娘有眼缘。换了那些爱嚼舌头面目可憎的,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纪云舒:“……” 高平平看着被噎得大脸涨红的纪云舒,心中大为快慰。 如果给阴阳人的功力排个段位,纪云舒不过初入门,赵夕颜才是真正的高手啊! 纪云舒一出马就碰了个鼻青脸肿, 令一众名门贵女们暗暗惊讶,倒是收敛了不少。 苏瑾笑着打破沉默:“今日我令人准备了古琴,棋盘,还有笔墨之类。我们先去赏一赏荷花荷叶,待会儿或吟诗作对,或作一幅丹青。想对弈或抚琴消磨时间也可。” 这也是少女们聚会时常有的事了。 姑娘家到一起,不争奇斗艳怎么可能。必须得是我不动声色地胜过你才愉快嘛! 纪云舒暗暗握拳,这个赵夕颜,口舌倒是厉害, 待会儿让她领教一番自己的丹青。 至于慕容燕,更是摩拳擦掌,必要给赵夕颜一个“好看”。 便是苏瑾,面上言笑晏晏,心里未尝没有暗暗一较高下的意思。 比容貌,她着实逊色一筹。不过,她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总得让赵夕颜瞧瞧京城闺秀的能耐。 赵夕颜将众少女的跃跃欲试尽收眼底, 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样的盛景,在北海郡从未有过。因为根本没人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今日倒是有趣。 权当打发时间消遣一二吧! “六堂姐,”赵鹊羽也莫名的兴奋激动,竭力压低声音提醒:“她们一个个都在瞄着你呢!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 赵夕颜随意笑着嗯一声:“不用担心。” 赵鹊羽自小就知道六堂姐的厉害。一目十行, 过目不忘。青州第一美人的声名后,其实还有青州第一才女之美称。父亲在家中说过,可惜女子不能参加科举, 不然, 以六堂姐的才学,赵家或许还能再出一个状元。 不过,这都是听说,赵鹊羽还没亲眼见过哪! 今日能一开眼界了。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幕,赵鹊羽就分外雀跃。 赵夕颜确实没将眼前这点阵仗放在眼底。 经历过生死惨烈,再看少女们闲来意气之争,就如午后品茶般悠闲。 赵夕颜走到塘边,举目四顾。就见碧绿的荷叶铺满水面,偶见几朵粉色荷花点缀期间,还有不少鼓鼓的莲蓬。清风徐来,荷叶翻卷如碧浪,便是空气中也满是荷叶清香,沁人心脾。 高平平叫了丫鬟鸢尾过来,吩咐道:“去摘几片荷叶,送去苏家厨房,让厨子做一道荷叶蒸肉。” 人家丫鬟都是美美的站在一旁,她要蹲下撅着屁股挽袖子摘荷叶,也太窘迫了。 鸢尾不敢不应,苦着脸去了。听着身后窃笑声, 鸢尾都快哭出来了。 赵鹊羽被逗得直乐。 赵夕颜也是一笑。 …… 半个时辰后,众少女尽兴而回。赏花亭里外摆了数张小巧的桌子。每张桌上都有砚台笔墨和各色水彩颜料。 纪云舒人生得圆润,一双手也肉乎乎的,提笔作画倒是分外灵活。 她在丹青上下过苦功,画工了得,今日好胜心格外强烈,也因此分外专注。 慕容燕出身将门,大概慕容家没什么读书天赋,慕容燕诗词平平。她挑衅地对赵夕颜说道:“我们对弈一局,赵六姑娘多多指教。” 闲着也是闲着。 赵夕颜笑着瞥一眼慕容燕:“那我就指点你一二。” 慕容燕:“……” 慕容燕从鼻子里哼一声,绷着脸在棋桌旁入座。 赵夕颜微笑坐了对面。 高平平最不耐提笔写字作画,正好凑来看热闹。赵鹊羽刚提笔几个字,见这般热闹阵仗,也立刻搁下笔过来。一同站在赵夕颜身后。 苏瑾略一犹豫,也来观战。 再有三三两两过来的,棋桌边竟围拢了六七个少女。 慕容燕正式拜过师学过棋艺,自诩为闺秀圈第一棋道高手,此时抬头挺胸自信满满:“远道是客,我让你先走一步。” 赵夕颜既不推辞也不客气,拈起白子,随手放下。玉石棋子落在玉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慕容燕不甘示弱,也以闲庭漫步的气势下了一子。 赵夕颜落子如飞,似乎根本不用思考。 慕容燕一开始还能紧跟着落子,渐渐地,思虑的时间越来越长,落子也越来越慢。 “高姐姐,慕容姑娘怎么越来越慢了?”赵鹊羽的声音天真烂漫。 高平平瞥一眼道:“这还看不出来,要输了呗!” 慕容燕:“……” 慕容燕恼了,抬眼瞪过去,大声道:“观棋不语,你们分明是故意絮叨乱我心神。” 别人敬畏慕容家威风,高平平可不怕,斜睨一眼:“自己输棋,倒来怪别人。赢得起输不起是不是?” 慕容燕霍然起身,“不慎”碰到了棋盘,棋盘倾斜,棋子落了一地。 慕容燕暗自松口气,立刻道:“棋子乱了,我们重新来过。” 赵夕颜淡淡一笑:“这倒不必。玉簪,将棋子捡起来。”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棋盘放正,所有的棋子放回原位。 五十三枚白子,五十二枚黑子,一百零五枚棋子,一颗不落,分毫不差。 众少女:“……” 慕容燕的脸再次涨红了。 赵夕颜微笑看着恼羞成怒的慕容燕:“慕容姑娘还要继续吗?” 慕容燕从未这般当众出丑丢人,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苏瑾也暗暗心惊叹息,出面打圆场:“赵六姑娘棋艺惊人,记性绝佳,令人叹服。我等还想欣赏赵六姑娘书画,请赵六姑娘不吝赐教。” 赵夕颜笑着应道:“赐教不敢当,请苏姑娘指点。” 苏瑾欣然挽起赵夕颜的手离去。 一个和慕容燕交好的粉衣少女,悄声安慰丢人现眼的慕容燕:“偶尔输一回,算不得什么。以后别和赵六姑娘对弈就是了,你照样还是京城闺秀第一棋道高手。” 慕容燕:“……”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折服 苏瑾端坐在桌前,伸手提笔,轻盈落下,墨如游龙。 芙蓉池里叶田田,一本双枝照碧泉。 “好诗,好字。”赵夕颜笑着赞道:“原来苏姑娘练的是卫体。” 苏瑾看着赵夕颜的目光里多了惊叹:“正是。我幼时启蒙,学的是柳体。后来大了些, 喜欢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和《卫氏和南帖》。” 能一眼就看出她练的字体,可见赵夕颜是真正的行家。 赵夕颜笑道:“苏姑娘这一笔字,深得卫夫人笔阵图之精髓,横如千里之阵云,撇如路断犀象之角,捺如崩浪奔雷。我一眼能看出来,不足为奇。” 苏瑾目中熠熠闪出光芒:“不知赵六姑娘练的是何种字体?” 赵夕颜还算低调谦虚:“我父亲是书法大家, 我自幼随父亲临摹各种书帖,各种字体都能写一些。” 苏瑾:“……” 苏瑾还没出声,一个碧色衣裙的少女忍不住了:“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苏姐姐练过柳体颜体,又擅卫体,已是十分难得。你一张口就说什么字体都会,岂不可笑?” 赵夕颜微微一笑,向苏瑾告罪一声,也未取新笔,拿过苏瑾用过的那一支。 玉簪立刻铺了一张洁白崭新的宣纸。 赵夕颜提笔落墨,写的赫然是同样的两句诗, 字迹刚劲恢弘有力,正是颜体。 玉簪手脚利索,再铺一张。赵夕颜依旧还写这两句诗,赫然换成了清丽疏浚的柳体。 再换一张, 同样的诗句,写的赫然是草书。笔法张狂, 力透纸背。 第四张,下笔流畅,丰茂宏丽, 却是女子书法大家郗璿擅长的草书。 碧绿衣裙的少女瞠目结舌。 一众少女瞪圆了眼。 苏瑾满目震惊, 眼睁睁看着赵夕颜接连写了六张才罢手。 总算赵夕颜手下留情,并未书写卫体。不同字体也就罢了,同写卫体,便有最直观的比较。 赵夕颜冲苏瑾一笑:“献丑了。” 苏瑾震惊过后,迅速回过神来,赞不绝口:“赵六姑娘书法之佳,是我生平仅见。以后定要多多请教。” 苏瑾也是个兰心蕙质的聪明姑娘,自能察觉赵夕颜不动声色间留了情面。 赵夕颜笑道:“请教不敢当。苏姑娘喜欢书法,我亦练了十年,以后得了空闲,多多切磋,一同进步才好。” 苏瑾欣然点头。 赵鹊羽只觉得六堂姐美得快放光了,她这个小跟班今日也格外威风,忍不住挺直腰杆。 纪二姑娘一直专注作画,手腕有些酸,此时正搁下画笔休息。见这边动静,忍不住扬声道:“今日荷叶田田, 风景绝佳, 赵六姑娘不如作画一幅,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赵夕颜略一点头,走到自己的画案边。 书画不分家。一般来说,擅长书法的,多会丹青。苏瑾被赵夕颜的书法折服,此时见赵夕颜要提笔作画,满心好奇,索性凑了过来。 赵鹊羽今天啥也不干,专门跟在堂姐身边看热闹。 高平平嘛,就更不乐意动笔了,也在旁边看着。 赵夕颜略一凝神,提笔落在画纸上。 行家一出手,就知高低。苏瑾看了片刻,便动容了:“赵六姑娘丹青丝毫不弱于书法啊!” 赵鹊羽一脸骄傲:“六堂姐被誉为青州第一美人,其实,才学更胜美貌,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谁也不敢说赵鹊羽吹大气。一众闺秀中,论棋艺慕容燕当属第一,论书法,苏瑾最佳。现在慕容燕和苏瑾纷纷被赵夕颜比了下去,这丹青嘛,就得看纪云舒能不能顶得住了。 纪云舒,加油啊!怎么也得给我们京城闺秀们争一争脸面啊! 围观的少女们不由得越来越多,正好将纪云舒和赵夕颜围拢在正中。 纪云舒的画作,已经有了轮廓,画的正是荷塘。纪云舒耐着性子,仔细描绘着色,碧绿的荷叶似随风卷动,几朵浅粉色荷花点缀其间,一支莲蓬斜斜伸出来,惟妙惟肖。 这绝对是她生平以来的巅峰之作了。 一炷香后,纪云舒缓缓松口气,放下画笔,满心傲然地等着众好友的夸赞。 没曾想,一个个夸一两句,就凑到赵夕颜身边去了。也不知赵夕颜画了什么,众少女不时传来惊叹声。 实在太可气了! 纪云舒心里憋了一股气,放下画笔,凭借着身形的优势挤了过去,目光一掠,就怔住了。 赵夕颜画的是荷塘一角,几片大荷叶挨挨挤挤,一个俏丽少女蹲在荷塘边,撅着屁股挽着袖子去摘荷叶。少女一脸委屈,仿佛随时会哭出声来。 她笔下的荷塘碧绿夹杂粉色荷花黄色莲蓬,色泽鲜妍。 赵夕颜这副画,却是水墨丹青,意趣盎然,意境显然更胜一筹。 纪云舒忍住用手背抹眼睛的冲动,闷闷地说道:“赵六姑娘丹青绝妙,我纪云舒今日输的心服口服。” 赵夕颜放下画笔,还未说话,忽然听到哭声。 众少女都是一愣,迅疾转头。 就见那个被画进了荷塘图的俏丽少女,用帕子捂着眼睛呜呜哭泣。 高平平瞪一眼过去:“你哭什么?赵六姑娘将你画进画作里,你该高兴才对。” 之前只几个人见到她的窘迫模样。现在,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大家伙儿都在心里笑她哪! 鸢尾一想到这些,更是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哭声根本停不下来。 呜呜!她错了!一开始她就错了。她不该趾高气昂地去给赵六姑娘“赔礼”。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规规矩矩地奉主子之命道歉陪不是。 主子不但没安慰她,还和其余的姑娘们一起笑了起来。 赵夕颜也是一笑:“随手戏作,就送给高姐姐了。高姐姐将画作收起来,别让人看到就是了。” 高平平乐了:“也好。”然后催促鸢尾:“去将画作收起来。” 鸢尾用袖子擦了眼泪,到桌子边等墨迹干透收画作。她往桌子边这么一站,和荷塘图里的摘荷叶少女交相辉映,就愈发好笑了。 众少女再次纷纷笑了起来。 鸢尾:“……” (本章完)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一言 赵夕颜一手画技艳惊四座,也令一众心高气傲的贵女们纷纷折服。 一个人比你强一点,你心有不甘想追上她超越她。如果这个人样样出众远胜于你,你根本就生不出嫉妒之心,只会心悦诚服。 众少女对赵夕颜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一个个笑得真诚多了。 唯有慕容燕, 依旧臭着一张脸,不时瞪赵夕颜一眼。 赵夕颜视若未见,和苏瑾等人有说有笑。 慕容燕心有不甘,忽然说道:“苏姐姐这里有一张极好的古琴,赵六姑娘不如弹奏一曲,让我们再开一开眼界。” 没完没了! 高平平不快地抢了话头:“我们今日是来苏家赏荷做客,又不是来献艺的。你输了棋, 就要找别扭是吧!以我看,就你这点心胸,棋艺也就仅止于此了。” 慕容燕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立刻就被引燃了,猛然站起来,怒目相视:“高平平!你神气什么?别人让着你,是看在你爹的份上。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不成?” 高平平轻哼一声:“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你不是也靠着你爹吗?不然,你以为大家想忍你的臭脾气?” 慕容燕:“……” 慕容燕要气炸了,热血上头, 顿时口不择言:“怪不得我大哥不愿娶你。你生得难看,脾气又坏,换了我是大哥,我也选赵夕颜, 才不会去高家提亲!” 众少女都被惊住了,一时竟没人挺身而出。 所谓打人不打脸。彼此留一线, 日后好相见。慕容燕这般撕破脸皮, 但凡有些血性的都不会忍, 更别说是高平平了。 果然, 高平平一声没吭,就冲了过来,一拳揍翻了慕容燕。 高平平在盛怒之下,总算还有几分理智,没揍慕容燕的脸。这一拳打中的是慕容燕的肩膀。 饶是如此,慕容燕也疼得眼泪直飙。 同样是将门贵女,高平平一人能打三个壮汉。慕容燕最多就能打一两个娇弱少女而已。 眼见着高平平还要动手,苏瑾已经出了一头汗,急急冲上前,拦在慕容燕面前,软语相求:“高姐姐,你别恼,看在我的薄面上停手。” 高平平眼里窜着火星,一字一顿:“苏瑾,你让开。” 苏瑾哪里敢让啊! 今日她做东设宴,闹腾成这样,她也想哭了。要是让慕容燕带着伤回去,她这个主人又有什么脸面? “高姐姐,你消消气。”苏瑾放低身段苦苦相劝:“慕容妹妹年少气盛,说话口无遮拦, 确实可气可恼。你刚才揍了她一拳,也算解了气。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算了吧!” 苏瑾的面子不能不给。高平平强自压抑着怒气,伸手一指慕容燕:“慕容燕,你给我听着。今日看在苏妹妹的份上,我饶过你这一回。以后你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一回。” 慕容燕肩膀火辣辣地,疼得要命,再被高平平这番怒骂,脸面全无,羞愤之余,就想张口回击。 一个温雅悦耳的少女声音忽然响起:“我今日有一言,不吐不快。” 众少女一愣,一同看向高平平身侧的赵夕颜。 …… 高平平生得高,身形比起普通少女来略显强壮,肤色也略黑,容貌确实不算出众。 而赵夕颜,却是倾国之色的美人,身形窈窕,白如瓷的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双黑眸如泉水般清澈。 嗯,换了她们是慕容慎,也要选赵夕颜。 赵夕颜缓缓说道:“我在北海郡出生,十五年来,从未出过北海郡。我和北海王世子青梅竹马,已经过了聘礼,明年就要成亲。” “今日一见高姐姐,我便觉投缘,心中很是喜欢。” “慕容姑娘刚才那番话,既恼了高姐姐,也令我心中十分震怒。我赵夕颜,是个清白的姑娘,对未来夫婿一片忠贞。我和慕容校尉以前素不相识,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慕容姑娘也不是孩童了,说话前,应该动一动脑子,不可肆意胡言。造成我和高姐姐的困扰。” 顿了顿,又道:“还有,高姐姐出身将门,心性坦荡,为人热忱,是世间难寻的好姑娘。有的人有眼无珠,不识珍宝。以后,自会有世间最好的儿郎登门求娶,做高姐姐的良人。” 一众少女都被震住了。 慕容燕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想说什么,脑子里乱轰轰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苏瑾回过神来,叫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慕容姑娘去更衣梳妆。” 那两个丫鬟领命,扶着慕容燕离去。慕容燕一开始不想走,被半扶半拉着走了一段路,也就顺水推舟地走了。 今日闹成这样,苏家她是不能再待了。回家以后,她一定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告诉爹娘和兄长! 祸害一走,气氛陡然缓和了许多。 一众少女虽然心里也会暗笑高平平的际遇,不过,被这么当众揭短,实在可恨可恼。所以,纷纷站在高平平这一边。 “高姐姐,别和慕容燕一般见识。她当慕容家有多好哪!还是当慕容慎是浊世佳公子啊!” “就是,不过是粗鄙武夫罢了。” 等等,这么说好像不妥。毕竟高家一门也都是粗鄙武夫来着。 说错了话的纪云舒,挠了挠头,歉然道:“我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高平平呼出一口闷气:“我没事,你们不用安慰我了。我之前藏着掖着,确实怕大家笑话。今日慕容燕将话说开了,倒也没什么。” “赵妹妹说得对。我这样的好姑娘,还愁嫁不到好夫婿吗?” “慕容家没什么了不起的,慕容慎是京城俊彦,我也不稀罕。以后,你们在我面前都别提他。” 一边说,一边转头对赵夕颜笑了一笑。 赵夕颜嫣然一笑,挽起高平平的手:“高姐姐果然心胸豁达,是女中巾帼。我忽然生了兴致,想为高姐姐抚一曲。高姐姐不是会武么?不如和着琴音,给我们露一手?” 高平平精神一振:“好!”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了 五日后,纪尚书进宫请罪:“微臣无能,没能查出刺杀世子一案的真凶,流言已经慢慢平息,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也实在难以追查。” “微臣失责,甘心领罚, 请皇上降罪。” 永明帝十分恼怒,怒斥纪尚书。 纪尚书跪在地上,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色如土。 徐靖和太子一同进福佑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永明帝发了一通脾气,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 呼吸急促。 太子见状, 立刻上前,为永明帝拍后背顺气,边低声为纪尚书求情:“父皇息怒。这些日子,纪尚书一直住在官衙,为了查案,连家都没回过。” “恳请父皇再宽容一些时日。” 还是太子殿下宽厚啊! 纪尚书心中感激又感动,磕了三个头:“太子殿下体恤微臣,微臣愈发羞愧难当。恳请皇上再宽限一段时日。” 永明帝从鼻子里哼一声:“苦主就在这儿,你不妨先问问北海王世子,看他是否愿意。” 身为正一品的六部堂官,跪天子跪太子无妨,跪一个藩王世子着实有些不妥。 纪尚书心里颇有些犹豫。 徐靖已经主动张了口:“刑部查案辛苦, 本世子心里清楚。迟迟没查到真凶, 不是纪尚书之过错, 是这个真凶太过阴险狡猾。” 又对永明帝拱手道:“请皇上饶过纪尚书这一回。” 连苦主都这么说了,永明帝的面色总算和缓一些:“徐靖说的话, 纪尚书都听到了。别跪着了,起身吧!” 这位北海王世子, 通情达理, 根本就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骄纵霸道。流言纷纷,都是在恶意抹黑北海王世子。 纪尚书心如明镜,先谢天子恩典,起身后又拱手向徐靖道谢。 待纪尚书告退离去,永明帝叹了口气,对徐靖说道:“你也瞧见了,不是朕不替你撑腰做主。委实是刑部太过没用,十天了,竟都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徐靖心中哂然冷笑,口中应道:“天日昭昭,做过的事,总有痕迹。这个幕后真凶,迟早要露马脚。” 永明帝唔了一声,看徐靖一眼:“既有人盯上了你,你不妨就在宫里长住,不要随意出宫了,也免得再遇刺客。” 太子面色微微一变。 父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借机一直将徐靖软禁宫中不成? 就听徐靖张口应道:“皇上一片爱惜之心,侄儿感激不尽。不过,侄儿若是一直躲在宫中不出去, 实在不妥。堂堂大晋皇室宗亲, 藩王世子, 遇到事了只会闪躲,做缩头乌龟,岂不被人耻笑?” “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侄儿不但不能躲,还得挺直腰杆坦然出入宫门。也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奸佞小人瞧瞧我徐靖的胆量!” 徐靖一番慷慨激昂,永明帝倒不好再多说,略一点头:“也罢,你这般有主意,就随你吧!不过,以后出门要多带些亲兵。” 太子立刻道:“父皇,堂弟亲兵众多,不过,只带进宫二十人。着实有些少了,还是多带些吧!” 永明帝瞥太子一眼,淡淡道:“宫中规矩,历来如此。就是你这个太子,在宫中行走,也最多五六个侍卫随行。” “皇宫里有三万禁卫军守着,只要不出宫门,就不会有什么乱子。” 话题又绕回去了。 徐靖不动声色地冲太子使了个眼色,然后笑道:“皇上说的是。侄儿住在宫中,安然无忧。半个月才一回宫门,想出门多带些亲兵便是。” 一盏茶后,徐靖告退。 永明帝留下太子,不知要教导些什么。 徐靖迈步出了福佑殿,正好迎面碰上了威风凛凛的慕容校尉。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拱拱手说道:“听闻刑部一直未能追查到刺杀案的真凶。末将心中也为世子忧心。” “不知世子到底结了什么样的仇家,竟欲致世子于死地。世子可得小心一二才是。可别一时意气用事,丢了大好性命。” 徐靖撩撩眼皮,皮笑肉不笑地回敬:“慕容校尉有闲心,还是当好自己的差事,就不必为本世子操心了。本世子命硬得很,谁敢对本世子动杀心,本世子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大摇大摆离去。 慕容慎盯着徐靖的背影,目中闪过杀意。 徐靖忽地回头,冲慕容慎比了个羞辱的手势。 无聊可笑幼稚至极!慕容慎被气得脸色发青,心中重重哼了一声。 …… 又过两日,到了月底休沐日。 一众藩王世子纷纷出宫回王府,徐靖自然也不例外。 嘴臭的西河王世子,走出宫门后对徐靖说道:“堂弟,你这次出宫,可得加倍小心些。” 徐靖笑嘻嘻地应道:“我福大命大,倒是堂兄,最近印堂发黑,一派晦气之兆。我正要提醒堂兄一声,去王府里待着,就别随意出来了。” 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眉眼一横,立刻要发作。 颍川王世子立刻充和事老,张口打圆场:“我们是自家兄弟,现在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应该同心同德,同舟共济才是。” 西河王世子冷笑一声:“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我们六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徐靖可不是。人家早早巴上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口一个堂弟,走到哪儿都将他带着。我们在破船上飘摇,人家已经快乘上龙船了。” 徐靖比西河王世子高了半个头,以身高优势睥睨一眼过去:“怎么?羡慕啊!可惜,羡慕也没用。有的人,天生讨喜,走到哪儿都有人爱。还有的人,面目可憎,性情暴躁,一张臭嘴,人见人厌。上赶着巴结讨好,也没人理会。” 西河王世子额上青筋跳动,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徐靖冷笑一声,伸手挡住西河王世子的一拳,迅疾出腿,重重踹在西河王世子的左腿。西河王世子被踹了个正着,一声惨呼。 来势汹汹的西河王世子,连两招都没撑,就被揍趴下了。 一众藩王世子:“……”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了之 颍川王世子一惊,忙扶起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左腿剧痛,根本站不直,全靠着颍川王世子搀扶才勉强站立,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怒的火苗。 其余藩王世子见势不妙,立刻分作两拨, 一边劝慰西河王世子,一边拦着徐靖。 徐靖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动手揍人过后,心情果然舒爽多了:“众堂兄今日都瞧见了,是他挑衅在先,先动的手。我这是自保,才还的手。” 然后, 冲西河王世子咧咧嘴:“你不服气,以后想找我比划拳脚,我随时奉陪。” 说完,慢悠悠地从西河王世子身边走过去,翻身上了骏马,领着一众亲兵离去。 西河王世子此时才勉强回过神来,忍不住冲徐靖的后背呸了一声:“有什么可神气的!” 人家一拳一脚就收拾了你,换了我我也神气。 颍川王世子心里腹诽,口中不免要安慰西河王世子一番。其余几个藩王世子,也多点头附和几句,才各自离去。 西河王世子嘴上逞能,等别人都走了, 才龇牙咧嘴:“诶呦!真他妈疼死我了!” 颍川王世子和他交好, 私底下也会说几句实话:“徐靖这小子, 看着嬉笑没正形,其实眼明心亮, 身手又高, 十分难缠。还有太子处处护着他。以后, 你我都忍让几分, 不要招惹他。” 也不知是安抚, 还是火上浇油。 西河王世子脸色颇为难看。 …… 徐靖一路快马回北海王府。 不出所料,徐芳徐芷两家子都来了。赵夕颜也在。 有大伯父赵元仁在,赵夕颜对朝堂动静了然于心,愈发忧心。 刺杀案虎头蛇尾,颇有不了了之的意思。以徐靖的脾气,岂能咽得下这口闷气?万一沉不住气,在宫中闹出风波,就会授人话柄,永明帝便能名正言顺地责罚处置…… 今日一早天刚亮,她就来北海王府等着了。 徐芳徐芷各自红着眼围拢了过去。徐靖耐着性子安慰道:“大姐二姐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徐芳哽咽道:“那一晚你遇了刺客,紧接着去兵马司,天亮就进了宫。我和二妹急得一夜没睡。” 徐芷红着眼咬牙怒道:“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混账,又是刺杀,又放出那等诛心流言。这是要置春生于死地啊!春生什么时候结下这般厉害狠毒的仇家?” 赵夕颜目光暗了一暗。 徐靖迅速看赵夕颜一眼,然后对众人说道:“我有些话要单独和月牙儿妹妹说,你们先各自回院子歇一歇吧!” 徐芳徐芷只得和夫婿孩子们离去。 一路上,徐芷低声道:“大姐,这桩事,实在有些蹊跷。这半个月, 我思来想去。你说,此事会不会和赵六姑娘有些关联?” 慕容慎求娶赵夕颜一事,姐妹两个都是清楚的。 徐芳皱了眉头:“二妹,这话在我面前嘀咕几句也就罢了,当着春生的面,你可别乱说。春生有多在意赵六姑娘,你也亲眼瞧见了。你多嘴啰嗦,到时候惹得春生不高兴,也惹恼了未来弟媳。” 徐芷讪讪道:“我就是嘴快,随口那么一说。” “你这脾气总之要改一改了。”徐芳轻声嗔道。 朱镇川立刻探过头来:“大姐,我就喜欢芷娘这样。” 徐芷笑着呸一口,朱镇川嘻嘻一笑。 …… 这一边,徐靖拉起赵夕颜的手,低声将宫中情形道来:“……刺杀一事,肯定是慕容慎动的手。以我看,皇上心知肚明,故意装聋作哑,包庇慕容慎。” 赵夕颜蹙眉低语:“流言也是慕容慎的手笔。” “肯定是。这桩案子,拖延时日一长,就不了了之了。” 徐靖重重哼一声:“总有一天,我要和他好好算这笔账。” 赵夕颜忍不住轻叹一声。 徐靖略一用力,攥紧赵夕颜的手:“我不准你胡思乱想。” 赵夕颜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好,我什么也不想。不管遇到什么,我们一同面对。” 徐靖忽地低声笑问:“周尚书赵侍郎上奏折,武安伯为我出力,都不稀奇。我真没料到,你能说动孟御史上奏折。” “那一日,孟御史在朝堂上大展神威,差点就指着皇上鼻子怒骂了。皇上被气得连早朝都进行不下去,起身就走。” 赵夕颜轻叹道:“孟御史骨头硬脾气大,却是个真正的好官。他对皇上早有不满,借着刺杀命案向皇上谏言。” 只可惜,那个昏君根本就听不进去,毫无作为。 徐靖目中闪过愠怒:“豫州冀州幽州各地流民遍野,四处都有民乱。各地官员奏折纷纷,这个昏君,每天就会纵情享乐,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京城里歌舞升平,一片繁华。 永明帝只顾眼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徐靖一想到这些,心中就如被巨石堵住一般。 这个话题十分沉重。赵夕颜轻声低语:“世道将乱,你我只能先尽力保护身边的人。” 徐靖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 赵夕颜又道:“此次周尚书武安伯还有大伯父,都出了力。你总该备礼相谢。” …… 下午,徐靖先去周家,再去武安伯府。 至于孟御史府上,倒不必去了。真送礼去,以孟御史的臭脾气,压根不会收。 傍晚,徐靖送赵夕颜回赵府,顺便拜会赵家长辈。 赵侍郎在宫中见过徐靖,孙氏还是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北海王世子。这一见,孙氏眼睛都亮了。 好一个英俊贵气潇洒可爱的少年郎! 徐靖笑嘻嘻地喊了一声大伯母,几句话就哄得孙氏眉开眼笑:“世子难得登门,吃了晚饭再走。” 赵元仁咳嗽一声:“还是趁着天亮早些回王府吧!” 孙氏这才想起,徐靖上回遇刺,就是在赵府回程路上,忙道:“对对对,趁着天还没黑赶紧回王府。” 徐靖挑眉一笑:“大伯父大伯母不用担心。刑部抓刺客一直没抓到,我巴不得他们自己再跳出来。” 硬是留下吃了晚饭才离去。 就连徐靖也未料到,刺客胆大包天,竟然真的又出了手。 (本章完) 第一百四十九章 鹤唳(一) 遇刺的不是徐靖,是城阳王世子。 城阳王世子今年二十有九,生平最喜美人。出宫便去画舫喝花酒,乘着酒兴搂了一个美貌歌姬上榻,还没入巷,那个歌姬从枕下摸索出一柄利刃,一刀刺进城阳王世子的胸膛。 城阳王世子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守在画舫外的亲兵们齐齐变色, 持刀冲进画舫。 榻上的妖娆美人已经自尽身亡,他们的主子胸膛鲜血喷涌,面色惨白,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亲兵们立刻抬着主子去了最近的医馆。经验丰富的老大夫,看一看伤口,摸一摸脉,就叹气摇头。亲兵们将兵器架在老大夫的脖子上, 怒喊:“快救人!要是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先要了你的命!” 倒霉的大夫,只得硬着头皮为城阳王世子疗伤。奈何那一刀刺得极深,伤了五脏六腑,血流不止。 当亲兵疾驰往宫中送信求太医的时候,城阳王世子就在驿馆里咽了气。 这一桩刺杀案,顿时轰动京城。 医馆内外被围得水泄不通,挤满了看热闹的市井之徒。不知是谁惊呼一声:“杀人啦!” 就见那个大夫,已被怒不可遏的亲兵一刀砍了脖子,头颅咣当落了地。这一幕实在太可怕了。围观凑热闹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 那些亲兵杀了大夫不说,还冲回画舫,将画舫上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画舫被城阳王世子包下, 没有别的客人, 死的是歌姬乐师这等贱籍之人。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 鲜血浸透了画舫, 浓厚的血腥气熏的人几欲作呕。 闻讯匆匆赶来的武安伯,看着这一幕,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昏过去。 完了! 城阳王世子被杀, 还有十几条人命。这一桩大案,他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想想真是后悔啊!当年贪图安逸,特意谋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职位。这里是富贵云集之地,人少事更少。谁能想到,接连发生两桩大案! 武安伯欲哭无泪,面对一堆杀红了眼的城阳王世子亲兵不敢怠慢,冷肃着脸道:“城阳王世子遇刺被杀,这等大案,必要禀报皇上。你们不可再胡乱杀人!将刀剑都放下!” 亲兵头目红了一双眼,厉声道:“世子死了,我们也不独活。朝廷查不出凶手,我们就自己去找!” 这是要大闹京城啊! 想想也是,身为亲兵,主子就在眼皮底下遇刺被害,他们心中悲愤可想而知。杀一船的人算什么。 武安伯不得不放低身段:“你们这般杀人,我便是想查案,也没人问话了。你们难道不想找出真凶为世子报仇?” 亲兵头目又红着眼道:“当日北海王世子遇刺, 刑部上下查了十天, 也没找到真凶。我们自己为世子报仇!” 武安伯:“……” 僵持不下之际,身后忽地传来急促匆忙的脚步声。 武安伯转头一看, 就见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联袂而至。两个藩王世子见了城阳王世子死状凄惨的尸首,各自脸色铁青。 又过片刻,平昌王世子汉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也都来了。 徐靖来得最迟。 到画舫的时候,已近子时。 城阳王世子的尸首已经凉透了。几位藩王世子的眼珠都是红的,一同看着徐靖:“现在我们一同进宫去见皇上!求皇上追查真凶!” “这伙凶人,嚣张至极。刺杀你不成,转而就对城阳王世子下手。你我这些藩王世子,在凶人眼中竟如猪狗。” “今晚死的是城阳王世子,说不定,过些时日死的就是我们中的其他人。” “我们必须要团结一心,否则,一团散沙,就会被各个击破,死到临头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说得对!我们这就一起进宫去!” 徐靖面色凝重,眉头拧了一拧,目光掠过一张张愤怒的脸孔:“我们现在一同进宫,形同逼宫。后果会是怎么样,你们想过没有?” 永明帝就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将他们全部“保护”起来。真被隔绝在宫中,和软禁没什么区别。 到那时候,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这些话,徐靖不必明说,众世子都懂。 众世子一同沉默。 唯有西河王世子暴怒不已:“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等着人刺杀不成?你们都不敢去,我去!” 说完,大步往前冲。徐靖冷不丁地出腿,绊倒了西河王世子。西河王世子重重摔了一跤,气得破口怒骂。还没骂两句,就被重重一记打晕了。 “我们先各自回府,”徐靖面无表情地拎起西河王世子的衣襟,冷冷道:“我先将话撂在这儿。谁一时冲动连累了我,我饶不了他!” 这一刻,徐靖目光冰冷,睥睨众人。如宝刀出鞘,锋芒毕露。 能言善道的颍川王世子也被噎住了,半晌才长叹一声:“也罢,就听你的,我们先回府再说。” 徐靖一声不吭,拎着高壮的西河王世子率先走了出去。 武安伯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陪着笑脸奉送各位藩王世子远去。转头一挥手:“将这些尸体都带走。” …… 什么? 城阳王世子死了? 徐二五匆匆来送口信,赵夕颜些许睡意陡然不翼而飞,猛然起身:“我现在就去北海王府。” “姑娘稍安勿躁。”徐二五快速低语道:“世子令小的来送信,就是怕姑娘闻讯一时冲动出府。” “这伙凶人,穷凶极恶,什么事都敢干。” “世子特意嘱咐,请姑娘留在赵府,近来都不要出门了。” 是啊! 敢刺杀徐靖,敢杀城阳王世子,再掳走一个赵六姑娘,又有何不敢? 一口无以名状的闷气梗在胸膛,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赵夕颜用力咬了咬嘴唇,深呼吸几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世子还交代了什么?” 徐二五见赵夕颜平静下来,暗暗松口气,低声应道:“世子还说,姑娘不要太过忧心牵挂,他出入会带足人手。” 赵夕颜点了点头。 ……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章 鹤唳(二) 徐二五前脚刚走,后脚大伯父赵元仁就来了。 赵元仁惊闻城阳王世子遇刺身亡的噩耗,匆匆起身过来。一张儒雅的脸孔上满是惊惶:“月牙儿!世子是不是派人来送信给你了?城阳王世子在画舫里遇了刺客,已经死了。” 赵夕颜此时已彻底冷静:“是,这件事我已知道了。这件事,必将轰动朝野。” 徐靖遇刺,毕竟安然无事。 城阳王世子却死得透透的。 短短半个月里, 接连有两起刺杀藩王世子的大案,还有一桩得手了。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宫中朝堂动荡不说,就是京城百姓也会人心浮动。 赵元仁咬牙怒道:“这个幕后真凶,用心何其歹毒。这是要让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啊!” “如今各州郡都不安宁,现在就连京城也有了乱象。一旦消息传出去,只怕会人心大乱。” 是啊, 这才是慕容慎真正的目的。 他等不了七八年。所以,悍然出手, 先搅乱京城,推动天下大乱。大晋成了一潭浑浊的污水,对他才更有利。 赵夕颜不愿多想。心里却沉甸甸的,难受极了。前世曾被数次辱骂怒骂过的“红颜祸水”四个字,跃然浮上心头。 不,她不该这么想。 慕容慎野心勃勃,想作乱谋夺天下,她不必因此自责内疚。 赵夕颜定定心神,低声对赵元仁说道:“凶人猖獗,肆意横行。大伯父近来出入家门, 要多带些护卫。” 赵元仁点点头, 嘱咐赵夕颜:“你也别出门了。等过了这段时日再说。” 赵夕颜点头应了。 赵元仁沉默片刻, 忽然叹道:“当日你和北海王世子定亲一事, 确实有些仓促着急了。” “看眼下这情形, 以后京城没有安宁之日, 藩王世子们日子都不好过。月牙儿,只怕你也要受牵连。” 不愧是久居朝堂的工部侍郎, 赵元仁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这一桩接着一桩的刺杀, 都是冲着藩王世子们来的。 树欲静风不止啊! 赵夕颜抬眼,和赵元仁四目相对:“大伯父,我和徐靖是未婚夫妻,明年四月就要成亲。不管什么困境,我都和他同进攻退。” 少年人激烈的爱恋啊!眼里除了情意,再无其他。 赵元仁又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嘱咐赵夕颜早些睡下,便离去了。 赵夕颜没了半点睡意,在烛火下提笔写信给亲爹。足足写了十几页,心中积郁的愤怒溢于笔端。 ……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永明帝昨夜召了几个美人,通宵达旦作乐。城阳王世子的死讯,根本没传进福佑殿。 等到天亮的时候,纵情了一夜的天子,才得知城阳王世子被刺杀身亡一事。当即大怒,立刻召武安伯进宫。 “这桩命案发生在南城, 在你辖下,就交给你。朕给你三日时间,务必将这桩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唯你是问!” 武安伯苦着脸,不敢不应。 相貌阴柔的蒋公公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几位藩王世子一同前来觐见。” 永明帝纵情一夜,既困又累,哪里有耐心应付几个义愤填膺的藩王世子,不耐道:“让他们去上书房,老老实实陪太子读书。朕要处理朝政,暂时无暇见他们几个。” 蒋公公应一声,退了出去。 这样的结果,不出所料。 徐靖心中哂然冷笑,和颍川王世子等人一同退下,去了上书房。 太子殿下已经先来一步,急急迎了过来:“几位堂兄,靖堂弟,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端堂兄真的遇刺身亡了么?” 素来嬉笑的徐靖,今日脸上没一点笑意,点了点头:“是,端堂兄在画舫寻欢,被歌姬刺死了。” 昨夜被打晕了一回的西河王世子,还是不改臭脾气,冷笑一声道:“昨夜子时发生的事,当时就有人进宫报信,想求太医前去救命。莫非太子殿下都不知道此事吗?” 太子有些羞愧,低声答道:“我每晚睡得早,确实不知道。” 西河王世子又是一声冷笑:“这点小事,本来也不该扰了殿下好眠。” 太子无言以对。 徐靖瞥西河王世子一眼:“有能耐就去追查真凶,一刀杀了凶手为端堂兄报仇。在这儿夹枪带棒的,算什么能耐。” 西河王世子接连被徐靖揍了两回,对徐靖颇有发憷,从鼻子里哼一声,也就不吭声了。 颍川王世子叹道:“其实,就是亲兵求到太医前去,也没用。端堂兄当时血流如注,被抬进医馆不到盏茶功夫,就咽了气。” 体弱多病的彭城王世子忽然接了话茬:“几位堂兄想出宫回府,我是不想了。从今日起,我就住在宫中。” 这话一咂摸,也不是滋味。 太子哑然片刻,才应道:“总之,半个月才出宫一回,想出去无妨,留在宫中也好。” 此时,发须皆白的苏掌院进来了。 太子徐靖等人一同见礼:“学生见过苏太傅!” 苏掌院目光一掠,少了一个城阳王世子,上书房里人人面色有异。不过,苏掌院对此事并不在意,甚至心里暗自高兴。 这些藩王世子,就该一个个都收拾了。如此,大晋才能彻底太平安宁。太子以后也能安稳地坐上龙椅了。 相比鼠目寸光的苏掌院,六部尚书们和定国公忠勇侯等一众武将,眼光就长远多了,皆上奏折,请天子严查凶手,安定人心。 永明帝一一准了众臣所请,责令武安伯尽早破案。 武安伯查案倒也有些能耐。三天后的早朝上,就拿出了卷宗。 刺杀城阳王世子的是画舫歌姬。画舫上的人皆是歌姬同谋。那一晚歌姬设下杀局,就是要取城阳王世子的性命。 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啊! 主谋歌姬自尽了,同谋都被城阳王世子杀了啊! 看着武安伯振振有词的无耻嘴脸,众臣差点一口呸过去。 刑部纪尚书心中唏嘘。当日他怎么没学会这一招。可见他修炼多年,还是不够厚颜无耻。 ……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涌(一) 北海郡,北海王府。 廖长史步履匆匆,急急拱手禀报:“启禀王爷,世子派人从京城送信来了。” 北海王“大病”一场后,整个人瘦了许多,愈发显出英俊的五官眉眼。他唔一声,接过信, 拆开看了起来。 看完,北海王叹了口气。 廖长史心里七上八下:“王爷,朝廷那边是不是出大事了?” 北海王点点头:“城阳王世子遇刺身亡,城阳王悲恸之下,反了朝廷。朝廷派了两万精兵前去平乱。” 廖长史面色倏忽一变,声音紧绷:“如此一来,世子在京城岂不太危险了?” 第一个遇刺客的,就是徐靖。万幸徐靖平安无事。 现在城阳王一反,朝廷派兵平乱,藩王世子们在宫中的处境就分外尴尬了。 北海王默然片刻,才低声道:“这件事,暂时别宣扬,先瞒着王妃。” 北海王妃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徐靖曾遇过刺客一事哪!不然,早就按捺不住要冲去京城了。 廖长史神色凝重地应了。 待廖长史退下后,北海王叫了亲兵统领过来,低声吩咐数句:“……不惜金银,继续招兵买马,刀剑盔甲继续打制。记住,此事一定要暗中进行, 不可走漏风声。” 亲兵统领拱手应下, 迅速退了出去。 北海王将徐靖的来信收进书房暗格,提笔写了回信。 “春生,京城局势复杂, 人心变幻莫测。你虽和太子交好, 也要暗中提防。” “风起云涌,你要小心应对。” 写完信后,又令人去一趟赵家,将赵元明写给赵夕颜的回信一并带上,送去京城。 忙完这一切,已至傍晚。 北海王神色如常地回了内院。 一无所知的北海王妃,笑吟吟地迎上来,一脸的喜色:“王爷,有件天大的喜事。” 北海王笑道:“秋闱还没放榜,莫非你就梦到姑爷考中举人了?” 北海郡的秀才们,在一个月前一同动身去了青州,参加今科秋闱,并留在青州等待秋闱放榜。算一算时间,还得再等上几日。 北海王妃一把年纪了,飞起白眼来,依旧颇有风韵:“我就做过一回姑爷中举的美梦,倒被王爷天天拿来取笑。” 北海王哈哈一笑。 北海王妃也笑了起来:“是莹娘。她这个月葵水迟迟未至,睡不下也没胃口。今日找了大夫来诊脉,竟是喜脉。” 徐莹和谢凌风成亲几年,肚子一直没个动静。谢夫人对儿媳最不满的,就是这一点。 没想到, 徐莹回娘家住几个月,竟有了身孕。 北海王大喜,立刻道:“这可真是大好消息。我立刻就写信告诉春生。” 北海王妃笑道:“再耐心等几天。如果姑爷中了秋闱,岂不是双喜临门。到时候一并写信给春生报喜。” …… 时间一晃,又是五六日。 秋闱放榜,喜讯连连。 北海郡去赶考的秀才一共一百二十人,加上其他郡县的数百名秀才,参加秋闱的共有千人左右,最后取中一百名举人。 霍衍高中头名解元,吴绍中了第十三名。谢凌风名次略低一些,是八十六名。到底也考中了,明年可以奔赴京城参加春闱。 赵元明也在此次秋闱中名声大振。北海郡足足考了三十多个举人,占了三成。且多出自赵氏族学,是赵元明的学生。 青州第一大儒,声名鼎沸,前来拜师的学生,几乎踏破赵家门槛。 不过,赵元明实在高兴不起来。 赵夕颜写来的信,沉沉压在心头。 赵元明早已远离朝堂,如今对朝廷动静格外关注留意。北海王每每得了消息,便会立刻派人来送信。 忠勇侯已经领兵去了城阳王藩地。区区一个藩王,纵然暗中养兵,又岂是朝廷精锐大军的对手? 再想到身陷旋涡的徐靖赵夕颜,赵元明心中愈发焦灼,已经连着多日没睡好了。 “启禀老爷,”松石笑着进来禀报:“霍公子吴公子都来了。” 学生们高中举人,一同来拜谢夫子。 赵元明打起精神笑道:“让他们都进来。” 呼啦啦进来一群新科举人,以霍衍为首。霍衍苦读多年,如今一朝考中解元,春风满面,不必细述。 吴绍等人,亦是一脸振奋,一同拱手道:“多谢夫子数年辛勤教导。” 赵元明暂时放下沉沉心事,笑着说道:“你们日日苦读,潜心想学,方有今日之喜。我这个夫子,为你们高兴,也深以为傲。” “接下来,你们就得一同去京城,准备参加明年春闱。为师只盼明年听到你们高中进士的喜讯。” 学生们齐声应下。 北海郡离京城路途遥远,春闱在来年二月举行。确实要早些动身,及早去京城安顿备考。 学生们拜别夫子,唯有霍衍留了下来。 赵元明对着这个得意弟子,心情颇有些复杂,笑着说道:“解元特意留下,可是有话要说?” 霍衍恭声应道:“在夫子面前,学生岂敢自夸自喜。”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夫子,学生就要定亲了。” 赵元明眉头动了一动,看了霍衍一眼:“是谢家?” 霍恒文之前屡次去谢府走动。赵元明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谢郡守是四品文官,谢娇容貌娇美,除了性子刁蛮不识大体外,也算是北海郡里一等一的名门闺秀。霍恒文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想让儿子攀一门好亲事,早就瞄上谢家了。 霍衍低声应是。 赵元明就事论事:“你明年要去参加春闱,中了进士后,等着榜下捉婿,岂不更好?”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个京城勋贵或高官做岳父哪! 霍衍耳后火辣辣的,一脸羞惭,无言以对。 半晌,霍衍才道:“学生的定亲宴,请夫子一定列席。” 到底师生一场。 赵元明将刻薄话都收了起来,张口应下。 半个月后,霍家和谢家定亲的喜讯传开。霍家摆了几十席定亲宴,十分热闹风光。 这一日,北海王接到了一封来信,看完后勃然大怒,当场将信撕了个粉碎。 ……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云涌(二) 夫妻三十年,北海王妃从未见过丈夫这般愤怒。 “王爷,出什么事了?”北海王妃心里一紧,急忙问道:“是不是春生写来的信?” 北海王怒气未平,声音硬邦邦地:“不是。这是乔家写来的信。” 北海王妃又是一惊:“乔家怎么了?不会又有老人去世了吧!” 乔家就是徐莞的未来夫家。三年前,乔公子的亲娘病逝。乔公子要为亲娘守孝,不便登门下聘, 便立了口头婚约。 如今三年守孝世间已过,乔公子十八岁,徐莞也十七了。便是动作再快,成亲也要等到来年。到时候,徐莞都十八岁了。 现在乔家忽然来信,北海王又这般恼怒,北海王妃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揣测。 显然, 北海王妃低估了人性的低劣。 北海王沉声道:“城阳王谋~反, 短短一个月, 便被忠勇侯领兵踏平了城阳王府。城阳王被砍了头,头颅送去了京城。” “乔家被吓到了,不愿再结亲,写信来解除口头婚约。还说,已经另纳佳妇,今年年底就娶进门。” 北海王妃气得全身发抖,破口怒骂:“杀千刀的乔家父子!有眼无珠的混账东西!当年是他们父子亲自登门求娶,我们才允了亲事。莞儿生生等了三年。现在他们一见形势不妙,就悔婚了。呸!这些瞎了眼的玩意!” 再气再怒也没用。 乔家远在幽州,现在悔婚另娶, 他们奈何不得。 不过, 乔家以为他们就此咽下闷亏,也太欺负人了。 北海王冷哼一声道:“我这就派人去幽州一趟, 将乔家当年送来的礼物都扔在乔家门口。再让人四处说一说乔家悔婚一事。” 先搞臭乔家父子的声名, 出心头一口恶气。 北海王妃犹自不解气, 恨恨道:“派人去砸了乔家。” 这动辄就砸人全家的毛病,就是从北海王妃这儿来的。 北海王瞥老妻一眼, 叫了一个亲兵过来,吩咐道:“王妃私下派你去办一桩差事,本王毫不知情。” 亲兵:“……” 北海王妃:“……” 半日后,北海王将徐莞叫了过来,踌躇许久,都不知该怎么和女儿张口。 徐莞静静等了片刻,抬眼见父王百般为难,目光暗了一暗。忽地轻声张口:“父王,乔家是不是悔婚了?” 北海王:“……” 北海王先是一震,很快拧了眉头:“莞儿,莫非那乔家小子,早就流露出悔婚的念头?” 徐莞沉默片刻,才道:“以前他每半个月写一封信,时常让人送来琴谱棋谱或好吃好玩之物。这几个月里,他只字都无。” 也就是说,从徐靖去了京城,乔家揣摩圣心圣意,便已决意悔婚了。 未婚夫忽然音信全无。以徐莞的聪慧敏锐, 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北海王很是心疼女儿:“你这丫头, 这等事为何从来不说?” 徐莞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却很平静:“我和他只有口头婚约, 并未正式定亲。便是定了亲,也可以悔婚。成亲了还有和离的。危难之间见人心。乔家父子这等人品,令人不齿。” “这亲事作罢,没什么值得可惜的。父王别为我难过,相反,应该庆幸我没嫁到这等人家去。” 这倒也是。 北海王心头汹涌的怒气,忽然平息了:“也罢。这件事,权当没有过。你这般美貌聪慧,还愁没有好夫婿么?” 徐莞却道:“父王,眼下朝堂混乱,情势变幻莫测。父王就别为我的亲事操心了。我想多留在父王身边两年。” 北海王口中应着,心里迅速将北海郡的青年才俊们划拉了一圈。 霍衍中了解元,做了谢家未来女婿。吴绍也不错,可惜早就名草有主了。新科举子里还有谁没定亲? 徐莞不愧是北海王亲闺女,一眼就看穿了北海王的心思:“父王别盘算新科举人了。北海郡中了三十多个举人,大多娶妻生子。几个年轻的也都定了亲。” 北海王被说穿了心思也不恼,呵呵笑道:“好好好,父王听你的就是了。” 举子没合适的,还有大把年轻秀才嘛! …… 嘭! 一声闷响,椅子被踹飞了数米远,重重撞在墙壁上,咣地一声巨响。 徐十一被主子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悄然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在信里写什么了?为何世子这般恼怒?” 前些日子城阳王的人头送进宫中,世子都谈笑风生哪!到底什么事让世子这般生气? 徐靖一脸愤怒,眼里直冒火星,却什么也没说。 徐十一不敢多问,将椅子收拾好,默默退了出去。 徐靖在书房里待了半个时辰,刷刷写了几封信。一封给父王,一封给四姐徐莞,还有一封,送去了赵家。 赵夕颜接到信后,仔细看了一回,也是一声轻叹。 危急见人心,患难显人品。 这个乔刺史的长子,根本配不上徐莞。 大伯母孙氏笑吟吟地来了,笑着说道:“吴绍中了举人,这个月底娶素馨过门,然后就动身来京城。” “我已经让人收拾住处,让他们小夫妻两个就住你隔壁的院子。这样,你们姐妹说话也方便。” 赵夕颜眉眼舒展,笑着应道:“可惜离得远,我不能亲眼见五堂姐出嫁。我备了贺礼,请大伯母一并派人送回北海郡吧!” 孙氏欣然应了。 赵氏一族同气连枝。赵元仁虽然做了工部侍郎,和族人来往依然十分密切。赵氏族长的女儿出嫁,是赵家的大喜事。 孙氏又笑着打趣:“素馨的喜事忙完了,就该轮到你了。” 赵夕颜和徐靖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屈指一算,也就剩几个月光景了。 京城内忧外患,朝堂风波不断,也不知明年赵夕颜是否能顺利出嫁。 孙氏心里暗自唏嘘,口中只字不提。赵夕颜也似乎没看出孙氏眼底的忧色,轻声笑道:“不怕大伯母笑话,我也盼着日子再过得快些。” 玉簪快步进来,轻声禀报:“启禀小姐,高小姐派人送了请帖来。”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昏君(一) 天气一日日凉了。 忠勇侯再次领兵出征。大军还没到幽州,并州民乱的消息便飞送至朝廷。 永明帝大怒,急召定国公冯川进宫。定国公麾下五万铁卫营精兵。 定国公立刻拱手接旨:“老臣领旨。请皇上安心,老臣一定在最短的时日里平定民乱。” 顿了顿又沉声道:“铁卫营一共有五万将士,老臣带两万人足矣,再留下三万士兵拱卫京城。” 此言正合永明帝心意。永明帝立刻舒展眉头:“就如定国公所言。朕这就下旨,令户部兵部工部准备战马粮草辎重。” 兵部工部倒也罢了,户部尚书却是焦头烂额。 大军出动,粮草先行。国库实在支应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打仗。为了筹措忠勇侯需要的军饷,国库已经被掏空了。现在库房里空空如也,他就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变不成银子来。 户部尚书苦着脸进宫,跪下告罪:“……微臣无能,没掌好户部。现在库房里是实在没银子了。微臣自请辞官,请皇上另择能臣。” 永明帝怒目相视:“秋赋刚入库,怎么就没银子了?” 户部尚书没有抬头:“回禀皇上,今年冀州幽州并州遭了旱灾,凉州有蝗灾。这四州没有税赋上缴国库。其余州郡交上来的税赋,也少于往年。忠勇侯两次出动大军,花去了三成。另有两成,总得留着给官员们发俸禄。” 还有五成去哪儿了? 户部尚书没有说,永明帝当然清楚,是用来修皇陵和别院了。还有,宫中有几处宫殿也要修缮。处处都要用银子嘛! 户部也不是一点银子都挪不出来,这是户部尚书在委婉地谏言,希望永明帝暂停修建皇陵。 户部尚书等了片刻,才等来天子张口:“并州民乱一定要平。你先将国库留下的两成银子都拿出来。明日大朝会,朕亲自和百官们说,今年暂时不发俸禄了。等春赋到了,一起补上。” 户部尚书:“……” 这个昏君! 都到这时候了,还不肯停止修建皇陵和别院。竟要动用官员们的俸禄银子。 户部尚书身子发抖,脸孔通红,纯粹是被气的。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就要起身破口怒骂了。 永明帝摆摆手,示意户部尚书退下。 隔日早朝,永明帝果然在大朝会上和百官说了暂停俸禄一事。 百官们顿时就炸了。 大晋建朝两百多年,到永明帝这儿已经十几个皇帝了,这等事前所未有。虽然他们大多家资丰厚不靠这点俸禄吃饭。可此事一旦开了先例,以后动辄克扣官员俸禄。 朝廷还要不要体面,天子还要不要脸面了? 礼部周尚书率先张口反对。顿时众臣纷纷响应。 兵部尚书陈栋忠言直谏:“臣有一言,不吐不快。眼下朝廷要派兵打仗,要招募新兵,要买战马,处处都要银子。皇上何不停止修建皇陵,如此一来,军饷就有了。还能征召许多壮丁为新兵。既有银子又有了人,可谓一举两得。” 话音刚落,永明帝就霍然变色,竟从龙椅上站起来,伸手指着陈栋怒骂:“混账!朕的祖父,朕的父亲,都是从登基之日起修建皇陵。从无臣子说三道四。到了朕,你们竟敢有这等念头!简直是大逆不道!” “来人,将陈栋拖出去,赏他二十廷杖。” 众臣皆惊。 素来老持沉重的定国公也皱了眉头,立刻挺身而出:“皇上请息怒。陈尚书也是心中忧虑,情急之下说话不妥,却是一片忠心为国。再者,陈尚书是一部尚书,一品的朝堂高官,国朝栋梁。岂能这般随意羞辱!” 定国公身为军中第一号人物,说话当然极有分量。 吏部尚书也立刻拱手道:“臣也恳请皇上,给陈尚书留一个体面。” 这三十板子若真得打下去,陈栋的尚书之位也就做到头了。朝廷正在打仗要用人之际,兵部尚书的位置何等要紧,岂能随意更换? 刚正不阿的孟御史,也站了出来,高声进言:“皇上,微臣以为,陈尚书所言极为有理。皇上春秋鼎盛,寿元绵长,便是迟几年再修皇陵也无妨。眼下最要紧的是平定民乱,安定朝野人心。” “万一粮饷不足,大军战力衰减,吃了败仗。到时候大晋亡了国,皇上还要皇陵又何用?” 永明帝:“……” 这就相当于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是昏君。 原本怒气已经消退大半的永明帝,这次是真得被气到了。怒喊一声:“来人,将孟溪知带出去,重重五十廷杖。” 孟御史毫无惧色,挺直腰杆道:“今日就是将我孟溪知生生打死,我也要直谏。冀州闹民乱,并州也乱了。大晋十三州,一百零三郡,一千多个县。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荒野。皇上只顾在宫中纵情享乐,也该睁开眼,好好看一看这大晋天下了。” “再这般下去,大晋真的要亡国了。” 永明帝怒不可遏,脸上肥肉连连抖动,一双细眼中射出愤怒的寒光:“慕容慎,立刻行廷杖。” 慕容慎应一声,面无表情地进来,身后几个身高力壮的禁卫兵立刻冲上前,拧住孟御史的胳膊。 孟御史半点不惧:“不准动我,我自己往外走。我孟溪知,今日要以性命直谏。只要皇上肯悔改,我死也值得。” …… “大事不好了!” 一个内侍满脸焦急地冲进上书房,急切地禀报太子:“殿下,孟御史今日大闹朝堂,激怒皇上。皇上令人将他押出金銮殿外,行廷杖……” 太子霍然色变,立刻起身往外行。 徐靖想也不想,一并随行。 剩余的几位藩王世子,你看我我看你,很快也起身追了出去。 西河王世子故意慢行几步,低声对颍川王世子道:“这是要大乱了。” 颍川王世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瞥一眼前方太子匆忙的背影。 太子多病,一看就是个短命鬼。永明帝昏庸无度,一派亡君之相。自己龙椅还没坐稳,就急着对藩王下杀手。 乱吧!彻底乱了才好! 这天下,以后指不定是谁的哪! (本章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昏君(二) 天寒地冻,凉风呼呼往口中灌。 太子走得急了,着实吃不消。 徐靖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臂。太子顿时轻松许多,迅速转头看徐靖一眼。徐靖低声道:“堂兄,一定要救下孟御史。” 太子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孟溪知是探花出身,才学满腹,且性情刚正,一片忠心。这等忠臣,岂能受廷杖而死。 如果孟御史今日死在金銮殿外,永明帝这个昏君之名,是要彻底留名青史了。 太子一路疾行,金銮殿很快遥遥在望。 慕容慎领旨,亲自施廷杖。每打一杖,都要停下,张口问一句:“孟御史,你可知错?” 孟御史忍着剧痛,昂起头颅,高声喊道:“臣请皇上停止修建皇陵!” 这一声高呼,穿透寒风,传进金銮殿里。 一众文臣面露悲戚,各自红了眼。 御史台大夫张口为孟御史求情,永明帝怒道:“这个孟溪知自命忠臣,要死谏到底。朕今日就成全了他,看看到底是廷杖硬,还是他的嘴硬。继续打!” 周尚书忍无可忍,跪了下来。很快,文臣们哗啦啦跪了一片。武将们暂时没有动作,不过,定国公眉头拧紧,武安伯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廷杖一事,根源还在军饷上。皇帝不差饿兵。永明帝不肯停了皇陵修建,将主意动到官员俸禄上,确实太过分了。 然而,这么一窝蜂地下跪求情,也不是办法。 永明帝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这等时候,唯有一个人,能劝得动皇上。这个人就是…… “太子殿下到!” 众臣精神一振,齐齐看过去。 身体孱弱的太子殿下,今日健步如飞,大步进了金銮殿:“父皇息怒,再打下去,孟御史就真的撑不住了。” “大晋朝从未有过廷杖文臣至死的先例。难道父皇要以此事在青史留名吗?” 不愧是亲儿子,一张口就说中了永明帝的痛处。 永明帝脸色难看至极,咬牙切齿:“竣儿,这件事你别管。朕堂堂天子,九五之尊,今日被一个七品御史指着鼻子怒骂。这等羞辱,朕绝不能忍!” 永明帝不下旨,施廷杖的慕容慎自然不会停。孟御史已经挨了十几廷杖。他是文臣,从未习过武,慕容慎手下半点不留情,每杖都打得重。再这么下去,最多再有个几杖,就能要了孟御史的命。 慕容慎再次高高举起廷杖。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猛地抓住廷杖:“慕容校尉停手!” 熟悉的声音入耳,慕容慎目光冷冷地看过去:“末将奉皇上之命行廷杖,请世子让一让。” 徐靖的手动也不动,脸上一派漫不经心:“慕容校尉对皇上的忠心,令人钦佩。不过,孟御史是朝廷重臣,如果真有个闪失,慕容校尉能担待得起吗?皇上现在是在气头上,等冷静下来,定会心生悔意。到时候,慕容校尉该如何自处?” “那是末将的事,不劳世子操心。”慕容慎猛地往回用力。 奈何徐靖力大无穷,那廷杖在徐靖手中,纹丝未动。 更可气的,徐靖还啧啧一声:“慕容校尉好大的火气。莫非廷杖的主意,就是慕容校尉给皇上出的?这可是佞臣小人的行径。慕容校尉还是做个人吧!” 慕容慎:“……” 和徐靖做口舌之争,只会将自己气死。 慕容慎目中闪过愤怒的火苗,冷笑不已:“看来,世子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护着孟御史了。” 徐靖一副没正形的惫懒模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一个藩王世子,在宫中读书,安分守己,从不结交朝臣。我现在拦着,也是为了慕容校尉考虑着想。免得慕容校尉犯下无心之错,追悔莫及。” 慕容慎引以为傲的冷静自制,一遇到徐靖就有全面崩溃的趋势。 一众禁卫兵频频看过来。有一个大着胆子张口:“校尉,我们几个先“请”世子移步。” 慕容慎脸孔一沉,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徐靖气死人不偿命的声音:“好汉难敌四手。你们大可以人多欺负人少嘛!” 慕容慎:“……” 不管如何,有徐靖在这儿胡搅蛮缠,廷杖是进行不下去了。 慕容慎面无表情,松了手。 徐靖随手将廷杖放到一旁,蹲下身子,伸手试了试孟御史的鼻息。 “我没死,”孟御史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让他继续打,我今日宁可死在金銮殿外。” 徐靖忍不住翻个白眼:“太子已经进殿为你求情。你就别想着死谏了,好好活着,才能为百姓为大晋做更多的事。” 孟御史硬撑着一口气,一旦松懈,后背火辣辣的剧痛毫不客气地席来,很快昏迷了过去。 这个慕容慎,下手实在狠辣。 徐靖皱了皱眉头,目光一掠,叫了内侍小喜儿过来:“立刻去太医院,请一位太医来。” 徐靖和内侍马三思暗中有往来。小喜儿是马公公的义子,徐靖十分顺手地指派小喜儿跑腿。 小喜儿利索地应一声,快步退下。 就在此时,金銮殿里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太子殿下!” “来人,快宣太医!” 徐靖一惊,冲进金銮殿之前不忘转头吩咐一声:“徐十一,好好照顾孟御史。” 徐十一迅疾应下。 徐靖大步进了金銮殿。此时太子殿下已昏迷倒地,臣子们一个个如丧考批,片刻前怒不可遏的永明帝,也彻底慌了手脚。龙椅都坐不住了,在内侍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看一眼昏厥不醒的太子,永明帝心如刀割,连声怒喊:“让太医们立刻进殿。” 早朝彻底乱了。 徐靖走到太子身边,伸手抱起:“皇上,玉石地面冰凉,我先将堂兄送去后殿床榻上。” 永明帝心乱如麻,立刻点头应允。 徐靖力气大,轻轻松松地抱着堂兄去了后殿。 “昏迷不醒”的太子殿下,右手悄悄动了一动,用手指戳了戳徐靖的臂弯。 徐靖在心里给太子比了个大拇指,面上依旧一派急促忧虑。 (本章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虎斗(一) 北海王府的练武房,就设在外院,离书院只隔了一道墙。 离得老远,就听到一个粗豪的青年男子笑声:“今日我等真是要大开眼界了。慕容校尉是禁卫第一高手,靖堂弟的身手在宗室里当为第一。今日两虎相斗,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另一个男子声音就温和随意多了:“我们就是闲着没事,来瞧瞧热闹。靖堂弟慕容校尉不必为我们分心。” 赵夕颜眉头微微一动,停下脚步,看了徐三一眼。 徐三压低声音道:“是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 彭城王世子平昌王世子汉阳王世子三个软蛋怂包,不敢出宫。徐靖和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胆子却大得很,半个月一回照出宫门不误。今日还主动来北海王府凑热闹。 徐三压低了声音,却瞒不过耳力敏锐的高手。 “外面是谁?”徐靖沉声喝问。 赵夕颜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 徐三不得不清清嗓子应道:“世子,是赵姑娘来了。” 话音刚落,两个身影几乎同时一动,冲了出来。 徐靖离门更进一步,出来的速度也更快。 稍慢一步的青年男子,出了练武房后,便停下脚步,隐忍又炽烈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缓步而来的少女身上。 此时已进腊月,天气凛冽,寒风扑面。 少女穿着浅紫色的丝袄,白皙修长的脖子被纯白色的毛皮簇拥,天青色的裙摆下绣鞋若隐若现。绣着缠枝莲花的红色披风被寒风拂起一角。那双澄澈黑亮的眼眸,如两泓清泉。 哪怕心中不快心情不佳,依然不疾不徐仪态优雅。 慕容慎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那份被灼烧的思念和煎熬,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眼中只有小竹马未婚夫。 徐靖冲到赵夕颜面前,略带讨好地笑道:“月牙儿妹妹,你怎么忽然来了?我不是让徐二五去给你送口信,让你今日就不要过来了么?” 赵夕颜看徐靖一眼,幽幽轻叹:“你以前说过,绝不会骗我的。” 徐靖腆着脸赔笑:“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月牙儿妹妹人美心善,肯定不会和我计较的,是不是?” 赵夕颜嗔他一眼,在外人前总得给他留些颜面,也就不出声了。 慕容慎看着这一幕,嫉恨得心里快要发狂。 前世,赵夕颜在他身边时,总是清冷中带着些许轻愁,很少展颜微笑。更别说像眼前这般轻嗔薄责了。 不是她不懂撒娇痴嗔,只因为她心底的人不是他。 …… 老天! 原来,传闻中的赵六姑娘是如此美人! 迟了几步出来凑热闹的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几乎同时咽了咽口水。 怪不得慕容慎想横刀夺爱哪! 就连见惯美人的他们,也被赵夕颜的容色震慑。这种美,并不霸道,也不激烈,却如无所不至的风迎面拂来,令人无力抗拒。 西河王世子忍不住低声咕哝:“换了是我,谁敢乱动心思,我一刀砍了他。” 颍川王世子点头表示同意。 徐靖耳尖得很,此时却装作没听见,转头笑道:“两位堂兄,这就是我的未婚妻。” 赵夕颜敛衽一礼:“见过两位世子。” 素来眼高于顶脾气最坏的西河王世子,今日格外彬彬有礼:“赵六姑娘快些请起。” 颍川王世子也一改平日阴阳怪气的习惯,笑着接了话茬:“你和靖堂弟婚期已定,是我们未来弟媳,不必这般外道。” 赵夕颜起身,微微笑道:“待我进了徐家门,再给两位兄长捧茶。” 西河王世子抢着应道:“那是一定的。我们兄弟感情深厚,以后少不得时时走动。” 颍川王世子笑道:“靖堂弟成亲那一日,我们得毛遂自荐,一同做迎亲使。” 西河王世子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赞成。 徐靖心里那个后悔啊! 早知道,真不该约慕容慎来王府。宫中消息灵通,根本瞒不了人。这两个堂兄故意来凑热闹,结果和赵夕颜碰了个正着。瞧那两张笑得让人膈应的脸。 慕容慎倒是什么都没说,可那双眼,根本就没离过赵夕颜半分。 更让徐靖懊恼的还在后面。 正在寒暄之际,一个亲兵匆匆跑来,低声禀报:“启禀世子,太子殿下来王府了。” 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 慕容慎眉头跳了一跳。这个短命太子,前几天才“昏厥”过一回,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跑到北海王府来做什么? 万一见了赵夕颜,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糟了。别说赵夕颜还没嫁人,便是嫁进了北海王府,也抵挡不了赫赫皇权。 徐靖倒是镇定。和太子朝夕相伴数月,他很清楚太子的心思。太子这是怕他打不过慕容慎,特意来给他撑腰。说不定,还要顺势去一趟苏家,见一见心上人苏瑾表妹。 徐靖对赵夕颜笑道:“太子堂兄来了,你和我一同去相迎。” 赵夕颜含笑点头。 虽然无人察觉,慕容慎还是有几分枉做小人的羞怒。强自按捺下去,和众人一同去迎太子。 前世今生,赵夕颜还是第一次见太子。 十六岁的少年,脸孔清秀,面色透着常年病弱特有的黯淡,性情温和,说话很是随意:“都起身。” 这个病弱少年打量美丽无双的未来北海王世子妃一眼,有些惊艳,笑着对徐靖说道:“怪不得你从不带未来弟媳进宫。这等美丽的姑娘,换了我也得藏起来,免得别人瞧见生出觊觎之心。” 说着,有意无意瞥了慕容慎一眼。 慕容慎从来没将这个短命太子放在眼底,此时也得避其锋芒,很快低下头。 只这一举动,就令赵夕颜对太子生出了好感。 怪不得徐靖提起太子时,总不是滋味。明知道眼前少年短命早夭,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确实难受。 徐靖咧嘴一笑,熟稔地伸手握住太子胳膊:“堂兄难得出宫一趟,先进练武房。” 太子欣然一笑:“你和慕容校尉切磋武艺,我也瞧一瞧。” 慕容慎:“……” 第一百六十二章 虎斗(二) 今天的局势,对慕容慎十分不利。 不管日后如何,现在的慕容慎,就是宫中五品校尉。这样的身份,和藩王世子“切磋”武艺本来就是件攒越的事。 现在太子殿下亲自来了,不轻不重地敲打一番,他如何能动手? 慕容慎心里憋闷,却不能不躬身请罪:“末将攒越,请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依旧一脸温和:“这是堂弟主动邀约,慕容校尉应约而来,何来攒越一说。” “今日你们且放下身份之别,切磋较量一番,或许各自都有进益,也是一桩好事。” 身份之别。 短短四个字,如刀锋一般锐利,深深刺痛了慕容慎的骄傲。 他知道自己终将会坐上龙椅,权掌天下。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少年活着一日,就是大晋太子。他这个御前校尉,在太子面前,和奴才没什么区别。 他对着太子低头,和对着徐靖低头,也没什么区别。 这一幕,就发生在赵夕颜眼前。对他来说,更是一种诛心的羞辱。 慕容慎没有抬头,恭声应道:“末将今日登门,是特意来拜会世子殿下,绝无切磋动手之意。太子殿下误会了。末将这就告退。” 说完,拱手行礼,往后退了数步,直至数步远,才转身离去。 这也是宫中禁卫应该恪守的规矩。 赵夕颜终于抬眼,看了慕容慎的背影一眼。 慕容慎,你骄纵狂妄自以为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暗中做的那些事,更为人不齿。今日,活该受此羞辱。 赵夕颜又看太子一眼。 太子殿下还是那副温和含笑的模样,对徐靖说道:“靖堂弟,过一个月,你也十六了。就快要娶妻成亲,怎么还这般冒失冲动。你一个藩王世子,和一个宫中校尉比试,岂不是自降身份。” “你赢了,别人会说慕容慎是有意相让。你若是不慎输了,更是颜面无存,皇家也没了体面。以后,可别这般冲动了。” 徐靖一脸无辜道:“那一日在金銮殿外,他对孟御史施廷杖,毫不留情。我出手拦下他,他还出言讥讽我。我心中不痛快,就想揍他一顿出出气。在宫中不便动手,我就约他来王府了。” 真的是因为孟御史? 太子忽然笑了一笑,看了赵夕颜一眼。看破不说破,权且给堂弟留些颜面。 赵夕颜心里暗暗唏嘘。 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短命早夭,或许,大晋就不会早早亡国了。 慕容慎走了,徐靖没了对手,随口笑问西河王世子:“不如堂兄和我一同切磋几招?” 西河王世子反应快捷,立刻戒备地后退两步:“你别想趁机动手揍我!”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宫中半日读书,半日练武。每次骑射,徐靖都是第一。西河王世子一开始也不服气,时常“讨教”,被徐靖揍趴了数回。现在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颍川王世子也连连笑着摆手:“靖堂弟,你别朝我看。我有自知之明,不是你对手。” 徐靖嘻嘻一笑:“来嘛,我让你们一只手。” 这可有点过分了啊! 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对视一眼,用力点了点头。 接下来一个时辰,练武房里不时传出拳脚声怒喊声惨呼声。 赵夕颜眼中含笑,太子殿下更是看得眉飞色舞。恨不得那个在场中拳脚生风大展神威的少年是自己。 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就惨了。两人轮番动手,徐靖果然让了一只手,还是右手。可左手照样力大无穷,出腿如风。 西河王世子被揍了三拳,又被踢了一脚。 颍川王世子更惨,接连被踢中,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重重落地。 疼! 疼死了! 徐靖颇有胜利者的风度,亲热地扶起两位堂兄:“我这儿有上好的伤药,送两瓶给你们,两位堂兄别和我客气。” 呸! 谁要你的伤药! 西河王世子龇牙咧嘴,刚想骂,就听一个温雅悦耳的少女声音道:“世子年少气盛,出手没个轻重,我代他向两位世子陪个不是。” 西河王世子立刻道:“赵六姑娘可别这么说,我们比堂弟年长数岁,竟都不是他对手。羞愧还来不及。” 鼻青脸肿的颍川王世子,也颇有风度:“我们兄弟回去之后,就得苦练武艺了。以后还要时常向靖堂弟请教。” 未来弟媳用钦佩的目光看来:“两位世子心胸宽广,令人敬重。” 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被美人这么一夸,忽然觉得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 …… 太子在王府消磨了小半日,临近正午却未留下用膳,而是去了苏府。 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也不便厚着脸留下,各自离去。 徐靖此时才觉得耳根清净眼前敞亮:“这一个个的,总算都走了。” 赵夕颜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是不是见我对他们笑,心里不痛快?” 徐靖很顺嘴地应了一声是,理不直气也壮:“你是我未婚妻,是他们未来弟媳。他们要是知理懂理,早就该走了。一直赖在这儿做什么?” 赵夕颜沉默片刻,忽地轻叹一声;“徐靖,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红颜祸水,不该随意出门让人瞧见?” 徐靖眉头拧了起来,两步过来,十分霸道地将赵夕颜搂进怀中:“胡说什么。生得美,又不是你的错。” “什么红颜祸水,我最不乐意听这些。以后不准说了。” 赵夕颜鼻间有些酸涩,轻轻嗯了一声。 徐靖又低声道:“我今日约慕容慎来王府,本来是想正大光明地揍他一回,出一出心头恶气。委实没料到,太子堂兄会来。” 赵夕颜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我倒是觉得,太子殿下来得正好。还没到你展露锋芒的时候。” 暂时还没到彻底和慕容家撕破脸的地步。 徐靖呼出一口闷气,点了点头。 徐十一忽然一脸喜色地来了:“启禀世子,三姑爷和县君的马车已经进了城门,很快就要到王府了。” 新的一个月,求书友们的保底月票~现在是双倍期间,一票当两票,书友们多多投票啊~o(* ̄︶ ̄*)o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口谕 赵夕颜也是一惊,瞬间蹙了眉头:“来人是内侍还是宫人?” 如果是苏皇后宣召,来的应该是宫人。 如果来的是内侍,那就不太美妙了…… 玉簪眼底闪过忧色,低声答道:“来传旨的,自称姓马。” 马三思?! 永明帝身边最得用的内侍,一个是蒋公公,另一个就是马三思。今日马三思忽然来传旨,显然是奉天子之命而来。 这数月来,她一直深居简出,出府的次数少之又少。为的就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永明帝忽然命人来传旨,是要做什么? 赵夕颜的心倏忽一沉。 事到临头,惊惶也没用。赵夕颜很快冷静下来:“我这就去听旨。” 玉簪海棠金盏樱草都跟在赵夕颜身后,进了赵家正堂。徐三领着一众亲兵,守在正堂外。大伯母孙氏,也闻讯匆匆而来,赵素心赵鹊羽和两位堂嫂都一同来了。 儒雅体面的马公公,目光掠过赵夕颜美丽无双的脸庞,心里一阵惊叹。拱手笑道:“咱家奉皇上之命前来传口谕,请赵六姑娘听旨。” 赵夕颜微笑着还了一礼:“马公公快请起。马公公去过北海郡,我爹屡次在我面前夸赞马公公,说马公公才学满腹。今日有缘得见,马公公气度果然不同寻常。” 马三思哈哈一笑:“咱家读过几本书,学识浅薄。能入赵状元的眼,也是咱家的福气。” 然后温声传旨:“咱家奉皇命传旨,请赵六姑娘接旨。” 赵夕颜垂首应是。 这道口谕,倒也不算出格。甚至可以说是一道恩旨。令赵夕颜在岁末之日进宫赴宫宴。 赵夕颜微笑谢恩接旨。 孙氏忙奉上一份厚礼。马三思不肯收,临走之际,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宫中有人传言赵六姑娘是当世第一美人,声名之盛,皇上也有所耳闻。” 赵夕颜神色未变,微笑应道:“多谢马公公提醒。世子在宫中,也一直承蒙公公照拂,这份恩情,我都记在心里了。” 果然是个聪明至极的姑娘,稍一暗示就懂了。 马三思不再多言,拱拱手离去。 …… 马三思一走,孙氏额上的汗就下来了,一把抓住赵夕颜的手,急急道:“月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端端地,皇上为何忽然传口谕,令你进宫觐见?” 孙氏久居京城,颇有见识。自然清楚天子传旨和皇后宣召之间的微妙区别。赵夕颜是北海王世子未婚妻,苏皇后想见见不稀奇。换了是以好~色闻名的永明帝…… 不行,赵夕颜绝不能进宫去! 孙氏越想越是惊惧,不等赵夕颜说话,立刻又道:“我这就让人送信去工部,让老爷回来,商议此事。” 赵夕颜倒是比孙氏镇定得多,反手握住孙氏的手:“大伯母先别慌,今日是二十六,离岁末还有四日。且让我好好想想应对之策。” 孙氏咬咬牙,低声道:“不管如何,不能进宫。” 皇命之下,抗旨不从是死罪,甚至还会牵连到大伯父和赵家上下。 这个暗中作祟的阴险小人,就是窥准了这一点,才设下这一计。 这个人,到底是谁? 赵夕颜心念电转,低声安抚孙氏数句。待孙氏情绪稍平,才回了自己的院子。赵素馨默默跟了进来。 屋子里只剩姐妹两个,赵素馨才露出忧色:“月牙儿,现在该怎么办?” 赵夕颜蹙眉低语:“五堂姐,我倒不怕别的,只担心世子。” 赵素馨一愣,抬眼看过来:“世子怎么了?” “这一计,就是冲着他去的。”赵夕颜叹了一声:“他要是沉不住气,大闹宫廷,就会激怒天子,被重重治罪。” 赵素馨想想也觉心惊,愤怒不已:“到底是谁,这般阴险卑劣?等等,会不会是慕容慎?” 赵夕颜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不是他。” 慕容慎如果要出手,会直奔着徐靖,不会牵连到她。 以慕容慎的脾气,绝不肯让她去见好~色荒~淫的永明帝。 赵素馨见赵夕颜语气这般肯定,半信半疑道:“不是慕容慎,又会是谁?” 赵夕颜缓缓道:“前些时日,我去北海王府,见过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还见了太子。” “太子性情温和,对世子百般维护,所以绝不是太子。” “出此毒辣计策之人,就在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两人之间。” 赵素馨听得热血沸腾,愤而怒骂:“这两个卑劣的混账!怎么做得出这般无耻的事情来!有能耐就直接出手对付世子,算计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赵夕颜轻声道:“我和世子是未婚夫妻,婚期就在来年四月初六,算一算日子,还有三个多月我就是北海王世子妃。夫妻一体,以后此类事情绝不会少。” 这倒也是。 抱怨恼怒都没用处。现在要紧的,是想出应对的法子。 赵素馨思忖片刻,很快有了主意:“不如你装病,先躲过这一回。” 赵夕颜略一点头:“这也算一个法子。我再好好想想。” …… 椒房殿内。 苏皇后眼中闪过怒火,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皇上真地令马三思出宫传口谕了?” 宫人低声答道:“是。马公公已经出宫去传口谕,应该很快就回宫了。” 苏皇后淡淡道:“此事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 宫人应声告退。 苏皇后独坐良久,面色愈发沉凝。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人快步进来禀报:“练武场那边闹起来了。北海王世子忽然动手,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都不是对手。太子殿下拦都拦不住。” 苏皇后迅疾起身:“本宫这就过去。” 宫里的练武场极为宽敞,可以练骑射。练武场边的武器架共有三排,有木质的刀剑棍棒,也有真正的利器。 太子体弱,不宜习武。这么多年来,练武场一直形同虚设。 直至徐靖等藩王世子进宫,这练武场才热闹起来。今日就更热闹了。一堆内侍和宫中禁卫在踮着脚尖看热闹。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阴险 嚯!北海王世子可真够厉害的。 西河王世子已经被揍得满地打滚,颍川王世子就更惨了,满脸开花牙都被磕飞了一颗。 太子殿下也不敢靠得太近,一声声高呼:“靖堂弟,快些住手!” 徐靖充耳不闻,继续动手揍人。 彭城王世子看着一脸戾气凶残无比的徐靖,心里直冒凉气,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平昌王世子低声道:“靖堂弟平日里笑嘻嘻的没个正形,说笑无忌,今日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汉阳王世子嘿嘿一声,压低声音道:“还不是因为那位赵六姑娘!两位堂兄在宫中宣扬,说赵六姑娘容色绝美,是大晋第一美人。这风声都传到皇上耳中了。皇上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么?好奇之下,总要亲眼见一见,今日打发马三思出宫传口谕了。” 彭城王世子低声道:“这事确实不太地道。” 换了他也忍不了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永明帝名声太臭了。做太子的时候,就以贪恋美色闻名。如今做了天子,更是肆无忌惮。 大晋四处打仗,朝政繁琐,官员们满腹怨言,百姓民不聊生。这些永明帝通通置之脑后,照样享乐不误。白日宣~淫都不算什么,一次召数个美人取乐也不稀奇。 这样的荒~淫天子,听闻未来侄媳美貌倾城,立刻就要“见一见”……这可真够人头痛的。 平昌王世子嘀咕道:“别说皇上,就是我听闻赵六姑娘这等美名,都觉心痒,想亲眼瞧瞧。” 汉阳王世子咳嗽一声,扯了扯平昌王的衣袖:“快别乱说。靖堂弟今日火气着实不小,手下半点不留情。两位堂兄都遭了殃。你难道也想挨揍不成!” 识时务者为俊杰。 平昌王世子立刻闭了嘴。 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起。 西河王世子满面痛苦,脸孔都因疼痛扭曲了。右腿呈不自然地扭曲状态。显然是右腿被打折了。 颍川王世子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鲜血长流,牙又掉了一颗。 太子也急了,高呼道:“徐靖!快住手!你要打死堂兄不成!” 徐靖目中闪着火焰,用力握紧拳头。大有不解气想再揍两拳的意思。 “皇后娘娘驾到!快些住手!” 金銮殿里的掌事太监尖声高呼。 原本瞧热闹的彭城王世子三人,心中俱是一惊,忙退开数步,拱手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徐靖按捺下心里腾腾杀气,冷冷看了疼得如杀猪一般呼喊的西河王世子和满脸开花的颍川王世子一眼,语气阴狠:“你们两个给我记住。再有下一次,我揍死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太子怒道:“徐靖!母后来了!你给我滚过来!” 以太子的谦和涵养,能说出滚这个字,可见气得不轻。 徐靖这才走过去,对着太子拱一拱手,以示赔罪。 太子哼一声,不想搭理。 此时,苏皇后已迈步而来,徐靖无暇和太子说话,先拱手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苏皇后瞪徐靖一眼,声色俱厉:“你这个混账!身在宫中,众目睽睽之下,就敢这般动手。本宫今日定要重重罚你!立刻回碧霄宫去闭门自省,没有本宫的口谕,不准出寝宫半步。” 然后,又立刻吩咐:“去宣太医来,为两位世子疗伤。” …… 徐靖被罚禁足,也未见慌乱。走之前,还不忘向太子道歉赔礼:“堂兄,我今日实在恼火,这才动手教训他们两人。不是有意让堂兄难堪。” 太子绷着脸,依旧不理徐靖。 徐靖摸摸鼻子走了。 太子呼出心头闷气,低声对苏皇后道:“母后,靖堂弟这般盛怒出手,事出有因……” 苏皇后瞥一眼,张口打断太子:“不管什么原因理由,敢在宫中动手,都不可轻饶。” 太医很快跑了过来,为西河王世子和颖川王世子疗伤。西河王世子的惨呼声令人不忍耳闻。颖川王世子倒是闭紧了嘴。 苏皇后恼怒未平,目光一掠,落在彭城王世子等人身上:“今日之事,你们不可胡乱传言嚼舌。” 彭城王世子三人如鹌鹑一般,低着头应了,很快各自告退。 苏皇后拧着眉头吩咐:“来人,将两位世子抬回寝宫,好生治疗养伤。” 然后转身离去。 太子立刻追上来:“母后这是要去何处?” 苏皇后叹道:“本宫要去福佑殿。你就别去了,免得你父皇恼怒起来张口骂人,你可禁不起再气怒晕厥了。” 太子低声道:“恳请母后,在父皇面前为靖堂弟周旋一二。” 苏皇后轻哼一声:“本宫心中有数。” 太子这才稍稍放了心。 …… 福佑殿。 徐靖在练武场大打出手的消息,早在小半个时辰前就有人来福佑殿传信。 不过,消息在殿外就被拦下了。 慕容慎面无表情地对传口信的内侍道:“皇上正在处理政事,此时不得惊扰,稍候片刻。” 所谓处理政事,福佑殿里伺候的内侍都懂。 慕容慎站在殿外,心情十分恶劣。 在外人眼中风光显赫的他,其实在宫中处处憋屈。 譬如,徐靖能一怒出手,痛揍西河王世子颖川王世子。而他,能做的不过是将传信之人拦下,让徐靖揍得痛快些。 苏皇后很快来了。 慕容慎不能再拦,行礼避让。 苏皇后迈步进了福佑殿。 永明帝今日是真的在看奏折。忠勇侯领兵去冀州打仗,定国公去了并州平乱,年前渤海郡又闹了民乱,朝廷调派最近的驻军去平乱。四处打仗,到处都要银子,兵荒马乱焦头烂额。 永明帝大发脾气,将奏折扔了一地。 苏皇后进来的时候,差点被砸个正着。 “皇后怎么来了。”永明帝满腹不快,语气不佳。 苏皇后走上前,轻声细语:“国事操劳,皇上这般辛苦,可别伤了龙体。” 永明帝脸色略见缓和。 苏皇后又道:“臣妾前来,是有事和皇上商议。” “臣妾听闻,皇上令人去赵家传口谕,令赵姑娘岁末之日进宫。也是臣妾疏忽了,此事本该由臣妾操持才对。” 第一百六十九章 桃色(一) 颍川王世子妃察觉到永明帝打量的目光,有意无意挺起丰满的胸膛,眼波如水。 永明帝心里陡然一动。 做太子的时候,他便已“博览群芳”。坐上龙椅后,宫中成百上千的美貌宫人任凭采撷。时日久了,趣味大减。 眼前的颍川王世子妃,论姿色也不过中上,不过,胜在风情妩媚,而且,还是侄媳……想想就很刺激。 永明帝一边饮酒,一边打量颍川王世子妃,目光愈发恣意放肆。 颍川王世子妃也不觉羞耻,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和天子眉~来眼~去。 赵夕颜只觉这一幕太过辣眼,嘴角微微抽了抽,很快垂下头。 这个颍川王世子妃,口味也太特别了。 苏皇后略一蹙眉,主动张口笑道:“今日是岁末,宫中难得这般热闹。嫣贵人最擅舞,不如为皇上献上一曲,也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界。” 嫣贵人本就是宫中舞姬出身,容貌美丽,身段柔软,近来颇得永明帝宠爱。 永明帝欣然应了这一提议。嫣贵人很快换了舞衣,在欢快的丝竹声中翩然起舞。 永明帝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过来,不时拍掌道好。 香美人不甘被冷落,依偎过去,软语撒娇邀宠。 苏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苏皇后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以永明帝的脾气,既然动了心思,哪里会这般容易被打消。宫宴到了半途,永明帝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去更衣。 颍川王世子妃也悄然离席。 …… 待苏皇后察觉不对劲的时候,永明帝已经小半个时辰没露面。颍川王世子妃也一直不见踪影。 苏皇后冲蕈紫使了个眼色,蕈紫略一点头,退了出去。过了片刻,蕈紫神色复杂地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苏皇后心中恼怒至极。 永明帝贪恋美色,她从未阻拦过,时常主动为他纳美。可好色也得有个分寸,后宫里的宫人也好,舞姬也罢,永明帝想睡哪一个都无妨。千不该万不该对一个藩王世子妃动歪心思…… 太子见苏皇后神色有异,颇为关切:“母后脸色似不太好看,莫非是今晚的菜肴不合胃口?” 苏皇后定定心神,敷衍地笑了笑:“本宫下午吃了些点心,所以不太饿。” 太子没有多想,随口道:“父皇怎么一直没回来,我这就去看看。” 苏皇后一惊,迅疾拦下太子:“不必去,你父皇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她对太子素来教导严格。太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从未沾染过女色,洁身自好,和纵情无度的永明帝全然不同。 徐靖目光一闪,忽然笑着插嘴:“堂兄,待会儿宫宴散了,我就要出宫回府。等过了上元节再进宫。这么一算,我得有半个月见不到堂兄了。” 太子笑着应道:“想见面随时进宫来就是。” 说起来,徐靖那一日不听劝阻,悍然出手,痛揍西河王世子和颍川王世子。太子着实恼怒,整整三日都没理徐靖。 当然,徐靖这三日一直被禁足,也没能出碧霄宫就是了。 过了几天,太子的气消了,徐靖又笑嘻嘻地凑过来,堂兄弟两个也就和好如初。 说笑间,永明帝终于来了。 永明帝行走间步履漂浮,神色间一派餍足自得。 苏皇后心里膈应得不行,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问询:“皇上去了这么久才回来,龙体可有什么不适?” 永明帝心情好极了,笑着说道:“朕好得很。” 再之后,颍川王世子妃一直没露面。 苏皇后就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只字不提。 按宫中惯例,岁末这一日,帝后要同寝。宫宴散后,众嫔妃一一离去,藩王世子们也一一告退出宫。 永明帝留在椒房殿里。 精力耗尽的永明帝,已经没了寻欢的心思。苏皇后也分外体贴:“皇上日理万机,为政务操劳,可惜臣妾今日多有不便,就让香美人嫣贵人好好伺候皇上就寝。” 永明帝欣然点头。 待香美人和嫣贵人扶着天子去了寝室,苏皇后强自撑了一个晚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胃中忽然有些翻腾。 蕈紫见苏皇后神色不对劲,忙捧了痰盂过来,苏皇后扭头,将吃下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蕈紫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低声道:“娘娘,那个颍川王世子妃自甘下贱,主动勾~引,也不能全怪皇上……” “蕈紫,”苏皇后低声打断她:“夫妻二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 蕈紫哑然无语。 永明帝好色如命,喜欢各色美人,只要看上眼的,就定要弄到手不可。当年自家主子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好的一段姻缘,被生生掐断,被逼着嫁进了太子府。 “这些年,我暗中令人去扬州买美人放在身边,一来是不愿和他同床共枕,二来也是怕他去祸害清白人家好姑娘。” 苏皇后坐在凤榻上,低声长叹:“千防万防也没防住。今晚闹出这么一桩丑事,要是传出去,天家体面还要不要了?” 永明帝不要脸,她还要脸啊! 蕈紫知道主子心里苦,百般安慰开解:“这等事,只要娘娘下严令,谁也不敢乱嚼舌头。” 可是,她一想到就觉得恶心。 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一日一日慢慢熬过来。不知熬到何日才是尽头。 苏皇后沉默不语,目中闪过凄然。 蕈紫见主子这般模样,心里百般难受,哽咽着低声道:“当年小姐已经和赵翰林相约私逃。没曾想,夫人竟在羹汤中下了迷药……” 苏皇后身子一颤,眼底满是痛楚:“别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当年的她,万万没想到自家亲娘那般狠心无耻,将她迷昏之后,又令人引着太子进了她的闺房。 她醒来后,已经失了清白。 太子恬不知耻地说会娶她,给她名分。 亲爹亲娘跪在她面前,求她嫁给太子。 她流尽了眼泪,写了一首绝笔诗,和心上人诀别。 …… 第一百七十章 桃色(二) 过往的一幕一幕,在眼前纷纷呈现。 她至今都记得,赵元明瞬间惨白的脸和痛苦的目光。 “暮云,你真的要嫁太子?”赵元明声音颤抖着问她。 她心如刀割,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是。我要做太子妃,日后母仪天下。赵元明,你走吧!辞官回北海,永远都别回来了。” “你我就此一刀两断,永不再见。” 赵元明心碎着离去。 她的心,也在那一日彻底死去。 尘封多年的往事,压抑了数年的绝望无助,忽然涌上心头。苏皇后靠在蕈紫怀中,无声地恸哭。 蕈紫也落了泪。 这些年,她一直伴在主子身边,太清楚主子的苦了。 今晚赵夕颜进宫,彻底勾起主子压抑数年的心事。 苏皇后自制力过人,哭了片刻,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她用帕子擦了眼泪,打起精神道:“过去的事,不说也罢。蕈紫,你暗中去交代香美人和嫣贵人,让她们好生伺候皇上。” 蕈紫擦了眼泪,点头应了。 永明帝常年纵情声色,身体早就被美色掏空,几乎每日都要服用丹药才能一振雄风。 苏皇后这般交代,香美人嫣贵人自会“尽力”伺候,务必让永明帝下不了床榻。如此,苏皇后也能得数日清静。 …… 此时,赵夕颜和徐靖正坐在马车上,头靠着头说话。 “你也太鲁莽了。”赵夕颜轻声嗔责:“我百般嘱咐过你,在宫中不要轻易动手。你脾气一上来,就都忘在脑后。” 徐靖剑眉一挑,轻哼一声:“这哪能怪得了我。要怪就怪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他们两个不怀好意,故意在宫中放出传言。说你是大晋第一美人,摆明是有意算计。” “哼!揍他们一顿都算轻的。” 徐靖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料到太子堂兄会护着我,皇后也会为你解围。所以,我才放手痛揍他们两个。” “我猜的果然半点没错。我就被罚了几日禁足,你进宫觐见也没出什么差错。” “月牙儿妹妹,皇后娘娘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徐靖平日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实则心思敏锐,早就窥出不对劲了。 苏皇后故作不经意地打探月牙儿妹妹,偶尔不经意地问一问他在北海郡读书的情形。对他格外的包容……这其中,一定别有缘故。 赵夕颜想了想,对徐靖说道:“我曾答应过我爹,为他保守秘密,谁也不说。” 徐靖:“……” 徐靖倏忽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抓住赵夕颜的手:“夫子和皇后娘娘!老天,当年夫子辞官回乡,该不会就是因为皇后娘娘吧!” 赵夕颜咳嗽一声:“这是你胡乱猜的,我什么都没说。” 徐靖眼睛睁得如铜铃,惊叹不已:“原来如此!我就说,皇后娘娘怎么时常问我年少读书的事。” 原来苏皇后是夫子的白月光老情人啊! 所以苏皇后对他爱屋及乌,对月牙儿妹妹百般回护哪! 一念通,诸多疑惑豁然开朗。 徐靖压低声音笑道:“当日来京城的路上,你反复嘱咐我,要和太子交好,将皇后娘娘当成自己的长辈敬重。原来是心中有数。” 赵夕颜抿唇一笑,算是默认。 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用些心机手段不足为奇。 “说起来,皇后娘娘也怪可怜的。”徐靖忍不住嘀咕:“皇帝那副蠢钝昏庸的嘴脸,也不知她是怎么忍过来的。” 赵夕颜轻叹一声:“苏家为了富贵,逼着她和我爹一刀两断,嫁进太子府。她既然选了这条路,也只有走下去。” “这一次,确实多亏了皇后娘娘,否则,你我就要一同逃出京城亡命天涯了。” 如果永明帝对她起了色心,以徐靖的脾气,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他们只能速速离京远走高飞了。 徐靖眉头都快竖起来了,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他敢!我直接砍了他!” 这不是放狠话。 他确实做得出来。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心里又有些微酸楚:“春生哥哥,我有时候会想,或许,我真的是红颜祸水。如果我的相貌生的普通些,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虑烦恼了。” 徐靖却道:“照你这么说,以后官差都不用去抓盗匪,直接将那些被抢走的奇珍异宝关进大牢就是了。” 赵夕颜哑然。 徐靖霸气十足地说道:“以后不准这般胡思乱想了。”然后伸手,将赵夕颜搂进怀中。 一股略有些甜腻的脂粉香气钻入鼻息。 徐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什么奇怪味道。” 赵夕颜轻笑一声:“我今晚特意梳妆打扮,回去就将脂粉洗了。” 徐靖嘻嘻一笑,凑过去偷了个香。嘴角都被胭脂染红了。 赵夕颜红着脸,用帕子为他擦拭嘴角胭脂。 徐靖笑嘻嘻地看着她,忽然低声坏笑:“等着瞧,过些日子,就有大热闹了。徐翊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夕颜想到半途就没了踪影的颖川王世子妃,颇有些反胃。 徐靖嘀咕声在耳畔响起:“你说那个陈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就去了……诶哟,不行了,我想想都要吐了。” 赵夕颜被逗乐了,低声提醒:“事关皇家颜面,你可别信口就说。就算看在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颜面,留几分口德。” 徐靖咧咧嘴应了。 …… 永明元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中结束,很快迎来了永明二年。 冰天雪地,巡城的兵马司士兵拖着一具具被冻死的尸体,扔上牛车,拖出城外掩埋。 大晋本就在打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再有一场大雪,日子愈发难熬。大雪封路,富贵人家出行有马车,普通百姓便只得避在家中。新年也没了往年的热闹光景。 赵夕颜没有出门走动,倒是徐靖,几乎每日都来赵府。 孙氏忍不住私下里对赵元仁说道:“月牙儿真是好福气。” 赵元仁瞥孙氏一眼:“前些日子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孙氏讪讪笑道:“我也是怕月牙儿被世子连累。” 顿了顿,孙氏忽地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去周府走动,听到了一桩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感谢书友也许是曾经的打赏,受宠若惊,唯有好好写文,报答书友厚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出征(一) 赵夕颜面色恢复如常,很快回转。 苏瑾和高平平都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年少的赵鹊羽只以为世子又打发人送了东西来。 唯有赵素馨,最熟悉赵夕颜的性情脾气,心里暗暗有些惊讶。 赵素馨颇沉得住气,一直等到小半日后客人离去,才轻声问赵夕颜:“月牙儿,世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在赵素馨面前,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赵夕颜苦笑一声,低语道:“忠勇侯在冀州打了败仗,死伤颇重。朝廷要派兵增援,太子殿下主动请缨,要领兵前去。徐靖也要跟着一同去冀州了。” 赵素馨一惊,脱口而出道:“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太子体弱多病,只怕撑不住行军之苦。” “再说了,你和世子的婚期只剩两个多月。他此时随军出征,万一赶不上婚期怎么办?” 赵夕颜有些无奈:“战事要紧。实在赶不及,婚期便往后延。” 不去是不可能的事。 体弱的太子坚持要领兵去冀州,最大的作用是安定人心。总不能真的由太子上战场,需要有人代太子领兵上阵。有这个资格的,也就只有几位藩王世子了。 彭城王世子多病,平昌王世子胆小,汉阳王世子多疑,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还在养伤。论武力论胆量论感情亲疏,最合适的人选,非徐靖莫属。 以徐靖的脾气,绝不会推托退怯。 赵素馨想了想,长叹一声:“看来,世子是非去不可了。” “是,”赵夕颜低声道:“非去不可。不但要去,而且还要迅速平定战乱。” 太子亲自“领兵”,如果再打败仗,可就是大晋的耻辱了。 赵素馨是个聪明人,略一思忖,便知其中道理。忍不住嘀咕道:“好事没轮到世子,这等事倒是第一个找上了他。” 赵夕颜轻声道:“世子在宫中近半年,太子处处照拂他护着他,和他亲如手足。能和太子殿下一同出征,便是凶险些,他也心甘情愿。” …… 这世间,最了解徐靖的人,非赵夕颜莫属。 三日后,徐靖从宫中来了。 他站在赵夕颜面前,俊美的脸孔上难得浮出愧色,吞吞吐吐难以启齿:“月牙儿妹妹,有件事我得和你说……” 赵夕颜抬头,和徐靖对视:“春生哥哥,你我之间,没什么话不能说。你要随太子出征,领兵打仗。你生来就是藩王世子,是徐家儿郎,为徐家天下出力是应该的。” “冀州路途遥远,大军出动,一来一回,在路上就要近两个月。而且,打仗这等事,谁也不敢说要多久。” “我们的婚期往后延半年吧!等你们打了胜仗归来,等到秋高气爽时,我们再成亲。” 徐靖闷闷地点点头,伸手将赵夕颜搂进怀中:“月牙儿,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赵夕颜依偎在他怀中,轻声低语:“放心去吧!我等你大胜而归。” 徐靖呼出一口闷气,低声道:“从冀州送战报来,快马加急也得十日。大军点兵出征,再加行军,怎么也得一个多月。希望忠勇侯能撑到大军增援那一日。” 赵夕颜道:“冀州民风彪悍,承平时也常有匪祸。如今接连受灾,遍地都是揭竿而起的饥民。忠勇侯再骁勇善战,也吃了败仗。这不是忠勇侯之过错,你也不可疏忽大意。” 徐靖面色也凝重起来,点了点头:“这三日在宫中,我和堂兄也没闲着。从兵部找来所有和冀州有关的战报文书,一一都看了。冀州现在情形确实不妙。” 前世,大晋最先乱起来的,就是冀州。 紧接着就是并州。 现在忠勇侯在冀州,定国公在并州,暂且勉强稳住了局势。时日拖得久了,朝廷大军支撑不住,不得不退兵。这两州便彻底落入了乱军手中。 “有一伙民匪,头领叫章冲。”赵夕颜凑在徐靖耳边低语:“到了冀州后,一定要先杀了章冲。” 徐靖眉头一跳,却未多问:“好,我记下了。” 再具体的,赵夕颜也不知道了。前世她一直被困在周隋身边数年,所知道的,无非是谁打了大胜仗谁被诛灭。 “春生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徐靖眼眶有些热,紧紧搂着赵夕颜的纤腰:“那是当然。我要早点打完大胜仗,回来娶你过门。” 赵夕颜鼻间莫名有些酸楚,脸上却绽开了笑容:“好,我一直等着你。” …… 颍川王府。 鼻子有些歪的颍川王世子,仰面躺在床榻上,神情变幻不定,面色有些阴沉。 颍川王世子妃坐在床榻边,伺候丈夫喝了一碗汤药,用丝帕为丈夫擦拭嘴角,低声说道:“徐靖真要随太子去打仗吗?” 徐靖这两个字一入耳,颍川王世子从鼻子里重重哼一声。 这都大半个月了,他脸上的伤还没好。每日敷药脸上花花绿绿的,被揍歪了的鼻子疼得钻心。 这笔账,暂且记着。以后定要一笔笔还回去。 颍川王世子妃见丈夫不说话,又低声道:“冀州已经大乱,太子此去,要是彻底留在那儿,就好了。” 颍川王世子扯了扯嘴角,冷笑道:“那个病秧子短命鬼,就是不去冀州,也活不了几年。” “能死在冀州,就更好了。徐靖最好也一并死在冀州。” “国朝不能没有储君。和皇室血缘最近的,除了徐靖,就是我。到时候,只要能说服皇上,立我为太子,这大晋天下,就是我的了。” 颍川王世子妃娇媚的脸孔有些不自然:“你说得倒是轻巧。不说别的,就算一切如你所愿,太子和徐靖真得回不来了。留在京城的藩王世子也有五个。皇上未必就会选你。” 颍川王世子又哼了一声,看着颍川王世子妃的眼神里透着阴狠疯狂:“我连媳妇都送到他龙榻上了,他不选我选谁。” 颍川王世子妃:“……” 颍川王世子妃全身一震,脸孔迅疾涨红,然后又泛白,泪珠倏忽涌了出来。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出征(二) “哭什么?” 颍川王世子竟还笑得出来,声音如毒蛇一般恶毒:“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儿子,做这点事算什么?” “不过是陪着皇上睡一睡。我都不在乎头上戴绿帽子了,你权当是尝尝别的男人滋味了。” “那些背地里乱嚼舌头的,没人敢在你面前乱说。皇家要体面,皇后不会声张宣扬,只能将此事压下去。皇上白白睡了一回侄媳,占了大便宜,更不会吭声。” “等过些日子,你随我一同进宫。记着,这回别再让皇上得手了。男人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你面圣三回,让他得手一回也就足够了。” 颍川王世子妃全身簌簌发抖,泪落如雨:“你别说了。我求求你,你别再说了。” 这些日子,她根本没脸出王府。 岁末那一日在宫中,她悄悄离席,看在眼里的可不止一两个。苏皇后再严厉封锁消息,这等事却是怎么也封不住。 她几乎可以想到背后众人会怎么指指点点。 轻浮,浪荡,自甘下贱…… 她也不是天生贱皮子贱骨头。年少时,她也是堂堂名门贵女,嫁给颖川王世子后,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三年又生了儿子。颖川王世子被宣召进京,她舍下儿女,也跟着来了京城,是为了照顾丈夫衣食起居。 她怎么也没料到,丈夫竟生出这等龌龊心思,逼着她进宫主动献身天子……一想到那一晚的情景,她就满心悔恨。 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做过的下贱勾当,永远不能泯灭。 一双手臂忽然伸过来,将她拖到床榻上。 颖川王世子妃下意识地挣扎一下,耳边又响起丈夫阴恻恻的声音:“怎么?上过龙榻,就觉得自己高贵了,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肯伺候了?” 颖川王世子妃满心羞辱,满目泪水,却没有再反抗,任由丈夫折腾摆布。 表面圆滑待人和气的颖川王世子,私底下心狠手辣十分阴险。她根本无力反抗。 颖川王世子又抓又咬,举动愈发激烈,在她耳边说的话不堪入耳。 她闭上眼,泪水肆意横流。 …… 太子将要出征冀州,满心忧虑的苏皇后无心操办上元宫宴。永明帝还在恼怒太子自作主张,对太子不理不睬。 至于太子提议的停止修建皇陵一事,自然也不加理会。 上元节一过,兵部立刻下公文,一边调派驻军,一边调遣朝廷大军。一万铁卫营士兵,由定国公世子领兵,另有一万禁卫军,由慕容尧统领。太子为主将,北海王世子徐靖一并随行。 徐靖在军中没有担任任何官职,只有一个含糊其辞的“随太子出征”。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靖要代太子领兵上阵。 这可不是什么美差。打胜仗功劳都是太子殿下的。打了败仗倒霉遭殃的是徐靖。 太子召来定国公世子和慕容大将军,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也进了东宫。徐靖就坐在太子身边,胸有成竹从容不迫。 “启禀太子殿下,”户部尚书沉声道:“臣已经派人筹措粮草,十日之内,便能送入军营。” 兵部陈尚书接了话茬:“兵部也在紧急筹备战马盔甲弓箭,需要八九日光景。” 太子沉声道:“好,十日后大军出动。” 定国公世子和慕容大将军一同拱手应是。 说起来,慕容大将军拱卫皇宫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领兵离京去打仗。 太子安危太过重要。永明帝再愤怒,也舍不得拿太子的性命开玩笑。还是派出了慕容大将军领兵随行。 商议小半日,众臣才告退。 太子面上露出些许倦色。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徐靖,伸手扶了太子一把,低声道:“堂兄,你别太过劳累了。” 太子自嘲地笑了一笑:“我是天生的病秧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时常生病。这一回去冀州,要是撑不住,索性就埋骨在那儿吧!” 徐靖不乐意听这些:“大军还没出征,怎么说这等丧气话。堂兄可得全须全尾地回来。不然,我在宫中惹祸了,谁来护着我。” 这份理直气壮,也是没谁了。 太子哑然失笑。和徐靖在一起,总是这般轻松愉悦。这样生机勃勃风趣幽默的可爱少年,谁能不喜欢? 说笑几句后太子忽地低声道:“靖堂弟,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你,将你也拖了进来。连累得你推迟婚期。” 徐靖剑眉一挑:“我也姓徐,同样是徐家子孙。为江山社稷出力,是天经地义的事。” “婚期延半年,也没什么要紧。到时候正好和堂兄一同大婚。” 顿了顿,又咧嘴笑道:“堂兄就等着瞧吧!我还打算打一场大胜仗,来个名扬天下哪!” 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好!我们兄弟同心,一起去冀州打个大胜仗。” 徐靖也伸出手。 两只手用力一握。 一双少年对视而笑。 …… 正月二十六,太子领两万大军出征。 永明帝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对太子道:“不管如何,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又对徐靖道:“如果太子有什么差错,朕唯你是问。” 以徐靖的脾气,没当场尥蹶子,纯粹是不想太子难堪。 同样的话,永明帝对着定国公世子和慕容大将军又说了两遍。 太子尴尬地冲众人拱拱手,以示赔礼。 徐靖大喇喇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不介意。年过四旬的定国公世子和英武不凡的慕容大将军更不会表露出什么不满。 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保护太子殿下是他们份内之责。如果太子有个好歹,不用永明帝下旨,他们自己也无颜回京了。 大军开拔,浩浩荡荡。 御道两侧,无数百姓夹道相送。不知是谁高呼“太子殿下”,很快,呼喊声此起彼伏,如山呼海啸。 太子殿下心潮澎湃,冲众人挥手示意。然后转头想和徐靖说话。却见徐靖扬头,盯着某一处方向,咧着嘴笑。 太子殿下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本章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骄兵 事情不大,不过是几个禁卫军,和铁卫营里的士兵闹口角起了争执。 铁卫营自诩大晋第一精兵,禁卫军拱卫皇城,更是趾高气昂。这碰到了一处,就如针尖对上了麦芒,不闹出点动静才怪了。 一开始互相眼,很快就指着鼻子怒骂。待徐靖赶来的时候,军汉们已经动了手。 周围一堆士兵,没人劝阻,反倒分成了两堆,各自为自己人呐喊助威。 “揍他!” “别客气!揍翻这些混账!” 更有粗俗不堪的话语,骂骂咧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些士兵围成了一圈,徐靖来了之后,竟也未相让。 随行的徐十一等人怒了,厉声喝道:“见了世子,还不快些让开!” 不知是哪个军汉喊了一句:“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们就认慕容大将军!” “我只认得我们定国公世子!” 徐十一心头火起,锵地一声抽出宝刀,怒道:“都给我让开!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五百亲兵,有一百留守北海王府,徐三领了三十个亲兵守在赵府。剩余的亲兵,都随徐靖一同出征。 此时簇拥在徐靖身后的数十亲兵,个个身手骁勇,齐齐抽出了兵器,怒喊一声:“让开!” 在军中,只凭身份,根本弹压不住骄兵悍将。 众亲兵亮了兵器,那些军汉们才不情不愿地让开。至于打得兴起的十几个人,压根就没听见这些动静,继续拳脚横飞。 徐靖冷冷瞥一眼,骤然出手,掀翻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军汉。徐靖天生巨力,将那个高壮的军汉在空中抡了一圈,然后扔出了老远。 那个身高九尺有余的军汉像布娃娃一般,飞到半空,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咔嚓一声,不知摔了胳膊还是断了腿,陡然一声凄厉的惨呼。 众军汉都是一惊,下意识地后退数步。和那个军汉相熟的已经冲了过去:“孙二,你怎么样?” 身为禁卫军精锐的孙二,惨呼连连:“老子胳膊摔断了。快些叫军医来!” 话音没落,第二道黑影又飞了过来,啪地一声重重摔落在地。巧得很,也是禁卫军的人。 禁卫军的军爷们既惊又怒,一边呼喊着去叫军医,一边飞速去慕容大将军那里禀报。 军医来的时候,地上已经躺了四个。前一刻耀武扬威大打出手的军爷们,齐整整地躺在地上哀嚎,要么捧着胳膊,要么抱着腿。 慕容大将军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也迅疾沉了脸。一声冷喝,所有围观凑热闹的军汉们都低着头退出了数米,让开了一大片空地。 此时,定国公世子也赶了过来。 定国公世子今年四十有八,比慕容大将军还要年长几岁。长年的军营生活,早养出了一身彪悍锐利之气。 定国公世子迅速扫一眼躺在地上惨呼的禁卫军士兵,再看一眼铁卫营的士兵。 还好,北海王世子对铁卫营的士兵还算手下留情,踹翻了三个,没有断胳膊断腿,都是些皮外伤。 定国公世子心下稍定,再仔细一打量,心里暗暗震惊不已。 这位北海王世子,出拳如风,身影迅疾,身手极其厉害。铁卫营的精兵们,在他面前最多撑两三个回合,就被揍得找不到牙。 更骇人的是北海王世子力气惊人。此时又拎起了一个禁卫军士兵,就像拎着一颗大白菜似的,刷地就扔了出去。 慕容大将军眉头一皱,迅疾出手,将飞至半空的士兵抓住。整个人竟被带得后退了几步,虎口一阵疼。 可见徐靖力气有多大了。 “请世子停手!”定国公世子高声道。 慕容大将军定定心神,也张口道:“请世子暂且住手!” 徐靖像没听见一般,将最后两个军汉都“收拾”了,才住了手。没等慕容大将军发难,徐靖便笑嘻嘻的过来了:“慕容大将军,刚才我见他们几个在这儿过招,一时技痒,便也跟着动手玩了一会儿。我嫌他们碍事,就让他们飞远点。” “咦?他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大呼小叫的,还叫了军医过来?” 慕容大将军:“……” 不苟言笑的慕容大将军,嘴角微微抽了一抽,故作淡然地应道:“他们几个习武不精,身手平平,让世子见笑了。” 徐靖一脸嫌弃:“这几个确实太差了。堂堂禁卫军,怎么还有这等酒囊饭袋?连本世子两招都撑不住,上了战场也就是给人送菜的份。” “我们今日才刚启程,让人送他们回去养伤算了。就别拖累别人了。” 慕容大将军:“……” 慕容大将军咽下心头怒火,应了一声是,叫了一个亲兵过来,吩咐道:“给他们每人一匹马,让他们自己滚回去。另外,传本将军号令,命禁卫军上下都得遵守大军行军的规矩。谁再敢滋事,定要严惩!” 徐靖大喇喇地接了一句:“没事,谁再敢惹事,本世子亲自出手教训他。” 慕容大将军看徐靖一眼,竟笑了起来:“那就多谢世子了。” 徐靖咧嘴一笑:“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定国公世子走了过来,一脸羞愧地拱手自责:“末将治军不严,还得劳烦世子出手,末将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 徐靖笑道:“大军行军辛苦,军汉们都是年轻力壮之辈,而且,此次是两路大军一起出动。彼此都不熟悉,闹些口角不足为奇。冯将军不必因此自责。” “说起来,我也有不对之处。军中闹事,本该由两位将军处置自己麾下士兵。我冒然出手,也不大合规矩。两位将军别放在心上。” 定国公世子也是一笑,再次拱拱手:“世子客气了。世子随大军出征,代太子殿下出手教训这些骄兵,理所应当。” “待会儿太子殿下问起,还请世子为他们遮掩一二。要培养一个合格的士兵,不是易事。大战当前,且容他们戴罪立功,为大晋出力。” 徐靖欣然应下。 被晾在一旁的慕容大将军:“……” 第一百七十八章 悍将 这区别待遇也太明显了! 禁卫军这边的士兵,个个被揍得凄凄惨惨,还得撵回京城去。到了铁卫营这边,徐靖出手就温和许多,对着定国公世子也格外客气礼遇。 饶是慕容大将军城府深,也被气得够呛。 徐靖像没看见慕容大将军眼底的怒气,和定国公世子一番寒暄,便大摇大摆地离去。 慕容大将军看着徐靖的背影远去,才收回目光。 铁卫营和禁卫军素来不和,定国公世子和慕容大将军也没多少话可讲,干巴巴地说了句场面话:“这些混账东西,我回去之后定要打他们一顿军棍!” 慕容大将军冷然道:“本将军也要仔细查问经过,到底是谁先起的头。” 定国公世子目光一闪,冲慕容大将军拱拱手,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去。 慕容大将军定定神,也转身走了。 这一场“热闹”,就此落下帷幕。 除了那几个倒霉鬼,骑着马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其余军汉继续骑马赶路。 徐靖没再骑马,陪着太子一同坐在马车里,眉飞色舞地将自己大展神威的一幕说给太子听。 太子听得热血涌动,目中光芒闪动,不时道一声好。待听完之后,忍不住低声笑问:“你似乎不太喜欢禁卫军。” 徐靖挑眉,直接就承认了:“何止不喜欢,以后有机会,我还得教训他们不可。” “这又是为什么?”太子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莫非禁卫军里有谁惹过你?” 徐靖嗯一声,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有一件事,我只告诉堂兄。堂兄别告诉别人。” 太子二话不说点头应了。 然后,就听徐靖低声道:“当日在北海郡,慕容慎和马公公一同来传旨。我就瞧慕容慎那小子不顺眼了。” 太子失笑:“慕容校尉怎么惹到你了?” 徐靖重重哼了一声:“他去赵家提亲了。” 其实,知道这桩事的人不在少数。至少,京城闺秀圈里就人人都知道。慕容慎悔婚,让高平平成了闺秀圈里的笑话。 太子平日几乎从不出宫,也没人会在他耳边说这些,所以,太子还是第一次听闻此事,既惊讶又觉得莫名的有趣:“赵六姑娘美貌聪慧多才,慕容慎倒是有眼光。” 徐靖有些不满,瞪了太子一眼:“堂兄,你到底站哪一边?” 太子忍着笑道:“当然站你这边了。快说说,后来怎么样?” 徐靖哼一声:“月牙儿妹妹心里只有我,从头至尾都没理会过他。夫子也断然拒绝了慕容慎的提亲。” “这个慕容慎,倒因此事耿耿于怀,记恨于我。” 太子先听着好笑,听到后来,有些不快了,皱了眉头:“他一个五品的御前校尉,难道敢对你无礼?” 徐靖丝毫不掩饰要给慕容慎上眼药的意思:“明着是不敢,暗地里少不得做些小动作。再者,他是皇上心腹,说不定时常在皇上耳边吹风,想些恶毒的计策来对付我。让我有苦难言。” 太子:“……” 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到底是大晋太子。 平日再温和,板着脸孔不说话的时候,也有几分慑人的威严。 徐靖看着太子:“堂兄,我也不瞒你。我和慕容慎不对盘,迟早要算一回总账。到时候,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太子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坦荡的堂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还用说。” 徐靖咧嘴一笑,声音里透着自得:“今天禁卫军士兵和铁卫营士兵动手,我故意拉偏架。一来是正一正军中不良风气,二来,也是要敲打这些骄兵悍将。别看定国公世子表面谦和,其实也是个桀骜不驯的主。要让他彻底心服口服,不是易事。” “至于慕容大将军,常年掌宫中禁卫,眼中除了皇上和太子,再无他人。我先压一压他的威风。以后上了战场,指挥起来才更便利。” 太子心情有些复杂,半晌才低声道:“我不能领兵上阵,只能坐镇中军。你要代我领兵打仗,现在就要开始为收拢军心操心了。” 徐靖挑眉笑道:“堂兄怎么又唏嘘感叹上了。我决定随堂兄出征的时候,就和堂兄说好了。堂兄再和我这般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 徐靖一脸坦荡真诚。 太子心里热乎乎的,笑着说道:“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不该说这些。你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慕容大将军和冯将军不服气,就让他们来见我。” …… 行军一日,到了傍晚,大军安营扎寨。火头军迅速支起几排大铁锅,升火做饭。 太子和徐靖住进了驿馆。 一千太子亲兵和三百多北海王世子亲兵,牢牢守住驿馆内外。慕容大将军和定国公世子和军中几位高等武将,一同给太子殿下请安。 太子令厨房做了一席菜肴,邀众武将一同用晚膳:“今日大军出动,一路行军,诸位将军都辛苦了。孤特意令人备晚膳,将军们一并坐下用膳。” 武将们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太子温声笑道:“这里不是宫中,诸位将军都随意些。孤此去冀州平乱,还要仰仗各位将军出力。” 武将们连连拱手,慷慨激昂地表露忠心。 就连慕容大将军,也没了白日的愤怒,拱手恭声道:“末将身蒙皇恩,愿为大晋效死。殿下万万不可用‘仰仗’二字,末将听了只觉羞愧。” 定国公世子忙接过话茬:“慕容大将军说的是。太子殿下但有差遣,刀山火海末将也丝毫不惧。” 太子殿下一脸欣慰:“大晋朝有慕容将军和冯将军这样的忠臣良将,冀州民乱定然可平。来,孤以茶水代酒,敬诸位将军一杯。预祝将军们马到功成,大胜而归。” 武将们纷纷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徐靖也端着一杯茶水凑趣,心里暗暗一笑。 他白日露一手,先震慑众人。晚上堂兄再以恩威收拢人心。一软一硬,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甚好! 太子殿下是弟控O(∩_∩)O 感谢书友也许是曾经的打赏,没加更真是太汗颜了,羞愧掩面~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是兼职党,平时上班比较忙碌,晚上还要带孩子。码字的时间都是一大早,五点半就起床了,写两个小时再上班。说这些不是诉苦,我喜欢写文,这份爱好伴随我十几年,也结识了许多爱我支持我的老读者。感谢大家一直陪伴支持。真的不用这样打赏,正版订阅就很开心啦!以后我默默存稿,争取一次爆更~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太子(一) 中军大帐里,武将齐聚。 京城三大派系骁骑营禁卫军铁卫营的军队竟齐聚冀州。骁骑营损伤颇重,兵力还剩一万三四,且兵将疲惫。禁卫军铁卫营各一万精兵,长途行军,也得安顿几日。 太子殿下坐在上首,忠勇侯慕容大将军和定国公世子分列坐在两侧。各自身后都站着一群武将。 北海王世子徐靖,坐在太子身侧。身后各自有数个亲兵。 「忠勇侯,」太子殿下面色沉凝:「冀州战事到底如何了,一一道来。」 忠勇侯打起精神应了一声,令亲兵拿来冀州各郡县地图。他在冀州已有小半年,大大小小的仗打了数十个,对冀州地形颇为熟悉,对冀州几伙乱匪势力也摸了个一清二楚。 「……冀州民风彪悍,原本就有几处土匪窝。这两年遭了旱灾蝗灾,落草为寇的百姓数不胜数。」 「末将已平了五个土匪寨。如今还剩下三拨乱民,人数都极多。」 指着一处道:「这里聚集着两万人。」又指着地图另一处:「这里有一万多人。」最后,手指落在正中:「这里的乱民最多,多达三万人。为首的叫章冲,原本是朝廷驻军里的一个副将。如今成了乱民首领。末将屡次带兵前去围剿,都被击退。不瞒殿下,末将胳膊上的箭伤,也是章冲所为。」 太子面色愈发沉凝:「这个章冲,原本是朝廷命官,为何落草为寇?」 忠勇侯长叹一声:「冀州民乱四起,驻军只有五千人。统领驻军的武将受伤死了,之后军心涣散,被乱民杀了大半。剩下的,自知逃不过朝廷重责,便脱了军服,做了土匪。」 太子心情沉重。忠勇侯为朝廷为天子留颜面,没将最重要的原因说出口。 大晋国库空虚,就连京城里的精兵军饷都被扣了三成。冀州驻军被扣的军饷高达五成,就这也不是按时发到军营里。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没有粮饷,军汉们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肯为朝廷卖命?索性哗变投了土匪,烧杀抢虐过快活日子。 人心涣散,这才是冀州最棘手的问题。 慕容大将军沉声道:「太子殿下,末将愿领兵前去,杀了这个章冲。」 定国公世子也一并请战:「殿下,让末将去吧!末将愿立军令状,一个月之内平了这伙乱匪。」 太子定定心神道:「两位将军主动请战,孤本不应阻拦。不过,大军初来乍到,总得安顿修整几日。」 「这几日里,先制定出详细的作战计划。」 慕容大将军和定国公世子表了一通忠心,便坐了回去。 太子目光一掠,沉声道:「孤亲自来冀州,就是要迅速平乱,安定人心。北海王世子徐靖,将会代孤上阵领兵。几位将军听从号令差遣,如有不从,孤绝不轻饶。」 素来温和的太子殿下,此时脸孔冷然,一派威赫。 军账中所有武将心中凛然,一同拱手应是。 这等严肃场合,徐靖话语不多,一张俊脸格外冷肃,拱手应道:「谨遵太子殿下之命。」 五日后,大军集结出动。 太子殿下的军旗赫然出现在军中,玄色的大旗在风中飘荡,威风凛凛。 一众骑马的精兵们,士气大振,齐声高呼「太子殿下」。 其实,真正的太子殿下在军营里待着哪!全身着盔甲坐在骏马上分外威武的少年,是北海王世子徐靖。 不过,知道此事的只有军中武将。普通士兵根本不知道。 离得那么远,有亲兵环绕,「太子殿下」全身穿着盔甲,连面容也遮住了,谁能认得清是太子还是徐靖? 听着远处传来如巨浪般的 呼喊声,被银色盔甲罩着俊脸的徐靖,扯了扯嘴角,旋即沉下脸孔,抽出宝刀,雪亮的刀锋向前挥舞。 传令兵立刻高呼:「大军启程!」 在中军帐中的太子,听着外面的声浪,也觉热血沸腾,激动之下猛然起身,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内侍陆公公面色一变,立刻伸手扶住太子:「殿下!太医!快去叫太医!」 片刻后,四个太医冲进了军账。这四位太医,皆是太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其中一位万太医,已年近七旬。一把年岁,发须全白,依旧跟了来。 万太医出自杏林世家,一手针灸之术精妙绝伦。 自太子出世,万太医便精心照料太子殿下的身体。没有万太医,太子殿下未必能平安长大。 万太医运针如飞,迅疾为太子殿下施针。 另三位太医或开方或熬药或写脉案,忙成了一团。 一个多时辰后,太子才悠然醒转。 「我在帐中昏厥一事,不可传出去。」太子醒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下封口令:「便是父皇母后那边,也不可惊动。」 内侍们不敢不应。 万太医看着太子殿下长大,资历老,忍不住低声道:「殿下不愿扰乱军心,也就罢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那边,总不能瞒着。」 万一有个好歹的,他们这些太医可就要遭殃倒霉了。 太子性情温和脾气好,太医们都心知肚明。闻言纷纷出言附和。 太子叹了一声,声音有些虚弱:「我坚持来冀州,父皇本就十分恼怒。现在刚到冀州,就传回这等消息,父皇定会下旨召我回京。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我天生体弱多病,也是没办法的事。有劳几位太医多多费心了。」 说着,从床榻上坐起,冲太医们拱手示意。 万太医一惊,立刻在床榻边跪下:「太子殿下这是折煞微臣了。」 另三位太医也都跪下了。 太子低声道:「几位太医都请起身。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还能撑得住。倒是冀州,再这般下去,就彻底乱了。所以,我一定要留下。昏厥一事,你们都要守口如瓶。」 万太医等人只得拱手领命。 太子令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了万太医。 万太医知道太子殿下有话有问,提心吊胆地等着。 「万太医,」太子轻声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太子(二) 短短几个字,如石破天惊。 七十岁的万太医一脸惊骇,以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利索跪下磕头:「殿下何出此言!臣一直尽心尽力伺候殿下,从不敢有半点怠慢。若殿下刚才这句话传出去,臣立刻就要人头落地。恳请殿下怜惜臣一二,饶臣一条命。」 太子苦笑一声,坐在床榻边,伸手扶起吓得魂不附体的万太医:「万太医不必惊惶。这里没有别人,只我和你两人。」 「我从记事起,就整日施针喝药。你这张脸,我看了十几年。我什么性子脾气,你也该清楚得很。」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这两年来,我时常气短胸闷心悸,无故昏厥。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我不想一直糊涂下去。今日你说的话,只我一个人知道。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人。你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万太医面无人色,全身簌簌发抖。 太子殿下目光温和,却又坚定,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万太医后背的冷汗慢慢干透了,一颗慌乱跳动的心,也渐渐平稳。 他张了几次嘴,又无声叹气,犹豫良久,终于低声道:「殿下赎罪,臣冒死说一回实话。」 「殿下先天体弱,心跳比常人缓慢,不宜情绪起伏剧烈,也不能过于激动亢奋。否则,便有性命之忧。」 太子默然良久,忽然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娶妻成亲?更不该有男女之欢?」 万太医咬咬牙,应了一声是。 太子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 简而言之,就是心肺没发育好,心跳比常人缓慢,身体比同龄的少年郎弱得多。 这样的身体,也就是放在皇家,有天底下医术最高明的一帮太医精心照料。不然,根本活不过十岁。 饶是如此,太子成年后,身体也一日不日一日。每次昏厥,对太医们来说都如从阎王手中抢人。 太子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还能多活两年。要是成亲碰了女色……那可真不好说能活几日。 只是,这等实话,太医们是万万不敢说的。 皇上就太子这一棵独苗。皇后娘娘早已定好了太子妃人选,只等着太子一年孝期满了就成亲。早些让太子妃进门,早日有喜生下子嗣。 谁敢说太子根本不能娶妻生子? 万太医说完这番话,额上皆是冷汗,再次跪下了:「都是微臣无能,不能治好太子殿下的病症。」 这一回,太子久久没有出声。 这个事实,对任何一个怀春少年来说,都是一记重击。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低声道:「万太医,你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万太医磕头谢恩,起身退了出去。 太子躺在床榻上,双目茫然。 陆公公悄悄进来了,见太子这副如丧考批的模样,陆公公一惊:「殿下,出什么事了?」 太子不想出声,挥挥手示意陆公公退下。 军帐里再次安静下来。 太子静静躺着,目光落在半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浓烈的痛楚。忽然将头转到一侧。 到晚上,太子殿下才打起精神,喝了药,吃了半碗热粥。 万太医来为太子施针,小心翼翼地觑太子殿下的面色。 太子殿下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着众太医和内侍的面,闭上双目假寐。就像平日施针一样。 万太医心里暗暗叹口气。 苍天真是瞎了眼。 这么好的太子,偏生是个病秧子短命鬼。 太子一旦有个好歹,大晋朝堂定会动 乱不休。 「启禀殿下,」太子亲兵统领快步进来,低声禀报:「世子命人回军营送口信,今天大军行路八十里,再有三日就能赶到黑山寨。」 太子略一点头,低声吩咐:「我写一封信,你立刻派人送给世子。」 亲兵统领立刻领命。 太子身体虚弱无力,没有起身下榻,陆公公捧了纸张和炭笔来。太子坐在床榻上写了一封信。 隔日一早,徐靖五更天起身,徐十一忙将信呈上来:「太子殿下派人送信来,信到军营的时候已经四更,小的就没惊醒世子。」 徐靖嗯一声,接过信拆开一看,便笑了起来:「堂兄怕我弹压不住,特意写信来给我鼓劲打气。」 徐十一见主子心情好,大着胆子说道:「代太子殿下出征,其实是一桩苦差事。也就世子胸襟宽广,不在意小节,换了其他几位世子,躲还来不及。」 譬如彭城王世子,年后小病了一场。性情鲁莽的西河王世子,也一直「伤势未愈」…… 徐靖不以为意,随口道:「那几个怂包,耍阴招下黑手是一把好手,哪敢上战场。走吧!不要啰嗦废话,早些启程赶路。」 三万多精兵,留了一万在军营里,徐靖领了两万多出征。这两万多士兵,多是铁卫营和骁骑营的人。禁卫军的一万人,留守军营保护太子殿下。 忠勇侯不肯留在军营里养伤,硬是跟着一并出征。 行军辛苦,不必多言。 又过三日,终于进了冀州最乱之地,也是黑山寨的大本营。 沿途饿殍遍野,不忍目睹。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堆妇孺,在路旁哭喊求一口吃的活命。 忠勇侯唯恐徐靖心软,低声提醒道:「殿下,这些妇孺中定有乱匪的眼线。不可心软让她们靠近。一个月前,我的侄儿领兵时就曾遇过这样的一群饥民。他一时心软放粮,结果被一个女刺客一剑要了命。」 忠勇侯说着,眼睛有些泛红。 高家此次损伤惨重,子侄后辈战死了好几个。 徐靖低声安慰忠勇侯几句,然后下令,将所有饥民都赶走。 忠勇侯这才放了心。 义不掌财慈不掌兵。 徐靖实在太过年轻,平日嬉笑怒骂没个正形。此次代太子出征,一言一行都代表太子殿下,实在让人提心吊胆。现在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这位北海王世子,行事颇有章法。 徐靖叫来定国公世子,商议安营扎寨一事。 大军尚未安顿好,黑山寨的土匪就主动来进攻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战 定国公世子听闻贼匪来攻击大军,面上闪过怒色,重重冷哼一声:“不知死活!” 朝廷大军平乱剿匪,所到之处,土匪们只有东奔西跑东躲西藏的份儿,何时竟敢主动进攻了? 忠勇侯目中闪过一丝愧色,低声叹道:“骁骑营吃了几回败仗,这些土匪的胆量也就愈发大了。” 顿了顿又张口提醒:“冯将军也别小瞧了他们。这些匪徒占了州府的库房,抢了盔甲兵器,还有一些战马。且人数众多,杀之不尽。遇上他们,得集中兵力速战速决。可别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 军中武将,都是桀骜之辈。能让眼高于顶的忠勇侯说出这等话,可见贼匪之凶狠。 定国公世子瞥忠勇侯一眼,淡淡道:“多谢侯爷提醒。” 此时不是耍嘴皮争高下的时候。 徐靖目光一闪,张口号令:“请冯将军立刻领兵击溃前方匪徒。” 定国公世子拱手领命,立刻叫来亲兵传军令。响亮的号角声后,训练有素的铁卫营士兵结成兵阵,冲了上去。 前来攻击的土匪约有两千人,很快被击退。扔下一地的尸首跑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一夜,前来袭营的土匪一拨接着一拨。每隔一两个时辰就来一回,每次一两千人,喊杀声震天。 一夜过来,营寨外尸首遍地,血迹浸透了地面,血腥气在空中弥散。整个军营里的士兵精神也紧绷了一夜,没几个能睡得安稳踏实。 徐靖也是一夜没睡。 前半夜他一直巡视军营,到了后半夜,他和定国公世子一同领兵冲杀出军营。将前来扰乱军营的土匪杀了个精光。 徐靖大展神威,杀土匪如切瓜切菜一般凶狠凌厉,手中宝刀挥舞之下,血光飞舞,人头落地。到后来,周围三米之内根本没土匪敢靠近。 定国公世子亲眼目睹这一幕,惊叹之余,对徐靖也多了几分敬重。 文官们在一起论才学论科举出身论官职。武将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比的是武艺高低是否悍勇。徐靖初次出手,就展露出了过人的神勇。 这份血气无畏凌厉,极大地感染了铁卫营的士兵们,作战时分外英勇。 “世子辛苦一夜,土匪已经都被杀退了。白日应该不敢再来。”定国公世子同样杀了许多匪徒,满身血迹:“接下来打扫战场这等事,就交给铁卫营的儿郎们。世子先回军帐休息吧!” 徐靖没有逞强,点点头道:“好,我先去睡两个时辰。待会儿来换冯将军去休息。” 至于忠勇侯,伤势未愈,左胳膊还不能动弹。下下军令还行,是不能上阵领兵杀敌了。 徐靖走后,定国公世子提笔写了一封奏折,令人紧急送往京城。 这一夜杀的土匪加起来足有三千,也算一场小胜。 …… 大半日后,太子殿下也收到了战报。 这封战报写得非常详细,太子捧着战报仔细看了一遍,仿佛置身军营,亲自挥刀杀退土匪。 畅想了一回,太子阴郁的心情大为缓和,亲自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去军营。 一整个白日,土匪不见踪影。天刚黑,又来攻击军营。 徐靖又要拿刀上阵,被忠勇侯劝住了:“世子骁勇,令人佩服。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天黑之后打仗,误伤自己人的也不在少数。世子不如坐镇中军,让冯将军领兵退敌。” 身为主将,就如军营里的定海神针。不必时时亮相。 徐靖代太子出征,打的是太子旗号,定国公世子这是生怕徐靖出什么事不好向太子交代。特意请忠勇侯来劝一劝。 徐靖倒也没一味逞勇,略一点头道:“忠勇侯言之有理。我从没领过兵,有许多不懂不会之处,还请忠勇侯多多指教。” 这位北海王世子,能进能退,听得进劝告,日后必成大器。忠勇侯心里暗暗想着,对徐靖愈发客气:“世子言重了。没有人天生会领兵,纸上谈兵也没什么用处。打仗这等事,就是打着打着就会了。” 这也是大实话。 将军不是教出来的,是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出来的。 徐靖失笑:“不瞒你说,我特意带了一堆兵书。一路上看得昏昏欲睡哪!” 忠勇侯哈哈一笑,深感这位北海王世子合自己的脾胃。可惜,北海王世子已经定了亲,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能做侧室。实在可惜! 徐靖当然不知忠勇侯在惋惜失了一个好姑爷,张口请教了不少行军打仗之事。 忠勇侯也不藏私,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定国公世子进军帐的时候,见了这一幕,有些好笑,张口打趣:“真没想到,忠勇侯也有好为人师的一天。” 忠勇侯可是出了名的军中莽汉。 忠勇侯嘿嘿一声,瞥定国公世子一眼:“等老子胳膊上的伤好了,让你看看什么是大晋第一武将。” 都伤成这样,还吹哪! 定国公世子心中哂然,没去戳忠勇侯的心肺,对徐靖说道:“世子,这一拨来进攻的土匪,人数比昨晚多了不少。其中还有不少着软甲身手厉害的,应该都是投了土匪的朝廷驻军。” 这些乱军,才是黑山寨土匪的核心。 徐靖收敛笑容,沉声道:“将乱军的头颅砍下来,堆放在一起。让所有人都看着乱军是什么下场。” 定国公世子也是个凶残的主,立刻应一声,转头吩咐人去看头颅叠京观。 这不但是震慑乱军土匪,也是在无声地震慑警告军营里的军汉们。 “还有,我们不能一味防守。”徐靖目中光芒闪动:“我们是来平乱剿匪的,现在倒被土匪逼着在缩在军营里。哪怕是接连打胜仗,也会弱了士气。必须主动出击。” 忠勇侯立刻道:“黑山寨这里我领兵打了几次,对地形最熟悉。来人,将沙盘拿来。” 这一议事,直至深夜才散。 四更天左右,土匪又来攻打军营。 土匪们手执火把,远远地扔过来。离得远,火把根本烧不到军营。火光一亮,土匪们还没来得及狞笑,便听到身后的嗖嗖声。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四章 功成 夜袭军营的土匪们,万万没料到朝廷大军竟悄然出了军营设伏。 箭落如雨,惨呼声不绝于耳。土匪们仓促之下,转身迎敌。奈何藏在暗中的朝廷精兵们早得了严令,并未冲上前厮杀,只不停地放箭。 短短片刻,土匪们死了一地。 不知是谁慌乱中大喊:“快跑啊!” 土匪们远不及朝廷大军训练有素,溃败之下,一哄而散逃走。慌乱间你推我挤,被踩踏受伤的不在少数,通通被那些捆住手脚。 其中十几个伤势轻的,被长刀架着脖子,军汉们狞笑着逼他们在前领路。 有一个胡乱叫嚷怒骂,被一刀砍了头,鲜血汩汩直冒。 接连砍了三个,接下来的土匪顿时老实了,被扔在马背上领路。 徐靖换下了扎眼的银色软甲,穿了普通盔甲,和亲兵们混在一处。 战场上不能穿得太过醒目,不然,就是活生生的靶子。这是忠勇侯给他的忠告。徐靖深以为然。 反正太子的旗帜打起来了。让所有人知道是太子领兵去平匪便可。他这个北海王世子,不需要出太大的风头。 一万士兵策马飞奔,大地不停战栗,耳边阵阵马蹄声如轰鸣。 路上四处逃散的土匪们,又被顺手杀了不少。这么一路冲到黑山寨外,天已经大亮了。 定国公世子特意挑了一个嗓门最大的传令兵,在黑山寨外的空地上怒骂土匪。 朝廷大军平匪,就要有平匪的气势。堂堂正正,不宜畏首畏尾。 黑山寨首领章冲,站在木楼上,看着外面盔甲发亮士气如虹的朝廷大军,不由得暗暗心惊。 他原本是驻军里的副将。剿匪时主将被土匪杀了,眼看着没了活路,他索性带着剩下的千余士兵投了土匪。 没出几个月,土匪头子被朝廷大军砍死了,他就成了土匪首领。他抢了附近郡县的两个大粮仓,招揽了几万饥民,一跃成了冀州最大的土匪头子。 忠勇侯领兵来平乱,他根本不在意土匪性命,不停用人命去填。还特意令手下的神箭手藏在暗中放冷箭,伤了忠勇侯。 万万没料到,太子会亲自领兵来平匪。 做了十几年的武将,对皇帝和太子的敬畏早已烙印进了骨子里。哪怕是做了土匪,手下有几万人,此时见到太子殿下的旗帜在空中飘荡,章冲心里还是阵阵发慌。 “章副将,现在该怎么办?”亲兵习惯喊以前的称呼。 章冲定定神,咬牙道:“传我号令,寨子里能打的都给我过来,一定要守住寨门。” 小半日后,寨门外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定国公世子打仗颇有章法,并不一味猛攻。将大军分为五队,每队三千人,轮流进攻。攻势一直延绵不绝。土匪们到底没经过正规的军事操练,打顺风仗还撑得住。这般激烈的攻寨,一打就是半日,土匪们根本就顶不住。 军中工匠们忙碌着架起楼车。 这楼车是攻城利器。有两丈高,巨大的木制轱辘可以推动到寨门前,比寨门还高。 楼车下方可以容纳百余士兵,这些士兵都是军中最骁勇的,还有几个神箭手,藏在楼车里,借着高大木盾的掩护,嗖嗖放箭。这些神箭手,专挑头目模样的土匪下手。随着一声声惨呼,土匪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黑山寨内的惊慌呼喊也愈发汹涌。 章冲拧紧眉头,立刻高声厉喝:“将弟兄们叫过去,一定要顶住。” 章冲口中的弟兄们,就是跟着他一起投匪的驻军士兵。原本有一千多,这小半年来死了不少,还有七八百人。 这些人,是土匪窝里战力最强的,也是章冲真正的心腹。 果然,这几百人一冲上前,立刻稳住了溃败之势。 定国公世子冷笑一声,继续发号施令:“让军匠们继续造楼车。” 楼车是好用,缺点也很明显。实在太过笨重,只能先将各部件拆开,带到战阵前再组装。 几十个军匠,要忙活一个时辰,才能拼出一架楼车。 由此可见,铁卫营被誉为大晋第一精兵,确实有厉害之处。忠勇侯率领的骁骑营,都是骑兵,来去如风。真论攻城拔寨还得是铁卫营。 当第三架楼车装好,已经是下午了。 定国公世子一直紧盯着战局,此时见黑山寨内已经乱了,立刻下军令,命最后一波士兵上前。 这三千人,是精兵中的精锐,一直按兵未动,早就热血沸腾了。定国公世子军令一下,三千人在在三架巨大楼车的掩护下,迅速冲了上去。 喊杀声震耳欲聋。 定国公世子很是满意,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后方数百米处。 那里是“太子”驻扎之处,鲜红的太子旗帜无比醒目。 军心如虹,气势汹汹,土匪们胆寒,这便是“太子亲临”的效果了。 ……等等! 徐靖人呢? 定国公世子没瞄到徐靖的身影,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派亲兵前去。不到盏茶功夫,亲兵就跑着回来,急急低语:“将军,世子领着一百多个亲兵,悄悄潜在楼车下方,已经靠近寨门了。” 定国公世子:“……” 亏徐靖出发之前信誓旦旦,说绝不会擅自上阵,都是鬼话。 这等时候,恼怒也没用处。 定国公世子低声下令:“立刻带人前去,一定要护住世子安危。” 此时,徐靖已经到了楼车上。 这楼车是大晋工部精心研制出来的攻城利器,确实有独到之处。徐靖从底部爬至上方,以高大木盾掩护身形,蹲好身体后,取下弓箭,拉满弓弦。 这是他去年生辰的时候,月牙儿妹妹送的生辰礼。平日从来舍不得用,此次来冀州平匪特意带在身边。 今日,他就用这把弓箭,杀了章冲。 徐靖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木楼里的身影。 这个章冲,一直躲在木楼里,远在普通弓箭的射程外。 他天生巨力,能拉开五石强弓,射程能达到两百米。 徐靖默默等了许久,终于窥到了良机。 章冲露出了半个身形。 嗖! 利箭离弦!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胜(一) 章冲一直站在木楼上,以旗帜为号指挥。 天已至傍晚,这一仗打了整整一天。土匪们死伤惨重,士气十分低落。此消彼长,朝廷大军却愈战愈勇。 章冲情急之下,从亲兵手中夺了一面棋子,用力摇晃并大声呼喊:“兄弟们,都撑住。等天黑朝廷就会退兵……” 声音戛然而止。 喉间骤然剧痛,鲜血飙飞。 章冲动了动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身体一歪,就这么从高高的木楼上摔下去,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所有的野心贪婪欲望,都凝结在章冲死不瞑目的眼中。 “章副将!”亲兵们撕心裂肺地狂呼,冲下木楼。 激战中的土匪们,也被这一幕惊住了。很快,恐慌就如瘟疫一般蔓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当家死了,大家都跑吧!” 这些土匪,大多是饥民出身。为了一口饱饭,被诓哄进了土匪寨。这小半年来不停打仗,死了许多人。 今日朝廷大军攻势猛烈,个个身心疲惫肝胆俱寒,本来就人心溃散。章冲这一死,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土匪们忽然溃散四逃,口中高呼狂喊:“跑啊!快跑啊!” 偶尔有一声怒吼:“都不准跑,快些挡住寨门。” 这样的喊声,很快就被海啸般的声浪淹没。慌乱中,摔倒在地的人被踩踏得五脏六腑出血,不成人样。 “世子,章冲死了。” 徐十一鲜血奔涌,激动不已:“这一仗,我们赢定了!” 徐靖一箭射死了章冲,心里无比快意。他舍不得再用这副弓箭,低头亲了亲长弓,温柔得仿佛亲吻月牙儿妹妹的俏脸。然后迅疾将弓箭收起,拔出手中长刀,高呼一声:“随我杀进去!” “杀!” …… “殿下!大好消息!” 太子亲兵统领激动地冲进军帐,狂喜之下,几乎忘了尊卑有别:“殿下!世子和冯将军已经平了黑山寨!打了大胜仗!” 原本躺在床榻上的太子,全身一个激灵,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起身下榻:“你说得是真的?” “是!”亲兵统领的嘴都要咧到耳后了:“世子特意派人回来送信。战报在这儿,请殿下过目。” 太子惊喜不已,迅疾接过战报,匆匆看了一遍,高兴得笑了起来。 留守军营的慕容大将军也冲了进来,从太子殿下手中拿过战报,看过后,顿时哈哈大笑,笑声如洪钟一般:“好!太好了!北海王世子一箭射死了章冲!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靖堂弟天生巨力,身手胆气过人,天生就是领兵的料。”太子目中熠熠生辉,语气中满是骄傲和自豪:“当日我让他和我一同来冀州,就是料准了他会大展神威。” 慕容大将军拍起马屁来也不含糊,立刻笑着接过话茬:“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用人不疑。北海王世子立此大功,有大半要归功于殿下。” 太子满心喜悦,笑着说道:“论功行赏一事,等日后平定了冀州再说。”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慕容大将军笑道:“这可急不得。黑山寨虽然溃败,被俘虏了上万人,还有半数左右的流匪逃出了寨子。接下来就要乘胜追击,将他们灭得干干净净。不然,他们会祸害百姓,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这一仗是打赢了,不过,离真正的平定匪祸害差得远哪! 太子失笑:“慕容将军说的是。是我一时高兴过了头,说了傻话。不管如何,这一场大胜,振奋士气人心。我这就亲自写战报,令人送往京城。” 冀州需要一场大胜! 朝廷也太需要一场大胜仗了! 太子殿下原本胸口发闷恹恹无力,此时却是精神奕奕,提笔写战报时运笔如飞,一挥而就。 直至战报送出军营,太子殿下依旧精神振奋。 前来为太子殿下施针的万太医,心里有些不踏实,特意为太子诊了一回脉,才稍稍安了心。 太子心跳远比常人缓慢,情绪宜平缓不宜过于激动。这几日,万太医一直暗暗后悔,当日真不该一时冲动说了实话。 太子殿下再豁达,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骤然听闻自己不能娶妻生子不能像寻常少年那样亲近女子,要清心寡欲精心调养才能多活几年。这对任何一个少年来说,都是一记重击。 太子这几日心思重重,怏怏不乐,说话都比平日少得多。 好在这一场大胜仗,实在畅快淋漓。太子殿下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 …… 十日后。 铁卫营大胜的战报一路传进宫中。 御道两侧的百姓,听闻打了胜仗的大好消息,高兴得手舞足蹈呼喊万岁。百官们暗暗松了口气,满面喜色。 便是宫中内侍宫人,也人人喜气洋洋。 几位尚书大人立刻进宫觐见天子。 结果,在福佑宫外就被拦下了。 马公公呵呵笑道:“皇上听闻铁卫营打了大胜仗,心中喜不自胜。颍川王世子特意前来恭贺皇上,诸位尚书大人且稍候片刻。” 徐靖这个北海王世子,代太子领兵上阵,一箭射死了土匪首领,立了大功。这对所有在宫中战战兢兢的藩王世子来说,也是一桩扬眉吐气的大喜事。 颍川王世子来恭贺不稀奇。稀奇的是,永明帝竟留颍川王世子说话。 永明帝对藩王世子们的腾腾杀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几位尚书大人各自心中揣度,一同在偏殿内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户部尚书按捺不住,低声发起了牢骚:“一个藩王世子,能有什么要紧事。皇上竟留了这么久。” 兵部陈尚书瞥户部尚书一眼:“这里是福佑殿,谨言慎行!” 刑部纪尚书咳嗽一声:“陈尚书说得是。颍川王世子姓徐,是皇室近支,皇上想来是有事嘱咐。你我在此等候便是。” 户部尚书讪讪住了口,心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宫中那点污秽腌臜的勾当,当他稀罕说啊!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胜(二) 福佑殿一共有三道门。 众臣走得是正门,还有两道侧门。其中一个侧门是内侍宫人们用的,还有一个侧门,离天子的寝室颇近。天子平日召嫔妃侍寝,嫔妃们便是从这个侧门出入。 今日,两道身影从侧门里走了出来。 相貌英俊的颍川王世子,走路不疾不徐,伸手扶着颍川王世子妃,柔声嘱咐:“走慢些,别摔着了。” 颍川王世子妃没有出声,低着头跟在丈夫身后。 她整理过仪容,头发重新梳过,衣裙也整整齐齐。一张低垂着的脸孔,泛着娇艳的红,分外妩媚。 她像做贼一般,没勇气抬头看丈夫,更没勇气看行礼的内侍宫人。 住在宫中一个多月了,她来了福佑殿三回。每次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小半日。哪怕每次都有颍川王世子陪同一起来,哪怕苏皇后下了严厉的封口令,后宫里还是风言风语不断。 颍川王世子显然不在乎……在乎也干不出这等恬不知耻的事。 其余藩王世子揶揄嘲弄的目光,对颍川王世子来说不痛不痒无关紧要。对他来说,看得见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别的不说,如今他是藩王世子里被天子召见最频繁的一个。而且,永明帝还让他进宗人府,做了宗令。 徐靖在冀州出生入死,功劳和光环都是太子的。他就不一样了,不必出力,不过头上冒点绿,就能捞到真正的实惠和好处。 “你先回寝宫去。”颍川王世子停下脚步,对颍川王世子妃分外和蔼:“我要去一趟宗人府。” 颍川王世子妃低低应了一声是。 颍川王世子忽地伸手,将她的下巴托起,笑得温柔极了:“怎么一直低着头?抬起头来,笑得开心些。我就喜欢你展颜微笑的模样。” 颍川王世子妃只得挤出笑容。 颍川王世子这才满意,随口吩咐:“回去好好歇着。晚上我早些回去陪你。” 然后才离去。 颍川王世子妃用力咬了咬嘴唇,迈步回寝宫。 回了寝宫后,颍川王世子妃先偷偷哭了一场,然后才去净房,用热水将自己仔仔细细洗了一回。 “启禀世子妃,蕈紫姑姑来了。” 蕈紫是苏皇后心腹,后宫中人人皆知。 颍川王世子妃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蕈紫进来后,没和颍川王世子妃多说,只道:“皇后娘娘怜惜世子妃辛苦,特意赏了一碗补汤,请世子妃喝下。” 颍川王世子妃耳后火辣辣的,硬着头皮谢恩,在蕈紫的目光下,将那碗“补汤”一饮而尽。 …… 蕈紫回椒房殿复命。 苏皇后眼底满是嫌恶,口中淡淡道:“这几日,后宫里总有人胡乱嚼舌。你派人去传个话,任何人不准胡乱嚼舌。” 太子领兵去冀州,先打了大胜仗。这等大喜事,苏皇后心中别提多欢喜了。不过,转头就被恶心得不轻。 蕈紫应了一声,低声劝慰主子:“娘娘且放宽心。太子殿下在冀州平平稳稳,比什么都强。” 是啊,只要儿子好好的就行。谁管永明帝干得那些恶心的事。 苏皇后定定心神,轻声笑道:“派人去苏府送个口信,让瑾儿进宫来,本宫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蕈紫笑着应是。 半日后,苏瑾进了椒房殿。 正值妙龄的少女,如枝头鲜花,娇妍美丽。 苏皇后也是真心喜欢这个侄女,笑着冲苏瑾招招手:“这里没外人,不必行礼了。过来坐着说话。” 苏瑾不敢恃宠生娇,恭敬地行了礼,才走了过来,笑盈盈地恭贺苏皇后:“太子殿下领兵在冀州打了大胜仗,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苏皇后眉眼舒展,笑着说道:“立不立功,都无妨。本宫只盼着太子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永明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大晋只有这么一个太子。徐竣自出生之日起,就万目所瞩受尽宠爱。所有人对他的期待都是平安长大。哪怕愚笨,哪怕有恶习,也没什么要紧。 太子在苏皇后的精心照顾教养下长大了,出乎众人意料的聪慧仁厚。唯一可惜的就是身体弱了些。 所以,太子应该早些成亲生下子嗣一事,早已是宫中内外众人心照不宣的头等大事了。 苏皇后看苏瑾,就如看未来儿媳一般,哪哪都满意得很,语气中不免就流露出了一些:“等竣儿此次领兵回京,皇上就要下旨为竣儿赐婚了。” 苏瑾垂着头不吭声。 苏皇后以为侄女是羞涩了,不由得一笑,很快将话题扯开。 …… “……我生平第一次上战场。定国公世子看我一箭射死了章冲,夸我神力惊人武功盖世。其实,那一日我一直双腿发软。战场上尸首遍地血流成河,人头四处滚,到处都是残肢断骸。打完仗我偷偷躲起来吐了一回。连着两天我都吃不下一口肉……” 赵夕颜捧着信,看着有些想笑,鼻子又有些发酸。 冀州大胜的好消息传至京城后,徐靖的信隔了五六日才到。 厚厚的十几页,她舍不得看。一页总要看个五六遍,才舍得翻下一页。 徐靖生于富贵,在锦绣堆中长大。生平受过最大的委屈,就是迫不得已进了宫。就是在宫中,也没受过什么罪。 如今随大军出征,衣食住行且不必说了,领兵上阵打仗,也是极辛苦的。 以徐靖的脾气,在人前绝不可能示弱畏怯。其实,他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郎。面对残酷的战场,也会有惊惧或害怕的时候。 赵夕颜翻到下一张信纸。 “……这场胜仗打完了,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仗要打。太子堂兄来冀州,确实是个英明的决定。打着堂兄的旗帜,所到之处,军心士气大振。堂兄又令官衙开仓放粮,众多饥民百姓有一口米粮,人心也安定了不少。” “只盼着早日打完这一仗,早些回京城。这么多日子没见你,真想你……” 赵夕颜心里甜丝丝的,低头亲了亲信纸。 仿佛透过信纸,轻吻徐靖的俊脸。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闱(一) 赵夕颜将信又看了两遍,才提笔写了回信。 冀州路途遥远,来回传信多有不便。她第还是一次写信给徐靖。 在院外等候了小半日的亲兵,填饱了肚子,休息了两个时辰。将赵夕颜的亲笔信塞进怀中,立刻策马而去。 赵素馨过来,见赵夕颜唇畔含笑,笑着打趣道:“今日接到世子的来信,感觉如何?” 赵夕颜也不忸怩,抿唇笑道:“心里欢喜的很。” 赵素馨也是一笑,很快又叹道:“朝廷四处打仗,人心不宁。就连春闱,也被闹得人心惶惶。” 每三年一次的春闱,是国朝的抡才大典。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在盼着春闱高中。 然而,大晋战乱纷纷,今年的春闱也大受影响。冀州并州的举子最是倒霉,因为打仗的缘故,路途上乱民众多,赶路时颇有凶险。有一些没能及时赶到京城,还有一些在半途遭了匪祸,直接送了命。 今科春闱的考场上,有几百名举子没来赴考。 春闱已经考完,还有两天就放榜。吴绍今日和一众同窗好友去参加文会了。赵素馨心里不踏实,来和赵夕颜说话。 “也不知他这一科能不能考中。”赵素馨低声道。 前世吴绍早早死在北海郡,根本没机会参加秋闱春闱。今年能不能考中,赵夕颜也不清楚。不过,这等时候,肯定要说些好话宽慰堂姐:“五姐夫苦读多年,今年一定能高中。” 赵素馨轻笑一声,悄然压低声音:“霍衍今日来赵府,说是和相公一同参加文会。他今日有些魂不守舍,约莫是想见你。三番五次提起话茬,都被相公挡回去了。” 提起霍衍,赵夕颜目光顿时凉了一凉:“我确实不想见他。” 赵素馨有些奇怪:“月牙儿,你为什么这般讨厌霍衍?” 霍衍到了京城后,屡次三番来赵家。赵夕颜一直避而不见。 霍赵两家可是通家之好的世交。便是没有男女之情,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和师兄妹的情谊也是有的。 赵夕颜不愿多说,很自然地拿徐靖做挡箭牌:“世子醋劲大,不乐意我见他。” 赵素馨不疑有他,笑了起来:“换了我是世子,恨不得将你藏起来才好。” 在北海郡的时候,恋慕赵夕颜的少年郎不知有多少。到了京城后,倒是好多了。一来赵夕颜和徐靖已经定了亲,是待嫁的姑娘。二来,赵夕颜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几乎不接触外男。 赵夕颜抿唇一笑,扯开话题:“罗公子此次也参加春闱了。等过几个月,沁瑶就要嫁进罗家。到时候,便能在京城相聚了。” 赵素馨笑道:“罗公子才名卓著,风头极劲。今日的文会里,就有罗公子。对了,还有一个孟公子,也是出了名的才子。都说这一科是必中的。” 罗公子全名罗弘,是叶沁瑶的未婚夫婿。 孟公子全名孟思远,是书香名门孟家的嫡长子。孟思远的亲娘姓于,和苏瑾的母亲是同胞姐妹。这位孟才子,也是苏瑾的亲表哥。 说了半日的话,到了傍晚时分,吴绍回来了。 吴绍既是师兄又是正经的姐夫,无需避讳,直接过来接妻子回自己的小院子。 小夫妻新婚才几个月,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赵素馨见了吴绍,双眸亮晶晶的:“你不是说要在外吃晚饭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吴绍冲妻子咧嘴一笑:“文会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去了画舫,我不想去,就回来了。” 才子风流,去青楼画舫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过,吴绍洁身自好,从不去烟花之地。 赵素馨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含情脉脉地看着吴绍。 赵夕颜咳嗽一声,张口催促:“你们快些回去吧!” 她和徐靖已经分别一个多月,相思正浓。见不得别人这般恩爱。 吴绍厚着脸皮一笑,挽着赵素馨的手走了。赵夕颜忍不住,将白日藏好的书信又翻出来看了一回。 …… 两日后,春闱放榜。 这一科春闱,一共取三百进士。考中会试的三百人,接下来还有殿试,才能最终决定名次。 不过,按惯例,这三百人都会被取中,不会被罢落。 吴绍名次不高,比孙山堪堪多了一名,排在二百九十九。和夫子赵元明当年高中头名的风光,那是不能比。到底也考中了。 吴绍十分欢喜,立刻提笔写信回北海郡报喜。 赵府特意摆了几桌酒宴,为自家姑爷庆贺一番。 北海郡的同窗同年都来了。这些赶考的举子里,此次考中的多达十数人,其中有八个出自赵元明门下。 霍衍也考中了。令人意外的是,霍衍的名次并不高,排在了一百三十五名。在春闱开考前,霍衍可是雄心勃勃,冲着状元去的。结果考了这么一个名次,心里郁闷可想而知。 北海郡举子里,名次最高的是谢郡守的长子谢凌风。在去年秋闱中名次平平的谢凌风,此次会试考了十九名。 谢凌风今日也来了赵府赴宴。一同前来的,还有妻子徐莹。 徐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宽容的衣裙也遮不住高高隆起的肚子。丈夫春闱高中,徐莹十分喜悦,今日赵府设宴,徐莹也跟着丈夫一同来了。 这样的好日子,赵夕颜自然要露面。 她没有刻意装扮,穿戴寻常。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肤白如雪,青丝如瀑,一出现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了去。 霍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算一算日子,上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是她及笄礼的那一日。整整十个月没见了。 相思入骨的滋味,求而不得的苦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霍衍暗暗用力握了握拳,深呼一口气,鼓足勇气上前:“赵六妹妹,一别数月,别来无恙。” 赵夕颜一双妙目轻轻掠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自不会口出恶言,淡淡一笑:“恭喜霍世兄春闱高中。” “殿试过后,霍世兄就该回北海郡成亲了吧!” 霍衍:“……”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闱(二) 短短两句话,就令霍衍收起了那副恶心的一往情深的嘴脸。 赵夕颜懒得再看霍衍,转而对一众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们笑道:“恭喜诸位师兄此次春闱高中。” 师兄们纷纷笑道:“夫子苦心教导我们数年,我们总算没给夫子丢脸。” “名次最高的也就十九名,比夫子当年差远啦!” 最后这一句,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大晋朝几十年才出了一个连中三元的赵元明。他们这些弟子,能不堕师门威风已经很厉害了。哪里还有超越夫子的可能啊! 赵夕颜也是一笑:“等喜讯传回北海郡,我爹不知何等高兴。” 谢凌风笑着凑趣:“到那时,赵氏族学的门槛都会被踏破。夫子又要为学生太多头痛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春风得意马蹄疾。新科进士们雄心万众,心情都是极愉悦的。 赵夕颜恭贺众师兄一圈,不再逗留,和徐莹去了内堂说话。 “三姐,你这肚子好大。”赵夕颜低声惊叹:“不过月余没见,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大了?” 徐莹笑道:“过了五个月后,肚子就像被吹了气的皮球一般,长得飞快。给我诊脉的大夫说了,接下来得少吃多动。肚中孩子长得太大,临盆的时候就遭罪了。” 赵夕颜也没生过孩子,对这些安胎养胎之事半点不懂,顺着徐莹的话音说道:“那得听大夫的。” 徐莹笑着嗯一声,忽地低声道:“婆婆让人送了信来,小姑的婚期就在五月。她想让我现在就启程回北海郡。” 谢娇是谢凌风的亲妹妹,出嫁这等大事,做嫂子的不露面确实不太合适。 不过,徐莹显然不想回谢家。 赵夕颜想了想说道:“殿试过后,新科进士们都有三个月的假。到时候,让三姐夫回去便是。三姐肚子这么大了,不宜奔波。” 徐莹立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我回去就写信。” 肚中揣着谢家长孙,徐莹腰杆直底气也足得很。 不过,这么一来,徐莹就得一个人待在北海王府了。临盆生产的时候,谢凌风未必赶得及回京城。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徐莹不想和婆家人牵扯,谢凌风却不能不尽为人子为人兄长的心意。 徐莹压低声音叹道:“冀州打了大胜仗,大家都欢天喜地,我却时时提心吊胆。春生也是第一次领兵上阵,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又是热血上头的脾气,我真怕他一个不慎受伤。” 赵夕颜也轻叹一声:“我也时时忧心牵挂。” “对了,前几日春生写信回来,是不是也写信给你了?”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然后就听徐莹嘀咕宝贝弟弟忙得连写信的空闲都没有一封信只写了半页信纸。 赵夕颜默默决定,将自己那封厚实的信藏好,不让徐莹看见。 …… 过了几日,就是殿试。 这是永明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永明帝再昏庸,也知道科举取士的重要性。殿试这一日,礼部周尚书出了考题,苏掌院亲自主持殿试,永明帝在金銮殿里坐了大半日,装模作样地亲自看了前十的考卷,亲自点了状元榜眼探花。 罗弘果然如前世一样,是这一科的榜眼。 孟思远是二甲传胪,孟家上下大喜。 喜讯传进苏家,于氏喜上眉梢。苏老夫人笑道:“孟家公子这般出息,着实是一桩喜事。于氏,你备一份厚礼送去孟家。” 于氏笑吟吟地应了。 苏瑾满心喜悦,双眸发亮,嘴角高高扬起。 苏老夫人瞥苏瑾一眼,忽地说道:“对了,孟公子还没婚配吧!” 苏瑾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迅疾垂下头。 于氏咳嗽一声,迅速看女儿一眼,笑着答道:“是,思远其实不算小了,今年十八岁。别的少年郎在这个年纪,早该娶妻生子了。他一心读书考取功名,所以亲事才耽搁下来。” 苏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好的儿郎,被别家抢去做姑爷,委实可惜。你去送贺礼的时候,去探一探孟夫人的口风。二房的环儿今年及笄,年龄和孟公子正相配……” 苏瑾倏忽抬头,眼中流露出震惊和愤怒。 苏家这一辈共有五个姑娘,苏瑾排行第三,苏环排行第四,比苏瑾小了一岁。 如今苏瑾亲事没定,怎么就轮到苏环了? 还是孟家的思远表哥……这和拿刀戳她的心肺有什么区别? 于氏面色也变了:“婆婆,这门亲事怕是不太合适。” 苏老夫人淡淡道:“怎么不合适。孟公子出身书香门第,是新科进士,也勉强配得上我们苏家的姑娘。” 于氏:“……” 苏瑾一张脸都憋红了,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倔强的没有掉落。 苏老夫人目光一扫,一旁的丫鬟都退了出去。 “祖母,”苏瑾不顾于氏连连使眼色,跪下来哀求:“我和思远表哥情投意合,求祖母成全我们吧!” 苏老夫人冷笑一声,眯了眯眼。此时的苏老夫人,哪有半点平日和睦慈祥的模样:“瑾儿,我豁出这张老脸,为你去谋太子妃的位置。” “你该不是以为太子娶不到媳妇吧!如果你不是苏家的姑娘,这太子妃的位置,如何轮得到你。” “太子除了身体稍弱些,其他样样出众。样貌好,头脑聪慧,性情宽厚。皇后娘娘是你亲姑母,对你很是喜爱,时时召你进宫。这样的亲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苏瑾眼睛泛红,用力咬了咬嘴唇:“祖母说的我都知道。太子表哥确实是极好的,可是,我对他只有兄妹之情。我真正喜欢的是思远表哥,我想嫁的也是……” “你趁早给我掐了这个念想。”苏老夫人冷冷打断了苏瑾:“你给我听着,这门亲事由不得你不愿意。皇后娘娘之前和我说过,等太子出了孝期,就下旨赐婚。” “如果不是太子离京去了冀州,赐婚的圣旨已经到苏家了。” “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你!” 第一百八十九章 禁足 这一通冰冷的怒斥,激起了苏瑾心底的愤怒不甘。 她猛然抬头,愤愤道:“我就是不嫁!祖母强逼,我也不嫁。” “太子表哥的脾气我最清楚。等他回京,我就去求他,他绝不会勉强我。” 苏老夫人没料到素来温顺听话的孙女这般固执倔强。也或者是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勾起了苏老夫人压抑在心底的久远回忆。 苏老夫人没有发怒,定定地看了眉眼间溢满愤怒的苏瑾一眼,然后对全身抖如筛糠的儿媳于氏叹道:“瞧瞧,和她姑母当年一样,都是个犟脾气。” 于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都白了,伸手攥住苏瑾的肩膀:“瑾儿,别胡闹。还不快些向你祖母磕头赔礼。” 苏瑾倔强地挺直腰杆:“我没错,为什么要赔礼。” 傻丫头啊!你是不知道你祖母的手段啊! 于氏急得额上直冒冷汗。 苏老夫人不怒反笑,张口道:“瑾儿这脾气,是得好好磨一磨。日后是要嫁进皇家做儿媳做太子妃的人,怎么能这般沉不住气。从今儿个起,就在院子里待着。太子什么时候归京,什么时候再出院子。” 又叫了丫鬟进来:“送我的帖子进宫,往椒房殿里传个话。就说苏家三姑娘身子不适,要静养一段时日,不能时时进宫陪伴皇后娘娘了。” 苏瑾一声不吭,站起来就往外走。 于氏又是着急又是心忧,迅速在苏老夫人面前跪下,低声下气地陪不是。 苏老夫人淡淡道:“姑娘家大了,有些自己的心思不足为奇。不过,终身大事,由不得她这般任性。你这些日子也别出门了,好好陪着瑾儿。别让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 这是连于氏也一并禁足了。 于氏一肚子苦水,低声应下,起身后就去苏瑾的院子。 苏瑾已经进了自己的闺房,从里面拴了门闩。任凭于氏说什么,都不肯开门。隔着厚实的门板说道:“母亲,我长这么大了,事事听从祖母的。唯有这一桩,我不愿意。” “祖母让我禁足,我就在屋子里待着,哪儿都不去。想让我应下亲事,绝无可能。” 于氏疲累不堪,心力交瘁,忍不住掩面哭了一场。 真是造孽啊! 当年小姑苏暮云不愿嫁给痴肥蠢钝好色的太子,和父母整整抗争了一年多。当时,她这个做长嫂的,冷眼旁观,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闹腾来闹腾去,还不是得乖乖嫁进太子府?父母生养女儿一场,做女儿的,就应该为家族奉献终生。 现在,轮到自己的女儿头上,她才知道这其中的苦楚滋味。 这都是报应啊! 于氏哭累了,擦了眼泪,也不回自己的院子了,就在苏瑾院子里的厢房住下。她怕苏瑾一时想不开轻生。 苏瑾倒是没做什么过激的举动。丫鬟敲门送饭的时候,也没拒绝,将饭菜吃了大半。看来,已经立了抗争到底的决心。 倒是于氏,食难下咽,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又掩面哭了起来。 母女两个的一举一动,很快传入苏老夫人耳中。 苏老夫人哼了一声,起身去了书房。苏掌院自过了六十之后,就住进了书房。里外伺候的都是书童,连个丫鬟都没有。 苏掌院听了苏老夫人的一席话,眉头皱了一皱,颇为不悦:“这丫头,被猪油懵了心不成。孟思远虽然中了二甲传胪,入仕途也得从七八品的小官做起。要是官运不佳,熬个十年二十年,也就是六品五品。” “嫁给太子,立刻就是太子妃。将来执掌后宫,母仪天下。她这是昏了头!亏得太子远在冀州,趁着这段时日,彻底掐断她不该有的心思念头。” 苏老夫人点点头,低声耳语几句。 苏掌院略一点头:“孟家那边,我来安排。” …… 北海王府里,正设宴为谢凌风庆贺。 谢凌风在殿试中发挥出色,名次比起会试又进了几名,如今是正经的二甲新科进士。 徐芳徐芷都十分欢喜,各自带着夫婿孩子回王府。 很少出门的赵夕颜,今日也特意来了北海王府。她出行格外谨慎,除了赵家的家丁,还有徐三等三十个亲兵前后环绕。 这等阵仗,泼皮混混们根本不敢靠近。便是心怀叵测的,也得退让三舍。 其实这般出行颇有些招摇。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也只能如此了。 吴绍赵素馨也一同前来道贺,一众同窗同年也来了不少。榜眼罗弘也来了王府。 因为叶沁瑶的缘故,赵夕颜特意多看了罗弘几眼。 五官端正,双目清朗,一派读书人的儒雅气度。 罗弘定了亲事之后,和未婚妻通过书信,知道赵六姑娘是未婚妻的闺中好友。特意前来见礼,拱手作揖:“赵六姑娘,罗弘这厢有礼了。” 赵夕颜微微一笑,敛衽还了一礼:“恭喜罗公子高中榜眼。” 罗弘和叶沁瑶的婚期定在四月。北海郡离京城太远,迎娶多有不便。两家早已商定好,由叶家人送叶沁瑶来京城。叶家在京城置了家业,到时候从叶宅出嫁便可。 此时,叶沁瑶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和好友重逢相聚,赵夕颜心里很是欢喜,对着初见一面的罗弘,也多了些亲近。 罗弘十分守礼,并不多看赵夕颜,寒暄两句后,便回了男子那边说。 徐芳徐芷徐莹姐妹三个在一处说话,赵夕颜在三个姑姐身边入座,微笑聆听,并不多话。 淘气的朱大郎朱二郎满屋子乱窜。朱二郎一个踉跄,差点撞进徐莹怀中。徐芷眼疾手快,迅速将朱二郎扯了过来,一巴掌扇在朱二郎的后脑勺上:“你个小混账,你三姨母这么大的肚子,被你撞一下还得了?给我安分老实些。” 这一巴掌扇得结结实实,朱二郎疼得哇哇大哭。 徐莹忙为小外甥求情:“二郎还小,淘气好动也是难免。再说了,又没真得撞到我,你就别打他了。”又为朱二郎揉后脑勺,轻声哄了几句。 朱二郎很快抹了眼泪,继续四处奔跑嬉闹。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章 捷报 徐芷无奈叹道:“这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淘气不省心。” 徐芳笑着凑趣:“也不能全怪孩子。瞧瞧他们亲娘这暴脾气!他们两个但凡有一半像亲娘,都安稳不了。” 这话说得在理。 赵夕颜抿唇轻笑。 徐芷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笑着嗔徐芳:“大姐,我可是你亲妹妹。你就这么说我。” 徐芳笑道:“你在武安伯府里作威作福惯了,丈夫孩子都听你的,就连做公公的,有时还得忍一忍你这个儿媳的坏脾气。我说你几句怎么了。这里这么多人,也就我这个长姐能说一说你了。” 众人都掩嘴笑了起来。 徐芷又气又乐,不依不饶地掐了徐芳的腰身一把:“我操持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不厉害些哪能镇得住那些油滑的奴才。” 又刻意转头,做出一副掌家贵妇的表情对赵夕颜说道:“月牙儿,以后你和春生成亲了,也是要掌家的。别学大姐那副软绵绵的脾气,要学也该学我这样,厉害些泼辣些。” 赵夕颜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下:“二姐的话,我都记下了。” 徐莹好笑不已:“二姐,你别教坏了月牙儿。真正厉害的主母,掌家有道,喜怒不形于色。哪像你这般动辄喊打喊杀的。” 得,根本不用别人插嘴,徐家姐妹三个凑在一起,耳朵就忙不过来了。 徐芳忽地压低声音,悄声笑道:“对了,郑家那小子,上个月又登门提亲了。” “这前前后后的,都提五回亲了。”徐芷啧啧称奇:“四妹还没心软么?” 徐莹对郑玄青颇为熟悉,闻言轻声笑道:“郑玄青和春生是好友,时常去王府。每次见了四妹,装模作样的。我早看出他对四妹有心思了。” “四妹和乔家那混账亲事作罢,最高兴的就是郑家二郎了。” 赵夕颜会心一笑。 徐靖一开始知道此事的时候,十分气恼,写信臭骂了郑二一顿。郑玄青脸皮厚如城墙,写回信的时候已经自称四姐夫。把徐靖给气的,每次提到郑玄青都要臭骂几句。 不过,徐靖也就是嘴上说说,那点别扭劲过了之后,就在信中给郑二出谋划策。 郑玄青时常厚着脸皮登门,见不到徐莞,就去拜见北海王和北海王妃。每隔一个月就登门提一回亲。 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最不待见郑玄青的北海王妃,私下也软了心肠,对北海王说道:“我们四个女儿,现在有三个都去了京城。总得留一个在身边。” “要不然,就应了这门亲事吧!郑玄青对莞儿一片情意,郑家家风也算正派。以后莞儿嫁去郑家,有我们时时照拂,也不会受了委屈。” 好脾气的北海王笑道:“只要莞儿点头,我就应了亲事。” 可惜,徐莞心如磐石,郑玄青尚未打动佳人芳心。这门亲事,还有得磨哪! 姐妹三个说话,也没冷落赵夕颜,时不时地主动和她说几句:“月牙儿,这段日子,你一直待在赵家内宅,怎么也不出来走动?” 赵夕颜轻声道:“岁末那一日,我忽然被宣召进宫。自那之后,我就没怎么出过门了。” 徐芳徐芷徐莹一起沉默了。 身为女子,谁不想有倾城的美貌? 可这样的美丽,于赵夕颜来说,却成了负担。 永明帝昏庸好色,和颍川王世子妃干的那些勾当,早已悄然传遍宫中。她们都有所耳闻。 这样的情形下,赵夕颜深入简出,不在人前露面,也是为了避开麻烦。 徐莹轻叹一声:“月牙儿,苦了你了。” 如果赵夕颜不是陪着徐靖来京城,也不必这般隐忍。 赵夕颜微微一笑:“三姐,我不觉得辛苦,也不委屈。我本就喜清静,在赵家内宅有五堂姐和七堂妹,苏瑾高平平时常登门,还有几位姐姐经常去看我,我日子过得悠闲自得。” 最重要的是,她能待在离徐靖最近的地方。想他的时候,能在他出宫时候和他相聚。遇到危险困境了,她和他一同想办法应对。 这便已足够了。 这些话,赵夕颜没有说出口,徐莹姐妹三人自然都懂。 在姐姐们眼底,春生是世间最好的儿郎。也只有月牙儿,才配得上她们的宝贝弟弟。 …… 过了三日,谢凌风和霍衍等人一并启程回了北海郡。 徐莹留在北海王府里安胎。 冀州不时传来捷报,“太子殿下”用兵如神,领兵又平了一股流匪。太子殿下亲自开仓放粮,安抚百姓,冀州民心渐渐安定。 朝廷众臣们心知肚明。太子殿下开仓放粮安定人心是有的,那个用兵如神亲自在战场上厮杀的“太子殿下”,是打着太子旗号的徐靖。 不过,眼下这些战功和光环都是太子殿下的。一时间,太子殿下的美名传遍京城内外,人人称道。 永明帝虽然昏庸无道贪婪好色,对唯一的儿子却疼爱有加。前朝那些父子猜忌相疑之类的事,根本不可能有。 太子打了几场大胜仗,永明帝龙心大慰,然后就下了一道后宫选妃的圣旨。 众臣:“……” 这个昏君! 并州战事没定,冀州也还没平定,刚出先帝孝期,就要广开后宫选美人。迟早要死在床榻上,索性早些腾出龙椅,让聪慧仁厚的太子殿下登基。 众臣敢怒不敢言,各自在心中腹诽一番罢了。 苏皇后心里被膈应得不轻。 她清楚永明帝的脾气,硬拦是拦不住的,只能委婉劝阻:“皇上,如今并州冀州都在打仗,国库空虚,内务府的银子也吃紧。此时选妃,岂不是委屈了皇上。不如等并州冀州的战事结束了,再进行大选。到时候,臣妾一定为皇上选几个才貌俱佳的美人。” 又将早就备好的美貌宫人叫过来伺候永明帝。 苏皇后暗中花重金,从扬州买了不少美人充做宫人,养在宫里。 这些扬州瘦马,原本就是被精心培养着伺候达官贵人的。如今能进宫伺候皇上,得了宠还能做嫔妃,可谓一步登天。一个个铆足了劲伺候。 永明帝一天都没下龙榻,自然将选妃的事抛在了脑后。 ……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一章 相聚 半个月后。 叶家人终于到了京城。 赵夕颜按捺不住雀跃欣喜,当日就去了叶宅。 “月牙儿,”叶沁瑶扑进赵夕颜怀中,什么话都没说,先抱着赵夕颜哭了一场。 一双闺阁好友,自去年分别,已有整整半年未见了。 赵夕颜紧紧拥着好友,眼眶也湿润了。 良久,两人的情绪才稍稍平静。松开手后退,细细打量彼此。 “月牙儿,半年没见,你怎么更美了?”叶沁瑶惊叹。 赵夕颜笑了一笑,伸手抚了抚叶沁瑶略见清减的脸颊。“你怎么瘦了?” 叶沁瑶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悄声道:“就要成亲了,我想着瘦一些美一些,自过了年之后,每顿都少吃了一半。” 赵夕颜哑然失笑。 叶沁瑶原本是俏丽圆润的相貌,这一清瘦,确实比之前清丽许多。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无话不说。叶沁瑶拉着赵夕颜的手去闺房里坐下,低声细语:“这一回送嫁,我爹和几位兄长都来了,叶家的长辈也来了不少呢!” 赵夕颜笑着打趣:“罗公子高中榜眼,叶伯伯为你挑了这么一个乘龙快婿,心里不知怎生得意欢喜。要不是北海郡离得远,叶伯伯能把全族人都请来。” 叶沁瑶扑哧一笑:“你说得半点没错。我爹私下里就是这么说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大晋重文轻武的风气延续多年,哪怕眼下此处打仗武将的地位越来越高,也难以扭转众人根深蒂固的想法。 三年一次的科考,难以计数的读书人里,就中了三百个进士。这其中还有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真正的年少才俊寥寥无几。亏得叶家下手早,在去年就和罗家定了亲事。不然,这样的好女婿哪里轮得到叶家。 叶家上下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赵夕颜轻声笑道:“三姐夫考了会试第十名,十分欣喜,那一日在府中设宴。我也去了,正好见了罗公子。” 故意不说了。 叶沁瑶伸手掐了赵夕颜一把,气势汹汹地追问:“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快些说给我听听。” 赵夕颜忍俊不禁:“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你这样凶巴巴的,我才不说。” 叶沁瑶能屈能伸,立刻娇羞地依偎在赵夕颜身边撒娇:“说嘛说嘛!” 笑闹一气,赵夕颜起身去了梳妆镜前,拿起一支画眉的黛笔,在干净的丝帕上画了数笔。 不到盏茶功夫,白色的丝帕上出现了一个端正清朗的少年。 寥寥数笔,极有神韵。 叶沁瑶看一眼,又看一眼,不知为何,俏脸就红了。 “定亲后,他给我写过几回信,也让人送过礼物来。”叶沁瑶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嘴角满是甜意:“我一直在想,他生的是什么模样。现在一看,和我想象中的几乎一样。” 赵夕颜轻声笑了起来:“可见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罗公子就是你的梦中情郎了。” 叶沁瑶俏脸红扑扑的,伸手拧了赵夕颜一把:“你和世子自小一起读书,青梅竹马,情意深厚,对彼此性情脾气都熟得很,定亲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普通姑娘家,哪里有你这样的福气。” 这倒也是。 时下大多盲婚哑嫁,直至洞房花烛夜才知道夫婿模样。待嫁少女焉能不心中忐忑。 赵夕颜看着叶沁瑶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的俏脸,心中无比快慰。 这一世,你我都能嫁得良人,白首偕老。 …… 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皆为大喜。 赵夕颜在叶宅里待了一日,话说得太多,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才起身回赵府。 就这叶沁瑶还舍不得她走,握着她的手依依送别:“你什么时候再来?” 大晋有风俗惯例,待嫁的姑娘不能出门做客。还有十几日,就是叶沁瑶和罗弘成亲的好日子了。叶沁瑶要待在闺房里,哪里都不能去。可不就只有赵夕颜主动来了? 赵夕颜想了想道:“过五日我再来。” 叶沁瑶有些不满,嘀咕道:“就不能明日再来么?以前在北海郡的时候,你可是经常出门的。” 赵夕颜有些无奈:“你也说是以前。现在是在京城,我借住在大伯父府上,已经给大伯父大伯母添了不少麻烦。哪里好意思时时出门。” 每次一出门,就要带不少家丁,还有徐三等一众亲兵随行。这阵仗着实不小。 “我就是随口一说,”叶沁瑶有些歉然,扯着赵夕颜的衣袖摇晃:“你别放在心上。” 赵夕颜抿唇笑道:“好了,别撒娇。说定了,过五日我再来。” 叶沁瑶高高兴兴地应一声,送赵夕颜上马车。目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远去,忽然叹了口气。 徐靖在宫中立足不易,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现在代太子上阵领兵,出生入死为太子出力。 赵夕颜深居简出,不愿张扬,也有大半是为了徐靖。 那个慕容慎,一直没有娶妻成亲的意思,分明还没死心。 昏君当道,大晋战乱纷纷,人心不宁。眼下京城还算安稳,谁又知道日后会变得如何? 叶沁瑶在原地站了片刻,叹了口气,才回转叶宅。 她浑然不知,一个站在暗处的叶宅下人一直盯着她,悄悄回屋写了一张纸条,塞进竹筒里,传出了叶宅外。 …… 这个竹筒,在夜半三更时送到了慕容慎的手中。 慕容尧领兵在外打仗,慕容慎在宫中势力大涨。 想来慕容尧也不会料到,他领兵随行保护太子的主意,就是他引以为傲的长子私下给皇上出的主意。 对永明帝来说,年轻骁勇忠心耿耿的慕容慎是一把极好用的刀。有些阴私之事,派慕容慎去处理,总能办得妥妥当当。 殊不知,这把“刀”野心勃勃,迟早有反噬的一日。 亲兵将竹筒送来的时候,慕容慎刚下了差事。他不动声色地将竹筒塞入袖中,迈步进了屋子。 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了。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夜风,拍打着门窗。 第一百九十二章 谋算 烛火亮了起来。 慕容慎不紧不慢地燃火烛,吹了火折子,坐在烛火下。然后动手拆了竹筒,将纸条抽了出来。 慕容慎目光一掠,落在赵六姑娘四个字上。 火苗晃动间,那四个字仿佛飘摇起来,幻化成一张美丽的面容,和他隔着遥远的时空对视凝望。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盛大的宴会上,粗鄙不堪的周隋竟拒绝他赏赐的美人,骄傲地说道:“皇上有天下美人,我周隋只有一个。不过,只这一个,就足以胜过万千美人。” 当时的他,面上笑着,心里却嗤之以鼻。 这个土匪出身杀人如麻的周隋,身边能有什么样的美人?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庸脂俗粉,倒当做了宝贝,在众人面前炫耀,可笑至极! 周隋乘着酒兴,嚷道:“来人,去将赵夕颜叫来,让她弹奏一曲。” 赵夕颜,这名字倒是不俗。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然后,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身影翩然而来,敛衽一礼,抬头时一双明眸如秋水。 那一刻,他胸腔里从来没为任何女子跳动过的心,激烈地跳动不休。 容色倾城的白衣女子,坐在古琴前,素手轻拨琴弦。琴声如溪水淙淙,从白皙的指尖倾斜,流淌进他的心底。 他的心再次猛烈跳动。 似乎心有灵犀一般,她抬起头,遥遥地看了他一眼。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轻愁。 心里的怒火,顿时汹涌燃起。这怒火,当然是对周隋的。 这个混账土匪,不知怎生凌辱过她。她就如稀世美玉,被墨水浸染了一丝不该有的污痕。 这是他的女人,老天将她送至他眼前,他绝不会容她再受半点委屈。 他以天子之尊,赏赐周隋十个美人,霸道蛮横地“换”了她进宫。周隋的愤怒不平,他没放在心上。 将青州做封地给了周隋,本来就是权宜之策。他迟早要杀了周隋。为了赵夕颜,便提前数年又有何妨? 活了三十年,他终于尝到了情爱的滋味。自赵夕颜进宫后,他再没碰过别的女子,眼里心里都只有她。 她的心里另有他人,他当然知道。他也没太过在意,和一个死了多年的少年没什么可计较的。总有一天,她会彻底忘了徐靖。 他万万没想到,周隋死了之后,她会服毒自尽。 他在床榻边痛哭失声,紧紧抱着她没有温度的身体,哭着求她活过来。 可她再也没有醒来。她就这么永远离开了。他时常梦见她,每次梦境里,她都默然转身远去。无论他如何恳求,她都不肯留下。 她成了他的心魔,整整折磨他数年。后来,三十八岁那年他重病一场,临死之际,他还在想,不知有没有来世,能不能再遇见她。 老天有眼,竟让他重生了。 他对她志在必得,绝不可能就此罢手。 徐靖去了冀州,北海王府那些碍眼的亲兵大半都跟着去了。太子不在京城,父亲慕容尧不在京城,永明帝沉迷女色,朝堂内外混乱,人心不安。 赵家防守森严,她深入简出极少出门,偶尔出府亲兵众多,想悄然带走她,绝无可能。 还好,叶家人来了。 这是他动手的最佳良机。 他眯了眯眼,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很快下定决心,叫了几个亲兵叫来,低声吩咐了数句。 这些亲兵,都是慕容慎的亲信。主子的命令再荒诞,亲兵们也面不改色,低声领命退下。 一切都安排布置妥当,慕容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喃喃低语:“夕颜,我们很快就要相聚了。” …… 赵夕颜蹙着眉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过了片刻,赵夕颜睁了眼。 玉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呵欠:“天还没亮,小姐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赵夕颜被噩梦惊醒,已经没了睡意,随口道:“嗯,你也睡吧!” 玉簪模糊地应一声,很快又睡着了。 赵夕颜闭上眼,静静躺了一个时辰。等到天亮了,才起身洗漱穿衣。 七堂妹赵鹊羽像只小喜鹊一般飞了进来,一张笑脸在晨曦中俏皮可爱:“六堂姐,今日我娘要去普济寺烧香,大嫂二嫂都要去,我也打算去。你要不要一起去散心?” 赵夕颜抿唇笑道:“寺庙里人多,我喜欢清静,就不去了。” 她很清楚,慕容慎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她。她出行格外谨慎。像普济寺这等陌生脸孔极多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妙。 赵鹊羽不知就里,摇晃着她的胳膊撒娇:“去嘛去嘛!整日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我们多带些家丁护卫,也就是了。” 赵夕颜笑着哄小堂妹:“你去玩,我在家里做些好吃的,等你傍晚回来一起吃。” 赵夕颜看着温柔,实则性情坚韧,极有主见。 赵鹊羽只得作罢,噘着嘴不太高兴。 赵夕颜笑着拿了一个宝石璎珞,套在赵鹊羽的脖子上:“这璎珞宝光灿灿,衬得赵七姑娘肤若凝脂,美貌无双。” 赵鹊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堂姐又来哄我。有堂姐在,我就像只小麻雀,哪有什么无双美貌。” 照了照镜子,又很是喜欢:“这宝石璎珞真好看。六堂姐,我借戴一日再还你。” 赵夕颜笑道:“我送你的,不用还。” “总拿堂姐的东西,那怎么好意思。”赵鹊羽笑嘻嘻地说道:“这个一定要还不可。” 说笑几句,赵鹊羽美滋滋地走了。 赵夕颜去书房,调色作画,聊以消遣。 待到傍晚,赵鹊羽回来,果然送还了璎珞项圈。 赵夕颜见她绷着一张俏脸,不由得失笑:“你不是出去玩了么?怎么这副气呼呼的样子?谁招惹你了?” 赵鹊羽愤愤道:“别提了,今天去普济寺,竟遇到慕容夫人慕容燕母女两个。慕容夫人趾高气昂,故意让我娘和两位嫂子难堪。” “还有那个慕容燕,更是可恶可恼,当着众人的面,说些刺耳难听的风凉话。气死我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少年(一) 赵夕颜耐着性子听赵鹊羽说起今日普济寺一行的经过。 一开始还是很开心的。一家子女眷热热闹闹地,沿途看人看风景,到了普济寺里,没和普通百姓挤在一处,被知客僧领到了后面的小佛堂。 然后,就遇到了慕容夫人母子三人。 大伯母孙氏是体面人,上前寒暄了几句。 慕容夫人皮笑肉不笑,说话阴阳怪气:“听说贵府的大公子去年秋闱未中,今年没能参加春闱。是该多来烧烧香拜拜佛。说不定,是赵家出了祸水,影响了整个赵家的风水。” 这话夹枪带棒,祸水二字更是刺耳。 孙氏心中恼怒,淡淡应了回去:“慕容夫人说笑了。我们赵家是书香门第,儿郎也好,姑娘也罢,自幼严格教养。祸水二字,从何而来。” 慕容燕抢着接过话茬:“谁是祸水,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还要我们说出口吗?我兄长为了她,一直不肯娶妻。她不是祸水是什么?” 赵鹊羽听得火冒三丈,立刻还以颜色:“蛤蟆没吃上天鹅肉,倒怪起天鹅来了。这真是天下奇闻。” 慕容燕也恼了,瞪赵鹊羽一眼:“你说谁是蛤蟆?” 赵鹊羽丝毫不惧,睁着一双灵活明媚的大眼:“谁蹦跶得凶谁就是呗!” 慕容燕气得脸孔通红,上前就要扯住赵鹊羽的衣袖和她“理论”。 站在一旁的慕容恪,连忙拉住暴躁冲动易怒的慕容燕,一边道歉赔礼:“三妹性子急躁,说话不中听,赵七姑娘别和她计较。我代她向七姑娘陪个不是。” 又迅疾对慕容夫人道:“母亲,我们去那边的佛堂烧香吧!今日是特意来为父亲祈福,不宜节外生枝。” 慕容夫人这才悻悻冷哼一声离去。 慕容恪硬扯着慕容燕走了,走出一段路了,还不忘回头冲赵鹊羽拱手示意赔礼。 饶是如此,赵鹊羽也气得不轻,一张俏脸红扑扑的。 慕容恪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又瞧一眼,迈进小佛堂门槛的时候,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接下来半日,两家人各自避开,还算清静。到了临走的时候,才又碰上了。照例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慕容家树大根深,慕容夫人气焰十分嚣张。相较之下,孙氏不免有几分憋屈。 慕容燕更是尖酸,说话字字夹枪带棒。 “……慕容家上下没一个好人!”赵鹊羽气呼呼地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赵夕颜拎起茶壶,为她续了一杯:“不必和这种人置气。以后不搭理就是。” 赵鹊羽忿忿道:“是她们招惹在先,我们总不能受窝囊气。六堂姐,怪不得你不太愿意出府。今日要是你也去了,遇到她们,定会被气炸了。” 赵夕颜慢条斯理地应道:“这可未必。如果我去了,被气炸的就是她们了。” 这倒也是。 六堂姐看着优雅温柔,其实厉害得很。今日六堂姐要是去了,被气得七窍生烟的人就该是慕容母女了。 赵鹊羽又喝了一杯茶,总算消了气,随口道:“说起来,就那个慕容二公子还知道些进退廉耻。可惜,生在慕容家,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亲娘和妹妹,以后谁嫁给他,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赵夕颜瞥了一眼情窦未开的小堂妹,笑而不语。 …… 慕容府。 “你放开我!” 慕容燕气冲冲地甩开慕容恪,一脸怒气:“慕容恪!你到底是谁二哥?为什么一直向着那个赵七说话?” “等等,你该不是瞧中那个赵鹊羽了吧!” 慕容恪英俊的脸孔掠过一丝红潮,语气里有些心虚:“别、别胡说。我和赵七姑娘才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一共才五句。而且每次都是你挑衅在先,我跟着道歉赔礼。想正经说话寒暄都没机会。” 慕容燕看着自家兄长红晕渐深的脸,嘴角抽了抽,看向同样面色不愉的亲娘:“母亲,你快瞧瞧二哥吧!喜欢谁不好,竟真得相中赵七姑娘了!这赵家果然专出祸水,祸害了大哥不说,现在还来祸害二哥!” 慕容夫人拧着眉头:“不准胡说!” “我哪里是胡说了,”慕容燕不满地冲慕容夫人撇嘴:“你看二哥那副春心乍动的德性,一提赵鹊羽,连语气都和平时不一样……” 慕容夫人用凌厉的目光制止住慕容燕:“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和你二哥说。” 慕容燕也恼了:“说什么还不让我听!哼!我这就走!” 说完,扭头就走了。 屋子里就剩慕容夫人和慕容恪母子两人。 慕容夫人对一双儿女都很溺爱,尤其是儿子,更当成眼珠子一般。平日里好言好语,从来舍不得说一句重话。此时却沉着一张脸,目光像刀子一般,刮得慕容恪脸皮生疼。 慕容恪到底心虚气短,没勇气和亲娘一直对视,很快低下头。 “恪儿,”慕容夫人咬牙低语:“以后不准再和赵七姑娘见面了。” 慕容恪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母亲,这两次见面,都是偶遇。也都是因为三妹和赵七姑娘言语冲突,我才和赵七姑娘说了话。我没有主动去见她。” 还敢顶嘴了! 慕容夫人心里恼怒,声音硬邦邦的:“以后意外‘偶遇’,离得远远的就绕开,不得去寒暄说话。” “慕容家和赵家不是一路人,你大哥为了一个赵夕颜神魂颠倒,二十三了都不肯定亲成亲,都快成京城里的笑话了。你和赵七姑娘,万万不可再有牵扯。” 慕容恪自小就孝顺听话,此时却不肯应下:“我和赵七姑娘就两面之缘,根本没什么牵扯。母亲想怎么骂我都行,别牵扯到赵七姑娘。” 慕容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怒火蹭蹭上涌,语气愈发凌厉:“你别一口一个赵七姑娘。赵家的姑娘声名如何,和你有什么相干。” 慕容恪皱起眉头反驳:“是不相干,母亲也不该这样说人家。无亲无故的,母亲凭什么对赵家的姑娘指手画脚?” 慕容夫人:“……”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少年(二) 慕容夫人被气得胸口疼,她一手捂着胸口,一边怒而张口:“混账东西!为了一个外人,你就这么气你娘!” 慕容恪是个孝顺老实的儿子,今日却固执得很,既不低头也不来哄亲娘:“我说的都是实话。” 慕容夫人扬手要打,慕容恪根本就没躲的意思,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慕容夫人恨恨缩回手:“罢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等你爹从冀州回来,我就和你爹说,为你和珠儿定下亲事。你大哥的亲事,我说不上话也管不着。你的亲事,我这个亲娘总能做主。” 慕容夫人口中的珠儿,全名邵宝珠,是慕容夫人的娘家侄女,也是慕容恪的亲表妹。 慕容恪一听邵宝珠三个字,头大如斗,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娶邵宝珠!” 慕容夫人冷笑一声:“愿不愿意,由不得你。终身大事,得听父母之命。再说了,宝珠是你亲表妹,和你年龄相当,相貌也生得好,哪里配不上你了?” 慕容恪也犯了犟脾气:“我一直将她当成妹妹,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再说了,长幼有序。大哥还没定亲,我这个做弟弟的,哪能抢在前面定亲。这不是让人取笑大哥吗?” “母亲是继母,连这点体面也不顾了吗?” 慕容夫人:“……” 慕容夫人被儿子气得火冒三丈,扬手扇了慕容恪一耳光。 打过之后,又有些后悔。 翻过一个年头,慕容恪也十五岁了。这个年龄的少年郎,便算成年了。慕容恪不及兄长慕容慎个头高,也是个健壮高大的少年。此时俊脸上多了鲜红的五指印,看着颇为刺目。 “恪儿,我一时气恼,才打了你。”慕容夫人放软语气:“是为娘的不是,你别和娘置气。” 慕容恪脸上火辣辣的,神色还算平静:“母亲生我养我,我说话不中听,惹母亲生气。母亲打我出出气,做儿子的没什么可说的。” “我刚才说的话,都是真心话。我不会娶宝珠表妹。等大哥什么时候娶妻成亲了,我再定亲也不迟。” 说完,转身便大步走了。 慕容夫人想追都追不上,手伸在半空,又颓然落下。 …… 傍晚,慕容慎从宫中下了差事回慕容府。 慕容尧不在京城,慕容府里大事小事都要慕容慎来决断。慕容慎刚踏进大门,便有人前来,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一禀报给慕容慎了。 慕容慎眉头动了一动,迈步去了二弟慕容恪的院子。 “大哥怎么来了?”慕容恪见了兄长,还遮遮掩掩的侧着脸。 慕容慎瞥一眼过去:“那边脸给我瞧瞧。” 慕容恪对兄长颇为敬畏,不敢不听,只得将脸转过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敷了药,指印已经消退大半,只留了浅浅的印记。 慕容慎淡淡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母亲还拿你当孩子一样管教,还动手打你的脸,这样不行。我待会儿去见母亲,和她说一说。” 慕容恪小声说道:“大哥别去了。我今天出言顶撞,母亲恼了,才动的手。说起来,我也有不是。” 不等慕容慎追问,便将今日去普济寺一行的经过道来。 其中,赵七姑娘的名字反复出现,多达六次。慕容恪自己浑然不察,一个劲儿地说了下去:“……大哥,今日的事,是三妹挑衅在先,母亲说话也不中听。真怪不得赵七姑娘。” 慕容慎算是明白二弟为什么挨揍了。 “你喜欢赵鹊羽?”慕容慎问得直截了当。 慕容恪心虚得红了脸,期期艾艾:“只见过两回,说了几句话罢了,哪里就说得上喜欢不喜欢。” 慕容慎却道:“真正喜欢,只一眼就够了。” 慕容恪一愣,这才想起眼前看似冷漠寡情的兄长才是真正的大情种。连赵六姑娘一面都没见过,就拒绝了高家亲事,然后去了北海郡。 赵六姑娘和北海王世子的婚期早就定了。要不是北海王世子随太子去了冀州,现在都该成亲了。 就这,兄长也没另娶的意思。 “你喜欢赵鹊羽,就耐心等个几年。”慕容慎淡淡道:“以后大哥替你做主,让你如愿以偿。” 慕容恪心里重重一跳,忙低声道:“大哥可别乱来。” 慕容慎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终于用正眼看了慕容恪一眼:“怎么?让你心愿得偿也不好吗?你不是喜欢赵鹊羽吗?难道不想娶她进门?” 慕容恪脸孔红了一红,有些忸怩地吐露心声:“不瞒大哥,我见赵七姑娘第一面,就面热心跳,心里像开了一园子的花。后来总时时想起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今日再次见她,我还是十分喜悦。” “只是,慕容家是武将,赵家是书香门第,又有大哥求娶赵六姑娘不成的事情在先,两家人见面都觉得尴尬。” “母亲今日出言讥讽赵家女眷,三妹和赵七姑娘也屡次起纷争。贸然登门求亲,赵家人怎么肯应。” “我远远看着她,想着她,就已经很欢喜了。嫁娶一事,还是别强求了。” 慕容慎:“……” 慕容慎看着慕容恪,目光十分复杂。 慕容恪这才想起兄长就是想“强求”的那一个,自己刚才这番无心的话,听着颇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慕容恪懊恼又后悔,忙不迭地补救:“大哥,我是说我自己,绝没有暗喻讥讽你的意思。” 慕容慎从鼻子里嗯了一声,面色深沉,喜怒难辨。 慕容恪挠挠头,低声道歉:“大哥,对不住。我刚才说错话了。” 大概是心事藏得太深太久了。眼前又是自己的亲弟弟,前世百般打压也从未拂逆过他的心意。 慕容慎忽然说道:“二弟,我和你脾气不同。我喜欢的,一定得是我的。” 慕容恪听得心惊肉跳:“大哥,你要做什么?” 慕容慎不再多说,随口扔下一句:“你早些歇着吧!”便起身离去。 慕容恪看着兄长冷然的背影,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 第一百九十五章 倔强 苏府。 “启禀老夫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妈妈低声禀报:“三姑娘一直待在闺房里,没有出房门半步。送进去的饭食倒是都吃了。” 苏老夫人淡淡道:“能吃得下饭就好。今日你去一趟,告诉瑾儿,就说孟家长辈已经准备到苏家来提亲。等四姑娘和孟公子的亲事定了,苏家和孟家就是正经的姻亲。” “环儿有这等好姻缘,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该为环儿高兴。” 管事妈妈低声应下,很快去传口信。 苏瑾不肯开门。管事妈妈就站在门边,将苏老夫人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还没说完,门就猛然开了。 将自己关在门里数日未曾见人的苏瑾,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了许多,一张俏脸此时一片惨白:“你说什么?孟家真地要登门提亲?” 三姑娘这副模样,着实可怜。 管事妈妈心里也有些不忍,低声道:“是。这么大的事,奴婢岂敢乱说。老夫人让奴婢来传话,三姑娘若是想通了,就去见老夫人。否则,就继续在屋子里待着。” 苏瑾略显单薄的身子轻颤个不停,泪珠在眼眶里滚动,却未掉落:“我不信。表哥绝不会登门向四妹提亲。祖母定是骗我的。” 同样憔悴了许多的于氏过来了,握住苏瑾的手哽咽道:“傻丫头,结亲一事,哪里轮到他愿不愿意。只要孟家长辈愿意结亲,拿了他的庚帖登门提亲便是。等下了聘礼立了婚书,这门亲事就定下了。” 真以为成亲一事可以自主吗? 孟思远愿不愿意根本不重要。苏掌院私下派人去孟家透个口风,孟家立刻就乐颠颠地巴上门了。 苏三姑娘才貌双全,当然是极好的。可众人都知苏瑾会是未来的太子妃,孟家人想不起也不敢想,现在能和苏家结亲,娶苏家的四姑娘,也是一桩美事。 至于孟思远,想来现在已被关在家中。等亲事定下,等他认了命,孟家才会放他出来见人。 苏瑾像被狂风骤雨无情吹打的花枝,面无人色,身子不停颤抖。 于氏流着泪,将女儿搂进怀中,喃喃低语:“瑾儿,你就认了吧!” 想当年,苏暮云和赵元明情意深重,还不是被苏老爷苏老夫人硬生生拆散了? 苏慕云喝了迷药,太子进了苏慕云的闺房一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于氏正好就是其中一个。正因清楚婆婆的手段,于氏心中愈发惊惧,苦苦哄女儿低头认命。 苏瑾肩头耸动,无声落泪。 于氏将门关上,陪女儿哭了小半日。直至苏瑾哭累了睡着了,于氏才抹着眼睛回了自己的屋子。 当天夜里,苏瑾用一支金钗划破了手腕。 值夜的丫鬟嗅到浓厚的血腥气,猛然醒来,然后就被吓得尖声叫了起来:“不好了!快来人!小姐轻生了!” …… 已经入睡的苏老夫人被惊醒后,一张老脸骤然铁青,咬牙怒道:“来人,立刻送信去书房,将此事告诉老爷一声。还有,传我的话下去,所有丫鬟婆子不得胡乱嚼舌。更不得传出去。否则,立刻杖毙。” 再恼再怒,也得起身去瞧瞧那个孽障! 要是这时候有个好歹,岂不是白费了多年的心血? 苏老夫人愤怒之下,也不用人搀扶,一路快步去了苏瑾的院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窝囊没用的长媳于氏,在苏瑾的床榻边哭成了一摊烂泥。丫鬟们也都慌了手脚。 万幸苏家养了一个大夫在府中,便是夜半更深也不必跑到府外请大夫。此时大夫面色凝重地为苏瑾疗伤。 苏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一眼昏迷不醒的苏瑾,目光掠过浸染着鲜血的被褥,冷然问道:“李大夫,瑾儿性命有没有大碍?” 李大夫一边施针,一边快速答道:“发现得还算及时。如果再过一时半刻,流血过多,就是神仙妙手来了也没用。” 也就是说,还能救回一条命。 不过,流了这么多血,大大伤了身体,要将养回来,绝不是一两日的事。 再者,苏瑾有求死之志。要是再来这么一回,又该怎么办? 苏老夫人拧起眉头,窝了一肚子火气。听见于氏的哭声,愈发恼怒:“哭什么。瑾儿还有一口气,你别将她这点活气都哭没了。” 于氏扑通一声跪下,用力磕头:“我求婆婆,给瑾儿一条活路吧!” 接连磕了几个响头,于氏的额头迅速红了一片。 苏老夫人目光一扫,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立刻退了出去。 苏老夫人盯着于氏,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日起,你在她床榻边守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让老大写一封休书,先休了你。我倒要看看,瑾儿是不是不顾自己亲娘死活。” 四十多岁的妇人,被休回娘家,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于氏面色惨然,泪流如雨。 昏迷不醒的苏瑾,似也感受到了苏老夫人的狠毒,身子微微颤了一颤。 就在此刻,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发须皆白的苏掌院。 苏掌院已经年近七旬,这个年纪,没什么男女之别。进自己孙女的闺房,也算不得什么。 苏老夫人顾不得再训斥儿媳,立刻凑到苏掌院身边,低声道:“瑾儿这丫头,实在是个犟脾气。竟趁着半夜用金钗划破手腕,流了许多血。亏得丫鬟发现得早,一条性命总算无碍。” 苏掌院皱眉道:“让瑾儿好好养着。老大媳妇也别跪着了,起身吧!” 然后对苏老夫人说道:“你也别太心急了。孟家的亲事,暂且缓一缓。现在大晋四处在打仗,太子殿下也领兵在外,这些儿女亲事等过些时日再说。” 苏老夫人讪讪应下。 苏瑾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 睁开眼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于氏红肿不堪的眼:“老天保佑,你总算醒了。” 她还没死吗? 亲娘在耳边不停絮叨着说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苏瑾虚弱无力,动弹不得,再次闭上双目。 …… 第一百九十六章 内应 从这一日起,苏瑾的床榻边一直都有人守着。 屋子里剪子金钗之类,都被搜走了。长长的腰带也都被拿走。几个丫鬟不错眼地盯着苏瑾。哪怕苏瑾稍微翻个身,都会引来丫鬟们一阵紧张。 之前那个值夜的丫鬟已经被杖毙。 苏老夫人下了严令,苏瑾有半点差错,她们这些伺候的丫鬟都会没命。由不得她们不紧张。 于氏苦口婆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来来回回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你祖父已经打发人去过孟家,孟家暂时不会来提亲了。这件事或许还会有转机。” “你这般年少,好日子都在后头,可千万不能有轻生的念头。” 至于苏老夫人威胁于氏的那番话,自然有丫鬟告诉苏瑾:“三姑娘可别再闹腾了。老夫人说了,要是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就要写休书,送大夫人回娘家。姑娘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夫人想一想。难道要生生逼死夫人不成?” 她终于领略到祖母的“手段”了。这是用于氏来逼迫她低头,或许,接下来还会以她的亲爹和兄长胞弟来逼她。 想死都死不成啊! 苏瑾侧着身子向里侧,目光茫然空洞。 …… 远在冀州的太子,此时胸口忽然有点疼。 太子忍不住捂住胸口,眉头皱了一皱。 一旁伺候的内侍吓了一跳,想也不想,立刻冲出去叫了太医进来。为首的万太医,以与年龄不相称的迅疾速度冲进来,为太子诊脉施针。 明晃晃的细长金针,刺进穴位里,有些刺痛。 太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默默忍耐,等到心悸慢慢平复,才轻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万太医用袖子擦了擦额上汗珠,将金针一一取下。 那一日的对话后,万太医和太子之间多了几分旁人不知的默契。取下金针后,万太医低声提醒:“殿下情绪宜缓不宜急。” 太子略一点头。 待万太医退下后,太子在军帐中睡了两个时辰。直至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传入耳中:“堂兄!” “请世子小点声。殿下今日胸口不适,正在休息……” “我已经醒了。”太子舒展眉头,笑着出声:“进来吧!” 一只手撩开厚实的军帐门帘,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笑着走了进来。 太子在内侍的搀扶下坐起身来,欣然笑道:“春生,你怎么回来了?” 战场上威风赫赫的北海王世子徐靖,笑嘻嘻地凑上前来,坐到床榻边:“章冲那一伙土匪,已经被彻底剿灭。大军要回军营修整几日,将伤兵送回来。我趁机回来看看堂兄。” 徐靖打量面色略显苍白的太子一眼:“堂兄今日心疾又发作了?” 以前只知太子体弱多病,和太子朝夕相伴大半年,徐靖才知道太子的病症是胎里带来的心疾。 所谓心疾,是先天的心脏功能不全,心跳过于缓慢。太子的体弱,皆源于此。 太子避重就轻,随口笑道:“无妨。我这病症,一年中总要发作个十回八回。我早就习惯了。” 徐靖心里一阵难受。 前世,太子死于大婚后两个月的一天。现在已经进了四月,按着前世的世间来推算,太子的寿元只有半年多了…… 老天真是不公平! 慕容慎那等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不早点死?为什么聪慧仁厚的堂兄偏生短命早夭? 徐靖不出声,太子倒有些不习惯,笑着说道:“你不用担心,万太医医术精湛,几针下去,我就没事了。对了,你是怎么领兵剿灭剩余土匪的?快些说给我听听。” 徐靖打起精神,开始吹嘘起来。 太子知道徐靖的脾气,将他的一番话打个对折来听,还得再挤一挤水分。饶是如此,也听得眉飞色舞。 这一刻,他仿佛化身为徐靖口中策马飞驰的少年,拉弓射箭,持刀杀敌,所向披靡。 太子听得兴起,吩咐一旁同样听得入神的陆公公:“让人送些好酒好菜来,我要和春生一同用晚膳。” 陆公公笑着领命退下,不到片刻,就拎着两个大食盒来了。 徐靖扶着太子下床榻,和太子对坐。军中饭菜精致不到哪儿去,四个烧菜外加两道小炒,热粥面点加一小壶水酒,就已足够丰盛了。 太子不能饮酒,以茶代酒。徐靖自斟自饮,喝了几口继续吹牛:“……照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我们就能彻底平定冀州!可以班师回京了。” 太子笑了起来:“对,我们早些回京城。你的婚期已经推迟了半年,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徐靖咧嘴一笑:“还是堂兄最了解我。我整日急得抓耳挠腮啊!” 太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守在军帐外的陆公公,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一旁的内侍低声道:“世子一回来,太子殿下比平日开心多了。” 那还用说嘛! 太子殿下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自世子来了之后,就将活泼可爱的世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 京城,叶宅。 叶沁瑶出嫁的喜日越来越近。叶家在京城的亲友故旧,每日登门来走动。今日又有访客,叶老爷领着儿子侄儿们一同去前院寒暄招呼。 至于叶沁瑶,身为待嫁的姑娘,自不会随意露面,依旧待在内宅后院。 “去煮一壶新茶。”叶沁瑶笑着吩咐丫鬟:“还有,去厨房端些糕点来。要今日新做的。” 她和赵夕颜约定好,今日赵夕颜会登门来做客。 多年的闺中好友,对彼此的口味熟悉得很。赵夕颜吃喝不算挑剔,喜欢吃新鲜现做的糕点。 丫鬟忙笑着应一声,去厨房端糕点。 厨房里负责做糕点的胖厨娘,殷勤地将糕点装进锦盒里。 打杂的王三,挑了一桶水,正要倒进缸中。俏丫鬟忙道:“等一等,新打来的水装一壶,我要煮茶。” 王三性子木讷,很少说话,应一声,放下水桶。舀起一勺清澈的水,放进茶壶里。 俏丫鬟拎着糕点和茶壶离去。 王三看了一眼俏丫鬟的背影,目中光芒一闪,很快垂下眼。 …… 第一百九十七章 阴谋(一) “小姐,叶家到了。” 马车稳稳停下,玉簪探头看一眼,和海棠先一步下了马车,然后笑吟吟地伸手扶着赵夕颜下马车。 门房管事殷勤笑着迎了上来:“六姑娘快请进。我们姑娘早就派人来吩咐过,今日前院有访客,请六姑娘直接进内宅。” 赵夕颜含笑点头。 随行的十数个家丁和徐三等一众亲兵,不能随意进内宅后院,被引着去了叶家家丁所在之处。 上一次来叶家也是如此。不过,不知为何,今日徐三总有些莫名的不安,目光一直眺望着赵夕颜离去的方向。 “这里是叶宅,又不是陌生的地方,不用这般紧张吧!”一个亲兵笑着抵了抵徐三。 徐三随口嗯一声,目光依旧未动。 另一个亲兵低声笑道:“世子怕赵姑娘出行遇险,将我们派来保护姑娘。其实,这几个月来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也是世子太过在意姑娘了。” “你一个没媳妇的生瓜蛋子懂什么。” “呸,你也没媳妇,凭什么取笑我。” “还是徐二五最有福气。早早就瞄上了玉簪。等赵姑娘过了门,徐二五就能娶媳妇了。” 亲兵们闲着无事的时候,少不得说说话吹吹牛。很快又低声说起了自家主子:“世子在冀州接连打胜仗,可惜功劳都归了太子殿下。” “目光短浅!太子殿下难道心里不清楚?皇上和朝臣们还能不知道?安定人心声名大振是太子殿下的事,我们世子要那么大的美名做什么。” “这说得在理……” 徐三终于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过来:“人多口杂,都闭嘴。” 亲兵们各自住嘴,心里暗自腹诽。 三个亲兵统领,徐二五不必说,早就偷摸着和玉簪好上了。徐十一看似憨厚老实,其实最会逢迎拍马哄人。以后不愁娶不到媳妇。 徐三武艺最好脾气却最坏,要么不吭声,一张嘴就冷场。就这副模样,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啊! …… 今日叶家人都在前院,后院格外安宁。 叶沁瑶的院子也分外安静,院门开着,守门的丫鬟不见了踪影。 海棠好奇地探头张望一眼,笑着说道:“小姐,叶姑娘这儿怎么这般安静?一个人都没瞧见。” 玉簪也忍不住嘀咕一句:“这些丫鬟婆子,都躲到哪儿偷懒了不成。” 赵夕颜微微蹙眉。 不太对劲! 偌大的院子,从院门进来,一个人都没瞧见。叶沁瑶也没迎出来。院子里安静得不同寻常,实在不对劲。 再往里走,还是这样。 玉簪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小姐,奴婢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 海棠往主子身边缩了缩:“小姐,奴婢也有些怕。” 赵夕颜的心也比平日跳得快了许多,面上还算镇定:“不用怕,随我进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玉簪抢先一步,去敲叶沁瑶的房门。 手碰到房门,稍一用力,门就慢悠悠地开了。然后,一副奇异又可怖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屋子里的地上,齐整整地躺着八个人。 一眼看去,便如八具尸首。 玉簪再大的胆子,也禁不住这般惊吓,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慢了一步的海棠,已经被吓得腿都软了,张口就见高声呼喊。 “都闭嘴!”赵夕颜沉声吩咐,脸庞比平日苍白了几分,一双幽暗的美眸闪着愤怒的火苗:“将门关上。” 玉簪扶一把双腿发软战力不稳的海棠,另一手关了门。 赵夕颜没看身后的两个丫鬟如何,快步上前,目光一一掠过地上昏迷不醒的八个人。 这八个人,有守院门的丫鬟,有做粗活的婆子,叶沁瑶身边的大小丫鬟也都闭目躺着。 唯有叶沁瑶,不见了踪影。 叶家是北海郡望族,在京城根基浅薄。叶沁瑶千里迢迢来京城出嫁,在京城连认识的人都没几个,哪来的仇家? 是谁出手这般狠辣,将一个待嫁的少女掳走? 一旦此事传开,叶沁瑶闺誉全毁,还怎么嫁人? 赵夕颜心中怒火汹涌,竭力保持镇定,蹲下身子探了探丫鬟们的鼻息。还好,她们只是昏迷不醒,呼吸倒还平稳。看来是被迷药迷晕了。 玉簪勉强回过神来,颤抖着问道:“小姐,叶姑娘不见人影,莫非是哪个歹人,掳走了她?” “可是,再过几天,就是叶姑娘的婚期了。”海棠六神无主,喃喃低语:“得快些找回叶姑娘,还不能走漏了风声。不然,叶姑娘的亲事可就毁了。” 赵夕颜用力抿紧嘴角,深呼吸一口气,将胸膛的怒火按捺下去。目光扫了一圈,走到梳妆镜前。 梳妆台上放了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如金钩银划,墨迹浓厚,力透纸背。 前世她进宫为妃两年,时常研墨,对这字迹再熟悉不过。 果然是慕容慎。 有什么事,冲着她来就是,为何要牵连无辜的叶沁瑶? 赵夕颜生平从未这般愤怒过,她迅疾伸手拿起信封,将信纸抽出来,没去看信上内容,先将信封撕了个粉碎。 “玉簪,海棠,”赵夕颜头也没回:“你们两个先去门外守着,别进来。还有,不要出声,不可惊动任何人。” 玉簪有些情急:“小姐,今日之事实在蹊跷。还是立刻将徐三他们叫过来吧!还有叶老爷叶公子他们,也该将这里的事告诉他们。人多主意高,说不定很快能将叶姑娘救回来。” 海棠也回过神来,哆嗦着附和:“是啊!” “都出去!”赵夕颜依旧没回头,语气重了几分:“等我的吩咐。” 玉簪海棠只得应一声,退出门外。 海棠下意识地想关门,玉簪迅疾将海棠的手拖过来,顺便瞪了海棠一眼。 小姐只让她们守在门外,又没说关门。她们两个这样站在门口,至少还能看见小姐的身影。 海棠头脑已经成了一片浆糊,浑浑噩噩地站在门口。 玉簪心急如焚,不时看一眼梳妆台前的身影。 赵夕颜站了片刻,才低下头看手中的信。 第一百九十八章 阴谋(二) 这封信不算长,只有短短的两行。 “要救叶姑娘,你撇开家丁和亲兵,从叶宅的后门出来。那里有人等着你。” 既无称呼,也没有落款。简洁的话语中,透出了心照不宣的浓烈威胁。 有能耐在叶家后宅里迷倒一院子的丫鬟婆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叶沁瑶掳走。可见慕容慎谋算此事,绝不是一两天了。 叶宅里定然有慕容慎布下的暗桩和内应。 她平日深居内宅,偶尔出赵府,身边亲兵众多。慕容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设下阴谋,在叶宅里布下这一局。 救不救叶沁瑶? 这根本就不用选。 她了解慕容慎,慕容慎也清楚她的脾气。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好友被自己连累,毁了名声和姻缘。 赵夕颜面无表情地将信撕碎。然后拿起一支眉笔,从梳妆台边找来一张花笺,匆匆写下几句话。 然后,赵夕颜叫了玉簪海棠进来。 “玉簪,我现在要从叶宅后门离去。”赵夕颜看着玉簪:“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天日。你敢不敢随我一起走?” 玉簪眼睛泛红,不假思索地说道:“就是刀山火海,奴婢也随姑娘一同去。” 海棠眨巴着眼,直掉眼泪:“奴婢也要去。” 赵夕颜轻声道:“海棠,我有一桩重要的事吩咐你去做。你现在听好了。你就在这里待着,等一个时辰过后,再出去。将这张短笺给徐三。” “记住,一定要等一个时辰。绝不可提早出去,院子里的事也不能张扬。除了徐三之外,谁都别说。” “叶姐姐的声名,我的性命安危,都落在你掌心了。” 海棠眼泪直流,手中紧紧攥着短笺:“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儿?” 赵夕颜幽幽的眼眸中闪着怒火,声音异常平静:“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玉簪立刻追了上去。 海棠站不住,靠着梳妆镜坐到了地上,泪珠不停往下掉。短笺一直紧紧攥在掌心里。 赵夕颜快步出了叶沁瑶的院子。然后便放慢脚步,一如平时优雅,嘴角微扬。只有盯着她的眼,才能窥见她眼底的火焰。 玉簪心乱如麻,自知远不及主子镇定,索性低下头,跟在主子身后。 叶宅是三进的宅院,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后门。 守着后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这婆子身材粗苯,相貌有些丑陋,笑起来有些莫名的阴森:“奴婢这就给姑娘开门。” 显然,这个守门的婆子也是慕容慎的人。见赵夕颜过来,丝毫不惊讶,迅速开了后门。 后门外,果然停了一辆马车。 这辆马车样式十分普通,拉车的马也不是什么骏马好马,是一匹温驯的褐色母马,车马行里随处可见。车夫相貌平庸,半点不惹眼。马车边别无旁人。 车夫看一眼赵夕颜身后的玉簪,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待赵夕颜主仆两个上了马车,车夫一声不吭地扬起马鞭。 马车驶出了两条街,换了一辆马车。 再行半个时辰,不知绕到何处,又换了轿子。 轿子还算宽敞,主仆两个坐在里面也不拥挤。玉簪紧紧靠着自己的主子,压低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小姐,是不是慕容慎?” 赵夕颜一言未发,一双黑眸如寒冰。 四个壮汉抬着轿子,十分平稳。走了一段路,拐进了一条街道,进了一处大宅子。再然后,赵夕颜换了衣服,戴上帷帽,步行一段路进了一个巷子。 这巷子里,一共有六户人家。巷尾的那一户开了后门,赵夕颜主仆进了后门,门立刻关上锁好。 …… 海棠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说来也奇怪,这座院子一直静悄悄的。躺在地上的这些丫鬟婆子,不知何时才能醒。 叶小姐不见踪影,没人知晓,自家姑娘出去了,也没人来问个究竟。 现在应该早就过了一个时辰吧! 海棠用袖子擦了眼泪,将手中的短笺塞进袖中。低着头走了出去,很快找到了徐三。 徐三见海棠眼睛通红,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海棠脑海中记着小姐的嘱咐,哽咽着低声道:“这里人多,说话不便。你随我到那边树下,我有话告诉你。” 徐三眉头拧了起来,略一点头。 其余的亲兵们依旧凑在一处,见状低声说笑:“海棠不是和车夫李二河是一对么?徐三该不是想横刀夺爱吧!” “呸!你脑子里除了娶媳妇这点事,就装不下别的了。徐三就是根大木头,不稀罕姑娘家。” 徐三没有听到这些不正经的调笑,以他的脾气,便是听到了,也不会理睬。 到了树下,徐三问道:“海棠,到底出什么事了?” 海棠抹一下眼睛,低声将之前的事道来:“……小姐早就走了。这是小姐让我交给你的信。” 徐三面色霍然变了,迅疾接过短笺。 短笺只有巴掌大,上面是整齐的簪花小楷。可见赵夕颜在写信的时候,还算冷静,并不慌乱。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这件事,暂且不要告诉世子。他在冀州打仗,不可扰乱他的心神。” “替我遮掩行踪。赵家那边,只告诉大伯父一人。北海王府这里,谁都不要说。” 看完信,徐三的眼也红了。 怒火燎原,在他眼底烧成了一片火海。 赵夕颜在信中没有提及是谁设下这一局。不过,幕后之人根本不用想,除了慕容慎,再无他人。 趁着世子和太子离京,对着叶家姑娘下手,逼迫赵夕颜主动离去……太卑鄙,太无耻了! 海棠离得近,被吓到了,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徐三手中猛然用力,信笺化为齑粉洒落在地上。 赵姑娘说得对,这件事万万不能让世子知道。连他都如此愤怒,要是世子知道了,定会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回京城,冲进宫中杀了慕容慎。 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徐三用力呼出一口浊气,看向海棠:“你先出府,去马车上待着,叮嘱李二河一声,什么都别问都别说。其余的事,我来安排。” 海棠哽咽着点头。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对阵(一) 头晕乎乎的,沉沉的,像灌了铅一般。 叶沁瑶吃力地睁开眼,目光茫然地落在半空。过了片刻,才慢慢有了焦距。 这里是她的闺房,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衣衫整齐。 等等,日头高悬,分明已经是正午了。她怎么会忽然昏睡,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半日? 还有,赵夕颜和她约好了今日来做客,为何还不见踪影? 身边的丫鬟们,怎么一个个神色茫然面色发白? “小姐,奴婢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睡着了。”一个丫鬟讷讷低语:“醒来的时候,就坐在廊檐下。奴婢问过其他几个了,都是一样。” “该不会是中了邪吧!” 无端端的,怎么会齐齐昏睡半日? 叶沁瑶脑中一片混乱无章,下意识地吩咐一句:“今日的事,谁问起来也别说。对了,派人去门房那边问一问,赵妹妹怎么没来?” 丫鬟应一声去了,过了片刻回转禀报:“启禀小姐,赵姑娘今日来过了。不过,见小姐睡着了,没惊动小姐,便先离去了。” 叶沁瑶有些苦恼,忍不住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光天白日的,怎么忽然就睡着了。” 深居闺阁的叶沁瑶,根本不知自己中了迷药,在鬼门关绕了一回。 …… 工部官衙坐落在御道两侧,衙门高大且威严气派。 工部侍郎赵元仁,此时坐在自己的签押房里,满脸震惊,眼底满是怒火:“你说什么?月牙儿真得悄悄走了?” 站在赵元仁面前的高大少年,赫然正是徐三。 徐三眼底燃着火苗,竭力隐忍未发,沉声说道:“赵侍郎,这件事绝不能外传。赵姑娘特意吩咐,只能将此事告诉赵侍郎一人。赵府上下,都得瞒下。否则,一旦传出风声,赵姑娘的声名就毁了。” 一个待嫁的姑娘,被逼迫着去了另一个男子身边,不知所踪,不知归期。这等事,绝不能传开。 赵元仁再愤怒也知道轻重,深呼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对外就宣称月牙儿突然染了恶疾,因恶疾会传染,独自带着玉簪去了京郊田庄。” 顿了顿,低声道:“徐三,世子在冀州打仗,此事暂且要瞒着世子。” 徐三目中闪过浓烈的自责愧疚,压低声音道:“赵姑娘也是这般嘱咐。小的暂且将此事隐瞒不报。” “小的这就领人去四处搜寻,尽早将赵姑娘救回来。” 待徐三走后,赵元仁也没了当差的心情。他独自在签押房里转来转去,眉头越拧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赵元仁才停下脚步,长叹了一声。然后提笔给堂弟赵元明写信。信中,轻描淡写地说月牙儿“生病”要静养一段时日,让赵元明不要忧心。 也不知这封信,能不能糊弄住赵元明。 总之,能瞒多久就多久吧!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赵元仁打起精神回了赵府。 孙氏听闻赵元仁一席话,果然惊讶不已,立刻追问道:“月牙儿今日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染了恶疾?” “就算要养病,在院子里养着,不出来就是了。怎么忽然就去田庄了?连衣物行李都不回来收拾。” 赵元仁难得板起脸孔道:“月牙儿全身忽然冒了红疹,连叶家都没敢待,就急急到工部官衙来找我。我请了京城名医给她看诊,名医说这等红疹极易传染,得独自另居。所以,我才让人送月牙儿去田庄。” “这件事不要宣扬,让府里下人的嘴都紧一些,不得在外乱说。再请大夫来给素馨鹊羽都瞧瞧,别染了同样的恶疾。” 孙氏还是满心疑虑,不过,赵元仁很少这般疾声厉色,只得将满心困惑按捺下去,点头应下。 …… 天一点点暗了。 葫芦巷的几户宅院,有了人声响动。这里都是二进的小宅子,住在这儿的多是薄有资产的百姓。 葫芦巷尾的那一家,一直没开门。 住在这里的百姓们也都习惯了。巷尾这一户,常年关着门。白日从不见有人出来。说不定是哪一家的公子,偷偷攒了私房银子,在外置的私宅哪! 赵夕颜坐在廊檐下,听着院墙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笑声,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对身畔的玉簪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慕容校尉果然厉害,竟将我藏在这里。” 在这宅子里待了大半日,玉簪就是再惊魂不定,也得逼着自己冷静镇定。闻言无奈苦笑,低声道:“是啊,总之奴婢万万想不到。徐三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找来。” 偌大的京城,一共有数十个坊市,每个坊市里都有许多这样的街巷。她们来的路上换了两次马车,坐过软轿,最后进了这处小宅子,自始至终都没露过脸。撒在京城茫茫人海里,就像水入江河。 徐三他们只有三十个人,就算把留守北海王府的徐二五等人都算上,也不过百人。怎么能找得到她们? 赵夕颜目中讥讽之意更浓,淡淡道:“慕容校尉请我来做客,我且安稳地在这儿待着。” 廊檐下,当然不止她们主仆两个。 四个女子,分别守在两侧。这四个女子,皆是慕容家的暗卫,武艺高强,精通刺杀之术。用来看守两个弱女子,颇有些大材小用。 赵夕颜对她们四个视若未见,就这么坐着,不时和玉簪说句话。 待院墙的动静消停了,天也彻底黑了。 负责做饭的厨子也是女子,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六菜一汤,还有粳米饭和一盘子面点。 一旁“伺候”的女子,又换了四个。 这宅子不大,里面的人倒是不少。光是盯着赵夕颜的女子就足有八个,分作两班不错眼地“伺候”。加上厨娘和一个做事打杂的,一共十个人,都是女子。 赵夕颜坐在饭桌前,冲玉簪笑道:“又没旁人,过来坐着,和我一起吃晚饭。” 都这时候了,主仆两个也确实没什么可讲究的。 玉簪点头应下,过来坐在赵夕颜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姐,慕容慎今晚会不会来?” (本章完) 第二百章 对阵(二) 四个面无表情的暗卫,紧紧盯着赵夕颜。 赵夕颜倒是从容:“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玉簪食不知味,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赵夕颜其实也没胃口,再美味的饭菜也味同嚼蜡。 不过,她不愿让任何人窥破真实情绪,不紧不慢地吃了大半碗,才搁了筷子。 那四个暗卫,像哑巴一般,从头至尾根本就没说过话。其中一个收拾碗筷送出去,其余三个,继续看着她。 赵夕颜瞥一眼过去:“去找些书来,我要看书。” 暗卫们也有些惊愕。 这位赵六姑娘,不但是世间难寻的美人,这份镇定和胆量,在闺阁少女中也极其少见。 三个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退了出去,不知从哪儿捧了一堆书来。还有一套笔墨纸砚。 赵夕颜随意取了一本书,慢慢看了起来。 仿佛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依旧置身在赵府,待在自己的闺阁里。 赵夕颜的镇定,极有感染力。一直忐忑惊惶的玉簪,咬咬牙,对暗卫们提了要求:“我要一个绣篮。” 暗卫们视若未闻。 伺候赵姑娘也就罢了,区区一个丫鬟,也想摆布她们,真是可笑。 “你们没听见么?”赵夕颜抬头看过来,目光微凉:“去拿一个绣篮来,再拿几块衣料。” “慕容慎派你们来伺候,难道没嘱咐过你们,只要我安分待着,你们就得听我的吩咐?” 暗卫们:“……” 得,去拿吧! 一个身材略显清瘦的暗卫出去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拿了绣篮,里面各色粗细的绣花针一应俱全,便连剪子和绣绷也有。 赵夕颜瞥一眼锋利的剪刀,扯了扯嘴角。 慕容慎倒是了解她,知道她不会寻生觅死。 主仆两个,一个看书,一个做绣活。 梆!梆!梆! 悠长的打更声传入耳中。 三更了。 玉簪抬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有了脚步声。这脚步声沉稳有力,显然是男子的步伐。 玉簪心里一紧,手中的绣花针猛地戳中了手指,血珠直冒,疼得钻心。玉簪忍着疼痛,急急看向赵夕颜:“小姐!” 赵夕颜淡淡道:“别怕,你先出去,我来应付。” 玉簪哪里肯走:“奴婢要留在小姐身边。” 如果慕容慎有不轨举动,她豁出这条命,也得护在小姐面前。 门被推了开来。 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 今夜月光皎洁,青年男子的俊脸逆着月光,看不分明。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贪婪又热切地落在赵夕颜的脸上:“夕颜,你我终于相见了。” 上一次见她,还是几个月前她进宫的那一晚。 那一日是岁末,她刻意以脂粉掩去天然丽色,低垂着头,偶尔抬眼,也没看他。 今晚,她终于抬起清澈的双眸,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底,此时此刻都是他。 “慕容慎,果然是你。” 赵夕颜的声音似在冰天雪地里冻过,吐出口的时候一片冰凉:“我现在就在你眼前,你伸手可及。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莫非今晚就要留宿在这里?” 慕容慎:“……” 暗卫们:“……” 玉簪只觉得脑中轰轰一声,几乎炸开了,声音尖锐地叫了起来:“慕容慎,你敢损姑娘清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慕容慎不知是羞是怒,抑或是别的什么激烈情绪,脸孔掠过暗红,先瞪玉簪一眼:“闭嘴。深更半夜,再敢大呼小叫,我立刻撵你出去。” 然后目光复杂地看着赵夕颜:“夕颜,你何苦这般轻贱我。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赵夕颜冷笑一声:“原来是我误会了。堂堂慕容公子御前校尉,怎么会做出以下迷药这种下三滥的举动,对一个无辜的闺阁少女动手,逼我前来。既然是一场误会,慕容校尉送我回赵府便是。” 慕容慎目中闪过一丝狼狈。 他心高气傲,自恃当世英雄豪杰。这回做的勾当确实不太体面! 玉簪眼里直冒火星,一双眼狠狠盯着慕容慎。 几个暗卫不敢看自家主子难看的脸,纷纷低下头。 慕容慎定定心神,沉声吩咐:“你们都退下,不得扰了我和赵姑娘说话。” 暗卫们低声应是,迅速退了出去。 忠心耿耿的大丫鬟玉簪动也没动,用看豺狼虎豹一般的警惕目光看着慕容慎。 耳边传来赵夕颜的声音:“玉簪,你也退下。” 玉簪一惊,倏忽转头:“小姐!” 赵夕颜看着玉簪,缓缓道:“我有话和他说,你且退下吧!” 玉簪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只得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慕容慎迈步进来,顺手关了门。正要靠近,就听赵夕颜冷冷道:“你再往前一步,我保证自己活不到明日。” 慕容慎:“……” 这威胁听着有些可笑。被囚禁于此的,竟以自己性命要挟。 偏偏这一招管用的很。 慕容慎果然停下了,俊朗的脸孔有些无奈,又有些隐隐的笑意:“夕颜,你以前在我身边的时候,温柔且善解人意,无嫉无妒,从不发怒。现在这样,才是你本来模样。” 然后又笑着叹一声:“从我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算起,已经过了一年多。我终于能和你独处片刻了。” 之前去北海郡也好,在京城相遇也罢,每次都有碍眼的徐靖在一旁。今晚,此时此刻,只有他和赵夕颜。 这种感觉,实在美妙。 可惜,赵夕颜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你打算一直将我藏在这里?痴心妄想!徐靖很快就会来救我。” 徐靖这两个字一入耳,慕容慎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无踪。他眯了眯眼,盯着赵夕颜的目光里闪过阴狠:“徐靖回不了京城了。” 赵夕颜眉头动也没动,冷冷应了回去:“刺杀的伎俩,对他没有用。” 慕容慎深深看她一眼:“都这时候了,你还想套我的话。就算我把全盘计划告诉你,又有何用?” “这院子,是我一年前就准备好的。谁都找不到这里来。你就安心住着,等到天下大定的那一天吧!”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一章 对阵(三) 天下大定? 赵夕颜的心猛然一跳,一双清澈的美目紧紧盯着慕容慎:“你要做什么?” 慕容慎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她凝视的感觉,勾起嘴角,笑了起来:“我要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这天下迟早都是我的。我何必苦苦隐忍,早些拿过来,也能让百姓少遭些罪。” 语气中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傲然。 前世,他就是新朝天子,掌控天下,独断专行,威风赫赫。 这一世重生而回,他如何肯甘于人下,伺候那个蠢钝好色昏庸无道的永明帝?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谋~朝~篡~位做准备。 赵夕颜心中一片冰寒,面色却放缓了许多:“这里又没旁人,连我你也不肯说么?” 慕容慎看着她,目中闪过怀念:“夕颜,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应你。” “就像前世,为了你,我可以和周隋翻脸。派兵剿灭青州军,活刮了周隋。”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无笑意:“没有我,你也容不下周隋。我的出现,正好给了你出兵的理由。” 以慕容慎的脾气,根本容不下周隋。从周隋要求封王的那一日起,慕容慎就已起了杀心。她的出现,让那一场大战提前数年。 结果,她就成了众人口中的祸国妖妃,成了蛊惑帝王的红颜祸水。 昔日那些令人窒闷的往事,纷纷闪现在眼前。 慕容慎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伸手要去握赵夕颜的手。 赵夕颜不假思索地后退,目光又冷了下来:“怎么?你也要做周隋那等禽兽不如的行径?” 慕容慎哑然,只得退了回去,语气中流露出无奈:“夕颜,你怎么能将我和周隋相提并论。他是个烧杀抢虐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我和他不同。” “没什么不同。”赵夕颜淡淡道:“窃邻为盗,窃国者侯罢了。周隋杀人如麻烧杀抢虐,你为了皇位杀的人比他多十倍。他强占我数年,你现在做的举动,和他没什么区别。” 慕容慎眼里闪出火焰,语气也激动起来:“赵夕颜!你别仗着我对你一片情深,就来作践我的情意。” “情意?”赵夕颜讥讽地笑了一笑:“你的情意,就是要娶我为妻,将来让我做皇后?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 “两心相许,才是情意。你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 字字句句,都如利箭,直刺心肺,疼得鲜血汩汩直冒。 慕容慎额上青筋直跳,用力握了握拳。 赵夕颜半点不惧,挺直腰杆:“前世种种,皆是过往。今生我重生,再活一回。我只想嫁给我喜欢的少年,安心地过一辈子。绝不会再委曲求全,苟且偷生。” “你以叶沁瑶的安危逼迫我,我不能不来。不过,也仅止于此了。你想让我改变心意,绝无可能。” 慕容慎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深呼吸几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怒火按捺下去,淡淡道:“赵夕颜,你百般提防,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我心中郁气难平,实在不甘。所以,我才用这等无耻的手段,逼你前来。” “你现在心里有怨气,冲我发一顿脾气,我不怪你。” “你放心,我不是周隋,不会强迫你。” “总有一日,我会正大光明地娶你过门为妻,洞房花烛。” 赵夕颜绷着俏脸,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慕容慎还有些男人的骄傲,不屑于用强。 慕容慎察觉到她微妙的放松,忽然勾起嘴角:“我什么都没做。不过,在他人眼中,你一个待嫁女子,和我这般牵扯,已经失了贞洁。你说,徐靖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天底下所有男人都难以忍受的羞辱,徐靖能咽得下吗? 这才是慕容慎用心最险恶之处。 哪怕赵夕颜被人救了出去,这件事也会如利刺,梗在赵夕颜和徐靖之间。 赵夕颜抬眼,迎上慕容慎不怀好意的目光:“我告诉你,徐靖知道此事,会自责愧疚,会加倍对我好。” 慕容慎半点不信,哂然一笑:“你想自我欺骗,只管这么想。我告诉你,这世间所有男人都一样。属于自己的,不容别人觊觎染指。” 赵夕颜淡淡道:“他和你不同。” 这笃定的语气,再次激怒了慕容慎。 慕容慎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徐靖知道此事后是什么反应。只怕到时候你会大失所望。” 话不投机半句多。 赵夕颜蹙眉:“天这么晚了,我要睡了。你走吧!” 慕容慎定定地看她一眼:“以后我得了空闲,再来看你。” 赵夕颜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也没有要送他出去的意思。慕容慎只得自己转身离去。 慕容慎推开门离去的刹那,赵夕颜的心才悄然落回原位,手心里湿漉漉的。 …… 片刻后,玉簪冲了进来。 玉簪红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家主子。 赵夕颜轻声道:“别怕,我安然无事。” 说起来,慕容慎在屋子里待的世间不过一炷香左右。赵夕颜衣衫整齐神色安宁……肯定安然无事。 玉簪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低声哽咽道:“小姐,奴婢心里好怕。” 万一慕容慎色心一起,不管不顾……便是赵夕颜被救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 就是眼下,赵夕颜清清白白,可在世人眼中,也已失了贞洁。 玉簪强忍了一日的泪水,如开了闸的水一般倾斜而出。 赵夕颜鼻间酸涩,搂住玉簪,在她耳畔低语:“走到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的事。名声什么的,暂且不必去想了。先保住性命和清白。” 顿了顿,又低声道:“就算有那么一天,我失了清白,不能再嫁给徐靖了,我也不会寻死觅活。” 玉簪哭声一顿,睁着一双泪眼看着自家小姐。 “玉簪,你也一样。贞洁当然重要,如果失了清白,也不是女子的错。不管到了何时,都要好好活下去。” 第二百零二章 灵犀 赵夕颜这一席话,如重鼓落下。 玉簪只觉心头一震,用衣袖擦了擦泪水:“小姐这么说,也有道理。奴婢心里好受多了。” 赵夕颜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嘴角微扬:“这是徐靖和我说过的话。” 想到世子,玉簪心里莫名地踏实了许多,想了想悄声道:“慕容校尉明日还会来吗?” 赵夕颜目光微闪:“慕容尧领一万禁卫保护太子安危,如今宫中禁卫由陶将军统领。慕容慎在禁卫中官职不算太高,却深得天子信任。他要在御前当差,还得去禁卫军营,休沐时要回慕容府。他哪来的时间天天过来。” “今日他处心积虑用了卑劣手段逼我来此,徐三他们定会四处搜寻我的行踪。慕容慎想避开众人来这里,不是容易的事。短期之内,他不会再来了。” 玉簪长长松了口气,用手背抹去额上冷汗:“这样就好。” 顿了顿,又低声道:“天这么晚了,小姐歇了吧!” 赵夕颜嗯了一声。 这一日过得心潮激越惊心动魄,和慕容慎斗智斗勇,也是极耗费心力的一件事。她现在确实困乏疲累。 匆匆梳洗后,赵夕颜躺到了床榻上。 这间闺房,并不寒酸简陋,布置得极其雅洁。和当年她在宫中住的寝室相差无几。可见,这确实是慕容慎早就布置好的地方。 这么一个小院子,在京城里多如牛毛。四处乱找,就如大海捞针。 徐三他们想找来,绝非易事。 如果徐三足够冷静聪明,就该想到最佳的办法是什么。 徐靖…… 这个名字跃上心头,赵夕颜心里蓦然有些酸。 他要是知道她有此磨难,不知会何等愤怒,更不知会闹出何等风波来。 睡在她身边的玉簪,也没睡着,悄声道:“小姐是不是在想世子?” 赵夕颜嗯一声,不想多说,轻声道:“睡吧!” …… 冀州。 徐靖忽然从床榻上翻身而起,一跃下了床榻,伸手从枕下抽出宝刀。 锵一声! 宝刀出鞘,冰冷的刀光划破宁静的深夜。 守在军帐外的亲兵徐十一冲了进来:“世子!深更半夜的,世子拿刀做什么?” 徐靖拧着眉头:“我做了个梦。梦里,月牙儿妹妹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月牙儿妹妹一定出什么事了。” 徐十一:“……” 这也太玄乎了。 徐十一心里犯嘀咕,低声笑道:“世子离京有两个多月了,这么久没见赵姑娘,心里想得很,梦见赵姑娘也不稀奇。” 不。 不是普通的梦。 那种强烈至心悸的感觉,绝不是梦境。一定是月牙儿妹妹出了什么事。隔着遥远的时空在呼唤他。 可是,他还在军营里,接下来还有恶战。他不能抛下这一切回京城。 徐靖绷着俊脸,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才呼出一口闷气,将宝刀塞回刀鞘。 徐十一松口气:“明日早起要出兵剿匪,世子早些睡吧!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打一个大胜仗。” 徐靖却道:“去点烛火,我要写信。” 徐十一知道自家主子脾气,不敢再啰嗦,立刻点了火折子。 牛油火烛光芒四射,军帐里骤然亮了起来。 徐靖读书多年,才学不怎么样,着实练了一手好字。此时挥笔落墨,字如游龙。 写完信后,徐靖吩咐一声:“立刻派人送信,记着,这封信一定要送到月牙儿妹妹手里。” 徐十一应一声退下。 徐靖和衣而眠,躺到床榻上已经没了多少睡意。 今天是四月初六。 如果不是因为随军出征,今日,他本该骑着骏马去迎娶月牙儿妹妹。现在,正在入洞房,春宵一刻…… 一团火苗在身体里涌动。徐靖翻了个身,继续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 五更天,军营里响起了军鼓。 咚咚咚!咚咚咚! 沉闷的军鼓声震得人热血沸腾,睡意瞬间全无。徐靖一个咕噜翻身下榻,飞快地梳洗穿衣。 咚咚咚!咚咚咚! 第二通军鼓又响了。 徐靖大步出军帐,飞快地去领了早饭,狼吞虎咽将两个饼子吃进肚中。再快步到校武场的将台上。 定国公世子和忠勇侯也都来了。 忠勇侯胳膊上的伤势好了大半,今日穿上了盔甲,一派威武。 咚咚咚!咚咚咚! 三通军鼓结束,一万多士兵在校武场里集结完毕。 此时,朝阳初升,穿着玄色盔甲的英俊少年站在将台上,拔出长刀,高声呼喊:“万胜!万胜!” 士兵们齐声高呼:“万胜!万胜!” 声浪如潮,令人澎湃激越。 徐靖令人执起太子旗帜,然后下令行军。 这段时日,徐靖亲自领兵上阵,接连打胜仗。匪首章冲死在徐靖箭下,更是振奋军心。 军营里和朝堂不同。军汉们就服敢打敢杀亲自上阵英勇无双的好汉。更不用说,这位好汉还是身份显赫尊贵的北海王世子,代太子殿下领兵。 徐靖迅速在军中有了威望。 威望二字,看似无形无迹,却在人心。譬如眼下,徐靖一声呼喊,便有无数士兵齐声高呼。 忠勇侯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对长子次子说道:“看看北海王世子,短短几个月,就在军中有如此威望。你们兄弟两个,在军营里快十年了,也没这等声势威风。” 年已三旬的高大郎没吭声。 二十六岁的高二郎有些不服气:“他打着太子旗号,收拢军心,当然便利。” 忠勇侯嘿一声:“你不服气,今日平匪,你也领亲兵去杀了土匪首领。” 高二郎不吭声了。 说来可气。 他自恃身手好,在军营里也是最顶尖的。徐靖来了之后,整日牛气哄哄的。他心里不服气,就寻了个机会,在军汉们操练的时候主动邀战,然后,就是一顿风卷残云……他在床榻上躺了三天。 之后,他再也不提和徐靖一较高下之类的话了。 忠勇侯看着徐靖骑在骏马上英姿勃发的背影,心中暗暗唏嘘。 英雄出少年。徐靖光华难掩,平定冀州后回京,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第二百零三章 疑心 什么? 赵夕颜忽染恶疾,去了田庄? 赵家内宅里,赵素馨和赵鹊羽听闻此事,都有些发懵。 赵素馨年长几岁,心思敏锐,察觉有异,并未立刻追问。 赵鹊羽却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围在孙氏身边问个不休:“六堂姐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一早还去了叶家做客,怎么忽然就有恶疾了?” “就算要去田庄养兵,也该带上丫鬟们伺候吧!怎么就一个玉簪跟着去了?” “她到底去了哪一处田庄,我这就坐马车去看她……” 孙氏被女儿闹腾得头疼,瞪了一眼过去:“你父亲就是这么交代的。还特意嘱咐过,最近一段时日,你就在家中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其实,孙氏也是一肚子疑云。 夫妻二十多年,她很熟悉丈夫的脾气。赵元仁肯定有事在瞒着她。只是,赵元仁不肯吐露实情,一定有他的理由。 孙氏训斥过赵鹊羽后,又温声对赵素馨说道:“素馨,月牙儿要养病一段时日。她院子里的人,就由你代为照看。” 赵夕颜的院子里,可不止海棠她们几个。还有二十多个大大小小年龄不等的女童。都是去年从北海郡来京城的路上买来的。 这些女童,还没到能做活的年纪。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赵夕颜每日还会抽空教她们读书认字。 现在赵夕颜去养病,这些女童总得有人照料。细心温柔的赵素馨是最佳人选。 赵素馨点点头应下。 待出了内堂后,赵鹊羽闷闷低语道:“五堂姐,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好端端地,六堂姐怎么忽然就病了?还一声不吭就去了田庄。”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赵素馨蹙眉低语:“不过,大伯父大伯母既然这般嘱咐,定有他们的道理。你暂且别追问,也别闹腾了。我心里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赵鹊羽一怔,停下脚步。 赵素馨温婉秀丽的脸孔,闪过一丝阴霾,轻声说了下去:“月牙儿定然是出事了。大伯父为了遮掩她的行踪,才会这么说。” “事关月牙儿的闺名清誉,由不得大伯父不慎重。” “记着,以后如有人问起,你一定要一口咬定,月牙儿就是病了,去了田庄养病。” 赵鹊羽的心蓦然沉重,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问了一句:“我们不出门做客,不过,要是有人登门来见六堂姐,该怎么办?” 苏瑾近来没露面,听闻是病了。高平平可是隔三差五就会来。 “如果有人登门,就由我来应对。”赵素馨声音轻柔而坚定:“再过几日,是沁瑶出嫁的好日子。到时候,我代月牙儿备一份贺礼送去。总之,不能让任何人起疑。” 赵鹊羽不知该说什么了,只会点头。 …… 隔日,高平平就来了。 忠勇侯在冀州打了败仗,太子领兵前去冀州增援,徐靖也在冀州。高平平原本就爱登门做客,这两个月就来得更勤了。 说来也奇怪。高平平才是武将之女,自小习武,也听惯了打打杀杀的事。可到了一起,真正冷静镇定的那一个,从来都是赵夕颜。 每次和赵夕颜在一起,高平平心里的焦虑和不安,都会被悄然抚平。 由此可见,一个情绪极其稳定自制力惊人的好友,是何等重要。 高夫人一开始还会絮叨几句,后来实在管束不住高平平,索性也就不管她了。别人爱怎么嘲笑就嘲笑去吧!反正也没人敢在她面前嚼舌。 至于高平平的亲事,也理所当然地拖延了下来。 忠勇侯父子三人都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等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儿女亲事。 就连高平平骑马出府,高夫人也都不管了。 高平平自小就会骑马,骑术在女子中是一等一的。为了骑马方便,高平平没穿华丽的裙裳,而是穿了利落的武服。长胳膊长腿,一脸英气飒爽。 可惜,今日进赵府,没能见到赵夕颜。 赵素馨一脸歉然地说起赵夕颜突然恶疾去了田庄养病一事。 高平平一惊,不假思索地说道:“田庄在何处?我这就去瞧瞧她。” 赵素馨轻声答道:“具体位置何处,我也不清楚。不过,月牙儿特地派人送了口信来。说高姑娘若是来了,一定要拦着。她患的这种恶疾,不伤性命,却极易传染。等她病愈了,自会回来。” 临走时,高平平又多嘴问了一句:“徐三他们是不是也随着去了田庄?” 赵素馨面不改色地扯谎:“是。他们一并随行保护月牙儿的安危。” 高平平不便再多问了,很快告辞离去。 赵素馨暗暗松口气。 这个高平平,倒是一片热诚,十分关心月牙儿。连亲兵的行踪去向也要问上一问。 徐三等人到底在何处,其实赵素馨也不清楚。自前日起,徐三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 高平平闷闷不乐地出了赵府。 身后的俏丫鬟鸢尾,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小姐,既然赵姑娘不在府中,我们就回去吧!” 高平平不愿回:“不回,去苏家。” 鸢尾如今老实多了,乖乖应下,顺便劝主子一句:“今日风大,小姐还是坐马车吧!” 高平平不耐地瞪一眼过去:“啰嗦,你坐你的马车,我就骑马。” 鸢尾只得闭嘴,乖乖坐马车去了。 她坐马车,主子骑马……不知情的人见了,不定要怎么编排她这个丫鬟哪! 鸢尾一边在心中哀叹,一边掀起车帘,时刻盯着自家主子。 到了苏家,门房管事忙迎过来,一脸陪笑着说道:“高姑娘来得实在不巧。三姑娘已经病了一段时日,一直在院子里静养。高姑娘还是先请回吧!等三姑娘病好了再来。” 高平平:“……” 去赵府,好赖还进了赵夕颜的院子。苏家倒好,连大门都不让进了。 高平平的诸多优点里,从不包涵好脾气这一项。本就心情浮躁,被这么一拦,高平平愈发恼怒,沉着脸道:“我今日就是来探病,立刻去通传。” 第二百零四章 姐妹(一) 门房管事碰了个硬钉子,只得立刻跑着去通传。 等了片刻,苏家四姑娘苏环来了。 苏环比苏瑾小了半岁,两个月前刚及笄。苏家姑娘一个个生得好相貌,苏环是二房嫡出,不及苏瑾貌美,也是个面容秀丽的姑娘。 高平平和苏瑾是好友,和苏环也时常打照面,彼此熟悉。 “高姐姐,”苏环声音又细又温柔:“家中奴仆莽撞失礼,我已经教训过他了。高姐姐可别生气,快些请进。” 对嘛,这才是待客之道。哪有张口撵客的道理。 高平平的心气顺了不少,随苏环进了苏府。 苏环细声细气地说道:“三堂姐病了这么些日子,一直在闺中静养。我这就领高姐姐前去。不过,三堂姐气虚无力,不能下榻,失礼之处,高姐姐多多海涵。” 说着,一路领着高平平进了苏瑾的闺房。 屋子里一股浓浓的药味。 苏瑾苍白憔悴,清瘦了许多,一脸病容。明明已是春日,外面暖融融的,苏瑾的身上还盖着被褥。连指尖都未露出来。在见到堂妹苏环的刹那,苏瑾目光一暗。 苏环柔声道:“三堂姐,高家姐姐来看你了。” 高平平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苏妹妹,你怎么病得这么重?” 苏瑾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有气无力地应道:“多谢高姐姐来看我。” 高平平和苏瑾是多年好友了,见她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既心疼又怜惜。伸手为苏瑾拂去脸颊边的发丝,又去握苏瑾的手。 苏瑾将手往被褥里缩了一缩。 奈何高平平眼疾手快,已经抓住了苏瑾的手。然后,立刻惊觉出不对劲。苏瑾的手腕上竟缠了厚厚的纱布。 “苏妹妹,你的手腕怎么了?”高平平皱了眉头。 苏瑾没出声。 一旁的苏环代为答道:“前些日子有丫鬟伺候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药碗,烫伤了三堂姐的手腕,只得敷伤药包扎起来。” 高平平眉头皱得更紧了,盯着苏瑾的眼睛:“真的是烫伤吗?” 苏瑾眼底泛出水光,低声道:“是。” 苏环又张口道:“这等事,我岂敢骗高姐姐……” 话没说完,就被高平平打断:“我们两个说话,不必你在一旁相陪。你先走吧!” 苏环:“……” 苏环的笑容瞬间凝结,尴尬极了。 苏瑾看在眼里,心里积郁许久的闷气,骤然散了大半。 堂姐妹五个,她和苏环年龄最相近,自然时常被拿来做比较。苏环样样都不及她,苏皇后和太子表哥对她更是诸多偏爱。被比得黯然无光的苏环,心里不知憋了多少闷气。 如今,苏环是一朝翻身,扬眉吐气了。 孟家和苏家已有口头婚约,只等着登门来提亲。新科进士少年才俊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那是苏瑾的心上人。 就冲着这一点,苏环心里就畅快得很。 苏瑾被禁足,又以金钗划破手腕,如今是真的一病不起。苏环装模作样,经常来“相陪”。有意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时时提醒她心上人将被抢走的事实…… 高平平无意之举,着实替她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祖母特意嘱咐过,让我在一旁作陪,不能怠慢了高姐姐。”苏环不肯走,拿长辈出来做挡箭牌:“高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我不出声就是。” 这确实是苏老夫人的吩咐。 这等折腾人的法子,在苏老夫人这里着实不算什么。 其实,就是苏环不在,苏瑾也不会乱说。事涉天家,又牵扯到自己和孟家表哥的私情,她哪里说得出口。 高平平不高兴的时候,从不给任何人颜面,板着脸孔道:“我说话,不乐意让不相干的人听。你出去。” 苏环气得红了脸,不得不起身离去,临走之际,还特意看了苏瑾一眼。阴阳怪气地扔下一句:“三堂姐有什么心思,可别藏着掖着,只管和高姐姐说一说。” 苏环一走,屋子里总算清静了。 高平平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看着面色苍白的苏瑾,难得柔声细语:“苏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管和我说,我能帮得上忙的,绝不推辞。” 苏瑾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病了,身子虚弱,养一养就好了。” 高平平皱了眉头:“最怕你这样。有什么话痛快地直说不行吗?非要支支吾吾弯弯绕绕,我哪里猜的出你在想什么。” 苏瑾挤出笑容:“高姐姐,我真的没事。你就别胡乱猜疑了。” 高平平瞪着苏瑾。 苏瑾强撑住笑容。 半晌,高平平才叹口气:“罢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了。总之,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保重自己。” “天塌不下来,世上也没有过不去的坎。遇到不痛快的事情就想想我,被退亲了也还好好的哪!” 高平平把这小半辈子的耐心都拿出来了。 苏瑾眼眶发热,哽咽着嗯了一声。 高平平又叹口气:“今日我去赵府,没曾想赵妹妹病了,去了田庄。你也病成这样。” 苏瑾一怔:“赵妹妹也病了么?” 高平平点点头。坐了片刻,闲话了一番,才起身离去。 待高平平走后,苏瑾以宽大的衣袖遮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门忽地被推开。 熟悉得令人憎厌的柔细声音响起:“三堂姐怎么哭了?” 苏瑾迅疾擦了脸上泪痕,板起脸孔:“我不想见你,出去。” 苏环假惺惺地凑过来:“我也是关心你,你这般横眉冷对是何道理。” 又故意刺苏瑾的心窝:“三堂姐是有大福气的人,以后要嫁进东宫做太子妃。妹妹我就差远了,未来夫婿就是个新科进士。以后就是做官,也是个芝麻小官。以后还得厚着脸皮,请三堂姐和太子姐夫多多照拂……” “苏环!”苏瑾蓦然打断苏环,面容冰冷:“你再多嘴,我保证你日后会悔不当初。。” 苏环:“……” 看着苏瑾森寒的眉眼,苏环心里阵阵发寒。 苏瑾冷冷道:“滚出去。” 第二百零五章 姐妹(二) 骂走了苏环,苏瑾心情也未见好转。 她坐在床榻上,一坐就是小半日,怔怔发呆。 丫鬟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榻边,屋子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母亲于氏被祖母下令关进了院子里。 苏环时常来她面前耀武扬威,也是出自祖母的授意。祖母这是故意用苏环和孟思远的亲事来刺她的心窝。 她不想嫁太子,也嫁不了思远表哥。众人都知道皇后和太子中意她,孟家人也清楚,根本没勇气和皇家对抗。便是嫡亲的姨母,也不敢吭声。任凭孟家老太爷和祖父立下口头婚约。 对书香门第来说,这样的口头婚约,和正式的定亲没什么差别。所以,苏环才会娇笑着来炫耀。 祖母确实好手段。 她就如被困在网里的虫子,越挣扎,网收得越紧。 她没有流泪哭泣。这些日子,她哭了太多回,眼泪都已流干了。也没能换来祖父祖母的心软。 没人心疼怜惜,哭有何用。 有丫鬟送了饭菜进来:“三姑娘,天晚了,该吃晚饭了。” 苏瑾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屋子里火烛燃了起来。 丫鬟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好,四冷四热八道菜肴,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这也是祖母惯用的手段。打一棒子,再给一个甜枣。 苏瑾嘲讽地扯了扯嘴角。起身下榻,坐到桌子边,勉强吃几口,就搁了筷子。 丫鬟们怎么劝也劝不动,只得怏怏将收拾碗筷。 苏老夫人知道后,从鼻子里哼一声,吩咐道:“去四姑娘那里传个话,从明日起,在自己院子里待着。不得去惊扰三姑娘养病。” 她是要磨平苏瑾的棱角,让苏瑾看清现实,认命嫁给太子。可不能真让苏环将苏瑾气急了。 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立刻领命去传口信。 苏环今日也被气得不轻,正想着要怎么去和祖母告状哪!没曾想,就来了这么一个口信,心里既委屈又窝囊。丫鬟走后,苏环用帕子捂着脸哭了一场。 堂姐妹五个,她偏偏和苏瑾年龄相近。从小到大,苏瑾是众人称赞的鲜花,她就是衬托鲜花的那片绿叶。 到了亲事也是如此。 苏瑾不想嫁太子,祖母逼着苏瑾嫁。丝毫没有考虑过她的年龄其实也很合适。更没人知道,她一直暗中恋慕太子表哥。 凭什么苏瑾能嫁给太子表哥,她却要嫁一个满心都是苏瑾的丈夫? 亲娘洛氏来了,用帕子为她擦了眼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哭什么!孟家这么好的亲事,打着灯笼等难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苏环流着泪哭道:“我也是苏家的女儿。我姑母是皇后,我表哥是太子。我祖父是翰林掌院。苏瑾能嫁太子表哥,我为何不能……诶唷!” 话没说完,就被洛氏在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 洛氏细眉细眼的,说话却格外刻薄,对自己的亲闺女也不留半点情面:“亏你也有脸说。你和苏瑾幼时一起进宫,皇后娘娘眼里只看得到苏瑾,太子日渐长大,情窦初开,喜欢的也是苏瑾。” “你还有脸问为什么?这就是原因。人家母子都没相中你。还能为什么!” 苏环一颗脆弱的少女心,被戳得千疮百孔,泪水如开了闸的洪水。 洛氏没有哄她,板着脸孔道:“以后不准再提太子。太子再好,也不是你的姻缘。你等着嫁进孟家,做你的少奶奶。” “你也别去招惹苏瑾了。她以后是太子妃,还会是大晋皇后。你以后见了她得磕头行礼。多哄着她一些。” 这也太扎心了。 苏环哭得更凶了。 …… 苏家姐妹的恩怨纠葛,皆被紧锁在苏家内宅,没有外人知晓。 几日后,叶沁瑶风光出嫁。 这一日,叶宅里高朋满座,穿着大红喜袍的乘龙快婿罗弘,身量修长仪表堂堂。叶老爷越看心里越自得。 当日给女儿定下这门亲事,叶氏族人私下里说闲话的不是没有。事实证明,他挑女婿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如今罗弘高中榜眼,春风得意。女儿嫁得如意夫婿,远嫁又有何妨? 大不了,以后每年都跑一趟京城,登门来瞧瞧女儿。再者,京城还有一众亲友哪! 可惜,北海王世子随太子去了冀州打仗,赵六姑娘又病了,今日没能来。倒是北海王府出嫁了三位县君,今日都来了,也给叶家撑足了颜面。 徐芳徐芷嫁来京城数年,和叶家并无来往。倒是徐莹,就嫁在北海郡,和叶家女眷有些来往。今日姐妹三个,都是冲着未来弟媳赵夕颜才来的叶家。 叶沁瑶是赵夕颜的闺中好友。赵夕颜病了不能来,她们便都携着厚礼来了。 徐莹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肚子圆鼓鼓的。眉眼也略见浮肿,笑容一如往常柔和,说话时轻声细语:“沁瑶,今日是你出嫁的好日子。罗公子是新科榜眼,才高八斗,一表人才。如此良人佳婿,羡煞旁人。” 叶沁瑶穿着精致繁复的大红嫁衣,俏脸羞红,一双美眸闪着娇羞喜悦和期盼。 对一个女子来说,出嫁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可惜,好友赵夕颜今日没能来。 想到赵夕颜,叶沁瑶心里免不了要叹口气。赵家打发人来送信,赵夕颜染了会传染的恶疾,去田庄里养病。 叶沁瑶没有多心多疑,只一心惦记好友。 徐芳徐芷和叶沁瑶不熟,各自含笑祝福几句,便扶着徐莹到一旁坐下了。 “你肚子这么大了,今日偏要出来。”徐芷改不了爱管事的脾气,一坐下就低声数落徐莹:“这里这么多人,万一冲撞到你可怎么得了。” 徐莹抿唇一笑,轻声应道:“这不是有二姐护着我么?我怎么会有事。” 徐芷被哄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徐芳轻笑一声:“待会儿吃了喜宴,就早些回去吧!” 徐莹点点头应了。 喜宴结束后,徐莹姐妹三人一同回了北海王府。 徐芳屏退下人,低声道:“月牙儿这病来得太突然了。你们说,月牙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本章完) 第二百零六章 搜寻 徐芳话音刚落,徐芷就皱眉接了话茬:“我也觉得不对劲。忽然就病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去了田庄。” “月牙儿行事最是周全,便是要去养病,也不该这般仓促。” “而且,我追问在哪处田庄,赵家来送信的人竟也不知道。这桩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 “不行,我得去一趟赵家,问个究竟。” 徐芷是个雷厉风行的急脾气,说着就要起身。 徐芳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袖:“你先等等,这么心急做什么。这般登门,也太失礼了。” 徐莹温声接过话茬:“大姐说的是。赵侍郎和赵夫人派人来送信,你这般上门去问月牙儿的行踪,岂不是让赵家长辈难堪?” 徐芷这才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那该怎么办?” 徐莹轻声道:“我让人叫徐二五过来,先问一问徐三在何处。” 对哦!徐三和三十个亲兵一直待在月牙儿身边。只要知道徐三去了哪儿,月牙儿的行踪也就知道了嘛! 徐芷笑着夸徐莹:“还是三妹最聪明。” 徐莹抿唇一笑:“二姐是关心则乱。” 说笑中,徐二五很快来了。 徐二五天生一张娃娃脸,翻过一个年头,其实已经二十一岁了,看着还如十五六岁一般。笑起来露出一对虎牙:“三位县君宣小的过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徐莹张口问道:“这几日,徐三可曾送信回来?他现在去了何处?” 徐二五笑着答道:“送了口信回来。说随赵姑娘去了田庄。那处田庄颇为偏僻,骑马要两日,坐马车得四日路程。往返一趟要耗费数日时间。” 徐芷不死心地追问:“徐三没说具体位置吗?我实在放心不下,想亲自去一趟,见一见月牙儿。” 徐二五一脸为难:“县君就别为难小的了。徐三既然没说具体位置,可见是不愿张扬。” 徐芳想了想,轻声道:“为了防备小人作祟,确实该隐瞒行踪。要是被心有不轨的歹人跟了去,可就不妙了。” 这也有理。 徐芷这才打消了去一趟的念头:“以后徐三有口信来,记得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徐二五殷勤地应下,笑着告退。 待退出内堂后,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很快消失无踪。 他刚才没说谎,徐三派人送回来的口信,确实如此。 他们这些亲兵,自小被王爷买下,陪着世子一同习武,一同长大,彼此再熟悉不过。 徐三话语不多,身手最好。平日看着沉稳持重,其实,性子最执拗也最火爆。徐三从不说谎。如果到了徐三也要说谎的地步,那只能说明,真的出大事了! 一定是赵六姑娘出事了! 玉簪呢,是不是也一并出事了? 一个亲兵悄然凑过来,低声道:“徐三又让人送信回来了。” 徐二五立刻回过神来,从亲兵手中接了信。信上只有短短两句话。徐二五目光一掠,面色悄然变了。 人手不足,王府里留下必要的人手,其余人在天黑之后出府。 信上的地址,是徐靖暗中置下的一处私宅。 …… 天黑之后,四十余个亲兵换了夜行衣,悄然从后门出了王府。 半个时辰后,在一处三进的宅子里,徐二五见到了徐三。 “徐三,赵姑娘出什么事了?”徐二五快步上前,急切地追问。 徐三已经熬了几日几夜没睡,一双眼熬得通红,声音低沉嘶哑:“你怎么也来了?王府里得有人守着,你回去。” 徐二五的眼也红了,一把抓住徐三的衣襟:“你别左顾言它。你告诉我,赵姑娘去哪儿了?玉簪人呢?” 徐三也怒了,伸手挥开徐二五的手,厉声道:“世子临走之前交代过,我守着赵姑娘,你守着王府。你这样出来,王府那边出了纰漏,你拿什么脸见世子?” “你眼里除了玉簪,还有什么?” “其他人都留下,你立刻滚回去!” 徐二五恨恨松了手:“好,我这就回去。徐三,我告诉你,赵姑娘要是有个好歹,就是摘世子的心肝。到时候,你我一起以死谢罪吧!” 说着,愤然离去。 徐三呼出一口浊气,将新来的四十多个亲兵叫过来,低声嘱咐了一番。亲兵们个个都是盯梢追人的好手,立刻应下,迅速散去。 徐三实在困极了,闭眼睡了两个时辰。四更天时,悄然出了宅子。 …… 五更天,天际微微发亮。 第一抹晨曦洒落。高大耸立的宫殿更添了几分巍峨。 此时,正是禁卫换班的时候。 守了福佑宫一夜的慕容校尉,目光依旧清明,身体笔直。 来换班的陶将军,笑着恭维道:“慕容校尉年轻力盛,当差一整夜还是精神奕奕。” 陶将军今年四旬,出身将门。 不过,将门和将门也不一样。慕容氏掌管禁卫一百多年,简在帝心,在军中势力庞大。陶家却人才凋敝呈败落之势。身为陶家这一辈的家主,年过四旬官职只有四品,说来也够丢人的。 慕容慎出了名的高傲,平日里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今日竟对陶将军笑了一笑:“今日我卸了差事,要出宫一日。御前安危,就劳烦陶将军了。” 咦咦咦?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陶将军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太阳还是在东边嘛! 慕容慎扬着嘴角,步伐轻快。 在宫中当差数日,今天终于有空闲出宫,可以去见心尖上的姑娘了。 慕容慎的好心情,在策马离开皇宫一柱香左右后戛然而止。 “公子,”亲兵急急低语:“有人跟踪尾随。” 慕容慎眉眼微沉,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原本打算去葫芦巷,自然是去不成了。 他不动声色地下令:“回慕容府。” 然后策马向前。一众亲兵一同策马驰骋,随慕容慎回府。 这一日,亲兵不时来禀报:“启禀公子,有人潜伏在慕容府附近。” “正门侧门后门处都有人盯梢。” “公子,要不要小的派人去拔了这几个暗桩?” (本章完) 第二百零七章 跗骨 慕容慎冷冷瞪了亲兵一眼:“没我的吩咐,不准妄动!” 亲兵讪讪闭嘴。 慕容慎目光幽暗,忽然扯了扯嘴角:“这个徐三,不愧是徐靖最信重的心腹,果然难缠。” 京城那么大,赵夕颜藏身在葫芦巷里,别说几十个亲兵,就是再来一两百个,想在不惹人注意的前提下搜寻赵夕颜的行踪,也极其不易。 他不愿惹来任何人的瞩目。因为,他同样在意赵夕颜的闺名清誉。他要娶她为妻,不是要毁了她。 所以,现在的情形颇为微妙。 双方心照不宣,暗中交锋。徐三不敢贸然出手惊动他人,他也不能出手“拔”了暗桩。 慕容慎身边的亲兵,略一思忖,也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心里暗暗腹诽。 自家公子,还真是个大情种!都将赵六姑娘软禁起来了,还不去将生米煮成熟饭,连徐三这些人也忍了。 万一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家公子不知何等懊恼后悔。 慕容慎目光一扫,瞥了过来:“一脑子龌龊。” 亲兵:“……” 亲兵继续闭嘴。 “启禀公子,”另一个亲兵进来了:“夫人知道公子回来,特意打发人来请公子去说话。” 慕容慎略一点头。 去年赵夕颜刚来京城,慕容夫人迫不及待地去了赵家,羞辱赵夕颜不成,反而自取其辱。回来之后又被慕容慎疾声厉色地训斥。自那之后,慕容夫人和慕容慎之间的关系就冷淡了许多。 以前慕容夫人对慕容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现在,见了面,也就是不咸不淡地扯几句闲话。 当然,慕容慎也不在意就是了。 他巴不得继母少些絮叨废话。将来他坐了龙椅,赵夕颜会是他的皇后。慕容夫人休想再像前世那般刻薄刁难赵夕颜。 “见过母亲。”慕容慎拱手行礼:“我小半个月没回来了,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慕容夫人叹道:“你父亲领兵在外,我日夜忧心,哪里吃得下。” 慕容大将军虽是武将,却一直待在宫中。领兵离京少之又少。也难怪慕容夫人牵肠挂肚。 慕容慎随口安慰几句:“母亲不必忧心。禁卫军是大晋最精锐的军队,兵器精良,人强马壮,纪律严明。此次粮草也充足。而且,父亲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打仗,是保护太子。只要太子安分地留在军营里,不会有事。” 徐靖领着铁卫营骁骑营平匪,禁卫军留守军营,一直没有出动过。只要保护好太子,就是大功一件。 这其中的道理,慕容夫人也清楚。现在听慕容慎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不少。忍不住又絮叨起来:“你又长了一岁,今年都二十三了。京城这么多闺秀,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慕容慎忍着不耐,淡淡道:“我心中有中意的人,别的女子我不娶。” 慕容夫人一惊,倏忽起身:“你说什么浑话。那个赵夕颜和北海王世子已经定了亲,要不是徐靖去冀州,赵夕颜已经进徐家门了……” “母亲,”慕容慎再次打断慕容夫人,语气重了一些:“我的亲事,我自己心中有数,就不劳你操心了。你有这份闲心事件,为二弟和三妹寻一门合意的亲事。不必顾虑什么长幼有序,让二弟先娶妻成亲便是。” 说完,拱拱手就走了。 慕容夫人像吞了个生鸡蛋,面色忽红忽白,难看极了。 良久,慕容夫人才用力一拍桌子,咬牙怒骂:“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被美色迷昏了头!将来有他后悔的那一天!” …… 慕容慎在府中待了半日,午后就去了军营。 果然,身后依旧有人盯梢。盯梢的都是好手,一直尾随在他身后,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这其中,也不知有没有徐三。 慕容慎心里冷哼连连,下马进了军营。 军营方圆十里之内,不准任何人靠近。盯梢的人只能在十里外停下。守在出入军营必经的路段旁。 盯梢是一个极考验人耐心的事。 徐三从不缺耐心。 他将手下七十多人分作两组。一组负责盯梢慕容慎,只要慕容慎出了宫门,就不错眼地盯着。另一组四十人悄然散开,每人负责两个坊市,乔装改扮更名易姓,暗中查访搜寻赵夕颜的行踪下落。一条街一条巷子都不能错过。 这么做当然慢得很,不过,眼下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一直到天黑,慕容慎都没出军营。 徐三令众亲兵轮流盯梢,自己也合眼睡了一个时辰。 待到三更天过后,徐三让数十个亲兵散开,自己则跃上一棵极高的树木。蹲在浓密的枝叶间,放目远眺,甚至能隐隐窥见军营的正门。 有数十人出了军营。 数十匹骏马的马蹄上,都被裹了棉布,马蹄声轻了许多。为首的一个黑衣男子,在暗夜中窥不清面容,不过,身形高大,和慕容慎一般无二。 徐三凝神看了片刻,冷笑一声,以口哨为号。令众亲兵安然不动。 过了半个时辰,军营里又出来一拨人。 徐三依旧未动。 直至四更天,第三拨人出来了,徐三才吹响口哨。隐藏在暗处的亲兵骤然出手。 骑在骏马上的高大男子,冷哼一声,亲自出手。身边亲兵也迅疾跳下骏马,将自家主子围在中间。 短兵相接,时间不长,却异常激烈。 短短片刻,双方各有损伤。 禁卫军营负责警戒巡逻的士兵发现动静不对,立刻冲了过来。 徐三吹一声口哨,众人倏忽退远。 慕容慎一挥手,示意众人不要追。 总之,这一夜折腾的,慕容慎没能甩脱徐三等人。他还得进宫当差,只得悻悻策马进了宫。 “徐三,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三沉声道:“留几个人在宫门外,时刻盯着这里的动静。只要慕容慎出了宫门,立刻盯着不放。其余人随我一同去搜寻赵姑娘行踪。” 就算一时寻不到赵夕颜的下落,至少也得盯紧了慕容慎,让他无暇去见赵夕颜。 …… 第二百零八章 囚徒 葫芦巷里,又开始了平静的一天。 住在葫芦巷里的几户百姓,有的挑着货担去坊市,有的去码头做短工,还有两个调皮的孩童,一大早就追逐嬉闹。其中一个孩童,拿着石子,砸中了巷尾宅子的门,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孩童咯咯笑了起来。 这一个宅子自从一年多前就空了下来,一直没人搬进来。他们时常来这里玩闹嬉戏。 咣,又是一声脆响。 这声响传进四个女暗卫耳中,一个个皱起眉头。要不是公子严令,不得让人发现宅子里有人,她们早就出手教训这些孩童了。 这个二进的小宅子,东厢房自然归赵夕颜主仆。厨娘和做杂活的,住后面的下人屋。另外八个暗卫,分成两班,日夜盯着赵夕颜。四个守在这儿,另四个就在西厢房那边。 要瞒过葫芦巷的几户百姓,对身手过人的暗卫们来说,委实是小事一桩。她们从不开门,需要出宅子了,都是夜半翻墙出入。 米粮菜蔬,每日都是新鲜的。 “小姐,”玉簪探头看一眼,转头道:“今日早饭是鸡肉馄饨。” 说来奇怪,这个厨娘像是知道赵夕颜的口味喜好,一日三餐做的饭菜大多都是赵夕颜爱吃的。 赵夕颜心中有数。这是慕容慎特意嘱咐过的。 或许有的女子会感动心软,为男子偏执的深情动容。 这样的人,绝不会是她。 她只有一颗心,心里只有徐靖。慕容慎如此执拗,为了逼她前来,做出这等卑劣行径,更令人不齿。 赵夕颜起身到饭桌边,将一碗香喷喷的馄饨都吃了。 她要好吃好睡养好身体,等着她的小竹马来救她。 玉簪也大口大口吃了,大概是热气蒸腾的缘故,玉簪的眼睛有些红红的。赵夕颜看玉簪一眼,轻笑道:“好好的,怎么又要哭了?这些日子,我们有吃有喝的,要什么都有,无非就是不能出这座宅子。其余的,和在赵府也没什么两样。” 玉簪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低声道:“奴婢就是心中愤愤难平。” “将来,小姐被救出去了,万一世子耿耿于怀,或是心中埋了一根刺,该如何是好。” 贞洁和清名,对一个闺阁少女来说,是何等要紧。 慕容慎这一计,实在狠辣! 这么好的小姐,为何偏偏要受这样的磨难? 赵夕颜沉默片刻,才道:“说一点都不担心是假的。不过,眼下已经这样,总该往好处想。整日想这些,没半点用处。” 顿了顿,又笑了一笑:“这座小宅子,困住了我,也困住了慕容慎自己。” 宅子只困住了她的人,却困住了慕容慎的心。谁才是真正的囚徒? 玉簪心情舒畅多了,待暗卫收走了碗筷,对赵夕颜笑道:“今日阳光甚好。奴婢陪小姐去廊檐下坐坐吧!” 赵夕颜笑着点头。 在这里,不能抚琴。看书练字作画倒是无妨。 今日阳光果然好得很,天空湛蓝,一碧如洗。大朵的白云像棉絮一般,轻柔地漂浮在空中。 赵夕颜来了兴致,在廊檐下摆开桌案,要作一幅画。 玉簪伺候惯了,忙碌着铺纸研墨。先以墨色勾勒,再调色细细染色。要画一幅完整的丹青,少说也得大半日。 赵夕颜端坐在画案前,略略垂首,神色安宁。阳光洒落在她细腻白皙的脸庞上,似会闪出光来。 四个暗卫守在一旁,闲着无聊,便两两以目光闲话。 这位赵六姑娘,果然非同寻常。被软禁在这里,半点不见急躁失态。这份坚韧心志,已胜过世间万千女子。怪不得公子对赵六姑娘这般倾心。 赵六姑娘不但美貌过人,且才学出众。每日看得那些书,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你当然没听说过。你从小就练武,大字不识一箩筐。 快瞧,赵六姑娘作画时真美啊!也不知赵六姑娘在画什么,竟这般入神。 …… 半日后,这幅画终于完成了。 赵夕颜提笔半日,手略有些酸,轻轻揉着右手手腕。 玉簪笑盈盈地捧来清水,伺候主子净手。然后细细欣赏画作,由衷赞道:“小姐这幅画形神具备,画得实在好极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凝望着画上策马驰骋的英俊少年,轻声道:“我也觉得很好。” 作画最重神韵,形似反倒是次要的。这一幅画作,画的正是徐靖。她其实从未见过徐靖领兵作战时的模样。不过,一提笔,这幅画便从笔尖倾斜而出。 徐靖像是自她笔下活了过来,穿着玄色盔甲,骑着玄色宝马,背着长弓,策马疾驰,神气又威风! 赵夕颜越看越喜爱,对玉簪笑道:“将画捧进屋子里晾干,以后装裱起来,挂在我书房里。” 玉簪高高兴兴地应了。 一旁的暗卫:“……” 真想为自家公子抹一把心酸泪! …… 冀州。 一伙民匪在朝廷军队的猛攻下死伤惨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们投降!” 哗啦啦,刀剑兵器扔了一地,不知是谁先跪下了。很快就跪倒了一片。 还有一些四处逃窜的,被军汉们追上去,扬起雪亮的长刀,一刀就砍了头颅。 战场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 残肢断骸四处都是,鲜血横流。这样的情景,一开始见了恶心反胃难受。晚上入睡的时候,还会不时做噩梦。 徐靖最要面子,就连徐十一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初上战场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在战场上磨练得久了,徐靖现在已能面不改色地在战场上吃牛肉饼子了。 “将投降的土匪捆起来。”徐靖面无表情地下令:“不肯投降的,全部杀了。” 这一道军令下去,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慈不掌兵。徐靖的心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被磨成了铁血寒冰。 这一场大胜后,冀州境内最大的几股乱匪都被平了。 太子坐镇冀州,开仓放粮,安抚民心,效果斐然。之前匪祸反复,如今却是灭一波少一波。 “世子,这场仗打完,我们是不是能回京城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不安 第二百零九章 不安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一十章 论功 第二百一十章 论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夜话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夜话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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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安定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安定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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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埋汰 第二百一十四章 埋汰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一十五章 行踪(一) 第二百一十五章 行踪(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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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流言(一) 第二百一十八章 流言(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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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流言(二) 第二百一十九章 流言(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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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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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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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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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密室(一) 第二百二十二章 密室(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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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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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日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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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病愈(二) 第二百二十六章 病愈(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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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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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意(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意(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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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平息 第二百二十九章 平息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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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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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章 疑惑 第二百三十章 疑惑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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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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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眼红 第二百三十二章 眼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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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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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五章 醉酒(一) 第二百三十五章 醉酒(一)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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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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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六章 醉酒(二) 第二百三十六章 醉酒(二)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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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七章 重逢 第二百三十七章 重逢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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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归来 第二百三十八章 归来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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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二百四十章 姐弟 第二百四十章 姐弟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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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大哥刚才不肯喝酒。有外伤,确实不能饮酒。不过,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谁敢对大哥下这么重的手? 待敷完药,慕容慎穿好衣服。慕容恪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是不是父亲责罚你了?” 慕容慎不想解释,简洁地应道:“父亲让我早日娶妻成家,我已经应了。” 慕容恪一愣,脱口而出:“就是因为亲事,父亲才动的手?” 慕容慎冷冷看慕容恪一眼。慕容恪不敢再多问,小声道:“大哥今年已二十有三了,确实该成家了。” “北海王世子已经回京,他和赵六姑娘的婚期也近了,大哥就别再惦记赵六姑娘了……” 大哥的眼神好可怕! 慕容恪求生意志十分强烈,果断立刻转移话题:“父亲要为大哥求娶哪一家的姑娘?” 慕容慎神色淡漠:“不知道。” 慕容恪:“……” 慕容恪只得努力继续转移话题:“大哥还是告假几日,将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进宫吧!” 慕容慎淡淡道:“不必,我能撑得住。” …… 家宴散后,慕容大将军一身的酒气,目光倒还算清明。 慕容夫人终于寻到机会,在丈夫面前抹泪:“老爷可算回来了。这半年,老爷不在京城,妾身也像丢了魂魄一般,过日子没个主心骨。” 又哭诉:“老爷回来之后,还没见过燕儿。燕儿大病了一场,瘦了许多,到今日还没能下榻。” “她一个姑娘家,自小娇生惯养,何曾遭过那样的罪。贴身丫鬟被生生杖毙,她被吓得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整日以泪洗面。妾身真怕她心里落下阴影。” 只字不提慕容慎,却又句句若有所指。 慕容大将军拧了拧眉头,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缓缓说道:“这件事,我已经训斥过大郎了。燕儿确实任性了些,要严加管教。” 慕容夫人告状不成,被生生噎了回来,心里酸苦又不平:“老爷也不为燕儿撑腰,我可怜的女儿啊!就这么白白受惊吓大病一场。” 慕容大将军板起脸孔:“别哭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不准再提。还有,你立刻操持准备聘礼。” 聘礼? 慕容夫人一愣,顾不得擦干净眼泪,急急问道:“老爷相中了哪家的姑娘?大郎肯娶吗?” “由不得他不娶。”慕容大将军冷冷吐出一句,却不欲多说,只道:“聘礼照着之前的单子再多备三成。” 慕容夫人口中应着,心里却阵阵抽痛。 慕容家的家业到底有多少,她这个主母都算不清楚。这庞大的家业,将来都是慕容慎的。她的一双儿女,根本分不到多少。慕容燕最多有一份嫁妆,慕容恪将来娶妻成亲,能分到的也有限。 这是慕容家的规矩。为了防止家业分散,大半都要传给嫡出长房。 慕容大将军满腹心事地睡下。 隔日一早,慕容大将军和慕容慎父子两人一同进宫觐见。 被召进宫的,还有定国公世子和忠勇侯。 永明帝再昏庸无道,也是大晋帝王,很清楚兵权的重要。禁卫军骁骑营铁卫营,组成了大晋最精锐的三支军队。这三支军队,实际上也直接听令于天子。 忠勇侯先跪下请罪:“都是末将无能,没能迅速平定冀州,打了败仗。连累得太子殿下劳师远征,末将实在愧对皇上厚爱。” 永明帝对忠勇侯确实颇为不满,板着脸孔道:“你已经将功折罪,朕此次就不追究了。起身吧!” 然后大肆褒奖定国公世子和慕容大将军。 忠勇侯脸面无光,厚着脸皮旁听。 一个时辰后,三人一同告退。 慕容大将军追上忠勇侯,低声道:“侯爷请留步,我有事相商。”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二章 亲事(二) 呸! 有个屁事相商! 忠勇侯冷哼一声,斜睨慕容大将军一眼:“慕容将军有何指教?” 慕容大将军放下身段,拱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请侯爷去鼎香楼喝上两杯。” “没空!”忠勇侯干脆利落地拒绝。 慕容大将军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继续笑道:“那就去茶楼喝杯茶。一盏茶的功夫,还请侯爷赏脸。” 忠勇侯有些稀奇,上下打量慕容大将军一眼:“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也罢,就去一趟茶楼,我倒要看看慕容将军有什么话要说。” 然后,这一盏茶足足喝了半个时辰。 到了正午,忠勇侯坚定地拒绝了午饭的邀约,骑马回了侯府。 高夫人笑着相迎,却见自家丈夫沉着一张脸,不由得一怔:“怎么了?莫非是在宫中挨骂了?” 忠勇侯满心气闷,从鼻子里哼一声:“这倒不是,是被一只老狗恶心到了。” 高平平听得有趣,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只老狗,敢在爹面前乱吠?” 忠勇侯没有瞒着媳妇闺女的意思,张口就道:“是慕容尧那只老狗。亏他还有脸来提亲,呸!我闺女就是嫁不出去做老姑娘,老子养她一辈子,也绝不让闺女嫁去慕容家!” 高平平:“……” 高夫人:“……”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槽点也太多了。 高平平反应更快一步,眉头都快竖起来了,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绝不嫁慕容慎!” 高夫人也满心恼怒,恨恨道:“欺人太甚!之前提亲,后来悔婚。现在怎么还有脸提及亲事。” 真当他们的宝贝闺女嫁不出去了么?还是以为慕容慎是什么人间俊彦?他们不稀罕! 忠勇侯又哼一声:“放心吧!我已经拒绝那只老狗了!他再敢提一回,老子就对他不客气。” 又安慰气得脸孔通红的高平平:“闺女别气了。爹向你保证,你的亲事,就由着你自己做主。你现在不愿嫁人,就不嫁了。等以后有了看得入眼的,再嫁不迟。” 高平平的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高大的少年身影,用力咬了咬嘴唇,才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高夫人听着不像话,忍不住捶了丈夫一把:“你就惯着她吧!真等闺女拖成老姑娘了,到时候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忠勇侯挺直胸膛,任凭媳妇撒气:“嫁不出去就一直养着。老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又不是养不起。” 高平平感动不已:“爹对我最好了!” 忠勇侯咧嘴一笑,然后叹道:“徐靖那小子有勇有谋,生得也俊俏,倒是不错。可惜,这样的好姑爷被赵家先得了手。可惜,实在可惜!” 一连三个可惜,可见忠勇侯确实很欣赏徐靖。 高平平听得无语了:“爹!世子是赵妹妹的心上人未婚夫!他们青梅竹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和我有什么相干。” 忠勇侯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被闺女数落,呵呵一笑:“好好好,不说了。我肚子饿了,一起吃饭去。” …… 午饭后,忠勇侯去了军营。 高平平闲着无事,令人备马车去赵府。 鸢尾跟着主子上了马车,忍不住嘀咕一句:“小姐几日前才去过赵家,今日又去啊!” 也不知到底想见的是赵六姑娘,还是另有其人。 高平平一个白眼飞过来,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威胁:“再多嘴,我拿针缝了你的嘴,你信不信?” 鸢尾吓得立刻闭紧嘴,心里却暗下决心。一定要跟紧了主子,绝不能让主子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高平平怀着少女微妙的心思,去了赵府。然后,就有些后悔了。 北海王世子也在。 人家未婚夫妻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地,她来做什么啊!天上太阳都没她这么刺眼啊! 赵夕颜笑盈盈地过来握住高平平的手:“高姐姐怎么忽然来了?” 高平平有些尴尬地一笑:“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就来找你。要是知道世子也在,今日我就不来了。” 徐靖一大早就来了赵府,厚着脸皮在赵夕颜的院子里待了半日。此时高平平一来,徐靖倒是不便再待,便起身离去。 走之前,徐靖不忘和高平平拱手作别,顺便吩咐一声:“来人,去将徐三叫来,随我回一趟王府。” 高平平听到徐三两个字,耳朵动了一动,下意识地往外看。 正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过,跟在徐靖的身后离去。 高平平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赵夕颜只做未见,含笑问道:“高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心烦气闷的事?” 高平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 赵夕颜失笑:“也没那么明显,不过,我能看得出来就是了。” 高平平长叹口气,将今日慕容尧向忠勇侯提亲一事说了出来:“……不瞒你说,听到这事,我被恶心膈应得不行,今日午饭都没吃几口。” “他们慕容家想悔婚就悔婚,让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话。现在又张口要娶。拿我当什么了?我高平平就是嫁不出去了,也不能受这等屈辱。” “好在我爹一口回绝了。我娘也说了,绝不会应慕容家的亲事。不然,我这口闷气得将自己憋死。” 赵夕颜笑容淡了下来,心中飞快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看来,慕容慎的固执已经彻底激怒了慕容尧。慕容尧这才有吃“回头草”之意。 好在高家上下一心,拒绝了这门亲事。慕容慎实非良人,高平平不必再跳进火坑。 “高姐姐,你爹娘都很疼你。”赵夕颜收敛思绪,轻声笑道。 高平平一脸理所当然:“爹娘有五个儿子,只有我这么一个闺女,不疼我疼谁。” 这理直气壮的口吻,逗乐了赵夕颜:“这话有理。” 高平平想了想,也笑了起来:“说起来,这也不全是坏事。我爹已经答应我了,我不想嫁人就不嫁。我已经想好了,我这性子脾气,根本不适合做谁家的儿媳。以后,我不嫁人,做一辈子老姑娘。”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三章 震惊 看着高平平信誓旦旦的脸,赵夕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高平平到底是不想嫁人,还是因为自知嫁不了喜爱的少年郎,索性张口要做老姑娘? 半晌,赵夕颜才轻声道:“高姐姐,这些话你和你爹娘说了吗?” 高平平嗯一声:“说了。我爹已经应了,就是我娘不乐意,在我耳边絮叨个不停。我听着不耐,所以出来透透气。” 这一透气,就很自然地来了赵府。一来她和赵夕颜性情相投,二来,到了赵家,便有机会见到徐三。 哪怕不能说话,只看一眼,她的心里也是极欢喜的。 赵夕颜没有揭穿高平平微妙的少女心思,顺着她的话音笑道:“你闷了就来寻我说话。还有两个多月我就要出嫁,这段时日,我不宜出门,也闷得很。” 高平平在赵府消磨半日,直至傍晚才回侯府。 可惜,徐三被自家主子拎去了北海王府,一直没露面。 …… 隔日一早,徐靖又来了。 未婚夫妻这样天天黏在一起,自然不合规矩。徐靖从来不理这些,照样天天都来。 一见面,赵夕颜便轻声嗔怪:“你也是,出手怎么那么重。那一回是我自己走出叶家,怪不得徐三。后来,他一直尽心尽力地搜寻我的行踪,并无错处。” 昨晚天黑了,徐三才回了赵府。而且,是被抬回来的。 身手再好,也禁不住重重的五十板子。 徐靖略一挑眉:“你平安无事,所以才打五十板子,稍作惩戒。要是你有个好歹,不必我出手,徐三自己就会以死谢罪。” 顿了顿,又低声道:“你放心,徐三皮糙肉厚,这五十板子伤不了他的筋骨。在床榻上养个六七日就好了。” 这两百亲兵,自小就被严苛训练,个个忠心无畏。尤其是徐三,对徐靖最为忠心。以徐三的脾气,怕是挨一顿板子心里才能好受些。 赵夕颜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这话徐靖就不乐意听了:“当然要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还用遮遮掩掩?” 赵夕颜还是不知该怎么张口。 徐靖见赵夕颜这般为难,好奇心被吊得老高,忍不住凑了过来:“说嘛说嘛,到底是什么事?” “是高平平和徐三之间的事。”赵夕颜终于张了口。 徐靖愣是没反应过来:“他们能有什么事?” 赵夕颜白了一眼过去:“一个正当妙龄的少女,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你说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事?” 徐靖:“……” 徐靖也被震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你、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个暗中勾~搭上了?” 赵夕颜笑着啐他一口:“什么勾搭!说得也太难听了!应该说是彼此有意,暗中生情,但是没有挑破。” 徐靖还处于震惊和莫名的激越亢奋中,猛地一拍大腿,然后被自己的巨力拍得大腿生疼,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你下手真是没个轻重。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力气大,还这般用力拍腿。也不怕把腿给拍断了。” 徐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龇牙咧嘴地呼痛:“哎哟,疼死我了。月牙儿妹妹,快来替我揉一揉。” 赵夕颜才不会上当,笑着瞥一眼过去:“别闹了。这件事可得好好商量一下才行。” 说着,又叹一声:“高平平是忠勇侯嫡女,出身矜贵。徐三虽是一等一的好儿郎,可出身和高姐姐相差得实在太远了。这等话,我也只私下和你说说。便是对着五堂姐和七堂妹,我也不好提这些的。” 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徐三是徐靖亲兵,身契都在徐靖手中。便是徐靖这个主子大度,将徐三放了良籍,也远远够不着高家的掌上明珠。 赵夕颜又低声道:“高姐姐昨日来,和我说,慕容家又再次张口提亲了。不过,被忠勇侯一口回绝了。” 徐靖听得十分解气:“回绝就对了。忠勇侯这脾气,真对我胃口。” 高平平也是个有眼光的好姑娘。 身份有别,确实是个大问题。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徐靖默默盘算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急不得,交给我来办。你就别管了。” …… 徐三正趴在床榻上。 这五十板子,打得结结实实。饶是徐三身体糙实,此时也动弹不得,老老实实趴着养伤。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徐三没有抬头:“我死不了,你们不必来看了,各自去当自己的差事去。” 来人没吭声,迈步到了床榻边。 这脚步声太熟悉了。徐三一惊,吃力地转头:“世子!” 来人果然是徐靖。 徐靖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在徐三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 徐三被看得心里突突的,却未出声,静候主子吩咐。 “徐三,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今年二十了吧!”徐靖出人意料地提起了徐三的年龄。 如果是徐二五在这儿,一定会趁机央求主子早些赐婚。 如果是徐十一,会大表忠心。 徐三只应了一声是。 徐靖看着徐三那张生人勿近的冷漠脸孔,心里忍不住琢磨。徐三这个大木头,性情固执,不喜说话,不会哄人。高大小姐到底是相中了他哪一点? “你这年龄,也该娶个媳妇了。”徐靖似随口一说,目光却紧紧盯着徐三的脸孔:“你有没有相中的姑娘,只管张口和我说。” 徐三眼都没眨一下,立刻应道:“小的没有成亲的打算,世子不必为小的费心了。” 徐靖瞥一眼过去:“这里没有别人。你心里想什么,就和我说,别闷在心里。” 徐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小的说的都是心里话。小的一个人挺好,不想成亲。” 呸! 口是心非! 就是宫里那些太监,这个年龄都想寻个美貌宫女做对食哪! 徐靖懒得再问了,张口吩咐道:“过几天你伤好了,就和徐十一换一换。你随我进宫。” …… 第二百四十四章 意外(一) 东宫。 太子回宫后,就病倒了,东宫里弥漫着熟悉的苦涩药味。 苏皇后守在床榻边,坚持亲自喂太子喝药。待一碗热腾腾的药喂完了,苏皇后才红着眼询问:“万太医,太子的病没有大碍吧!” 一把年岁的万太医忙恭声答道:“太子殿下长途跋涉,身体有些疲惫。在床榻上好好将养几日便可,没有大碍,请皇后娘娘安心。” 太子殿下一直精心娇养着。这一回去冀州,一来一回折腾了半年,不生病才是怪事哪! 一场小病而已,算不得什么。 苏皇后用帕子擦了眼泪,等万太医和宫人们都退下了,才轻声道:“竣儿,你好好喝药歇着,以后别东奔西跑了。这半年来,我日日为你提心吊胆。” 面色虚弱的太子冲苏皇后笑了一笑:“母后别担心,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平定冀州对大晋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原本战乱四起,民心浮动,随着朝廷在冀州的大胜,其余州郡蠢蠢欲动的民匪,很快被按捺下来。太子的仁厚之名,也在百姓中散播开来。 人心安稳,则江山平稳。 苏皇后自然清楚其中道理,只是心疼儿子罢了,红着眼睛道:“你这身体,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以后,你就好好在宫中待着。” 太子口中应着,心里暗暗叹息。 他这身体,不知还能活几年。确实不能再出宫了。 不过,该做的事不能放下…… “你已经出了孝期,应该娶妻大婚了。”苏皇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太子的思绪:“待会儿我就去见你父皇,请你父皇下旨,为你赐婚。” 太子倏忽回过神来:“母后,我有话和你说。” 苏皇后见太子面色凝重,不由得一笑:“行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的心思,为娘的还能不清楚么?你就放心等着娶心上人过门吧!” 太子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母妃,我不娶瑾表妹。” 苏皇后:“……” 苏皇后被震住了。她很清楚儿子的脾气,从不随口乱说。 可是,他明明就一直喜欢表妹苏瑾啊!怎么忽然又说不娶苏瑾? “我的亲事,我另有打算。”太子看着苏皇后,缓缓说道:“请母后听我细说。” 一个时辰后。 头昏脑涨地苏皇后,走出了东宫。走了老远,苏皇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揉了揉额头。 也罢!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了。再者,他考虑的也确实更周全。 一切随他就是。 …… 太子生病了,苏老夫人心里惦记着要进宫探病,递了帖子进宫。很快,宫里就传了口信出来。 蕈紫姑姑亲自传的口信,当然不可能有错。 苏老夫人按捺着心里的惊愕,亲自送蕈紫出府。 蕈紫似未看出苏老夫人的震惊,笑吟吟地嘱咐:“请老夫人明日就带着瑾姑娘和环姑娘进宫。” 苏老夫人笑着应是,抓着蕈紫姑姑的手腕,低声笑问:“娘娘怎么忽然要见环儿?” 蕈紫答得滴水不漏:“奴婢奉娘娘之命来传口信,其余一概不知。老夫人心中若有疑问,明日进宫亲自问娘娘便知道了。” 苏老夫人只得呵呵一笑,松开蕈紫的手。 待蕈紫走后,苏老夫人立刻令人将苏瑾母女和苏环母女两个叫过来。 于氏瘦了一圈,额上眼角多了许多皱纹,头上也有了几缕白发。 苏瑾病了半年,如今将养得差不多了,比以前也清瘦了不少。一双眼眸木木的,毫无光彩。 苏环母女两个,倒是面色红润,看来精神极佳。 苏老夫人目光一掠,淡淡道:“皇后娘娘传了口谕来,明日你们一同随我进宫去探望太子殿下。” 苏瑾默然不语。 苏环却惊喜不已:“祖母,娘娘真得宣我进宫了么?” 说来悲催。对苏瑾来说,进宫是常事,见皇后和太子更是司空见惯。可苏环,却已两年没进过宫了。上一次见太子表哥,还是太子表哥来苏家见苏瑾,她厚着脸皮凑过去见了太子表哥一面。 苏老夫人瞥苏环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日进宫,你和瑾儿都要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不可乱说。” 苏环连忙应是。一想到能进宫见太子表哥,苏环便满心欢喜。 苏瑾还是没吭声。 苏老夫人皱了皱眉,哼了一声。苏瑾这才勉强张口应了:“孙女记下了。” 苏老夫人冷冷瞥苏瑾一眼:“你记住最好。如果明天你在宫中有什么言行差错,我便将账都算在你的母亲头上。” 于氏身子瑟缩了一下。 苏瑾心里既气又苦,干脆地低下了头。 …… 第二日,苏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两个孙女进宫觐见。 苏皇后微笑着扶起苏瑾和苏环,各自问询几句,令宫女捧了两匣精致的宫花出来:“这些宫花最适合姑娘家戴。你们两个都是花一样的年纪,戴着正合适。” 苏瑾苏环一同谢皇后娘娘恩典。 苏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心里愈发疑惑。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昨天就有了。 以前苏皇后时常召苏瑾进宫,对苏瑾的偏爱十分明显。今日却将苏环也召进来宫。而且,苏皇后说话间对苏环还更亲热些…… 实在奇怪。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苏皇后笑着说道:“竣儿在东宫养病,一个人待着气闷。你们随本宫一起去东宫,陪竣儿说一说话。” 苏家女眷自无不应之理。 众人随苏皇后到了东宫,一同见了太子。 苏老夫人对太子的关切绝不掺假,情真意切:“殿下现在可好些了?” 苏家的荣华富贵,都寄在苏皇后和太子身上哪!太子可万万不能有事。 太子笑着应道:“有劳外祖母操心挂念,我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些疲累,多歇一歇就好了。” 然后,目光落在清瘦了许多的苏瑾脸上,又掠过目中满是关切的苏环:“瑾表妹,环表妹,多谢你们进宫来看我。” 第二百四十五章 意外(二) 看着一脸病容的太子,苏瑾心里沉沉的不是滋味。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在她心里,太子就如兄长一样。 现在,太子回来了,今日又大张旗鼓地宣她进宫。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下旨赐婚了? 她应该就此认命吗? 苏瑾垂下眼,轻声应道:“表哥身体不适,应该好生静养。” 太子深深看苏瑾一眼,微笑道:“听闻你大病了一场,今日看着,瘦了许多。也该好好养一养身体。” 苏瑾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一旁的苏环不甘心被冷落,抢着应道:“三堂姐的病早已好了。” 太子含笑看向苏环:“环表妹今日气色好得很。” 今日五更天就起来梳妆打扮,脸上又涂粉又抹胭脂,气色能不好嘛! 苏环被太子夸得喜滋滋的,俏脸飞起两朵红云,羞答答地应道:“多谢表哥夸赞。” 太子笑了一笑,忽地转头对苏老夫人说道:“外祖母,我今日想和两位表妹单独说会儿话。” 瓜田李下,当然不妥。 哪怕对方是太子,也没有让自家孙女和太子独处的道理。 苏老夫人却半点都没犹豫,立刻笑着应了。退下之前,有意无意看了苏瑾一眼。 苏瑾半垂着脸,不知有没有接收到自家祖母无言的威胁。 …… 苏老夫人带着两个儿媳退下了。 太子先看苏环一眼,柔声道:“环表妹,你先暂且退下,我和瑾表妹说几句话。你再进来。” 苏环被太子的温声细语哄得心花怒放,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了。一旁的陆公公笑着上前,领着苏环先到隔壁的空屋子里等候。 寝室里,就剩太子和苏瑾。 苏瑾依旧没有抬头,沉默倔强地用头顶对着太子。 太子默默看着苏瑾,忽然叹了一声:“瑾表妹,你没有话和我说吗?” 苏瑾一怔,终于抬起眼,和太子对视:“表哥想听我说什么?” 太子轻声道:“说什么都好。这是我最后一次单独见你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想和你说说话罢了。” 苏瑾:“……” 什么叫最后一次单独见你? 苏瑾震惊地睁大了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表哥,你这话是何意?” 太子凝望着苏瑾秀美的脸庞,声音平静而温柔:“我离京半年,听闻你一直在生病养病。你的那位孟表哥,也一直在告病假。” “你的病,只有一味药可解。表妹,我今日就给你这味药。” 苏瑾倏忽起身,后退两步,脸上没有喜悦释然,只有防备和惊惧,声音颤抖而绝望:“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等事,众人口耳相传,有鼻子有眼的。他既不瞎又不聋,稍微让人留意一二,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子轻叹一声:“表妹,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一层水汽迅速浮上来,苏瑾的双眸里泪珠滚动,声音哽咽:“你是没有伤害我。逼迫我的是祖父和祖母。” 太子淡淡道:“我的亲事,还轮不到苏家人做主。” 苏瑾脑中混沌一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且安心,我不会逼着你嫁进东宫。今日我说过的话,你也别告诉任何人。” 顿了片刻,太子又轻声道:“你回苏家后,安心等着。要不了几日,就会云开见月明了。” 苏瑾已经心神俱乱。太子这一番话,她听在耳中,却摸不清太子的真实心意。 她用力咬咬嘴唇,用破釜沉舟的决心张口问道:“表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太子微微一笑,像哄孩童一般:“你不用多问,等几日便知道了。用帕子擦一擦眼睛,去外祖母那边等着。我还有话和环表妹说。” 苏瑾茫然起身退了出去。 脑中浑浑噩噩,连自己都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如何。 “瑾儿,”于氏被苏瑾的模样吓了一跳,迅疾过来握住苏瑾的手,急急低语:“太子殿下和你说什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苏老夫人同样焦急,不过,表面倒是稳得住,瞥了一眼过来:“先过来坐着。有什么事,出宫回府了再说。” 一旁的洛氏没吭声,一双眼频频往门口看。 太子对苏瑾的情意,众人都看在眼里。奇怪的是,太子今日要单独见苏环做什么? 过了片刻,苏环也出来了。 苏环像喝了酒一般,步伐轻飘飘的,双颊绯红,一双眼熠熠闪亮。 洛氏被女儿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握住苏环的手,低声道:“殿下和你说了什么?” 苏环什么都不肯说,用力攥紧亲娘的手。 …… 苏老夫人揣着一肚子疑惑回了苏府。将两个孙女叫到眼前,仔细问询。 奈何苏瑾苏环都成了锯嘴葫芦。 不管苏老夫人怎么问,姐妹两个都不出声。 苏老夫人被气得不轻,沉着脸道:“姑娘家大了,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罢了,你们两个不想说,我也不问了。从现在起,你们两个都在闺房里待着,不准出门。” 反正,要不了几日,宫中就要下旨赐婚了。 等生米煮成熟饭,心思再多也是白搭。 苏瑾苏环一同告退,然后一同从内堂出来。姐妹两个对视一眼,一个心事沉沉神色黯然,另一个满心喜悦目光闪闪。 苏瑾向前迈步。 苏环加快脚步,追了上来,和苏瑾并肩同行。她示威一般地看着苏瑾。 苏瑾不理她,闷头继续向前走。 苏环心情极好,竟是半点不恼,就这么笑盈盈地回了自己的闺房。 等关了门,苏环忽地冲到床榻上,在床榻上翻滚了几圈,然后钻进被褥里,用柔软的丝被捂着脸,咯咯笑了起来。 那笑声,欢快极了。 洛氏在门外也听得傻了眼。 苏环这傻丫头,傻乐个什么啊!天上掉馅饼了不成?该不是魔怔了吧! 洛氏越想越害怕,用力拍门:“环儿,开门。” 过了许久,苏环才来开了门。没等洛氏询问,苏环便抢着说道:“娘,你什么都别问,问了我也不说。” “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六章 赐婚(一) 东宫。 永明帝亲自来探望病中的太子。 见太子一脸黯淡,永明帝心疼又恼怒,叫了万太医等人过来,一顿臭骂。 几位太医,最年迈的有七十岁,年轻一些的也有五旬左右。一同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挨骂。 太子张口为太医们求情:“请父皇息怒。儿臣自小体弱,生病是常有的事。此次长途跋涉回京,疲累不堪,委实怪不得几位太医。” 永明帝冷哼一声,鼻孔都快喷火了:“这些酒囊饭袋!都是废物!都给朕滚出去!” 太医们如释重负,纷纷磕头谢恩,滚了出去。 太子对永明帝道:“父皇,儿臣想早日成亲,用喜事冲一冲,或许身体很快能好起来。” 永明帝立刻笑道:“你今年都十七岁了,确实该娶妻了。告诉父皇,你喜欢哪家的姑娘?父皇立刻就下旨赐婚。” 然后,又笑道:“其实,你就是不说,朕也知道。是苏家那个丫头对吧!苏家是你外家,你娶嫡亲的表妹,也是亲上加亲的喜事。” 太子却道:“父皇,儿臣想娶的是环表妹。” 永明帝有些意外:“不是苏瑾吗?” 太子心里隐隐有些痛楚,脸上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容:“儿臣有一个想法,请父皇听上一听。” 永明帝来了兴致:“你说!” 待太子如此如此说了一通后,永明帝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不停颤动:“好好好!这主意好得很!” “你既然张了口,朕定让你称心如意。三日后,朕为你下旨赐婚。” 太子笑着低语:“嫁进东宫不是小事,苏家那边没什么可说的。慕容将军那边,父皇还是问上一问吧!” 永明帝不以为意,随口道:“只要你想,别说两个,就是娶十个八个也无妨。能嫁进东宫,是天大的福气,不必问了。” 太子眼中满是笑意:“多谢父皇成全。” 永明帝贪恋美色,后宫里的美人数不胜数。哪里会在意儿子要娶几个,多娶几个才好哪!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 永明帝心情颇佳,回了福佑殿后,难得亲自写一回圣旨,令人盖上御印。 …… 三日后,两道赐婚的圣旨分别到了苏府和慕容府。 苏家这边,前来宣读圣旨的是天子身边的红人马公公。 马三思马公公宣读完圣旨后,乐呵呵地将圣旨给了苏掌院:“这等喜事,咱家可得恭贺苏掌院。” 苏掌院按捺下震惊的心情,忙笑着应道:“辛苦马公公出宫宣旨。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马公公笑纳。” 一旁的长随奉上丰厚的礼物。 马公公欣然笑纳,说了一通恭贺的话,便回宫复命去了。 留下苏家上下,继续沉浸在震惊中。 能不震惊吗? 这一道赐婚的圣旨,上面的名字不是苏瑾,而是苏四姑娘苏环。这也就罢了,更令人惊愕的,苏环竟不是正妃,而是太子侧妃。 一时间,众人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愤。 苏瑾提了几日的心,在这一刻落回原位。至于苏环,已经欢喜得不知东南西北只会傻笑了。 苏掌院揉了揉额角,和同样震惊的苏老夫人对视一眼,然后沉声道:“环儿留下,瑾儿也留下,其余人都回自己的院子去。” 于氏等人应声退了出去。 洛氏忽地用力咬了自己的胳膊一口,被咬得生疼,竟还眉开眼笑。 于氏心情复杂地看了妯娌一眼,默默先行离去。 不管如何,赐婚的圣旨一下,断然没有更改的道理。苏环嫁进东宫为太子侧妃,她的瑾儿就不必再受苦了。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只能说,各有各的欢喜。 “环儿,那一日在宫中,太子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苏老夫人咬牙切齿,几乎气急败坏。 苏环像做梦一般,羞答答地应道:“表哥说要娶我,问我愿不愿意,我自是愿意的。表哥嘱咐我,谁都别说,我当然要听表哥的。” 苏老夫人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这个混账东西:“你高兴个什么劲!你嫁进东宫,是做太子侧妃,不是太子妃。有什么可高兴的?” 苏掌院也沉了脸:“当时太子有没有和你说起太子侧妃一事。” “说了啊!”苏环理所当然地应道:“表哥和我说,他要尽快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表哥还和我说,以后我和慕容家的女儿一同进东宫,谁先有身孕生下子嗣,就立谁为太子妃。” 苏老夫人的眼瞪如铜铃:“你就这么应了?” 苏环一脸娇羞:“是啊!” 她喜欢太子表哥这么多年,一直嫉妒表哥对苏瑾的偏爱。现在表哥要娶她,哪怕是侧妃,她也是极欢喜的。 苏老夫人气得伸手要打苏环。苏环不肯站着挨打,麻溜地往后躲闪。 苏掌院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脸怒容:“行了,都安静。” 苏老夫人气咻咻地坐下,忽然老泪纵横:“太子殿下这般对苏家,以后你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苏三姑娘要嫁太子,现在倒好,一道圣旨,换成了苏四姑娘不说,还是太子侧妃。 今日一过,苏家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苏掌院冷着脸道:“太子侧妃是四品,并未辱没了苏家。这等不知所谓的话,不准再说。” 又看向苏瑾:“你没做太子妃的福气,希望你日后嫁进孟家,不要后悔。” 苏老夫人又是一惊:“老爷!” 苏瑾目中闪过泪光,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多谢祖父成全。” 待苏瑾苏环离去,苏老夫人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爷,你真要将瑾儿嫁进孟家?” 苏掌院怒目相视:“孟家和苏家结亲一事,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现在环儿要嫁进东宫,只能让瑾儿嫁进孟家了。不然还能怎么办,真想让苏家成为京城一大笑话不成!” 苏老夫人心有不甘,咬牙道:“便宜孟家了。” 苏瑾是苏家这一辈最美貌出众的姑娘,苏家一直将她当做太子妃精心娇养。 现在这等结果,怎能不令苏老夫人恼怒。 (本章完) 第二百四十七章 赐婚(二) 苏掌院皱眉,冷哼一声:“这等话,以后不要再提,免得为苏家惹祸。” 传出去,可不就成了苏家对天家有怨了? 苏老夫人知道其中轻重,只是一时咽不下这口闷气罢了。精心谋算多年,落得这样的结局,她的心里别提多怄了。 再看到如愿以偿目中含笑的苏瑾和喜不自胜的苏环,苏老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回院子待着。”苏老夫人咬牙怒道:“都是待嫁的姑娘了,出嫁之前,不准出府半步。” 苏瑾苏环一同应是,端端正正地行礼告退。 出了内堂后,苏瑾苏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然后对视一眼。 “四妹,恭喜你。”苏瑾主动张口。 自家姐妹,谁的那点小心思都瞒不过对方。苏环清楚她喜欢孟思远,她自然也知道苏环自小倾慕太子表哥。 现在,两人都得偿所愿了。 苏环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三姐,我也恭喜你。” 姐妹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回自己的院子。 于氏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一个箭步过来,一把抓住苏瑾的手,声音里满是激动和难以置信:“瑾儿,前几日在宫中,太子是不是就和你说了这桩事?” 苏瑾满目笑意,声音轻快:“没那么直白,不过,表哥当时确实说过,让我安心。” 于氏长长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太子心里怎么想的,我们不清楚,也没必要去多想了。这道赐婚的圣旨一下,悬在你头上的巨石就没了。” 苏瑾咬咬嘴唇,轻声道:“刚才祖父说了,等孟家登门来提亲,就应了亲事,让我嫁进孟家。” 于氏更是喜悦开怀,将女儿紧紧搂进怀中:“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苏环的闺房里,亲娘洛氏像被踩住了尾巴的母鸡一般,双手紧紧抓住苏环的胳膊:“环儿,这事不对。” “太子一直对钟情苏瑾,怎么会忽然就改变心意要娶你?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 “而且,你嫁进东宫,只是侧妃。还有一个慕容燕,会和你同一日嫁进东宫。到时候谁大谁小,以后谁掌东宫内务,都是大麻烦。” 苏环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想也不想地张口为太子辩驳:“表哥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不管这些,总之,能嫁给表哥,于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喜事。什么侧妃正妃,我才不在意。” 这怎么能不在意。 事关名分和地位,这件事太重要了! 洛氏用力拧了苏环一把,深恨女儿不争气:“瞧瞧你这不中用的德性。以后哪里能斗得过慕容燕。慕容氏枝大根深,势力庞大,慕容尧慕容慎父子都在宫中当差。你进了宫该怎么办?” 苏环一脸自信地应了回去:“我有皇后娘娘和太子表哥撑腰啊!” 洛氏:“……” 这么一说,也很有道理啊! 慕容家再势大,也大不过皇后太子。苏环到底是苏家姑娘,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娘家侄女。苏皇后岂能不向着苏环? 洛氏想了想,放缓语气:“太子妃位置空悬,只娶两位侧妃进门。日后谁先了子嗣,谁就能先进一步。你以后嫁进东宫,一定要好好伺候太子。只要你早日怀孕生子,这太子妃的位置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苏环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 此时的慕容府,才是真正的“喜从天降”。 蒋公公高声宣读完赐婚的圣旨,便乐呵呵地捧着圣旨送进慕容大将军手中,口中恭贺不迭。 慕容大将军城府极深,将心里的震惊按捺下去,笑着和蒋公公应对数句,送了一份厚礼。 打发走蒋公公后,慕容大将军又令人将圣旨供进祠堂里。 慕容夫人已经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砸晕了,愣了许久,猛然伸手抓住丈夫的手:“老爷,我不是在做梦吧!” 慕容大将军眉头动了动,旋即舒展开来,笑着说道:“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心地仁厚,深得百官爱戴和万千百姓敬仰。我们的燕儿能嫁进东宫,是她的福气。” 太子千好万好,只有一条不好。天生是个病秧子,不是长寿之相。 慕容夫人咬牙低语:“太子殿下身体不佳,时常生病。此次忽然要娶两个太子侧妃进门,无非是想早日生下子嗣。” “苏家那边如何,我不管。我们的燕儿,怎么能做侧妃?便是要嫁,也应该是太子妃才是。” 慕容大将军瞥妻子一眼,淡淡道:“这道圣旨之前,我在宫中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慕容夫人一愣。 “这件事,应该是太子的主意。”慕容大将军心情复杂极了,声音也沉了下来:“太子确实好手段。” 之前在冀州,让他背了杀俘的罪过,令慕容氏恶名远播。 现在又来一道圣旨,令慕容家的女儿和苏家的女儿一同进东宫。太子妃位置空悬,明晃晃的就是吊在慕容家和苏家面前的一块肥肉。端看哪家肯为太子出力做事了。 以前,他实在是小看这位病恹恹的太子殿下了。 慕容夫人想不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一心为自己的女儿愤愤难平:“那个苏环,是太子嫡亲的表妹,又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侄女。以后一同嫁进东宫,我们的燕儿哪里是苏环的对手。” “不行。你和大郎一定要为燕儿撑腰,不能让燕儿受了委屈。” 慕容夫人情急之下,长长的指甲掐着丈夫的手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浑然不察,兀自急着要丈夫许下承诺。 慕容大将军皱了皱眉,沉声道:“燕儿是你女儿,也是我慕容尧的女儿。我这个做亲爹的,难道会看着女儿受苦不成。” “你先去燕儿的闺房,将这桩事告诉她,让她尽快好起来,准备出嫁。” 慕容燕还躺在床榻上养病哪! 慕容夫人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慕容大将军转头,看向眉眼森冷的长子慕容慎:“这件事,你怎么看?” 第二百四十八章 赐婚(三) 他能怎么看? 这桩突如其来的赐婚,和前世全然不同。 这其中的变数,显然来自赵夕颜和徐靖。 不过,任凭他们怎么折腾也没用。太子再厉害,也是个短命鬼,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是七月,年底就要殒命。加起来也活不了五个月。 慕容燕嫁进东宫,也不是坏事。有一个做太子侧妃的妹妹,他这个御前校尉在宫中行走当差更便利。以后挟天子以令天下,也更名正言顺。 至于慕容燕进了东宫后,日子过得如何,这根本就不在慕容慎的考虑中。 “天子圣旨赐婚,是我们慕容氏的荣耀。”慕容慎淡淡张口道:“太子身份矜贵,三妹能为太子侧妃,也是幸事,不算辱没了她。只要日后早一步生下子嗣,这太子妃的位置非三妹莫属。” 慕容大将军深深看长子一眼:“以后燕儿在东宫,你这个做兄长的,要时时看顾照拂。” 慕容慎不假思索地应道:“父亲放心。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妹妹,不管到了何时,我都站在她这一边。” 慕容大将军略一点头:“你记住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一直没出声的慕容恪,忽地低声道:“三妹性子冲动,口无遮拦。这等脾气进了宫,只怕以后会惹祸。” “父亲还是进宫面圣,退了这桩亲事吧!” “混账!”慕容大将军倏忽动怒,狠狠瞪了慕容恪一眼:“天子圣旨赐婚,哪有臣子推脱不应退亲的道理。这才是真正为慕容家招祸。这等事,以后休要再提!” 素来恭谨孝顺的慕容恪,显然是真的急了,被父亲臭骂也要说出心里话:“父亲,太子殿下身体不佳,人尽皆知。谁知道殿下能撑几年。要是殿下早早殒命,三妹岂不是要守一辈子活寡。” “在父亲心中,到底是圣宠重要,还是三妹一辈子的幸福更重要?” 话音未落,就被重重一耳光打在脸上。 慕容大将军含怒出手,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 慕容恪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跄后退两步。脸上的指印迅速暴起。 “太子殿下千金之体,也是你能枉议的吗?”慕容大将军怒不可遏:“慕容恪,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的这几句话要是传进宫中,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慕容恪眼睛红了,不知是因为脸上的剧痛,还是因为被亲爹怒骂的难堪。 慕容慎目光一闪,张口为慕容恪求情:“父亲息怒。二弟尚且年少,一心为三妹着想,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父亲打他打得那么重,想来他已经铭记教训,以后不会再多嘴了。” 慕容恪忍着眼泪,站直身体,低头道;“儿子说错话,父亲出手教训,儿子没有怨言。可三妹的脾气,父亲也是知道的。她任性妄为惯了,哪里能进宫。” 慕容大将军冷冷道:“不懂规矩,可以学。总之,皇上的圣旨既然来了,她就得老老实实嫁进东宫去。” “这件事你不必再说了。你也不小了,你大哥在你这个年龄,已经进宫当差了。等过些时日,我就给你在禁卫里安排个差事。” “既然你放心不下燕儿,你就在宫里好好当差,守着你妹妹。” 到底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妹。平日磨牙怄气闹别扭,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慕容恪最心疼慕容燕。 慕容恪想也不想地应了。 慕容大将军看一眼慕容恪,再看一眼神色凛然八风不动的慕容慎,心里忽然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 “你们都回去,我要一个人清静片刻。” 慕容慎慕容恪兄弟应一声,一起退下。 慕容慎瞥一眼慕容恪脸上的五指印:“我那儿有上好的伤药,让人送一瓶给你。” 慕容恪满心焦虑,哪里顾得上这些,胡乱点点头,便急急迈步去了慕容燕的院子。 …… “我不嫁!” “什么太子侧妃,不就是个妾吗?我是慕容家的大小姐,凭什么要做妾。我不嫁。” “京城里,谁不知道太子是个病秧子短命鬼。我才不要嫁给他!” 刚一踏进院门,慕容燕的哭喊声就传了出来。 慕容恪脚步加快,迅速进了慕容燕的闺房。 慕容燕自亲眼目睹贴身丫鬟被杖毙后,被吓得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清瘦了许多。此时满心愤怒不甘,脸颊一片潮红。 慕容夫人被女儿的狂呼乱嚷吓到了,连连安抚:“燕儿,别哭别闹了。赐婚的圣旨都到府中了,哪有不嫁的道理。” “还有,太子只是体弱,不是什么病秧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慕容恪心中酸涩,走上前,握住慕容燕的手:“三妹,你别怕,我很快就进宫当差。我和父亲去说,我就去东宫当差。以后能时时看顾你。” 慕容燕泪如泉涌,一声声喊着二哥。 慕容恪心里也难受得很,眼睛泛红,水光滚动。 慕容燕再骄纵任性,也是他的亲妹妹。兄妹两个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现在眼睁睁看着慕容燕要跳进火坑,他心里焉能好受。 慕容燕哭昏了过去。 慕容夫人也哭了一场,为女儿盖好被褥,又攥着儿子的手落泪:“恪儿,你也瞧见了,你父亲和你大哥,眼里只有权势富贵,根本不顾燕儿死活。” “以后,燕儿就要靠你了。” 慕容恪心里沉甸甸的,点了点头。 …… “你说什么?” 赵府里,传出赵夕颜惊讶的声音:“太子要娶两位侧妃?” 亲自来送信的徐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堂兄之前半点口风都没漏过。” 忽然就两道圣旨,要娶两个侧妃! 而且,这两个太子侧妃,都出乎众人意料。 苏环还好说,到底是太子的亲表妹,总有几分情谊。怎么忽然会选中了慕容燕? 赵夕颜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道:“太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只是,现在已经是七月了……” 是啊,已经七月了。 离前世殒命的日子,不过五个月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军(一)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赵夕颜和徐靖都沉默相对。 过了片刻,徐靖打起精神笑道:“苍天有眼,说不定会给堂兄一条生路。现在已经有很多事都和你梦境中的不同了。” 赵夕颜想了想,也笑了起来:“是啊!太子没娶苏瑾,要娶的是苏环和慕容燕。或许,这就是改变的契机。” 还有慕容慎。 前世娶了高平平为妻,得忠勇侯府相助,在乱世中挟天子号令天下。如今的大晋,和前世已经不同了。 冀州民乱被平,定国公平定了并州,已经领兵回京。大晋虽然民匪四起,却未真正动摇到根基。慕容慎父子的勃勃野心,自然也被压得动弹不得。 徐靖显然和赵夕颜想到一处了,低声笑道:“还有一件事,我悄悄告诉你一个人。” “堂兄打算组建一支新的军队,预计招募一万精兵,就叫猛虎营,拱卫东宫。” 赵夕颜有些惊讶地抬起眼:“这可不是小事,皇上会首肯吗?” 徐靖笑了一笑:“我有四个姐姐,父王对我百依百顺,什么都由着我。堂兄自小就是独子,早早就被封了太孙,后来又做了太子。皇上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缺点,对堂兄却是极好的。” “堂兄要组建军队,光明正大地为东宫招揽人手,皇上根本不会阻拦。” 说到这儿,徐靖声音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堂兄身体病弱,不宜时时出宫。所以,堂兄担个名头,真正招募训练新兵的事,都会落到我的身上。” 赵夕颜这次是真正被惊到了,她下意识地抓住徐靖的手:“这是太子亲口和你说的吗?” 徐靖嗯一声:“早在冀州,堂兄就思虑此事了,私下和我说过一两回。堂兄一回京城,就病倒了,这件事被耽搁了下来。以堂兄的性情脾气,等他能下床榻了,就会和皇上商议此事。” 这和去冀州打仗又自不同。 在冀州,徐靖是代太子上阵。立下的功劳大半归功于太子。打完仗,铁卫营和骁骑营的士兵各自回归主将麾下。 组建新军,训练新兵,是真正能掌兵权的。 徐靖是藩王世子,身份特殊,太子真能容徐靖掌兵吗?就算太子愿意,永明帝能不起疑生出忌惮吗? “春生哥哥,”赵夕颜收敛笑意,神色沉凝:“你想好了吗?这是一把双刃剑,说不定吃不到羊肉,只会惹来一身腥臊。” 徐靖反手握住赵夕颜的手,声音坚定:“我早就想过了。只要堂兄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惧。” “在冀州的时候,我看似风光,其实真正能指挥的人,就是我身边的几百亲兵。那些骄兵悍将,只听自己主将的号令。定国公世子和忠勇侯,是看在堂兄的颜面上,才对我那般客气。” “唯有自己手中有兵有将,才能真正驰骋沙场。” “只有手中有兵权,才能震慑住那等心怀不轨的无耻之徒。” 徐靖最后这一句,显然是在骂慕容慎。 赵夕颜心绪纷乱,半晌张口道:“招募新兵练兵的事,我都不懂。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放手去做吧!” 徐靖点点头,伸手将赵夕颜搂进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低语:“我相信堂兄。” 赵夕颜微微一笑,略一仰头,亲了亲徐靖的唇;“我相信你。” …… 隔日,徐靖进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东宫贺喜。 在床榻上躺了几天的太子殿下,今日已经下了床榻。 徐靖打量太子一眼,咧嘴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半点不假。瞧瞧堂兄,今日真是红光满面。” 然后,又一脸钦佩地拱手:“还是堂兄厉害,一次就娶两个媳妇进门。佩服佩服!” 太子被徐靖夸张的恭贺逗乐了,展颜笑道:“天家子嗣单薄,父皇只我这么一个儿子。别说娶两个,就是娶三个五个,父皇也不会阻拦。” “对了,我的婚期比你早了四天,定在十月初二。” 徐靖有些意外:“这么说来,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了。” 这也太仓促了! 太子随口笑道:“我娶的是侧妃,礼仪没那么繁琐。索性将吉日定得早一些。” 太子侧妃,和太子妃只相差一个字,其实差得远了。太子妃是太子正妻,太子侧妃虽是有品级的内命妇,本质上就是妾室。抬两个小妾进门,自然没那么麻烦。 看着眉眼含笑的太子,徐靖略一犹豫,还是问出了口:“堂兄,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姑娘? 为什么要娶苏环和慕容燕? 太子神色未变,笑容依旧温和:“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以后你就明白了。” 太子不肯说,徐靖也没法子,心中暗叹一声,很快转移话题:“堂兄要组建新军的事,和皇上说了吗?” 太子笑道:“我正要去福佑殿见父皇。你随我一起去。” 徐靖半点不怵,笑着应了。 太子会心一笑。 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徐靖想掌兵,就得过永明帝这一关。 徐靖伸手握住太子的左手手腕,和太子一同走出去。太子目光一掠,忽地笑道:“你身边那个整日拍马屁的徐十一哪去了?怎么换了人?” 今日跟在徐靖身边的,不是徐十一,而是身高力壮沉默少言的徐三。 徐靖笑道:“我让徐十一去赵府了,徐三身手最好,做事也最沉稳。以后我要去新军大营,带着徐三正合适。” 然后,略有几分不满地为徐十一抗议:“徐十一忠厚老实,不是马屁精。” 太子笑着调侃:“是是是,你身边那么多亲兵,就徐十一最憨厚。口中从来不说假话。” 说笑几句,很快到了福佑殿。 太子进福佑殿,素来不必通传。今日却被马公公拦下了。 太子有些不快,瞥马公公一眼。 马公公弯腰赔笑:“颍川王世子和世子妃在请安,请殿下稍候片刻。” 太子听到颍川王世子夫妇的名讳,眉头动了一动。 …… 第二百五十章 新军(二) 颍川王世子妃和永明帝的那点勾当,不瞎不聋的都知道。 这等腌臜事,别说苏皇后,就是太子心里也膈应得很。 太子将心里的恼怒按捺下去,转头对徐靖说道:“别在这儿傻站着,我们先进偏殿坐一坐。” 徐靖权当没看出太子眼底的恼怒不快,笑着应了。 两人进了偏殿,喝了一壶清茶,才等来天子宣召。 太子低声道:“我先去见父皇,你先等着,待会儿再过去。” 徐靖略一点头。 太子走后,徐靖闲着无事,吃了半盘子点心。将同样闲着无事的马公公叫了过来:“马公公,近来宫中有什么新鲜事?” 马公公去了一趟北海郡,收了徐靖十万两的银票,暗中传过信去北海郡。后来徐靖进了宫,私下里又送了两回银子。马公公不着痕迹地在永明帝面前为他说话。 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马公公笑道:“要说新鲜事,确实有一桩。宫中风水好,颍川王世子妃在宫中住了半年多,近来有些异样的症状。今日来给皇上请安的时候,还干呕了一回。皇上令太医为颍川王世子妃诊脉,果然是喜脉。” 徐靖:“……” 徐靖在马公公意味深长的笑容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些恶心反胃。 颍川王世子妃已经有一儿一女,现在又有了身孕,并不稀奇。关键是,她肚中的这个孩子是谁的? 是颍川王世子的?还是永明帝的血脉? 前者倒也罢了,如果是后者,这顶戴在颍川王世子头上的帽子可就绿得发亮了…… “这等喜事,现在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马公公意在言外一语双关:“奴才斗胆告诉世子,还请世子暂不宣扬。” 徐靖心领神会,低声应道:“马公公放心,我不会告诉堂兄。” 不过,这等事瞒不了多久。 颍川王世子夫妇都住在宫中,苏皇后执掌后宫,颍川王世子妃陈氏有孕一事,很快就会传进苏皇后耳中。太子自然也就知道了。 连他都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也不知太子知道此事,会是何等膈应。 …… 太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父子多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一碰面,他就知道父皇今日心情极好,满面红光,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有什么喜事,让父皇这般高兴?”太子故作不经意地笑问。 永明帝掩饰地笑了笑:“你就要娶两个侧妃进门,朕自然为你高兴。” 太子看了永明帝一眼,顺着话音笑道:“儿臣也盼着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 听到开枝散叶四个字,永明帝乐了起来,一双细长的眼眯成了两条缝。 太子收敛心神,笑着说道:“儿臣今日来见父皇,是有一桩要紧事和父皇商议。” “此次去冀州,儿臣才真正领略匪祸之凶猛。大晋有三支精兵。不过,禁卫军拱卫京城,能出京打仗的,只有骁骑营和铁卫营。” “儿臣想组建一支新军,人数不必太多,一万便可。这支新军,直接听儿臣号令。请父皇应允首肯!” 说着,太子跪了下来。 永明帝反射性地伸手扶起太子,眉头拧了起来:“打打杀杀这等事,有定国公父子,有忠勇侯,还有慕容尧父子。何须你这个东宫太子来操心。” 太子握住永明帝的胳膊,低声道:“就当儿子是一片私心,兵权全都在武将手中,儿子总是放心不下。还是自己亲手掌握一支军队,心里更踏实些。” 兵权其实都在天子手里。 铁卫营骁骑营禁卫军,都是听从天子号令。 太子要建新军,这是要从老子口中夺食,组建自己的班底。 永明帝心里难免有些不快,神色淡淡:“你身体虚弱,不能亲自领兵。就算组建新军,也得找一个信得过的人代你领兵。你打算找谁?该不会是徐靖吧!” 太子坦然应是:“父皇说的是,我确实有此打算。” 永明帝皱眉:“你就这么信得过他?” 太子迅速张口应道:“父皇放心,儿臣自然有制衡之道。组建新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等慕容燕嫁进东宫,儿臣便让慕容燕的兄长去新军。” 慕容燕做了东宫侧妃,太子便能借着姻亲收拢慕容家。 从一个帝王角度来说,太子这么做其实触了龙鳞。毛还没长齐,就往兵权伸手了。 站在亲爹的角度,这样的儿子实在优秀。而且,太子心地坦荡,并未私下勾连,而是先来求他这个亲爹。 永明帝松开太子的胳膊,慢慢踱步,回了龙椅坐下。 太子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永明帝才张口道:“好,朕就应了你。” 太子喜形于色:“多谢父皇。” 永明帝瞥太子一眼:“你要建新军,朕不拦着你。不过,国库空虚,没那么多银子给你。你自己去找户部尚书,招募新兵一事,得兵部下公文。” 太子很麻溜地接了话茬:“儿臣知道了。儿臣明日就见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 “靖堂弟就在偏殿候着,父皇见一见他吧!” 永明帝看太子一眼:“你倒是喜欢他,处处护着他。” 太子笑道:“我既无兄弟也无姐妹,靖堂弟就比我年少一岁,在我心里就像弟弟一样。” 那算什么弟弟。 过七个月,你就真有亲兄弟了。 永明帝想到这儿,心头一热,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让颖川王世子也进新军帮你。” 太子笑容一顿。 永明帝瞬间有些心虚,咳嗽一声道:“朕的意思是,藩王世子不止徐靖一个。你也别太厚此薄彼了。” 太子从善如流:“父皇说的有理。那就让几位堂兄都来新军领个差事。我仔细看着,谁更得用。” 永明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徐靖进来了。 永明帝板着脸孔,自以为威严地敲打了徐靖一番:“……你能进新军当差,是太子的主意。你要用心做事,不能辜负太子的信任和厚望。” 徐靖看似恭谨聆听,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坑人(一) 太子决意做一件事的时候,雷厉风行,丝毫不见犹豫。第二日,太子就宣召了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 连永明帝都首肯了,两位尚书自不会多说什么。兵部尚书去发公文,准备战马兵器粮草。户部尚书就有些为难了。 “殿下,国库早就没银子了。”户部尚书长叹一声道:“为了支应冀州战事,朝中还欠着官员们半年的俸禄。现在就等着秋赋入库,先将之前腾挪借用的窟窿都堵上。” 户部尚书不是在诉苦,说的都是实话。将士们大胜归来,还有一大笔赏赐和抚恤银子没发。实在是没有额外的银子支应新军了。 太子不忍逼迫户部尚书,想了想说道:“招募新军需要的银子,我自己想办法。要招募一万士兵,还要建军营,至少也得几个月。到那个时候,户部总该能缓过劲来,以后要按时给新军拨军饷。” 户部尚书顿时精神一振,忙拱手谢恩。 待两位尚书告退离去,徐靖才张口道:“建军营要一大笔银子,招募士兵,也是一大笔花费。就是将东宫掏空了,怕是也不够。” 太子无奈叹气:“我打算去找母妃,看看从内务府再挤出些银子来。” 徐靖低声道:“我有一个办法。” 如此如此说了一番。 太子心地仁厚,对这等坑人的事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徐靖不以为意地笑道:“有什么不好的。藩王们在藩地,一个个家大业大,藩王世子们来京城,谁手里没银子。” “这件事我来办,堂兄就当不知道。” 太子:“……”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浑然忘了自己也是藩王世子。 太子哭笑不得,心头又暖暖的。 他将徐靖当做亲弟弟,徐靖又何尝不是将他当做嫡亲的兄长?事事为他着想,连这等坑人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反而不美。 太子伸手,和徐靖用力一握:“此事我确实不便出面,就劳烦你了。” 徐靖咧嘴一笑:“堂兄就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吧!” …… 这一日晚上,徐靖在寝宫设了小宴,前来赴宴的,是西河王世子颍川王世子等五人。 当日来京城的藩王世子共七个,城阳王世子遇刺身亡后,就剩六个,今晚齐齐整整地聚到了一处。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西河王世子大喇喇地往上首一坐:“靖堂弟竟然做东,喊我们几个过来喝酒。” 颍川王世子显然心情极佳,笑着接了话茬:“今晚该不是鸿门宴吧!要杀要剐,靖堂弟先划下道来。不然,这酒我可不敢喝。” 彭城王世子等人都笑了起来。 徐靖嘻嘻一笑,殷勤地招呼众人入座,又亲自为几位堂兄斟酒:“几位堂兄别怕,我离京半年,许久没和堂兄们坐下喝酒了。今晚一定要喝个尽兴。来来来,我先敬堂兄们一杯。” 众藩王世子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酒意。徐靖忽地放下酒杯,长长叹了一声。 来了! 西河王世子迅速和颍川王世子对视一眼,故意不动声色。 彭城王世子没那么好的定力,主动张口问道:“喝的好好的,靖堂弟为何忽然叹气,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徐靖又叹一声:“这里没外人,只我们兄弟几个,我就说一说掏心窝的话。” “我们原本都在藩地里待着,山高皇帝远,逍遥自在。皇上一道圣旨,我们就都来了京城。照这样的情势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这个话题,令众人齐齐沉默不语。 是啊,京城再好,对他们来说却无异于牢笼。谁不想回去? 颍川王世子笑着打破沉默:“皇上总不会一直留我们在京城。熬个几年或十几年,总得放我们回藩地。” 徐靖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眼睛有些发红:“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谁能知道?” “说不定,皇上有削藩的念头,将我们全部留在京城,直至老死。” 这话说地,连颍川王世子也没喝酒的兴致了。 西河王世子皱着眉头:“这事说了也没用,不要提了。” 徐靖打起精神道:“是我不该提,我自罚三杯。” 也不要人劝酒,利索地喝了三杯。然后,乘着酒意低声笑道:“还有一桩事,你们还不知道,我今晚悄悄告诉你们。” “太子堂兄打算组建一支一万人的新军。” 众藩王世子都是一惊。 西河王世子猛地一拍大腿:“怪不得昨日户部尚书兵部尚书都进了东宫。原来是为了组建新军一事。” 然后,羡慕地看徐靖一眼:“怪不得靖堂弟今晚要做东。看来,你要进新军当差了。恭喜恭喜!” 颍川王世子心中也是一热。 在宗人府里当差,管着皇室宗亲,是个好差事。不过,这和新军里的差事一比,又差得远了。 这可是能实实在在掌兵权的好机会啊! 太子身体虚弱,练兵领兵的事不过是担个名头罢了。总得有人真正去领兵。 平昌王世子半是羡慕半开玩笑:“靖堂弟和太子亲如手足。这新军里,定有靖堂弟的一席之地。我们几个可就只能望而兴叹了。” 徐靖咧嘴笑了起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可未必。我听太子堂兄的意思,新军缺人手,大家都有机会。” 这么一块肥肉吊在眼前,没人能不动心。 西河王世子首当其冲,立刻亲热地搂住徐靖;“你就别卖关子了,给大家伙儿指一条明路吧!只要我也能进新军,一定念你的好。” 颍川王世子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听徐靖低声道来:“其实,太子堂兄也有诸多难处。别的不说,新军总得建军营,招募士兵也得花银子。现在国库空荡荡的能跑死耗子,哪里还有银子。要是能为太子分忧……” 西河王世子眼睛熠熠闪亮,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出十万两!”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二章 坑人(二) 藩王世子们确实都很有钱。 就拿徐靖来说,从北海郡来京城的时候,北海王将积攒了几十年的家底掏出来大半,都让徐靖带来京城了。 西河王世子也是一样。手中有大把银子,私下结交朝臣,买通宫里的大小太监之类。 十万两银子,他们确实拿得出来。 徐靖立刻冲西河王世子竖了个大拇指:“堂兄这般慷慨解囊,为太子分忧,太子定然记着堂兄的好处。” “好,这件事我替堂兄去说。以后我们一同进新军,为太子出力。” 西河王世子喜形于色,主动为徐靖倒酒,兄弟两个痛快地干了一杯。 平昌王世子羡慕不已,殷勤地举杯:“靖堂弟,十万两银子我也拿得出来。不如请堂弟也替我一并和太子说说。” 太子是温和没错,也不是对着所有人都好说话。有徐靖从中传话,最合适不过。 汉阳王世子立刻表示,自己也能拿出十万两银子。 体弱多病的彭城王世子有些犹豫,低声说道:“我这身体不争气,时常生病。怕是不能进军营。” 徐靖笑道:“军营里有领兵练兵的,也有管着辎重粮草的军需官,还有负责军中纪律的刑罚官嘛!” 不能练兵,在新军里领个差事也行啊! 彭城王世子立刻笑道:“我回去就准备银子,到时候一并劳烦你。” 颍川王世子心眼最多,眼见着众人争先恐后的出银子,咳嗽一声笑问:“我这个做哥哥的多嘴问一句,不知靖堂弟出了多少银子?” 众藩王世子一起看向徐靖。 徐靖早有准备,笑着应道:“我本不该说,不过,今晚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给大家露个底。” “我来京城的时候,父王将积攒了几十年的家底都给我了。这回太子堂兄要建新军,我拿了三十万两银子。” 众藩王世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倒没人怀疑徐靖在吹牛。别的事也就罢了,这等事,徐靖不会说谎。 三十万两啊! 这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彭城王世子忍不住低声道:“你这是将手里的银子都拿出来了吧!万一新军不太顺利,或是以后有什么变故,这么多银子岂不是白白送给太子了?” 徐靖十分豪气地挥了挥手:“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花的时候就得花在刀刃上。” 怪不得太子对徐靖这么好哪!比不过比不过! 三十万两银子,堵住了一众藩王世子的嘴。众人举杯的举杯,喝酒的喝酒,没人再提银子了。 徐靖也没有劝颍川王世子的意思,反倒说道:“大家都在宫中闲着无事,去新军里领个差事,就当是消遣一二。堂兄你在宗人府里已经有了差事,这新军就不必去了。” 颍川王世子立刻道:“宗人府里清闲得很,我偶尔去点个卯就行。平日里大把时间。再说了,兄弟几个都去了新军,只落下我一个,也没什么趣味。我也出十万两!” 徐靖劝道:“你这是何必。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字,这般平白拿出来又是何苦。堂兄还是留着自己慢慢花用吧!我们几个凑一凑,也够建军营了。” 颍川王世子一把抓住徐靖的手,情真意切地恳求:“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这样,我多出五万两。一共十五万两。” 徐靖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也罢,我就去试一试。丑话说在先,这件事我不敢打包票。只能去和太子说说看。太子如果肯收银子,以后总不会亏待了大家。” 众藩王世子齐齐松口气,一个个闹腾着敬酒,一直喝到三更,才各自醉醺醺地离去。 …… 西河王世子想进军营的心最热切,第二天一大早怀中就揣了银票来找徐靖。结果来了一看,嚯,还有两个比他来得更早哪! 徐靖在寝宫里待了半日,就收到了众藩王世子送来的五十五万两银票。然后喜滋滋地去了东宫,将厚厚一摞银票放到太子面前。 饶是太子不是贪财之辈,也被这一厚摞银票惊住了:“怎么这么多银票!” 徐靖眉飞色舞地将昨晚酒宴上的事道来:“……这可不是我逼他们出银子,是他们主动拿银子出来,求着我收下送来给堂兄。” 太子笑出了声:“你也不怕他们日后回过神来找你算账。” 其实,永明帝已经发了话,让几位藩王世子都进新军当差。 徐靖这是欺负他们几个不知道,故意拿差事当诱饵。结果,大鱼们纷纷上了钩。 徐靖笑嘻嘻地说道:“这事堂兄不说我不说,他们哪里知道。” “日后就是知道了,银子已经出了,还能要回去不成。” 太子心中大悦,兴致勃勃地和徐靖一同数银票。一张两张…… 等等! 这不对啊! “不是五十五万两吗?”太子惊讶不已:“怎么多了三十万两?” 徐靖理所当然地应道:“我之前不是告诉堂兄了吗?我出三十万两,留着建军营。” 太子立刻道:“这也太多了。东宫库房都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你快些拿回去。” 北海郡再有钱,也禁不住这般折腾。徐靖定是把压箱底的老本都拿出来了。 徐靖按住太子的手:“要建新军,少不了要花银子。这是我的心意,堂兄别推辞了。” “我的脾气堂兄知道的。拿出来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去。” 太子和徐靖对视片刻,无奈一笑:“也罢,我不和你客气了。” 徐靖咧嘴一笑:“对嘛,堂兄只管安心拿着。等以后堂兄宽裕了,再还给我就是。” 说多就见外了。 太子也就不说了,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们再去一趟椒房殿。” 亲娘的羊毛得薅一薅。 徐靖欣然点头。 兄弟两个有说有笑地去了椒房殿。 刚进椒房殿,太子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苏皇后沉着一张脸,眼里没有一点笑意。一众宫人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母后,”太子轻声问道:“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本章完)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孕(一) 苏皇后目中闪过怒火,看太子一眼,然后目光掠过徐靖。 徐靖立刻道:“堂兄,我肚子有些痛,要去方便一二。” 太子点点头。 待徐靖走后,蕈紫领着一众宫人也退下了。屋子里只剩母子两人。苏皇后这才放任自己露出怒容,咬牙切齿地低语:“颍川王世子妃有孕了。” 太子:“……” 太子所有的表情都凝住了。脑海中忽地闪过两日前永明帝那张欣喜的脸孔,然后,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反胃涌了上来。 “那个贱人!”苏皇后素来优雅自持,像此时这般口出恶言的少之又少,可见气到了极处:“暗中做那些腌臜勾当,也就罢了。现在竟还有脸宣称自己有了身孕。谁知道她肚中是谁的孽种!” 如果是颍川王世子的种,倒还好说。万一是永明帝的血脉……岂不是乱了套? 以后颍川王世子妃生了孩子,到底该如何安置? 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朝中文武百官会怎么想? 她这个皇后和太子,更不知要被人如何耻笑。 一想到这些,苏皇后气得全身发抖。 太子心情复杂至极,一时说不清其中滋味。他伸手扶着苏皇后:“母后先消消气。” 苏皇后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咬牙怒道:“我如何能消气!” “这些年,我四处搜罗美人伺候你父皇。不管是谁有喜,生下皇子或公主,我都高兴得很。偏偏就是这个陈氏,想想都让我觉得恶心!” “这孩子一旦出世了,我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 太子淡淡道:“一个尚在娘胎还没出世的孩子,哪里值得母妃这般恼怒。这件事就交给我,很快就处置得妥妥当当。” 苏皇后一惊,霍然抬头,和目光冰冷的儿子对视:“你要做什么?” 太子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母后不必问了。” 想让一个怀孕的妇人出些“意外”,不算什么难事。 苏皇后显然听懂了太子的话外之意,面色隐隐有些苍白。她很快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不行!这件事你绝不能沾手!” “你是堂堂正正的大晋太子,行事正大光明,绝不能沾染这些有损阴德之事。这件事你别管,我来安排就是。” 摔倒落水或是无意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总之,绝不能让陈氏生下这个孽种。 太子有些无奈:“母后,我不是几岁孩童。在冀州的时候,我一声令下,就有几千俘虏人头落地。” “那怎么能一样。”苏皇后彻底冷静下来:“那些俘虏都是反贼,死就死了。担了杀俘恶名的是慕容将军,哪怕有人私下非议你这个太子几句,也没什么大碍。后宫里的事,你不宜插手。” 顿了顿,又低声嘱咐:“我知道你和春生亲如手足。不过,这等腌臜事,就别和他说了。” 太子低声应了。 …… 这桩“喜事”很快在宫中传开,不到一日,就传得人人知晓。 徐靖和西河王世子等人一同向颍川王世子道喜。颍川王世子一脸喜色,绝不是装出来的:“今晚我做东,你们都留下小酌几杯。” 众藩王世子一同笑着应了。 当日晚上,颍川王世子在寝宫里设宴,众藩王世子皆都来了,刚举起酒杯,就有内侍匆匆来禀报:“启禀世子,太子殿下来了。” 西河王世子迅速和彭城王世子等人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颍川王世子笑容一顿,迅疾起身去迎太子。 徐靖也一并起身相迎。他不动声色地看太子一眼,见太子像往常一样笑得温和,才放下心来。 太子笑道:“听闻你们几个凑在一起喝酒,我闲着无事,便也来凑凑热闹。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敬堂兄一杯。恭喜堂兄,即将喜得麟儿。” 颍川王世子欣然笑道:“多谢太子殿下。” 待饮了杯中酒,颍川王世子又笑道:“我已经有一儿一女,不过,他们年岁都小,都留在颍川郡。等陈氏生下这一胎,倒是能留在京城,伴在我们夫妻身边。也是一大乐事。” 颍川王世子是真高兴啊! 陈氏的肚子太争气了。这一胎来得好啊! 永明帝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一个病秧子太子。如果陈氏一举生子,永明帝岂有不偏爱之理。以后的好处,更是说不尽。 至于头上绿得快要冒油这等事,只要看得开想得开,根本不算什么事。 心情大好的颍川王世子,理所当然地喝醉了。 酒宴散后,徐靖送太子回东宫。 夜风习习,没了白日的酷热。太子心情不佳,笑容渐渐隐没。 徐靖看太子一眼,低声道:“堂兄不必太过恼怒。一个尚在娘胎的婴儿,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子略一点头,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东宫。 …… 醉酒的颍川王世子,哼着小曲儿进了寝室。 躺在床榻上的颍川王世子妃,反射性地起身下榻,正要行礼,就被丈夫扶住了胳膊。态度语气都温柔得不可思议:“你怀着身孕,还行什么礼,快些到床榻上躺着。” 这温柔,令颍川王世子妃心中愈发惊惧。 夫妻数年,她深知丈夫的喜怒无常阴狠善变。前一刻温柔体贴,下一刻就能翻脸狞笑。 这一回,颍川王世子倒是很正常。就这么扶着她上了床榻,躺在她的身边,温柔地抚摸着她还没隆起的肚子。 就像摸着稀世珍宝一般。 颍川王世子妃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抬眼看一眼一脸深情的丈夫,嗫嚅着小声道:“在宫中住着,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我想回王府养胎。” 颍川王世子手中动作未停,继续抚摸,漫不经心地说道:“王府哪里及得上宫中安稳。你就在宫里安胎养胎。” 颍川王世子妃身子微颤,伸手抓住丈夫的手,近乎哀求:“算我求你了,让我回王府吧!” 颍川王世子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害怕皇后会对你下手?”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有孕(二) 这句话,犹如利箭刺中胸膛。 颍川王世子妃忽然哽咽:“换了我是皇后,我也不能容忍。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天下,她要对我肚中的孩子动手,轻而易举。算我求你了,你让我回王府养胎。我心里实在怕得很。” 眼泪成串地往下落。 颍川王世子拿帕子为颍川王世子妃擦拭眼泪,一边耐心地哄道:“你别怕。我明日就去见皇上,求皇上赏两位太医给你安胎。” “皇后再大,也大不过皇上。只要皇上肯护着你,皇后就动不了你一根手指。” 然后,竟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皇上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一个太子。现在你肚中有了孩子,皇上不知何等高兴。” 说起此事,颍川王世子妃愈发觉得羞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你别说了。” 肚中的孩子是谁的,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当然了,在永明帝面前,她是这么说的:“自从去年岁末之后,妾身的身心就只有皇上一人了。” 在永明帝看来,颍川王世子将媳妇送到龙榻上,自然不会再碰她。所以,对此事深信不疑。 殊不知,世上还有颍川王世子这等人,半点不在乎媳妇偷~人。而且,每次从福佑殿回来,颍川王世子都会格外亢奋…… “哭什么,”颍川王世子继续为她擦拭眼泪,声音愈发温柔了:“你我已经有一子一女了,现在你肚中的孩子,就是皇上的。” “皇上对此深信不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颍川王世子妃不敢再哭出声,肩膀不停耸动。 颍川王世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不能回王府,就在宫里待着。这样,皇上才能一直记着你想着你。” “只要你好好安胎,生下肚中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一桩大喜事。” …… 第二日,颍川王世子进福佑殿面圣,求永明帝赏两位太医。 永明帝立刻应允,特意叫了太医院的院判过来,又点了一个擅长安胎的太医:“你们两人,以后专心为颍川王世子妃养胎。若有任何差池,朕为你们是问。” 两位太医忙恭声领命,心里却叫苦不迭暗叹晦气。 如果是后宫嫔妃有孕,他们负责安胎是一桩美差。偏偏有了身孕的是一个藩王世子妃,且和皇上不清不楚的…… 这以后出“差池”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他们哪里担待得起啊! 奈何天子有令,不能不从。两位太医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 这一日正午,永明帝特意去了椒房殿。 苏皇后忍着心里的嫌恶,笑盈盈地行礼相迎:“臣妾见过皇上。皇上白日政务繁忙,怎么今日有空闲来椒房殿。” 苏皇后一个眼神飘过去,美艳动人的香美人和舞姿动人的嫣贵人便凑了过来,一左一右扶着好色如命的天子。 永明帝十分受用,在两个美人的搀扶下入座,然后笑着对苏皇后说道:“朕有一件事要和皇后说。香美人嫣贵人暂且退下吧!” 苏皇后心里一个咯噔。 事实证明,苏皇后的预感没有错。 永明帝伸手握住苏皇后的手,压低声音说道:“暮云,陈氏肚中的孩子是朕的。” “朕和你夫妻多年,只有峻儿这一颗独苗。后宫这么多美人,一个个肚子不中用,连个公主都生不出来。现在陈氏有了喜,朕心里实在高兴。” 苏皇后:“……” 无耻之尤! 苏皇后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忍下了一巴掌扇上那张肥脸的冲动。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淡淡说道:“陈氏是藩王世子妃,是皇上侄媳。皇上和她暗地里那些勾当,臣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至于陈氏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龙种,尚未可知。” 永明帝荒淫无度惯了,根本不以为耻,笑着说道:“你先别恼,朕很肯定,陈氏肚中的孩子一定是朕的血脉。你放心,朕没有纳陈氏的打算。不过,这孩子是朕的,必须留在宫中。” 苏皇后一惊,霍然起身:“皇上这是何意?” 永明帝倒是笑得出来:“你先坐下听朕说。朕是这么打算的,就让陈氏在宫里安胎。朕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你。等孩子平安出世了,朕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他们夫妻出宫。孩子抱来椒房殿养着。” 苏皇后气得脸都白了,硬邦邦地回绝:“臣妾担当不起皇上如此信任。” 永明帝手下用力,将苏皇后的手握紧,语气重了几分:“皇后,朕只信得过你。陈氏就在宫里养胎,有皇后亲自照看,孩子定能平平安安地出世。以后,这孩子就由皇后来抚养。” 苏皇后:“……” 就像一盆冷水忽然浇下来。 苏皇后心里的火焰,猛然就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皇权如天。 永明帝这是在警告她,不得对陈氏肚中的孩子动手。 至于孩子出世后,到底如何安顿如何扶养,那是以后的事。其实眼下没那么重要。 这口气,不能不咽下。 苏皇后呼出一口浊气,淡淡道:“皇上放心,臣妾会好好照顾陈氏。” 永明帝顿时舒展眉头,呵呵笑道:“皇后这么说,朕心里就踏实了。” 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愧疚,永明帝又低声道:“这件事,是朕做的不对。不过,陈氏到底怀着朕的骨肉。太子已经长大成人,陈氏的孩子不论男女,都不会影响到太子。” “那个陈氏,也永远不能和你相提并论。你别把她放在眼里。” 苏皇后听着这番话,骤然红了眼圈,将头扭到一旁,泪珠不停往下掉:“臣妾嫁给皇上二十多年,从没拈酸吃醋,为皇上选妃纳美,自问还算大度。可皇上这办的是什么事?宫里这么多美人,皇上还是不足,找谁不行,偏要招惹陈氏。” “陈氏是皇上的侄媳,现在怀了龙种,着实乱了伦常。” “皇上有没有为臣妾想过,此事一旦传出去,臣妾这个皇后还有什么脸面?” 第二百五十五章 忍气 苏皇后优雅端庄,平日从不在人前落泪。此时伤心难过到了极处,泪落如雨,哭得不能自已。 永明帝喜爱美人是真的,对苏皇后的感情也同样真切。 苏皇后哭成这样,永明帝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将苏皇后搂进怀中,低声哄道:“暮云,朕年少时见你的第一面起,心里就只有你。” “陈氏不过是个玩物,朕尝尝新鲜罢了。现在她有了身孕,朕不能不管。等生了孩子,朕就远远地打发了她。” 好说歹说,总算哄得苏皇后停了哭泣。 苏皇后用帕子擦了眼泪,低声道:“皇上将话说到这份上,臣妾焉有不应之理。臣妾应了就是。” 永明帝这才松口气。 苏皇后叫了香美人嫣贵人进来伺候,自己起身去净面梳洗。 等离开永明帝的视线,苏皇后阵阵反胃恶心,张口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蕈紫被吓得不轻,要宣太医来,苏皇后虚弱地摆摆手:“不用宣太医。我就是恶心难受,歇一歇就好了。” 看着苏皇后这副狼狈模样,蕈紫鼻间满是酸涩,红着眼低语:“都是陈氏那个贱人,惹得娘娘这般恼怒难堪。” “娘娘,事已至此,只能先忍一忍。先容那对贱人得意几日。” 蕈紫口中的那对贱人,自然就是颖川王世子夫妇了。 一个轻浮下贱,一个厚颜无耻。真是天生一对贱人。 苏皇后语气晦涩:“皇上子嗣稀薄,听陈氏有了身孕,心里不知何等高兴。生下来若是个女婴,倒也罢了。万一是男婴,只怕日后会有萧墙之祸。” 太子自小体弱多病,那些嘴贱缺德的,私下里没少嘀咕太子不是长寿之兆。苏皇后严禁宫人内侍胡乱嚼舌,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这是实情? 永明帝对陈氏肚中的孩子如此在意,说到底,也是忧心太子早夭。只要陈氏生了儿子,哪怕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家也不会断了传承。 蕈紫知道苏皇后的心思,轻声道:“太子殿下很快就要纳两位侧妃进东宫,等她们有了身孕生下子嗣,就能立太孙。我们太子殿下仁厚聪慧,是娘娘嫡出,谁都撼动不了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娘娘不必太过忧心。” 凡事总得往好处想。 苏皇后打起精神说道:“你说的有理。待会儿,你挑几个伶俐的宫人去伺候陈氏。再送些补品过去,就说是本宫赏她的。让她好生安胎养胎。” …… 五日后,赵府。 徐靖握着赵夕颜的手,低声将这段时日宫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陈氏那里,现在有两位太医照料,皇后娘娘派了四个宫人去伺候。” “堂兄这几日十分恼怒,连去福佑殿请安都不肯。” 赵夕颜也被震住了,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以前可没这一桩。” 以前? 徐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眼,却未追根问底,只低声叹道:“这种事,换了谁都愤怒。这孩子真生出来,堂兄和皇后的颜面往哪儿放?” “还有,堂兄的寿元只剩几个月。如果陈氏真的生出了儿子……” 赵夕颜忽地张口打断徐靖:“春生哥哥,有许多事,都和我梦境中的不一样了。说不定,太子也能熬过死劫。” 徐靖眼睛一亮:“堂兄没有娶苏瑾做太子妃,要娶两个侧妃进门。或许,这也是转机。” 一直萦绕心头的沉郁骤然消散。 赵夕颜看着徐靖熠熠生辉的俊脸,抿唇笑了起来:“你对太子真好。” 徐靖笑着叹口气:“人心都是肉长的。堂兄拿我当亲兄弟一样,时时护着我,处处为我着想。我自然也和他亲近。” 顿了顿,低声笑道:“兵部下了公文,新军很快要开始招募新兵。新军军营的地址也选定了,工部已经派了工匠开始建造。” “建军营由几位藩王世子盯着,我要负责招募新兵。从明日开始,我就得忙着招兵的差事,不能时时来看你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招募新兵是头等大事。太子将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你,可见对你的信任器重。你安心当差做事,别总时时惦记我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徐靖伸手搂住赵夕颜的纤腰,耳鬓厮磨,舍不得离去。 赵夕颜依偎在他怀中,也觉格外踏实安心。 “真盼着日子过得快一点。”徐靖在她耳边咕哝:“快些到十月初六,我就能娶你进门了。” 一阵阵热气在敏感的耳边吹拂。 赵夕颜耳尖悄然泛红,嗔了徐靖一眼。徐靖心神荡漾,笑嘻嘻地凑过去,在她唇上重重一吻。 …… 徐靖每次来,照例要消磨半日才肯走。 徐靖前脚刚走,赵鹊羽后脚便笑嘻嘻地来了,目光扫过赵夕颜嫣红的俏脸,笑着打趣:“六姐夫来得可真勤快。隔几天就来一回。未婚夫妻成亲之前不宜见面,六姐夫是半点不在乎。” 赵夕颜笑着回击:“别眼热心急,过个一两年,等你定了亲,你的未婚夫婿也会时时登门来看你。” 赵鹊羽半点不害臊,淘气地扮了个鬼脸:“六姐夫这样的好儿郎世间少有,万里无一,我怕是没这等好福气了。” 又眨眨眼笑道:“那个慕容燕,往日神气活现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结果,就是嫁进东宫做妾嘛!我真想去一趟慕容府,瞧瞧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赵鹊羽讨厌的人不多,慕容燕绝对位列第一。 赵夕颜笑了一笑:“我们赵家和慕容家素无往来。你远远地瞧瞧热闹,也就罢了。” 赵鹊羽笑着应了,忽地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对了,我听说一桩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听说,慕容将军去纪家提亲了。” 赵夕颜笑容微微一顿。 慕容尧向忠勇侯提亲,被忠勇侯断然回绝。慕容慎吃不了“回头草”,自要另寻亲事。 赵鹊羽口中的纪家,正是刑部尚书府。 纪家这一辈待字闺中的,便是那位圆润的纪二姑娘纪云舒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亲事(一) “纪云舒的祖父是刑部尚书,亲爹外任做郡守。纪家和慕容家可谓门当户对。”赵夕颜淡淡道:“这门亲事倒是相宜。” 赵鹊羽撇了撇嘴:“换了我是纪二姑娘,我才不乐意。” 慕容慎无端悔婚在前,对已经定了亲事的赵夕颜纠缠不休。哪怕慕容慎是年少俊彦,在一众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心里,也算不得什么良缘。 赵夕颜轻叹一声:“这消息都传进你耳中了,可见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你就等着瞧吧,很快就该有纪家和慕容家定亲的消息了。” 赵鹊羽有些气闷:“我就是为纪姐姐不值。嫁给这等薄情寡义之人,以后日子肯定不好过。” 赵夕颜脑海中闪过纪云舒那张圆润白皙的俏脸,一声轻叹。 …… 半个月后,慕容家和纪家定亲的喜信传开。 这桩喜讯,一举压下了颍川王世子妃有孕的传闻,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一桩八卦。 高平平第一个登门,在赵夕颜面前愤愤道:“纪二虽然浅薄讨厌了些,也不该嫁给慕容慎那个混账。” 赵夕颜默默看高平平一眼。 高平平心直口快,脱口而出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你该不是以为我心里在泛酸吧!” 赵夕颜失笑:“这倒不是。以你的脾气,从慕容慎悔了口头婚约的那一刻起,你和他就再无瓜葛了。” “那是当然。”高平平轻哼一声:“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受这等屈辱闷气。” 然后,又叹了一声:“我委实没想到,慕容家会去纪家提亲。更没想到,纪家竟然应了亲事。” 京城贵女圈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不大。正值婚嫁之龄的闺秀左右不过这些。慕容慎是慕容家的嫡长子,在宫中深得天子器重信任。慕容大将军再着急,也不会低娶,总要给长子娶一个名门闺秀。 于是,家世相当才貌也算出众的纪二姑娘,就成了慕容慎的未婚妻。 “慕容家一直掌禁卫,势力庞大。慕容慎在年轻一辈的将门子弟中是最顶尖的。”赵夕颜淡淡道:“纪家应下亲事,也不稀奇。” 有忠勇侯这般心疼女儿的亲爹,自然也有纪尚书这般重实惠想和将门联姻的文官。 高平平愣了片刻,忽然道:“我想去纪府,看看纪二。” 赵夕颜看她一眼,委婉地提醒:“慕容家的聘礼都抬进纪府了,这门亲事已经定下。这等时候,你我都不宜登门。” 高平平想了想,叹道:“你说的也对。我们两个见了她,该说什么?想想都尴尬得很。” 想想当初,纪二是怎么取笑她的? 谁能想到,最后嫁进慕容家的人会是纪二自己。 高平平有些意兴阑珊,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们女子,就如浮萍。在娘家长大,十六岁就该出嫁,以后要在夫家生活。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忍气吞声地活一辈子。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过。” 赵夕颜微微一笑:“所以,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高平平心情复杂微妙,忍不住嘀咕:“说得轻巧。世间能有几人有你这样的好运道。” 赵夕颜假装没听出高平平语气中的一丝失落,笑着说道:“过几日,我们一同去苏府看看苏姐姐吧!” 高平平立刻应了:“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明日我们就去。” 高平平在赵家待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坐着马车回府。 鸢尾探头看一眼,咦了一声,然后又拍了拍胸口,语气里满是庆幸:“那个徐三,总算不见踪影了。” 高平平瞪了鸢尾一眼,目光往车窗外瞟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相憨厚老实的少年亲兵。 那个高大沉默的少年,不见了踪影。 高平平莫名地烦躁起来,忽然让车夫停下:“喂,你过来。你是谁?徐三哪儿去了?” 徐十一恭声答道:“小的徐十一,奉赵姑娘之命送高姑娘回侯府。徐三随世子进宫了。” 也就是说,以后她想见徐三一面,难之又难。 天边仿佛飞来一朵乌云,沉沉地压在心头。高平平明知不该多说,还是没忍住:“徐三在赵家当差,怎么忽然又进宫了?” 徐十一憨厚一笑:“徐三身手最好,最得世子信任重用,如今世子要忙着招募新兵建新军的差事,便让小的和徐三换了一换。” 高平平轻哼一声:“你也太不中用了。” 徐十一乐呵呵地应道:“是是是,小的确实不中用,比徐三差远了。” 高平平:“……” 高平平放下车帘,车夫再次扬起马鞭。 徐十一骑马随行,心里暗暗咧嘴。 世子忽然让他和徐三换差事,他也觉得纳闷。今日,总算知道是为什么了。徐三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原来才是最厉害的一个。竟勾动了忠勇侯府高大小姐的芳心。 …… 第二日,赵夕颜和高平平结伴去了苏府。 苏瑾今日穿着天蓝色罗裙,十分清丽,一双美目中笑意盈盈。 赵夕颜笑着打趣:“苏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今日这般欢喜。” 自赐婚的圣旨到苏家,悬在头顶的巨石消失无踪,苏瑾的心情便一日好过一日。 这等话,自然不能说出口。不过,有桩喜事,倒是能分享一二。 苏瑾微红着脸,轻声道:“过几日,孟家就要登门来过聘礼了。” 赵夕颜和高平平对视一眼,一同笑着向苏瑾道喜。 苏瑾的喜悦幸福,自心底焕发,眼角眉梢都是甜的:“我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是啊,谁能想到,太子竟会舍下苏瑾,要娶苏环和慕容燕? 赵夕颜看着容光焕发的苏瑾,心里暗暗唏嘘。 高平平快人快语:“你这是得偿所愿了。能嫁给心上人,以后不会再生病了吧!” 苏瑾红着脸,捶了高平平一记。 高平平半是羡慕,半是玩笑地说道:“可惜我没你们的好福气。” 苏瑾很自然地接了话茬:“你心里也有意中人了么?” 高平平:“……”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亲事(二) 高平平莫名心虚了一下,迅速看了赵夕颜一眼,口中说道:“当然没有。我这等脾气,哪有人入得了我的眼。” 赵夕颜微笑不语。 苏瑾不疑有他,笑着打趣道:“这样下去可怎生得了。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这满京城的儿郎,哪有人能配得上我们的高大小姐?” 慕容家和纪家定亲一事,苏瑾当然知晓。苏瑾对慕容慎也没半点好感。 不过,谁也不能否认慕容慎的优秀出众。错过了慕容慎,就不知高平平日后会嫁给谁了。 高平平不乐意说这些,很快扯开话题。 三人正闲话,很快,苏环便来了。 苏瑾和苏环往日针锋相对,如今各自得偿所愿,关系大为缓和。 “四堂妹,”苏瑾含笑相迎。 苏环亲热地喊了一声三堂姐,笑吟吟地和高平平赵夕颜寒暄说话,对赵夕颜尤其热络。 太子和徐靖亲如兄弟。等再过两个多月,她就要嫁进东宫做太子侧妃,赵夕颜则要嫁入北海王府。以后,两人少不得来往。 苏环那点心思,赵夕颜心知肚明,却未说穿,和苏环说笑了小半日。 回程的马车上,高平平嘀咕道:“这个苏环,还没嫁进东宫,就开始拉拢你这个未来弟媳了。” “不过,她就是个侧妃,在你面前摆不出什么架子来。” 这话略显刻薄,却是实话。 赵夕颜随意地笑了一笑:“她有意向我示好,我接着便是。” 高平平忽然笑了起来:“慕容燕素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如今要和苏环一同嫁进东宫做太子侧妃。不知道她现在是何等心情。” …… 咣! 上好的青色瓷碗被砸了个粉碎,米饭洒了一地。 慕容燕犹自不解气,伸手一挥,桌子上的几个盘子也咣当落了地,菜肴汤汁四处溅落。 “滚!都滚出去!我什么都不吃!” 慕容燕声嘶力竭的怒喊声,透过厚实的门板,传了出来。 慕容夫人匆匆赶来,见满屋的狼藉,气不打一处来。再看慕容燕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一肚子怒气,又化作满心酸楚。 “来人,将地上收拾干净。”慕容夫人一声令下,几个丫鬟跪在地上,用抹布擦拭收拾。 待拾掇整齐干净了,丫鬟们战战兢兢地退下。慕容夫人上前,搂住恸哭的慕容燕:“燕儿,你别再闹腾了。” “圣旨已下,你父亲也没办法,只能接旨。我一定为你准备一份厚实的嫁妆,至少压过苏四姑娘一头,让你进了东宫不被人小瞧了去。” 慕容燕哭道:“母亲,我不想嫁,我不嫁!” “傻丫头,别说傻话了。”慕容燕日日这般闹腾,慕容夫人哄得心力交瘁,连连叹息:“你这脾气,进了东宫如何得了。宫里那是最讲究规矩的地方,皇后娘娘再贤良,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哪里能容你这般任性胡闹。” “也怪我。往日太惯着你了,纵得你这般脾气。你得好生收敛,进了宫以后,要好好伺候太子殿下,讨殿下的欢心。” “只有得了太子欢心,早日有孕生了子嗣,你在东宫才能立足。燕儿,你听娘的话,从今日开始好好学规矩……” 这些苦口婆心的话,慕容燕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倔强地将头扭到一旁:“我不想听。” 慕容夫人也按捺不住火气了,伸手拧住慕容燕的耳朵:“不听也得听。你在家里,是千娇万宠的三小姐。进了东宫,哪里还能这般骄纵任性。你再这般脾气,以后有的是苦头吃。” 慕容燕疼得眼泪又涌了出来,眼看着母亲气成这样,到底不敢再嚷了。 慕容夫人这才松了手,怒道:“来人,去厨房再端一份饭菜来。” 片刻后,热腾腾的饭菜再次摆到了桌子上。 慕容夫人紧紧盯着,慕容燕不敢再闹腾,慢腾腾地吃了起来。自从圣旨到了慕容家,她每日哭闹不休,就没好好吃过饭。今日大概是饿得狠了,也可能是终于认命了,将一碗米饭都吃得干干净净。 慕容夫人暗暗松口气,放缓声音,哄了一通。 慕容燕怔怔发呆,忽然问了一句:“大哥真要娶纪云舒?” 提起慕容慎的亲事,慕容夫人心里也没那么痛快,淡淡道:“聘礼过了,婚书也立了,婚期就在年底。” 这门亲事是慕容尧是定下的。送去纪家的聘礼,丰厚得令人咋舌。几乎将慕容氏的库房搬空了大半。慕容夫人焉能不心疼不心痛? 到明年,儿子慕容恪也到了说亲的时候。到时候聘礼定然比不上慕容慎。 做亲娘的,总是向着自己亲儿子。 慕容燕压根没想到这些,张口就道:“娘,我的嫁妆可不能少。一定要将苏环比下去。” 慕容夫人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应了:“那是当然。” …… 可惜,慕容夫人的如意算盘,到了丈夫面前就成了泡影。 晚上,慕容大将军回府后,慕容夫人殷勤地捧着嫁妆单子过来了。 “这嫁妆单子太过逾矩了。” 慕容大将军看了嫁妆单子后,皱起了眉头,沉声道:“照着这单子的五成准备便可。” 慕容夫人一惊:“老爷!嫁妆是一个女子在夫家的底气。我们燕儿嫁做太子侧妃,已十分委屈。嫁妆总不能简薄了。” 慕容大将军看慕容夫人一眼:“你也说是太子侧妃了。嫁妆太丰厚了不合适,减掉一半。” 慕容夫人:“……” 在慕容府里,慕容大将军说一不二。慕容夫人不得不应下,在慕容大将军的注视下,拿起笔将嫁妆单子改了又改。 改到后来,慕容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慕容大将军的心似乎是铁铸的,不为所动,淡淡说道:“你告诉燕儿,以后进了东宫,不要和苏四姑娘争锋,处处相让。” 慕容夫人一惊,迅疾擦了眼泪,为女儿抱不平:“这又是为什么?” 慕容大将军看着慕容夫人,缓缓说道:“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无需多问。只要照着我的吩咐去做便可。” 慕容夫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亲事(三) “恭喜慕容校尉!” “这等大喜事,慕容校尉可得请我们喝一杯。” 慕容慎定亲的消息在禁卫军里传开,人人见了慕容慎,都要恭贺几句。 可惜,慕容慎还是那张生人勿近的模样,淡淡应一句:“每日都要当值,不宜饮酒。” 让恭贺的人碰一鼻子灰。 众禁卫私下里少不得闲话:“别人定亲都是满脸欢喜,瞧瞧慕容校尉,脸都板成冰块了一点喜气都没有。” “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赵六姑娘啊!人家赵六姑娘和北海王世子情意深厚,就快成亲了。” “不是自己的,惦记了也没用。说起来,也是奇怪。慕容校尉整天冷着脸,脾气又冷又臭,谁曾想竟还是个情种。” “嘘!你们少说几句。这话要是传进慕容校尉耳中,你们几个就要倒霉遭殃了。” “对了,慕容校尉的亲妹妹就要嫁进东宫做太子侧妃了。以后,慕容校尉岂不就是太子的大舅兄了?” “拉倒吧!侧妃就是妾,慕容校尉哪来那么大的脸。” “快闭嘴,慕容校尉过来了。” 几个嚼舌的禁卫,眼角余光瞟到熟悉的身影,立刻住嘴,各自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 慕容慎心情晦暗,不必细述。 这一日,慕容慎当值的时候,和前来面圣的北海王世子碰了个正着。 北海王世子大喇喇地一笑,露出令人憎厌的可恶嘴脸:“听闻慕容校尉定了亲,年底就要娶新妇过门,恭喜恭喜!” 慕容慎面无表情地应了回去:“多谢世子。” 徐靖可恶地笑了一笑,慢悠悠地从慕容慎身边走过。一句只有两人听到的话飘了过去。 “不属于你的,少惦记。” 慕容慎目中闪过怒色,盯着徐靖的背影。 徐靖忽然转头,冲慕容慎比了个羞辱的手势。 慕容慎:“……” 呸!幼稚无聊至极! 赵夕颜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窍,竟喜欢这么一个混账! …… 时间一晃,两个月匆匆过去。 这两个月里,朝中大事小事不断。 先说定国公,领兵平了并州后,班师回京。按着军中惯例,大军一边修整,一边要招募新兵。 战场上生死无定数,每次大战后,都有战死和受伤不能再上阵的士兵。战后招募新兵也是军中惯例。 铁卫营要招募一万新兵,骁骑营在冀州死伤惨重,也要招募一万新兵。再有太子殿下组建的新军,这两个月里,各军营都热闹得很。 定国公世子私下对定国公说道:“父亲,将门子弟十之八九都去了新军猛虎营。” 定国公不以为意:“这也难怪。这天下以后是太子的,趁着这时候往太子殿下身边靠一靠,换我我也这么干。” “我们不和太子殿下争,当然,想争也争不过。” “太子殿下将招募新兵的差事给了北海王世子,可见对世子的信任器重。你以后多和北海王世子来往。” 定国公世子点头应下,犹豫片刻,又低声道:“父亲,太子的种种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在冀州的时候,太子下令杀俘,结果,背了恶名的是慕容尧。” “还有几日,慕容家的姑娘就要进东宫。偏偏只是一个太子侧妃。” “还有,慕容慎竟然要娶刑部尚书府的姑娘。武将和文官结亲,算怎么回事?” 定国公目光一闪:“这还看不出来吗?这是太子对慕容父子不满,打压慕容氏。” “慕容家是天子家奴,世代掌禁卫,看起来威风凛凛,其实就是天家养的恶犬罢了。太子稍微露出不满,就够慕容尧父子喝一壶的。” 定国公世子呼出一口气:“还是父亲看得透彻说得明白。” 定国公笑了一笑,又叹了一声:“我这把年岁,还在领兵打仗,为大晋朝堂效忠。等到明年,我就上奏折告老致仕。以后铁卫营就都交给你了。” 顿了顿,再次嘱咐:“和太子殿下一条心,和北海王世子维持良好的来往。” 定国公在朝堂屹立几十年,目光精准老道。 定国公世子郑重应下。 …… 有太子撑腰,手中有充足的银子,招募新兵一事十分顺利。两个月就招募齐一万新兵,比预计的时间快得多。 新军的军营也在工部匠人们夜以继日的辛勤劳作下建成。 徐靖忙得脚不沾地,西河王世子等人也跟着每日忙碌当差。一个个每天都往宫外跑。 上书房读书自然是读不成了。 苏掌院对此颇有些微词,私下响太子进言:“皇上令藩王世子们进京,用意为何,以殿下的聪慧,不会不知。” “这几位藩王世子,性情脾气各不相同,不过,都不是什么善茬。” “颖川王世子做的那些腌臜事,老臣说了都嫌脏了自己的嘴。此人心性不正,为人阴险,殿下不可不防。” “还有那个北海王世子,仗着殿下对他的信任,大张旗鼓地招募新兵,拉拢将门子弟。假以时日,如果成了气候,生出不轨之心,定会成为殿下的心腹大患。殿下心地仁厚是好事,却也该有防人之心,焉能将新军尽托于北海王世子之手……” 太子忽地温声打断苏掌院:“苏掌院一片忠心,我都清楚。苏掌院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苏掌院还想进言:“殿下,老臣的意思是殿下应该派人盯着北海王世子,或是派人统领新军。招募新兵已经结束,操练士兵的事万万不能让北海王世子沾手……” 话还没说完,又被太子温和地打断了:“苏掌院不必操心这些,我早有安排。” 苏掌院下意识地追问:“不知殿下有什么安排?” 太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微笑着说道:“我每日上朝听政,堂兄堂弟们要去军营当差。上书房里的课业,就此停下。我有什么不懂不会之处,便独自向苏掌院请教。” 苏掌院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应是。 接下来,苏掌院三番五次进言,都被拦下了话头。无奈之下,只得闭口不提。 第二百五十九章 侧妃(一) 十月初二这一日,太子殿下迎娶两位太子侧妃进门。 说迎娶,其实不太恰当。太子侧妃还没资格被太子殿下亲自迎娶。这一日,太子殿下换了喜袍,前去苏家慕容家迎亲的是几位迎亲使。 六位藩王世子,正好分作两半。也不知太子是有心还是无意,让徐靖去了慕容家代为迎亲。 慕容慎身为慕容燕的长兄,站在慕容府朱色的正门外拱手相迎。徐靖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慕容慎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父亲说得没错。 太子对慕容氏确实起了忌惮防备之意,不露声色地以各种手段打压。让徐靖做迎亲使,对他们父子也是一记警告。 永明帝昏庸无道,病弱的太子却手段高超。好在,太子命不久矣,再忍他两个月就是了。 慕容慎将心里的怒火按捺下去,冲着徐靖等人微笑拱手:“几位世子请进府,喜宴已经备下,请世子们喝一杯喜酒再走。” 当着众人的面,徐靖没让慕容慎难堪,笑着应一声,和西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一同进了慕容府。 慕容府并未大张旗鼓地操办喜事,今日备了十席,来的多是族人亲友。 徐靖等人坐在上首,慕容尧慕容慎父子亲自相陪。慕容大将军主动举杯敬酒,态度十分恭谨。 慕容慎忍着闷气,也一同起身敬酒。 徐靖坦然坐着,举杯相和。 西河王世子原本想起身,见徐靖这般模样,便也大模大样地坐着了。 他们身为藩王世子徐家子孙,本来就高人一等。以前低调谨慎,如今永明帝肯让他们进军营当差了,可见对他们的忌惮之心去了大半。这等时候,自然要摆出藩王世子应有的派头威风来。 几杯水酒过后,穿着红嫁衣顶着红盖头的慕容燕被丫鬟搀扶了出来。 慕容燕在喜娘的指挥下跪下,拜别亲爹亲娘,由慕容慎这个兄长背着上了花轿。 在花轿被抬起的那一刻,炮竹声响了起来,掩住了慕容燕的哭声。 花轿抬进宫门,进了东宫。 太子侧妃不必拜天地高堂。两位侧妃被喜娘搀扶着,一同向太子殿下行礼。太子殿下还了一礼,便算礼成。 接下来,两位侧妃被扶去了各自的寝室。 东宫里的喜宴正式开始。太子殿下不能饮酒,端着茶杯和众人对饮。 “恭喜堂兄。”徐靖起身举杯,一脸真挚:“今天是堂兄大喜的日子,我敬堂兄三杯。” 太子目中闪过笑意。这抹笑意里,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忧伤。 …… “今天是小姐大喜的日子,小姐不能再哭了。” 满目红色的寝室里,一个丫鬟无奈地低声劝慰主子。 嫁都嫁了,这等时候,还哭什么? 东宫里可有两位侧妃,太子殿下先和哪位侧妃圆房,哪位侧妃就抢先了一头。自家主子哭成这副德性,还怎么争宠? 慕容燕这些日子被亲娘反复嘱咐,又有宫中嬷嬷教导规矩,已经老实了不少。今天一坐上花轿,忽然就绷不住了。就像紧绷的弓弦忽然断了一般。 她的眼泪就没停过。脸上的妆容早就被哭花了,一双眼哭肿了,实在惨不忍睹。 贴身丫鬟明珠的劝慰,根本一句都听不进去。 看着自家主子哭得快抽过去的模样,明珠也绝望了。 完了! 门被轻巧地推开,内侍陆公公走了进来。喜娘丫鬟们忙上前行礼。 陆公公陪一眼哭得不成模样的太子侧妃,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今晚去了苏侧妃那里,就不过来了。殿下特意打发奴才来说一声,请慕容侧妃早些安寝吧!” 说着,便行礼告退。 明珠松了口气,笑着安慰停了哭泣的慕容燕:“殿下不来了,奴婢伺候小姐梳洗睡下。” 谁知道,慕容燕竟又愤愤不平起来:“太子殿下也太偏心了。为何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就去了苏环那里?” 明珠:“……” 这反复无常的脾气,委实难伺候。 明珠以前是二等丫鬟,一等大丫鬟被慕容慎杖毙之后,她才被提拔做了一等丫鬟。有前车之鉴,明珠说话行事战战兢兢,格外小心。 “小姐消消气。”明珠好言好语地哄道:“苏姑娘是太子殿下的表妹。今晚殿下先去苏姑娘那里,也是难免。明日晚上,殿下就会过来了。” 慕容燕生了一肚子闷气,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久久没有入睡。 …… 另一边的喜房里,其实没有什么旖旎风光。 一脸羞红满心欢喜的苏环,还没和太子亲近,就见太子身子晃了一晃,一脸痛苦地捂住胸口。 苏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太子,一边高声喊道:“快去叫万太医!” 这就是表哥表妹的好处了。苏环进宫虽然不多,也听过万太医的赫赫大名。 万太医就在东宫里当值,片刻后,就匆匆跑了进来。面色凝重地为太子诊脉,然后施针。 苏环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发病,也是第一回见太医为太子施针,心惊肉跳,一颗心都快跳出了胸膛。 太子被脱了喜袍,露出孱弱消瘦的身体,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万太医动作利索,一根根细长的金针刺进太子的身体。 苏环看在眼里,忽然落了眼泪。 一只手摸索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表哥,”苏环哽咽不已:“你不能有事。” 太子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愧疚,呼吸不稳,说话断断续续:“环表妹,对不起。我也没想到,偏偏这个时候发病。” 苏环哭道:“你别说话,让万太医给你施针。” “今晚的事,别告诉母后。”太子勉强又吐出一句。 苏环哭着点头:“我听你的,谁也不说。” 太子暗暗松口气,冲万太医使了个眼色。万太医心领神会,恭声道:“臣施针的时候,不能被惊扰一丝一毫。请苏侧妃暂且退下。” 苏环抹着眼泪退下了。 万太医停了手中动作,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太子殿下:“苏侧妃深信不疑,殿下可以放心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章 侧妃(二) 躺在床榻上的太子,呼吸忽然平稳了:“今晚辛苦万太医了。” 万太医无声轻叹:“臣不辛苦。辛苦的是殿下,好端端地要挨这么多针。” 装病要装得有模有样。太子身上的金针可不是假的。万太医一边说,一边收起金针。 太子目中闪过一丝无奈,压低声音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以后,还得请万太医时时配合,别让环表妹起疑。” 万太医点点头。 自从在冀州给太子交了底后,万太医就彻底成了太子心腹。太子身体的真正情形,就连帝后都不清楚,只有太子和万太医两人知晓。 太子有先天心疾,不宜有激烈的男女之欢。为了让这副孱弱破败的身体多活几年,便得清心寡欲。 身为太子,娶妻繁衍子嗣极其要紧。这等事绝不能让朝臣们知晓。所以,太子索性一次娶两个侧妃进门,以掩人耳目。 慕容燕不过是个摆设,用以牵制慕容父子。 这么一来,就实在对不住苏环了。 “殿下请勿忧虑,”万太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要维持心情平和。” 太子回过神来,略一点头。 半个时辰后,万太医才告退离去。苏环红着眼进来,见太子躺在床榻上动都不能动弹,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太子冲苏环招手,轻声道:“你过来。” 苏环用帕子擦了眼泪,走到床榻边,上了床榻,小心地靠着自己的新婚夫妻。 太子用手为她擦去未干的泪痕,满眼愧疚:“环表妹,对不起。今天是你我的新婚之夜,我偏生这副模样。” 苏环抓住太子的手,急急说道:“表哥,你别说这些了。你刚发了病,好生歇着。” “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不迟。” 太子嗯了一声,往里侧挪了挪,示意苏环靠近一些。苏环来不及害臊娇羞,很自然地依偎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苏环就睡着了。 太子睁着眼,直至半夜,才闭目慢慢睡去。 …… 太子每次心疾发作,都要在床榻上躺个五六天。这一回也不例外。 这等事,想瞒也瞒不过去。 隔日天刚亮,苏皇后便来了。 苏环换了银红色的宫装,向苏皇后行礼。 身为太子侧妃,不能穿正红,只能穿银红或粉红。 苏皇后忧心太子的身体,无心多言,只温声道:“都是一家人,无需多礼,快些起身。” 然后到了床榻边,满眼都是忧色:“竣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太子挤出一丝笑容:“还是老样子,歇一歇就好了。母后别担心。” 苏皇后哪里不担心?病在儿身,痛在亲娘的心里。大婚没能冲喜也就罢了,太子在新婚夜竟发了病,这等事实在不太吉利。 苏皇后定定心神,挤出笑容道:“没有大碍就好。你安心养着,朝中诸事有你父皇,新军军营有徐靖在,也不必你操心。” 太子嗯一声。 就在此时,有宫人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慕容侧妃前来请安。” 苏皇后淡淡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穿着红色宫装的慕容燕进了寝室。 太子昨夜发病的事,慕容燕根本不知道。她一大早就起身,特意沐浴更衣精心梳妆,想给太子和皇后留下一个好印象。 殊不知,苏皇后见她第一眼,就皱了眉头。 “臣妾见过母后,”慕容燕敛衽行礼,心里有些惊诧。这一大早地,太子怎么还没下榻? 苏皇后声音淡淡:“免礼,平身。” 慕容燕谢了恩典,起身之际,悄悄看了床榻上的太子一眼。 太子体弱多病,人尽皆知。好在面容清秀,还算顺眼。 慕容燕暗暗想着,就听苏皇后不轻不重地说道:“宫中规矩,你也该都学过了。身为侧妃,不能穿正红。这规矩,难道你不懂吗?” 慕容燕脸孔瞬间涨红,竟不知跪下请罪。 苏皇后心中愈发不喜,语气重了几分:“立刻去换了衣服再来。” 慕容燕这才反应过来,低着头请罪,然后退了出去。不知是心中有怨气还是慌乱害怕的缘故,脚下有些不稳。迈出门槛的时候,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苏皇后蹙眉,低声对太子说道:“这个慕容侧妃,实在不懂规矩。比起环儿差得远了。” 太子随口道:“以后母后多多管束教导她便是。” 皇后和婆婆的双重身份摆在这儿,苏皇后管教慕容燕是天经地义的事,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苏皇后略一点头,不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换了粉红宫装的慕容燕又来了。她不但换了衣服,还重新净了面,脸上的脂粉被洗得干干净净。 太子病倒在床榻上,身为太子侧妃还涂脂抹粉的,确实不合适。 苏皇后目光一掠:“今日的事,不可再有。以后,你和环儿好好伺候太子。” 慕容燕咽下委屈,低声应了。 新妇进门,婆婆立一立规矩是常有的事。 苏皇后在东宫待了半日,苏环和慕容燕就在苏皇后身边站了半日。午膳时,两位太子侧妃还得伺候苏皇后用膳。等苏皇后用完午膳,两位太子侧妃才能进食。此时,饭菜都已凉了。 午膳后,慕容燕回了寝室,就开始抹眼泪。 她自小娇生惯养,颐指气使惯了,何曾伺候过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明珠苦口婆心地劝慰半天,慕容燕才停了哭泣。 苏环就比慕容燕强多了。苏家对女儿教养严格,站立坐卧都有规矩。站半日虽然疲累,苏环也能撑得住。 “侧妃娘娘,”陆公公殷勤地捧了一盒点心来:“这是殿下让奴才送来的。侧妃娘娘最爱吃宫中的绿豆桂花酥,这一盒子是殿下特意吩咐御厨做的。” 苏环心里甜丝丝的,厚赏了陆公公,然后像捧着宝贝一般,喜滋滋地将点心匣子捧进了屋子里。 太子新婚就病倒,总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宫中没人敢嚼舌,到了宫外,难免有人私下嘀咕几句,闲言碎语不必细述。 转眼间,就到了十月初五。 ……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一章 惊喜(一) 十月初六,是赵夕颜和徐靖成亲的大喜日子。 按大晋风俗,初五这一日,赵府大摆宴席款待族人亲友。赵氏一族多在北海郡,为了送赵夕颜出嫁,族长赵元修领着十几个族人在数日前就来了京城。这些日子,赵府里热闹得很。 喧闹的说笑声,隐约传进了赵夕颜耳中。 赵夕颜嘴角微扬,眼中满是笑意。 明明即将出嫁的她是主角,却不能露面,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好在还有赵素馨赵鹊羽陪着她。 “五堂姐,”赵夕颜笑着看向赵素馨:“你今日感觉怎么样?要是觉得疲累,就快些回去歇着。” 赵素馨伸手摸了摸尚且平坦的肚子,笑着应道:“无妨,我好得很。” 半个月前,赵素馨诊出了喜脉。算一算日子,现在孕期只两个月左右,正是该谨慎小心的时候。 赵鹊羽笑嘻嘻地接了话茬:“五姐夫得了空闲,就会过来接五堂姐了。”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赵素馨的院子就在隔壁,几步路就到了。来的时候,吴绍像只紧张的老母鸡一般跟在赵素馨身后,左叮咛右嘱咐一遍又一遍才离去。 赵素馨被打趣了也不脸红,笑着伸手捏了捏赵鹊羽白净细腻的小脸蛋:“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等明年你及笄要说亲了,一定要睁大眼睛,挑一个喜欢你自己也喜欢的。” 赵鹊羽半点不忸怩害臊,理直气壮地应道:“我又没有情投意合的表哥,更没有青梅竹马的情郎,整日被拘在内宅里,到哪儿去寻喜欢的?” 赵夕颜和赵素馨都被逗乐了。 赵鹊羽说得也没错。京城闺秀们虽然时时有聚会,不过,都是小姑娘聚在一处,不见外男。倒不如她们在北海郡来得悠闲自在。 “小姐,”玉簪喜滋滋地进来了,手中捧着一个食盒:“徐二五奉世子之命,送了小姐爱吃的点心来。” 徐靖得了空闲就爱往赵家跑。这几日不能来,就每日打发人送些东西来。前日是一支金钗,昨日是一块美玉,今天改送点心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将食盒放下吧!” 然后亲自开了食盒。各色精致小巧的点心,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食盒,赏心悦目香气扑鼻。 赵夕颜笑着招呼赵素馨赵鹊羽过来吃点心。赵素馨笑着打趣:“这是世子送你的,我们怎么好意思吃。” 赵鹊羽已经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咬了一大口:“好吃得很!五堂姐,你别客气了,快来一起吃。这么大一盒点心,六堂姐一个人三天也吃不完。” 这倒也是。 不吃也浪费了。 赵素馨也拿起一块。姐妹三个一边吃点心,一边低声说笑。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又似一眨眼,天就暗了下来。 吴绍果然来接怀孕的娇妻了。小夫妻两个亲热地手拉着手,一同离去。 过了明日,她和徐靖便是夫妻,也能在大庭观众众目睽睽之下这般亲密了。 一想到这些,赵夕颜心头滚烫,漾着喜悦和甜蜜。 大伯父赵元仁和大伯母孙氏一同来了。 赵夕颜忙笑着上前行礼,孙氏和颜悦色地握住赵夕颜的手,低声笑道:“明日就是你出嫁的大喜日子。我们一同来瞧瞧你。” 赵夕颜心里暖融融的,轻声笑道:“这一年多来,我让大伯父大伯母操心了。” 赵元仁笑道:“自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出嫁后,就是徐家妇。北海王和北海王妃远在北海郡,不过,北海王府里有县君一家三口,还有两位县君时常回王府。你这个做弟媳的,和她们好好相处。” 赵夕颜一一点头应下。 赵元仁忽地又笑道:“其实,此次来京城的赵氏族人,还有一个你一直未曾得见。” 赵夕颜一怔,抬眼看向大伯父。 赵元仁笑了一笑,和孙氏转身走了出去。然后,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牙儿!” 赵夕颜全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清俊儒雅的男子迈步过来,笑着叹息:“一年多没见,莫非连我也不认识了?” “爹!”赵夕颜哽咽失声,泪水涌出眼眶,扑进亲爹的怀中。 赵元明的眼睛也红了,伸手搂住女儿:“月牙儿。” …… 久别重逢的惊喜,化作泪水,赵夕颜肩膀不停耸动,泪落如雨。 赵元明很快平静下来,伸手轻拍女儿的后背:“别哭了,眼睛哭肿了,明日出嫁的时候得涂厚厚的脂粉遮掩。就不够美了。” 最初的震惊过去,赵夕颜的情绪也平静了一些,心里充盈着喜悦。她用帕子擦了眼泪,拉着亲爹的手一同坐下:“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赵元明低声笑道:“我和族人一同启程来京城。他们在明处,我换了衣服,将脸孔涂黑,扮做长随。一同来了赵府。除了你大伯父大伯母,没人知道我来了京城。” “为了掩人耳目,我一直没来见你。直至今晚才过来。” 赵夕颜听着又是欢喜,又有些酸楚:“爹,委屈你了。” 不委屈没办法。 当年赵元明离开京城的时候,曾立誓永远不再踏进京城半步。这誓言,其实也是在保护赵元明。要是永明帝知道赵元明来了京城,被勾起心头旧恨,起了杀心,便是生死之祸。 所以,赵元明只能悄悄来京城,不能表明身份,不能在人前亮相。就连赵府里的人,也都被瞒在鼓里。 “能来送你出嫁,爹心里只有欢喜,没有委屈。” 赵元明笑着摸了摸赵夕颜的发丝,然后低声道:“明日你出嫁,我不能露面。等你和世子回门的那一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总得喝一杯女婿敬的茶。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好,我什么都不告诉他,直接领着他过来。” 徐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夫子。夫子成了岳父,不知徐靖会是什么模样。 赵元明失笑:“你又淘气。也好,到时候我忽然露面,吓他一吓。” 第二百六十二章 惊喜(二) 父女两个久别重逢,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平日书信来往从未断过。不过,书信上纵有千言万语,又哪里及得上此刻相对而坐低声细语? “我此次来京城,你祖母也知晓。这是她给你的,你收好做嫁妆。”赵元明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来。 从北海来京城,路途遥远,贵重物件不宜带着。祖母张氏索性备了五千两银票,让赵元明带了来。 自家祖母给的,赵夕颜也没客气,伸手接了银票:“祖母有没有嘀咕姑娘都是赔钱货?” 赵元明失笑:“你倒是了解你祖母的脾气。” 何止说这些,当时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大通哪!有些话不太中听,还是别告诉月牙儿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将银票收进匣子里,随口问道:“七曾叔祖身体可还好么?” “好得很。”赵元明笑道:“一顿能吃两碗饭,比我都能吃。以我看,他以后定能长命百岁。” 赵夕颜笑了一回,又有些怅然:“爹,我好想祖母,也想七曾叔祖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北海看他们。” 踏进京城这潭泥沼,想脱身不是容易的事。 赵元明心里有些酸,张口安慰女儿:“以后总有机会。” 赵夕颜打起精神,笑着问道:“这一年多来,爹的身体可还好?” “我能吃能睡,好得很。”赵元明笑道:“每日去书院上课,一堆淘气小子,整日忙忙碌碌。” “今年春闱,北海郡出了七个新科进士,大多出自我门下。如今赵氏族学声名鼎盛,还有别的州郡学子前来求学。学生实在太多,我不便拒绝,索性也设了考试。只收前二十名做学生。” 说起赵氏族学,赵元明精神奕奕,侃侃而谈。 赵夕颜用手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顺便问道:“有没有媒人登门?要是有看得顺眼合意的,就续娶吧!我就要出嫁,又离爹这么远,不能承欢膝下照顾爹的衣食起居。” 赵元明却道:“我没有续娶的念头。就这样一个人过日子,早就习惯了。” 赵元明看似温和好脾气,其实极有主见。赵夕颜清楚他的脾气,劝几句就不再多说。 “几个月前,你大伯父写信给我,说你病了,要去田庄养病。”赵元明看着赵夕颜,轻声问道:“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之后,你三个月都没给我写过信。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夕颜点点头,将此事始末道来。 赵元明目中闪过怒色,重重哼一声:“这个慕容慎!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行事不择手段。怪不得你对他从不假以辞色。这等人,一定要避而远之。” 赵夕颜轻声道:“慕容慎一心建功立业,雄心勃勃。春生哥哥和他迟早要对上,避而远之是不可能的事。” 赵元明沉默片刻,才道:“你们有几分把握?” 赵夕颜和父亲对视:“原本只有三分,有太子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的赢面至少有六成。” 赵元明叹了口气:“便是九成九的把握,也得格外小心谨慎。慕容慎前世既能坐上龙椅,总有过人之处。你们千万不可疏忽大意。” 赵夕颜轻声应道:“爹放心,我们会加倍小心。” 赵元明不再说这些,改而嘱咐道:“你娘走得早,我一个人当爹又当娘,将你养大。你明日就要出嫁为人妇,以后要和夫婿一条心。王爷王妃没在京城,你不必伺候公婆,别忘了时常送信回去。还有,和几位县君都好生相处。不然,闹了矛盾隔阂,世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赵夕颜乖乖点头应了。 赵元明这一絮叨,就是大半个时辰。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打更声,传入耳中。不知不觉中,已到亥时了。 赵元明意犹未尽地住了口,低声道:“你明日还得早起,今晚早些睡下。” 赵夕颜嗯一声,忽地轻声道:“爹,皇后娘娘一直对春生哥哥照拂有加。我也曾进宫见过娘娘,她对我也百般回护。” 赵元明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有她护着你们,你们在京城的日子也好过些。” 临走之前,赵元明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进赵夕颜手中,匆匆扔下一句:“待会儿自己看上一看。”就像做贼一般走了。 赵夕颜:“……” 不用翻看,也能猜到这是小册子里有什么。 姑娘家出嫁的前一晚,家中长辈都要教导些夫妻之事。亲爹张不了口,就塞了一个册子过来。 赵夕颜捏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没觉得羞臊,反而有些想笑。 玉簪悄步进来了:“奴婢伺候小姐梳洗。” 赵夕颜迅疾将册子压在枕头下。 玉簪眼尖地瞄到了,本想问上一问,忽地想到了什么,俏脸也红了一红,不吭声了。 梳洗过后,赵夕颜换了白色中衣,躺在床榻上,从枕下摸出小册子,翻开第一页。 看了一眼,赵夕颜脸上有些热热的,将册子合上,闭上眼准备入眠。 奈何头脑异常清醒,还有些莫名的激越躁动,怎么都睡不着。 赵夕颜咬咬嘴唇,睁开眼,将册子又翻开了。 …… “小姐,醒醒。” 玉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睡得迷迷糊糊的赵夕颜睁开眼,眼里有些茫然:“天亮了么?” 玉簪扑哧一声乐了:“今日是小姐出嫁的大喜日子。得早些起身沐浴梳妆,喜娘已经在外候着了。” 出嫁两个字一入耳,赵夕颜神志立刻清醒了。 玉簪又是一笑,站在一旁的海棠也咯咯笑了起来。 金盏樱草和小丫鬟琥珀都是一脸笑意。屋子里一派喜气洋洋。 赵夕颜在温热的水里泡了小半个时辰,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穿着家常衣裳坐到梳妆镜前。 圆脸白净的喜娘笑吟吟地过来,先用细细的线将脸上的绒毛绞得干干净净,然后精心地梳妆,忙活了一个时辰。对着镜中的美人赞不绝口:“赵姑娘真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赵夕颜看着镜中容色慑人的少女,微微一笑。 今天,她要出嫁了。 下面都是甜甜的章节,求月票啦o(* ̄︶ ̄*)o 第二百六十三章 风光 今天,他要娶月牙儿妹妹进门了。 激动亢奋几乎一夜没睡的徐靖,天没亮就睁了眼,沐浴后换上大红喜袍,俊脸似在闪闪发光。 徐芳徐芷徐莹都围在自家宝贝弟弟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春生本就生得俊俏,穿上喜袍更是英俊。” “可不是?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个这般俊俏的儿郎了。” 三个姐夫没能挤上前,站在一旁低声说笑。大孩子们兴奋得四处乱跑,年龄最小的小宝儿被奶娘抱着,不时转头伸手要亲娘抱。可惜,亲娘今日眼里只有即将去迎亲娶媳妇的舅舅。 谢凌风熟稔地抱过儿子,捏了捏儿子的小胖脸,低声笑道:“今日是你春生舅舅的大喜日子,你娘哪里还顾得上你。爹来抱你。” 何止是徐莹,徐芳徐芷也一样。已经开始有宾客登门,姐妹三个今日要招呼女眷,忙碌得很。 周蕴朱镇川谢凌风三人,则要担负起招呼男客的重任。 徐靖随太子出征,平定冀州,立下大功。回京城之后就奉太子之命组建新军,如今,新军大营已经初步建成,一万新兵日后会由谁统领,也成了众目所瞩的热门话题。 新军人数不及禁卫军骁骑营,更不及铁卫营,却是直接归太子号令的军队。说是东宫大营也不为过。以太子对徐靖的信任器重,很显然,徐靖担任新军统领的可能性极大。 也因此,今日登门来道喜的文臣武将络绎不绝,远超众人意料之外。 忠勇侯高鹏携儿子们一同来道喜。 徐靖这个新郎官亲自到正门处相迎。忠勇侯笑得十分爽朗:“今日世子大喜,我们父子都来喝喜酒。” 徐靖笑道:“忠勇侯前来道喜,着实令人惊喜,快请进府。” 忠勇侯刚入座,定国公父子便一起来了。徐靖立刻又出去相迎。 这几年定国公除了上朝和领兵之外很少在外露面。诸事都由定国公世子出面。没料到,今日竟主动登了北海王府的门。 徐靖也有些受宠若惊,笑着拱手相迎。 发须皆白面容冷肃威严的定国公,今日十分和气,笑着说道:“世子大喜的日子,我也来讨一杯水酒喝。” 徐靖忙笑道:“国公亲自前来,本世子喜不自胜。”亲自扶着定国公进府。 北海王远在北海郡,今日北海王府里没有正经的长辈,周尚书和武安伯这两位姻亲长辈,自要出力。周尚书负责招呼文臣,武安伯就坐在定国公和忠勇侯下首,陪着两位大晋重臣闲话。 很快,几位藩王世子也一一来了。 从血缘而论,西河王世子等人和徐靖都是同宗兄弟徐家儿郎。私底下勾心斗角不论,明面上很亲密。再者,西河王世子等人也进了新军大营,和徐靖来往愈发频繁。 今天徐靖去赵府迎亲,几位藩王世子都是迎亲使。今日都穿着鲜亮的红袍,一个个瑞气万丈。 徐靖咧嘴笑道:“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堂兄们倒是一个比一个收拾得鲜亮。莫非是要抢我的风头不成!” 众藩王世子哄然大笑。西河王世子也不讨嫌了,难得夸了徐靖一回:“你这般英俊,我们在你身边,正是绿叶衬红花,谁能抢走你的风头!” 徐靖深以为然,点头附和:“堂兄此话有理。” 众藩王世子各自呸一声,然后齐齐大笑。 紧接着,宫中的赏赐也来了。 永明帝派了马公公前来,苏皇后派了蕈紫姑姑。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太子殿下竟然亲自前来。 徐靖既惊又喜,快步上前,握住太子的手:“堂兄,你怎么也来了。” 太子成亲当日发病,在床榻上躺了几日。此事并未传出宫外,徐靖自然是清楚的。 太子今日也穿了红袍,一脸喜气,看着比平日精神了许多:“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能不来。” 徐靖心头一热,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言,只用力点点头:“多谢堂兄。” 太子上下打量徐靖一眼,笑着夸赞:“你穿红色喜袍果然俊得很。” 徐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大红喜袍映衬得他俊脸熠熠生辉。 徐靖毫不客气地领受了太子的夸赞:“大家都这么说。”目光掠过太子身后一张熟悉的脸孔:“慕容校尉不用在宫中当差吗?怎么也来了?” 跟随在太子身后的高大英武青年,不是慕容慎还能有谁? 太子随口笑道:“我今日来北海王府,要待一整日,晚上再回宫。父皇放心不下,打发慕容校尉随行。” 慕容慎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拱手道喜:“世子大喜,末将恭贺世子和世子妃白头偕老。” 最后这四个字里含着多少愤怒不甘,只有慕容慎和徐靖清楚。 徐靖心中冷笑一声,瞥慕容慎一眼,用合乎身份的傲慢语气应道:“慕容校尉有心了。” 然后,就不再理会慕容慎,携着太子的手进了正堂。 …… 慕容慎今日随行保护太子安危,太子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立刻随着进了正堂。太子坐着,他这个校尉只有站着的份。 身为御前校尉,站半日算不得什么。可恨的是徐靖那张春风得意的俊脸,一直在眼前晃动。 和他的黯然失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正堂里的宾客,或有意或无心,一个个目光扫了过来。他再心高气傲,也只有默默隐忍。 父亲急着为他定亲,是因为太子言语敲打之故。 今日来北海王府,是因太子在永明帝面前随口说了一句,永明帝二话不说就随了太子的心意。 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表明,这个病秧子短命鬼太子殿下,已经盯上了他。这是在无言地警告他。 他暂且再忍一忍。今天是十月初六了。前世太子在腊月初八那一日发病不治身亡。算一算日子,还有两个月而已。 等太子合了眼,宫中彻底混乱无章,朝堂动荡,才是他施展身手的大好机会。 ……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四章 迎娶 大晋迎娶风俗,是在午后去女方家中迎娶,黄昏时举行拜堂礼。 正午热闹的喜宴过后,徐靖一刻都待不住,立刻就要动身去赵府迎亲。 颍川王世子笑着调侃:“我再没见过比靖堂弟更情急的新郎官了。莫非怕新娘子被人抢走不成?” 徐靖笑着呸一声回去:“谁敢抢我的月牙儿妹妹,我剁了他。” 众人哄堂大笑,还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目光故意瞥向站在太子身后的慕容慎。 慕容慎面无表情,目光幽暗。 太子笑道:“几位堂兄陪着靖堂弟去迎亲。我今日坐镇王府,等着靖堂弟娶心上人进门。” 众人笑着应下。 徐靖急不可耐,立刻招呼几位堂兄一并启程。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吹打。骑着玄色宝马的徐靖,在耀目的烈日下徐徐前行,俊美如天人。 几位身份尊贵的藩王世子,策马相随。这等娶亲的阵仗,一路不知引来多少瞩目。 迎亲的队伍到了赵府外。 赵府早已开了正门,赵氏一族的族人齐齐前来相迎。站在最前面的,是赵元修和赵元仁。 赵元仁官职最高,不过,赵元修才是赵氏一族的族长,也是赵夕颜嫡亲的大伯父。 徐靖下了骏马后,立刻上前,先向赵元修行礼,恭声喊道:“侄婿见过大伯父。” 赵元修欣然笑着应了,转头对赵元仁说道:“世子自幼随三弟读书,我看着世子长大。再没想到,世子竟会娶月牙儿,成了赵家的姑爷。” 赵元仁哈哈笑道:“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然后亲自领着徐靖一行人进了赵府。 徐靖一颗心只有自己的月牙儿妹妹,在正堂坐下没一盏茶功夫,就要去赵夕颜的院子。 赵元修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月牙儿的堂兄弟姐妹们,早已恭候多时。能不能娶走月牙儿,就要看世子的能耐本事了。” 新郎官登门迎娶,过三关五关都不算事。 徐靖一挺胸膛,自信满满:“文的武的都不怕,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能领着月牙儿妹妹来拜别长辈了。” 赵元修赵元仁对视一笑。 大喜的日子,就容徐靖吹吹牛得意一会儿。 …… “小姐,世子已经到院门外了。” 玉簪笑着来禀报。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 她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嫁衣。这件嫁衣,是请了绣庄里最好的绣娘,以半年之功绣出来的。繁复精致,美不胜收。 赵鹊羽每看一眼,都要惊叹一回:“六堂姐,你今日实在太美了!” 赵素馨笑着打趣:“这句话,你说八回了。” “那没办法。”赵鹊羽笑道:“我的眼睛都快粘到六堂姐的身上了,根本就移不开。” 叶沁瑶笑着接了话茬:“别说你,就是我,自小看她到大的,今日也看晃了眼。” 是啊,今日的赵夕颜,实在太美了。 平日赵夕颜深居简出,穿戴素雅,美丽被藏了两分。今日精心装扮穿着红色嫁衣的赵夕颜,美得摄人心魄。同为女子的她们,看了也觉心荡神驰。 高平平和苏瑾也在屋子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屋子里热闹极了。 赵夕颜身为新嫁娘,今日不宜说话,只要端庄地坐着,等着她的小竹马来迎娶她。 金盏樱草琥珀轮流跑着出去瞧热闹,然后一一禀报主子:“启禀小姐,世子在院门口拦下了。” “大公子二公子出题在考世子呢!世子读书平平,肯定要被刁难住了。” “呀,世子竟然带了新科状元来助阵。这谁能难得住啊!世子也太狡猾了。” “就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不行,奴婢得再去瞧瞧。” 赵夕颜抿唇轻笑。 赵鹊羽最好热闹,哪里还忍得住:“我听着声音有些不对,该不是在比武吧!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知院门处在闹腾什么,一阵阵喧闹哄笑声传进耳中。 过了片刻,高平平也待不住了,起身说道:“鹊羽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看看。” 赵夕颜轻声笑道:“沁瑶,苏姐姐,你们也别在这儿干坐着了。都出去瞧瞧热闹。” 苏瑾和叶沁瑶大为意动,各自笑着点点头,一前一后出去了。 赵素馨怀着身孕,不能去凑这份热闹,笑盈盈地陪在赵夕颜身边,低声笑道:“当日我出嫁的时候,紧张得一夜没睡。月牙儿,你昨晚睡着了吗?” 赵夕颜低声笑应:“前半夜没睡,后半夜勉强睡了一两个时辰。” 还做了羞人的梦。 都是那本小册子闹的。 赵素馨不知就里,看着赵夕颜嫣红的脸庞,笑着叹道:“往日我们姐妹天天在一处。等你出嫁了,相见一面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夕颜轻声道:“五堂姐想我了,随时去王府。” 赵素馨笑着应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今晚新婚花烛,你什么都依着世子。别害臊忸怩,做了夫妻,闺房里和睦也是顶顶要紧的。” 赵夕颜脸庞的红晕更深,轻轻应了一声。 不知等了多久,似乎等的地久天长,嘈杂的声音轰然近了,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响起。 喜娘立刻捧来红盖头,为赵夕颜盖上。 赵夕颜的眼前,一片热烈的红色。 此时,耳力格外灵敏。 她听到姐妹好友们张口索要红封的声音,听到徐靖清亮欢快的笑声,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来到面前。 然后,听到的就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月牙儿妹妹,”徐靖的声音满是喜悦:“我来娶你了。” 赵夕颜眼眶骤然一热。 这是她前世做了无数次的美梦。她穿着红色嫁衣,心爱的少年郎穿着大红喜袍来娶她。 这一刻,如梦似幻,却又无比的真实。 “春生哥哥,”她低低地呼唤,声音有些哽咽:“你终于来了。” 沉浸在狂喜中的徐靖,此时也有些想哭。众目睽睽之下,他俯下身,靠在她的耳边低语:“是,我来了。” 从今以后,你我便结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本章完) 第二百六十五章 拜堂 喜娘笑着上前,将红色的喜绸送进新郎官和新嫁娘手中。 赵夕颜下意识地攥紧了喜绸。 徐靖在众人的调笑声中伸手,扶起自己的新娘:“月牙儿妹妹,我们去拜别长辈。” 喜娘忙笑道:“世子在前走便是,小的自会扶着世子妃。” 徐靖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不必你们,我自己来。”说着,伸手握住赵夕颜的手,就这么走了出去。 众人一阵哄笑,簇拥着一双新婚夫妻去正堂。 坐在正堂上首的赵元修赵元仁,也被携手而来的新婚夫妻惊住了,旋即欣然微笑。 徐靖对赵夕颜的情意,都写在脸上哪!能嫁给这样的夫婿,也不枉月牙儿千里迢迢来京城和徐靖同甘共苦。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躬身作揖,一个敛衽行礼,一同拜别长辈。 赵元修这个嫡亲的大伯父,笑着张口道:“都起身。月牙儿,从今日起,你就是徐家妇。以后要孝敬公婆,早日为徐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三从四德……” 女子出嫁这一日,娘家长辈都要嘱咐这么一番。 赵夕颜飘飘悠悠的如立云端,甚至听不清大伯父在说什么,只轻轻点头应下。 徐靖出人意料地插了嘴:“大伯父,成亲以后,什么事我都听月牙儿妹妹的。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无妨,三从四德就不用了。” 众人再次哄然大笑。 就没见过徐靖这等不守规矩的主。 赵元修也笑了起来,索性也不多说了,转头叫过自己的长子,让长子背着赵夕颜上花轿。 娘家兄长背着姑娘上花轿,也是风俗。徐靖跃跃欲试,大有自己亲自背着新娘子的意思。 彭城王世子等人各自忍着笑,拦下了蠢蠢欲动的徐靖:“别胡闹了。娶了新娘,回王府去拜堂吧!” 徐靖这才作罢,快步出了正堂,一边高声嚷道:“大舅兄,你小心些,走得稳些。” 一片喜庆喧闹声中,没人留意角落处有一个穿着仆役衣服的黑脸男子,紧紧盯着一双新人离去的方向,目中闪着水光。 这个男子,正是乔装改扮后的赵元明。 炮竹声震天响,很快,热闹的吹打声传进耳中,迎亲的队伍终于离去。他的月牙儿,从今日起嫁为人妇,是徐家的儿媳了。 赵元明鼻间满是酸楚,将头扭到一旁。 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拍。 赵元明转头,低声喊道:“大哥。” 赵元修低声笑道:“今天是月牙儿大喜的日子,你这个亲爹不能露面,实在委屈你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昔日情敌是龙椅之上的天子,往日的老情人是中宫皇后。赵元明当年立下誓言,永不再踏进京城半步。如今只得这般偷偷摸摸地送女儿出嫁了。 赵元明定定心神,低声道:“能亲眼看着月牙儿出嫁,我心愿已足。等后日小夫妻两个回门,我再见他们一面,就回北海郡。” 这里是他的伤心地,如果不是为了女儿,他根本就不愿再回来。 …… 八人抬的花轿十分平稳。 耳边尽是喧闹声,独自坐在花轿里的赵夕颜,只听到自己激烈跳动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平复。 女子出嫁这一日,规矩极多。不能进食,不能饮水,不能自己掀开盖头,要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坐姿。 此时她一个人坐在花轿里,可以稍微动一动手脚。 “月牙儿妹妹,还有一会儿就到王府了。”熟悉的声音在花轿外响起:“别心急,再等一等。” 赵夕颜不便出声,在盖头下抿唇而笑。 约莫一炷香后,花轿停下了。炮竹声再次噼噼啪啪响个不停。 “世子请踢轿门,迎新娘下花轿。”喜娘高声笑道。 徐靖不理会喜娘的聒噪,也没踢象征着下马威的轿门,伸手撩起轿帘,将自己的新娘扶着下了花轿。 这等不合规矩的举动,自然又引来阵阵笑声。 徐芳徐芷徐莹也各自失笑。不过,自家宝贝弟弟乐意,她们几个做姐姐的也没什么可说的。还是快些去拜堂吧! 北海王和北海王妃没在,喜堂里上首的两个位置都空着。太子殿下坐在次位,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双新人。 穿着大红喜袍的徐靖,春风得意,脸都快放光了。 站在徐靖身侧的新娘子,顶着盖头看不清面容,身形窈窕优雅。 太子殿下身后的慕容校尉,一双眼紧紧盯着新娘,心痛如刀割。奈何今日根本没人留意他如何。 北海王世子大婚,他一个御前校尉身负保护太子之责,在这等场合里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徐靖压根连看都没看他。 这样的无视忽略,比目光挑衅对峙更令他愤怒。 “一拜天地!”礼部周尚书亲自主持拜堂礼,声音中正平和。 一双新人一同拜天地。 “二拜高堂。” 赵夕颜和徐靖一同向高堂的位置行礼。 “夫妻对拜。” 小夫妻两个对拜一礼。 “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徐靖迅疾握住了赵夕颜的手,急不可耐地往新房而去。这等猴急模样,惹得众人哄笑不已。就连太子殿下,也忍俊不禁。 众人都跟着去新房凑热闹,太子殿下也觉得有趣,跟着去了新房。 赵夕颜端坐在床榻边。 众人鼓噪个不停:“世子快些掀盖头。” “对,掀了盖头,让我们瞧瞧世子妃到底是何等美貌。” 徐靖却不肯动手,笑着撵众人出去:“走走走,都去坐席喝酒。” 他才不乐意这么多人围看,他要独自一个人为月牙儿妹妹掀盖头。 西河王世子是个急脾气,见徐靖不肯掀盖头,立刻转头向太子告状:“殿下,瞧瞧靖堂弟,也太小气了。竟连弟妹都不让我等看一眼。” “就是,快些掀盖头,不然,我们就一直在这儿待着,你休想酒宴开席。”颍川王世子笑着闹腾。 成亲嘛,就得这般热闹才有趣。 太子莞尔一笑,催促徐靖掀盖头。 徐靖不怎么情愿地应一声,拿过细长的喜杆,挑落盖头。 第二百六十六章 洞房 红色的盖头轻轻飘落,露出一张美得夺人心魄的脸庞。 众人的呼吸声齐齐一顿。 徐靖也被惊艳得失了声音。 月牙儿妹妹当然是极美的。不过,他和她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也能描绘出对方的面容,平日相处的时候,并不过多地在意对方的模样。 此时此刻,盛装的赵夕颜,如一颗绝世明珠,看一眼便心旌摇曳。 徐靖后悔极了,刚才真不该听太子的话掀开盖头。 夸赞新娘的美貌是一种美好的品德。不过,在这样的绝色容光前,所有的夸赞都显得庸俗不堪。众人反倒没了声响,新房里格外安静。 慕容慎没资格进新房,只能守在门口。隔着重重人影,他根本看不清赵夕颜此时的模样。不过,从众人齐齐失声的反应,也知道新娘是何等惊人的美丽。 这原本应该是他的。 迟早会属于他。 慕容慎逼着自己移开视线。不然,他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会冲进新房。 “弟妹这般美丽,堂弟真是好福气。”太子殿下笑着张口,打破了这份有些奇怪的安静。 颍川王世子也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堂弟这般福气,委实令我等艳羡嫉恨。走走走,我们今晚不醉不归。顺便将堂弟一并灌醉。” 西河王世子哈哈一笑,拉扯着不情愿的徐靖往外走:“走,喝酒去。等酒宴散了,你想怎么看都行。” 平昌王世子立刻猥琐地补了一句:“也不能喝太多了,总得留几分力气洞房。” 这等调侃,立刻引来众男子的笑声。 徐靖身不由己地被簇拥着往外走,不忘回头喊一声:“月牙儿妹妹别心急,我很快就回来。” 众人哄笑不断,扯着徐靖走了。 站在门口的慕容慎,随太子一并离去。临走前,远远地看了端坐在新房里的新娘一眼。 他依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看到她的身影。 太子忽然回头,瞥了一眼过来。 慕容慎不得不压下心头的痛苦愤怒,快步上前,听候差遣。 …… 洞房里终于安静了。 喜娘忙去关了门。玉簪海棠齐齐松口气,海棠习惯性地张口喊了一声小姐,喜娘忙笑道:“应该改口叫世子妃了。” 拜过堂,就是夫妻,确实该改口了。 海棠喜滋滋地笑问:“世子妃渴不渴,奴婢去斟一杯清茶。” 赵夕颜大半日没喝水,确实有些渴了,略一点头。海棠麻利地去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伺候主子喝了半杯。 喝了茶水,忽然觉得饥肠辘辘。 赵夕颜看玉簪一眼,玉簪立刻心领神会,悄声笑道;“奴婢去一趟厨房,寻些好吃的来。” 话音刚落,新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徐莹笑盈盈地进了新房,亲自捧了食盒放在桌子上:“大姐二姐忙着招呼女眷们坐席,我送些饭菜过来。你吃些垫垫饥。” 赵夕颜轻声笑道:“多谢三姐。” 内院一堆宾客,徐莹不便久留,将食盒留下,便匆匆离去。 两道凉拌,四道热炒,有荤有素,香气扑鼻。 赵夕颜饥肠辘辘,吃了满满一碗,才停了筷子。剩余的饭菜,玉簪和海棠分着吃了。 祭饱了五脏庙,赵夕颜重新坐回床榻边。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徐靖一身酒气,醉醺醺地被扶着回来了。 几位藩王世子打着酒嗝,赖了片刻才走。门一关上,徐靖立刻睁开眼,笑嘻嘻地凑到赵夕颜身边:“月牙儿妹妹,我刚才是装醉,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走。” 赵夕颜被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熏得皱了皱鼻子:“你真没醉么?” 徐靖咧嘴一笑:“我偷偷倒了一碗酒在身上,闻着酒气浓,其实半点没醉。” 然后抓住赵夕颜的手,硬是让赵夕颜摸他的脸。 赵夕颜羞窘地啐新婚夫婿一口。 玉簪海棠偷偷一笑,各自退了出去。 新房里就剩新婚小夫妻两个。徐靖立刻凑过来,非让赵夕颜亲他一口不可。赵夕颜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得亲了亲他的脸,还没来得及挪开,就被徐靖的大手捧住了脸,深深吻上了她的嘴唇。 大概是他口中的酒气太浓了,赵夕颜很快也有了醉意。 过了许久,徐靖喘息着抬头。 赵夕颜酡红着脸看他,徐靖头脑里似有一根弦崩断了,猛地搂紧怀中的赵夕颜:“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们先洞房。” 赵夕颜面红如火,软绵绵地推了推徐靖:“我们还没喝交杯酒。” 这么重要的事不能略过。 徐靖念念不舍地嗯一声,去倒了两杯酒来。两人一人一杯,从对方的手臂中绕过,四目对视,视线交缠。 饮完酒,赵夕颜坐到梳妆镜前,洗净满脸妆容。徐靖牢牢粘在她的身后,伸手为她拔下头上金钗。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下来。 徐靖心火炽热,打横抱起赵夕颜,她面颊绯红,伸手搂住了徐靖的脖子。 …… 大红色的喜烛燃着火焰。 床榻上的红纱幔帐轻轻颤抖,结实的床榻也微微摇晃。 宛如汹涌的海浪,猛烈地拍打着海岸。一波接着一波,几乎没有停过。 将近四更天,赵夕颜才精疲力尽地睡去。便是睡梦中,也有一双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拥着她。 五更时,赵夕颜猛地惊醒,迷迷糊糊地要起身。 徐靖将她搂了回来:“父王母妃都不在,不用急着起身,再睡一会儿。” 赵夕颜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又痛又倦,被徐靖这么一哄,也就继续睡了。 再睁眼,天已经大亮,日上三竿了。 徐靖也睡醒了,在晨光中冲她笑。 赵夕颜红着脸颊,将被褥拉到脖子处:“你先出去,我要沐浴更衣。” 徐靖痛快地应了,翻身下榻。 赵夕颜拿起枕头砸过去:“快穿衣服。” 徐靖也不闪躲,任由软绵绵的枕头砸中光溜溜的胸膛。然后嘿嘿一笑,抱着一同枕头飞了回去。 赵夕颜用手推开徐靖的脸:“别闹,姐姐们都等着呢!” 徐靖将头钻进被褥里:“多等一会儿也没事。”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新婚(一) 正堂里,徐芳徐芷徐莹姐妹三个,一边闲话一边等。 徐芷不时探头看一眼,口中嘀咕:“都快巳时了,怎么还没来。要不要打发人去催一催?” 朱镇川厚着脸皮笑道:“急什么,慢慢等着。当年我们新婚第二天,差点睡到正午哪!” 徐芷脸孔一红,呸了朱镇川一口。 徐芳等人都笑了起来。 徐莹低声笑道:“月牙儿脸皮薄,待会儿来了你们可别笑她。” 众人各自笑着应了。 又等了片刻,新婚小夫妻终于姗姗而来。 徐靖满面春风,刻意放慢脚步,和行走间虚软无力的新婚娇妻同肩并行。两只手牢牢握在一起。 “劳姐姐和姐夫们久等了。”徐靖脸皮厚如城墙,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一礼。 赵夕颜微红着脸,随着新婚夫婿一同行礼。 长姐徐芳笑盈盈地上前,扶起弟媳,和颜悦色地说道:“也没等多久。一家人,不必客套。” 徐芷笑着接过话茬:“父王母妃不在京城,今日就我们姐妹几个,随意些便是。” 公婆不在眼前,该有的规矩也不能少。赵夕颜抿唇一笑,轻声道:“我给几位姐姐敬茶。” 徐莹笑道:“也罢,总得走个过场。我们的见面礼都备好了,就让弟妹给我们端一杯热茶。” 丫鬟捧着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了三杯茶。 给长辈敬茶,需要跪下行大礼。给几位姑姐敬茶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端着送过去便是。 姐妹三个一一笑着接了茶杯,半点刁难的意思都没有,且备的见面礼一个比一个丰厚。 到了几位姐夫,就更随意些。赵夕颜敛衽行礼,端茶的活直接就被徐靖抢了去:“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来喝茶。” 再然后,外甥外甥女们一一过来磕头行礼,见过舅母。 徐芳膝下一子一女,徐芷有两个儿子,这四个孩子都大一些。尤其是朱家兄弟两个,嘴皮十分麻溜,一口一个舅母,嘴甜得很。 徐莹的儿子才几个月,躺在奶娘怀里吮吸大拇指,吮得津津有味。 赵夕颜拿出给孩子准备的见面礼。如此,敬茶礼就算结束了。 按理来说,接下来便该是新妇进祠堂磕头,将新妇的名字记在族谱上。徐靖是藩王世子,徐家的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太庙里,别说赵夕颜,就是徐靖也没资格单独进太庙。记录族谱的事,自有宗人府去办。 于是,这一项也省了。 至于进宫觐见帝后一事,也被徐靖省略了。 徐靖的理由光明正大:“皇上日理万机,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每日也十分忙碌。我们做晚辈的,不宜进宫叨扰。还是等皇上和娘娘得了闲空召见,再进宫请安不迟。” 真正的原因,众人心中都有数。 有颍川王世子妃先例在前,京城里有资格进宫给皇后请安的贵妇,每逢进宫称病的不在少数。 赵夕颜还是少进宫为好。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正午,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午膳。徐芳徐芷离去后,徐莹一家三口回了自己的院子,徐靖立刻对赵夕颜说道:“我一夜没睡,疲累得很,现在回去睡会儿。” 呸!怎么有脸说! 赵夕颜红着脸,啐了徐靖一口。 徐靖露齿一笑,拉着赵夕颜的手回了院子。 …… 午觉睡至傍晚才起,赵夕颜更累了。 赵夕颜要下榻,被徐靖搂进怀里:“王府里又没外人,三姐和三姐夫不会来打扰我们。想睡只管睡就是了。” 之前霍衍和谢娇在王府里借住,徐靖从冀州回来没多久,霍衍谢娇夫妻两个就离开王府回了霍家的宅子。 偌大的王府,正经的主子就五个。徐莹最是善解人意,绝不会来打扰新婚夫妻午睡。 赵夕颜全身像被拆开又重新装了起来,每一处都酸软无力。拳头捶在徐靖的胸口,显得绵软无力:“都是你,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 徐靖挺起胸膛,任赵夕颜捶打,一边咧嘴笑道:“累就再睡会儿。” 赵夕颜确实累得很,很快闭上双目睡去。 徐靖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心满意足地一并睡去。 等到小夫妻两个踏出屋门,已经是隔日早晨了。 睡了一夜,精神勃发的徐靖蠢蠢欲动,被赵夕颜嗔了一眼:“今日要回赵府,你别让我丢人现眼了。” 徐靖只得摸摸鼻子,按捺下汹涌情潮,陪着赵夕颜一同坐马车回赵府。 一众亲兵策马相随。 徐十一低声笑道:“世子往日从不坐马车,今日倒是肯陪着世子妃坐马车了。” 徐二五笑得一脸暧昧:“陪着媳妇一起坐马车多好啊!” 徐十一呸一口:“收起你那贱皮贱骨头的嘴脸。” 徐二五嘻嘻一笑。 世子妃终于过门了,玉簪是陪嫁大丫鬟,今日没在马车里伺候,坐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徐二五特意策马上前,挤眉弄眼地逗玉簪开心。 至于徐三,一直留在新军大营里。主子新婚大喜,告假十日。这十日里,徐三要代主子操练新兵。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赵府。 北海王世子春风满面地下了马车,伸手将世子妃抱下马车。人前这般亲昵,世子妃脸颊一片嫣红,一双眼眸却亮如星辰。 徐二五看在眼里,贼头贼脑地笑了起来。 赵府开了正门,所有人都来了正门相迎。 徐靖笑着上前向众人见礼。 赵夕颜迈着略显轻飘绵软的步伐上前,先向大伯母孙氏行礼。起身之际,目光下意识地掠了一圈。可惜,没能见到亲爹的身影。 想想也是,赵元明乔装改扮影藏踪迹,出嫁当日都没露面,今日自然也不会在现身人前。 孙氏握住赵夕颜的手,笑着说道:“请世子妃进府。” 赵夕颜轻声笑道:“这么叫我怪别扭的,大伯母还像以前那样,叫我月牙儿吧!” 孙氏欣然改口,喊一声月牙儿。小堂妹赵鹊羽立刻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拉住赵夕颜的另一只手,亲亲热热地去了正堂。 第二百六十八章 新婚(二) 众人坐在一处,不便说什么体己话。 不过,只要看一眼赵夕颜此时的模样,就什么也不必问了。 赵夕颜原本就是倾城的美人,如今嫁给心爱的少年郎,眉眼间皆是幸福和甜蜜。就如一朵鲜花正徐徐盛放。 赵元仁看一眼侄女,对新出炉的侄女婿说道:“世子可曾领着世子妃进宫请安?” 徐靖立刻笑道:“等皇后娘娘宣召,我们便进宫请安。” 只要苏皇后不出声,暂时就不进宫了。 是啊!此时的赵夕颜,还是别让永明帝瞧见为妙。 别说外人,就是赵家人见了赵夕颜,都移不开眼。 赵元仁见徐靖懂了自己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转而笑道:“如今新军招募了一万新兵,接下来便要操练新兵了。世子新婚假期过后,就要去军营了吧!” 徐靖点点头:“我告了十日婚假。以后我大多在军营里待着,好在军营离得不算远,隔几日便能回来一回。” 赵元修立刻接过话茬:“太子将训练新军的重任给了世子,世子该以练兵为重。” 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以差事为重,哪能整日眷恋温香软玉。 当然,这等话由赵家长辈说出来,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徐靖咧嘴笑道:“差事重要,月牙儿妹妹更重要。” 同辈的赵嘉禾等人都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一边,孙氏也在笑着嘱咐赵夕颜:“月牙儿,你嫁到王府,就是徐家妇。世子当着要紧差事,你要掌好内宅,为世子解除后顾之忧。” 赵夕颜抿唇轻笑:“大伯母说的是。三姐早就和我说过,等我过了门,就将内宅诸事都交给我。” 孙氏心里满意地点头,口中却道:“你这般年轻,从未掌过内宅,有不懂不会之处,一定要向县君请教。” 请教可以,不过,身为主母执掌内宅的权利得牢牢抓紧才是。 大伯母一片苦心,赵夕颜自要领情,笑着点头应了。 赵鹊羽终于等到插嘴的机会,抓着赵夕颜的胳膊摇来晃去:“六堂姐,我以后得了空闲,就去王府找你。”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巴不得你天天来。” 赵鹊羽被哄得美滋滋的。 赵素馨正要说话,忽然有些反胃,用帕子捂着嘴退了出去。过了许久,才苍白着脸回来。 赵夕颜怜惜地轻声问道:“孕吐怎么这般厉害?” 赵素馨无奈地笑了一笑:“之前都好好的,就从昨日开始,忽然就吐得厉害。” 女子有孕,素来是一件极辛苦的事。这才刚开始哪! 正午,赵府摆了几席家宴。徐靖这个初次登门的新姑爷,着实喝了不少酒。宴席散后,赵元修咳嗽一声,叫了赵夕颜过来:“世子有些醉意,你陪着世子去院子里歇一歇。” 说着,冲赵夕颜使了个眼色。 赵夕颜心领神会,笑着应了。 徐靖不知就里,握住赵夕颜的手,一路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等进了院子里,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院子里空荡荡的,丫鬟仆妇都不见了踪影。 赵夕颜冲他笑了笑,推开寝室的门。 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出现在眼前,英俊儒雅的脸孔是那般熟悉。 徐靖:“……” 男子笑了起来:“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见过我这个岳父。” 徐靖鼻子一酸,眼睛眼眶发热,快步上前跪下,咚咚咚磕三个响头:“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赵元明坦然受之,伸手扶起徐靖:“贤婿请起。” 徐靖起身后,一把抱住赵元明,喊一声岳父,又喊一声夫子,眼睛都红了。 赵元明失笑,伸手拍了拍得意弟子兼新姑爷的肩膀:“都是成亲娶媳妇的大人了,还像孩童一般。” 徐靖硬是赖着紧紧抱住岳父兼夫子不放:“这么久没见夫子,我想死夫子了。不行,我就要抱一会儿。” 赵夕颜被逗得直乐。 赵元明也拿徐靖没法子,只得任凭徐靖抱着。 过了片刻,徐靖才松手,退开两步,略有些不满地转头对赵夕颜说道:“岳父来京城,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夕颜眨眨眼,悠然一笑:“我也是出嫁前一晚才知道爹来了京城。索性就没说。怎么样?刚才是不是很惊喜?” 确实又惊又喜。 徐靖很轻易就原谅了月牙儿妹妹的隐瞒,兴致勃勃地笑着说道:“岳父来了京城,不如去王府住几日再走。也让我这个女婿尽一尽孝心。” 赵元明心里一暖,笑着应道:“你的孝心我领了。去王府就不必了。我当年立过重誓,永不踏入京城半步。我悄悄来京城,已经破了自己的誓言,焉能再随意露面。” 真正的原因,是怕惹来永明帝的瞩目吧! 徐靖心里暗自嘀咕,却未说破,顺着岳父的话音说道:“那岳父在赵家多待几日,我和月牙儿妹妹每日过来。就像今天这样见面,也不惹眼。” 赵元明颇有些心动,想了想,又低声道:“今日见你们一面,我明日就启程回北海郡。” 又叹道:“有件事,你们还不知道吧!周隋和王通领着青龙寨余孽,暗中投奔了一处山匪。你们来京城一年多,周隋王通一直未曾露面。直至我临来京城之前,才听闻周隋杀了原来的山匪头子,自己做了头领。而且,将那个匪寨改做了青龙寨。王通是土匪寨的二当家。听闻寨里的土匪人数众多,将近万人。王通精于练兵,这些土匪战力颇为不弱。” 徐靖眉头拧了起来。 赵夕颜沉默片刻,低声道:“周隋野心勃勃,王通也不是良善之辈。这两人勾连在一起,手下有这么多土匪,迟早还会生乱。” 徐靖目中闪过寒意:“我将此事告诉堂兄,请朝廷派兵剿匪。” 赵夕颜却道:“朝廷接连打仗,耗费极多。现在青龙寨并未举旗造反,只怕皇上未必肯再动兵。” “总要试一试。”徐靖沉声道:“我再写封信给李骥李骁兄弟,让他们准备出兵剿匪。” …… 第二百六十九章 新婚(三) 傍晚,徐靖和赵夕颜从赵府回了北海王府。 一路上,赵夕颜眉头轻蹙,心事重重。 徐靖没了说笑的心思,伸手握住赵夕颜的手低语道:“你别担心,青州有胶东军。便是朝廷不派兵前去,有胶东军出手,也能剿灭周隋一伙人。” 赵夕颜回过神来,轻叹一声低语道:“春生哥哥,我不是怕周隋。只是,现在诸多事情都和我梦境中的不同了,我心里有些恐慌,也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如何。” 徐靖怜惜地将她搂进怀中,在她额头上轻吻一口:“别怕。不管何时何地,我都在你身边。不管前路如何,我们夫妻两个携手一同走过去。” 夫妻两个字入耳,赵夕颜心尖一甜,笑着嗯一声,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 眼下,北海郡依旧富庶,赵氏一族平平安安,她嫁给了心爱的少年为妻。老天待她实在不薄。 日后会有什么风浪,那都是以后的事。总不能因为尚未发生的事,就整日焦虑忧心。 且高高兴兴地活在当下。 到了王府外,徐靖照例先下马车,然后伸手抱着赵夕颜下了马车。 前来相迎的徐莹都快被闪瞎了眼,咳嗽一声笑道:“快些进府吧!” 小夫妻两个私下里怎么亲热都好,在人前还是稍微收敛一二。 赵夕颜面颊微红,悄悄伸手拧了徐靖的腰。 赵夕颜那点力气,就像给人挠痒。徐靖不但没呼痛,反而被痒得哈哈笑了起来。 徐莹怕赵夕颜尴尬,只当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率先转身进了北海王府。 半个时辰后,谢凌风也下了差事回来了。 小宝儿还小,吃的是奶水。正经坐在饭桌前吃饭的,一共就四个人。就这,徐莹还特意嘱咐一声:“从明日起,你们小夫妻两个在自己的院子里用早膳午膳,晚上我们再一同用膳。” 徐靖二话不说就应了。 刚成亲的小夫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他的婚假一共就十天,半点都舍不得浪费。 徐莹又对赵夕颜笑道:“月牙儿,春生婚假有十日。等婚假过后,他就要去新军大营。这几日,我暂时先替你管着家事,等春生回军营,你有了空闲,我便将王府里的账册都交给你。” 她没过门,徐莹这个姑姐掌家理所当然。如今她进了徐家门做了北海王世子妃,掌着王府内宅也是天经地义。 赵夕颜没和徐莹过多客套绕弯子,轻声笑道:“我年轻识浅,也没掌过内宅。以后有不懂不会的,要向三姐多多请教。” 徐莹欣然笑着应了。 晚膳后,小夫妻两个手拉着手亲昵地离去。 …… 谢凌风看在眼里,忽然也到徐莹身边,紧紧握住了徐莹的手。徐莹有些惊讶,笑着嗔道:“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谢凌风低声笑道:“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恩爱,我忽然想起我们两个新婚时候的光景了。” 一转眼,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徐莹似笑非笑地看着丈夫:“我们新婚的时候,白日我在婆婆那里立规矩,晚上才能回院子。你在书院里读书,晚上才回府,根本不知我白日受过的委屈闲气。你怀念新婚,我倒是半点不愿回想。” 谢凌风:“……” 谢凌风脸都要被扇肿了,后退两步,给妻子作揖赔礼:“对不住,以前都是我这个丈夫窝囊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徐莹笑着叹一声:“行了,我就随口一说罢了。现在的日子这么好,我也不愿想以前这些糟心事。” 顿了顿,淡淡说道:“谢娇递帖子来,想明日来王府,被我以府中有客不便招呼为由回绝了。” 这件事,徐莹刚才在徐靖赵夕颜面前压根连提都没提。 一个谢娇,她出面打发了就是。让小夫妻两个好好过自己新婚的小日子。 提起任性跋扈的妹妹,谢凌风也觉头痛:“你做得对,这几日别让她露面。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她在家中和妹夫吵闹,将妹夫的脸抓破了。妹夫只得告假在家中养伤。” 霍衍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派人送口信给谢凌风。显然是想让大舅兄做主。 徐莹眉眼未动,语气平静:“她这副脾气,再不改一改,迟早要吃亏。你是她的亲兄长,还是找个机会劝一劝她才好。” 至于她这个长嫂,就不必出面了。一来没这份交情,二来,她出面只会让事情更糟。 谢凌风叹口气,点了点头:“过两日,我去一趟霍宅吧!” …… 谢凌风去霍宅的事,赵夕颜和徐靖知道后,也没多问。 正值新婚,蜜里调油都不足以形容,谁有闲心去关注外人。 可惜,人活在世间,不能一直关门过日子。到了第六日,就开始有人登门了。颍川王世子西河王世子联袂前来。 一众藩王世子不论私下交情如何,明面上同进共退,如今又都在新军大营里领着差事,少不得要来往。 赵夕颜这个弟媳,也得露一露面。 西河王世子妃也随着丈夫一同来了,和赵夕颜徐莹在内堂里说话。 “……堂嫂怀着身孕,在宫中养胎,我一个人在王府里闲得很。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少不得时时来寻你们说话。” 西河王世子妃这番话,看似寻常,实则意味深长。 颍川王世子妃陈氏怀着身孕,竟在宫里养胎,有两位太医精心照料,苏皇后还派了几个宫人日夜照看。这其中的意味,实在值得琢磨深思。 赵夕颜只当没听出话中深意,微笑着应道:“堂嫂随时来就是。只是,我性子木讷,不善言辞,堂嫂别嫌我闷才好。” 这话回得十分巧妙。 以后赵夕颜不想搭理西河王世子妃了,大可“木讷”不吭声。 西河王世子妃似未听出来,亲热地笑道:“弟妹应了就好,我以后就厚着脸常来了。” 然后,又关切地问询:“你们成亲也有几日了,还没进宫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吗?” 第二百七十章 新婚(四) 这个西河王世子妃,一脸关切,句句亲切。实则每一句话都有坑。 颍川王世子妃的例子摆在那儿,赵夕颜这等倾城美人,焉能轻易进宫? 赵夕颜心中冷笑,面上含笑:“宫中诸事繁多,想来皇后娘娘还没腾出闲空来。我在府中等着娘娘宣召呢!” 赵夕颜拿苏皇后出来做挡箭牌,西河王世子妃不便再多说,笑着扯开话题。 坐在一旁的徐莹,原本担心赵夕颜应付不来,没曾想赵夕颜应对得滴水不漏。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待到了下午,西河王世子妃随丈夫离去后,徐莹才低声对赵夕颜说道:“这个曹氏,说话亲热,其实话里带着钩子。以后和她打交道,得格外小心些。”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 西河王世子妃这点段位,她根本没放在眼底。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徐靖过来了,当着自家姐姐的面搂住了新婚小娇妻。徐莹立刻识趣地起身:“小宝儿肯定找我了,我现在就走。” 赵夕颜:“……” 赵夕颜有些羞恼,脸颊绯红一片,用力拧了徐靖一记:“当着三姐的面,你收敛一些。” 徐靖很配合地惊呼一声,娇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竟然拧我!”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 徐靖见月牙儿妹妹笑颜如花的模样,心尖都痒了,立刻就拉着她去床榻上。 正是精力无穷热血旺盛的年纪,根本不必人撩拨,一个念头闪过都格外亢奋激越。 赵夕颜伸手推他:“别胡闹,现在是下午,天还没黑……” “今天招呼几位堂兄,累得很,睡一回午觉。” “呸!厚脸皮!” “来嘛来嘛!对了,岳父给你的那本册子再拿出来给我瞧瞧。” 赵夕颜羞窘不已,重重拧了徐靖一把。不知拧了哪里,徐靖倒抽一口凉气,疼得直叫唤。不过,这丝毫不耽误他从枕下摸出册子仔细研究。 徐靖食髓知味,午觉睡得酣畅淋漓。 赵夕颜累得手指都不想动,和徐靖头靠头睡得香甜极了。 前世她被周隋强占八年,后来为了报仇委身慕容慎。她对男女之事其实十分厌憎。 如今才知道,她不是厌憎男女间的亲密,而是因为她痛恨被强迫。嫁给徐靖后,她才尝到了心心相许身心合一的美妙滋味。 这一觉,理所当然地睡到了天黑。 徐靖先一步醒了,笑嘻嘻地看着她。 赵夕颜拉起被褥,挡到脖间:“好饿。” “我也饿了。”徐靖笑道:“我们现在起身,和三姐三姐夫一同用晚膳。” 赵夕颜应一声,却未动弹。 徐靖利索地下榻穿衣,然后捧了一身崭新的衣裙来,亲自伺候媳妇穿衣。赵夕颜手脚酸软无力,推也推不开,只得随他伺候。 …… 两人你侬我侬地去了饭厅。 只见徐莹一个人,谢凌风不见踪影。徐靖随口笑问:“姐夫怎么没回来?” 徐莹轻声答道:“他去了霍宅,想来要吃了晚饭才回来。我们不必等他了。” 徐靖对谢娇霍衍夫妻两人的事半点不关心,坐下后,先为赵夕颜夹了满满一碗菜肴:“这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 徐莹就忙着为宝贝弟弟夹菜:“你中午只顾着喝酒,饭菜吃得不多,现在定然饿了。” 总之,很是和谐。 晚饭还没吃完,谢凌风就回来了。 谢凌风什么也没说,坐到徐莹身边,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赵夕颜眼尖地瞄到谢凌风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下意识地看徐靖一眼。徐靖常年习武,目力远胜常人,自然也看见了。 他冲赵夕颜微微摇了摇头。 谢凌风心里正不痛快,还是别问了。 徐莹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当着徐靖赵夕颜的面,不便询问。待吃过晚饭,夫妻两个回了屋子,徐莹板着脸孔为谢凌风敷药,语气里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怒气:“谢娇这是撒得什么疯!” 谢凌风忍着刺痛,咬牙道:“她这等骄纵的脾气,霍衍娶她也算是倒了霉。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管不了这么多。她不肯听我的劝,以后什么都随她。日子过得好歹,都是她自己的事。” 早该这样了。 徐莹轻哼一声:“她再敢来,我定要好生收拾她一回。” …… 隔日,徐芳和徐芷相约一同回了娘家。 周蕴要当差,朱镇川如今浪子回头,便是闲差也每日去应卯。徐芳带着女儿,徐芷则带着一双淘气儿子。 赵夕颜笑盈盈地喊一声:“大姐,二姐。” 徐芳笑着握住赵夕颜的手:“你进了门,我们回娘家的底气都足了几分。” 赵夕颜看着面容透着几分倦意的徐芳,轻声笑道:“大姐得了空闲,带着巧姐儿回来小住几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周府外表体面,内宅里人多是非多,日子并不好过。徐芳听了之后,大为意动,口中却道:“我得伺候太婆婆和婆婆。” 徐芷快人快语:“周家内宅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想回来就回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徐芳笑着瞪徐芷一眼。 现在和以前能一样么? 赵夕颜进了门,如今是北海王府的当家主母。做姑姐的哪有回来住的道理。 赵夕颜善解人意地笑着接过话茬:“二姐这话说的是。一家人,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过几日,我让人去周府接大姐回来。” 这才是回娘家应该有的排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芳也就不客气了,笑吟吟地应下。 徐靖见她们有说有笑相处和睦,心里十分舒畅。带着两个淘气外甥和乖巧的外甥女去园子里玩耍。 新婚的甜蜜日子,过得飞快。 似眨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十月十七。 徐靖婚假结束,五更天就起身。 赵夕颜迷糊地睁眼,徐靖迅速凑过头,亲吻她的面颊:“你别起来了,我这就要走。你继续睡吧!过五日,我就回来。” 赵夕颜瞬间清醒,坚持起身下榻,送徐靖出府。 天际露出红晕,朝阳初升。 徐靖冲赵夕颜挥了挥手,念念不舍地策马离去。 第二百七十一章 日常(一) 赵夕颜站在原地,直至徐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这十日,她和徐靖几乎形影不离地粘在一起。如今徐靖一走,她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处,飘荡着随徐靖离去。 “天色还早,世子妃回府歇一歇吧!”玉簪轻声笑道。 赵夕颜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徐靖离去的方向,这才转身进府,回了寝室,在床榻上躺下。 昨夜的荒唐,耗尽了她的体力,头沾上枕头,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醒来时已将近正午了。 新媳妇进门,起得这么迟实在少有。赵夕颜见到徐莹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我今日起得迟了,劳烦三姐一直等着我。” 也不能怪她贪睡。新婚小夫妻贪恋欢愉,这些日子她根本就没好好睡过。今日徐靖走了,她一个人睡得分外香甜。 徐莹是过来人,心中有数,笑着说道:“春生去军营,小宝儿他爹去了翰林院。王府里正经的主子就你我和不懂事的小宝儿。又没长辈在,你想睡到什么时候都无妨。” “厨房已经备好了午膳,我们一起用膳。” 赵夕颜脸上热度稍退,含笑应了。 小宝儿吃奶水,没抱到饭桌边来。赵夕颜和徐莹两个人相对而坐,满满一桌子菜肴。赵夕颜着实饿了,吃得比平日多了不少。 午饭后,徐莹将王府里的管事都叫了过来。 王府里主子不多,丫鬟小厮却不少,还有几百亲兵。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得当家主母来管。 大小管事一共十六个,齐齐站在新进门的世子妃面前,一个个低眉顺眼。 徐莹沉声吩咐:“你们一一向世子妃请安,说清自己的姓名和差事。以后,每日卯时来内堂禀事,听候差遣。” 众管事齐声领命,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上前请安。 赵夕颜收敛了几分笑意,目光一一掠过管事们的脸孔,迅速记下众管事的姓名和各自负责的差事。 今天是她第一次以主母的身份亮相,不能过于温和好说话。该有的威严得摆出来。 待管事们禀报完了,赵夕颜淡淡道:“你们各司其职,当好自己的差事便可。如果有人办差不利,或是借着差事贪墨金银,被我发现了,绝不会轻饶。轻者拿了差事撵出府,重者捆了直接送去官衙。丑话说在先,你们各自谨记。” 管事们心中各自一凛,低头领命。 赵夕颜又放缓了声音,微笑道:“我初掌王府内宅,这个月的月例发双份,也让大家伙儿都沾沾喜气。” 这话听得众管事精神一振,忙谢过世子妃恩典,然后才张口告退。 徐莹在一旁看着,颇有些意外。 刚柔并济,才是管家之道。简而言之,就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赵夕颜深谙此道。 徐莹令人将账册和库房的钥匙都拿过来,都交给赵夕颜,然后笑道:“账册和钥匙都在这儿了。你要不要去库房瞧瞧?” 反正闲着也没事。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和徐莹一起去了库房。 当家主母,最重要的就是管好库房,弄清楚账册。北海王府的库房共有五间,每间库房都有一个丫鬟守着。从库房里取一盏茶杯,也记得清清楚楚。 “以前王府空着,库房也是空的。”徐莹低声笑道:“自春生来了京城,库房才真正有了用处。这里有一半都是春生从北海带来的,还有一些是宫中的赏赐。最近最大的进项,就是你和春生成亲时的贺礼了。” 徐莹说得风趣,赵夕颜轻笑不已。 在库房里消磨小半日,也就到了傍晚。 谢凌风从翰林院下了差事回来。一家三口回了自己的院子用晚膳,赵夕颜也独自在院子里用膳。 她素来喜静,倒也不觉寂寞。只是在夜晚入睡的时候,觉得枕畔有些空虚。翻来覆去许久,才慢慢入眠。 …… 第二日卯时,众管事来内堂禀事。 亲兵徐二五也来了,那张圆圆爱笑的娃娃脸,在一众管事里格外醒目。 赵夕颜笑着瞥玉簪一眼,玉簪俏脸悄然红了一红。 等所有管事都禀报完离去,徐二五才走上前,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小的徐二五,见过世子妃。” 徐三在军营里操练新兵,徐十一也随主子去了军营,徐二五一直留守王府。 赵夕颜笑道:“免礼起身。我正好有一桩差事给你,今日领几个亲兵,去一趟周府,将县君接回来小住几日。” 徐二五忙笑着领命。 退下时,悄悄冲玉簪眨了眨眼。 玉簪脸上悄然浮起红晕。 赵夕颜故意叹了口气:“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别心急,等过了年,我就让你和徐二五成亲。” 玉簪顾不得羞臊,立刻道:“奴婢舍不得离开世子妃,亲事等过两年再说吧!” 一旦她出嫁,就不能在时时在主子身边了。 赵夕颜笑着打趣:“我倒是不急,就是看徐二五急得不行。” 玉簪红着脸道:“他急不急地,奴婢不管。反正,奴婢要留在世子妃身边。” 海棠笑嘻嘻地插嘴:“玉簪姐姐只管安心出嫁。你走了,我就能做一等大丫鬟了。我从十二岁起就盼这一天,盼得脖子都快长了。” 玉簪笑着啐她一口。 赵夕颜莞尔一笑。 到了正午,徐芳母女两个回来了。徐芷出人意料的也一并来了,见了赵夕颜便笑道:“大姐在王府小住,我就算了,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帮人,少不了我奔忙伺候。我就是回来转转,吃了午饭就回去。” 徐芳笑着调侃:“就你这泼辣脾气,我这个亲姐姐都不敢和你多说话,唯恐哪一句惹你不高兴,你噼里啪啦地再气我一通。” 徐芷被气乐了,睁着明媚的眼看向三妹徐莹和弟妹赵夕颜:“你们听听,大姐说的是人话吗?我哪有这般坏脾气?” 徐莹笑道:“是是是,你脾气一点都不坏。这般瞪着眼,我半点都不怕。” 徐芷:“……” 赵夕颜抿唇一笑。 姑姐多了,确实热闹得很。 第二百七十二章 日常(二) 北海王府里院落众多,徐芳徐芷徐莹都有自己的住处。徐芳领着女儿回来,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心情舒畅,耳根清净。 徐芷果然没待多久,吃了午饭就回了武安伯府。 徐芳哄睡了女儿,和徐莹低声闲话。 “你将家事都交给月牙儿了?” 徐莹笑着点头:“昨日一早,春生去了军营。我在午后将账册和钥匙都给了月牙儿。我原本担心她应付不来,特意坐在一旁相陪。没曾想,她做得好的很。” 徐莹将昨日的事一一说给徐芳听,徐芳会心一笑:“月牙儿外柔内刚,看着好脾气,其实极有主见,主意正得很。” 顿了片刻,又低声笑道;“小夫妻两个感情这么好,要是能早些有喜生下子嗣,父王母妃不知多高兴。” 徐莹失笑:“大姐也太心急了。他们两个成亲才十几天,便是进门有喜,也要等到下个月。” “这些话,在月牙儿面前可别絮叨,省得讨嫌。” 做姑姐的,和弟妹相处,也得处处留意小心,别讨嫌了还不自知。 徐芳笑道:“我们姐妹私下说话,我才嘀咕几句。在月牙儿面前,我当然不会多这个嘴。倒是你二姐,心直口快的,我们得提醒着她一些。” 想到徐芷的脾气,徐莹也有些无奈:“二姐何止心直口快,还时常哪壶不开提哪壶。换我有这样的姑姐,我肯定头痛。” 徐芳看徐莹一眼:“怎么?你那个小姑子又闹腾了?” 一猜一个准。 徐莹呼出一口闷气:“别提了,说起来我就糟心。好在她已经出嫁,现在是霍家妇,闹腾起来也是霍衍倒霉。相公就是心软,前几日去劝她,结果被她挠了一通,脖子上留了抓痕。亏得是冬日,衣服穿得厚实,遮掩住了。不然,哪有脸去当差。” “就她也敢肖想春生。”徐芳也难得刻薄一回:“用镜子照照自己,有哪点能和月牙儿相提并论。换了我是春生,也懒得多看她一眼。” 姐妹两个的私语,自不会传到赵夕颜耳中。 便是赵夕颜听到了,也只会置之一笑。 她和徐靖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个人。 谢娇不配。周隋也好,慕容慎也罢,同样不配。 …… 过了两日,赵素馨赵鹊羽一同来了。 赵夕颜十分欢喜,亲自去正门处相迎。赵鹊羽一进王府,便惊叹不已:“哇!王府好生宽敞气派!” 赵素馨笑着嗔一句:“别这般大呼小叫的,让王府里的人听了,怕是要笑话你这个赵七姑娘眼皮浅薄。” 赵夕颜抿唇一笑:“有我在,谁敢笑七堂妹。” 赵素馨也乐了:“听听这语气,月牙儿如今是世子妃,掌着王府内宅,果然和以前大不一样。” 姐妹三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内堂。 徐芳徐莹姐妹两个十分识趣,并未露面。内堂只姐妹三个,气氛轻松愉快,说话也格外自在。 “五堂姐,你近来孕吐还严重么?”赵夕颜关切地看向赵素馨。 赵素馨无奈地笑道:“一天总要吐上五六回。好在就难受一阵子,吐过也就好了。” 怀孕生子从来都是一件极辛苦的事。 赵夕颜怜惜地看着赵素馨清减了许多的脸颊:“你瘦了许多,等熬过这一阵子,好好吃喝,将掉了的肉都养回来。” 赵素馨立刻道:“这倒不用了。我原本就嫌自己胖,现在瘦一些正好。” “六姐夫不在府里么?”赵鹊羽好奇地问道。 赵夕颜笑着答道:“他四日前去了军营,再过一日就能回来了。” 男子在外当差,女子打理内宅,在众人眼中看来理所当然。 赵鹊羽也就不多问了,转而嘀咕道:“以前我们三个在一处,每日作伴消遣。现在就剩我和五堂姐,五堂姐怀着身孕要养胎,我一个人闷得很。” 赵夕颜笑道:“你嫌气闷,就来王府住几日。” 赵鹊羽眼睛一亮:“真可以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怎么会,”赵夕颜笑道:“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五堂姐,你也小住几日如何?” 赵素馨听了大为意动。整日在院子里安胎养胎,确实闷得很。赵鹊羽要是来了王府,她一个人就更闷了。 “我怀着身孕,吃喝都得单独另外准备,实在太麻烦了。”赵素馨口是心非:“还是算了吧!” 赵夕颜笑吟吟地握住赵素馨的手:“和我还这般客套。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就算了,回去之后和大伯母说一声。过个三四天,我打发人去接你们。” 姐妹三个说定了此事,心情各自大好。 这也是公婆都不在眼前自己当家做主的好处了。 北海王夫妇都在北海郡,徐靖去军营练兵,赵夕颜这个执掌王府内宅的世子妃,邀娘家姐妹来小住几日,不用和任何人请示商议。 正说着闲话,玉簪匆匆进来了,低声禀报道:“启禀世子妃,皇后娘娘派了蕈紫姑姑来传口谕。” 该来的总是要来。 赵夕颜眸光闪了一闪:“快些请进来。” 赵素馨和赵鹊羽有些惊疑不定:“不会有事吧!” 赵夕颜轻声笑道:“放心,没有大碍。我这个做晚辈的,总得进宫给长辈请安。” 已经拖延了小半个月,再不进宫,确实说不过去了。 …… 穿着一袭碧色宫装的蕈紫,恭敬地行礼:“奴婢蕈紫,见过世子妃。” 赵夕颜微笑着伸手,虚虚一扶:“蕈紫姑姑快请起。” 蕈紫起身后笑道:“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宣口谕,请世子妃明日卯时进宫。” 赵夕颜含笑道:“多谢蕈紫姑姑。” 说着,从玉簪手中拿过厚实的荷包,塞进蕈紫手中。 蕈紫是苏皇后的心腹宫人,时常代苏皇后出宫宣口谕,见惯这等阵仗,推辞一二,也就收下了。 临走前,蕈紫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去岁世子妃进宫,穿戴相宜,皇后娘娘很是喜爱。” 这是在提醒赵夕颜,要稍微遮掩自己的美貌。 赵夕颜心领神会,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百七十三章 请安 隔日,赵夕颜早早起身梳妆。 今日她是第一次以北海王世子妃的身份进宫请安,穿上了藩王世子妃的大礼服,长发挽做妇人发式,戴上华丽的金步摇,脸上涂了一层脂粉。 端庄得体,十分的美貌被掩去了两分。 徐芳徐莹特意前来,姐妹两个打量赵夕颜一眼,各自暗暗舒出一口气。 还好,不算太惹眼。 徐莹轻声道:“月牙儿,你今日进椒房殿给皇后娘娘请安,多听多看少说话。” “如果能避开皇上,最好不过。”徐芳低声接了话茬。 赵夕颜点点头。 姐妹两个送赵夕颜出府,目送马车远去,然后对视一眼,露出一丝隐忧。 天子好色昏庸行事荒唐,赵夕颜进宫,实在令人忐忑难安。 赵夕颜反而镇定坦然,在马车里安然端坐,面上不露半分忧色。 蕈紫看着冷静自持的赵夕颜,心里暗暗赞叹。眼前的北海王世子妃,虽然年少,却心性沉稳行事有度。比宫中那两个太子侧妃强得多。 便是苏皇后年轻的时候,比起赵夕颜也要略逊几分。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验过对牌进了宫门后,便要步行去椒房殿。深秋时节,凉风飒爽,阳光明亮而不刺目。 蕈紫在前领路,赵夕颜不紧不慢地随行,一路到了椒房殿。通传后,等了片刻,便进了殿内。 苏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左右皆坐着宫中嫔妃。两位太子侧妃站在苏皇后身侧。 赵夕颜没看任何人,在蒲团上跪下,端正地行了大礼:“侄媳赵氏夕颜,见过皇伯母。” 这是以家礼来相见。 苏皇后含笑道:“免礼,平身。” 赵夕颜恭声谢苏皇后恩典,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 在宫中入座极有讲究。有苏皇后和众嫔妃在,赵夕颜这个晚辈理当站着。没见两位太子侧妃都还站着么? 没曾想,苏皇后竟笑吟吟地冲赵夕颜招招手:“到本宫身边坐着,本宫和你好好说一会儿话。” 赵夕颜笑着应下,迈步上前,在苏皇后的身边坐了下来。 站在苏皇后身侧的两位太子侧妃,目光齐齐看过来。 苏环的目光里满是羡慕。至于慕容燕,目光像刀子一般嗖嗖飞过来,心中嫉恨难平。 赵夕颜没有理会慕容燕,只冲苏环微笑示意。 苏环回了一个微笑。 苏皇后笑着张口道:“你和徐靖新婚之喜,本宫这个做伯母的,也该表示些心意。来人,将玉镯呈过来,让夕颜瞧一瞧。” 宫人捧着锦盒过来,锦盒里放着一双玉镯。玉镯翠绿,是最顶级的珍品。 赵夕颜忙笑着起身,亲手接了锦盒:“长者赐,不敢辞。夕颜就厚着脸收下了。” 慕容燕看在眼底,暗暗咬牙切齿。 她嫁进东宫半个多月,见太子的次数少之又少。每天都在苏皇后身边“伺候”立规矩,个中滋味,苦不堪言。苏皇后从不高声呵斥,她言行举止有不妥之处,苏皇后最多瞥她一眼,然后接下来就要饿上一两天。 这才多久,她就被苏皇后罚三回了。每次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喝的水都是凉的。 最可气的是,苏环从没被罚过。这等事,实在没法往外说,想诉苦都找不到人。 今日赵夕颜进宫,苏皇后对赵夕颜倒是好得很,又赐座又赏玉镯。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夕颜才是苏皇后的儿媳呢! 慕容燕心里如何酸苦,没人关注。 苏皇后笑着和赵夕颜说话。准确地说,是苏皇后问询,赵夕颜作答。别说是在宫中,便是普通人家的新媳妇,见了长辈也得恭敬些。 “你在王府里住得可还习惯?”苏皇后随口笑问。 赵夕颜含笑应道:“多谢娘娘关心,习惯得很。只可惜父王母妃都远在北海,我这个做儿媳的,没能给公婆敬一杯茶。” 苏皇后深深看赵夕颜一眼,笑容如常:“相隔千里之遥,也是没法子的事。北海王和北海王妃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计较。” 也就是说,短期之内,她和徐靖没有回北海郡的可能。 赵夕颜心里暗叹一声。 苏皇后又笑道:“春生在新军大营里操练新兵,本宫也听太子说了,春生虽然年少,练兵却很有章法。不出两年,新军就能成真正成军了。就是苦了你们两个,刚新婚就要分别。” “太子殿下信任世子,将练兵的重任给了他,他自要尽心尽力,不辜负太子殿下的信重。”赵夕颜应答如流,十分得体。 说了一会儿话,苏皇后打发人去请天子。 结果,今日是大朝会,早朝还没散。永明帝自然不能来了。 苏皇后眉眼间流露出些许倦色,赵夕颜便起身告退。苏皇后笑道:“今日我便不留你午膳了。环儿,你代本宫送一送。” 苏环笑着应下。 …… 出了椒房殿后,低眉顺眼的苏环活泼了不少,抬头冲赵夕颜笑了一笑:“皇后娘娘很喜欢你呢!” 赵夕颜没有得了便宜卖乖,笑着点头:“是,娘娘待我格外宽厚。” 苏环悄声笑道:“我整日在宫里待着,实在有些闷。昨日知道你要进宫,很是欢喜。可惜娘娘没留你在宫中用午膳,只能趁着此时和你说几句话。” 其实这才是苏皇后的一片苦心。 皇宫里有永明帝,赵夕颜进宫越少越好,在宫中待的时间越短越佳。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赵夕颜微微一笑。 略显厚的脂粉,遮住了赵夕颜的倾城容色。苏环看赵夕颜一眼,忍不住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和平时有些不同。” 赵夕颜面不改色地笑道:“以前你我都是没出阁的少女,如今出嫁为人妇,和以前当然不一样了。” 不知哪一句戳中了苏环的心窝。苏环忽然叹了口气,脚步愈发慢了。 赵夕颜配合地放慢脚步。 苏环没有趁机诉苦之意,很快扯开话题:“陈氏在宫中养胎,每天有太医请脉,有一堆宫人伺候着,你是没亲眼瞧见,比后宫嫔妃还要气派风光哪!”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四章 色心 颍川王世子妃和永明帝私~通有孕,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隐秘。 苏环身在东宫,每日伴在苏皇后身边,自然清楚得很。言语中满是不屑鄙夷。那句“比宫中嫔妃还要气派风光”,刻薄极了。 赵夕颜不宜多言,一笑置之。 苏环难得有人说话,亲昵地挽住赵夕颜的手,低声笑道:“你和你的世子新婚过得可好?” 赵夕颜抿唇一笑:“你也正是新婚的时候,怎么好意思笑我。” 苏环忽然就不吭声了。 赵夕颜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苏环一眼。 一个女子出嫁后过得如何,其实不必多问,细细打量便能看出端倪。苏环看似满面欢喜,实则眉眼间有些落寞黯然。委实不太像新婚蜜里调油的模样。 苏环不愿说这些,再次扯开话题:“三堂姐和孟公子的婚期定在了年底,对了,听闻慕容慎也在年底娶妻。” 提起慕容慎,赵夕颜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随口嗯一声。 苏环看赵夕颜这般模样,讪讪地闭了嘴。 苏环将赵夕颜送至宫门口,然后挥手作别。待赵夕颜出了宫门,苏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回转。 能嫁给心爱的太子表哥,哪怕是做太子侧妃,苏环依然甘之如饴,从未后悔过。 不过,后宫里的日子确实有些乏味。苏皇后对她还算温和,慕容燕这些日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苏环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得发憷,近来说话行事愈发谨慎,唯恐自己也挨罚。 …… 到了正午,早朝散了。 永明帝和太子一同来了椒房殿用午膳。 “皇后今日不是宣召赵氏进宫吗?”永明帝随口问道:“为何不见赵氏?” 苏皇后笑道:“新媳妇有些拘谨,臣妾便打发她回去了。” 永明帝其实颇有兴致瞧瞧侄媳,不过,苏皇后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多言。太子和苏皇后对视一眼,然后各自上前扶着永明帝去饭厅。 用过午膳后,永明帝没在椒房殿里午睡,在马公公蒋公公的搀扶下离去。 苏皇后憋着的一口闷气,缓缓吐出了口。 亏得她早点让赵夕颜离去。不然,永明帝来了,瞧见赵夕颜,不知道要生出什么龌龊心思来。 太子低声道:“今日母后费心了。” 苏皇后苦笑一声:“有过这一回请安,堵一堵众人的嘴,也就罢了。以后,夕颜还是别进宫了。你也瞧见了,你父皇张口就问起她,可见心里有几分惦记。” 赵夕颜声名鼎盛,那一日大婚,亲眼见过赵夕颜的人着实不少。赵夕颜艳冠京城的美名,暗中传了开来。 永明帝好色如命,兼且有颍川王世子妃这个侄媳“珠玉在前”,焉能不蠢蠢欲动? 太子也想到了颍川王世子妃,目光沉了一沉,低声道:“陈氏在宫中养胎,母后何必给她长脸。” 哪里是她想给陈氏长脸,是永明帝铁了心要保住陈氏肚中的孩子。 永明帝用了午膳就走,其实就是去看陈氏了。 苏皇后一肚子苦水,无处可诉。在太子面前,绝口不提此事,随口道:“打发几个宫人去伺候罢了,算什么长脸。” “你安心上朝听政,还要操持新军这一摊子,后宫里的事,就别操心了。母后心中有数。” 太子看苏皇后一眼,没有多言,点点头应了。 苏皇后又道:“你回东宫歇着吧!带环儿一同回东宫,慕容燕性子野,还得好好学一学规矩。” 太子应一声,带着苏环先离去。 苏皇后要午睡,吩咐一声:“将美人捶给慕容氏,给本宫捶一捶腿。” 慕容燕满心委屈地接过美人捶。 苏皇后闭目午睡,她坐在床榻边,轻轻为苏皇后捶腿。这都是丫鬟仆妇干的活,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沦落到此地步。 眼睛有些热,有些酸。泪珠悄然滚了出来。 慕容燕迅速用袖子擦了眼泪。 偷偷哭泣被苏皇后察觉,也是要挨罚的。 …… 苏环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子进了寝室,亲自伺候太子睡下,然后用希冀的目光看着太子。 苏环不及苏瑾秀美,也是正值妙龄的美人,眼眸中满是对他的爱意。 太子心念微动,伸手握住了苏环的手,喊了一声环表妹。 苏环激动得红了脸,双眸骤然亮了起来。 结果,太子只是握一握她的手,很快又放下了:“我要午睡,你也回去歇一歇。站了半日,一定累了。” 苏环失望又委屈地应一声。回了寝室后,将头埋进被褥里,偷偷哭了起来。 她嫁进东宫大半个月,每日都在太子身边。可是,太子表哥至今还没和她圆房…… 这倒不怪慕容燕。 她还能见到太子,时时陪在表哥身边。慕容燕根本连见太子表哥的机会都没有,比她还惨哪! 这么一比较,苏环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许多。她擦了眼泪,将抱枕抱进怀里,很快也睡着了。 待午睡醒来,一个宫人笑吟吟地捧了一盏燕窝来:“侧妃娘娘,殿下令奴婢送燕窝来。这可是最上等的上好血燕。” 太子侧妃没这个份例。这是太子特意嘱咐御膳房为她做的。 苏环心里甜丝丝的,之前的些许委屈不翼而飞,喜滋滋地将燕窝吃了。 …… 傍晚,徐靖从新军军营回来了。 回来后,徐靖火急火燎地拉着赵夕颜的手进寝室。天黑了都没露面。到了戌时,徐靖才懒洋洋地开门,从玉簪的手中接了食盒又将门关上了。 徐靖殷勤地为赵夕颜夹菜:“这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赵夕颜手腕有些酸软,嗔了徐靖一眼。 徐靖咧嘴一笑,眉眼间一派餍足。 填饱了肚子,赵夕颜说起今日进宫请安一事:“……皇后娘娘处处照拂,对我实在很好。” 就是那个永明帝,实在龌蹉可憎。 徐靖目中闪过一丝寒意,握住赵夕颜的手。正要说话,门忽地被敲响了。 徐靖皱眉,起身去开门。门外,徐十一面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世子,北海郡出事了。”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五章 惊变(一) 此话一入耳,徐靖面色霍然一变。 徐靖先以目光示意徐十一住口,然后神色自若地进了屋子,对赵夕颜笑道:“军营那边送口信来,有些事需要我处理。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待会儿就来。” 赵夕颜抬眼,看了徐靖片刻,忽地说道:“出什么事了?应该不是军营,莫非是宫中出事了?还是北海郡有什么变故?” 徐靖:“……” 青梅竹马的坏处就是,他在月牙儿妹妹面前根本瞒不住任何秘密。 徐靖还妄图遮掩隐瞒:“你别多心。没什么大事,就是军营那边有几个士兵偷偷跑出去被抓回来了,徐三拿不准要怎么处置,打发人回府送信。” 赵夕颜没理徐靖的胡扯八道,起身到门边,推开门,问站在门外的徐十一:“徐十一,出什么事了?” 徐十一求救地看自家主子一眼。 赵夕颜俏脸沉了一沉,声音里流露出淡淡的不悦:“在我面前也不说实话了。也罢,你是世子的亲兵,确实不必将我这个世子妃放在眼底。” 徐十一:“……” 徐十一哪里禁得住这样挤兑,只得低声道:“世子妃别恼,小的这就说。北海郡出事了!王爷打发人一路快马送信来,周隋领着一伙土匪攻打北海郡,王爷已经下令封了城门!” 赵夕颜的脸色陡然变了,身体微颤不已。 徐靖快步过来,握住赵夕颜冰凉的手:“月牙儿妹妹别慌,北海郡有两千驻兵,还有数万百姓。封了城门,守上两三个月不是难事。我立刻进宫去见堂兄,请堂兄说服皇上派兵剿匪。” 赵夕颜的手颤了一颤,脸色异样苍白:“如果皇上不肯出兵怎么办?” 永明帝根本不在意一众藩王的死活,说不定暗中盼着北海王死在土匪手里。怎么肯轻易动兵? 赵夕颜心急如焚,其实,徐靖一样焦虑情急。赵氏一族两千多族人都在北海郡,他的父王母妃和四姐,也都在北海郡。万一土匪攻进了北海郡……根本不敢想下去。 徐靖打起精神安抚赵夕颜:“事关江山安稳,皇上再昏庸,也不会坐视袖手。你等我的好消息。” 赵夕颜先是点点头,目中闪出水光,低声哽咽道:“算一算时日,我爹和大伯他们还在半途。也不知他们知不知道北海郡被土匪围城一事。” 北海郡好歹还有高大的城门和两千驻军守着,赵元明他们要是一头撞进土匪大军里,只怕当时就没了性命。 徐靖低声道:“别怕,北海郡闹匪祸,连城门都封了,动静这么大,岳父大伯父肯定会收到消息。只要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就没有大碍。” 隔了千里之遥,再心急也没用。 赵夕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催促道:“别磨蹭了,立刻进宫去。” 徐靖点点头,迅疾离去,一路策马飞驰。 藩王府离皇宫近得很,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到了宫门外。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宫门外悬着宫灯。守着宫门的十余个禁卫,个个身着软甲,目光炯炯。 徐靖下马后,快步到宫门外。禁卫们当值的时候,不能卸甲不能行礼。哪怕知道眼前人是北海王世子,也得询问验腰牌。 徐靖按捺着心里的急切应付禁卫,进了宫门后,快步去了东宫。 太子体弱多病,习惯了早睡,此时已经睡下了。 陆公公陪着笑道说道:“殿下已经就寝安歇。殿下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徐靖看陆公公一眼:“我有急事,立刻要见堂兄。你进去,将堂兄叫醒。” 陆公公:“……” 也就是徐靖,换了别的藩王世子,陆公公压根不会搭理。 陆公公低声应了,进了寝室里。不到片刻,就请徐靖进寝室。 太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还有些迷糊:“春生,你难得休沐,不在王府陪新婚娇妻,怎么跑东宫来了?” 徐靖上前一步,在床榻前跪下了:“堂兄,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求你!” 太子一惊,些许睡意瞬间消失,伸手拉扯起徐靖:“出什么事了?快说!” 徐靖眼睛有些红,声音还算沉稳:“北海郡出事了。我刚收到消息,一伙巨匪围住了北海郡,这些土匪近万人,父王无奈之下,不得不下令封锁城门。北海郡里有两千驻兵,固守城墙,守上两三个月应该没问题。” “不过,北海郡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朝廷要出兵剿匪,路上就得耗费一个月。我来是求堂兄,说服皇上立刻派兵去剿匪。” 太子目中闪过怒色:“这些土匪乱军,实在猖獗。我这就去见父皇。” 徐靖满心感激感动:“多谢堂兄。” 太子身体孱弱,双手没多少力气,此时握着徐靖的手,却格外令人踏实心安:“你不用谢我。我是大晋太子,绝不容土匪祸乱江山。你随我一同去福佑殿见父皇。” …… 北海王府里,赵夕颜心乱如麻,在烛火下等了两个时辰,直至过了子时,才等到徐靖归来。 “春生哥哥,”赵夕颜急急上前相迎,目光急切地掠过徐靖的俊脸:“你见到太子和皇上了吗?” 徐靖神色复杂,低声叹道:“见到堂兄了。堂兄当即领着我去福佑殿。皇上正召后宫嫔妃饮酒作乐,我们等了一个时辰,皇上也没见我们。” “堂兄让我先回来,明日一早再进宫。” 赵夕颜目中闪过愤怒厌恶,咬牙低语:“这个昏君,迟早要死在美人塌上。” 徐靖也憋着一肚子心火哪,和月牙儿妹妹一同臭骂昏君一顿。 待赵夕颜情绪稍稍平静了,徐靖才张口道:“出兵打仗不是小事,便是皇上应了要派兵剿匪,也不是一蹴而就立刻出动。大军出征,少说也要七八日。” “急也没用,耐着性子等一等。天晚了,先睡下吧!” 赵夕颜低声应了。 这一夜,小夫妻两个皆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徐靖又起身进宫去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惊变(二) 永明帝登基已有两年。 一开始,还装装样子,每日都上朝。时日一长,永明帝荒淫的本性慢慢显露,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不能少,小朝会从每日一次,改成了三日一回。 今日没有小朝会,永明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再起身。结果,一大早马公公就进来禀报,说太子和北海王世子一同来了。 永明帝被早早吵醒,心中颇为不快。徐靖也就罢了,太子总不能不见。永明帝板着脸孔,由内侍伺候更衣梳发。 “嘶!” 梳发的内侍被吓了一跳,立刻跪下请罪。 永明帝勃然大怒,令人将内侍拉出去杖毙。接替梳发差事的内侍,吓得脸都白了。 永明帝阴沉着脸孔去正殿,传召太子和北海王世子。 片刻后,太子和徐靖一同进了殿内。 “一早就急急来见朕,是天要塌了不成?”永明帝略有些不耐地张口。 太子以目光阻拦徐靖张口,然后上前一步,拱手道:“儿臣有要事禀报父皇。”三言两语,将北海郡闹匪祸一事说了出来。 永明帝十分恼怒,用力一拍龙椅扶手:“这些土匪,是要反天了!并州冀州才消停,现在北海郡竟又闹了匪祸。” 太子也一脸愤怒:“北海王叔当机立断,封了城门。两千驻兵奋不顾身,这才勉强守住了北海郡。想来,送往朝廷的急报很快就到了。” “还请父皇立刻下旨出兵剿匪!” 出兵剿匪,说得轻巧,大军一出动,就是一大笔银子。国库空得都快能跑马了,哪里支应得起打仗? 再说了,区区一个北海郡,被土匪祸害也算不得什么。北海王要是死在土匪手里,倒省得朝廷再费心提防了。 永明帝看一眼太子,声音里的怒气消失了大半:“出兵剿匪不是小事,先等北海郡的急报到朕御案前再商议。” 太子皱了皱眉,正要继续进言,身侧的徐靖忽然跪下了:“臣有一事恳求皇上,臣想立刻领亲兵回北海郡,将土匪首领的头颅斩下,再回京献给皇上。请皇上应允!” 太子心里暗道一声不妙。 果然,永明帝面色沉了一沉:“太子对你百般信任,将操练新兵的重任给了你。这才几日?你心里只有你父王母妃和北海郡的安危,难道就能置太子和朕的厚望信任于不顾?” “别跪着了,现在就起身回新军大营。朕给你一年时间,朕要见到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至于北海郡的土匪,自有朝廷派兵去围剿。” 摆明态度,根本不准徐靖擅自离京。 徐靖只得谢恩,起身后先离去。 徐靖一走,永明帝就怒了,伸手一指太子:“你是不是昏了头?一大早急急来福佑殿,就是为了北海郡闹匪祸这等小事?” “朕早就有削藩之意,你那个北海王叔,老奸巨猾。你皇祖父驾崩离世,他装病不来。现在遭匪祸,是他的报应。” 这等话,幸亏徐靖没听见。就是太子听着,心里都觉得凉飕飕的。 太子抬眼和永明帝对视:“父皇要削藩,儿臣也是赞成的。不过,大晋朝的藩王绝不能死在土匪手里。北海郡一旦有失,朝堂定然动荡难安,民心不稳。皇室也没了尊严体面。” “今日土匪能冲进北海郡,他日就敢冲进京城,冲进皇宫。” 永明帝脸色难看,哼一声:“危言耸听!如果换了颖川郡被围,你也这般力主出兵吗?” 太子面色平静:“颖川郡若出了事,颖川王世子夫妇定会来求父皇出兵,父皇又岂会不应?” 永明帝:“……” 永明帝在苏皇后面前,可以厚颜无耻地宣称陈氏有了龙种,当着儿子的面,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父子两个对视片刻。 永明帝咳嗽一声,放缓语气:“此事朕心里有数。等北海郡的战报送至朝堂再说。” 太子也只得拱手告退。 …… 当天下午,北海郡便送来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 永明帝立刻召众臣进宫议事。太子也一并被宣召。 徐靖身在军营,不能擅离,一张俊脸沉如冰霜。 同样在军营里的几位藩王世子,闻讯而来,一个个张口安慰。 藩王世子们平日面和心不和,不过,在这等大事面前,天然站在同一立场。 徐靖定定心神,说道:“几位堂兄放心,我能撑得住。” 西河王世子叹口气,拍了拍徐靖的肩膀:“我知道你心急如焚。不过,皇上绝不会让你去北海郡,定会另外派兵。你也别惦记此事了。” 徐靖略一点头。 耐着性子等了两天,终于等来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朝廷派一万骁骑营去剿匪,另外,兵部发文,令青州胶东军一并增援剿匪。 徐靖暗暗松口气。骁骑营全部都是骑兵,发兵速度快。忠勇侯外粗内细,颇为骁勇。有忠勇侯领兵去剿匪,还有李骥兄弟的胶东军,只要北海郡能撑到朝廷大军和胶东军前来,就能转危为安。 徐靖叫来徐三,低声吩咐一番。 徐三面色不变,拱手领命。 两日后,徐靖带着徐三去了忠勇候府。 忠勇侯高鹏领着五个儿子一同在正门处相迎:“世子大驾光临,高家上下喜不自胜。” 徐靖笑了一笑:“一段时日没见,侯爷怎么说话文绉绉的,我听着怪不习惯。” 忠勇侯哈哈一笑:“世子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世子里边请。” 一同上过战场的袍泽,总有几分不同旁人的情谊。 高家兄弟五个,一个比一个高壮。和徐三一比,竟然都显得秀气了。 忠勇侯下意识地打量徐三一眼,然后笑着对徐靖说道:“世子身边的亲兵一个比一个英武。” 这个高大肤黑的少年亲兵,看着比徐十一顺眼多了。 徐靖没有绕弯子,张口就道:“我今日来,是一桩要事请托。” “侯爷过几日就要领兵去北海郡剿匪。我麾下亲兵有五百,徐三会带上三百人,随侯爷一起出征。” 徐三上前两步,拱手行礼:“以后小的听侯爷差遣号令,刀山火海,莫敢不从。” 月底了,求一波月票(#^.^#) 第二百七十七章 忧心 武将上阵,带三五百亲兵是常有的事。忠勇侯自己便有五百亲兵。 到了战场上,这些武艺过人极为忠心的亲兵,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保护忠勇侯的安危。 徐靖送三百亲兵来,自是因为心忧北海郡安危。 忠勇侯点点头应下了:“好,这些人我收下了。世子放心,我一定将他们用到刀刃上,早日剿灭了那帮土匪乱军,解北海郡之围。” 徐靖起身,郑重地拱手道谢。 忠勇侯忙笑着扶起徐靖:“世子快请起。今日就留下,用了午膳再走。” 徐靖欣然应下。 正午时,忠勇侯父子六人作陪。大军出征在即,不宜多饮酒。徐靖敬了忠勇侯三杯,便搁了酒杯。 忠勇侯特意询问北海郡的驻兵和北海王府的兵力。 徐靖没有隐瞒,低声道:“北海郡的驻兵由郑将军统领,一共两千人,都算得上精兵。至于北海王府的亲兵,大半都被我带到了京城来。” 北海王私下肯定还有兵力人手,这就不便明说了。 忠勇侯心中有数,不再多问。 待徐靖走后,忠勇侯特意将徐三叫了过来,仔细问询北海郡的情形。徐三话语不多,简洁有力,很合忠勇侯的脾气。 忠勇侯随口笑道:“我记得世子身边有个徐十一,看着憨厚,实则是个马屁精。你和徐十一的身手,谁高谁低?” 徐三简短地答道:“一般高低。” 在外人面前,徐三从不说自家兄弟的半点不是。 忠勇侯听出徐三话中的回护之意,不由得一笑,也不为难徐三了。转而嘱咐道:“大军六日后启程。这几日,你领着亲兵先在侯府里安顿。” 叫了长子过来,让高大郎去安排。 徐三虽是一介亲兵,却是徐靖的人。以忠勇侯的精明老道,如何看不出徐靖和太子亲如手足。太子连新军都交给徐靖了,可见对徐靖的信任。将来……说不定徐靖会有更大的造化。 忠勇侯很乐意和徐靖交好,对徐三也格外看重。高大郎领会了亲爹的意思,对徐三颇为客气,领着徐三去府中外院安顿。 刚走出没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又意外的身影。 “大哥!”高平平拎着裙摆冲了过来,口中喊着兄长,一双眼却落在久违的少年脸孔上:“你这是要去哪儿?” 高大郎随口笑道:“这是北海王世子的亲兵徐三,我带着他去安顿。” 徐三冲高平平拱手行礼:“见过高大小姐。” 高平平按捺着心里的雀跃欢喜,笑着说道:“快些起身吧!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不必这般拘谨。” 高大郎看着自家妹妹忽然放光的俏脸,这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他十五岁就成亲,房里还有三个美妾,如今儿子都有三个了,对男女情事自不陌生。 高平平何曾对谁有过这般好脸色? 她怎么会和徐三这般熟悉? 高平平转头对兄长笑道:“大哥,我和世子妃是好友,以前常去赵府做客。世子妃经常令徐三护送我回来,所以,我对徐三很熟悉。” 高大郎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笑着嗯一声:“父亲很快要领兵去打仗,说不定一去又是一年半载。你去陪父亲说说话。” 高平平应一声,却没动弹,又看向徐三:“世子是不是让你随我爹一同去北海郡?” 徐三个头高,垂着眼也能看到高平平的脸:“是。” “行军打仗危险得很。”高平平忍不住多嘴几句:“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格外小心。” 徐三拱手:“多谢大小姐提醒,小的都记下了。” 高大郎咳嗽一声:“妹妹去书房吧!” 高平平这才不太情愿地离去。走出一段路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高大郎:“……” 高大郎微微抽了抽嘴角,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好在徐三并无异样,脚步也随之快了起来。也没回头去偷看高平平。 还算懂礼。 高大郎心下稍安。 待徐三和一众亲兵安顿好,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高大郎回了忠勇侯的书房复命。 高平平今日心情极好,一直待在书房里,给亲爹奉茶,陪亲爹闲话。忠勇侯被女儿哄得乐呵呵的。见了儿子,忠勇侯笑着招手:“平平今日难得煮茶,你也来尝一尝。” 高平平笑吟吟地为兄长倒一杯清茶,亲自捧了过来。 高大郎接过,一饮而尽:“好茶!” 妹妹亲自煮的茶,那必须好啊! …… 这个小小的插曲,徐靖自然不清楚。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让徐三领亲兵随军出征,是因为徐三身手最高行事最沉稳。这其中,当然也有让徐三亲近高家父子的意思。 至于日后如何,只能以后再说。一个世子亲兵想做忠勇侯的女婿,可不是容易的事。 徐靖一路快马回了北海王府。 赵夕颜快步迎了出来。 徐靖目光掠过赵夕颜清减了的脸颊,心疼不已,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庞,低声道:“你别担心,朝廷派了忠勇侯领兵去剿匪,大军六日后就启程。我让徐三领着三百亲兵一同随军出征。” “还有,朝廷发了公文,令胶东军一同剿匪。公文八百里加急,最多十日就能到李骥手中。胶东离北海郡只八九日路程。算一算时间,北海郡只要撑过一个月,就能安然无事了。” 赵夕颜轻叹一声,依偎进徐靖怀中:“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心里总是惴惴难安,吃不下睡不好。” “我还担心我爹和大伯父。他们一行人也不知走到了何处,万一一头撞上了土匪,被周隋王通抓去了怎么办?” 简直不敢想,越想越可怕。 赵夕颜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北海郡被屠城亲人尽被屠戮的的惨状,身子微微颤抖不已。 徐靖同样忧心岳父的安危,口中不停安抚赵夕颜:“北海郡打仗的事,肯定在附近的郡县早就传开了。岳父和大伯父不会傻得再回北海郡,定会悄悄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八章 北海(一) 赵夕颜深呼吸一口气,情绪渐渐平稳:“放心,我以后好好吃饭睡觉。越是这等时候,越要稳住,不能慌了手脚。” 赵夕颜这般模样,徐靖又心疼了,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也别硬撑着。心里难受了,想哭就哭一会儿,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饶是赵夕颜心情晦暗,也被逗乐了:“你这张嘴,正反都是你有理。” 徐靖一本正经地接过话茬:“不但有理,还很美味。你要不要尝一尝?” 赵夕颜红着脸啐他。 徐靖紧紧搂着她,亲昵了片刻。 然后,徐芳徐莹姐妹两个就来了。 这几日,徐莹哭了几场,满心焦灼,满面憔悴。一见徐靖,徐莹绷紧的情绪就控制不住了,流着泪说道:“春生,这几晚,我总做噩梦。” “我梦见乱军闯进了北海郡,冲进了北海王府。梦见父王母妃都惨死在土匪刀下。” 北海郡出了名的富庶,北海王府家大业大,库房都快被金银堆满了。周隋王通领着土匪攻打北海郡,十之八九都是冲着北海王府去的。乱世中,有了金银,就能招兵买马,迅速壮大势力。 土匪一旦冲进北海郡,百姓还会活命的机会,北海王夫妇首当其冲,绝无活命之理。 徐莹哭得不能自已。 徐芳也红着眼,哽咽道:“我这几日也寝食难安。一想到父王母妃,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到他们身边。” 徐靖心中沉甸甸的,还得打起精神安慰自家大姐三姐:“朝廷已经派兵了,最多一个月,大军就能赶到北海郡。骁骑营都是骑兵,骁勇善战。忠勇侯是大晋名将,有他出马,三姐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徐莹哽咽道:“忠勇侯在冀州的时候,不是吃过败仗吗?” 赵夕颜轻声道:“冀州民匪太多了,忠勇侯又不是铁打的,打了一拨又来一拨,吃败仗也是难免。” “北海郡现在封了城门,城门外的土匪一共万人,等忠勇侯领兵前去,和胶东军一同配合,再有北海郡的驻兵里外夹击,土匪一定溃败。” 徐芳忽然压低声音说道:“皇上一直对父王十分不满。你们说,忠勇侯手中会不会有皇上的秘旨,等大军进了北海郡,趁乱对父王下杀手?” 赵夕颜一惊,迅疾看向徐靖。 徐靖眉头动了一动,同样压低声音:“我今日去忠勇侯府,将三百亲兵都托付给他,一来是出一份力,二来,也有暗中警告忠勇侯之意。” “忠勇侯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细密。想来,他已经领会了我的意思。如果他真敢对父王不利,就是我的生死之敌。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敢也不会对父王动手。” 赵夕颜默默凝望着徐靖。 以前那个恣意张扬的少年,在短短一年多的世间里迅速成长,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徐莹慢慢停了哭泣,用帕子擦干净眼泪,徐芳也擦了眼角,低声道:“你二姐这几日也忧心难安,我这就让人去给她送个信,让她回来一趟。” 徐靖点点头。 …… 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海郡,此时人心惶惶。 半个月前,一伙土匪易容改扮成百姓,混进了北海郡。冲进东门城门后,杀了几个守城兵。万幸城门官及时赶来,将数十个土匪都杀得干干净净。 同一时间,其余的三个城门也遭遇了同样的混乱。南城门差一点就沦陷到土匪手中。 郑将军惊怒不已,立刻令人封了四处城门。城门落下没多久,大股的土匪就来了。 这伙土匪,打起了青龙旗,主攻东城门。东城门只有五百驻兵,很快就抵挡不住,死伤惨重。郑将军立刻调派其余驻军前来守城门。 城门高大,驻军们有弓箭有长刀,还有滚油热水巨石,土匪们一时攻不下城门。 不过,这些土匪已经在城门外安营扎寨,竟连攻城的投石车和楼车都有。巨石从投石车上不停飞过来,大多重重砸在城门城墙上,有些飞到城墙上,被砸中的士兵顿时血肉模糊,连声惨呼都发不出来就咽了气。 那情景,犹如人间地狱。 百姓们被吓得躲进家中,街道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北海王当机立断,令王府里所有的亲兵都上了城门守城。 亲兵共有一千人,个个都有锋利的兵器在手,还有穿软甲的。立刻将武器装备寒酸的守城兵比了下去。 “一定要守住城门。”这一年多里,北海王瘦了一大圈,身形小了许多,五官轮廓显出了几分昔日的英俊:“朝廷动作再快,大军赶来也得一个多月,只要守住城门,熬到援兵前来,北海郡就能平安了。” 郑将军拱手应道:“王爷放心,末将拼了这条命,也一定要守住城门。” 郑将军没去问北海王从哪儿来的一千亲兵。 按朝中规矩,藩王只能有五百亲兵。徐靖去京城的时候,将北海王府的亲兵几乎都带走了。显然,这一年多来,北海王没有闲着,暗中招募了不少人手。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 北海王又道:“我们还得做好朝廷援兵迟来或不来的准备。北海郡里有数万百姓,传本王号令,每户都得出一个男丁。没有兵器,拿上铁锹或镰刀菜刀都行。等守城兵不足了,就让他们顶上。” 郑将军一惊,抬头看向北海王:“王爷,这么做,可是犯忌讳的事。”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忌讳不忌讳。”北海王沉声道:“先保住北海郡要紧。” 周隋本来就是穷凶极恶的巨匪。 现在又多了一个王通。 单论身手,王通不算无敌高手。可怕的是,王通熟读兵书,擅长练兵,且对北海郡兵力强弱十分熟悉。 四个城门,王通选的是兵力最弱城墙最矮的东城门。那些攻城的器具,也是王通掳的工匠造出来的。经过训练的土匪,已经有了不弱于军队的战力。 郑将军一咬牙应下了:“是,末将这就去办。” (本章完) 第二百七十九章 北海(二) 郑将军和北海王在书房里议事。 随郑将军前来北海王府的郑二郎悄悄溜进了王府内宅。 自徐莞被乔家退亲后,郑玄青得了空闲就来王府献殷勤。一开始没人搭理,他厚着脸皮也要待半日。后来登门提亲被拒,也不气馁,依旧时时登门。 一年下来,北海王和北海王妃都已心软默许,只要徐莞点头,这门亲事就成了。 可惜,徐莞的心像铁铸一般,既冷又硬,依然不为所动。 这半个月来,北海郡被土匪围攻封锁城门,人心惶惑难安。徐莞也没了闲心看书抚琴,坐在书桌前怔怔发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令她瞬间回过神来:“莞姐姐。” 徐莞没照镜子,不知道自己已扬起嘴角,转头看向来人:“你怎么又来了?” 站在书房门口的少年,一张还算英俊的脸笑得像个傻瓜:“我爹来求见王爷,商议如何守城。我随爹一同来王府,正好顺便来瞧瞧你。” 徐莞淡淡道:“我天天待在内宅,每天都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可瞧的。” 话说得冷淡,一只手已经摸到了桌上的茶壶,拿过干净的茶碗,倒了一杯茶。 郑玄青腆着脸进了书房,伸手拿过茶碗,一饮而尽:“莞姐姐煮的茶清香可口,我再来一杯。” 徐莞为他再斟一杯茶:“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叫我莞姐姐。” 郑玄青不愧是徐靖好友,厚起脸皮来理直气壮如出一辙:“我和世子自小就是好友,来王府和在自家一样,你比我年长两岁,我从小就叫你莞姐姐。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徐莞也有些恼了,放下茶壶,瞪他一眼:“你也知道我比你年长两岁!还这般缠着我做什么?我早就和你说过,在我眼里,你和春生一样,都是弟弟。我绝不可能嫁给你,你趁早死心,另寻良缘。” 郑玄青振振有词地应了回去:“女大三,抱金砖。大两岁正合适。再说了,我们自小相识,对彼此的性情脾气都熟得很。正适合做夫妻!你现在不想嫁,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想嫁了,我就娶你过门。 徐莞又瞪过来了。 郑玄青想了想,改口道:“世子已经成了亲,和世子妃住在京城,估摸着几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了。你舍不得王爷和王妃,不愿出嫁,要不然,我就入赘好了。以后和你一同孝敬父王母妃……诶呦,疼!别拧我耳朵成不成?” 徐莞起身探过手来,隔着一张桌子拧住了郑玄青的耳朵。郑玄青被拧得哇哇喊。 徐莞稍稍解了闷气,轻哼一声道:“再胡说八道,我拧断你耳朵。” 在郑玄青的愁眉苦脸中松手。 还没等她缩回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郑玄青用力抓着她的手,目光火辣辣直勾勾地盯着她,声音略略压低:“你拧我一辈子的耳朵,我都喜欢。” 徐莞:“……” 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脸颊有些热。 徐莞故作镇定,迅疾将手抽了回来,绷着俏脸道:“不准再说这些轻薄肆意的话了。” 郑玄青早习惯了徐莞的口是心非,嘿嘿笑着,又想伸手去摸她的手。被她瞪着讪讪缩回来。 为了在书房多赖一会儿,郑玄青说起了城门战事:“……有人在指挥土匪攻城,这个人对城门兵力布置十分熟悉,应该就是王通。” 徐莞听到王通的名讳,皱了皱眉头,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这个王通,以前是朝廷命官,在北海郡守了二十年城门。现在投了土匪不说,还领着土匪攻城,真是令人不齿。” 郑玄青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爹一提王通,也是咬牙切齿痛恨不已。还说以后要亲自斩了王通。可现在,土匪人多势众,每日不停攻城。驻兵死伤颇重,我爹今日来王府,就是想请王爷将手中所有的亲兵都派上城门。” 这等时候,就别想着保存实力以待来日了。眼下先保住城门不失,撑到朝廷援兵前来才是最要紧。 徐莞心里沉甸甸的,一时竟没留意郑玄青绕过书桌,到了她面前:“父王暗中还有些人手,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以父王的性子,不会藏私。” 郑玄青点点头:“王爷深明大义,爱惜百姓,不会舍不得。” 一边说话,一边悄悄伸手,去握徐莞的手。 徐莞用力拍开他的手,再次撵人。 郑玄青见好就收,咧嘴一笑:“我去书房那边等爹出来,以后得了空闲再来。” 徐莞面上嫌弃,让他别来了,实则亲自送郑玄青出了院子。 郑玄青心情好极了,走出老远了,还回头冲徐莞挥手。 徐莞想绷着脸,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旁的丫鬟见徐莞这副模样,偷偷笑了起来。 烈女怕缠郎。郑二郎锲而不舍地努力了一年多,徐莞已经悄然动了芳心。现在拧着一股劲没松口,估摸着也快了。等北海郡平安无事了,王府就该办喜事了。 …… 郑玄青父子空着手来,带走了一千精兵。 郑将军将这一千人全部带到了东城门。这里是主战场,其余城门都只留了百人守着,真正的兵力都集中在这里。 有了这一千精兵加入,原本疲惫不堪死伤颇重的驻兵顿时松了口气,可以轮换着疗伤休息。 郑将军亲自守在城门上,将每户招募一个男丁的任务给了郑玄青:“王爷已命人张贴告示。三日之内,要将招募来的人都集中在一处,没时间训练,至少要懂简单的军鼓和旗号。这件差事,由你去办。你就是不吃不睡,也得将差事办妥了。” 郑将军疾声厉色,郑玄青也收敛了平日的嬉皮笑脸,郑重点头应是。 郑将军又低声道:“王爷还下令,要征收所有粮商的粮食,由王府统一制定粮价,要令所有百姓都有粮食填饱肚子,稳住民心。这件事,自然要谢郡守去办,我们父子两个就不必操心了。” 郑玄青下意识地来了一句:“粮价飞涨,正是发财的大好机会,粮商们愿意吗?”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章 北海(三) 郑将军冷笑一声:“由不得他们不愿意。如果有人从中作祟捣鬼,杀几个也就老实了。” 轻描淡写的话语中,透露出森冷和血腥。 郑玄青在军营里待得久了,不以为意,低声道:“北海郡里最大的粮商,就是霍家。霍家和谢郡守是姻亲,就看谢郡守能不能下得了这个手。” 郑将军不欲多说,张口道:“不必你操心,你办好自己的差事。” 郑玄青应一声,很快离去。 郑将军亲自上了城门巡视,遇到伤兵,便亲自安抚一番。不时说些振奋人心的话。 天黑了下来,土匪们如潮水般退去。 守城的士兵各自松口气。又平安熬过了一天。 重伤的士兵被抬走疗伤,轻伤的胡乱洒些药粉止血,用绷带包扎,手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拿着两个白馒头坐在地上慢慢吃。 此时的郡守府,灯火通明。 北海郡大小共十几个粮商,都在郡守府。 谢郡守板着脸孔,宣布了北海王爷的号令。粮商们听后,顿时炸开了锅。 “郡守大人,我们家中是有些存粮,只是,这都是我们花银子买来的。现在王爷一道命令,就要征收我们的粮食。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求郡守,给我们一条活路。” 也有粮商去求霍恒文:“霍兄,你说句话,你和郡守大人是姻亲。郡守大人总会给你些颜面。” 霍恒文眉头都快拧成结了,低声长叹:“王爷铁了心要剔我们的骨剐我们的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果然,谢郡守在听到粮商们的叫苦声后,丝毫不为所动,面容严肃:“王爷不是白白征收你们的粮食,是以每斗粮食三钱银子的价格买下。再平价卖给百姓。” 一斗粮食买进的价格就是两钱银子,算上运费和损耗,本钱约莫三钱。北海王出三钱银子一斗,堪堪够本罢了。 这么一来,他们大批量屯粮趁机发财的念头就成了泡影。 要知道,北海郡封了城门后,半个月来粮食价格飞涨,一斗粮食已经卖到一两三。粮食每日一个价,再过个几日,涨到二两多银子一斗也是有的。这可是八倍到十倍的暴利。 做粮商的,盼得可不就是这一天么? 这件事,他们绝不同意。 粮商们很快激动起来,一个个慷慨激昂,表示绝不肯接受此事。 倒是霍恒文,权衡一番过后,叹道:“大家伙儿请听我一言。眼下北海郡遭了匪祸,我们也该尽一份心出一份力。王爷既已下了命令,我霍家没有二话,便将家中存粮都交出来。” 然后,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 粮商们个个心眼活络,立刻会意过来,很快改了口风,纷纷宣称家中存粮不多了,愿尽绵薄之力。 谢郡守是文官,对庶务并不精通,见粮商们低头,颇为欣慰。待粮商们离去后,特意留下霍恒文:“今日这事你做得对。现在北海郡闹了匪祸,最要紧的是稳住百姓们的心,守住北海郡。你领了个好头,我明日去见王爷,一定在王爷面前为你美言一番。” 霍恒文忙笑着道谢:“多谢郡守大人。” 等出了谢府,上了自家的马车,霍恒文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回霍家后,霍恒文立刻召集所有的大掌柜来,低声吩咐下去:“明日王府的人来收粮,每间铺子只拿出一成粮食。” 一个大掌柜小心地问道:“其余粮食该怎么办?以后还开不开门卖粮了?” 霍恒文冷笑一声:“等王府的人拿走粮食,你们立刻关了粮铺的门。就说我们没有粮食了。” “其余粮铺,也会关门。我倒要看看,王府收去的粮食,够支应多久。总之,我们霍家没有存粮了。” 大掌柜们纷纷应下。第一个发话的大掌柜,有些忧心,仗着胆子说道:“这么做,一旦被王爷和谢郡守察觉,只怕会惹来祸端。” 霍恒文不以为意:“霍家谢家是姻亲,谢郡守不会对我们霍家动手。现在土匪围攻北海郡,王爷整日发愁怎么保命,哪有心情来管我们。” “王爷在北海郡这么多年,除了吃喝玩乐,就没做过别的。没什么可惧怕之处。” 大掌柜们这才齐齐点头。 …… 隔日,王府管事来买粮的时候,十分顺利。各家粮铺以霍家为首,眼见着霍家痛快地卖了粮食,其余粮铺也纷纷拿出十分之一的粮食来。然后各自关了粮铺的门。 囤粮居奇,每到灾荒或战乱时候,就是粮商们发大财的良机。 管事买了粮食后,将账册拿到北海王面前。 北海王仔细翻了一遍账册,忽然笑了一笑,然后叫了亲兵统领过来:“这些粮商,太平日子里发发财就算了,这等时候,还想着囤粮卖高价,一个个心都黑透了。” “你先去一趟郡守府,将本王的话传给谢郡守。就说买粮一事,都是本王的主意。接下来的事,也都是本王的意思,谢郡守无需过问。” 这些话,半个时辰后就传进了谢郡守的耳中。 谢郡守听得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问道:“王爷要做什么?” 亲兵统领声音平平板板:“小的也不清楚。” 谢郡守碰了个软钉子,只得闭了嘴。 不出三日,谢郡守就知道北海王要做什么了。 十六家粮商,全部被“请”到了北海王府。谁有粮食卖给王爷,谁就能离开王府。 有小粮商顶不住压力,将存粮全部交了出来。不过,粮价已经从三钱银子降到了两钱。 又过五日,十六家粮商只剩了五家。这几日的粮价更低,从两钱变成了一钱。 熬了八天都没松口的五个人,都是北海郡里最大的粮商。霍恒文也赫然在其中。 霍恒文熬得双目赤红,一口咬定家中没有粮食。 其余四个粮商,也咬着牙和霍恒文同进攻退。 一直没露面的北海王,今日终于露了面,目光掠过五个粮商的脸,淡淡问道:“本王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家中真没有存粮了?”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一章 献粮 素来以温和好脾气著称的北海王,此时没有发怒,语气还算和气。 其中一个粮商大着胆子答道:“回王爷,草民家中真没有存粮了。” 另一个粮商也跟着附和:“这些话,草民已经翻来覆去说了好多回。草民家里确实还有几石粮食,不过,草民一家老少二十余口,最多够吃半年。求王爷给草民留一条活路。” 北海王呵呵一笑,挥了挥手,就见有四个面无表情目光森寒的亲兵过来了。将两个死到临头犹不知的粮商拖了出去。 那两个粮商还在大呼小叫,喊着“草民所言句句是真”之类。 然后,就被亲兵捆住双手,压在地上,一刀砍了头。 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溅,头颅咕噜噜滚到一旁。 表情永远停在了难以置信的一刻。 留在屋子里的三个人,个个全身战栗抖如筛糠脸色惨白。谁也没想到,北海王二话没说就杀了两个粮商。 一阵难闻的腥臊味忽然飘了过来。 北海王目光一飘,掠过那个被吓得失禁衣服湿了一片的粮商,很是和气地问道:“你过来,本王问你,你家中还有存粮吗?” 那个粮商被吓得两腿直哆嗦,嘴动了几下,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北海王又是呵呵一笑,再次挥手。立刻又有亲兵过来了。 那个粮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过来跪下,声音凄厉地大喊:“王爷手下留情啊!草民家中有存粮!草民一分银子都不要,愿将所有存粮都献出来!求王爷留草民一条贱命!” 一边哭喊一边用力磕头,咚咚咚几下,额头就红了一片,鲜血淋淋。 北海王温和问询:“你想好了?真是心甘情愿地献出存粮,不是被本王逼迫的吧!” 粮商疯狂点头:“是草民心甘情愿的,王爷绝没有逼迫草民。求王爷立刻派人,草民领着他们去粮仓。” 北海王这才点点头:“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应了。” 转头叫了一个管事进来。那个四十多岁的管事拱手领命后,扶着双腿软如面条的粮商出了屋子。 现在,屋子里就剩两个粮商了。 没等北海王出声,那个粮商就冲过来跪下,连连磕头:“草民该死,之前说了假话。其实,草民有三个粮库都装满了粮食。求王爷给草民一个改过向善的机会。草民也愿将粮食都献出来。” 北海王叹道:“外面有万余土匪攻城,一旦北海郡被土匪破了城门,不知有多少人遭殃。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本王让你们平价卖粮,你们偏要和本王耍心眼。现在总算懂事了。” 一挥手,便有管事过来,将这个粮商也扶了出去。 最后,就只剩霍恒文了。 此时的霍恒文,不是不害怕。不过,他自恃和谢郡守是姻亲,和北海王也算拐着弯的姻亲。北海王再如何也得给谢郡守留几分薄面。 所以,霍恒文硬是不肯松口:“求王爷明鉴,草民家中真的没有粮食了。” 北海王淡淡道:“霍恒文,如果不是因为谢郡守,本王今日第一个斩的人就是你。” “你不但暗中屯粮,还联合所有粮商拒绝卖粮,想趁着战乱大发一笔。今日死的那两个人,都是被你连累。到了黄泉路上,你和他们相聚的时候,别忘了向他们赔罪。” 两个亲兵过来了,一左一右拧着霍恒文的胳膊往外拖。 霍恒文惊骇之下,竟忘了愤怒,费力地扭头喊道:“王爷滥杀无辜,就不怕日后遭报应?” 北海王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什么报应,本王都接着。你想报仇,等本王闭眼之后尽管来。” 结实的绳索将霍恒文的双腕捆紧。之前砍了两个粮商的亲兵,面无表情地握着血迹未干的长刀过来了。 霍恒文终于确定,北海王不是吓唬他,是要来真的。一时间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王爷饶命!我家中有粮食,全部献给王爷!王爷饶命啊!” 雪亮的长刀已经扬了起来。 霍恒文身下湿濡了一片,涕泪横流,歇斯底里地狂呼:“王爷饶命!” 北海王终于下令:“罢了,留他一命。”然后吩咐左右:“去请谢郡守过来。” 半个时辰后,谢郡守匆匆迈步进了北海王府。 两具身首异处的尸首,已经被拼凑好送回粮商家中。地上的血迹也被水冲得干干净净,除了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味,一切安然如常。 谢郡守要上前给北海王行礼,北海王和气地说道:“不必多礼,粮商们都已献出了粮食。本王正令人一一清点。霍恒文是你亲家,你将他领走。” 谢郡守没有多问,拱手应下。 在看到满身狼狈面无死灰的霍恒文时,谢郡守只想说一个字:该! 都这等时候了,还想着屯粮发大财。真以为北海王是个软柿子老好人不成! …… 两个大粮商的死,就像两个小石头扔进水里,稍微溅了个水花,就无影无踪。 北海郡的百姓听说了此事,也只拍手称快。 死人有什么稀奇?城墙上每天都抬下许多尸首。他们都是为了守住城池和土匪死战的军中好汉。死了连具薄棺木都没有,用草席裹了便匆匆下葬。乱世中,人命贱如草芥。 北海王一声令下,每家都出一个成年男丁。加起来足有四千人。城门那边人手一旦不足,这些男丁就要顶上去。都到生死关头了,谁还在乎粮商的死活。 赵家坊里,气氛同样沉重。 张氏以泪洗面,不知哭了多少回。 赵元修赵元明领着十几个子侄后辈去了京城,回程的路上不知有没有遇到土匪。总之,封了城门后音信全无。 赵氏是大族,按每一户出一个男丁的规定,一共出了一百二十多个男丁。这些赵家儿郎,随时都会被拉去守城门。 七曾叔祖倒是乐观得很,时常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大家都别怕。世子在京城,会想办法让朝廷出兵剿匪。王爷是个做大事的人,一定能守住北海郡。”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唾骂 嘭! 不知是谁扔石头砸中了木门,骤然一声闷响。 紧接着,一颗白菜被高高抛起,飞过不算高的土墙,啪地一声掉在小院子里。 丫鬟丁香恼了,冲过去拿起摔得稀烂的白菜就要往外扔回去。 “丁香,”熟悉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别扔,拿去厨房洗一洗,中午炒着吃。” 丁香满心悲愤地转过头,眼睛通红:“小姐,奴婢心里实在憋屈。” 穿着旧棉裙的王薇,目光悲戚,一脸木然:“真正憋屈的,是北海郡的百姓。我是王通的女儿,挨骂都算是轻的。扔石子扔菜叶也是活该。” 丁香哇一声哭了起来:“小姐的命怎么这么苦。好不容易熬过来,才过了一年多的平静日子。老天爷偏偏不肯放过小姐。” 王薇眼中的泪珠也悄然滚落。 这一年多来,她领着两个侄儿和丁香陶妈妈在这个小院子里生活。周围住的多是赵氏族人。因为她是赵夕颜的好友,赵氏族人看在赵夕颜的颜面上,没人来刁难她。 她盼着这样平静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可惜,这注定了是一个奢望。 一个月前,打着青龙旗的土匪冲到了北海郡的城门外。因为及时封锁了城门的缘故,城里的百姓安然无事。城门外的村落百姓,就彻底遭了殃。 土匪头领是周隋,土匪里的二当家就是她的亲爹王通。 在王通的指挥下,土匪们每日攻城,死在城门上的士兵越来越多。好在有北海王坐镇王府,每隔三日发一次粮食,百姓们只要不饿肚子,关上门躲在家中,也勉强能稳得住。 她这个土匪的女儿,被周围众人唾骂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就是有人冲进院子里来,一刀杀了她,她也不觉得冤枉。 父女间的血缘,怎么斩得断? 王通带着土匪烧杀抢虐,要攻占北海郡。她是王通的女儿,根本就不配再活下去。 “姑姑,”已经五岁的王大郎过来,抱着王薇的左手:“别哭。” 四岁的王二郎也来了,抱紧王薇的右手摇来晃去:“姑姑不哭。” 王薇无声痛哭,蹲下身子,将两个小侄儿紧紧搂进怀里。 院门外不知是谁,在叫嚷怒骂着“土匪的女儿孙子都该死”。 王大郎十分害怕,小声问王薇:“姑姑,谁是土匪?为什么他们都骂我们?” 王二郎一脸懵懂,摇晃着王薇的胳膊:“我要出去玩。姑姑带我出去。我不要在家里。” 这一个月来,王薇锁了小院子,便是领粮食,也是趁着夜半悄悄开门,将门外的粮食拿进来。王大郎王二郎一直被关在家里,已经很久没出去玩耍了。 王薇泪落如雨心痛如割,哭着哄两个侄儿:“外面在打仗,十分可怕。你们两个乖乖听话,和姑姑在家里待着,哪儿都别去。” …… 哭过了,日子还得继续过。 王薇哭了一场,擦了眼泪,亲自将那颗烂白菜洗了。放进锅中炒一炒,勉强能吃。 嘭嘭嘭! 门被重重敲响了。 丁香被吓了一跳,迅疾起身,冲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小姐,奴婢去将歹人撵走!” 王薇心里也是突突一跳,下意识地搂紧了两个侄儿。 嘭嘭嘭! 门又被敲响了,随之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传进来:“是我,开门。” 王薇全身一震,眼泪瞬间冲出了眼眶。 丁香放下菜刀,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快步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一路奔波赶来,脸上有些倦色。他迈步进来,大步走到王薇面前,迅速打量一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王薇泪落如雨,哽咽不已:“你怎么来了。” 李骁下意识地伸手,想为王薇擦眼泪。手还没碰到王薇的脸颊,就被丁香狠狠瞪得缩了手。 “你别哭,”李骁有些笨拙地低声解释:“胶东军接到兵部紧急派来的公文,大哥领大军正在路上。我是前锋,一路快马先来了北海郡。” 王薇用袖子抹一把眼泪,低声问道:“不是封了城门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骁迅速低声答道:“土匪大多在东城门,西城门土匪最少。我领着五百前锋营士兵,在西城门外打了一仗,才进了城门。” 王薇此时才留意到,李骁身上的软甲还没脱下,还有点点血迹。 两人分别了一年多,此时重逢,心中各有千言万语,却又难以吐出口。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了片刻。 王大郎大着胆子扯了扯姑姑的胳膊:“姑姑,他是谁?” 王薇还没出声,李骁就先乐了:“一年多没见,就忘记我是谁了?来,我抱着你耍一耍。” 说着,俯下身抱起王大郎,略一用力,抛到半空。王大郎兴奋地尖叫一声,然后咯咯笑着落入李骁怀里。 王二郎也激动起来,冲过来嚷道:“我也要。” 李骁咧嘴一笑,将王二郎又抱了起来。寂静了许久的小院子里,响起了久违的孩童欢笑声。 王薇默默去了厨房,亲手为李骁做了一大碗面。 以前她娇生惯养,现在洗衣做饭样样都会。 李骁嗅到面条的香气,顿时食指大动。不客气地坐下,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 丁香和陶嬷嬷将两个孩子带走,屋子里只剩王薇和李骁两人。 两人一个吃面一个看着,谁也没觉得尴尬。仿佛他们早该像这样坐在一起,像对普通的小夫妻。 “你吃饱了么?”王薇轻声问。 “饱了。”李骁放下筷子,忽然伸手握住了王薇的手。 王薇身体微微一颤,却未挣扎闪躲,抬起眼看着李骁:“胶东军都来了吗?” 李骁点点头:“是,朝廷也派了大军前来剿匪,再有半个多月就能赶来。” “这一回,一定要彻底剿灭周隋一伙人。” 王薇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将下唇咬出了一个深深的印记:“李骁,我求你一件事。” 李骁心里一紧:“王薇……” 王通已彻彻底底成了土匪,杀人如麻,绝不能再留。 “我求你,一定要杀了王通。” 月底最后一天,求月票啦(°‵′)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三章 誓言 王薇一字一字地说着,眼里满是恨意:“他不配为人!你一定要杀了他!” 李骁的心像被用力攥紧,疼痛极了。汹涌的情意,再也按捺不住。他猛然伸手,将眼前这个红着眼对亲爹恨得咬牙切齿的少女搂进怀中。 “想哭你就哭一会儿。” 王薇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肩膀不停耸动,泪水迅速浸透他的衣襟。 一个柔弱少女,要抚养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已经十分艰难。 王通领着土匪来攻打北海郡,就如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肩头。她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李骁心里酸涩不已,在她耳边低语:“我答应你。我会亲手杀了王通。” “以后,你别留在北海郡了。随我一起去胶东吧!我娶你!” 王薇哭声一顿,抬起迷蒙的泪眼,哽咽道:“李骁,有这样的亲爹,我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不配嫁人生子。你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怎么能娶一个土匪的女儿为妻。”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心里也有你。可是,我不能害了你。” “你应该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李骁的眼睛也红了,声音有些低哑:“大哥也是这么说的。这一年多来,他根本不准我离开军营。偶尔出来,我身后也有几十个亲兵盯着。我不能来北海郡来见你。” “我原本以为,时日久了,我就能忘了你。” “北海郡遭了匪祸,朝廷发公文令胶东军来剿匪。我竟满心雀跃欣喜,迫不及待快马来了北海郡。进了城门,身不由己地就先来见你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王薇想哭,又想笑,忽然伸手搂住李骁的胳膊,垫起脚尖,嘴唇碰到了他的嘴唇。 李骁全身一震,旋即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姑娘。 许久之后。 两人的身影终于分开了。 李骁念念不舍地说道:“我得走了。我要去北海王府拜见王爷,然后去郑将军那里。” 王薇脸颊绯红,嗯了一声,低声嘱咐道:“你领兵来打仗,别往我这儿跑了。” 李骁咧嘴一笑,低声道:“近日我是没时间再来了。等以后得了闲空,我再悄悄来看你。” “你关起门来过日子,别管外面那些闲言碎语。” 王薇点点头应了。 李骁离去后,王薇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一张脸孔红红的,眼中闪出了久违的愉悦笑意。直至丁香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姐。” 王薇转头,冲丁香笑了一笑。 丁香见主子这般喜悦开怀,心情随之大好,快步走过来,低声笑问:“见过李公子,小姐的心情是不是好多了?” 王薇红着脸嗯一声,悄声道:“丁香,他说要娶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李将军绝不会同意的。他素来听兄长的话,根本拗不过李将军。不过,他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欢喜。” 丁香心里一酸,故作轻快地笑道:“小姐别说丧气话。李公子既然这么说了,可见已经下定了决心。小姐耐心等着就是。” 王薇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 …… 李骁先去北海王府,见过北海王后,立刻就领着五百精兵上了城门。 此时已至傍晚,这一天的仗已经打完了。土匪们潮水般涌来,又如退潮般离去,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城墙上的尸首也被一具一具地抬了下来。种种死状,惨不忍睹。 郑玄青白着一张脸,眼睛赤红一片。 李骁走到郑玄青身边,伸手拍了拍郑玄青的肩膀:“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你要早些习惯才是。” 李骁十几岁就进了军营,随兄长打了不少仗,早见惯死尸遍地。 郑玄青却是个生于锦绣长于富贵的纨绔公子,这两年在军营里当差,也没真正打过仗。更未见过这等人间地狱一般的情景,哪里承受得住。 郑玄青哑着嗓子道:“这一个月来,两千驻兵已经死了八百多人,受了重伤的有一百,还有两百多轻伤的。多亏王爷将府中的一千亲兵都派了出来。不然,早就撑不下去了。” 李骁听到一千亲兵的字眼,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郑玄青看李骁一眼,低声道:“这事瞒不了人,告诉你也无妨。世子离开北海的时候,带走了五百亲兵。北海王府里只剩两百亲兵。” “这一年多来,王爷私下又招募了不少人,一直暗中训练。这一回,派上了大用场。” 李骁叹口气:“朝廷对藩王颇为严苛,此事大大犯了忌讳。不过,眼下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先守住城门再说。” 郑玄青嗯一声,低声问道:“胶东军还有几日能赶来?” 李骁答道:“朝廷公文到了军营,我立刻就带着前锋营赶来了。大军出动,要备齐粮草辎重,行军也慢得多。至少也得五日。朝廷大军,来得就更慢一些。少说也得是半个多月以后了。” 也就是说,北海郡在坚守五天的城门,就能等来第一波的援兵了。 不管如何,这都是一桩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郑玄青精神一振,走到伤兵们那里,将援兵即将到来的喜讯告诉众伤兵;“……再有五天,胶东军就来了。过些日子,朝廷大军也会到北海郡。你们都要撑住,好好养伤。” 伤兵们一阵欢呼。 李骁无声笑了笑。 一别一年多,如今的郑玄青,身上的轻浮油滑之气尽去,颇有几分将门子弟的风采。 郑玄青安抚过伤兵后,拉着李骁去吃晚饭。 将士们拼死守住城门,城内的粮食自然先紧着将士们吃。白天没时间吃饭,一天只能吃两顿。早上是白馒头,晚上不但有馒头,每人还有满满一碗肉。 两人各自拿了几个馒头,端着一碗肉,蹲在地上,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畅快又香甜。 “世子已经成亲了。”李骁笑着问道:“你呢,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 郑玄青大言不惭:“等这一仗打完了就成亲。很快世子就要喊我四姐夫了。” 李骁:“……”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夜战 李骁猛地咳嗽了几声,一张俊脸咳得通红。 郑玄青有些不满,大力拍了李骁的后背一下。 李骁费力地将梗在喉咙处的馒头咽下了,然后陪笑道:“你别恼,我刚才是被馒头噎住了,绝没有笑你的意思。” 郑玄青瞥李骁一眼:“别总说我了。你比我大得多,今年都二十一了吧!打算什么时候娶媳妇?” 李骁和王薇的那点事,郑玄青也清楚得很。 李骁想也不想地说道:“等剿了青龙寨,我就娶王薇。” 郑玄青提醒道:“王薇的亲爹可是王通,青龙寨的二当家,现在就在城门外十里处的营寨里。你是官,未来的岳父是土匪,这怎么可能!” 李骁目中闪过决绝:“当日在青龙山里,王薇就和王通一刀两断。现在,她和王通毫无瓜葛。” “这话我是信的。”郑玄青撇撇嘴:“你得让你大哥也信才行。” 还要堵住悠悠众口。 这才是最艰难的事。 郑玄青没直接说出来,已经算厚道了。 李骁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音,神色顿时一凛。不假思索地起身,拔出手中长刀。 郑玄青稍慢一步,也迅疾站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向哨音传来的地方冲了过去。 数十个亲兵起身追了上去。 哨音急促尖锐,不断地响起。可见情势紧急。 待李骁郑玄青赶到,从城墙处以抓绳为梯翻进来的土匪们,已经将巡夜的那一队十个士兵杀光了。最后一个士兵被砍中了肩膀,鲜血汩汩,用最后一口气,吹响了口中的竹哨。 郑玄青的眼珠子都红了,咬牙怒喊:“杀了他们!” 李骁对敌经验丰富,一声不吭就扑了上去,扬刀砍了一个土匪。身后的亲兵冲到城墙边,先将绳索都砍断,绝了城墙外的土匪再翻进来。 至于已经翻进来的几十个土匪,就成了瓮中鳖,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些土匪,都是杀人如麻的悍匪,一边抵挡,一边分散逃开。好在有更多的人听到竹哨的声音冲了过来,追上四散的土匪。 说动手已经不合适,更像是野兽间的撕咬,务必要在最短的事件里咬死对方。 郑玄青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扬刀砍翻了一个。锵!一声刺耳之极的声响在身后响起。 李骁眼明手快地为郑玄青挡下了一刀,顺便将那个背后偷袭的土匪杀了。 “郑二,冷静!”李骁一声怒喝。 刚才要不是他及时出手,郑玄青也要被砍上一刀。 郑玄青此时热血沸腾,哪里冷静得了,大概连这句话都没听见,继续扬刀冲上前。 李骁无奈之下,只得和郑玄青并肩作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为郑玄青挡下一两刀。 不知过了多久,郑玄青才惊觉,土匪已经被杀了个精光。他的力气也被耗空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抹了一手血。 郑玄青忍不住惊呼一声:“我受伤了!” 李骁没好气地呸他一口:“受个屁的伤!那是土匪的血溅你脸上了。自己身手怎么样,心里就没数吗?要不是有我在,你刚才少说也要中三刀。” 凉风一吹,郑玄青的热血被冲淡了,终于有些后怕。不过,他嘴硬得很:“我身手是不如你,胆气丝毫不弱。” “可不是嘛,论胆气,我也得服你。”李骁讥讽归讥讽,还是伸手扶了郑玄青一把。 这一个月来,郑玄青其实没上过城墙,也没真正杀过土匪。他领了差事,先招了四千男丁,然后将这些男子分作四十组,每组百人,各负责一到两个坊市,日夜巡逻。以防有恶棍小人趁机作乱。 这也是郑将军的一点私心。长子废了一条腿,次子以后要撑门立户,还是少上战场为好。 郑玄青在李骁的搀扶下,慢慢走了几步。力竭之后,最忌讳立刻停下,应该慢慢走动。 就在此时,又有一处尖锐的哨音声传来。 这动静,至少也在几里之外。还伴随着一片火光。 郑玄青面色变了,咬牙怒道:“这些土匪,白天打了一天,晚上也不消停。” 李骁冷笑道:“我今日领着前锋营从西门进了北海郡,周隋王通肯定都知道了。胶东军就快来了,朝廷大军也要来了,他们再不拼死攻城,就要面对两万大军。” “换了我是周隋王通,也要日夜不息攻城。” 顿了顿,又嘱咐道:“我现在就领人过去,你今晚已经力竭,就别逞强了。回去好好歇着。” 郑玄青倒是想逞强,奈何双腿酸软,手腕也没了力气,实在无力再战。只得慢慢回军营。 …… 这一夜,夜袭北海郡的土匪一拨接着一拨,就没断过。翻进城墙的土匪大多被斩杀干净,偶尔逃窜了几个,冲进了民宅里,杀人放火。 好在每个坊市里都有巡夜的男丁。这些男丁手里有军营配发的刀,哪怕刀都是士兵们用过刀锋都钝了,到底也是利器。 一两个土匪只要有了动静,这些持着兵器的男丁就蜂拥而上,将逃窜的土匪剁成肉泥。 由此也可见,北海王着实有远见。 这些男丁都是北海郡人,他们再惧怕土匪,为了保护自己的家眷族人,硬着头皮也要握刀杀人。兵力不济的时候,上城门也能抵挡一阵。 天亮的时候,土匪攻城愈发疯狂。 听到战鼓声,李骁热血上涌,迅疾上了城楼,拿出千里镜往城下看。只见飘飞的青龙旗下,一个面容凶悍的青年男子振臂高呼,另一个四旬左右的高大男子,亲自击战鼓。 那个青年男子是周隋,那个击鼓的四旬男子就是投了土匪的王通了。 只恨离得太远了。 李骁愤愤地射了三箭,每一箭飞出去,都有一个土匪应声而落。离王通足有千米之遥。 王通似有所察觉,遥遥地看了城楼一眼。 “三日之内,攻下北海郡。”周隋冷冷下令:“否则三日后就退走。” 朝廷大军就要来了。一个仓促扎好的营寨,根本抵挡不住朝廷大军。 崭新的七月开始啦,求月票~(@^_^@)~ (本章完)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三日(一) 王通低声领命,手中的战鼓愈发激励。攻城的土匪们听着战鼓声热血沸腾,嗷嗷叫唤着往前冲。 一年多前,青龙寨被剿灭一空,曹贵刘安戴有余都死在朝廷大军手中。只有周隋王通逃出生天。 一开始,周隋身边只聚拢了七八十个土匪。后来,朝廷大军撤走,慢慢的有藏在山野里的土匪们找了过来,最终有三百多人。 周隋领着这三百多人,去投奔平原郡另一伙巨盗。这伙盗匪,论人手比起青龙寨当年还要多,凶残程度却远远不及。 巨盗头领见昔日威名赫赫的周隋来投奔自己,颇为得意,让周隋做了个六当家。故意当着众土匪的面羞辱周隋,周隋都一一忍下了。 隐忍大半年,周隋趁着众土匪聚众饮酒作乐的时候,一刀杀了土匪首领,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也被他拎着长刀一个个砍了。 等到土匪们醉酒醒来,才发现六当家变成了大当家。做土匪嘛,就服恶人。周隋夺了大当家的位置后,暗中劫了几个富商,众土匪都分了银子,彻底心服口服。 朝廷两路大军在冀州并州剿匪,根本就顾不上青州这里。周隋麾下的土匪迅速壮大,过了万人后,周隋便按捺不住,领着土匪们冲进平原郡郡守府,先占了平原郡。紧接着就来了北海郡报仇雪恨。 禁卫军回了京城,徐靖也走了。不过,北海王哪儿也去不了。只要占了北海郡,屠了北海王府,也算报了一半的仇。 周隋对土匪们许诺,攻下北海郡后屠城三天。土匪们热血上头,跟着周隋来攻打北海郡。 王通熟悉北海郡的驻兵兵力,对他们的作战方式更是烂熟于心。原本以为,最多几日就能攻占城门。 万万没想到,一个月了,还没能攻下城门。 驻兵死伤惨重,却未溃散四逃,不知哪儿来一支精兵,顶替驻兵,生生顶住了土匪们的疯狂进攻。 现在连胶东军的援军都快来了。北海郡这块即将到口的肥肉,再不入口就得放弃。 周隋盯着城门,目光冰冷。 攻城的一方,死伤更重。土匪们攻城无果,留下几十具尸首,惶恐地退回来。跑得最快的一个,被周隋一刀砍下去,头颅飞上了天,鲜血洒了一地。 “只准进,不准退!”周隋怒喝一声。 土匪们对周隋十分畏惧,硬着头皮再次进攻。 这一天下来,土匪死伤惨重,伤亡的人数是昨日的五倍不止。 城墙上抬下的尸首,也比往日多得多。还有许多受伤的士兵,不能再提刀上城墙。 人手不足,郑将军一咬牙,从四千巡城的男丁中,挑了一千精壮男子。 二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下,家中有兄弟者优先。很快,就选出了一千人。郑将军亲自将军中的长枪长刀发到他们手中。 半个多月前还是普通百姓的男子们,握住长枪长刀的时候,手不免抖了一抖。 郑将军高声呼喊道:“土匪就在城外,一旦城门被攻破,他们就会冲进北海郡。我们的亲眷家人妻儿老少,就会成为饿狼口中的肉,任人欺凌。” “都是男人,为了家中老少,拼了这条命!” 不知是谁,先举刀高呼一声。很快,响应者如云。这一千男子,一同振臂高呼。总算有了几分士气。 至少,上城墙的时候不会被吓得扔下刀枪就跑。 …… 这一夜,土匪继续夜袭惊扰。 第二天的仗,打得更激烈。没经历过战场的人,被满地的尸首吓得魂飞魄散。李骁站在城墙上督战,一边放箭射杀土匪,一边高声鼓舞士气。 忽然,一阵异样的响动声在身后响起。 李骁一愣,转头一看,就见一群妇孺站在城门后的空地上。郑玄青站在最前面,不知他喊了什么,女子们都跟着喊了起来:“死战不退!” 守着城墙的士兵们精神一振,那些被充作炮灰的普通百姓,听到这声音更是鼻间泛酸眼睛通红。 这一群女子里,有他们的亲娘妻子女儿,为了她们,他们也得拼命啊! 李骁哭笑不得,嘀咕一句:“胡闹!” 不得不说。这一招十分管用。原本已经呈现颓势的士气大振,再一次击退了疯狂进攻的土匪。 一个奋力呼喊的少女声音压过了其余女子,传进李骁的耳中:“李骁,杀了王通!” 李骁一惊,目光急切地掠了一圈,终于找到了王薇的身影。 王薇个头不算高,在一群妇孺中奋力垫着脚尖,冲他拼力挥手。 李骁瞬间热血上涌,高声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拉弓射箭,连续射出十几箭,都不觉疲累。 郑玄青看在眼里,咧嘴一笑。 过了一个时辰,抬伤兵下城墙的时候,李骁也跟着下来一趟。郑玄青凑过去,不要脸地为自己表功:“怎么样?我这一招是不是管用的很?” 李骁笑着呸他一声:“尽想这些歪点子。” “歪点子有用就成。”郑玄青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这几日格外难熬。守城的人手实在不足了,不然,也不能让百姓上城墙白白送死。” 李骁口中嗯一声,目光已经飘到了另一边。 郑玄青翻了个白眼,踢了李骁一腿:“去去去!重色轻友的混账!” 李骁咧咧嘴,快步走到王薇面前。王薇站在这里小半日,喊得嗓子都哑了。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有一缕发丝粘在了脸颊边。 李骁略有些粗略地为王薇擦了擦脸,将那一缕发丝也拂到耳后。 王薇的脸颊泛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声音沙哑:“今天我出来的时候,原本有些怕。大家都讨厌我,不愿理我。等我喊杀了王通的时候,她们都说我是好样的。” 李骁心里有些酸,沙哑着低语道:“你本来就是个好姑娘。”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紧紧拥抱她。 换在平日,这等不知羞耻的行径,定会惹来众人侧目。今日,众人看在眼里,却无人多嘴。 还不知能不能活到明日。生死关头,情意浓烈,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三日(二) “大当家,”今日击打了一天战鼓的王通,满脸疲乏地坐下,低声说道:“今天死了三百多人,伤了不能动弹的一百多个。” “我们来北海郡的时候,带了整整一万人。现在只剩六千多了。” 守城的士兵死伤一千有余,攻城的土匪死伤人数至少是城内的三倍。 周隋目中闪过寒意,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我今晚带两千人先走。明日,你领着剩下的人一并攻城。能攻下最好,攻不下就退走。” 王通似乎早有预料,没露出半点被抛下的不快,点头应下:“是。” 周隋目光一闪,瞥王通一眼:“你心里可有怨言不满?” 王通想也不想地应道:“如果没有大当家,一年多前我就死了。现在能做青龙寨二当家,指挥几千人攻城。我就是闭眼也值了。” 这番掏心置腹的忠心之言,周隋听了没什么反应,扯了扯嘴角道:“别傻乎乎地送死。明日情形不对,立刻退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闭了眼,就什么都没了。” 周隋从来不逞英雄,该跑的时候毫不犹豫立刻就跑。 到了半夜,土匪们呼呼大睡的时候,周隋领着两千土匪中的精锐悄悄走了。 王通目送周隋的身影远去,重重呼出一口气。 …… 第三日。 土匪继续攻城。 李骁左臂受了轻伤,敷了伤药捆了绷带,在城墙上转来转去。左臂受伤,不能再拉弓射箭。好在右手还有力气,握得住刀柄。 几个亲兵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低声禀报:“二公子,今天攻城的土匪人数似乎比昨天少了。” 李骁凝神远眺,良久,才冷笑一声:“青龙旗还在,不过,周隋不见踪影了。肯定是见势不妙,先逃了。倒是王通,还在击战鼓。” “朝廷派了忠勇侯前来剿匪,再有胶东军的大军。这一回,定要追到周隋老巢,将周隋杀个彻彻底底。” 周隋凶名卓著,一旦开山立寨,闻风而投的土匪便络绎不绝。只要周隋不死,青龙寨就永远不会灭。 城墙上的男子又多了一千人。 城墙后又有大批妇孺前来。这一回没有人怂恿鼓动,是她们主动前来。她们对着自己的儿子丈夫父亲高声呼喊,让他们守住城墙守住北海郡。 王薇也来了。她昨日喊哑了嗓子,今天说不出话来,便在手腕上梆了一块红帕子,使劲挥舞。 李骁看一眼,心头就是一热。正好有几个土匪从楼车上跳了过来,他立刻挥刀上前,斩了一个,鲜血溅在脸上。 王薇站得远,看不清李骁的身影。她能做的,就是继续挥动红色的帕子。仿佛是一团热烈的鲜血在空中闪动。 又一具楼车被推到了城门前。一百多个土匪奋不顾身地冲上城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王通”。 王通在北海郡做了二十年城门官,北海郡驻兵人人都认识他。他在城墙上一露面,立刻就引起一阵惊呼。 李骁一惊,霍然冲上前。雪亮的刀锋直奔王通胸膛。 王通狞笑一声,手中长刀格挡,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声响。李骁没有怒骂王通,一声不吭地拔刀相向。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都清楚战场的凶险。或许一支流箭,或许不知从何处来的刀锋,就能要了你的命。在战场上,要用最快的速度杀了敌人。怒骂叫嚷不过是白费力气。 周围的士兵稍稍让开,土匪们竟也让开了,各自厮杀激烈。 这一小片空地,只有李骁和王通的身影。刀光闪动,李骁的后背多了一道血痕,王通的腰腹间也挨了一刀。 两人各自咬牙隐忍,继续挥刀拼命,要将对方斩于刀下。 王薇离得远,又在城墙下,根本看不清城墙上发生的一切。不过,那一声声呼喊王通的声音,都传进了她的耳中。 王薇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芒,脸颊通红,拼尽力气,用嘶哑的声音喊了起来:“杀了王通!” 身边的妇人看王薇一眼,忽然也跟着喊了起来:“李将军,杀了王通。” 很快,所有妇人都跟着呼喊起来。“杀了王通”的声音尖锐且激越。 城墙上的王通,心神不免为之一震,手中长刀动作也慢了一些。李骁窥准破绽,一刀刺进王通的胸膛。 王通一声惨呼,胸膛上鲜血喷涌。 李骁又是一刀,猛地砍下了王通的头。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王通的身体还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然后猛然倒地。 王通死了! 李骁憋在胸口的闷气呼了出来。身后的几个亲兵一拥而上,扶住李骁:“二公子受伤了,快些下城门包扎。” 此时此刻,李骁才察觉到后背疼痛难当,软甲早已被鲜血浸透。 王通的死,终于令土匪们斗志全无,彻底溃败。不知是谁先转身逃跑,很快,土匪们纷纷转身而逃。已经跳上城墙的土匪,也被一拥而上很快杀了个干净。 郑将军见机,领着士兵出城门,追杀奔逃的土匪。 李骁被亲兵扶着下了城墙,他令人将王通的尸首一并带下去。 王薇眼含热泪,冲了过来。 李骁失血过多,有些头晕目眩,硬撑着对王薇笑道:“王薇,我已经亲手杀了王通。那边就是他的尸首……” 王薇哭道:“你别说话,快些敷药疗伤。” 李骁应一声,在亲兵的搀扶下,靠着城墙慢慢坐下。军医迅疾冲过来,为李骁脱下软甲,查验伤势。 李骁后背那一刀,并未伤在要害。要命的是李骁受伤后一直作战,流血过多。 王薇看着李骁血肉模糊的后背,几乎哭晕了过去。 军医忙碌着为李骁清洗伤口,用针线将绽开的皮肉生生缝起来。李骁疼得快昏过去了,额上满是冷汗,还要强撑着对王薇说道:“别怕,我没事。” 王薇颤抖着用手为李骁擦拭汗珠,眼中的泪珠不停滚落。 李骁昏厥过去的时候,依旧握住王薇的手。 王薇哭肿了眼,却未动弹,一直守在李骁身边。 ……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有喜(一) 京城,北海王府。 赵夕颜忽然微微蹙眉,扭过头干呕了一声。 玉簪一惊,急急上前:“世子妃是怎么了?莫非是受了寒气,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赵夕颜深呼吸一口气,将反胃不适按捺下去,轻声道:“不用请大夫,倒一杯热水来,我喝下歇一歇。” 一旁的海棠忙捧来一盏温热的茶水,伺候着主子喝下。 赵夕颜喝了半盏茶,胃中稍稍舒缓,眉头也慢慢舒展。 玉簪还在努力说服主子请大夫。赵夕颜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丝清浅的笑意:“等过些日子再请大夫。” 玉簪还没反应过来,海棠忽然眼睛一亮,兴冲冲地问道:“世子妃莫非是有喜了?” 算一算日子,赵夕颜嫁进北海王府有一个多月了。小夫妻两个如胶似漆,得了空闲相聚便粘在一起。 玉簪一听这话,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主子这个月葵水一直没来,屈指一算,已经迟了十几天。她这个贴身大丫鬟,真是忙得糊涂了,竟连这等大喜事也没看出来。 赵夕颜抿唇一笑,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你们两个先别声张。我现在也不敢确定,最多七八成把握。” 玉簪海棠连连点头应下,眼角眉梢都浮着喜气。 北海郡遭了匪祸,北海王府上下气氛沉凝。主子忧心忡忡,已经多日未曾展颜。 这一桩大喜事,来得正是时候! 主仆三个对视而笑间,徐莹抱着小宝儿进了内堂。 “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徐莹随口笑问,眉眼间浮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北海郡离京城路途遥远,战报传递得并不及时。现在传递至京城的消息,都是八九日前发生的战事。 没等赵夕颜回答,徐莹便叹道:“北海郡那边已经接连三天没消息了。也不知现在到底如何了。” 赵夕颜笑着安抚徐莹:“三姐别忧心。我相信父王,一定能守住北海郡。” 这等干巴巴的安慰之词,如何能慰藉徐莹的焦虑烦忧。徐莹苦笑一声道:“我只盼着朝廷的援兵早些到北海郡。” 赵夕颜的目中闪过凉意,低声道:“这一回,一定会彻底铲除周隋一伙人。” 徐莹嗯一声:“对了,春生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 “新军练兵不易,千头万绪,琐事繁多,他实在无暇分身回来。”赵夕颜口中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很惦记徐靖。 姑嫂两个说着闲话打发时间。 赵夕颜忽然面色泛白,用帕子掩着嘴,干呕了几声。 徐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眼睛倏忽一亮:“月牙儿,你是不是有喜了?诶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来人,快些去请大夫。” 赵夕颜微微红了脸:“日子还短,不敢确定,等过几日再请大夫吧!” 徐莹喜气洋洋地笑道:“不用等,今日请大夫,过几日春生回来了,再请一回就是。” 徐莹这般喜悦开怀,赵夕颜无从拒绝,也就不吭声了。 一个时辰后,管事请来了附近最好的大夫。那位五十多岁的大夫诊脉后,拱手道喜:“虽然脉象尚浅,确实是喜脉。恭喜世子妃!” 徐莹大喜,立刻厚赏了大夫。 赵夕颜飘悠不定的心,瞬间安稳踏实了,心中涌起无尽的喜悦。 前世她服过虎狼之药,从未有过身孕,从不知做母亲的滋味。 这一世,她嫁给心爱的少年,肚中有了属于他们的骨肉。这种滋味,实在美妙极了。 …… 这一夜,赵夕颜笑着入眠,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有一株桃树。树上结了满树的桃子,她走上前,摘下一个桃子,犹自不足,伸手又摘了一个。 桃子到手中的那一刻,竟变成了两个小小的婴儿,一边啼哭一边喊着“娘”。她先被吓了一跳,旋即心中涌起暖意,俯下头亲了亲两个小婴儿的脸。婴儿便不哭了。两张小脸似被浓雾笼罩着,她努力睁大眼,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赵夕颜从梦中醒来后,有些好笑。这梦实在有趣。 她伸手摸了摸肚子,嘴角溢满了笑意。 天还没亮,赵夕颜迷迷糊糊地再次睡去。 醒来时,赵夕颜被悬在上方的俊脸吓了一跳:“春生哥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窗外晨光熹微,徐靖的俊脸像被镀上了一层光芒,嘴角快咧到耳后了。他小心翼翼地躺到赵夕颜身边,伸手搂住了她:“三姐打发人送喜信去军营。我知道你有了喜,立刻就骑马回来了。” 他平日最爱紧紧搂着她,此时却格外轻柔小心,手轻抚着她的小腹,仿佛触摸着世间无双珍宝:“月牙儿妹妹,我实在太欢喜了。你的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我就要当爹,你就要当娘了。” 徐靖高兴得语无伦次,说话颠三倒四。 赵夕颜轻声取笑他:“都是快要做爹的人了,以后可得稳重一些。” 徐靖咧嘴,笑得像个傻瓜:“谁爱笑谁笑,反正,我高兴得很。” 赵夕颜将头靠过去,依偎在他的怀中,悄声笑道:“我刚才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株桃树,我从桃树上摘了两个桃子。桃子刚到我手里,就变成了两个小婴儿。” 徐靖眼都要放光了:“你该不是怀了双胎吧!” 赵夕颜失笑:“就是一个梦罢了,哪里能当真。” 徐靖却道:“定然是孩子来梦里寻你这个亲娘。以后预备衣服,可得照着双份准备。” “等等,我得好好想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才好。也不知你肚中是儿子还是闺女,也可能是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不行,我得多起几个名字备用。” 徐靖喜不自胜,在赵夕颜耳边嘀咕个不停。 赵夕颜轻笑不已:“孩子明年才会出世,还有八九个月呢,你慢慢想。”又轻声嘱咐:“女子有孕,不宜声张。等孕期满三个月,坐稳了这一胎,再向亲眷好友报喜不迟。” “你忍着些,别说漏了嘴。” 徐靖二话不说,点头就应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有喜(二) 小夫妻两个依偎着说了许久的话。 日上三竿,也没人来惊扰。 赵夕颜还是起身下榻了。肚中饥肠辘辘,饿得难受。 徐靖一个骨碌,翻身下榻:“你别动,我替你穿衣。” 赵夕颜失笑:“我是有孕,又不是断了手脚,哪有这么夸张。” 奈何徐靖坚持,赵夕颜拗不过他,只得任由他伺候了一回。换在平日,徐靖早忍不住动手动脚了,今日自制力格外强大,只亲了两口,就老老实实为赵夕颜穿好衣裙。 收拾妥当后,小夫妻两个一同出了屋子,去饭厅里吃早饭。 徐靖殷勤地为赵夕颜盛粥夹菜,那架势,像是要将饭菜嚼碎了喂进赵夕颜口中才好。 赵夕颜笑着吃了半碗,忽然胃中泛酸,立刻起身去屏风后,吐了个干干净净。 孕吐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徐靖拧着眉头,恨不得以身代之。 奈何怀孕都是女子遭罪,他再心疼也没法子。 徐莹过来的时候,徐靖一个箭步冲过来:“三姐,月牙儿妹妹刚吃了早饭,都吐了。” 徐莹笑道:“女子有孕大多都是这样。等过了三个月,就不会吐了。你不必过于紧张。” 徐靖眉头都快拧成结了:“我哪里不紧张。不行,我要进宫一趟,和堂兄告假一段时日。等月牙儿妹妹身子好些了,再回军营。” 徐莹:“……” 赵夕颜缓过劲来,笑着嗔徐靖:“别胡闹了。我在府中养胎,你去军营忙你的差事去,留在府中有什么用?” “还有,我之前就嘱咐过你,我有孕的事,暂时别宣扬。你进宫见了太子殿下,什么都别说。” 一物降一物。任性妄为的北海王世子,到了爱妻面前就成了绕指柔,乖乖点头应了。 进宫前,徐靖反复叮嘱徐莹:“我不在府中,三姐代我好好照顾月牙儿妹妹。” 徐莹笑着白他一眼:“这还用你说么?快些进宫去吧!” …… 事实证明,徐靖根本守不住秘密。 进了东宫,见了太子,没说几句话,太子就察觉出不对劲,笑着打量徐靖一眼:“你今日红光满面,连笑声都比平日洪亮,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徐靖咧嘴一笑:“没什么。” “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还说没什么。”太子失笑:“让我猜一猜,这几日北海郡都没消息,可见这喜事和北海郡没什么关系。定然是你在你府中……是弟妹有喜了?” 徐靖咳嗽一声:“我答应月牙儿妹妹了,不能说。这是堂兄自己猜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太子哑然失笑,立刻拱手贺喜。看着徐靖乐不可支的模样,心里涌起一丝羡慕。 再想到自己的身体,太子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几句闲话后,太子问起了正事:“新兵训练得可还顺利?几位堂兄没给你使绊子吧!” 徐靖收敛笑意,低声应道:“新兵们大多是将门子弟,有不少原本就会拳脚。训练起来颇为顺手。” “几位堂兄,倒没敢使绊子,不过,他们心里总有些不满。少不得在我面前酸上几句。” 人都有得陇望蜀之心。之前想着能去军营就是万幸,等真进了军营,自己负责辎重后勤或是军纪之类,真正领兵训兵大权在握的人却是徐靖。几位藩王世子看在眼里,哪有不眼热的道理,少不得要阴阳怪气一番。 太子听了之后,淡淡道:“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找机会敲打他们几句。” 徐靖心中感动,伸手握住太子的手:“堂兄,你对我太好了。” 太子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对你的好,是要回报的。” 徐靖不假思索地应道:“只要我有,堂兄只管张口,我绝不推辞。” 太子又是一笑,什么都没再说。 待徐靖走后,太子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不知在思虑什么,眉眼竟有些沉凝。 “启禀殿下,”内侍陆公公轻步过来,低声禀报:“苏侧妃亲自去厨房做了午膳,请殿下前去用膳。” 太子回过神来,略一点头,然后起身去了苏环那里。 东宫两位侧妃,显然苏环颇得太子宠爱。体弱的太子殿下,隔个七八日,会去苏环的寝室里留宿。每日会吩咐厨房做些苏环爱吃的送去。 至于慕容侧妃,就差得远了。宫中规矩学得不好,每日都在苏皇后身边学规矩。太子殿下也从未进过慕容侧妃的寝室。 苏环笑盈盈地迎过来,细心地扶着太子入座:“表哥,我厨艺不佳,做得饭菜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可别笑我。” 太子微微一笑,握着苏环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苏环俏脸一红,喜滋滋地在太子身边坐下了。 太子温柔体贴,不时为她夹菜,耐心地陪她说话。天底下最好的夫婿,也不过如此。 唯有一点,令苏环暗暗伤怀。 她进东宫一个多月了,太子在她的寝室里也留宿过几回,却从未真正和她圆房。 她心里暗暗情急,脸皮又薄,不好意思直言相问。今日午膳,特意炖了一碗补汤,十分含蓄委婉。 苏环忍着羞臊,为太子盛了一碗补汤,羞答答地说道:“表哥,这是我特意为你炖的汤,你喝一碗吧!” 太子含笑点头,面不改色地喝了补汤。可惜,午膳后并未留下一同“午睡”,照常离去。 苏环失望之余,只得再接再厉,继续潜心钻研食谱。 …… 八日后,北海郡传来战报。土匪头领王通被李骁斩于刀下,这一战斩首一千多土匪,其余土匪四散奔逃。 北海郡被围困之危已解。 又过数日,再有战报传来。 李骥领着胶东军大军追击土匪,半途遇了埋伏,胶东军伤亡颇重,大将军李骥惨死在周隋刀下。 这个噩耗传进朝廷,令众臣震惊,永明帝大怒,立刻召众臣进福佑殿议事。 徐靖闻讯后,也震怒不已,匆匆离开军营进宫。 一进福佑殿,就见永明帝满脸怒容,用力一拍御案:“谁能取周隋的人头?” 第二百八十九章 冲动 李骥是正四品的将军,统领胶东军。像这样的驻军,大晋共有十三支。三旬左右的李骥,忠心耿耿,武艺高强,善于领兵,是年轻一辈武将中的佼佼者。 如今李骥死在一个匪寇手中,就连永明帝也觉痛心疾首。满朝文武官员愤慨不已,武将们纷纷请缨,要去青州斩了周隋。 徐靖上前两步,拱手请战:「皇上,臣这就骑快马去青州,砍了周隋的人头带回京城。臣愿立军令状!」 太子眉头一动,迈步上前,将慷慨激昂的徐靖稍稍掩在身后:「父皇,新军初建,尚未成军,靖堂弟虽一片赤诚忠心,却不宜去青州。」 永明帝本来也没这个打算,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太子所言有理。忠勇侯领兵已经去了青州,传朕旨意给忠勇侯,务必将周隋的人头带回来。」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 待退朝后,太子冲徐靖使了个眼色,徐靖乖乖随太子回东宫挨训。 不出所料,进了书房后,太子就板了脸孔:「你这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彻底改了。」 「金銮殿里能随便说话吗?军令状是能随便立的吗?万一父皇今日朕的应了,让你去青州怎么办?」 徐靖剑眉一挑:「那我就什么时候杀了周隋,什么时候再回来!」 太子气地瞪一眼过来:「那个周隋,是青州巨匪。慕容慎领着禁卫军去剿匪,也没能杀了周隋。现在连李骥也死在周隋手中,可见周隋的厉害。你张口就要斩杀周隋,好大的口气!」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堂堂北海王世子,和一个土匪较什么劲。朝廷里武将多的是,死了李骥,还有别人。忠勇侯已经领兵到了青州。斩杀周隋的事,何须你出马!」 徐靖沉默片刻,才道:「我和周隋曾交过一回手。那一次,周隋从我手中逃走。我当时就曾立誓,此生必要亲自杀了周隋。」 太子淡淡道:「只要能杀了周隋,谁出手都一样。不必亲自涉险。」 「春生,你要记住,你是北海王世子,是新军统领,是我的兄弟。你家中有刚娶进门不久的娇妻,和过数月就会出世的孩子。你的命金贵的很,不能和一个土匪去拼命。」 提起赵夕颜,徐靖冷硬桀骜的嘴脸顿时柔和了许多,终于肯低头认错:「堂兄说的是,今天是我太过冲动了。」 太子扬扬嘴角,笑着拍了拍徐靖的肩膀:「得了空闲就回王府去陪陪弟妹。对了,弟妹近来孕吐还厉害吗?」 徐靖无奈一笑:「厉害得很,每日都要吐五六回。」 太子想了想说道:「你带一位医术精湛的太医去王府照顾弟妹。这件事我和母后说。」 徐靖大喜,连忙拱手谢过太子。 「启禀世子妃,世子回府了。」 玉簪笑着来禀报,又低声补了一句:「世子还带了一位宫中太医回来。」 赵夕颜嗯一声,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没有起身。这半个月,她孕吐厉害,被折腾得不轻。刚才吐过一回,现在全身虚弱无力。 徐靖大步进了寝室,坐到床榻边,伸手摸了摸赵夕颜略显清减的脸庞,心疼不已:「月牙儿妹妹,辛苦你了。」 有了身孕后,赵夕颜变得敏感也娇气了不少,将脸贴在他的掌心,委屈地说道:「我刚吐过。肚中的孩子一点都不老实,整日折腾我。」 徐靖立刻道:「等孩子出世了,我先教训一顿,给你出出气。」.q. 赵夕颜又舍不得了:「那不行。要打也得我动手,不准你揍我的孩子。」 徐靖百依百顺:「好,都听你的。」 小夫妻笑着说了一会儿傻里傻气 的话,然后才说起正事:「李将军战死,朝廷可有什么对策?」 徐靖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道来。 赵夕颜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看着徐靖说道:「春生哥哥,太子说的话很有道理。你这冲动的脾气,确实要改一改。万一皇上真准了你的奏请,让你立下军令状。杀不了周隋,你就要受军法处置。」 「周隋一条烂命,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他什么时候死都无妨,总之,你不能有事。」 徐靖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以后我改。」 赵夕颜这才有了笑容:「你应了我,我可记下了。」 在心爱的人面前,百炼钢也要变成绕指柔。 徐靖咧嘴一笑,将赵夕颜搂进怀中,在她耳边低语:「北海郡已经平安无事。你我现在都能松口气了。你什么都别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养胎。」 话是这么说,一日没收到赵元明的消息,赵夕颜如何能心安? 赵夕颜轻轻应一声。 徐靖知道赵夕颜的心事,柔声安慰道:「岳父他们一直没消息,可见如我们之前预料,定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了。现在说不定已经回了北海郡,送信的人就在路上。你就别担心了。」 有了身孕,确实不宜整日忧思。 赵夕颜打起精神道:「我有些饿了。」 徐靖立刻笑道:「我这就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银丝面。」 青州,北海郡。 土匪被击退了,北海郡驻兵死伤惨重,王府的一千亲兵也折损近半。招募的四千男丁,死了六百多人。 北海郡里,有六百多户人家挂起了白幡,颇为凄惨。 北海王府里,北海王脸上没什么喜色,神色凝重。 郑将军谢郡守都来了,各自坐在北海王下首,两人同样心情晦暗面色不佳。 「王爷,」郑将军率先打破沉默:「李将军战死的噩耗,已经送去朝廷。不知朝廷会何等震怒!」 北海王长叹一声:「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也是李骥运道差,追击土匪的时候被埋伏个正着。」 周隋骤然暴起,斩杀了李骥。胶东军士气溃败,明明人数占优,却被杀得七零八落。 周隋领着剩余的一千人继续逃窜。 李骁惊闻兄长战死的噩耗,不顾后背伤势未愈,领着剩余的胶东军追击周隋。 第二百九十章 追击(一) 周隋的老巢在平原郡,一旦躲进深山,就如水入江河,想找到他都不是易事,更别说剿灭了。 所以李骁一路追击,紧咬着周隋不放。 忠勇侯领着骁骑营的一万士兵也追了上去。徐三带着三百亲兵,一同去追杀周隋。 北海王又看向谢郡守:“北海郡此次上下一心,才熬过这一劫。接下来安民抚民之事,就要劳烦谢郡守了。” 谢郡守忙拱手应下。 说起来,此次北海郡内如此平稳安定,都要归功于北海王的果断英明。先拿下粮商,百姓不饿肚子,就不会慌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中。那些想趁机兴风作浪的泼皮混混,也都被扫之一空。 真正倒霉的,就是北海郡里的大小粮商了。 小粮商们胆子小,早早交出粮食,勉强拿回了本钱。几个大粮商,被杀了两个,粮食也都被“征用”,家业毁于一旦。 霍恒文是谢郡守的姻亲,北海王手下留情,才给霍恒文留了一条命。饶是如此,霍恒文亲眼目睹两个粮商被杀,被吓得大病了一场。兼之屯的粮食全部被拿走了,霍恒文病上加病,一直躺在床榻上。 呸!活该! 谢郡守半点不同情自己的亲家,反倒后悔懊恼不已。当日自己看走了眼,将女儿嫁到了目光短浅愚蠢至极的霍家。 谢郡守离开北海王府后,就去了官衙,忙碌了半日,直至天黑才回谢府。 谢夫人一脸晦气地迎了过来,低声怒道:“妾身今日好意派人去霍家探望,霍家那个继室竟冷嘲热讽,真是气死妾身了。” 谢郡守皱了皱眉头,冷冷道:“霍恒文之前屯了大批粮食,想趁着战乱发横财。结果粮食被王爷征用,自己一条命都差点交代在王府,家业折进了八成。满心怨怼,这是迁怒到我这个亲家头上来了。” “要不是老爷,他早就死在王府了。”谢夫人恨恨不已:“这等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不理也罢。” 然后,又叹道:“早知这样,当日真不该将娇娇许配给霍衍。闹成这样,以后娇娇在霍家怕是日子难熬。” 谢郡守淡淡道:“这倒不必担心。我做一日郡守,霍家就不敢苛待我的女儿。” 谢夫人见谢郡守面色不佳,不敢再絮叨。转而低声道:“之前世子去京城,令人提心吊胆。一转眼去了一年多,从京城传来的倒都是好消息。看来,世子已经在京城稳稳立足了。” 谢郡守身在官场,知道的事比谢夫人多得多:“世子和东宫交好,深得太子信任,如今在新军里练兵,麾下多是将门子弟。你等着瞧吧,世子以后怕是前程不止于此。” 谢夫人一怔:“世子还能有什么前程?” 谢郡守却不肯再说了,迈步进了书房。 …… “启禀王爷,”北海王统领快步进了书房,将手中的书信呈上:“世子从京城来信了。” 北海王顿时舒展眉头,伸手接了信。 信才看了一半,北海王已是满脸喜色,立刻起身去了北海王妃的寝室。 北海王妃一脸惊诧:“王爷今日红光满面,莫非有什么喜事?” 北海王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只将手中的信塞进老妻手中。 北海王妃疑惑地展开信,看了几行,立刻喜动颜色:“诶哟,月牙儿有喜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当日春生要娶月牙儿的时候,我就说月牙儿长得美心地好又有福气。果然,月牙儿就是有大福气的,进门就有喜了。” 北海王妃乐得眉开眼笑,一口一个月牙儿,那亲热劲就别提了。 北海王笑着揶揄:“你以前不是一直对月牙儿十分不满吗?” “别胡说。”北海王妃笑着瞪北海王一眼:“我什么时候不满了。有这么好的儿媳,我梦里都能笑醒。” 北海王妃高兴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月牙儿怀着身孕,身边也没个长辈照顾,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要不然,派人接月牙儿回来养胎吧!” 北海王瞥老妻一眼:“你是不是还想着月牙儿将孩子留在北海郡?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添乱。” 北海王妃被说中心思,有些心虚:“我是想帮着照顾孩子,怎么就是添乱了。” “他们小夫妻在京城,要应对宫中内外,已经十分不易。”北海王低声说道:“你实在惦记,就打发人去瞧瞧,送些吃的用的去京城。月牙儿怀着身孕,别折腾她奔波,路上有个好歹,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北海王妃讪讪应了。 正说话,又有人来禀报:“启禀王爷王妃,赵夫子回来了。” 北海郡遭匪祸,赵元明兄弟和族人不知所踪。今日总算回来了。 北海王大喜,立刻道:“本王现在去一趟赵家。” 一个时辰后,北海王亲自到了赵家坊。 瘦了一圈的赵元明,苦笑着说起这一个多月来的际遇:“……进了青州,我们就听闻周隋一伙土匪围住了北海郡。只得停下,在一处客栈里住下。北海郡封了城门,我们不知道城内情形,急得焦头烂额,却也没法子。直至北海郡打了胜仗,重开城门,我们才得以回来。” 北海王笑道:“赶快写一封信送去京城,报个平安。这些日子通信不便,春生和月牙儿不知怎么忧虑焦心。” 赵元明笑道:“我已经写好了。正好请王爷派人一并送去京城。” 北海王挑眉一笑:“还有一件喜事你还不知道吧!春生写信回来报喜,月牙儿已经有了身孕了。” 赵元明先是一惊,旋即喜不自胜:“这可是件大喜事。不行,我得在信中嘱咐几句。” 北海王哈哈一笑。 …… 李骁已经接连三天没合眼了。 他骑着马,赤红的眼泪满是悲痛的怒焰。探路的斥候回来骑着快马来禀报:“启禀将军,周隋一伙人分了三路逃窜。” 李骥战死后,胶东军的将士很自然地听从李骁的号令。 李骁冷冷下令:“兵分三路,一个活口不留。”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追击(二) 没人敢劝阻如饿狼般凶狠狂怒的李骁,也没人愿阻拦。 主将李骥惨死周隋刀下,这对胶东军而言是一记近乎致命的重击。唯有杀光周隋一伙人,才能彻底洗清所有耻辱和仇恨。 李骁一声令下,当即几千人分作三路,紧追不舍。 万余土匪死得死伤得伤逃得逃,现在不过剩千余人。胶东军的兵力远胜对方,便是分兵追击也占了优势。 一路上,不时能追到一些来不及逃窜的土匪,胶东军的士兵见一个杀一个,果然不留半个活口。 追到第四天的时候,忠勇侯的骁骑营也来了。 长途行军跋涉,令骁骑营上下颇为疲惫。不过,眼下正是追杀土匪的要紧时候,拼着一口气也得追击。 忠勇侯见了李骁一面,目光一掠,眉头便皱了起来:「本将军领兵追击,你立刻停下,休息几日再追上来。」 此时的李骁,体力严重透支,全凭着一股心气硬撑。这几日,他后背的伤势已经绷开两回,流了许多血,面色苍白。再这么下去,别说追杀周隋,自己就得先交代了。 李骁不肯离去,拱手道:「周隋的老巢在平原郡青龙山,末将曾在青龙山和周隋交过手,对那里的地形熟悉。末将能撑得住,愿为将军为马前卒。」 忠勇侯嗯一声,走到李骁身边,蓦然伸手,一记敲在李骁的脖颈后。 李骁顿时昏了过去。 几个亲兵忙上前,扶住李骁。就听忠勇侯沉声道:「传本将军号令,胶东军的士兵尚有体力的,继续追击。受伤的或体力耗尽的,原地修整。你们几个,照顾好李骁。」 亲兵们红着眼应下。 忠勇侯一声令下,骁骑营同样兵分三路,继续追击土匪。 徐三领着三百亲兵,一直追随忠勇侯左右。这一路上,徐三时时在忠勇侯身边,忠勇侯对沉默寡言身手高强的徐三很是欣赏,私下对着长子叹道:「徐三样样都是上上之选,可惜!可惜!」 高大郎当然清楚亲爹在可惜什么,低声道:「父亲可别心软。妹妹是我们高家嫡女,便是下嫁,也不能嫁一个世子亲兵。」 徐三在忠勇侯府住了几日,高平平每日都找不同的理由去见徐三。忠勇侯父子焉能看不出高平平的心意? 忠勇侯口中的可惜,便是在感慨徐三出身实在低微。 「也不是全无可能。」忠勇侯淡淡道:「我们高家,在你曾祖父那一代,还是种田的百姓。还有慕容氏先祖,当年也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亲兵。」 「文官们自小苦读,科举高中才能做官。武将就不同了,上了战场,立下战功,很快就能在军中立足。出身微末无妨,只要自己争气,再有贵人提携,未必不能有好前程。」 「这件事,我心中有数。这个徐三,我还得好好看看。」 这一路上,忠勇侯对徐三格外留心。 也不知徐三有没有察觉到忠勇侯的瞩目。以他的脾气,便是察觉到了,也不会吭声,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追了半日,已经追到前方土匪的行踪。老于战事经验丰富的忠勇侯并不着急冒进,将徐三叫了过来:「徐三,你对青龙山的地形是否熟悉?」 徐三沉声答道:「回侯爷,小的曾领人在青龙山里待过几个月。」 忠勇侯略一点头,低声吩咐:「周隋的老巢在青龙山,大军追击之下,他很可能抛下所有人,逃窜进青龙山。你领着三百亲兵,我再给你五百人,你立刻领着他们去青龙山设下埋伏。」 徐三拱手领命。点齐了人手,很快策马先行离去。 李骁昏睡后,迟迟未醒。一个亲兵伸手探一探李骁的额头,面色霍然变了 :「不好,二公子发烧了。」 「我这就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之后,先为李骁重新清洗伤口敷药。然后开了退烧的药方。 奈何李骁喝了退烧的汤药,依旧全身滚烫。 亲兵们情急之下,用刀架在大夫的脖子上,怒喝道:「我们公子有个好歹,一刀砍了你。」 大夫被吓得全身发抖,哭丧着求饶。亲兵们嚷得凶,倒也不至于真得动手杀人。又去请了两个大夫来,一直折腾到天黑,李骁还是没醒。 其中一个大夫,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说道:「二公子原本的伤势还没好,强撑着策马赶路,火气攻心。现在发出来,倒也是好事。只要在三日里能退烧,就算熬过这一劫了。」 如果熬不过,就能办丧事了。 这句话,大夫是万万不敢说的。 留在李骁身边的亲兵,共有八十余个。这些亲兵,都是李氏精心培养出来的,随李骥征战多年。李骥战死,他们便奉李骁为主。 眼看着李骁生死不知奄奄一息的模样,一堆身手骁勇悍不畏死的亲兵,个个红了眼。 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我们去找一辆马车,将二公子带回北海郡养伤。」 反正,李骁这副模样,是不能再上马杀敌了。既要养伤,当然得找一个安静合适的地方。 北海郡里有李骁的好友郑玄青,还有那位王薇姑娘。或许,李骁回了北海郡能化险为夷,很快好转。 亲兵们拿定主意,很快付之行动。至于大夫们,自然也要一并随行。三个大夫连眼都不敢闭,寸步不离地守在李骁身边。汤药针灸轮番来,再以温水配合汤药擦拭全身退烧。 到了第三日,李骁终于睁了眼。 他没力气说话,看一眼身边快要哭出来的亲兵,知道自己在回北海郡的途中,口中吐出王薇两个字,便再次闭目谁去。 昏睡中,不时有苦涩的汤药灌进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有了女子的哭声。 王薇,别哭。我能撑得住。别哭,等我的伤养好了,我就娶你做媳妇。 李骁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王薇憔悴红肿的眼睛。 「李骁,你终于醒了。」王薇流着泪,不过,此时的眼泪满是喜悦:「太好了,你总算醒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腊八 李骁昏睡了六七天,全靠着汤药续命。一张口,声音虚弱极了:「饿。」 王薇迅速用袖子擦了眼泪,转身出去,过了片刻,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粥到床榻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细心地喂李骁喝下。 粥甜甜的,糯糯的,很是好喝。 李骁喝了半碗,才有力气问:「什么粥?这般美味。」 王薇忍着眼泪低声道:「这是腊八粥。」 腊月初八,要喝各种谷物煮成的腊八粥,这是大晋民俗。 李骁将另外半碗也喝了,然后低声道:「以前腊八节的时候,军营里也有腊八粥,我都是和大哥一起喝的。」 现在,大哥已经不在了。 李骁的眼睛红了,眼泪很快涌了出来。 王薇也红了眼,用帕子为李骁擦拭眼泪:「亲人离世的滋味,我比谁都清楚。你心里不好受,就狠狠哭一场。哭过之后,要坚强地活下去。如此,在地下的亲人才能真正安心。」 王薇先死了亲娘,然后死了两个兄长,如今亲爹也死了。没人比她更懂其中的痛楚难受滋味。 李骁先是无声恸哭,很快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声。 王薇放下碗,避开他的伤处,紧紧地搂住了他。两人的泪水在紧贴的面颊处汇聚,滚滚而落。 「世子妃,今天是腊八节,这是厨子特意熬的腊八粥。」 京城的北海王府里,玉簪笑吟吟地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赵夕颜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我吃了也是吐,索性别费这份力气了。」 「那怎么能一样。」海棠笑着接过话茬:「想吐就吐,该吃还得吃。要是胃中空空,想吐都没得吐,那可就太遭罪了。」 算一算日子,赵夕颜孕期也有两个多月了。孕吐的情形愈来愈重,便是喝口水,过了片刻都要吐个干净。红润的脸颊,清瘦了许多。 腊八粥的清甜香味飘进鼻息间,赵夕颜顿时有了胃口,拿起勺子,慢慢吃了起来。 王府里的腊八粥,用的是上好的糯米红豆黑豆之类,里面还有许多果干和坚果,熬了半日才熬出一锅,香甜软糯。 赵夕颜吃了一碗,胃中暖融融的,很是舒服,抬头冲玉簪海棠笑了一笑:「这腊八粥美味极了。我现在好得很。」 玉簪海棠对视一笑。这些日子,赵夕颜吃什么吐什么,她们两个看在眼里,也替主子着急。今天难得吃进了一些。 徐莹过来后,听闻此事,也是一脸欢喜:「难得有吃得下去的东西。对了,今日是腊八节,宫中会赏腊八粥。还有各府交好的,也要送一些。这些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来操持。」 赵夕颜有了身孕,要安心养胎,王府里的内务琐事,统统交给了徐莹。 赵夕颜笑着应了,下意识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一眼。 腊八节…… 前世,就是这一天,太子忽然病发,不治身亡。 今生,有许多事都和前世不同了。只盼太子能安然熬过死劫。 徐二五忽然快步进来,神色凝重,低声禀报:「启禀世子妃,启禀县君,宫中传了消息出来。太子殿下今日在朝上忽然昏厥不醒,朝会当时就散了。」 徐莹一惊,霍然起身:「太子殿下有没有大碍?」 徐二五低声答道:「小的只收到殿下发病昏厥的消息,其余的暂时还不清楚。」 赵夕颜眉头也蹙了起来,心里沉甸甸的。 徐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这该怎么办?」 徐靖和太子亲如手足。可以说,徐靖有今时今日,离不开太子的鼎力支持。一旦 太子有个闪失…… 「三姐先别慌。」赵夕颜声音还算镇定:「世子在宫里,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应对。」 赵夕颜的平静极有感染力。 徐莹慌乱无措的心也随之慢慢平稳,叹一口气道:「你说的是,现在焦急也没用。只得耐着性子等一等了。」 此时的宫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太子体弱多病,人尽皆知。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太子患的是先天心疾。 今日小朝会上,太子忽然面容发白,直挺挺地倒下去。万幸站在太子身侧的徐靖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太子。 太子陡然发病,永明帝方寸大乱,厉声叫嚷:「快宣太医!」 一众太医飞一般地冲进福佑殿。 椒房殿里,苏皇后惊闻噩耗,面色一白,颤抖着说道:「快,快去福佑殿。」 蕈紫和另一个宫人,一左一右扶着苏皇后快步去福佑殿。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哭泣声。 是苏环的声音。 苏皇后空白一片的头脑忽然冷静下来,她转身,对满面泪痕仓促跑来的苏环说道:「把眼泪擦了。竣儿不会有事的。」 苏环哽咽着点头,用袖子擦了眼泪,上前扶着苏皇后的胳膊。 「等一等。」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至近。 苏皇后蹙眉,语气中流露出不快:「在宫中不得高声呼喊,学了几个月规矩,怎么还这般浮躁。」 慕容燕一肚子委屈。不过,这两个多月来,她学规矩着实吃了不少苦头,根本不敢辩白,立刻低声请罪。 苏皇后满心都是太子,无暇理会慕容燕,转身进了福佑殿。 慕容燕咬咬嘴唇,低头跟了上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嫁进东宫,她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天真。 明明她的父亲和兄长就在宫里当差,她这个太子侧妃却连见父兄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白日在椒房殿学规矩,学完规矩就回东宫待着。这么多日子心里,她连御花园都没去过,更别说福佑殿了。 今日太子骤然发病,她是跟着苏环才跑了过来。 太子怎么样,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太子侧妃,有名无实,就是个摆设。太子对她毫不在意,凭什么要她对太子掏心掏肺? 满心怨怼的慕容燕,在寝室外被拦下了。 就连苏环也没资格进寝室。 苏皇后急急进了寝室,一见床榻上面白如纸的太子,苏皇后顿时潸然泪下。 第二百九十三章 病发 此时,寝室里有痛心疾首的永明帝,有一脸焦虑的苏掌院,有皱眉不语的定国公,有几位面色凝重的六部尚书,禁卫大将军慕容尧和御前校尉慕容慎也分列左右。 几位藩王世子,也都在。徐靖离床榻最近,眼中满是忧虑。 苏皇后根本顾不得任何人,迅疾冲到床榻边,紧紧攥住太子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永明帝强忍悲恸,低声道:“皇后不必太过惊惶,太医们一定能救回太子。” 万太医上前一步,声音有些低哑:“老臣要为殿下施针急救,请皇后娘娘稍稍让开位置,容老臣上前。” 苏皇后哽咽着起身后退,孤苦无助地靠在永明帝的身边:“太子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就活不下去了。臣妾求皇上,一定要救回我们的儿子。” 永明帝有千般不是万般昏庸,疼爱儿子的心却半点不输苏皇后,听了苏皇后这番肝肠寸断的话,永明帝也像被摘了心肝一般,红着眼道:“别怕,我们的竣儿不会有事的。以前心疾发作,每次都救了回来。这次也不例外。” 不,这次不同。 苏皇后的心像被一只巨手紧紧抓住,疼得喘不过气来。身为一个母亲,有着敏锐得近乎可怕的直觉。 她看着床榻上面如白纸气若游丝的太子,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有一份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跃上脑海。 似乎就是在这张床榻上,她的儿子永远地合上了眼。 苏皇后用力咬了咬嘴唇,将下唇咬出了血痕,逼着自己将这可怕的一幕赶出脑海。 站在一旁的徐靖,紧紧盯着太子惨白的脸,用力握紧右拳。 腊月初八,果然是太子的死劫。 堂兄,你一定要撑过去。 站在角落处的慕容校尉,隔着重重人影,看不清床榻上的太子是何模样。不过,从苏皇后痛苦压抑的啜泣声和众臣沉默近乎凝滞的气氛中,也知道此时的太子很不美妙。 隐忍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这一天了。 慕容慎悄然勾了勾嘴角。 太子病发一死,苏皇后重病不起,很快随之离世。永明帝接连遭受重击,心智大乱,再不肯上朝。他们父子,离天子最近,也最得永明帝信任。以后便能挟天子伸手朝政,一步一步地铲除异己,吞食朝堂,最终改朝换代…… 如果不是他自制力惊人,此时怕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心中的躁怒阴郁,全部化为无法言喻的畅快,在四肢百骸流窜。 慕容大将军似有所察,迅疾转头,警告地瞥了一眼过来。 慕容慎按捺下嘴角,悄然退出了寝室外。 刚走出寝室,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哥!太子殿下到底如何了?” 这个冒失冲动的女子,正是东宫太子侧妃慕容燕。 慕容慎眉头皱了一皱,淡淡道:“慕容侧妃请先放手。” 身在宫中,一言一行都有规矩。身为太子侧妃,哪怕是见了嫡亲的兄长,也不能这般亲密。 慕容燕满心忧虑情急,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快告诉我,太子殿下现在怎么样了?太医们能不能救醒殿下?” 慕容慎目中闪过愠怒不满,盯了慕容燕一眼,低声道:“这等话,不是慕容侧妃应该问的。太子殿下自有上苍庇护,不会有事,请慕容侧妃耐心等待。” 慕容慎目光中的冰冷,令慕容燕浑身一颤。她终于从惊恐不安中回过神来,慢慢松开手,退后一步。 慕容慎拱拱手,继续往外行。 因为太子殿下心疾突然发作,福佑殿里的禁卫们心中惊惶,也没了平日的安静。竟在当差的时候凑在一处,不知在低语什么。 慕容慎冷冷呵斥:“正是当差的时候,你们都在做什么?滚回该站的位置去!” 禁卫们噤若寒蝉,麻溜地滚回自己的位置。 慕容慎寒着俊脸,将福佑殿里外巡视了一圈。没人知道他面无表情的外表下,心中是何等亢奋激越。 …… 寝室内,坐在床榻边的万太医神色沉凝,迅速拿起金针,刺进太子的头脸和胸膛。 一根根细长的金针,看得人心惊胆寒。 众人屏息凝神,没人说话。 西河王世子悄悄瞥颍川王世子一眼。颍川王世子面色凝重,心里乐得简直要笑出声来。 真是苍天有眼! 太子果然就是个短命鬼。 一个时辰后,太子睁了眼。 万太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深深呼出一口气。 颍川王世子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就算太子侥幸逃过这一次,下一次呢?下下次又如何?迟早要被阎王索命。到那时候,永明帝便只能从宗室中挑一个过继,重立太子。 这个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么一想,颍川王世子心情大好。 提着一颗心的文武众臣们,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把年岁的苏掌院,更是激动得泪洒当场。 万一太子就此合眼,往大了说,国无储君国朝动荡。往小处说,苏家便失了最大的靠山和倚仗。 苏皇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不停呼唤太子的名字。永明帝同样激动欣喜,目中闪过水光。 徐靖也红了眼。 堂兄睁眼醒来,可见是熬过死劫了。就如月牙儿妹妹说的那样,这一世有很多事都和前世不同了,太子的命运也在悄然改变。 太子一时还不能说话,涣散的目光许久才有了焦距,一一掠过床榻边众人的脸。 最后落在了徐靖的脸上。 徐靖心里一动,走上前,低声道:“堂兄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太子吃力地挤出一个字:“嗯。” 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太子又看向永明帝,目中露出恳求之色。 永明帝没要内侍搀扶,吃力地迈步到了床榻边:“竣儿,你刚醒来,没什么力气。先养一养身体,等稍稍恢复元气了,再说不迟。” “不管你要什么,父皇都答应你。” 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太子目中闪过水光,虚弱地挤出几个字:“不,儿臣现在就要说。” 第二百九十四章 震惊 说完这几个字,太子努力调整呼吸,过了片刻,才慢慢张了口:「儿臣身体孱弱,这次心疾发作,勉强救了回来。下一次再发作,或许就会魂归西天。」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为了国朝安稳,请父皇立北海王世子为皇太弟。」 徐靖:「……」 永明帝:「……」 众臣:「……」 短短一席话,如石破天惊。 永明帝震惊不已,众臣难以置信,众藩王世子瞠目结舌。就连徐靖,也被这个意外震惊得瞳孔倏睁:「堂兄!」 「万万不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是年龄老迈的苏掌院。 苏掌院以与年龄绝不相符的迅疾速度冲到床榻边,急急张口阻拦:「太子殿下所言,老臣以为极为不妥。」 「大晋只立过皇太孙,何曾有过皇太弟。太子殿下已经安然无事了,很快就能养好身体。等两位侧妃诞下子嗣,便可立皇太孙。如此,才能保证大晋江山传承延绵不绝。」 「老臣恳请殿下,收回此言。」 永明帝此时才勉强回过神来,立刻张口道:「苏掌院老持沉稳,这一番话甚合朕心。」 几位震惊过度的文臣,面面相觑。 礼部周尚书上前一步,拱手道:「臣和北海王世子是姻亲,周府和王府走动密切。不过,臣以为,此事绝不可行!」 周尚书不能不摆明态度。一旦他流露出支持徐靖的意思,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周尚书说了话,几位尚书也纷纷表态,太子殿下转危为安,定能寿元绵长。东宫很快就能有子嗣,可以早立太孙以安人心云云。 西河王世子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连连冲颍川王世子使眼色。 颍川王世子神情僵硬,心中愤怒至极。 太子既被救醒了,立皇太弟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太子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说了,也将徐靖推至众人眼前。 别看众臣群情激愤,纷纷阻拦,指不定心里一个个都在盘算着从龙之功哪!一旦日后太子有个好歹,谁还争得过徐靖? 颍川王世子气得都快冒烟了,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苏皇后神色复杂,想说什么,看一眼太子毫无血色的脸孔,心中骤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皇上,你就先应了竣儿吧!」苏皇后哽咽道:「权当是安一安竣儿的心,让他能踏踏实实地养病。」 谁也没料到,苏皇后竟会站在太子这一边,愿意支持立皇太弟的举措。 苏掌院既惊又怒,狠狠瞪苏皇后一眼,厉声道:「事关江山传承,皇后娘娘请慎言!」 素来端正优雅贤良宽厚的苏皇后,忽然当众发怒:「慎什么言!太子已经到这等地步了,为何就不能先应下,安了太子的心?你们非要看着太子忧思难安,连养病也不踏实吗?你们是想折腾死我的儿子不成?」 苏掌院:「……」 苏皇后歇斯底里的怒喊,震住了苏掌院,也震住了一众文臣武将。 永明帝也被苏皇后的话惊醒了,看着床榻上虚弱不堪似随时都会闭目西去的儿子,到底还是疼爱儿子的心占了上风。 「竣儿,你先好好养病。」永明帝张口哄太子:「天子金口玉言,一旦应下,就不能更改。这等大事,你总要容父皇好好思虑一段时日。」 太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吃力地笑了一笑:「是儿臣太过心急,行事鲁莽了。」 然后,疲倦地闭上眼。 立皇太弟,绝不是张口应下就能成的事。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提出此事,有母后支持,有父皇含糊其辞的允诺,已足够了。 徐 靖直至此刻,都像置身梦中,总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皇太弟? 太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 为何从没在他面前透过口风? 今日这一出,不但震住了帝后和众臣,就是他也懵了。 「你们都先退下吧!」苏皇后用帕子擦干泪痕,张口道:「太子需要静养,不宜喧哗吵闹。本宫留下便可。」 顿了顿,又道:「徐靖留下。」 永明帝也在被「驱逐」之列。苏皇后这般说话,可谓非常失礼。永明帝没心情计较这些,点点头,转身先离去。 心情复杂的文臣武将们,也随着天子一并离去。 苏掌院故意留在了最后,临走前咬牙道:「皇后娘娘可别犯糊涂,一时冲动引狼入室,以后想驱走饿狼可就不是易事了。」 苏掌院口中的饿狼,不用想也知道骂的是谁。 徐靖听得怒从心头起,冷哼一声:「你这个糟老头子,再敢乱嚼舌头,别怪我不客气。」 苏掌院被气地,伸手一指徐靖,怒骂道:「竖子无礼!」 徐靖冷笑一声,不客气地回敬:「你一个翰林掌院,有什么资格叫我竖子。太子殿下要静养,请苏掌院速速离去。不然,我就让苏掌院瞧瞧,什么是真正的无礼!」 说着,挽起衣袖,威胁地晃了晃拳头。 太子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苏皇后坐在床榻边,为太子掖被褥,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老父亲正被徐靖羞辱。 苏掌院眼巴巴地看苏皇后一眼,没等来女儿撑腰,只得忿忿离去。 苏皇后幽幽叹了一声:「春生,你过来。」 徐靖应一声,走到苏皇后身边。 苏皇后抬起眼,眼前的少年身材修长,面容俊美,就如一株初长成的树,精力旺盛生机勃勃。 不像她的儿子,自小就病恹恹的,再怎么精心养着,也没长成大树,就如一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秧苗。 苏皇后鼻间满是酸涩苦楚,慢慢张口说道:「春生,你进京一年多,和竣儿亲如手足。竣儿去冀州,你二话不说随大军出征,代他领兵上阵,为他出生入死。」.q. 「你一片赤诚之心待他,他也一样。」 「以竣儿的脾气,今日之事,他定然早有思虑,绝不是冒然张口。你不必觉得有愧于心。」 「你真心疼他,就要快速成长起来,要让皇上认可你,让朝臣们都对你心服口服,愿奉你为皇太弟。」 第二百九十五章 醒悟 什么? 太子没死? 被救醒了? 还当着众臣的面向天子进言,要立徐靖为皇太弟? 慕容慎瞳孔骤然收缩,一脸震惊,全身僵硬。 慕容大将军倒没生出什么疑心。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不震惊啊! 「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番话,可见此事早有思虑,绝不是临时起意。」慕容大将军低声嘱咐:「不管成与不成,北海王世子地位就此不同。你以后不可再和世子起争端。」 因着慕容慎听从父命应下亲事,近来父子关系大为缓和。慕容慎对着长子,话也不免多了几句。 「还有,再过几日你就要娶纪二姑娘过门了。有了妻室,将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整日儿女情长,能做成什么大事。」 慕容慎终于回过神来,慢慢点了点头:「父亲说的是。」 慕容大将军很快离去。 慕容慎目送父亲的身影远去,脑海中闪过太子孱弱苍白的脸,闪过徐靖春风得意的俊脸,闪过穿着红色嫁衣嫣然而笑的赵夕颜……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开始重新省视自己重生一年多来的生活。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前世他是新朝天子,手握皇权,独断专行,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无人敢拂逆他的心意。 重生回来了,他很自然地以天子的姿态睥睨众人。事实却是,他现在的力量还太过弱小。别说撼动太子挟持天子觊觎皇位,就是一个北海王世子徐靖,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对付得了的。 再这般自高自大自以为是下去,他将会掉进无底深渊。 他错了。 只有坐上那张龙椅,他才能重回昔日。在那之前,什么都不是他的。包括慕容家,也轮不到他当家做主。 慕容慎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太子竟有此打算。」 西河王世子进了颍川王世子的书房,门一关上,西河王世子就恨恨咬牙低语:「这个徐靖,当日哄骗我们出银子支持太子建新军。结果,新军建好了,练兵的差事是他的。现在太子还张口请立皇太弟。什么好事都是他的。」 颍川王世子心中的愤怒,比起西河王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冷笑一声道:「可不是?你我在宫中低头弯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所有的好处都让他得了去。」 同样都是藩王世子。凭什么他们这般艰难,徐靖却风光得意? 西河王世子越想越是恼怒,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想顺顺当当地做上皇太弟,那是痴心妄想。」 颍川王世子看一眼暴怒的西河王世子,轻飘飘地挑唆:「这可不是痴心妄想。太子已经张了口,皇后娘娘站在太子这一边,便是皇上,也有些动摇了。一旦皇上点了头,谁能阻止?」 「立储是国朝大事,可不是太子几句话就能办成的事。」西河王世子冷笑连连:「满朝文武未必乐意,还有这么多皇室宗亲,没人支持,我倒要看看,徐靖怎么做皇太弟。」 说着,看一眼颍川王世子:「你现在是宗人府的宗令,私下做点小动作,给徐靖找点麻烦,不是什么难事吧!」 颍川王世子装模作样:「生气不满是有的,不过,背后插刀这等事做不得。」 西河王世子嗤一声:「行了,这儿只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别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必说了。」 「太子登基,没什么可说的。你我不服气也得服气。如果是徐靖摘了这个大桃子,我第一个就不服。」 「你就说,你心里服不服吧! 」 当然不服! 必须不服啊! 凭什么啊! 他将媳妇都献给永明帝了,陈氏肚子里怀的孩子有五成可能是永明帝的种。便是要再立储君,也该是他,凭什么是徐靖? 颍川王世子目中闪过阴沉冷厉,口中说道:「你别乱来。别忘了你我的身份,皇上一直就没放心过我们,时时提防戒备。你我身边,不知被安插了多少眼线耳目。要是有什么异动,就会授人把柄,第一个倒霉遭殃!」 西河王世子再次冷笑,猛然握紧右拳,重重砸在书桌上。 礼部周尚书神色镇定地出宫,趁着马车回周府。 进了周府后,周尚书立刻叫了两个长随来,一个去赵家送口信,一个去武安伯府送信。 周夫人见周尚书神色不宁,心里骤然一跳:「老爷,太子殿下到底怎么样了?」 周尚书低声叹道:「殿下被太医们救醒了,不过,殿下身体孱弱,到底能撑过几次病发,谁也说不好。」 顿了片刻,周尚书低声将福佑殿里发生的事道来。 周夫人像被针刺了一下,差点跳起来:「老爷说的都是真的?没骗妾身吧!」 「这等事,我怎么敢随便乱说。」周尚书沉声低语,眼中闪过雀跃欣喜的光芒:「今日朝中重臣都在场,太子说的话众人都听见了。这桩事,瞒不了任何人,很快就会传开。」 「这对北海王世子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也是一个极好的机遇。」 周夫人听出丈夫语气中的激动,也随之振奋,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世子日后有机会继承大统,我们的长媳可就是长公主了。」 周家也就成了正经的皇室姻亲。 藩王之女和天子长姐,这其中分量大大不同。此事一旦成了,周家便会一跃而上,成为京城新贵。 周尚书捋一捋胡须,来回踱步,然后低声嘱咐:「这件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们周家暂且别出声,对外要坚定地宣称我们周家不掺和皇室立储一事。」 私下里,当然是要为徐靖出力的。 周夫人点点头应下。 天慢慢黑了。 赵元仁和武安伯一前一后登了周府的门。 一个是赵夕颜的大伯父,一个是徐靖二姐徐芷的夫家,再加上一个周尚书,都是徐靖天然的支持者。 三人在书房里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周府书房里的烛火,一直亮到了子时。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兄妹 天黑了,福佑殿里烛火通明。 太子昏睡半日,一直没醒。 苏皇后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徐靖也没离过半步。 守在寝室外的苏环不知哭了几回,眼睛都哭肿了。慕容燕倒没哭,一直呆呆地坐着,神情木然。 咕地一声异响,忽然从慕容燕那边传出来。 苏环转头看慕容燕。 慕容燕有些羞恼,绷着脸低声道:「我大半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肚中饥饿也是难免。看什么看?」 苏环满心都是太子安危,哪还有心情顾及自己的肚子饿不饿,更没心情和慕容燕做口舌之争,默默将头又转了回来。 慕容燕却忍不住了,起身走到苏环面前:「我们两个就一直在这儿傻等着吗?殿下不愿见我们,皇后娘娘也不想见我们,我们又何必守在这儿。索性回东宫等着就是。」 苏环声音有些沙哑:「你想回就回,我要在这儿守着表哥。」 慕容燕:「……」 两个侧妃,要走就得一起走,她一个人回东宫算怎么回事?要不是苏环不肯走,她早就回东宫去了。 慕容燕憋了一肚子闷气,声音里满是恼怒:「傻不傻啊你,在这儿守着有什么用。殿下昏睡不醒,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外面守着。」 苏环不为所动:「你走吧!我不走!」 慕容燕碰了一鼻子灰,兼之又渴又饿,恨不得立刻就走。可她到底不是刚进宫了,学了两个多月「规矩」,知道宫中不能特立独行的道理。只得忍气吞声地再次坐了回去。 蕈紫走了出来,轻声道:「皇后娘娘令奴婢来传口谕,请两位侧妃先回东宫歇下。」 慕容燕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起身领命。 苏环急急起身,一脸恳求:「蕈紫姑姑,殿下现在如何了?求姑姑为我传个话,我想进去守着殿下。」 蕈紫对着苏环的声音就温和多了:「殿下刚才已经醒了。让两位侧妃回东宫休息,就是殿下的意思。苏侧妃先回去吧!等殿下好转了,自会召苏侧妃前来相伴。」 苏环听闻太子终于醒来,顿时热泪盈眶,哽咽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慕容燕,在苏环的情真意切之下格外尴尬,心中暗暗咬牙切齿。 蕈紫眼角余光瞥到慕容燕不自然的神情,心中轻哼一声,面上半点不露,微笑着说道;「请两位侧妃先行离去。」 苏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冲着寝室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慕容燕绷着一张脸,故意放慢脚步。 苏环察觉到了慕容燕的不满,不过,她根本不在意,继续迈步向前。 走出福佑殿外,偌大的空地上有百余个禁卫值守。慕容燕下意识地看一圈,没搜索到父亲和兄长的身影,有些丧气。 她最大的底气,就是来自父亲慕容尧和兄长慕容慎。 二哥慕容恪其实最疼她,奈何慕容恪太年轻了,刚进禁卫,就被太子点名进了新军大营。新军还在练兵,慕容恪整日待在军营里,根本就没机会再进宫来。 这一耽搁,苏环已经走出了老远。 慕容燕索性走得更慢一些。 苏环瞧不上她,她也从来不喜欢苏环。两人从进东宫的那一天起,就是对手。苏环处处占上风,慕容燕心里哪有不记恨之理。 「慕容侧妃请留步。」 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在耳畔响起。 慕容燕既惊又喜,迅疾循着来人的声音看过去:「大哥!你不是下了差事么?怎么还在这儿?」 慕容慎迈步上前,素来冷厉的脸孔在宫灯的照耀下有了几分柔 和:「我放心不下,特意在这儿等着你。」.q. 慕容燕听到这等贴心温暖的话,鼻子一酸,眼泪冲出了眼眶:「大哥!」 身后伺候的几个宫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退后了数步。 身为东宫侧妃,随意和外男说话当然不合规矩。不过,慕容慎是慕容侧妃嫡亲的兄长,难得遇上,安慰妹妹几句是人之常情。 最重要的是,慕容慎做着御前校尉,深得天子信任重用。这个心狠手辣冷厉的主,宫人们不敢轻易招惹。 「大哥知道,你的日子不太好过。」慕容慎低声道:「你往日在家中娇生惯养,没认真学过规矩,现在进宫,难免吃点苦头。」 「既然嫁进东宫,你就得学好规矩,适应宫中的生活。放心,有我在,没有宫人内侍敢欺辱你。」 当然,苏皇后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太子给的委屈,也得受着。 慕容燕难得有兄长撑腰,心中委屈散了大半,点点头应道:「大哥的话,我都记下了。」 慕容慎又低声道:「殿下心疾发作,不宜挪动,要留在福佑殿里养病。你每日都和苏侧妃一同来伺疾。殿下见不见你,都无妨,总之,你一定要来。」 慕容燕一一应下。 慕容慎又塞了一个小巧的食盒过来:「你最不耐饿,这盒子里有点心。你回去先吃了垫垫饥。」 慕容燕感动得红了眼睛:「大哥,你对我真好。」 慕容慎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撑腰出力。」 慕容燕用力点了点头。 明亮的烛火下,万太医再次为太子施针。 太子早受惯了这等罪,默默挨过了针灸,又被伺候着喝下了一碗苦得可怕的汤药。 苏皇后红着眼问:「你一日没进食了,我让御膳房送了粥来,你喝几口。」 太子勉强吃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徐靖看着面色惨然的堂兄,心里像被千斤巨石压着,说不出的难受,眼睛悄然红了。 太子看了过来:「母后,我想和春生单独待一会儿。」 苏皇后默默点头,起身出去。 徐靖坐到床榻边,握住太子冰凉的手:「堂兄,你今日真是吓到我了。」 就差那么一点,太子就永远闭上眼了。 现在回想起太子毫无预兆忽然倒下那一幕,徐靖都觉心惊胆寒。 太子无力地笑了一笑:「我也怕得很。好在被救醒了,又能多活一段时日。」 「春生,立皇太弟的事,我没和你商议过。你怪不怪我?」 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扉(一) 寝室里燃了数盏烛台,亮如白昼,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面容。 徐靖默然片刻,才低声答道:“堂兄忽然发病,我心痛又震惊。之后说的那些话,我彻底被震住了,便是现在,也觉茫然无措,还有些难言的振奋喜悦。说怪堂兄,就太矫情了。” 那张万人之上的龙椅,谁不想坐? 太子被徐靖的坦诚逗乐了,嘴角扬了一扬:“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其实,早在冀州,我就开始盘算此事。一直没和你说,是想再看一看等一等。” “我以为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可以从容布置,顺理成章地将你推到这个位置。没曾想,今日心疾骤然发作,差点一命呜呼魂归西天。” “我不知道下一次心疾发作,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所以,今日我当着众臣的面,对父皇进言。以父皇的脾气,肯定不会应。” “这也无妨。立皇太弟不是小事,父皇总得慢慢思虑。也得给所有臣子适应接受的时间。今天已经是个极好的开始。” 这一番话,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庞大了。 徐靖一时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抓住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堂兄为何在冀州生出这个念头?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了?” 太子目光复杂,神色暗淡,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今晚,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得告诉任何人,就是你的月牙儿妹妹问起来,你也一个字都不能说。” 徐靖拧着剑眉想了想:“那还是算了。我在月牙儿妹妹面前,从来没有秘密。堂兄还是别说了吧!” 太子:“……” 太子哭笑不得,得亏是没力气,不然,说不定要揍徐靖一拳:“我和你说正事,你别插科打诨。” 徐靖先咧嘴笑了笑,很快收敛笑意,认真地说道:“堂兄还这般年轻,以后的日子长得很。东宫有两位侧妃,说不定很快就能传出喜讯。等堂兄有了子嗣,立了太孙,这江山顺理成章地传承下去。” “我向皇兄立誓,以后一定全力辅佐太孙。” 太子苦笑一声,拦下要立毒誓的徐靖:“我信得过你,你不必立誓。不过,我不会有儿子了。” 徐靖眉头跳了一跳,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太子低低地将难以启齿的事实说出了口:“大半年前,我在冀州发了一回病。万太医和我说了,我天生就有心疾,不宜做任何激烈的举动,要保持情绪安宁平静,不能沾染女色。” “否则,随时都有病发身亡之险。” “我娶了两位侧妃进门,其实从来没碰过她们。哪来的子嗣?” 徐靖:“……” 原来如此! 太子种种异样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这等事,实在难以启齿。”太子声音里满是苦涩:“我不能告诉父皇,也不忍心告诉母后。” “春生,你替我守住这个秘密。” 徐靖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难受至极:“好,我答应堂兄,一定守口如瓶。” 太子慢慢呼出一口气,抬眼往上看,入目的是轻纱幔帐。仿佛是压在他心头的烦忧,层层叠叠。 “我从小身体就弱,经常生病。一年要在床榻上躺几个月。母后为了将我养大,费尽了心思。” “父皇不是个好皇帝,贪恋美色,纵欲无度,于朝政不上心,只顾自己纵情享乐,一派亡国之君的昏庸模样。可是,于我而言,他是一个好父亲。对我几乎百依百顺。我要做的事,父皇从没有拒绝过。” “我时常在想,我忽然闭眼西去的那一日,对母后对父皇会是何等的重击。他们根本都承受不住。” “我不但是他们唯一的儿子,还是这大晋朝的太子。肩负着江山传承的重任。可是,我这副破败的身体,已经承担不起这等重任了。春生,从今日起,我就将这份重任托付给你了。” “将来,我走了之后,你代我做好大晋太子,爱惜臣子和百姓,将大晋的江山延续下去。” 太子略有些吃力地握紧徐靖的手,目光紧紧地盯着徐靖的脸:“还有,你要代我孝敬父皇母后。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母后贤惠温柔通情达理,可父皇对你一直不太好,甚至有过杀你的念头。只是,他到底是我父亲,我这个做儿子的,应该孝敬他奉养他。” “你代我尽一尽为人子的孝心。别让父皇操劳辛苦了,请父皇早些退位,颐养天年。” 徐靖:“……” 徐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词穷的时候。 这些话,太子不知在心中盘算了多久。此时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徐靖根本不知该怎么应对。 尤其是最后一句,透出的意味令人心惊肉跳。 太子见徐靖沉默不语,知道他听懂了,目中闪过欣慰,低低地说了下去:“父皇是个好父亲,却不是个好皇帝。”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底下的百姓能有些好日子,这是最好的结局。” “这件事,殊为不易,要尽早谋算。” “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全力助你站稳脚跟。” “你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宫中内外,都会有阻拦你的人。会有无数明枪暗箭对着你。” “春生,你要撑住。要让父皇母后接受你,让所有臣子看到你的优秀出众,要拿出过人的能耐本事,弹压住所有藩王世子和皇室宗亲。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地奉你为大晋储君。” 欲戴王冠,先受其重。 一个藩王世子,要正大光明地继承皇位,这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是一条康庄坦途,比起~兵~造~反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强得多。 太子说完这么多话,急促的喘息了几口,脸孔愈发苍白,目光依旧落在徐靖的脸上,等着徐靖的回应。 徐靖深呼一口气,思绪一片混乱,又深深吸了一口:“堂兄,我答应你。” 太子眉眼骤然舒展,笑了起来:“好,我果然没看错你。” …… 第二百九十八章 心扉(二) 梆!梆!梆! 三更了,徐靖还没回来。 赵夕颜在床榻上小睡了片刻,被打更声惊醒,看着空荡荡的枕畔,不由得蹙起眉头。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简直如一碗水倒进油锅里,几乎炸开了锅。 消息传得飞快,短短半日功夫,就传遍了京城……当然,传播的范围,仅限于顶级的官宦圈。那些四品以下的中低等官员,还没知道的资格。 赵夕颜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也因此,这大半日里心惊肉跳,难以安宁。 太子熬过了腊月初八的死劫。 太子对永明帝进言,要立徐靖为皇太弟。 这何止和前世不同,简直就是天翻地覆的改变。此事成于不成,都将令她和徐靖的生活发生剧烈的变化…… 玉簪一直没睡,守在床榻边,见赵夕颜睁眼后怔忪不语,知道主子心事重重,低声宽慰道:「世子妃怀着身孕,不宜多思多虑。奴婢料想,世子今夜不会留在宫里,定会回府。世子妃还是再睡会儿吧!」 赵夕颜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一笑:「我睡不着,扶我起来吧!再让厨房那边准备宵夜,我等世子回府。」 玉簪应一声,退出门外吩咐一声下去。.. 就在此刻,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大步而来。 玉簪眼睛一亮,忙上前行礼。徐靖满腹心事,略一点头,快步进了寝室。 赵夕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心中忽然安宁了下来,笑盈盈地迎上前:「春生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今日一直等你。」 月牙儿妹妹的笑容,是一贴无上妙药。 徐靖心头一热,原本焦躁不宁的情绪瞬间缓和宁静。他走上前,舒展手臂,将赵夕颜搂进怀中。 自赵夕颜有了身孕之后,他十分克制,便是抱着她,也比往日轻柔得多,唯恐伤到孩子。 赵夕颜的额头靠着他的额头,像幼时那样安慰他:「春生哥哥,别怕。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事,我都和你并肩而立,共同面对。」 徐靖嗯一声,将嘴唇凑过来,吻住她的唇。 这个吻,并不热切贪婪。赵夕颜温柔地回应,给予他最大的抚慰。 过了片刻,徐靖才抬起头,低声道:「宫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赵夕颜嗯一声:「周尚书一出宫,就派人送消息来了。」 「都是老狐狸。」徐靖嘀咕道;「你不知道,当时堂兄说要立我为皇太弟的时候,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周尚书。」 结果,一出宫就打发人给赵夕颜送消息来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这件事还没定论。当着皇上皇后太子的面,周尚书当然要表一表忠心。」 「如果你做了储君,日后大姐就是长公主,周家上下都成了皇亲国戚。周尚书岂能不愿意?」 「得道者多助。周尚书愿意支持你,再好不过。还有武安伯和我大伯父,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徐靖稍稍后退,和赵夕颜四目对视:「真正全力支持我的人,是太子。」 不愧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徐靖短短一句话,一个复杂的眼神,赵夕颜便已猜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实情:「太子这么做,是因为心疾发作自知来日无多?」 「应该不仅于此。东宫有两位太子侧妃,不管谁生下子嗣,都能立皇太孙。为何太子这般急切地要推你到众人面前?除非,太子知道自己绝不会有子嗣。」 说到这儿,赵夕颜顿了一顿,幡然醒悟过来:「怪不得当日太子忽然决定要娶苏环和慕容燕。其实,她们两个都 是挡箭牌,放在东宫里就是做做样子吧!」 徐靖:「……」 徐靖忍不住挠挠头:「我答应过堂兄,要为他保守秘密。」 赵夕颜抿唇一笑:「这都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你什么都没说。以后就是太子问起,你也能理直气壮地应回去。」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徐靖很快原谅了自己,低声对赵夕颜说道:「堂兄今晚和我推心置腹。我不能一一告诉你。不过,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你要有些心理准备。」 赵夕颜淡淡一笑:「再不好过,总好过被逼着起兵~谋~反。别说你是藩王世子,便是皇子要争储继位,也是极为凶险的事。现在太子全力支持你,皇后娘娘也没反对,朝中还有助力,已经是极好的开端了。」 「春生哥哥,不要担心我。我能禁得住风雨,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和你同进共退。」 徐靖心里一片滚烫,紧紧搂住新婚妻子;「好,我们夫妻两个同心齐力。」 两人依偎在一起,温存了片刻,待各自情绪平稳,继续低声细语。 「我明日早起还得进宫,陪着堂兄。等堂兄身体好转了,我再去军营。我现在才明白堂兄的一片苦心。建立新军,一开始就是为了我。」 手中有兵有将,立身才稳,行事更有底气。 赵夕颜低声提醒:「你要格外留心几位藩王世子。这等好事,摊到你头上。换了是我,我心里也不服气。少不得要暗中动手脚,给你使一使绊子。」 徐靖点点头应道:「放心,我早就派人盯着他们几个了。只要他们有异动,我对他们绝不客气。」 要做储君,就得拿出相应的能耐手段来。如果连几个藩王世子都弹压不住,也别做什么皇太弟了。 「早些睡吧!」赵夕颜有孕后精力不济,时时犯困,轻轻打了个呵欠。 徐靖应一声,抱起赵夕颜,轻柔小心地放到床榻上。 隔日一早,赵夕颜还没醒,徐靖便起身进了宫。 宫里的消息,传得飞快。为徐靖开宫门的禁卫,今日格外恭敬。一路上遇到的内侍宫人,离得老远也巴巴地上前来行礼。 徐靖心中哂然,面上不动声色。 到了福佑殿外,正逢禁卫换班。 御前校尉慕容慎,今日竟主动上前,笑着拱手行礼:「末将见过世子。」 往日眼高于顶神色冷厉的慕容校尉,今日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收起了尖锐的利刺,温和有礼。 第二百九十九章 风云(一) 徐靖目光微闪,露出一个亲近熟络的笑容:「在本世子面前,慕容校尉何须多礼,快些起身。」 竟伸手扶了慕容慎一把。 慕容慎笑着谢恩起身。 徐靖随口笑道:「还有几日就是慕容校尉的婚期,到时候本世子得去慕容府喝一杯喜酒。」 慕容慎笑着应道:「世子肯莅临,是慕容氏满门之喜。」 两人你来我往的闲话,十分和睦。 众禁卫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称奇。 慕容校尉和北海王世子那些「不得不说的爱恨纠缠」,宫中谁人不知?往日两人如针尖麦芒,见了面彼此从无好脸色。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 一众禁卫,还不知道昨日福佑殿里发生了什么。 小内侍跑进去通传,很快,太子的近身内侍陆公公迎了出来。态度也比往日恭敬得多:「世子来得正好,殿下已经醒了,万太医正为殿下施针。」 徐靖略一点头,随陆公公进了福佑殿。 慕容慎目送徐靖的身影远去,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身边一个禁卫大着胆子低声笑道:「慕容校尉今日对世子怎么这般热络?」 慕容慎淡淡瞥了一眼过去:「当差时不得闲话。」 那个禁卫碰了一鼻子灰,讪讪闭上嘴。 其余禁卫迅速对视一眼,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启禀皇上,北海王世子已经进了宫,正陪着太子殿下。」 半个时辰后,马公公悄步进了天子寝宫,低声回禀。 躺在宽大龙榻上的永明帝,身形有三个马公公宽大。 荒唐纵情一夜,永明帝一脸虚青,三个美人已经被抬走了,寝宫里弥散着一股荒Yin过后的异样气味。 永明帝正闭目假寐,听了马公公的话,睁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他倒是殷勤,怪不得哄得太子昏了头。」 马公公小心翼翼地陪笑:「奴才多嘴说一句。当日太子殿下去冀州,只有北海王世子不惜性命相随。凡事都有因果。」 永明帝不耐听这些,又疲倦困乏,挥挥手道:「派人盯着他,有什么异动,立刻来向朕禀报。朕小睡片刻。」 看来,今日的小朝会又要取消了。 先帝虽然暴戾,于政事还算勤勉。永明帝登基两年了,上朝越来越少,整日纵情美色。国库里空得能跑马了,也不放在心上,照样下令征召民夫修建皇陵。实在是昏庸无道。 马公公心里唏嘘几句,恭声领命退下。 到了正午,永明帝才下龙榻,在内侍的搀扶下去见太子。 太子脸色惨白没有血色,躺在床榻上无力起身。苏皇后和徐靖一同守在床榻边。 永明帝一露面,苏皇后徐靖立刻起身行礼相迎。 永明帝看徐靖一百个不顺眼,板着脸孔说道:「太子在宫中,自有人照顾伺候,不必你天天守着。你回新军大营去。」 徐靖只得张口领命,临走前,去床榻边和太子道别:「堂兄,你安心养身体。我这就回军营了。有什么事,立刻打发人给我送信。」 太子嗯一声,深深看徐靖一眼。 有些话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靖心里的怒火,在太子的目光下很快消散。 算了,看在堂兄的颜面上,不和这个昏君计较了。 徐靖拱手向帝后作别,永明帝态度冷淡,苏皇后倒是温和,轻声嘱咐:「你在军营里好好当差,别总惦记你堂兄。本宫会照顾太子。」 太子昨天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其实苏皇后也懵得很。昨日夜里,苏皇后翻来 覆去,一夜未眠。 只是,千般思绪万般心思,此时也不宜表露出来。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儿子的身体更重要。 徐靖有时粗枝大叶,有时却又敏锐得惊人。此时他不便多说,拱手应一声,便转身离去。 徐靖一走,寝室里没了外人,只剩帝后和太子。留在寝室里伺候的内侍,只有马公公和陆公公。 「竣儿,你今日感觉如何?」永明帝强忍下怒气,先询问太子身体情形。 太子虚弱无力地答道:「儿臣侥幸抢回一条命,现在没半点力气,只想闭目睡觉。」 太子奄奄一息的模样,看得苏皇后心如刀割。苏皇后忍着泪水,低声道:「皇上有什么话,等过几日竣儿好些了再说吧!」 永明帝何尝不心疼儿子?只是,从昨日憋到现在,憋足了一肚子怒火,实在忍不住:「慈母多败儿。你一味偏袒护着他,惯得他轻狂无畏。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苏皇后只得低声请罪:「都是臣妾没教导好太子,请皇上息怒。」 永明帝冷哼一声,又怒目看向床榻上的太子:「朕告诉你,你别昏了头。什么皇太弟,朕绝不同意。」 「你早日好起来,早些让侧妃有孕。等东宫有了子嗣,朕就册立太孙。这大晋江山,从你祖父手中传给你朕,朕便是不能交到你手里,也绝不能便宜了外人。」 太子微弱地应道:「父皇,靖堂弟也是徐家子孙,和我同一个曾祖父,不是外人。」 没出五服,这可是正经的堂兄弟。 永明帝被噎了一下,愈发恼怒,声音又冷又硬:「这件事,朕说了算。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太子气若游丝,声音愈发无力:「儿臣不知自己能撑多久,或许下一次发病,就再也不能睁眼。到时候,东宫没有子嗣,父皇总要在徐家子孙中挑一个做储君。」 「靖堂弟和我血缘最近,也最年少聪慧,身手极好,能领兵打仗,且心思清正心地仁厚。是储君最佳的人选……」 说到这儿,忽然重重咳嗽了起来。 苏皇后大惊失色,冲到床榻边,为太子抚背顺气。 太子激烈地咳嗽几声,旋即急剧地喘息,脸孔迅速涌起异样的潮红。 苏皇后泪眼婆娑,哽咽着恳求:「皇上,先别说了。等竣儿身体好起来,皇上想怎么训斥他,臣妾绝不多嘴。」 永明帝纵有万丈怒火,也只得偃旗息鼓,皱着眉头作罢。 第三百章 风云(二) 徐靖去了军营,太子继续在宫中养病。 隔日,永明帝开小朝会,处理政事。从头至尾都没提徐靖这个人。一众重臣心照不宣,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宫中发生的一幕,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仿佛一块石头落入湖面,砸出一蓬水花后,很快沉没湖底。 唯有有心人,才能嗅到风云变幻风雨欲来的紧迫和紧张。 腊月十二这一日,苏家三姑娘苏瑾出嫁。 赵夕颜和苏瑾交好,本该登门道喜。不过,她孕期没满三个月,且孕吐得厉害,不宜出门。徐莹代赵夕颜去了苏府。 待到傍晚,徐莹从苏家回来了。 赵夕颜刚吐过一回,用清水漱了口,有些恹恹无力。见了徐莹,赵夕颜打起精神笑问:“三姐今日去苏家喝喜酒,可有什么热闹新鲜事?” 徐莹低声笑道:“别提了。苏家女眷见了我,一个个皮笑肉不笑的。尤其是苏环的亲娘,见了我就像见了仇敌一般。” 苏家人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二十多年前,费尽心思将女儿嫁给太子。现在苏家又有女儿进了东宫,就等着早日生下子嗣,来个母凭子贵。结果太子忽然发病,还闹了这么一出。 在苏家人看来,徐靖就是那个要摘桃子的土匪恶棍。见了徐莹,有好脸色才怪。 赵夕颜哑然失笑:“她们还敢当面撂脸色不成。” “这倒没有,就是说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徐莹掩嘴一笑:“我权当耳边风,吹过就算。” 赵夕颜也是一笑。 …… 此时的苏家人,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苏瑾被兄长背着上了花轿,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走了。来贺喜的客人一一离去,苏府里渐渐安静下来。 忙碌了一天的苏掌院,满脸疲惫地坐下。 苏老夫人在一旁坐了下来,语气中满是愤怒:“老爷,今天北海王府的县君登门来贺喜,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你是没亲眼瞧见,实在是可气可恼。” 苏掌院面色不愉,瞪了老妻一眼:“不得胡言乱语!” “我怎么胡言乱语了?”苏老夫人一气之下,也不自称妾身了:“她不过是一个藩王府的县君,放在平日,谁将她放在眼底。现在仗着徐靖的势,倒是威风起来了。” “哼!我看她得意也太早了点。这事八字都没一撇,皇上绝不可能同意。徐靖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又急急对苏掌院说道:“你经常进宫见太子,一定要好好劝一劝太子。千万别被居心叵测的北海王世子骗了,这大好的江山,以后就该传给环儿生的儿子,哪里能轮到一个外人。” 苏掌院眉头紧皱,半晌才叹一声:“我在宫中做太傅,教导过北海王世子。这个徐靖,空长了一副聪明脸孔,其实脑袋空空,不学无术。也不知太子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和他格外亲近。” “太子的脾气,我知道一二。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将储君之位给徐靖,绝不是临时起意。” 苏老夫人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是好,颓然地叹了口气。 夫妻两个相对无语,沉默良久。 苏掌院终于张口道:“皇上不点头,这件事就不可能成。我们也不必过于忧心。太子现在没有子嗣,等他有了儿子,想法自然就不一样了。” “你明日递帖子进宫,探望太子殿下,再见一见皇后娘娘。如果能见到环儿,私下嘱咐她几句。一定要早点怀上子嗣。” 苏老夫人点头应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有些犹豫地低声道:“太子身体孱弱,会不会是有心无力……” 苏掌院看了苏老夫人一眼。 苏老夫人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改而说道:“我明天就进宫。” …… 隔日一早,苏老夫人领着二儿媳洛氏进宫觐见。 太子身体略有好转,已经回东宫静养。 苏皇后守在床榻边,两位东宫太子侧妃也终于得以伴在太子身边。 苏老夫人和洛氏进了寝室,忙向苏皇后和两位侧妃行礼。 苏皇后伸手虚虚一扶:“母亲,二嫂,不必多礼。” 苏老夫人老眼泛红,颤颤巍巍地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忧心殿下身体,今日特意进宫来探望。殿下福泽绵长,有上苍庇佑,娘娘也别太过伤心难过,万一伤了身体,殿下就是在病中也难心安。” 洛氏忙接过话茬:“请娘娘保重凤体。” 苏皇后心情沉郁,无心说话,淡淡道:“本宫没什么,你们过来瞧瞧太子。” 苏老夫人和洛氏应一声,一起到床榻边。 苏环见了亲娘和祖母,分外激动欣喜,下意识地站到了洛氏身边。洛氏匆匆瞥女儿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打量太子。 这一看之下,洛氏心里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太子一脸苍白,面无血色,稍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 苏老夫人已经红了眼,坐在床榻边握着太子的手落泪:“殿下受苦了。” 太子轻声道:“我没有大碍,劳祖母挂念。” 苏老夫人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眼泪,然后絮叨起来。 一开始是按时喝药吃饭多休息之类,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子嗣上。 “殿下这次病好了,得好好养一养。等恢复了元气,让苏侧妃早日怀上子嗣。东宫有了喜事,说不定殿下以后就再也不会发病了。” 苏皇后蹙了蹙眉。 苏环先涨红了脸,很快又有些惊惶无措。 慕容燕就纯粹是恼火了。 这个苏老夫人,一口一个子嗣,句句都是苏环。当她这个太子侧妃是空气不成? 太子轻声笑了一笑:“祖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苏老夫人心里一松,脸上顿时有了笑意。 太子看向苏环:“环表妹,今日你陪祖母和二舅母吃午饭,说说话。” 侧妃的亲娘,在太子面前没资格自称岳母。太子喊一声二舅母,给足了苏环体面。 苏环很是欢喜,忙张口应下。 慕容燕低头,闷闷地扭帕子。 她的父亲兄长都在宫里当差,太子从来不假辞色,见了苏家人,就这般温和礼遇。 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 …… 第三百零一章 谋算 午膳后,苏老夫人和洛氏进了苏环的寝室,祖孙三个终于得以说些私房话。 「环儿,」洛氏忧心又焦虑,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你在东宫里日子过得如何?殿下对你好不好?」 苏老夫人问得就更直接了:「你嫁进东宫也有两个多月了,殿下在你这儿留宿了几晚?」 苏环腾地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等羞人的问题,让她怎么回答? 太子倒是来睡过几晚,可从未碰过她,至今她还是完璧之身哪!这话她哪里说得出口! 苏老夫人等了片刻,见苏环垂头不吭声,皱了皱眉,语气重了几分:「在祖母和亲娘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张口的。」 洛氏唯恐苏老夫人不快,心里一紧,忙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快说啊!殿下来你这儿几回?慕容侧妃那边去了几回?」 苏环咬咬嘴唇,低声应道:「殿下在我这里留宿过五回。慕容侧妃那边,一次都未去过。平日,殿下对我温柔体贴,时常令御膳房做燕窝或点心送来。」 至于太子殿下只是单纯「留宿」一事,苏环下意识地隐瞒未提。 洛氏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好好好,这就好。」 苏老夫人面色也舒缓了许多,笑着说道:「可见,殿下心里有你,待你是极好的。那个慕容燕,冲动鲁莽,毫无规矩,根本不配和你相提并论。你好好照顾伺候殿下,早日有身孕,生下子嗣。到那时候,才是你的大福分。」 洛氏低声附和:「环儿,你祖母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你可得记在心里。恩宠是一时的,子嗣才第一要紧。趁着殿下的心在你身上,你得早些有喜。有了子嗣,你在东宫才能真正站稳脚跟。那些心思叵测之徒,也就无机可趁了。」 苏环虽在宫中,消息却还不及祖母亲娘灵通,闻言一怔,抬起头来:「什么心思叵测之徒?娘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洛氏满心不甘怨怼,轻哼一声,低声将太子心疾发作那一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苏环一脸惊愕,脱口而出道:「殿下真这么说了?」 「千真万确!」苏老夫人冷哼一声:「当时你祖父就在场,竭力劝阻,奈何太子像被鬼迷了心窍,固执己见,根本劝不动。」 「环儿,今日祖母进宫,就是为了你。你是东宫侧妃,为天家开枝散叶,是你的责任,也是当务之急。等殿下有了儿子,自然就会打消之前荒唐可笑的念头了。」 「这储君之位,必须要传给子嗣,绝不能由外人染指。」 洛氏接过话茬:「殿下的心疾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病是治不好的。不知哪一天发病,撑不过去就会合眼归西。环儿,你的后半辈子,指望不上注定短命的太子,只能靠自己的儿子。」 苏环全身颤了一颤,俏脸泛白,很快漾起愤怒的潮红:「你们都别说了。」 「表哥已经醒了,很快就能好起来。表哥才不是什么短命鬼。我要和表哥白头偕老!就是没有子嗣,我也心甘情愿!」 说到最后一句,苏环脸孔通红,音量骤然扬高。 洛氏没料到素来听话的女儿反应这般激烈,一时愣在当场。 苏老夫人就老道多了,立刻放缓声音,笑着哄苏环:「你娘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你和她计较什么。」 「太子心里自然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娶你进东宫。那个慕容燕,不过是个摆设,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你好好照顾太子,等太子病症好转,和太子多多亲近。亲近得多了,子嗣自然就来了。」 这话说得就顺耳多了。 苏环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慢慢点了点头。 苏老夫人和洛氏在东宫待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离去。 苏环送走了祖母和亲娘后,又去了太子身边。 「今晚你守着太子,」一脸倦色的苏皇后轻声嘱咐:「本宫明日一早再来。」 苏皇后接连熬了几天,委实熬不住了。 苏环柔声应下:「是,娘娘这几日辛苦,今晚好好歇一歇。我一定好好照顾殿下。」 慕容燕不甘被晾在一旁,也张口道:「臣妾也……」 「你随本宫去椒房殿。」苏皇后打断慕容燕:「本宫十分疲乏,你过来扶着本宫。」 慕容燕:「……」 凭什么苏环能留在太子身边,她就要伺候难缠的婆婆? 太子偏心苏环,苏皇后更是明晃晃的偏袒自己的侄女。 慕容燕满心委屈,却不敢流露出来。这两个多月里,她经常被罚,实在是饿怕了。 慕容燕默默上前,扶着苏皇后离去。出门之际,慕容燕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好看到苏环拿着帕子温柔地为太子擦拭额上冷汗,心里艳羡嫉恨极了。 苏环没有回头,动作轻柔仔细。 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太子,轻声道:「环表妹,辛苦你了。」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就令苏环满心甜意。她柔声应道:「表哥,能这般待在你身边,我心里欢喜得很,半点都不辛苦。」 太子目中闪过一丝愧疚,轻叹了一声:「我这身体,本不该成亲。环表妹,我对不住你。」 短短两句话,像针戳中了苏环的心尖。 苏环身子微微一颤,用力咬了咬嘴唇。脑海中忽然闪过祖母白日说过的话。 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祖母说错了。她和太子再亲近,大概也不会有孩子。 太子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苏环。 陆公公捧了食盒进来。 苏环很快回过神,从食盒中取出温热的粳米粥,一勺一勺喂进太子口中。太子连着喝了几日汤药,今日才能勉强进食。 喝了半碗粥,太子就道:「我吃不下了。环表妹,食盒里有六菜一汤,你趁热吃了。」 食盒里的饭菜,是太子令人为她准备的。都是她素日爱吃的菜肴。 苏环心头一热,之前些许的苦涩瞬间烟消云散了。 表哥心里有她,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三百零二章 贺喜 腊月十八这一日,慕容府低调地办了喜事,慕容氏长子慕容慎迎娶刑部尚书府的姑娘进门。 青州在打仗,太子在宫中养病,这等时候,慕容府岂敢张扬。慕容慎成亲的大喜日子,只请了亲朋好友族人登门。 不管如何,都是一桩大喜事。已经二十三岁的慕容慎,终于娶妻了。慕容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慕容夫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慕容大将军也卸下了平日的严肃,领着儿子侄儿们招呼来客。 「贵客到!」一个亲兵快步来禀报:「启禀大将军,北海王世子携世子妃亲自来贺喜。」 徐靖和赵夕颜竟都来了? 慕容大将军眉头微不可见地拧了一拧,旋即恢复如常,转头对慕容夫人说道:「贵客前来,你随我一同去相迎。」 那个赵夕颜,算什么贵客。 慕容夫人撇撇嘴,想说什么,一抬头,就见丈夫警告地瞥一眼过来,只得应了一声。 慕容大将军淡淡提醒:「昔日的赵六姑娘,如今已是身份尊贵的世子妃。见了面你言语恭敬些,不可冒犯贵人。」 慕容夫人满腹憋屈地应下了。 想当初,赵夕颜初入京城,她耀武扬威地去赵府。结果,没摆成威风,反倒受了一遭羞辱,成了京城贵妇圈里的笑话。 之后,慕容夫人就没再见过赵夕颜了。倒是慕容燕,和赵夕颜很不对付,交锋几回,每次都被气得哭哭啼啼地回来。 总之,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慕容夫人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心情更复杂的,非慕容慎莫属。 他知道徐靖会来,却未想到,赵夕颜也会一并前来。 赵夕颜和徐靖拜堂那一天,他站在太子身侧,从头看到尾。今日,赵夕颜也会亲眼看着他娶妻进门。 「今天是你娶妻的大喜日子,」慕容大将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高兴些。」 慕容慎点点头,挤出笑容,随亲爹一同去正门迎接贵客。 徐靖今日穿着绯色锦袍,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俊美贵气。 赵夕颜则是一袭浅紫罗裙,因为天气寒冷,罗裙外穿着厚实的披风,蓬松柔软的白色貂毛围着那张美丽的脸庞,便是脂粉未施,也一样美得耀目。 小夫妻两个手挽着手,微笑对视间,皆是柔情蜜意。 慕容慎抬眼看了看天,今天的阳光太刺目了。 众人一同行礼相迎。 徐靖笑道:「诸位都免礼。」 赵夕颜也柔声道:「今日慕容校尉新婚大喜,我随世子一同来贺喜,多有叨扰了。」 慕容夫人不得不挤出笑容应道:「世子妃亲自前来,是我们慕容家的体面。请世子妃进内堂小坐。」 这等喜事,男客在正堂前院,女眷们要去内宅后院。 赵夕颜欣赏着慕容夫人不得不弯腰低头的窘迫模样,不疾不徐地笑着应一声,在玉簪和海棠的搀扶下缓步入内。 其实,她今日本可以不来。不过,能刺一刺慕容慎的眼,顺便给慕容氏上下添一添堵,总是令人愉快的事。 今日来慕容府贺喜的女眷不少,一品二品诰命夫人都有。赵夕颜这个超品的世子妃一露面,众诰命贵妇齐齐弯腰行礼,让出最上首的位置来。 赵夕颜也没推让,含笑坐了上首。 妻以夫贵,在这京城里,现在能让她低头的,也就只有苏皇后了。 宫中发生的事,众贵妇心照不宣。如果徐靖真有大运道的那一日,眼前的赵夕颜,可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众贵妇谁也不傻,这等时候,先混个脸熟,说一说好话,又不费什 么事。 「世子妃嫁进北海王府后,一直没出来走动,今日总算露了面。」周夫人率先张口笑道。 另一位诰命夫人立刻笑着接过话茬:「世子妃身份矜贵,又年少脸嫩,自然不像你我,一张脸皮又老又厚,四处走动。」 「过些日子就是新年,到时候我们去王府给世子妃拜年,世子妃可别嫌我们去得勤快多有叨扰。」另一个诰命夫人笑吟吟地接过话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句句吹捧逢迎。赵夕颜含笑聆听,不时应对一两句。 慕容夫人看着这一幕,鼻子都快气歪了。 这些诰命夫人,个个都是踩低捧高见风使舵的主。徐靖能不能立储还不好说,一个个就上赶着巴结讨好。 呸! 慕容夫人满心不快。 赵夕颜目光扫了过来。慕容夫人生生挤出笑容,张口恭维:「世子妃今日容光焕发,似有喜色。」 赵夕颜笑而不语。 周夫人心里一动,隐隐猜出了几分。其余夫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赵夕颜的小腹。 当然,她们什么都看不出来。 天气寒冷,赵夕颜穿得厚实,小腹处平平无奇。 正午喜宴开席,赵夕颜挑些清淡的吃了几口,很快搁了筷子。 近来孕吐反应轻了许多,不然,就要在众人面前失态了。 周夫人看在眼底,心中愈发有数。周夫人窥了个闲空凑到赵夕颜身边,轻声笑道:「世子妃举止可得小心些。」 赵夕颜微微一笑:「多谢周夫人提醒。」 男子们在朝堂结党,你争我斗。女眷们交际来往,也一样波涛暗涌你来我往。 徐靖已被太子推至众人眼前,她这个北海王世子妃不能退缩,要和夫婿一同应对复杂微妙的情形。 玉簪悄步过来,轻声耳语几句。 赵夕颜略一点头,向众人轻声示意,然后起身离去。 徐靖站在垂花门外等她。 午后阳光炽烈曜目,徐靖的笑脸比阳光还要炫目。 赵夕颜抿唇一笑,慢慢走上前。徐靖咧嘴一笑,握住赵夕颜的手:「酒席吃完了,我们回王府。」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亲昵地依偎着夫婿。 小夫妻两个坐上马车,慢悠悠地回了王府。刚进王府,徐二五就快步过来了,眼中熠熠闪光:「世子,大好消息,徐三派人送信回来,他们抓到周隋了。」 什么? 抓住周隋了?! 赵夕颜激动得全身颤了一颤,迅疾上前:「快些将信给我。」 第三百零三章 周隋(一) 赵夕颜迫不及待地从徐二五接过信,甚至来不及回院子,当场拆开信看了起来。 徐靖同样满心热切,将头凑过来,和赵夕颜一同看信。 信只有寥寥几句。 「忠勇侯领兵追击土匪,我奉令在青龙山外设伏,正好遇到了逃窜的周隋一伙人。这一战,周隋身边土匪皆被杀,周隋被活捉。我带领的亲兵死伤近两百。」 短短几行字里,透出的是惨烈的厮杀和浓厚的血腥气。 徐三当日带走了三百亲兵,这一战,就折损了大半。这些都是忠于徐靖忠于北海王府的精兵,放到军营里都能做低级武将。就这么死在了青龙山。 徐靖目光暗了一暗,心中沉痛至极。 赵夕颜看了信后,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低声道:「徐三在信上没有细写,这一战必然十分惨烈。」 徐靖默然不语。 徐二五见主子心情沉郁,张口说道:「世子,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王爷买下我们,给了我们衣食,将我们养大。为了北海郡的安危,我们都愿意赴汤蹈火,死在青龙山也心甘情愿。」 看着一脸坦然的徐二五,徐靖鼻间有些酸,声音有些沙哑:「我这就去书房写信,你打发人送去给徐三。让徐三将所有人的尸首都运回北海郡安葬。」 徐二五低声应是。 赵夕颜默默伴着徐靖进了书房。 徐靖写了信,令人送出去之后,又将送信的亲兵叫进了书房。 送信回来的是徐七六,正是当日第一个发现赵夕颜行踪的亲兵。赵夕颜见了那张熟悉的脸,也觉亲切,轻声问道:「徐三信上写的简洁,你仔细说一说。」 徐七六能言善道,口齿伶俐,迅速将当日一战情形道来。 赵夕颜听得心情激荡,下意识地攥住了徐靖的手。徐靖反手握住赵夕颜的手,一并聆听。 数日前。 徐三领着三百亲兵,带着忠勇侯麾下的一千人去了青龙山。 这里是周隋曾经的老巢。周隋领着剩余的几百悍匪去投奔另一伙土匪,后来夺了大当家,就领着一众土匪又来了青龙山,重新建寨。 人的本性难移。周隋攻打北海郡失败,领着土匪逃窜,定会逃回青龙山。 徐三当年在青龙山里待了几个月,对青龙山的地形颇为熟悉。到了青龙山后,立刻令士兵们四散埋伏。只要发现周隋行踪,立刻以焰火为信号。 埋伏了三天后,就等来了狼狈逃窜的周隋一伙人。 周隋带两千土匪跑出北海郡,设伏杀李骥那一战,折损了八九百。后来李骁领兵疯狂追击,一千多土匪死了大半。紧接着,忠勇侯又领兵来了。 不管土匪分了几路,被追到一个就杀一个。跟随在周隋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跑到青龙山的,不过三百人。 这三百土匪,都是跟着周隋多年的悍匪,皆是杀人如麻亡命之徒。知道已经没了活路,根本就没人投降,扬起刀就是拼命。 和三百悍匪遇上的,是一队徐靖的亲兵,一共百人。这一百人,全部战死。见到焰火信号赶来的另一队亲兵,同样死伤惨重。他们以性命拦住了周隋的去路,等到徐三领兵前来的时候,已是满地尸骸。 徐三红了眼,提起长刀直扑周隋。 周隋几个日夜没有合眼,满身伤痕,已至穷途末路,狞笑一声,扬起长刀要和徐三同归于尽。 徐三没有逞英雄,令人围住周隋,最终以多胜少,活捉了周隋。 说活捉,其实不太准确。周隋身中数刀,右腿被砍断,腰腹也中了刀,就剩一口气罢了。 徐三没有杀周隋,下令大夫为 周隋疗伤续命。至少,要撑到将活的周隋送回京城。 「小的一路快马回来送信给世子,大概能比朝廷战报快半日。」徐七六说了半天,嗓子都快冒烟了。 徐靖亲自倒了杯茶,塞进徐七六手中。 徐七六没和自家主子客气,一口喝了杯中茶水,然后拱手道:「徐三代世子立下大功,恭喜世子。」 徐靖想到惨死的亲兵们,实在笑不出来。 徐七六似是看出了徐靖的心思,低声道:「世子,周隋凶残极恶,如果不是王爷及时封锁城门守住北海郡,北海郡就会血流成河。能彻底铲除这伙土匪,能活捉周隋,便是所有亲兵都死了,也值得。」 徐靖眼睛有些红,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回来:「你回来了,先在府中好生休息。」 徐七六应一声,很快退出了书房。 徐靖坐在椅子上,没有出声。 赵夕颜走到徐靖身边,伸手抱着徐靖的头。徐靖将头靠进她温暖的怀中,温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 沉默着哭了一场,徐靖沉重的心情才稍稍舒缓。一抬头,就见赵夕颜同样满脸泪痕。 徐靖伸手为赵夕颜擦拭眼泪,低低地说道:「月牙儿妹妹,终于捉到周隋了。」. 赵夕颜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再次滑落。 徐靖伸手将赵夕颜抱进怀中,轻轻为赵夕颜拍着后背。 赵夕颜哭了许久。 前世那些不堪的过去,被凌辱的绝望,被积压在心底的痛苦,都随着泪水倾泄出来。 「月牙儿妹妹,等周隋到了京城,我亲自斩了他,为你报仇。」徐靖在她耳边低语。 赵夕颜终于抬起头,和徐靖对视片刻,良久,才轻声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猜到那不是什么梦境,而是真切发生过的惨痛过往。 徐靖低声道:「从冀州回来的路上,慕容慎奉旨去迎太子,我和慕容慎打了一架。那一晚,我就知道了。」 「我只恨自己前世太过没用,早早就死在周隋手里,没能护着你。让你受尽苦楚。」 赵夕颜鼻间酸涩极了,泪珠又涌了出来:「别这么说。当日,你是为了我,才会冲进土匪窝里。不然,有几百亲兵护着你,你本可以逃出北海郡。」 「之后十年,我一直将你藏在心底,从未忘怀。」 「今生能嫁给你,和你做夫妻,我欢喜极了。」 第三百零四章 周隋(二) 徐靖眼睛也红了,他伸手为赵夕颜擦拭泪痕。 眼泪越擦越多。 两人拥在一起,又哭了一场。 泪水交融在一起,不知是谁的,咸咸涩涩的,也带走了心里所有的苦涩晦暗。 赵夕颜哭累了,就这么坐在徐靖怀中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的身子一轻,被徐靖抱了起来。 「我抱你回榻上,你别睁眼,继续睡。」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令她无比心安。 她含糊地应一声,到了床榻上,沾上了柔软的枕头,沉沉睡去。 待醒来,天已经黑了。 玉簪海棠都已知道周隋被活捉的喜讯,两张俏脸闪着光,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喜悦:「世子妃可算醒了。」 「两位县君得了消息,下午就回了王府,都在等世子妃一同用晚膳呢!」 赵夕颜忙起身下榻。 玉簪笑盈盈地伺候主子更衣,海棠利落地为赵夕颜净面梳发。待收拾妥当了,赵夕颜才去了内堂。 徐芳徐芷都带着夫婿孩子回来了。 北海郡遭遇匪祸,这两个多月来,徐芳徐芷日夜不宁寝食难安。直至今日,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 徐芳一脸喜色地握住赵夕颜的手:「月牙儿,你有了身孕,怎么一直都不说。今日婆婆回府和我说起来,我才知道这一桩大喜事。」 「现在知道也不晚。」徐芷喜气洋洋,难得说话那么顺耳:「再有周隋被活捉的喜讯,正是双喜临门。今晚我们好好喝几杯,庆贺一番。」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 这一顿家宴,人人开怀。大概是心情愉悦之故,赵夕颜今日难得没有孕吐。 好消息一桩接着一桩。 两封厚实的信正好送到了京城。 一封是北海王的亲笔信。北海王在信中反复嘱咐儿子要好好照顾有孕的儿媳。 另一封,是赵元明的信。 亲爹安然无事,对赵夕颜来说,是最大的安慰和喜悦。 这一晚,赵夕颜躺在徐靖的怀中,将亲爹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徐靖都快不满了:「一封信看那么多遍,你也不嫌累。快些放下信,好好看一看你的夫婿。」 赵夕颜被逗得直乐,将信仔细收进信封里,塞到枕下。然后仰头亲徐靖的脸。 徐靖心里的火苗顿时蹿了出来。 手一摸到赵夕颜的小腹,火苗立刻被浇灭了。 赵夕颜怀着身孕,还没到三个月哪! 赵夕颜见徐靖一脸憋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又红了脸。她凑到徐靖耳边,低声耳语一句。 徐靖眼睛刷地亮了,急不可耐地将衣服脱了个干净。 疼! 真疼啊! 同样的星空下,全身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周隋,生生被彻骨的疼痛疼醒了。 他全身受了十几处的伤,右腿被砍断了,流了半日的血,才勉强止住。腰腹处的伤差点贯穿身体,痛不可当。 他活了近三十年,杀过的人多得数不清,经历过的生死阵仗也远超众人想象。今日算是活活遭了报应。 周隋躺在囚车里,满脸都糊着鲜血,污秽不堪,看守他的士兵足有三十个。一个个目光冰冷,眼睛眨也不眨。 如果目光能杀人,周隋已经被凌迟无数次了。 忠勇侯还要继续领兵剿灭所有土匪,徐三追随忠勇侯左右,不能归京。便令几十个亲兵送周隋回京城。 忠勇侯怕行路不安宁,或是半途有不知死活的土匪来劫囚车,便派了两百士兵随行 护送。 两百多个精兵「护送」一个土匪进京。也可见周隋的凶名卓著和厉害。就剩这么一口气了,都要提防戒备。 「饿。」 周隋大口大口的呼吸,像是这样就能稍稍减轻身体的剧痛,用尽力气,才挤出一个字。 守在囚车边的亲兵,一言不发,去拿了一个馒头和一碗清水来。馒头和破碗放在周隋的脸边。 周隋想进食,只能一点点吃力地转头,像猪狗一样去啃去舔。 众亲兵都恨他入骨。如果不是徐三坚持要将周隋送去京城,他们早将周隋千刀万剐剁成肉泥了。谁也不会同情可怜周隋,哪怕一星半点,都对不住死去的那么多的兄弟。 周隋勉强吃了半个馒头,喝了几口凉水,就没了力气。颓然地将头垂到一旁,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了。 负责照顾周隋的大夫,小心翼翼地上了囚车,在几十双眼睛的虎视眈眈下,为周隋疗伤续命。 这个大夫是骁骑营里的军医,擅长治外伤。他一边为周隋疗伤包扎,一边暗暗心惊。 这么多伤,要命的伤就有三处,流出的血更是多得惊人。换了别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个周隋,竟然还没死,不得不说生命力实在强悍。不愧是凶名远扬的悍匪。 「就快要过年了。」一个亲兵说道:「我们快些赶路,或许能赶得及回王府过上元节。」 另一个亲兵点点头:「好,明日走八十里。」 谁也没去考虑,天寒地冻身受重伤的周隋能不能撑得住。他们的任务是将周隋送回京城,如果周隋半路死了,将尸首送到世子眼前,也是一样。 从第二日起,行路的速度果然快了许多。 周隋一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两个时辰。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军医怕周隋冻死了,找了一条肮脏破旧的棉被,丢在周隋的身上。 这么埋头赶路,到岁末这一日,京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亲兵们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一场大雪拦住了去路,不得不在一处驿馆暂且停下修整。原本想着,休息几日就能启程。没曾想,大雪接连下了五六日,道路上结上厚厚的冰冻。.. 永明三年的新年,就这么在一场雪灾中悄然来了。 富贵人家可以燃炭盆烧火龙,躲在温暖的屋子里。贫苦的百姓烧不起炭火,被冻死在家中的比比皆是,街道上还有许多被冻死或饿死的人。 连京城都这般模样,其余州郡的情形可想而知。 众臣忧思难安,纷纷上奏折请天子赈灾。 第三百零五章 雪难(一) 福佑殿。 马公公捧着高高一摞奏折,悄步进了正殿。 殿外冰雪皑皑寒冷刺骨,殿内燃着数个炭盆,温暖如春日。从殿外到殿内,犹如两重天。 永明帝庞大的肥硕身体挤在龙椅里,一脸的不耐:「哪来这么多奏折?」 马公公小心翼翼地将奏折放在御案上,然后恭声应道:「启禀皇上,这些奏折,都是京城附近的郡县送来的。」 大雪封了官路七八日,直至这两日才勉强能行路。奏折就飞一般地纷纷送来了。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奏折送到永明帝眼前。 永明帝阴沉着脸,拿起一本奏折,目光一扫,脸色又沉了几分。再看一本,更加心浮气躁。再翻开一本…… 不知看到了什么,永明帝的脸色愈发难看,忽然伸手一推。 啪啪的响声中,剩余的奏折飞散了一地。 在殿内伺候的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下。马公公和蒋公公也不例外,面色如土地一同跪在永明帝面前请罪。 永明帝满心火气,拿身边人出气是常有的事。这福佑殿里的内侍,时不时就被杖毙一个。这两年里,跑腿的小内侍几乎都换过一茬了。唯有马公公和蒋公公屹立不倒。 马公公靠的是揣摩圣意为天子分忧,蒋公公为了讨天子欢心,私下干了许多腌臜勾当。 此时永明帝暴怒不已,两人都不敢吭声。 「这些个没用的混账!」永明帝怒骂:「天降瑞雪,分明是好兆头,竟一个个哭喊着要朕减免税赋开仓赈灾。这是都要割朕的肉放朕的血!」 这几日京城百官纷纷上奏折,请天子赈灾,永明帝全部留中不发。今日是京城下辖的郡县送了奏折来,永明帝想装看不见都不成。 关键是,朝廷根本就没银子,无力赈灾救济。 内务府倒是还有银子粮食,可这些都是天子私产。去岁因为打仗,拿出来一部分,永明帝心痛如割。 起兵谋反的土匪必须要剿灭,动一动内务府的银子也就勉强忍了。雪难冻死一些百姓算什么大事? 永明帝怒骂了一通,稍稍出了心头怒火,气喘吁吁地坐回了龙椅里。 跪在地上的蒋公公大着胆子进言:「皇上消消气。奴才这就让乐师舞姬们过来,给皇上奏一曲舞一曲解解闷。」 这就很合永明帝心意了。 永明帝面色一缓,略一点头。 很快,乐师们鱼贯而入,奏起了靡靡之音。几个身段妖娆的舞姬,在乐声中翩翩起舞。为首的舞姬,媚眼如丝,一边扭动着纤腰,一边褪去了衣衫。 永明帝眼睛都快放出光来。 马公公悄悄捧了一盏茶来。这茶水里,放了三粒助兴的药物。 永明帝好色如命,每日无女不欢。从几年前做太子的时候开始,每日都要服药。一开始半粒便可,如今已经要服三粒。 永明帝一口喝了茶,浑身燥热之下,脱了龙袍,将舞姬拉到了龙椅边。 白日荒Yin的丑态,就不一一细述了。 东宫。 太子去岁腊八节心疾发作,一直卧榻静养。快一个月了,才勉强被扶着下榻。 苏环慕容燕每日都来伺疾。 太子对两位侧妃的态度,有显著的不同。苏环时常为太子读书,喂太子喝药。至于慕容燕,在床榻边站上片刻,最多捧一盏茶,就会被打发退下。 慕容燕心中憋屈极了。虽然她不喜欢太子,可做了太子侧妃,被这般无视冷落,着实难堪。 今日,太子难得主动张口和她说话:「慕容氏,外面的雪有多厚?」 慕容燕精神陡然一振 ,忙应道:「回殿下,东宫里的雪约有一尺厚。现在都冻上了。」 东宫里有内侍扫雪,还有那么厚的积雪。宫外怕是已冰雪封天了吧!不知多少百姓被冻死饿死。 太子目光暗了一暗,长长地叹了一声。 苏环轻声劝慰太子:「这是天灾,怪不得任何人。表哥还在病中,好好养身体才是第一要紧。赈灾的事,自有皇上做主。」 子不言父过。 永明帝哪里会将百姓的甘苦放在心上?只会嫌臣子们上奏折添乱。自己躲在高大温暖的宫殿里纵情享乐还差不多。 太子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启禀殿下,」陆公公恭声禀报:「世子来了。」 藩王世子有六个。陆公公口中的世子,只有徐靖。 太子目中闪过笑意:「让他进来。」 苏环和慕容燕一起退了出去。 片刻后,徐靖迈步进了寝室,眉头紧皱,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堂兄,京城每日都有被冻死饿死的百姓。京城外的情形,怕是更糟糕。百姓没了活路,就只剩造反最后一条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请皇上早日下旨赈灾吧!」 太子心情沉重,低声道:「新年这几日,百官们上的奏折堆满了御案,父皇一概不理会。」 徐靖:「……」 以徐靖的脾气,能忍下怒骂昏君的冲动,着实不易。 太子看着面色不愉的徐靖,又叹一声:「我今日就去见父皇,恳请父皇赈灾。」 怒火在胸膛激荡,徐靖忍无可忍,咬牙低语道:「皇上就会一味享乐,丝毫不顾百姓死活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么简单的道理,连孩童都知道。皇上为何视而不见?等到民匪四起,亡国也就在眼前了。」 太子沉默不语。 徐靖用力呼一口气:「堂兄,对不起,我刚才一时冲动,说话难听了些。」 太子低声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怪你。我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君臣父子,这些话你能说,我说不得。」 「现在能劝动父皇的,也就只有我了。你随我一起去。」 徐靖怒火稍平,看着身体孱弱面白如纸的太子,既忧虑又心疼:「外面冷得很,从东宫到福佑殿,那么长一段路,你哪里受得了。」 太子身体孱弱,意志却极为坚韧,淡淡道:「受不了也得去。我是大晋太子,我活着一日,就得担负起我的责任。」 第三百零六章 雪难(二) 真冷啊! 赵夕颜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廊檐下站了片刻。 眺望远处,雪景美不胜收。却也冷得可怕。寒气无所不至,透过厚厚的衣衫,悄然钻进身体内。 「外面太冷了。」玉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世子妃怀着身孕,不宜受寒,还是进屋子吧!」 赵夕颜没有动弹,依旧站在原地,看了片刻,才低声叹道:「这老天,是不给百姓活路了。」 旱灾,蝗灾,匪祸,一波接着一波。现在又有这一场雪难。 「赈灾是皇上和朝廷百官的事,还有太子和我们世子操心。世子妃怀着身孕,好好安胎养胎就是。」 玉簪顾不得主仆之别,伸手扶住赵夕颜的胳膊,半哄半劝地将主子拖进了屋子里。 赵夕颜心情不佳,随手取了一本书来,看了几页,又怔怔发呆。 前世也有这么一场雪灾。青州那一带没有下雪,大晋十三州,遭了雪灾的有大半。当时太子已经病逝殒命,苏皇后重病不起,永明帝也因太子之死遭受重挫,无心过问朝政。结果,雪难过后,就是雪崩式地民匪作乱,大晋朝彻底乱了。 这一世,徐靖安然活着,太子也抢回了一条命。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赵夕颜回过神来,没来得及起身,门口的身影就旋风一般进来了:「你好好坐着,别乱动。」 「春生哥哥,你今日进宫,见到太子和皇上了吗?」赵夕颜迫不及待地询问。 徐靖一脸晦气:「别提了。我和堂兄一起去福佑殿,皇上正召舞姬取乐,根本不肯见我们。堂兄身体孱弱,禁不住寒风,站了一会儿就昏迷不醒。皇上这才让我们进了福佑殿。」 说来也巧,进了福佑殿,太子就悠然醒转。 这一昏一醒,分寸拿捏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 太子醒了之后,向皇上进言,恳求下旨赈灾。 永明帝对自己的儿子总算有几分耐心,张口道:「朕不是不想赈灾,忠勇侯领兵去青州剿匪,户部连军饷都快拿不出来了。哪里还有钱粮。」 对内务府的钱粮,只字不提。 「……堂兄当日心情如何,我不知道。」徐靖眉间满是阴霾,声音低沉:「我只知道,我当时愤怒极了。」 「月牙儿妹妹,再这么下去,大晋江山就要毁在这个昏君手里了。」 赵夕颜轻声道:「他本来就是亡国昏君。」. 徐靖:「……」 徐靖面色愈发难看,沉默了许久,才道:「堂兄也没办法。我送他回东宫后,他忽然对我说,不能坐失良机。」 什么良机? 当然是邀买百官百姓人心的大好机会。 这等话,由太子口中说出来,其实颇有一丝荒诞。不过,太子没有说笑,徐靖也听进耳中了。 赵夕颜抬起眼眸,看着徐靖:「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对不住太子?」 徐靖闷闷嗯了一声。 赵夕颜轻声道:「太子既这么说了,可见心里并不在意。你不必有顾虑,做你该做的事。」 「收拢臣子也好,邀买人心也罢,能救一个算一个。总之是善事。」 徐靖打起精神,用力点了点头。 隔日,徐靖以北海王世子的身份上了一道奏折。不知为何,这道奏折的内容被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奏折上,徐靖忧心百姓,要将北海王府里的存粮都拿出来赈灾,恳请天子应允首肯。 另外,徐靖还要领着新军一万士兵,去清理官道上的积雪和冰冻,尽快恢复各州郡通往京城的六条官道。 太子再次面圣,恳请天子允徐靖所请。永明帝见病恹恹的太子跪在地上,也没了脾气,无奈地应了。 北海王府迅速在京城设了十几处粥棚,将府中能动用的亲兵和管事都派了出去。吃了热粥的穷苦百姓,自然都念北海王世子的好处。一时间,北海王世子声名喧嚣直上。 很快,其余藩王世子有学有样,纷纷设粥棚。百官或富商们家中有余粮的,少不得也跟着设一两个粥棚。 如此一来,至少京城很快安稳了下来。 一万新兵分成了六队,在两日之内,清理了二十里的官道。受灾的州郡奏折也纷纷而来,再次堆满了永明帝的御案。 永明帝不能再不理,便下了一道圣旨,令各州郡自己筹粮赈灾。 对此事,太子和徐靖鞭长莫及,只能暗暗期盼大晋的郡守知县们都是能臣干臣。能及时筹措到粮食,赈济百姓。 至于今年的春赋,显然是不敢指望了。朝廷依然穷得喝不起西北风。 唯有永明帝,照旧美食美酒美人。内务府的银子都供给了天子纵情享乐。 臣子们私下咬牙切齿地痛恨怒骂:「这个昏君!迟早要将大晋的江山给折腾没了。」 「太子倒是仁厚果决,可惜身体太过孱弱。去岁太子发病,到现在还没痊愈。这回接连去福佑殿,又折腾得躺下了。诶!」 「其实,太子当日的建议倒是不错。太子这身体,指不定能熬到哪一天。立了皇太弟,仔细教导几年。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大晋还有储君,不会动荡混乱……」 因为雪灾之故,这一年的上元节灯节被取消。 赵夕颜孕期满了三个月,孕吐停了,胃口一日比一日好。上元节的晚上,吃了一碗甜糯的元宵。 徐莹看在眼底,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前些日子吃了就吐。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尚未隆起的肚子,眉眼间俱是温柔。 徐莹探头看一眼门外,轻声叹道:「天都黑了,春生还没回来。」 粥棚也好,清理官道也罢,都不是轻松的差事。徐靖每日都忙到子时才回府。 姑嫂两个正说着话,徐靖忽然回来了。 徐莹一脸喜色,抢先一步迎了过去。 徐靖冲徐莹笑了笑,目光直直看向赵夕颜。赵夕颜心里一动,站起身来:「你今日那么早就回来,莫非有什么好消息?」 徐靖点点头:「周隋被押送进京了。」 第三百零七章 审问 周隋两字一入耳,赵夕颜全身血液奔涌,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他被关在何处?」 徐靖低声答道:「今日傍晚被送进刑部天牢。负责押送的亲兵们,寻到了粥棚给我送信。我先带他们回府安顿,顺便将此事告诉你。」 因北海郡遭遇匪祸一事,徐莹对周隋恨之入骨,一时并未留意到赵夕颜的异样,一脸愤恨地说道:「这个周隋,不能让他轻飘飘地死了,应该被千刀万剐!」 徐靖目中闪过寒意,淡淡道:「按着朝廷例律,反贼当诛九族。周隋绝无活路,只看皇上打算怎么处死他了。」 大晋朝历经几次民匪叛乱,当日徐靖在冀州杀了章冲,另外几个匪寇也一一死在朝廷大军手中。定国公在并州,利落地剿灭了土匪。周隋是第一个被活捉的匪寇。 徐三没杀了周隋,而是令人将人将周隋送进京城,就是要让周隋接受刑部审讯,被公开处决。 这一步棋,堪称绝妙。一来可以彰显朝廷法度,二来则为自家主子扬威。 赵夕颜按捺住心头激越奔涌的恨意,轻声道:「好,我等你的好消息。」 徐靖和赵夕颜对视一眼,都清楚对方的心意。 换在以前,徐靖定会想办法去天牢,亲自杀了周隋。 如今,徐靖既有问鼎皇位的机会,就不能这般任性鲁莽了。让周隋死在法场,死在众人眼前,才合适合理。 当着徐莹的面,小夫妻两个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待用过晚膳回了寝室,小夫妻独处时,徐靖低声嘀咕:「这么行事,也太不解气了。」 赵夕颜心情已经完全平复,轻声道:「我只要周隋死,到底死在谁手中怎么死,倒是无所谓。」 「春生哥哥,到行刑那一日,你带我去刑场好不好?前世我没能亲眼看一看,实在遗憾。」 徐靖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好,到时候我带你去。」 赵夕颜怀着身孕,其实不宜见太过血腥的场面。不过,这是赵夕颜最大的心结。他要亲自陪着赵夕颜,打开这个结。 永明帝平日不问朝政,对处置匪寇的奏折倒是批复得极快,着令刑部尽快审讯定罪处决周隋。 正月二十这一日,刑部纪尚书开了刑部大堂,亲自主审。 北海王世子徐靖,亲自来了刑部公堂。 「纪尚书放心,本世子今日前来,只旁观绝不出声惊扰。」不等纪尚书出声,徐靖率先表明态度。 纪尚书冲徐靖拱一拱手,也就不多说了。 周隋差一点攻破北海郡,不知杀了多少北海郡的守城兵。抓住周隋的也是北海王世子亲兵。今日徐靖亲自前来公堂,倒也合乎情理。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徐靖声名日盛,纪尚书这等官场老狐狸,岂会为了一点小事开罪徐靖? 紧接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公堂里。 「末将见过世子,见过纪尚书。」身着软甲英武不凡的御前校尉慕容慎,恭敬地行礼。 徐靖目光闪了一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慕容校尉不在宫中当差,怎么到刑部大堂来了。」 慕容慎脾气比往日温和得多了,听到这等挑衅之词,面不改色:「皇上令末将前来看审,等审讯结束再回禀。」 慕容慎在御前当差,一直深得天子信任。他想来刑部大堂,自然不是难事。这个理由,也足够交代了。 不过,慕容慎真正的来意,两人心知肚明。 前世周隋凌辱赵夕颜数年,徐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慕容慎对周隋同样憎恨。慕容慎今日是来亲自看一看周隋的下场。 徐靖瞥慕容慎一眼,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慕容慎代天子前来观审,自然也有入坐的资格。纪尚书颇为善解人意,特意令人将椅子设在另一边。如此一来,慕容慎和徐靖隔得老远,也省却了唇枪舌剑的麻烦。 纪尚书端坐公堂,用力一拍厚重的惊木:「来人,带周隋前来。」 一盏茶后,一个血肉模糊断了右腿满身脏污不堪的高大男子被拖进了公堂。 这个男子,正是周隋。 周隋身上伤痕处处,一路被囚禁在囚车里,又逢雪难封路,本来早就该咽气了。不知是军医医术高明,还是周隋生命力太过顽强,竟然一直撑到了京城还没死。 现在如死狗一般被拖上来,身上的伤崩开,拖拽过的地方留下了缕缕血痕。 徐靖冷冷看着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周隋。 对面的慕容慎,同样目光冰冷。 如果目光能杀人,周隋早死了千遍万遍。 「周隋,你犯谋逆重罪,在北海郡外屠戮数个村寨,杀了几千无辜百姓。你可认罪!」 纪尚书面色沉凝,厉声责问。 地上的周隋,不知有没有听到,先没动弹。过了片刻,才勉强摇了摇脑袋。 到了此刻,竟然都不认罪,更无半点忏悔自责惊惧。 这才是天生的巨盗匪寇亡命之徒。 纪尚书心中怒火汹汹,面上还算冷静,继续走审问的流程。 周隋依旧用尽力气摇头。 徐靖冷笑一声:「不到黄河心不死。」 慕容慎难得和徐靖站在同一阵线,冷冷道:「死期就在眼前,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纪尚书权当没听见两人扰乱公堂审问,转头吩咐文判:「周隋已认罪,你记下。」 文判低声应下,迅速提笔落墨。然后将笔录呈至纪尚书眼前,纪尚书没有犹豫,在最末写上「罪证确凿,判处凌迟」八个字。 纪尚书以目光示意,那个文判心领神会,捧着笔录到北海王世子面前,恭声道:「请世子过目。」 徐靖口中说着:「刑部笔录何等重要,本世子怎么能随意过目。」目光毫不客气地扫了一遍,看到最后一行,颇为满意。 文判又将笔录捧到慕容校尉面前。 慕容慎也没客气,迅速看了一遍,便拱手道:「末将这就进宫回禀。」 这等大案,要等御笔朱批,才能行刑。 纪尚书亲自进宫面圣。 永明帝批复,尽快行刑。 第三百零八章 凌迟 这是徐靖看永明帝最顺眼的一回。 在永明帝的授意下,刑部很快定下凌迟极刑的日子,就在二月初一。 正月不杀人,这是刑部的惯例。所以周隋还能再苟延残喘多活十几日。纪尚书特意下令,命大夫进天牢为周隋疗伤,务必要让周隋活到二月初一。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 二月初一这一日,赵夕颜四更天就醒了。 赵夕颜一动,徐靖也跟着醒了。他探头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天:「离天亮还早得很,再睡会儿。」 「我睡不着。」赵夕颜轻声道:「一想到能亲眼看着周隋被凌迟,我就格外激动。」 徐靖听了,既心疼又有些心酸。 他舒展手臂,将赵夕颜揽进怀中,给她无言的抚慰。 赵夕颜依偎在熟悉的温暖怀抱中,激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稳。她睡不着,他索性也不睡了,陪着她轻声闲话。 待到了五更天,两人才下榻更衣。 喜欢素雅的赵夕颜,今日穿了红色的衣裙。那红色,红得浓艳如血。映衬着赵夕颜如白玉一般的美丽脸颊,竟有一丝少见的魅惑。 徐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赵夕颜嗔他一眼:「是不是我穿这么鲜艳的红色,有些奇怪?」 「不奇怪,美极了。」徐靖咧嘴一笑:「我就是怕今日人人都忙着看你,没人看刑场了。」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看一眼镜中的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算了,我换一身衣裙。」 徐靖却道:「不用换,你喜欢就这么穿着。」 然后,伸手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月牙儿妹妹,总有一日,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怎么穿戴怎么美丽都无妨。」 因为顾虑着宫中那个贪色如命的永明帝,赵夕颜一直深入简出。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也尽力素雅低调。 赵夕颜抿唇一笑:「好好,我有的是耐心,慢慢等那一日。」 两人对视一笑,携手走了出去。 玉簪看一眼自家主子,到底还是去捧了帷帽来:「世子妃还是戴上帷帽遮一遮脸吧!」 赵夕颜失笑,没有拒绝。徐靖接了帷帽,细心地为她戴上。 刚出王府,就见到了西河王世子夫妇。 西河王府和北海王府离得近,西河王世子妃平日时常登门走动。今日周隋被处以凌迟,他们夫妻两个也去刑场凑热闹。 「弟妹,」西河王世子妃很是热情:「他们骑马,我们妯里两个坐一处,说话也方便。」 赵夕颜还没出声,徐靖已经笑道:「多谢堂嫂美意。不过,我今日不骑马,要陪着月牙儿妹妹坐马车。就不劳烦堂嫂照顾了。」 西河王世子妃羡慕地看一眼赵夕颜略见隆起的小腹:「靖堂弟对堂妹真是体贴。」 赵夕颜孕期满了三个月,便向亲眷好友们报了喜。就是不说,从体型也能看出来了。 西河王世子暴躁易怒,偶尔也有风趣的时候:「等你有喜的那一日,我比堂弟还体贴。」. 西河王世子妃故作娇羞,用帕子掩着脸笑了起来。其实,心里别提多怄了。 不知是不是皇室气运日渐凋零,徐家人子嗣都艰难的很。颍川王世子妃生了一子一女,现在挺着硕大的肚子又要临盆,是藩王世子妃里的头一份。 西河王世子妃嫁进门多年,怀过两回,都没能保住。 还是赵夕颜运道最好,进门就有了身孕。如果一举生下子嗣,风头正劲的徐靖就更多了一大筹码。 西河王世子妃艳羡嫉恨地看着徐靖小 心翼翼地扶着赵夕颜上马车,再看一眼粗豪易怒的丈夫,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今日来刑场看热闹的百姓格外多。 一场雪灾,冻死了不少人。不过,在北海王世子领头设粥棚后,日子总算慢慢安稳了。此时冰冻彻底融化,天气渐渐回暖,百姓们也有了兴致出来瞧热闹。 京城百官携家眷前来观刑的,也不在少数。 刑场最里面的位置,早就预留下了。徐靖握着赵夕颜的手,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刑场。 偶尔有风拂过,稍稍吹拂起帷帽上的面纱。好在面纱长得很,任凭风吹也不会露出面容。 西河王世子妃坐在赵夕颜身侧,低声笑道:「可惜,堂嫂临盆在即,赶不上这等热闹了。」 这话说得不怀好意,既有讥讽陈氏的意思,也在暗指徐靖争储是痴心妄想。 赵夕颜心中哂然,不动声色地笑道:「怀孕生子是头等大事,杀匪的热闹以后总有的瞧。」 不软不硬地刺了西河王世子妃一下。 西河王世子妃这才住了嘴。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怒喊:「周隋被拖出来了。」 「杀!」 「活剐了他!」 百姓们的情绪最易被煽动。呼喊声汹涌如潮。 赵夕颜顾不上听这些,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被抬进刑场的周隋。离了十数米之遥,她看不清周隋此时的模样,不过,至少能确定周隋还活着。 如此很好。 怎么能让他轻飘飘地死了。 千刀万剐凌迟而死,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周隋被绳索紧紧捆缚在木柱上。在众目所瞩之下,行刑的刽子手先灌了一碗参汤下去,然后熟练地扬起细长的利刃,先割了周隋的舌头,再剜了周隋一双眼。 凌迟之所以被称为极刑,对刑罚之人有极高的要求。三千刀下去,活生生剐了血肉,被凌迟之人受尽痛苦才能归西。这才是凌迟。 如果三刀两刀下去,受刑之人就咽了气,也就不配称为极刑了。 这一幕实在血腥,深深刺激到了围观的百姓。呼喊声此起彼伏:「杀得好!」 「扔一块肉过来,我当场就吃。」 徐靖看得解气,又怕赵夕颜惊惧害怕,转头看了过来:「月牙儿妹妹,你要是觉得不适,立刻和我说。」 赵夕颜目光灿然:「我不怕。我要一直看下去。」 徐靖嗯一声,攥住赵夕颜的手。 赵夕颜的手心很快渗出汗珠。不是因为惊惧,而是情绪太过激越之故。 第三百零九章 释然 凌迟实在血腥残酷。 半个时辰后,赵夕颜听到身后传来呕吐声。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当众失仪,很快被扶出了刑场。 行刑一个时辰后,刑场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了大半。 刑场上的周隋,已经没了人形,喉咙里发出野兽临死前的绝望悲鸣。 徐靖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不过,这等血腥的场景也是第一次得见。看得久了,胃中隐隐有些翻腾不适。 他抬头看一眼耀目的太阳,然后俯下头,隔着一层面纱和赵夕颜四目相对:「月牙儿妹妹,我们回去吧!」 两人近在咫尺,隔着面纱也能清晰地看进彼此的眼底。 徐靖眼中的关切和忧虑几乎要溢出眼眸。 赵夕颜沸腾的热血,稍稍凉了下来。 一开始的亢奋激动已经过去。眼前这副血腥的场景,确实令她有些不适。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应道:「好,我们回王府。」 徐靖暗暗松口气,扶着赵夕颜起身往外行。 此时还坚持留在刑场外瞧热闹的,已经没几个了。慕容慎高大英武的身形,便格外醒目。 站在慕容慎身边的女子,一张丰腴的美丽脸孔,透着几分初为人妇的风韵。正是慕容慎娶进门不久的新婚妻子纪云舒。 慕容慎目力极佳,隔着十数米的距离,依旧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赵夕颜的身影。 他静静凝望片刻,便收回目光,对身边的新婚妻子说道:「热闹瞧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更血腥,不宜再看。我们回去。」 纪云舒咬咬嘴唇,轻声道:「北海王世子和世子妃过来了,我们不和他们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么?」 慕容慎淡淡道:「不必了。」 然后,转身离去。 纪云舒怔了一怔,很快低头追了上去。 嫁进慕容府后,慕容慎对她还算不错。至少,比她想象中的冷若冰霜好得多。亲事是祖父定下的,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老老实实嫁给慕容慎。 嫁了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子的夫婿,是她的悲哀。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对丈夫的要求不高。只要丈夫给她应有的尊重,她能在慕容内宅安然立足,也就罢了。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赵夕颜。也只有一个徐靖。既然比不得,也就不要比了。老老实实低头过日子吧! 赵夕颜根本没留意到慕容慎纪云舒。便是眼角余光瞥到了,也不在意。 她还沉浸在亲眼目睹周隋被处以极刑的畅快淋漓中。 上了马车后,徐靖伸手为她取下帷帽,看着她亮晶晶的眼,不由得失笑:「今日刑场上看热闹的女眷,有好几个都看吐了。你倒是越看越来劲了。小心今日晚上做噩梦。」 赵夕颜轻声道:「我一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便是做梦,也是大仇得报的美梦。」 徐靖听得一阵心酸,伸手将她搂进怀中,在她额上亲了亲:「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忘了周隋这个人。」 也忘了前世的一切。 赵夕颜嗯一声,依偎进他的怀中。 马车平缓向前。这方不大的天地里,只有她和徐靖两人。所有纷乱烦忧,都被隔绝在这天地之外。 赵夕颜忽然愉悦地叹了口气:「春生哥哥,我现在很幸福很踏实。每一天都过得开心。」 「我的肚中,还怀着我们两人的骨肉。再过几个月,孩子就会出世。你要做爹,我要当娘了。」 「这样的好日子,简直不像真的。」 「你捏捏我的脸,我是不是在做梦?」 徐靖无声笑了笑,将俊脸凑过来:「我哪里舍得捏 你的脸,你来捏我好了。」 赵夕颜应一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徐靖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要谋杀亲夫啊!」 赵夕颜被逗得咯咯直笑。徐靖看着她灿烂的笑颜,心尖都痒了,贪婪热切的嘴唇凑了过来。 良久,徐靖才抬起头。两人额头相抵,彼此脸颊嫣红,呼吸有些急促。 「月牙儿妹妹,我们回家。」.q. 回家这两个字,平平常常,却又无比温暖。 赵夕颜嗯了一声,略略前倾,将唇覆住他的嘴唇。 周隋被活剐了三天,血肉被剐了,只剩一副白骨,受尽痛苦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了之后,尸骨被扔进了乱葬岗里喂野狗。 这一切,都是周隋应得的。 赵夕颜心结尽去,满心释然喜悦,胃口格外好。徐莹坐在她身边,眼睁睁看着赵夕颜吃了第二碗饭。 「月牙儿,你这几日心情格外好。」徐莹笑着打趣:「我瞧着,你饭量都比之前大多了。」 赵夕颜俏皮地眨眨眼:「之前孕吐,吃一口吐一口。现在孩子不折腾亲娘了,我可不得使劲吃回来么?」 徐莹乐得直笑。 其实,徐莹的心情也好得很。青州最大的巨盗周隋已经被剿灭,北海郡平安无事。这便是最大的喜事。 奶娘抱着小宝儿过来了。 小宝儿已有九个多月,穿着大红丝袄,挥舞着白胖如藕的小手,口中咿咿呀呀,可爱极了。 徐莹见了儿子,眉眼愈发温柔,将小宝儿抱进怀中。 赵夕颜怀了身孕后,也格外喜欢婴儿幼童。只是,小宝儿又胖又沉,还爱挥舞手脚。徐莹抱着小宝儿凑过来,都得隔着三尺距离,唯恐伤到了她。 「叫舅母,」赵夕颜伸手捏捏小外甥胖乎乎的脸蛋。 小宝儿咧着小嘴,咯咯笑了起来。 孩童的笑容最纯真最美。 就这么逗弄孩子,赵夕颜便能玩小半日。 徐莹自己也爱捏胖儿子,不但不阻止,还将小宝儿另一边胖脸蛋也凑过来:「来,舅母捏这一边。」 正玩得开心,海棠快步过来禀报:「启禀世子妃,启禀县君,霍少奶奶来了。」 徐莹笑容一顿,拧了眉头。 海棠口中的霍少奶奶,正是她那个不省心的小姑谢娇。 谢娇住在霍宅里,隔几日就来王府一回。来十回,徐莹不过见她两三回。实在是不想搭理她。更不愿让谢娇扰了赵夕颜安胎。 赵夕颜闲着无事,随口道:「让她进来吧!」 第三百一十章 嫉恨 赵夕颜这是在给徐莹颜面。 说一千道一万,谢娇是谢凌风的亲妹妹,是徐莹的亲小姑。这样的姻亲,说彻底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事。 徐莹再厌恶谢娇,也要偶尔敷衍一二。 徐莹感动又感激地看赵夕颜一眼,低声道:「你回寝室歇着,我一个人去打发谢娇便是。」 赵夕颜淡淡一笑:「我闲着无事,见见她也无妨。权当是消遣打发时间了。」 片刻后,谢娇被两个丫鬟领进了内堂。 赵夕颜优雅端坐的身形映入眼帘,谢娇心中嫉恨如海浪翻涌。 当日在北海郡,她是郡守府的姑娘。赵夕颜不过是个大儒之女。她可以睥睨低视赵夕颜。 现在,两人都嫁了人。所谓妻以夫贵,徐靖这个北海王世子,声名鼎盛,风光至极。霍衍还在工部观政,还没正式的官职差事。相差何止千里! 更可气的是,她连肚子也不及人家争气。赵夕颜进门就有喜,现在孕期已三个多月了,她比赵夕颜早出嫁半年,肚子还平平没动静哪! 总之,赵夕颜什么都不用做,只坐在那里,就足以令谢娇嫉恨欲狂。 「谢娇,」徐莹警告地看了一眼过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给世子妃见礼。」 一句「凭什么」差点冲口而出。 谢娇咬咬嘴唇,咽下所有不甘,上前行了一礼:「见过世子妃。」 赵夕颜慢悠悠地说道:「霍少奶奶免礼。」 谢娇憋憋屈屈地谢过北海王世子妃恩典,坐到了徐莹的下首。没等徐莹张口,就连珠炮似地张了口:「大嫂,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徐莹瞥谢娇一眼,淡淡道:「如果是为了霍家的事,你还是别张口了。」 谢娇:「……」 谢娇脸孔涨红,忍着羞辱道:「我嫁进霍家做儿媳,现在霍家遭了劫难,公公卧榻不起,我的丈夫整日愁眉不展。我岂能视而不见。」 徐莹淡淡道:「北海郡遇匪祸的时候,我父王令粮商平价卖粮。你的公公做了什么,你该不是不知道吧!」 「父王看在姻亲的份上,留了霍恒文一条命,已是十分宽厚了。不然,当时一刀斩了霍恒文,也是理所应当。」 谢娇再胡搅蛮缠,也知道自家公公做的事太不体面,理亏心虚地不敢和徐莹对视:「霍家的粮食,到底还是献出来了。霍家的家业,几乎都折了进去。公公一直卧榻养病,无力再经营粮铺。」 「公公知错了。还请大嫂写封信回北海,向王爷求一求情,给霍家一条活路。」 一直没出声的赵夕颜,冷不丁张了口:「霍家一心想发战乱财,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虽然折了家业进去,却保全了霍氏一族的性命。我倒以为,这合算的很。」 「霍恒文不思悔过,还想着‘重振家业,实在贪婪无耻。」 谢娇:「……」 谢娇再胡搅蛮缠,到底是谢郡守的女儿,是在北海郡长大的姑娘。自家公公做的那些事,她焉能不怒不恼? 只是,她如今是霍家妇。霍家颜面扫地,她这个霍家儿媳,又有什么脸面?再者,霍家家业平白没了大半,这原本都该是她的。 谢娇忍了片刻,才低声道:「公公已经遭了报应,现在只求能重开粮铺。」 赵夕颜看着谢娇,缓缓说道:「如果我是你,现在绝不会再提粮铺二字。」 「霍家有今日,是咎由自取。」 「你是霍家儿媳,也是谢家女儿。你父亲是北海郡守,你不要为了一点金银失了谢氏女的骄傲。」 谢娇眼睛忽然红了,大 声喊了起来:「你高高在上,站着说话当然不嫌腰疼。世子待你这么好,你尊荣富贵夫婿宠爱应有尽有。我低嫁进霍家,随丈夫来京城,见谁都低一头。这种窝囊日子,我过得够够的了。」 「不说别人,就是我亲大嫂都瞧不上我……」 越说越觉悲从中来,捂着脸嚎啕大哭。 徐莹听得也恼了,冷着脸道:「谢娇,你这脾气再不改,就别来王府了。就当是我这个大嫂目中无人,你现在就走,从此以后都别来了。」 换在以前,谢娇早就不堪受气一怒而去了。 如今做了霍家媳妇,处处要附小做低,忍气吞声的时候多了,忍耐力远胜从前。 谢娇哭了一会儿,用帕子擦了眼泪,低声央求:「大嫂,算我求你了。霍家在北海郡声名狼藉,公公重病缠身,再这么下去,霍家就彻底完了。」 「我不为霍家,只为了自己。好歹总得留些颜面,出去见人。」 谢娇大吵大闹,徐莹压根不会理。这般低声下气地,反倒有些可怜。 徐莹有些踌躇,看了赵夕颜一眼。 赵夕颜轻声道:「三姐就应她一回,写一封家书送回北海。」 至于北海王要怎么做,那就是北海王的事了。 徐莹心领神会,略一点头。 打发走了谢娇,赵夕颜回寝室午睡。 近来胃口变好,也愈发嗜睡。这一睡,将近傍晚才醒。 西河王世子妃正巧来了。见面就低声道:「宫中传了消息出来,陈氏已经肚痛发作,应该很快就要生了。不知这一胎是男还是女?」 女子生育第一胎多艰难,像陈氏这样已经生了一子一女的妇人再生孩子就要快一些,也会顺当一些。 赵夕颜神色未动,笑着应道:「堂嫂已有一子一女,如今再生孩子,不管男女都是极好的。」 西河王世子妃一语双关地笑道:「当然是生男婴更好。宫中已经多年没有男婴出生了。」 赵夕颜点头表示同意,顺便关切地说道:「说起来,堂嫂嫁进西河王府也有四五年了。一直迟迟没有身孕,是不是要请大夫瞧瞧,开些药方调理一下身体?」 西河王世子妃笑容有些僵硬:「有劳弟妹关切,我一直喝着汤药呢!」 赵夕颜抿唇一笑:「那我就等着堂嫂的好消息了。」 西河王世子妃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我想进宫瞧一瞧,你去不去?」 第三百一十一章 难产(一) 颍川王世子妃陈氏这一胎,到底是不是龙种,谁也说不清。 至少龙椅上那位昏庸好色的天子是信了。让陈氏留在宫中安胎,连孩子也生在宫里。如果生的是女婴还好,万一生了男婴……宫中就愈发波涛暗涌了。 这等时候,赵夕颜自然不肯进宫。万一陈氏有个好歹,她这个北海王世子妃撇都撇不清。 「我怀着身孕,不能进产房,就不去宫中了。」赵夕颜轻轻松松找了个借口便敷衍了过去:「堂嫂得了喜讯,可别忘了打发人来王府给我报喜。」 西河王世子妃确实没存什么好心。奈何赵夕颜肚中怀着金疙瘩,不肯去皇宫,她也无可奈何,只得笑着应一声,先行离去。 西河王世子妃一走,徐莹便来了,低低哼了一声:「这个曹氏,整日笑脸迎人,其实心眼多得很。你和她打交道,得多加小心。」 赵夕颜笑了一笑:「三姐放心,我心中有数。」 姑嫂两个朝夕相处,徐莹很清楚赵夕颜的性情脾气,见她神色淡然胸有成竹,也就放了心。 「宫中那个陈氏,已经肚痛发作。」徐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只盼老天有眼,这一胎是女儿才好。」 赵夕颜看向皇宫的方向,低声道:「等一等就知道了。」 前世藩王世子们没有进京,自然也没有陈氏和永明帝暗中苟且有孕一事。. 陈氏肚中的孩子,到底是男婴还是女婴,赵夕颜也不清楚,只能等待。 一声凄厉的惨呼声,从产房里传出来。 在产房外等候的颍川王世子,听得心惊肉跳,面色也阴沉了下来。他起身走到产房门口,被守在门口的宫人拦下了:「世子妃肚痛,喊叫几声也是难免。世子请留步。」 这个宫人,是苏皇后打发来的四个宫人之一。平日里负责照料陈氏的衣食起居。 今日陈氏肚痛发作,被扶进产房,这个宫人一直守在门口。 颍川王世子眉头动了一动,冷然道:「陈氏临盆受苦,本世子要进去陪着她。」 宫人没有动弹,更未让开,微笑着应道:「世子妃在宫中有孕,在宫中安胎,今日又临盆。从头至尾,皇后娘娘一直照料有加。今日连宫中最好的两位太医也派了来,确保世子妃平安。莫非世子还不放心皇后娘娘吗?」 一个宫人不算什么。苏皇后的威势,颍川王世子不得不隐忍,憋屈地退了回去。 产房里的呼痛声愈来愈凄厉。 颍川王世子眉头越皱越紧。 陈氏生过一子一女,之前两回临盆,可没那么大动静。该不是难产了吧! 怕什么来什么。 一个接生嬷嬷走了出来,神色凝重地说道:「世子妃这一胎婴儿太大,生不出来。」 颍川王世子心里突突一跳,大步上前,目中闪出愤怒的火焰:「陈氏难产,你不在产房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陈氏有个好歹,本世子剥了你的皮!」 接生嬷嬷硬邦邦地应了回去:「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为世子妃接生,世子妃出什么岔子,奴婢自会去皇后娘娘面前领罪。」 颍川王世子:「……」 接生嬷嬷没去看颍川王世子难看的脸,对着那两位太医喊道:「两位太医请进产房来。」 要紧关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 两个年龄加起来将近一百二十岁的太医,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地进了产房。 陈氏难产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椒房殿。 苏皇后听闻此事,蹙了蹙眉,一边打发人给天子送信,一边起身去了陈氏的产房外。 西河王世子夫妇正好也来了。 还在养病的太子殿下令苏环前来。 众人见了苏皇后,忙上前行礼。苏皇后无心多言,随口道:「都起身。」然后看向颍川王世子:「陈氏已经生过两回孩子,这一次怎么就难产了?」 颍川王世子一脸焦急,绝非作伪:「孩子个头太大,生不出来。两个太医进去也有两炷香时间了,不知现在如何了。」 苏皇后眸光微微一闪:「先别慌,耐心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产房里陈氏的呼喊声渐渐微弱。 颍川王世子的脸色愈来越难看。 西河王世子低声劝慰几句,西河王世子妃也装模作样地叹气:「堂嫂运道真是不佳,怎么就遇上难产了?」 该! 怀个孽种,厚颜在宫中安胎,能耐得都快要上天了。 现在看来,是真的要上天啊! 西河王世子妃心里幸灾乐祸,面上不敢表露出来,不时探头往产房里张望,比颍川王世子还要焦虑情急。 「启禀皇后娘娘,马公公来了。」蕈紫轻声禀报。 苏皇后打起精神,看了过去。 马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恭声道:「皇后娘娘传的口信,皇上已经知道了。皇上说了,一定要保颍川王世子妃肚中孩子的平安。」 这道口谕,只要保住孩子,对陈氏的安危只字不提。 颍川王世子的心骤然一凉。 苏皇后神色未变,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 待马公公离去后,苏皇后亲自起身进产房。颍川王世子忽地蹿了过来,在苏皇后面前跪下,声音颤抖:「请皇后娘娘救陈氏一命。」 苏皇后看着面色惨白的颍川王世子,缓缓说道:「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孩子出世了。陈氏是有大福气的,这个孩子出世后,本宫会亲自抚养,日后尊荣富贵一世。」 颍川王世子额上的冷汗涔涔,忽然重重磕头:「请皇后娘娘救一救陈氏。」 苏皇后没有动容,只道:「陈氏难产,再不做决定,就是一尸两命。她肚中的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自是要先保住孩子。这是皇上的旨意,也是本宫的心意。你什么都不必说了。」 说完,越过颍川王世子。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今时今日的结果,是颍川王世子自己做的恶。 颍川王世子面色惨白,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就这么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苏皇后进了产房。 第三百一十二章 难产(二) 躺在窄榻上的陈氏耗尽力气,几近昏迷。 两位太医额上冷汗都下来了,纷纷跪在地上:「是臣无能。」 「求皇后娘娘开恩,饶臣一条命。」 苏皇后淡淡吩咐:「皇上有旨,一定要保孩子平安无事。你们两个尽管放手施为。」 两位太医在宫中多年,立刻听懂了苏皇后的意思,各自应了一声。 其中一位太医,低声道:「世子妃熬了这么久,孩子一直生不出来。只能剖腹取子了。这等场景最是血腥,请皇后娘娘先去外面吧!免得被血气冲撞。」 苏皇后却道:「不必。本宫就在这里守着,亲眼看着孩子出世。」 太医们不敢再多言,利落地打开药箱,拿出细长的刀。 刀锋闪着寒光。 啊! 产房里骤然凄厉至极的痛呼。就像一头被屠宰的野兽,发出临死前的绝望悲鸣。 西河王世子妃面色一白,后背冷汗直冒。 苏环也被吓到了,下意识地往西河王世子妃身边凑了凑,声音不停发抖:「这。这是怎么了?」 西河王世子妃已经想到了什么,却不敢说:「我也不知道。」 颍川王世子像被抽了筋骨,跪倒在地上,泪水涌出眼角。 西河王世子心中恻然,走过去俯下身,伸手扶起颍川王世子,在他耳边低语:「先保住孩子,陈氏福大命大,定能熬过去。」 颍川王世子猛然抓住西河王世子的手腕,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该! 当日起了坏心,将自己媳妇送上龙榻,怀上龙种。今日就要承受恶果。 永明帝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根本就不在意陈氏死活,要的只是陈氏肚中的孩子。 陈氏难产,这背后到底有没有苏皇后太子捣鬼,谁也说不清楚。真以为人家母子两个是好欺负的不成?现在遭报应了吧! 西河王世子心里暗暗撇嘴,脸上满是同情,继续低声宽慰:「耐心等一等。孩子很快就会出世,陈氏不会有事的。」 陈氏没活路了。 颍川王世子绝望地闭上眼。 这一刻,他几乎要被心底翻涌的悔恨淹没。 陈氏绝望的痛呼,一声比一声弱。很快,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接生嬷嬷笑吟吟地出来道了一声喜:「恭喜世子,世子妃生了一位白胖的小郡主。」 陈氏一条命,只换来一个没用的女儿。 颍川王世子的眼珠都红了。 他发了疯一般,猛地推开接生嬷嬷,冲进了产房。 陈氏被剖腹取出了孩子,已经生生疼晕了过去。腰腹间血肉模糊,不忍目睹。一位太医拿着针和鱼肠线为陈氏缝合。 苏皇后一惊,怒斥道:「你怎么进来了?来人,将他带出去。」 几个壮实的宫人,上前将颍川王世子「带」了出去。 这些宫人,皆身材粗壮力气极大,身手足以抵得上普通禁卫。平日苏皇后所到之处,身边至少有五六个这样的宫人。 颍川王世子身不由己,被推出了产房外。 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犹如木雕一般。 马公公来了一趟,又走了。 在福佑殿里等着喜讯的永明帝,听闻陈氏生的是女婴,失望极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盼了大半年,没盼来皇子,竟然生了个公主。 这个陈氏,也太不争气了。 「启禀皇上,」马公公窥着永明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继续禀报:「颍川王世子妃陈氏难产,太医不得不剖腹取子。现在 已为世子妃缝合了伤口。能不能熬过来,就得看世子妃的福气了。」 永明帝不耐地哼了一声:「这等小事,不必禀报给朕了。」 马公公恭声应是。 只听永明帝吩咐道:「去煮一壶茶来。」 马公公心知肚明,皇上又要服药临幸美人了,忙恭声领命。 东宫。 苏环一脸欢喜地去瞧热闹,结果一脸惨白地回来了。 太子殿下在陆公公的搀扶下,在寝室里慢慢走了两圈,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听到脚步声,太子殿下转头看了过来,然后一怔:「环表妹,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旋即反应过来:「是不是陈氏这一胎不顺当?」 苏环用手捂住激烈跳动的心口,困难地张口挤出几句话:「陈氏难产,太医剖腹取出了一个女婴。」 「后来,太医为陈氏缝了伤痕。陈氏失血极多,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说,如果两天之内能醒,陈氏就能活下来。否则,就要准备后事了。也不知陈氏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太子神色淡淡地哦了一声:「孩子平安无事就好。」 短短几个字入耳,不知为何,苏环脊背窜起一股凉意。 嫁进东宫几个月了,苏环自然听闻过宫中影影绰绰的传言,知道陈氏的孩子来历不太寻常…… 在她眼中温和宽厚的太子表哥,此时神色淡漠,提都没提陈氏。仿佛在他眼中,陈氏的性命根本不算什么。 苏环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眼前的太子表哥。 太子见苏环神色复杂,耐心地等苏环回神,温声嘱咐道:「陈氏那边,你就别再去了。免得被血气冲撞了。」 苏环下意识地低头应了。 太子没有再说话,由内侍扶着坐下。苏环反射性地上前,为太子斟了一杯茶。 太子显然心情不错,将一杯茶都喝了下去。 大概是鬼使神差,苏环忽然冒了一句:「表哥,这个女婴以后要养在母后膝下么?」 太子笑着应道:「宫里出生的孩子,当然得由母后养着。」 这话说得可圈可点,明明什么都没多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苏环不吭声了,愣愣地坐着发呆。缩在袖中的双手,不时轻颤一下。 太子放下茶杯,叫了陆公公过来:「你派人去军营给靖堂弟送个喜信,就说颍川王世子添了一个女儿。」 陆公公领命退了出去。 太子笑着看向苏环:「我让御膳房做几道你爱吃的菜肴,今晚我们一同用晚膳。」 苏环好哄得很,果然欢喜了起来,连连点头。 太子微微一笑。 第三百一十三章 殒命 陈氏难产,拼死生了一个女婴的消息,传到了北海王府。 赵夕颜暗暗舒出一口气。 这等时候,如果宫里再多一个「皇子」,情势就会愈发复杂,对徐靖大大不利。陈氏生的是「公主」,再好不过。 被生生剖腹的陈氏,不知能否熬过一劫。 赵夕颜想了想,叫了徐莹过来商议。 徐莹低声道:「陈氏是颍川王世子妃,这个女婴生来就是颍川王府的郡主。你这个做婶娘的,洗三那一日总得亲自进宫贺喜。到时候亲眼瞧一瞧陈氏就是。」 也只得如此了。 赵夕颜点了点头。 没曾想,第二日,宫中就传出陈氏咽了气的噩耗。 女子生产本来就是一道鬼门关。一旦遭遇难产,十之八九都熬不过去。陈氏这般殒命,令人唏嘘,却也在众人意料中。 陈氏不是宫中嫔妃,丧事不能在宫里操办,尸首当日就被送回了颍川王府。一同被送回王府的,还有不言不动如木雕一般的颍川王世子。 徐靖等人惊闻噩耗,急忙从军营赶回京城。等快马赶到颍川王府,已经又过了一天。 颍川王府一片缟素。 灵堂里放着棺木,陈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裙,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凑近了细看,才能看到那张僵硬死青的脸孔扭曲而狰狞。可见死前有多痛苦。 陈氏的一子一女都留在颍川郡,小郡主才出生三天,不能见光不能受凉,被苏皇后抱进了椒房殿。 也因此,陈氏的灵堂里冷冷清清。明明生了三个孩子,却连一个哭灵的都没有。 来为陈氏吊唁的女眷倒是不少,一个个急急而来,匆匆而去。仿佛身后有恶犬相随,不敢也不愿在颍川王府多停留片刻。 徐靖在陈氏棺木前作揖,拜了三拜后,走到神情呆滞木然的颍川王世子面前,长叹一声道:「堂嫂难产身亡,命运不济。堂兄痛失所爱,心中悲恸,也是难免。不过,堂兄也得保重身体。宫中的小郡主,还要堂兄照拂。」 小郡主? 颍川王世子的脸孔忽然抽动了两下,口中发出古怪诡异的赫赫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徐靖看在眼里,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 颍川王世子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借着献妻献子的功劳,在永明帝面前博得一席之地。 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连陈氏的性命也赔上了。 徐靖在灵堂里待了片刻,正要离去,赵夕颜和西河王世子妃曹氏联袂前来吊唁。 赵夕颜怀着身孕,按着大晋习俗,有孕的妇人不能进灵堂。赵夕颜便在灵堂外行礼拜别。 徐靖迅速上前,紧紧握住赵夕颜的手。 徐靖的手在微微发颤。 不必徐靖张口,赵夕颜也知道徐靖在紧张忧虑什么。她安抚地看徐靖一眼,轻声道:「堂嫂难产,是因肚中孩子个头太大生不出来。不是所有女子都这样,你别怕。」 他怎么能不怕? 看到陈氏冰冷的尸首躺在棺木里,他害怕极了。便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令他心中胆寒。 「月牙儿,」当着众人的面,徐靖不便多言,只伸手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低语道:「堂兄满心悲痛,现在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们先回去吧!」 赵夕颜嗯一声,随着徐靖一同去向颍川王世子辞别。 颍川王世子像失了心智一般,口中发出赫赫的古怪哭声,对所有人的声音充耳不闻。 是他亲手将陈氏送到龙榻上,现在陈氏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都是因他的野心贪婪而起。现在哭成 这样,又有何用? 陈氏还能活过来不成? 赵夕颜心中不屑鄙夷,压根不愿多看颍川王世子一眼,很快和徐靖一并离去。.q. 小夫妻一路沉默着回了北海王府。 进了寝室,关了门,徐靖立刻伸手将赵夕颜揽入怀中。抱得紧紧的,一刻不愿松开。 赵夕颜知道他心里的惊惧不安,伸手轻抚他的俊脸,柔声安慰道:「春生哥哥,你别怕,我好得很。肚中的孩子也好得很。」 往日提起孩子,徐靖心中柔情万千。今日心情复杂晦涩,竟张口说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只生这一个。」 赵夕颜先觉好笑,再看徐靖,神情正经近乎肃穆:「月牙儿妹妹,我不是在说笑,我是认真的。」 「女子临盆生产,是一道鬼门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怕得很。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赵夕颜心里滚烫,依偎进徐靖怀中:「好,我听你的。等生完肚中的孩子,我就服避子汤。」 徐靖微颤的身体慢慢恢复如常。 两人安静地相拥依偎。过了许久,徐靖才低声耳语:「堂嫂一直在宫中养胎,每日有太医精心照看,肚中孩子个头过大,皇后娘娘怕是早就知道了。」 夫妻两人私下说话,没什么顾忌不能说的。 赵夕颜嗯了一声,轻声道:「皇上只在意陈氏肚中的孩子,根本不在意陈氏死活。皇后娘娘这一计,虽然恶毒了些,倒是捏准了皇上的心思。」 苏皇后和永明帝夫妻多年,一直长宠不衰,自然有其能耐和手段。 徐靖默然片刻,忽然低声道:「月牙儿妹妹,我从宫中带回来的太医,你也别太过信任了。」 「以后每隔半个月,你回一趟赵府。请大伯母暗中请大夫来,给你诊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太子待他亲如手足,苏皇后心里有什么盘算,就不得而知了。 赵夕颜瞥徐靖一眼:「五堂姐和七堂妹时常登门来瞧我,每次都带一位女医。这个女医有三十多岁,打扮做管事妈妈的模样。来了就会给我诊脉。」 徐靖:「……」 徐靖挠挠头,笑了起来:「对对对,时常回赵府太惹眼了。还是这么做更稳妥。你也真是,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 赵夕颜微微一笑:「你忙你的差事,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因果 徐靖心情复杂地进了东宫。 太子这两日身体颇见起色,在苏环的搀扶下慢慢行走。见徐靖来了,太子欣然笑道:「你来得正好,今晚留在东宫用膳。」 徐靖笑着应一声,很自然地走上前扶住太子。 苏环倒也识趣,悄然退了下去。 徐靖力气大,稍一用力,太子行走间便顺畅得多。在东宫里转了一圈后,太子额上冒汗,回书房小坐。 陆公公默默斟两杯茶,然后退出书房,将门关上。 「我今日去过颍川王府了。」徐靖张口打破沉默:「翊堂兄平日里满腹算计,今日泪水满面,看着也有几分可怜。」 太子看徐靖一眼,淡淡道:「凡事先有因,后有果。就凭他和陈氏做过的那些腌臜勾当,有今日的结局,是他们夫妻咎由自取。」 真当他和母后两人好欺辱不成! 这不仅是对他们夫妻的惩戒,也是对所有心怀不轨之人的震慑。 胆敢往宫中伸手,被剁了手也是活该! 徐靖听出太子的话中深意,心中百般滋味,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待太子以诚。如果真动什么歪心思,今日也就没资格和太子亲如兄弟对坐饮茶了。 太子见徐靖不吭声,不由得笑了一笑:「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忽然发现我是吃肉不吐骨头的猛兽,心里有些害怕?」. 徐靖失笑:「这话可是堂兄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想想也是。太子自幼就被册立太孙,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帝王教育,有心计有手段才是正常的。 如果以为太子表面温和就胸无城府,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笑几句,气氛骤然轻松了许多。 太子说道:「陈氏孕期吃得多动得少,肚中孩子个头太大,临盆时才会难产。你回去别忘了嘱咐弟妹,怀着身孕不可胡乱吃喝,一定要多加节制。而且,每日都得走一走动一动。」 徐靖笑着应下,很快将话题扯开,说起军营里的事。 待到傍晚,太子留徐靖在东宫用晚膳。一同用膳的,还有东宫众属官。 永明帝昏庸无能好色,是人人背后怒骂的昏君。不过,对太子来说,永明帝却是一个好父亲。自册立太子后,就给太子配了许多优秀出众的属官。 这些东宫官员,多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最年长的也不过四旬左右。如果按照永明帝期望的那样,等过个十年二十年太子继位了,这些东宫属官正是年轻力盛当用之年,很快就会成为朝廷中流砥柱。 徐靖时常出入东宫,又深得太子信任,和东宫属官们都很熟悉。这顿晚膳,对徐靖来说轻松愉悦。 东宫十数位属官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太子体弱多病,是所有东宫属官们挥之不去的隐忧。上一次太子心疾发作,差一点原地闭目西去。在这样的情形下,太子一力抬举北海王世子,其中用意,可想而知。 他们皆对太子殿下忠心不二。 太子殿下决意扶持北海王世子为储君,不论他们心里乐不乐意,都要服从太子的决定。 不过,从情感来说,他们一时还不能接受。也因此,众属官对徐靖的态度有些微妙。 远不得,过于亲近了,又有些别扭,说话时心中称量,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省视。 七日后,颍川王世子妃陈氏被安葬。 颍川王世子病倒,卧榻不起。永明帝下口谕,令颍川王世子在王府养病。 陈氏之死,就像一粒石子扔进湖中,荡起一些涟漪后,很快石子沉没入湖底。湖面迅速恢复平静。 除了椒房殿里多了一位 小郡主,其余的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皇后娘娘,瞧瞧小郡主,生得白胖又可爱。」 蕈紫笑吟吟地从乳娘手中抱过小郡主,递到苏皇后眼前。 小郡主生来个头就比普通婴儿大一些,小脸肉乎乎的,嘴唇小小的,确实可爱。 苏皇后笑着瞅一眼,抬头对蕈紫说道:「这孩子,生下来就没了亲娘,也怪可怜的。以后就在椒房殿里好好养着。」 蕈紫笑着应一声,然后低声道:「小郡主还没有起名字呢!」 永明帝整日搂着美人饮酒作乐,压根没来椒房殿瞧过小郡主,更别提给小郡主赐名了。 苏皇后想了想道:「等孩子满月了,本宫去请皇上为她赐名。先取一个乳名,就叫她安姐儿。」 平安的安,安分守己的安。 蕈紫目中闪过笑意:「这个乳名简单又好听。」然后轻拍着小郡主的后背,轻声呼唤着安姐儿。 小小的女婴什么都听不懂,不过,被这般轻拍后背很是舒适,砸吧砸吧小嘴,将头往蕈紫这边拱了拱。 苏皇后看着有趣,伸手将安姐儿抱了过来。 安姐儿将小拳头塞进嘴里,吮吸得津津有味。 苏皇后失笑:「看来是饿了。」 乳娘忙上前来,将小郡主抱下去喂奶水。 蕈紫见苏皇后心情不错,轻声笑道:「等过个一两年,东宫有了婴儿,皇后娘娘就要做皇祖母了。」 提起东宫子嗣,苏皇后笑容顿了一顿。半晌才低声道:「蕈紫,太子身体孱弱,本宫只怕盼不到那一日。」 苏皇后性情坚韧,只有在蕈紫面前,才会稍稍流露出软弱凄惶。 蕈紫听得鼻间一酸:「娘娘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殿下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再有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常。东宫两位侧妃若是肚子不争气,皇后娘娘就为殿下再选些有宜男之相的大家闺秀进东宫。」 苏皇后心中苦涩难言。 知子莫若母。 有些事,太子没有明说。不过,以苏皇后对儿子的理解,早已猜出了一二。 太子没有娶喜欢的姑娘,纳了两位太子侧妃进东宫。心疾发作被救醒后,张口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永明帝立徐靖为储君。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太子身体撑不了几年。 意味着东宫不会有子嗣。 老天真是不开眼。这么好的太子,为什么偏偏有一副病弱不堪的身体? 第三百一十五章 喜事 日子像流水一般,很快滑过,转眼间进了春意融融的暖春四月。 赵夕颜孕期已有五个多月,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很快大了起来。 这一日,大伯母孙氏领着小堂妹赵鹊羽登门探望。赵素馨大着肚子随时都会临盆,不能随意出门,今日便没来。 赵夕颜见了娘家人,很是欢喜,一手挽着孙氏,一手拉着小堂妹进了寝室说话。 一个相貌平庸四旬左右的管事妈妈,低眉顺眼地顺着孙氏进了北海王世子妃的寝室。半点不醒目不张扬。 关了门后,那个装扮成管事妈妈模样的女医走上前来,为赵夕颜诊脉。 孙氏一脸关切地张望,待女医诊完脉后,忙问道:「世子妃这一胎可还平顺?」 经验丰富的女医笑着应道:「回夫人的话,世子妃脉象稳健,气色红润,这一胎养得极好。」 孙氏这才松了口气,笑吟吟地赏了女医一个荷包。女医谢了恩典后,悄然退了出去。 北海王府里有太医,每日都为赵夕颜请脉。孙氏带着女医登门,暗中为赵夕颜诊脉,是为了心安。 赵夕颜轻声笑道:「让大伯母操心了。」 孙氏笑道:「这点小事,不值一提,算哪门子操心。」 赵鹊羽笑嘻嘻地抢过话头:「我巴不得来得再勤一些,整日待在府里实在气闷无趣。」 孙氏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拧赵鹊羽的耳朵:「你这丫头,再过几个月就及笄了,还是这般淘气。」 赵鹊羽哎哟哎哟地痛呼:「疼疼疼!耳朵要拧掉了!」 孙氏无奈松手,笑着对赵夕颜叹道:「鹊羽有你一半沉稳,我都乐得睡不着觉。」 赵夕颜抿唇一笑:「七堂妹一派赤子之心,纯真活泼,人见人爱。大伯母还不满意,也太贪心了。」 赵鹊羽被夸得眉开眼笑:「还是六堂姐有眼光!」 孙氏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对着赵夕颜说道:「她这副模样,在闺阁里自然无妨。我是她亲娘,怎么惯着她都成。可她总有长大嫁人的一天,日后嫁到夫家,哪有婆婆这般纵着她。」 「一想到这些,我愁得晚上睡不着。」 可见是亲娘,已经焦虑到几年后了。 赵夕颜失笑:「七堂妹还小,大伯母愁这些也太早了吧!以我看,七堂妹是有大福气的,以后定会嫁一个疼她的好夫婿,有一个爱惜她如女儿的好婆婆。」 赵鹊羽听得眼睛放光,开心地抓住赵夕颜的手:「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正在说笑,海棠急匆匆地进来了:「启禀世子妃,赵府那边派人来送口信。五姑娘肚痛发作了。」 赵夕颜霍然起身。 大喜过望的孙氏也立刻起身:「哎哟,这也太巧了。偏偏趁着今日发动。我得立刻回去。」 赵夕颜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去。」 赵夕颜和赵素馨是嫡亲的堂姐妹,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赵素馨临盆,赵夕颜放心不下,自然是要去的。 孙氏也没拦着,只嘱咐道:「你怀着身孕,不能进产房,免得被血气冲撞,折了肚中孩子的福气。」 赵夕颜乖乖点头应下。 北海王府和赵府离得不算远,坐马车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赵夕颜刚踏进赵府的门槛,就听闻堂姐平安生下一子的喜讯,心里陡然一松,转头对孙氏笑道:「堂姐这一胎真是顺遂。」 从肚痛发作到临盆生子,加起来也没到两个时辰,可谓顺遂至极。 孙氏喜笑颜开:「我们一起去瞧瞧。」 产房就设在赵素馨的院子里。 赵素馨生完孩子,气力耗尽,正在昏睡。吴绍这个刚出炉的爹,喜滋滋乐颠颠地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左看右看瞧个没完。 赵夕颜等人一来,吴绍立刻捧着孩子来炫耀:「快看,我儿子生得多俊俏。」 赵夕颜笑着瞅一眼。 红通通的,像小猴子一样,哪里俊俏了? 赵夕颜还算厚道,赵鹊羽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哇地一声惊叹道:「这小猴子就是我外甥么?」 吴绍被气乐了,瞪了妻妹一眼:「什么小猴子,明明俊得不得了。」 孙氏凑过来一看,忍着笑附和:「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全身泛红。等过些日子,红皮褪了,就白净可爱了。」 这话吴绍爱听,咧嘴笑道:「大伯母说得没错,刚才产婆也是这么说的。我已经想好了,孩子的大名留给他祖父,乳名我来起,就叫他俊哥儿。」 赵鹊羽低声对赵夕颜笑道:「不如就叫小猴儿,有趣又顺口。」 还别说,真的是小猴儿更顺口。 赵夕颜抿唇轻笑。看着吴绍怀中红通通的婴儿,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肚子。 再过几个月,她肚中的孩子也将要出世了。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相貌生得像她还是像徐靖。 一想到孩子,赵夕颜的心软成了一池春水。 小半日后,赵素馨睡醒了。一睁眼,顾不得和床榻边的众人说话,急急张口道:「我的孩子呢?」 吴绍立刻捧着儿子到床榻边。 赵素馨看一眼,颇有些失望:「我辛苦怀胎十月,就生了这么一个小猴子?」 吴绍:「……」 赵夕颜等人乐得笑弯了腰。 吴绍低声抗议:「我们的儿子这么俊,哪里像小猴子。我已经想好了,乳名就叫俊哥儿。」 赵素馨根本不理他,对着赵夕颜说道:「月牙儿,怀着身孕不能总是坐着躺着,得多走一走动一动。我孕期过了六个月之后,每日都在园子里走两圈。今日临盆,顺当得很。」 「你肚子比我当时可大了不少,可得小心些。」 颍川王世子妃陈氏为何难产?就是因为在宫中吃得太好,又很少动弹,每日在寝室里安胎养胎,结果,肚中孩子个头太大根本生不出来。最终落了个生生剖腹的凄惨下场。 如今赵夕颜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众人岂能不担心? 赵夕颜心里隐约有些预感,不便明说,更不愿拂了赵素馨的一番好意,笑着点头应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双胎(一) 赵夕颜如今身份不同往日,又怀着身孕,天还没黑,孙氏就催促着赵夕颜回王府:「过两日孩子洗三,你再回来。」 赵夕颜笑着点头,和赵素馨辞别离去。 徐二五领着数十个亲兵随行护送,一双眼炯炯有神,不时环视四周。 徐三随忠勇侯去青州平匪,立了大功。徐十一那个马屁精,整日跟着主子身后。 徐二五进京城两年,一直留守北海王府。以前还算轻松,待赵夕颜嫁进王府后,徐二五担负起保护世子妃的重任。每次出门,都格外谨慎。 好在一路平顺,没什么异样。 直至赵夕颜进了王府,徐二五一颗心才落回胸腔。 这一晚,赵夕颜又做了一个梦。 自从怀孕后,同样的梦境已经出现三回了。还是那棵桃树,清风吹拂,枝叶飒飒,满树的桃子在枝叶间摇晃。 她走到树下,两颗桃子落在她的掌心。很快,这两个桃子变成了两张小小的脸孔,争抢着喊着「娘」「娘」。 她的心都要被融化了,笑着应了一声又一声。 一双熟悉的大手,悄然搂住了她。 赵夕颜猛然惊醒。 「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赵夕颜的心瞬间安稳踏实了:「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徐靖低声笑道:「我从军营回来,去了一趟东宫。堂兄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已经能上朝听政了。」 太子去年腊八节那一日心疾发作,之后一直在东宫养病,将养了五个月才勉强好转。 赵夕颜忍不住轻叹一声:「太子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太过孱弱了。」 命短福薄。 这四个字说出口,便显得有些刻薄。赵夕颜没有说,徐靖也懂。 太子躲过这一回,不知能否躲过下一回。 徐靖心里沉甸甸的,搂着赵夕颜,将头靠了过来,夜半三更耳鬓厮磨,深藏在心底的话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我很佩服堂兄。他身体孱弱,意志却无比坚韧。老天不肯厚待他,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积极勇敢地面对。」 「这小半年来,堂兄人在东宫里待着,却一直为我谋划。今年年初设粥棚,新军每个月按时发放的军饷,都是堂兄的鼎力支持。我每次去东宫,堂兄都会令东宫属官们前来。」 「这是堂兄有意为之,让我和东宫属官们熟悉亲近。」 「朝中文臣武将,都爱戴敬重堂兄。堂兄处处抬举我,臣子们看在眼里,态度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便是一直不喜欢我的皇上,碍着堂兄的颜面,对我也算不错。」 「月牙儿,我很想坐龙椅。可一想到堂兄,我就恨不得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那一天的到来,意味着太子撒手西去。 徐靖重情重义,早将太子视为兄长,根本不愿去想那一刻。 赵夕颜伸手,轻轻为徐靖擦拭眼角。 徐靖将头贴在赵夕颜的胸口,过了片刻,情绪才平复,抬头笑道:「五堂姐生了儿子,你今日见过小外甥了么?」 赵夕颜笑了起来:「见了。五姐夫捧着儿子像捧珍宝一般,还说要取个俊哥儿的乳名。五堂姐却说,孩子取个贱名好养活,就叫小猴儿。」 徐靖乐得咧嘴直笑,整个人往下挪了挪,靠着赵夕颜隆起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似乎知道是亲爹,欢快地动了一动。赵夕颜肚皮猛然抖动了一下。 徐靖惊喜不已:「月牙儿,孩子动了。」 赵夕颜失笑:「孩子活泼得很,每日总要动个七八回。这次你正好碰上了。」 话没说完,肚子又动了一下。 徐靖双目熠熠生辉,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在赵夕颜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赵夕颜心里软软的,暖暖的,扬着嘴角,静静地看着夫婿。 「春生哥哥,今晚我又做梦了。」 赵夕颜轻声道:「我梦到那棵桃树,两个桃子掉进我掌心里。」 徐靖眼睛更亮了,抚摸肚子的大手愈发轻柔:「月牙儿妹妹,你肚子里怀的定然是双胎。」 胎梦这等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夕颜抿唇轻笑:「等月份再大一些,或许太医诊脉就该诊出是不是双胎了。」 擅长摸脉的大夫,女子孕期六个月左右,便能诊出是单胎还是双胎。再等上一个月就知分晓。 徐靖喜滋滋地胡乱猜测:「如果是双胎的话,不知是两个儿子还是两个女儿。如果是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就更美了。」 赵夕颜也随之浮想联翩,梦境中那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她的心里不停闪动。 赵夕颜在满心的喜悦和希冀中,熬过了一个月。 小猴儿满月这一天,赵府没有大摆宴席,只设了几席家宴。 原本红通通的小猴儿,褪去红晕后,果然十分白皙,眉眼清秀,当得起俊俏二字。 奈何众人都喊惯了小猴儿,根本没人在意吴绍三番五次的郑重声明,依旧小猴儿小猴儿喊个不停。 吴绍没法子,捏着儿子嫩嫩的小脸:「小猴儿,将来长大了,嫌弃自己的乳名,可别怪爹。爹已经尽力了。」 众人哄堂大笑。 孙氏笑着冲赵夕颜使了个眼色。 赵夕颜心领神会,起身随孙氏去了厢房。 面貌平庸的女医早已等候多时。赵夕颜入座后,女医恭敬地为赵夕颜请脉。这一回,诊脉的时间格外长。 孙氏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医。 赵夕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女医。良久,女医才收回手,低声笑道:「恭喜世子妃,怀的是双胎。」 赵夕颜还没来得及欢喜,孙氏已激动地站了起来:「真是双胎?」 女医笑道:「我做了二十年女医,整日为女子诊脉安胎,论诊脉,太医也不及我。」 太医天天在宫里,天家子嗣凋零,有过身孕的嫔妃都找不出几个。这位女医,行走于内宅民间,见过的有孕妇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经验丰富,无人出其左右。 孙氏乐得合不拢嘴:「今日赏双份。」 赵夕颜伸手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嘴角满是笑意。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双胎(二) 当日晚上,北海王府的亲兵去军营里送喜信。 徐靖听了口信,高兴得当场就蹦了起来:「我这就回王府。」 送口信的亲兵忙笑道:「世子妃特意令小的传话给世子,请世子以军营为重,得了空闲再回王府。」 徐靖哪里憋得住,大力挥挥手:「别啰嗦,闪一边去。我这就回去,明日再回军营就是了。」 徐靖一路快马,将近天明时到了王府。 五更天,天刚蒙蒙亮。一夜没睡的徐靖,半点不觉疲累,整个人都处在亢奋激动兴奋中。 刚进了内院,徐靖便放慢了脚步,先去净房,用温水冲去满身的灰尘汗水。换上干净的衣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寝室。 睡在脚踏上的玉簪被惊醒,一个骨碌翻了起来。徐靖立刻嘘了一声,伸手往门口指了指。 玉簪点点头,悄然退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徐靖轻巧无声地到了床榻边。 朦胧柔和的烛火被轻纱阻挡在外,赵夕颜闭着双目睡得香甜。 徐靖舍不得惊醒她,就这么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明,赵夕颜翻了个身,迷糊中低声呼喊玉簪。自怀孕之后,半夜总睡得不安稳。肚子越来越大,起夜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徐靖低低应一声,伸手抱起赵夕颜。 赵夕颜只觉身子一轻,被抱下床榻。脚没落地,她的手已经摸上了熟悉的俊脸:「春生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徐靖咧嘴一笑:「回来看看你,等天明了就回去。」 赵夕颜彻底清醒了,心疼地捏了捏徐靖的脸:「我就在这里,什么时候回来都能瞧一瞧。你还特意跑回来做什么?军营那么远,一来一回骑马得一天一夜呢!」 跑了这么远,就是为了回来看她一眼。 徐靖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想你,就回来了。」 赵夕颜被逗得笑出了声,将脸贴了过去,唇靠着唇,温存了片刻。 徐靖扶着她到屏风后,还想为她宽衣解带伺候起夜。赵夕颜红了脸,推了他一把:「快些出去。」 「成亲大半年了,该见的都见过了,还这么害羞做什么……诶呦,别拧我,疼疼疼。我这就出去。」 一盏茶后,徐靖才又进了屋子,上了床榻,搂着心爱的娇妻,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等喜事,一定要告诉父王和岳父。我待会儿就写信回去。」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肚子那么大,正面仰躺腰疼,侧身躺着稍微舒服一些。徐靖用大手为她托着圆溜溜的肚子,另一只手在肚子上摸来摸去。 赵夕颜被摸得痒痒的,笑着抓住他的手:「别乱摸了,痒得很。」 徐靖无声一笑,手不乱动了,嘴却不肯歇着:「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不等赵夕颜回答,便自言自语嘀咕个不停:「闺女的名字想两个,儿子的名字也得想两个。到时候不管生儿子生女儿,名字都有了。」 「对了,叫如意怎么样?不管男女,这两个字都能用。朗朗上口,寓意也好。」ap. 「或者一个叫平平,一个叫康康。意寓着孩子平安康健。」 「要么叫他们小花儿小果儿。这名字随意些,好听好记……」 说了半天,也没等来回应。徐靖低头一看,赵夕颜已经闭上眼,再次沉沉入眠。 徐靖哑然失笑,旋即一阵心疼。 女子怀孕本就辛苦,月牙儿妹妹怀着双胎,其中辛苦得翻上一倍。月份大了,坐立行卧都不易。月牙儿妹妹怕他忧心难安,在他面前 从不抱怨。 他俯头,在她脸颊上温柔地吻了一吻。 待到天明,徐靖才悄悄起身,先去书房写了两封信,令人送回北海郡。然后骑马回了军营。 赵夕颜怀了双胎的喜讯,秘而不宣,知道的只有孙氏徐莹等几个最亲近的人。 徐芳和徐芷听到喜讯后,欢喜不已。姐妹两个立刻回了王府,各自带了一大堆的补品。 赵夕颜失笑:「大姐二姐总带这么多好东西回来,我一个人吃五六年也吃不完。」 徐芷还是那副快人快语的泼辣脾气,笑着说道:「你怀了双胎,补品当然得吃双份。北海王府子嗣单薄,你可是我们徐家的大功臣。如果这两个都是儿子,就最好不过了。」 徐芳嗔徐芷一眼:「就你话多。儿子女儿都是极好的。」又转头对赵夕颜笑道:「月牙儿,二妹就是这个口无遮拦的性子,别理她。」 赵夕颜抿唇一笑:「二姐性情爽利,说话耿直。一家人在一起说话,可不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这话多顺耳多体面。 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弟媳,真是她们几个姑姐的福气。 徐芳心情舒畅,和徐芷徐莹对视而笑。 徐芷忽然咳嗽一声,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肚子。 赵夕颜心里一动,轻声笑问:「二姐莫非也有喜了?」 徐芳徐莹惊讶地看了过去。 徐芷难得有些脸红:「这个月的葵水还没来,等过些时日请大夫诊脉,才能确定是不是喜脉。」 徐芳满心喜悦:「可真是喜事连连。你已经有了两个淘气小子,这一胎,生一个乖巧可人的小闺女正好。」 徐芷嘴上说着:「谁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看着自己肚子的目光却温柔了许多。 妯里几个坐着闲话,少不得要提起徐莞。 「郑二总算缠得四妹松了口,」徐莹轻声笑道:「前几日四妹写信来,说是郑家已经登门提亲,婚期就定在十一月。」 徐芳笑着接了话茬:「四妹今年十九岁,也该嫁人了。」 赵夕颜笑道:「郑二也写了信给春生哥哥,在信中自称四姐夫。春生哥哥又气又乐,说是等见了面,先揍四姐夫一顿,给他来个下马威。」 徐芳姐妹三个,都听得一乐。 二姐夫朱镇川三姐夫谢凌风,都挨过徐靖的拳头。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郑玄青做了四姐夫,小舅子动手更不会客气。 第三百一十八章 惊变 过了几日,叶沁瑶登门做客,见赵夕颜挺着硕大圆润的肚子,心里有些发颤:「月牙儿,你的肚子怎么这般大?孕期不是才六个多月么?我怎么瞧着比寻常妇人怀孕八个月还要大些。」 赵夕颜抿唇一笑,在叶沁瑶耳边悄声低语。 叶沁瑶听得「诶呦」一声,既惊又喜:「这可真是太好了!」 一双妙目上下打量个不停,眼中满是惊叹羡慕:「你真是好福气,一次就怀了双胎。」 赵夕颜伸手摸了摸自己扬起的嘴角,低声笑道:「我这几日一直笑,嘴角都有些酸。」 叶沁瑶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很快又郑重嘱咐:「女子怀孕生子不易,怀着双胎,得更加小心。我听说,怀了双胎的,多会早产。」 赵夕颜点点头:「女医和我说过,孕期过了七个多月,就随时可能发动。如今我肚子已经不小,得少吃多动。」 「产房已经备好了,皇后娘娘挑了两个接生嬷嬷送来,王府里还有太医。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叶沁瑶做贼一般东张西望,然后压低声音道:「不能全由着宫里的接生嬷嬷接生,你私下也得预备两个接生婆子。」 苏皇后贤名卓著,不过,颍川王世子妃在宫中难产身亡一事传开后,谁也不敢再小觑这位贤惠的皇后娘娘。 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之心不可少啊! 赵夕颜心里一暖,伸手握住叶沁瑶的手:「放心,我早有预备。」 叶沁瑶这才放了心,陪着赵夕颜闲话大半日才离去。 隔日,高平平又登了门。 「你的肚子长得这么快?」高平平一脸惊讶:「我大嫂二嫂她们怀孕的模样,我都是瞧过的。你孕期才六个多月,怎么肚子这么大?」 对着高平平,赵夕颜没有说双胎一事,随口笑道:「肚子确实大了些。」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开:「忠勇侯半个月前班师回京,算一算时日,很快就能回京城了吧!」 高平平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过来:「快得话,还有十天路程。」然后长叹一声:「这几年,我爹四处征战打仗,安稳待在京城的时间越来越少。」 赵夕颜轻声道:「定国公年龄老迈,忠勇侯正当盛年,是国朝栋梁,深得皇上器重。所以才不得清闲。」 「你说得也对。」高平平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被闲置无所事事,是武将最大的悲哀。」 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将话题扯到了徐三的身上:「徐三在青州活捉了周隋,立了大功。这几个月剿匪,徐三也立了不少功劳。等大军回京了,应该会论功行赏吧!」 赵夕颜微微一笑:「世子定然不会亏待了他。」 高平平被赵夕颜看得有些心虚,忙将话题扯了开去:「苏瑾嫁去孟家后,日子过得也算顺心,听闻她有喜了。过几日,我去瞧瞧她。」 赵夕颜有些遗憾:「我如今是不便出门了。」 高平平笑道:「你肚子这么大了,要以养胎为重,确实不能随处走动。对了,纪云舒也有喜了。还没到三个月,暂时没声张。我也是听我娘说起才知道。」 赵夕颜笑容淡了一淡,看了高平平一眼。 前世高平平做了皇后,却一直没有子嗣。这一世,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悄然改变。慕容慎娶了纪云舒,高平平依然待字闺中。 高平平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忽然长了花不成?」 赵夕颜被逗乐了:「是,长了一朵,格外美丽娇艳。」 高平平自嘲地笑了一笑:「我自己每日照镜子,知道自己什么模样。你就别哄我了。」 赵夕颜正色道:「高姐姐不要妄自菲薄。世间 女子,就如各色鲜花,每一朵风姿各不相同。这世上,定有人能识得高姐姐的美。」 高平平脑海中迅疾闪过一个高大沉肃的少年身影,脸颊悄然泛红。 俏丫鬟鸢尾忽然快步过来,一脸焦急忧虑:「小姐,夫人派了人来,让小姐立刻回府。」 一定是出事了! 不然,高夫人绝不会在女儿出门做客的时候急急派人来催。 高平平眉头拧了一拧,对赵夕颜歉然一笑:「我先回去,改日再来和你说话。」 赵夕颜笑着点头。 高平平匆忙离去,赵夕颜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起身去园子里转了片刻。 徐二五面色凝重地来了:「启禀世子妃,世子派人送了口信回来。忠勇侯领大军回京,在清河郡一带遇到大股流匪,高二公子战死,忠勇侯身受重伤。」 赵夕颜霍然色变。 怪不得高夫人急匆匆地派人接高平平回府! 「骁骑营死伤了多少?有没有击退流匪?」 徐二五低声叹道:「听闻骁骑营死了两千多人,流匪被击退了,溃散四逃。」 逃窜的流匪,如野草一般,灭之不尽。很快就会重聚再起。 今年遭了雪灾,紧接着北方大旱,南方却遭了水灾。百姓们没了活路,抛家舍业地逃亡,其中有半数成了流匪。龙椅上的永明帝,不思如何救国救民,兀自沉浸酒色荒Yin度日。 种种迹象,都是末世亡国之兆。 太子和徐靖,真能挽救风雨飘摇的大晋朝吗? 赵夕颜转头,沉默地凝望着皇宫的方向。 宫中,福佑殿。 眼下满是虚青走路摇晃不稳的昏君,将朝中众臣都宣召进宫,先大发一通怒火:「……这个高鹏,枉朕这般器重信任他,竟败在流匪手中,还受了重伤。朕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定国公面色沉凝,上前一步拱手启奏:「请皇上息怒。」 「战报上所说,忠勇侯领一万骑兵回京,流匪却足有七八万。流匪的人数,是忠勇侯麾下将士的数倍不止。」 「这场战败,非忠勇侯之过错。」 永明帝怒目相视:「朕给他兵给他军饷,他打了败仗,不是他的过错,难道是朕错了?」 天下大乱,可不就是天子无德昏庸无能吗? 这些话,在此时是万万不能说的。 定国公只得闭口不语。 第三百一十九章 削爵 天子龙颜大怒,连定国公的颜面也没留。 殿内众臣,顿时一片沉肃。 太子张口打破沉默:「父皇,事已至此,再愤怒也没用,得尽快出兵剿匪。儿臣愿去清河郡剿匪,请父皇应允!」 永明帝还在气头上,怒骂道:「你病好才几日,哪里能奔波赶路?清河郡民匪再闹腾,还闹不到京城来。你要是有个好歹,大晋立刻就没了太子!孰轻孰重?你自己就没想明白?」 众臣:「……」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一朝天子能说出「流匪再闹腾闹不到京城来」这等话,实在令人心寒齿冷。 太子同样心情复杂。 在父皇心里,他这个儿子的安危胜过一切。父皇不是好皇帝,却是一个好父亲。 可惜,这世道已经乱了,灾荒连年,流匪遍地。先有章冲,后有周隋,现在又冒出一个李天王。 这些巨寇,就如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朝廷疲于剿匪。空虚的国库根本支应不住。再这么下去,不必流匪冲进京城,大晋也要亡国了。 太子没有说这些,顺着永明帝的话音说道:「儿臣体弱,不便出宫离京。就让北海王世子打着儿臣的旗帜去剿匪吧!」 「新军已经建成,操练了半年之久,也该是检验的时候了。」 太子时不时地在永明帝面前提起徐靖,永明帝再不喜欢徐靖,也听惯了这个名字。 永明帝略一犹豫,看向定国公:「国公老持沉重,朕想听一听国公的想法。」 太子也看向定国公。 这半年来,太子除了在东宫里养病,私下里也有些举动。 譬如,太子时常宣召定国公父子进东宫,每次徐靖都在,会顺便请教定国公指点练兵用兵之道。 定国公不动声色地和太子对视一眼,然后张口道:「太子殿下所言极有道理。一支真正的军队,是从战场上千锤百炼而来。只靠着操练是练不出精兵的。」 「新军招募的多是将门子弟,或是良家子。这些将士,身手皆不弱,装备精良。北海王世子年轻骁勇,正适合领军打仗。」 太子又看兵部尚书一眼。 兵部尚书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斗胆进言,京城有铁卫营拱卫,还有三万御林军,当保京城安然无恙。」 「世子此次领兵去剿匪,只一万士兵人数少了些,请皇上下旨,令骁骑营剩余的两万士兵也随世子一同出动。」 这么一算,就是三万大军。 永明帝一想到巨额军饷和即将耗费的银两,就觉头痛,张口问户部尚书:「户部能支应得起三万大军的军饷粮草吗?」 年初一场大雪灾,冻死饿死许多百姓。今年春赋比去年减了三成。 户部尚书看一眼神色肃然的太子殿下,咬咬牙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 永明帝拧着眉头想了片刻,终于松了口:「传朕口谕,立刻召北海王世子进宫。」 顿了顿,又道:「忠勇侯三番五次打败仗,损兵折将,令朕大失所望,也辜负了朝廷厚待。」 「从今日起,削了高鹏的侯爵之位。来人,立刻去高家传旨。」 永明帝的怒气总得有个出口。倒霉的忠勇侯,去年在冀州打过一场败仗,今年又在清河郡遇了流匪身受重伤,现在连侯爵之位也被夺了。 太子没有为忠勇侯求情,众臣也不敢惹盛怒中的天子。 一个时辰后,传旨的大太监马公公就到了忠勇侯府。 高家内宅乱成了一团。高二郎的妻子宋氏已经哭晕了过去,高夫人也因儿子惨死丈夫重伤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再来这么一道圣旨,就如阴云笼罩在了高家上方。 高家的男子们都出征了,高夫人领着一众女眷接了圣旨。 马公公见高家这副惨样,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低声对高夫人说道:「皇上在气头上,削了侯爷爵位。不过,并未夺侯爷的差事,骁骑营还是由侯爷统领。等侯爷回京城,养好了伤,以后总有立功折罪的机会。」 高夫人双目红肿,哽咽着谢过马公公。 待马公公走后,高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泪水哗哗往下流。 高平平也哭红了眼。 五个兄长里,她和二哥的感情最亲厚。这一回,二哥战死在清河郡,简直是剜心之痛。 相较之下,父亲被削了侯爵之位,倒算不得什么了。 「娘,现在正是高家风雨飘摇之际,我们一定要稳住撑住。」高平平声音嘶哑不堪。 高夫人流着泪道:「一想到你二哥,我这心就像被劈成了两半。你爹也受了重伤,战报里含含糊糊,不知他到底伤得如何。我哪里能稳得住。」 母女两个再次抱头痛哭。 天色渐暗,一个丫鬟进来禀报:「启禀夫人小姐,北海王世子妃来了。」 高夫人无心待客,高平平用袖子抹了眼泪,起身相迎。 挺着圆润肚子的赵夕颜,缓步进了内堂。 见了双眼肿如桃子一般的高平平,赵夕颜心里一阵黯然晦涩。两人早上还在一起说说笑笑,谁能想到,只隔了大半日,就是这般光景?.. 「高姐姐,」赵夕颜握起高平平的双手,轻声宽慰:「我知道,这等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轻飘飘的。事已至此,总得振作起来。」 高平平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低语:「多谢你特意前来,我们能撑得住。」 高夫人勉强打起精神,哑着嗓子道:「世子妃怀着六个多月身孕,正是该好生安胎养胎的时候。为了高家的事,特意出府来一趟,这份情意,高家上下铭记于心。」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之有难。 这半年来,北海王府处境微妙,赵夕颜这个北海王世子妃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语。 今日赵夕颜亲自来高家,表明支持之意,高夫人心中着实动容。 赵夕颜叹一声,走过来,扶起高夫人,轻声道:「宫中传了消息来,皇上要派世子领兵前去剿匪,骁骑营的两万士兵也要一并随行出征。」 第三百二十章 定策 高夫人沉浸在丧子和丈夫重伤的哀痛中,反应远不及平日敏锐,听了这桩消息,愣了片刻才低声道:「等世子回府,我一定登门求见世子,请世子领着骁骑营的士兵,平定清河郡。还有,将我的丈夫儿子平安带回京城。」 赵夕颜轻声道:「我不知军事,不能代世子承诺什么。不过,世子一定会尽心竭力。夫人请放宽心。」 赵夕颜待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高夫人平复情绪,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打起精神安排次子的后事。 将门子弟战死沙场,尸首还没运回京城,一般多是先设灵堂。等尸首回来了,再行安葬。 当日晚上,高家挂起了白皤,设了灵堂,府中人人缟素。 隔日一早,得了丧信的亲眷同僚姻亲故旧,纷纷登门吊唁不提。 东宫太子殿下,派了属官前来吊唁。 一路快马回京的北海王世子徐靖,先来了高家,在放了高二郎衣冠的棺木前躬身拜了三拜。 战场上生死无常。之前还曾并肩作战,这才隔了几个月,高二郎就一命呜呼。高家女眷一片哀戚,高二郎的妻子在灵前哭得昏厥不醒。如此凄凉,令人不忍目睹。 徐靖满心沉甸甸地,离开高家,立刻进宫觐见。 隔了一日一夜,永明帝的怒气消退了不少。对着徐靖说话语气难得温和:「太子向朕进言,让你领新军去清河郡剿匪。定国公也赞成你领兵前去。」 「这一回,骁骑营的两万士兵也归你统领。」 「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徐靖毫不犹豫,拱手应道:「臣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皇上厚望。」 去年随太子去冀州,太子是主将。徐靖这个北海王世子,代太子领兵上阵。打了胜仗立了功劳,都是太子的。 这一回,他是主将。打胜仗立功劳都是自己的。不过,一旦剿匪不力吃了败仗,也没人能替他挡着。 徐靖没有畏惧,胸膛中热血涌动。 领兵出征不是小事,离开金銮殿后,太子对徐靖说道:「去东宫,我有事和你相商。」 徐靖点点头,伸手扶住太子的胳膊,一同回东宫。 徐靖出入东宫是等闲常事。十几位东宫属官被太子宣召前来,见到徐靖的时候,纷纷拱手行礼。 太子坐镇东宫,北海王世子领兵剿匪,安定清河郡,如此配合十分相宜。 太子目光掠过一众属官,沉声道:「此次北海王世子领兵去清河郡,孤要派两人随大军一同出征。谁愿前去?」 话音一落,众属官面面相觑,很快有两人起身,自动请缨愿随大军出征。 这两人,一个是东宫洗马,姓廖。另一个是东宫舍人,姓沈。两人都是三旬左右的年纪,正是年轻锐气当用之时。 太子很是满意:「好,廖洗马和沈舍人随新军出征。你们两人进了军中,代表的是孤的颜面。」 「军中有人滋事闹事,你们两个不必客气,只管下手处置。一切都由孤担着。」 这是好人留给世子做,恶人留着他们来当啊! 太子殿下对世子真是爱护得无微不至! 廖洗马和沈舍人心里唏嘘,一同拱手领命。 徐靖心中感动,低声道:「多谢堂兄。」 太子转头看着徐靖:「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 「你年轻,在军中资历浅,新军是你一手操练出来的,肯定听你号令。骁骑营的两万士兵,你未必能弹压得住。」 「我派廖洗马和沈舍人给你,你不必客气,当用则用。有什么非议,我在朝中给你担着。但是,你一定要在最短 的时间内平定流匪。」 说到这儿,太子顿了顿,长叹一声道:「这几年战事不断,国库空虚,早已支应不起了。现在是寅吃卯粮,拼力安定朝野。清河郡这一战,你不但要胜,还要胜得干净利落。如此,才能震慑天下。否则,大晋亡国就在眼前了。」 这不是耸人听闻。 大晋就如一艘腐朽破旧的木船。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就会沉船了。 徐靖收敛笑意,正色道:「堂兄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现在不知清河郡情形,不敢说如何。不过,我一定尽快平定流匪。」 太子点点头,又道:「剿灭流匪后,你还要安抚住清河郡的百姓。」 「这不是朝夕能成的事,所以,此去清河郡,少说也得几个月。你回府后,和弟妹好好说一说。」 赵夕颜怀了双胎一事,徐靖没有声张。所以,太子按着寻常女子怀孕临盆的日子推断。 殊不知,只要徐靖领兵出征,十之八九都赶不上孩子出世。 徐靖暗暗叹口气,点头应下。 接下来,众人一同商榷如何剿匪抚民,一直到天黑才散去。 太子亲自送徐靖出东宫。 晚风拂去了白日的燥热,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太子苍白清瘦的脸孔上。 徐靖看一眼太子,低声道:「堂兄,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月牙儿妹妹怀的是双胎。」 太子有些惊喜:「这可太好了。」 皇室子嗣稀薄,私下里言语刻薄的,都说皇室凋零是亡国之兆。 赵夕颜怀了双胎,可是一桩大喜事。对北海王府而言,更是喜上加喜。 徐靖见太子这般高兴,心里涌过暖流,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一直没和月牙儿妹妹说,其实,我心里有个打算,等孩子出生了,不论男女,都将大的抱进东宫……」 太子笑着打断徐靖:「我岂能抢你的长子长女。」 「过继一事,你就别想了。这件事,就是弟妹点头,我也不同意。」 「春生,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老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能撑个三五年,等你能站稳脚跟接掌东宫,就是万幸。我没有精力养育一个孩子,更没时间等孩子长大成人。」 「这大晋,是我们徐氏先祖打下来的江山,只要传到徐氏子孙手中,便已足够了。」 「你真心疼我这个兄长,就快些成长,让我少操心,多活几年。」 第三百二十一章 恼怒(一) 骏马疾驰,微凉的夜风扑打在徐靖的脸上。 夜风没能吹散徐靖心头的热血。到了王府,他翻身下马,快步进了内宅。此时已过子时,廊檐下的风灯摇摇摆摆,寝室里的烛火也没熄。 赵夕颜还没入睡,显然是在等他回来。 徐靖心头一热,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赵夕颜斜斜地靠着厚实的被褥,手中捧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赵夕颜放下书本看过来:「春生哥哥。」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颜。 徐靖心头莫名的焦躁烦闷,瞬间被抚平。他应一声,走到床榻边,搂住赵夕颜,大手习惯性地摸上赵夕颜愈发圆润的肚子:「几日没见,你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 赵夕颜也愁得很:「可不是么?我一日三餐,只吃半碗,每日去园子里走三回,每次都要走半个时辰。已经这般小心了,肚子还是一日比一日大。」 怀双胎是天大的喜事。待到临盆的时候,就要遭罪了。 他这个夫婿,还要领兵去打仗,不能伴在她身边。 徐靖喉间像被什么堵着,动了动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夕颜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异样。她抬眼看着一脸愧疚的徐靖,轻声道:「春生哥哥,别为我担心。我会平平安安地生下我们的孩子,守着北海王府,等你大胜归来。」 徐靖手下稍稍用力,将她搂得紧了些:「月牙儿妹妹,对不起。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不能陪着你。」 「成亲的时候,我曾立过誓,要和你朝夕相守。可惜,我根本做不到。」 「这一回去清河郡,我是主将,不但要剿匪,还要安抚百姓。等清河郡彻底安稳了,才能回来。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一年。」 赵夕颜轻笑一声,伸手抚了抚徐靖的眉头:「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也没料到,自己会执掌新军,要独自领兵出征打仗。更没想到,太子会扶持你做储君,正大光明地继承江山。」 「这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欲戴王冠,就要承受其重。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晋江山。」 「春生哥哥,你安心地去忙你的事。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他的月牙儿妹妹,看似娇柔,实则性情坚韧。 徐靖心里涌起暖流,低声道:「能娶你为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赵夕颜依偎在他怀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能嫁给你,是我两辈子的心愿。现在我如愿以偿了,每天的日子都是甜的。」 徐靖心头如燃了一团火,他俯下头,深深吻上她的唇。 自赵夕颜怀了身孕后,小夫妻两个一直十分克制,唯恐伤到孩子一星半点。 此时情潮汹涌,难以抑制。赵夕颜眸光如水俏脸如红霞,她伸手抓住徐靖忙碌的手:「你躺下,别乱动。」 徐靖听话得很,立刻躺在床榻上。 良久,一切才平复。 徐靖餍足地叹息,从背后搂着赵夕颜。 赵夕颜脸上红晕未褪,侧着身子躺在徐靖怀中。夜半更深,小夫妻两个都有了倦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声音愈发越低。 睡意朦胧中,赵夕颜恍惚听到徐靖说:「月牙儿妹妹,自从知道你怀了双胎,我心里便有个念头。我想将长子或长女抱进东宫,过继给堂兄。」 赵夕颜:「……」 睡意瞬间消失无踪。 赵夕颜蹙眉转头,和徐靖四目对视:「不行。别的事我能应,这一桩我不同意。」 「太子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感同身受。我知道你重情重义,不忍见太子无后绝了香火……待日后,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们好好教导孩子,让他们奉养太子香火便是。过继一事,万万不行。」 夫妻两个成亲后,一直恩爱和睦,偶尔拌拌口角,也是小夫妻的情趣,很少怄气红脸。 赵夕颜此时板着脸孔,显然已是恼了。 徐靖心虚理亏,连连赔笑:「你别恼。这件事我一直没和你提,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就是有个模糊的念头。」 赵夕颜这般扭着头脖子不舒适,吃力地翻了个身。徐靖立刻伸手扶住赵夕颜的腰。 赵夕颜直直看着徐靖:「你是不是和太子说了此事?」 徐靖:「……」 徐靖继续陪笑:「是提了两句。不过,堂兄没应。所以,你不必忧心。孩子还是我们的……诶呦!疼疼疼!」 赵夕颜是真的恼了,用力拧着徐靖的耳朵。徐靖疼得倒抽凉气,连连呼痛,却不敢挣扎。 赵夕颜将徐靖的耳朵拧红了才松手,怒道:「如果太子应了,你是不是就真的要将孩子抱进东宫?」 「徐靖!我告诉你,这件事我绝不同意!你立刻打消这个念头!我辛苦怀胎生下的孩子,不是你报恩的工具。」 「不准在这儿睡了,下榻,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徐靖吓了一跳,连连为赵夕颜拍背顺气:「你别生气,瞧瞧,脸都气红了。」 何止脸红,肚子还有些抽痛。 肚中一双孩子,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怒火,翻腾个不停。 赵夕颜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紊乱的心跳,伸手轻柔地抚摸肚子。徐靖也将手伸过来,她用力拍开:「拿走,别碰我!」 眼见着她的脸又气红了,徐靖后悔不已,忙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碰你,只要你别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夕颜怒目相视:「立刻走!」 徐靖只得下榻,迅速穿好衣服,走到门边的时候,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头:「月牙儿妹妹,我知道错了。你心里有气,骂我打我出出气,别撵我了……」 一个枕头飞了过来,准确地击中了徐靖的脸:「你走不走?」 徐靖抓着枕头,苦着脸出了屋子。 守在门外的玉簪,有些惊讶。 徐靖咳嗽一声,挺直腰杆,竭力维持北海王世子的尊严体面:「我还有事,要去书房。今晚就不回来了。你进去伺候。」 然后抱着带有月牙儿妹妹体温气息的枕头,惨兮兮地走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恼怒(二) 徐靖平日迈步如风,此时走得慢腾腾的,耳朵竖得老长。只要月牙儿妹妹稍微发出些动静,他就能立刻转头回去。 可惜,走出老远了,也没动静。 徐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长叹一声。 徐十一闷不吭声地跟在自家主子身后。 徐靖进了书房,坐在床榻上,既不说话,也不睡觉。徐十一站在一旁,陪着主子一同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徐靖才张口:「徐十一,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徐靖和太子说那番话的时候,徐十一就在不远处守着,隐约听了个大概。现在主子又被撵来书房,稍微动个脑筋,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世子确实错了。」擅长逢迎拍马从不拂逆主子半句的徐十一,竟是一脸不赞成:「太子殿下若有过继的意思,直接从宗室里挑一个长到七八岁的过继,岂不更好?」 「太子既然没这么做,可见没有过继之意。」 「小的知道,世子厚道心软,最重情义。太子对世子这么好,世子心中感动,想回报太子一二,也是人之常情。世子可以做的事情多得很,操练新军,剿灭流匪,安抚百姓,收拢臣子,顺顺当当地被册封储君,日后继承皇位,将徐家天下传承下去。这才是太子最想见到的。」 「过继一事,世子想都别想了。太子没这个意思,世子妃也绝不会同意。就是小的看来,此事也利弊各半。」 徐靖从未见过徐十一这般滔滔不绝,下意识地抬头瞥一眼:「说来听听。」 徐十一低声道:「血浓于水,过继抱养的孩子,总少了一层亲近。东宫有两位侧妃,如果过继一个孩子,谁来抚养孩子?不是亲生的,难免轻忽大意。到时候,该怎么办?」 「以后世子做了储君,过继出去的孩子,又该如何自处?世子和世子妃这般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过继出去的长子长女,还能和兄弟姐妹相亲吗?日后会不会有父子相疑猜忌之祸?」 「这些,世子都想过没有?」 徐靖抓了抓头发:「还没来得及想。」 别说世子妃,就是他也想将世子撵出去。 徐十一叹了口气:「说起来,太子殿下对世子是真得好啊!从头至尾都没打过这个主意,可见是一门心思要扶世子做储君。」 「世子妃这般生气,世子今晚就在书房安歇。明日一早去给世子妃陪不是,好好哄一哄世子妃。」 徐靖先点点头,旋即瞪一眼过去:「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徐十一:「……」 寝室里,赵夕颜绷着俏脸生闷气,越想越恼火。 玉簪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也跟着生气:「世子也太冲动了。今晚亏得太子殿下没应,要是太子顺水推舟,到时候抱走了小世子或小郡主,可怎么办才好?」 「别说世子妃恼怒,就是奴婢也恼得很。」 「世子妃这回可不能轻易饶过世子。不然,世子这冲动的脾气根本改不了。」 生气归生气。 玉簪这般嗔怪徐靖,赵夕颜下意识地就为徐靖辩驳几句:「他这个人,就是这等脾气。别人对他好,他就要掏心掏肺。」 「他说要将孩子抱进东宫,是想让太子有香火传承。其余诸事,他根本就没多想。」 玉簪依旧愤愤难平:「那也不该胡乱张口许诺。世子妃为了这一胎,受了这么多苦。孩子还没出世呢,世子倒好,张口就想抱走一个。他这般能耐,索性自己怀自己生啊,将所有孩子都送去东宫,奴婢也不多嘴半个字。」 女子在孕中,本就敏锐脆弱。赵夕颜怀着双胎,比寻常孕妇辛苦得多。腿脚浮肿,起夜频 繁,腰间酸软无力,个中辛苦,只有过来人才懂。 玉簪一席话,听得赵夕颜眼睛泛红鼻间阵阵酸涩。她将头转向内侧:「玉簪,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玉簪心里也有些酸楚,闭上嘴,守在床榻边。 过了许久,都没等来主子的声音。 玉簪探头一看,却见赵夕颜已经闭目入睡,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玉簪心疼极了,又不敢伸手为主子擦拭泪痕,免得惊醒了主子。她轻轻地在脚踏上睡下。 隔日一大早,徐靖就来了。 玉簪板着脸孔开了门,却未让开:「世子妃昨夜睡得晚,还没醒。世子只管忙自己的差事,奴婢们会好好照顾世子妃。」 徐靖冲一旁的徐二五使了个眼色。 徐二五殷勤地凑过来,刚一张口叫了一声玉簪妹妹,就见玉簪轻哼一声关了门。 徐二五:「……」 徐靖瞪一眼过来:「没用的东西!」 世子有能耐就进去啊! 徐二五心里嘀咕着,口中老老实实地应道:「是,小的没用。」 徐靖闷闷地等在门外。 半时辰后,日头高悬,阳光刺目。门没开。 又过半个时辰,天气燥热,不知哪来的蝉,在枝叶间一声声鸣叫,喊得人心浮气躁。 他应该进宫,继续商议筹措军饷粮草。然后要去一趟高家,安抚高家上下的心,还要回军营,召集将士准备行军打仗。千头万绪,事情多得很。 可一想到赵夕颜还在恼怒生他的气,他的脚下就像被沾住一般,根本动不了。 门忽然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赵夕颜神色淡淡的俏脸。 徐靖精神一振,咧嘴一笑,殷勤极了:「月牙儿妹妹,你终于肯见我了。」 赵夕颜不理他。 玉簪张口道:「世子妃每日都要去园子里转三回,每次要走半个时辰。少吃多动,身体康健,这样日后临盆生产也能更顺遂些。世子是男子,不知道女子怀孕的辛苦,也是难免。」 徐靖从小就是个霸王脾气,今日被玉簪这般讥讽,竟然忍下了,继续殷勤陪笑:「我陪你一同去园子里转转。」 赵夕颜还是不理。 徐二五连连冲玉簪眨眼示意。 玉簪不怎么情愿地让了一让。 徐靖立刻蹿过去,扶着赵夕颜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第三百二十三章 歉疚 赵夕颜没甩开徐靖的手,也没理他,就这么慢慢地往前走。 徐靖悄悄打量赵夕颜的脸色,低声陪不是:「月牙儿妹妹,我真得知错了。」 「其实,我知道过继一事不妥,所以一直没敢和你提。昨日在宫中,堂兄送我出东宫的时候,我看着堂兄那副苍白孱弱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脑袋一热,就和堂兄说了。」 「现在想来,我确实太过冲动了。万幸堂兄当时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还和我说,他不会抢我的长子长女,没时间精力养孩子等孩子长大。这江山只要传到徐氏子孙手中,谁坐龙椅都无妨。」 赵夕颜脚步一顿,转头看了徐靖一眼:「还好,头脑一热就会胡言乱语的人只有你一个。太子比你冷静理智多了。」 只要月牙儿妹妹肯理他就好。 徐靖厚着脸皮笑道:「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改。」 哪里改得了? 从小就是这副脾气。如果真能改,也不是徐靖了。 赵夕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扭过头来,继续往前走。耳边传来徐靖的絮叨声:「月牙儿妹妹,你和我说说话嘛!别总绷着脸。你怀着两个哪,生气不得。」 一夜过来,又将徐靖在门外晾了一个时辰,赵夕颜纵有再多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此时不理他,是要表明自己的坚定态度。 别的事可以商量,想将她的孩子抱走,绝不可能。 赵夕颜由徐靖搀扶着,在园子里慢慢走了半个时辰。累了乏了,就坐下歇一歇。半个时辰里歇了三回。 徐靖每次急急回来匆匆离去,已经许久没这般白日留在府中陪伴她了。今日见她这般模样,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怀孕这般辛苦,月牙儿妹妹在他面前几乎从来不提。她心疼他练兵辛苦,不愿他忧心焦虑。可他,却想着将尚未出生的孩子抱去东宫。 他真是个大混账! 「月牙儿,」徐靖凝望着脸颊丰润了一圈的赵夕颜,低声道:「对不起。」 赵夕颜抬眼,和徐靖对视,良久才道:「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如果再让我听到将我孩子抱走这等混账话,我就带着肚中的孩子回北海郡去。」 赵夕颜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 熟悉她脾气的徐靖却知道,她说到就能做到,心里一阵后怕,忙正色应道:「以后我绝不会再提此事,想都不会再想了。」 下午,徐靖再次进了东宫,在书房里见了太子。 太子瞥徐靖一眼,以目光示意内侍们都退下。 待书房里只剩兄弟两人了,太子才低声打趣:「怎么样?昨夜回去是不是被弟妹臭骂了一顿?」 徐靖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尴尬:「这么明显吗?」 太子失笑:「不用问,猜也猜得出来。弟妹怀着双胎,比寻常有孕妇人辛苦得多。你张口就想抱走她的孩子,她焉能不恼不怒?」 没等徐靖张口,又道:「春生,你热血赤诚,别人对你好,你便要加倍地好回去。这是你和其余堂兄不同之处,也是我最欣赏的地方。」 「这等脾气,你不用改,也改不了。不过,以后遇事说话要仔细想一想再说。免得被人摸准脾气,加以利用,会吃大亏。」 太子自四岁开蒙读书,接受的是最精锐正统的帝王教育,也深受苏皇后的影响,有心计却不恶毒,坚韧又不失宽厚。 徐靖却又不同。他自出生就是藩王世子,被北海王夫妇和四个长***宠着长大。没人期待他有多大的出息担多重的责任。 直至两年前进了京城,他才慢慢成熟长大,学着隐忍收敛。 「堂兄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徐靖正色应道:「堂兄放心,我只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才会如此。」 这倒也是。徐靖平日在军营当差有模有样,和朝臣走动来往也有章法。可见心中有成算。 太子笑了一笑,不再闲话,令人宣了廖洗马和沈舍人进书房。 今日没有闲杂人等,没什么忌讳,说话不必拐弯抹角。 太子张口道:「新军一万,骁骑营两万,加起来共三万将士。大军出动,军饷粮草战马武器不能少。我已经令户部兵部工部全力准备。今年大晋灾情严重,有不少州郡遭灾,今年春赋只有去岁的七成。」 一打仗,就要耗费巨量的金银和物资。这是绕不开的烦恼。 三十岁的廖洗马也是个狠角色,低声进言道:「大军去清河郡剿匪,沿途不妨派些将士出去,帮助百姓杀一些为富不仁的豪强。将这些地方豪强的粮食拿出一些,分给百姓们。」 金银和剩余的粮食,自然就充做军资了。 沈舍人显然早就和廖洗马私下商量过了,立刻接过话茬:「微臣以为此事可行。世子是主将,要坐镇中军。这等小事,就由微臣去办。」 太子神色不明,看了徐靖一眼:「你以为如何?」 徐靖沉默片刻道:「这是权宜之计,不宜宣扬声张。」 屠戮土豪,救济穷苦百姓。这是昨日就定下的安抚清河郡百姓的计策。现在只是将这个范围稍稍扩大。 这当然不是什么救国良方,却已是现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太子略一点头:「东宫有一千亲兵,此次都带上,一路由沈舍人统领指挥。」 「不行,」徐靖皱眉反对:「宫中虽有禁卫军,东宫也得留足充足的人手。我此去清河郡,麾下三万士兵,已经足够了,不能再动用东宫亲兵。」 「我从新军里拨将士给沈舍人,正好也让这些新兵见见血,磨炼一二。上了真正的战场也就不会惊惧害怕了。」 太子还想说什么,徐靖深深看了过来:「堂兄爱惜我护着我,我心里都明白。不过,我这是领兵去打仗,堂兄总不能事事都为我安排妥当。有些事,我得自己去做。」 不经过磨砺,怎么能成良才美玉? 太子哑然,过了片刻,才叹了一声:「也罢,这件事由你安排。」 第三百二十四章 改变(一) 慕容府。 慕容夫人红着眼,亲自为儿子收拾行李。 慕容恪好笑又无奈:「母亲,我这是要去打仗,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成了。」 衣物箱笼整整齐齐摆满了一间屋子,这得放两三辆马车啊! 慕容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知这一仗要打多久,不多带些衣服怎么成。我都收拾好了,你都带上。」 慕容恪见母亲哭哭啼啼的,有些头痛:「母亲,军中有军中的规矩。父亲和大哥都领兵打过仗,你给他们准备过这么多衣物吗?」 「那怎么能一样。」慕容夫人红着眼瞪儿子:「你爹是大将军,出行有人照顾伺候。你大哥以前去北海郡剿匪,也是主将,领着几千人。你在新军里就是个普通校尉,麾下就一百个士兵。要是连点排场都没有,谁将你放在眼底。」.q. 慕容夫人越说越是愤恨难平:「太子是你嫡亲的妹夫,当日让你去新军,我原本以为是要重用你,要让你统领新军大营。结果就让你做军中低等校尉。这算哪门子妹夫!」 慕容恪拧了眉头,低声道:「这等话以后别说了。三妹在东宫做太子侧妃,处境本就艰难。母亲这般怨言要是传进太子殿下耳中,三妹的日子岂不是更难熬。」 慕容夫人恨恨道:「这里就我们母子两人。我心里憋闷不痛快,在自己儿子面前唠叨几句也不成吗?难道你还会去太子面前学舌不成?」 慕容恪只得闭上嘴,听自家老娘聒噪。 慕容夫人这口闷气,着实憋得难受,就如洪水开了闸,一张口便滔滔不绝:「燕儿嫁进东宫也快大半年了,至今我都没能进东宫看一看她。倒是苏家人,时不时地进宫探望苏环。」 「太子殿下这心都快偏到胳肢窝了。皇后娘娘也一样偏袒苏家人,可怜我的燕儿,在东宫不知过什么日子。殿下都不拿你这个舅兄当回事……」 慕容夫人悲从中来,一边说一边哭。 东宫两位太子侧妃,难免被人拿来做比较。苏环的娘家人时常进宫,这就是苏环受宠的明证。 相较之下,慕容燕的境遇就凄凉多了。便是宫中有父亲和兄长照拂着,内侍宫人不敢欺负,架不住不受太子青睐。 太子殿下一直没进过慕容燕的寝室,此事已经成全京城的笑话了。 慕容恪心里不是滋味,低声安慰老娘:「母亲别哭了。父亲和大哥都在宫里当差,隔十天半月,总能见上三妹一面。想来也是因为如此,皇后娘娘便没宣召母亲进宫。」 慕容夫人哭着说道:「太子半年都没进过燕儿寝室,从未留宿过。」 慕容恪耐心地哄道:「殿下去岁腊八节心疾发作,在床榻上躺了几个月才好。殿下不是有意晾着三妹,是身体不佳,有心无力。那个苏侧妃,至今也没喜讯,母亲别心急。好饭不怕晚,说不定,三妹能抢在苏侧妃前面有喜。」 慕容夫人停了眼泪,用力擦了一把眼睛,咬牙低语道:「太子这般孱弱,万一不能人道,岂不是生生坑了你三妹?」 慕容恪一惊,眉头一跳,声音陡然沉了一沉:「母亲,这话从何而来?是别人说的,还是母亲私下胡乱猜测?」 慕容恪素来孝顺好脾气,像这般冷着脸恼怒的时候少之又少。 慕容夫人被儿子的怒气惊到了,竟有些心虚,声音小了下来:「这等话,我哪里敢乱说。就是和你父亲也没提过。」 「以后别再说了。」慕容恪绷着俊脸叮嘱:「母亲想三妹,就递帖子进宫。多递几回,皇后娘娘总会心软点头。」 慕容夫人点头应了。 母子两个正说 着话,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慕容恪去开门:「大哥!」 是慕容慎回府了。 慕容慎进了屋子,目光扫过满地的箱笼,抽了抽嘴角:「又不是去避暑游玩,带这么多箱笼做什么。」 慕容夫人对上长子,顿时少了大半底气:「我又没打过仗,哪里懂这些。」 慕容慎淡淡道:「带一箱衣服就够了。」然后拍了拍慕容恪的肩膀:「我们去书房说话。」 慕容恪点点头,跟着兄长去了书房。 慕容慎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地图给慕容恪:「这是清河郡的地图,我特意找来的,你带在身上。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慕容恪心中涌过暖流,伸手接过地图:「多谢大哥。」 慕容慎温声道:「自家兄弟,这点小事,哪里值得谢来谢去。」 「父亲在宫中当差,无暇回府。有些事,我这个做兄长的自要一一交代嘱咐你。」 「你是第一次上战场,不要急着立功,不管到何时,都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人在一切都在,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还有,今日走的时候,带上府中的亲兵。人少了不顶用,带上一百亲兵。他们在战场上只有一件事,就是保护你的安危。哪怕有流箭,也有人挡在你身前。」 「待平定了清河郡,有了战功,你的官职便能升一升了。」 慕容恪一一点头应下,一个没忍住,低声道:「大哥,这几个月来,你变了许多。」 慕容慎目光一闪,扯了扯嘴角:「我哪里变了?」 慕容恪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也说不清。我就是觉得,大哥比以前好亲近多了。」 之前一年多,兄长冷漠强硬,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睥睨。 如今就温和可亲多了。 慕容慎笑了一笑,随口道:「我不过是个御前校尉,没有骄傲的资格。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能坐一坐龙椅。到那时候,我自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厉害。」 慕容恪笑容一僵:「大哥,这可不能随意说笑。」 这可是大不敬啊! 慕容慎瞥慕容恪一眼,淡淡一笑:「你说得对,这等玩笑话不能乱说。」 慕容恪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 第三百二十五章 改变(二) 慕容慎从书房离去,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个丰腴的美貌女子迎了上来,恭敬地敛衽行礼。慕容慎伸手扶起妻子,声音温和:「你怀着身孕,好好歇着就是。」 这个女子,正是去岁嫁入慕容府的纪云舒。 曾经活泼爱笑的纪二姑娘,做了半年的慕容家儿媳,比在闺阁时娴雅安静得多。慕容慎这么一说,纪云舒也就起身,默默跟在丈夫的身后。 慕容慎在寝室里坐了片刻,纪云舒便安静地坐在一旁。 慕容慎不喜女子啰嗦多话。她从嫁进慕容府第二天就知道了,这半年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唯恐触怒慕容慎。 这份恐惧,是因为不小心窥见过慕容慎亲自动手处置犯错的亲兵。当时,新婚尚未满月的她,捧着宵夜到了书房外,透过门缝,亲眼瞧见了血腥的一幕。她全身簌簌发抖,扭头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自那之后,她几乎不敢抬眼直视慕容慎。 万幸慕容慎日日在宫中当差,得了空闲还要去禁卫军大营,回慕容府内宅的世间少之又少。隔十天半月才回来,熬过一晚,隔日天没亮慕容慎就进宫去当差。 更幸运的是,她很快有了身孕,夫妻就不必同房了。不知道慕容慎是什么感觉,总之,她长松一口气,很是快活。 如今她身孕将近三个月,每日好吃好睡,没有孕吐,人也胖了一圈。 慕容慎看纪云舒一眼:「数日没见,你似乎又胖了些。」 纪云舒迅速抬头,很快又垂下:「我怀着身孕,时常肚中饥饿,一日除了三顿饭,还要加两顿宵夜。」 慕容慎下意识地拧了拧眉,沉声道:「也该克制一二。颍川王世子妃先例在前,你要引以为戒。」 这话说得是没错。不过,语气淡漠,满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当她是他麾下的士兵不成? 纪云舒心里疯狂吐槽,面上一派柔顺,乖乖应是。 慕容慎坐了片刻,便道:「我还有事,待会儿去军营,就不必准备我的晚饭了。」 纪云舒眼睛悄然一亮,轻声应道:「差事要紧,相公忙正事,妾身能照顾好自己。」 慕容慎也就无话可说了,很快起身离去。 总算是走了。 纪云舒一口气松得格外明显,拘谨的模样立刻消失不见,笑眯眯地对身边丫鬟说道:「去厨房吩咐一声,我今晚要吃鱼肉馄饨。」 丫鬟有些犹豫:「可是,大公子刚才还嘱咐过少奶奶,要忌些口食。」 纪云舒瞪心腹丫鬟一眼:「到底谁才是你主子?还不快去!」 她就剩这点可怜的爱好了。如果吃都不能吃了,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半个时辰后,厨房送来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鱼肉馄饨。还有八道菜肴,冷盘热炒,荤素俱全。 纪云舒美滋滋地吃了晚饭。 陪嫁丫鬟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愁得不行。女子嫁进夫家,都是忙着伺候公婆讨丈夫欢心,自家主子倒好,每日待在院子里。除了必要的请安,根本就不出院子。 白日里吃吃喝喝,晚上还是这样。这才怀孕三个月,人已经胖了一圈,比起闺阁的时候还要胖得多。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纪云舒抚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一抬眼,见陪嫁丫鬟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傻丫头,别替主子我发愁了。」 「这门亲事,是祖父应下的。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听从祖父,嫁进了慕容家。」 「慕容慎心里装着谁,这府中上下谁不清楚?满京城的闺秀们,哪个不知道?说起来,以前我还 曾取笑过高平平,被无故悔婚来着……算了,不提也罢。总之,我现在是慕容府的大少奶奶,肚中怀着慕容氏的血脉。再熬半年,生个儿子,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我每日好吃好喝的,照顾好自己,不是挺好么?」 「诶,说得好好的,你哭什么嘛!我真没觉得委屈,这样就挺好。」 陪嫁丫鬟眼圈红了,低声哽咽:「哪里好了?人家姑娘成亲出嫁,和夫婿恩恩爱爱。小姐你嫁进慕容府,大公子像冰块一样,在人前做做样子,私下里何其冷淡。」 纪云舒一脸无所谓:「嫁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可不就是这样?我早已想开了,就这么活着吧!」 慕容慎不爱她,她不在乎。反正她也不爱慕容慎。 就这么凑合着过吧! 陪嫁丫鬟抹了眼泪,想了想说道:「小姐整日在内宅闷得很。等孕期满三个月了,回纪府小住几日,邀几个闺中好友登门说说话解解闷。」 纪云舒听了有些心动,一想到刻薄难缠的婆婆,又叹了口气:「还是算了。我去张口,婆婆十之八九都不会应,还会数落我一堆。」 「再者,回了娘家,祖母母亲婶娘她们也会啰啰嗦嗦地嘱咐一堆,我实在不耐烦听那些。见了昔日好友们,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她们问起我在慕容府的生活,我该怎么说?」 「不如想想,明天早上吃什么?油滋滋香喷喷的牛肉饼怎么样?」 不知为何,纪云舒越是这样,陪嫁丫鬟心里越觉酸楚难过,眼睛一红,又哭了起来。 慕容慎当然不知道这些。 他不在意纪云舒想什么。只要纪云舒安分守己,能做好慕容府的大少奶奶,不给他添无谓的麻烦,就已足够了。 他在军营里住了一晚,隔日五更天进宫当差。. 换班时见到陶将军,慕容慎十分客气,拱手行礼寒暄。 这半年多来,慕容慎像变了个人。一开始,众人都很不习惯。时日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 陶将军笑着拱拱手,随口道:「皇上昨夜召歌姬取乐,今日应该不会早起。」 眼下清河郡流匪凶猛,忠勇侯父子一个死一个重伤,太子挺身而出力荐北海王世子领兵去平匪。永明帝索性将烂摊子就丢给了太子和北海王世子,自己彻夜荒Yin。 果然是昏君。迟早死在美人榻上! 第三百二十六章 阴险 慕容慎心中哂然,面上半点不露。 待陶将军离去后,慕容慎点齐这一班的禁卫,沉声吩咐道:「各司其职,如有怠慢疏忽,军法处置。」 能在福佑殿当差的,都是禁卫中的精锐,一个个高壮英武。众御前侍卫一同应声,迅速站到各自的位置,开始了一天的当差。 御前侍卫说来光鲜体面,实则是个辛苦差事。在别处当差能时不时晃晃神,气闷了还能到处溜达。在御前当差,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大声喧哗,一站就是小半日。 众御前侍卫最大的乐趣,就是趁着上司没留意的时候挤眉弄眼,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 慕容慎随意瞥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旭日东升,明朗的阳光照耀在盔甲上,闪着炫目的银色光芒。 越来越猥琐的蒋公公,乐呵呵地走了出来。慕容慎上前拱拱手,不动声色地问道:「蒋公公,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蒋公公低声笑道:「皇上还没醒,看来今日不会早朝了。」 小朝会不举行也就罢了,连一个月两次的大朝会也是能免则免。 慕容慎心中冷笑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众臣已经进金銮殿等候,皇上罢朝,只怕不妥。」 蒋公公声音尖细,笑起来让人浑身不适:「皇上四更天才睡,谁敢叫醒皇上,不要命了不成?」 「也罢,就让众臣们等着吧!」 说完,就扭头回去了。 慕容慎心中又是一声冷笑。 没过多久,太子殿下就来了福佑殿。和太子殿下一同来的,还有北海王世子。 徐靖练军半年有余,整日待在军营里,和军中糙汉们一起操练。那张脸依旧白皙俊美,光芒四射。 慕容慎上前行礼:「末将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世子。」 太子随意一瞥:「慕容校尉起身。」 慕容慎谢了太子恩典,起身之际,目光迅速掠过徐靖。徐靖也在看慕容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蹿过只有彼此清楚的火苗,各自在心底冷笑一声。 两人都清楚,对方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和对手。现在各自积蓄力量暗中谋划,隐忍未发。 太子转头对徐靖道:「今日大朝会,不宜让朝臣久侯。我进去请父皇起身下榻,你在这里等一等。」 徐靖点点头。 永明帝贪恋美色,怠于朝政,不思百姓江山,只顾自己安逸享乐。如果不是有贤明卓著的太子撑着,朝臣们怕是早就骂声一片了。 这个昏君,迟早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太子进了福佑殿,徐靖慢悠悠地在殿外等候。 慕容慎目光一闪,主动和徐靖说话:「过几日世子就要亲自领兵去清河郡平匪。清河郡流匪汹涌,高将军吃了大亏,死了儿子,自己受了重伤,连爵位也被皇上削了。」 「世子可得格外谨慎,不管能不能平匪,一定要保全自己。」 徐靖扯了一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家中有娇妻,很快还会有孩子出世,不必慕容校尉提醒,我定会早日打完胜仗回京。」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末将预祝世子大胜而归。」 有命去,不知有没有命回来。 徐靖欣然一笑:「彼此彼此,我也盼着慕容校尉顺顺当当地在宫中当差,不要出什么差错。」 「也免得堂兄左右为难,挥泪斩姻亲。」 两人再次对视,同时笑了起来。 这一幕,也太瘆人了。 站在不远处的禁卫们各自打了个冷颤,迅速移开目光。 一个时辰后,永明帝终于出现在金銮殿上。 等候多时的臣子们憋着闷气,齐呼皇上万岁。 永明帝道:「众爱卿平身。」 然后,打了个呵欠,肥硕的脸孔透着纵欲后的虚青。被扶着坐在龙椅上,又打了个呵欠。 臣子们的脸也快青了。 太子看在眼底,也觉难堪。 子不言父过,可父皇也实在太荒唐了。 大晋朝沦落到眼下地步,是几代帝王之「功」,不能全怪永明帝。不过,永明帝登基三年,绝对起到了「重要作用」。 永明帝神游天外,心不在焉地撑了一个时辰,呵欠不断,匆匆退朝,结束大朝会。 臣子们脸色都不好看。 好在太子和世子都在,聪慧宽厚的太子殿下和英气勃发的世子并肩而立,令人心安踏实。 这一刻,众臣心中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 如果太子英年早夭,由北海王世子做储君,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年轻有为英俊聪慧的储君,远胜东宫过继一个年幼懵懂孩童。大晋朝实在禁不起折腾了。 散朝后,徐靖和太子一同去椒房殿。 苏皇后见两人联袂而来,很是欢喜,笑吟吟地招呼两人入座。又令蕈紫抱了小郡主出来。 三个多月的小郡主,被养得白胖可爱。燥热的天,只穿着大红色的肚兜,挥舞着的胳膊像两节嫩生生的藕,小脚丫肉乎乎的。 「安姐儿乖,」苏皇后笑着抱过小郡主,耐心地哄着:「瞧瞧,这是你太子堂叔,这一个俊俏少年,你也得叫一声堂叔。」 小郡主身份特殊,也不知是侄女还是妹妹。.q. 太子心中叹口气,凑过来看小郡主。 徐靖就要做爹了,看到白嫩可爱的女婴,也觉喜爱,伸手抱了过来。 苏皇后含笑看着,随口笑道:「过几日,春生就要领兵去清河郡,你只管安心离京,不必忧心牵挂夕颜。等你走后,本宫就派宫人去照料夕颜,直至她安然临盆。」 还是别「照料」了。一想到难产殒命的陈氏,徐靖心尖都打颤。 这等话当然不能说。 徐靖笑着张口谢过苏皇后恩典。 苏皇后不知徐靖心中腹诽,转头问太子:「银川王世子一直告病,已经很久没进宫了。可怜安姐儿,出生就没了亲娘,这么大了也没见过亲爹。你打发人去瞧瞧,送些补品去。」 太子笑着应一声,顺口道:「春生,你出宫后顺便去一趟颖川王府,代我问候一声堂兄。」 第三百二十七章 疯癫(一) 徐靖出宫后,去了颍川王府。 颍川王世子闭门养病数月,登门探病的寥寥无几。 颍川王世子妃在宫中难产身亡,个中隐情,实在值得琢磨深思。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众臣自要和颍川王府保持距离。 也就几位藩王世子,得了空闲偶尔来探望。今日徐靖一来,门房立刻开了正门,十分殷勤:「世子请稍候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徐靖略一点头,等了一炷香左右,就见一个身影出现在眼前。 徐靖目光一掠,心里暗暗惊讶。 短短三个多月,颍川王世子清瘦了许多,也憔悴苍老了许多,头上竟有了些白发。 谁能想到,曾亲手将媳妇送到龙榻上的颍川王世子,对陈氏竟有真情。也不知怎么做得出那等腌臜勾当来! 只能说,男人心也如海底针,深不可测。 「堂兄,」徐靖快步上前,一脸真挚的关切:「多日不见,你的身体可好些了?」 颍川王世子挤出一个比哭好不了多少的笑容:「熬过来了,死不了。」 顿了顿,低声问道:「你今日进宫,见到安姐儿了?」 徐靖嗯一声:「安姐儿被养得白白胖胖,皇后娘娘对她很好,堂兄就放心吧!」 颍川王世子扯了扯嘴角:「皇后娘娘贤名卓著,人尽皆知,安姐儿养在椒房殿,是安姐儿的福气。」 轻描淡写的语气下,是滔天恨意。 陈氏之死,和苏皇后脱不了干系。迟早一天,他要为陈氏报仇雪恨。 这样的憎恨,自然不能在徐靖面前流露出来。徐靖一直和太子站在同一阵营,对苏皇后也十分亲近。 颍川王世子打起精神说道:「你难得来一趟,今晚留下用膳。」 徐靖道:「亲眼见堂兄安然无事,我心里也踏实了。用膳就不必了。过几日大军就要启程,这一走,少说也得几个月才能回京。我趁着这几日有闲空,多回府陪一陪月牙儿妹妹。」 颍川王世子也未勉强,和徐靖去书房闲话。徐靖待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颍川王世子亲自送徐靖出了王府,直至徐靖的身影消失不见,颍川王世子脸上的笑容才随之隐没。 颍川王世子转身,步履缓慢地去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里,设了陈氏的灵位。 这几个月来,他有大半时间都待在这里。 他走上前,拿起干净的棉布,耐心地擦拭灵位。 陈氏死之前,其实醒过一回。当时,他守在床榻边,看着陈氏惨白的脸,听着陈氏微弱不可闻的临终遗言:「下辈子,我们别做夫妻了。」 然后,就闭上眼,再也没有醒来。 他忽然神经质一样地笑了起来,将黑漆漆的灵牌抱进怀里,和昔日抱着陈氏的姿势一般无二,一边低声呢喃:「是皇后害了你,是太子害了你,皇上冷血无情,对你的生死不管不问。」 「我会为你报仇。你一个人在黄泉地下待着,太过冷清了。我要让他们都去地下陪你。」 那笑声,阴冷渗人极了。 守在灵堂外的几个心腹亲兵,听着门缝中传出的哭笑难辨的声音,各自打了个寒颤。 自陈氏死后,颍川王世子就疯了。 也不知疯癫的主子,日后会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 六日后,徐靖率领大军启程离京。 大晋流匪四起,战乱不断。这几年里,大军出动屡见不鲜。不过,这一回显然和以前的战事大为不同。 统率大军的主将,不是老持沉重的定国公,不是深得天子信任器重的慕容父子,更不是吃 了败仗重伤的忠勇侯,而是十七岁的北海王世子徐靖。 一个藩王世子领兵征战,大晋朝百年来都未有过。徐靖也算开创先河了。 这意味着什么,文武百官们心中都很清楚。 身体孱弱的太子殿下,坚定不移地选择支持徐靖为下一任储君。徐靖也确实争气,从年初设粥棚赈济百姓,到每日操练新兵,再到此次毅然出征,一桩桩一件件都展露出了未来储君应有的风采。 人心在慢慢向徐靖靠拢。 只要徐靖这一仗赢得干净漂亮,立下战功,再无人能和徐靖一较高下。 太子殿下领着百官,送大军出城门。 当着众臣的面,太子殿下对徐靖说道:「靖堂弟,希望你早日平定流匪,安定清河郡。等你大胜归京的那一日,我一定亲自来迎你回京,为你设庆功宴。」 穿着全副盔甲的徐靖,多了平日没有的冷肃威严,在马上拱手应道:「臣不会让殿下失望。」 在太子的目送下,徐靖策马向前。 一杆大旗在风中飘舞。 一年前,徐靖打的是东宫旗帜。这一回,在风中烈烈作响的红底大旗上,绣着威风凛凛的猛虎。 这是新军猛虎营的旗帜,也是北海王世子徐靖的旗帜。 太子默默立在原地,目送军队远行。 几位老臣伴随在太子身侧,低声道:「大军已经出征,殿下也回宫吧!」 腊八节那一回发病,着实将众臣都吓得不轻。在他们眼里,太子的身体,和泥捏纸糊的差不多,禁不住半点折腾。 太子微笑着应下,再看一眼灰尘滚滚的远方,然后转身上马车回宫。 两日后,颍川王世子进宫求见天子。 永明帝今日服了四粒药,兴致正浓,自然无暇也不会见颍川王世子。 颍川王世子又去了椒房殿外求见苏皇后。 等了小半个时辰,颍川王世子进了正殿。苏皇后坐在凤椅上,保养得当的脸孔依旧美丽,气质端庄温婉。 颍川王世子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侄儿见过皇后娘娘。」 这是以家礼相见。 苏皇后眸光微闪,轻声道:「起身吧!」 待颍川王世子起身,苏皇后上下打量一眼,轻叹一声:「陈氏难产身亡,本宫心中也十分沉痛。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 「你大病了一场,如今身体养好了,就该振作起来。」 颍川王世子低声应是,然后张口恳求:「娘娘,我想见一见安姐儿。」 第三百二十八章 疯癫(二) 安姐儿血脉成谜,不过,明面上颍川王世子才是安姐儿的父亲。 做亲爹的,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 苏皇后没有拒绝,含笑道:「本宫让人将安姐儿抱来。」 苏皇后一声令下,很快,乳娘便抱着安姐儿来了。白胖的女婴映入眼帘的刹那,颍川王世子忽然红了眼睛。 将近四个月的孩子,眉眼已经稍稍长开。安姐儿的五官模样,和陈氏像极了。 颍川王世子伸手要抱孩子。 乳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避开,一边抬头去看苏皇后。苏皇后温声说道:「这是安姐儿的亲爹,总不会伤了孩子。你将安姐儿给世子便是。」 乳娘应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送进颍川王世子手中。 颍川王世子抱着安姐儿,神情复杂,似哭又似笑。 安姐儿被抱得不太舒服,小胳膊挥了几下,忽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安姐儿生得白胖,哭声也格外有力。 颍川王世子之前做过两回亲爹,不过,从未抱过这么小的孩子,更不会哄哭闹的婴儿,笨拙地拍拍婴儿后背。因为力气太大了,安姐儿被拍了几下,哭得更凶了。 乳娘心疼不已,忙上前将安姐儿抱过来,在怀中颠簸几下。安姐儿嗅到熟悉的气息,哭声渐渐停了,将头钻进乳娘怀中。. 乳娘只得退下去喂奶水。 苏皇后对着一脸怅然的颍川王世子说道:「安姐儿住在宫中,你只管放心。本宫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你想见孩子了,只管进宫来瞧一瞧。」 总之,安姐儿只能养在宫里了。 颍川王世子将心中千头万绪的思绪按捺下去:「多谢皇后娘娘。」 见过孩子,说了几句不相干的闲话,颍川王世子才告退离去。 隔日,颍川王世子再次进宫,求见天子。 永明帝依然不见。 颍川王世子也不灰心丧气,接连进宫五日。终于在第五天,见到了永明帝。 永明帝庞大的身躯塞在龙椅里,眼睛被肥肉挤成了缝隙,瞥一眼跪在地上的颍川王世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大病一场,正该好好养病,怎么每日都往宫里跑?」 「你急着见朕,莫非有什么要事?」 如果颍川王世子敢在此时露出怨怼,永明帝定会勃然大怒,借机严惩。 这就是帝王之威。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帝王可以负天下人,更别说区区一个藩王世子了。 颍川王世子没有起身,继续跪着,一脸卑微恭敬:「侄儿病了几个月,现在已经好了,想回宗人府当差。请皇上首肯。」 永明帝有些不耐:「这点小事,何须来见朕,自己去宗人府复职就是。」 颍川王世子忙磕头谢恩:「有皇上这句话,侄儿便能挺直了腰杆回宗人府。多谢皇上。」 又主动说道:「侄儿前几日去了椒房殿,见过安姐儿了。皇后娘娘将安姐儿养得极好。」 提起小郡主,永明帝愈发不耐,从鼻子里哼一声:「陈氏肚子不中用,拼了一条命,就生了个郡主。」 皇宫里缺郡主吗? 缺的是皇子! 颍川王世子满心怨毒,口中却道:「不管如何,宫中有孩子出世,总是一桩喜事。」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侄儿有一言,不吐不快。」 「后宫美人虽多,却多是皇后娘娘从苏杭或扬州买来的美人。这些美人,自小学的就是怎么伺候男人,妖娆美貌有风情。不过,她们也大多自小服药,不容易有孕。」 「皇上正值盛年,龙精虎猛。何不 挑些生过子嗣的妇人进宫,或许很快就能怀上龙嗣了。」 永明帝眼睛一亮,骤然来了精神:「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太子体弱,是永明帝心里最大的痛。去岁太子心疾发作,差点一命呜呼。就是如此,永明帝也没松口立徐靖为储君。 在永明帝内心深处,他根本不愿皇位传给外人。哪怕徐靖姓徐,和太子是同一个曾祖父,也一样是外人。 东宫两位侧妃一直没传出喜讯,永明帝心中不快,不便说侧妃们的不是,私底下对太子已经提过两回,要再纳美人进东宫,都被太子拒绝了。 现在颍川王世子这一席话,算是挠到永明帝的痒处了。 他若是再有个儿子,就不必立徐靖为储君了。 「侄儿不才,愿为皇上去寻合适的年轻妇人。」跪在地上的颍川王世子抬头,一脸谄媚:「请皇上放心,侄儿一定仔细行事。」 生过子嗣的妇人,都是嫁了人有了孩子的女子。选一个进宫,就意味夫妻分散母子分别,这等事着实损阴德,传出风声,也着实不好听。 颍川王世子肯主动将这等事揽到身上,可见一片忠心赤诚啊! 永明帝想起颍川王世子献媳妇的好处,看他的目光温和慈爱了不少:「既然你主动请缨,朕就允了你。」 颍川王世子忙磕头谢恩。 垂下头的那一刻,眼中闪过阴毒。可惜无人窥见。 北海王府。 徐二五快步到园子里,很快搜寻到了自家世子妃的身影:「启禀世子妃,世子令人送信回来了。」 赵夕颜目中闪过喜悦,慢慢转身。 玉簪先一步接了信,送到自家主子手中:「那边有凉亭,奴婢伺候世子妃去凉亭坐下歇一歇。」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在玉簪海棠的搀扶下走到凉亭里。 孕期将近七个月了。天气燥热,她穿着薄而轻软的夏裳。在严格的饮食控制和每日定时定量的运动下,肚子依旧维持着半个多月前的模样。 在凉亭里坐下,拆了信,徐靖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封信显然是仓促写就,只有两页。 「……还有两日路程就到清河郡。大军沿途所经之处,饿殍遍野,白骨累累。」 「沈舍人领了一千人,悄然离开大军,去了附近郡县。三万士兵军饷粮草,朝廷只能供给一半,另外一半,就得看沈舍人的手段了。」 寥寥数语,透出的是浓厚的杀戮和血腥气。 第三百二十九章 造势 赵夕颜默默看完信,心中暗暗叹息。 换在太平时期,这等掠劫巨富的事绝不能做。如今战乱纷纷,处处饥民,每一地有流匪作乱,首先遭殃的就是这些粮仓被堆满金银塞满库房的富豪之家。就拿并州和幽州来说,去岁大乱,地方豪强几乎大半被灭了门。 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手段。沈舍人暗中出手「筹集」军资,至少不会杀人灭口。 赵夕颜将信又看了两回,小心翼翼地折叠收起,然后起身继续在园子里闲转。 她的身边有玉簪海棠,还有四个苏皇后派来的接生嬷嬷。这是苏皇后的一番好意,赵夕颜欣然收下。 徐莹姐妹三个也寻来了京城最有名的接生婆子。大伯母孙氏,也将女医送进了北海王府。 产房已经备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赵夕颜的肚子发动。 怀双胎的女子,大多早产,或许七个多月,或许八个多月,就会临盆。 待赵夕颜的孕期满七个月后,徐莹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连小宝儿也不照顾了,每日跟在赵夕颜身边。 赵夕颜有些无奈,更多的是窝心感动:「三姐,我现在能吃能睡,一切都好得很。你不必整日都跟着我。」 都住在王府,她这边肚痛,徐莹那边就能赶到。 徐莹笑道:「春生领兵去打仗了,不在京城。我这个做姑姐的,可得不错眼地陪着你。」 任凭赵夕颜怎么劝,反正徐莹天天都伴在身边。 赵夕颜没法子,也就随她了。 半个月后,清河郡传来捷报。 徐靖领兵至清河郡,和忠勇侯的残兵败将会合之后,迅速出兵,大败流匪,这一战斩流匪两千。 捷报传至朝廷,众臣欢欣鼓舞,不必细述。 京城百姓们听闻打了大胜仗,也跟着激动亢奋:「北海王世子定是战神下凡,这领兵前去立刻就打了大胜仗。」 「可不是?去年冀州打仗,也是世子领兵上阵,还杀了那个叫章冲的巨匪。」 「世子威武!」 「年初大雪封路,还是世子领着猛虎营的新兵清理官道,又设粥棚。我还听说,我们的太子殿下将世子视为亲兄弟。太子殿***弱多病,一旦有个好歹,就要立世子为储君哪!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嘿,我消息灵通呗!以我看,这可是一桩好事。皇上只有太子这么一根独苗,太子身体不好,至今都没子嗣。可不得早些立下一任储君……」 「我还听说,等世子打了胜仗回来,皇上就会下旨立皇储了。」 说来也奇怪,原本只在官宦人家悄悄流传的立储一事,不知为何在街头巷尾传了开来。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得有板有眼,俨然亲眼所见亲耳听闻。 这些流言飞语,宛如长着翅膀,迅速飞进了北海王府。 大伯母孙氏来了王府,低声对赵夕颜说道:「说来奇怪,这流言不知从何而来,现在传得人人都知道。好在你怀孕养胎,很少在人前露面。大家伙儿也不便登门打扰,不然,这北海王府的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赵夕颜微微一笑;「这几日,门房收到的拜帖快有三尺高了。我一律未见。」 这就对了。 外面流言如风,北海王府岿然不动。 孙氏低声笑道:「你大伯父怕你沉不住气,特地嘱咐我来一趟。现在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立储不是小事,急不得,要慢慢来。」 孙氏走后,徐芳徐芷姐妹两个一起回了娘家。先问候挺着孕肚劳苦功高的弟妹,然后低声议论起了此事。 最后的结论是,不管是谁在暗中操控此事,对徐靖而言都是一桩好事。 赵夕颜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猜测。 她听着三个姑姐低声议论,转头看向皇宫的方向。 东宫。 太子亲兵统领低声在太子耳边低声禀报数句,太子殿下不动声色,略一点头,看了亲兵统领一眼:「这件差事你做得不错,就照着这般继续宣扬。」 谁能想到,这「流言」就是从东宫传出来的? 亲兵统领拱手领命,又犹豫着低声进言:「殿下,民心如水。这般下去,世子声名鼎盛,万一殿下以后后悔了,可就没法子收场了。」 太子淡淡道:「照我的吩咐去做。」 外人只知太子宽厚仁和,却不知,太子殿下一旦做了决定,是何等固执坚定。东宫一众属官们私下不是没有劝过太子做好「两手准备」。简而言之,就是一边捧徐靖,一边提防戒备。免得徐靖羽翼丰满尾大不掉。 太子殿下根本不予理会。 亲兵统领不再多嘴,默默退出书房。 叩叩叩!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苏环的声音在柔声响起:「表哥,我煮了茶送来。」 太子看陆公公一眼。 陆公公麻利地去开门,穿着黄色宫装柔婉可人的苏侧妃款款进了书房,手中果然捧了一壶茶。 宫中规矩多,尤其对入口之物,必是要再三查验的。 苏环捧来的茶水,在经过三道查验后,才倒进了干净的瓷碗中,送到太子面前。 太子饮了一口,笑着夸赞:「表妹煮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苏环被夸得俏脸微红,喜滋滋地应道:「能入表哥的口就好。」 太子亲自斟茶:「环表妹,你也来坐,陪我一同饮茶。」 苏环脸上红晕更深,一双眼眸浮着喜悦幸福的光芒。她坐在太子身边,捧着茶碗,那珍惜之极的模样,像是捧着太子的一颗心。 闲话几句,饮完一杯茶,太子的目光落到了桌子上的文书上。 苏环识趣地告退。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同样来送茶的慕容燕。 慕容燕不善地看苏环一眼,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 苏环撇撇嘴。 一开始,她倒是有和慕容燕较劲的心思。如今大半年过来了,太子表哥对她温柔体贴,便是卧榻养病的时候,也都是她在床榻边日日伺疾照顾。 慕容燕连表哥身边六尺之地都靠近不得,有什么可骄傲的。 第三百三十章 争宠(一) 慕容燕捧着茶到了书房外。 还没靠近书房的门,就被太子亲兵拦下了。守门的亲兵态度倒是恭敬:「慕容侧妃请留步,书房重地,太子殿下有令,不得擅入。」 明明刚才苏环就进了书房。凭什么就不让她进? 慕容燕心中气恼,脸上却未流露,放软声音笑道:「我亲自煮茶,想请殿下尝尝。你去通传一声。」 身边的陪嫁丫鬟明珠悄步上前,塞了个荷包给亲兵。那个亲兵像被烫了手一般,忙推却不要,硬是又塞回来了。 明珠无奈地看主子一眼,慕容燕撇撇嘴,明珠只得将荷包收回去。 慕容燕当初嫁进东宫的时候,带了丰厚的嫁妆和金银。财可通神的准则,进了东宫却行不通。温和好脾气的太子殿下驭下极严,身边的亲兵内侍,竟连银子也不肯收。 慕容燕在门外等了许久,等得茶都凉了,等得满心焦躁不耐,才被放进了书房。 然后,那盏茶经过三道查验,彻底凉透了,才放到太子面前。 太子举起茶杯,沾沾嘴唇就放下了,淡淡说道:「孤这里不缺茶水,你不必时时送茶来。有空闲,多去椒房殿,代孤向母后尽一尽孝心。」 又是这番话。 大半年来,同样的话,慕容燕不知听了多少回,心里十分委屈。 同样是侧妃,苏环就能时时伴在太子身边。太子还时常令御膳房准备苏环喜欢吃的饭菜送去。. 而她,却被晾在一旁。太子至今都没进过她的房门。这已经令她成了宫中内外的大笑话了。 不过,大哥私下里嘱咐过她,在太子面前,不能耍脾气使小性子。不然,只会令太子的心越来越远。 慕容燕压下心头的委屈,抬眼应道:「殿下说的话,妾身都记在心里,妾身每日都去椒房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一双妙目含情脉脉地看着太子殿下。 奈何郎心似铁,太子殿下半点不解风情:「你现在就去。」 慕容燕:「……」 慕容燕委屈地都快哭出来了:「殿下就这般讨厌我么?我进东宫大半年,殿下都没正眼瞧过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殿下说,我改就是了。」 太子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淡淡道:「孤召了东宫众臣,商议正事。你不要在这儿磨蹭了,快些去吧!」 慕容燕红着眼退出了书房。 她用袖子掩着脸,匆匆回了寝室,咚地一声关了门,趴在床榻上,用被褥捂着头脸哭了起来。 这也是受过教训之故。 她刚进东宫的时候,在寝室里哭,声音传出门外,苏皇后知道后狠狠责罚了她一顿。她被饿了两天,饿得头晕眼花。之后再哭,就悄悄躲进被褥里了。 哭过之后,慕容燕还得净面梳洗,去椒房殿请安。 苏环那个讨厌鬼也来了,比她先一步进椒房殿。苏皇后对着苏环温和可亲,转头看慕容燕,神色就冷淡多了。 「慕容氏,」苏皇后淡淡道:「宫中有谁苛待你了?」 慕容燕低声应道:「没有。」 「既然没人刻薄你,不要整日摆出一副被苛待的模样。」苏皇后声音微沉。 慕容燕忍着眼泪,低声应是。 苏皇后不再理她,转头对苏环笑道:「安姐儿这几日会翻身了,本宫让乳娘抱安姐儿出来。」 苏环忙笑着点头。 宫中长日漫漫,其实很是单调乏味。苏皇后不得已养着安姐儿,这几个月下来,倒是养出了感情,每日总要抱来两回。 苏环兴致勃勃地陪着苏皇后一同逗弄安姐儿。看着苏皇后笑意盈盈的模 样,苏环脑海中不由得生出一个念头。 这个身份不明的小郡主,都能得苏皇后青睐。如果东宫有了子嗣,不知苏皇后会何等欢喜…… 可是,太子从不碰她,哪来的孩子啊! 想及此,苏环心情瞬间低落。 苏皇后不动声色地看苏环一眼,含笑问道:「怎么忽然不说话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来给本宫听听。若是东宫有人欺负你,本宫给你撑腰。」 苏环立刻回过神来,忙笑着应道:「我在宫中好得很,太子表哥对我极好,东宫没人欺负我。」 苏皇后柔声道:「整日在东宫待着,确实气闷。苏家递了帖子进宫,明日你就能见到苏家女眷了。」 苏环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慕容燕按捺不住,鼓起勇气张口道:「皇后娘娘,妾身也想见一见母亲。」 苏皇后看了慕容燕一眼:「慕容夫人也递了帖子进宫,本宫已经令人传了口谕,明日慕容夫人会一并进宫。」 慕容燕既惊又喜,心里的委屈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多谢皇后娘娘。」 隔日,苏家女眷和慕容府的女眷一并进宫觐见。 苏老夫人进宫是常事,慕容夫人进宫见女儿还是第一回,激动难耐,几乎一夜没睡。今日一早,敷一层厚厚的脂粉,才遮掩去眼下的青影。 进了宫,先去椒房殿觐见苏皇后。 两位太子侧妃都在苏皇后身边。 慕容夫人行礼起身后,迅速看向慕容燕。 慕容燕今日穿戴格外精致,脸上敷着脂粉,明艳照人。不过,在亲娘眼中,那份清瘦憔悴一眼可见。 慕容夫人心中酸楚,面上不敢露出一星半点。恭敬地陪着苏皇后闲话,等了小半日,终于等来了和女儿独处的机会。 门一关上,慕容燕便扑进了慕容夫人怀里,声音哽咽:「娘,你终于来看我了。」 慕容夫人眼圈一红:「我每个月都递帖子进宫,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召见。我整日惦记你,又有什么法子。」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待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慕容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燕儿,你老实告诉我,太子真地从未进过你的寝室吗?」 慕容燕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慕容夫人倒抽一口凉气:「那你还是完璧之身?」 慕容燕又快哭出来了。 慕容夫人急得额上直冒冷汗,咬咬牙,取下头上的华丽金钗。 那金钗上有一个极大的东珠,中间竟是空的,一拧一动,露出一粒小小的药丸。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争宠(二) 慕容燕有些懵,抬眼看着亲娘:「娘,这是什么?」 慕容夫人低语道:「太子不肯进你的寝室,你想法子去太子书房。将这粒药物放进茶水中,伺候太子殿下喝了。自然就能成就一番好事。」 慕容燕:「……」 慕容燕双目倏忽圆睁,脸孔迅速涨红,说话都结巴了:「不、不行!我怎么能做这等不知廉耻的事!万万不行!」 慕容夫人将珠钗拧回原位,恢复原状,然后将珠钗插到慕容燕的发髻上:「什么不知廉耻!你嫁给太子,就是夫妻。夫妻间的事,怎么能是不知廉耻?」 「那个苏环,仗着是皇后侄女太子表妹,拔了头筹。好在肚子一直没个动静,你可得争点气,争取一次就有身孕。等你怀了子嗣,这东宫还不任由你横行?区区一个苏环,根本不必放在眼底。就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会把你当成宝贝一般捧着。」 慕容燕咬咬嘴唇:「可是……」 「没什么可是!」慕容夫人迅速打断慕容燕的话头:「男女之间,就那么一回事。就像一层纱,揭开了就是。你生得娇俏美貌,只要太子肯亲近你,一定会喜欢你。」 「傻丫头!你就不想争口气,将苏环踩在脚下?你就不想太子日日召你陪伴,待你好?你就不想皇后娘娘对你笑语盈盈?」 想啊! 做梦都想啊! 慕容燕不吭声了,悄然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珠钗,指尖微微有些发颤。 慕容夫人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回响:「既然想,就听娘的话。找个机会,亲近太子。」 「殿下不太乐意我进书房,」慕容燕顾不得自尊,低声吐露实情:「就是我捧去茶水,也要被内侍查验三回。这药根本进不了太子的口。」 慕容夫人傲然道:「普通药物自然逃不过查验。不过,这一粒奇药是我暗中用百两黄金求购来的,放入水中无色无味,根本查验不出来。」 「而且,这药效十分霸道。一杯茶水便是喝两口,也能起效。」 「哪怕便察觉了,也没什么丢人之处。身为太子侧妃,想好好侍奉伺候太子殿下,哪里错了?便是耍些手段,也不算什么。」 「你给我豁出这张脸皮,等日后有了子嗣得了宠爱,谁还敢提这一桩。」 另一边的寝室里,苏老夫人也在低声「面授机宜」。 「环儿,殿下对慕容燕不理不睬,一直偏宠你。这是你的福分。你得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早日怀上身孕。」 苏环低头不吭声。 她一肚子苦水,可惜有苦难言。 在众人眼里,太子殿下对她十分宠爱。事实也是如此,太子确实对她极好。可是,太子殿下在她寝室里留宿,从不碰她。她怎么可能怀上身孕? 每次祖母进宫看她,都要反复嘱咐这些。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从一开始的羞愧难言,到后来的暗中苦涩,如今直接一言不发。 苏老夫人说了半晌,见苏环这副模样,心里有气,板起脸孔加重语气:「环儿,我刚才说的话,你都记下没有?」 苏环反射性地打了个寒颤:「孙女都记下了。」 苏老夫人盯着苏环的脸:「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将我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苏老夫人积威犹在,苏环不敢抗拒,忍着羞耻抬头,轻声重复了一回。 「你记着就好。」苏老夫人这才满意,放缓声音道:「情意宠爱都是一时的。时日久了,宠爱会衰退,儿子却一直都是你的。」 「瞧瞧你姑母,当年嫁进太子府,三年后怀孕生了儿子。千倾地就这么一株独苗,你姑母的地位尊荣风光,都是因为儿子。」. q. 「太子竟想将储位传给徐靖,立什么皇太弟,简直是昏了头。这江山,怎么能传给外人。还不是因为没有子嗣!等他有了自己的儿子,哪怕是牙牙学语的懵懂幼童,他也不会生出那等荒唐的念头。」 说起徐靖,苏老夫人满心恼怒。这半年来,太子明里暗里支持徐靖,众人都看在眼底。 眼看着徐靖声望愈来愈隆,苏家人心中的不满也堆积得越来越深。 苏环不乐意听祖母说太子的不是:「太子表哥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祖母不懂朝政,也不懂表哥的心意,就别乱说了。」 苏老夫人冷笑一声:「什么用意?将皇位让给北海王世子,就是他的用意?他就是昏头了!」 「这江山是他一个人的吗?」 「当年我们苏家殚精竭虑,将你姑母捧到了太子妃的位置。这十几年来,我们苏家上下鼎力支持太子,你祖父一把年岁了,还为太子奔走效力。难道就是为了他将皇位给徐靖?」 「便是皇上和皇后点了头,我们苏家也绝不同意!」 苏环听得心惊肉跳,怔怔地看着苏老夫人:「祖母,如果……如果我一直没有身孕,生不出子嗣,该怎么办?」 苏老夫人听到这句话,竟然半点都不吃惊。 她紧紧盯着苏环,平日老迈浑浊的眼骤然迸出精光:「环儿,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太子殿下是不是不能人道?」 轰!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生生劈在苏环的头顶! 苏环全身一震,想也不想地应道:「当然不是!太子表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会不能人道!我不准任何人这么说表哥!祖母也不行!」 说到后面两句,声音骤然扬高! 苏老夫人瞥神情激动的苏环一眼,淡淡道:「如果我没说中,你这般激动做什么。」 苏环将心头翻涌的激荡按捺下去,咬牙道:「君臣有别。东宫的事,还轮不到苏家插手过问。请祖母谨言慎行!」 这点稚嫩的威胁,苏老夫人根本没放在眼底。 苏环一再否认,苏老夫人心里的疑惑反而落了地:「不必在我面前耍这些没用的伎俩。」 「这等事,你真以为能一直遮掩下去吗?」 「太子一心扶持徐靖,个中真正缘由,你以为朝中那些老狐狸猜不出来吗?」 第三百三十二章 算计 苏环整日待在东宫,抬头看到的是巴掌大的天,生活里只有太子和苏皇后。她既不懂朝政,也不知道朝中那些老狐狸是怎么看出来的。 总之,她在苏老夫人面前一口咬定,太子身体没有问题。 苏老夫人也有些惊讶。 五个孙女中,最聪慧貌美才学最出众的,是三孙女苏瑾。这些年,苏家一直以太子妃的标准严苛教养苏瑾。 至于苏环,相貌秀美,也有几分小聪明,不和苏瑾比,也是一等一的名门闺秀。嫁一门好亲事也没问题。 一道赐婚的圣旨,让苏环进了东宫,做了太子侧妃。也彻底打乱了苏家多年的布置和计划。好在苏环性子温软好拿捏,苏老夫人时常进宫「探望」,就是为了「教导」苏环。 没想到,苏环竟也有这般坚韧的一面。 不愧是苏家女儿。 苏老夫人不但没恼,反而欣慰地笑了起来:「你是太子侧妃,时时维护太子才是你的本分。放心,祖母不怪你。」 「太子身体到底如何,你心里最清楚。祖母也不追问了。」 「总之,你要有子嗣。如果你生养不出来,那就想办法,抱一个进东宫养在身边。」 苏环又被惊到了,一双杏眼睁圆,说话又不利索了:「抱、抱养一个?谁肯将孩子给我?」 有资格被抱进东宫的,必然是徐氏子孙。皇室中人,子嗣凋零,拿几位藩王世子来说,子嗣最多的就是颍川王世子,膝下一子一女。西河王世子连孩子都没有哪! 谁肯将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她? 苏老夫人目中闪过算计的光芒:「孩子养在东宫,就是东宫子嗣,日后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这等好事,只要不是傻瓜,谁不乐意。」 「你放心,这件事不必你操心,也不用你出手。我自会为你谋算。你只管等着抱儿子就是。」 苏环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抓住苏老夫人的手:「祖母!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老夫人淡淡道:「这你就别过问了。有些事,我说了做了无妨,你插手了,会惹太子不喜。你不想被太子厌弃,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苏环脑海中纷乱如麻,想说什么,动了动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这一日过后,东宫两位太子侧妃很明显都有些异样。 一个心神不宁,一个魂不舍守。 太子每日要上朝听政,去福佑殿看奏折,要和众臣议事,要关心清河郡战事。无暇也无心过问两个侧妃的心思。 苏皇后就不同了。两个儿媳成日在眼前晃悠,都是心思重重的模样。只要不是眼瞎,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苏皇后没理会慕容燕,只将苏环叫了过来,轻声问询:「环儿,你和本宫说,那一日你祖母进宫,都和你说了什么?」 苏环支支吾吾说不出口,被苏皇后问得急了,眼泪都憋出来了。 苏皇后也没法子,挥挥手道;「罢了,本宫不问就是。」 其实,就是不问,苏皇后也能猜到一二。 当年,苏老夫人是怎么对她的,没人比她更清楚。苏老夫人的厉害手段,她也同样了然于心。 纷乱往事涌上心头,苏皇后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清俊的少年身影,鼻间骤然有些酸楚。 苏环离去后,蕈紫捧了一盏清茶来。嗅着熟悉的茶香,苏皇后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她张口吩咐蕈紫:「你让人盯着苏家,有什么异动,立刻来回禀。」 蕈紫没有多问,一口应下,脚下却未动弹。 苏皇后有些惊讶,看了过来:「怎么了?宫中出什么事了?」 宫中大事小事,都有人先回禀 蕈紫,再由蕈紫斟酌着禀报给苏皇后。蕈紫现在这般难以启齿的模样,可见不是什么好事。 蕈紫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启禀皇后娘娘,近来颍川王世子时常进宫。昨日还带了三个美貌女子进了福佑殿。」 什么? 苏皇后一惊,霍然起身,声音里满是怒气:「混账东西!竟敢秽乱宫廷!」 后宫一直在苏皇后掌控之下。也就是说,所有能靠近永明帝的女子,苏皇后都了如指掌。 这么多年,唯一的意外,就是颍川王世子妃陈氏。 陈氏已经难产一命呜呼了。颍川王世子消沉了几个月,没曾想,一进宫就干出这等腌臜勾当来。 「本宫立刻去福佑殿!」苏皇后是真得怒了,凤目含威:「今日,本宫倒要亲眼看看,这些女子都是从哪儿来的,就这么随意地进了宫廷。」 蕈紫急急拦下苏皇后:「娘娘请息怒!」 「这件事,定然是经过皇上首肯的。不然,只宫门搜查这一关,就过不去。皇后娘娘这般怒气冲冲地去福佑殿,万一言语冲动,激怒了皇上,可就不妙了。」 苏皇后心中有气,胸膛起伏不定。 不过,蕈紫的劝慰,她到底是听进去了。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永明帝若是一意孤行,她根本拦不住。一味指责怒斥,解决不了问题。 就像这二十多年来一样,她要先咽下羞辱愤怒,竭力让自己冷静。然后仔细思索应对之道。 苏皇后慢慢将茶水饮尽。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冲淡了她心中的怒焰。 她根本不在乎永明帝睡多少美人,她只在意,颍川王世子带进宫的美人是什么身份来路,会不会引起宫中纷乱,进而威胁到她和太子。 「蕈紫,传本宫吩咐,」苏皇后冷冷道:「让人去查一查这三个美人的身份。查明了来禀报!」 颍川王世子带了三个美人进宫? 孕期七个多月的赵夕颜,坐在内堂的椅子上,听着徐二五禀报宫中最新的动静消息,悄然蹙了蹙眉头:「他想做什么?」 绝不可能是单纯的献美。 颍川王世子在谋算什么? 徐二五目中闪过精光,低声禀报:「小的已经让人去查这三个女子的身份来路。最多两三日,就知道了。」 赵夕颜略一点头。 三日后,徐二五将一张纸捧到了赵夕颜面前。 赵夕颜看了之后,脸色沉了下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母子(一) 薄薄的纸上,列出了颍川王世子送进宫中的三位美人的身份来历。 她们出身不同容貌各异,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点,都曾生养过儿子。尤其是那个二十四岁的罗氏,生养过三个儿子。进宫之后,最得永明帝偏爱,几乎日日伺寝。 永明帝想做什么,一眼可见。 颍川王世子用这等龌龊手段讨好天子,更是令人恶心不齿。 有陈氏先例在前,颍川王世子算是彻底摸准了永明帝的喜好。各色美人,永明帝早已享用惯了。像这等生养过子嗣的妇人,既懂风情又刺激,且都是「熟地」,说不定能给天家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添一两棵树苗…… 想得倒是挺美。 赵夕颜嘴角扯出一抹冷意,起身去书房,提笔写了一封信,令徐二五立刻派人送去清河郡。 待徐二五将信送出去之后,赵夕颜起身去园子里散步。 玉簪海棠寸步不离地守着主子,女医也一直随在赵夕颜身边。 自赵夕颜身孕满七个月之后,身边众人都绷紧了神经,不错眼地盯着。赵夕颜反倒是最镇定最平静的一个。 她像平日一样,在园子里慢慢走了半个时辰。额上手心都冒了汗珠,才回了院子休息。 那一页写着美人身份的纸,被火折子点燃,迅速化为灰烬。 北海王府能查探出来的消息,自然瞒不过苏皇后和太子。 苏皇后被膈应得不轻,对太子低语道:「陈氏没能生个儿子,你父皇这是心有不甘。连点天子的体面也不顾了。」 「那三个美人,都是有夫有子的。哪怕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眷,也是大晋百姓良民的媳妇。颍川王世子花银子让人休妻,再将她们送进宫里伺候,这等令人不齿的行径,你父皇竟然默许。可见想要子嗣的心何等迫切。」 太子目中闪过凉意,淡淡道:「颍川王世子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先由着他蹦跶一段时日,等父皇兴致过了,我再出手整治他不迟。」 别看太子说得轻描淡写。真正熟悉太子脾气的人就知道,这才是太子动了真怒的模样。 苏皇后此时反而冷静下来,看着太子道:「竣儿,如果你有了子嗣,颍川王世子就是将天底下的妇人都送进宫,也是白费心思。」 太子抬眼,和苏皇后对视:「母后,我不会有子嗣。」 苏皇后:「……」 之前种种猜测,都不及这一刻母子坦诚相对来得震惊和惶恐。苏皇后呼吸为之一顿,下意识地伸手攥住太子的衣袖,还没张口眼圈就红了:「竣儿,你……」 太子低声叹道:「母后,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去岁在冀州的时候,我心疾发作,万太医为我施针急救,被我逼问之下,才告诉我实情。」 「我有先天心疾,心跳远比常人缓慢,要清心寡欲,不宜亲近女色。否则,随时都会病发西去。」 「我娶两位侧妃进东宫,其实,从未碰过她们。何来的子嗣?」 苏皇后像被雷劈中了,整个人都呆住了,脑海中一片混沌。 太子的叹息声在她耳边回响:「我几日几夜不得好眠。就是在那几日,我下了决心,要将靖堂弟推上皇储的位置。」 「我怕母后忧虑,一直瞒着没说。到了如今,再瞒着母后也没什么必要了。」 「去岁腊八节,我心疾发作,差点当场殒命。我不知自己还能熬过几回,所以,我当着众臣的面向父皇进言。这半年来,我不遗余力地为靖堂弟造势。靖堂弟也争气得很,此次领兵去清河郡,先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臣心民心都在靖堂弟,父皇便是心中不情愿,也会慢慢认清这个事实。迟早会立 靖堂弟为储君。」 苏皇后心乱如麻,紧紧扯着儿子的衣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万一颍川王世子女干计得逞,进宫的美人真得怀孕生了儿子,你父皇岂肯将皇位传给徐靖?」 太子神色淡淡,缓缓张口,仿佛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样平和:「父皇沉溺女色,贪念无度,整日服用虎狼之药,精元早就被耗空了。哪里还生得出孩子来。」 「颍川王世子将陈氏送到父皇身边,父皇以为是借腹生子,殊不知,是中了颍川王世子的算计,颍川王世子是想来一记鸠占鹊巢。可惜,连老天都不站在他那一边。赔上了陈氏一条命,生了个女儿。」 「他不死心,还要故技重施。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太子顿了顿,又低声安抚苏皇后:「母后别哭,我现在身体还好,只要精心将养,或许能多活三年五载。到那时,靖堂弟羽翼已成,父皇将皇位直接传给靖堂弟,这大晋江山总能安稳地传承下去。」 苏皇后早已泪流满面,全身簌簌发颤。 太子这一席话,犹如尖针,字字句句都刺在她心头。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在为了什么而落泪。是为了太子孱弱的身体,还是为了太子近乎平静地安排「后事」? 「竣儿,」苏皇后流着泪喊着儿子的名字:「老天何其不公!为何要这般待你!」 这天底下痴儿傻儿都能活得长久,为何她的儿子随时会殒命? 太子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伸手搂住恸哭的亲娘,像哄孩童一般柔声道:「老天爷待我其实不错。我能平安长大,现在还好端端地睁眼活着,已是万幸。」 「我也盼着自己能多活几年。所以,我不肯亲近苏环和慕容燕。说来,我对她们也有些愧疚……」 苏皇后一边哭着一边打断太子:「你别说了,你性命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 人都是自私的,在亲娘眼中,儿子的性命安危重于一切。 直至此刻,苏皇后也彻底明白了太子的一片苦心。 太子自知来日无多,不愿闭眼后朝廷动荡,所以不遗余力地推徐靖上位。正如太子说的那样,只要是徐家子孙继承江山,大晋朝就能继续延绵下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母子(二) 苏皇后哭了许久,泪水都快哭干了。 在太子低声的安抚下,苏皇后终于慢慢平静。 太子低声道:「今日我和母后说的话,母后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在父皇面前,只字不能提。」 苏皇后点点头,声音低哑:「你将你父皇想得太过愚笨了。他应该也猜到了一些,不然,也不会笑纳这几个生养过子嗣的妇人。」.q. 永明帝这是知道东宫不会有子嗣,想着自己拼力再生个皇子出来。 太子目中闪过一丝凉意:「便是有皇子出世,从出生到养大成人,得要十几年。大晋朝已经等不起了。」 苏皇后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道:「东宫可以过继子嗣。」 太子眉头一动,看着苏皇后:「这是外祖母给母后出的主意?」 虽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 苏皇后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太子扯起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苏家为大晋江山传承倒是操尽了心。」 「也是,苏家费尽心机这么多年,我这个太子偏生是个早夭短命的主,嫁进东宫的苏环也生不出子嗣来。皇位一旦传给靖堂弟,以靖堂弟为人,一定会代我孝敬父皇母后。苏家可就不好说了。眼看着这么多年的心血就快打了水漂,难怪苏家人上蹿下跳,这般情急。」 苏皇后有些难堪。 太子这番话着实刻薄,偏偏都是实情。 她因为当年之事一直难以释怀,对苏家人颇为冷淡。可那到底是她的娘家人,苏老夫人是她亲娘,哭着抹老泪的时候,她难免心软上一软。 「东宫不会过继子嗣。」太子张口道:「外祖母再提此事,母后不必客气,直接怒斥一顿,撵出宫去。」 苏皇后:「……」 太子没再多说,起身告辞离去。 苏皇后怔怔看着太子毅然离去的身影,悠长地叹息一声。 五日后,赵夕颜的亲笔信和太子的书信,几乎同时送到数百里之外的清河郡。 天黑之后,徐靖回军营。徐十一立刻上前,将这两封信送至徐靖手中:「世子,这是世子妃的信,这封信是太子殿下让人送来的。」 徐靖嗯一声,先拆了赵夕颜的信看了起来。 赵夕颜擅长书法,能写十余种字体,会临摹别人的笔迹。这封信用的是行书,行笔流畅,一气呵成。也可见赵夕颜在写这封书信时,心情并不美妙。 徐靖看完信,眉头皱了一皱。又迅速拆了太子的信。 太子的信颇为简洁,轻描淡写地说了颖川王世子近来举动。 你安心领兵剿匪,宫中诸事有我,不必忧心。 徐靖想了想,动笔写了两封回信。 给赵夕颜的回信,柔情似水,反复嘱咐赵夕颜安心养胎。颖川王世子那点鬼祟伎俩,不值一提。 给太子的回信就一句。 堂兄的心意,我知道了。 亲兵连夜送信回京城。 徐靖忙碌一天,还得巡视军营。待士兵们都安顿休息了,徐靖又去了忠勇侯的军帐。 忠勇侯伤得很重,当日被乱匪冲乱军阵,一刀伤了心肺。是徐三拼力领兵冲杀,抢了一条生路。不然,忠勇侯就要和次子一样命丧流匪之手了。 忠勇侯伤势太重,不能挪动,一直躺在军帐里养伤。 此时天气燥热,军帐里充斥着药味汗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刺鼻。 忠勇侯脸上没一点血色,脸孔瘦得快脱了样子,闭着眼躺着,奄奄一息。全然没了昔日的英雄气魄。 高大郎在床榻边守着亲爹,眼睛熬得通红 。 徐三竟然也在军帐里。相比起高大郎,徐三就冷静多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徐三立刻转身行礼:「见过世子。」 徐靖略一点头,目光一掠,低声问道:「忠勇侯今日如何?」 徐三微微摇头。 忠勇侯伤得太重,整日昏睡,汤药都是灌进口中的。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现在每日醒两三回,也能喝些米汤了。不过,离伤愈还差十万八千里哪! 徐靖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叹口气。 忠勇侯真是时运不济。在北海郡打了胜仗,还没论功行赏,就遇到了数万流匪。 高大郎动作慢一拍,也站了起来:「多谢世子前来探望。」 论年龄,高大郎今年二十有九,比徐靖年长十几岁。 不过,在军中论的是官职。徐靖是主将,就是忠勇侯醒来,也得拱手行礼。 徐靖看着胡子拉碴一脸潦倒相的高大郎,心中很是同情。吃了败仗,死了胞弟,亲爹昏迷多日不醒靠着汤药续命。这等惨事,谁遇上谁知道其中滋味。 徐靖走上前,拍了拍高大郎的肩膀:「忠勇侯伤重不起,你得撑住,骁骑营的将士还得由你来统领。」 高大郎用力抹一把眼睛,低声应道:「父亲今日醒的时候,吩咐我听从世子差遣。这里有那么多亲兵守着,我明天就随世子领兵去剿匪。」 徐靖也没客气,点点头道:「也好,明日五更就要走,到时候听军鼓号令。」 徐靖在军帐里待了片刻,很快离去。徐三冲高大郎拱手行礼,很快迈步追上了自家主子。 徐靖慢下脚步,转头看徐三一眼。 徐三不及徐二五清秀,不如徐十一说话讨喜。却高大冷肃,沉稳可靠。 「徐三,你活捉周隋,立了大功。」徐靖低声笑道:「这回又救了忠勇侯,想要什么奖赏,只管张口。」 徐三没有惊喜忘形,神情还是一惯的沉稳:「这些都是小的该做的事,不敢要什么奖赏。」 徐靖挑了挑眉,又是一笑:「也罢,以你的脾气,根本张不了口,也不会张口。放心,我心里有数,定让你心愿得偿,娶到喜欢的姑娘。」 天黑漆漆的,徐三黝黑的脸孔闪过暗红:「我没有……」 「行啦,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是对高姑娘无意,怎么会拼力立功,还豁出性命救了忠勇侯?」 徐三不吭声了,脸孔掠过暗红。 徐靖咧嘴一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别着急,等个三年两载,你就能做高家姑爷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下注(一) 高家姑爷四个字一入耳,徐三全身一震,脸孔的暗红更深。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心思,忽然被主子说穿。喜悦激动之余,又有着难言的惭愧和彷徨。 徐三忽然后退两步,跪下了。 徐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快些起身!」 徐三依旧跪着,低低说道:「小的永远忠于世子,不管何时何地,世子一声令下,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看徐三整日木着一张脸不爱说话,其实心里敞亮得很。自家主子这般抬举他,日后定是要将他放在军营里当差,谋一个出路。不会再让他做亲兵了。 徐靖见徐三明白了自己的用意,笑着说道:「你是我北海王世子徐靖的人,做亲兵也好,以后做了将军也罢,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起来吧!」 徐三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 这一夜,徐三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 五更天,天际微微发亮,军营里响起了军鼓。徐三一个骨碌翻身下榻,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冲到了军营里的校武场上。 徐靖已穿起了全副铠甲,银亮的铠甲映衬得那张俊脸如玉石雕刻而成,在晨光熹微中熠熠生辉。 高大郎也匆匆来了。 这段时日,高大郎一直在病榻前伺候亲爹,还是第一次来校武场。骁骑营里的大小武将,见高大郎来了,个个脸上露出释然之色。其中一个四十岁的陈参将,凑上前问道:「大将军醒了吗?」 忠勇侯被削了爵位,官职还在,依然是骁骑营的大将军。 高大郎目中闪过难过,低声作答:「父亲早晨醒了片刻,不过,还不能说话。」 他宁可被生龙活虎的父亲臭骂痛揍,也不愿见父亲虚弱不堪地躺在床榻上无力说话的凄凉模样。 陈参将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低声安慰道:「此次大将军死里逃生,已是万幸。慢慢将养便是。」 高大郎点了点头,心中愈发黯然。 忠勇侯伤得太重了,能捡回一条命是老天开眼。徐靖带了太医随军,太医为忠勇侯看诊后,私下里说道:「大将军伤了心肺,便是养好了身体,也不能再骑马提刀。」 对一个征战沙场的武将来说,没什么比这更残忍。 高大郎打起精神,走到徐靖身边,拱手行礼。 徐靖神色肃然,略一点头。高大郎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徐靖身侧,目光掠过一旁的高大少年徐三。 徐三神色未动,冲高大郎拱了拱手。 徐三接连立下大功,又救了忠勇侯。高大郎如今对徐三的态度十分温和,再无之前的倨傲。 又一通军鼓,士兵们很快聚集。 高大郎定睛一看,只见骁骑营的士兵占了大半。不过,论气势昂扬,却不及猛虎营的新兵。 这些新兵,丝毫无愧猛虎之名,一个个身高力壮,目中炯炯有神。 都说将为兵胆。有徐靖这样一个年少热血的主将,猛虎营的士兵们个个热血昂扬,斗志蓬勃。或许现在还显得有些稚嫩,假以时日,被战火磨砺,必会成为一支精锐的军队。 徐靖一声令下,所有士兵举起长枪,齐声高喝:「万胜!万胜!」 这样的呼喊声中,高大郎随之热血澎涌,他也高声嘶喊了起来。 万胜! 万胜! 大军出动,三日后才回军营。 清河郡里最大的一股流寇被荡平。流寇的脑袋被砍了两千多个,在军营外十里处叠了京观,以震慑流匪。 高大郎受了些轻伤,去军医处敷了伤药包扎妥当,又换了干净的衣物 ,才到忠勇侯的军帐里。 忠勇侯正好睁了眼,见长子来了,忠勇侯目中闪过一丝喜悦,吃力地张口:「你、回来了。」 高大郎鼻子一酸,冲到床榻边,喊了一声父亲。然后男儿热泪滚滚而下。 忠勇侯头脑还有些昏沉,声音虚弱至极:「放心,老子、死不了。」 可是,高二郎已经永远合眼西去了。 想起惨死在流匪手中尸首无存的二弟,高大郎心中愈发沉痛,哭了许久才停下。 「父亲,这三日,我随世子一同去平匪。」高大郎总算稍稍冷静,说起了这几日的战事:「世子亲自领兵冲阵,就如一柄宝刀,锋利不可挡。猛虎营的新兵,一个个悍不畏死。几个来回,就冲破了流匪的阵型。」 「以我看,以后猛虎营必是一支精兵。也不用等以后,现在就骁勇难敌了。」 「父亲曾经和我说过,有人是天生的战神,到了战场上锐不可当。我以前还不怎么信,见了世子才知道,世间真有这等人。」 徐靖私下里活泼风趣,甚至有几分跳脱淘气。到了战场上,就如换了一个人,杀敌冲锋,悍勇无匹。 高大郎对徐靖赞不绝口。 躺在床榻上的忠勇侯,听在耳中,目光愈发复杂。酝酿许久,才挤出一句:「以后你事事听从世子号令。」 这句简单的话语中,透出的深意,令高大郎心惊。 高大郎霍然看向忠勇侯。 忠勇侯定定地看着高大郎,慢慢重复一遍:「以后凡事都听世子的。」 忠勇侯府风光数年,一场大败仗,赔上了次子性命,他这个高家家主,也落了个重伤不起。他伤成这样,以后是不能再提刀上马打仗了。以后,高家就得交到长子的手上。 忠勇侯这是在嘱咐长子,高家要向徐靖投诚,搏一个从龙之功。 高大郎听懂了,有些惊惶不安。 他转头扫一眼,亲兵们立刻退出军帐外守着。一来可以防备有人闯进军帐,二来,父子两个独处说话也方便。 「父亲对世子这么有信心?」高大郎竭力压低声音:「皇上可不太喜欢世子,太子殿下也好好的,说不定,东宫很快有子嗣。名正言顺地立太孙。到那时,世子的处境可就十分尴尬微妙了。」 「不如等一等,看一看,再决定是否下注。」 忠勇侯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用等,就现在。」 高大郎:「……」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下注(二) 什么是下注? 局势还不明朗,就选中要支持的一方,出人出力鞍前马后,这才是下注! 一味等待,确实稳妥,待赢面大了再下场不过是锦上添花,哪里及得上雪中送炭的功劳。 高大郎看着一脸笃定的亲爹,长长呼出一口气:「好,我听父亲的。」 忠勇侯目中闪过一丝欣慰,缓缓道:「我不会看错人。」 高大郎想了想说道:「世子不但要领兵剿匪,还要安抚清河郡百姓。在清河郡至少要待上几个月。我趁着这段时日,和世子多亲近,唯世子马首是瞻。」 这哪里够。 忠勇侯低声道:「我要将平平许配给徐三。」 高大郎:「……」 高大郎其实已有心理准备。不过,骤然听忠勇侯说出口,脸色还是有些僵硬:「徐三活捉周隋,立了大功。又从流匪中救回父亲,这些我都知道。不过,一想到他会做我妹夫,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徐三的亲兵出身,令高大郎有些别扭。总觉得宝贝妹妹嫁一个这样的丈夫,太过委屈了。 忠勇侯说了这几句话,已经耗尽力气,闭上眼不再吭声。 高大郎只得闭上嘴,起身去倒一碗温水,伺候忠勇侯喝下。 高家父子私下里说的话,自然无人知晓。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徐靖能很明显地接收到高大郎的亲近示好之意。徐靖又不傻,自然要笑纳。 高家是三大将门之一,忠勇侯高鹏掌兵多年。哪怕眼下高家势力衰减,也不容小觑。 高家在此时下注,表明对他的支持,可见忠勇侯的果断厉害。 有了高大郎的全力支持,原本那些对徐靖不太服气的骁骑营将士,很快老实安分了。军营里原本壁垒鲜明的两派人马,也随之缓和。最明显的就是,骁骑营猛虎营私下里的士兵争吵打斗少了许多。 所谓骄兵悍将,历来如此。骁骑营和铁卫营不对付,和禁卫军互相鄙夷,自然也瞧不上刚成军半年的猛虎营。而猛虎营,多是将门子弟,年少热血气盛。两支军队混到一处,不闹出点动静才是怪事。 负责军法的廖洗马,整日忙碌,劳心劳力,愁得快要头秃了。现在军营里和睦了,廖洗马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至于沈舍人,领着一千人在外「筹措」军饷。沈舍人自己就出身大族,对豪强望族的手段门清。也因此,效果斐然,十分显著。运进军营里的粮草几乎没有断过。 短短一个月里筹措来的粮草,足够三万多将士和几万匹战马吃上一年。 沈舍人劳苦功高,徐靖自不会慢待。这一日沈舍人亲自送粮食回军营,徐靖在军帐中设宴。 军营里设宴,一切从简。让厨子做几道菜,摆上两壶酒,就已是难得一见的丰盛美味了。 三十岁的沈舍人进了军帐,正要拱手行礼,徐靖已经大步过来,朗声笑道:「不必行礼,快些过来坐。」 说着,亲热地拍了拍沈舍人的肩膀:「这些日子,你东奔西走的,辛苦了。今晚好好喝几杯。」 沈舍人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整日骑马奔忙,累得快散架了。此时被徐靖这么一拍一亲近,心里热乎乎的,笑着应一声,和徐靖相对入座。 「我让人去叫廖洗马了,」徐靖笑道:「还有高望。」 高望是忠勇侯长子高大郎的全名。 片刻后,廖洗马和高望一前一后进了军帐。 徐靖亲自为三人斟了一杯酒。高望受宠若惊,要起身道谢,被徐靖按着肩膀坐了回去:「今晚没有别人,只我们四人,喝酒的时候别论什么身份。论年龄,你们都比我年长。我给你 们斟一杯酒,算不了什么。」 廖洗马沈舍人明知徐靖是在拉拢他们,心里也热乎乎的。 太子殿下一心扶北海王世子上位,他们奉太子之命随军出征,为徐靖出力当差是应该的。原本他们有些忐忑,毕竟,徐靖诸多的优点里,从不包涵有耐心这一项。 没曾想,徐靖对他们十分礼遇。今晚这般作态,更是将他们当成了心腹自己人。 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如果徐靖真有那份运道,日后坐上龙椅,他们都算是从龙的功臣。 两壶酒,喝得再慢,半个时辰也就喝完了。 徐靖有些遗憾地说道:「在军营里不宜多饮酒,等日后回京城,我们再喝一场,来个不醉不归。」 然后,亲自送三人出了军帐。 沈舍人回军帐后,不知是因为饮酒多了有些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迟迟睡不着。索性起身去了廖洗马的军帐。 廖洗马也没睡,见沈舍人来了,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正准备起身去找你说话,没想到你就来了。」 沈舍人和廖洗马同在东宫为属官,私下里颇有交情。如今一同随军出征,彼此愈发亲近。 沈舍人笑道:「你带了上好的茶叶,快去煮一壶茶来。我喝杯清茶解一解酒。」 廖洗马也不嫌麻烦,果然起身去洗茶壶,用珍藏的好茶煮了一壶清茶。两人各握着一盏清茶对坐,嗅着沁人心脾的茶香,不时啜饮一口。 慢悠悠地饮了半盏茶,廖洗马忽然低声问道:「你觉得太子殿下要做的事能成吗?」 沈舍人低声道:「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我以为这事成功的可能性最多三成。现在看来,至少有五成。」 廖洗马笑了一笑:「我以为至少有六七成。」.. 「以前都是道途听说,现在我在军营里,才算见识到了世子的过人之处。如今世道乱了,能领兵打胜仗,又有怜惜百姓的慈悲心肠,怪不得太子殿下选中世子。」 沈舍人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你真得想好了?」 从龙之功,可不是那么好搏的。此时下注,其实早了一些。不过,回报和风险是成正比的。 廖洗马点点头:「想好了。你怎么样?」 沈舍人又沉默许久,呼出一口气,伸手和廖洗马握了一握。 廖洗马咧嘴一笑。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请战(一) 同样的夜晚,慕容恪躺在军帐里,耳边是同僚震天响的呼噜声。 在军营里,只有做了将军才能独自用一个军帐。像慕容恪这样的低等校尉,是两人一个军帐。普通军汉,十人一个军帐。 慕容恪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到军帐外透透气。 白日燥热难耐,到了夜晚,月华如水,凉风阵阵,倒是舒适多了。满目军帐,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鼻间充斥着军营里特有的臭味汗味。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军营里都是糙汉,十天八日不洗澡是常有的事。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汗臭味泛酸,那味道简直「销魂蚀骨」。 入鲍鱼之肆久闻不觉其臭。慕容恪也渐渐习惯了。 守在军帐外的两个亲兵靠拢过来,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张口道:「二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此次慕容恪来清河郡,带了一百个亲兵。这两个亲兵身手最好,也都是兄长慕容慎特意挑的人。 那个瘦长脸的亲兵姓彭,在兄弟中行二。 慕容恪随口道:「睡不着,起来随意转转。」 彭二住了嘴,和另一个亲兵随在慕容恪身后。 慕容恪大概是太闷了,低声对彭二发了几句牢骚:「我随大军来清河郡,原本以为能上阵杀敌立功。可世子一直让我留守军营,我连流匪的面都没见过。」 少年人雄心勃勃,慕容恪也不例外。自家亲爹是威风凛凛的禁卫大将军,大哥是御前校尉。他这个慕容氏的二公子进了军营,也该有所作为。 更何况,这猛虎营是太子亲自组建的军队。他立下大功表现英勇,也能为妹妹慕容燕争口气,让太子另眼相看…… 亲兵彭四低声宽慰主子:「二公子立功心切,小的明白。不过,打仗最是凶险。有高二公子前车之鉴,世子这是不愿二公子涉险,才令二公子留守军营。」 慕容恪胸口发闷,半晌才道:「明日早起,我去求见世子,我要主动请战。」 彭四劝不动执拗的二公子,只得再次闭嘴,迅速瞥另一个亲兵一眼。那个亲兵不动声色,目中闪过寒意,迅疾比了一个手势。 耐心静候良机。 彭四快速地点了点头。 他们两个是慕容慎的人。此次被主子派来随行,保护二公子是其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伺机暗杀北海王世子。 一百个亲兵里,还有另八个死士。也就是说,接到暗杀任务的一共十人。除了他们,新军里还有慕容慎安插的内应。 慕容氏在京城盘踞两百年,世代经营,暗中投靠慕容氏的小将门着实不少。徐靖当日征兵,慕容慎自不会错过掺沙子的良机。这些人或在军营里做着中低等武将,或是普通军汉。看書菈 彭四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一共有三十个名字。也就是说,在关键时候,这三十个人都会拼死出手。 慕容恪背后没长眼,自然错过了这一幕。 说来也巧,在军营里转了一会儿,就遇到了夜巡军营的北海王世子。 慕容恪忙上前,拱手行礼:「末将慕容恪,见过世子。」 徐靖今晚喝了半壶酒,特意出来散散酒气。没曾想,和慕容恪碰了个正着。「爱屋及乌」,有慕容慎在,徐靖对慕容家的二公子好感实在有限,淡淡道:「免礼。」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慕容恪恭声答道:「回世子,大军出动剿匪,末将总是留守军营,心中焦灼难耐,实在难以入睡。」 就差将求战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徐靖挑眉,目光落在慕容恪的脸上。慕容恪大着胆子抬头,和徐靖对视:「末将是猛虎营 的人,不怕打仗,也不怕流血受伤。求世子允末将随大军出征剿匪。」 还是个热血冲动的愣头青。 徐靖心中哂然,随口道:「本世子让你留守军营,自有本世子的道理。你听君临行事便可。待需要你上阵的时候,你不去也不行。行了,别在这儿磨蹭,回军帐休息去。」 慕容恪求战不成,犹不死心,再次拱手道:「世子不肯用末将,莫非是因为末将姓慕容的缘故?」 这话听着,就有那么一丝刺耳了。 徐靖从不惯着任何人的臭毛病,闻言扯了一个讥讽的笑意:「你心里倒是明白得很。」 「没错,我确实信不过慕容家的人。」 「你一个军中校尉,领着一百个士兵,身边的亲兵也有一百。这些亲兵都是慕容氏的精兵,其中还有慕容慎的心腹。说不定,到了战场上,会在我背后放冷箭。我怎么能冒这样的危险将你放在战场上!你就老老实实地留守军营,混些功劳,回去也能交差。」 慕容恪:「……」 彭四和另一个亲兵霍然一惊,各自低头,不敢和徐靖对视。 慕容恪还算白净的脸孔迅速张红,目中闪着愤怒的光芒,显然被气得不轻:「世子瞧不上我就罢了,为何这般诋毁我大哥?」 「再者,我们慕容家是大晋忠臣良将,对皇上忠心不二。断然不会做出这等背后放冷箭的卑劣之事!世子这么说,是无端污蔑慕容氏!」 徐靖冷笑一声:「是不是污蔑,以后就知分晓。我是军中主将,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现在,滚回去!」 慕容恪眼里的火星都快蹿出来了,用力一握右拳。似乎下一刻,就会挥舞出右拳,打中徐靖那张英俊又嚣张的脸。 彭四大惊,迅疾出手拉住慕容恪的手腕,低声急语:「二公子,不可冒犯世子。」 在军中,以下犯上是大忌。若是被徐靖抓住把柄,狠狠重罚一顿,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慕容恪热血上涌怒气汹汹:「放开我!」 奈何彭四力气惊人,慕容恪挣扎不开。 无能狂怒,有个屁用。 徐靖嗤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从慕容恪身边走了过去。 徐靖身后的徐三徐十一,各自回头看了愤怒不已的慕容恪一眼。一个目中含着警告,一个杀气腾腾。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请战(二) 徐靖没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在军营里走了一圈,才回军帐。 徐三退了出去,徐十一留下值夜。徐十一低声对主子说道:「世子今晚是故意激怒慕容二公子?」 徐靖从鼻子里哼一声:「他就是个蠢货!」 连徐靖都知道慕容慎派来的亲兵里有问题。慕容恪傻乎乎地,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半点提防戒备。 军营里一旦出事,顶缸倒霉的人可是慕容恪。 徐十一目中闪过凉意,低声道:「世子放心,小的一直派人盯着他们。只要有异动,立刻就有人来回禀。」 徐靖略一点头:「猛虎营里也有慕容慎的内应。现在查出多少了?」 徐十一低声答道:「现在已经查到二十个,都派人盯着。小的继续派人查探。」 徐靖嗯一声。 去岁招募新军,他就有所提防戒备。半年多来,果然暗中查出了不少。怕是还有一些,藏得更深。 领兵冲锋的时候,背后飞来的冷箭比前方的千军万马更可怕。 慕容慎越是沉寂隐忍,绝不能疏忽大意,更不能小瞧了慕容慎。 三更天,徐靖才上了床榻。临睡前,他伸手在枕下摸索,摸出了两封月牙儿妹妹的亲笔信。 徐靖看一遍,在信纸上亲了一口,稍解相思之苦。最后,将信贴在胸口,闭目睡着了。 隔日一早,徐靖在军帐里召集武将议事。 有资格进军帐的,至少也是参将以上的级别,一共二十多人。廖洗马这个军法官也一并来了,他不通战事,也不随意插嘴。不过,他在这里,就代表着太子殿下。对军中所有武将来说,是无言的威慑。 沈舍人今日又领着人出去「筹措粮草」了。 军帐里的武将,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骁骑营,年龄多在三旬四旬。另一派是猛虎营里的年轻将领。 之前两派人马,明里争锋,暗中摩擦不断。如今随着高望对北海王世子的敬服,骁骑营的武将们都温顺了许多。 议事大半日,定下两日后出征的武将名单,众武将才告退散去。 高望一出军帐,就见到一张熟悉的少年脸孔。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岁年纪,一脸热血。在高望眼中,就是一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 正是慕容氏的二公子慕容恪。 因为慕容慎无故悔婚一事,高家和慕容氏很不对付。高望见了慕容恪,也没好脸色:「慕容恪,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容恪昨晚一夜没睡,今日一早就来徐靖军帐外站了半天,双腿都站麻了。他挺直腰杆答道:「我来向世子请战。」 请个毛战啊! 高望嗤之以鼻:「军营里的规矩你忘了不成。派谁出征,派谁留守军营,是主将的事。你一个低等校尉,请什么战。立刻滚回去!」 慕容恪动也不动:「我不走!」 高望也怒了,冷笑一声道:「这里是军营,不是慕容府。你胆敢在这里滋事胡闹,别说世子,我也饶不了你!」 目光一扫,几个亲兵就过来了,伸手架住慕容恪的胳膊往后拖。 慕容恪既惊又闹,奋力挣扎:「放开我!都放开我!」 慕容恪身后的亲兵们立刻冲过来救自家主子。两方人一对上,你推我我踹你,很快就动了手。 慕容恪手脚能动了,迅疾冲到高望面前,伸手一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高望踹了一脚。 慕容恪被踹飞了几米远,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一个鲤鱼翻身从地上翻了起来:「高望!你别以为我怕了你!」 高望冷笑连连:「就是 慕容慎来了,见了我也要客气地喊一声高将军。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在军中,论资历论年龄论官职,高望都能吊打慕容恪。 慕容恪从昨晚憋到此刻的怒气,被这两句话点燃了。他愤怒地冲上前,挥拳直击高望脸孔。 高望迅疾闪过,右手拧住慕容恪的胳膊。慕容恪猛然挣脱,右腿如闪电,踹中高望的左腿。 奈何高望身高力壮,被踹中了只后退两步。 慕容恪一声不吭,继续冲上前动手。他习武天赋不及兄长慕容慎,也算资质上佳,辛苦练武十年,身手着实不弱。不过,对敌的经验不丰,也不及高望狠辣。几个照面就落了下风。 众人斗殴的动静喧闹声,很快引来了徐靖。 徐靖一声怒喝:「都住手!」 慕容恪反射性地停下。高望的拳头来不及收回,击中了慕容恪的左肩。慕容恪闷哼一声,脸色发白,愤愤瞪高望一眼:「世子让住手,你怎么还打?」 高望没理慕容恪,转头对徐靖说道:「世子,对不住,末将刚才一时没收住手,不是有意违抗世子之命。」 徐靖皱眉怒斥:「军营里不得无故滋事动手,你们两个是明知故犯。来人,将他们拖下去,各打二十军棍!」 高望和慕容恪被拖去打军棍,两人的亲兵们也没能幸免,齐整整地趴在地上。结实的军棍噼里啪啦地落下。 慕容恪疼得直冒冷汗,咬牙硬是忍下了。 转头一看,可给慕容恪气坏了。 高望也在挨军棍,动静听着比他这边还大一些。高望也在龇牙咧嘴,不过,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在装模作样。 军中打军棍的都是好手,轻重都在下手间。有时候轻飘飘的,能让人五脏六腑俱碎,有的军棍动静大,实则就是皮外伤。躺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高望现在挨的军棍,显然就是后者。 行军棍的人也不敢将慕容二公子打残打死,不过,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慕容恪挨了二十军棍,屁股都快被打烂了。挨完军棍,被抬回了军帐。请了军医来敷药。慕容恪趴在床榻上,疼得眼泪直流。 彭四等人,被打得更重更惨。 「彭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一同挨打的死士忍着疼痛,低声问道。 他们还肩负着「重任」哪! 彭四疼得眼珠子都红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伤好了再寻机会。」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临盆 六月二十这一天,天气酷热难耐。 从一早起身,赵夕颜就觉和往日不同,圆润的肚子似在慢慢往下沉,不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抽痛。过了一会儿,这疼痛就明显了许多。 赵夕颜额上微微冒汗,神情颇为镇定:「玉簪,海棠,我肚痛发作了,扶我去产房。」 玉簪海棠早有心里准备。不过,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有些慌乱无措。 玉簪扶着主子,海棠撒腿冲了出去叫人,盏茶功夫,宫里来的四个接生嬷嬷都来了,徐莹姐妹三个寻来的接生婆子也来了,还有一直待在王府里的女医,迅疾赶来。 产房就设在主院厢房里,里面被反复清理打扫过,十分干净。赵夕颜被扶着躺在床榻上。 徐莹一路小跑进了产房,比自己当初临盆生子的时候还要紧张忐忑:「月牙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此时,阵痛正席卷而来。 赵夕颜疼得说不出话来,汗珠不停从额上滚落。 徐莹拿着帕子为赵夕颜擦拭汗珠,头也不回地快速吩咐:「立刻派人去赵府送信,请伯母前来。再去周家朱家送信。还有,给宫里的皇后娘娘送个口信。」 徐莹又看向宫里派来的接生嬷嬷。这四个接生嬷嬷,都在四旬以上,为首的姓姜,将近五旬了,个头不高,一脸精明干练。 「姜嬷嬷,今日就拜托你了。」徐莹轻声道。 姜嬷嬷福了一福,声音沉稳:「县君请放心,老奴一定尽心伺候世子妃。」 另外两个接生婆子,暂时派不上用场,默默待在角落里,眼睛一直盯着姜嬷嬷等人。 县君早就暗中嘱咐过她们,世子妃临盆这一日,她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姜嬷嬷几个。只要世子妃平安无事,就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赏。 便是姜嬷嬷四人,对此事也心知肚明。生孩子是大事,北海王府请两个接生婆子来,也在情理之中。没什么可指责不满的。 至于经验丰富的女医,一直以管事妈妈的身份待在赵夕颜身边。此时到床榻边为赵夕颜诊脉,然后对徐莹点点头。 徐莹这才松口气。 赵夕颜熬过这一波阵痛,薄薄的衣裙已被汗水浸透,对着徐莹叹道:「果然很疼啊!」 徐莹几乎被逗乐了,拿着帕子为赵夕颜擦拭汗珠:「生孩子哪有不痛的。你怀的是双胎,临盆的时候就更遭罪了。忍一忍,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 赵夕颜嗯一声。 阵痛像潮水,一波过后,又是一波。 赵夕颜生平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待到后来,实在忍不住,轻声呼痛。在产房外守着的玉簪海棠,都红了眼睛。 她们两个伺候赵夕颜多年,都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赵夕颜看着温柔娇弱,实则性情坚韧,不管遇到什么苦痛,都隐忍不发冷静相对。如果不是疼到了极点,绝不会这般呼痛。 海棠用帕子擦拭眼角泪痕,哽咽着低语:「这么要紧的时候,世子偏偏不在京城。」 玉簪将眼泪咽下,低声道:「世子去清河郡平匪,是关乎江山的大事。又不是去四处玩乐。你别嘀咕了,世子妃最是坚强,一定能撑得住。」 海棠用力点点头。 生孩子的痛苦,别人再急也只能干看着。所有的痛苦,都得产妇自己慢慢熬。只盼着老天有眼,让世子妃少受些苦楚,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 一个时辰后,徐芷第一个来了。 徐芷嫌马车速度慢,一路骑着快马赶来,急急冲到产房外。徐莹忙拦下她:「姜嬷嬷说了,我们都在外守着等着,别进产房。免得人来来去去的,令月牙儿心乱,也会惊着她肚中的 孩子。」 就连徐莹自己,也被撵出来了。 徐芷知道其中的忌讳,站在产房外,竖长耳朵听了片刻,转头低声道:「月牙儿很坚强,一直忍着没呼痛。」 都是过来人,知道其中滋味。 那种翻江倒海似要将人撕扯成碎片的痛苦,根本无法可想,只能忍耐,慢慢熬过去。 一直哭喊不休的,在临盆时就会没力气生孩子。要尽力忍,不能肆意哭喊呼痛。 产房里偶尔传出一声痛呼,很快又恢复安宁。可想而知,赵夕颜在尽力忍耐支撑。 又过半个时辰,徐芳也急匆匆来了。 紧接着,孙氏领着赵素馨赵鹊羽来了。 众人都在产房外提心吊胆地等着,听着产房里不时传出的声响:「世子妃,用力啊!」 「再努把力,孩子的头就快出来了。」 谁也没心情闲话,一颗颗心都悬在半空。 此时的赵夕颜,像被撕扯成了两半。她咬牙忍着痛楚,照着姜嬷嬷教导的法子,深呼吸,猛然用力。 一次又一次。 真疼啊! 等孩子生出来,一定要先揍一顿。让他们知道亲娘为他们的出生受了多少罪。赵夕颜这么想着,竟又有了力气。 一阵剧烈难当的痛楚袭来。 孩子要出来了。 赵夕颜拼尽力气,身下骤然疼痛,旋即一松。 姜嬷嬷大喜过望:「孩子生出来了。」再一瞧胯下,姜嬷嬷更是喜笑颜开:「是小世子,恭喜世子妃,生了个小郡王。快快快,快去产房外报喜。」 另一个接生嬷嬷忙道:「世子妃肚中还有一个哪!先别忙着高兴,等这一个也出世了,再一同报喜。」 赵夕颜怀双胎一事,一直秘而不宣,从不张扬。不过,自然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姜嬷嬷等人。 宫中的苏皇后,早就得了消息,也保持了沉默。 男婴响亮的啼哭声,传出了产房外。 徐芳徐芷徐莹得知小侄儿出世了,喜不自胜。 太好了!北海王府后继有人了……如果徐靖有大造化,这可就是未来的皇太孙! 孙氏也松了口气,喜笑颜开。 皇家子嗣单薄。北海王府也是三代单传。如今赵夕颜一举得子,第二个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极好的。. 半个时辰后,产房里又响起了婴儿啼哭声。 接生嬷嬷笑吟吟地出来报喜:「世子妃生了一双龙凤。」 第三百四十章 儿女 赵夕颜拼尽全力,生下一双孩子后,便昏睡了过去。便是在昏睡中,身体也不时传来疼痛。 不过,这样的疼痛和临盆时的疼痛相比,总算可以忍耐。 赵夕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有人为她擦拭换衣,有人喂她温热的水。 待她睡足了,慢慢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溢满喜悦的熟悉脸孔。 徐芳献宝一般,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到赵夕颜眼前:「月牙儿,快瞧瞧,这是你的儿子。」 孙氏笑着捧着另一个:「这是你女儿。」 两张红通通的小脸,头发稀疏,一个闭着眼睛,另一个也闭着眼。鼻子小小的,嘴唇也小小的。 她怀胎八个多月,小心翼翼地养胎,历经痛苦,就生了这两只小猴子一样的孩子? 这一刻,赵夕颜忽然能体会到赵素馨当日的心情了,忍不住咕哝一句:「都好丑啊!」 就这一句,立刻惹来无数反对。 「哪里丑了!」徐芷振振有词:「瞧瞧这大眼睛,这红润的小嘴,俊俏得很。」 徐莹也道:「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其实眉眼十分好看。等过些时日长开了,就更好看了。」 赵素馨抿唇笑道:「想想我们家小猴儿。生下来的时候,我嫌弃得很。这才两个多月,多俊俏啊!」 还是赵鹊羽最实在,看看小外甥,再看看外甥女:「你们都是怎么看出来的啊!我左看右看,怎么就瞧不出好看来?」 赵夕颜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再看两个孩子一眼,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柔情。 这是她和春生哥哥的孩子。 他们的身上,流着徐靖的血,也留着她的血液。血脉交融,孕育出了这一双骨肉。 老天真是太过厚爱她了。让她重生,让她和心爱的少年结为夫妻长相厮守,又赐给了她一双儿女。 「让我抱一抱。」赵夕颜声音很轻,仿佛怕声音大了吓着两个孩子。 孙氏笑道:「你刚生过孩子,精力亏损得厉害,要好好坐月子。抱孩子急什么,以后有的是你抱不过来抱得头痛的时候。」 这话说得风趣,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睁了眼,砸吧一下小嘴,忽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另一个也跟着咧嘴。 「孩子饿了!」徐芳立刻道:「快些叫奶娘来。」 奶娘是早就备好的,一共两个。都是丰腴干净的年轻妇人。 赵夕颜有些不舍,轻声道:「抱过来,我先喂喂他们兄妹。」 徐莹柔声劝慰:「你刚生过孩子,养身子要紧。再说了,你就是喂孩子,一个人的奶水也不够两个孩子吃。倒不如一开始就让奶娘喂。」 众人纷纷劝慰,赵夕颜的心意却愈发坚定:「我先喂一喂。」 赵夕颜外柔内刚,极有主见。 众人劝不动,只得随了她。众人退了出去,两个奶奶各抱着一个孩子。其中一个先过来,将孩子放在赵夕颜腋下,耐心指点:「世子妃稍微侧过来一些,对,伸手将小世子搂着,往前送一送……」 赵夕颜动作有些笨拙,忙碌了许久,儿子才吃到了一口。小小的嘴用力一吮,赵夕颜轻轻嘶了一声。 奶娘轻声笑道:「一开始有些疼痛,是正常的。等奶水顺畅了,就不疼了。」 赵夕颜疼得不想说话,低头瞅着奋力喝奶小脸憋得通红的儿子,心里那点闷气悄然散去。 过一会儿,换了另一侧,女儿被抱了过来。赵夕颜忍着疼痛,伸手将小小的女儿 揽进怀里。心尖都是软的。 细细打量,女儿和儿子生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女儿的左额角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女儿的个头,也稍微小一些。闭着小眼睛,用力吮吸。 自己的孩子,越看越喜爱。看得久了,小脸愈发秀气可爱。 孩子吮了半天,没吃饱,扁扁嘴哭了。 奶娘忙笑着过来,将孩子抱进怀中,当着赵夕颜的面喂了一回。奶娘奶水充足,孩子砸吧着小嘴,吃得香甜。 赵夕颜看着竟有些羡慕。. 孩子吃饱睡着了,被抱去了隔间睡下。 赵夕颜在玉簪的伺候下,喝了半碗汤后,有些疲倦,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很快再次入睡。 东宫。 太子听闻赵夕颜生了一双龙凤的喜讯,心情大好,立刻去了椒房殿。 苏皇后也是一脸喜悦:「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双胎本就少见,龙凤呈祥更被视为吉兆。皇室子嗣凋零,现在忽然来了一双龙凤,令人格外振奋。 太子笑道:「靖堂弟在清河郡平匪,不能回京。孩子的洗三礼满月礼都赶不上了。北海王和北海王妃也没在京城,母后就多费心,给这一双孩子撑足体面。」 苏皇后笑着一口应下。 太子又去了福佑殿。 今日在殿外当差的,正是御前校尉慕容慎。 素来温和自持的太子殿下,今日步履快捷,满面笑意。慕容慎看在眼里,心里陡然一动。 没等慕容慎仔细思虑,就听太子殿下笑道:「北海王府今日添了一双龙凤,孤要进去给父王道喜。来人,快些去通传。」 慕容慎:「……」 慕容慎神色一顿。 赵夕颜为徐靖生了一双儿女。 嫉恨的火苗在胸膛熊熊燃烧。 太子瞥了一眼过来:「听闻慕容校尉的妻子有了身孕。等过几个月,慕容校尉也要做父亲了。」 慕容慎收敛心神,恭声应道:「是,殿下竟连这点小事都知晓,末将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太子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慕容侧妃是你胞妹,在孤面前,不必这般拘谨。」 慕容慎愈发恭敬:「君臣有别,末将岂敢冒犯殿下。」 太子笑了一笑:「慕容校尉成家之后,果然稳重了不少。日后定能担当大用。」 慕容慎拱手谢恩。 马公公低眉顺眼殷勤地来了:「奴才见过殿下。皇上请殿下进殿。」 太子笑着迈步而入。 太子走后,慕容慎脸上的笑容慢慢隐没。 第三百四十一章 册封(一) 太子一脸喜气地进了内殿,向永明帝拱手行礼:「父皇,儿臣来道喜。北海王妃赵氏,今日诞下一双龙凤。」 「这是吉兆,也是皇家祥瑞。父皇可别吝啬,得重赏才是。」 永明帝听了第一反应竟是扼腕:「这个赵氏,肚子争气,人也有福气。早知她能生出龙凤胎,当日就该下旨赐婚,让她做你的太子妃。如此一来,这一双龙凤,就是东宫的了。」 太子:「……」 这等荒唐话,也是一朝天子能说的吗? 太子笑不出来了,神色一整,目光迅疾一扫。一众内侍立刻低头,默默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马公公和蒋公公在角落处伺候。 「靖堂弟正领兵在清河郡剿匪,出生入死,为朝堂效力。」太子正色说道:「父皇说这样的玩笑话,实在不合适。」 永明帝连自己的侄媳都下得了手,现在身边又多了几个从民间寻来有夫有子的年轻美貌妇人,可谓生冷荤素不忌。刚才脱口而出的,也不是什么玩笑话,而是真实的唏嘘感慨。 眼见着太子沉了脸,永明帝讪讪地咳嗽一声:「这里没有臣子,也没外人,只朕和你。朕随口说笑罢了。」 太子道:「内侍也是人。他们若是嚼舌多嘴,将父皇的话传出去,传到靖堂弟耳中,靖堂弟会怎么想?传到众臣耳中,众臣又会怎么想?」 马公公蒋公公心中各自一凛,迅疾跪下:「奴才一片忠心,绝不敢饶舌。」 「奴才一定管好他们,不准他们胡嚼舌头。」 太子淡淡瞥一眼过去:「这话是你们说的,孤都记下了。如果宫中有一星半点的传闻,你们两个就别待在福佑殿了。」 马公公和蒋公公唯唯诺诺地应是。 太子在宫中的地位如何,只看能随意呵斥他们两个,就知道了。 永明帝竟也不恼:「身为太子,就得这般威风霸气!放心,他们两个不敢乱说。否则,朕让人拔了他们的舌头,剁碎了喂狗。」 两位公公身体齐齐一颤,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父皇果然最疼儿臣。」太子笑了起来:「那儿臣就斗胆,替靖堂弟讨一个恩典。请父皇下旨,册封一双龙凤为郡王郡主。」 藩王世子的儿女,出生后就被称为小郡王小郡主。真正的册封要等过了八岁,才会有正式的封号。像颍川王世子的那一双儿女,至今都还没册封。 永明帝素来宠爱太子,这点不大不小的事,随口就应了。 太子又笑道:「册封一事,就交给儿臣来办。」 永明帝点点头。 太子看着面色虚青愈发明显的永明帝,心情复杂,声音低了一些:「父皇忙于朝政,每日疲累,脸色远不及往日。儿臣请父皇多保重龙体。」 忙于朝政是不可能的,忙着寻欢作乐是真的。颍川王世子又从宫外寻了几个成***人进宫,永明帝坚信自己还能生出皇子来,近来忙于「播种」,很是辛苦操劳。 太子心中了然,却不便直言,只能拐弯抹角地劝诫。 永明帝随口敷衍:「你一片孝心,朕都知道了。」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告退离去。 太子一走,永明帝立刻叫马公公和蒋公公过来。两个内侍扶着永明帝回寝宫。寝宫里原来的美人都送走了,现在正得宠的是新进宫的六位美人。这六个美人中,又以罗氏最得天子欢心。 罗氏不是最美貌的,年龄也稍大了些,今年二十有四。不过,罗氏肚皮争气,接连生过三个儿子。 永明帝回寝宫后,就令人去召罗氏。 罗氏正躲在屋子里悄悄抹泪。 她出身 小门小户,因着一副好颜色嫁了一个不错的夫家。夫婿开了一家茶馆,日子不说大富大贵,也衣食无忧。她还有三个活泼淘气的儿子。 她的幸福生活,终止于四个月前。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日,丈夫白着一张脸回来,忽然直挺挺地给她跪下,流着泪哭道:「我对不起你。颍川王府的人相中了你,要买下你,给了一千两银子。如果我不答应,我和三个儿子都会没命。我没办法,只能写休妻书。他们已经来了,就在院子里等着,你随他们走吧!」 那一刻,她的天都塌了。 看着嚎啕痛哭的懦弱丈夫,还有三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她肝肠寸断,却无力抗拒。只得进了颍川王府。 颍川王世子倒没碰她,只令人来教导她如何讨好男子的床榻之术。她不愿学,颍川王府那些饿狼一般的管事,将她的丈夫儿子带到她面前,一顿板子下去,丈夫的腿被打断了,三个儿子也去了半条命,到后来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生生被打晕了。 她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别打了,我学,我什么都学。」 三个月后,她被送进宫伺候天子。 这一个月来,她最柔顺,也最得天子喜爱。她知道,宫中人人鄙夷她,背后谩骂羞辱。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一定十分厌恶她。 她心里如黄连一般苦,谁又知晓? 「罗美人,」寝室的门被敲响了:「蒋公公来请美人前去伺候。」 罗氏慌乱地擦拭泪痕:「我稍事梳妆,这就来。」 天还没黑,册封的旨意就出了宫廷,到了北海王府。 赵夕颜身体虚弱,不能下榻。徐芳徐芷徐莹姐妹三人一同去接了圣旨。 孙氏还没走,和赵素馨赵鹊羽陪伴在赵夕颜身边。孙氏一脸喜气:「孩子刚出生,就册封郡王郡主,真是莫大的体面和尊荣。」 赵夕颜心中有数,轻声笑道:「定是太子的主意。」 赵素馨由衷叹道:「太子殿下对世子真好。」 「世子也为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啊!」赵鹊羽接过话茬:「高二郎死在清河郡,忠勇侯受了重伤。这等时候,也就世子敢领兵去剿匪。其余几个藩王世子,可都没跟着去。」 徐芳笑吟吟地推门进来了:「月牙儿,快些瞧瞧圣旨。两个孩子都有封号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册封(二) 安平郡王,安乐郡主。 赵夕颜捧着圣旨,细细看了一回,然后抬头冲众人笑道:「这两个封号都极好。」 安平二字,寓意深远。安乐是对女童最美好的祝愿。 太子确实有心了。 这份贺礼,远胜金银玉器。正大光明地抬举一双孩子,也令北海王府声势更振。 众人一并笑了起来,纷纷道贺。 「六堂姐,」赵鹊羽凑过来问道:「孩子的乳名可起好了吗?」 赵夕颜轻笑一声,柔声低语:「他们的亲爹起了一堆乳名备用。孩子名字随意些好养活,儿子叫小果儿,女儿叫小花儿。」 「这名字简单好记,又好听。」徐芳抢在徐芷面前张口称赞。徐芷被长姐瞥一眼,立刻笑着附和:「确实好听得很。」 正经的全名得由祖父来起。喜信已经送去北海郡,等孩子满月的时候,大名也就有了。 孩子的乳名,自然得由亲爹亲娘来起。小果儿小花儿总比小猴儿强多了。 赵素馨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儿子的乳名,抿唇笑道:「等我家小猴儿稍大一些,我就带他过来,和小果儿小花儿一同玩耍。」 说笑一番后,孙氏领着赵素馨赵鹊羽回府。 徐芳徐芷舍不得走,各自命人送信回去,要在娘家小住几日再回。 武安伯府不用说,徐芷素来是霸王脾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周家那边,对徐芳也没了以前的束缚规矩。 一双孩子有三个姑姐照料,有奶娘们精心看顾,赵夕颜喝了些清淡的米汤,就睡下了。 接下来两日两夜,赵夕颜除了吃饭喂孩子奶水外,便是睡觉。产后身体虚弱,恢复元气最佳的办法,就是睡眠。 孩子洗三礼这一日,有姑姐们操持,赵夕颜半点不用操心。 一大早,两个孩子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红肚兜,用大红丝缎裹着。前来贺喜的女眷,如流水一般,一拨接着一拨。 周家朱家赵家女眷齐齐而至,定国公府女眷来了,高家女眷来了,孟御史的夫人来了,就连苏家慕容家也都来了。 「世子妃,苏家老夫人来了。」玉簪轻声禀报。 苏老夫人是苏皇后的亲娘,是太子亲外祖母。这等身份,不能轻忽怠慢。别的女眷被挡在门外,苏老夫人总是要见上一见的。 赵夕颜略一点头,让丫鬟们扶着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来。 苏老夫人在两个儿媳的搀扶下进了屋。 一头白发面相慈祥的苏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行礼。 「苏老夫人快请起。」赵夕颜伸手虚虚一扶,柔声笑道:「我刚生完孩子没几日,身子虚弱,不能下榻。苏老夫人坐下说话便是。」 苏老夫人笑着应一声,在床榻边的椅子坐下了。 长媳于氏是苏瑾的亲娘,次媳洛氏是苏环的亲娘。她们在外都是体面的贵妇,在苏老夫人身边连坐的资格都没有。各自站在苏老夫人身侧,听着苏老夫人和北海王世子妃寒暄。 「世子妃真是有福之人。」苏老夫人笑着夸赞:「进门有喜,生下一双龙凤。这不仅是北海王府的喜事,也是皇室的大喜事。」 「皇上亲自下旨,册封安平郡王和安乐郡主,可见对这一双孩子是何等喜爱。」 赵夕颜含笑应道:「承老夫人吉言,我也觉得自己有福份。」. 刚生过孩子,赵夕颜还没完全瘦回来,脸颊比往日丰腴了不少。依旧容光慑人。眉眼间更多了初为人母的温柔风韵。 苏老夫人狠狠将赵夕颜夸了一通。直将赵夕颜夸成了下凡尘的九天仙女。 待一双孩子 抱过来,苏老夫人看了之后,更是欢喜不迭。问明了哪一个是安平郡王,伸手就要抱。 奶娘有些无措,转头看向赵夕颜。 赵夕颜笑容未减,轻声道:「孩子才出生三日,身小体软,等长大些结实些了,老夫人再抱。」 苏老夫人颇有些遗憾地缩回手,盯着小果儿看了片刻,才移开目光。 洛氏的目光也飘了过去。 刚出生三天的男婴,满脸红晕,看不出美丑。因为是双胎的缘故,个头也不算大。哭声倒是有力气,可见是个康健的孩子。 「孩子饿了,你们将孩子抱下去,喂饱了再来。」赵夕颜一声令下,两个奶娘抱着一双孩子退了出去。 苏老夫人坐了片刻,领着一双儿媳离去。 赵夕颜看着苏老夫人离去的身影,眼底的笑意慢慢褪去。 洗三宴到下午才散。 徐芳徐芷徐莹三人一同过来,齐整整地坐在床榻边。徐芷第一个张口:「那个苏老夫人,在外名声不错,实则不是善茬。」 徐芳也低声道:「苏老夫人一张口,就提东宫尚无子嗣,又夸月牙儿有福气好生养。话里话外的,听着总有些不是滋味。」 徐莹蹙了眉头,看着赵夕颜:「月牙儿,苏老夫人到底想做什么?」 赵夕颜目光微凉:「她在打小果儿的主意。」 什么? 姐妹三个齐齐一震,倏忽站了起来。 性情躁怒的徐芷,已经挽起衣袖,破口怒骂:「这个老虔婆!真是一副恶毒心肠!就凭她也想打我们小果儿的念头,呸!我现在就去苏家,一巴掌扇醒她!」 徐芳同样愤怒难当:「小果儿是北海王府的长孙,是有封号的安平郡王。她要做什么?还想将小果儿抱去给苏环做儿子不成!」 「痴心妄想!」素来好脾气的徐莹也怒了:「下一回她再敢来,我亲自将她撵出去。」 相比起姑姐们的愤怒,赵夕颜的脸色平静多了。她不是不恼火,不过,遇到这等恶心事,愤怒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 「太子没有过继子嗣的念头。」赵夕颜淡淡道:「一个苏老夫人,无足轻重,不必理会。现在重要的是皇后娘娘怎么想。」 如果苏皇后也有为东宫过继子嗣的念头,才是***烦。 没等徐芳姐妹三个吭声,赵夕颜又道:「不管是谁,都别想抢走我的一双孩子。」 哪怕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也绝不低头。 第三百四十三章 责罚(一) 苏老夫人今日在北海王府的做派,落入有心人眼底,自有一番揣度。 椒房殿里的苏皇后,在半日后知道此事,面色陡然沉了一沉。 蕈紫见苏皇后目中含怒,低声劝慰:「皇后娘娘息怒。老夫人一把年岁了,见了刚出生的龙凤,心中欢喜,多说几句,也是难免。想来老夫人并无恶意。」 苏皇后眼中没有笑意,扯了扯嘴角:「她是没有恶意,她甚至还觉得自己是在为东宫着想,是在为环儿谋划,顺带还能惠及苏家。」 「在她眼里看来,当年费尽心机将我嫁做太子妃,现在我做了皇后,都是她的功劳。竣儿是大晋太子,也是她亲外孙。她自以为,这大晋江山也有苏家一份。她为东宫子嗣操心是天经地义。」 话语中满是浓浓的讥讽和不快。 蕈紫还要再劝,就听苏皇后冷冷道:「你立刻去一趟苏家,待本宫传口谕。从今日起,苏老夫人身子不适,在府中静养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就别递帖子进宫了,也不得再去北海王府。」 蕈紫有些吃惊,抬眼看着主子:「皇后娘娘真要奴婢这么说?」 嫁出门的女儿责罚一把年岁的亲娘,传出去可不太体面……主要是苏老夫人不体面。 至于苏皇后,执掌中宫,母仪天下,贤名卓著。她是不会错的,错的只能是苏老夫人。 苏皇后冷然道:「你现在就去,就照我刚才说的,一个字都不用改。」 蕈紫只得领命退下。 苏皇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天黑的时候,蕈紫回来了,低声回禀:「奴婢去苏家传了娘娘口谕。老夫人当时就昏过去了。」 苏皇后丝毫不为所动,冷然道:「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不必为她忧心。」 真晕也好,装病也罢,总之,凤口一开。苏老夫人不病也得病上几个月,得闭门静养。 蕈紫见苏皇后怒气未消,没有再多劝。 「母后,」太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蕈紫低头退下,顺带关上门。 寝室里只剩母子两人。太子上前,扶着苏皇后坐下,一边温声安慰:「母后别恼了。我没有过继之意,外祖母那点小心思,注定是一场空。」 苏皇后用手揉了揉额头,长叹一声:「我是在恼怒,她的手伸得太长了。宫中的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外命妇插手过问。」 「她依仗着是我亲娘,是你外祖母,行事才这般肆意妄为。要是不及时敲打警告,只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来。」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这般行事,不仅是为了出心头一口气,也是在安抚北海王世子妃。她素来聪慧,一定懂我的意思。」 提起还在做月子的弟妹,太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件事,确实有些对不住她们母子。好好的洗三礼,都被外祖母搅和了。」 母子两个低声说着话。 门外忽然传来异样的动静声响。 太子听到熟悉的女子声音,眉头动了一动,起身去开门。 苏环就跪在门外。听到开门声,苏环一脸惊惶,眼中泪光闪动,见了太子也不出声,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太子略略皱眉,却未伸手扶起苏环,语气比平日淡漠了许多:「你在这儿做什么?这般磕头,是为苏老夫人求情吗?」 苏环自嫁进东宫,见到的都是表哥温和体贴的一面,何曾见识过这般冷淡威严的太子殿下。一时间,心中愈发惊慌:「不、不是,我来是为了向姑母和表哥请罪。苏老夫人做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太子神色不动,眉眼冷冽:「什么都别说了。回东宫,回你的寝宫里待着。苏老夫人告 病静养,什么时候她的病好了,才能进宫。等苏老夫人能进宫了,你再出东宫。」.q. 苏环全身簌簌发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的泪珠簌簌滚落:「表哥……太子殿下,妾身一心只有殿下,从没有别的念头。是祖母……是苏老夫人自作主张,今日去北海王府说了不该说的话。」 「殿下别因为此事厌弃妾身。」 略显纤瘦的身子,因哭泣不停颤栗。 太子温和时如春风,硬起心肠来如磐石,淡淡道:「来人,送苏侧妃回寝宫。」 两个宫人听令上前,扶苏环起身。 苏环身不由己地离去,走了几步,挣扎着回头看太子。泪眼婆娑中,太子没什么表情的脸孔格外冷漠。 一刹那,苏环心如刀割,痛不可当。 一个时辰后,陆公公到了北海王府。 陆公公是内侍,没有男女之别,很顺利地见到了还在做月子的赵夕颜。 「奴才给世子妃请安。」陆公公恭敬地行礼。 赵夕颜心中思忖着陆公公的来意,轻声道:「陆公公请起身。」 陆公公谢恩起身,恭敬地说道:「太子殿下让奴才过来传话。苏老夫人病了,要静养三个月。这三个月内,苏老夫人不会再登北海王府的门,请世子妃安心做月子养身体。」 苏皇后派身边女官去苏家一事,赵夕颜在半个时辰前就知道了。 不过,太子特意派人来传话,这份心意,令人动容。 赵夕颜舒展眉头:「你代我谢过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陆公公笑着应是,又道:「苏侧妃今日也有些不适。太子殿下嘱咐苏侧妃闭门静养三个月。等孩子满月了,世子妃只管带着安平郡王安乐郡主进宫请安。」 不会有人冒出来碍她的眼。 赵夕颜纵有再多的怒火,也消散了。她微微一笑:「好,等我做完月子,就带孩子进宫请安。」 陆公公传了话,便告退离去。 玉簪喜滋滋地笑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出手了,苏家想不消停都不成。真是大快人心。」 赵夕颜笑了一笑:「也别高兴得太早了。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这等麻烦事不会少。」 玉簪立刻接过话茬:「那也不怕。等过几个月,世子就回来了。」 是啊!春生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赵夕颜安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责罚(二) 苏府内宅。 苏老夫人今日「昏厥」得恰到好处,免去了难堪和尴尬。 做戏做足全套,苏家请了京城名医来为苏老夫人诊脉开方。五个儿媳都来伺候,苏老夫人只留下二儿媳洛氏,其余的全都打发走了。. 洛氏亲手伺候面色苍白的婆婆喝汤药。 苏老夫人喝了半碗汤药,无力地摆摆手:「行了,放一边。」 洛氏心中惴惴不安,小心地将药碗放至一旁。然后束手立在床榻边。 等了半晌,苏老夫人才张口:「太子被北海王世子灌了迷汤,现在看来,皇后也昏了头。大好的江山,真打算拱手让人了。」 洛氏听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婆婆,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说啊!要是传到宫中,传进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耳中,该如何是好。」 苏老夫人吃力地喘息一声,目中闪过怨毒:「怕什么。这里就我们婆媳两个,你不说我不说,宫里的皇后太子怎么会知道。」 「就是知道了,又能拿我怎么样。最多就是像今日这样,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让我闭门养病。还能要我的命不成!」 苏老夫人不怕,洛氏怕得很,泪水很快溢出眼角:「环儿在宫里,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苏老夫人哼了一声:「她要是争气中用,我也不用这般费力了。」 「哭有什么用,不准哭了。我这个被亲生女儿责罚的老婆子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天还没塌下来。」 洛氏抽噎了片刻,用帕子擦了眼泪:「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老夫人没好气地瞪蠢笨没用的儿媳一眼:「还能怎么办?先忍一忍,等皇后气头过了,就递帖子进宫。一次不成就两次,递到她心软为止。」 「环儿在东宫受些委屈,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好事多磨,这条路不通,再换一条就是。」 洛氏听得心惊肉跳,想问苏老夫人「另一条路」是什么,苏老夫人已经不耐地挥手,打发她退下了。 半个时辰后,苏掌院回了府。 苏掌院沉着一张脸进了内院,门关上后,老夫妻两个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苏环被禁足,最高兴的非慕容燕莫属。 慕容燕特意精心梳妆,等了又等,太子一直都没来。失望的次数多了,脸皮也逐渐厚实了。 两日后,慕容燕端着清茶去了太子书房。 陆公公很客气地拦下了慕容侧妃:「慕容侧妃请留步。太子殿下正召属官们议事。」 慕容燕转头,冲明珠使了个眼色。明珠立刻上前,将一个荷包塞进陆公公手中,软声道:「请陆公公行个方便。」 明珠容貌俏丽,一笑起来有两个笑涡。 陆公公和自家主子一样,对美色不为所动心如磐石,将荷包塞了回去:「今日实在不方便。」 明珠没了法子,怏怏退下。 慕容燕气恼地白陆公公一眼,转身走了。 陆公公看着慕容侧妃的身影,轻蔑地一笑。他伺候太子殿下多年,对自家主子的喜好很是清楚。 太子殿下纳慕容侧妃,是为了牵制慕容家。单论性情脾气,慕容燕根本入不了太子殿下的眼。 倒是苏环,和太子殿下是表兄妹,又对殿下痴情一片。殿下对苏侧妃总有几分怜惜。 此次苏侧妃被禁足,是为了惩戒苏家。等过一段时日,苏侧妃能出寝宫了,照样还是苏侧妃得宠。 慕容燕气闷地回了寝宫。 明珠小心翼翼地问道:「侧妃辛苦煮了茶,奴婢伺候侧妃喝一杯吧!」 慕容燕恼羞 成怒,伸手一指房门:「滚出去!」 明珠被骂习惯了,低头退了出去。 慕容燕在梳妆镜前呆呆坐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着发间那支硕大的珠钗,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又像被水烫到一般缩了回来。 苏老夫人稍微露出些心思,就被苏皇后和太子联手打压。平日得宠的苏环,也受了牵连,被禁了足。 如果换了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太子会是何等反应? 一想到这些,慕容燕心里直冒凉气,后背凉飕飕的。 她咬咬嘴唇,将那支珠钗拔了下来,放进首饰匣子最下一层。 三日后,清河郡。 满身血污的徐靖,疲惫地回了军营。 一个亲兵激动地前来禀报:「启禀世子,京城那边派人来给世子报喜。世子妃在八日前已经生了,生了一双龙凤……」 话音未落,自家世子已经脚下生风,冲进了军帐。 前来送喜信的亲兵,就在军帐里候着。见了自家主子,正要行礼,徐靖已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把信拿出来。」 亲兵咧嘴一笑,从怀中掏出信。 徐靖一把抢过来,迅疾拆开。 这封信是徐莹代笔。 「……月牙儿肚痛发作,熬了半日,生下一双龙凤。皇上下旨,册封安平郡王安乐郡主。」 「孩子乳名叫小果儿,小花儿。眉眼生得俊俏极了,十分康健。」 「月牙儿受了不少苦,好在母子三人平安。」 他当爹了! 儿子闺女都有了! 小果儿小花儿,这名字真好听。 徐靖的脑海中,浮出两张小小的脸孔,又浮现出赵夕颜满面痛苦的模样。不知怎么地,鼻子忽然有些酸,眼睛也开始发热。 八天前,他在领兵平匪。他亲手斩了那伙土匪的首领。那个时候,月牙儿妹妹正在产房里饱受临盆之苦。 她最疼最难熬的时候,他没在她身边。 亲兵们默默退了出去。 徐靖吸吸鼻子,用手抹了抹眼睛,继续看信。 可惜,这封信不长,只有短短一页。徐靖贪婪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下令:「去伙房传我号令,今晚宰杀肥猪一百头,要让所有将士都吃到肉。」 「这一百头肥猪的银子,由本世子来出。就说本世子喜得一双儿女,让所有将士都沾沾喜气。」 徐十一和徐三对视一笑,一同拱手道贺:「恭喜世子!」 徐靖咧嘴一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所有亲兵都有赏!」 第三百四十五章 喜悦(一) 赵夕颜生了一双龙凤的喜讯,在十日后传至北海郡。 北海王大喜,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心里有多高兴。 北海王妃足足笑了一盏茶时间,嘴都快笑歪了还没停:「诶呦,我的月牙儿,果然是有大福气的。这一胎生两个,还是一双龙凤,这肚子太争气了!」 想当年,她一个接一个生女儿,直至四十岁才生下徐靖。北海王这一脉差一点就断了香火。 赵夕颜进门还不到一年,就生了白白胖胖的一双孙子孙女。这可是太好了! 只恨相隔遥远,不能亲眼见一见宝贝孙子孙女,不能亲自抱一抱。 北海王妃心里像有爪子在挠拨,忍不住低声道:「王爷,不如……」 北海王笑着瞥过来:「不如什么?你该不是又打着将孩子接回北海郡的主意吧!」 北海王妃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接回北海郡有什么不好。北海郡有你这个亲祖父,有我这个亲祖母,难道还会苛待孩子不成?」 「春生去京城,一去就是两年。连娶媳妇,我都没能喝一杯媳妇敬的茶。现在孙子孙女出世了,我这个祖母想瞧瞧孩子,想亲自抚养怎么了?」 「不成!」北海王收敛笑意,正色拒绝。 「儿子在外做官的,将孩子放在老宅里的比比皆是,也算是代父尽孝。怎么到我这儿就不成了?」北海王妃很是委屈地控诉。 北海王目光一闪,低声道:「别人儿子宦游做官,我们的儿子能一样吗?」 「太子体弱多病,自知寿元不丰,竭力扶持春生做储君。春生也争气,将操练了半年的新兵带去清河郡,打了几场大胜仗。立战功养声望收拢臣心。这一双龙凤的出世,是北海王府的大喜事,对春生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这等时候,将孩子送回北海郡来,你说,太子会怎么想?皇上皇后会怎么想?满朝文武又会怎么看春生?」 「他们会以为,春生是在谋求退路。别人也就罢了,万万不能让太子心凉。」 北海王妃倒抽一口凉气,笑不出来了。 北海王看着老妻,叹了一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进一步权掌天下,退一步则万丈深渊。」 「春生和月牙儿在京城,殊为不易。我们就别跟着添乱了。」 北海王妃像往常一样,很快被丈夫说服了,颓然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 北海王又笑着哄她:「孩子乳名有了,大名得我们来起。好生想想,给两个孩子起个好名字。再多准备些吃穿用之物,让人送去京城。」 北海王妃好哄得很,立刻喜滋滋地琢磨起来:「孩子这一辈从宝字头,我们的长孙就叫徐宝怎么样?孙女叫徐贝,正好是一双宝贝。」 北海王笑道:「这名字当乳名还成,大名就太随意了。叫徐宴徐宁吧!」 北海王妃没什么立场原则,立刻赞道:「还是王爷起的名字好。我这就让人去雕一双美玉,刻上孩子的全名,一并送去京城。」 一个窈窕秀丽的少女含笑进了内堂。 北海王妃笑着冲女儿招手:「莞儿,你来得正好。我和你父王正在商议给孩子们起名字哪!徐宴徐宁这两个名字怎么样?」 徐莞笑道:「这名字好听得很。」 北海王妃眉开眼笑,握着闺女的手笑道:「月牙儿进门就生了一双儿女,是我们王府的大功臣。等几个月,你出嫁了,我最后一桩心事也就了了。」 时下女子多在十五六岁出嫁,徐莞今年已有十九岁,已经快成老姑娘了。亏得还有一个郑二郎痴心守候,守到云开 月明。 提起出嫁,徐莞脸颊微红,有些别扭,半晌才低声道:「我舍不得离开父王母妃。我答应他亲事的那一日,和他说过,成亲以后,我要时常回王府小住。他应了我,以后陪着我一同回王府,和我一同孝敬父王母妃。」 三个女儿和宝贝儿子都在京城,身边就只剩徐莞一个。北海王北海王妃也舍不得徐莞远嫁。 现在这样挺好。郑府离北海王府就隔了几条街,成亲了能随时回娘家小住。 赵家坊里,此时也是一片欢腾喜悦。 张氏得了喜讯,激动不已,立刻去库房寻摸了一堆好东西,然后叫了赵元明过来:「快将这些都收拾起来,让人送去京城。」 赵元明失笑:「这都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母亲留着养老便是。月牙儿在京城,不缺这些。」 北海王府家大业大,以后都是徐靖赵夕颜的。而且,徐靖势头凶猛,说不定,将来还有更大一份「家业」要继承。到那时候,赵夕颜就是天底下最尊荣最有权势的女子。看書菈 张氏板起脸孔:「让你送就送,哪来这么多话。我这是给刚出世的曾外孙曾外孙女的,你写信时得说清楚了。」 张氏就是这等脾气,明明最疼月牙儿,嘴上是从不肯承认的。 月牙儿出嫁那一日,张氏自己躲在屋子里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肿了。还嘴硬说是眼里进了沙子哪! 赵元明忍着笑应下了:「好,儿子这就去写信。」 张氏扯住赵元明的衣袖:「等等,我再嘱咐几句,你都给记在信上。」 「你就这么写,生了孩子,就别太娇气了。要好好照顾抚养一双儿女,将孩子养好了,是为人亲娘的本分,也是女子一生最大的福气。」 赵元明点点头:「保证一字不漏。」 张氏还不肯放儿子走,继续絮叨:「还有,让月牙儿得了空闲,多写信回来。我可不想她,也别让她写信给我。不过,她总该多写信给你这个亲爹。」 感情是嫌弃孙女没写信给她。 赵元明瞬间懂了自家老娘的意思,笑着应道:「行,我就这么写。」 张氏咳嗽一声:「如果月牙儿实在想写信给我这个祖母,我就勉强看上一看。」 赵元明一个没忍住,扬起了嘴角。 张氏想瞪儿子,很快也笑了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喜悦(二) 赵夕颜生了一双龙凤,是北海王府的大喜事,也是赵氏一族的喜事。 徐靖在京城风头正劲,名头早就传回北海郡了。 如果徐靖能做储君,赵夕颜以后就是大晋太子妃,甚至是大晋皇后。赵氏一族,就成了皇亲国戚皇后母族。 想一想苏家富贵数十年的风光,怎能不让赵家暗怀喜悦满心期待?赵家是书香望族,赵家儿郎走的是科举正途。有贵人撑腰提携,官路也能更顺遂。 赵元修快步走了进来,满脸笑容:「母亲在和三弟说什么,这般高兴?」ap. 目光扫过桌子上的一堆金银玉器,不但不生气,还嫌有些少了:「母亲那儿不是还有一对羊脂玉吗?一并送去京城,正好给两个孩子雕一对玉佩。」 张氏笑着瞪长子一眼:「你倒是比我还大方阔气。你打算送孩子什么满月礼?」 赵元修笑道:「我就是打算和三弟商议此事。一双孩子的满月礼,我们赵家不能不去。」 「收拾些衣物行李,我明日就启程动身。」 张氏一惊:「你要去京城?外面四处都是饥民流匪,清河郡还在打仗。万一像上回那样,遇到哪儿打仗了,就要被耽搁行程,太凶险了。不行!我不同意!」 赵元明也道:「母亲说得有理。大哥,你一片心意,我代月牙儿领了。亲自去京城就不必了,给大堂兄大堂嫂写封信,请他们多备些满月礼,代你我登门便是。」 赵元修想了想,也就点头应了。 如今长途行路,确实太过危险。 兄弟两个陪着老母亲用了午膳,然后去书房说话。 赵元修关了书房的门,低声说道:「大堂兄的信昨日来信了。世子在清河郡平匪,接连打胜仗,声势正隆。」 「月牙儿在此时生了一双龙凤,更是吉兆。」 赵元明却没兄长这般乐观,叹了口气低语道:「世子被东宫捧到了这个位置,大事成了还好,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以后在京城就无法立足了。想退回北海郡,都不可能。」 这条路,尊荣至极,也危险至极。 进则龙游四海,退则万劫不复。 赵元修目中光芒闪动:「这世间,哪有稳赚不赔的好事。世子现在走的,是最正统也最光明的坦途。路途中有些荆棘坎坷,才是常理。」 「能顺顺当当地继承皇位,总好过起兵谋反血流成河吧!」 赵元明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理我都知道,就是心里七上八下的,难以平静。」 赵元修也笑着叹一声:「别说你,就是我想到这些,其实也忐忑难安。整个人像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没个着落。」 只有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这颗心才能彻底放下。 或许一两年,或许三五年,或许要更久。谁知道呢?就是这份不确定性,才更令人焦灼忧虑。 兄弟两个低语许久。 赵元明走出书房的那一刻,便收拾起了沉甸甸的心思,像往常一般露出温和的笑容。 燥热的天气,依旧喜欢坐在门口的三曾叔祖,咧着嘴笑着,满口的牙几乎掉光了,只剩最后一颗倔强地留在原处。 「月牙儿生了龙凤,这么大的喜事,王府肯定要设宴摆酒。」三曾叔祖今年都九十二了,精气神还是好得很,看这样子活到百岁都没问题:「到时候别忘了将我也带上,我得去喝一杯喜酒。」 赵元明失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三叔祖。不过,三叔祖还能喝酒吗?」 三曾叔祖呵呵一笑:「喝一两杯无妨。」又有些遗憾地叹口气:「月牙儿这一走就是两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怕我闭眼前是见不 到她了。」 赵元明笑着哄道:「三叔祖至少活到百岁,过几年月牙儿和世子带着儿女们回来,第一个就来见三叔祖。」 三曾叔祖乐得嘎嘎笑了起来:「那感情好。我就盼着那一天哪!」 不到两日,这桩喜事就传遍了北海郡。 北海王府果然大摆宴席,三天的流水席,吃撑了亲眷好友的肚皮。 郑二郎趁着这等良机,正大光明地出入王府,以未来女婿的身份操持宴席琐事。 郑玄青文不成武也不太行,不过,他也有常人难及的优点。放得下身段,脸皮足够厚,和谁都能说得上话。 这三日的流水宴,郑玄青几乎一直伴在未来岳父北海王身边,招呼往来宾客。 北海王看在眼底,对这个毛脚女婿的表现还算满意。对于郑玄青时不时地溜去见未婚妻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府内宅里,郑玄青凑在徐莞身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徐莞轻笑了起来。 「莞儿,」郑玄青含情脉脉,喊未婚妻的闺名顺口极了:「我真想早些娶你过门。」 徐莞忍不住又笑了:「你这么叫我,我总觉得奇怪得很。」 郑玄青咧嘴一笑:「那我还像以前那样,叫你莞姐姐。」 果然还是莞姐姐更顺耳。 徐莞笑着瞥未婚夫一眼:「你现在瞧我千好万好,等以后成亲过日子,时日久了,怕是就会嫌我比你年长两岁。」 郑玄青立刻举起右手,发了个毒誓:「我向老天发誓,要是日后负心背义,就让我儿子没***。」 徐莞先被逗得直乐,很快又恼了:「呸!说什么浑话!你儿子还不是我生出来的。你敢咒我们的孩子,我饶不了你。」 郑玄青被拧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 徐莞被郑玄青那副挤眉弄眼的怪模样,逗得又笑了起来。 「启禀王爷,」王府中的管事恭声禀报:「霍家送了厚礼来,求见王爷。」 霍恒文大病一场,将养了半年才勉强下榻。刚能迈步,就来王府送礼赔罪。 北海王今日心情正好,兼且女儿徐莹写信回来,为霍家说情,便令人收了霍家的厚礼。 至于霍恒文,当然是不见的。 霍家得以保全,已是北海王格外开恩。现在想开粮铺重振家业,纯属痴人说梦。 霍恒文被拒之门外,灰头土脸地离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姻缘(一) 又过几日,胶东军李骁亲自登门,送了一份厚礼。 去年北海郡一战,李骥惨死周隋刀下,胶东军将士战死三成,重伤的多达数百。之后,胶东军元气大伤。 朝廷发了恩旨,李骁一夕间官升三级,做了胶东军的主将。这半年多来,李骁在军营里养伤,一边修整队伍,招募新兵。 如今的李骁,已褪去了所有青涩,俊脸多了坚毅和沉稳。 北海王亲自出来,乐呵呵地说道:「李将军亲自来送贺礼,委实有心了。」 李骁拱手笑道:「北海王府添了一双龙凤,这等大喜事,我只恨自己知道得晚了。」 李骁能顺利接掌胶东军,在京城的徐靖出力不少。李骁心中有数,对北海王府格外亲近。 北海王特意留李骁用午膳,又令人去叫了自己的未来女婿郑玄青过来相陪。 郑玄青和李骁有生死过命的交情,年龄相近,脾气也相投。待用过午膳后,郑玄青冲李骁挤挤眼:「李将军既然来了北海郡,不如留下小住几日,我陪李将军四处转转。」 李骁也眨眨眼,笑着应了。 北海王权当没看到两人眉来眼去,吩咐郑玄青:「军营那边你告假几日,这几天好好陪一陪李将军。」 郑玄青一听到告假二字,乐得眉开眼笑,立刻张口应是。 北海王一笑置之。 四个女婿,两个读书人,还有两个将门子弟。郑玄青不爱上进无妨,只要对自己女儿好也就罢了。 郑玄青兴冲冲地接下「陪伴李将军」的重要差事,正大光明地去军营告了五天假。 郑将军知道后,颇有些头痛,对郑夫人叹道:「二郎这惫懒的脾气,怕是改不了了。」 郑夫人一张口就偏袒儿子:「二郎每日勤勤恳恳当差,偶尔告一回假,是奉了王爷的命令,陪伴李将军几日。哪里就惫懒了?」 郑将军被气乐了:「自己儿子什么德性,难道我这个做老子的还不清楚?李将军每次来北海郡,都往桐花巷去。哪里就要他陪了?他分明就是打着这个借口偷懒,不想去当差,整日往王府内宅跑。」 郑夫人笑着白丈夫一眼:「二郎磨了两年,才等来县君点头下嫁,心里欢喜,多去王府献献殷勤也是好的。将来成亲了过日子,小夫妻和睦恩爱,难道不好?连王爷都默许首肯了,也不知道你整日啰嗦什么。」 郑将军:「……」 算了,不和老妻一般见识。 阿嚏! 郑玄青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嘀咕道:「肯定是我爹又在背后数落我了。」 李骁失笑:「你不是吹嘘每日勤勉当差吗?郑将军还有何不满?」 郑玄青咧嘴一笑:「老子看儿子,哪有满意的。自小我爹就看我不顺眼,见了面总要臭骂我一顿。」 李骁下意识地接过话茬:「我大哥也一样。」 大哥二字一出口,心里忽然空荡荡的。ap. 他的兄长李骥,已经战死沙场了。现在他再冒失冲动,也没人骂他了。 李骁骤然红了眼,沉默不语。 郑玄青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想起了惨死的兄长,心里一阵恻然。低声安慰道:「周隋被千刀万剐,死后也得下十八层地狱。李大哥在天之灵也该安心了。说不定,李大哥已经投胎,再世为人了。」 李骁嗯一声,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过来:「世子领兵在清河郡平匪,你近来可有世子的消息?」 郑玄青很配合地转移话题:「我和世子一直有书信来往。两日前世子还给我来信了,炫耀他有了一双儿女,做了爹。」 李骁也 有些羡慕:「世子娶了赵六姑娘为世子妃,真有福气。」 郑玄青用手肘抵了抵李骁,低声笑道:「再过几个月,我也要成亲了。你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娶王薇过门?」 李骁却苦笑一声,长叹一口气:「哪有这么容易。我写信回去告诉我娘,我娘大发雷霆,特意派人来军营,将我臭骂了一顿。」 李骁父亲早亡,还有寡母幼妹在老宅。以前李骥活着的时候,管束着李骁,不准他和王薇来往。现在李骥走了,李骁做了将军。娶妻这等终身大事,总不能绕开自家亲娘。结果,一写信回去,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郑玄青满脸同情,拍了拍李骁肩膀:「好事多磨。想想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求得美人芳心。你别泄气,只有你这份心,你娘迟早会点头同意的。」 李骁打起精神笑道:「我要去桐花巷,你去不去?」 「不去!」郑玄青干脆利落地拒绝:「我去王府见我的莞姐姐。」 李骁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和郑玄青挥手作别,各自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李骁一出现在桐花巷,巷子里的几户百姓纷纷关了门。 数十个亲兵虎视眈眈地守在巷子内外,个个一脸凶悍,普通百姓看着心惊胆战。 李骁按捺不住激越的心情,上前敲了门。 门很快开了。 一张熟悉的俏脸出现在眼前,冲他灿然一笑。 李骁心头一热,大步上前,伸手抱住王薇。 丫鬟丁香忙去关门,然后带着王大郎王二郎兄弟两个去屋子里。 李骁进了王薇的闺房,紧紧搂着她。 王薇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李骁的胸膛。 当日李骁惊闻兄长噩耗,满腹悲愤之下,领兵追击周隋一伙人。结果满身是伤地被抬回来。 她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照顾李骁大半个月,伺候喝药擦洗换衣,就是夫妻也不过如此。在她心里,李骁早就是她的夫婿了。 后来李骁伤势渐好,能下榻走动了,就接到了朝廷旨意,回军营做了将军。这半年来,李骁偷偷来看过她两回。李骁在为兄长守孝,不然,两人怕是早就把持不住了…… 「我有些日子没来了。」佳人在怀,心底所有的空虚都被填满,李骁扬起嘴角,低声笑道:「你有没有想我?」 王薇也不羞臊,重重点了点头:「想,每天都想。」 第三百四十八章 姻缘(二) 一双有情人,耳鬓厮磨,最易擦枪走火。 王薇红着脸,却未退缩抗拒,反而热情地迎合。 李骁热血上涌,伸手抱起王薇上了床榻。王薇不敢看他,颤抖着双手去解自己的衣襟。 李骁鼻血都快冲出来了,立刻伸手拉住王薇的手:「别乱动。我又不是柳下惠,没那等坐怀不乱的定力,你可别考验我。」 王薇满脸红霞,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你今日别走了。」 李骁:「……」 一滴鲜红的血,滴到了王薇的脸上。 王薇被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李骁丢人地捂住自己的鼻子,闷声道:「你别碰我。」 王薇脸更红了,又有些想笑,将头扭到一边,偷偷笑了起来。然后摸出帕子,为李骁擦拭鼻血。 温柔旖旎暧昧气氛,一扫而空。 李骁止住了鼻血,跳下床榻,在椅子上坐下。 王薇也下了床榻,将衣裙整理得整整齐齐,红如晚霞的俏脸依旧热腾腾的。 李骁看一眼,鼻血又流出来了。 王薇:「……」 李骁在王薇的轻笑声中,去院后的水井出用凉水洗净脸孔,顺带降降温去去燥火。 王薇趁着这功夫,去了厨房。厨房里有中午剩下的米饭,用两个鸡蛋拌一拌,放些葱花,炒得喷香。 李骁一边吃一边夸:「你这厨艺大有长进。」 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如今的娴熟,个中的心酸滋味,也只有王薇自己清楚了。 王薇抿唇一笑,看着李骁将一大碗炒饭吃得干干净净,又捧了杯清茶过去。李骁照例是牛饮,一口喝个精光。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檐下低声说话。 「世子妃生了一双龙凤,北海王府摆了三天流水席。」王薇轻声笑道:「我也厚着脸去送了份贺礼,讨了一杯喜酒喝。」 王通一死,王薇头顶上笼罩的乌云随之散去。 桐花巷里的百姓,对就剩孤女弱子的王家也和善了许多。至少,没人再往门上扔石块了。 李骁低声问:「现在还有人欺负你么?」 王薇摇摇头:「没有了。不过,也没什么人乐意和我亲近。」 她已经很知足了。 李骁心里满是怜惜,伸手摸了摸王薇的脸颊。王薇没有闪躲,将脸贴进他的掌心,柔声低语道:「我现在活的安心踏实。王通该死,他死了我心里畅快得很。」 「李骁,你娘不同意你娶我,你纳我做外室吧!」 李骁一惊,霍然起身:「王薇,你说什么混账话。你以为我就是贪图你的身子吗?我真想要女人,难道就寻不到吗?我一心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你怎么能这般糟践自己。」 李骁越想越恼怒,越说声音越大:「不行!你别打着这等念头的,没名没分无媒苟合,我绝不同意。」 那副悲愤的模样,仿佛被占了莫大便宜的人是他。 王薇想笑,不知为何,一张口就哭了起来:「王通是我亲爹,他死了,我也撇不开王氏血脉。」 「换了我是你娘,我也绝不愿你娶一个叛官土匪的女儿。」 「我不在乎什么没分。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我都不在乎。」 「你就答应我吧!以后得了空闲来我的小院子,关上门,我们就是夫妻。」 王薇一边哭一边倾诉心声。 李骁伸手为她擦眼泪。略显粗糙的手指,温柔地擦净王薇脸上的泪痕。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俯身过来,重重亲吻一口,然后正色说道:「你不要胡思 乱想。我娘现在不同意,我就慢慢和她磨,总能磨到她点头。」 「我要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要你堂堂正正做我李骁的妻子。」 王薇哽咽着嗯一声,扑进李骁怀中。 李骁在小院子里待到天黑才离去。 这几日,他就住在郑家。 郑玄青慢悠悠地回来了,一脸春风得意,看得李骁羡慕嫉恨极了。 李骁忍不住伸手砸了郑玄青一拳:「瞧你这副模样,我心里就有气。」 郑玄青就快抱得美人归了。他和王薇却是阻力重重。 郑玄青贼眉鼠眼地嘿嘿一笑,低声给李骁出主意:「你先和王薇成了好事,等王薇生了白胖孙子,你娘哪有不点头的道理……诶哟!我费尽心思给你出主意,你揍***嘛!」 李骁横了郑玄青一眼:「尽出馊主意。这么做,我倒是占便宜了,王薇怎么办?她有那么一个亲爹,被周围人鄙夷奚落。如果再未婚有孕,名声就彻底坏了。就是我娘点了头,这也会是她一辈子的污点。」 郑玄青抓抓后脑勺,头发翘起了一撮:「是我思虑不周,你别急,我再想想。」 李骁用期待的眼神看过来。 郑玄青素来鬼点子多。说不定,就能想出个好办法来。 郑玄青灵光一闪,果然很快就有主意了,一拍大腿:「有了!」 李骁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听了几句后,眉头舒展开来:「这主意倒是不错。」 「走,我们立刻去书房写信。」 李骁匆匆写了一封信,当夜就送了出去。 之后几天,李骁一直留在北海郡,白日去桐花巷,晚上回郑府。得了空闲还携厚礼去赵家坊拜会赵元明。 赵元明有些惊讶。 李骁是武将,来和他这个青州大儒套近乎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要来赵氏族学读书吧! 赵元明不动声色地套问几句,李骁只字不提来意,只殷勤笑道:「我和世子是好友,见了夫子,就像见了自家长辈一般。今日前来拜会,夫子别嫌我来得冒昧。」 赵元明只得笑道:「李将军想来赵氏族学,只管来就是。」 李骁坐了片刻,喝了两杯茶。过一日,又来一回。 北海王也有些纳闷,私下问郑玄青:「李将军之前说小住几日就回军营。这都五六天了,怎么一点启程的动静都没有?还有,他去赵氏族学见赵夫子,是要做什么?」 郑玄青揣着明白装糊涂:「李将军去赵氏族学了?我怎么不知道?」 北海王瞥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未来毛脚女婿一眼。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无耻(一) 郑玄青被未来岳父看得有些心虚,咳嗽一声,陪着笑脸道:「不敢欺瞒王爷,此事我确实不知道。」 所有以为北海王性情温软可欺的人,都在去岁北海王杀人的利落狠劲时改变了想法。 两个被斩首抄家的大粮商,成了地下亡魂。就连谢郡守的姻亲霍家,也折进了大半家业。 没有北海王的英明果断,北海郡根本撑不到朝廷派大军来救援的一日。也因此,如今北海王在北海郡声名到达了顶峰。 北海王见郑玄青不肯说实话,也不再多问,只道:「你和李将军是至交好友,私下来往,本王不会过问。不过,绝不可做出任何有损北海郡之事。」 郑玄青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殷勤笑道:「是是是,王爷的话,我都记下了。」 这小子油嘴滑舌的模样,有时候看着真碍眼。 北海王挥挥手,示意郑玄青退下。郑玄青识趣地拱手告退。出了书房后,却未离开王府,厚着脸皮去了内宅寻徐莞。 两人定了亲,已是未婚夫妻。算是有了半个名分。事实上,以前郑玄青一样来得勤快。 徐莞院子里的丫鬟见了未来姑爷,纷纷笑着行礼:「奴婢见过公子,县君正在闺房里绣嫁妆呢!」 郑玄青美滋滋地去了未婚妻的闺房。 徐莞坐在窗前,低头绣着一条枕巾。微垂的脸庞美丽极了,神色安宁柔和。 郑玄青心头一片火热,像冲天炮一般蹿了过去,凑到徐莞身边:「莞姐姐。」 徐莞停下手中针线,抬头一笑:「父王叫你过去,是什么事?」 郑玄青眼睛骨碌一转,附耳过来:「我和你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岳父。」然后低语数句。 徐莞听了又吃惊又好笑,嗔了他一眼:「你尽出馊主意。这么做能成么?」 「怎么不能成!」郑玄青信心满满,咧嘴一笑:「李骁和王薇历经磨难,彼此一片真情,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现在最大的阻力就是李骁的亲娘。」 「李骁亲娘最大的顾虑,是王薇的身份。王薇有一个做过土匪的亲爹,确实不大体面。所以,得从这方面想法子……」 「放心吧,我这法子准能成。」 徐莞想了想,笑道:「不管成不成,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不过,这件事急躁不得,要徐徐图之。」 「你让李骁先回军营吧!身为将军,岂能因一己私事疏忽职守。」 郑玄青笑道:「李骁明日就走了。这件事还得靠我从中奔走出力。」 那副自得炫耀的口吻,像极了一只急于开屏的公孔雀。 徐莞抿唇一笑。 郑玄青看着笑颜如花的未婚妻,心头像有一团火四处乱拱。他厚着脸皮坐在徐莞身边,头越凑越近。 徐莞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伸手扯了扯郑玄青的脸皮:「天这么热,别靠这么近。」 郑玄青故意龇牙咧嘴地呼痛,逗得徐莞笑个不停。 郑玄青确实不是什么出色儿郎。不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般开心有趣。 就在郑玄青准备和未婚妻好好亲近一番的时候,门忽地被敲响了。 徐莞微红着脸推开牛皮糖一样的郑玄青,扬声道:「进来。」 一个俏丫鬟推门而入,轻声禀报:「启禀县君,幽州乔家的公子来了,携厚礼登门。王爷打发人来送口信,问一问县君,是否要见一见乔家人。」 徐莞笑容一凝,目光冷了下来。 幽州刺史府的乔公子,正是她以前的未婚夫。 两年前,乔家悔婚另娶。这对徐莞来说,是莫大的羞辱。北海王夫妇 恼怒不已,派人去幽州砸了乔家,才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没想到,乔家人竟还有脸登门。 「不见。」徐莞冷冷道:「让人将乔家送来的礼物扔出去。」 俏丫鬟低声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徐莞俏脸蒙上了一层冰霜。屋子里的燥热似乎都去了几分。郑玄青之前没吭声,此时低声道:「乔家人这是第几次登门了?」 徐莞冷笑一声:「当日春生被一道圣旨宣召进京。乔家人唯恐被北海王府牵连,毁了婚约。后来春生在京城立足,和太子交好,乔家人就后悔了。待京城传出春生会被立为皇储的消息后,乔家立刻派人送了礼物,想和北海王府恢复来往。」 「父王没有理会,当时就令人将人带东西都扔了出去。乔家人脸皮厚如城墙,继续派人来。」 「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呸!」郑玄青一脸鄙夷:「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徐莞的好心情被乔家来人的消息败坏得一干二净。她没再说话,重新将针线活拿了过来,一针一针慢慢绣着。 郑玄青见徐莞心情不佳,也就闭了嘴,默默坐在一旁。 过了许久,徐莞才放下针线,轻声对郑玄青说道:「你别去寻乔家人的麻烦。」 郑玄青立刻应下:「好,我都听你的。」 傍晚,郑玄青离开北海王府,回了郑府。 李骁令人打点行李,准备回胶东军营。郑玄青伸手抓住李骁的胳膊,低声道:「你借些人手给我。」 李骁浓眉一挑,兴味盎然:「要揍谁?」 郑玄青从鼻子里哼一声:「要揍一个厚颜无耻不知死活的人。」 李骁看一眼醋意冲天的郑玄青,愈发觉得有趣:「莫非是你情敌?」 「呸!他也配!」郑玄青口中这么说,其实心里的酸水都快冒出来了。说出口的话酸气冲天:「当日乔家退婚,莞姐姐伤心许久,私下里不知哭过多少回。现在眼见着世子风头正劲,乔家人又想着来修复关系。」 「这一回,那个乔公子还亲自来了。哼!还不是被莞姐姐令人撵了出去。」 郑玄青的眼中不知不觉汇聚出了两束火焰,看着李骁问道:「你来说,莞姐姐有了我,还会惦记那个恬不知耻的前未婚夫吗?」 李骁一本正经地应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的莞姐姐早就忘了那个背信弃义的王八蛋,心里只有你。」 第三百五十章 无耻(二) 郑玄青心气稍平,压低声音道:「我要去揍那个姓乔的一顿,出出心头恶气。这件事不能让我爹知道,所以,得借你的亲兵用一用。」 李骁挑眉一笑,利落地卷起衣袖,晃了晃结实有力的拳头:「我也去。」 郑玄青咧嘴一笑,用力一拍李骁的肩膀:「果然是我好兄弟!过了今晚,你就回胶东军营。王姑娘认义父的事,就交给我来办。不出三个月,保准有好消息。」 李骁同样咧嘴笑了:「自家兄弟,不说那些客气话。你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只管张口。」 两人对视,嘿嘿一笑。 当天晚上,乔公子落脚的客栈就遭了贼寇。 这一伙贼寇,个个精悍健壮,穿着夜行服,蒙着脸。且素质极高,动作之前先给掌柜一包银子,然后请所有不相干的人都离开。然后才开始动手。 大掌柜抱着一包银子,美滋滋地躲在厚重结实的柜台下。一边竖长耳朵聆听。 嘭!门被踹开了! 然后是一声惊呼:「有贼寇!快保护公子……啊!」 惨呼声接连不断。 噼里啪啦,桌凳被扔得满天飞,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掌柜听着有些心痛,再摸一摸怀中抱着的银子,心痛的感觉顿时大为缓和。 没事没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一个时辰后,贼寇们神清气爽地走了。 说来也奇怪,这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惊动一个捕快。 掌柜这时候才出动,从柜台下挪出来,将银子藏好,然后才蹑手蹑脚地去了上房。 白日里见过的贵公子被揍得满脸是血,狼狈不堪。身边的亲兵一个个被揍翻在地,有断胳膊的,也有断腿的。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其中一个怒嚷道:「朗朗乾坤,贼寇竟这般嚣张,还有没有天理了。快去报官!」 「快去请大夫来,替我们公子疗伤。」 「诶呦!疼死我了!到底是哪来的王八蛋,下手这么狠!」 躺在地上的乔公子,勉强用手撑在地上,慢慢坐了起来,挤出一句:「不用报官了,请大夫来。」 亲兵们为自己的主子愤慨不平。乔公子自己心里倒是门清,这伙「贼寇」,十之八九是北海王府派来揍人泄愤的。 也罢。是他对不住徐莞在先,被揍一顿让徐莞出一口气,让北海王北海王妃也出了心头恶气。以后再登门,或许就能进正堂了。 说起来,乔公子也是万分后悔。 谁能想到,进京城为质子随时可能性命不保的北海王世子徐靖,竟有如此显赫风光的一日。如果日后徐靖真做了储君,有大造化坐上那张龙椅,乔家岂不是错过了随之一步登天的良机? 大夫很快被请来了。 乔公子被抬上床榻,大夫仔细查验伤势,心里啧啧称奇。 也不知是哪个贼寇动的手,乔公子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不甚要紧。倒是这张俊脸,被揍得不轻。连鼻子都被揍歪了,惨!真惨! 大夫为乔公子正鼻梁骨。乔公子疼得眼泪都飙出来了,惨呼连连。这惨呼声,顺着风飘出了客栈。 躲在暗处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笑,麻溜地离去。 乔公子一行人被「贼寇」袭击的消息,当天夜里就传进北海王的耳中。 北海王无声一笑。 北海王妃和徐莞母女知道此事,已经是隔日清早了。 一夜没怎么睡好的徐莞,听闻前未婚夫被揍成了猪头,柳眉微微蹙了起来:「我昨日特意嘱咐郑二别去寻乔家人的麻烦,他当着我的面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带人去揍人。也太胡闹了!」 北海王妃却道:「这哪里是胡闹!这么做就对了!乔家一窝混账王八蛋,活该挨揍!」 「二郎这脾气,我看着好得很!」 徐莞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母妃,这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等他来了,你可别当面夸他。他还不得意地尾巴翘上天。」 北海王妃笑着横女儿一眼:「我夸我未来女婿怎么了?乔家人厚颜无耻,就该狠狠教训一顿。我们王府不便出手,二郎领着人去正合适。」 然后又瞪一眼:「莞儿,你该不是还惦记乔家那个混账吧!」 徐莞无语了:「两年前我就和乔淮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他有什么值得我惦记。」 「这么想就对了。」北海王妃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尊尊教诲女儿:「乔家人背信弃义,乔淮悔婚另娶。这等人渣,根本不值一提。哪里比得上玄青,人生得俊俏,性子活泼,嘴皮子麻溜,对你百般上心。」 「女子嫁人过日子,就得嫁这样的夫婿。」 「就像我和你父王,成亲三十多年了,还是和和美美的,从不争执吵闹。你父王脾气好,什么都让着我。你也是有福气的,以后嫁给玄青了,要一心向着他,和他好好过日子。」 徐莞聪慧剔透,一听就知亲娘是什么意思,轻声道:「母妃放心,我早忘了乔淮,现在心里只有玄青。」 北海王妃欣慰地笑了一笑,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这样就好。」 母女两个正低声说话,郑玄青便来了。 北海王妃如今见郑玄青,怎么看都好,笑着招手:「过来坐,莞儿,给玄青倒一杯茶。」 郑玄青立刻腆着脸过来了:「不用莞姐姐动手,我自己来。」十分狗腿地先给未来岳母斟茶。 北海王妃被这一记马屁拍得心情愉悦,打量未来姑爷一眼:「咦?你一大早去哪儿了?头上怎么都是汗珠?」 郑玄青一边为未婚妻斟茶,一边笑着答道:「李骁一大早就走了,我骑马去城外送行。」 徐莞拿出帕子,为郑玄青擦拭额上汗珠。 郑玄青心里受用极了,厚着脸皮接过帕子,胡乱擦几下,将帕子塞进怀中。 徐莞心里涌起甜意,瞥郑玄青一眼:「昨晚你去哪儿了?」 郑玄青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昨晚和李骁去喝酒了。」 反正李骁已经走了,想对证也找不到人。 第三百五十一章 结盟(一) 清河郡,新军大营。 这两日没有战事,将士们在军营里修整。徐靖身为主将,没有闲着的时候,先召武将们议事大半日。然后去伤兵营里转了一圈。 行军打仗,受伤是等闲常事。军营里的军医也是最忙碌的。轻伤的士兵,军医格外精心医治,十天八日就能再次上阵杀敌。 伤得重的,用些伤药,就抬到一边养伤。说得直白点,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命硬不硬。 这也怪不得军医。偌大的军营里,只有十几个军医。一场仗下来,伤兵成百上千。他们就是生着四只手,也忙不过来。而且,军中药材总是不够用,只能先紧着能治好的伤兵用药。 徐靖知道这一弊端后,令沈舍人「筹措粮草」之余多买些药材回来。顺便将清河郡里的大夫也「请」来军营。 如此一来,伤兵们都能得到基本的医治。也极大地安抚了受伤的将士。徐靖在军营中的声望也一日胜过一日。 徐靖巡过一圈伤兵,已经是傍晚了。然后去了忠勇侯的军帐。 忠勇侯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躺在床榻上,长子高望正喂忠勇侯喝药。 徐靖一进军帐,高望立刻起身行礼。徐靖笑道:「不必多礼,你继续伺候喂药。」 高望应一声,将剩余的药喂完。 徐靖转头吩咐一声:「徐三,你去吩咐伙夫,熬一碗粥,粥里放些菜和肉。」 徐三拱手领命退下。 其实,跑腿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徐三。徐靖这是给徐三表现的机会哪!可以说为徐三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 忠勇侯看着徐三的背影,目中闪过笑意。 一炷香后,徐三端了肉粥过来。徐靖让开位置,示意徐三上前。徐三也不慌乱局促,沉稳上前,伺候忠勇侯吃肉粥。 忠勇侯身体依然虚弱,不过,比之前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强得多。满满一碗肉粥,吃了个精光。 徐三被打发退下,高望也在亲爹的目光示意下默默退出军帐。 「世子,」忠勇侯略有些吃力地低声张口道:「我想向世子讨一个人。」 徐靖心中暗暗一喜,脸上故作惊讶:「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忠勇侯半点不绕弯子:「我相中徐三,想让他做我女婿。如果世子点头同意,我立刻让大郎写信送回高家。」 饶是徐靖有心理准备,也没料到忠勇侯这般直截了当。 不过,这等好事,犹豫一刻都是对高家的羞辱。 徐靖立刻笑道:「侯爷慧眼识佳婿,我岂有不应之理。」 「徐三是我亲兵,自小一起伴我长大。在我心里,一直将他当成半个兄弟。半年前,我就已将徐三放了良籍,也为他改了名字,叫徐山。」 「娶妻成亲是大喜事。徐山在猛虎军里官职不高,等清河郡这一仗打完,以徐三立下的战功,升一升官职不是难事。到时候,我亲自陪他一同去高家提亲。」 忠勇侯欣然一笑:「还是世子想得周全。」 又叹了一声:「骁骑营吃了大败仗,次子死在流匪刀下,我伤重至此,以后是不能再领兵了。等回了京城,我就上奏折致仕。我心中唯一担忧的,就是长子高望。」 「他在军中也有十年了,大大小小的仗打过不少,到底没做过主将。只怕骁骑营的主将位置,未必能落在他身上。」 徐靖深深看忠勇侯一眼:「侯爷多虑了。以我看来,骁骑营主将,非高望莫属。」 这是在向忠勇侯表明,他会出手相助高望。高家和北海王府,就此结盟,守望相助,互为臂膀。 忠勇侯眼睛亮了一亮,费力地抬起手臂,要拱手道谢。 徐靖失笑,伸手按住忠勇侯的胳膊:「等侯爷伤好了,要道谢有的是机会。」 然后,高声叫徐三进来。 守在军帐外的徐三,迅疾进了军帐。 从今日开始,应该改口叫徐山了。 徐靖笑着吩咐:「徐山,你过来跪下,给未来岳父见礼。」 徐山高大的身形微微一震,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喜悦,脑中一片轰鸣,一时竟没听到自家世子说了什么。 徐靖也是第一次见徐山这般傻乎乎的模样,咧嘴笑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快些磕头。」 徐山终于回过神,走上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忠勇侯欣慰地笑了一笑,低声道:「起来吧!现在还在打仗,只得立个口头婚约。放心,我高鹏说话算话,绝不会像某些卑劣小人那般无故悔婚。从今日起,你就是我高家的未来姑爷了。」 徐山黝黑的脸孔浮起暗红,他又磕了一回头,才站起身来。想张口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求助地看向自家世子。. 徐靖见状,有些好笑地提醒:「在人前,还是和以前一样。私下里,你叫一声高伯父就是。」 徐山应一声,看着床榻上的未来岳父,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高伯父。 忠勇侯笑着应一声,扬声叫了长子高望进来,对高望说道:「他大名徐山,以后是你妹夫。你们两个日后多多亲近。」 高望将心里的别扭劲按捺下去,冲徐山略一点头。 徐靖冲徐山使眼色。 徐山瞬间心领神会,拱手叫了一声大哥。 高望:「……」 有什么样的世子,就有什么样的亲兵。这个徐山,平日看着沉默寡言,厚起脸皮来和徐靖如出一辙啊! 高望心里疯狂腹诽吐槽,在自家亲爹警告的眼神下,笑着应一声。 至此,彼此关系大为不同,说话也就更亲近了。 徐靖低声道:「侯爷好好养伤,等过几个月随大军一同回京城。到那时候,皇上的气头早就过了。」 「高家被削的爵位,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忠勇侯目中露出感激之色:「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我都要谢过世子。」 徐靖笑了一笑,起身告辞离去:「侯爷安心休息,过几日我再来看侯爷。」 徐山默默跟在徐靖身后。 待进了徐靖的军帐,徐山立刻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百五十二章 结盟(二) 徐靖坦然受之,低声笑道:「起来吧!」 「从明日起,你在军营里当差任职,不必再时时跟在我身边了。」 武将就得有武将的模样,不能再是这副亲兵做派。不然,就是对忠勇侯府的羞辱了。 徐山明白其中的道理,心里却有些难受,眼睛红了一红,声音有些沙哑:「今晚我再替世子守一回夜。」 徐靖伸手,拉着徐山起身:「不用了,我身边这么多亲兵,不缺你一个。你好好当差,打仗时多杀流匪多立战功,以后升官也能顺当些。」 徐山嗯一声,站在徐靖身边不肯走。 徐靖瞪一眼过去,顺便踹了一脚:「还愣着做什么,滚回去睡觉,明天早起练兵。你得第一个就到!」 被踹了一脚的徐山,心情忽然好多了,拱手应一声退出军帐。 军帐外的徐十一,冲好兄弟拱手道喜,那副挤眉弄眼的怪模样,让徐山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十一也嘿嘿笑了起来,凑到徐山身边,低声笑道:「以后你就别想和我争了。我才是世子身边最忠心最得用的亲兵统领。」 徐二五常年留守王府,徐三现在正式有了官职,以后世子最信任的心腹,非他徐十一莫属。 徐山斗嘴皮子远不是徐十一对手,胳膊肘一动,徐十一被撞得闷哼一声,飞快踹一脚过来。 被世子踹,那是徐山乐意。徐十一想踹,徐山闪得比风还快。 军帐里的徐靖听动静不对,笑骂一句:「都别闹腾了!」 徐十一和徐山立刻停下,冲对方翻了一个白眼,一个回军帐休息,另一个殷勤地进了军帐伺候。 「世子忙了一天,小的这就让人送热水,再送些宵夜来。」 徐靖随意地点点头。 徐十一今晚格外高兴,亲自去伙房去了一趟,拎着一大木桶热水回来了。 徐靖看徐十一这副雀跃欣喜的德性,笑着揶揄道:「徐三不做亲兵了,你就这般高兴啊!」 徐十一嘿嘿一笑:「那是当然。徐三身手比我高,做事比我稳妥,活捉过周隋,救过忠勇侯,样样都比我强。有他在,我只能在亲兵里排第二。他走了多好,以后谁也争不过我。」 徐靖哑然失笑,踹了一脚过去:「行了,先出去,让我耳根清净片刻。」 徐十一喜滋滋地带着脚印出了军帐,然后仰头乐了起来。 今晚的月亮真圆真亮啊! 隔日五更天,徐靖去了校武场。 徐山早已先到了一步。高大的身形格外醒目。 徐靖笑着瞥一眼:「你该不是一夜没睡吧!」 在自家世子面前,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徐山难得有些羞赧,低声应道:「是,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像做美梦一般。」 徐靖咧嘴一笑:「我昨夜也没睡好。刚闭上眼,就梦见我的儿子和闺女了。可惜,我这个亲爹到现在还没见过孩子。」 闲话两句,徐靖令人击军鼓。一通军鼓过后,将士们很快进了校武场,开始操练。 练了两个时辰,将近中午,大汗淋漓的将士们才各自散去。 徐靖随将士一同操练,练完后精神抖擞,笑着招呼高望徐山等人去军帐一同用午膳。 不打仗的日子,军营里操练半日,另外半天就悠闲多了。徐靖难得有空闲,躺下午睡,眼刚闭上,徐十一就兴冲冲地拿着两封信来了。 「世子,北海郡来信了。」 徐靖精神一振,从徐十一手中接过信,目光一扫,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郑二写信给他是常事。李骁怎么忽然也来信了? 徐靖迅速拆了两封信,看完后,不知该笑还是该骂。到底还是没忍住,骂了郑二一句:「这个混账,尽出些馊主意。」 不过,郑二是好友,也是未来四姐夫,既然张口了,总得给一回面子。 李骁执掌胶东军,是年轻一辈的武将中的佼佼者,也值得拉拢结盟。 徐靖沉吟片刻,提笔写信。一封写给赵夕颜,另外两封是给自家亲爹和岳父的。一封给郑二,最后一封,是给李骁的。 几日后,徐靖的信送进了京城的北海王府。 此时,赵夕颜正抱着孩子喂奶水。 她奶水不算多,每次只够喂一个。便让两个孩子轮流吃奶。这一回轮到闺女,小花儿闭着眼,使劲吮吸。 赵夕颜隐隐有些疼,忍不住轻轻捏一捏女儿嫩嫩的小脸:「慢些吃,哥哥没来,不和你抢。」 小花儿自然听不懂,继续张着嘴贪婪吮吸。 一旁的玉簪笑道:「明日就是小郡王小郡主的满月宴。世子妃的月子也就做完了。」 赵夕颜笑着叹道:「我可算是熬过来了。明天一早,我要好好泡一回热水澡。」 整日躺在床榻上,也就罢了。最难受的就是不能沐浴。天气燥热,又不敢用冰盆,每日只能用温水简单擦拭,每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饶是如此,也能嗅到长发间飘出的汗味。 一想到能沐浴了,赵夕颜心情格外明媚。 喂饱了小花儿,小果儿也被抱了过来。兄妹两个并排躺在床榻上,一起咧着嘴笑。 赵夕颜的心都快被融化了,轻笑着伸出手指,拨弄小花儿的手指,另一只手被小果儿攥在掌心里。 一双孩子脸上的红皮都褪了大半,眉眼长开了些,俊俏极了。 赵夕颜说着亲娘才会说的傻话:「我怎么觉得,他们都这般可爱。世间定没有比他们更可爱的孩子了。」 「那是当然。」玉簪抢着笑道:「小郡王小郡主生得都像世子妃,长大以后定是翩翩公子和绝色美人。」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只盼着他们平安康健地长大。容貌生得如何,倒在其次。」 这种心情,只有做了母亲之后才能体会吧! 当然,以她和徐靖,也生不出丑孩子就是了。 正说着闲话,小丫鬟琥珀走了进来,将一封信呈到赵夕颜面前:「世子妃,世子派人送信回来。」 赵夕颜笑着接了信,拆开一看,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第三百五十三章 满月(一) 玉簪海棠一同看过来。 躺在床榻上挥舞小胳膊小腿的小果儿小花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 赵夕颜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轻声笑了起来:「说起来,是一桩好事,就是麻烦了些。也罢,好人做到底!玉簪,去拿笔墨来,我要写信。」 玉簪笑着应下。片刻后,取来了信纸和笔墨。 赵夕颜坐在桌前,提笔落墨,笔若游龙,一挥而就。两封信,一封送往北海郡的亲爹手中,另一封送去清河郡。 写完信后,立刻送了出去。 玉簪海棠也不多嘴多问。倒是赵夕颜,闲着无事,主动说起了个中缘由:「……李骁想娶王薇过门,家中亲娘因王薇出身,不肯同意。王薇愿意做外室,李骁坚持明媒正娶。」 「郑二郎给李骁出了个鬼点子。让王薇拜我爹为义父,更名易姓。如此一来,李骁对家中亲娘也算有了交代。」 一个武将,娶一个赵家姑娘,比娶一个叛官土匪的女儿好听多了。 海棠嘀咕道:「此事对王薇是好事,对李骁也是喜事,不过,赵家是不是太吃亏了?老爷还得认一个义女,说不定还要出一份嫁妆。」 玉簪笑着白海棠一眼:「你这脑子,能不能动一动。王薇本来就拖庇于赵氏一族,认老爷做了义父,再嫁给李骁。李骁承了这么大的人情,以后焉能不为世子和世子妃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大晋十三州,共有十三支驻军。胶东军是其中最精锐的一支军队。能拉拢李骁,世子以后就多一份助力。老爷认一个义女,也算不得什么。 海棠有些讪讪地笑了:「我脑子笨,之前没想明白。」 赵夕颜微微一笑:「这件事,你们两个心里有数便可,不要宣扬声张。」 两个丫鬟点头应下。 床榻上忽然传来啼哭声。 赵夕颜立刻起身去床榻边。就见小果儿身下湿了一片。奶娘刚抱起小果儿,小花儿也扯着嗓子哭起来,身下倒没湿,就是有些闷闷的臭气。 赵夕颜以前最爱干净,现在有了一双儿女,轻微的洁癖早就抛到了一旁,在奶娘的指点下,她细心地为小花儿擦拭清洗,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小花儿躺在亲娘温软的怀抱中,很是开心,咿咿呀呀地往亲娘怀里钻。 赵夕颜哑然失笑,伸手捏了捏小花儿的鼻子:「这一回轮到哥哥了,别那么贪心。」 奶娘笑吟吟地抱走了小花儿,赵夕颜将儿子抱进怀里。小果儿力气比妹妹大一些,吮吸得津津有味。 赵夕颜心里溢满了温柔,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小脸。 明天,孩子们就满月了。 隔日一早,天还没亮,赵夕颜便起身去净房沐浴。 温热的水中铺满花瓣,香气四溢,热气腾腾。 赵夕颜坐进水中,满足地轻叹一声。 这一个月来,身子擦洗过几回,长发却从未洗过,黏黏糊糊的难受极了。此时被热水洗涤,十分舒适。 洗了半个时辰,换了两次水。沐浴过后,仿佛身轻如燕。 赵夕颜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穿衣的那一刻。 昔日的衣裙穿在身上,紧绷了许多。胸前和腰身处都紧绷绷的。 赵夕颜有些气闷地看着梳妆镜里丰腴了一圈的自己:「我胖了许多。」 玉簪忍着笑,安慰自家主子:「没有胖,就是稍稍丰满了些,奴婢看着,比以前还要好看得多。」 海棠笑嘻嘻地接过话茬:「世子妃放心,奴婢再去换件新的衣裙来。」 海棠很快抱了一身崭新的衣裙来。上好的浅紫色软烟罗,外面罩着纱衣,轻 薄柔软飘逸。最重要的是,胸前不紧了,腰身处也宽松了。 赵夕颜揽镜自照,笑着问道:「这新衣是什么时候做的?」 玉簪低声笑道:「前些日子,县君特意嘱咐绣娘,为世子妃做几身新衣。昨日绣娘将新衣送来,世子妃正陪着小郡王小郡主玩耍,奴婢便没吭声。」 徐莹最是细心体贴。 赵夕颜心里一暖,推门走了出去。 徐莹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迅速打量赵夕颜一眼:「这紫色最挑人,也就月牙儿你穿得最好看。」 赵夕颜抿唇一笑,走到徐莹身边,悄声问道:「三姐,我看着是不是比之前胖得多。」 徐莹想笑,又忍住了,低声应道:「稍微丰润些,不算胖,我瞧着比以前更多几分风韵。」 这倒不是在哄赵夕颜。女子做了母亲后,身形难免丰腴一些,眉眼间多了初为人母的温柔,确实更美三分。 赵夕颜笑着挽起徐莹的手:「我憋了一个月,今日总算能出屋子见人了。走,我们一起去内堂。」 徐莹欣然点头。 徐芳徐芷姐妹两个一前一后回了王府。徐芷肚皮已经鼓了起来,也不知这一胎是不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闺女。 朱镇川乐颠颠地守在徐芷身边,不时瞄一眼徐芷的肚子,仿佛下一刻就能蹦出个水灵标致的小闺女来。看書菈 朱大郎朱二郎也缠在亲娘身边。 徐芷被父子三个缠得头都大了,张口将他们通通撵走。然后转头对赵夕颜抱怨道:「父子三个,一样的缠人。大郎二郎每天要喊几百声娘,听得我头疼。」 赵夕颜笑着打趣:「二姐这哪里是抱怨,分明是炫耀来了。我倒是想让孩子喊我一声娘亲,想听都听不着呢!」 「小果儿小花儿还小,等以后长大会说话了,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徐芳笑着接了话茬。 姑嫂笑着闲话几句,很快,便有宾客前来。 男客便引至前院,由大姐夫周蕴和二姐夫朱镇川招呼。女眷们被领进内堂,赵夕颜和徐芳三人招呼寒暄。 大伯母孙氏打量一眼,笑道:「月牙儿气色好极了,可见月子做得好。」 一众贵妇纷纷附和夸赞。 徐靖在清河郡接连打胜仗,声势愈隆,朝廷的风向,也对徐靖愈发有利。众贵妇登门,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赵夕颜。 赵夕颜微微含笑,应对自如。 玉簪轻步过来,在赵夕颜耳边低语几句。 第三百五十四章 满月(二) 苏家来人了。 赵夕颜眼底笑意淡了几分,转头对徐莹说道:「请三姐代我去迎一迎苏家女眷。」 苏老夫人还在「病中」,今日前来北海王府道喜的,是苏家长媳于氏和次媳洛氏。 于氏见了赵夕颜,颇为恭敬有礼。洛氏目光漂移不定,不敢和赵夕颜对视。 赵夕颜心中冷笑一声,对洛氏颇为冷淡。 在场的女眷,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下,眉眼官司打得不亦乐乎。 洛氏是苏皇后嫡亲的嫂子,是东宫侧妃苏环的亲娘。北海王世子妃竟对洛氏这般冷淡,这其中定有些缘故。 这还用想吗?太子想扶北海王世子做储君,苏家人可不乐意。 天家立储,哪里轮得到苏家人插手过问。 苏老夫人可不这么想。人家仗着自己是皇后亲娘太子亲外祖母,平日里风光无限,如今连立储一事也自觉有资格过问哪!ap. 真是自不量力自以为是可笑至极。苏老夫人现如今在苏府里养病,不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消了气,是休想出府走动了…… 于氏洛氏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又有女客前来。 众人定睛一看,纷纷笑着起身招呼。 来的是孟夫人。 孟御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素有鬼见愁之称。孟夫人平日深居简出,极少出门。今日北海王府办满月宴,孟夫人却是一定要来的。 孟夫人笑着送上贺礼:「这是我亲手为小郡王小郡主做的鞋袜衣服,礼物简薄,还请世子妃笑纳。」 孟家家境贫寒,去年孟御史挨廷杖治伤养病,是赵夕颜登门送药送炭送米粮,才撑过了寒冬。 赵夕颜生一双龙凤,是北海王府的大喜事。孟夫人送不起厚礼,便亲自动手做了两身衣服鞋袜。 和一众贵妇送的名贵贺礼相比,孟夫人的礼物确实简薄。不过,孟夫人一脸坦然,并无羞惭之色。 赵夕颜接了包裹,当众打开,细细端详,很是欢喜:「孟夫人的针线活做的真是细致,这小小的衣服鞋子袜子,做的精致好看。」 孟夫人舒展眉头笑道:「妾身读书不多,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女红倒是做得多。能入世子妃的眼,是妾身的福分。」 赵夕颜和孟夫人有说有笑,众贵妇你一言我一语地插嘴,内堂里很是热闹。 孟夫人心里暗暗唏嘘。换在往日,这些眼高于顶的贵妇,根本不将她放在眼底。现在世子妃和她亲近,众贵妇顿时就热络起来。 怪不得人人爱攀附权贵哪! 「启禀世子妃,椒房殿派人来了。」 赵夕颜立刻起身,众贵妇一同起身相迎。 代苏皇后前来送满月礼的,正是蕈紫。 蕈紫笑着行礼:「奴婢见过世子妃娘娘。今日小郡王小郡主满月之喜,奴婢奉娘娘之命,送贺礼来。恭祝小郡王小郡主身体康健,福寿延绵。」 蕈紫虽是宫人,却没人敢轻视小瞧。宫中内外,无人不知蕈紫是苏皇后心腹。 赵夕颜亲手扶起蕈紫,含笑道:「姑姑快请起。」 「满月宴一会儿就开始,请姑姑留下喝一杯喜酒。」 蕈紫笑着应道:「奴婢还要回宫给娘娘复命,多谢世子妃美意。」 蕈紫小坐了片刻,便离去。 过了片刻,东宫又派人来送贺礼。再有众藩王府送贺礼来,这份排场,着实令人眼热艳羡。 赵夕颜忙碌大半日,待宾客都散去,才舒出一口气。 徐芳徐芷徐莹姐妹三个各自回自己的院子休息,赵夕颜也终 于得了空闲,得以和好友叶沁瑶独处说些闲话。 叶沁瑶也有了身孕,刚满三个月,轻轻抚了抚肚子,悄声笑道:「自从怀了身孕之后,婆婆待我和善多了。」 「希望这一胎先生个儿子,能堵住婆婆的嘴。」 罗夫人倒也不算刻薄,就是时时催促着儿媳怀孕生子。 叶沁瑶被念叨得头疼,熬了近一年才有喜,总算稍稍松口气。 「生儿生女都是喜事。」赵夕颜轻声笑道。 叶沁瑶羡慕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一双孩子:「你怎么这般有福分,一胎双生,一儿一女。简直是人生赢家。」 赵夕颜被逗得轻笑不已,扭头看着一双呼呼大睡的儿女,心里温柔如一池春水。 「为了他们,我可以闯刀山冲火海。」赵夕颜低声对叶沁瑶笑道。 叶沁瑶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笑道:「我也一样。孩子还在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不知是什么模样,可我已经十分爱他,甘愿为他豁出性命。」 叶沁瑶顿了顿,又低声道:「月牙儿,你得将一双孩子看好了。我总觉得,苏老夫人不会善罢甘休。」 赵夕颜嗯一声:「放心,我一直提防着苏家。」 只要苏皇后太子没有过继子嗣的意思,其余人等的歪心思,不足为道。 数日后,北海郡。 族学散学后,赵元明不紧不慢地迈步回赵家坊。 刚踏进家门,长随便捧了书信来:「老爷,小姐从京城来信了。」 赵元明顿时舒展眉眼,笑着接过信。 前几日,女婿徐靖来了信,在信中说了李骁和王薇一事,恳请岳父收王薇为义女。 赵元明惊讶之余,终于会意过来。怪不得前些日子,李骁携厚礼登门示好。原来是打着这一层主意。 徐靖在信中写得坦荡,明言是为了拉拢胶东军。 认义女不是等闲小事,赵元明没有立刻答应,回信给徐靖说要考虑一段时日。 今日赵夕颜又来了信,十之八九也是为了此事。 不出所料,赵夕颜在信中这般写道:「……前世王薇死于乱军营中。今生,我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和王通决裂,自立门户,自尊自爱。这样的女子,值得更好的未来。」 「希望爹认下王薇为义女,成全这一双有情人。」 有情人…… 赵元明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久远的一幕。 那个被皇权逼退的青年男子,痛苦地和心上人诀别,失魂落魄地离开京城。 天下有情人,应该成眷属。 第三百五十五章 义女(一) 赵元明将信塞入袖中,起身去见兄长。 赵元修身为赵氏一族的族长,每日里庶务繁多。刚送走一对因宅基地分配不均差点闹得反目的族人,转头赵元明就进了书房。 「你来得正好,」赵元修打起精神笑道:「我正有事要和你商议。这一年来赵氏族学求学的学生越来越多,学舍已经不够用了。我打算再盖一排新的学舍。」 赵元明随口道:「这等事,大哥拿主意便是。」 顿了顿,低声道:「我也有一件要紧事和大哥商议。我要认王姑娘做义女。」 赵元修猝不及防之下,被震了一震,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忽然生出这等荒唐念头来。我们赵家世代书香,庇佑王姑娘一二,倒也罢了,怎么能让她进我们赵家的门。」 一个土匪的女儿,焉能做赵家姑娘。哪怕是义女,也会影响赵家清名。 赵元明低声道:「大哥先别恼,听我一一道来。」 然后,将李骁和王薇一事说了,又拿出徐靖和赵夕颜各自写来的信:「世子想借着此事拉拢李骁和胶东军,月牙儿心地善良,想成全这一双有情人。」 赵元修一听是徐靖赵夕颜夫妻两个的主意,迅速改了主意:「认义女就是担个名头,让王薇能顺顺当当地嫁给李骁为妻。我们赵家做了那么多善事,再多一桩也无妨。」 不愧做了多年的赵氏族长,赵元修行事灵活多变。 赵元明笑了一笑:「既然大哥同意,我下午就去一趟桐花巷。」 赵元修却道:「认义女一事,对王薇大大有利。是李骁私下请托世子,世子为他说情,月牙儿也来了信,我们赵家才肯点头。这件事,你不宜主动出面,我来安排。」 赵元明又是一笑,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 当日下午,族长太太吴氏亲自去了桐花巷。 王薇开门见到吴氏的时候,头脑一懵。她托庇于赵氏一族,自然认识这位族长太太。 吴氏忽然登门,是要做什么?莫非是嫌她声名狼藉牵连了赵家,想撵她走? 王薇心中忐忑,恭敬地行了一礼,迎吴氏进小宅子。 吴氏在堂屋里坐下,目光打量一圈,最后落在王薇的脸上。王薇原本肤色不甚白皙,这两年多来几乎足不出户,捂白了许多,愈发俏丽妩媚。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带着怯意和惊惶。 「王姑娘别慌,」吴氏含笑道:「我今日来,是有一桩好事。」 好事? 王薇怔怔地看着吴氏。 就听吴氏笑吟吟地说道:「月牙儿随世子住在京城,三弟膝下空虚,动了收义女的念头。你可愿意认他做义父?」 王薇:「……」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王薇几乎被砸晕了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愿意,我自然愿意。等等,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吴氏微笑道:「我就在这儿坐着,岂能有假。」 「你愿意就好。接下来的事,我来安排,你就在院子里等着。此事暂时别宣扬声张。」 王薇什么都不会说,只一个劲地点头。 待吴氏走了,王薇忽然扯过身畔的丁香,低头咬了丁香的胳膊一口。丁香疼得诶呦一声:「小姐咬奴婢做什么?」 再看王薇,已欢喜得掉了泪珠,哽咽不已:「丁香,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连这等好事也遇上了?」 「你知道么?我喜欢赵家,我羡慕赵夕颜有那么一个爱他的好父亲。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做赵家的姑娘,做赵夫子的女儿……」 王薇泪落如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认赵元 明做义父,她以后就是赵家的姑娘。不会再被人指指点点随意辱骂,不必整日躲在宅子里。她能挺直腰杆,面对众人。更重要的是,她能以赵氏女的身份,嫁给李骁了。 丁香用力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笑着说道:「这是大喜事,小姐应该高兴,可别哭了。」 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这喜事来得实在有些突然,以奴婢看,这其中定有缘故。」 王薇目中含泪,嘴角却翘了起来:「他说过,要正大光明地迎娶我过门。这一定是他在暗中出力。」 「丁香,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命苦,亲爹做了土匪,害死了亲娘和兄长。我要带着大郎二郎,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活下去。实在太难了。」 「现在我才知道,老天将李骁赐给了我,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丁香用袖子抹一把眼睛,笑得灿烂极了:「奴婢今天去买两斤肉,包一顿饺子。」 王薇用力点点头。 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鲜香味美。王薇胃口大开,吃了满满一盘子。 丁香看在眼里,抿唇笑了起来。 小姐心事重重,这几个月里熬得瘦了许多。现在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隔日,赵元明特意去了一趟北海王府,和北海王在书房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 赵元明走后,北海王去了北海王妃的寝室,嘱咐北海王妃准备一份体面的贺礼。 北海王妃一开始还不乐意,待听闻此事成了对徐靖大有好处后,立刻转变态度:「我那儿有一匣子宝石,让人打两套宝石头面首饰给王姑娘送去。」 北海王笑着瞥老妻一眼:「等过几日,就该改口,称呼一声赵姑娘了。」 北海王妃一愣:「认义女,还要更名易姓么?」 「这才是最重要的。」北海王笑道:「有一个做过土匪的亲爹,哪怕王通死了,王薇的声名也被毁了。既要认赵夫子为义父,就改姓赵。以后嫁给李骁了,去胶东那边生活,人人都知道她是赵家姑娘。王薇这一页,就彻底掀过去了。」 这倒也是。 北海王妃叹了一声:「这个王薇,也怪可怜的。一个姑娘家,什么恶事都没做过,被亲爹连累了,连嫁人都难得很。」 「好在李骁有情有义,没有负她,花了这么多的心思,要明媒正娶她过门。她也算熬到苦尽甘来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义女(二) 半个月后,赵元明当众认王薇做了义女。 这一日,赵氏有头有脸的族人都来了。北海王妃也亲自来观礼。场面十分隆重。 王薇端端正正地跪下,给赵元明磕了三个头,然后敬一碗茶:「义父请喝茶。」 王薇心里激动,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赵元明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亲手扶起王薇:「起来吧!从今日起,你就是我赵元明的女儿。」ap.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重于千钧。 赵元明是连中六元的状元,是名满天下的大儒,门生遍布青州。赵元明当众认下她这个女儿,以后在北海郡,再无人欺辱轻慢她。 王薇红了眼,声音颤抖:「请义父为女儿赐名。」 赵元明略一思忖,笑着说道:「以后,你就叫赵青黛。」 赵家这一辈的姑娘,多以颜色命名。譬如赵素馨赵鹊羽,都是如此。 赵青黛,这名字动听极了。 王薇按捺住心里的喜悦,柔声应了。然后,一一拜见赵家长辈。张氏是赵元明的亲娘,是赵夕颜的祖母,现在,也是她赵青黛的祖母了。 张氏被两个儿子反复嘱咐过,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对王薇甩脸子。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热络就是了,神色淡淡地嘱咐:「你如今是赵家姑娘,前尘旧事就都忘了吧!」 「好好学一学赵家的家规,在外别给赵家丢人现眼。」 王薇恭声应下。 认亲礼过后,还有认亲宴。 王薇坐在一堆赵家姑娘中间,一开始有些生疏,不知该说什么。直至有人提起赵夕颜,王薇才插嘴说话。 待认亲宴结束了,众人都散去。王薇有些踌躇,不知自己该留下还是该回桐花巷。 按理来说,她应该留在赵家照顾孝敬义父。可是,大郎二郎还小,离不开她这个亲姑姑…… 赵元明中午喝了不少酒,颇有几分酒意,笑着说道:「我身边有长随,你不必忧心,回桐花巷就是。大郎二郎都还小,等他们年龄大了,送到赵氏族学里读书。」 王薇鼻间一酸,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多谢义父。」 赵元明笑道:「你叫我一声父亲,也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以后在我面前说话随意些,不必那么拘谨。」 「还有,李骁要是来了,你别再私下见他了。让他来见我,想娶我赵家的姑娘,可没那么容易。」 生命中的苦涩,真得都远去了。余下的都是甜。 王薇想哭又想笑,咬咬嘴唇忍住了,轻声应道:「女儿都听义父的。」 得了喜讯的李骁,趁着军营休沐,一路快马来了北海郡。到了熟悉的桐花巷,他的嘴角已扬了起来,大步走到门边,用力敲门。 门开了,俏丫鬟丁香探出头来:「李将军,我们老爷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李将军想见我们姑娘,得先去赵氏族学,征得老爷首肯才行。」 说完,嘭地一声关了门。 李骁鼻子差点被撞扁。耳力灵敏的他,听到门里传来熟悉的娇嗔声:「丁香,你动作轻些。」 他半点没恼,反而咧嘴笑了起来。隔着门说道:「我先去拜会赵夫子,待会儿来见你。」 门里的王薇,抿唇一笑。 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本就该养得娇贵矜持些。以前她受王通连累,被众人鄙夷不屑。李骁进出这座小宅子也是常事。 其实,这在时下是绝不合宜的。街头巷尾流言纷纷,倒有大半都是因她和李骁来往过密而起。 现在,她有义父撑腰,挺直了腰杆做人。自然不能再随意和李骁见面。 李骁兴冲冲地策马去赵氏族学。 「李将军请稍候。」长随客气有礼地拦下了李骁:「老爷正在授课,中途任何人不得惊扰。」 别说李骁,就是北海王来了,也得等下课了再见。 赵夫子在教学一道上,就是这么有原则。 李骁讪讪一笑,停下脚步。想了想,转头叫来亲兵,低声吩咐几句。亲兵领命退下,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英俊中带着几分轻浮油滑的少年来了。 正是郑玄青。 李骁舒展眉头,冲郑玄青拱手道谢:「多谢你从中出力。」 郑玄青冲李骁嘿嘿一笑,声音压得极低:「你别高兴得太早。以我对夫子的了解,你接下来可有苦头吃了。」 李骁自信满满地笑道:「我生得英俊不凡,年少有为,这样的佳婿天下难寻。夫子见了我只有欢喜,巴不得早点招我做女婿,哪里舍得让我吃苦头。」 郑玄青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李骁很快就踢到铁板了。 族学散了,赵夫子不疾不徐地出来了。李骁快步上前,殷勤地拱手行礼:「晚辈李骁,见过伯父。」 赵元明十分客气:「我如今无官无职,不过是个教人读书的夫子,如何当得起李将军这一礼。李将军快请起。」 这也没刁难他嘛! 李骁心里想着,脸上笑得愈发灿烂:「我今日特意来拜会伯父,待会儿要去桐花巷。还请伯父应允首肯。」 赵元明微笑道:「桐花巷人人都可去,将军尽管自便就是。」 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李骁心里一喜,嘴角咧了起来。然后,就听赵元明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半个月前,我认王薇做义女,王薇改了名字,如今叫做赵青黛。」 「我们赵家姑娘,亲事未定,不和外男随意见面。还请将军不要无故登门惊扰。」 李骁努力地挤出谦逊诚恳的笑容:「夫子刚才不是说,我可以去桐花巷吗?」 赵元明瞥一眼过来:「桐花巷一共十几户人家,街道虽不宽敞,每日也打扫得干净。将军要去巷子里转悠,我自然不能阻拦了。」 李骁:「……」 李骁一时词穷,连连冲郑玄青使眼色求助。 郑玄青咳嗽一声,正要张口求情,赵元明看了过来:「青黛是你师妹,你要眼睁睁看着外男随意出入她的宅子,让她声名受损不成?」 郑玄青被自家夫子的目光激灵了一下,立刻大声应道:「当然不行。」 李骁:「……」 第三百五十七章 良缘(一) 将近傍晚,晚霞满天。 桐花巷的小宅子,在晚霞的映衬下格外安宁温暖。 李骁站在巷口,遥遥看了又看。 郑玄青手中摇着折扇,笑嘻嘻地用胳膊抵了抵李骁:“别在这儿傻站着了。你都看半天了,实在想去,就去敲门。” 李骁斜睨郑玄青一眼:“你在夫子面前义正辞严,说要盯着我,不让我随意进你师妹的宅子。现在怎么又换了语气?” 郑玄青脸都不红一下:“当着夫子的面,我不那么说,还能怎么办。其实吧,我一颗心是向着你的。” “你现在悄悄翻墙头去见小师妹,我也当没看见。夫子那边我替你遮掩一二。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兄弟讲义气?” 李骁气乐了,呸了郑玄青一口:“尽出馊主意!滚一边去!” 郑玄青立刻为自己叫屈:“当日我给你出主意,让王薇认夫子为义父,更名易姓,这么一来,你娘那边也就勉强能交代得过去了。你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夸我是智多星,天上地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现在过了河就要拆桥是吧!不行,你伤害了我,必须要补偿。” 李骁摸摸下巴:“我请你去喝一顿酒。” “一顿怎么够!”郑玄青伸出手指晃了晃:“至少三顿!” 两人说笑几句,终于一并转身离去。 岳父刁难女婿,天经地义。李骁既要明媒正娶,就该守规矩。 这一点,李骁心里清楚得很。 门外动静远去,门内,王薇丁香主仆两个,也在悄声低语。 “小姐,”丁香小声嘀咕:“一个时辰前,我就听到门外有战马嘶鸣声了。李将军怎么一直不敲门进来?” 王薇目中闪着笑意,轻声道:“他去拜会义父,定是义父教训他了。” 顿了顿,又笑道:“现在想想,以前他是太过肆意了。每次来让亲兵守在宅子外,他随意进出这座小宅子。桐花巷的人都看在眼底,背地里少不得嚼舌。” “如今有义父给我撑腰,他守一守规矩也好。” 没出闺阁的姑娘家,本就该矜持些。 丁香也知其中道理,俏皮地笑了起来:“小姐现在有娘家有靠山,以后嫁进李家,也没人敢欺负。” 王薇面颊微红,眼眸闪着晶莹光彩。 …… 隔日一大早,李骁就去了赵家坊,殷勤地给未来岳父见礼:“伯父还没吃早饭吧!晚辈特意去早市买了些羊肉烧饼来。” 赵元明笑着瞥一眼李骁,脑海中忽地闪过徐靖当年献殷勤时的模样。 这才对嘛! 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姑娘家最矜持最娇贵的,就是这段时光,万万不能让人轻视小瞧。 “李将军也没吃早饭吧!”赵元明神色语气缓和许多:“我让厨房多做些羹汤,就着热腾腾的烧饼一起吃早饭。” 李骁心里乐颠颠的,忙笑着应了。 郑二郎果然鬼点子多。 吃过早饭,李骁送未来岳父去赵氏族学,之后,厚着脸皮坐在学舍最后一排,努力听夫子授课。 听不懂也要睁大眼睛努力听。 赵元明偶尔看一眼双目如火炬格外凝神专注的李骁,心里有些好笑。他特意挑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当场考较李骁。 李骁光顾着听了,哪里知道听了什么。直接就被问懵了。 学舍里的少年们个个低头偷乐,等着瞧热闹。 夫子平日脾气温和,上课时却格外严厉。谁敢分神开小差被逮住了,就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责罚。想当年北海王世子和郑将军的二公子在族学里读书,没少挨骂。 果然,夫子板起脸孔,训了装模作样的李骁一顿。 李骁第一次领教夫子的威力,被训得头都不敢抬。不过,他牢牢记着郑二郎的嘱咐,不管夫子说什么,都低头认错:“夫子说的是,是我错了。” 半日熬过来,到了正午,赵元明对李骁说道:“青黛送午饭来,请李将军去将食盒拿来。” 李骁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顿时喜上眉梢,连连应了。 李骁如脚下生风一般,大步走到学舍外,就见一个窈窕俏丽的少女站在树下,笑盈盈地捧着四层的食盒。 不是王薇还能有谁? 李骁心头如火炭一般滚烫,快步走上前,目光贪婪热切:“我可算见到你了。” 男人天生都是贱皮子。被赵元明这般刁难,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李骁只觉心潮澎湃,格外喜悦。 王薇心里同样热乎乎的,轻声笑道:“义父为我撑腰做主,所以不让你随意来桐花巷。你可别恼。” 李骁低声笑道:“我怎么会恼。有人心疼你,待你好,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从王薇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食盒,颇有些心疼:“食盒怎么这么沉?” 王薇抿唇一笑:“义父一早就让人来给我传口信,让我做午饭送来。我便做了双份。待会儿,你和义父一起吃午饭。” 李骁应一声,习惯性地要去握王薇的手。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李骁火速缩回手,捧着食盒转身,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夫子怎么出来了?” 他再不出来,李骁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唐突冒犯了。 赵元明心中哼了一声,淡淡对王薇说道:“午饭送来了,你早些回去。” 王薇乖乖应是,都没抬头看李骁,就这么转身走了。 李骁强忍着追上去的冲动,捧着食盒随赵元明去了饭堂。 王薇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这两年多来,倒是学会下厨了。而且厨艺颇为不错。 食盒里一共有六道菜,都是精致美味的小炒。配着一大碗米饭。 赵元明也是第一次尝王薇的厨艺,吃一口,点点头夸赞:“青黛厨艺真是不错。这样的好姑娘,谁娶回去做媳妇,都是他的福气。” 李骁拼命点头附和:“是是是,晚辈也是这么想的。晚辈已经写信回祖宅,只等家中母亲点头,立刻就登门来提亲。” 赵元明没搭这个话茬,不紧不慢地吃完午饭,搁了筷子,才道:“我等着李家人来提亲。” (本章完) 第三百五十八章 良缘(二) 明媒正娶,从提亲开始,到下聘定婚期,再到迎娶,至少得有个小半年光景。再急切也得慢慢来。 赵元明如此郑重其事,李骁心中只有感激,绝无怨言,正色道:“请伯父给晚辈一点时间。” 李骁浓眉大眼,英气勃勃,是大晋朝最年轻的四品武将。更重要的是,他对王薇一往情深,不愿无媒苟合,要正大光明地迎娶王薇。只这一点,就已胜过世间九成九的男子。 赵元明打从心底里欣赏眼前的青年男子。不过,该说的场面话是不会少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李将军既有心,就别耽搁时间。不然,若有别的青年才俊登门提亲,可就悔之莫及了。” 李骁恭敬应下。 李骁在北海郡一共待了三日,只见了王薇一面,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三日后,李骁便回了军营。 心中的思念热切,却未减弱半分,反而愈发热烈。 李骁一连写了十封信给亲娘,每日一封,接连不断。待李氏夫人接到第八封信的时候,终于心软松了口。 这其中,王薇认赵元明做义父一事,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一个土匪的女儿,都没脸往外说。 青州大儒名满天下的赵元明义女赵青黛就不一样了。娶进门来安顿在胶东,只要不往外说,谁知道赵青黛就是王薇? 再者,李骁娶了赵青黛,和北海王世子徐靖就成了连襟。如今徐靖名头之盛,就连远在冀州的李家人都知晓。和赵家结亲,对人才凋零日益没落的李氏将门来说,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李夫人下定决心,也不耽搁迟疑了,去和族中长辈商议妥当后,亲自动身往北海郡而来。 王薇知道未来婆婆要来北海郡,既惊又喜,又彷徨不安。 “丁香,我有些怕。”王薇将李骁的亲笔书信看了又看,一颗心七上八下漂浮不定,伸手攥住丁香的衣袖。 丁香胆气比主子壮实多了:“怕什么。李夫人之前不同意,是嫌弃王家。现在小姐姓赵,是赵家姑娘了,李夫人能借着这桩亲事,和北海王府做姻亲,心里不定多乐意呢!” 王薇还是惴惴难安:“这么一来,我们实在是欠了赵家天大的人情。” “我的好姑娘,”丁香笑着握住主子的手:“你就别东想西想了。这份恩情,以后慢慢还就是。小姐还不清,就等姑爷去还。世子能以此事笼络李家,将胶东军拉拢至麾下,对世子来说也是好事。” 个中道理,王薇都知道。不过,事到临头了,还是紧张忐忑就是了。 王薇默然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得对,我慢慢等着就是。” …… 半个月后,李夫人和几位李氏一族的长辈到了北海郡。 李骁早已派人提前租了一处大宅子,收拾得干净妥帖。李夫人安顿之后,立刻去赵家坊拜会张氏。 彼此心知肚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明面上总得做做样子。 李夫人初次登门,只和张氏说说家常。第二回登门,提起自己那个“不成器不中用的儿子”。到第三回,才表明求娶赵家姑娘赵青黛之意。 男方登门提亲,女方没有当场就应的道理。 张氏笑道:“李将军年少英才,曾领兵救过北海郡的百姓,性情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不过,结亲一事,非同小可。我总得和元明商量一下,请李夫人回去稍等几日。” 李夫人忙笑道:“那是当然。等过几日,我再来拜会。” 回去后,就见一个英俊青年在院门里等候。青年男子殷勤笑道:“娘亲奔波辛苦了。” 李骁自十几岁进军营,母子分别五六年了。今日重逢,李夫人欢喜得直掉眼泪,抓着儿子的胳膊哽咽道:“你这混账,为娘要是不应了你,你是不是就不娶妻生子了?你这是成心要气死你亲娘!” 李骁忙笑着哄道:“王薇是个好姑娘,以后她进了门,娘就知道了。她亲爹做的恶事,也有了应得的下场。” 李夫人吸了吸鼻子,白儿子一眼:“王薇这个名字,以后别再叫了。她是赵青黛。” 李骁从善如流地改口:“娘说的是,世间已没了王薇,只有赵青黛。” 李骁扶着亲娘进内堂坐下。 李夫人几年没见儿子,有问不完的话。李骁耐着性子一一作答,然后问道:“娘去赵家提亲,赵家应了吗?” “哪有这么快。今日我提了亲,人家要考虑一段时日。”李夫人的话风变得快极了:“赵家是书香望族,要娶赵家姑娘,多跑几趟算不得什么。” 就算是走走过场,也得有模有样,按赵家的规矩来。 李骁乐得合不拢嘴。 李夫人笑着叹口气:“这门亲事,是你自己辛苦求来的。以后娶进门来,好不好的,你都得自己受着。” 李骁不假思索地应道:“娘放心,儿子娶了赵青黛,以后一定做一对恩爱夫妻。” …… 日子一晃,进了八月。 天气依旧炎热,早晚却凉了许多。 已经两个多月大的小果儿小花儿,大红肚兜外罩了一身薄薄的小衣服。 赵夕颜蹲在床榻边,耐心地哄着孩子抬头看:“小果儿,小花儿,抬头瞧瞧,娘在这儿。” 小果儿吃力地抬头,咧着小嘴冲娘亲笑。 小花儿也抬头咧嘴笑。 两张小脸像剥了壳的鸡蛋,白生生嫩乎乎,眼睛似葡萄一般,眨巴一下,让人心尖都软了。 “兄妹两个脸长开了,越来越俊俏。”徐莹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手中拉着蹒跚学步的小宝儿。 赵夕颜抿唇一笑,转头抱起小宝儿,一并放在床榻上。小宝儿麻利得很,在弟弟妹妹身边爬来爬去。 奶娘们仔细照看着,赵夕颜和徐莹低声闲话。 “李骁和王薇的亲事成了么?”徐莹笑问。 赵夕颜点点头:“李夫人亲自去北海郡提亲,这般有诚意,亲事自是能成。” 徐莹舒展眉头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实在令人欢喜。” 赵夕颜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玉簪忽然快步进来,一脸焦虑急切:“不好了!宫中传了消息出来,太子殿下今日又昏厥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纷乱(一) 太子心疾再次发作,昏厥不醒! 赵夕颜心里重重一跳,脸上笑意瞬间隐没,倏忽起身:「让送信之人过来,我要亲自问一问。」 玉簪低声道:「送信来的是东宫里的人,送完一句口信,就回宫去了。」 太子为何犯心疾,现在情形如何,一概不知。 赵夕颜心里沉甸甸的,蹙起眉头,很快下定决心:「我立刻进宫探望太子殿下。」 徐靖不在京城,能代徐靖进宫探病的,唯有她这个北海王世子妃。 徐莹知道轻重,没有阻拦,低声道:「我会照顾好小花儿小果儿,你快去快回。」 赵夕颜深呼一口气:「府中一切,就托付给三姐了。我现在就进宫。」 赵夕颜在最短的时间里换了世子妃礼服,收拾整齐立刻进宫觐见。 到了宫门外,就被拦下了。 赵夕颜没有露面,令人将帖子递进宫门,然后在马车里静静等待。 如果是徐靖,守宫门的禁卫们不会也不敢阻拦。她进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平日里喜静不喜动,存在感可谓稀薄。 这是她刻意为之。如此,就不会惹来永明帝瞩目。 今日实在顾不得这些了。太子性命危在旦夕,她必须要尽快进东宫。这也是在向众人宣告,北海王府和东宫关系亲密。更是在提醒宫中内外朝中众臣,北海王世子徐靖是太子指定的储位继承人。 玉簪和海棠陪在自己主子身边,两个丫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约莫等了两炷香时间,宫门终于开了。 赵夕颜提着的一口气,慢慢吐出口。不管心里如何紧张忐忑,她面上一派沉稳镇定地下了马车。 宫门内,蕈紫躬身行了一礼:「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迎世子妃。」 赵夕颜快步上前,扶起蕈紫。 蕈紫起身抬头,一双眼泛着红,眼下的泪痕已经被擦去。 赵夕颜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沉,低声问道:「蕈紫姑姑,太子殿下现在如何了?」 苏皇后既然派了蕈紫前来,就是让她将事情告诉赵夕颜。 蕈紫很自然地伸手扶住赵夕颜的胳膊,一边迈步前行,一边快速低语道:「今日慕容侧妃送了茶水进太子书房,太子喝了几口茶后,在书房里临幸了慕容侧妃。之后,太子殿下心疾就发作了。」 赵夕颜:「……」 赵夕颜脚步一顿,脸上满是震惊。脑海中一片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蕈紫目中闪过愤怒的火苗,咬牙切齿道:「那个***,现在已经被皇后娘娘关进宫中天牢。」 「慕容大将军和慕容校尉,都在东宫外跪着请罪。」 「要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慕容燕那个***定然难逃一死,慕容氏上下也要被重责。」 赵夕颜沉默不语,加快脚步。 患有先天心疾的太子徐竣,为了多活几年,一直在默默努力。东宫里的两个美丽娇媚的侧妃,太子从未碰过。 这对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来说,是何等惊人的自制力。 谁能想到,慕容燕为了争宠,竟会使出下药这等下作手段。 如果太子身体像常人一样,这等旖旎艳事,根本算不得什么。偏偏太子的身体像纸一样薄,根本禁不起半点折腾……刚亲过方泽,心疾就发作了。真是飞来横祸! 东宫就在眼前了。 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跪在东宫门外。正是慕容尧慕容慎父子两人。 慕容尧是慕容燕的亲爹,慕容慎是慕容燕的兄长。慕容燕闯下大祸,父子两个都受牵连。在东 宫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 平日里风光赫赫的禁卫大将军和御前校尉,此时都是一脸丧家犬的晦气模样。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慕容尧没有动弹。 倒是慕容慎,耳朵动了一动,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映入眼帘。 正红色的世子妃礼服,映衬得她肤白如玉眸黑似墨,脂粉未施,依然美得令人屏息。 赵夕颜没有避让,冷冷地和慕容慎对视。 短短刹那,慕容慎心情激烈翻涌。 「好好跪着。」耳边传来慕容尧愤怒的低语声。 这等时候,还敢想东想西,还要去看美人,真活得不耐烦了? 慕容慎默默将头转过来,继续敛容垂首。眼底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冷笑。 慕容夫人偷偷送进宫中的那粒药丸,是花了百两金子求来的奇药。这件事,从头至尾都在他的掌控中。给慕容夫人出主意的管事妈妈,是他的人。寻来名医的,也是他的人。 接下来的事,就是耐心等待了。以慕容夫人的性子脾气,得了机会进宫,一定要将药送进慕容燕手中。慕容燕为了争宠,会想尽办法靠近太子,只要太子喝几口加了药的茶水……呵呵! 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不过,他也没料到,这药丸的效果好得出奇。太子一番折腾,心疾再次发作。如果太子就此一命呜呼,宫中就彻底乱了。也正是他慕容慎大展身手的良机。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越过他的身边,进了东宫。 他没有抬头,眼角余光只能看到红色的裙摆掠过。 赵夕颜心中燃着愤怒的火焰。 在和慕容慎对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件事有慕容慎在暗中「出力」。 慕容慎绝不肯坐视太子安然将储位传到徐靖手中,所以在暗中设局谋害太子。 如果太子就此闭眼不醒,宫中内外都会大乱。最要命的是,徐靖此时领兵在清河郡平匪,消息一来一回得半个月。便是知道了,也不能插着翅膀飞回京城。 她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她要冷静,要尽力稳住局面。要撑到徐靖安然回京。 赵夕颜脑海中闪过诸多纷乱的念头,脚下未停,一路长驱直入,到了太子书房外。 太子身边的内侍,跪了一地,个个全身发抖面色如土。 他们都是负责近身伺候的内侍,其中三个专门负责太子饮食。那杯下了药的茶水,能入太子的口,他们首当其冲要被问罪。 第三百六十章 纷乱(二) 赵夕颜无暇也没心情怜悯这些必死无疑的内侍。她停下脚步低声问:「现在有谁在书房里?」 蕈紫低声答道:「皇后娘娘和皇上都在,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也在书房里。对了,还有颍川王世子也在。」 颍川王世子的名讳一入耳,赵夕颜心里又是一个咯噔。她不便问出口,就这么看了蕈紫一眼。 颍川王世子近来颇受天子喜爱,时常被召进福佑殿伴驾。今日太子心疾发作的噩耗传进福佑殿时,颍川王世子正好也在,便随着皇上一同来了。 蕈紫低声道;「世子妃请在此稍候,奴婢先进去复命。」 赵夕颜略一点头,继续在书房外等候。 她进宫,是代徐靖前来表明态度,至于做什么都在次要。事实上,她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北海王府的亲兵大半都随徐靖去了清河郡,只余下百余个亲兵留守王府。这点人手,只够自保罢了。 一扇厚重的门,隔绝了书房里的动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赵夕颜十分沉得住气,就这么静静立在门外。 仓促匆忙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 赵夕颜抬头一看,只见几个老者的身影。这些老者,都是朝中重臣。赵夕颜能认出来的,是礼部的周尚书,其余几个老臣,应该都是六部重臣。另外,还有年过七旬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定国公,身后那个中年武将,就是定国公父子了。 众臣都是听闻太子心疾发作的噩耗,匆匆赶进了东宫。 穿着红色世子妃礼服的窈窕身影撞入众臣的眼帘。 众臣立刻猜出女子的身份,上前拱手行礼:「老臣见过世子妃。」 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也只有北海王世子妃赵夕颜了。 赵夕颜轻声道:「诸位大人请起身。」 众臣起身后,目光迅疾掠过赵夕颜的脸。这些臣子里,最年轻的定国公世子也有五十岁了。这样的年纪,对所谓美色都看得十分淡薄。 不过,赵夕颜美丽的脸庞映入眼帘之后,出于男子的本能,少不得要多瞥一眼。 书房里的太子尚未醒来。 在书房外静候的众臣也没心情说话,各自拧着眉头神色沉凝。 太子若是就此撒手西去,对大晋朝堂和宫中都是一记重击,会立刻引起人心动荡。 万幸太子早在半年多前就有安排……想及此,众臣不动声色地瞥了神色镇定的北海王世子妃一眼。 徐靖不必说,众臣对他都很熟悉。骁勇无敌,能征善战,至于不擅长政务,以后可以慢慢学。 眼前的北海王世子妃赵夕颜,遇事沉着冷静,且机敏果决,在最短的世间里进宫等候,也是最为聪明的举动。 至少,他们现在都觉得北海王世子是下一任太子理所当然的人选。 接下来,就是等待,唯有等待。 东宫的地牢,设在东宫最偏僻之处。 这里已经很久没动用过了。今日派上了用场,百余个东宫亲兵在地牢外看守。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地牢在地下,光线晦暗,闷热潮湿,有一股久未见天日的浑浊闷气。 衣衫凌乱的慕容燕,趴在地牢的窄榻上,一双眼已经哭得红肿,嗓子也哭哑了。 「来人,放我出去。」 「我是东宫太子侧妃,我亲近太子伺候太子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快放我出去!」 可惜,无论她怎么哭泣嘶喊求饶,都没人理会。 慕容燕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她头脑昏昏沉沉,嗓子早就哭哑了。 她想喝水,当然没人送来。她冲下床榻,用力拍打着铁铸的牢门。手掌拍得通红,也没人过来。 慕容燕无力地滑到地上,用手捂着脸,再次痛哭。 自从母亲将那支金钗送进她手中,她就像着了魔怔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着如何靠近太子。 苏环被禁足,对她来说,是大好机会。 她厚着脸皮,一次一次地去太子书房送茶。送三次,总能进书房一回。那些讨人厌的内侍,反复查验茶水。她一开始根本不敢动放药丸的念头。这么坚持了两个月,太子对她的戒备之心,终于稍稍退去。. 今日,她鼓起勇气将那粒药放进茶水中,端进了书房里。 内侍查验茶水的时候,她紧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好在这粒奇药,确实值百两金子。各种验毒的手段都没用处。 她摆出柔顺的姿态,垂着头等候。太子随手拿起茶杯,喝了几口。当时,她惶恐又激越,忐忑又亢奋。 没过多久,太子就觉燥热,伸手扯了扯衣襟。 她厚着脸皮上前,柔声道:「殿下累了,妾身伺候殿下歇一歇吧!」 她的手触到太子的手,太子没有推开,苍白的脸孔掠过暗红,看着她的目光里,闪着奇异的火苗。 内侍们各自对视一眼,很快退了出去。 比起整日纵情寻欢的天子,太子堪称清心寡欲。和苏侧妃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少有亲昵的举动。今日太子忽然对慕容侧妃来了兴致,他们这些奴才,自然要识趣些。 接下来,是一场令人耳热心跳的雨水之欢。 她察觉到太子的生疏笨拙,心里欢喜极了,大胆主动地迎合。身体的疼痛过后,是陌生的强烈的欢愉。 等过了今日,她就能压过苏环,成为太子心爱的女人。如果能一举怀孕,生下子嗣,就能如母亲说的那样,成为东宫太子妃。以后母仪天下,像苏皇后那样,执掌后宫。 美梦是那样的短暂。 她还没从欢愉中回过神来,太子忽然脸色泛白,昏厥在床榻上。 她从未经历过这等可怕的场景,顿时惊叫了起来。 再然后,内侍们冲进了书房。她尖叫着扯过被褥衣服,慌乱地掩住自己的身体。不过,根本没人看她。 她颤抖着给自己穿上衣服时,苏皇后已经进了书房。苏皇后铁青着脸,扬起手,重重扇了她一巴掌:「来人,将这个贱~人送去地牢。」 直至现在,她的头脑都浑浑噩噩。 第三百六十一章 等待 「竣儿,」 东宫太子书房里,传出苏皇后悲恸的哭泣和呼唤声:「竣儿,醒一醒啊!父皇和母后都在这里,你快醒一醒。」 太子徐竣,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一张脸孔惨白,毫无血色。 从发病至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从上午熬至黄昏,天色一点点变暗。 太医院里的所有太医汇聚于此,用尽手段,也没能令太子醒来。 太子的呼吸也愈发微弱。就如一株即将燃尽的火烛,随时都会湮灭。 苏皇后坐在床榻边,泪落如雨,哭哑了嗓子,哭红了眼。 永明帝没有伤心痛哭,就这么愣愣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一双眼紧紧盯着儿子惨白如纸的脸。 慕容尧慕容慎父子还跪在东宫外。 北海王世子妃第一个进宫。 朝中所有重臣都进了东宫,就在寝室外等候。 几位藩王世子也都来了,不过,除了一开始跟随天子进了太子书房的颍川王世子,其余藩王世子都未能进来。 书房里的空气停止了流动,浓厚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颍川王世子一直站在角落里,没有出声。床榻边早已被太医们围满,从他站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堆人头。偶尔从缝隙间瞥一眼昏迷不醒的太子,颍川王世子低下头,嘴角悄然勾了起来。 这一出意外,简直是天外飞来的绝妙好棋。对他有百利无一害。 看看一众太医沉重的脸色,就能猜到太子的情形十分不妙。或许,再也醒不来了。 等着仇敌去死的滋味,原来是这般美妙。 颍川王世子无声地再次扯了扯嘴角,很快恢复悲恸之色。 已经等半日了。 赵夕颜默默抬眼,看一眼天际。 太阳渐渐西沉,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住了绚烂的晚霞,黑沉沉的,就如晦暗的心情一般。 玉簪和海棠也跟着站了半日,早就腿脚酸软了。不过,连主子都在站着,她们两个丫鬟自然不能叫苦叫累。 再一看,那些六七十岁满头白发的老臣也都站着哪! 几位藩王世子凑在一起,一个个神色凝重。西河王世子忽然低声道:「天快黑了,一直这么等着也不是法子。我进去看看动静。」 彭城王世子略一迟疑,低声提醒:「书房里一直没传出动静,想来太子殿下还没醒。这等时候,堂兄就别让人通传了。」 先不说帝后反应如何,只怕根本就寻不到敢进书房通传的内侍。 西河王世子低声道:「我先试一试。」说着,抬头环视一圈,叫了一个内侍过来,张口吩咐:「你进去通传。」 那个内侍瑟缩着跪下,也不吭声,就这么磕了三个头给西河王世子赔礼。 西河王世子一脸晦气,伸腿踹了内侍一脚。那个内侍被踹中了心窝,嘴角顿时溢出鲜血。 彭城王世子大吃一惊,忙拉扯住西河王世子的胳膊:「堂兄镇定。这等时候,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心思都在太子身上,堂兄万万不可添乱。」 西河王世子从鼻子里哼一声。 那个无辜被踹心窝的内侍,捂着心口,爬起来退了下去。 这边动静着实不小,众臣的目光扫了过来,各自拧了拧眉头。 这位西河王世子,性情暴戾,冲动易怒。这等时候了,都不能忍一忍。 说起来,几位藩王世子都在京城两年多了,性情脾气各有缺点。西河王世子冲动鲁莽,颍川王世子阴险无耻,彭城王世子和太子一样体弱多病。存在感稀薄的平昌王世子和汉阳王世子胆小怯懦,既无担当,也没见什么长 处。 和他们一比,北海王世子徐靖,确实是徐家最出众最优秀的儿郎。 也难怪太子殿下选中徐靖。就是他们这些臣子来看,也觉得徐靖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西河王世子妃曹氏,往赵夕颜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弟妹,太子殿下一直没醒,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这儿等着?」 赵夕颜没心情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在这儿,代表的是北海王府,是夫婿徐靖。 别说站半日,就是站到明日,也得留下。 西河王世子妃心情复杂地看一眼赵夕颜,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此时,又有臣子进了东宫。 这大半日过来,朝中众臣都已知晓太子心疾发作的噩耗了。有分量的重臣,都进了东宫。如果太子能醒来,他们能在第一时间里庆贺。如果太子就此闭目西去……他们也能送太子最后一程。 东宫所有属官,也都默默汇聚在书房外。 此时,书房外站着的人,重重叠叠,少说也有数十人。 众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 忽然,门口出传来一声悲戚的老妇哭声。 赵夕颜皱眉看去。 一头白发的苏掌院和抽泣的苏老夫人,在儿孙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进了东宫。 论官职,苏掌院不算最高。不过,苏掌院是太子的亲外祖父,一直在内宅「养病」的苏老夫人,是太子的亲外祖母。他们两人一露面,众人立刻纷纷退让,让出一条路来。 唯有站在最前面的赵夕颜,动也没动。 她看着苏老夫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走进,淡淡道:「太医们正为太子殿下施针急救。殿下或许很快就会醒来。苏老夫人就别哭了,别折损了殿下的福气。」 苏老夫人愤然抬头,也不擦眼泪,就这么颤巍巍地伸手指着赵夕颜怒骂:「这里是东宫,你算什么东西,敢拦着我。给我让开,我要进去陪着我的外孙。」 众人都是一惊,迅疾抬头看过来。 就见素来低调的北海王世子妃,俏脸如覆着一层寒霜,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倚老卖老撒泼的苏老夫人:「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大家都心急如焚,在这里安静等候。苏老夫人又哭又闹,是何道理?」qδ 「这里是东宫,苏老夫人想撒泼胡闹,趁早回苏家内宅去。」 苏老夫人愈发愤怒,扬高声音怒道:「太子还没咽气,这东宫,还轮不到你这个北海王世子妃耀武扬威!」 第三百六十二章 早夭(一) 苏老夫人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惊,旋即面面相觑。 太子一旦西去,大晋就要重立储君。徐靖占有绝对性的优势。此时,苏老夫人当众指责赵夕颜,用心可谓险恶至极。 苏掌院狠狠瞪苏老夫人一眼:「闭嘴!」然后,颤巍巍地拱手请罪:「这个无知老妇,已经乱了分寸,胡言乱语,请世子妃切勿放在心上。」 赵夕颜没有恼怒失态,眉眼动也未动,淡淡说道:「太子殿下心疾发作,昏迷不醒,这里人人都在为殿下的安危忧心忡忡。」 「苏老夫人是殿下的亲外祖母,心情焦虑忧急,在所难免。言语混乱无章,我不会介怀。」 「不过,想进书房万万不行。连徐家儿郎都在这里等着,苏家人何德何能,能在此时进书房?」 「莫非苏老夫人以为,为老不尊耍赖皮就能进书房,能左右皇后娘娘进而影响皇上的决定?」 苏老夫人:「……」 众人:「……」 苏老夫人被气得浑身发抖。 众人则被赵夕颜这番话震住了。真正的力量,不是歇斯底里的叫嚷,而是冷静到极处的犀利回击。 苏老夫人为什么急着进书房,真正的用意众人都清楚。不过,敢在太子书房外这般斥责苏老夫人的,也唯有赵夕颜了。 赵夕颜冷然的目光扫过苏老夫人气急败坏的脸孔,然后落在苏掌院难堪的脸孔上:「如果苏老夫人再胡乱叫嚷,这笔账,就记在苏掌院的头上。」 礼部周尚书咳嗽一声,张口道:「苏掌院和苏老夫人暂且安静。身为臣子,焉能在东宫喧哗吵闹。」 一句「身为臣子」,足以封住苏掌院的嘴。 至于苏老夫人,被赵夕颜冷然的目光看着,心里直冒凉气,终于闭了嘴。 书房外再次安静下来。 天色一点点晦暗,乌云汇聚,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众臣没有闪躲避雨,依旧在书房外站着。 雨点滴落,赵夕颜的脸颊很快湿漉漉的,衣裙也被沾湿了。她没有闪躲,凝神注目着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竣儿!」 赵夕颜心里突突一跳。 紧接着,书房里响起了永明帝愤怒的嘶喊:「来人,将这些无能的太医都拖出去斩首!他们救不活太子,就都别活了!」 众臣面色倏忽变了。 他们齐聚在东宫,确实有为太子送行之意。心里到底都还存着奢望,希望仁厚英明的太子殿下能熬过这一劫…… 苏皇后的恸哭声不绝于耳,永明帝的怒吼声振聋发聩。太医们跪地求饶的声响一片。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令人沉痛的事实。 太子殿下,英年早夭。 苏老夫人纵然满腹算计,对外孙的疼爱也是真心的。听闻这样的动静,苏老夫人双腿一软,忽然瘫倒在地上,凄厉的哭喊起来:「老天啊,你睁睁眼,别带走太子。将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带走吧!」 苏掌院也红了眼,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众臣纷纷红着眼,在书房外跪下,哭喊着:「太子殿下!」 「老天开眼,将太子殿下还给大晋。」 「老臣愿以性命,换太子殿下十年阳寿。」 赵夕颜也跪了下来。眼中的泪水,混合着雨水一起滑落。 她和太子接触其实并不多。对太子的一切,大多是从徐靖口中听来的。便是如此,她此时此刻也难受极了。 真不知徐靖知道这个噩耗,会何等悲恸难过。 太子徐竣,静静躺在床榻 上,永远地合了眼。 苏皇后哭成了泪人,很快昏厥过去。 永明帝像疯癫了一般,眼睛赤红,呼吸粗重,厉声咆哮:「来人,将这群庸医推出去斩了。再去请民间的名医来。我儿没死,一定有人能救活他。」 太医们跪了一片,纷纷磕头求饶:「皇上饶命!」 「求皇上饶过微臣,微臣真的已经尽力了。」 倒是万太医,只磕头不吭声,满面悲戚。 自太子出生,他就是太子的专职太医。这十几年来,为了太子安然长大,他费尽心思耗尽心血。 如果精心将养,太子能再活个三五载。谁曾想,一碗加了虎狼之药的茶水,令太子命丧黄泉…… 他没能抢回太子这条命。这对一个医者来说,委实痛苦莫及。 也罢,他就随太子一起去黄泉地下。 此时此刻,天子已经悲恸过度失了理智,唯一能劝阻天子的苏皇后昏厥不醒。 禁卫陶将军不敢犹豫踌躇,立刻拱手领命。一挥手,一旁的禁卫立刻大步过来,将哭喊求饶的太医们拖了出去。 书房的门终于推开了。 书房外的空地上,跪满了人。小雨淅淅沥沥,天气黑沉沉的。 禁卫们如凶神恶煞一般,押着一众哭喊的可怜太医。 谁都知道,太子之死,不是太医之过。可此时,天子因太子殒命陷入疯狂,叫嚷着要杀光所有太医,谁又敢劝阻? 陶将军快步走出来。在经过赵夕颜身边时,赵夕颜忽然抬头,轻声道:「陶将军。」 陶将军脚步一顿。 柔和悦耳的女子声音传入耳中:「这些太医,皆是良医,也是大晋忠臣。皇上盛怒之下,要斩了他们。等清醒过来,定然后悔。」 「还请陶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陶将军忍不住看向北海王世子妃。 细雨蒙蒙,笼罩着东宫。北海王世子妃的脸庞,是这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太子殒命,大晋没了储君。皇上整日宠幸妇人,也没能传出喜信。 接下来,会立谁为储君?有谁能争得过北海王世子?眼前这位北海王世子妃,或许很快就是东宫太子妃…… 陶将军心念电转,压低声音道:「世子妃心地善良,不过,末将委实不敢违抗皇命。」 赵夕颜轻声道:「先将他们关进天牢便是。」 先拖延几日,或许,天子就忘了这一桩。 陶将军微微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太医们侥幸捡回一条命,一个个痛哭流涕。万太医踉跄着向前,走出老远,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老泪纵横。 第三百六十三章 早夭(二) 书房内,太子的身体已经冰冷。 苏皇后昏倒在床榻边。所有太医都被暴怒近乎疯癫的天子下令拖出去「斩首」了。也因此,连一个为苏皇后看诊的太医都没有。 泪流满面的宫人蕈紫跪在苏皇后身边,用力按压苏皇后的人中穴:「娘娘!醒醒啊!娘娘!」 苏皇后手指动了动,然后茫然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蕈紫那张熟悉的脸孔。主仆相伴三十年,这张脸对苏皇后来说,实在太过熟悉了。 苏皇后喃喃低语:「蕈紫,你怎么哭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蕈紫用袖子擦拭眼泪,哽咽道:「娘娘,殿下已经走了。娘娘要节哀啊!」 苏皇后皱起了眉头,轻声嗔怪:「竣儿好好的,怎么就走了。你别胡言乱语。快些扶本宫起来。本宫要去竣儿身边。」 这是被刺激过度,失了神智。 蕈紫骇然又惊惶,颤抖着手扶起苏皇后。苏皇后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拿出帕子为太子擦拭额头。 太子的脸孔已经泛出了淡淡的死青色。 苏皇后恍若不觉,细细地为太子擦拭脸孔,还转头对蕈紫说道:「你去叫万太医来,让他为竣儿施针。万太医医术最好,竣儿自小就是万太医看诊治病,每次都能让竣儿醒来。」 「万太医人呢,你快去找来。」 蕈紫心痛如绞,扑通一声跪在苏皇后面前,痛哭失声:「娘娘,你睁眼看一看,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苏皇后倏忽站起身来,素来端庄娴雅的脸孔因怒火狰狞:「胡说,我的竣儿只是病了,只要万太医来了,竣儿就会好起来。你在这儿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召万太医来。」 之前因疯狂怒喊声嘶力竭瘫坐在椅子上的永明帝,已经无力再起身。听着苏皇后疯狂的嘶喊声,永明帝不知哪来的力气,也高声怒喊起来:「来人,去将万太医带回来。其余太医继续砍头!」 蒋公公哆嗦着要应下,马公公已经先一步抢着应下,迅疾起身出了书房。 苏皇后转身走到永明帝身边,扑进永明帝怀中:「皇上,你一定要救我们的竣儿。」 永明帝双目赤红,咬牙道:「谁都别想带走朕的儿子。」 这一刻,这对天下至尊的帝后,就是一对痛失爱子的寻常夫妻。明知儿子已经咽了气,却固执地不肯承认。依偎拥抱着彼此,口中说着无意识的呢喃低语。 跪在床榻不远处的颍川王世子,悄然抬头看过来。 看着不肯面对现实痛不欲生的帝后,看着躺在床榻上生气全无的太子,他心里只有无尽的畅快。 过了片刻,倒霉的万太医踉跄着进了书房。 「万太医,你救救太子。」苏皇后满眼哀求:「你的医术最好,你一定能救回竣儿。」 就连永明帝,也放软了声音:「只要你能救回太子,朕封你公爵之位,赏赐万金。」 万太医颤巍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皇上,娘娘,臣无用,救不醒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合眼西去了。请皇上娘娘节哀。」 永明帝的脸孔瞬间狰狞,厉声道:「滚!将他推出去斩了!将王院判带进来!」 守在书房外的陶将军,忍不住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皇后娘娘已经魔怔了,皇上也快疯了。 亏得他刚才听了北海王世子妃的劝告,没动手斩了一众太医。不然,现在皇上一声令下,他到哪儿去寻万太医王院判? 要是被皇上怒火波及,被一并斩首,他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一个太医接着一个太医被再次宣召进书房。 书房里的嘶 喊怒骂声不绝于耳。 书房外的雨丝不停落下,如同雨水织就的雨幕。跪在书房外的众臣都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通体冰凉。 定国公忽然长叹一声,站了起来:「这么下去不成,我进去劝慰皇上。」 太子已经咽气合眼,再悲恸难过,再疯癫怒喊,太子也活不过来了。此时,应该敲响丧钟,将丧信传遍天下,为太子操办丧事了。 定国公这一起身,吏部尚书也随之起身:「下官和国公爷一起去。」 宗人府宗正怀德郡王也站了起来。 一个是武将之首,一个是文臣领袖,还有一个代表宗室皇亲。确实没人比他们更适合。 北海王世子妃赵夕颜竟也起身,轻声道:「皇后娘娘悲痛过度,我进书房劝慰娘娘一番。」 这等时候,能进书房,意味深远。 定国公看一眼赵夕颜,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吏部尚书也未吭声,倒是怀德郡王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世子妃进书房后,只能劝慰皇后娘娘,不可多言。」 赵夕颜点头应下。 跪在一旁的西河王世子妃,抬头看着赵夕颜缓步进书房的背影,心中艳羡嫉恨,却又无可奈何。 三位老臣进书房后,一同跪下:「太子西去,请皇上节哀。」 「请皇上保重龙体。」 「恳请皇上下旨,为殿下操办身后事。」 三个老臣的谏言,如寒冰浇灭了永明帝的怒火。 永明帝看一眼床榻上闭目西去的儿子,忽然惨然一笑:「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落得中年丧子的下场!朕甚至连个皇孙皇孙女都没有。皇家绝了子嗣香火,以后朕到黄泉地下,有什么脸面对列祖列宗。」 说着,忽然恸哭起来。 堂堂天子,痛哭流涕的实在难看。不过,就是厌恶永明帝赵夕颜,也有几分恻然。 永明帝是个无道昏君,却也是最好的父亲。他或许对不起朝臣,对不住万千百姓,对自己的儿子却从无不是之处。qδ 苏皇后也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来。 赵夕颜走到苏皇后身边,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皇后。 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以自己的力量为苏皇后支撑起最后的体面。 不知过了多久,永明帝终于停了哭声,沙哑着声音下旨:「传朕口谕,宫中敲响丧钟,布置灵堂,宫中上下皆着缟素,令文武百官进宫跪灵。」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丧事(一) 铛! 铛! 铛! 七七四十九声丧钟,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宫中,飘到上空,传至四面八方。 宫中所有宫灯都被收起,换成了白色的宫灯。东宫挂起白幡,宫人内侍换上素衣。 赵夕颜就被雨湿透了衣裙,而且,之前穿的是正红色的世子妃大礼服,此时绝不相宜,得迅速换成素衣。 她向苏皇后告罪一声,去了一处厢房里,换上玉簪匆匆寻来的素衣。 「这素衣是哪来的?」赵夕颜低声问玉簪。 玉簪悄声答道:「奴婢去了苏侧妃那里,借了一件素衣。」然后,低声叹道:「苏侧妃哭得死去活来,奴婢去的时候,苏侧妃已经哭晕两回了。」 赵夕颜恻然不语。 痛失爱人的痛苦,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苏环不是什么聪明人,有诸多小心思。可她对太子的情意是真的。太子这一死,苏环不知何等痛苦。 此时不是为苏环唏嘘的时候。赵夕颜定定心神,低声道:「走吧!我去守着皇后娘娘。」 东宫的灵堂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设好了。 太子的尸首,被抬进了黑檀木所制的棺木中。苏皇后伏在棺木上,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 一身白衣的苏环,哭昏了倒在地上,被身边的宫人掐人中醒来,继续哭。 众臣都在灵堂里跪着,苏皇后是太子母亲,苏环是太子侧妃,不肯离开灵堂也就罢了。赵夕颜身为太子弟媳,其实身份有些尴尬。只是,徐靖远在清河郡,她得代替徐靖留在这里,送太子最后一程。 赵夕颜默默守在苏皇后身边。 这一夜,宫中内外,无人安睡。 在东宫外跪了一整天加半夜的慕容尧慕容慎夫子,似被众人遗忘一般。明明这么多人进出东宫,却无人多看他们父子一眼。 小雨变成了大雨,不停击打着身上的软甲。雨水顺着脸孔滑落。 慕容慎没有伸手去擦拭雨水,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 听着东宫里传出的恸哭声,慕容慎忽地压低声音道:「父亲,三妹闯下大祸。皇上绝不会饶过她,她只有死路一条。我们慕容氏,也会被她连累。我们该怎么办?就这么坐以待毙不成?」 冰冷的雨水,浇不灭慕容尧心里的火焰。 慕容尧目光如寒潭,嘴唇动了动:「住嘴!跪在这里,等待皇上发落!」 所有人都在灵堂里,他们父子跪在东宫外,又有大雨如注。仿佛被隔离在了一方天地里。 慕容慎没有住嘴,转头看过来:「皇上盛怒之下,要斩慕容氏满门,父亲也要引颈就戮不成?」 慕容尧狠狠盯着慕容慎,咬牙低语:「闭嘴!」 慕容慎没有闪避,和父亲对视僵持。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阴沉的天空似被闪电劈开了一条缝隙。 短短刹那,照亮了慕容慎盛满了勃勃野心的眼睛,也照亮了慕容尧阴沉冷厉的脸孔。 大雨下了半夜,直至三更才停。 灵堂里的烛火亮了一夜。 苏皇后在灵堂里哭了一整夜,到天明时终于熬不住,身体软软地倒下。蕈紫忙扶着苏皇后的左侧,赵夕颜则扶住苏皇后的右胳膊。 「娘娘伤心过度昏厥过去,」蕈紫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嗓子嘶哑得厉害,勉强挤出几句:「奴婢扶着娘娘去歇一歇。」 赵夕颜低声道:「我和你一同扶着娘娘安歇。」 蕈紫纵然满心悲痛,此时也忍不住抬头看赵夕颜一眼。 这一夜, 赵夕颜陪着苏皇后守在灵堂里。 从头至尾,赵夕颜几乎没说过话。苏皇后痛哭落泪,赵夕颜默默为苏皇后擦拭眼泪。苏皇后哭昏过去,赵夕颜依旧默默守候。 沉浸在痛苦和泪水里的人,才懂这份身边有人可以依靠的滋味。 两人扶着苏皇后走出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咚! 仿佛是什么瞬间爆开了。 赵夕颜一惊,倏忽转头。 「不好了!苏侧妃撞棺自尽了!」 太子的棺木前,躺着一个白色身影。正是太子侧妃苏环。棺木上那一蓬溅开的鲜血,触目惊心。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一时竟无人出声。 「快来人,去宣太医。谁也别动苏侧妃,等太医来。」赵夕颜厉声下令。愣住的宫人立刻领命,飞快地跑出了灵堂去宣太医。 蕈紫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急急低语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去安歇,苏侧妃这里,就有劳世子妃了。」 宫中嫔妃美人数不胜数,真正有品级的却没几个,蕈紫从没看在眼底。东宫里的女眷,只有苏环和慕容燕。慕容燕下药害死了太子,被关在天牢里。苏环现在又撞了棺木。 在蕈紫眼中,除了苏皇后,也只有眼前的赵夕颜值得信任了。 赵夕颜点了点头,叫了一个宫人过来。待蕈紫和宫人扶着苏皇后离去,赵夕颜快步去了灵堂里。 围拢住苏环的众宫人内侍,纷纷让开。赵夕颜蹲下身子,目光落在苏环血淋淋的额头上。 苏环铁了心要殉情,这一撞用尽了力气。额头几乎快被撞烂了,一时还没咽气,竟睁着眼,冲赵夕颜笑了一笑。 这一笑,比哭还难看,令人心碎。 赵夕颜鼻间一酸,眼睛红了:「你等一等,太医很快就来了。」 「别救我。」苏环断断续续地吐出三个字,用最后的力气盯着赵夕颜:「让我随表哥去。」 泪水迅速冲出了眼眶。 赵夕颜的脑海中闪过前世徐靖身中乱箭身亡的一幕,那时的她,痛不可当,只想和徐靖一起去黄泉地下。 「你好好活着,」赵夕颜握住苏环的手,声音哽咽:「太子一定不愿见你这般模样。」 「这世上,最爱太子的人就是你。你要是也走了,以后还有谁会一直记着太子?」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带着太子那一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你永远记着他,他就会一直活在你的心底。」 苏环的眼中浮起泪光。 心像被重锤击中,化为齑粉,甚至连痛的力气都没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丧事(二) 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太医来了。 赵夕颜用袖子擦了眼泪,让开位置。 太医迅疾上前,为苏侧妃查验伤势。 万幸苏环哭了半天一夜,早就没了气力。这一撞,伤势极重,却未致命。 太医暗暗松口气,为苏侧妃敷药包扎。然后让人用木板抬着苏侧妃回寝室。赵夕颜一并起身相随。 片刻后,苏环被抬回熟悉的床榻上。 她额上被包裹着厚厚的纱布,面容惨白,毫无血色。额上的剧痛身体的疲倦一并袭来,苏环很快昏睡过去。 赵夕颜坐在床榻边,默默守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皇后在蕈紫的搀扶下来了。 短短一天一夜间,苏皇后骤然苍老了数岁,行走间腰身微弯,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筋骨。 赵夕颜起身要行礼。 苏皇后无力地摆摆手,示意赵夕颜不必行礼。赵夕颜上前,扶着苏皇后坐下。苏皇后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了,目光落在苏环额上的纱布上,忽然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落。 蕈紫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低声道:「皇后娘娘伤心悲恸,哭得厉害,现在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赵夕颜心里一片晦暗沉重。 此时此刻,任何的言语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安慰不了一个失去独生儿子的母亲。 「娘娘节哀,保重凤体。」熬了一夜没睡,赵夕颜声音有些沙哑:「殿下英年早逝,所有人都痛不可当。娘娘之痛,更胜众人。殿下地下有知,也一定盼着娘娘撑下去。」 苏皇后动了动嘴,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如雨般滑落。 床榻上昏睡的苏环,睁开眼睛,摸索着抓住苏皇后的手,凄然又悲凉地哭喊:「姑母,表哥怎么就抛下我们走了。」 苏皇后全身颤抖个不停,俯下身子,将苏环搂进怀中。 姑侄两人,一个失了儿子,一个失去了夫婿,都痛到了极处。相拥着痛哭不已。 赵夕颜也落了泪。 太子寿元不长,注定了短命早夭,众人都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天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了。一个好端端的人,忽然就没了。谁能经受得起? 苏皇后和苏环哭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来。 苏皇后不能说话,只用力地抓紧苏环的手。 一旁的蕈紫忍着悲恸低语:「苏侧妃,皇后娘娘已经失了太子,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一定要撑住,好好活下去。」 赵夕颜转头,用袖子擦了眼泪,再转过头来:「苏侧妃,你答应皇后娘娘。不然,娘娘无法安心。」 苏环红肿着一双眼,用力咬着下唇,嘴唇咬出了血痕。半晌,终于点了头。 苏皇后目中闪过水光,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赵夕颜的手。. 蕈紫代苏皇后张口道:「这一日一夜,辛苦世子妃了。」 赵夕颜定定心神,轻声道:「娘娘一直待我极好,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苏皇后目中闪过水光,站起身来。蕈紫低声道:「世子妃熬了一夜没睡,不如在这儿小憩片刻。正好陪一陪苏侧妃。」 赵夕颜点点头应下。 待苏皇后离去后,赵夕颜就在一旁的窄榻上躺下了。脑海中一片纷乱晦暗,其实根本睡不着。赵夕颜逼着自己闭上眼。 耳边不时传来苏环压抑的啜泣声。 赵夕颜心里暗暗叹息。 太子离世,京城俱哀。 京城百官不论品级高低,皆进宫跪灵。诰命女眷们也都换上素衣,纷纷进宫哭灵。普通百姓都换了孝衣, 家家挂起白幡,满城缟素。 东宫灵堂容不下那么多人。太子的棺木被抬去了金銮殿。臣子们皆去金銮殿跪灵。 东宫灵堂的棺木中放着一副太子生前的衣服。诰命女眷们跪在棺木前,各自用帕子捂着眼睛,哭声一片。 这哭声中,尤以苏家女眷最为悲恸。 苏老夫人跪扶着棺木,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啊,你怎么这般狠心,抛下娘娘就这么去了啊!」 苏家那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苏家还没来得及为苏环谋划,还没能如愿让东宫过继子嗣。太子忽然撒手西去。现在做什么都迟了。 想及此,苏老夫人就像被摘了心肝一般。 一堆苏家女眷中,还有一个出嫁了的苏瑾。 听到太子丧信的那一刻,苏瑾震惊不已,失声痛哭。哭完一场,立刻换了素服回了苏家,和苏家女眷一同进宫来。 她对太子没有男女之情,却有深厚的兄妹情谊。不管如何,都要进宫送太子最后一程。 浑浑噩噩地跪着哭了半日,有宫人送了凉水和白馒头进灵堂。苏瑾勉强吃了几口,喝了一口凉水,就再也吃不下了。 她闭上眼睛,恍惚间看到一张孱弱苍白清秀的脸孔,冲她微笑:「瑾表妹,你要和你的孟表哥好好过日子。我走了。」 那张熟悉的脸孔,慢慢飘远。 「表哥!」苏瑾低泣着伸手,那张脸孔倏忽消散不见。 灵堂里外跪满了哭灵的贵妇。苏瑾的伤心痛哭,在其中并不惹眼。哪怕有一两个爱嚼口舌的,也没胆量在太子尸骨未寒的时候,去嘲笑真心为太子伤心难过的苏瑾。 苏老夫人哭昏了过去,被媳妇们扶着去空厢房里歇下。 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苏老夫人昏睡小半日,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凉水后,勉强有了些力气,哑着嗓子道:「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可怜的环儿。」 于氏默默出力。 次媳洛氏忽然用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太子殿下就这么去了。我可怜的环儿该怎么办。」 于氏不敢也不能吭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当日是苏环进了宫。不然,现在失了丈夫要守一辈子活寡的人就是苏瑾了。 洛氏哭得凄惨,苏老夫人的心肠却如铁石一般,怒目瞪了过去:「太子本来活得好好的,是慕容燕那个贱~婢,用卑劣手段害死了殿下。你别哭了,现在就随我去见环儿。」 洛氏哽咽颤抖着用衣袖擦了眼泪,扶着苏老夫人去了苏环的寝室。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丧事(三) 此时,苏环正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 她闭着眼哭喊,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赵夕颜早已被惊醒,迅疾下榻过来,伸手一探苏环的脖子和脸颊,眉头拧了一拧,转头吩咐:「苏侧妃发烧了,快去请太医来。」 苏环额头被层层轻纱裹住,脸颊通红,脖子也红了,烫得厉害。 宫人匆匆领命退下,不到片刻,便有太医来了。 此时顾不得男女之别。太医伸手探了探苏环的脸孔,面色顿时凝重起来,立刻挥笔开了药方:「苏侧妃额上伤势颇重,又伤心过度,邪火入体,发了高烧。一定要尽快退烧,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赵夕颜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熬药。」 药还没熬好,苏老夫人婆媳就来了。 赵夕颜守在苏环床榻边,苏老夫人似没看见一般,冲到床榻边,握着苏环的手就哭:「环儿,快些醒醒。祖母来了。」 洛氏更是泣不成声。 于氏就镇定多了,低声对赵夕颜说道:「她们伤心过甚,失礼了,请世子妃多多海涵。」 赵夕颜轻声应道:「此时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苏环因高烧迷迷糊糊地,费力地睁开眼,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影,竟然没哭,哑着声音说道:「祖母,母亲,我想随表哥一起走。」 苏老夫人全身一震,攥紧苏环的手:「别说浑话。殿下走了,大家都难过。可再难过,也得活下去,不能寻死觅活。」 洛氏哭成了泪人:「环儿,我可怜的女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于氏也捂着脸哭了起来。 赵夕颜没有出声,任众人哭成一团。直至有宫人送了热腾腾的汤药来,赵夕颜才张口道:「苏侧妃发着高烧,要立刻喝药。」 苏老夫人不肯让开位置,坚持要亲自喂苏环喝药。 赵夕颜看一眼颤颤巍巍随时会倒下的苏老夫人:「苏老夫人疼惜苏侧妃的心,我能体会。这药有些烫,苏老夫人体弱无力,万一打翻了药碗,就会烫伤苏侧妃。还是我来喂吧!」 苏老夫人还想说话,于氏和洛氏双双擦了眼泪,「扶着」她起身让开位置。 太子已经死了。 北海王世子徐靖被立为皇储,是迟早的事。眼前的赵夕颜,以后就是东宫太子妃,还会是大晋的皇后。 苏家绝不能在此时开罪赵夕颜,甚至要想尽办法示好才对。 苏老夫人忍着一口窝囊气,盯着赵夕颜的一举一动。 赵夕颜没有搭理苏老夫人,耐心细致地喂苏环喝了汤药,用帕子为苏环擦拭脸上的汗珠。轻声嘱咐道:「睡一觉,醒来就会退烧了。」 惊慌无助的时候,身边有这般冷静沉稳的声音,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依赖和安慰。 苏环嗯一声,再次沉沉睡去。 洛氏哽咽着道谢:「多谢世子妃这般照顾苏侧妃。」 赵夕颜温声应道:「太子是世子堂兄,我身为弟妹,照顾堂嫂是应该的。」 简单的话语中,透出无限深意。 洛氏不是蠢人,自然听懂了,目中满是感激之色,连连谢恩。 太子一死,苏环膝下无子嗣,在东宫也没了依靠。赵夕颜肯照拂善待一二,苏环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赵夕颜起身:「你们留下,陪一陪苏侧妃。我去看看皇后娘娘。」 待赵夕颜离去后,苏老夫人忽地哼了一声:「太子尸骨未寒,北海王世子还没回京城,她这个北海王世子妃就迫不及待地进了东宫,摆出了东宫太子妃的派头。」 于氏头皮 一紧,忙低声道:「婆婆,这等话可不能说。万一传进世子妃耳中,岂不是结了仇怨。」 洛氏用力抹一把眼睛:「大嫂说得对。请婆婆谨言慎行,别再触怒世子妃了。」 苏老夫人看着两个不成器不中用没远见的儿媳,又是一声冷哼。到底没再说话。 苏老夫人在想什么,赵夕颜根本不在意。 三个月前苏老夫人都奈何不得她,更别说现在和以后了。 「蕈紫姑姑,」赵夕颜轻声问道:「皇后娘娘现在如何了?」 蕈紫熬得双目泛红,神色憔悴,压低声音答道:「皇后娘娘在灵堂里待了两个时辰,又哭得昏厥过去。被抬着回寝室,太医开了药,等娘娘醒了,奴婢再伺候喝药。」 赵夕颜轻声叹息:「丧子之痛,痛于剜心。现在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娘娘的悲恸。只有等时间慢慢抚平伤痛。」 蕈紫转头,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又转回头来:「接下来的日子,要劳烦辛苦世子妃了。」 赵夕颜没有推辞,点点头道:「让娘娘好生安歇,我这去灵堂。」 蕈紫目送赵夕颜的身影离去,然后转身进内室。 苏皇后不知何时睁了眼,就这么呆呆愣愣地躺着,目光涣散,毫无焦距。 蕈紫鼻子一酸,走上前:「娘娘不要再这般折腾自己了。这样下去,娘娘哪里撑得住。」 苏皇后漂移不定的目光,慢慢聚拢,张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来。 蕈紫知道苏皇后的心思,低声道:「太子殿下的丧信,两日前送去清河郡。再有五六日,世子就知道了。」 「慕容燕那个贱~婢,一直被关在天牢里。慕容尧慕容慎在东宫外跪了一天一夜,现在都被撵回了慕容府。」 「慕容府已经被封。等太子殿下安葬过后,娘娘想怎么处置慕容家都行。」 听到慕容燕的名字,苏皇后的眼中闪过彻骨的痛恨。她看蕈紫一眼,蕈紫立刻应下:「奴婢现在就令人将慕容燕带来。」qδ 苏皇后满腹的悲痛和愤怒,必须要发泄出来。 两炷香后,一个满脸惊惧的女子被拖了进来。 慕容燕身上还穿着两日前的衣裙,长发散乱,眼中满是惊惶恐惧。被拖进来之后,慕容燕连连磕头,哭着求饶:「求娘娘饶命!」 「我只是想亲近太子殿下,从没想过害太子。」 苏皇后目光满是寒意和杀气。 慕容燕继续哭喊:「我亲近过殿下,或许,现在腹中已经有了孩子。」 第三百六十七章 苟活 慕容燕近乎绝望的嘶喊,传入苏皇后耳中。 苏皇后全身一震,目中忽然闪过一丝希冀的光芒。 是啊!太子饮下茶水后,药性发作,和慕容燕有了鱼水之欢。万一上苍垂怜,给慕容燕的肚中留下了血脉…… 苏皇后嗓子难以出声,迅疾看了蕈紫一眼。 这世上,最了解苏皇后的人,非蕈紫莫属。只这一眼,蕈紫就明白了苏皇后的心意。 蕈紫心中叹息,脸上的神色稍稍放缓,沉声叫了几个宫人过来:「你们将慕容侧妃送回天牢去。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 「一日三餐,要有肉有菜,让慕容侧妃吃饱。」 几个粗壮结实颇有力气的宫人应了一声,拖起哭得瘫软无力的慕容燕,就这么一路拖了出去。 苏皇后怔怔片刻,忽地将身子靠在蕈紫的身侧,泪水奔涌,浸湿了一小片蕈紫的衣襟。 蕈紫满心酸楚,伸手搂紧脆弱无力的主子,低声安慰道:「暂且留这个贱婢多活几日,等过一个多月,就见分晓。如果她没有身孕,将她千刀万剐以祭太子殿下在天之灵。」 「若是她真有了喜,就容她生下孩子,再送她去黄泉。」 总之,慕容燕一定会死。 苏皇后肩头颤动,伸手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此时的慕容燕,就如一条上了砧板又被扔进水中的鱼,得以暂时苟活。那种死里逃生的惊恐和刺激,令她头脑一片空白。 她被拖回天牢,沉重的铁链锁住了铁门。守着牢门的宫人,很快离去。 慕容燕呆滞地坐在地上,过了许久,僵硬的四肢才有了力气,之前一幕涌上心头。 慕容燕忽然用手捂住脸,口中似笑又似哭。很快,眼泪从指缝间涌了出来。 她没有想要害死太子。 她嫁进东宫,太子待她再冷淡,也是她的夫婿,是她一辈子的依靠。她怎么会想害死自己的丈夫? 她鬼迷心窍地听了母亲怂恿,在太子茶水中下药,只是……只是不甘被冷落,想和太子亲近,想早日有孕生下子嗣,想博得太子宠爱和皇后的欢心,想压过苏环,想成为东宫太子妃……qδ 现在,一切都完了。 太子心疾发作,一命呜呼。她的美梦成了泡影。等待她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除非,她肚中怀了太子骨血。 慕容燕拼力用袖子擦去眼泪,颤抖着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祈求上苍。 一个东宫宫人,悄然迈步到玉簪身边,低语数句。 玉簪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凑到赵夕颜耳边,低声道:「世子妃,皇后娘娘令人将慕容侧妃带来,不知为何,又放回天牢了。」 赵夕颜略一点头,目光微微闪动。 经历丧子之剧痛的苏皇后,竟肯饶过慕容燕。个中原因,并不难猜。 一次就有喜的概率极低。不过,总有一丝希望在。所以,苏皇后忍着满腔愤怒,让慕容燕继续苟活于世。 她并不慌乱,也未忐忑。她甚至希望,苏皇后能如愿得偿。太子真有血脉留存于世。 灵堂里传来一阵骚动。 赵夕颜瞬间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就见年过六旬满头白发的吏部尚书夫人晕了过去。 进宫跪灵的诰命夫人里,吏部尚书夫人年龄不算最大,不过,这位夫人常年多病。这才跪了两日灵堂,就撑不住了。 苏皇后没在,苏环躺在床榻上,东宫里唯一能主事的,就是她这个北海王世子妃。 赵夕颜目光一掠,叫来两个宫人,吩咐道:「你们将夫人扶下去休 息,请太医来瞧瞧。」 两个宫人温顺地领命。 吏部尚书夫人很快被扶了下去。 接下来半日,又有两位年迈体弱的老夫人被搀扶去休息。 跪灵的一众诰命夫人,见赵夕颜这般举动,心里踏实多了。北海王世子妃往日深居简出,很少和人来往打交道。众人只知她美貌倾城,对她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 这两日才知北海王世子妃除了貌美多才之外,还有冷静过人行事沉稳刚柔并济种种优点。 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宫人们抬着一筐馒头和一桶凉水进了灵堂。在太子丧礼期间,宫中都得吃冷食,不能见半点荤腥。 赵夕颜默默拿起馒头,慢慢吃了起来。 她进宫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三日里,徐芳徐芷徐莹也陆续进宫跪灵。小果儿小花儿太小,没有抱进宫来,被留在了王府,由奶娘们照顾。 她三日没能喂孩子,胸口一直发胀,难受得很。 再这般下去,奶水就会胀回去,她以后便是想喂孩子,也没奶水了。想想怪对不住孩子。 可惜,也没别的法子。这等时候,她必须要撑住。 一个身影悄悄过来。 赵夕颜放下手中馒头,低声道:「三姐,你吃了没有?」 众人都在吃馒头喝凉水,免不了走动说话。徐莹悄悄凑过来,也没那么惹眼。 「吃了半个馒头。」徐莹压低声音道:「实在没胃口,吃不下。」 赵夕颜其实也吃不下,勉强自己吃。若是她也倒下了,这灵堂里连个主心骨都没有。 赵夕颜咬一口馒头,慢慢咀嚼咽下。 徐莹看在眼里,颇为心疼,低声道:「月牙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欲戴王冠,先受其重。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徐靖,赵夕颜也是一样。灵堂里里外外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一点点错处,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她不能错,还要表现得格外出众,才能为徐靖增添筹码。 赵夕颜轻声应道:「我不累。我就是想小果儿小花儿了。」 徐莹伸手握住赵夕颜的手:「别担心,我进宫之前,特意嘱咐过奶娘,这些日子要仔细照顾孩子。我将身边的丫鬟都留在孩子身边,奶娘们绝不敢疏忽大意。」 赵夕颜嗯一声,继续吃馒头喝凉水。 徐莹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月牙儿,我听说,慕容燕那个贱婢被带出天牢,皇后娘娘没赐死她,竟又放她回天牢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宫变(一) 徐莹敏锐心细,从苏皇后这一反常的举动中,咀嚼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赵夕颜将最后一口馒头吃完,喝下最后一口凉水。然后转头看向满眼忧虑的徐莹:「此事我已经知道了,不用担心。」 在灵堂里,更多的话不能再说了。 先不说慕容燕有孕的可能性少之又少。哪怕慕容燕有了身孕,也有一半的可能生的是女儿。 便是慕容燕真的生下了遗腹子,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孩,要长大成人得十几年。永明帝还能撑到皇孙长大吗?这风雨飘摇的大晋朝,还有时间等待那么久吗? 徐莹和赵夕颜对视片刻。 赵夕颜神色冷静目光沉稳,徐莹心里的慌乱很快平息,轻轻点了点头。 天黑之后,所有跪灵的诰命可以去厢房休息。偌大的灵堂里,只剩寥寥几人。一阵风吹进灵堂,火烛摇曳不定。 苏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进了灵堂。 赵夕颜没有起身行礼,依旧跪在灵位前。 苏皇后看着赵夕颜的身影,心中涌过一丝热流。 苏皇后慢慢上前。作为母亲,不便跪拜儿子。宫人拿来蒲团,苏皇后在柔软的蒲团上坐下,又看宫人一眼。 宫人立刻又去了一个蒲团过来。苏皇后伸手扯了扯赵夕颜的衣袖,示意赵夕颜也坐下。 赵夕颜没有拂逆苏皇后的好意,坐到了蒲团上。 苏皇后面容憔悴,双目红肿,口不能言。 赵夕颜心情沉重,伸手搂住苏皇后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娘娘痛苦难受极了,娘娘想哭就靠着我,别强忍着。」 这三天里,苏皇后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快流干了。 听到赵夕颜这句暖人心扉的话,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赵夕颜没有出声安慰,待苏皇后哭了一场情绪渐渐平静,才拿帕子为苏皇后擦拭眼泪。 苏皇后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目光看向一旁的蕈紫。 蕈紫立刻代主子出声:「世子妃,今日皇后娘娘本想处死慕容侧妃。不过,慕容侧妃嚷着自己或许会有身孕,娘娘一时下不了手,让人将慕容侧妃送回天牢,容她多活一段时日。」 「慕容侧妃因一己私心,害死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绝不会绕过她,也不会饶过慕容家上下。」 「请世子妃放宽心。哪怕慕容侧妃真的有身孕,待她生了孩子,也会被立刻赐死。」 更多的话,蕈紫就不能乱说了。 如果慕容燕真的有孕,生下了太子遗腹子。到那时候,苏皇后还会支持徐靖做储君吗?哪怕徐靖年轻力盛,声望隆厚,苏皇后岂会不偏向自己嫡亲的皇孙? 人心微妙善变。谁也说不清以后会不会有改变。 至少在此刻,在眼下,苏皇后是真心要扶持徐靖做储君的。 赵夕颜看向苏皇后:「如何处置慕容侧妃,都是娘娘的事。娘娘特意解释,侄媳感激不尽感动不已。」qδ 「也请娘娘放宽心,侄媳没有多心多想。眼下最要紧的,是操办好太子殿下的后事。」 苏皇后听得满心酸楚,伸手握了握赵夕颜的手。 以后的事,且待以后再说。 赵夕颜陪着苏皇后在灵堂里待了半夜,直至四更,苏皇后才起身回寝室。 赵夕颜年轻体力好,不过,撑了三天,也有些熬不住了。去了一间空厢房里,头一沾枕头,就沉沉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地传来尖叫惊呼声。 赵夕颜一个机灵,猛然惊醒,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睡在脚踏上的玉簪,揉着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奴婢出去瞧瞧动静。」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呼声隐隐传来。 宫中怎么会有这等异样动静? 主仆两个同时打了个寒颤,对视一眼,然后迅疾冲下床榻开门。 这一开门,一阵血腥气扑进了鼻息间。远处是一片冲天的火光,还有刀枪交击和嘶喊声怒吼声喊杀声。 看方向,正是宫门处。 赵夕颜心底生寒,全身都凉飕飕的,手中忽然冒出了湿漉漉的冷汗。 太子才死三日,尚未下葬,尸骨未寒。是谁在这时候起兵谋反,冲击宫门? 一张英俊肃杀的男子脸孔,闪过脑海。 慕容慎! 一定是他! 「小姐!」极度的震惊恐惧下,玉簪叫起了昔日的称呼:「是谁在逼宫?要是杀进宫来,我们该怎么办?」 赵夕颜深呼吸一口气:「先别慌张。我们先去找皇后娘娘。」 玉簪声音里有了哭腔:「不行!这等时候,也不知宫中谁是好人,谁是歹人。小姐这么冲出去,遇到歹人怎么办?奴婢立刻关门,先在屋子里躲一躲。」 「如果歹人冲进东宫,躲在哪里都没用。」事到临头,怕也没用。赵夕颜是经历过乱世的人,心里虽然惊惧,面上却迅速冷静下来。 赵夕颜推门而出,目光迅速一扫,高声喊道:「海棠。」 她进宫之时,只带了玉簪和海棠进宫。 海棠头发散乱地冲过来了,满目惊惶:「小姐,外面是怎么了?那边怎么有火光?」 赵夕颜低声安抚:「别怕,跟着我。」 海棠用袖子抹一把眼睛,紧紧跟在主子身后。 赵夕颜快步走过长廊,短短一截路,遇到几波慌乱逃窜的宫人,还有几个诰命夫人听到动静不对,慌张惊惧地推门而出,「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都闭嘴!」赵夕颜骤然扬高音量:「安静!」 哭喊声为之一顿。 赵夕颜挺直腰杆,目光冷厉,迅疾扫了一圈:「有反贼谋逆逼宫,你们立刻将所有人叫醒,都去灵堂里。」 众人慌乱无助之下,很自然地听从赵夕颜号令,四散分开去叫人。 赵夕颜快步去苏皇后寝室。 苏皇后的门也开了。 苏皇后满眼惊惧,死死抓住赵夕颜的手,用尽力气,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蕈紫颤抖着张口:「世子妃,是谁谋反做乱?」 这是哪个乱臣贼子逼宫谋反啊! 太子刚闭眼三日啊! 第三百六十九章 宫变(二) 是谁在谋逆作乱? 赵夕颜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诉之于口,低声道:「我也不清楚。现在也没时间去思虑这些,得立刻做好防备。」 蕈紫活了四十年,什么事都经历过,唯独没经过这等惊天宫变。已经乱了心神,下意识地点点头。 苏皇后也是六神无主,再者,她嗓子失了声音,便是满腹心思也说不出口。这等时候,赵夕颜的冷静果决,几乎成了苏皇后的救命稻草。 苏皇后用力握紧赵夕颜的手,用力点头。 就在此时,宫中又一处宫殿走了火,红色的火光划破黑暗的夜空,伴随着惊叫声怒嚷声或求饶声哭声。 苏皇后身子又是一震。 逼宫的乱臣贼子,在冲击宫门。宫中分明有内应,在此时放火扰乱人心。 「走火的宫殿在西北角,离东宫远得很。」冲天的火光清晰地映入赵夕颜的眼底,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庞闪出了耀目风华:「娘娘请安心,宫中有值夜的禁卫,东宫还有一千太子亲兵,会保护娘娘的安危。」 苏皇后惊魂不定,双手不停颤抖。 赵夕颜无暇再低声安慰,迅速说道:「我刚才已经让所有人去灵堂里,请娘娘立刻移步去灵堂。有娘娘坐镇,便能安定人心。再令东宫亲兵把守在灵堂外,便是反贼冲进宫廷,也有一拼之力。」 苏皇后迅速点头,用力深呼吸一口气,在赵夕颜和蕈紫的搀扶下向灵堂走去。一众宫人纷纷尾随。 原本慌乱无助四处乱窜的宫人内侍,在瞥见苏皇后的身影后,自动自发地跟了过来。有些诰命贵妇,也颤抖着身子过来了,很快形成了浩荡的人群。 灵堂里原本就有火烛。赵夕颜扶着苏皇后进灵堂后,张口下令:「将所有火烛都点燃,灵堂外的宫灯也都燃起。」 这三日,赵夕颜一直在灵堂里发号施令,东宫的宫人们颇有敬服之心,闻言纷纷领命而去。 须臾间,火烛一一亮了起来,将偌大的灵堂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见了所有人的狼狈慌乱。 短短一炷香时间里,所有诰命夫人都冲进了灵堂。有的头发散乱,有的衣裳还没穿整齐,还有得没穿鞋袜赤着双足。一个个或满脸绝望或惊惶不安或低声啜泣。 不知是谁崩溃痛哭失声,很快,引起了一片哭声。这哭声,比白日为太子哭灵客要情真意切多了。 大晋四处战乱,从未乱到过京城。这些锦衣玉食的贵妇们,生平第一次经历逆贼逼宫,惊惧万分。 苏皇后挺直了纤弱的腰肢,站在太子的棺木前,目光冷厉,扫了一圈过去。 虽然一言不发,却威慑力十足。 唯有靠得最近的赵夕颜和蕈紫,才知道苏皇后的双手一直在抖。 苏皇后看蕈紫一眼,蕈紫忍着泪水,高声道:「今夜有贼人逼宫,皇后娘娘有旨,所有人都在灵堂里不得乱动。否则,一律以谋反重罪论处。」 这一席话,响彻灵堂内外,震慑住了所有人。 谋反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众诰命夫人立刻紧紧闭上嘴,哭喊声在最短的世间里停下。 礼部尚书府的周夫人,不小心打了个一个哭嗝,吓得全身直抖,拼力低头,用前面的人挡着自己。 蕈紫又高声道:「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听北海王世子妃号令。」 众诰命夫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赵夕颜。 苏皇后口不能言,太子侧妃苏环重伤不起。现在能张口能主事的,便是北海王世子妃了。 赵夕颜没有推辞,目光扫过众人慌乱惊恐的脸:「皇后娘娘就在这里,所有人都别慌乱。宫中有禁卫,东宫还有 一千精兵,逆贼冲不进东宫来。」 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冷静,有极强的感染力。 众人紧紧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一松。 赵夕颜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现在,所有人都坐下,不得胡乱起身。」 一声令下,双腿发软颤抖个不停的夫人们,纷纷就地坐下了。灵堂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宫人们就在灵堂外的空地上坐着。此时站立不动的,只剩苏皇后蕈紫和赵夕颜三人。 蕈紫用尽气力,搀扶着苏皇后。赵夕颜扶着苏皇后的另一侧,话语简洁有力:「来人,去叫东宫亲兵统领过来。」 内侍陆公公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领命跑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众夫人心惊胆战,不时悄悄转头看一眼。似过了天长地久,东宫亲兵统领的高大身影才出现在灵堂外。 众夫人忙挪动身体,让开一条路。 满脸悲愤的左统领大步上前,拱手行礼:「末将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世子妃。」 「左统领请起。」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赵夕颜直截了当地张口问道:「现在宫中情形如何?」 左统领低声答道:「回世子妃,宫中有三处宫殿走火,还有人趁乱行凶杀人。东宫里暂时还算安稳。」 也就是说,东宫暂时还没出现反贼内应。 赵夕颜紧紧盯着左统领:「金銮殿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左统领迅速答道:「末将已经派人前去问询,暂时还没消息。」 此时情形不明,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赵夕颜很快做出决定:「请左统领立刻封锁东宫宫门。从现在起,不管外边乱成了什么动静,都不得打开东宫宫门。所有试图闯进东宫的,一律诛杀。」 最后一句,如寒冰,透着腾腾杀气。 左统领同样杀气腾腾,咬牙领命:「末将领命。」 左统领领命而去,高声喝令封锁东宫宫门。 厚重的宫门,被五六个禁卫推得缓缓异动,合拢到了一起,发出一声闷响。再以粗如胳膊的数个门栓抵住。 一千东宫亲兵,一半守在东宫的宫门处,另一半则分作三队,在东宫里来回巡逻。 忽然有一道黑影,悄悄从水井旁潜了过来。被巡视的东宫亲卫逮了个正着。 亲兵一刀下去,砍断了黑影的一条腿,惨呼连连地被抬到了灵堂外。 第三百七十章 宫变(三) 「启禀皇后娘娘,」亲兵一脸愤怒地禀报:「这是东宫里的内侍,平日做些洒扫的粗活。刚才鬼鬼祟祟地在水井边蹿出来。小的已经查验过水井了,三个水井,有两个都被下了毒。」 最后一处水井,还没来得及做手脚,就被发现了。 众夫人皆是一惊,纷纷唾骂。 苏皇后眼里闪着愤怒的火苗,用力扯着赵夕颜的胳膊,比划一个杀的手势。 赵夕颜略一点头,冷冷道:「皇后娘娘有旨,立刻斩杀。」 亲兵毫不迟疑地领命,长刀一晃,便斩了那个内侍的人头。一蓬鲜血飞溅到两个诰命夫人的裙摆处。离得最近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血糊糊的头颅滚过来,各自尖叫一声,双眼一白,昏了过去。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各自胆战心惊,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夕颜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众人耳边:「大家都别慌,只要安稳地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 「这个谋逆的反贼,在东宫里必有内应。这是第一个,很快就会抓出第二个第三个。」 果然,一炷香后,又有一个内侍被拖了过来。这个内侍平日在书房外伺候,趁乱开了书房的门,放了一把火。火势刚起,就被发现了。火势被及时扑灭。 这样的人,当然留不得。 赵夕颜冷然下令,亲兵又挥舞长刀,斩下第二个人头。 这样的血腥场景,见第一回触目惊心,见第二回,依旧血腥可怕。待抓出第三个第四个,甚至连亲兵中也有爆起作乱的,伤了两个人,被当成砍成了肉泥。 天渐渐亮了。 宫中的火光愈来愈旺。喊杀声近了许多。甚至开始有人冲击东宫宫门。被蹲在宫墙上的亲兵以利箭射杀。 苏皇后目中闪出水光,身体不停颤抖。 赵夕颜伸手握着苏皇后的手。苏皇后用尽所有力气,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坐在地上的诰命夫人们,经历了生平中最漫长的黑夜。待天色渐明时分,有一个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很快,一个跟着一个,发出低声的呜咽。qδ 情绪紧绷如弓弦,稍稍松一松也无妨。 这一次,赵夕颜没有出声呵斥。事实上,她的情绪也一直紧绷着,颇有些疲惫。 只是,此时她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露出疲倦软弱。 赵夕颜转头对苏皇后低声道:「娘娘站了许久,一定累得很,不妨靠着棺木坐一坐,休息片刻。」 苏皇后轻轻点头,靠着棺木,慢慢坐下。一直忍着的泪水,悄然滑落。 到现在为止,苏皇后都不知道谋逆作乱的人是谁。 派去金銮殿的三拨人,都没能回来。可见金銮殿那边最为凶险。 永明帝和朝中百官都在金銮殿。乱臣贼子逼宫,自然要冲着金銮殿去。倒是东宫这边,皆是女眷,逆贼一时顾不及。这两个时辰抓出六个内应,其余的还算安稳。 她再厌恶永明帝,此时也觉惊惧害怕。儿子已经死了,如果永明帝再出什么意外,大晋的天就彻底塌了。 赵夕颜坐在苏皇后身边,见苏皇后泪落如雨,赵夕颜暗暗叹息,低声道:「娘娘别怕。金銮殿那边禁卫众多,一定能护住皇上和众臣。」 苏皇后将头靠在赵夕颜的肩膀上,泪水很快浸湿了赵夕颜肩膀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忽然颤巍巍地爬过来,抓住苏皇后的胳膊。 苏皇后抬起迷蒙的泪眼,看见自己一把年岁的亲娘满脸泪痕:「娘娘!东宫还算安稳,现在得知道金銮殿那边的动静。皇上在金銮殿,你爹和你的兄长也都在金銮殿里 。娘娘快些派人去瞧瞧。」 苏皇后下意识地要点头,赵夕颜眉头一皱,冷然道:「东宫已经派了三拨人前去金銮殿,都没回音。可见逆贼正在逼宫。现在再派人去,不过是送死。」 「苏老夫人有丈夫儿子在金銮殿,这里所有的夫人,也一样有丈夫有兄弟有儿孙。」 「现在什么都做不得。请苏老夫人回原处,安静等着。再这般胡言乱语扰乱人心,本世子妃定不轻饶。」 苏老夫人又惊又怒,正待说话,苏皇后忽然将胳膊抽了回去。用袖子擦去眼泪,伸手一指苏老夫人,又指了指苏老夫人原来坐着的位置。 苏老夫人愤愤地爬了回去。 连苏老夫人都碰了硬钉子,所有为丈夫儿孙惊惶难安的诰命夫人们,只得闭上嘴。 赵夕颜抬眼,看向金銮殿的方向。 那里,到底乱成了什么样? 金銮殿外,躺满了一地的尸首。 这些尸首,全都是宫中禁卫。他们中,有忠心大晋天子的,也有逆贼内应。昨天半夜第一道火光冲起的时候,金銮殿外值夜的禁卫里,忽然有人抽出长刀,暴起杀人。 紧接着,有许多穿着盔甲的禁卫从暗处冲了出来。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 陶将军被突如其来的叛乱惊住了,迅疾反应过来,厉声呼喝着领兵杀乱贼。这些乱贼平日是同僚,此时都在左臂上绑了红绸布。一个个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往金銮殿里冲。 陶将军心惊胆寒,拼力抵挡。在混乱中被砍了一刀。万幸这一刀伤势不算重,伤在后背,没太大影响。他继续挥刀杀人,一边厉声呼喊:「挡住乱贼,保护皇上!」 金銮殿最大的一处偏殿,被设做了太子灵堂。叛乱在深夜来得猝不及防,在灵堂里的臣子,暂时没什么损伤。那些去了厢房寝室休息的重臣们,有些被内应所杀,剩余的被门外的杀伐声吓得魂不附体。 有一些忠心的臣子,叫嚷着保护皇上冲了出去,冲到了永明帝的寝室外:「皇上!臣来护驾!」 「微臣也来护驾了!」 寝室的门紧紧关闭,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该不是永明帝已经被逆贼杀了吧! 一把年岁的定国公,目中闪过狠戾,叫过儿子,一同踹开了天子寝室的门,然后率先冲了进去。 第三百七十一章 狼子(一) 天子寝室里,是一片骇人景象。 身形肥硕的永明帝,被捆缚住手脚,嘴里被塞了一团布,像一头待宰的牛,狼狈不堪地蜷缩在龙榻上。 龙榻边,三个内侍被割破喉咙,鲜血流了一地,面孔青黑,尸首已经凉了。蒋公公和马公公,一个被砍伤了胸膛,一个被砍了一条腿,已疼晕了过去。 站在龙榻边的青年男子,英俊的脸孔上溅了几滴血痕,洁白的素衣上更是血痕处处。平日随和近乎谦卑的俊脸,此时闪着疯狂得意的笑,手中竟有一把长剑,抵着永明帝的脖子。 此人,正是颍川王世子。 六个高矮形貌不一的女子,站在龙榻一旁。或神色惊惶,或满目憎恨,或咬牙切齿,一个个几近癫狂。 定国公父子二人踹门冲进寝室的刹那,颍川王世子怒喝出声:「都停下!谁敢靠近一步,我立刻杀了这昏君!」 定国公瞬间停下脚步,一双眼闪出愤怒汹涌的火焰,咬牙怒喝:「颍川王世子!竟然是你!」 定国公世子也随之停下脚步,面色沉凝至极。 这一场叛乱,来得实在太过突然。 太子心疾发作离世,众臣皆十分悲恸。永明帝如被抽了全身筋骨一般,只在太子灵堂里出现过一回,就伤心得晕厥过去。马公公蒋公公等人扶着天子回寝室歇下。其余众臣都在灵堂里跪灵。 谁也没想到,太子才合眼三日,尸骨还没安葬,宫中就起了叛乱。 禁卫本是天子亲兵,拱卫皇宫。三万禁卫,有大半在军营,宫中兵力有一万人。然而,叛乱就是从禁卫而起。也因此,愈发令人猝不及防震惊不已。 有能耐发动叛乱的,非慕容尧慕容慎父子莫属! 更令人震惊的,是颍川王世子竟也参与叛乱。看这架势,还是主谋之一。 颍川王世子扯动嘴角,笑的得意极了:「想不到吧!正是本世子!」 「这是徐家天下,本世子是徐家儿孙,这个昏君不配为天子。本世子取而代之,有何不可!」 「你们父子两个,都退出去。等我逼这昏君写了退位诏书,坐了龙椅,你们再来拜见新皇帝。现在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出去!」 定国公愤怒难当,长发胡须几乎要炸开:「你这个逆贼!竟要弑~君谋反。我冯平今日豁出一条命,也要杀了你。」 话音刚落,龙榻上就传来一身闷哼。 颍川王世子长剑一挥,永明帝的龙袍被削了一片,随之飞起的,还有一片血肉。 永明帝口中被破布堵住,惨呼声被堵在了喉咙里,疼得额上冒出汗珠,龙目中泪水飙涌。 「滚出去!」颍川王世子狞笑一声:「不然,下一剑我就割了昏君喉咙。冯平,你不是自诩大晋第一忠臣良将吗?莫非你要逼死你忠心的天子?」 定国公面色铁青,眼中火焰似要化为实质,将颍川王世子千刀万剐:「众藩王世子中,皇上待你最为宽厚。让你在宗人府里任职,任由你出入宫廷。你不知感恩,竟生出谋逆叛乱之心,简直不配为人!」 颍川王世子扯动嘴角,英俊的脸孔一派狰狞:「我不配为人?哈哈!真正不配为人的是他!」 「我献媳妇给他生子,他却坐视皇后害死了陈氏。之后,对我不闻不问。我忍辱负重,再次进宫献美,卑躬屈膝谄媚示好。其实,我早就想杀了他。等了这么久,才等来真正的良机!」 「这大晋龙椅,我徐翊为何坐不得!」 颍川王世子忽然又挥了一剑。永明帝又是一声闷闷的惨呼,被削了第二块皮肉。 定国公愤怒得握紧拳头,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龙榻上的永 明帝,拼力抬头,冲着定国公的方向呜呜两声。 快救朕! 定国公世子伸手拉住父亲的胳膊,低声道:「父亲,先别冲动,我们退出去再商议对策。」 定国公狠狠瞪了嚣张的颍川王世子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定国公世子紧随其后。 「关门!」颍川王世子的声音传来。 定国公世子只得将厚重的门关上。 在门外的几个年迈臣子,皆一脸惊恐。刚才门大开,颍川王世子的怒喊声都传了出来。他们是文臣,又一把年岁了,被骇得不敢动弹。 此时见定国公父子出来了,几位重臣立刻围拢过来:「定国公,皇上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大碍?」 定国公目中闪着怒火,握着右拳猛然一挥,重重砸在一旁的廊柱上。廊柱震了一震:「是颍川王世子,猝起发难,杀了皇上身边的三个内侍。蒋公公马公公也都受了伤。」 「皇上被捆缚住手脚,躺在龙榻上。那个逆贼,手中拿着长剑。」 定国公世子低声接过话茬:「逆贼以皇上性命相挟,逼父亲和我退出来。皇上被接连刺了两剑,皮肉都削了两块。我们不得不退。」 苏掌院倒抽几口凉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周尚书一把扶住苏掌院:「苏掌院撑住!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快些商议对策,救回皇上。」 苏掌院老泪纵横,凄然哭喊:「老天开眼,降一道雷劈死逆贼吧!」 可惜,老天并未开眼,倒是远处的火光又盛了。喊杀声惨呼声也越来越近。 吏部尚书面色难看,低声道:「一个颍川王世子,根本没能耐发动这么一场叛乱。真正叛乱的逆贼,另有其人!」 众臣一同转头,看向刑部尚书纪尚书。 年近六旬个头不高一把白须的纪尚书,脸色比众人更难看。他执掌刑部狱,很清楚谋逆叛乱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他的孙女纪云舒嫁进了慕容家。现在慕容尧父子领兵叛乱,一旦叛乱平息,慕容家将被灭族。纪家是慕容家的姻亲,也在被诛灭之列。 他只是想让孙女嫁入将门,有一个好夫婿。他这个祖父有什么错?为什么摊上了这等灭族大祸? 现在悔断肠子也没用了。 纪尚书颓然地走了几步,到天子寝室门外跪下。 第三百七十二章 狼子(二) 纪尚书刚跪下,就被定国公一把拉了起来:「现在跪着有什么用?如果下跪就能救回皇上,我等都跪死在门外也无妨。」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回皇上!」 纪尚书一脸惨然,却未吭声,默默站在定国公身边。 吏部尚书定定心神,低声出了个主意:「一个颍川王世子,不足为惧。只是,他以皇上为人质,我等顾虑重重,不能硬闯进去救人。不如,先派人进去,劝颍川王世子放下长剑,放了皇上。」 周尚书皱皱眉头:「谁能劝动颍川王世子?」 颍川王世子已经走上谋逆这条不归路,接下来要么夺了皇位,要么就是一个死字。这等情形下,颍川王世子怎么肯放下手中长剑。 一直默不出声的怀德郡王,忽然上前一步道:「我去试一试。」 怀德郡王年已五旬,是宗人府宗正。他原本是皇室旁支,当年拥立先帝有从龙之功,先帝登基后,让怀德郡王做了宗正。这一做就是二十年。 论辈分,怀德郡王和永明帝是平辈,永明帝应该叫怀德郡王一声堂兄。颍川王世子要称呼一声堂伯父。 怀德郡王进去劝降颍川王世子,确实最合适。 定国公等人对视一眼,各自思忖片刻,让开一条路。 怀德郡王深呼吸一口气,上前推门。刚推开一条门缝,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就传了出来。 随之一并传出的,还有颍川王世子阴恻恻的声音:「谁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杀了这昏君!」 永明帝堵在嘴里的破布被取下了,惨呼声一声接着一声。 怀德郡王无奈之下,只得退回来。门重新被关上。永明帝的嘴又重新被破布堵上了。 守在门外的众臣们,个个愁容满面。 定国公呼出一口浊气,忽地转头对定国公世子道:「陶将军领兵守着金銮殿,你去帮他。窥准机会,冲出宫去,去铁卫军营领兵来救驾。」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虎符,塞进定国公世子手中。 这任务,十分凶险。 慕容氏世代掌禁卫,慕容尧已经做了十多年禁卫大将军,慕容慎也做了六七年的御前校尉。这对父子,在宫中势力庞大。今夜叛乱,绝不是一时兴起,暗中必然早有准备。 铁卫大营在京城的北城门外五十里处。快马来回要一天。定国公世子冲出宫门,冲去军营领兵来救援,一切顺利也得要两天左右。更大的可能是,慕容尧慕容慎夫子早有防备,布下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定国公世子明知前路凶险,却一声未吭,拿了虎符,冲定国公拱手:「父亲,儿子很快会回来。」 说完,大步离去。 按宫中规矩,所有文臣武将都不能携随从进宫。定国公父子进宫的时候,数十个亲兵都被留在了宫外,能跟着宫里的,只有五个亲兵,这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定国公一挥手,那五个亲兵全部跟了上去。 定国公世子领着亲兵冲至金銮殿外。 后背的鲜血已经染红了盔甲。陶将军丝毫不知疼痛,奋力挥动长刀,一边怒声嘶喊:「儿郎们,杀光逆贼!」 太阳跃然升起,光线愈发明朗。左臂上绑着红巾的叛贼脸孔,也越来越清晰。 往日一并当值的袍泽们,现在凶狠如狼。 陶将军挥着长刀,砍翻了一个,左臂上也挨了一下。 陶将军继续怒喊:「杀光逆贼,一步不准退!」 定国公世子目光迅疾一掠,从一具死尸手中取下长枪,一声不吭地持着长枪上前。 身后的五个亲兵也各自捡起一把兵刃,跟在自家世子身后杀了 过去。 一柄长枪自陶将军身边伸出,狠狠刺中了一个逆贼的脸孔。那个逆贼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直挺挺地倒地死了。 陶将军松一口气,转头看过去。 定国公世子沉声道:「你我一同并肩杀逆贼!」 陶将军见了定国公世子,心中骤然松了一口气,奋力点头,继续挥刀杀敌。 人的名树的影。铁卫营兵多将足,定国公是大晋第一武将,定国公世子同样声名显赫。. 便是禁卫们,见定国公世子再前厮杀奋战,也是精神一振。原本已陷入颓势,很快再次将逆贼杀退。 宫门处,已是尸首满地。 大量的鲜血渗入缝隙中,一片殷红,血腥气弥散,令人作呕。 「杀光逆贼!」守宫门的禁卫武将满身血痕,声音嘶哑,依旧奋力厮杀。 然而,身边的人依然越来越少。对面涌过来的人,个个身体高壮,左臂上绑着如鲜血一样鲜红的红巾。 这些,都是禁卫中的精锐啊! 都是袍泽啊! 现在却如生死仇敌,彼此厮杀。这个武将,心中燃烧着愤怒和不甘,高声嘶吼:「你们都是大晋禁卫,应该保护皇上护卫皇宫,现在竟被慕容尧慕容慎蛊惑谋反,这是要诛灭九族的重罪。快些放下刀剑,立刻投降……」 一支利箭,嗖地飞来,刺进武将口中。 武将直挺挺地倒下了。 身后禁卫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银色软甲的青年男子,大步走过来。 青年男子年约二十余岁,脸孔英俊,目光冷厉。正是御前校尉慕容慎。 慕容慎扔了手中长弓,冷笑一声,忽然高声厉喝:「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此日。给我冲!」 紧接着,又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宫门外。 这个身影一出现,宫门处的禁卫又是一阵骚乱。 慕容慎也就罢了,到底年轻,又是在御前当值。宫门禁卫们并不如何敬畏。 可眼前的高大男子,统领三万禁卫,是他们的大将军。他们对大将军的敬畏,早已烙印进了血液里。 那个身影一出现,禁卫们斗志杀气陡然消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慕容尧目光环视,厉声道:「放下兵器,本将军饶你们不死。」 慕容慎紧跟着喊了起来:「等我们冲进宫中,杀了那个昏君,请颖川王世子继位。大家都是从龙的功臣,日后荣华富贵,前途似锦。」 第三百七十三章 野心(一) 慕容氏在京城盘踞两百年,势力庞大。 慕容尧野心勃勃,做了禁卫大将军后,一直暗中经营。三万禁卫里,至少有半数都是他的人。 先帝暴戾多疑,慕容尧小心翼翼不敢动弹。等先帝驾崩,昏庸无能好色的永明帝坐了皇位,慕容尧的野心开始蠢蠢欲动。 这么一个蠢钝痴肥无用的皇帝,根本不配坐龙椅。 两百年前,徐家先祖不过是一地豪强,后来举旗谋逆,最终争得天下。现在大晋朝战乱四起民心动荡,到了该改朝换代的时候。那些土匪都敢肖想坐龙椅,他慕容尧凭什么不可以? 太子的死,彻底点燃了压抑在慕容尧心底十数年的野心。 永明帝下旨封了慕容府,长子慕容慎跪在他面前:「父亲,三妹闯下弥天大祸。皇上皇后不会绕过三妹,更不会饶了我们慕容家。」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要趁着太子大丧之际动手,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忠勇侯受了重伤,骁骑营的将士和猛虎营的人都被徐靖带去了清河郡。定国公那个老匹夫要进宫跪灵,铁卫营没了主心骨。这是我们父子动手的最好机会。」 「铁卫营收到消息再进京城,少说也要两天。这两日,已足够我们父子杀进皇宫,杀了那个昏君。」 「其实,弑君这等事,不必我们亲自出手,颍川王世子定然会趁乱发动。」 慕容尧定定地看着野心勃勃的长子:「你什么时候和颍川王世子勾连到了一起?」 慕容慎并不畏惧慌乱,坦然和父亲对视:「颍川王世子妃陈氏死在宫里,颍川王世子被关在王府的时候,我私下去见过他两回。之后,就一直暗中来往。」 「颍川王世子野心勃勃,一直觊觎储君之位。太子为徐靖铺路,要扶徐靖为储,他心中愤愤难平。我窥准了他的不甘和野心,对他说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慕容尧冷冷道:「你真打算助他坐上皇位?」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等他杀了皇帝,我们身为天子亲兵,为天子报仇雪恨。我会亲自斩下他的人头。再挟所有重臣,拥立父亲为天子。」 还好,还知道拥立他这个亲爹做皇帝。 慕容尧心情复杂。知子莫若父,长子私下做的那些事,十之八九瞒不过他。他既欣慰慕容氏后继有人,又不免对野心蓬勃如虎狼一般的长子生出了忌惮之心。 正如慕容慎所言,这是动手的最佳良机。 慕容尧很快下定决心:「传令下去,召集动用所有人手,四更天动手!」 这一夜,慕容氏终于露出了隐藏了十数年的锋利獠牙,以冲天的火光和满地的尸首,向世人宣告慕容家举旗谋逆。 天彻底亮了。 明亮的阳光照射在盔甲兵器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逼宫的一方,终于彻底占了上风。守着宫门的禁卫,已经死了一地。剩余的大多身上负伤。慕容尧令人不停地呼喊,放下兵器,投降不死。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手中兵器。 不过,这个投降的禁卫刚跪下,就被身畔人一刀砍了脑袋。 「今日死战不退!」砍了同僚脑袋的禁卫振臂高呼。原本受伤士气低沉的禁卫们,精神一振,一同高呼着「今日死战不退,」再次冲了过来。 慕容尧目光沉了一沉。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晋朝有四处作乱流传的民匪,也有许多忠臣良将。守皇宫的禁卫中,不乏忠肝义胆的将士。 这些将士,以前都是他麾下的勇士。现在,却成了他迈往皇位的绊脚石。 锵! 慕容慎抽出长刀,目光森森,满 是杀意:「父亲,我现在领人冲进去。」 慕容尧目光一闪,看慕容慎一眼:「你多加小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并不是谁身手高就一定能活下来。相反,冲得越快死得越快。 不过,富贵险中求。他们父子今日要冲进皇宫攫取皇位,自然要拼命。一旦失败,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不能后退,只能前进。 慕容慎扯了扯嘴角:「父亲放心,我比谁都惜命。」说完,扬起长刀,怒喝一声:「儿郎们跟我冲!」 清河郡。 军营里,军旗随风招展。军令官高声嘶喊,数千士兵各自手持兵器,呼呼哈哈地对阵。 高望和军中武将们都在校武场,看着眼前一幕,俱热血沸腾。 徐靖却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徐三一直留意着自家世子的神色,凑近两步,低声道:「近来战事顺遂,清河郡四股流匪已经被灭了其三,还剩最后一股流匪。等前锋营探明流匪踪迹,便能出兵剿灭。」 「情势大好,世子为何今日一直皱眉?」 徐靖转头看徐三一眼,压低声音叹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三天前开始,我就心神不宁,吃不下睡不好。」 「只怕是京城那边出了什么事。」 那是危险到来的第六感。心惊肉跳,难以安宁。 京城有月牙儿妹妹和一双儿女,有他的三个姐姐,有他视为兄长的太子。有这么多他重视在意的人,不管是谁出了意外,都是无力承受之痛。 徐三沉默片刻,低声说道:「京城有铁卫营有定国公,还有满朝官员,应该不会出大乱子。」 就是出了什么事,消息传到清河郡,也已是几天后的事。想做什么都迟了。 徐靖深呼一口气,打起精神道:「但愿是我疑神疑鬼虚惊一场。」 徐三不再出声。 一个时辰后,前锋营的探子回了军营,一脸激动地禀报:「启禀世子,前锋营已经寻到了最后一股流匪的下落。就在八十里路外的一处山窝子里。」 灭了最后一股流匪,清河郡就彻底安宁了。 徐靖没有迟疑,立刻点了一万士兵,出动剿匪。 这一次,慕容恪依旧留守军营。 慕容恪心中再不忿,也无可奈何。 亲兵彭四忽然低声道:「二公子太过惹眼,小的换了衣服,悄悄跟上大军。杀几个土匪再回来。」 第三百七十四章 野心(二) 大军出动有严格的规矩。例如点兵,徐靖身为主将,点中那一营的人马,必须全员到齐。 不过,军营里士兵众多,彼此互不相识。穿着同样的衣服,谁能认出彭四是谁? 徐靖领着一万人剿匪,每个人两匹马,负责运送辎重的辅兵就有三千。这么多人,难道还能一个个点数不成? 慕容恪被怒火冲昏了头,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了。 待彭四真得走了,慕容恪才冷静清醒过来,想将彭四叫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再点数亲兵,随彭四离去的还有九个人。一共十个,都是亲兵中的精锐,也都是兄长慕容慎给他的人。 慕容恪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心里突突一跳,忽然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 慕容恪叫了一个亲兵来:「彭四他们走了多久?」 那个亲兵拱手答道:「回二公子,彭四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立刻派人追过去,」慕容恪混沌不明的脑子,忽然透亮:「将他们都带回军营。」 亲兵领命而去。 大军行军,速度不会太快。快马追过去,最多半日就能追上。 一定要趁着彭四他们几个还没动手的时候,将他们全都拦下。 大哥慕容慎被嫉恨冲昏了头,竟打着暗杀徐靖的主意。不管此事成不成,一旦动手露了踪迹,慕容氏就要落一个暗杀藩王世子的灭族重罪…… 不行,一定要将彭四他们都追回来。 慕容恪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一直转到了天黑,派出去的亲兵才垂头丧气地回来。 「彭四他们人呢?」慕容恪忍着怒气喝问。 亲兵跪下请罪:「小的追上大军,可彭四他们不知混到了何处,我们几个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慕容恪面色难看至极,咬牙挤出几个字:「我亲自去找他们。」 亲兵被吓了一跳,纷纷出言阻拦:「二公子是军中校尉,没有军令,岂能擅离军营。」 「是啊,一旦被发现,可是要挨军棍的。」 这等时候,还管什么军棍不军棍。 慕容恪闭紧了嘴,迅速换了软甲,带上两日的干粮和水。亲兵们阻拦不住,无奈之下,只得随慕容恪一同出军营。 慕容恪这张脸实在太过醒目。刚到军营门口,就被巡视军营的武将发现并拦下了。 高望徐三等人都随徐靖出征剿匪,留守军营里官职最高的,就是廖洗马。 这个武将「请」慕容恪去了军法官廖洗马的军帐。 廖洗马做了多年东宫属官,又做了几个月的军法官,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没有军令,不得擅出军营。慕容校尉为何明知故犯?」 慕容恪一口咬定自己是要偷偷追上大军,杀敌立功。 廖洗马当然不信,倏忽沉下脸:「你既不肯说实话,休怪我军法无情。来人,将慕容恪押下去,打五十军棍。」 慕容恪眼里冒出了火星。 这五十军棍下去,他就得像上回一样在军帐里趴个三五日。到那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只是,对着廖洗马,彭四等人去刺杀徐靖一事他根本说不出口。 廖洗马见慕容恪神色变幻不定,心中闪过数个念头。 行军法的士兵进了军帐,天人交战的慕容恪终于忍不住了,高声喊道:「廖洗马,让我去追大军。否则,世子将会有难!」 廖洗马眉头重重一跳,面色霍然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慕容恪咬咬牙道:「有人要行刺世子。快些让我走,我要去救世子!」 到底是谁要行刺徐靖,这些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慕容恪却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你放我走,我去救人。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廖洗马面沉如水,冷冷道:「我派两百人随行护送。希望慕容校尉好自为之,珍惜自己的性命。」 半个时辰后,两百士兵护送慕容恪出了军营。几百匹骏马踢踏向前,踏破宁静的暗夜。 廖洗马出了军帐,看着京城的方向,仿佛越过山水平原,遨游过广阔无垠的天空,落在了东宫的屋檐。 世子不负殿下厚望,迅速平定了清河郡。待剿灭最后一股民匪,再行抚民之策,就能启程回京了。 殿下,你一定要保重,等我们回来。 东宫。 门外的动静越来越大,嘶喊声愈发惨烈。 左统领跃上墙头,拉弓射箭,射翻了一个左臂捆着红巾的高壮禁卫,面色却愈发凝重。 蹲得高看得远,左统领目光所及之处,左臂捆着红巾的男子越来越多。他们横行无忌,四处杀人。如今聚集在东宫门外的,有一百多人。 叛乱的竟是大晋禁卫。 护卫皇宫皇上的亲兵,竟然谋反作乱,这是何等荒唐讽刺。 「左统领,」身畔的太子亲兵咬牙怒道:「我们一同开门出去,将这些逆贼杀个干干净净。」 几个亲兵一同附和。 左统领回过神来,怒瞪众亲兵:「都给我闭嘴!这些逆贼,自有忠心的禁卫们对付,还有定国公和铁卫营。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东宫。」 东宫里有苏皇后,有北海王世子妃,有太子侧妃,有文武百官的女眷。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一旦他们开了宫门,东宫有失,对她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热血上头的亲兵们被臭骂了几句,纷纷闭上嘴。 左统领领着众亲兵用箭矢逼退逆贼,然后派人去灵堂。 传信的亲兵当着一众诰命女眷的面禀报:「天已经亮了,这些逆贼左臂捆绑着红巾,都是宫中禁卫。」 众女眷个个面色惨然。 苏皇后面白如纸,早已没了血色。 大晋民匪处处,战火不断,唯有京城一直平安无事。谁能想到,今***宫的人,正是守卫皇宫的禁卫们? 慕容尧,慕容慎,都该被千刀万剐! 赵夕颜目光冰冷,一颗心出奇地冷静,转头对苏皇后说道:「有定国公在,绝不会容慕容父子肆意横行。」 话音刚落,又一个亲兵急急跑了过来,跪下禀报:「金銮殿终于有消息了。颍川王世子作乱,杀了内侍,挟持了皇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光芒 此话一入耳,苏皇后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晃。 「娘娘!」 蕈紫骇然,伸手扶住苏皇后。赵夕颜眼疾手快,扶住苏皇后的另一边胳膊。 苏皇后闭着双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不稳。好在到底撑住了,并未昏厥过去。 坐在地上的诰命贵妇们,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惊恐和愤怒,一个个低声怒骂颍川王世子。 慕容氏是天子家奴,谋反逼宫罪大恶极。这个颍川王世子,可是徐家子孙,竟然勾连慕容父子谋逆作乱!实在可恨可恼! 「皇上现在如何?朝中众臣,有没有死伤?」赵夕颜略略扬高音量问道。 灵堂里很快安静,众夫人一同看向传信之人。 亲兵躬身,快速答道:「颍川王世子挟持皇上待在寝室里,定国公父子闯进去,又无奈退了出来。众臣暂时没有大碍,正在商议如何营救皇上。」 「定国公派人来东宫送信,一是为了安皇后娘娘的心,二来,也是为了让娘娘提高戒备。说不定,娘娘身边有颍川王世子安插的内应,会骤起伤人。」 苏皇后口不能言,蕈紫到底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宫人。现在,能代苏皇后出声稳住局面的,唯有北海王世子妃。 赵夕颜沉声道:「娘娘已经知晓,你暂且退下。金銮殿里有什么消息,速速来报。」 亲兵退了出去。 赵夕颜先看向苏皇后。 苏皇后目中闪过激烈又复杂的情绪。颍川王世子……是因为陈氏难产身亡,心生怨恨,才会生出谋逆之心吧! 赵夕颜似看穿了苏皇后的心思,低声道:「颍川王世子一直怀有异心,陈氏之死,不过是个引子。娘娘不必自责愧疚。」 苏皇后满心晦涩难言,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了过来。她用力握了握赵夕颜的手。 赵夕颜略一点头,目光掠过众妇人惊恐不安的脸,语气沉稳而坚定:「大家不用慌乱。东宫封了宫门,逆贼闯不进来。金銮殿那边,有忠心的老臣,有忠于皇上的禁卫,皇上也会安然无事。」 一个诰命夫人鼓起勇气张口:「万一逆贼逼宫成了,该怎么办?」 赵夕颜神色淡淡:「不会有那一刻。如果真有,先赴死的也会是娘娘和我。你们可以随自己的夫婿和儿子向逆贼投诚,就能保全性命。皇后娘娘不会降,我赵夕颜也绝不会向逆贼弯腰低头。」 那个诰命夫人哑然无语。 一众诰命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的慌乱竟稍稍平息。 改朝换代,历来伴随着腥风血雨。颍川王世子和慕容尧慕容慎父子勾连作乱,是想谋朝篡位。不管是谁坐龙椅,总不能杀光所有臣子。 正如赵夕颜所言,真到了那一刻,她们的活路比苏皇后和北海王世子妃大得多。 灵堂里再次陷入沉默。 众人各自低头盘算着自己的心思,气氛有些异样。 一个女子忽然站了起来,大声嚷道:「赵夕颜,你话说的好听!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赵夕颜蹙眉,看着神情激动高声叫嚣的西河王世子妃:「堂嫂这话是何意?」 西河王世子妃冷笑一声:「你就别装了。谁不知道慕容慎对你一片痴情,当日为了你,连忠勇侯府的亲事也拒了。后来亲自去北海郡求亲不成,一直不肯死心,和你纠缠不休。」 「你当然半点不慌。就算慕容慎领兵冲进东宫,杀光我们所有人,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你这个北海王世子妃,摇身一变就能扑进逆贼怀抱……」 啪! 响亮的巴掌声,惊住了所有人。 西河王世子妃猝不及防,被重重扇了一巴掌,眼冒金星。耳畔响起赵夕颜冷冷的声音:「闭嘴!再敢胡乱嚼舌,就不止一巴掌了!」 西河王世子妃捂着脸,眼里冒出怒火。可一对上赵夕颜冰冷的目光,冲上去厮打的勇气瞬间就没了。 赵夕颜盯着西河王世子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赵夕颜对天立誓,绝不向逆贼低头。」 「如果逆贼冲进东宫,我绝不苟活!如违此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曹氏,你也来立毒誓。」 西河王世子妃嘴唇不停颤抖,半晌都没挤出一个字来。 赵夕颜轻蔑不屑地冷笑一声,退回苏皇后身侧,稳稳地扶住苏皇后的胳膊。苏皇后复杂的目光落在赵夕颜的脸上。 熬了几天几夜,这张脸庞免不了清瘦憔悴,却闪出比往日更炫目的光芒。 或许,这才是赵夕颜本来的模样。 这两年多来,她不愿张扬,一直低调隐忍。直至今日,于众人恐慌宫中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光芒四射。 和赵夕颜一比,慕容燕就如跳梁小丑,苏环黯然无光。这样的赵夕颜,才配为东宫太子妃,日后执掌六宫母仪天下。 苏皇后默默地用力握紧了赵夕颜的手。 金銮殿外的厮杀,愈发惨烈。 一个又一个忠心的禁卫倒下,绑着红巾的禁卫们,同样死伤惨重。双方都在拼命。 陶将军杀红了眼,早将性命豁了出去,一边挥刀一边狂呼:「我等吃着皇粮,为皇上尽忠。今日,都死在这里也罢,绝不能让逆贼冲进殿内。」 一直在陶将军身侧的定国公世子,已不见了踪影。 皇宫共有四处宫门,慕容尧慕容慎兵力有限,全力攻一处宫门。另外三处宫门也有争斗,却没那么激烈凶险。 一个时辰后,定国公世子从北边的宫门冲了出去。 他身后的五个亲兵,已经死了四个,只余一个身上有五六处伤,拼力抢了一匹战马来:「世子快上马!」 定国公世子无暇多言,翻身上马,骏马嘶鸣着狂奔。 那个受伤的亲兵,豁出性命为自家主子断后,不出几个呼吸间,就被乱刀砍死。 一支箭飞过来,定国公世子迅疾闪躲。却未躲过另一支。万幸没伤中要害,伤在了肩膀处。 定国公世子闷哼一声,用力一踢马腹,继续奔逃。 第三百七十六章 诏书(一) 天子寝室里,是另一番情景。 颍川王世子坐在龙榻边,伸手拔出永明帝口中的破布,动作慢条斯理:「太子已经死了,这大晋江山,得由徐家儿孙继承。皇上现在就写退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侄儿。」 「以后,繁琐的政务就由我来操心。你安稳地坐着太上皇,每日纵情享乐,岂不美哉!」 永明帝身上被削了两块皮肉,虽是不致命的皮外伤,不过,他活了四十多年,何曾遭受过这等屈辱受过这等罪。 口中破布刚被取下,永明帝就用尽力气喊了起来:「快来人救驾……」 那团臭烘烘的棉布又塞进口中,将永明帝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颍川王世子脸色阴沉下来,目光也变得阴冷,在永明帝的身上转来转去。仿佛一个屠夫在看待宰的羔羊。 永明帝惊恐不已,拼力嘶喊。可惜,口中被破布堵着,声音出不了喉咙。 颍川王世子右手一挥,锋利的剑刃削起一片皮肉。 永明帝额上冷汗如注,混合着泪水一并掉落,满脸痛苦不堪。口中呜呜个不停。 颍川王世子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这么做了。」 「你一道圣旨,我就得离开藩地,扔下儿女,进京做质子。你满腹杀心,我只能卑微乞怜,连媳妇也献到了你的龙榻上。」 「你占尽便宜,却任凭陈氏死在宫中。对陈氏生下的女儿不闻不问。还将我困在颍川王府。」 「我为了报仇雪恨,咽下所有羞辱,替你四处搜寻生育过子嗣的妇人,对你百般逢迎讨好。」 「你没想到吧!这些美人都是毒花!要不是她们,我也不能这般顺利地杀了内侍,将你困在这里。哈哈哈!」 颍川王世子张狂得意地大笑。 永明帝双目欲龇。 围在床榻边的六个美人,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一个个神色木然。尤其是罗氏,见到这一幕,心里无比畅快。 她的家已经被毁了,丈夫儿子都被关在颍川王府的地牢里。她对颍川王世子既恨又畏惧,对龙榻上的天子更是憎恶至极。 昨夜,永明帝被扶着回寝室。六个美人一同伺候,颍川王世子趁内侍们不备,骤起发难,杀了一个。 另外两个内侍,则死在她们手中。蒋公公马公公还留着一条命,是因为还有用处。不然,早就一同杀了了事。 死吧!都去死,一同毁灭吧! 罗氏嘴角抽搐几下,神情怪异,似哭又似笑。 「罗氏,」颍川王世子阴恻恻地喊一声。罗氏迅疾回神,低头应一声。 「过来,将皇上口中的布取下。」 颍川王世子将长剑抵在永明帝的胸口。锋利的剑尖透着森森寒意和杀气,轻而易举地刺破衣服,刺进了皮肉中。 一用力,利剑就会刺穿永明帝的胸膛。 不管天子还是百姓,性命都只有一条。 永明帝全身哆嗦,身下湿了一片,一股腥臊气直冲鼻息。 罗氏嫌恶地皱眉,伸手取出破布。 在生死关头,永明帝反倒不敢呼痛了,强忍着疼痛,颤抖着问道:「你到底要什么?」 「退位诏书!」 颍川王世子阴冷地吐出几个字:「写了诏书,我放了你。」 这话的真假,永明帝已经无力分辨。身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就要有鱼肉的自觉。再迟疑一刻,利剑就会刺进他胸膛。 这柄利剑,是天子剑。剑柄上镶嵌着九颗硕大华丽的宝石,剑身修长,锋利无匹。qδ 平日,这柄剑被放置在寝宫 里,就像满屋子的金银玉器一样,不过是装饰。如今,到了颍川王世子手中,成了谋逆逼宫的利器。 永明帝心中被懊恼悔恨填满,努力睁开被肥肉挤成缝隙的眼,声音发颤:「好,朕写诏书,现在就写。」 颍川王世子用力吐出一口气,咧着嘴大笑。转头令几个美人将永明帝扶起。 美人们都是被逼进宫,际遇和罗氏相差无几。她们的父母兄弟丈夫儿子,都在颍川王世子手中,由不得她们不听号令。 几个美人七手八脚地扶起了永明帝。有一个不慎抓到永明帝被削了皮肉的伤处,永明帝疼得惨呼连连。 守在寝室门外的众臣听到天子的惨呼声,既惊又怒,纷纷怒喊:「不得伤害皇上!」 「快住手!」 颍川王世子双目闪着赤红,已经陷入疯狂,对门外的呼喊声置之不理,厉声催促:「快写诏书!」 永明帝眼泪都下来了:「让马三思来伺候笔墨。」 堂堂天子,平日提笔写字都是有人伺候的。笔墨纸张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颍川王世子冷哼一声,令一个美人去马公公身边。那个美人从头上拔下一支长长的金钗,猛地扎进马公公的手臂。 昏厥不醒的马公公,骤然疼醒。 马公公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眼前惨烈一幕生生撞入眼帘,身体的剧痛本能的令他痛呼一声,然后全部梗在了嗓子眼。 颖川王世子阴恻恻地冷笑:「马公公去找笔墨纸张来,皇上要写诏书。」 永明帝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一张肥硕的脸孔因疼痛剧烈抽搐,狼狈不堪,哪有半点帝王威严。 马公公胸膛处被刺了一剑,鲜血染红了半身衣襟,稍微一动弹,鲜血又渗了出来,疼得人恨不得再昏过去。 「马三思,快去。」颖川王世子稍一用力,剑尖又刺入一寸。永明帝脸孔抖动个不停,声音凄厉。 马公公哆嗦着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了几步。在颖川王世子阴冷的目光下,颤抖着拿出纸笔砚台。 其实,天子下圣旨没有那么随意。空白的圣旨是内务府工匠特制的,由翰林学士执笔,盖上御印,还要多写一份在翰林院里留存。如此,才是合乎规范的圣旨。 天子寝室里多的是助兴药物器具,笔墨纸砚不过是备着,平日几乎没用过。 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马公公在一旁的桌子上铺好纸张,用昨夜剩下的水研墨。期间,胸口的伤一次一次涌出鲜血,他都咬牙忍下了。 颖川王世子冷冷道:「去写诏书。」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诏书(二) 永明帝忍着疼痛喘着粗气:「你把剑挪开。」 颖川王世子冷笑一声,不但没挪开剑,反而又刺深了一些:「别考验我的耐心。」 永明帝不得不屈服,僵硬屈辱地爬下床榻,胸口被鲜血晕染出一朵血花。 待坐下后,那柄利剑终于自胸膛挪开。没等永明帝松口气,长剑已到了他的后脖颈处。 一用力,就能砍下他的头颅。 「我说,你来写。」颍川王世子阴恻恻的声音在永明帝耳畔响起: 「朕昏庸无道,不配为君。颍川王世子徐翊是徐家血脉,聪慧仁厚,品行纯良,今日朕将皇位传于徐翊。」 利刃割破了后脖颈的皮肉,鲜血汩汩往外冒。 永明帝一边流泪一边挥笔写退位诏书。 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大概才会后悔自己犯过的错。譬如永明帝,此时便悔恨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当日宣召藩王世子进京之后,就不该心软。应该找个借口,将几个藩王世子通通都杀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还有慕容尧慕容慎父子两个,表面忠心,实则狼子野心,竟敢勾连颍川王世子起兵谋反。他当日真是瞎了眼,竟然那般信任器重他们父子! 他的儿子活着的时候,这些魑魅魍魉不敢动弹。太子一闭眼,他们立刻就反了…… 他真该听太子的话,早些立徐靖为储君。如此,徐靖便能占名分大义,不会给颍川王世子可乘之机。 永明帝哭着写完了诏书。 颍川王世子看着诏书,眼里射出贪婪热切的亮光。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下,声音亢奋:「马三思,去盖御印。」 「天子御印有专门的存放之处。」马三思用手捂着伤处,小心翼翼地应答,唯恐言语不慎,激怒了眼前这个已经疯狂的颍川王世子:「世子请容奴才去请天子御印。」 颍川王世子瞥一眼马公公,忽然狞笑起来:「皇上在我手中,你胆敢耍任何花样,我立刻就要了皇上的命。」 「你去拿御印,去告诉外面的臣子们。就说皇上已经写了退位诏书,要将皇位传给我。让他们准备登基典礼。我给他们三个时辰,等我登基坐了龙椅,自会奉养太上皇。」 马公公不知是震惊还是骇然,抑或是流血过多,白着脸一时没应声。 永明帝忽然如杀猪一般嘶喊起来。 颍川王世子手中用力,锋利的剑刃沉入永明帝后脖颈的皮肉里。 「快去!」永明帝几乎要崩溃了,泪水狂涌,声音嘶哑:「马三思,快去!」 马公公的泪水也涌了出来。永明帝还是皇子的时候,马公公就在主子身边伺候。这二十多年来,马公公一路陪伴主子做了太子,再坐上龙椅成为天下至尊。永明帝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轻贱? 马公公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踉跄着起身而去。推门之际,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涌出来,染红了衣襟。 守在门外的众臣,都是一惊,迅疾围拢过来。 定国公目中窜着火星,厉声喝问:「马公公怎么出来了?皇上呢?」 吏部尚书也急急追问:「皇上现在怎么样了?那个逆贼,有没有伤到皇上?」 马公公忍着胸口的剧痛,迅速低语道:「颍川王世子逼皇上写退位诏书,令奴才去请御印。还有,他要你们准备登基典礼,三个时辰后就要举行禅位大典。以后,他会奉养皇上为太上皇。」 众臣都被惊住了。 历朝皇位更迭,腥风血雨屡见不鲜。不过,像颍川王世子这样以天子为质逼着写退位诏书的,也是第一人了。 这等举动,堪 称丧心病狂! 透过门缝,永明帝的哭喊声传了出来:「快去!一切都听他的!」 颍川王世子得意张狂的笑声也一并传进众人耳中。 马公公不顾伤处剧痛,趔趄着去请御印。 众臣个个面色如黑锅底,尤其是定国公,已经怒不可遏,握着拳头,眼看着就要再次冲进去。被吏部尚书等人一并拦下了:「定国公切勿妄动!」 「皇上还在逆贼手中!」 「不可激怒颍川王世子,如果皇上出了好歹,你我后悔都来不及。」 要是颍川王世子真挥剑斩了永明帝,大晋的天就彻底塌了。外面还有慕容父子领兵逼宫,群臣无首,岂不是彻底乱了? 定国公目中喷着火焰,扫了一圈:「那你们说怎么办?难道我们真听逆贼的,准备什么登基典礼?」 「以后史书记这一笔,皇上会成为千古笑柄。你我等人,都是为虎作伥的逆臣。」 他们都是大晋忠臣,焉肯落下这等荒唐恶名?! 吏部刘尚书一脸苦涩,声音低哑晦涩:「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先保住皇上安危。」 周尚书身体颤了片刻,咬牙低语:「刘尚书说得没错。我们先敷衍一二,拖延时间。如果慕容父子领兵杀进金銮殿来,你我都是一个死字,哪里还顾得上死后如何。」 提起慕容父子,纪尚书身体不停颤抖,头几乎低进胸膛。 不知道是在后悔将纪云舒嫁给了逆贼,还是在暗暗盘算着退路。 众臣心乱如麻,没人去打量纪尚书的神情如何,继续低声商议:「那就按着逆贼所言,准备禅位典礼。」 「金銮殿外杀声一片,你我都被困在这里,怎么准备?准备什么?」 关键时候,还是周尚书头脑灵活,很快想出对策:「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金銮殿里有皇上未穿过的龙袍,拿来一用。百官也都在这里,到时候一同跪拜行礼便可。」 反正他是礼部尚书,大晋朝从未有过的禅位典礼要怎么举行,都是他说了算。 怀德郡王第一个出声附和:「就按周尚书说得办。」 反正,这些都是敷衍糊弄颍川王世子的,当不得真。 众臣一一点头附议,定国公想到冲出殿外的儿子,也闭上了嘴。 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先安抚住颍川王世子,保住天子性命,再图其他。 第三百七十八章 荒唐(一) 「你说什么?」 东宫里,送口信来的亲兵捂着左胳膊上的伤,鲜血滴落在地面。 赵夕颜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追问:「徐翊要做什么?」 口不能言的苏皇后也睁大了眼,死死盯着来送信的东宫亲兵。 亲兵咬牙答道:「具体情形,小的也说不清。只知道这是十几位重臣商议过后应下的。」 「皇上写了退位诏书,盖了御印,要禅位给颍川王世子。」 「周尚书已经寻了一件崭新的龙袍,两个时辰后,众臣要为颍川王世子举行登基典礼。」 这也太荒唐太儿戏了! 宫中厮杀声不断,慕容尧慕容慎父子在领兵谋反逼宫,颍川王世子却在挟持天子,逼天子禅位,逼众臣跪拜…… 赵夕颜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苏皇后已迈步向外走。 「娘娘!」蕈紫惊呼一声,冲上前扶住苏皇后。 赵夕颜迅疾回神,也冲上前两步,攥住苏皇后的胳膊。苏皇后不能出声,也未落泪,眼里闪着愤怒的火苗。 做皇帝做到这份上,为什么还要苟活? 为什么不去死? 什么退位诏书,什么禅位大典!何等荒唐可笑!永明帝这是要永远活在史书上,被后人永世耻笑! 他就应该痛快地引颈就戮,死了也罢!至少还能留有几分天子的体面和尊严! 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要去金銮殿,她要去以死相谏,让永明帝快些去死!免得被颍川王世子挟持,做出更多令后人耻笑的事情来! 苏皇后忽然用力挣扎。 赵夕颜紧紧攥着苏皇后的胳膊不放,急急低语:「娘娘心中愤怒难言,我都清楚。不过,眼下娘娘不宜妄动。」 「宫中逆贼众多,金銮殿外的禁卫在苦苦抵挡。娘娘去了,万一被逆贼所乘,和皇上一样被逆贼挟持怎么办?」 「到那时,逆贼为砧板我等为鱼肉,连反抗的余地都没了。」 苏皇后身子颤个不停。蕈紫忍着眼泪,低声道:「世子妃说得对。娘娘心中屈辱愤慨,也得暂时咽下。」 「我们就在东宫里等着,铁卫营一定会进宫救驾。还有北海王世子,得了消息,定会立刻领兵冲回京城,荡平逆贼,救回娘娘和皇上。」 不知是哪一句打动了苏皇后。苏皇后不再挣扎,也没力气站立,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再看一众诰命贵妇,都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如沸水一般。头靠着头低声窃语个不停。 「真是荒唐。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年,看过的史书足有三尺高,还从未听闻过这等事。」 「可不是?皇上亲自写了退位诏书,举行禅位大典,众臣再行跪拜之礼。这就是承认颍川王世子那个逆贼了!」 「别胡说,这分明是权宜之策,拖延时间罢了。」 「你说得轻巧。禅位传位可不是儿戏。这退位诏书一写,便是以后杀了逆贼,皇上还有何颜面坐回龙椅?」 说这话的人是周夫人。周尚书是礼部尚书,周夫人说的话也格外有分量。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抬头看一眼赵夕颜。 众诰命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不管如何,永明帝这皇位是坐不下去了。只盼着北海王世子早日领兵回京,大晋便能迎来新天子了。 所谓人心所向,便是如此。众诰命夫人对赵夕颜如此敬服,皆是因为她们在心里已经将赵夕颜当成了未来的太子妃。 现在看来,已经可以直接当成未来的皇后了。 西河王世子妃曹氏,嘴唇动了动,也想说几句。一抬头见到 赵夕颜冷然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再次悻悻咽了回去。 赵夕颜的心情其实远不如表面来得镇定。 现在发生的一切,早已脱离了前世轨迹。一切都那么荒唐,又是那么疯狂。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如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东宫,稳住眼前众人。 赵夕颜转头,叫了两个宫人过来:「你们去东宫膳房,令御厨们做些吃的送过来。要做些热食,有肉也做一些。」 这么做,有些对不住尸骨未寒的太子殿下,却是眼下最好的安抚人心的法子了。 苏皇后没有阻拦,蕈紫也没吭声。 赵夕颜这一条命令,很快传进了东宫膳房。 忐忑惊惶的御厨们,很快忙碌起来。馒头是现成的,用蒸笼热一热,再升灶开火。小火炖肉旺火炒菜,六七个御厨,很快做了四道热菜,装进各个食盒里。匆匆拎进了灵堂。 从昨夜至现在,众人都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此时嗅到饭菜的浓烈香气,顿时精神一振。 也别管坐地上有多失体面了,打开食盒吃吧! 赵夕颜亲自开了食盒,将热腾腾的馒头撕开,塞进了几片肉和一些蔬菜,然后塞进苏皇后手中。 苏皇后木然地咬了一口,食不知味地咀嚼几口,然后用力吞咽进下去。半个馒头下肚,又在赵夕颜的伺候下喝了半碗热汤。 身体迅速暖了起来,力气再次回到了体内。 苏皇后慢慢回神,伸手扯住赵夕颜的手,示意赵夕颜也吃。赵夕颜轻轻点头,拿起热腾喧软的馒头,夹了厚厚几片肉,大口大口地吃完。不知是谁低声嘀咕:「都吃饱了,就算要上路,也不能做饿死鬼。」 紧绷的神经,像被重重撕扯了一下。 第一个人哭了,第二个第三个也跟着低声抽泣,很快哭声成了一片 还好,众人一边哭,一边在用力吃。或许,这是她们吃得最后一顿饭了,可不得吃饱了?饿死鬼可没力气投胎啊! 赵夕颜眼眶发热,默默用力咀嚼。喝一碗热汤,再吃一个馒头,半盘的肉片也被吃光了。 她没有出声,任凭众人哭泣。情绪绷得太紧了,总要发泄一二。 等众人都吃饱了,哭声也慢慢停了,赵夕颜才起身。 赵夕颜一一看过众人的脸孔,声音温和了许多:「大家伙儿都别怕,耐心等着好消息。定国公世子已经出了宫门,很快就会带着五万铁卫营的将士来护驾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荒唐(二) 两个时辰后。 金銮殿里,举行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禅位典礼。 死去或重伤不能动弹的官员,约莫占了一成。所有还能起身迈步的臣子都来了,分列在金銮殿内两侧。 他们一个个心如油煎面色沉凝,甚至没有交头接耳窃声私语的心情。 这场荒唐闹剧,注定了要被载入史册。永明帝将会被人贻笑千古,而他们这些忠臣良将,也将会被史书记下这耻辱的一笔。 这一刻,就连最忠心的定国公,脑海中也闪过和苏皇后同样的大逆不道的念头。 永明帝为何还不死? 只要永明帝主动赴死,还能保全帝王最后的尊严。众臣再无顾虑,一人一拳也能将犯上作乱的颍川王世子砸成肉泥。 紊乱的脚步声响起。众臣一同转头看去。只见颍川王世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六个美人簇拥着半身血迹的永明帝一并而来。 其中一个美人,手中握着长剑,抵在永明帝的脖颈间。随着永明帝向前挪步,锋利的剑刃不时割破皮肉,鲜血不时溢出滑落。 马公公忍着剧痛,跟在最后。胸口溢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衣服。至于蒋公公,依旧昏迷不醒,在寝室地上躺着。 定国公目中射出愤怒的火焰,狠狠盯着美人罗氏。 罗氏被吓得右手一抖,剑刃割得深了些。永明帝顿时涕泪横流。 「让他们都跪下。」颍川王世子瞥一眼永明帝。 永明帝声音里带着哭腔:「都跪下。」 众臣忍着屈辱,不甘不愿地跪下了。 颍川王世子站在龙椅前,看着跪了满地的臣子们,心中畅快至极。他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和殿外的厮杀声混在一起,竟很讽刺地相融。 「马三思!」颍川王世子高声道:「你先宣读皇上的退位诏书。」 马三思用袖子抹一把眼睛,蹒跚着走过来。他身为天子近侍,时常宣读诏书。不过,宣读退位诏书,还是生平第一次。 短短的几行字,沉重如千钧。马公公才张口,眼泪就流出来了。只恨天子在颍川王世子手中,谁也奈何不得颍川王世子。 马公公带着哭腔的声音传入耳中。 众臣脸色皆难看极了。 一直跪在地上的周尚书,站了起来,张口道:「皇上要禅位于颍川王世子,请容臣亲口问一问皇上,皇上可是心甘情愿?」 颍川王世子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盯了罗氏一眼。罗氏全身一颤,咬牙用力,永明帝脖颈间鲜血汩汩流下。 永明帝顿时惊恐地嘶喊起来:「愿意,朕心甘情愿,绝不后悔!快些举办禅让典礼!以后颍川王世子是天子,朕做太上皇。」 定国公忍无可忍,猛然起身,怒声道:「皇上岂能将江山传承给这等卑劣无耻的小人!」 「请皇上下旨,臣立刻救驾!」 七十岁的定国公,如同一头愤怒的猛虎,随时会冲过来。 颍川王世子心里直冒凉气,厉声呵斥:「这是徐家天下。太子已死,皇上无心也无力坐龙椅,将皇位传给我,你一个武将,只能听从天子号令。难道你要抗旨不从?」 永明帝也跟着哭喊出声:「冯平!朕令你,立刻跪下。」 利剑刺破脖颈,鲜血肆意横流。再这么下去,没等禅位大典结束,他就要血尽身亡了。 在生死面前,什么帝王尊严,什么君臣大义,通通都被永明帝抛到了一旁。 别说定国公,就连文臣们也是满心悲凉绝望。 周尚书咬牙,冲定国公使眼色。 一切都是 权宜之计,拖延时间罢了。 定国公双目赤红,慢慢弯下膝盖,再次跪下。 颍川王世子暗暗长松一口气,声音再次趾高气昂:「你们都听见了。皇上主动禅位于我。周尚书,立刻举行禅位仪式。」 周尚书忍着屈辱应下,走上前两步,转身面对众臣,之乎者也地说了一通。除了颍川王世子听得一脸自得外,其余人恨不得将耳朵都堵上。 忽然有一支利箭,斜斜地飞进了金銮殿。跪在殿门口的一个文臣,被利箭射中,惨呼一声,当场殒命。 周尚书面色一白,声音陡然停住了。 众臣的脸色也都变了。 这一场宫变,到底是逆贼占了上风,就快杀进殿里来了。 颍川王世子狞笑一声:「不准停,继续!」 周尚书咬咬牙,继续禅位仪式。 龙袍是永明帝的,十分宽大。穿在颍川王世子身上,晃晃荡荡,就像猴子披上了人的衣服,颇为可笑。 颍川王世子却很满意,威风凛凛地坐到龙椅上。众臣在周尚书的指挥下,行了跪拜礼。 这种被文武百官跪拜的感觉,实在令人陶醉。 颍川王世子沉浸在狂喜中,忽然长笑起来。 定国公的脸都快扭曲了。 以他的身手,只要冲上前,一拳就能揍扁这个畜生。奈何永明帝在颍川王世子手中,那个美人罗氏,没习过武,根本不懂控制力道。在惊恐之下,剑锋已经没入永明帝的一堆肥肉中。. 谁也不知道永明帝还要受多少折腾,还能活多久。 颍川王世子也不计较这场禅位典礼有多儿戏。他心情很好地坐了片刻,便再次起身:「朕伺候太上皇去寝室休息。」 周尚书忙道:「太上皇伤势不轻,恳请皇上允许太医前去疗伤。」 颍川王世子冷笑一声:「朕这里有伤药,待会儿亲自为太上皇疗伤。」然后,警惕地扫一圈众臣,慢慢退了出去。 满身鲜血没了力气的永明帝,在长剑的胁迫下,也慢慢走了回去。 众臣无言。 沉默,如水一般淹没了所有人。 定国公打破沉默:「你们去皇上的寝宫外候着。所有武将,都随我出去杀敌。」 实在太憋屈了。 心里的愤怒,像尖刀一般穿透胸膛。 武将们纷纷应声,一跃而起,跟在定国公的身后出了金銮殿。 一支利箭飞来。定国公迅疾出手,握住利箭,然后全力扔了回去。顿时一声惨呼,一个逆贼脸部中箭,倒地不起。 第三百八十章 援兵 殿外的禁卫们,已经厮杀了半夜加大半天,死伤惨重。全凭着心头一口气在支撑。 定国公这一出手,大大鼓舞了士气。 其余武将,纷纷从地上捡起刀剑,高呼着杀光逆贼,冲了过去。这其中,便有武安伯。 武安伯年轻的时候,也是高手。这些年声色犬马,身手早已生疏。此时到了要拼命的时候,恐惧也没用,索性豁了出去。提着一把厚背马刀,刀光闪过之处,一个人头被砍下,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身边传来一声嘶喊:「杀啊!」 武安伯眼角余光一瞥,看到的是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眼里冒着火,手中的长枪血光闪闪,一枪下去,挑起一个逆贼。那个逆贼被长枪刺中心窝,又被在半空抡了一圈,最后飞出几米远。重重砸落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体弱的彭城王世子,拿着一把长剑。平日里胆怯懦弱的平昌王世子汉阳王世子,也愤怒嘶喊着杀敌。 颍川王世子叛乱,对他们几人的刺激最大。同样是藩王世子,他们忍辱低头求生,纵然满腹怨言,也不敢诉之于口。瞧瞧颍川王世子,人家不但想报仇,还真得动手了。 有永明帝在手,连退位诏书都有了,儿戏一般的禅位大典,众臣没当回事。他们看着,却深受刺激。 这般激烈的情绪,使得他们都迸发出了平日罕见的英勇。叫嚣怒吼厮杀中,殿外的战局再次逆转。 陶将军终于得以喘息几口气,往后退了十余步,在亲兵的围拢下坐在地上休息片刻。 身上血流如注,没时间仔细疗伤,洒一把伤药,胡乱包裹一下了事。 「老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陶将***头一看,只见武安伯喘息着一屁股坐下了。 「杀了几个?」 「两个!」武安伯比了个手势,然后苦笑着叹口气:「不行了!换在年轻的时候,杀五个八个都不带眨眼的。」qδ 都是武将,且都是越混越差的那一拨。武安伯和陶将军私底下颇有些交情。此时生死之际,趁着休息的时候闲话几句。 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在这世间最后的时光了。 武安伯有些泄气,低声道:「皇上被颍川王世子挟持,写了退位诏书,连禅位典礼都举行了。」 陶将军双目瞪得像铜铃。 「你别这么看我,」武安伯颓然叹息:「皇上被长剑抵着脖子,随时都会没命。我们做臣子的,不屈服还能怎么办。」 陶将军像吞进了死苍蝇一般,脸色变幻不定,半晌才挤出一句:「呸!我宁可战死在今日,也绝不向逆贼低头。」 武安伯伸手拍了拍陶将军的肩头,低声道:「这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一个颍川王世子,其实翻不起风浪来。他以皇上为倚仗,要是皇上真的归了天,他也就立刻是死人了。不必理会。」 「现在最要紧的,是击退逆贼,杀了慕容慎父子。」 这才是真正的逆贼! 陶将军点点头,神色凝重地低语:「京城有分量的老臣都在宫中,逆贼逼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盼着有胆子大年轻后辈,领着家中亲兵前来增援。」 京城那么多武将勋贵,哪家没个百八十的亲兵?汇聚起来,至少能凑个一两千人。 只要拖延到铁卫营的援兵前来,慕容慎父子就不足为惧了。 武安伯想到满京城的纨绔,忍不住叹了口气:「希望有人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领着人冲进宫来。」 没有诏令,领兵冲进皇宫,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哪家的儿郎敢拼死来救驾? 总之,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是指望不上了。 宫门里一片火光血光,喊杀声惨呼声震天。 宫门外,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一百多匹骏马冲到宫门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跃下骏马。身后的亲兵飞纷纷下马,个个手握利器,杀气腾腾。 这个青年男子,穿着白衣,面容英俊,正是武安伯世子朱镇川。 片刻后,又有三四波人来了。个个身后都跟着一百余个身高力壮的亲兵。 众人汇聚到一处,约有五百左右。这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慕容父子起兵谋反,我等现在就冲进宫中,杀了逆贼。」朱镇川没了平日嬉笑的纨绔模样,咬牙切齿,振臂高呼。 另外三四个青年男子,都是和朱镇川交好的将门子弟。他们平日里喝酒赌钱,斗鸡走狗,寻花问柳,都是一把好手。现在凭着一股热血冲到了宫门外,忽然又犹豫起来。 「朱老大,冲击宫门可是死罪。」 「就是,宫里情形怎么样,我们根本不知道。就这么冲进去了,要么死在逆贼手中,要么就要被以谋逆罪论处。这可不太划算。」 「要不然,我们就守在这里。如果有逆贼被逼出宫门,我们再动手。」 最年轻的陶二郎,是陶将军的小儿子。他生得一张白脸,眉眼秀气,更胜女子。此时愁眉苦脸,连连叹气:「还是算了吧!」 朱镇川踹了一腿过去吗,陶二郎差点被一腿踹翻:「都这等时候了,不拼命怎么行。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宫里,你我的老子都在宫里。你们不去,我去!」 说完,第一个冲进了宫门。 另外两个,也立刻跟了进去。 那个犹豫的将门子弟,一咬牙,也领亲兵冲了进去。 宫门内,如人间地狱。 朱镇川生于京城长于富贵,生平经历过最凄惨的场面,是当年夜宿青楼被妻子徐芷抓个正着,光裸着身体狼狈地逃窜。 眼前尸首遍地,满目残肢鲜血,还有许多重伤无力再站的,哀嚎着等死。 朱镇川胃中阵阵翻腾,面上还算冷静。他叫了两个亲兵过来:「你们留在宫门这里,只要有人来,就对他们说,我朱镇川第一个冲进了宫门。如果他们不是孬种,就立刻进宫杀逆贼!」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领命守在宫门口。 朱镇川打起精神,高呼一声:「大家伙随我冲!」 第三百八十一章 刺客(一) 清河郡里,一场剿灭土匪的战役正在进行。 一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屠戮,主将徐靖率兵冲锋,手中长刀所向披靡,死在这把刀下的匪寇数不胜数。连刀身都被染红了。 众将士群情激昂,一同挥刀杀匪。 战场在一处山坳里,前后延绵近五里。众士兵十人一队,维持着十人的军阵厮杀。其余的,便只能靠军鼓传令了。 徐靖的身边,围拢着两百多亲兵。这些亲兵以徐十一为首,他们不以杀敌为要,警惕地守在自家世子身边。 猛虎营从建营开始,就被掺进了「沙子」。这一点,徐十一早已清楚地交代过所有亲兵。到了战场上,一定要随时提防身后冷箭。 这几个月来,战事顺遂,一切平顺。这一仗打完后,最后一股匪寇也就被剿灭了,清河郡便能恢复安宁。正因如此,众亲兵愈发警觉。 嗖! 一支利箭悄无声息地飞来,直奔徐靖后背。 战场上喊杀声惨呼声接连不断,利箭划破长空的声响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 徐十一挥刀格挡,厉声呼喊:「有刺客,大家都小心!」 徐靖没有回头,甚至冷笑了一声。 这些刺客死士,隐藏在军营里大半年,今日终于出动了。正好一并收拾个干干净净。 又一支利箭飞来。 徐靖目光一闪,挥刀将凌空而至的「流箭」劈成了两断。 一个一直奋力杀敌的年轻武将,见状惊怒不已,提着长枪冲过来:「是谁敢伤世子!」 这个年轻武将,是将门子弟,也是徐靖亲自招募进军营的。在操练新兵的半年中表现出色,被徐靖提携做了低等武将,统领五百士兵。在清河郡剿匪中,杀匪十三人。以后论功行赏,至少能升两级。可谓是猛虎营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年轻武将很快冲到了徐靖身边五米处,忽然猛地用力,掷出手中长枪。 长枪锐利无匹,又被猛然飞掷而出,根本无从闪避。 这突如其来的剧变,令众将士色变:「世子……」 惊呼声尚未出口,就见骑在骏马上的徐靖猛地挥刀劈砍,长枪当中而断,无力地跌落。 那个年轻武将见刺杀失败,目中闪过惊惧。仓促转身要逃,被两个亲兵冲至身边,一刀斩断右腿,另一刀捅进了胸膛。 眨眨眼的功夫,那个年轻武将就成了一具死尸。 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正在厮杀的士兵们,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并肩作战的同僚,转眼间成了刺客。也就是世子,能反杀刺客。换了他们,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就在此刻,又一个普通士兵靠了过去。一声不吭地发起了自杀式地攻击。无需徐靖出手,徐十一等人便料理了刺客。 刺客的纷纷出现,对军心是一记重击。离得近一些的,不时探头张望,偶尔瞥见自家主将挺拔昂扬的身影,心里便踏实了。 离得远的,便探头看军旗。猛虎旗在风中飘扬未倒,他们便知道主将无恙,继续奋力杀敌。 藏在暗处的彭四等人,也暗暗惊疑不已。 他们十个人,穿上了猛虎军士兵的军服,悄悄混迹其中。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这一战里刺杀徐靖。 只要徐靖死了,潜伏在军营里的所有死士都死了也值得。 「现在怎么办?」他们十个并未分散,一直聚在一处,等着最佳的机会一起出手。其中一个和彭四并肩,低声问道:「我们动不动手?」 彭四沉声道:「别急躁,再等一等。」 徐靖看着张扬,实则行事谨慎。在军营里身边从未少过亲兵,上了战场 ,也有亲兵环绕相护。他们只能趁其不备骤起刺杀。不然,这十个人冲过去也是白搭。. 另外九个死士,齐齐闭嘴不语。 他们的主子是慕容慎。主子令他们来刺杀徐靖,成与不成,他们都必死无疑。他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在意能不能完成任务。 不远处一阵骚动。 彭四皱眉,凝神眺望一眼,然后眼皮重重一抽。 那个策马冲过来的英俊少年,不是自家的二公子么? 慕容恪不在军营里待着,怎么跑到战场上来了? 他们十人,能混得过其他人,却躲不过慕容恪的眼。慕容恪冲进战场后,目光急急一掠。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目光终于搜寻到了彭四一行人的身影。 慕容恪长松一口气,跳下战马,大步过来了。一路上有土匪试图拦路,都被慕容恪身后如狼似虎一般的士兵杀了个干净。 「二公子来了!该怎么办?」 「二公子身后是什么人?为何都是陌生脸孔?」 「他要做什么?」 彭四瞳孔收缩,用力握紧刀柄。他贴身伺候慕容恪几个月,对自家二公子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慕容恪身后那么多人,一个慕容氏的亲兵都没有。 这等阵仗,绝不是来助他们,而是兴师问罪来了。 他们的刺杀,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 眼看着慕容恪就在十数米之外,转瞬即至。彭四忽然低吼一声:「都随我冲,杀了徐靖!」 死士们毫不犹豫地随着彭四冲向徐靖的方向。 十个人悍不畏死的冲锋,便是在战场上,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几乎瞬间引起众人的惊怒叫嚷。 徐靖目光冰冷,话语简洁:「别都杀光,留两个活口!」 愤怒至极的徐十一,一声不吭地领着亲兵杀过去。双方一打照面,皆以死相搏。十个死尸瞬间死了三个,亲兵也有一个咽气一个受了伤。 不过,双方都没吭声,继续埋头厮杀。 这样的生死相搏,最是凶险。 慕容恪眼睛都红了,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哥这是要让整个慕容家都为他的野心陪葬啊! 他握着长刀,也冲了过去。一声不吭地砍翻了一个慕容氏的亲兵。然后长刀直奔彭四而去。 彭四像背后长了眼,一个闪身避过,挥舞长刀格挡。 「住手!」慕容恪赤红着眼嘶喊:「都给我住手!」 第三百八十二章 刺客(二) 可惜,没人听慕容恪的。 死士们继续冲锋。 徐十一带领的亲兵也没有停手的意思,依旧拼死厮杀。 慕容恪身手远不及彭四,杀不了彭四,咬牙砍了另一个死士。死士们个个都是精通刺杀的高手,正面对抗,谁都能杀了慕容恪。 只是,他们都是慕容家豢养的死士,岂能向主子的嫡亲胞弟动手?只能闪避躲让。 一往无前的刺杀,被阻挡住了。更多的亲兵冲了过来,还能动手的几个死士,被数量众多身手骁勇的北海王世子亲兵包围。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死了一地。 彭四挨了两刀,没有咽气。还有一个瘦长脸的,被砍断了腿,面色惨白地成了俘虏。 慕容恪额上汗水如注,呼吸急促不稳,俊脸通红。他握着刀,想到徐靖身边求情,被徐十一拦下了:「慕容校尉要做什么?莫非也想刺杀世子不成?」 慕容恪面色惨然,无以言对。 天日昭昭,众人亲眼目睹,他根本无力辩驳,也没脸求饶。 他扔下手中长刀,哑着声音低语:「将我一并绑了吧!」 徐十一冷笑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惊呼。徐十一迅疾转头看去,就见那两个留下的活口,脸黑气绝,嘴角溢出了黑血。 竟是在刺杀失败的那一刻就吞毒自尽了。 周围还在厮杀打仗。 徐靖冷冷看一眼慕容恪,然后对徐十一说道:「将慕容恪绑了,所有刺客的尸首都抬在一处。等这一仗打完了,仔细审问。」 徐十一拱手领命,拿过结实的绳索,将束手就擒的慕容恪捆绑起来。和死士们堆在一处。 慕容恪狼狈地躺在死士的尸首边,一睁眼,就是彭四漆黑的脸。眼泪从他的眼角喷涌而出。 刺杀主将,是死罪。 刺杀北海王世子,是诛族的重罪! 大哥这么做,根本就没想过退路! 他该怎么办? 一个时辰后,战场终于安静了。 土匪们被斩杀了大半,被俘虏的土匪,徐靖也没打算带回去浪费粮食。将俘虏们都押着跪下,齐齐砍了头颅了事。 以前看了还会作呕的血腥场景,如今徐靖视若等闲。 「徐山,你带人打扫战场。」徐靖在战场上,没了平日的风趣随和,话语简洁有力。 徐三拱手领命。 打扫战场不是轻省的活。不分敌我,要将所有尸首都埋进坑里。掩埋尸体前,盔甲兵器都要剥下来,能用的弓箭也要收拾起来。受了伤的战马杀了,可供辛苦杀敌的士兵们饱腹几日。 徐靖目光掠过一直哭泣落泪的慕容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转头吩咐道:「徐十一,那十个死士的尸体都带回去,还有,将慕容二公子也带回军营。等着廖洗马沈舍人一同问审。」 慕容恪什么都不知情。不过,他既然是慕容家的人,就得担负起该承担的「重任」。 刺杀一事,慕容恪不是主谋,也是帮凶,难逃一死。 留下徐三等人收拾战场,徐靖一刻没有停留,领着众士兵回军营。 这一战,伤兵约有一成。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军营里的军医们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 徐靖也受了些轻伤。上些药包扎一番,养个三五日也就行了。 刚穿好衣裳,一个人影就闯进了军帐。 徐靖反射性地皱起眉头,待看清来人模样,又是一惊。 竟是军法官廖洗马。素来沉稳持重的廖洗马,此时双目通红满脸泪痕,嘴唇不停抖动,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徐靖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他迅疾起身,一把抓住廖洗马的胳膊,厉声责问:「出什么事了?」 廖洗马目中涌出热泪,跪倒在地,凄然长哭:「殿下去了。」 徐靖眼睛红了,猛然抓紧廖洗马的衣襟,提至眼前:「胡说八道!大军出发的时候,堂兄还好好的。十日前,堂兄还给我写过信。他怎么会走……你再敢胡说,我饶不了你!」 廖洗马几乎被提着离了地,和徐靖四目相对,哭得像个几岁孩童,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刚接到京城送来的丧信。」 「慕容燕那个贱~人,给殿下的茶水里下了药。殿下精疲力尽,心疾发作,当晚就去了。」 「来送丧信的,日夜不息,跑死了两匹马。这才将丧信送到军营。」 「世子,殿下真的走了。」 徐靖头脑一片空白。 许久许久。 他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廖洗马滑倒在地上,瘫软着哭嚎。很快,军营里传出了哭声。 不知是谁,哭喊着:「太子殿下怎么就去了!老天不公!」 老天不公! 这么宽厚仁慈英明的太子,为何英年早逝? 这么好的堂兄,怎么忽然就闭眼西去? 他甚至没能见堂兄最后一面,没来得及送他一程。巨大的悲恸紧紧撅住他的心。 他忽然无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晃荡不休。耳畔传来惊呼声:「世子!」 徐靖已经听不到了,他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徐靖再次睁开眼。 胸膛里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像被巨石堵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世子终于醒了。」徐十一红肿的眼睛出现在上方:「小的伺候世子喝药。」 徐靖茫然地看着徐十一。像个迷途不知前路的孩童。 徐十一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他用手背抹一把眼睛,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到床榻边,将苦死人的汤药慢慢喂进徐靖口中。 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徐靖头脑慢慢清醒。 廖洗马说过的话,在脑海中回荡不休。如万蚁噬心,又似烈火焚烧。 「廖洗马哭晕了,被抬在一旁歇着。」徐十一见不得自家世子这般悲恸难过,哑着声音说道:「小的知道世子伤心难过,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世子是不是立刻启程回京奔丧?」 其实,现在赶回京城,也赶不上太子下葬了。 不过,徐靖没有丝毫犹豫,张口挤出嘶哑的两个字:「回京。」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归京 回京两个字一出口,徐靖混沌麻木的脑海忽然无比清明。 堂兄之死,是因慕容燕而起。这背后,定然有慕容慎暗中阴谋算计。他在军营里遭刺杀,或许,此时宫中也起了叛乱…… 这个念头一旦跃上心头,就如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一想到慕容慎拎着乱军闯入宫中大肆杀戮的场景,徐靖心底生寒,额上渗出了冷汗。 他要立刻回去。 「回京!」徐靖迅速起身下榻,声音异样紧绷:「徐十一,传我号令,令伤兵留在军营里养伤。所有能动能骑马的,立刻打点行装。明日一早就启程。」 现在天已经黑了,离隔日清晨不过几个时辰。如此一来,今夜谁也别想睡了。 徐十一抬头看一眼双目泛红的主子,没有阻拦,应了一声是。转头叫了几个传令亲兵过来,一一吩咐下去。 徐靖大步出了军帐。 此时,天色已黑,天上几点稀疏星光,一轮细细的月牙儿挂在夜幕中。 徐靖看着那弯月牙,嘴唇动了动,低声呢喃:「月牙儿妹妹,你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 月牙儿静静悬挂。 太子丧信已经传遍军营。军营里挂起了几个巨大的白幡。在夜风的吹拂中飘荡不息。 这么多士兵,不可能人人都有白衣。白布被扯成了一条条,绑在众士兵的额头上。 徐靖转身回军帐,换上白衣。没等他再次出军帐,军中的武将便一一来了。 廖洗马被亲兵扶着过来了,还不能下榻的忠勇侯,躺在木板上被抬过来了。还有刚回军营的沈舍人,穿着一身白衣,眼睛都哭肿了。 年轻武将们个个面色悲戚。 太子一死,大晋的天榻了一半。于他们而言,遮蔽在头顶的巨树倒下了。 「世子,」廖洗马忍着刀割般的痛楚,低声吐出几个字:「明日一早就启程吗?」 徐靖红着眼点头:「是,我们必须尽快回京。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只怕慕容父子会在京城生乱。」 廖洗马一惊:「他们怎么敢犯上作乱!」 一直低头抹泪的沈舍人,哽咽着接过话茬:「怎么不敢?慕容燕那个***害死了殿下,皇上皇后娘娘绝不会绕过慕容尧慕容慎。他们不反,就是一个死。换了我,我也要豁出性命反一回。」 高望徐三等人面色皆凝重起来。 躺在木板上的忠勇侯,听到慕容父子的名字,冷哼一声,目中闪过切齿的痛恨:「慕容氏世代掌禁卫,暗中豢养死士,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他们父子若是骤起发难,宫中就危险了。」 高望面色难看:「定国公父子一定在宫中。」 「他们在宫中,铁卫营的精兵可不在。」忠勇侯心急如焚,怒目瞪了过去:「世子说得没错,大军要立刻启程回京。」 哪怕京城落入慕容父子手中,只要大军归京,就能迅速荡平逆贼。 只是,这个过程定然腥风血雨,不知要死多少人。 徐靖根本不敢深想,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明日五更天点兵,天明出发。所有伤兵都留下。」 然后看向忠勇侯:「侯爷伤势未愈,不能奔波。就请侯爷留在军营,一边养伤,一边照顾伤兵。」 忠勇侯毫不迟疑地应了:「末将领命。」 至于高望,自然要领骁骑营的士兵一同归京。 徐靖又看向廖洗马沈舍人:「清河郡这里刚平定流匪,还要安民抚民。你们两人得留下一个。」 廖洗马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低声道:「臣对军营更熟悉一些,就让臣留在军营吧!」 此时不是客气的时候。徐靖心中属意的人也是沉稳持重的廖洗马。 正事已经商议结束,众人无心闲话,很快各自散去。 廖洗马和沈舍人都留了下来。两人都是东宫属官,也是太子生前派给徐靖的人。 此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跪下,向徐靖表明态度:「殿下殒命,臣心中悲恸难当。不过,眼下千头万绪,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沉溺于悲伤。请世子振作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世子是殿下制定的储君人选,请世子归京后,以大局为重,舍弃个人颜面和声名,尽早确定储君之位。」 这等话一出口,两人已经完全站到了徐靖的阵营。 徐靖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扶起廖洗马沈舍人,三人六目相对:「我知道轻重。放心,我不会让堂兄失望,不会让东宫所有人失望。」 廖洗马沈舍人目中一同闪过水光。 沈舍人去了廖洗马的军帐,两人对坐了一个时辰,痛哭了两回。直至四更天,情绪才稍稍平稳。 「上苍不公,太子殿下英年早夭。」廖洗马沙哑着声音说道:「我们是殿下的人,殿下选中了北海王世子,我们秉持殿下意志,一定要将世子推上皇位!」 沈舍人强打起精神,声音同样低哑:「说得对。你留下安定清河郡,我随世子一同回京。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助世子继位。」. 继位二字,说得含糊不清,在此时此刻,别有一番意味深长。 廖洗马深深看沈舍人一眼,低声提醒:「也别太过急躁,过犹不及。」 沈舍人点点头:「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冒进。」 这一夜,军营里没有人入睡。 所有还能骑马的士兵,都要在天明后启程。他们没有抱怨发牢骚,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衣物,收拾军帐,为战马喂豆子喂水。 徐靖躺在床榻上,一夜未眠。一闭眼,太子的脸孔就会在眼前晃动不休。 在五更天时,徐靖亲自击响军鼓。 三通军鼓后,所有士兵都出现在校武场里。此时无暇细细点数人数,在清河郡里打了这么多仗,死伤难免,又有两三千伤兵,粗略一看,约有两万三四千人。 徐靖穿着白衣,和士兵们一样在额上绑了白巾。 他骑上骏马,第一个出了军营。身后的两万多士兵,骑着骏马一一出军营。一人双马,五万匹骏马一起出动,大地阵阵颤动。 归京! 第三百八十四章 派兵 天黑了,又亮了。 东宫灵堂里,诰命夫人们三三两两靠在一起,逼着自己入睡。待到天明,晨曦洒进灵堂,沉默了一夜的诰命夫人们也悄然有了声音。 「这都一天一夜了,逆贼不知有没有俯首。」 「还用问么?要是逆贼被击退了,东宫岂会不开宫门。听听外面的动静,还在厮杀。」 刀枪声厮杀声惨呼声听多了,惊恐的情绪像被凝住一般。不是不怕,而是惧怕也没用,也就麻木了。 西河王世子妃抬眼看去,就见赵夕颜坐在苏皇后身侧。苏皇后一夜未眠,双目通红,憔悴至极。赵夕颜正低声安抚苏皇后。 西河王世子妃咬咬嘴唇,起身走了过去。 赵夕颜一夜没睡。事实上,之前的三个日夜,她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也没两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般苦熬。 西河王世子妃过来,还没张口,赵夕颜便道:「我有些倦了,要睡一会儿。堂嫂来得正好,这里就交给堂嫂了。」 西河王世子妃:「……」 她鼓起勇气前来,确实有在众人表现一番的意思。她想让所有人都看看,她西河王世子妃半点不比赵夕颜这个北海王世子妃差。赵夕颜这般干脆利落,她忽然又惶惑不安起来。 「我……」 赵夕颜撩撩眼皮:「堂嫂是不是怕了?」 西河王世子妃哪里禁得起激将,立刻挺起胸膛:「当然不怕。」 赵夕颜淡淡道:「不怕就好。我睡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若有什么事,就立刻叫醒我。」 然后,靠着玉簪的后背,闭上双目,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西河王世子妃:「……」 之前赵夕颜站在苏皇后身边,镇定自若,稳定人心。她看在眼里,心里又嫉又羡,恨不得取而代之。 现在机会来了,她忽然有些心虚。站在这里,被一双双省视的目光盯着,她的双腿甚至在打颤。更别说张口说话,安定人心了。 苏皇后也倦了,闭着双目靠着蕈紫。 所有人都在看着西河王世子妃。 西河王世子妃清清嗓子,打破沉默:「来人,让膳房做些吃的送来。」 一旁的宫人应声而退。 诰命夫人们各自收回目光。西河王世子妃暗暗松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早饭比之前丰盛了一些。除了热馒头之外,还有热粥小菜。 热粥馒头下肚,惊惶不安又去了三分。 外面的杀伐声,依旧没停。 一个满身血迹的东宫亲兵大步进了灵堂。 赵夕颜和苏皇后都睡着了,西河王世子妃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声音不停颤抖:「外面现在如何了?」 那个东宫亲兵低声禀报:「有援兵冲进宫中,拦下了逆贼。杀了一夜,死了许多人。现在战事格外激烈,快要抵挡不住了。」 「左统领令小的来禀报,并问一声,东宫要不要派兵出去杀逆贼?」 西河王世子妃被问得一懵。 她哪里知道要不要派兵啊! 等等,东宫只有一千亲兵,要是派出去了,哪里还护得住东宫。再者,之前赵夕颜就说过,要全力守住东宫。 「不必了……」 「告诉左统领,留一半亲兵,另外一半全部派出东宫。」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依旧那般冷静镇定。 赵夕颜不知何时睁了眼,站了起来:「再熬几个时辰,铁卫营的士兵就能赶来救援了。去和左统领说,让他亲自领兵出东宫。」 西河王世子妃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脚下 自动自发地退了几步,老老实实坐下了。 呜呜!她头脑都要成浆糊了。还是坐着听赵夕颜的吧! 赵夕颜睡了大半个时辰,眼里还有血丝,有条不紊地下令:「还有,将兵器拿过来,让所有内侍宫人都拿一把兵器。灵堂里所有人也都挑一把兵器。」 苏老夫人忍不住尖声道:「我这一把年纪,拿兵器有什么用?难道要我老婆子和人拼命不成?」 赵夕颜瞥一眼过去:「逆贼要是杀进东宫来,不堪受辱的,可以拿刀拼命,也可以自我了断。」 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的脸一阵红一阵青,频频看向苏皇后。可惜,苏皇后闭着双目入眠。别说没醒,就是醒了,也未必肯护着她这个老娘。 几个亲兵抬了一堆寒光闪闪的兵器来。 内侍和宫人们大多拿刀和剑。诰命夫人们都是身娇肉贵的主,此时也没人敢抱怨兵器太重太锐利会伤到自己之类。一个个挑轻一些的拿。 赵夕颜拿了一把剑。 她握着剑柄,心里异常平静。 如果慕容慎杀进东宫,她就以这把剑了结自己。这一世,她绝不会再忍受屈辱苟且偷生。 左统领领着五百东宫亲兵从墙头跃下,直奔金銮殿外。 这里已成了尸山血海。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陶将军伤重不支,不得不退进金銮殿里。定国公一把年纪,老当益壮,握着厚背长刀厮杀,一边高声指挥众人作战。 和定国公一同冲出来的武将,已经死了三个,伤了五个。武安伯身上有四五处伤,衣襟早就被染红了,依旧咬牙硬撑。 左统领和五百东宫亲兵一来,战局大为缓和。 定国公压力一轻,便有余力四顾。待左统领冲到身边,定国公沉声喝问:「左统领不护着东宫,怎么到这儿来了?」 左统领一边挥刀杀逆贼,一边高声应道:「世子妃令东宫里留五百人。末将领兵来救援。」 宫中其实有两位世子妃。不过,谁都清楚,左统领口中的世子妃是赵夕颜。 定国公目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等时候,护住金銮殿才是重中之重。赵夕颜当机立断,在此时派了五百人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有这五百生力军,至少能再撑一两个时辰。 这等聪慧冷静美丽无双的女子,怪不得北海王世子徐靖视之如珠似宝,怪不得慕容慎念念不忘。 太阳一点点挪到了高空。 忽然一大股逆贼冲了过来。 定国公目光扫过为首的两个熟悉身影,鼻间重重哼了一声,厉声高呼:「逆贼来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生死(一) 这两个高大男子,一个年过四旬,满目杀气。一个二十余岁,英俊冷厉。 正是慕容尧慕容慎父子。 从发兵逼宫的那一刻算起,直至现在,已是两夜一天。皇宫里到底死了多少人,根本无从计算。重伤的数不胜数。 跟在慕容父子身后的逆贼,只剩两千左右。一个个满身鲜血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似从地狱闯出来的一群恶魔。 这两千人冲到金銮殿外,原本占了上风的禁卫顿时落了下风。左统领带来的五百东宫亲兵,拼死搏斗,以命换命,勉强守住了殿门。 定国公左臂挨了一刀,血流如注。 武安伯后背受了伤。 不过,此时已经到了一决生死的最后关头。退一步就是死。他们的身后,有永明帝,有一众文臣,还有东宫里的女眷。 他们不能退,唯有死战到底。 武安伯已做好了随时丢命的准备,心里暗暗发狠。老子就是死了,好歹还有儿子和两个孙子。朱家后继有人。 豁出性命的武安伯,根本不知道朱镇川早已领着亲兵冲进皇宫。 身上伤势十余处无力起身再战的陶将军,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领人进了宫。 如果不是他们拼死拖住了慕容尧父子,早在两个时辰前慕容尧慕容慎就冲到金銮殿外了。 金銮殿外的杀伐声,传进殿内。 一众文臣面色泛白,双腿颤战。 当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时,想求生苟活是人的本能。没人敢将心里盘旋的念头说出口。 如果慕容尧慕容慎真地冲进金銮殿内,能慷慨赴死的有几人?有多少人会从了逆贼,奉逆贼改朝换代? 一个男子声音忽然响起:「这等时候了,等就是一个死。我要去殿外和逆贼拼命!谁要和我同去?」 第一个张口的,正是性情刚烈的孟御史。 众文臣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孟御史双目迸着火星,英俊儒雅的脸孔满是坚毅,在众臣复杂的目光下再次高声道:「我虽没练过武,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不愿这般束手就擒等死。谁愿和我同去?」 一个有血性的文臣忽地高呼:「我也去!」 有了领头的,很快有人应和。 吏部尚书没有阻拦,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孟御史等六七个年轻一些的官员大步走了出去。 周尚书低声叹道:「这才是大晋文臣风骨。我等老骨头了,拼命拼不动了,不如一起去皇上寝宫外。如果逆贼杀进殿来,我等还能以血肉之躯,为皇上尽忠!」 几位尚书默默点头应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纪尚书,忽然张口道:「你们去,我留下。」 周尚书等人一同抬眼看去。 纪尚书被众同僚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强撑着说道:「我要亲自责问慕容尧慕容慎父子,为何谋逆造反。」 是想留下,第一个向逆贼投诚吧! 众人心中冷笑,不屑也无暇和纪尚书计较,纷纷离去。 纪尚书用袖子抹一把额上冷汗,暗暗咬牙。 生死就在眼前。不管如何,先保住性命再说。看在自家孙女的颜面上,料想慕容尧慕容慎不会对他下杀手。 再者,慕容尧父子谋朝篡位,如果真得了天下,总不能将所有旧臣都杀光。总得要一批臣子打理政务。他第一个投诚,一定能保住性命。 天子寝宫内。 穿着宽大龙袍也没天子风范的颍川王世子,一脸暴戾,额上青筋毕露,手中长剑一挥。 美人罗氏一声惨呼,胸口迸起一蓬血花,软软倒 了下去。 其余几个美人,都被吓得双腿发软。 罗氏已经被一剑刺死了,颍川王世子犹不解恨,握剑又狠狠刺了几剑。 宽大的龙榻上,肥硕的永明帝直挺挺地躺着,身下一大摊可怖的血迹,血腥气刺鼻。再看永明帝,双目圆睁,鼻息冰凉,已经咽了气。 都是罗氏这个贱婢,在金銮殿里握剑太过用力,割破了永明帝脖颈间的静脉。当时扶着永明帝回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妙。回寝室后立刻为永明帝敷药包扎止血。 可惜已经迟了。 一瓶药粉都用光了,也没能止住血。永明帝身体里的血液几乎快流光了,身体很快没了热气,就这么生生咽了气。 完了! 永明帝这么一死,他手中再无倚仗。文臣武将不会饶过他,慕容尧慕容慎野心勃勃,也不会甘心奉他做新帝。 巨大的惊恐攫住颍川王世子的胸膛。他面目狰狞地将罗氏的尸首戳了十几遍,然后倏忽抬头。 其余五个美人,早已被吓得浑身发软,个个跪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吐不出口。 蒋公公一直没醒,失血颇多的马公公昏厥后,勉强睁了一回眼。在见到这一幕如人间地狱般的情景时,马公公迅速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太子死了。 皇上也咽了气。 大晋的天,彻底塌了。 门外响起仓促混乱的脚步声。旋即,周尚书的声音透过厚实的门板传了进来:「慕容逆贼已经冲到金銮殿外。臣等前来护驾,请皇上开门,容我等以血肉之躯为皇上护驾。」 马公公眼皮动了动,悄然睁开一条缝。 颍川王世子愣了片刻,站起身来,脸孔扭曲得可怕:「慕容尧慕容慎真的来了吗?」 「是,」门外响起户部尚书的声音:「请皇上开门。逆贼想诛杀皇上,就得从臣等的尸骨上踏过去。」 众臣口中的皇上,自然是永明帝。 谁也没将之前儿戏一般的禅让典礼放在心上。 颍川王世子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自我麻醉,高声应道:「众爱卿一片忠心,朕心甚慰。」 「你们不必进来,就在门外守着,为朕尽忠。等诛灭逆贼,朕会一一封赏。」 门外众臣,面面相觑。 吏部尚书眉头都快拧成结了,迅速看一眼周尚书。 周尚书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皇上还在颍川王世子手中。他们不宜逼迫过紧。再者,他们等在门里和等在门外,还有区别吗? 左右都是等死罢了。 第三百八十六章 生死(二) 东宫灵堂。 当东宫亲兵白着脸来报信的时候,所有诰命女眷的脸都白了。 「启禀皇后娘娘和世子妃,慕容父子这对逆贼,杀人无数,已经领着逆贼冲到金銮殿外了。」 短短两句,如惊雷一般在头顶炸响。 众诰命夫人惊惧骇然,慌乱不已:「完了!」 「逆贼已经冲去金銮殿了,这回真的完了。」 「铁卫营的援兵怎么还没来!」 「我们真要用手中刀剑自杀不成,呜呜呜呜……」 第一个哭声响起,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紧绷了两夜一天的情绪,已经绷到了极限。随着这个噩耗,引燃了所有人的恐惧。 哭声响彻灵堂内外。 比之前为太子哭丧的哭声响亮得多,没有表演,全是真的。 苏皇后身子晃了几晃,强撑着让蕈紫扶自己起身。又从另一个宫人手中,取了一柄利剑。 赵夕颜扶着苏皇后,低声道:「娘娘别怕。逆贼要是冲进东宫来,我陪娘娘一同赴死,绝不忍受屈辱。」 苏皇后红着眼和赵夕颜对视。 大概是悲恸绝望到了极点,会迸发出身体内的潜力。苏皇后张张嘴,竟挤出了晦涩低哑的声音:「月牙儿,你别死。」 真到了那一刻,慕容慎舍不得杀你。 你要活下去。 等徐靖回来救你。 赵夕颜决心已定,心智清明,冲苏皇后笑了一笑。然后转头吩咐传信的东宫亲兵:「传娘娘口谕,命东宫所有亲兵全部出动,去金銮殿外杀逆贼!」. 生死关头,东宫不必再留人手,全部冲出去,殊死一搏吧! 苏皇后点点头。 那个东宫亲兵,用力抹一把眼睛,大声应是,飞快地退出去传令。 不过盏茶功夫,五百个东宫亲兵纷纷跃墙而出。守护东宫的,只剩下高大的城墙和厚实的宫门。 「快!」 定国公世子骑着骏马,双目赤红,高声呼喊。双腿有力踢着马腹。骏马如弓箭离弦,在宽敞的御道上飞驰。 他的身后,是数千匹骏马和一个个穿着软甲的精兵。 铁卫营是有五万精兵没错。不过,铁卫营是步兵,军营里只有五千匹骏马。定国公世子便先领着五千精兵骑着骏马来了。另外四万五千士兵,也在紧急赶来的路上。 快! 再快一点! 定国公世子心急如焚,顾不得爱惜胯下宝马,不停用力踢马腹。 朱色的宫门映入眼帘。定国公世子勒紧马腹,飞跃下马。身后五千精兵,纷纷勒住缰绳,迅疾下马,跟着定国公世子冲进宫门。 宫门里血腥气浓厚,到处都是尸首。还有许多重伤不能动弹的,或躺在尸首堆旁哀嚎,或无力地靠在墙壁旁等死。 其中,不乏左臂绑着红巾的逆贼。 定国公世子心中似火烧一般,无暇也无心去杀这些重伤的逆贼,快步跑着向前。 一堆尸首下,忽然挣扎着爬出一个身影。 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受了五六处伤,英俊的脸孔也受了伤,鲜血糊了半张脸。正是武安伯世子朱镇川。 朱镇川忍着疼痛,张望片刻,欣喜地转头:「陶二,铁卫营的援兵来了!」 倒霉的陶二郎,比朱镇川受伤重得多,大腿上皮肉绽开,都能见到白骨了。疼得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一同进宫的将门子弟,几乎都战死了。只剩他们两个活了下来,满身伤痕累累。 听到朱镇川的声音,陶二郎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低声道:「援兵来了就好。」 「朱大,我要是死了,你一定要告诉我爹。我陶二不是孬种,今天,我杀了四个逆贼!」 朱镇川鼻子一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别说这晦气话。铁卫营精兵进宫了,那些逆贼很快就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到时候我去请最好的太医来给你治伤。」 陶二郎咧咧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再去高家提亲,你说,平平妹妹愿意嫁我吗?」 朱镇川忍着眼泪,大声道:「定然千肯万肯!」 高平平被慕容慎拒婚后,一直未曾定亲。别人都畏惧高平平悍名,不敢也不愿娶这么一个母老虎回去。唯有陶二郎,铁了心想结亲。偏偏高平平瞧不上他,接连拒绝了三回。 陶二郎想笑,却因失血过多,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朱镇川爬到陶二郎身边,从怀中摸索出一瓶伤药,往陶二郎伤处倒了半瓶。陶二郎没什么反应,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朱镇川也没了力气,躺在地上,一转头,就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这是他平日交好的纨绔好友之一,死在了逆贼手中。 朱镇川鼻子一酸,眼泪冲出了眼角。 这一场叛乱过后,不知有多少人永远闭上了眼。 定国公世子领着五千铁卫营精兵,一路杀到了金銮殿外。 杀光逆贼! 杀! 定国公世子高声厉呼,握着长刀砍死一个逆贼。 身后的精兵如潮水般涌上前。 定国公世子目光急急扫一圈,终于在角落处搜寻到定国公的身影。 他冲过去,扶起受了重伤的老父亲,哽咽不已:「父亲!」 定国公胸口上有个血洞,汩汩流着鲜血,面色苍白,咬牙挤出几个字:「别管我,快进殿救皇上。」 定国公世子忍着泪,令亲兵照顾定国公,自己起身往里冲。 金銮殿李里,死了一些文臣,还有一些臣子瑟缩着跪在一旁。数十个逆贼握着利刃,各自抵着一个文臣。。 「退下!」 「快退下,不然我们杀了这些人!」 定国公世子冷笑一声,一挥手,身后精兵立刻冲上前,和逆贼厮杀在一处。 定国公世子脚下未停,快步向前。 一路杀到天子寝宫外。 慕容尧半身鲜血,慕容慎也受了伤,右脸上有一道血痕,鲜血流了半边脸孔。 铁卫营一来,意味着慕容父子的谋反路已经走到了终点。 慕容尧狞笑一声,抓了吏部尚书到身前:「你们都退后!」 慕容慎迅疾出手,一刀砍断怀德郡王的手臂。怀德郡王惨呼一声,当场昏厥过去。 第三百八十七章 生死(三) 被挟持的吏部尚书一脸悲愤决绝,高声喊道:「别管我,快些杀了逆贼!」 定国公世子一言不发,扬起手中长刀杀了过去。 身后精兵如潮水一样涌过去,几个呼吸间便将逆贼淹没。 慕容尧再凌厉凶狠,战了两夜一天,早已精疲力竭。身边亲兵也是一样,都是强弩之末。铁卫营精兵如潮,这般缠斗,他们只有一个死字。 慕容尧目中闪过凶光,手中长刀一横,吏部尚书脖间鲜血汩汩,当场惨死。 怀德郡王也被慕容慎一刀刺进胸膛。 「走!」慕容尧一边奋力挥刀,一边冲慕容慎怒吼:「老子在这儿挡着,你快走!」 慕容慎眼睛赤红。 只要再给他盏茶功夫,他就能率兵冲进天子寝室,挟持永明帝在手,号令群臣。 就差那么几步。 就差那么一点点时间。 老天仿佛在和他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这几步距离,却成了难以逾越的悬崖陡壁。 「快走!」父亲慕容尧再次嘶吼:「再犹豫就走不了了。」 父子两个不能将命都交代在这儿。总得逃一个出去,谋求来日东山再起。 慕容慎也是心狠之人,在百余个亲兵的环护下,猛然往外冲去。 定国公世子目中厉色一闪,想转头去追,慕容尧已挥刀来拼命了。定国公世子深恨慕容尧这个逆贼,握着长刀和慕容尧厮杀。 一众文臣纷纷后退,此时顾不得颜面体面,恨不得将身体蜷缩至角落里,免得被刀光剑影波及。 可怜惨死在慕容父子刀下的吏部尚书和怀德郡王,死了也不得清静,尸首被踩来踏去,已经不成样子了。 周尚书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落坐在地上,脸上老泪纵横。 不知是在为吏部尚书怀德郡王的惨死而悲恸,还是因为自己侥幸逃过一死而庆幸。一直紧绷的神经,随着援兵的到来,骤然松弛舒缓,化为眼泪,纷纷而落。 耳边响起痛哭声。 周尚书吃力地转头,泪眼模糊地抱住户部尚书秃了一半的头。两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臣,哭得像两个孩童。 刀枪刺入血肉中的声音,很难形容。当这样的声响越来越多,意味着逆贼即将被诛杀干净。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起。 周尚书和户部尚书心中悚然,同时看过去。就见慕容尧高大的身躯直直倒了下去。 定国公世子手中长刀,已穿透了慕容尧的胸膛。 「逆贼慕容尧,已经伏诛!」素来少言寡语的定国公世子,此时振臂高呼,光芒四射。 不知为何,周尚书心里却陡然一颤。 慕容尧父子开了个极坏的头。 万一,定国公父子有学有样,生了异心……这宫里再没人能拦得住了! 万幸周尚书空担心一场。定国公世子根本就没动过趁机杀了众臣杀了天子自立为帝的心思。 定国公世子用刀割下慕容尧的头颅,厉声高喊:「所有逆贼,都给我看着,慕容尧已经死了,你们立刻投降。」 慕容尧一死,逆贼们人心涣散,四处窜逃。定国公世子立刻下令,命铁卫营精兵追杀逆贼。自己则拎着慕容尧的头颅,到天子寝室门外,高声禀报:「皇上,慕容尧已经被臣杀了。」 「请皇上开门,臣等恭迎皇上。」 寝室里没有动静。 定国公世子眉头皱了皱,再次高呼一遍。 一只手忽然抓住定国公世子的衣袖。 定国公世子低头看过去。只见涕泪满面狼狈不堪的 周尚书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快速低语道:「颍川王世子挟持了皇上,逼着皇上写了退位诏书。我等被逼无奈,举行了皇位禅让典礼。」 定国公世子瞳孔倏忽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颍川王世子挟持天子一事,他当然知道。不过,后续的精彩变故,他就不清楚了。 户部尚书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汗水,低声说道:「皇上在颍川王世子手中,不能硬闯。先将逆贼剿灭干净,然后去东宫迎皇后娘娘过来,再做决定。」 「还有许多受伤的重臣。」兵部尚书也有了力气附和:「得快些让太医来诊治疗伤。」 譬如定国公,譬如陶将军,还有武安伯等武将。如果不是他们拼死护卫金銮殿,逆贼早就冲进来杀光所有人了。 定国公世子点头应下,请周尚书等人守在此处,又留下几百个精兵。然后领兵去诛杀逆贼。 周尚书抹了一把冷汗。一转头,就见户部尚书兵部尚书都是同样的动作。三人心中的忧虑都是一样的。定国公世子听从他们的建议去诛杀逆贼,才令他们真正放下一颗心。 东宫。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慢得几乎凝滞。 自从赵夕颜将另五百亲兵也派了出去,东宫就只剩一众妇孺和内侍宫人了。所有人的头顶都似悬着巨石,随时会砸落,将她们砸得粉身碎骨。 有人一直在低声哭泣。 赵夕颜没出声。 那柄长剑静静地躺在她的身侧。只要她一伸手,便能抽出长剑自我了断。 苏皇后之前勉强挤出几个字,这段时间一直没说话,右手紧握着赵夕颜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惨呼声慢慢微弱。 蕈紫竖长耳朵,聆听了片刻,激动得泪盈于睫,哽咽着低声道:「娘娘,一定是铁卫营的援兵进宫了。逆贼很快就会被诛灭。」 苏皇后红着眼,轻轻点头。 赵夕颜也在聆听外面的声响。 又过了许久,东宫的门被推开了。 守着宫门的十数个亲兵,听到左统领的声音,激动得当场就哭出来了。 左统领身上受了三处伤,已经草草包扎过,大步走到灵堂里跪了下来:「启禀皇后娘娘,启禀世子妃,定国公世子领铁卫营精兵入宫诛灭反贼。」 「逆贼慕容尧已经授首,一万余逆贼都被诛杀。」 「只有慕容慎领着十数个亲兵逃了出去。定国公世子已派人去追杀,定然很快就能割了慕容慎的头颅。」 「请娘娘和世子妃去金銮殿,迎皇上出寝宫。」 第三百八十八章 生死(四) 接二连三的惊天消息,如天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苏老夫人第一个痛哭出声:「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总算是杀了这帮逆贼!」 众诰命哭成了一片。 苏皇后同样泪流满面,身子不停颤抖。 这两天两夜,她如被油煎火烤,心力交瘁。此时,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松一松了。看書菈 蕈紫抱着主子痛哭。 唯有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隐忧。慕容尧死了,慕容慎却逃了出去。叛乱还没真正平息。慕容慎活着一刻,就要警惕戒备一刻。 还有,左统领说的最后一句话,可圈可点意味深长。 「娘娘,」赵夕颜身子稍稍倾过来,低语道:「皇上还在寝宫里,在颍川王世子手中。」 苏皇后身体又是一颤,迅疾抬头,和赵夕颜对视。 赵夕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轻声说了下去:「众臣请娘娘前去‘相迎,请娘娘早做决断。」 苏皇后:「……」 决断什么? 要怎么决断? 颍川王世子穷途末路,手中只剩永明帝这个保命符,岂肯轻易让永明帝出寝宫? 众臣要杀老鼠怕砸了玉瓶,索性将这个难题抛了过来……是啊!也唯有她这个皇后娘娘出面,才名正言顺。臣子们焉敢决定帝王生死?谁肯背负大逆不道的恶名? 苏皇后脑海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挤出低哑的四个字:「你随我去。」 赵夕颜轻轻应一声,扶着苏皇后往外行。 苏皇后满面悲戚,目光复杂哀伤。 苏老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跟在苏皇后身后。其余诰命,也都一一爬起来,跟在苏皇后一同去金銮殿。 东宫的门开了,门外全是尸首。 十数个亲兵上前,将尸首抬到一旁,勉强收拾出一条可供人前行的道路。不过,满地的鲜血却是无暇收拾了。 苏皇后白色的裙摆很快沾染了鲜血。 赵夕颜也是一样。白色的绣鞋被鲜血浸透,裙边开出朵朵血花。血腥气浓厚得化不开,在鼻息间徘徊,令人作呕。 入目所见的,皆是残肢断骸。 有人作呕吐了起来。 赵夕颜胃中隐隐翻腾,脚下却未停。苏皇后的脸愈发苍白,步伐却缓慢而坚定。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沉。红霞洒落在饱受肆虐的宫廷,倒映着满地的血光,有着残酷的美。 一行人,终于到了金銮殿里。 死在这场宫变里的臣子,不下于十数个。都被放置在殿内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 吏部尚书夫人忽然冲了出去,扑在丈夫的尸首上嚎啕痛哭。怀德郡王妃也扑了过去,哭声凄惨至极。 搜寻到丈夫儿子尸首的诰命夫人们,像天榻了一般,纷纷跪地痛哭。 赵夕颜鼻间酸涩,心中晦暗。 皇朝动荡,意味着腥风血雨血流成河。身份再贵重的人,死了也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苏皇后脚步忽然一顿,豆大的泪滴滚落。 苏掌院的尸首也在其中。 苏老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哭,无力走路,瘫软在地上,爬了过去。靠着苏掌院花白的头发哭喊起来。 苏皇后哭了片刻,再次迈步向前。 赵夕颜迈步向前,目光掠过一张熟悉的脸孔。 几位藩王世子,在这一次宫变中都拼死出力。汉阳王世子受了伤,半躺半坐着。西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伤势轻些。平昌王世子却永远合了眼。 守在天子寝宫外的众臣,让了开来。 全身缠满绷带的定国公在儿子的搀扶下,勉强站立。文臣以周尚书为首,宗室皇亲就剩西河王世子勉强还能站着了。 苏皇后忍着剧痛慢慢前行。 蕈紫在数米之外就默默停下了。唯有赵夕颜,一直扶着苏皇后向前,直至寝宫门外才一同停下。 苏皇后看着厚实的门板,用尽力气喊一声:「逆贼已经伏诛,臣妾恭迎皇上。」 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怆。 寝宫里依旧没动静。 在寝宫外等了小半日的众臣,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皇后已经表明态度,接下来再做什么,都是依着皇后娘娘的心意行事了。 苏皇后想再喊,声音忽然又被梗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口。她急急转头,以目光示意赵夕颜。 赵夕颜责无旁贷,也退让不得,高声喊道:「逆贼已平,请皇上出寝宫。」 一连喊了三遍。 定国公忍着伤处的剧痛,走上前,用力推门:「臣等恭迎皇上。」 还能动弹的武安伯和陶将军,对视一眼,咬牙上前一同推门,口中高嚷着「臣恭迎皇上」。 这扇门的门闩,之前就被定国公踹过一回。此时用力一推,便推开了。 一个穿着龙袍的高大人影大步过来了。一双眼异常闪亮,高声笑着:「见了朕,还不跪下?」 正是颍川王世子。 定国公目光一扫,没见永明帝的身影,心里倏忽一沉。身后的武安伯陶将军和定国公世子已经冲上前,出手拧住了颍川王世子的胳膊。 颍川王世子惊怒交加,厉声嘶喊:「混账!朕是天子,你们这是以下犯上!立刻放开朕,朕饶你们不死……啊!」 最后的惨呼,是因胳膊被拧断了。 定国公冲到龙榻边,目光一扫,顿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老泪涌出了眼眶。 众臣慢一步,也陆续到了龙榻边,看见气息全无身下的血迹已经发黑的天子后,众臣顿时伏地大哭。 永明帝早已驾鹤西去了。 那六个美人,死状不同,尸首都没了热气。想来,都是死在疯癫的颍川王世子手中。 赵夕颜扶着苏皇后到龙榻边。 苏皇后心中冰凉,头一阵阵旋转,昏厥了过去。 赵夕颜大惊,一边扶着苏皇后,一边高声呼喊:「快来人,去叫太医来。皇后娘娘昏倒了。」 很快,万太医踉跄着跑了进来,接过昏迷的苏皇后,立刻施针急救。 赵夕颜蹲下身子前,扫了龙榻一眼,心中暗暗呼出一口气。 于徐靖于她,永明帝死了最好。也能省却接下来许多麻烦。 第三百八十九章 残局(一) 颍川王世子被拧断胳膊,粗大结实的绳索牢牢捆缚住手脚。整个人倒在地上,像一只即将下油锅的虾,拼力挣扎。 他的身上还穿着龙袍。 众臣对谋逆作乱的颍川王世子恨之入骨。只是,身为臣子,对龙袍有天然的敬畏。处置颍川王世子也轮不到他们。众臣下意识地避而远之。 颍川王世子一边奋力扭动,一边疯狂怒喊:「皇上写了退位诏书,传位于朕。你们都跪拜过朕了,难道现在想不认账?你们自诩为大晋忠臣,到底忠在何处?快些放开我!」 「你们是想拥立徐靖,搏一个从龙之功,是也不是?哈哈哈!这皇位已经是朕的了,朕有退位诏书,谁都抢不走朕的皇位……」 一个身影大步过来,伸腿踹了一脚。 正中颍川王世子的口鼻处。 颍川王世子的嘶喊叫嚣声戛然而止,鼻梁被踹断了,疼得泪水狂涌。口中吐出一大口血,血中海油两颗牙齿。 西河王世子目中燃着怒焰,蹲下身体,死死瞪着颍川王世子,一字一顿:「徐翊!你想和徐靖争皇位,就该正大光明地去争!」 「现在这样算什么?」 「你是徐家子孙,却和慕容尧父子勾连作乱,趁着太子丧礼兴风作浪。你挟持天子,逼着天子写退位诏书,逼着众臣跪拜。」 「你知道这两日宫里死了多少人吗?三万禁卫,几乎毁之一旦。大晋的肱骨栋梁之臣,死了近二十人。」 「慕容尧父子野心勃勃可恨可杀,更令人不齿的是你徐翊。你怎么还有脸叫嚷!再敢发出半点声音,我现在就一刀杀了你!」 西河王世子越说越怒,锵地一声拔出长刀,横在颍川王世子的脖颈间。 颍川王世子猛地咳嗽几声,又咳出一大口鲜血,勉强用最后的力气抬头,呸了西河王世子一口:「你口口声声指责我,心里其实羡慕得很吧!我这是功亏一篑,不然,现在我已经坐上龙椅了!有永明帝这个昏君陪葬,我就是死也够本了。哈哈哈!」 「你这个懦夫,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敢做。就等着徐靖领兵回京登基坐龙椅……」 话没说完,就被面色铁青的西河王世子一脚踹中心窝,惨呼一声昏厥过去。 周尚书等人,默默看一眼,很快转过头去。 大局已定,现在收拾残局,等着徐靖回京便是。西河王世子这点心思,没人在意。 隔着重重人影,赵夕颜转头看西河王世子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跪在地上的周尚书,哽咽着对定国公说道:「国公爷,皇上已经驾崩归天,现在该怎么办?」 定国公伤势不轻,之前冲进天子寝宫跪下,已经耗尽力气。此时伤势再次崩开血流如注,定国公世子满脸焦灼地扶着。 周尚书的话,定国公无力回应,定国公世子低声道:「一切等皇后娘娘醒来,再做决断。」 身为臣子,不可代俎越庖。 半个时辰后,苏皇后终于悠然醒转。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赵夕颜急切焦灼的脸庞:「娘娘总算醒了!」 苏皇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她惊怒悲恸过度,再次失了声音。泪水迅速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目光茫然空洞。 这两夜两日,犹如一场噩梦。 她失去了儿子,如今,连丈夫也没了。 她一直厌恶憎恨这个男人。可这一刻,看着龙榻上冰冷的尸首,她的心像被撕扯成了碎片。 「请皇后娘娘下旨,为皇上敛尸安葬!」 定国公歇了半个时辰,稍稍缓过一口气,低声进言。 苏皇后到底不是寻常弱 质女流,痛哭了片刻,强自停下,拼力挤出几个低哑的字:「传本宫口谕,敲丧钟,设灵堂!」 定国公和周尚书等人一同应声领命。 众臣本来就穿着白衣,只是这一场惊天动乱后,有人受伤,有人走动间染了血迹。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了。 永明帝死了,金銮殿里还有近二十具尸首。至于金銮殿外的尸体,更是堆积如山。 要彻底清理,至少也要两三日时间。 宫中禁卫几乎都死在这一场动乱中,活着的也都伤痕累累。陶将军伤势过重,被抬去偏殿,太医正在急救。 种种琐事,千头万绪,总得有人统领。 苏皇后看一眼赵夕颜,赵夕颜略一点头,对定国公父子说道:「宫中守卫之责,暂且交给国公爷和世子。」 定国公父子一同拱手领命。 赵夕颜又看向周尚书:「皇上的丧礼,就请周尚书多多费心。」 文官以吏部尚书为首,如今吏部尚书死在逆贼手中,身为礼部尚书的周尚书,于情于理都能接过重任。 周尚书不敢露出心中狂喜,面色沉重地应下。 最后,赵夕颜请了三个死里逃生的藩王世子过来:「皇上驾崩,太子早夭,北海王世子尚未回京。请你们三人,穿着孝衣,为皇上跪灵送丧。」 凭什么他们要听她的指挥? 西河王世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身畔的汉阳王世子和彭城王世子已经抢着应下了。 西河王世子悻悻地随着应了一声,冷不丁地说一句:「皇上归天,藩王们也该奔丧。」 这话其实不怀好意。 皇上太子都死了,群臣无主,藩王们都进京城。人多事多,一潭浑水,谁能真正笑到最后还不好说哪! 赵夕颜瞥西河王世子一眼,淡淡道:「还是听娘娘怎么说吧!」 西河王世子碰了个硬钉子,鼻中一声冷哼。 苏皇后皱眉,看西河王世子一眼,然后沙哑着声音挤出一句:「令藩王进京!」 太子离世,皇上归天,宫中动乱。这等时候,与其等着藩王们在藩地兴风作浪,不如令他们全部进京城。 徐靖要顺利继承皇位坐上龙椅,也得让所有藩王低头认可才行。 苏皇后一声令下,这道旨意很快传出宫廷,送信的人三人九马,日夜兼程奔往藩地。 宫中再次响起了丧钟声,一声一声,在京城上空回荡。 第三百九十章 残局(二) 天再次黑了。 金銮殿里烛火通明,白幡在风中飘荡,哭声从殿里传出来,凄恻悲凉。 铁卫营的士兵们,不停地往外抬尸首,不时用手背抹一把眼睛。 永明帝再昏庸无道,也是天子。天子驾崩殒命,大晋的天也就塌了。令人满心慌乱。 这些尸首,要抬到宫门处的板车上,再运送至乱葬岗,一把火烧了,将骨灰埋进土里。 抬死尸的时候,偶尔还能遇到没完全咽气的。如果左臂上绑着红巾,直接一刀捅死了事。反之,便要抬去伤兵汇聚的偏殿里,等着军医或太医救治。 金銮殿的尸首太多,抬了一夜才勉强抬完。然后再抬来一大桶一大桶的清水,不停地冲刷地面。清洌洌的井水倒在地上,很快就成了近乎乌黑的血水。有些被冲走,有些渗入地下。 有几个士兵抬着两块木板过来了。这两块木板上,分别躺着两个伤者。其中一个,还有些精神气力。另一个,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有进气没出气。 「快抬陶二郎去找太医!」能张口的是武安伯世子朱镇川。朱镇川在死尸堆里躺了一夜,浑身腥臭。不过,他无暇顾及自己如何,不停地催促。 陶二郎昏迷许久了。能不能救回一条命,得看老天爷肯不肯让他活下来。 伤兵太多,金銮殿的左右偏殿,都被塞满了。 朱镇川和陶二郎被抬到了受伤的官员们处。十几个太医熬了一夜,一直在看诊疗伤,个个熬得双目通红。 受伤的官员们自然有些特权,都已敷药包扎过了,各自躺在木板上呼痛。 「镇川!」武安伯看到自家儿子,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你怎么在宫里?等等!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朱镇川动弹不得,转头冲自己亲爹挤出几句:「宫中动乱,我得了消息,就领亲兵进宫了。」 「和我一同进宫的人,都死了。只剩我和陶二。」 武安伯眼眶发热,鼻子酸得厉害,勉强忍住了眼泪。 一旁重伤的陶将军,却已哭了起来。 之前拼死护卫金銮殿,身上伤了五六处,陶将军都没掉皱过眉头。现在,看着奄奄一息就剩一口气的儿子,陶将军再也忍不住,落了男儿泪。 两个太医忙上前,为朱镇川和陶二郎疗伤。 朱镇川疼得直抽凉气,不时呼痛。陶二郎昏迷不醒,偶尔因身体的疼痛抽抽一下。 一个全身上下都被裹了纱布看不清模样的男子,忽地张口夸赞:「这才是将门儿郎!」 武安伯转头看一眼,嘴角咧着,似笑又似在哭:「孟御史,你都成血葫芦了,还有力气说话哪!」 说话之人,正是孟御史。 孟御史身为文臣,在生死关头冲出金銮殿拼命。和孟御史同时冲出去的臣子死了四个,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孟御史伤得最重,嘴却是最硬的:「我还有一口气。」 还有那么多忠肝义胆的忠臣良将,大晋朝绝不会亡! 武安伯想说话,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出来。 孟御史费尽力气,又挤出一句:「慕容慎还没死。」 武安伯吃力地抬起衣袖,擦一把眼泪:「铁卫营的精兵在追杀他,他逃不了。」 陶将军一直盯着陶二郎,眼泪不停往下落。 灵堂里,放着两具宽大的棺木。 永明帝棺木在前,太子的棺木在后。 大概是眼泪已经流尽了。苏皇后木木地跪在棺木边,仿佛一具没了血肉的木雕,不哭也不动。 苏皇后不肯离开灵堂,赵夕颜便也一直留下了。 东宫 里的女眷,也都在殿内找个空地跪下了。皇上太子都死了,这在传承了两百年的大晋朝从未有过。 天都塌了,谁也顾不上宫规礼仪。有的女眷,甚至哆嗦着爬到了自己丈夫身边。其余人也都沉默着没出声。 苏老夫人哭晕了三回。 苏掌院年过七旬,一把年岁了,身体也算不得好。他不是死在逆贼刀下,是被逆贼冲进金銮殿里的动静生生吓死的。 死在动乱中的文臣武将尸首,没有运出宫,都放在棺木里,抬去了后殿。等为皇上太子发丧安葬后,才能轮到这些死去的臣子安葬。 万太医和另两位太医一直守在灵堂里。不时为哭晕过去的臣子或女眷施针。 苏老夫人醒了之后,爬到苏皇后身边,攥着苏皇后的手臂大哭:「娘娘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苏皇后死了儿子,死了丈夫,亲爹也死了。 对一个女子来说,短短几日间,就经历了世间最大的悲恸。 以后,苏皇后该依靠谁? 苏皇后神情木然,没有低头,也没应声。 赵夕颜满心晦涩,低声提醒苏老夫人:「我知道老夫人心中悲恸难过。不过,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老夫人别太过悲恸,免得伤了身体。」 赵夕颜素来不喜欢苏老夫人。现在这般温和客气,是看在苏皇后的颜面。 苏掌院一死,苏老夫人像被抽了筋骨,整个人都垮了。往日可恶可厌的嘴脸,像被摔到地上又随意捏合在一起,软弱丑陋,显得分外可怜。 苏老夫人没有回应,哭声倒是小了许多。 定国公熬了一夜,今日实在熬不住,被抬去偏殿歇着。现在,跪在武将之首的,便是定国公世子。 周尚书跪在文臣前端,西河王世子跪在皇室宗亲的最前列。 一个亲兵悄然过来,跪在定国公世子身边,低声禀报数句。 赵夕颜耳力敏锐,听到慕容逆贼几个字,下意识地转头看来。 定国公世子皱紧眉头,面色沉凝,迅速下令:「将慕容氏所有族人都抓进天牢,和慕容家来往密切的人家都要一一搜寻。一定要找出慕容慎!」 亲兵点头领命,退了出去。 定国公世子转头,低声对赵夕颜道;「世子妃请放心,铁卫营的士兵已经全部进了京城。正全力追击。慕容慎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赵夕颜目中闪过寒意,点点头,没有出声,将头转了回去。 第三百九十一章 死路(一) 慕容府里空荡荡的。 往日四处都是身高力壮的亲兵家丁,如今几乎一个不见,只剩下哭哭啼啼的丫鬟婆子们。 「夫人,大事不好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哭着跪倒在地,整个人都快伏到地上了:「一伙人围住了我们慕容府,很快就要冲进来了。夫人,现在该怎么办?」 慕容夫人面色惨白,用手捂着胸口,忽然一声惨笑:「好!好一个慕容尧!好一个慕容慎!」 「他们父子两个谋逆起兵,从头至尾都将我瞒在鼓里。现在,我倒要为他们丧命了……」 接着是一连串的长笑。 说长笑其实不正确,更像是从胸膛里涌出的悲鸣呜咽。 六天前,东宫传出丧信,太子殒命归天,慕容燕被关进宫中天牢,在宫中跪了一天一夜的慕容尧慕容慎被亲兵抬回慕容府。紧接着,慕容府就被封了。 慕容夫人惊恐交加,以泪洗面。她深深懊悔自己不该听信心腹的撺掇,去寻什么名医求那一味奇药。结果,害了太子,也害了她的女儿,连累了整个慕容家族。qδ 慕容尧慕容慎没怪她。不过,那几日也没理会过她。等她惊觉府中忽然没人的时候,才知道慕容父子已经领着禁卫逼宫谋反了。 她在府中战战兢兢地等了两天两夜,等来的是慕容父子大败的噩耗,还有一群如虎狼一般的铁卫营士兵。 造反是诛九族的重罪,慕容全族都会被诛灭,无一能幸免。 慕容夫人笑着笑着,忽然重重咳嗽几声,咳出一口鲜血来。 跪在地上的婆子大惊:「夫人咳血了。」 咳血怕什么。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慕容夫人继续狂笑,继续吐血。 很快,铁卫营的士兵就冲进慕容府。丫鬟也好,婆子也罢,统统都绑了起来。只有四岁一脸懵懂的男童也被捆住了。这个男童,是慕容尧的庶出幼子,排行第六。 可怜这位慕容六公子,小小年纪也得为父兄的野心赔上性命。 一直在咳血的慕容夫人,也被绑住了。慕容夫人已经疯癫了,一边咳血一边叫嚷:「我的燕儿和恪儿呢?快将他们兄妹带到我身边,我们母子三个死也要死在一处。」 铁卫营的士兵很快冲进了另一处院子。 这里是慕容大少奶奶纪云舒的住处。 十几个士兵冲进去之后,都愣了一愣。 相比起慕容夫人歇斯底里的疯狂,这位大少奶奶就平静得有些过分了。甚至还有心情坐在桌边大吃大喝。 纪云舒肚子硕大圆润,算一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该临盆了。她原本就胃口好,怀孕之后,愈发能吃。 慕容尧慕容慎造反逼宫的消息传进耳中后,纪云舒沉默了半日,然后就疯狂地吃喝。 「你们等一等。」纪云舒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将这盘肉吃光,就跟你们一起走。」 吃饱了再上路。 领头的武将回过神来,冷着脸孔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壮实的士兵上前,拽起了纪云舒。 相比起对慕容氏其余女眷,对纪云舒已经算是客气了。 说起来,这位慕容大少奶奶也是可怜。 堂堂尚书府的千金闺秀,偏偏嫁到了慕容府来。慕容父子造反,慕容全族都得死。但凡是罪责轻一些,都不至于牵连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纪云舒的陪嫁丫鬟也被绑了,泪水涟涟地哭喊:「小姐!」 纪云舒眼睛有些红,却没有哭,只在被押着出门的时候扭头看了桌子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可惜,这么好吃的红烧 肉,这辈子再也吃不到了。 慕容一族聚居京城,族中老弱妇孺都算上,约有三千人。再有丫鬟婆子家丁之类,数字更为庞大。 铁卫营的士兵奉令一家一家去抓人,然后通通送进刑部大牢。这一抓才发现,几乎慕容一族中的成年男丁都不见了踪影。想来都随着慕容尧慕容慎进了宫,死在宫里了。 从这一点来说,慕容全族被灭真得半点都不冤。 刑部大牢显然塞不下那么多人。丫鬟婆子家丁们,连进大牢的资格都没有。每个牢房都塞得满满当当。 唯一的例外,就是慕容夫人和纪云舒。这对婆媳被单独关进了最里面的牢房。还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算是对她们仅有的优待了。 昏暗的大牢,散发着阵阵浑浊臭气闷气。耳边都是哭声求饶声怒骂声。慕容夫人笑了哭,哭了笑。 纪云舒抱着肚子,面色泛白,额上直冒冷汗。 陪嫁丫鬟吓得双腿发软,扶着纪云舒,哭了起来:「小姐你怎么了?」 纪云舒疼得厉害,靠着墙壁,慢慢往下滑:「我、我大概是要生了。」 她原本就快临盆,今日这一番动静,直接就早产了。 陪嫁丫鬟手足无措,高声哭喊:「来人,快来人!小姐要生了!快来人啊,叫个产婆来。」 奈何一长排塞满了慕容族人的牢房里全是震耳欲聋的哭喊声。她的声音再响,也传不出去。便是传进狱卒耳中,狱卒也不会理会,去寻什么产婆。 纪云舒满脸痛苦地蜷缩着身体,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都是祖父迷了心窍,将她嫁进了慕容氏这个火坑。 现在不但要赔上她这一条命,她肚中的孩子也没机会见天日。还有纪家,十之八九也要被牵连。 疼! 肚子真疼啊! 纪云舒终于忍耐不住,哭声溢出唇角。 疯疯癫癫的慕容夫人,忽然间就恢复清明,迅速抹干眼泪,爬了过来:「纪氏,快些躺平,你这是要生了。」 纪云舒忍着疼痛,慢慢躺平,身下濡湿了一片。 慕容夫人咬咬牙,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又吩咐婆子和丫鬟,都脱下外裳。 三件宽大的裙子铺在地上,将纪云舒一点一点挪到干净的衣服上躺着。再将纪云舒下身的裙裳脱下。 牢房里光线晦暗,实在看不清楚。只听到纪云舒一声接一声的痛呼。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血糊糊的肉团出来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死路(二) 孩子出生了! 没有剪子,慕容夫人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哆嗦着抱起满身脏污的婴儿。伸手摸索到胯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一个男婴,是慕容氏嫡出长孙。 原本,这应该是慕容氏下一辈的继承人。现在,男婴女婴都无所谓了。她们活不了几日,这个男婴,一出生就是死路。 虚弱至极的纪云舒,用尽力气伸手:「孩子给我。」 慕容夫人用自己的衣袖为孩子擦拭身子,然后扯了一块裙摆,将孩子包裹起来:「是个儿子。」 纪云舒摸索着抱过小小的男婴。男婴扯着嗓子啼哭起来。 婴儿的哭声,在所有人的哭喊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长长的牢房到处都是哭嚎声,没有人关注这个男婴的出生。 纪云舒解开衣襟,笨拙地堵住男婴的嘴。吮吸是所有婴儿的本能,这个刚出生的男婴贪婪地吮吸起来。 纪云舒低头,在晦暗的光线中细细打量刚出生的儿子。肉乎乎的胖胖的,红通通的,眉眼看不分明,只看看到一张用力吮吸涨得通红的小脸。 「吃吧!吃饱了。」不知不觉中,两行泪水再次滑落,纪云舒低声呢喃:「吃饱了和娘一同上路。」 「下辈子投胎,要睁大眼睛,找一个好爹。」 两个时辰后,纪云舒狱中生子的消息传进赵夕颜耳中。 苏皇后如木雕一般跪在丈夫儿子的棺木前,什么都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不理会。 赵夕颜沉默片刻,轻声吩咐:「慕容一族暂时还未处置。令人送些孩子和产妇吃用之物进天牢。」 她和纪云舒总算相识一场。这也是她所能做的极限了。 来传信的海棠,红着眼点头,悄然退了出去。 天再次暗了。 宫里的尸首还没处置干净。不过,金銮殿外总算收拾差不多了。冲刷了数次的地面,依旧弥散着血腥气。 赵夕颜一天没有进食,嗅着这刺鼻的血腥气,胃里隐隐翻腾作呕。 不止是她,金銮殿里所有人都没进食。 已经有人撑不住,不止是疲累还是饿晕了,被抬了出去。 赵夕颜转头看一眼,暗暗叹口气,然后低声对苏皇后说道:「娘娘节哀。这一日大家伙儿都没吃饭。是不是该让御膳房做些吃食送来?」 苏皇后吃力地转头,目光空洞茫然。 短短几日,她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她身体里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似乎一并被关进了棺木中。 她能听见所有人的声音,却做不出任何情绪反应。 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赵夕颜和苏皇后对视片刻,鼻间涌起强烈的晦涩酸楚。她忍着眼泪,轻声道:「娘娘去歇一歇吧!我在这里守着。」 苏皇后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双目哭得红肿不堪的蕈紫,和另一个宫人过来,扶着苏皇后起身去休息。 素来端庄娴雅母仪天下的苏皇后,腰身佝偻着,慢慢挪着步子走了。 赵夕颜用袖子掩着脸,过了许久才放下。 御膳房做了馒头送来。 众人食不知味,勉强吃了一些裹腹。有的累极困极,就这么蜷缩在地上合衣睡着了。 赵夕颜默默吃了半个,便觉得喉咙被什么塞住一般,难以下咽。 身边悉悉索索,多了一个身影。 「月牙儿,」是徐莹的声音:「灵堂里这么多人守着,你也去歇一歇。」 赵夕颜转头,徐莹消瘦憔悴的脸孔映入眼帘。这几日,人人都如火烧油煎一般。徐莹这般模样,算不得什么。 便是赵夕颜自己,也是凭着毅力在硬撑。 「我得留在这儿。」赵夕颜压低声音:「春生哥哥还没回来,我替他守在这儿。」 徐莹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情意! 春生能娶月牙儿为妻,真是三生有幸。 踢踢踏踏! 两百余匹骏马在月下飞驰。 当先的一匹骏马,高大神竣。骏马上的少年,早已满额汗珠。汗珠尚未滴落,就被迎面扑来的风吹干了。 紧跟着少年策马疾驰的,是一群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不等的年轻亲兵。 胯下骏马一声长嘶,速度慢了许多。 徐靖吹一声呼哨,众亲兵随着他一同停下。疾驰的骏马一旦停下,纷纷倒下了。 徐靖没有犹豫迟疑,上了另一匹骏马。 徐十一急了,冲过去抓住主子的缰绳:「世子一直不眠不休地赶路,骏马已经跑死了两匹。现在离京城只有四百里。再跑一个日夜就到了。世子歇一歇吧!」 徐三也过来了,低声道:「小的知道世子心急如焚,不过,这般赶路着实凶险。请世子歇两个时辰再走。」 徐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过了。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他领着一百亲兵先行。两万多大军由高望和沈舍人统领。 徐靖眼睛通红,盯着徐三和徐十一:「都松手!」 徐三徐十一无奈之下,只得松了手,各自上马,随自家世子继续赶路。 徐靖脑海中没有杂念,只有一个念头,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两个时辰才下一次马。如果不是要喂马喝水,他恨不得连这一炷香时间也不歇。 天亮了,露水沾湿了眉头。 太阳升起,炽热地炙烤着官道。 日头一点点往天边滑落,又是傍晚。 不知何时,乌云汇聚,狂风大作,下起了大雨。官道湿滑,不得不在驿站停下。 徐靖根本没有要睡的意思,就这么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直挺挺地站着。 徐十一用尽了办法,也劝不动自家主子。 徐三一声不吭地上前,猛地出手,手掌击中徐靖的脖颈处。 徐靖脖子一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徐十一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迅疾扶住徐靖:「徐三!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先让世子睡几个时辰。」徐三面不改色:「等世子醒了,有什么怒气都冲我来。」 这个徐三,都改了名字要做忠勇侯府的姑爷了,还牢牢压他一头。 徐十一郁闷不已,和徐三一同抬着世子到床榻上。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归来(一) 这一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被徐三一掌劈晕了的徐靖,沉沉睡去。 接连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亲兵们也都累得够呛,各自扑进被褥中,呼呼大睡。 徐靖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将明,狂风暴雨都停了。 睡了一夜,混沌的头脑变得清明冷静,身体的疲乏也极大地缓和。 床畔地上,传来两道鼾声。 徐靖转头,就见徐三和徐十一各自合衣睡在地上。想来是昨夜放心不下,一同守在他的屋子里。 徐靖稍微一动,徐三立刻醒了,翻身起来到床榻边跪下,低声请罪:「小的昨晚唐突世子,请世子降罪!」 「你现在是猛虎营里的武将,不是亲兵了。」徐靖纵有再多的怒气,对着徐三也发不出来:「起来吧!」 徐三依旧跪着:「在小的心里,世子永远是主子。」 原本,徐靖领着亲兵先行,徐三应该留下和大军一同赶路。徐三却坚持一同跟随徐靖快马赶路。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险境,只要他徐三有一口气在,就会挡在世子身前。 徐三不像徐十一那样油嘴滑舌会讨主子欢心。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等着徐靖责罚。 徐靖哭笑不得,起身下榻,伸手拉起徐三,没好气地说道:「起来吧!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对本世子动手了。这回就罢了,再有下一次,我亲自动手,打你五十军棍!」 徐三这才默默起身。 徐十一也一个骨碌起身:「世子,雨已经停了。吃了早饭就赶路吧!」 再急也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骑马赶路。 徐靖点点头。 半个时辰后,一行亲兵再次簇拥着徐靖启程。 之前徐靖一直一马当先。如今靠近京城了,徐三坚持在前开路,徐十一随扈左右,后面也有亲兵。 快马疾驰了一整天,当京城巍峨的城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徐靖的眼眶都红了。 当日他从这里离去,堂兄亲自来送行。 谁能想到,那一日过后,竟是天人永隔。 城门紧闭,站在城楼上的守城兵,个个绑着白巾。守城官目光如炬,远远看到一行百余精兵,顿时心生警惕,令守城兵们拿起弓箭。 连禁卫都能叛变了,皇上死在逆贼手中,满城缟素。所有城门都封了,禁止任何人出入。 这一行人不知来路,只要擅自闯城门,城门官就会下令射箭。 好在这一行人懂规矩,在城门外两里路就停下了。只有一人下了马,走到城门下,高声呼喊:「北海王世子归京,请开城门。」 北海王世子五个字一入耳,城门官全身一震。 太子已死,皇上也死了。现在宫中忙着操办丧事,京城百姓家家户户都挂着皤守国孝。不过,众人心中并不十分慌乱。 大晋没了太子皇上,还有北海王世子。 就连百姓家的小儿都知道,北海王世子将会继承皇位,坐上龙椅,成为大晋的新帝。 守城官飞一般地冲下来,开了一道侧门,亲自验过徐三的腰牌。然后高声喊所有士兵都下城楼,一同迎接北海王世子归来。 众士兵飞速过来。他们身着盔甲,不能跪下,便一同躬身抱拳,高声呼喊:「恭迎北海王世子归来。」 徐靖下了骏马,牵着缰绳,大步走过来。 城门上悬着数个风灯,大概是昨夜狂风太过凌厉,将风灯吹坏了小半,还没来得及更换。剩余的风灯,努力地闪着光,照亮徐靖俊美的脸孔。 「都起身。」徐靖 没有停下脚步,大步进城。身后所有亲兵有学有样,都牵着骏马走进城门,直至进城后,才重新上马。 骏马踢踏,飞驰向前,直奔皇宫的方向。 守城官将侧门又锁上了,用手背抹一把通红的眼,对左右士兵说道:「大家伙儿都把心放回去。世子回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 士兵们一扫前几日的疲惫慌乱惊惧,齐齐松了口气。 徐靖一路策马向前。 天子国丧,所有商铺都关了门,所有百姓都在家中服孝。街道上空荡荡的,骏马放开四蹄驰骋也无妨。 偶尔有胆大的百姓,悄悄开门缝看一眼,迅速又关上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漆黑,繁星满天。 徐靖终于跑到了宫门外。胯下骏马累得倒地不起,眼耳口鼻处慢慢渗出鲜血。徐靖无暇心疼累死的骏马,大步到了宫门处,亲自喊开宫门。 三万禁卫在这一场动乱中,几乎死了个精光,活着的也都人人带伤。如今守着宫门的,是铁卫营的精兵。 有慕容尧父子叛乱的先例在前,宫门不能轻易开启。守宫门的武将,反复确认宫门外的是北海王世子本人,又令人去金銮殿传信。 小半个时辰后,宫门才开了。 站在宫门里的,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定国公世子冯远。 定国公世子按捺不住激越的心情,快步上前,拱手相迎:「臣恭迎世子归来。也请世子见谅,宫中动乱刚过,人心惶惶。臣唯恐再有逆贼闯进宫中,严令不得擅开宫门。令世子在此等候了许久……」 徐靖伸手扶起定国公世子,低声道:「你这么做很对。」 定国公世子心里一暖,抬头看一眼满身缟素的徐靖:「世子请先随臣去灵堂。」 徐靖默默点头。 宫中到处都挂着白色的灯笼,发出白惨惨的光芒。鼻间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尸首应该都被抬走了,宫墙上和地上的血迹一时无法处置干净,随意一瞥,便是一摊刺目的猩红色,还有诸多被刀枪刺过砍过的痕迹。 由此,也能稍稍窥出当日一战的惨烈。 三更半夜,归灵的臣子们大多蜷缩着睡着了。清醒着守在棺木旁的,寥寥无几。 一个纤瘦的身影,跪在两具宽大的棺木前。 徐靖鼻间满是酸楚,眼眶发热。 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口,就这么快步上前,在她身侧跪了下来。 纤瘦身影一颤,难以置信地转头,和徐靖四目对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归来(二) 四目对视的这一刻,两人的眼中都是泪水。 月牙儿妹妹,我回来了。 春生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在灵堂里,皇上太子的尸首就在眼前。久别重逢的小夫妻,无暇也不便说话,就这么默默对视。 隐忍了多日的泪水,在这一刻,涌出了赵夕颜的眼眶。 徐靖也红着眼哭了。 徐靖伸手,用力握了握赵夕颜的手。然后放开,端正着磕了三个头,又磕了三个,沙哑着声音哭道:「堂兄,我回来了。」 「皇上,侄儿回来了。」 灵堂里清醒的几个臣子,个个激动得满面泪痕。蜷缩着身体睡着了的人,也在阵阵哭声中醒来。头脑迷迷糊糊地想着,都哭几天了,再多的悲恸也快挤不出眼泪了。 这怎么三更半夜又哭上了? 等等? 跪在棺木前的身影怎么这般熟悉? 是北海王世子徐靖回来了! 是太子殿下指定的储君回来了! 大晋没了太子皇帝,还有北海王世子! 众臣心情激动,不管是真心还是硬挤,个个泪眼哗哗地,灵堂里的哭声比白日还要悲戚响亮。 昏睡中的苏皇后,被哭声惊醒了。 苏皇后茫然地睁开眼,摸索到蕈紫的手,吃力地挤出三个字:「怎么了?」 蕈紫迅疾起身出去,过了片刻,又哭又笑:「北海王世子回来了!娘娘,世子回来了!」 原来是徐靖赶回来了。 苏皇后眼眶一热,泪水簌簌落下。一直沉重紧绷的心情,终于缓缓松懈。 徐靖回来,宫中便真正有了主事之人。她虽是皇后,到底是女子,不通政务,也无力掌控骄兵悍将。这几日,她一直心惊胆战,唯恐铁卫营再起叛乱。现在,这颗心终于能放入胸腔了。 苏皇后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抹了眼泪,起身下榻,去了灵堂。 一踏进灵堂,苏皇后就被震耳欲聋的哭声惊到了。这几日,臣子们跪灵哭灵,可从来没这般卖力过。 可见人心都是势利现实的。徐靖一回来,臣子们就有了新的君主。这是要在徐靖面前竭力表现。 苏皇后心里难免有些酸涩苦楚,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徐靖听到身后的异样动静,转头一看。立刻起身,赵夕颜跪得太久了,在徐靖的搀扶下一并起身过来。 小夫妻两个一同到苏皇后面前,一同跪下行礼。 「娘娘节哀,保重凤体。」徐靖眼含热泪,低声道:「堂兄不在了,侄儿一定代堂兄好好孝敬娘娘。」 短短两句话,令苏皇后泪如雨下。 这一刻,仿佛短命早夭的儿子也跪在徐靖身边,对她轻声说话。 母后,我不在了,春生会代我做一个好儿子,孝敬母后,奉养母后天年。 太子不遗余力对徐靖好,也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吧!他期盼着自己的宽厚友爱,能让徐靖铭记于心,在他离世后,徐靖会一直记着这份兄弟情谊,会代他孝敬母亲。看書菈 她不能让儿子失望。从这一刻起,她要将徐靖视如己出,为他扫平登基路上的所有障碍。 苏皇后颤抖着伸手,扶起徐靖和赵夕颜,一手拉着徐靖的手,另一只手攥着赵夕颜的手。 「皇上太子的丧事,就交给你了。」苏皇后用尽气力挤出这一句,声音沙哑低沉。在众臣的哭声中,显得那般微弱。 徐靖红着眼,用力点头:「娘娘放心,一切都有我。」 只这几个字,便令人无限心安踏实。 苏皇 后点点头,拉着两人的手到棺木前,一同跪下守灵。 这一回,苏皇后没有痛哭流涕,没有弯下腰背,跪得笔直。 天亮的时候,睡了一夜的西河王世子,精神还算饱满地进了灵堂。准备大哭一场向众臣显露一番孝心时,徐靖的身影便撞入了眼帘。 西河王世子一惊,心里一算时日,更是震惊。 从太子离世之日算起,到今日也不过十天。徐靖这是从接到消息,就插翅飞回京城的吗? 这是奔丧,还是急着回来登基? 西河王世子看着众臣如众星捧月般簇拥在徐靖身后的模样,心里嫉恨的火苗蹭蹭地往外蹿。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大步上前,在徐靖身边跪下:「你可算回来了。」 徐靖转头看一眼西河王世子:「是,我回来了。操办丧事有我,堂兄可以歇一歇了。」 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心里积压的不满和愤慨,倏忽蹿上心头,忽然就按捺不住了。 他怒目相视,硬邦邦地说道:「徐靖,论年龄,我比你年长八岁。论血缘,我也是玄祖血脉。长幼有序,为皇上和太子殿下操办丧事,我自认比你更有资格。」 话音刚落,苏皇后便蹙眉看过来,挤出两个字:「住嘴!」 跪在后方的周尚书抬头:「这里是灵堂,皇上和太子殿下尸骨未寒,西河王世子大声喧哗,这可是大不敬。」 定国公世子也抬起头,拧着眉头,淡淡道:「昨夜皇后娘娘说了,丧事交给北海王世子。臣亲耳听闻。灵堂里也有许多人听到了。西河王世子有何不满之处?」 立刻便有臣子附和:「臣也听闻。」 「臣也听见了。」 西河王世子被气得脸都白了。 这些臣子,之前对他恭敬有加。徐靖一回来,个个都变了嘴脸。凭什么?徐靖有什么比他强? 不就是有太子生前全力支持比他年轻身手比他好麾下有精兵比他会打仗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一双龙凤吗? 不管怎么说,只要没有遗诏,徐靖子孙人人都有机会争一争皇位。他才不会轻易退让。 西河王世子在京城两年多也不是白待的。他一直暗中经营,撒了无数银子出去,也拉拢了一些臣子。很快,便有人出言支持西河王世子:「臣以为,西河王世子说得有理,长幼有序。」 「丧事理应由西河王世子操持做主。」 出言支持西河王世子的,竟还有户部左侍郎和吏部右侍郎这样的朝中重臣。 灵堂里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夫妻 徐靖面无表情地盯着西河王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皇上和太子尸骨未寒,棺木尚未下葬。堂兄想要大闹灵堂不成?」 西河王世子气势一弱。 说起来,此事确实是他理亏。皇上太子死了,苏皇后还好端端地。苏皇后一心偏着徐靖,当着众臣的面将丧礼交给徐靖。徐靖主事理所应当。 他再不甘,也得退让。 西河王世子抿紧薄唇,语气软了一些:「我没有闹灵堂的意思。」 徐靖冷冷看着西河王世子:「既然没有这份心,那就安心跪灵。等皇上太子安葬进皇陵了,你再蹦跶也不迟。」 这话说得十分硬气。 西河王世子被徐靖愤怒冷厉的目光逼得低下头,心里暗暗恼火。神气什么?还没真正坐上皇位。先行不算远,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西河王世子闭上嘴,灵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大半。 赵夕颜轻轻蹙眉。 徐靖转头,安抚地看赵夕颜一眼。 赵夕颜心里踏实了许多。 这些日子,她一直靠着过人的毅力撑着。如今徐靖回来了,疲累困倦骤然涌来。 赵夕颜悄悄往徐靖身边挪了挪,在满堂的哭声中竟然睡着了。 徐靖怜惜地看一眼,往赵夕颜那边挪一挪,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 待到了正午,内侍送馒头凉水进灵堂。哭了半天的臣子们终于能趁着午饭时候歇一歇。 赵夕颜实在太过困倦了,一直没醒。 徐靖舍不得叫醒她,又不便抱着她离开灵堂,便一直维持这个姿势,让赵夕颜靠得更舒服些。 苏皇后看在眼底,目中闪过悲恸的水光。 永明帝活着的时候,她满心厌憎。人死百恶消,永明帝死得那么惨,她心里所有的厌恶都随之烟消云散。此时此刻,倒记起了永明帝的些许好处来。 永明帝好色昏庸,对她这个皇后却一直都不错。他再宠信美人,也从未动摇过她的凤位。他将整个后宫都放心地交给了她。但凡她张口相求,他几乎从未拒绝过…… 苏皇后不愿再想,将头转了回去。 又过一个时辰,赵夕颜终于醒了。 她悄悄跪直身体。 亏得她和徐靖都跪在前面。没有臣子看到她在灵堂里睡着的模样。 徐靖伸手过来,悄然握住她的手。赵夕颜心头一热,纤细的手指紧紧勾住他的手指。 天黑之后,小夫妻两个去厢房休息。进了门,徐靖什么都来不及说,先紧紧拥住赵夕颜柔软的身子。 赵夕颜鼻间一酸,伸手搂住徐靖的脖子。 玉簪和海棠不约而同地伸手关门,一同守在门外。 屋内,夫妻两人紧紧帖在一起。这一刻,心都被塞满了。 「月牙儿妹妹,」徐靖声音沙哑:「这些日子,苦了你。」 「我不苦。」赵夕颜伸手摸索着徐靖的脸,声音哽咽:「我就是害怕。慕容尧慕容慎勾连徐翊逼宫谋反,我手中握着长剑,如果他们冲进东宫,我宁可自尽,也绝不低头从逆贼。」 「春生哥哥,当时我真得怕极了。我怕丢下你,丢下一双孩子,我们两个好不容易结为夫妻。这样的好日子,我想过很多年。」 赵夕颜的身体不停颤抖,泪水从脸颊滑落。 徐靖的眼睛红了,低头为赵夕颜慢慢擦拭眼泪:「别怕,慕容尧被杀了,徐翊也被抓住了。我已经回来了。以后,我再不离开你。我们夫妻两人厮守在一起,永不分开。」 两人相拥着哭了许久。 待情绪稍稍平复,已经是 半个时辰以后了。 赵夕颜用袖子擦了眼泪,轻声将太子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靖默默听完,红着眼睛怒骂:「慕容燕这个贱~人!」 「皇后娘娘没有杀她,将她一直关在东宫天牢里。」赵夕颜低声道:「想来娘娘是盼着慕容燕肚中有太子骨血。」 徐靖再次沉默,过了片刻才道:「如果她真的有孕,就容她活到孩子出生。」 赵夕颜嗯一声,抬头看着徐靖:「慕容慎逃出去了。」 徐靖眉头跳了一跳,目中闪过骇人的杀气:「放心,他逃不出京城。冯远此人,做事极有章法,早已下令关了城门。又派人在京城四处张贴公告,铁卫营的士兵不停搜索慕容慎的行踪。」 「慕容一族,所有人都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没了慕容家族,慕容慎不过是丧家之犬。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以慕容慎的脾气,不会甘心失败就此隐没,总有露面的一日。就像周隋一样。 赵夕颜忽地轻叹一声:「纪云舒在狱中生了一个儿子。我心里委实同情怜悯她。」 别说纪云舒,就是整个纪家,都在被诛灭九族之列。 徐靖揽住赵夕颜,低声道:「我知道你心肠柔软,不过,这事不可心软。斩草一定要除根。」 顿了顿,将在军中被刺杀一事说了出来:「……这些死士,都是受慕容慎指使。亏得我早有防备,不然就要吃大亏。」 赵夕颜听得俏脸泛白,后怕不已,紧紧抓住徐靖的手。 徐靖低头,安抚地亲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语:「慕容恪其实没做错什么。他甚至追到战场上,要阻止刺客们动手。可惜,他是慕容尧的儿子,是慕容慎的胞弟。」 「他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慕容恪也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和慕容氏一族在一处,等着处决问斩。 赵夕颜无声叹息,将头靠进徐靖的怀抱中。 两人静静依偎,彼此温存。 过了许久,徐靖才打破沉默:「月牙儿妹妹,我们的小果儿小花儿呢?」 提起一双儿女,赵夕颜也是满心牵挂:「他们在府里,由奶娘们照看。现在局势还没安定,还是让他们兄妹待在王府吧!」 徐靖再想见儿女,也得按捺住,点点头:「宫中无人主事不行,我得一直待在宫中。等葬礼结束了,我再回王府看他们。」 自孩子出生,他这个亲爹还一面都没见过哪!现在离得这么近,也得按捺住离宫回王府的冲动。 第三百九十六章 匿藏(一) 暗夜里的京城,波涛暗涌,并不平静。 巡夜的士兵一拨接着一拨,只要发现有人在街道坊市中游荡,不问身份来历立刻拿下。 一时间,泼皮混混们都快被抓光了。 天明后,士兵们换了一拨,每个坊市都有人逐家逐户搜查。 「看看这张画像。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画像上,是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男子,目光冷厉如炬。 被询问的百姓,哆嗦着身体,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然后连连摇头:「没见过。」 士兵沉声说道:「这个人叫慕容慎,是反贼。要是见了这个人,立刻去衙门报信,赏一千两银子。」 「还有,如果遇到有几个壮汉聚在一处,也要上报。」 搜查了一户之后,便是下一户。 京城有五十多个坊,每一坊都有两千户人家,总人口约有二十多万之多。这么一家一家搜查,极其浩大繁琐。 定国公世子也是个狠人,留了四万精兵守卫皇宫,剩下的除了受伤不能动弹的,全都派了出来,约有三千多人。这三千多士兵,分到每个坊市,一个坊市就有六十多人。这六十多士兵,再分十队,各负责几条街道,来回不停搜索。. 这不是大海捞针,而是洒下巨网,一遍又一遍地「打捞」。 那一晚,满身是伤的慕容慎在十几个亲兵的掩护下逃走。不知藏到了何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慕容慎还在京城里。因为定国公世子领兵进城门的时候,就下令封锁城门。别说慕容慎受了不轻的伤,就是好端端地,也飞不出京城去。 一连搜查了几日,虽然还没寻到慕容慎的行踪。不过,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已知道,逼宫谋反的逆贼慕容慎生得什么模样了。 这么下去,抓住慕容慎是迟早的事。 一处不起眼的民宅,被咚咚敲响了门。 一个相貌平庸的老妇人哆嗦着开了门,身后是儿子儿媳和一个六七岁的孙子。一家四口,看来都是良善百姓。见了官兵,不敢抬头,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 士兵们仔细搜了一圈,照例出世慕容慎的画像:「见过这个人没有?」 一家四口都摇头,那个六七岁的孩童忽然咴儿咴儿地喊了起来。 士兵眉头一皱。老妇人已经被吓得跪下,连连磕头:「官爷饶命!这孩子自小就不会说话,脑子也糊涂。」 那个孩童,一边喊一边留着口水,果然是个傻子。 士兵们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对视一眼,便离开了。 门一关上,老妇人便长长松出一口气,伸手狠狠拧了孩童一把,怒道:「再敢胡乱哼哼,我掐死你。」 那个孩童疼得哭了起来。 儿子木木地不吭声,儿媳心疼孩子,哽咽着恳求:「他什么都不懂,婆婆别打他了。」 那个老妇人目露凶光,冷冷道:「你们将他看紧了。下一回再有人来,别让他乱喊。」 儿媳忙抹泪应下。 老妇人转身去厨房,放了一碗粥,又拿了十余个馒头塞进食盒里,想了想,又放了两大块牛肉。 这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有一张破旧的床榻,有桌椅,还有两口箱子。老妇人在床榻边的柱子上摸索了许久,木榻忽然悄无声息地挪开了三尺,露出一条窄窄的地道来。 老妇人提着食盒进地道,弯腰走了二十多步,密道拐了个弯,密道开始向下。最后,终于到了密室。 密室一共有三间,第一间第二间各有四个人,最后一间里,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满身血痕地躺在床榻上,英俊的脸孔和画像上 的如出一辙。 正是慕容慎。 慕容慎全身伤势一共九处,其余七处都是轻伤,最重的两处分别是左臂和腰腹处。 左臂几乎被砍断了,勉强敷药包扎。至于腰腹处,被一柄刀刺了个对穿,万幸没伤及内脏,不然,这一刀就能要了慕容慎的命。 慕容尧死在宫中,慕容一族的男丁死在宫中的足有三十多人。慕容慎能逃出宫中,全凭着过人的悍勇和对宫中地形的熟悉。 逃出宫后,慕容慎一直匿藏在这一处密室里。 这个老妇人,也是慕容家豢养的死士,会些医术。慕容慎伤势颇重,能捡回一条命,都是老妇人之功。 八个亲兵也都或轻或重受了伤。能动弹的有五个,有三个重伤,其中一个有进气没出气,快不行了。 老妇人将馒头牛肉送进来,能动弹的亲兵们默默拿了两个吃起来。老妇人亲自伺候慕容慎喝粥。 慕容慎稍微一动,全身便剧痛难当。尤其是左臂和腰腹处,疼得人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慕容慎咬牙忍着,慢慢喝了半碗白粥。 老妇人低声禀报:「大公子,一炷香之前,有一队士兵来搜查。还出示了公子的画像。奴婢已经应对过去了。」 「风声这么紧,公子绝不能露面,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铁卫营的士兵总不能一直待在京城。 这般风声鹤唳满城抓捕,最多维持到丧礼结束。 慕容慎缓缓点头。 这一动,身体里的剧痛毫不客气地袭来。疼得慕容慎差点当场昏厥。 老妇人忙拿过药箱,取出金针,为慕容慎施针止痛。 慕容慎冷汗涔涔,脸孔因疼痛而扭曲。过了许久,才缓过这口气。一想到眼下处境,饶是慕容慎心志坚毅,也有些绝望。 慕容氏完了! 慕容族人完了,暗中养了十几年的死士也死得差不多了,零零散散还剩几个。他重伤后逃到此处藏匿,是因为这个老妇人擅长医术。 其实,这里并不算安全。离宫城实在太近了,是重点搜查的地段。每日至少有两三拨人来搜查。 老妇人要准备他们这么多人的吃食,米粮消耗得快,迟早会引来注意。 还有,那一夜他来的时候,那个傻孩子被惊醒,看到他的脸了。 可惜,现在要藏匿行踪,不能杀人。 「公子别担心,」老妇人也是个狠人,低声说道:「等这段风声过去,我将孩子处置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匿藏(二) 慕容慎眉头一动,抬眼看一脸狠戾的老妇人一眼:「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童,不必处置。」 老妇人立刻跪下,谢过公子恩典。 她是慕容氏豢养十五年之久的死士。这条命是慕容氏的,随时都可以为慕容氏去死。 儿子儿媳同样都是死士。唯一的牵挂,就是这个生来就是傻子的孩童。 放在以前,慕容慎早已下令除去「隐患」。如今虎落平阳鲸在浅滩,需要老妇人看诊疗伤和遮掩行踪,心肠自然要「软」一些。 老妇人走了之后,一直默不出声的亲兵低语道:「公子在此养伤,等伤势好转,外面风声没那么紧了,再转移到别处。到时候,莫氏一家四口小的来处置。」 慕容慎目中闪过一丝杀气,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 这一处可供藏身的密室,通风还算不错,燃着火烛,也不嫌气闷。这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动静,整个世界仿佛也被隔绝在外。 不过,慕容慎很清楚。这样的平静,不过是假象。总有一天,他要逃出这里,逃出京城。 慕容氏在京城两百年,表面看来,族人都在京城。实则早就暗中分出三支,在大晋其余州郡生根繁衍。 只要他寻到这三支族人中的一支,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本钱。 他慕容慎,绝不甘心就此认输。总有一天,他要领兵再杀回京城,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想到激动处,慕容慎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才慢慢平复,闭上眼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他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举着酒杯凝望着前方的绝色佳人。 容颜美丽的女子,身着素雅的宫装,长发挽起,金色的流苏垂在耳边。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悦耳的琴声悠扬飘进耳中。 他扬起嘴角,起身走过去,伸手要拉起她。 她抬头的刹那,脸孔忽然变了。 变成了一张熟悉得令他憎恶的少年脸孔。俊美少年冷哼一声,拔出宝刀刺进他的胸膛…… 「公子!公子!」耳畔传来亲兵焦急的低喊声。 他头疼欲裂,想张口回应,挤出口的声音却含糊不清。 仿佛有一把巨斧,一直在砍他的头。 太疼了! 「不好,公子发高烧了。」老妇人焦灼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分明:「公子伤得重,失血太多,又一直忧思不断,现在全身都滚烫。必须要立刻退烧。」 「那你还犹豫什么?快些施针!」亲兵怒吼起来。 老妇人连连叹息:「我医术平庸,治一治外伤勉强能行,公子伤得太重,我哪有这个手段能耐。要不然,还是出去请一位大夫来吧!」 「不行!外面风声太紧,此时去请大夫,定然惊动铁卫营的士兵。你立刻为公子治病!」 「不然,我这一刀先杀了你!」 几个亲兵还能动弹的亲兵,个个面容狰狞。其中一个,已经抽出了长刀。 老妇人没有恼怒,也不害怕,又叹一声:「罢了,我尽力为公子救治就是。」 施针,灌药,用温水擦拭身体退烧。 能用的法子都用了,熬了一夜也没退烧。 老妇人有些疲惫,低声说道:「天亮了,我得先出去。每日都有人来搜查,要是见不到我的身影,只怕他们会起疑。」 几个亲兵对视一眼,没有出声,任凭老妇人离去。 他们是慕容慎的心腹亲兵。老妇人是慕容氏家族暗中豢养的死士,平日从未接触过,对老妇人的信任度其实有限。 不过,到了此时,也只能信任她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老妇人拎着食盒进了密室:「搜查的人已经走了。你们放心,我和儿子儿媳在这里住了十年,孙子打从一出世就在这里。这一带人人都认识我。」 「来搜查的士兵不会起疑心的。」 「之前我在密室里存了许多米粮和草药,足够用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不需要出去买粮买药。」 亲兵们轮流去吃饭。老妇人为慕容慎换药的时候,至少有六只眼睛沉沉盯着。 慕容慎依旧全身滚烫,额头赤红,没有退烧。 老妇人换了伤药后,再次施针,又将熬好的汤药灌进慕容慎口中。慕容慎求生意志十分强烈,在昏睡中依然吞咽汤药。 还能喝药就好。 老妇人用袖子擦了额上冷汗。 三天后,慕容慎才退了烧。 重新睁开眼的一刻,几个亲兵都哭了,一个个跪在床榻边。老妇人也哭着抹泪:「公子总算醒了!」 慕容慎的眼睛也红了。 死里逃生的滋味,没人比他体会得更深刻。 他沙哑着声音问道:「我昏睡了几天?」 「三天了。」亲兵们纷纷起身,其中一个,小心地拧了毛巾,为慕容慎擦拭额头。 慕容慎饥肠辘辘,在亲兵的伺候下喝了半碗粥。身体才有了些许力气,继续张口问:「外面现在什么动静?」 老妇人低声答道:「现在是国丧期间,家家户户都要守孝,街道上几乎没有人。不过,每天来搜查的人又多了一拨。」 国丧? 慕容慎眼皮重重一跳:「皇上死了?」 「是,」老妇人答道:「听闻臣子们要在宫中跪灵四十九日。」 慕容慎心情复杂极了,沉默许久才张口:「徐靖回来了吗?」 「北海王世子回京了。」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抬头去看慕容慎的脸:「外面都在传言,等皇上下葬了,北海王世子就会登基坐龙椅,成为大晋新帝了。」 慕容慎脸孔瞬间狰狞。 亲兵们也不敢看慕容慎的脸。 良久,慕容慎才沙哑着声音笑了起来:「好得很。我们慕容家起兵逼宫不成,倒成全了他。哈哈,太好了!」 话语中的怨毒,令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慕容一族都被关进天牢了。我不便出去打探消息,怕惹人疑心。不知天牢里情形如何。」 慕容慎此时才想到即将临盆的妻子纪云舒和她肚中的孩子。 只一瞬,思绪便移开了。 现在谁也救不了慕容氏全族,不想也罢。 第三百九十八章 诊脉 慕容慎生命力格外顽强。这么重的伤,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在密室里待着,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亲兵们每日在墙壁上画一条线。当线画到三十条时,老妇人送来了最新的消息:「今日,颍川王府的人都被押解进京了。」 慕容慎被亲兵们扶着坐了起来。听到这一句,慕容慎冷哼一声:「徐翊那个废物死了吗?」 老妇人一脸为难:「宫中消息,早就被封锁了。这消息还是我昨日出去买菜的时候听来的。」 眼下低调不惹人疑心才是第一位。 至于宫中内外消息,也不是一个普通妇人能打听到的。 慕容慎面色阴沉,冷厉的目光扫过老妇人:「以后每日出去两回,不管听到什么,都来回报。」 老妇人低声应是。 再紧绷的气氛,也会慢慢松懈。 国丧过了三十天,京城里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缓和起来。每日上门搜查的士兵还是一拨接着一拨,不过,百姓们已经能穿着白衣出门,买米买粮买菜。酒楼茶馆也开了门。 老妇人吩咐儿子去茶馆。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是最方便打听消息的地方。 儿子应一声去了,傍晚时才回来,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老妇人听了之后,大为震惊,忙进了密室禀报:「公子,听闻大少奶奶在刑部大牢里生了小公子。」 慕容慎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冷漠:「徐靖倒是有耐心,到现在还没处置慕容一族。」 这是想以慕容一族为诱饵,将他这条大鱼钓出来吗? 别说他现在手中无兵,就是有兵,也都留着日后东山再起。至于慕容一族的人,就为慕容尧陪葬吧! 老妇人看着慕容慎冰冷的脸孔,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一个男子,不在意族人,不在意妻子,连自己的子嗣也不在乎。他到底在乎什么? 这还能算一个人吗? 慕容慎沉声吩咐:「以后多打听藩王们的动静,还有宫中消息。」 老妇人低声领命。 宫中。 接连跪了一个月,再多的悲恸再大的哀伤,也都慢慢散了。 有些年龄老迈的臣子撑不住病倒了,不能送出宫,就抬去偏殿里养病。 徐靖也没再日夜待在灵堂里。他白日跪灵,晚上和西河王世子汉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轮流守夜。得了空闲,便去看受伤的士兵和臣子们。 最累的是宫中的十几位太医。别人还有轮流休息的时候,他们却是恨不得个个劈成两个来用,每天合眼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熬了一个月,个个眼睛赤红,全身上下散发着异味。 国丧期间,人人都不能沐浴更衣,都是臭烘烘的。谁也别嫌弃谁就是。 徐靖迈步进来,目光一掠,先喊过万太医,温声抚慰一番:「这些时日,辛苦诸位太医了。」 万太医腰身佝偻,额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低声应道:「这都是臣应该做的事。」 太子闭眼那一日,如果不是赵夕颜张口,所有太医都要人头落地。能捡回性命,太医们都很清楚要感激的人是谁。连带着对北海王世子也多了亲近。 徐靖看着万太医,低声问道:「堂兄走的痛苦吗?」 提起早逝的太子,万太医满心酸苦,低声答道:「太子殿下心疾骤然发作,很快失去意识。临走前无知无觉,并不痛苦。」 徐靖心如绞痛,半晌才低语:「慕容燕那个***,还在天牢里。得劳烦万太医去一趟,为她诊一诊脉。」 从太子闭眼那一日算起,已经 过去四十天了。 如果慕容燕有了身孕,此时就该诊出喜脉了。 万太医打起精神,点点头应下。 按理来说,这等事徐靖应该避嫌。不过,徐靖就这么领着万太医去见苏皇后,并无避让的意思。 苏皇后瘦得不成样子,憔悴得让人不忍目睹。 她哭得太多,伤了嗓子,如今张口说话,就像被砂砾磨过一般:「春生,月牙儿,你们夫妻两个随我一同去天牢。」 赵夕颜和徐靖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应下。看書菈 到了这一步,他们夫妻需要苏皇后的全力支持。撇开利害不论,徐靖是最希望慕容燕有孕的那一个。 一个纤瘦的白衣女子,被宫人扶着过来了,正是苏环。 苏环当日撞棺自尽,额头都快被撞烂了,一直在床榻上养伤。宫中动乱的那几日,她动不了,也不想逃。 好在援兵来了,她也从无边的悲恸中慢慢熬了过来。 这两日,她已经能下榻,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一走了。 「姑母,我也想去天牢。」苏环跪下了,一脸哀求。 苏皇后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看着苏环这般模样,心中一阵恻然,点了点头。 想去就去吧! 这事也没什么隐蔽之处。至少,在宫中跪灵的臣子们,都知道慕容燕还没死。她心中怀着一丝希冀,他们又何尝不是? 苏皇后起身,徐靖和赵夕颜不约而同地上前,搀扶着苏皇后。 苏皇后心中一暖,转头看赵夕颜一眼,又看向徐靖:「国不可一日无君。等皇上太子安葬了,本宫就会和众臣推举你为新帝。」 就算慕容燕有了身孕,也不是什么威胁。 徐靖没有矫情地推辞,说自己不愿意或不行之类。他看着苏皇后,低声道:「我不会让娘娘失望,不会让堂兄失望。」 苏皇后鼻子一酸,将头扭到一旁。 赵夕颜拿出帕子,为苏皇后擦拭眼角。 苏皇后平复心情,继续向前。苏环慢慢跟着后面。 一行人进了天牢。 离得老远,就听到一个女子疯狂的嘶喊声:「快放我出去!我有了太子骨肉,你们快放我出去!」 走近了,才能看清慕容燕此时的模样。 慕容燕被关了四十天,整日活在惊恐中,神智显然有些混乱了。她扒着铁栏杆,放声高喊。 苏皇后一行人来了,慕容燕的眼中闪过惊惧,在看到万太医后,这份惊惧又变成了迫不及待的热切。 厚重的铁锁被打开,万太医进了天牢,为慕容燕诊脉。 第三百九十九章 黄泉 四盏宫灯分别放在四周,将阴暗的天牢照得亮堂堂的。 慕容燕难得安静片刻,一双眼亮晶晶的,闪着异样的热切光芒。她直勾勾地盯着万太医。 苏皇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万太医。 苏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悄悄上前一步,目光同样落在万太医的脸上。 这一刻,便是赵夕颜的心,也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身侧的徐靖,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赵夕颜定定心神,转头和徐靖四目对视。 人经过苦难磨砺,会迅速成长。徐靖已褪去所有青涩,有了沉稳的男儿模样,目光清明,神色坚定。 赵夕颜心头悄然一热,用力回握徐靖的手。 众人瞩目之下,万太医诊完脉了,收回手,起身向苏皇后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慕容侧妃并无身孕。」 一次就中的喜事,本就少之又少。再者,皇室近几代都子嗣艰难,到了身体孱弱的太子身上,怕是更难。 这样的结果,才是正常的。 苏皇后呼吸一顿,说不清溢满了胸膛的是苦楚还是释然。 没等她张口说话,跪在地上的慕容燕已经愤怒地叫嚷起来:「胡说!我明明有了身孕!你这个庸医,一定是被徐靖收买了,想害我的孩子。」 徐靖眉头动也不动,看着慕容燕的目光冰冷至极,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谁会和一个死人叫嚷对骂? 苏皇后目中含泪,转头对一脸悲戚的苏环说道:「环儿,我本来想着,如果这个***有喜,就容她多活数月。等孩子出生了,再处死她。到时候,将孩子给你抚养。如此,也能让你余生有一个依靠。」 「可惜此事落了空。」 苏环强忍着的泪水簌簌掉落,攥着苏皇后的手恸哭。 苏皇后反倒冷静下来,伸出另一只手,将苏环搂进怀中。 她们两人,都是世上最爱太子的女子。余生漫漫,她们都会牢牢记住太子,永远不会忘。 慕容燕陷入巨大的惊恐中,拼力要起身,早已被几个身材粗壮的宫人拧住了胳膊:「放开我!我是太子侧妃,我怀着太子的骨肉,你们谁敢动我!」 「这么多天,我一直没来葵水,我肯定是有孕了。这个万太医,一定是被徐靖收买了,故意在这儿胡说。皇后娘娘别被他骗了,找别的太医来为我诊脉……」 徐靖皱起眉头。 万太医已跪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娘娘,老臣伺候太子殿下十几年。殿下英年早逝,老臣最是痛心难过。今日来为慕容侧妃诊脉,是老臣之幸。老臣岂敢胡言乱语。慕容侧妃惊惧忧思过度,致使葵水未致,并不是喜脉。」 「请娘娘另外召太医来,为慕容侧妃诊脉,也能还老臣一个清白。」 年过六旬的万太医,满心委屈愤慨,说到后来,眼睛通红,声音嘶哑,泪水涌出了眼眶。 苏皇后转头,温声安抚万太医:「万太医一片忠心赤诚,本宫焉能不知。放心,这个贱~人胡言乱语,本宫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 万太医满眼热泪,连连磕头谢恩。 苏皇后懒得再看慕容燕,简短地吩咐一句:「送她上路。」 慕容燕惊恐万分,拼力挣扎,口中却被塞了一团破布。费尽力气,也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一个壮实的宫人,从怀中取出白绫,在她脖颈间绕了几圈,然后用力。 慕容燕全身剧烈地抖动挣扎,奋力地呜呜个不停。 很快,呜呜声渐弱,挣扎越来越微弱。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直至完全没了动静。 一盏茶的功夫,慕容燕就咽了气 。 不知道她闭眼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曾做过的事。 不过,没人关心慕容燕死前在想什么。 赵夕颜收回目光,走上前,扶住苏皇后,低声道:「娘娘回去歇一歇吧!」 苏皇后嗯一声,转身慢慢往外走。苏环也随之一并转身力气,走出天牢的那一刻,苏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慕容燕倒在地上,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惊恐骇然的那一刻,一双眼依旧睁着。 宫人俯下身体,粗鲁地用手抹一把,那双眼才合上。 苏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慕容燕死了,心中所有的恨意和愤怒,没了可寄托之处,她心里十分畅快,却又无比的空虚。 慕容燕的死讯,在半日之后传至众臣耳中。 众臣有惋惜,有黯然。当然,这些惋惜和黯然,都是因为太子。和慕容燕本人的死活,没半点关系。 也有人在暗中松口气。 譬如全心支持徐靖继承皇位的周尚书武安伯赵侍郎等臣子,就以为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心易变。万一慕容燕真的有孕生了遗腹子,以后长大成人了,徐靖要立自己的长子做太子,还是将皇位还回去? 甚至不必等孩子长大,就会有一堆麻烦。 大晋风雨飘摇,已经禁不起动荡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慕容燕没有身孕被处死,太子一脉彻底绝嗣。徐靖身为太子指定的继承人,秉承大义,又有众臣拥护,等丧事结束,就能登基为新帝。接下来,要处置逆贼,要收拢臣心民心,要安定天下。要做的事太多太多了!哪有闲暇和精力和一个孩童勾心斗角? 倒是苏老夫人,真真切切地大哭了一场。 苏掌院之死,对苏家上下都是重击。苏老夫人像被抽了筋骨一般,这一个月里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慕容燕死不死的,苏老夫人半点不在乎。她是在为太子难过,为苏皇后悲戚,也为苏环痛心。归结到底,还是在为苏家失了最大的依靠伤心。 如果慕容燕有孕生了遗腹子,这孩子定会是苏环来养。以后,孩子长大了,苏家便能全力支持这个孩子做太子。 现在一切都成了空。 当日晚上,苏皇后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苏环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在苏皇后床榻边守着。 赵夕颜也守在苏皇后榻边,和苏环轮流为苏皇后擦拭身体喂药。 第四百章 堂嫂 「竣儿……」 高烧不退满面赤红的苏皇后,口中不时呓语着太子的名字。 苏环听在耳中,肝肠寸断,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掉。 赵夕颜心里沉甸甸的。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安慰不了一个失了儿子的母亲,安慰不了一个失去心爱夫婿的女子。 「万太医,」赵夕颜忍不住转头问万太医:「娘娘发了一夜高烧,现在一直没退烧。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万太医叹了口气:「娘娘悲恸过度,一直强撑着罢了。昨日慕容侧妃被处死,娘娘心里堆积压抑的悲痛全部涌上来,内感外热。」 「其实,这对娘娘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等熬过这几日就好了。」 万太医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施针加汤药,再以药浴辅佐。 正低声说着话,门外传来苏老夫人的哭声:「我要进去陪着娘娘!」 赵夕颜皱了皱眉,正要起身去打发苏老夫人,苏环忽地站了起来,用力一抹眼泪:「我去打发苏老夫人。」 赵夕颜屡次在人前弹压苏老夫人,当然不惧苏老夫人。不过,如今苏家死了当家人,赵夕颜倒不宜过度,免得落一个欺负苏老夫人的名声。 再者,徐靖还没真正将皇位捞进怀中。这等时候,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至少,不该和苏老夫人正面起什么冲突。也免得恼了苏皇后。 苏环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主动挺身而出,为赵夕颜减了一桩麻烦。 赵夕颜冲苏环点点头:「那就有劳堂嫂了。」 堂嫂两个字一入耳,苏环眼睛又红了。 其实,她是太子侧妃,不是正妃。赵夕颜以前见她,喊的都是苏侧妃。今天却改口叫了堂嫂,显然是在安她的心。 苏环身体忽然有了力气,快步走到门外。 苏老夫人一见苏环,底气壮了许多,一把攥住苏环的手:「快带我进去见皇后娘娘。这些宫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拦着门不让我进。」 苏环深呼吸一口气,静静看着自小畏惧到大的祖母:「是我让她们守着门,不让闲杂人等冲进寝室,扰了娘娘养病。」 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指甲快掐进苏环的皮肉里了。 苏环忍着些许的刺痛,挺直腰杆说到:「娘娘昨夜发了高烧,到现在还没退烧。这里有太医,还有我和北海王世子妃守着。苏老夫人请回灵堂去吧!」 这还是那个自小唯唯诺诺的苏环吗? 苏老夫人瞪着苏环,口中蹦出一句:「我是你祖母!是皇后娘娘的亲娘!」 「这里是皇宫。」苏环迅速接了话茬:「君臣有别,我是太子侧妃,躺在床榻上的是大晋皇后。苏老夫人一介臣妇,有何资格插手过问宫中事?」 「苏老夫人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快些走吧!」 苏老夫人脸色忽红忽白,气得全身发抖,扬手就要打苏环。 苏环迅疾后退两步,闪过了这一巴掌,声音也沉了下来:「这里不是苏府内宅,请苏老夫人谨记自己的身份。」 苏老夫人气得全身发抖,在一众宫人虎视眈眈的注目下,不得不放下手,咬牙怒道:「苏环,你这是翅膀硬了是吧!竟敢这般和自己的祖母说话!你别忘了,太子殿下已经离世,你在宫中没了依靠,以后是要靠苏家的……」 「这就不劳夫人操心了。」苏环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我是出嫁女,夫家还有人,不会去靠娘家过活。」 苏老夫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冷笑不已:「真是可笑。北海王世子和世子妃说几句好听话,就把你 给收买了。」 「现在徐靖还没坐龙椅,当然说得千好万好。等以后他坐了龙椅,那个赵夕颜做了皇后,对你姑母孝敬些也就罢了,又岂会将你一个先太子侧妃看在眼底。你这是被他们哄得昏了头。以后,有你后悔无处去哭的那一日!」 苏环冷冷应了回去:「这是我的事,无需你操心。」 然后吩咐道:「送苏老夫人回灵堂。」 忍耐了许久的宫人们,立刻上前,将苏老夫人「送」走了。苏老夫人到底不敢在宫中叫嚷怒骂,只能干瞪眼罢了。 苏环在原地站了片刻。 背负在身上的无形枷锁,似化为齑粉,无声无息地消散。 她挺直腰杆,慢慢转身回了寝室。 赵夕颜在门里隐约听到了一些,转头冲苏环微笑:「堂嫂今日好生勇敢。」 苏环听到堂嫂两个字,心里又是一阵暖意,嘴角扬了一扬。她走到床榻便坐下,轻声说道:「我自小就怕祖母。」 「不止是我,苏家内宅所有人都敬畏祖母。我进了东宫后,祖母时常来看我,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让我亲近太子,早日生下子嗣。延续苏家的荣光。」 「今日,我再看她,忽然发现她其实没什么可怕可畏的。以后,我不想见她就不见她,她奈何不得我。」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以后不让她进宫便是。」 两人对视一笑,然后一个为苏皇后擦拭额头,一个起身去熬药。 到了正午,徐靖和西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汉阳王世子一起来了。 当日进京城的七个世子,被刺客杀了一个,一个死在宫乱中,颍川王世子被关进大牢。如今就他们四个了。 徐靖最年少,却有名分大义,手下有兵有将,还有苏皇后鼎力支持。稳稳压过其余藩王世子,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进了寝室。 西河王世子紧随其后,一抬眼就是徐靖的背影,心中连连冷哼。 彭城王世子汉阳王世子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一个走路瘸着腿,一个吊着胳膊。他们两个倒是没半点怨怼不满,老老实实跟在徐靖身后。 这皇位谁爱坐谁坐,反正轮不到他们,他们也没这个能耐治理朝政力挽狂澜。 苏皇后还在发烧,神智不清,看着徐靖的脸,喊着太子的名字。 徐靖鼻间一酸,握住苏皇后的手。 第四百零一章 藩王(一) 西河王世子撇撇嘴,刻薄地说了一句:「不如你喊一声母后,看娘娘应不应。」 换在以前,只这一句,徐靖就要动手揍人。 此刻,徐靖一言不发,只冷冷看西河王世子一眼。 西河王世子心里直冒凉气,很快闭了嘴。 过了两日,苏皇后渐渐退了烧,神智也慢慢清醒,张口吩咐下去:「去灵堂传本宫口谕,几位世子要跪灵守孝,不必每日来本宫这儿了。让北海王世子来便可。」 蕈紫领命,去了灵堂,当着众人的面传了苏皇后口谕。 众臣用复杂难言的目光看向西河王世子。这一道口谕,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无疑于当着众人的面,扇了西河王世子重重一巴掌。 西河王世子脸上火辣辣的,尴尬难堪羞恼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堵在胸膛处,上不来下不去,难受极了。 永明帝和太子都已死了,再过些时日就要下葬。如今这宫中,苏皇后最大。苏皇后一面倒地支持徐靖,他拿什么和徐靖争? 只能盼着亲爹快些来了…… 正想着,就有人快步进灵堂来送信了:「启禀诸位世子诸位大人,两位藩王进京,已经到宫门外了。」 西河王世子精神一振,霍然抬头:「是哪两位藩王来了?」 徐靖也来了精神:「可是我父王来了?」 「回世子,来的正是北海王和西河王。」传信的内侍恭声应道:「彭城王汉阳王平昌王也在来京的路上,这几日就应该都到了。」 天子国丧,所有藩王都要进京奔丧。消息送至藩地,再匆匆动身进京,总需要一段时日。第一个进京城的是被押解进京的颍川王,现在和颍川王世子一样,被关在宗人府大牢里。 北海郡离得最远,北海王第二个就赶来,可见一直在赶路。 已经两年多没见亲爹和亲娘了。 这一刻,徐靖心头滚烫热切,恨不得立刻起身迎出宫门去。 只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得不按捺住飞奔出去的冲动,沉声道:「请北海王和西河王进灵堂。」 内侍领命退下。 众臣自定国公世子周尚书开始,各自往后退了退。便是徐靖等藩王世子,也挪了挪,将最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 约莫一炷香后,北海王西河王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灵堂外。 论年龄,北海王比西河王年长十岁。西河王自要稍稍让一让,等北海王先迈步进了灵堂,才迈步进去。 北海王穿了一身白色麻衣,面容悲戚哀伤,身侧的北海王妃也是一身白衣,眼睛通红。 这眼泪倒不是装出来的。在看到宝贝儿子身影的刹那,北海王妃的眼泪就哗哗流了出来:「春生……」 北海王迅疾捏了捏老妻的手。 北海王妃大哭着改口:「皇上啊,太子啊,你们被逆贼所害,就这么去了啊……」 凄惨悲凉的哭声,顿时令众臣红了眼。 这些日子,他们已经快哭不出来了。此时北海王妃情真意切的痛哭声,有极强的感染力。众臣也纷纷哭起来。 徐靖红着眼,扶着瘦了几圈的亲爹跪下,另一只手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北海王妃。 西河王夫妇也不遑多让,跪地大哭。 接连哭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暗,灵堂里的哭声渐弱。 御膳房送了粥饭来。按着平日惯例,吃饭时可以休息半个时辰。 北海王和北海王妃哪有闲心吃饭,拉着儿子的手去了一间空屋里说话。门一关上,北海王妃就迫不及待地将徐靖搂紧怀里,大哭道:「我的儿,我的春生啊!这两年多来, 为娘每日都念着你想着你,今日总算重逢了。」 徐靖都是娶了媳妇做了爹的人了,被老娘这般抱着,颇有些不惯。不过,他没有挣脱,耐着性子低声哄老娘:「我也天天想母妃。」 北海王妃哭道:「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半步了。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徐靖还没吭声,北海王便已张口打断老妻:「你别闹腾。来的一路上,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们来京城是奔丧,等丧事结束,春生坐了皇位,我们就回北海郡。」 徐靖一惊:「父王!怎么刚来就想着要走了?」 「必须尽早离去。」北海王哭了半日,眼睛通红,神色却十分冷静:「太子被害死,皇上也被逆贼所杀。等丧事一结束,众臣必要拥立新帝登基。你最大的倚仗靠山,是皇后娘娘,是已逝的太子。」 「我在京城,对你助力其实十分有限,会惹来皇后娘娘心中提防戒备。便是众臣也会生出忌惮。我是你亲爹,万一我有染指朝政之心,你到时候是听我的,还是不听我的?」 顿了顿,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春生,你已经长大了。其中的道理,我不必多说,你心里定然都明白。」 「你是太子指定的继承人,有皇后娘娘的支持,没人能和你争。西河王世子倒是想争,也争不过你。」 「这皇位是你的,这大晋江山也是你的。和我这个北海王,没什么关系。我就该继续留在北海郡,做我的藩王。」 徐靖怎么会不懂? 太子是将皇位传给他,他就得承担起奉养苏皇后的重任。再者,君臣有别。他这个做儿子的坐了龙椅,亲爹是臣子,亲爹发了话,他听了不合适,不听也不合适。 父王母妃若是留在京城,确实尴尬微妙。 他看着满眼慈爱满心都是儿子前程的父亲,心里滚烫,鼻间满是酸意,沙哑着喊一声「父王」,接下来的话全部哽在了嗓子眼里。 北海王伸手为儿子擦了擦眼角:「什么都不用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然后,嘱咐老妻:「为了春生好,你听我的,到时候别闹腾。」 北海王妃满心不愿,却拗不过丈夫,抽抽噎噎地哭道:「我听你的就是。不过,在京城这些日子,我得一直守着我儿子。」 北海王无奈地看儿子一眼。 你娘就是这脾气,且忍一忍吧! 第四百零二章 藩王(二) 另一边的厢房里,西河王夫妇也在和儿子抱头痛哭。 西河王世子哭了片刻,便擦了眼泪,低声道:「父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徐靖登基,我实在不甘心。我定要争一争。」 哪怕败了,他也无怨无悔。 西河王年近五旬,个头颇高,不然也生不出高壮的儿子。身为藩王,不过问政务琐事,难免沉溺酒色。西河王比起北海王还要肥一圈,和已经离世的永明帝也差不了多少。 听到儿子愤愤不平的低语,西河王皱起眉头,脸上的肥肉抖了又抖:「颍川王世子先例在前,你可得想好了。」 西河王世子有些无语:「我是要争皇位,又没打算动刀动枪。争输了,我还做我的西河王世子,随父王一同回藩地便是。难道徐靖还能杀我不成!」 他是想坐龙椅没错。不过,他和颍川王世子可不一样。颍川王世子做过的那些腌臜勾当和逼迫天子写退位诏书的手段,他不屑做,也做不来。 他走的是正大光明的争位路线。赢了有万里江山,输了就缩头回西河郡。 西河王瞅一眼过来:「你明知道争不过徐靖,还要争吗?」 「是!」西河王世子咬牙切齿:「我咽不下这口气。同样都是徐家子孙,我还比他年长几岁。凭什么皇位就该是他的?我定要争一争!」 「你就不怕徐靖登基以后,下手整治你,让你穿小鞋?」 「怕!」西河王世子硬邦邦的挤出两句:「不过,我还是要争。」 西河王沉默片刻,叹了一声:「罢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过,你谨记一点,绝不可用那些不入流的阴损手段。」 西河王世子一脸骄傲地点头应了。 苏皇后从床榻上坐起来,轻声吩咐:「蕈紫,去请北海王妃来说说话。」 蕈紫应声退下。 苏皇后对床榻边的赵夕颜说道:「你和春生在京城成亲,还没给北海王妃奉过茶。待会儿她来了,你好生磕几个头。」 赵夕颜轻声应下。 过了片刻,北海王妃进了寝室。 北海王妃五十多岁快六旬的人了,一路奔波赶路,进宫后又跪了半日,现在又累又乏。勉强打起精神上前行礼。 苏皇后温声道:「堂嫂不必多礼。月牙儿,你快些扶堂嫂起身。」 赵夕颜应一声,扶起北海王妃坐下,然后跪下磕头:「儿媳给母妃请安。」 北海王妃倒是想摆一摆婆婆架子,奈何苏皇后就在一旁看着,只得说道:「一家人不必多礼,快些起身吧!」 赵夕颜起身后,在床榻边坐着,很自然地伸手为苏皇后掖了掖被褥。 赵夕颜和苏皇后容貌不同,气质却有几分肖似,举止亲密。这不知道的人见了,定会以为她们才是婆媳哪! 北海王妃心里很是别扭,神色间不免就流露了一些:「娘娘请保重凤体,如今人人都指着娘娘做主心骨。」 这话听着也有几分酸溜溜的意味。 赵夕颜微微蹙眉,正要张口为北海王妃打圆场,苏皇后已轻声接了话茬:「堂嫂说的是。本宫不能一直沉溺于伤心悲恸,得尽快振作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想着,等皇上和太子安葬进皇陵,就立春生为新帝。」 北海王妃听得通体舒畅,心里那点别扭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娘娘这般看重春生,是春生的福气。」 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做亲娘的焉能不骄傲? 苏皇后想到英年早逝的太子,心里一酸。此时她要安抚北海王妃,不宜多思多想,很快将这些念头压下,张口夸赞徐靖一片赤诚忠义双全,又夸赵夕颜性情 坚韧聪慧无双。 北海王妃半点没有谦逊的意思,也跟着一起夸儿子。对儿媳就一字不提。 赵夕颜:「……」 亏得这两年多她一直在京城。要是整日和北海王妃在一处,不知要生多少口舌是非。 赵夕颜心里默默腹诽,也不插嘴,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 北海王妃第一惦记儿子,然后就是一双尚未谋面的孙子孙女,对苏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我一直在北海郡,今日才进京城。小果儿小花儿都几个月大了,我这个嫡亲的祖母,还没见过他们。我想着,明日出宫去王府,去瞧瞧他们。恳请娘娘应允。」 这么做显然不太合规矩。 不过,北海王妃既是张口提了,苏皇后自不会刁难,点点头允了,转头对赵夕颜说道:「你明日陪着北海王妃一起出宫,陪孩子一日再回宫。」 一个多月没见孩子了,赵夕颜思念若渴,便没推辞:「多谢娘娘。」 苏皇后想了想又道:「让春生也回去瞧瞧。他这个做亲爹的,还没见过一双儿女。」 隔日一早,一辆马车出了宫门,在两百亲卫的环护下,不紧不慢地回了北海王府。 徐靖没有骑马,坐在马车里,陪着自家老娘一路说话。 北海王妃被儿子哄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想得起和儿媳斗口斗气。qδ 待进了北海王府,奶娘们抱着两个白胖可爱的孩子过来,北海王妃更是心花怒放,张口就问:「快些将小果儿抱过来。」 然后抱着小果儿看了又看,越看越喜爱,连着亲了几口:「诶哟,我的乖孙生得真好,和春生幼时一模一样。」 对小花儿就敷衍多了,看一眼随意夸一句就收回目光。 赵夕颜懒得和她置气,伸手抱着女儿,在女儿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了亲:「小花儿,娘回来了。快瞧,这是你爹。」 徐靖探过头,和赵夕颜怀中的小小女婴眼对眼看了片刻。已经过了百日的小花儿,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亲爹对视,然后咧嘴咯咯笑了。 徐靖的心瞬间融化了,忍不住伸手抱过女儿。平日握惯了长刀长枪的手,忽然变得无比笨拙,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手脚都不会动了。 赵夕颜忍俊不禁:「别这般用力,手放这儿,轻轻拍一拍。」 徐靖很快学会了,一边抱着溜达一边轻轻拍孩子后背。 第四百零三章 婆媳 北海王妃和宝贝孙子亲香了半天,一转头,就见儿子儿媳亲昵地靠在一起,心里有些酸意。 儿子被抢走了的微妙酸涩,令北海王妃莫名地恼怒不快起来。 北海王妃抱着小果儿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孩子塞进徐靖怀中:「你别只顾着小花儿,也抱一抱小果儿。」 徐靖抱一个孩子都勉勉强强,忽然再多一个,手脚都要没处放了。慌乱笨拙地哄着儿子,自然无暇再和赵夕颜温柔对视四目含情。 北海王妃心中这才稍稍痛快些,目光掠过赵夕颜含笑的脸庞,略略抬起下巴:「赵氏,你嫁进王府,生下一双儿女,为我们北海王府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立了一功。」 看在徐靖的颜面上,赵夕颜没和北海王妃计较,微笑着回应:「多谢婆婆夸赞。」 北海王妃瞥一眼儿媳:「多子多福,以后多生几个才好。」 赵夕颜面不改色地应道:「孩子的事,要看缘分。生儿生女生几个,都是上苍的恩赐。母妃生了四女一子,福泽恩厚。想来老天也会庇护儿媳。」 北海王妃被噎了一回,心里有气,正要瞪眼变脸。徐靖忽地笑道:「母妃刚才只抱了小果儿,小花儿还没抱呢!母妃可别这般偏心。」 北海王妃只得笑着抱过孙女。几个月大的孩子,白白胖胖香香软软,且和小果儿生得一模一样,看着让人打从心底生出欢喜来。 北海王妃越看孙女越喜爱,乐呵呵地笑道:「等小花儿长大了,祖母那儿藏着的珠宝首饰都是小花儿的。」 徐靖挑眉一笑:「我代小花儿先谢过母妃。」 北海王妃用眼角余光瞥赵夕颜一眼:「我的好东西,留着给孙女天经地义,有什么可谢的。」 言外之意就是,儿媳就别想了。 赵夕颜微笑不语。 婆媳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她嫁给徐靖后,一直在京城生活,倒是省却了许多麻烦。也不知北海王妃会在京城待多久。时间短了,且忍一忍。若是一直待在京城,她可不会一直忍耐不发…… 母子一别两年多,终于得以重逢相聚。徐靖不忍和头发白了许多的亲娘计较。可北海王妃对着赵夕颜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说话夹枪带棒,徐靖也决计忍不下。 徐靖脸色一沉,不快地拧了拧眉头:「我和母妃说话,母妃总看月牙儿妹妹做什么?」 北海王妃被气地,白了儿子一眼:「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这个做婆婆的,瞧儿媳几眼怎么了?她就那么金贵,我瞧不得么?」 徐靖绷着脸道:「一家人重逢相聚,是件喜事。母妃非要闹别扭,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吗?」 徐靖一恼,北海王妃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语气也软了下来:「行了,你别恼,我不看她总行了吧!」 徐靖依旧沉着脸:「说话也别一语双关别有所指。」 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见不得儿子生气,只得再次退让,连连点头应了。 一物克一物,徐靖就是北海王妃命里的魔星。 赵夕颜没有张口打圆场。 人家母子两个怎么说话都行,恼过一会儿就和好了,她还是少插嘴为好。免得北海王妃以为她这个儿媳得了便宜还卖乖。 午膳后,疲累的北海王妃回寝室歇息。 赵夕颜和徐靖各自抱着一个孩子,轻拍后背哄着孩子入睡后,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床榻上。小果儿小花儿并排睡着,两张嫩嫩的小脸靠在一起。 徐靖坐在床榻边,眼睛都舍不得移开:「月牙儿妹妹,我们的孩子怎么这般可爱!」 赵夕颜被他的傻 话逗乐了:「这话我们私下说说便是,可别在人前说,要被人笑的。」 「谁爱笑谁笑,」徐靖振振有词:「我又不是在吹嘘,说得都是大实话。我们的小果儿小花儿是世上最可爱最俊俏的孩子。」 赵夕颜轻笑一声:「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小夫妻两个对视一笑。 「母妃一直最疼我,以后她要是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留我来应对。」徐靖低声笑道:「还有,父王和我说了,等大局定了之后,他就带着母妃回北海郡去。以后,我们住在京城,父王母妃在北海郡。」 赵夕颜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不惧婆媳争斗。不过,能省却这一桩麻烦自然更好。 徐靖伸手抚摸赵夕颜的脸颊,心疼地低语:「你瘦了许多。等熬过这段时日,得好生养一养。」 赵夕颜同样心疼夫婿:「你也瘦多了。」 想起长眠地下的堂兄,徐靖眼睛有些湿润了,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月牙儿,我真想堂兄。」 赵夕颜怜惜地抱住徐靖,徐靖将头靠在赵夕颜的脖颈处。不一会儿,赵夕颜的肩膀上湿了一片。 过了许久,徐靖的情绪才恢复平静。他不肯起身,就着这样的姿势在赵夕颜耳边低语:「多谢你替我送堂兄最后一程。」 赵夕颜一侧头,便能吻到他的脸:「我们之间,何须说这些。太子之死,实在令人惋惜。活着的人,不能一味沉溺伤痛。」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你还要担负起重任,如此,才不负太子对你的一片厚望。」 徐靖嗯了一声。 六日后,彭城王汉阳王平昌王三位藩王也陆续进了京城。 彭城王汉阳王还好,平昌王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着儿子的尸首痛哭了半日,令人心中恻然。 皇室子嗣艰难,平昌王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平昌王世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说,平昌王世子一死,平昌王这一脉就绝了香火。等平昌王闭眼,藩位和藩地便都能收归朝廷了。 当然,就这也比颍川王强得多。 颍川王世子做出大逆不道的谋逆举动,颍川王这个老子倒要被儿子连累了。 七七四十九天的国丧,终于熬到了最后一日。 徐靖和西河王世子等人,一并扶着永明帝和太子的棺木,一步一步地走进皇陵。 第四百零四章 拥立(一) 永明帝自登基之日起,便大肆招募民夫修皇陵,耗费无数金银。以前,臣子们没私下里抱怨过。 现在看来,倒也是幸事。不然,现在仓促下葬,就太寒酸了。 皇陵好歹修了一大半,看着有模有样。永明帝的陵墓是早就选好的,太子的陵墓却未备下,众臣商议过后,将太子棺木安顿在永明帝的陵墓旁。以后来烧香磕头也方便。 哭了一个多月,臣子们纵有再多的眼泪,也都流尽了。不过,今天是安葬的大日子,怎么也得挤出眼泪来。 众臣跪在徐靖等藩王世子身后,各自用沙哑的声音哭喊。 几位年迈的藩王都跪在天子陵墓前,潸然泪下。其中,尤以北海王哭得最情真意切。 徐靖用染了姜汁的帕子擦了擦眼,眼睛一阵刺痛,眼泪很自然地流了出来。 待到了太子陵墓前,这姜汁帕子就用不上了。 徐靖刚跪下,便泪如雨下。 堂兄! 我会接过重担,挑起这万里江山。 我要安定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 堂兄,你安心去投胎吧!下辈子有一个康健的好身体,娶心爱的女子为妻,生几个可爱的孩子,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一阵风拂来,陵墓里的枝叶飒飒作响,仿佛是在回应徐靖的心声。 陵墓合拢填土,天已经黑了。 众人在皇陵里待了一夜。这一夜,没人能睡得着。北海王躺了一会儿,起身去找儿子。进了徐靖的屋子,却扑了空。 「春生去了何处?」 「回王爷,世子睡不着,去了太子殿下的陵墓前。」 北海王忍不住叹了一声。徐家儿郎里,有颍川王世子徐翊这等薄情寡义的,有太子那般聪慧仁厚的,有暴躁易怒自高自大的,有胆怯懦弱的,徐靖的热血赤诚,实在难得。 太子慧眼如炬,从一开始就选中了徐靖。徐靖也没辜负太子的厚望。 北海王没有去惊扰儿子,默默转身回了屋子歇下。待到天明,才去了太子陵墓前。 徐靖头脸上都是露水,果然是在陵墓前守了一夜。 北海王有些心疼,慢慢走上前:「人死不能复生,春生,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该起身走了。」 徐靖红着眼应了,在陵墓前磕了三个头,起身后,深深看了一眼,才和北海王一同离去。 回程的路上,众臣都坐了马车。 便是徐靖,接连熬了一个多月,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坐上了马车后,很快闭目睡着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了一日,待傍晚时进了宫门。 众臣没有离去,一同进了宫。 苏皇后早有准备,在椒房殿里候着。待周尚书定国公父子等重臣前来觐见,苏皇后哑着声音道:「让他们都进来。」 蕈紫应一声,去传苏皇后口谕。 片刻后,十几位重臣进来了。 其实,其中已经少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譬如吏部尚书,譬如苏掌院,譬如怀德郡王,都在叛乱中身亡。纪尚书则被关进了大牢,也不见踪影。 一众臣子,最年迈的是七旬伤势未痊愈的定国公,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众臣一同跪在苏皇后面前。 定国公率先张口:「皇上和太子已经安葬,请皇后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临去时,并无遗旨,册立新君一事,还请娘娘早做决断!」 周尚书也拱手道:「臣请皇后娘娘早做决断。」 众臣一同张口:「请皇后娘娘早做决断!」 其实,拥立新君一事,众臣早已心知肚明。苏皇后也不 可能绕过众臣心意,去册立一个不受众人拥护的新君。 苏皇后目光一扫,缓缓说道:「册立新君是国之大事,岂能仓促而绝。本宫要好好思虑几日。众爱卿心中有合适的人选,不妨上奏折,到时候在金銮殿里一并商议拥立。」 便是走过场,也得有模有样。 众臣齐声领命,然后张口告退。 待众臣离去,苏皇后面上露出悲伤和疲倦。蕈紫心里一紧,忙上前扶住苏皇后。 苏皇后强打起精神,低声道:「放心,本宫什么都熬过来了,眼下这阵仗还撑得住。」 隔日呈上来八十多道奏折,有大半都是拥立北海王世子徐靖的,另有两成,是支持西河王世子的。甚至还有几本支持彭城王世子和汉阳王世子。 苏皇后一一翻阅奏折,沉默不语良久,才低声叹息:「皇权动人心。这一个个地,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啊!」 一个处置不慎,又会是一场动乱。 大晋朝已经禁不起更多的动荡了。 蕈紫低声进言:「此事要不要派人传信给世子?」 苏皇后略一思忖:「你去一趟北海王府吧!替本宫传话给春生,让他安心等待。」 这等时候,徐靖不便高调张扬,从皇陵回来后,便回了北海王府。 徐芳领着孩子回来了,即将临盆的徐芷,也回了王府。 只可惜徐莞留在北海郡,一家团聚的时刻少了一个,总有些遗憾。 「镇川受着伤,你应该在他身边守着。」北海王妃握着徐芷的手絮叨:「以前我和你父王都不喜欢他,嫌他浪荡不争气。这回他倒是有将门男儿的样子,在危急时刻领兵冲进了宫廷,拦了逆贼小半日。」 北海王也点点头,表示赞许:「小节有损,大节倒是不亏。」 这个浪***婿,总算有可取之处。 徐芷听闻父母夸赞朱镇川,心里很是欢喜,心口不一地应道:「他这回命都拼了半条,少说也要养个一年半载。疼得整日叫唤,我听得头痛,回来避一避。」 众人都知道徐芷的脾气,纷纷笑了起来。 待蕈紫前来,带来了苏皇后的口谕,轻松欢快的气氛顿时一凝。 北海王妃目中闪过恼意,北海王咳嗽一声,拦下了北海王妃:「春生,你们夫妻送一送蕈紫。」 徐靖赵夕颜应一声,送蕈紫到北海王府正门外。 蕈紫停下脚步,轻声道:「娘娘令奴婢来送信,请世子放宽心,有娘娘在,他们翻不起风浪来。」 第四百零五章 拥立(二) 苏皇后这份心意,徐靖坦然受之,低声道:「请蕈紫姑姑代我谢过娘娘。」 蕈紫轻声应下,又对赵夕颜说道:「这段时日,世子妃辛苦了。娘娘令奴婢私下传话,请世子妃在王府里安心陪伴小郡王小郡主。待过一段时日,再进宫陪伴娘娘。」 等徐靖被拥立为新帝,赵夕颜便是大晋皇后,自然要带着一双儿女进宫。到那时,就是长住宫中了。 赵夕颜微微一笑:「请姑姑告诉娘娘,我也盼着那一日早些到来。」 蕈紫行了一礼,上了马车离去。 赵夕颜和徐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回正堂。 不出所料,北海王妃果然臭着一张脸在骂人:「……呸!西河王父子也不拿镜子好好照一照,他们父子无德无行,有什么脸和我们春生争皇位。」 「还有汉阳王彭城王,不吭不哼的,其实都一肚子野心坏水。」 北海王听不下去了:「换了谁都想争一争。他们还算正大光明,没有使什么阴私手段。」 北海王妃眉头一竖,从鼻子里哼一声:「徐翊勾连慕容尧父子谋反,三万禁卫几乎死了个干净。宫里也死了许多人。到现在血腥气都没散干净。有这先例在前,他们还敢用什么手段?」 「我们春生是太子指定的继承人,论血缘,春生也是皇室最近的一支。还有皇后娘娘撑腰,他们凭什么和春生争?」 说到激动处,北海王妃用力一拍桌子,大有豪气干云舍我其谁的霸气。然后诶哟一声。 感情这一下拍得太用力了,掌心通红。 赵夕颜:「……」 徐芳徐芷徐莞姐妹三个,已围拢过去,轮番哄着北海王妃,总算将激动地北海王妃哄得安静了片刻。 北海王思虑许久,对徐靖说道:「支持你的臣子,多达七成。皇后娘娘也站在你这一边。西河王父子翻不出风浪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要不了多久,此事就会有定论。这些日子,你耐心等待便可。」 这等时候,什么都不必说,耐着性子等待,便足够了。 徐靖目光一闪,点点头:「父王放心,我心中有数。」 北海王十分欣慰。这两年多的时光,令徐靖长大成熟了。昔日的惫懒跳脱已不见了踪影,变得冷静坚韧自信。. 这才是大晋未来天子应有的模样。 「你也要小心提防。」北海王压低声音:「防止有人被皇位冲昏了头脑,行刺杀暗杀之举。」 徐靖目中闪过杀气,又点了点头。 北海王见他这般沉得住气,欣然一笑:「不说这些了。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让厨房做一席好菜。今晚大家伙聚在一处,吃饱喝足了再说。」 在宫中跪灵一个多月,天天吃馒头喝凉水。徐靖赵夕颜夫妻两人,更是瘦了一圈。 北海王这辈子锦衣玉食,也没吃过这等苦头。肚子里没半点油水,真是熬得难受啊! 当晚,北海王府里举行了一席家宴。席上没有酒,只有清茶,菜肴以肉食为主。 一家子没有分席,就这么围坐在圆桌边。大女婿周蕴三女婿谢凌风都在,只少了一个躺在床榻上的朱镇川。 宴席散后,翁婿郎舅去书房说话。 北海王妃也不消停,张口就道:「今晚两个孩子都随我睡。」 赵夕颜面色平稳,没有一丝不快:「孩子还小,夜里要换两次尿布,怕是会扰了母妃安眠。」 北海王妃自信满满:「我生过五个孩子,带孩子的经验比你多。」 赵夕颜也就不和她争了。 北海王不会在京城久留。等 徐靖登基,北海王夫妇就会回北海郡。这段时日,她暂且忍一忍。 两个孩子都被抱走,赵夕颜耳根清净,去泡了个热水澡。一头长发用澡豆细细搓了一回。 徐靖回来的时候,顺手拿过干净的棉布,为赵夕颜擦拭湿漉漉的长发。 玉簪海棠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体贴地关了门。 徐靖的手半点不笨拙,灵活地为爱妻将长发擦拭干净,还擦了护发的发油。然后将她搂进怀中。温香软玉满怀,鼻息间是独属于她的淡淡幽香。 像有一支羽毛,在他的心尖上挠啊挠。 徐靖忍不住俯头,深深一吻。 赵夕颜脸颊迅速浮起红晕。她伸手推了推徐靖:「你还要守一年孝呢!」 孝期不得同房。 徐靖既要继承皇位大统,在明面上就得做足功夫。绝不能在这一年令赵夕颜有身孕。 徐靖心头一把火四处乱拱,在她耳边低声悄语。赵夕颜红着脸啐他一口。 过了许久。 徐靖满足地叹口气。 赵夕颜躺在他的臂弯里。两人相拥着低声说话。 「明日是大朝会,众臣要推举拥立新帝。」赵夕颜轻声嘱咐:「你胜券在握,表现得大度些。」 徐靖素来肯听她的话,嗯了一声。 隔日五更,徐靖便起身,和北海王一同进宫。 周蕴谢凌风官职都不高,参加大朝会都是站在殿门口的那一拨。在金銮殿里基本没说话的机会。 饶是如此,他们两个也做好了随时为徐靖「冲锋陷阵」的准备。 一旦徐靖被拥立为新帝,他们的妻子就都是大晋公主。他们是天子姐夫,他们的家族也会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他们天然就是徐靖的支持者拥护者。 朱镇川还在养伤,下不了床榻。武安伯一瘸一拐地也进了宫。 孟御史的伤也没好,不过,拥立新帝的大事,他绝不愿错过。硬撑着也进了宫。 定国公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金銮殿。 周尚书和一众文臣,不紧不慢地迈步进殿。 藩王们,带着各自的儿子也进了殿里。身高体壮的西河王世子,仗着身高的优势睥睨众人。当他的目光飘到徐靖的身上,鼻子里顿时冒出一声冷哼。 徐靖瞥一眼回去。 龙椅上空荡荡的,安静肃穆的金銮殿,不时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声响越来越大,颇有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架势。 「皇后娘娘驾临,众臣行礼恭迎。」 第四百零六章 拥立(三) 传令内侍高呼一声,众臣立刻敛容,躬身抱拳行礼,恭迎凤驾。 一身重孝的苏皇后,慢慢走了进来。 这座金銮殿,是天子举行大朝会的地方。也是大晋朝权力的巅峰之处。苏皇后进殿的次数少之又少。如此郑重,更是第一次。 龙椅旁设了一张稍小一些的椅子。苏皇后便在这张椅子上坐下了:「众爱卿平身吧!」 众臣再次行礼,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各自起身。 藩王们带着众世子站在最前一排,之后才是文臣武将。 苏皇后目光一一掠过众臣的脸,张口道:「皇上和太子已安葬,本宫心中不甚哀痛。不过,国无君主,一日不宁。今日,本宫亲自来金銮殿,要和众爱卿商议拥立新帝一事。」 「众爱卿的奏折,本宫都看了。今日当着众臣的面,都说一说自己支持的新君。」 苏皇后话音刚落,孟御史第一个站了出来:「皇后娘娘,北海王世子骁勇善战,曾随太子殿下平定冀州,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又招募组建猛虎营,率领猛虎营新兵平定了清河郡。臣以为,应该拥立北海王世子为新帝。」 孟御史官职不高,却是正经的言官御史,素有刚正不阿的清名。他这一张口,顿时为徐靖涨了三分气势。 周尚书没有迟疑,第二个张口:「臣是礼部尚书,最重礼法。从血缘亲疏来论,北海王世子是高祖血脉,和先帝血缘最近。臣以为,立北海王世子为新帝最合适。」 工部侍郎赵元仁第三个站了出来:「当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曾当众说过,要将储君之位传给北海王世子。先帝也曾亲口应允过。所以,北海王世子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 刑部侍郎见势不妙,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臣有一言,北海王世子年轻气盛,若为新帝,只怕治理不好朝政。臣以为,应该择年长沉稳者。西河王世子是藩王世子中最年长的一个,长幼有序,拥立西河王世子为新帝最合宜。」 武安伯嗤了一声:「西河王世子年长几岁不假,沉稳两字就太扯了吧!世子们在京城两年多,言行举止行事大家都看在眼底。西河王世子暴躁易怒,行事冲动,哪一条都和沉稳不沾边。」 立刻有臣子附和:「武安伯说的有理。」 「北海王世子有一双儿女,西河王世子虽然年长几岁,连个子嗣都没有。以臣看,还是应该选北海王世子。」 「彭城王世子心地仁厚善良……」 「朝政繁琐,国事忙碌,彭城王世子身体孱弱,时常生病,哪里担得起重任。还是好好养着身体吧!」 「汉阳王世子为人稳重,行事谨慎……」 立刻有臣子跳出来反驳:「那是稳重谨慎吗?分明是胆小怯懦!当日太子殿下要去冀州平乱,只有北海王世子追随,汉阳王世子可没敢跟着上战场。这样的人,不堪大任!」 奏折上的支持,和金銮殿里议事全然不同。开了头之后,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神情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响。口沫横飞,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卷衣袖了。 定国公父子一直没出声。 苏皇后眉头皱了几回,又慢慢平复。 眼见着自己居于绝对的下风,西河王世子心浮气躁,不顾自己亲爹的眼神暗示,自己跳了出来,伸手一指徐靖:「徐靖,你自己来说,你有什么比我强?」. 徐靖抬了抬眼皮,慢条斯理地应了回去:「什么都比你强。」 西河王世子这暴脾气,立刻就被引燃了,握拳就冲了过去。 徐靖哼一声,正要闪躲,已有人拦下了西河王世子:「这里是金銮殿,是议政处理国事之处。请西河王世子自重!」 伸手拦下西河王世子的,是定国公世子。 定国公世子在宫廷动乱里立下大功,声望正隆。 西河王额上青筋跳了又跳,狠狠瞪了过来,低声怒斥儿子:「你这个混账,焉敢在金銮殿里放肆,还不立刻回来!」 西河王世子悻悻地哼一声,收回拳头站了回去。 吵了半日……不对,是众臣议论了半日,也没个定论。 苏皇后也没急着下决定,张口道:「拥立新帝是国之大事,急躁不得。今日暂且散了,明日再议!」 一连「议」了三日。 不知是谁在暗中散播此事,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都知道此事了。百姓们不知道什么西河王世子彭城王世子,只听过北海王世子徐靖的名讳。凑到一起纷纷道:「这皇位就该是北海王世子的。」 「北海王世子会打仗,又爱惜百姓,一定是个好皇帝。」 「朝堂上的事,我们说了可不算。」 「怎么就不算数。我们是百姓,皇上是我们的皇上。我们拥护的,才是真正的天子。」 一个相貌憨厚的男子,在茶馆里听了小半日,抱着傻乎乎的儿子回家。 男子将从茶馆里听来的消息,告诉头发半白的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便去了密室,将这些消息禀报给主子。 躺在床榻上的慕容慎,目光阴鸷,满是杀气。 奈何他现在如丧家之犬,自己受伤不能动弹,身边能用的只剩几个亲兵。铁卫营的兵已经撤了大半,外面搜寻他踪迹的人却没少。他根本不能露面,只能如老鼠一般藏在地下。 慕容慎定定心神,沉声吩咐:「继续打探外面消息,随时来回禀。」 老妇人应一声,为慕容慎换了伤药,才退出去。 每次换药,都如一次酷刑。慕容慎强忍疼痛,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亲兵为慕容慎擦拭冷汗,一边低声劝道:「徐靖被拥立为新帝,是迟早的事。公子何必为此动气。」 怎么能忍得下? 这皇位,明明是他的。 这天下,明明也该是他的。 赵夕颜和那一双孩子,都该属于他。 现在这一切,都被徐靖抢了去。 他恼恨得心快要滴血了。 慕容慎咬咬牙,挤出几句:「你们几个过来,我有事吩咐你们去做。」 第四百零七章 暗杀 慕容慎沉声吩咐一番。 几个亲兵大惊失色,纷纷跪下:「公子伤势未愈,眼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 「我们就剩几个人了,绝不能离公子左右。」 「请公子稍稍忍耐,等以后寻机会出京城,寻到慕容氏暗支,就能东山再起。现在不宜枉动啊!」 「请公子收回成命!」 亲兵们神情一个比一个激动。 慕容慎目光森森一扫:「我的命令,你们听是不听?」 亲兵们百般无奈,只得低头领命。 八个亲兵里,有一个伤势过重,已经咽了气。还有两个伤势未愈,不能出动,再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守在慕容慎身边。另四个精锐好手,在夜半时分,悄悄出了密道。 一个多月没见天日,出了密道,见到漫天星辰,四个亲兵精神各自一振。 老妇人站在廊檐下,犹豫片刻,才上前低声道:「外面一直在搜寻公子下落。你们几个一定要格外小心。」 四个亲兵略一点头,其中一个沉声道:「不论我们成功失败,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你要照顾好公子。」 老妇人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为了公子,我随时可以去死。」 亲兵们其实没那么信任她。这些时日,一直在暗中提防戒备。眼下实在无可用之人,不放心也得放心。 亲兵们各自去换了一身夜行衣,蒙上脸,从小宅子的墙头一跃而过。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老妇人默默看了一眼他们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回了屋子。 儿子儿媳其实都醒着。他们夫妻两个没有点燃油灯,在床榻上悄声低语:「公子身边就这几个人了,派出去是要做什么?」 「公子恨徐靖入骨,这般眼睁睁看着徐靖登基,心中不甘。派他们几个出去,或许是想暗中刺杀徐靖。」 「徐靖身边亲兵众多,个个都是好手。北海王府戒备森严。他们几个去了也是送死。」 「或许,是要暗杀别人,给徐靖制造麻烦……」 夫妻两个小声说着话,原本睡着的傻儿子,不知何时睁开眼,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冲爹娘嘿嘿傻笑。 儿媳立刻闭嘴,搂过傻儿子轻拍后背,哄他入睡。 北海王府当然去不得。 西河王府彭城王府汉阳王府也都戒备森严,几百亲兵守着府邸,别说暗杀,只要靠近几百米之内,就会被发现踪迹。 武安伯府有护卫,周府赵府有家丁。所以,慕容慎给亲兵们下的指令是暗杀孟御史。 孟御史家境平平,住的是普通小宅子。别说家丁,连丫鬟都养不起几个。但是,孟御史的名气极大,是徐靖的鼎力支持者。 在争皇位的要紧关头,孟御史要是死了,嫌疑最大的就是西河王世子。彭城王府汉阳王府也会被拖进浑水里。 最好是几个藩王世子混战,将京城彻底搅成一潭浑水才好。 京城外紧内更紧,巡夜的士兵不时走过。这四个亲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举止间格外谨慎小心。在夜色中攀援走壁在一座座屋顶上悄然潜行,躲过了巡夜的士兵。 将近四更天,才摸索到了孟宅外。 为首的亲兵目中闪过一丝凶狠,伸手一挥,后面的两个亲兵一声不吭地翻过墙头,跃进孟宅。 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和一个文臣,两个历经百战身手凶残的亲兵就足够了。另外两个在外面放风。 不到片刻,院墙里就传出了惊呼声和惨呼声。 得手了! 放风的亲兵暗暗松口气,正要招呼离去,忽然面色一变。 不对,院墙里传出的不是妇孺的声音。那惨呼声颇为熟悉……糟了!孟宅里有埋伏!进去的两个人都完了! 两个亲兵想也不想,立刻分头逃窜。刚冲出几步,暗夜里就出现了十几个身影,分别拦下了他们。 不到盏茶功夫,两个亲兵就被砍死一个,另一个被砍断左腿,在惨呼中被捆缚住手脚。 孟宅里亮起了灯笼,开了门。两具尸首被抬了出来。 孟御史伤还没痊愈,走路慢腾腾地,脸色有些白,低声对黑影们说道:「今夜多亏了你们,不然,我们一家四口就要命丧贼人之手。请代我谢过世子。」 这些黑影,都是猛虎营的士兵,奉徐靖之命潜藏在孟宅里保护孟御史,已经守了一个多月。 孟御史一直不以为然,直至今夜惊魂一幕,想起来心里都凉飕飕的。 孟宅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巡夜的士兵。这些巡夜的士兵见了几具尸体,面色各自一变,还没来得及仔细询问,黑影中就走出一个,拿出了猛虎营的腰牌:「我等奉北海王世子之名,在此保护孟御史。」 「今夜有贼人夜袭,已经被我们杀了。最后这一个活口,我们要立刻送去北海王府。」 五更天。 徐靖睁眼后,悄悄下榻穿衣。 赵夕颜被悉索声惊醒,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今日又是大朝会么?」 徐靖嗯一声,凑过来亲吻她的脸颊:「朝臣们还在争论不休。以我看,还得再闹腾几日。」 西河王父子这几日动作频频,去过定国公府,去过几位尚书府,除了周府朱府赵府,其余的重臣府邸都去过了。 彭城王父子和汉阳王父子也按捺不住,去「拜会」了几家。 倒是北海王府,一直安稳如山,岿然不动。 支持徐靖的重臣们,心志坚定,不是那么好拉拢说服的。这等时候,徐靖表现得风平浪静沉稳有度,更令众臣折服。 赵夕颜彻底清醒了,下了床榻,穿衣洗漱,和徐靖一同去吃早饭。 这几日,北海王妃一直带着孙子孙女。赵夕颜倒是轻松了不少。小夫妻两个坐下,刚拿起筷子,徐十一便匆匆来禀报:「启禀世子,昨夜有贼人夜袭孟宅。四个贼人,被杀了三个,还有一个活口,已经送到府里了。」 徐靖眼睛一亮,迅疾和赵夕颜对视一眼。 万幸他们早有防备,不仅是孟御史,东宫属官们的宅子里,也都埋伏了人手。这一步暗棋,派上了大用场。 第四百零八章 朝会 「会是谁派人暗杀孟御史?」徐靖饶有兴味地摸了摸下巴:「西河王世子冲动易怒,嫌疑最大。也可能是彭城王世子或汉阳王世子。」 赵夕颜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说道:「我倒觉得,不是他们,或许是慕容慎的人。」 徐靖目光一闪,看向赵夕颜:「慕容慎已经是丧家之犬,随他逃出去的亲兵没几个。这么多人在搜寻他的下落,他还敢派亲兵出来暗杀孟御史?」 赵夕颜淡淡道:「他一败涂地,躲藏在暗处。应该是听闻你即将登基的消息,恼恨难忍,一时冲动,才派人暗杀孟御史。如果不是我们早有防备,孟御史一家几口就要横遭不测。」 「你去拷问活口,他一定会交代自己是西河王世子的人。」 徐靖迅速反应过来,冷笑一声:「这招借刀杀人浑水摸鱼倒是妙计。」 赵夕颜低声道:「大朝会就要开始了。你照常和父王去上朝。这个活口,交给徐二五问审。」 「再令人给孟御史传个话,暗杀一事,不要张扬。不管是谁在暗中捣鬼,都得压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压下西河王世子等人,顺利登基坐上龙椅。」 有些账,慢慢算不迟。 徐靖点点头应了。 上朝的路上,徐靖低声将此事告诉北海王。北海王自从瘦了之后,身形矫健了不少,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此事不要宣扬。今天照常大朝会便是。」 徐靖低声笑道:「月牙儿妹妹也这么说。」 北海王看一眼儿子,也笑了起来:「月牙儿聪慧冷静,审时度势极有远见,更胜过你。遇到事了,你多听一听她的。」 那还用嘱咐嘛! 他当然听月牙儿妹妹的了。 父子两人神色自若地进了金銮殿。所到之处,众臣皆恭敬拱手行礼。就连支持西河王世子的两位侍郎,对着徐靖也很恭敬。 西河王世子紧紧盯着徐靖,待徐靖走近,忽然低声问道:「今天凌晨,有人押送一个断了腿的黑衣人进了北海王府。这是怎么回事?」 西河王世子一直派人盯着北海王府,此时正大光明地张口询问,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徐靖撩撩眼皮:「一个小蟊贼,无足轻重。」 西河王世子不快的拧起眉头:「一个小蟊贼,也值得这般慎重地送进北海王府?该不会是什么刺客吧!」 看来,这几个刺客,确实和西河王世子没关系。不然,西河王世子也不能这般理直气壮半点不心虚的问询。 徐靖心念电闪,随口唔了一声,满脸敷衍。 西河王世子近来格外心浮气躁,见徐靖这副德行,气得脑仁直抽抽。 彭城王世子低声对汉阳王世子说道:「接连三天大朝会了,今天是第四天。不知今日是否有个结果。」 新君一日没定,他们两个也跟着躁动难安,心里苦恼得很。 不争吧,心里不甘。争又争不过。还不如早些定下,他们也就认了。 就在此刻,苏皇后进了金銮殿。西河王世子不得不按捺下来,和众人一同拱手见礼。 苏皇后接连在金銮殿坐了三日,今天是第四天了。 「拥立新帝一事,不宜再拖了。」一直没有表态的苏皇后,今日颇有一锤定音的气势:「今日必须商议出结果来。」 众臣精神一振,再次纷纷张口。 北海王世子的名讳出现的频率极高。甚至比第一日还要多。 西河王世子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这三天,他和父王私下去拜会重臣,送了一堆厚礼,许了诸多好处。没见拉拢几个,倒是原本支持他的 臣子左右摇摆,今日竟支持起徐靖来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定国公,终于也张了口:「老臣支持北海王世子继承皇位。」 「臣见过北海王世子领兵杀敌的英姿,如今大晋朝廷不稳,民匪四起。臣以为,大晋需要的正是年轻有为英明神武的新帝。」 大晋的三大武将,慕容尧父子是逆贼,忠勇侯人在清河郡,却连上了几道奏折支持徐靖。定国公这一表态,再无人能和徐靖相争。 彭城王世子和汉阳王世子各自暗暗叹口气。 西河王世子面色铁青,满心不甘。 苏皇后目光掠过众藩王世子的脸孔,最后落在徐靖的脸上:「徐靖,众臣拥立你为新帝,本宫也属意你。」 「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晋的新帝。本宫盼你做一个体恤臣子爱惜百姓的明君,不负你死去的堂兄,不负天下人。」 所有臣子都跪下了,齐声高呼:「请北海王世子继位。」 西河王世子倔强地不肯跪,西河王一急,踹了他腿弯一脚。西河王世子右腿一痛,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代表着他争夺皇位彻底失败了。 西河王世子眼眶一热,眼泪都下来了。 可惜,没人关心一个失败者。西河王世子满脸眼泪,根本没人多看一眼。 同样跪下的彭城王世子汉阳王世子就老实多了,和众臣子一起高呼:「请北海王世子继承大统。」 徐靖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面。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心跳飞快,热血沸腾。 他深呼吸一口气,先冲苏皇后躬身行礼,又向众臣抱拳一礼:「诸位都请起,我徐靖对天立誓,一定做一个贤明天子,勤政爱民,令大晋基业万年永存。」 苏皇后红了眼眶,泪眼模糊中,仿佛看到另一个瘦弱的少年背影和徐靖并肩而立。 竣儿,你看见了么? 徐靖在众臣的拥立下,已经是大晋天子了。. 你在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早些去投胎吧!下辈子别做太子,有一副康健的身体,娶妻生子,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吧! 苏皇后将头转到一旁,用袖子擦了眼泪,再次转过头来,已停了眼泪,面色恢复镇定:「北海王世子继承皇位,是国之大喜,传本宫凤谕,立刻张贴皇榜昭示天下。」 「礼部立刻准备新帝登基大典。」 「令十三州的刺史和所有驻军将军全部进京参加大典。」 第四百零九章 婆媳(一) 「启禀王妃,启禀世子妃和县君,世子大喜!」 徐二五旋风一般地冲进内堂报喜:「今日大朝会,众臣拥立世子为新帝。皇后娘娘已令礼部张贴皇榜昭示天下了!」 北海王妃大喜过望,立刻起身追问:「这是谁送回来的消息?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徐二五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边:「这等大喜事,小的岂敢说假话。」 「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北海王妃欢喜得说不出别的话来。 徐芳徐芷徐莹齐齐松口气,各自喜笑颜开。 赵夕颜也抿唇笑了起来。 虽然早知是这个结果。不过,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无尽的释然喜悦开怀。 小果儿小花儿也被众人的欢喜感染,一同摇晃着小胳膊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喊了起来。 北海王妃乐呵呵地抱起孙子,用力亲了一口:「乖孙,你爹要做皇帝了。以后,你就是大晋太子了。」 小果儿什么也听不懂,咧着嘴一个劲地笑。 赵夕颜抱起小花儿,轻声笑道:「我们小花儿就是大晋公主了。」 小花儿也咧咧嘴,小脸挣得通红,噗地一声。 赵夕颜:「……」 赵夕颜哭笑不得,抱着小花儿去洗屁屁换衣服。连带着自己也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罗裙。 回到内堂一瞧,北海王妃也没了踪影。徐莞低声笑道:「小果儿尿湿了衣服,母妃的衣裙也被弄湿了,一起去换衣服了。」 不愧是一胎双生的兄妹,吃喝拉撒都同步。 北海王妃也换了素色衣服,喜滋滋的抱着孙子不撒手,一边竖着耳朵听赵夕颜问话。 「宫中还有什么消息?」 徐二五笑答:「皇后娘娘下了凤旨,令礼部立刻准备登基典礼。还令各州刺史和驻军的将军进京。」 大晋共有十三州。每个州都有一万左右的驻军。这些驻军兵力加起来,是不容小觑的庞大数字。 驻军要镇守一方,没有朝廷圣旨不得擅离。就连永明帝和太子的丧礼,将军们都没能进京。 如今,苏皇后一道凤旨,令这些刺史将军们进京觐见新帝,是为了让徐靖在最短最快的时间里收拢文臣武将。可谓用心良苦了。 赵夕颜心中涌起暖意,轻声对北海王妃母女四人说道:「皇后娘娘这一道凤旨,为世子省去了诸多麻烦。」 徐芳由衷叹道:「皇后娘娘对春生真好。」 「亲娘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挺着大肚子的徐芷也连连感叹。 这话北海王妃就不乐意听了,轻哼了一声:「我才是春生亲娘!她要和我抢儿子不成!」 赵夕颜瞥北海王妃一眼。 有些话,身为儿媳的赵夕颜不便说,做女儿的张口倒是无妨。徐莹低声道:「母妃这话要是传进皇后娘娘耳中,就太伤娘娘的心了。」 「娘娘没了儿子,没了丈夫,太子连血脉也没留下。娘娘这是将满腔的爱子之情都给了春生,对春生来说是一桩好事。他能顺利继承皇位,有一半都得归功于皇后娘娘的鼎力支持。」 「现在,娘娘为春生皇位安稳出力,我们感激还来不及,焉能生出这等心思来。」 说到底,还不是将她的儿子抢走了。 北海王妃心里憋闷,将头扭到一边。 徐芳又上前劝慰:「太子在世时,对春生亲如手足。就是春生没坐龙椅,也该为太子奉养皇后娘娘。」 徐芷说话就直接多了:「母妃心中不乐意,是因为父王说过,等春生坐了龙椅,父王就带母妃一起回北海郡。母妃这是舍不得 春生,舍不得月牙儿,舍不得我们姐妹。」ap. 北海王妃红着眼,凶巴巴地转过头来说道:「你们几个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舍不下小果儿小花儿。要我回去也成,我得将两个孩子都带回北海。」 赵夕颜笑容淡了一淡,十分干脆地拒绝:「孩子们还小,离不开我这个亲娘。」 北海王妃瞪眼:「我连他们的奶娘一并带走,孩子有他们照料,我这个嫡亲的祖母也会全力照顾他们,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赵夕颜忍了北海王妃几日,今日终于耐心告罄,也不和她争辩,只淡淡道:「谁都别想带走我的孩子。」 北海王妃气地一拍桌子:「我非带不可!」 激动之下,拍桌子的力道着实不小,发出一声脆响。声音也比平日大得多。小果儿顿时被吓哭了。 小花儿一听到哥哥哭,立刻也跟着哭。 赵夕颜目中闪过怒气,伸手将小果儿抱过来,对一脸无奈的徐莹姐妹三人说道:「三位姐姐先陪着母妃说话,我带小果儿小花儿回屋子歇一歇。」 然后起身离去。 北海王妃还在气头上,立刻蹦了起来。 徐芳徐莹连连劝阻,北海王妃一个字都听不见去,愤愤怒道:「你们也瞧见了。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儿媳,竟敢和婆婆这般说话!等春生回来,立刻休了她。京城里美貌温柔的闺秀数不胜数,春生坐了龙椅后,可以大把地纳进宫来!」 这说的是人话吗? 怪不得父王坚持要将母妃带回北海郡!就母妃这脾气,留在京城只会添乱惹麻烦。 徐芳颇为头痛,徐莹已经蹙了眉头:「宫中动乱,多亏了月牙儿一直在宫中稳定局面。不然,根本撑不到春生安然赶回京城。」 「春生能得皇后娘娘全力支持,一半是因为太子,另一半都是月牙儿的功劳。」 「母妃现在说这等话,也太没良心了!」 北海王妃又被气得白了脸,伸手指着徐莹:「好好好!你不向着自己的老娘,倒向着赵夕颜说话!我真是白生养了你!」 姐妹四人中,徐莹和赵夕颜相处时间最久,感情也最好。徐莹抿了抿嘴角:「母妃在气头上,说什么话我都不当真。便是打骂我一顿,我这个做女儿的也就受着了。」 「母妃可以这么对我,却不能这般对月牙儿!」 北海王妃:「……」 就在此刻,徐芷忽然一脸痛苦地抱着肚子,痛呼出声。 第四百一十章 婆媳(二) 北海王妃大惊失色,立刻去看徐芷:「芷娘,你怎么了?」 徐芷疼得额上直冒冷汗,嘴唇直哆嗦:「我、我肚子痛……」 算一算日子,徐芷还有大半个月才临盆。现在疼成这样,显然是动了胎气,可能要早产了。ap. 北海王妃吓得手脚发软,也顾不得和徐莹置气了,连声催促:「快,快叫府里的嬷嬷过来。」 宫里赏的两个接生嬷嬷,一直都在王府里。 徐莹也急得不行,立刻吩咐丫鬟去叫人,一边急急伸手去扶徐芷:「二姐,你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疼得厉害?月牙儿当日用过的产房还留着,我立刻让人去收拾干净,扶你过去。」 徐芷断断续续地说道:「不用了。我就是有些疼,歇一会儿就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背着北海王妃,冲徐莹眨眨眼。 徐莹:「……」 徐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 二姐也真是。为了阻拦母妃胡搅蛮缠,竟装肚痛。 徐芳也看见了,一颗心顿时落了地,面上还是装出忧心忡忡的模样:「二妹这是急得动了胎气。母妃,你和三妹都别说话了,让二妹安心歇着。」 北海王妃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行行行,我什么都不说了。只要芷娘没事就好!」 北海王妃纵有诸多缺点,却是一个好母亲。她疼儿子,也一样疼惜女儿。 徐莹看在眼里,有些无奈,低声叹道:「母妃但凡将疼惜我们的心,分给月牙儿一些,也不至于闹得不欢而散。」 北海王妃气头一过,其实也后悔得很。不过,嘴上是绝不肯认输的:「她是儿媳,就该恭谨顺让婆婆。」 「诶哟!」徐芷又抱着肚子喊疼了。 北海王妃顿时将所有念头抛到脑后,注意力全部放在徐芷身上。 徐莹徐芳对视一眼,各自无奈叹息。 婆媳大概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少有和睦的。赵夕颜嫁进王府后,一直没和北海王妃相处过。现在到一起才几日,婆媳间的矛盾就露出来了。 也罢,她们劝不动,还是等父王和春生回来吧! 这一边,赵夕颜也恼得很。 她抱着两个孩子回了寝室,一张脸绷得极紧。 玉簪和海棠跟在主子身后,待进了屋子,才忿忿低语:「王妃说话太可气了!还想将小郡王小郡主带走,别说世子妃,就是奴婢也不同意。」 「奴婢也不愿意。」 赵夕颜抿了抿嘴角:「这绝不可能!我的孩子,谁都别想带离我身边。」 她抱着两个孩子轻哄。小果儿小花儿在亲娘温柔的抚慰声中,慢慢停了哭泣,依偎在亲娘的怀抱里睡着了。 玉簪忙整理被褥,从赵夕颜手中接过小果儿,轻轻放在床榻上。再将小花儿也抱过去。 赵夕颜抱了许久,手臂有些酸。海棠细心地为赵夕颜按揉手臂,一边小声道:「亏得小姐一直住在京城,要是整日和王妃在一处生活,不知要生多少闲气闷气。」 可不是么? 她虽然不惧北海王妃,到底是儿媳的身份,天然占了劣势。和婆婆整日争斗吵闹不休家宅不睦,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这样的日子,过着也糟心。 万幸她不用忍太久。徐靖皇位已定,北海王不会在京城留太久,很快就会回北海郡。到时候,北海王妃也会一并离去。 赵夕颜呼出一口闷气,低声道:「我有些倦了,陪着小果儿小花儿睡个午觉。等世子回来了,你们再叫醒我。」 赵夕颜躺在一双儿女身边,总算心气稍平,很快闭目睡 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 赵夕颜迷迷糊糊地醒来,伸手一抹身侧,陡然一惊,坐了起来。 「小果儿小花儿被奶娘抱去喂奶了。」一张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你再睡会儿。」 看到这张脸,半日前的闷气顿时涌上心头。 赵夕颜将头扭到一边,不想理徐靖。 徐靖坐在床榻边,伸手拥住她:「你别生气。白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放心,父王已经数落过母妃了。以后母妃不会再胡闹。小果儿小花儿都留在京城,留在我们夫妻身边。」 最后一句,总算勉强消了赵夕颜心头的闷气。 赵夕颜转过头来,和徐靖四目相对:「如果母妃再提带走孩子的事,我就带孩子们回赵府。」 徐靖立刻道:「不会不会,我向你保证,母妃绝不会再说了。」 赵夕颜的面色这才好看了些,轻声问道:「今日大朝会,众臣推举拥立你为新帝。礼部准备登基典礼,总要些时日。」 徐靖嗯了一声:「礼部选定了吉日,就在两个月后。这两个月里,我依旧住在王府,不过,每天都要进宫上朝,学着处理政事。」 之前国丧,国事已经停了一个多月,各州郡送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登基典礼可以慢慢准备,徐靖却得立刻担起属于天子的重任来。 赵夕颜想了想,轻声嘱咐:「你现在以世子身份理政,对朝中老臣们都客气些。」 「等两个月后正式登基称帝了,再拉拢收服朝中众臣。实在碍眼用着不顺手的,慢慢换了就是。」 「总之,不能急躁冒进,徐徐图之。」 徐靖咧嘴一笑:「我行事不妥的时候,还请聪慧贤良的皇后娘娘时时规劝。」 赵夕颜被逗乐了,伸手扯了扯徐靖厚实的脸皮:「你是皇帝,皇后娘娘可未必是我。说不定,你的亲娘就在琢磨着,让我做个嫔妃,你另娶名门贵女为皇后。」 徐靖不乐意了,板起俊脸:「以后就是说笑,也别说这些。我自小就喜欢你,十岁那年就下定决心,非你不娶。世间女子千万,我只要你一个就足够了。」 这一刻,徐靖的心是炽热的,滚烫的。 他捧出一颗心来,放在她面前。 赵夕颜心头一热,依偎进他的怀抱中:「好,以后我不说这些玩笑话。你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里只有你。」 前世我们在少年时生离死别。 今生你我携手,白头到老。 第四百一十一章 哄劝 北海王也在哄老妻。 北海王妃气咻咻地:「……谁家儿媳这么对婆婆。我舍不下孙子孙女,想带回北海郡去,自会好好照顾他们。难道我这个嫡亲的祖母,还会苛待孩子不成?」 「她倒好,当时就撂了脸子,起身就走。」 「还不是仗着春生惯着她,就连莹娘姐妹三个,竟也都向着她。芷娘还动了胎气,吓得我一身冷汗。到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都是装出来糊弄我的。」 北海王亲自倒了一杯茶,声音温和:「喝点茶润润嗓子。」 北海王妃伸手接了茶杯,一口饮尽,嘭地一声放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说,今天这事到底是谁错了?」 北海王握住她的手,坐下后也没放开:「我当然站在你这一边。」 北海王妃嘴角一翘,就听北海王悠悠说了下一句:「春生像我,疼自己的媳妇,自然站在月牙儿那一边。」 北海王妃:「……」 北海王妃被刺中了心肺,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说到底,今日闹的别扭,就是因徐靖而起。 「儿子已经长大,有妻有儿女,现在还要坐龙椅做皇帝了。」北海王缓缓说道:「他有他的路要走。这条路看着光鲜,实则艰辛。能和他并肩同行一路走下去的,是月牙儿。」 「你最疼儿子,别让春生左右为难。」 「在来京城的路上,我反复嘱咐过你,你应得好好的,现在都忘在脑后了不成?」 北海王妃有些理亏,气势一弱,声音也小了许多:「我就是气不过。春生是我的儿子,现在要登基做皇帝了,要奉养苏皇后。我这个亲娘,却不能时时守着儿子过日子。我就觉得,我的儿子被抢走了,心里难受得很。」 一想到这些,北海王妃心中悲戚难过,用袖子掩着脸,哭了起来。 北海王想了想:「要不然,这皇位还是让给西河王世子,让春生带着妻儿和我们回北海郡去?」 北海王妃像被针刺了一样,腾地起身,一张脸孔飞速涨红:「说什么胡话!皇位怎么能让?」 北海王一脸无奈:「没有太子,春生没有今日。皇后娘娘其实已经很厚道了,不然,她就是让春生过继,改口称呼母后,我们也只得认了。」 以一介藩王世子的身份继承皇位,这在大晋历史上从未有过。 苏皇后没提过继一事,确实很厚道。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徐靖要坐稳皇上,还要苏皇后全力支持。不能指望着苏皇后出力,又一边介怀苏皇后和徐靖亲近吧! 北海王妃不是不懂这个理,就是心里不痛快,才闹腾一二罢了。 北海王妃红着眼,泪珠不停往下掉。 北海王看着老妻这样,颇为心疼,正要继续劝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是徐靖来了。 徐靖一来,就给亲娘跪下了:「这些日子,我每日奔忙,冷落了母妃。母妃心里有气,就揍我一顿出出闷气。」 儿子就是亲娘的心头肉。别说揍一顿,骂一句北海王妃都舍不得。她用袖子抹了眼泪,伸手想将徐靖扯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已经是大晋天子了,跪天跪地,再没有跪别人的道理。」 徐靖没有动弹,也没起身:「不管到何时,我都是母妃的儿子。儿子给亲娘下跪赔礼,天经地义。」 北海王妃心里的委屈,瞬间就被抚平了。她再次用力拉扯:「我不生气了,你快些起来。」 徐靖还是不肯起身,低声道:「这两年多来,儿子没能尽孝。以后儿子还要留在京城,不能长伴母妃身边。小果儿小花儿也不能随母妃回北海郡。儿 子实在愧对母妃,母妃别心疼我,就让我在这儿跪着吧!」 北海王妃眼眶又红了。 她四十岁才生了徐靖,将儿子疼惜得如眼珠子一般,素来百依百顺,也养出了徐靖霸王一般的脾气。 这两年多来,徐靖在京城的日子也难得很。桀骜和棱角皆被磨平了许多。 换在以前,徐靖早就绷着脸不高兴了。哪里会这般低头哄她?. 「你起来。」北海王妃抽抽噎噎,哭着说道:「我以后不为难赵氏就是了。小果儿小花儿也都留下。一切都依着你。」 徐靖见亲娘哭成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起身后,将哭泣的北海王妃搂进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母妃,我永远是你的儿子,谁也抢不走。」 北海王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晚上,徐靖陪着亲爹亲娘一同用晚膳。赵夕颜领着一双儿女在自己的院子里。婆媳两个没打照面。 到了第二天,徐靖父子早早起身进宫去了。 赵夕颜神色如常的带着孩子来给北海王妃请安。 北海王妃眼睛有些红肿,神色有些别扭:「一家人不必多礼,起身吧!」 「多谢母妃。」赵夕颜起身后,在北海王妃身边坐下,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 北海王妃默默看儿媳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很快,徐芳徐芷徐莹姐妹三个也来了。 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气氛也没那么尴尬了。 北海王妃打起精神道:「莹娘在府里住着也就罢了,芳娘芷娘,你们两人今日就回去吧!免得夫家人心中不满,嘀嘀咕咕地。」 徐芳点点头应下。 徐芷也一并点头,忽然眉头一皱,诶哟一声。一脸痛苦地抱住了肚子。 还装模作样地! 北海王妃想到昨日被徐芷哄骗得团团转,心里有气,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过去:「行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别装肚痛吓唬老娘了。」 徐芷面色泛白,疼得都快抽搐了,也没力气回话。 赵夕颜蹙眉,迅疾起身扶着徐芷:「二姐肚痛发作,要生了!」 北海王妃的脸也跟着白了,以与年龄绝不相称的速度起身冲过来:「芷娘!」 徐芳徐莹也慌了手脚:「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这时候送回武安伯府去。 赵夕颜当机立断,立刻道:「扶着二姐去产房!」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三郎 大晋有民俗,出嫁的女子不宜在娘家生产。免得折了自家兄弟弟媳的福分。 不过,徐莹就是在娘家怀孕生子。现在轮到徐芷肚痛发作了,赵夕颜自不会区别对待,立刻令人去收拾产房准备热水,亲自扶着徐芷进了产房。然后,一直守在产房外。 赵夕颜担心徐芷难产,还特地将府中太医和女医都叫了过来,都在产房外守着。 这等时候,北海王妃看赵夕颜又百般顺眼了。 做弟媳的,能对姑姐这般细致体贴,极其难得。 一个时辰后,得了消息的朱镇川领着两个儿子来了。 朱镇川在这一次动乱中英勇无畏,令人刮目相看。之后一直躺着养伤,无力下榻。现在被亲兵们抬着来了,众人看在眼底,既好笑又有些动容。 北海王妃张口嗔怪:「你还在养伤,不好好在府里待着,这般折腾做什么?伤口再裂开,有个好歹的,芷娘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自家岳母就这脾气,心肠不错,就是说话刺耳些。 朱镇川也不计较,笑着应道:「岳母放心,我好得很。」然后在木板上探头往产房里张望。 朱大郎朱二郎已经冲到门边。听着产房里传出的一声声痛呼,兄弟两个都心疼得很。 「大哥,等娘生完弟弟妹妹,我要将私房银子都给娘。」朱二郎吸溜一下鼻子。 朱大郎握一握拳头:「我要先揍弟弟妹妹一顿。他让娘受这么多苦!」 赵夕颜等人都被逗乐了。 就在此刻,产房里又是一声痛呼。 很快,响起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朱嬷嬷喜气洋洋地出来报喜:「恭喜武安伯世子,世子夫人生了一个白胖小子。」 朱镇川还没来得及说话,朱大郎朱二郎已经齐齐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是弟弟!」 「娘的肚子不争气,连个妹妹都生不出来。」 众人笑弯了腰。 北海王妃眉飞色舞,笑着将两个外孙搂进怀里:「你们两个傻小子,弟弟才好。」 赵夕颜瞥偏心眼的婆婆一眼。 徐芳笑着打趣:「看来,在母妃心里,我们姐妹几个远远不及春生。」 北海王妃咳嗽一声:「这倒也不是。我还不是一样疼你们。」 说笑声中,另一个接生嬷嬷将刚出生的小小男婴洗干净包裹利索,抱出产房让众人瞧了一眼。 朱镇川看着刚出生的儿子,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恨他还不能起身,也没力气抱儿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众人都抱了一圈,最后才到赵夕颜怀中。赵夕颜低头打量一眼,笑着夸赞:「三郎眉眼秀气,以后定是个俊俏儿郎。」 北海王妃难得说一回软话:「今后还得劳烦你这个做舅母的,多多照拂。」 徐靖坐上龙椅,赵夕颜就是大晋皇后。如果能得赵夕颜青睐喜爱,孩子们以后都有好前程。 赵夕颜微笑着应了,又道:「二姐刚生过孩子,不便挪动。不如就留下做月子。正好母妃也能就近照看二姐和三郎。」 北海王妃心气顿时就顺了,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好好,都听你的。」 徐芳徐芷嫁到京城数年,如今母女难得重逢相聚,北海王妃哪里舍得女儿离了眼前。趁着这段时日,和女儿好好相聚才是。 朱大郎朱二郎十分高兴,抱着外祖母的胳膊不撒手。北海王妃乐得搂紧了两个外孙。 徐莹看在眼里,心里松口气,和徐芳对视一笑。 家宅和睦,才能万事兴旺。 徐芷留下,朱镇川和朱大郎朱二郎自然也都留下了。 武安伯得知自己又多了一个宝贝孙子,很是高兴,半点不介意儿媳回娘家做月子的事。他巴不得徐芷和娘家亲近一些哪! 徐靖在宫中也得了喜讯,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再一低头看高高摞起的奏折,又觉头大如斗。 他自小就不喜读书,看看话本子还行,看奏折真是头痛极了。 大晋十三州,百余个郡,一千多个县衙。每日政务繁琐,呈上来的奏折经过再三挑选,还是多得很。之前堆积那么多的奏折,他至少得都过目一遍。 苏皇后坐在一旁,耐心地陪他一同看奏折,不时出言指点。 饶是如此,他看懂的也不足两成。 苏皇后柔声安慰道:「你从未接触过政务,先学着看奏折,遇到不懂不会的,就召文臣们进宫问上一问。」 「你这般年轻,慢慢学,总能学会。」 徐靖忍住拔腿离去的冲动,在苏皇后期待的目光中点点头。 苏皇后也有些发愁。 太子自小体弱,不能习武,却十分聪慧。又得几位太傅精心教导,早早接触政务。 眼前的徐靖,身体康健,力大无穷,领兵上阵打仗没话说。可做皇帝,不是光会打仗就能行的。处理政事才是一个帝王的日常。 这才短短一天,徐靖就如坐针毡。也不知多久才能适应学会批阅奏折处理政事。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徐靖要出宫回府。苏皇后应允后,就见徐靖像出笼的野马一般大步出去了。 苏皇后:「……」 苏皇后揉了揉额头,传凤谕下去,召几位太傅进宫。 太子太傅一共有五位,苏掌院在宫变中离世,还有一位年迈的太傅被吓得大病一场。能进宫的,一共三位。 苏皇后对三位太傅说道:「从明日起,你们轮番进宫,那些经史子集就算了,主要是教导皇上处理政务。」 三位太傅面有迟疑之色。 苏皇后有些讶然:「怎么了?」 其中一位方太傅,咳嗽一声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当日世子在宫中做伴读的时候,臣等都教导过他。世子生性惫懒,不喜读书。只怕臣无能,教不好世子。」 另一位万太傅接了话茬:「世子的夫子是赵翰林。赵翰林耗费十年心血,也没能将世子调教出来,臣远远不及赵翰林,只怕会辜负娘娘厚望。」 龚太傅捋一把胡须道:「当然,世子也不是全无长处,世子读书不成,倒是写得一手好字。」 苏皇后:「……」 第四百一十三章 心服(一) 徐靖犹如劫后重生,一路快马回了北海王府。 赵夕颜上前相迎,见徐靖心有余悸的模样,好笑又了然:「今日在宫中,是不是看了许多奏折?」 徐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应道:「我自小就不爱读书,一看书就犯困。那些奏折,一本比一本长,而且,有许多地方我都看不懂。要不是皇后娘娘在旁看着,我早溜回来了。」 赵夕颜笑了一回,又有些为徐靖犯愁。 徐靖天生活泼跳脱,没多少耐性。在军营里练兵倒也罢了,整日坐在金銮殿里批阅奏折,于他来说,无疑是一桩酷刑…… 可是,坐了龙椅,治理朝政是头等大事,想偷懒也不成啊! 赵夕颜柔声低语:「你现在看不懂,慢慢学着就是。谁也不是天生就会这些。我相信你,以后一定是个好皇帝。」 徐靖在月牙儿妹妹信任的目光中挺直了胸膛:「好,我明日早些进宫。」 赵夕颜抿唇一笑。 徐靖看着如花笑颜,心尖似被挠了一下,忍不住凑过头来。赵夕颜吓了一跳,迅疾闪躲,俏脸红红地瞪他一眼。 在内堂里等候儿子的北海王妃按捺不住,已经迈步出来了,正好看到儿子儿媳亲昵笑闹的一幕,心里有些泛酸。 没等她张口,徐靖已经笑嘻嘻地过来,亲昵地握住她的手:「母妃,我饿了。」 北海王妃一片慈母心肠,立刻将些许酸意抛到脑后,吩咐丫鬟去厨房备膳。 徐靖转头,冲赵夕颜咧咧嘴。 赵夕颜又是一笑。 一物降一物。有徐靖在,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北海王妃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舅舅!」朱大郎朱二郎叫嚷着冲过来。徐靖眼明手快,一手一个捞了起来,两个淘气小子笑得咯咯的,开心极了。 「二姐人呢?我先去瞧瞧她。」徐靖笑问。 北海王妃笑着应一声,挽着儿子的手去了徐芷的院子。徐芷生完孩子,被抬回了东厢房里做月子,白着一张脸,颇为虚弱。 比徐芷更虚弱的,是躺在另一张窄榻上的二姐夫朱镇川。 朱镇川特意令人设了这张窄榻,看来是打算陪着妻子一同做月子了。 徐靖先问候徐芷的身体,然后笑着调侃朱镇川:「二姐夫伤势未愈,正好和二姐一同养着身体。」 朱镇川咧嘴一笑:「我也这般打算。」 朱镇川平日浪荡爱玩,不过,经过这一回宫乱后,谁也不会再小瞧朱镇川。关键时候,他敢豁出性命诛杀逆贼。只凭这一桩功劳,朱镇川足以在将门子弟中排上号了。 「当日陶二和我一同进的宫,他受伤比我重得多。」朱镇川叹一声:「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徐靖这几日忙得如陀螺一般,不得空闲,也无暇去关注陶二郎如何:「我只知道,陶将军当日失血过多,至少也得养个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死在宫乱中的武将太多了,能活下来已十分幸运了。 朱镇川心中唏嘘长叹。 躺在床榻上的徐芷,忽地冒出一句:「丧事已经结束,帝位定了,也该处置慕容一族逆贼了吧!」 提起慕容一族,徐靖目中闪过一丝寒光,淡淡道:「慕容慎逃了出去,还没抓到。等抓到他的那一日,就是慕容氏灭族之日。」 晚膳后,徐靖和赵夕颜抱着一双儿女回了院子。 徐二五悄然来禀报:「启禀世子,小的审问了两天,用尽酷刑,那个活口一口咬定是受西河王世子指使。」 果然如此。 徐靖哂然冷笑:「继续严刑拷问,一定要问出慕容慎的下落 。」 徐二五略一踌躇:「这个活口骨头硬得很,拒不张口招认。再用刑下去,就要咽气了。」 赵夕颜忽地张口:「将这个活口送去西河王府,交到西河王世子手中。」 徐二五一愣。 徐靖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反正留着也没用,索性拿来敲打西河王世子一番。也让西河王世子看看他的胸襟何等宽广。 徐二五领命退下。 徐靖抱着闺女小花儿晃来晃去。小花儿将头靠在亲爹怀里,咯咯笑得欢快。赵夕颜看着眼晕,笑着嗔道:「你这般摇晃,小花儿要被你晃晕了。」 「怎么会,小花儿笑得多开心。」徐靖兴致勃勃地伸手,将小果儿也抱进怀里。他力大无穷,抱两个胖墩墩的孩子半点不费力,轻松自如的模样简直让人嫉妒。 赵夕颜揉了揉酸软的胳膊,看着徐靖乐颠颠地抱着孩子们走来走去,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西河王府和北海王府只隔了两条街。 小半个时辰后,几个亲兵抬着一个木板进了西河王府。 西河王世子看着木板上血肉模糊快看不出人样的男子,面色颇为难看:「徐二五,你的主子是什么意思?送这么一个人来,是要威胁我不成?」 争皇位没争过徐靖,他已经十分懊恼气闷了。 徐靖这一手是什么意思? 徐二五恭声应道:「世子误会了,两日前,有四个逆贼潜进孟御史家中,行暗杀之事。万幸我们世子早有防备,在孟御史家中安排了护卫。逆贼当场死了三个,只剩这一个活口。」 「我们世子不愿张扬此事,便将此事压下了。这两日,小的一直在审问活口。没曾想,这个活口竟敢胡乱攀诬,说是受西河王世子指使。」 「我们世子根本一个字都不信,特意令小的将活口送来。要怎么处置,都随世子的心意。」 西河王世子:「……」 徐二五很快告退离去。 一直避在后堂的西河王出来了。 西河王看一眼面色难看的西河王世子,叹了一声:「换了是你,你是不是会将错就错,顺势将谋杀朝臣一事推到徐靖头上?」 西河王世子嘴角抿得极紧,不肯吭声。 「徐靖没这么做,反而将人给你送了来,由你处置。」西河王长叹道:「这份胸襟,旁人难及。这皇位,确实该由他来坐。你也该心服口服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心服(二) 西河王世子还是不吭声,目中的怒火却慢慢散了。 父王说得没错。换了是他,他就算知道活口是在污蔑栽赃,也会将错就错,趁机搅动风雨下黑手,除掉和自己争夺皇位的人。 徐靖却没这么做,还将人给他来送来了。可见徐靖并无除掉他的意思。 西河王的声音在耳畔再次响起:「你争也争过了,既然没争过,就得认命。从今日起,将所有怨怼不满都收拾起来。」 「徐靖已经是新帝,你要敬畏拜服他。不然,就是为自己种下祸根了。」 西河王世子将头扭到一边,过了许久,才转过来:「父王的话,我都记下了。」 西河王悬在心头的巨石,总算放下,目中有了笑意:「你能想通最好不过。明日你就进宫去拜见新帝,厚颜求一份差事。」 西河王世子别扭极了:「父王这又是何意?」 低头也就算了,还要去求差事,这也太卑微了。 西河王没白活那么多年,一肚子生存智慧,细细教导指点儿子:「你口中敬服,再低头去求差事,为新帝出力做事。新帝不是小鸡肚肠的人,看到你卖力当差了,自然会慢慢放下戒心。你以后就能在朝堂立足了。」 西河王世子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我不想留在京城,我想随父王一同回藩地去。」 啪! 西河王扇了儿子后脑勺一记:「你想回去做什么?想暗中养兵以后造反不成?」 西河王世子被打得头晕眼花,也怒了:「说话就说话,动不动揍***嘛?」 「我就是要将你揍清醒。」西河王冷哼一声:「徐靖以藩王世子的身份继承皇位,以后必然对诸藩王提防戒备。这等时候,你不想着为国朝效力,一心想回藩地。换了我是新帝,我必不容你。」 「你想害全家人跟着你一起送命不成?」 「之前两年多,你能在京城待得好好的,以后就安心长住京城。」 西河王世子懊恼不甘地吐出几个字:「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藩地?」 西河王冷冷道:「等老子死的那一天,你再回藩地做藩王。」 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没等他张口说话,西河王又道:「趁着老子还能撑几年,早些生个儿子。以后你回藩地了,将儿子留在京城。」 西河王世子心里堵得难受,伸手拔出长剑,抵着木板上血人的脖子:「你是不是慕容慎的人?慕容慎现在人在何处?」qδ 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断断续续的挤出两句:「我的主子,是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 西河王世子铁青着脸,手下用力,长剑刺进血肉中。 隔日一早,西河王父子两人一同进了宫。 金銮殿外的血腥气,已经淡不可闻。守着金銮殿的,是猛虎营里的精兵,一个个目光炯炯。 内侍进殿通传。 西河王世子站在殿外等候传召。等的时间久了,有些心浮气躁。西河王瞥一眼过来,就如一盆冷水浇下,西河王世子躁动的心陡然安静。 等了一炷香左右,才有内侍来传召。 西河王父子迈步进了正殿。苏皇后和徐靖都在正殿里,几位太傅在一旁,还有几位文臣。 等等,彭城王父子汉阳王父子怎么也都在? 西河王世子飞速瞥一眼,然后随着西河王一同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徐靖还没正式登基,现在称呼皇上不妥,叫世子也尴尬。索性就含糊了过去。 苏皇后清瘦了许多,素色宫装 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免礼起身吧!」 待西河王父子起身,苏皇后淡淡道:「西河王领着世子来觐见,想来是有要事。」 西河王恭敬地应道:「回娘娘,臣是为了这不肖子前来。他在京城两年多,没做过什么正经差事。臣想为他求一桩差事,不拘做什么,能为朝堂出力,为皇后娘娘分忧就行了。」 苏皇后扯了扯嘴角:「今日倒是巧得很,彭城王和汉阳王进宫,也是为了求差事而来。你们三个莫非是私下商议好的?」 三位藩王连连否认:「娘娘误会了。」 「我们之前没商议过,就是一心想为朝堂出力,这才不约而同地来了。」 「是啊,臣等一片忠心,娘娘千万别多心多想。」 苏皇后目光一掠,转头看徐靖:「春生,此事你怎么想?」 徐靖能怎么想? 彭城王世子汉阳王世子也就罢了,西河王世子实在讨人厌。自进了京城后,他和西河王世子就没和睦过。 不过,月牙儿妹妹私下里早就和他说过。他被众臣推举拥立,现在根基浅薄,行事要有度,有容人之量。 徐靖定定心神应道:「娘娘既然问了,我就说一说心中的想法。几位堂兄都是皇室血脉徐家儿郎。他们既有心为朝堂出力,不妨让他们都领些差事。」 苏皇后目中闪过欣慰之色,点了点头:「你这么想就对了。争皇位一事,已经过去了。你身为新帝,要胸襟宽广,有容人的气度气量。」 「他们的差事,就由你斟酌着定下。」 徐靖笑着应一声,思索片刻,让彭城王世子去工部当差,汉阳王世子去礼部。至于西河王世子,则去宗人府当差。 几位藩王面露喜色,忙拱手谢恩。 西河王世子心里撇撇嘴,不怎么情愿地一并拱手。 六部中,工部居最末。至于礼部,是周尚书的地盘,周尚书一颗心都忠于徐靖。汉阳王世子去了也难出头。 至于宗人府,宗令颍川王世子造反了,宗正怀德郡王被砍死了。这地方实在不吉利。 不过,他们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徐靖说什么,他们都得听着,还得感恩戴德哪! 徐靖坐在上首,将西河王世子脸上的不甘看得清清楚楚。 作为胜利者,确实不必和失败者计较,因为根本不值得。 他们现在的口服心服,是装出来的。不要紧,总有一天,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拜服。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处决(一) 几位藩王世子领了差事后,当日就各自「赴任」,能不能做好差事暂且不提,态度是一个比一个积极端正。 西河王世子进了宗人府后,先去了宗人府大牢。 颍川王世子犯下谋逆重罪,永明帝就是死在他手中。整个颍川王府的人都受他牵连,被押解进京后,全部关在宗人府的大牢里。 颍川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妻妾却多得很。颍川王世子也有许多美妾,都被一并关押。最可怜的是两个几岁的孩童,也要被诛连。 西河王世子纵是铁石心肠,在走过这一段长长的牢路时,也觉心中恻然。 一直走到最里面。 颍川王世子和颍川王被分开关押,只隔了一道栅栏。 年轻时以英俊风流个傥著称的颍川王,此时老态龙钟满脸木然,再恼再恨怒骂叫嚷通通都没用,等死吧! 颍川王世子还穿着那件宽大的龙袍,神智已经失常,眼中闪着亢奋的光芒,时而仰天长笑,时而高喊朕是皇帝。 西河王世子在牢房外停下,目光复杂:「徐翊!」 颍川王世子似未听见一般,依旧振臂高呼:「朕是皇帝,尔等还不跪下!」转过头,又冲西河王世子狂笑:「你们通通都跪下,朕赏你们***厚禄。」 西河王世子:「……」 颍川王世子已经疯了! 西河王世子心中像被压了千钧巨石,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那种如泰山压顶一般的窒息,紧紧围绕着他。 他忽然心生惧意。万幸他是正大光明地和徐靖相争,输了既不丢人,也没什么可指责之处。如果他生出阴暗心思,使出不该用的手段,或许现在也被关进大牢,和颍川王世子黄泉路上作伴了。 再往深一层想。徐靖让他来宗人府做宗令,也有警告之意。让他来亲眼看一看颍川王世子的下场…… 西河王世子打了个寒颤,叫了狱卒过来:「这些日子,可有人进过宗人府大牢来探望颍川王父子?」 狱卒恭声作答:「没有。」 众人和颍川王父子撇清还来不及,谁愿来这个晦气地方? 西河王世子抿紧薄唇,低声吩咐:「看紧了他们。若有人来探望,立刻禀报本世子。」 狱卒恭敬的领命应下。 颍川王世子又在长笑。那笑声,听着渗人极了。 西河王世子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伸手搓了搓手臂,转身离去。 一直坐着没动的颍川王,忽然沙哑着张口:「别有什么异心,安分守己,好好活着。」 西河王世子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颍川王却闭了眼,并不多言。 事已至此,哀求谁也没用。倒不如留几分最后的体面。 西河王世子咬咬牙,低声道:「我会向徐靖求情,为颍川王府上下收尸下葬。」 颍川王睁开眼,流下两滴浑浊的老泪:「不管成不成,这份情我都领了。你快走吧!这等晦气地方,别再来了。」 西河王世子眼睛泛红,大步走了出去。当从大牢出来的那一刻,被耀目的太阳刺得双目灼痛。 嗯,一定是太阳太刺目了。所以,他才会流泪。 西河王世子仰头许久,才用袖子抹了脸。 两日后,西河王世子再次进攻觐见。 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跪在徐靖面前,恭声道:「臣去宗人府大牢,见过颍川王父子了。颍川王世子犯谋逆重罪,请皇上下旨处置颍川王府众人。」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不如早些送他们去黄泉。 徐靖放下奏折,看着素来心高气傲的西河王世子臣服低头,心情颇为畅快:「我还没正式登基,此事要等大朝会,众臣商议过后再行处置。」 顿了顿又道:「堂兄既在宗人府,不妨照拂他们一二。至少,别让他们饿着上路。」 西河王世子低声应下。 几日后的大朝会,苏皇后和徐靖并列坐在龙椅两侧。 空缺的官职要一一补齐,诸多政务要商议解决。苏皇后以往并不插手政事,于朝堂之事只知道个泛泛大概。至于徐靖,早就听得昏头涨脑了。 月牙儿妹妹私下叮嘱过他,听不懂不要紧,只要不出声,装着听懂的模样就行。 先撑足场面。重要的政事拖一拖,等小朝会时和重臣慢慢商议。 大朝会过半,刑部侍郎忽地上前,拱手启奏:「皇后娘娘,世子殿下,慕容氏一族已经关押两个月。慕容慎一直没有下落音讯,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臣以为,应该先处决问斩慕容一族,以此震慑天下心怀不轨之心之人。」 不仅是慕容一族,还有被牵连进谋逆一案的慕容氏姻亲,大大小小的家族有十几个。刑部尚书府也在其中哪! 刑部侍郎一张口,众臣纷纷出言附议。很自然地提起了宗人府里的颍川王府众人。. 颍川王世子勾连慕容慎父子,谋逆造反。论罪责,还在慕容父子之上。永明帝就是死在颍川王世子手中。 这些人活着,不过是浪费米粮,死是一定要死的,只看何时处决,让他们怎么死了。 徐靖略一犹豫,转头看向苏皇后,低声问道:「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苏皇后对这些逆贼恨之入骨,咬牙道:「皇上和太子已经安葬,皇位传承的大事也定了。确实该处置他们了。」 苏皇后一点头,徐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转过头,沉声道:「刑部择日处决慕容一族。所有被慕容氏牵连的族人,也一并押往刑场,砍头示众。」 「颍川王府众人,就赐毒酒吧!留他们一个全尸。」 也算全了皇室子孙最后的体面。 大朝会散后,徐靖单独留下刑部侍郎:「纪尚书被慕容慎连累,也要被砍头。刑部尚书官职空缺,便由你顶上。希望你用心当差做事,管理好刑部。」 刑部侍郎大喜,立刻跪下谢新帝恩典。 六部尚书执掌一部,是真正的朝堂***,也是文官们孜孜以求的终极梦想。他做了十几年的侍郎,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处决(二)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对新帝感恩戴德。 徐靖对此也很自得满意。 晚上回王府后,徐靖对赵夕颜说道:「这个刑部侍郎,原本被西河王世子拉拢,一直支持他继位。结果,胜利者是我,刑部侍郎心里惶惶不安,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怕我记恨。今日在朝堂上,他主动启奏要问斩慕容氏九族和颍川王府众人,就是在向我示好。」qδ 「我既往不咎,提了他的官位,让他做了刑部尚书。他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以后定会死心塌地做我的忠臣。」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看着徐靖洋洋自得如翘尾巴的大公鸡,赵夕颜轻笑出声:「是是是,我的春生哥哥厉害得很。」 徐靖咧嘴一笑,得意不到片刻,又叹口气:「可惜还没找到慕容慎,不能一并问斩。」 赵夕颜目中闪过凉意,淡淡道:「他一定还躲在京城的某一处。继续令人搜寻他的行踪。哪怕找不到他,也绝不容他潜逃出京城。」 一旦逃出京城,大晋十三州那么多郡县,就如水滴入海,想找都无从找起。 徐靖目中杀气腾腾,冷哼一声:「铁卫营的士兵已经回军营。我派了猛虎营的三千精兵,每日搜寻。各处城门更是严格巡查,慕容慎逃不出去。」 然后,又低声道:「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尽心尽责,回刑部就开始审问定罪。不出十日,就要将大牢里的人通通拉上刑场斩首!」 「行刑那一日,你说慕容慎会不会悄悄露面?」 「不会。」赵夕颜抬头和徐靖对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露面。」 慕容慎根本不在乎家人亲族,心中只有自己。 他不会为了慕容氏一族以身犯险。 事实上,就是慕容慎露面也没用。先不说他身受重伤,就算他能跑能动能提刀,一个人也救不了这么多族人。 「只可惜,纪云舒也被他连累了。」赵夕颜想到那个脸孔圆圆笑起来分外可爱的女子,心里有些沉重:「还有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孩子,也要一并被问斩。」 惋惜归惋惜,这是注定的结局,谁也更改不了。 徐靖将赵夕颜搂进怀中:「行刑那一日,你要不要去刑场外看看热闹?」 赵夕颜沉默片刻道:「当日周隋被凌迟,我去了刑场。这一回,斩的都是老弱妇孺,我就不去了。」 杀人到底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不看也罢。 徐靖点点头,低声道:「颍川王府众人,得先行处置。皇后娘娘要给皇室子孙留些体面,所以,不会公开处刑,就在宗人府大牢里处置了。」 「我要亲自去一趟。」 要坐龙椅,只有温和贤明是不够的。还得有铁血手段和冷硬的心肠,才能震慑住群臣和皇室宗亲。 赵夕颜轻声叹息,伸手轻轻抚摸徐靖的脸孔:「你不想去,就别去了。让徐十一他们去一趟便是。」 徐靖将脸往她的掌心里蹭了蹭:「放心,我能做到,也能做好。」 三日后,徐靖送毒酒进宗人府大牢,亲自「送」颍川王父子上路。 西河王世子身为宗人府宗令,随着徐靖一并进了大牢。 徐靖沉声下令,身边数十亲兵各自捧了毒酒,各自进了大牢,将毒酒灌进众人口中。哭喊声求饶声很快变成了惨呼声,没到一炷香功夫,各牢房里就沉寂下来。 一地的死尸。 颍川王世子的一双儿女也不例外。两个孩童一脸死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一直闭着眼的颍川王,全身颤抖,无声恸哭,浑浊的老泪挂满了脸孔。 疯疯癫癫的 颍川王世子,在死寂一般的安静中睁大了眼睛,在临死前的这一刻,终于恢复了片刻清明。 「徐靖!」颍川王世子冲到牢房边,用力摇晃着铁锁链,眼中射出憎恨的怒焰:「你灭我满门,杀我儿女,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徐靖眉眼未动,目如寒冰:「徐翊!你为一己私欲,勾连慕容逆贼,逼宫谋反。」 「你害死了皇上,二十多个朝臣因你而死。大晋三万禁卫,几乎都死在宫变里。」 「颍川王府众人,都因你而死。不是我灭你满门,是你自己灭了自己满门。」 「你罪孽深重,死上百次千次都是活该。你有什么脸冲我叫嚣怒嚷?」 「等你做了鬼,到黄泉地下,会被无数冤魂索命缠绕,会下十八层地狱,用无尽的痛苦来赎罪。」 一旁的西河王世子,倒抽一口凉气。徐靖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这也太狠了! 他看一眼徐靖冷厉的侧脸,心里不停地冒寒气。徐靖领兵打仗,杀人无数,心肠又冷又硬。他之前到底哪来的自信要和徐靖争皇位?他一定是昏了头! 颍川王世子被怒骂得面无人色,嘴唇颤了颤想回击,徐靖却已没耐心再听。 徐靖挥挥手。 徐十一立刻上前,开了两间牢房的铁锁,颍川王没吭声,哆嗦着主动伸手,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另一边,两个亲兵闪身进了牢房,伸手拧住颍川王世子的胳膊。另一个则捏住下巴,迫使颍川王世子张口,将毒酒灌了进去。 颍川王世子全身剧烈挣扎,口舌齐用,将毒酒往外吐。奈何只吐出小半,还有大半都划入喉咙,进了腹中。毒酒毒性猛烈,几乎立时发作。 腹中剧痛,喉咙剧痛,腥热的液体涌出喉咙。 颍川王世子睁大双眼,在满心不甘中没了呼吸。 徐靖走上前,低头看一眼,没有伸手去抹颍川王世子的眼。这等人,就该死不瞑目,根本不配安心合眼。 「堂兄,」徐靖忽地转头喊一声。 西河王世子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应一声:「臣在。」 很好,已经有了为人臣子的觉悟。 徐靖看着西河王世子,缓缓说道:「现在宗人府没有宗正,你这个宗令,暂且管着宗人府。大牢里的尸首,由你处置安葬。」 西河王世子在他明亮犀利的目光中低下头,拱手领命:「臣一定办妥此事。」 第四百一十七章 诀别 十日之后,慕容氏族人被拖上了刑场。 赵夕颜不愿看这血腥的一幕,不过,爱凑这份热闹的人多得很。半个京城的百姓几乎都来了。官员家眷来的也不在少数。 譬如孟夫人,今日一大早就来了。孟御史受了那么重的伤,孟夫人心疼丈夫,对慕容一族恨之入骨。 苏府上下也都来了。苏掌院被生生吓死,苏老夫人没撑过丧礼结束,就病倒了。整日靠着汤药续命。 听闻慕容一族被问斩,苏老夫人硬是从病榻上下来,让人扶着自己来了刑场。 赵家的女眷也都来了刑场。 赵素馨赵鹊羽分别坐在孙氏左右两侧,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五堂姐,怎么还没开始?」 「别心急,砍头要挑时辰。通常都是在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候。这个时辰被砍头的人,怨气会被烈日灼烧殆尽,然后安稳地去阴曹地府。」 赵鹊羽听得咋舌:「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赵素馨嗯一声,看赵鹊羽一眼:「除了潜逃在外不知行踪的慕容慎,慕容氏所有人今日都被斩首。那个慕容二公子也在其中。」 赵鹊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堂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五堂姐怎么单单提起他来了?」 赵素馨哑然失笑。 这个小堂妹,还是一团稚气,没开窍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位慕容二公子一直恋慕她。在她眼里,慕容恪就是一个讨厌的慕容家儿郎。自然没什么感伤唏嘘。 说话间,已经有人被拖上了刑场。 一整排跪了二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斩刑官一声令下,二十把两晃晃的砍头刀扬起,倏忽落下,顿时鲜血飞溅,人头落地,其中一个咕噜噜地滚了老远。. 观刑的百姓们发出惊呼或叫嚷声,一片沸腾。 赵鹊羽看了三回砍头,就有些胃中翻腾作呕了。 她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小声问道:「五堂姐,这砍头什么时候能砍完?」 「慕容一族共有两千多人,加上被一同诛灭的八家,加起来得有三千人左右。」赵素馨估算了一下:「一次砍二十个,一共得一百多回。只怕半日都砍不完。」 「快看,慕容恪被押上刑场了。」 赵鹊羽立刻转过头来。赵家占据的观刑位置是最好的,离刑场极近。她目力又佳,不费力就搜寻到了慕容恪的身影。 心如槁灰步履迟疑的慕容恪,在刑部大牢里关了这么多天,衣服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都是臭气。 无所谓了,都是要被砍头的人了,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甚至连怨怼之心都没有。 父亲和兄长起兵造反逼宫,杀了那么多文臣武将,死在动乱中的禁卫数不胜数。太子的死,是慕容燕造的孽,这背后怕是少不了慕容慎推波助澜。慕容慎还暗中派人刺杀徐靖…… 慕容一族死得半点都不冤。 成王败寇。既有逼宫的野心,失败了族灭也是应得的下场。他虽然不知内情,可谁让他是慕容氏的二公子呢?他流着慕容氏的血脉,享受了慕容一族的锦衣玉食,现在就该为慕容氏的野心陪葬。 慕容恪被推搡着跪下了。 他抬起头,最后看一眼留念不舍的人间…… 一张魂牵梦绕的俏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慕容恪全身一震,目中骤然蹦出亮光。 是赵鹊羽。 她是不是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定是吧! 两滴男儿泪,在慕容恪的眼眶中闪动。他嘴唇动了动,轻轻呼唤了一声她的闺名。 这 一声呢喃,赵鹊羽自然是听不见的。她遥遥地看一眼,认出了那个见过几回的少年身影,心里终于有一丝淡淡的唏嘘。 斩刑官高呼一声,刽子手们扬起长刀,一波人头又落了地。 其中一颗头颅,滚得老远,眼睛一直睁着,眼角边还有未干的泪痕。 原本天还算晴朗,到了傍晚,天阴恻恻的,竟下起了细雨。看了半日热闹的百姓,散了大半,刑场上剩的人不多了。 忠勇侯夫人看了半日,也有些撑不住了,低声催促女儿:「我们也回去吧!」 高平平抿了抿嘴角,低声道:「我和纪云舒相识一场,总要送她最后一程。」 说话间,衣衫脏污头发凌乱的女子出现在刑场里,怀中还抱着小小的男婴。正是纪云舒母子两个。 男婴哭啼不休,哭声高亢尖锐。纪云舒将儿子紧紧搂着,泪水不停滑落脸颊。 高平平远远看着,眼眶忽然热了一热,咬牙怒骂道:「都是纪尚书,将她嫁进了这个火坑。」 高夫人却在暗暗庆幸。幸好当日忠勇侯没有应下慕容尧的提亲,不然,现在被押上刑场将被砍头的,就是高平平了。高家上下,也都会受牵连跟着送命。 高夫人越想也后怕,伸手攥住高平平的手。 高平平转头看一眼满脸惊惧的亲娘,低声安慰道:「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别怕!」 高夫人嗯一声,依旧用力握着女儿的手。 高平平忍着心酸,转回头,继续凝望着纪云舒。 纪云舒忽然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她忽地低头,用力捂着怀中啼哭不休的儿子口鼻。 男婴用力挥舞胳膊,瞪着腿,很快,男婴在她的掌下憋红了小脸,只片刻,男婴就不再挣扎,闭上了眼。 纪云舒泪流满面,低声呢喃:「你先走一步,娘一会儿就去寻你。」 这么小的孩子,被砍头身首异处也太凄惨了。 这样好歹还能留个全尸。 早已认命的慕容夫人,此时忽然嚎啕大哭。哭声凄厉不甘。被拉扯着跪下,头也被按了下去。 纪云舒抱着孩子跪下,闭上眼睛,泪水簌簌自眼角溢下来。 这一幕实在太惨了。 赵鹊羽看不下去了,红着眼对赵素馨道:「五堂姐,我们回去吧!」 赵素馨也红了眼,点点头。临走前,到底还是看了一眼。 刀光一闪,纪云舒的人头落了地,尸首也颓然倒下,临死的那一刻,依旧紧紧抱着怀中的男婴。 第四百一十八章 踪迹 一个腰身佝偻相貌寻常的老妇人,在刑场边一直看到天黑。 待行刑全部结束了,老妇人才慢慢离去。 守在刑场边的士兵们,闻着浓厚的血腥气,都觉得胃中翻腾不适。看着面色如常的老妇人,一个士兵忍不住低声嘀咕:「这个老妇,胆子倒是大得很。人都散光了,就她还一直留在这儿看到了最后。」 另一个士兵看着老妇人的身影,忽然拧了拧眉头,低声道:「这个老妇有些不对劲。我去禀报一声。」 慕容慎一直没有下落,京城里负责查探搜寻的士兵足有三千人之多。今日也有部分过来了,一来维持刑场纪律防治百姓拥挤踩踏,二来,设下陷阱,等着慕容慎露面。 等了一天,慕容慎毫无音讯,是意料中的事。这个举止有些诡异的老妇,倒是引起了众人的警惕。 一个年轻武将得了消息后,立刻叫了几个人过来,低声吩咐:「跟在那个老妇身后,摸清她住在何处。远远跟着,不可惊动了她。」 那几个士兵,齐齐点头,在濛濛细雨中悄然尾随了上去。 老妇人走到半路,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慕容氏的死士,都有自己的看家本事。这个老妇人莫氏,会些医术,身手便平平无奇。 当然,就算她是高手,也绝不敢在此时显露。 跟着她的人少说也有四五个,双拳难敌四手。 莫氏心中暗暗焦急,面上装着一无所察的模样,慢腾腾地往前走。经过馒头铺时停下了,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个馒头,蹲在路边吃了一个。另一个小心翼翼包在帕子里,塞进怀里。起身又走了一段路,拐了两条巷子,又进了一家杂活铺子,买了些针头线脑的物什。 身后跟着的士兵们,也有些不确定了。 这个老妇人实在太寻常了。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在刑场外待得久了些。或许,老妇人就是爱看砍头的热闹呢? 等老妇人蹒跚着进了一处小宅子,士兵们记住这宅子的位置,故意等了半个时辰,才上前敲门。 结果,这宅子竟是空的。 进了宅子的老妇人,也不见了踪影。 士兵们既惊又怒,更多的是振奋雀跃。这么多人搜寻了两个多月,将整个京城来回地筛查了几回,一直没能寻到慕容慎的踪迹。 今日,终于有了线索。 士兵们留下一个守在原地,有一个回去送信,其余几个立刻追了出去。 「公子,莫氏今日一直都没来。」 地下的密室里,一个满面戾气的精悍男子低声对躺在床榻上的慕容慎说道:「她是不是被发现行踪了?」 慕容慎在地下不见天日地躲了两个月,又失血过多血气不盛,英俊的脸孔清瘦苍白,闻言拧紧眉头:「再等一等。」 莫氏今日去刑场一事,慕容慎一开始并不知晓。等了一天不见莫氏身影,慕容慎自然猜到是怎么回事,心情十分恶劣。 虎落平阳,龙游浅滩。连一个死士都敢私下行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或许,很快就有人嗅着踪迹来了。 他得离开这里。 可是,他的伤还没养好,最多就是被扶着下榻,走不了两步就疼痛难忍全身冒虚汗。这副模样,怎么逃?想逃能逃到哪里去? 走不了,就只能继续留在这里。 又等了两个时辰。 饥肠辘辘的亲兵,将最后半个馒头给了主子,自己咬牙狠心,要摸出密室看看外面动静。 慕容慎心里骤然有些慌乱:「就在这里等着。」 他现在深深后悔。当日不该被怒火冲昏头脑,将四个亲兵派了出去。结 果,那四个亲兵再也没能回来,想来都已死了。现在他身边就剩三个亲兵,有两个受伤不能作战,真正能动手的,只有这么一个。. 如果这个亲兵出去,再遭意外…… 慕容慎再次张口:「别出去,就在这里等着。」 亲兵想说话,看一眼自家主子的面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了。 昔日高高在上威风不可一世的公子,如今一败涂地,身受重伤。他确实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罢了!听公子的,就等着吧! 莫氏一夜没回。 儿子儿媳也慌得很。 「娘去哪儿了?莫不是被发现行踪了?」儿媳忐忑不安,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是被抓住了?会不会将公子的行踪供出来?」 儿子一夜没睡,熬得双眼发红:「不知道。」 「一会儿就有人来搜查,娘不在,我们要怎么说?」 「就说娘去买米了。他们还能去米铺查探不成?」 儿媳咬咬牙,低声道:「要不然,我们带着孩子逃吧!」 好死不如赖活。慕容一族都完了,昨天通通被砍了脑袋。就剩一个重伤的大公子。他们何必为慕容慎去死。 儿子犹豫不决:「再等一等,等娘回来再商议。」 傻小子在一旁吸溜着鼻涕,嘿嘿傻笑。 天明后,第一波来查探的人果然来了。这六个士兵时常来,对这一家四口颇为熟悉了。见老妇不见踪影,果然沉脸追问。 儿子儿媳照着商量好的说辞应对。 傻小子忽然喊了起来:「奶奶没回来!」 众士兵面色倏忽一变。 儿子儿媳头脑一轰,恨不得撕了傻小子的嘴。傻小子不知道自己惹了祸,依旧傻乎乎地笑。 「我家儿子自小就是个傻子,整日胡言乱语。」儿子忍着慌乱,硬着头皮解释。儿媳也在一旁附和。 那几个士兵冷笑几声:「当我们也是傻瓜不成?昨夜抓了一个老妇,老妇拒不交代自己身份来路,正在严刑拷问。看来,就是这傻小子的祖母了。」 话音未落,儿子儿媳已变了脸色,拔腿往外逃窜。 六个士兵齐齐动手,拦下两人。这对夫妻身手都不弱,不过,三个对一个,他们根本逃不出去。激烈的打斗声传出去,隔邻的宅子立刻关了门。根本没人敢探头来瞧热闹。 一炷香后,儿子儿媳就被捆住了手脚。傻小子也被捆住了。 士兵们分两拨,一拨留下搜密室,另一拨人将这三人立刻送去北海王府。 第四百一十九章 落网(一) 一家三口被捆缚住手脚,口中用破布堵得严严实实,再用麻袋套上。从北海王府的后门抬了进去。 不知就里的人见了,定会以为抬的是三袋粮食。 负责刑问的徐二五,顶着一张圆圆的可爱娃娃脸出来了。不过,没人敢小觑他。 世子身边的三个亲兵统领,徐三已经放了良籍,改名徐山,是猛虎营里的武将。徐十一每日随世子左右,而徐二五,一直留守保护北海王府,深得主子信任器重。 送人的士兵恭敬地将人交给徐二五,低声说道:「这一家三口,是昨夜那个老妇的儿子儿媳孙子。有他们在,不愁老妇不开口。」 徐二五目中闪过腾腾杀气,略一点头:「你们立下大功,等世子回府了,我一定禀报世子。」 士兵目中闪过喜色,连连拱手道谢。 今日朝中有大朝会,徐靖父子两个一大早就进宫去了。徐二五令人将这一家三口拖去地牢,然后亲自去见世子妃,一一禀报。 赵夕颜激动得全身微微颤抖。 她有预感,慕容慎这回逃不掉了。 一日没寻到慕容慎,她心中就一日不得安宁。徐靖口中不提,实则一样悬着一颗心。 「世子妃,那个老妇嘴硬得很,一直不肯张口。」徐二五的娃娃脸闪过腾腾杀气:「现在有了她的儿孙,小的一定会撬开她的嘴。」 短短两句话背后,是杀戮和血腥。 赵夕颜深深看徐二五一眼:「不必有什么顾虑,只管用刑。这一家四口,定是慕容氏的死士,死不足惜。」 徐二五精神一振,拱手领命,很快退了出去。 赵夕颜思绪澎湃,一时难以平静,索性站了起来:「我要去园子里转一圈。」 玉簪海棠等丫鬟一并跟在主子身后。此时已是深秋,空气凛冽,带着果子成熟的甜香,嗅一口沁人心脾。 赵夕颜转了小半个时辰,情绪已恢复平稳,去给北海王妃平安。 北海王妃顶着一双黑眼圈,不时打个呵欠,显然昨夜又没睡好。 北海王妃坚持要带着一双孙子孙女一起睡。夜里孩子们要喝奶,要换尿布,少说也要醒个三四回。北海王妃一把年纪了,哪里禁得起这般折腾。这几天白天都是要补觉的。 赵夕颜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也有些微感动。 北海王妃纵有诸多缺点,对儿媳算不得宽厚,却是一个好母亲,也是疼惜孙子孙女的好祖母。冲着这两点,她容忍一二便是。 「母妃昨夜又没睡好吗?不如今晚还是由儿媳来带吧!」赵夕颜张口道。 北海王妃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果断地拒绝了,话语略显刻薄尖酸:「我很快就要和王爷启程回北海郡去。以后想见小果儿小花儿,只能在梦里。我可得趁着这段时日,好好陪一陪他们兄妹两个。」 占了上风的人,得有风度。赵夕颜不和她计较,转而说道:「四姐要守一年孝,婚期又得推迟一年了。」 一提起此事,北海王妃心里堵得很,嘀咕道:「可不是么。莞儿今年都十九岁了,终身大事一拖再拖。亏得亲事定了,不然,可就成老姑娘了。」 赵夕颜微微一笑:「母妃这话说反了。是郑二郎眼明手快,早早求娶定下亲事。大晋这么多年少才俊,四姐想嫁哪一个都成。」 徐靖是大晋新帝,徐家四位县君,都跟着水涨船高,以后就是大晋公主了。身份贵重,不可同日而语。 徐莞根本不愁嫁。 北海王妃听得顺耳极了,眉开眼笑:「这话说得有理。不过,郑二郎也有他的好处。他虽然没什么大出息,胜在对莞儿一片赤诚。等他们日后成亲 了,半年住郑家,半年住王府。」 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不在身边,有女儿女婿陪着孝敬着,也是极好的。 婆媳两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闲话,一同起身去看徐芷。 徐芷身体底子好,生过孩子三天就能下榻。现在都半个月过去了,在屋子里抱着三郎走来走去。 勉强能坐起来的朱镇川,看着眼馋:「我也想抱抱儿子。」 三郎出生以后,他这个亲爹还从没抱过哪! 徐芷笑着瞥他一眼:「你胳膊有伤,哪里能抱孩子。好好养伤,以后有的是你抱的时候。」 浪子回头走正途,实在令人欣喜。 夫妻两个这半个月来每日守在一起,感情突飞猛进,比当年新婚时还要亲密些。 赵夕颜和北海王妃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夫妻两个情意绵绵相视而笑的一幕。 北海王妃乐得直笑,赵夕颜默默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到了下午,徐二五双目放光地来了:「启禀世子妃,小的已经撬开那老妇的嘴了。」 「慕容慎确实藏在那处小宅子里。密室的入口就在她的屋子里,得用特殊的手法才能打开密室。」 赵夕颜立刻吩咐:「你亲自领人去一趟,带回慕容慎。」 老妇一家四口的下场,就不必多言了,让他们痛快地赴死吧! 徐二五领命后,点了五十个亲兵,快马而去。 几个士兵搜了大半日,都没找到密室入口,正心浮气躁之际,徐二五领着人到了。 他们自然不敢和徐二五争功,眼巴巴地看着徐二五进了老妇的屋子。徐二五在门口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放心,这首功是你们的。」 士兵们顿时大喜,连连拱手谢过。 凭着这一桩功劳,他们几个都能升一升官职,少说也能捞个校尉做一做。 徐二五快步上前,在墙壁上摸来摸去,终于触动了密室开关。 墙壁动了一动,缓缓露出一个入口。 这入口颇为狭窄,成年男子得躬身才能进入。如果有人守在密室那一边的入口处,进去的人难免伤亡。 徐二五眯了眯眼,转头吩咐一声:「去抱两捆柴火来。」 两捆木柴抱来了,引燃后,阵阵冒烟。徐二五等人不停扇风,将烟传进密室中。 约莫一炷香时间,密道里传出被烟呛着的咳嗽声。 第四百二十章 落网(二) 亲兵想往里冲。 徐二五却道:「不急,再熏一会儿。」 又熏了一炷香时间。别说密道里的人,就连这一头的士兵们也被呛得双目泛红直咳嗽。 徐二五这才满意,用湿透的棉布捂着口鼻,第一个进了密道。弯腰潜行了一段路,手中长刀骤然挥出,和一直严守在密室出口的长刀碰了个正着。 徐二五如出笼的猛虎,无所畏惧,冲了出去。紧接着,身后跟着的人一个接一个冲进密室。 三间密室不大,最多也就容纳十几个人。对方四个人,只有一个能动手拼命。其余三个,都躺着不能动弹。 「徐二五,慕容慎在这里。」一个亲兵兴奋地高喊起来。 徐二五无暇回应。这个持刀的男子,身手极高,此时又豁出性命,状若疯虎一般。 另几个亲兵持刀冲过来,几人合力之下,终于制服了这个男子,自己这边伤了两个。 徐二五一刀砍了男子的右臂,又挑了他的左手手筋和腿筋。这才算消停,抬脚去看慕容慎。 昔日威风不可一世的慕容校尉,此时全身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双目喷着怒焰,脸孔扭曲。 徐二五半点不惧,咧嘴笑了起来:「慕容校尉,我们找你找的真是辛苦。三千人足足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总算是寻到你了。」 到了这步田地,慕容慎依然不肯认命,一双眼几乎瞪出眼眶:「我才是真命天子!徐靖抢了我的一切!」 徐二五撇撇嘴,找了一团破布团吧团吧,塞进慕容慎口中。然后一挥手:「走,将他抬回王府。」 这一日,赵夕颜看似镇定,实则一直心神不宁。 玉簪知道赵夕颜的心事,低声安慰道:「世子妃耐心等一等。徐二五领着五十个亲兵去了,很快就会将慕容慎带回来了。」 赵夕颜抿了抿嘴角,正要张口说话,海棠快步进来了:「世子妃,徐二五他们回来了。」 赵夕颜霍然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院门处,遇到了前来复命的徐二五。徐二五没来得及换衣,身上有不少血迹。 玉簪一惊,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徐二五咧嘴笑道:「别怕,我没受伤,这是别人的血。」 玉簪这才松口气。 赵夕颜紧紧盯着徐二五,声音微微发颤:「慕容慎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徐二五快速答道:「小的将他关在王府的地牢里。等世子回来,再行处置……」 「我要去一趟地牢。」赵夕颜打断徐二五。 徐二五一愣,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地牢里阴暗污秽,世子妃金尊玉贵,何必亲自去……」 赵夕颜再次打断他:「现在就去。」 徐二五不再阻拦,低声应下,在前领路。 北海王府的地牢不算大,一共五间牢房。过去数十年,这地牢一直空置,从未派过用场。直至昨夜,老妇莫氏被抓了来,地牢才用上。后送来的一家三口,也被关在地牢里。 数十个亲兵在地牢外守着。 赵夕颜过来的时候,亲兵们都有些惊愕。徐二五一声令下,众亲兵立刻让开。赵夕颜迈步进了地牢。 莫氏和儿子儿媳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被关在一处。一个傻乎乎的孩童,被单独关在另一间牢房里。 这个傻孩子,看着动也不动的爹娘和祖母,终于怕了,不停张口嗬嗬乱喊。 赵夕颜停下脚步,轻声吩咐:「让厨房送些好吃的来,让他吃饱了再上路。」 斩草要除根。哪怕是个傻子,也留不得。 徐二五领命,吩 咐一声下去。立刻有亲兵快步出去了。 赵夕颜再次迈步,第三间牢房里,关了三个人。这三个男子都是慕容慎的亲兵,现在都躺着。其中一个如血葫芦一般,有进气没出气。 第四间牢房空着,第五间牢房里只有一个人。 赵夕颜在牢房外停下脚步,透过铁栅栏的缝隙,目光落在青年男子的脸上。 正是慕容慎。 已经穷途末路了,慕容慎依旧硬撑着,不肯露出颓然绝望。在看到赵夕颜的身影时,甚至挣扎着爬了起来。 养了许久的伤口,再次崩开,鲜血汩汩流了出来。 慕容慎恍然不察,站稳了之后,迈步向前。这一走动,腿伤又绽开了。鲜血染红了衣裳。 慕容慎走两步,双腿发软,踉跄不稳。他咬咬牙,硬撑着继续走,直至走到牢房门边才停下。 赵夕颜停在六尺之外。 两人隔着铁栅栏,沉默地对视。 这大概是赵夕颜重生之后,第一次平心静气地看他。 慕容慎脸孔抽动几下,忽然笑了起来,用亲昵的语气唤着她的闺名:「夕颜,我输了。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徐二五眉头一跳,目中闪过怒意。 呸!慕容慎竟敢喊世子妃的闺名!这是在羞辱世子妃,也是对自家世子的羞辱。 赵夕颜像是脑后长了眼睛,轻声道:「徐二五,我有话和他说,你们退远一些。」 徐二五:「……」 和一个逆贼有什么话可说的? 徐二五心里嘀咕着,口中却毫不迟疑地应了。领着一众亲兵退得远了一些。他不乐意世子妃说话被人听见,索性开了牢房的门,将慕容慎的三个亲兵都敲晕了。 老妇和儿子儿媳都昏迷不醒。傻孩子正抓着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嘴被塞得太满了,咀嚼十分费力。 现在的慕容慎,全凭毅力支撑站着。根本没力气暴起伤人。 不过,赵夕颜依旧谨慎地保持六尺的距离,并未靠近。 「我一直以为,这天下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慕容慎盯着她,慢慢说道:「是我太骄傲自负,太自以为是了。」 这一世,他竟输给了徐靖,输了天下,也输了她。 赵夕颜挺直腰杆,和他对视:「慕容慎,我不是谁的附庸。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你从不明白这一点。或许,你明白却不在意。」 「那一日,你领兵逼宫,我为自己准备了利剑。便是你冲进东宫,我也不会低头臣服。」 第四百二十一章 死别 牢房里光线晦暗,浑浊的空气令人胸口发闷。 她挺立着脊梁,直直地站在那儿,骄傲且自由,目光冷静且坚韧。 她不是笼中鸟雀,她是赵夕颜。 她从没爱过他。她爱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就是她青梅竹马的白月光徐靖。 慕容慎嘴唇动了动,忽然胸膛间一痛,喉间一股腥热,一张口,鲜血涌了出来。 赵夕颜沉默的看着他口吐鲜血,没有激动,也未上前。待他踉跄着倒下,才转头叫了徐二五过来:「去找一个大夫来,为他疗伤。」 徐二五低声道:「他是必死之人,何必在一个逆贼身上浪费药材。」 赵夕颜淡淡道:「凭他做过的事,死个十次都不算多。不过,眼下他还不能死。至少要上一回公堂,当着众臣的面审问判决,再行处置。」 私怨且放一旁,慕容慎得正大光明地被处死。 徐靖已经是新帝了,做事不能凭借一己喜恶,须依法度而行。如此才能服众。 这道理,徐二五当然也是懂的。只是,还要为慕容慎请大夫来,实在有些气闷不甘罢了。 徐二五低声领命退下。 赵夕颜最后看了慕容慎一眼。 前世,她忍着屈辱装扮自己,在众人面前抚琴,只为引来慕容慎的瞩目。 今生,她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从他眼前离去。 赵夕颜转过头,慢慢地平稳地走出地牢。当走出地牢的那一刻,心底最后一丝沉郁也散去。只觉前所未有的轻快。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赵夕颜抿唇一笑,快步上前:「春生哥哥,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靖紧紧盯着她展颜而笑的脸庞,低声道:「我在宫中收到消息,知道慕容慎被抓住了,立刻就回来了。」 「月牙儿妹妹,你去见过他了?」 赵夕颜嗯了一声。 徐靖心里悄悄泛酸,口中倒是大度得很:「到底相识一场,你送他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 赵夕颜瞅着他:「你心里一点都不吃味?」 徐靖一挺胸膛,想说几句场面话,目光和赵夕颜一对上,到了嘴边的话自动就改了:「有一点点酸。」 赵夕颜扑哧一声乐了。 对嘛!这才是她熟悉的春生哥哥。 徐靖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撒娇:「快说,你心里只有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一想到她前世和慕容慎的恩怨纠葛,他心里就酸得很。 赵夕颜抿唇笑了,眼眸亮晶晶地看他:「我赵夕颜,心里从来只有徐靖,从没有过别人。」 徐靖心里甜丝丝美滋滋地,伸手紧紧抱住她。 一旁的亲兵早已识趣地退得老远。 徐靖心满意足的拥着爱妻,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抓住慕容慎,我心里终于踏实了。明日我就将他送去刑部大堂,审问定罪,早日处决。」 秉公论断,依法处置,才是一个帝王应有的胸襟气度。 赵夕颜轻轻点了点头,抬头看徐靖一眼:「我先回去了。你去地牢里见一见他吧!」 她要「送别」慕容慎,想来,徐靖也想去「送一送」慕容慎。 徐靖嗯了一声,目送赵夕颜离去。 半个时辰后。 昏倒在地上的青年男子,在大夫的金针下终于醒转。 一睁眼,一张熟悉得令他无比憎厌的俊美脸孔出现在眼前。他躺着,那张脸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此时他们两人所处的位置。 一个高高在 云端之上,一个卑贱如尘泥即将奔赴黄泉。 成王败寇,本来就是如此。 「你们都先出去。」徐靖吩咐一声,亲兵们立刻退了出去。 慕容慎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他们无需担心主子的安危。当然,退也不能退得太远,要在目光所及之内。有什么意外,几个呼吸就能冲过来。 大夫收了金针,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徐靖却道:「你就在地牢外守着,要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再来为慕容校尉施针急救。」 大夫:「……」 大夫低声应下,麻溜地退下了。 慕容慎额上青筋抖动,紧紧盯着徐靖的目光里喷出火焰:「你来做什么?想来看我是何等狼狈吗?」 徐靖啧啧一声,蹲下身体,离得更近了,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是厌憎:「慕容慎,你起兵那一日,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你想谋夺皇位江山,失败了就要付出代价。你的九族都被夷平了,现在,只剩你一个。你别心急,明日我就送你去刑部,让你早些去地下和亲人相聚。」 慕容慎用尽力气,奋力吐了一口,口水混合着血水,一同喷出口。可惜,他的力气实在微弱,这一口并未吐到徐靖的身上,从自己的口角滑到衣襟处,狼狈不堪。 徐靖动也没动,冷冷地看着慕容慎。 慕容慎羞愤恼恨至极,眼珠子都快挣出眼眶:「徐靖!我心中不甘不服!这天下,应该是我的。夕颜也是我的女人。」 前一句徐靖没什么反应,听到后一句,徐靖目中闪过怒火,猛然出手,抓住慕容慎的衣襟,将他扯离地面。 慕容慎身上不知何处的伤势又裂开了,汩汩流血,瞬间染红了衣服。 慕容慎陷入癫狂,半点不在乎。 徐靖更不在乎,他将慕容慎扯近,冷然道:「慕容慎,你不配提月牙儿妹妹的名字。」 「她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里,也只有她。我和她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 「到了黄泉,记得去喝孟婆汤,将一切都忘了,干干净净地投胎。下辈子做牛做马做猪做狗,就是别做人了。你根本不配为人。」 「因为你的野心勃勃,堂兄被慕容燕害死了。大晋的三万禁卫,几乎死得干干净净。」 「你死十次百次,都不足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怒。」 说完,手一松,慕容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次吐了一大口鲜血,再没力气说话。 徐靖强忍住拔刀杀了慕容慎的冲动,起身走出牢房,大步走了出去:「来人,将大夫叫过来。」 第四百二十二章 问审 慕容慎被抓住的消息,传进了椒房殿。 苏皇后目中含泪,嘴角却扬了起来:「好!太好了!终于抓到他了!明日就在刑部公堂里问审定罪,将他千刀万剐,方能解本宫心头恨。」 「蕈紫,本宫明日要亲自去刑部公堂。」 蕈紫一怔,迅疾劝慰:「公堂之上最是血腥,皇后娘娘还是别去了。」 苏皇后十分坚持:「不,本宫要去。本宫要亲眼看一看这个狼心狗肺的逆贼!」 永明帝虽然昏庸不堪,对慕容尧父子却是深信不疑十分器重。尤其是慕容慎,每日在御前当差,可以说是永明帝的心腹。 偏偏就是他,暗中谋逆造反,暗中指使慕容燕害了太子,勾连颍川王世子,领兵逼宫。永明帝身为帝王,最后死得那般凄惨,有大半都得「归功」于慕容慎。 苏皇后一想到慕容慎,就恨得咬牙切齿,眼眶都要滴血。 她要亲自去看慕容慎怎么死。 蕈紫见苏皇后如此激动,知道劝不动主子,便也不劝了。苏皇后入睡后,蕈紫悄悄令人送口信去北海王府。 隔日五更刚过,北海王世子徐靖就进了宫:「我陪娘娘一同去刑部大堂。」 苏皇后蹙眉,转头看向蕈紫:「是你给春生送了信?」 蕈紫低声应了:「是,奴婢想着,娘娘要去刑部,身边总得有人陪着。所以,奴婢就斗胆给世子送了口信。」 「娘娘只身前去,确实有些不便,我和娘娘同去。」徐靖麻溜地接过话茬。 苏皇后没再拒绝。 皇后出宫,不是小事,要是摆出全副仪仗,实在耗费时间和人力。 徐靖做主,将仪仗缩减了大半。饶是如此,前面有士兵开道,前后有宫人环绕,后面还有亲兵跟着,阵仗浩荡。 徐靖策马相随,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边。 出了皇宫,上了御街,很快就到了刑部衙门。朝廷六部的衙门,都位列在靠近皇宫的御道两侧。 今日刑部开堂审问逆贼慕容慎,其余五部的官员能来的都来了。官职低一些的,只能站在公堂外瞧个热闹,连进公堂的资格都没有。 当徐靖扶着苏皇后露面的那一刻,众臣齐齐跪下高呼:「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世子。」 一日没举行登基典礼,徐靖一日不肯自称天子。众臣依旧称呼世子殿下。不过,他们对世子殿下的崇敬清晰可见。 苏皇后轻声道:「众爱卿都平身,本宫今日来,是想看一看慕容逆贼。并不干涉如何问审定罪。」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暗暗松了口气。 朝廷行事,自有法度。慕容慎谋逆造反,死是一定要死的,端看怎么死而已。苏皇后没有插手干政的意思就好。 至于徐靖,这位尚未正式登基的新帝,也没有干涉刑部审案。他扶着苏皇后坐在公堂左侧的椅子上,正中的位置留给了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有些惶恐地拱手:「有皇后娘娘和世子在此,臣岂敢造次。」 徐靖温声道:「这里是刑部公堂,你是刑部正堂官。今日由你主审,我和娘娘旁听便可。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刑部尚书这才拱手应是,悄悄扭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战战兢兢地坐下了。然后一拍醒木,嘭一声响:「来人,带慕容逆贼上堂。」 四更天时,慕容慎就被押送进刑部了。 此时,慕容慎被几个刑部衙役从大牢里押解上堂。他无力走动,被生生地拖拽上来,身上已经绽过的伤痕,再次裂开,衣服血迹斑驳。一张脸因疼痛扭曲狰狞。 当然,没有人同情怜悯慕容慎。 有资格 坐在公堂里旁听的众臣,一个个怒目相视,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慕容慎立刻去死。 慕容慎被扭着跪下。 刑部尚书再拍醒木,沉声怒问:「慕容慎,你身为御前校尉,深得天子信任。你不思报皇恩,私下勾连颍川王世子徐翊逼宫造反。杀了无数忠于大晋的禁卫好汉,罪孽深重,你认是不认?」 慕容慎费力的抬起头,冲刑部尚书吐了一口口水:「呸!要杀要剐只管来!我凭什么认罪!」 「永明帝自登基后都做过什么?他征兆民夫修建皇陵,不顾百姓死活,大晋四处灾荒,战乱纷纷,他在宫中肆意享乐。他根本不配做天子!」 「当年徐家也是造反起的家,夺了天下坐的龙椅。我慕容慎凭什么不能夺一夺天下?」 「如果那一日我成功了,现在你们都得跪在我脚下,高呼皇上万岁。难道你们都会为那个昏君守节去死吗?」 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 刑部尚书的脸都黑了。 旁听的众臣们脸色也难看得很。 不得不说,这一席话戳痛了众臣的心肺。这几年,谁没在私下里怒骂过天子昏庸无德?那一日永明帝死了,众人伤心悲恸之余,何尝没有暗暗松一口气? 徐靖看一眼刑部尚书:「慕容逆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大放厥词。李尚书不必对他客气。」 刑部尚书迅疾反应过来,厉声下令:「慕容逆贼出言不逊,辱没先帝,来人,去重重掌嘴。」 立刻有精壮的衙役上前,手持厚实的木板重打了二十下。 二十板子打完,慕容慎满口鲜血,吐出几颗牙齿。脸上的皮肉都肿了起来,再也张不了口。 实在解气解恨。 苏皇后看在眼里,心里痛快极了。她没有出声,只转头看徐靖一眼。徐靖心领神会,对刑部尚书道:「李尚书继续问审吧!」 刑部尚书继续审问。 慕容慎没力气回答不要紧,宣读完罪责,等文书官纪录完,让慕容慎按个手印便可。 慕容慎当然不肯按手印。这也难不倒衙役们。他们用力捏着慕容慎的右手,咔嚓一声,慕容慎的右腕被生生捏断。 慕容慎疼得几乎晕过去,身不由己地按了手印。 审问流程走完了,刑部尚书高声道:「慕容慎谋逆犯上,罪不容赦。依据大晋律例,行刑定罪,应行凌迟极刑。明日行刑!」 第四百二十三章 新生 慕容慎被处以凌迟极刑。行刑的那一日,前来观刑的百姓挤满了刑场外的空地,堪称人山人海。 整整两日,受尽痛苦的慕容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敛尸的时候,几乎只剩一句森森白骨。按律例,犯了谋逆重罪的人,死后不能安葬。这具白骨,扔到了乱葬岗里。 至此,慕容氏一族彻底堙灭。 至于那几个亲兵和莫氏一家四口,也都被一一处置了。从他们口中,还拷问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慕容氏有三支暗族,」徐靖将此事告诉赵夕颜:「这三支暗族分别更名易姓,一支潜藏在并州,一支在幽州,还有一支最为隐秘,连亲兵们也不知道。」 「亏得慕容慎受了重伤,没能逃出京城,否则,必成后患。」 举凡世家大族,为家族留后路是常有的操作。不过,慕容氏留了三条后路,确实令人咋舌。 赵夕颜低声提醒:「京城动乱,太子天子俱亡故,应该已经传遍天下了。这三支慕容氏暗族,定会隐藏踪迹。得立刻派人去寻他们的下落。」 斩草要除根。 徐靖也不是心软之人,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了。」然后,凝望着赵夕颜光洁红润的脸庞:「月牙儿妹妹,周隋死了,慕容慎也死了。」 前世的一切,也该彻底放下了。 赵夕颜浓长的睫毛动了动,嘴角微微扬起:「嗯,我知道。」 过去种种,都已成过去。 如今,是真真正正的新生。 那种自心底抒发而出的轻松惬意欢快,实在美好。 徐靖最爱看她展颜而笑,舒展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俯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以后,我们夫妻两个安心踏实地过日子,白头到老。」 赵夕颜笑着瞥徐靖一眼:「以前我倒是有这个信心。现在却不敢肯定了。你做了大晋天子,后宫总不能一直空悬,总要纳些美人。」 徐靖咧嘴一笑,凑过来细细打量:「让我瞧瞧,是不是拈酸吃醋了?」 赵夕颜伸手扯他的俊脸,难得凶悍一回:「没错,我就是吃味了!徐靖,我告诉你,如果你负了我,我就带着孩子离你而去。」 嘶!下手还真重! 徐靖的俊脸都快被扯变形了,疼得龇牙咧嘴:「诶哟,疼疼疼!你这般厉害,我哪敢负你!快些松手,诶哟诶哟!」 两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在外人前,赵夕颜温雅矜持端庄,其实私下里小脾气小性子多得很。 这一面,也只展露在徐靖面前罢了。 赵夕颜这才满意地松了手,见徐靖脸孔发红,又有些心疼,伸手轻轻揉了揉:「我刚才没个轻重,拧疼你了。我替你揉一揉。」 徐靖闷闷地哼一声:「还得亲我一口。」 赵夕颜笑着啐他一口,到底还是凑近,用力亲了一口。 小夫妻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 正亲昵笑闹之际,徐十一敲了门,在门外禀报:「启禀世子,宫中传了消息来,有两位刺史已经进京入宫。皇后娘娘请世子进宫见一见。」 徐靖不怎么情愿地应一声。 赵夕颜红着脸为他整理衣襟,轻声道:「公务要紧,你快些进宫去吧!」 夫妻两个厮守的日子长得很,不急这一时半刻。 国丧传遍大晋十三州,连带着北海王世子被拥立为新帝的喜讯一并传开。十三州刺史和驻军将军都要奉凤旨进京,觐见新帝。 最先进京的两位刺史,分别是并州刺史益州刺史。 徐靖进宫后,先去见苏皇后,然后在金銮殿里见了两位刺史。 两位刺 史恭敬地跪下:「臣见过世子殿下。」 徐靖已经是事实上的大晋新帝,只差一个登基大典。两位刺史自然要表现出应有的敬服。 当然,这都是表面功夫。想真正收服这些坐镇一州的重臣,还得看徐靖本人的手段能耐。 徐靖亲自上前,扶起两位刺史,笑着说道:「两位刺史请起,入座说话。」 两位刺史一脸感激感动,谢恩后坐下。 徐靖来之前,就得了苏皇后的提点,对这两位刺史的生平有了了解。并州刺史姓刘,今年五十有二,老持沉稳。益州郑刺史稍微年轻些,也是将近五旬的人了,同样是在官场混迹了二十多年的老狐狸。 对他们,既要施恩拉拢,又要展露手腕震慑一二。也免得他们见徐靖年轻生出轻蔑或异心。 徐靖先问并州情形,刘刺史忙恭声应道:「回世子殿下,并州今年没有民乱兵灾,不过,有两个县闹了旱灾欠收,臣想请世子殿下免了这两个县明年的春赋。」 一上来就请减免税赋,果然是官场老油条。 徐靖心中哂然,口中淡淡道:「收取赋税,是户部的事。本世子岂能一言而决。等明日朝会,刘刺史亲自和户部尚书商议。」 刘刺史讪讪应是。 眼见着刘刺史碰了软钉子,郑刺史就谨慎多了。徐靖问询益州民生,郑刺史一一作答,没敢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一个时辰后,两位刺史出了金銮殿。 他们两人在京城都有住处,此时对视一眼:「时候还早,郑刺史去我府上,喝一杯清茶如何?」. 郑刺史欣然应约。 待到了刘刺史府上,进了书房,喝上了清茶,刘刺史才叹道:「我今日这张老脸,真是火辣辣的。」 郑刺史和刘刺史是多年同僚,颇有几分私交,一直书信来往不断。郑刺史闻言低声道:「你太心急了。世子虽然年轻,却不是好惹的主。他手下有猛虎营,忠勇侯定国公都站在他那一边,朝中文臣大半都支持他。皇后娘娘也全力支持他继位。我们是朝廷任命的刺史,朝廷一纸公文,就能换了我们。」 「以我看,我们对世子还是恭谨些。别被杀鸡儆猴,被世子拿来立威震慑群臣。」 刘刺史也后悔得很,连连叹气:「你说得有理。我确实太心急了。好在今日金銮殿里只有你我,要是在群臣面前,我这张老脸可就无处放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众臣 第二日朝会,刘刺史果然老实多了。没有张口提减免税赋之类的讨嫌话。 恩出于上。新帝要收拢民心,可以减免税赋。却不能随意听信刺史们的话。不然,这税赋减了,到底算是谁的恩德? 接下来一连数日,十三州刺史和驻军将军一一进了京城。徐靖愈发忙碌起来。每日要学习批阅奏折处理政事,还要和一群官场老狐狸斗智斗勇。每日五更早起,精神抖擞地进宫去,晚上大多子时过后才能回来。 北海王妃连着几日见不到儿子,这一日晚上特意等着。一直等到子时,才见儿子一脸疲倦地回来了。 「春生,这么晚了,你索性宿在宫里,别总往回跑了。」北海王妃心疼不已。 媳妇孩子都在王府,再迟也得回来。 徐靖心里这么想着,口中笑道:「母妃和父王都在王府,我自然得回来。」 北海王妃是好哄,却也不是傻子,闻言白了儿子一眼:「我都四五天不见你人影了。你哪里是冲着老娘,分明是冲着你媳妇才回王府。」 徐靖半点不脸红,腆着脸笑道:「还是母妃最懂我。」 北海王妃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一下,拍过后又有些心疼:「疼不疼?」 徐靖装模作样的呼痛。北海王妃后悔不已,亲自倒了茶给儿子喝,又特意低声嘱咐:「我知道你们小夫妻感情好。不过,你得为先帝太子守孝一年。这一年里,可千万别让月牙儿有孕。」 徐靖被茶水呛到了,咳嗽了几声:「知道了。」 北海王妃不放心,絮叨着嘱咐一通:「让太医私下开些避子汤药……」 徐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母妃有没有和月牙儿妹妹说过这些?」 「当然说过。」北海王妃理直气壮:「她还年轻,不懂这些。我这个做婆婆的,自然得提点一二。」 徐靖:「……」 这些琐碎小事,月牙儿妹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想来是不愿他为琐事分心。 徐靖深呼吸一口气,一脸郑重严肃:「母妃,这些事,我心里都明白。月牙儿妹妹也懂。就不必母妃操心了。以后,母妃别和月牙儿妹妹说这些。」 说几句怎么了? 别人做婆婆,威风八面。到了她这儿,倒要她处处隐忍? 北海王妃差点冲口而出,看着儿子的脸色,又忍下了,点点头应了。 这段日子,徐靖早出晚归,忙于政务,劳心又劳力,疲惫肉眼可见。还是别拿这点小事来烦他了。 小半个时辰后,徐靖才回寝室。 赵夕颜还没睡,坐在床边翻阅书本,显然是在等他。 徐靖心头一热,快步走到床榻边:「母妃特意在门口等我,我陪母妃说了一会儿话,回来得迟了。以后你早些睡,别等我了。」 赵夕颜放下书本,笑着瞥他一眼:「怎么忽然一脸愧疚?是不是母妃对你说什么了?」 一猜就中,简直像有读心术一般。 徐靖摸摸鼻子:「母妃年岁大了,爱絮叨,你别放在心上。」 北海王妃舍不得儿子为内宅琐事操心,赵夕颜也一样心疼夫婿。她伸手摸了摸徐靖疲惫的脸:「你忙你的,这点小事,不必你操心,我能应付。」 徐靖沐浴更衣,上了床榻后,还不肯睡,搂着赵夕颜在她耳畔说起今日见众臣的事。 「这些刺史,一个比一个油滑,和他们说话,我得在心里思来想去」 徐靖人生前十五年,过得恣意畅快,没有不敢说的话,也没不敢做的事,主打的就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进京城三年,性情脾气收敛了许多。现在做了新 帝,得愈发谨慎,不能随性而为。这对徐靖来说,无疑是件痛苦的事。他这些日子疲累,都是因此而起。 在别人面前得撑着新帝的气场牌面。到了赵夕颜面前,徐靖就像受了委屈的孩童,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别人也就罢了,那个乔刺史,我一见就想痛揍他一顿,为四姐出口闷气。偏生还要忍着,实在憋闷。」 幽州的乔刺史,曾是徐莞的未来夫家。徐靖被永明帝召进京城的那一年,乔刺史让儿子退了亲事,自以为消除一大隐患。. 谁曾想,风水轮流转。最后徐靖坐了龙椅,成了大晋新帝。 乔刺史痛心疾首,后悔莫及,就不必细述了。接到朝廷旨意,一刻没敢耽搁地进京觐见。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 赵夕颜失笑:「你可别胡闹。私怨归私怨,不能带到朝堂上。」 然后低声道:「你先忍个一年半载。以后寻个机会,罢了他的官职就是。」 徐靖听得精神一振:「这主意不错。」 赵夕颜笑着提醒:「也别做的太明显。身为帝王,要克己私欲,秉公处事。」 徐靖心领神会:「懂了。我让人盯着他,等他犯错再行处置。」 身为一州刺史,怎么可能不犯错?稅赋收不齐,流民造反,旱灾洪涝救济不力,凡事种种都是错。 乔刺史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 乔刺史自从进京后,就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短短几天多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了一圈。 乔夫人同样惶惶难安:「早知有今日,当日真不该悔婚。不然,现在我们乔家也能攀龙附凤,成为新贵了。」 乔刺史听得脑仁都抽抽了:「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有什么用。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还是想想怎么请罪弥补吧!」 乔刺史踱步来踱步去,很快拿了主意:「备一份厚礼,你亲自去一趟北海王府。记着,北海王妃怒也好,骂也罢,你都给我忍着。总之,现在北海王府不同以往,做事得顾些体面,总不能撵你。」 乔夫人只得应下。 结果,第二天携厚礼登门的乔夫人,连王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毫不客气地轰出来了。 北海王妃站在王府正门口,破口大骂:「你们乔家当日做的恶心腌臜事,我没去找你们算账,已经是百般容忍。你今儿个还有脸登门。呸!」 「立刻给我滚!」 第四百二十五章 重逢(一) 北海王妃「大展神威」,臭骂一顿,将乔夫人撵走了。 赵夕颜生平第一次觉得,脾气冲动也有冲动的好处。像北海王妃这样,从不将闲气忍到第二日,有气当场就出了,实在痛快。 知道内情的人,背地里直说乔夫人活该。无故悔婚退亲,现在哪来的脸登门修复关系? 乔家的败落已成定局。心眼明亮的官宦女眷们,都避得远远的,没人愿意和乔家来往。 「世子妃,」玉簪一脸喜色地来禀报:「老爷到京城了。」 赵夕颜惊喜不已,霍然起身:「他们人在何处?」 徐靖登基这等大喜事,赵元明这个岳父兼夫子自然要来京城。永明帝已经驾鹤西去,赵元明再无顾虑,不必再像上回那样易容改扮隐匿行踪,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地进了京城。 「老爷先去赵府了。」玉簪笑着答道:「青黛小姐也随老爷一同来了京城。一路上有李将军随行护送。」 玉簪口中的青黛小姐,正是赵元明的义女王薇。 李骁奉诏进京,正好和赵元明王薇同路。到了京城后,李骁厚着脸皮一同去了赵府安顿。 赵夕颜满心欢喜,根本等不及亲爹登门,立刻道:「令人备马车,我要回赵府。」 玉簪笑吟吟的应下。 婆婆姑姐们都在,赵夕颜要出府,少不得打声招呼。北海王妃近来心情舒畅,倒没给赵夕颜添堵,还特地嘱咐了一句:「你今日回赵府瞧瞧,别忘了请赵夫子登门。春生心里一定惦记得很。」 北海王妃不作天作地的时候,勉强也算顺眼。 赵夕颜笑着应了,迫不及待地坐上马车,回了赵府。 赵府众人,刚迎了赵元明等三人,又见娇客回门。立刻齐齐迎了出来。 赵夕颜见到亲爹,心中的喜悦几乎溢出胸膛,快步上前:「爹!你终于来了!」 赵元明迅疾打量女儿,有些心疼:「月牙儿,你瘦了一些。」 「宫中出了这么多变故,大家都在宫中熬了一个多月,难免清瘦些。」赵夕颜笑道:「我最近一直精心将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亲爹的眼里,女儿还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不过,精神确实好得很。 想想也是。春生被拥立为帝,很快就要举行登基典礼,月牙儿也会被册立为大晋皇后。如此喜事,气色焉能不好。 父女久别重逢,有着无尽的喜悦和说不完的话。 孙氏笑着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府说话。」 众人簇拥着赵夕颜进了内堂。 赵夕颜原本就受众人喜爱。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众人的喜爱中,又添了几分恭谨。不说别人,就连活泼的小堂妹赵鹊羽,现在都不太敢「造次」了,站在孙氏身后,眼巴巴地看着赵夕颜,却没说话。 赵夕颜失笑:「七堂妹往日是个小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今日怎么变成锯嘴葫芦了?」 赵鹊羽憋得不行,闻言立刻接了话茬:「母亲让我对堂姐恭敬些,不能言语唐突冒犯。我又不知哪一句是恭敬哪一句是冒犯,只能闭嘴了。」 孙氏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赵鹊羽的手背一下:「你这几句就不该说。」 赵鹊羽诶哟诶哟地呼痛,一边挤出怪脸。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众人都笑作一团,气氛和谐且愉悦。 这种愉悦,是真正的轻松愉快。和北海王妃徐芳姐妹三人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个中微妙,嫁了人的姑娘都懂。 寒暄一番后,孙氏催促赵夕颜赵元明父女回院子说话:「你们父女两个慢慢说话,我让厨房备 两席好酒好菜,今晚给你们接风洗尘。」 孙氏早在半个月前接到信的时候,便收拾了一处干净宽敞的院子。 赵夕颜随赵元明进了院子,一边低声笑道:「大伯母行事稳妥仔细。爹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我得了空闲时常回来。」 赵元明笑着点头。 进了内厅,赵元明让人将义女和义女婿叫出来:「青黛如今是你义妹,还没正式给你见过礼。今日正好见上一见。」 片刻后,一个身着素色罗裙的俏丽少女进来了。伴在她身侧的青年男子,高大英俊,目光明亮。 正是王薇和李骁。 王薇神色间有些局促,更多的是感激之色,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赵夕颜磕了三个头:「民女见过世子妃。」 王薇动作太快了,赵夕颜来不及阻止,只得受了这一礼:「快些起身。你认爹做了义父,叫我一声姐姐便是。」 王薇红着眼,改口叫了一声姐姐。 赵夕颜伸手扶起了王薇,两人四目相对。 转眼已过了三年时光。眼前的王薇,和记忆中那个绝望又悲愤的少女已截然不同。如今的王薇,因常年不出家门,皮肤白净了许多,一双眼沉静而坚韧。 在王薇眼中,赵夕颜的变化更大。 昔日在北海郡,赵夕颜容貌美丽,风姿卓越,令所有少女艳羡嫉恨。 现在的赵夕颜,容颜更盛,风华灼灼,举手投足间俱是从容贵气,令人敬服。 李骁也上前,拱手抱拳:「末将李骁,见过世子妃。」 王薇还没过门,李骁的脸皮也没厚到那个份上,暂时不好意思改口套近乎。 赵夕颜含笑打量李骁,转头对赵元明笑道:「爹做了二十多年夫子,教导了无数优秀出众的学生。偏偏两个女婿,都不爱读书,只爱领兵打仗。」 赵元明失笑:「这也没法子。我只能认了。」 话语中的亲近之意,听得李骁心情舒畅。 不过,彼此到底还不甚熟悉。闲话几句,李骁和王薇便先退下了。 王薇一直扬着嘴角,就没下来过。李骁故意叹口气:「完了!以后你有一个做皇后娘娘的义姐撑腰,我以后夫纲难振,在你面前得低着头才行。」 王薇被逗乐了,伸手拧李骁一把。 李骁咧嘴一笑,将王薇的手攥在手心里。苦尽甘来的未婚夫妻,在灿然的阳光中相视而笑。 第四百二十六章 重逢(二) 「李骁,我真开心。」 王薇轻声笑道:「自从王通死后,我心里的巨石就卸下了。如今我有义父,有姐姐,还有你。就是立时合眼,这辈子也值了。」 李骁不乐意听这样的话:「我们两个还要成亲,生三个五个孩子,好好过一辈子。什么立时合眼!这等话以后不准说。」 王薇抿唇一笑,柔声道:「好,我听你的。以后不说这些。」 顿了顿,又轻声道:「其实,我最欢喜的,是更名易姓后,你娘和李家都肯接纳我了。如果没有你,我活得再久,又有什么意思。」 这番炽烈的情话,令李骁心情激荡。他伸手便将王薇揽进怀里。 王薇吓了一跳,红着脸推开李骁:「发什么疯!又不是在屋子里,被人瞧见了多不好意思。」 李骁好意思得很,不过,眼见着王薇羞恼了,李骁只得松手后退两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偶偶私语。 「我明日就进宫觐见世子。」李骁低声道:「世子到底年轻了些,那些刺史和将军们,面上敬服,心里未必服气。我要替世子撑一撑门脸。」 十三州的驻军里,胶东军兵多将广,是一支真正的精兵。 李骁确实有底气说这等话。 王薇点点头,悄声嘱咐:「见了世子,也别一味君臣大义。私下里叙一叙连襟情谊。」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李骁乐不可支,露出一口大白牙:「好好好,都听你的。」 屋子里,赵元明赵夕颜父女两个,也在说王薇李骁。 「李骁对王薇一片真心。」赵元明笑着赞道:「为了明媒正娶王薇过门,他着实费了一番苦功。」 赵夕颜笑着打趣:「爹当面夸过没有?」 「那当然没有。」赵元明理所当然:「做岳父的,总得调教毛脚女婿一二。」 当初徐靖求娶赵夕颜的时候,赵元明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做岳父嘛,就得有岳父的矜持。 赵夕颜也想起了当初在北海郡的趣事,轻笑不已:「能得爹调教,是他们的福分。」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 赵元明和女儿久别重逢,满心喜悦中,又有无尽心酸晦涩。他低声问道:「月牙儿,宫变始末,你和我细细说一说。」 信上写得再多,又哪里及得上眼下父女对坐倾诉心声? 赵夕颜轻叹一声,从太子心疾发作那一日说起,说到太子离世时的悲恸,说起宫变突起的震惊慌乱,说着自己强撑镇定的情景。 这一说,就是半个时辰。 赵元明怜惜又心痛,长叹不已:「月牙儿,苦了你了。」 在亲爹面前,赵夕颜没有硬撑,无奈地苦笑:「那等时候,我必须挺身而出,稳住局面。」 「其实,我心里也怕得很。」 「我连长剑都备好了。如果慕容慎领兵逼宫造反成功,我宁可一剑了结自己,也绝不受半点屈辱。现在想来,我都觉得后怕。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要抛下一切走了。」 赵元明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郑重地对女儿说道:「月牙儿,不管到了何时,你都应该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什么贞洁,什么气节,在性命之前都不值一提。 所以,你前世没有错。 赵夕颜听出赵元明话中的安慰之意,心里一暖,眉眼舒展开来:「爹不必为我忧心。前世一切,我早已放下了。」 「我没有错,我只是不想再委屈自己罢了。好在铁卫营的援兵来得及时。春生哥哥也很快回了京城,安定人心,稳住大局。」 「慕容慎也被抓住,前几日问审后被凌迟 了。前世所有的因果,都已了结。从现在起,都是崭新的生活。」 赵元明看着女儿释然的笑颜,心情也随之明媚绚烂:「说得没错。心结解了就好。」 顿了顿又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已经下葬了,我当日所立的誓言也随风而逝了。」 「以后,我想留在京城。」 这又是一大惊喜。 赵夕颜的眼睛刷地亮了:「真的么?爹真地要留在京城?」 赵元明笑道:「我和你祖母大伯都商议妥当了。我留在京城,出不出仕都无妨。主要是离我的宝贝女儿近一些,还能时不时地见一见外孙外孙女。」 赵夕颜心花怒放:「我匆匆出门,今日没来得及带小果儿小花儿回来。明日我带他们来。」 赵元明笑着瞥她一眼:「王爷王妃都在王府,我理当前去拜见。孩子还小,折腾他们出府做什么?我去看他们就是。」 赵夕颜喜滋滋的应了。 平日里端庄优雅沉稳,在亲爹面前,瞬间稚嫩起来。 赵元明看在眼里,又是一笑,低声嘱咐女儿:「王妃的性情脾气,不好相与。你看在春生的份上,忍一段时日。王爷和王妃总是要回北海郡的。他们年龄大了,山高水远赶路奔波不易。这一回过后,下一次相聚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你多忍一忍,好好孝敬公婆。」 赵夕颜老老实实点头应了。 她也是有一双儿女做了娘亲的人了。不过,到了亲爹面前,照样得乖乖听话。 还没到傍晚,徐靖便从宫中来了。 见了岳父,徐靖激动喜悦更胜赵夕颜,快步上前,将岳父一把搂个正着:「岳父,你可算来了。」 学生是半子,女婿也是半子。在赵元明心里,徐靖的地位仅次于赵夕颜。 赵元明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伸手拍了拍徐靖的肩膀:「春生,你终于长大了,近来你做过的事我都听月牙儿说了。你很好。」 徐靖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还是第一次听岳父夸我。」 赵元明:「……」 哪有这么夸张? 再说了,以前徐靖惫懒爱玩,不肯好好读书,能怪他不肯夸吗?实在没的夸好吧! 赵元明哭笑不得,再次板起脸孔:「你是众臣拥立的大晋新帝,说话行事要沉稳,哭哭啼啼地,成什么样子。」 徐靖更激动了:「现在只有岳父会训我了。岳父多说些,我就爱听。」 赵元明:「……」 第四百二十七章 翁婿 翁婿重逢,有说不尽的喜悦…… 反正,徐靖赖在岳父身边,有说不完的话。 赵元明索性也不出声了,默默聆听徐靖吐苦水:「岳父,我从没想过做皇帝那么辛苦。每天要看的奏折,摞起来得有两尺高。我一个人哪里看得过来。」 「便是看了,也有许多看不懂。田粮税赋劳役之类的,我还没完全弄明白。三位太傅天天盯着我,皇后娘娘也时常陪在一旁,我想偷会儿懒都不行!」 赵元明听着好气又好笑。他从来不惯着徐靖,沉声说道:「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皆寄于帝王身上。身为天子,批阅奏折处理国事都是分内职责。你既得了天下,就要承担起自己的重任。」 「你少时惫懒贪玩,也就罢了。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娶妻有了一双儿女,性情也沉稳多了。一时学不会,就慢慢来。你这般聪慧,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被自家岳父兼父子沉着脸训了一顿,徐靖半点不恼,还咧嘴笑了起来:「岳父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赵夕颜忍着笑,轻声道:「爹这次来,会留在京城。」 徐靖眼睛一亮,喜不自胜:「这可太好了!文臣有一堆空缺,岳父想做什么官?要不然,就做吏部尚书如何?」 赵夕颜揉了揉额头。 赵元明果然又沉了脸:「胡闹!我一介白身,便是再出仕,也得从中低等官员做起。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被称为天官,也是文臣能至的巅峰。岂能这般轻易许人?」 「按朝廷惯例,吏部尚书出缺,可以从其余五部尚书中选一个。或是提任吏部侍郎为尚书。你千万别胡闹!」 胡闹二字说了两遍,可见赵元明是真地恼了。 还有一点,赵元明不便直言。周尚书为徐靖上位出了大把力气,论资历也足够坐吏部尚书的位置。他若是半路截胡,周尚书焉能甘心。 宫中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动乱,现在最要紧的是安稳。 徐靖摸摸鼻子,咳嗽一声:「岳父别生气。我就是随口说说。」 「君无戏言。」赵元明道:「以前随口说笑无妨,从现在起,改了这随口吹嘘的毛病。」 徐靖老老实实应下了,一边悄悄冲赵夕颜使眼色。 就像年少读书时候,不懂不会或惹怒夫子了,都要月牙儿妹妹来救场。 赵夕颜轻笑着张口道:「爹,春生哥哥在宫中谨慎得很,处理国事朝政更是慎之又慎。今日是见了你,格外高兴,这才轻松些。你就别怪他了。」 徐靖用力点头附和。 赵元明没绷住,笑了起来:「我也是操心惯了,见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絮叨几句。罢了,以后不说就是。」 徐靖已是大晋天子。便是嫡亲的岳父,也不便在女婿面前摆架子训人。君臣在先,翁婿师徒在后。 徐靖一听这话,又不乐意了:「该说就说嘛,岳父可别不管我。我这个人惫懒惯了,没人在身后催一催可不成。」 「对了,岳父不想做吏部尚书,不如就做太傅吧!本来就是我夫子,进宫做太傅顺理成章。以后我和月牙儿妹妹也能随时孝敬岳父。」 赵元明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只会教读书写文章。天子要学的帝王心术谋略政务,我都不精通,做不了太傅。」 最重要的是,苏皇后就在宫里。他和苏皇后那段旧情,知道的人不多,也有那么几个。他要是进了宫,不知要闹出多少口舌是非来。 他的女儿要做皇后,女婿是天子,他帮不了什么忙也就罢了,绝不能给他们添乱。他和苏皇后也不宜再相见…… 不行!此事万万不行! 赵元明态度坚 定,徐靖和赵夕颜对视一眼,也不再勉强。徐靖想了想说道:「岳父做了多年夫子,最擅长上课讲学教导学生。那就去国子监做祭酒,为大晋培养优秀的学子。」 大晋朝以科举取仕。国子监里的学生,也要参加科考,考中了才能入仕。不过,国子监考中科举的比例颇高,远远胜过普通书院学子。 有资格进国子监读书的学子,都是官员勋贵子弟。没有背景能耐的,根本弹压不住。 赵元明显然就很合适。 论才学,赵元明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六首状元。论身份,赵元明是未来皇后的亲爹天子的岳父。有他坐镇国子监,为国朝教导培养年轻官员,再好不过。 赵元明果然心动了,略一沉吟:「原来的国子监祭酒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 徐靖这些日子没白学,立刻道:「翰林苏掌院在宫变中离世,掌院一职空缺了出来,正好让薄祭酒升个官。」 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到二品翰林掌院,官职升了四级。薄祭酒知道得乐疯了。 赵元明笑着点点头,再看徐靖,目光柔和了许多:「身为天子,最重要的是有识人之明,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情。这就是帝王的能耐。」 「至于读书好不好,武艺高不高,都在其次。」 「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我坐了确实合适。官职不低,也不算太高,不至于惹来众臣不满忌惮。又能为国朝为你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这事我应下了。」 徐靖被夸得心花怒放,一脸自得,要是有尾巴,早就翘上天了。 赵元明最见不得徐靖这副模样,面色微微一沉。徐靖多机灵啊,立刻收敛几分,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的未来连襟也来了,我去见一见他。」 李骁和王薇婚期就在年底,王薇认赵元明做义父,李骁和徐靖就是正经的连襟。 赵元明稽首。 徐靖暗暗舒出一口气,冲赵夕颜使了个眼神。溜了溜了! 赵夕颜忍着笑,起身道:「等等,我也随你去。」 然后陪徐靖一同去见李骁王薇。 赵元明早将徐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好笑又无奈。 一个人的性情脾气,从先天到后天养成,很难彻底改变。徐靖已经长大成人,改是改不了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连襟(一) 徐靖溜出门外,用袖子擦拭额头汗珠,小声嘀咕道:「夫子一瞪眼,我就想溜。」 赵夕颜扑哧笑了:「你知道我爹清正的脾气,就别惹他。」 「那不成。」徐靖咧嘴一笑,像昔日那般惫懒淘气:「我就爱听夫子教训我。」 赵夕颜笑着白他一眼。 王薇李骁就在隔壁院子里。 赵夕颜徐靖迈步进了院子,王薇和李骁立刻迎了过来,一同行礼,口称世子世子妃。 徐靖笑着扶起李骁,语气亲近热络:「别这么多礼。自家连襟,在一起不必拘谨。以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那怎么能一样啊! 以前徐靖就是一个富贵藩王世子,不掌兵不掌权。他一个武将与之结交,彼此称兄道弟都不为过。 现在徐靖是大晋新帝,他这个将军,得谨守君臣之道。 李骁心里十分受用,口中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今日不论君臣,只叙连襟之谊。」 一旁的王薇,羞臊得红了脸。 她还没嫁给李骁。他们就一口一个连襟的。 赵夕颜轻笑一生,挽起王薇的手低语:「别管他们,我们进去说话。」 王薇心头一热,点点头。 都是年轻人,彼此相识多年,到一处有说不完的话。 赵夕颜惦记族人,王薇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一说来:「……京城传来世子将要登基为帝的消息后,赵氏一族的族人都十分高兴。尤其是祖母大人,发了宏愿,要吃斋念佛一年,为你们祈福。」 又悄声笑道:「其实,这一回祖母大人也想来京城。连行礼都准备好了。启程前两日偏偏受了凉,不便动身。祖母大人心里一直惦记你呢!」 赵夕颜也想念嘴硬心软的祖母了,低声笑道:「爹要留在京城,等日后安顿妥当了,将祖母接到京城来,就能相聚了。」 「对了,七曾叔祖的身体还好么?」 「好得很。」王薇笑道:「七曾叔祖最后一颗牙也掉了,吃米糊肉末,一顿能吃一碗。这样的身子骨,能活到一百岁。」 赵夕颜被勾起了思乡之情,忍不住叹一声:「我真想回去看一看。」 这显然不太可能。 徐靖的登基大典就在眼前,接下来就是皇后册封典礼,之后夫妻两个要带着孩子住进宫中。千头万绪,诸事纷乱,要慢慢理清。她根本无暇分身回北海郡。 王薇笑着安慰道:「暂且不急,以后得了空闲再回。」 另一边,徐靖和李骁正在说郑玄青。 「郑二怎么没来京城?」徐靖笑问:「我三年没见她了,心里一直惦记。」 李骁咳嗽一声:「我邀他一同来,他不肯。说要留下陪着未婚妻。」 徐靖:「……」 徐靖听得牙酸倒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呸,重色轻友的混账!」 算了,看在他对四姐一片痴情的份上,暂且不和他计较。 说笑几句后,李骁低声道:「十三州刺史和驻军将军都到京城了。世子得趁着这次机会拿捏住他们。」 徐靖在李骁面前也没逞强:「如果太子堂兄还在世,继承皇位大统,他们都会低头敬服。我到底是藩王世子身份继承皇位,他们口服心里却是不服的,这事急不得,慢慢来。」 也怪不得臣子们不服。徐靖声名鹊起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朝中众臣和徐靖还算熟悉,这些坐镇一州的刺史们将军们对他半点不熟。自然要省视称量一二。 君臣间的博弈也是朝堂里的常态。天子仁爱勤政,臣子赤胆忠心。帝王平庸无能,做臣子的少不得要压 一压王权。如果遇到像永明帝那样的无道昏君,朝臣们满心怨怼,巴不得帝王早些驾崩归天了。 所以,别以为坐了龙椅就坐拥天下了,想掌控朝堂众臣归心还早得很哪! 李骁低声道:「我一直在胶东军军营里,只会领兵打仗,这些朝堂争斗实在不懂。总之,以后要领兵剿匪,我第一个去。」 这大实话,听得徐靖会心一笑:「放心,以后有的是用你的时候。」 李骁咧嘴一笑。 这一日晚上,赵府家宴着实热闹。 徐靖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一开始众人还颇有顾虑,有些拘谨。徐靖却没半点为人君主的架子,和众人有说有笑。家宴上没有酒,喝着茶水也有滋有味。 家宴散后,徐靖依依难舍地拉着岳父的手:「岳父不如去王府住下。」 赵元明温声道:「我就住赵府,你和月牙儿先忙正事,好好孝敬王爷王妃。以后得了空闲,再来看我。」 北海王夫妇都在王府里住着,他这个岳父焉能这般不识趣。 赵夕颜明白其中道理,虽然舍不得亲爹,却忍下了。 倒是徐靖,一直念念不舍,反复劝岳父和他一同回王府。 众人看着有趣,又觉欣慰。 徐靖实在有情有义。 赵元明受不了女婿的啰嗦聒噪,直接打发他走人:「行了行了,快些走吧!」 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赵夕颜抿唇一笑,扯着徐靖的衣袖上了马车。马车走出老远了,徐靖还往外探出头,高声嚷道:「岳父,我走啦!别太想我啊!」 赵元明揉了揉额角,嘴角却悄然扬起。 隔日,李骁上朝觐见,赵元明带着义女王薇来北海王府拜会。 自从徐靖进宫处理政务,北海王就很少进宫了,有朝臣登门拜会,也避而不见。 北海王这般姿态,令苏皇后和众臣也放心不少。 众人拥立徐靖继位,北海王若仗着自己是徐靖亲爹,干涉朝政,就大大不美了。皇权至高无上,也不容任何人染指。 北海王如此知情识趣,令人敬服。 亲家见了面,一个夸赞儿媳聪慧贤良,一个夸赞女婿大有长进,气氛很是和谐。 待小果儿小花儿一并抱来,赵元明也顾不得矜持自重了,笑着抱起一双外孙外孙女,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根本舍不得撒手。 就在此刻,一个亲兵走了进来,在北海王耳边低语两句。 北海王笑容未变,眉头挑了一挑。 第四百二十九章 连襟(二) 赵元明和北海王相识相交多年,做了亲家之后来往愈发密切。对北海王的性情脾气也算了解。 北海王眉头一动,赵元明就知出了事:「王爷,可是宫中出什么事了?」 北海王没有隐瞒,低声道:「今日春生召集十三州刺史将军议事,幽州军的吴将军出言不逊,惹得春生十分恼怒,在金銮殿里大发雷霆。」 赵元明:「……」 赵元明揉了揉额头,无奈叹一声:「春生实在年轻气盛。」 做帝王,应该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徐靖正好相反,爱憎分明,喜怒都摆在脸上。 北海王倒没发愁:「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做皇帝。春生还年少,慢慢学着,也就练出城府了。」 顿了顿又笑道:「本王很快要启程回北海郡。以后你这个岳父兼父子留在京城,可得时常劝着他一些。他素来肯听你的。」 赵元明没有推辞,也没谦虚,点点头应下了:「王爷放心,我以后一定时时规劝。」 徐靖的脾气摆在这儿,忍一回两回,忍不了三回。今天狠狠发作了一回,直接将所有臣子都震住了。 那个吴将军胆子倒是不小,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李骁一声不吭动了手,将吴将军的鼻子揍得开了花。 武将一动手,朝会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徐靖强自按捺住撸袖子揍人的冲动,板着脸孔训斥吴将军和李骁两人,将两人都撵出了金銮殿。 吴将军气急败坏,捂着不停流血的鼻子,另一只手指着李骁怒骂:「你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要不是仗着你死去的兄长,胶东军大将军一职,哪能轮得到你来做!」 「就是你兄长还在世,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吴老哥。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较劲争锋!」 李骁撸起袖子,气死人不偿命地晃了晃结实有力的拳头:「刚才挨揍不服气是吧!走,我们现在出宫,找个校武场好好练练。」 然后,两人就到校武场「练练」去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臣们爱打嘴架,武将嘛,去校武场叙一叙「同僚情谊」也是常事。 不出一个时辰,徐十一便咧着嘴进了福佑殿禀报:「启禀世子,李将军和吴将军去了校武场比试。刀枪棍棒都使了一遍,吴将军样样不及,灰头土脸的。」 一直窝着火的徐靖,听得痛快又解气,唯一遗憾的是自己不便亲自动手。不然,非将那个倚老卖老嘴脸讨嫌的吴将军揍扁了不可。 坐在一旁的苏皇后,见徐靖摩拳擦掌撸袖子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两个武将过招比试,不过是小事一桩。你万万不可出手!」 身为天子,和臣子动手,实在是自降身份,也实在不体面。 徐靖心头恶气已经出了,笑着应一声:「娘娘放心,我今日在金銮殿里都忍了,不会私下出手。」 反正,李骁已经替他揍过吴将军了。此时的徐靖非常大度宽容。 苏皇后心中有数,一笑置之,叫了两个宫人来,令她们分别去给两位将军送伤药。 满脸开花的吴将军收到苏皇后送来的伤药,心里的忿忿不平去了大半。 至于李骁,伤势比吴将军轻得多,收了伤药,恭敬地往皇宫的方向躬身抱拳谢恩。 傍晚,王薇从北海王府回来,见到李骁额头一片青肿,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上朝么?怎么额上带了伤?」 李骁咧嘴一笑:「我这点伤不算什么,吴将军才叫一个惨,被我揍成了猪头。少说也得养个十天半月才能见人。」 然后,眉飞色舞地将白日金銮殿发生的事道来。之后和吴将军「过招」的事也少不得仔细说上一说。 王薇听得连连倒抽凉气:「这个吴将军,实在可恼可恨。分明是欺负世子年少,故意在朝堂滋事胡闹。」 李骁哼一声:「十三州驻军将军,心里不服气的可不止他一个。说不定有人在背后挑唆怂恿。他被人当枪使了。」 「世子不便出手,我代世子出了这口恶气。等吴将军的伤养好了,也该举行登基典礼了。」 名不正言不顺。等徐靖换了龙袍坐了龙椅,有了真正的帝王威严和手段能耐,刺史们也好,将军们也罢,都得老老实实低头做人。 「朝堂里的事,我不太懂。」王薇轻声道:「不过,世子和世子妃对我们有大恩,不管何时,我们都得站在世子那一边。」 李骁点点头。 这一边,徐靖回了王府,也在和赵夕颜说起白日的事。 「……心里对我不服的武将,不止吴将军一个。吴将军冲动易怒,最好唆使摆弄,今天在金銮殿里说话冲得很。我当时的怒火噌地就上来了。」 「还好李骁及时出手,当场就将吴将军揍趴下了。后来还言语激得吴将军一同去校武场,将吴将军揍成了猪头。没个十天半月,都见不了人。」 一边说,一边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赵夕颜失笑,双手合拢住他的拳头:「李骁能出手,你可不能动手。」 一个帝王,在朝中动手揍臣子,这等事一旦纪录到史书上,就是贻笑千古的笑话了。 徐靖闷闷地应一声:「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放心,我忍得住。」 赵夕颜又是一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孔,像哄孩童一样:「要收拢臣子,急不得,得一步一步慢慢来。还有半个月,就是你的登基大典了。等你正式登基称帝,他们自然就老实了。」 徐靖将另一边脸孔也凑过来。 赵夕颜只得再亲一口。 小夫妻亲昵片刻,徐靖才肯消停,低声笑道:「当日我们两个出力,帮了李骁一把。现在李骁是我连襟,第一个摆明车马全力支持我。」 「宫中禁卫统领,论资排辈按忠心,都该是陶将军。」 「京城三大军营,铁卫营有定国公世子冯远,骁骑营以后是高望统领。猛虎营统领空缺出来,我想将李骁调来猛虎营,你觉得如何?」 第四百三十章 选择 猛虎营是徐靖一手招募操练出来的精兵,说是徐靖的亲卫军也不为过。 徐三在猛虎营里做一名参将,要统领猛虎营还不够格。李骁出身将门,是四品的武将,又是徐靖的连襟,从胶东军调任至京城,倒是合适。 赵夕颜略一思忖,低声道:「胶东军是李骥一手带出来的精兵。李骁在胶东军也有数年了。你想调他来京城,得私下先问一问他的心意。他愿意再好不过。如果他不愿离开胶东军,你也别勉强,让他留在青州便是。」 来京城的好处显而易见,一跃就是猛虎营统领,天子心腹。 不过,这也意味着李骁要离开经营了数年的胶东军。 怎么选择,得看李骁自己了。 徐靖点点头:「过两日,我私下问一问他。猛虎营必须交到我信得过的人手中。他愿意最好,如果他不想离开胶东,我就先让武安伯去统领猛虎营。等过几年,徐三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二姐夫在养伤,等他伤好了,我打算让他进禁卫军。」 任人唯亲,是谁都无法避过的事。 永明帝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徐靖坐了龙椅后,首先要抓紧的就是兵权。 赵夕颜道:「原来的禁卫军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伤兵,还能派上用场的只有一两千。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徐靖早有思虑:「先从猛虎营调拨一万士兵,充做禁卫。以后猛虎营再招募新兵训练。等日后新兵练成了,从中挑精锐进禁卫军。」 赵夕颜看徐靖一眼:「这么做,只怕冯远和高望心中不平。」 禁卫军是天子亲军,拱卫皇城,地位特殊。如果都从猛虎营里挑人,铁卫营和骁骑营无形中就比猛虎营低了一头。 骄兵悍将们,谁也不服谁。定国公世子冯远和忠勇侯长子高望岂能甘心? 徐靖呼出一口气:「这其中利弊,我都清楚。不过,宫中动乱刚过去没多久,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兵权,坐稳龙椅。」 顿了顿又道:「我打算召冯远前来,亲自和他解释此事。」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世间,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靖上位,必然会重用自己的心腹亲信。 高家提前下注,以高平平和徐三联姻向徐靖投诚。忠勇侯父子,也是最早上奏折支持徐靖继位的武将。 这几日,忠勇侯父子已经领大军启程在回京途中,要赶在新帝的登基大典前抵达京城。 至于定国公父子,忠于大晋。徐靖坐了龙椅,他们会对徐靖效忠。换了是别的世子上位,他们也一样效忠。 赵夕颜默然片刻,轻声提醒:「冯氏父子是大晋忠臣,立功无数。这一回宫变,定国公一把年岁了,还握刀杀敌。冯远带伤奔波,亲自斩杀慕容尧,立下大功。你好生安抚,别寒了他们的心。」 「嗯,我知道。」 两日后,徐靖去了一趟赵府,和李骁在书房里待了一个时辰。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徐靖走后,李骁心事重重,翻来覆去一夜没睡好。 王薇察觉有异,张口问询,李骁不肯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清楚了,再和你说。」 王薇隐约猜到几分,也就不问了。 李骁打着养伤的借口,在赵府里思虑了三天,然后进宫觐见。 徐靖还没住进宫里,每日早出晚归,白日就在金銮殿里看奏折。听闻李骁来了,徐靖挑了挑眉:「让他进来。」 片刻后,李骁昂首阔步,大步迈进了金銮殿,在徐靖面前跪下了:「世子,末将愿来京城统领猛虎营。」 徐靖眼睛一亮,亲自起身 ,扶起李骁:「你想清楚了?」 李骁比徐靖还要高一些,起身后和徐靖相对而立四目相对,他神色坚定目光清明:「是,我想清楚了。」 「猛虎营是世子一手建起的军队,世子将猛虎营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器重提携。我必不负世子厚望,一定领好猛虎营。」 他当然舍不得胶东军。 不过,胶东军再好,毕竟远离中枢,只是一地驻军。顶天了也就是割据一方。 猛虎营就不同了。这是徐靖亲自组建的军队,是天子麾下精兵。以后拱卫皇宫的禁卫,都出自猛虎营。这个统领的位置,重之又重。足以和定国公府和忠勇侯府并驾齐驱,就像当年的慕容尧一样……呸呸呸!怎么忽然想到逆贼来了,不吉利,呸呸呸! 总之,他不能放过这个良机。 徐靖一脸快慰:「好!等登基典礼过后,你先回一趟胶东军,安排妥当后,再来京城任职。」 这是让李骁从胶东军中挑一个心腹接替将军一职。 李骁心头热血涌动,拱手谢恩。 徐十一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定国公世子进宫了。」 徐靖眉头一动,对李骁道:「你先退下吧!」 李骁应声退了出去,和年近五旬的定国公世子冯远擦肩而过。换在以前,李骁一个四品的武将,根本没资格和定国公世子并肩。 如今,李骁主动笑着招呼,定国公世子也很客气,含笑点头示意。 进宫前,定国公父子也曾有过一番长谈。 定国公对儿子道:「我老了,此番又受了伤,正好致仕告老。以后,铁卫营全部交到你手中。」 「铁卫营有五万精兵,骁骑营是骑兵,禁卫军是天子亲军。这么多年来,谁也压不过铁卫营。」 「眼下和以前不同了。世子来京城三年,我们父子和他虽有来往,却未刻意结交示好。慕容氏造反被灭族,就不说了。高家一直和世子来往,当日第一个上奏折支持世子继位。宫中禁卫毁于一旦,现在拱卫皇宫的是猛虎营的人。」 「以后,猛虎营必然光芒大盛。你不必眼热心气,也不用去争。我们冯家是大晋第一将门,自己立得正站得直,就能屹立不倒。」 「世子召你进宫,必是要安抚冯家。你要把握好其中分寸,不管世子说什么,都不可生出怨怼之心。」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记住,世子是君,我们是臣。如果臣子有二心,慕容尧慕容慎的下场就在眼前。」 第四百三十一章 良将(一) 定国公世子迈步进殿,上前躬身行礼:「臣冯远,见过世子殿下。」 「冯将军快请起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话间,一只手已经扶起了他。 抬头一看,正是北海王世子徐靖熟悉的俊脸。 定国公世子心头一热:「多谢世子殿下。」 他是历经过三朝天子的武将,习惯了高高在上喜怒不定的帝王,说话行事四平八稳慎之又慎。 徐靖以藩王世子身份继位,是大晋建朝以来的独一份,那份热血赤诚坦荡,更是前所未见。 此时,那双清亮的眼看着他,张口就道:「冯将军,我说话不喜欢兜圈子。今日召你进宫,是要和你说一说禁卫军和猛虎营的事。」 「一场宫变,死了无数大晋禁卫,每每想起,我都心痛难当。宫中不能没有禁卫,我打算先从猛虎营调一万人进禁卫。以后猛虎营继续招募新兵加以操练,表现优异者就可进禁卫。」 「禁卫军由陶将军统领,武安伯世子做禁卫副统领。我打算调李骁进京,执掌猛虎营。以后,禁卫军和猛虎营都在我直接掌控下。」 「等登基典礼一过,我就要颁布诏令。这些事,我要提前告诉冯将军。请冯将军不要介怀。」 徐靖坦坦荡荡的将自己的意图告诉冯远。 他要亲自掌控禁卫军和猛虎营。 定国公世子在进宫前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些并不惊讶,心里甚至有些动容。正如定国公所言,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帝王要做什么,根本不用向臣子解释。徐靖偏偏这么做了。 他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世子殿下要做的事,不必和臣细说。」定国公世子张口道:「臣是大晋的将军,对大晋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更不会有怨言。」 徐靖却道:「可是,我不愿让冯将军有半点误会和不满。」 说着,一把抓住定国公世子的胳膊,目光专注热切:「冯将军是忠臣良将,我以后定不负冯将军。」 定国公世子:「……」 五十岁的冯远,自诩一颗心坚韧如磐石,此刻也被那双眼中的真诚热切融化了。 定国公世子心头热腾腾地,忽然跪下:「臣也绝不负世子殿下的厚爱和信任。」 徐靖心中大悦,笑着扯起定国公世子:「说得好好的,怎么又跪下了。来来来,快起身,我们去那边坐着说话。」 徐靖没半分架子,兴致勃勃地扯着定国公世子的胳膊去坐。定国公世子身不由己地坐下了,徐靖就在他身边一并坐下,掏心置腹地唏嘘:「这段时日,十三州的刺史和将军进京,整日里纷乱不断。」 「我年轻识浅,声威不足。他们明着恭敬,实则心里不太拿我当回事。前几日吴将军在朝堂里就敢和我呛声。要不是李骁及时出手,我岂不要白白受一回窝囊气。」 「我不能一直将他们留在京城。等登基大典一过,就得让他们各自回去。可这么一来,我想掌控十三州驻军,也就成了空谈。冯将军替我想一想办法。」 办法当然是有的。 就是稍微缺德了一点。 定国公世子一开始不肯说,含糊其辞地想糊弄过去。奈何徐靖打定了主意要「请教」,一直扯着他的衣袖不放。 哪里还有帝王模样。和他家中那个淘气惫懒又爱撒娇的幼子一般德性。 定国公世子好笑之余,心肠忽然软了一软,咳嗽一声低语道:「世子殿下非要听,臣确实有个主意。」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各自手中有兵。这些驻军,都远离京城,镇守一州。一旦京城有变,他们便可割据一方。所以,他们表面恭敬,实则心里没怎 么将世子殿下当回事。」 「世子殿下在登基后,不妨将他们的位置换一换。譬如那位吴将军,让他去冀州领军。再调冀州军的将军去并州。如此一来,既没降他们的官职,又遏制了他们的野心和权力。」 徐靖听得双目熠熠生光,咧嘴笑了起来:「果然是个好主意。我早该向冯将军请教了。」 定国公世子矜持地笑了一笑,顺势再提点几句:「此事要及早定下,不可拖延。趁着殿下登基的势头,将此事定为永例,也能少些阻力。」 徐靖连连点头:「冯将军此计甚妙。我和皇后娘娘商议一下,如果娘娘也点头应允,我就照着这一计实施。」 徐靖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有一半归功于苏皇后的全力支持。徐靖对苏皇后也一直言听计从,敬重中透着亲近。 便是儿子对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重情重义,心地仁厚纯良。这样的北海王世子,才是令朝堂众臣折服的新帝。 至于读书平平看奏折时总发困这等小事,不足一提。想想永明帝在世的时候,奏折拖延个几日再批是常有的事,还经常令内侍马三思代笔。众臣敢怒不敢言罢了。 直至天黑,定国公世子才回府。回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定国公的书房,将今日进宫的情形一一告诉父亲。 定国公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瞥儿子一眼:「你进宫前,我不是嘱咐过你要多听少说话吗?怎么世子一问,你就什么都说了?」 定国公世子想了想答道:「世子殿下扯着我的胳膊不放,非让我出个主意。我一个没忍住,就把思虑了多日的办法说出口了。」 这画面感太强了。 定国公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徐靖眼巴巴地扯着定国公世子衣袖的画面,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半晌才叹一声:「你就没想过,世子其实心中早有成算。这是故意借着你的口说出这些。以后此事定下,众武将知道是你的主意,可就都怨上你了。」 定国公世子却一脸笃定:「不可能,世子绝不是那样的人。」 定国公又瞥儿子一眼:「你对世子倒是很有信心。」 定国公世子挑了挑眉头,笑了一笑:「是。良将得遇明君,就是这样的感觉。」 定国公:「……」 第四百三十二章 良将(二) 徐靖也在眉飞色舞的和赵夕颜说起今日之事。 「月牙儿妹妹,冯将军不愧是大晋良将,他想的法子实在太好了。我陪皇后娘娘用晚膳的时候,悄悄和娘娘说了。娘娘也赞成。登基过后,我立刻下诏令。」 赵夕颜抿唇一笑:「你说,冯将军心里会不会犯嘀咕,以为你早就有主意,不过是要拿他做挡箭牌。」 「不会!」徐靖信心满满:「我一片诚心请教,冯将军知我懂我,绝不会误会的。」 赵夕颜又是一笑:「你倒是有信心。」 徐靖挑眉笑道:「良将得遇明君的心情,只有我和他懂。」 赵夕颜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胳膊。 不过,徐靖心情大好,总是件好事。 「还有几日就是登基大典了。」徐靖低声笑道:「娘娘今日特意嘱咐我,让我回来和你说,早些收拾打点妥当。等登基典礼过后,就搬进宫中。还有,礼部择定了吉日,腊月初六是吉日,皇后的册封典礼,就定在那一日。」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轻叹了口气。 徐靖不愧是一同长大的小竹马,立刻猜中了赵夕颜的心思:「你是不是不愿住在宫里?」 赵夕颜低声道:「前世我在宫中两年,整日里勾心斗角,应对皇后嫔妃,还要应付太后公主的挑衅刻薄。我对宫中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徐靖立刻道:「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就住在北海王府好了。我以后每日进宫处理政事,晚上就回来。就像上衙下衙一样。」 赵夕颜窝心又好笑,伸手拍了徐靖的手背一下:「皇帝皇后不住在宫里,太不成体统了。我就是随口说说,你可别乱来。」 徐靖嗯一声,将赵夕颜搂进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月牙儿,我的后宫,永远只你一个。」 所以,别畏怯,别担心。宫廷再大,也只我们夫妻两人。 赵夕颜鼻间有些酸酸的,抬起头的那一刻,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嘴角却扬了起来:「嗯,我信你。」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新帝登基典礼的日子终于到来。 忠勇侯父子堪堪在前一日赶到京城。忠勇侯勉强能站立一炷香时间,撑不住一整日的登基大典,只得遗憾地留在高府。长子高望领着下面的几个兄弟都进宫去参加大典了。 高夫人因为次子战死沙场病了一场,比以前消瘦得多。夫妻两个一个躺在榻上,一个坐在床榻边,各怀心思,竟没什么重逢的喜悦。 「今日新帝登基,所有藩王和世子都在宫里,百官进殿,连十三州刺史和将军都在,宫中一定热闹得很。」 忠勇侯沉默许久,忽然张口唏嘘。 一个叱咤二十多年的将军,不能再领兵上阵,不能再提刀射箭,就连新帝的登基大典都没力气参加。 实在太凄惨了。 高夫人知道丈夫的心思,轻声安慰道:「我们的儿子都进宫去了。你为大晋打了一辈子仗,还没打够吗?以后告老致仕,在府里过几天清闲日子。」 忠勇侯嗯一声,又不吭声了。 倒是高夫人,想起了殒命的次子,又落了泪:「二郎就这么去了,要不是还惦着你和大郎他们,我恨不得和二郎一起走。」 忠勇侯心里也难受得很,口中却道:「将门儿郎,马革裹尸是常事。战场上死那么多人,谁不是别人的儿子。他们能死,二郎怎么就不能战死了?就连我,当日也差点命丧当场。要不是徐三拼死相救,高家就得办两场丧事了。」 高夫人不知该哭还是该气,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罢了,以后我对二郎媳妇好一些。她若是不想守了,就让她改嫁。二郎 留下的儿女,我这个祖母养着就是。」 忠勇侯点点头,对高夫人说道:「我为平平定了亲事。等世子登基了,徐三就会登门来提亲。你和平平说一声。」 高夫人:「……」 这几句话里信息量太大。 高夫人头脑嗡嗡作响,一把抓住忠勇侯的胳膊:「侯爷说什么?什么亲事,什么徐三!我怎么半点都不知情!」 忠勇侯耐着性子,将当日结亲一事道来:「……当日我和世子商议结亲一事,立了口头婚约。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着回来当面和你细说。」 高夫人还在震惊中,下意识地用力拧了一拧:「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问都不问平平一声,也不和我商议,就这么定下了?那个徐三,就是个亲兵出身,我们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怎么这么轻易就许出去了?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啊!」. 忠勇侯疼得直咧嘴:「疼疼疼!疼死我了!快松手!」 高夫人年轻时候也有胭脂虎的美名,松手之后依旧板着脸,狠狠瞪着忠勇侯:「我倒要好好听一听你是怎么想的。」 忠勇侯定定神,低声道:「徐三是亲兵没错,不过,也得看是谁的亲兵。世子今天就登基为新帝了,徐三已经被放了良籍,改名叫徐山,在猛虎营里做参将。他是新帝心腹,以后必是要得重用的。怎么就配不上我们的女儿了?」 「平平也老大不小了,过年就十八岁,你真想将她留成老姑娘不成?」 高夫人哑然片刻,一张口气势泄了大半:「那你也不该私下定婚约。你就没想过,要是平平不乐意怎么办?」 忠勇侯瞥妻子一眼:「我就是顾念着闺女,才为她结这门亲事。她心里放着谁,你这个当娘的难道不知道?」 高夫人:「……」 高平平那点少女心思,做娘的岂会看不出来?鸢尾早就私下悄悄禀报给她了。她一直假装不知道罢了。 忠勇侯又道:「这样,现在就叫平平过来。我们当面问一问。」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的高平平,面孔红红地进了屋子,大声说道:「爹,娘,不用问了,我愿意。」 高夫人:「……」 忠勇侯:「……」 第四百三十三章 登基(一) 女生外向,半点不假。 瞧瞧高平平那副喜上眉梢春心萌动迫不及待的模样,忠勇侯一阵阵心酸。就连高夫人看着,也不是滋味,忍不住瞪一眼过来:「你怎么躲在外偷听?」 高平平应得理直气壮:「我是怕爹不能进宫参加新帝的登基典礼心里难受,想来陪一陪爹说话。刚到门外,就听到你们说起我的亲事。我就驻足悄悄听了几句。」 忠勇侯接过话茬:「行了,别臭着脸。听就听了,反正迟早得告诉她。现在这样不是正好。她心里乐意,这门亲事就成了。」 高平平也不害臊,连连跟着点头。 高夫人被气乐了,伸手拍了女儿一巴掌:「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矜持些。」 矜持是什么? 有嫁给心上人重要吗? 高平平心里不以为意,不愿惹亲娘生气,敷衍地应了一声。 那副模样,摆明了没听进去。高夫人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再次嘱咐:「这件事先别声张,等徐三正式登门提亲了再说。」 高平平点点头,一脸期盼地问:「徐三什么时候来提亲?」 高夫人:「……」 忠勇侯:「……」 此时,徐三站在金銮殿内,在一众武将的末列,和众武将一同跪下叩首:「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三平日不喜说话,今日着意扬高音量。站在徐三前面的武将,耳朵被震得嗡嗡响,忍不住扭头悄悄瞥徐三一眼。 徐三视若未见,每到需要张口的时候,依旧高呼不已。 世子今日登基为新帝。从此以后,没有北海王世子,只有大晋永安帝。 此时此刻,徐三满心满眼的骄傲自豪,腰杆挺得格外直。 众臣里,像徐三这般喜不自胜的,还有许多。譬如武将李骁高望武安伯,譬如文臣周尚书赵侍郎孟御史,还有一众东宫属官。 沈舍人当日随徐靖一并回京,廖洗马主动留在清河郡安定民生。忠勇侯父子回京的时候,廖洗马也一并赶回京城,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到底赶上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廖洗马和沈舍人一同跪下磕头,抬头时各自满目热泪。 太子殿下在天有灵,就睁眼瞧一瞧吧!今日,世子殿下登基为帝了。希望世子殿下做一个明君,不负太子殿下厚望。 穿上龙袍的徐靖,俊脸一片冷肃,所有青涩之气皆褪去,举手投足间一派帝王威严:「众爱卿平身!」 「今日宫中设宴,众爱卿随朕一同赴宴。」 众臣齐声应和:「臣谢过皇上赐宴。」 登基大典自五更开始,一直到下午才结束。众臣又站又跪,折腾了大半日,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 宫宴上没有酒,茶水管够,菜肴热腾腾的,精致味美。 徐靖独自坐在上首,举起手中茶杯,微笑道:「众爱卿不必拘谨,各自饮茶进食吧!」 众臣齐声应了,一同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后,便各自大快朵颐。 江山有传承,龙椅上又有了天子。这是何等令人快慰的喜事! 徐靖同样腹中空空。他四更就起身进宫,被盛大又繁琐的礼仪折腾到现在,早就饿了。 不知是饿过了头,还是太过亢奋激动之故,看着一堆色香味美的菜肴,他竟没有动筷子的想法。心里有一股汹涌的热流四处奔涌,像是要冲出胸膛。 这般激烈喜悦的情绪,必须要和人分享。 徐靖忍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出去了。 众臣一开始不以为意。站了大半天不能动弹,现在去方便一二不足为奇。 没曾想,左等右等也不见新帝回来。 「皇上去哪儿了?」周尚书一个没忍住,悄声问北海王。 北海王深知自己儿子的德性,呵呵笑道:「皇上第一次穿龙袍,想来心中十分激动。大概是去椒房殿,寻太后王妃还有皇后公主们去了。」 徐靖一登基,苏皇后就成了苏太后,北海王妃还是北海王妃,赵夕颜则是赵皇后。徐芳姐妹四个,都是大晋公主了。 今日宫中举行盛大的宴会,款待群臣。后宫同样有宫宴,就设在椒房殿。 徐靖这是去寻青梅竹马的赵皇后,分享自己的激动喜悦了吧! 周尚书心中有数,也不说穿,欣然附和道:「皇上至仁至孝,此时犹不忘太后娘娘和王妃娘娘。有这样的天子,是我等做臣子的福气。」 要不怎么说周尚书能做到礼部尚书?就凭这份眼力劲和圆滑! 北海王展颜一笑,举起茶杯和周尚书碰了一杯。 椒房殿里也是一片喜庆。 今日是新帝登基的大喜日子。苏太后今日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宫装,精心装扮了一番,四旬的人了,看着还如三旬妇人一般。 相较之下,年近六旬的北海王妃就苍老多了。 不过,论喜气,谁也比不过北海王妃。从进宫后,嘴角就没下去过。 自己的儿子做皇帝了。做亲娘的,哪能不高兴啊! 苏太后的情绪就复杂多了。喜悦中掺杂着淡淡的忧伤和心酸。这样的日子,苏太后难免要想起早逝的儿子。 赵夕颜坐在北海王妃下首,借着为北海王妃倒茶,悄声提醒:「母妃笑得收敛些。」 这哪能收敛得了? 北海王妃心里嘀咕着,尽力将嘴角收着一些。 苏太后看在眼底,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她失去了儿子,却又多了徐靖和赵夕颜在身畔。 大喜的日子,她不该再想那些令人悲伤的事,应该高高兴兴地为新帝登基庆贺。 苏太后定定心神,笑着说道:「今日宴上没有酒,哀家以茶代酒,敬大家一杯。」 北海王妃等人连道不敢,一同举起茶杯,热热闹闹地喝了起来。 就在此刻,穿着龙袍容貌俊美气度尊贵的新帝来了。 苏太后有些惊讶,含笑起身。 北海王妃更是欢喜不已:「春生,你不是和众臣饮宴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徐靖咧嘴笑道:「我过来看看,一会儿就回。」目光已经飘到了月牙儿妹妹的脸上。 第四百三十四章 登基(二) 今日赵夕颜以皇后的身份进宫,身上穿的是一袭正红色宫装。长发挽起,发髻边垂着长长的流苏。 就如一朵盛开的牡丹,美丽优雅且雍容华贵。 这样的月牙儿妹妹,令徐靖惊艳极了。这一瞧,就陷了进去,眼睛根本拔不开。 赵夕颜也在看徐靖。 徐靖天生一副好相貌,身高腿长,剑眉星目。今日穿着龙袍,更多了平日没有的尊贵和威严。 还是那个人,又好像变了一个人。那种熟悉和陌生的错乱感交织在一起,令赵夕颜心情澎湃激越。 她和徐靖对视良久,甚至忘了身边还有众人凝神瞩目。 北海王妃顺着徐靖的目光一看,心里有些泛酸。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拆儿子的台,只得忍下了。 苏太后就宽容多了,一笑置之。 徐莹忍着笑,悄悄扯了扯赵夕颜的衣袖。赵夕颜这才回神,难得有些羞赧。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的,她和徐靖对视着瞧个没完,实在有些过分了…… 赵夕颜微红着脸,故作镇定,和众人一同行礼:「见过皇上。」 徐靖也没经过这样的阵仗,亲娘姐姐们和媳妇一同向自己行礼,一时间颇不习惯,忙道:「都起身。一家人不必这么多礼。」 苏太后笑道:「春生说的是。在朝堂里是皇帝,进了后宫,就如回内宅一般。自家人不必拘谨。都坐着说话。」 北海王妃喜滋滋地挪了个位置,叫徐靖过去坐。 赵夕颜微微抽了抽嘴角。 好在不必她出言提醒,徐靖就上前来,坐了苏太后身边。 在宫中,唯有苏太后有资格坐在徐靖的上首。徐靖这般,也有亲近之意。 苏太后高兴了,北海王妃心里就没那么痛快。不过,北海王妃也没傻到当众露出不快的地步,笑着对苏太后说道:「瞧瞧臣妾,在北海郡过了几十年,连宫中礼数都忘了。太后娘娘心地仁厚,不和臣妾计较。臣妾得先谢过娘娘才是。」 苏太后微笑着应道:「王妃和皇上是嫡亲的母子。不管到了何时,皇上都是王妃的儿子。哀家怎么会见怪。」 「以后皇上在宫中长住,王妃想见一面殊为不易。这份心情,哀家都明白。」 北海王妃听得鼻间一酸,强自欢笑道:「臣妾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太后娘娘的眼,让娘娘见笑了。」 苏太后温声道:「母子骨肉连心,哀家怎么会笑王妃。请王妃放心,以后哀家一定将皇上视如亲生,好好待他。」 北海王妃目中含泪,笑着谢苏太后。 徐靖见亲娘这样强颜欢笑,心里也不是滋味,起身向北海王妃敬茶:「母妃,儿子敬你一杯茶。」 北海王妃顿时喜笑颜开,诶了一声,将一杯茶都喝个精光,惹得众人都笑了。 赵夕颜起身向苏太后敬茶,苏太后心中有数,轻声笑道:「皇上孝顺亲娘,哀家看着只会更高兴。」 赵夕颜抿唇一笑:「我这一杯是自己敬太后娘娘,和皇上可没什么关系。」 苏太后莞尔一笑,将茶喝了,示意赵夕颜坐下。然后问徐靖:「今日登基典礼可还顺遂?没出什么差错吧!」 徐靖笑道:「没有差错,一切都很顺利。」 苏太后略一点头,笑着说道:「从今日起,你就在宫里住下。月牙儿也带着孩子进宫来吧!哀家半个月前就让人收拾了仁寿宫,行礼已经都搬过去了。哀家今日就搬走,将椒房殿腾出来。」 北海王妃心里暗暗点头,很是满意。 椒房殿历来是皇后寝宫。苏太后这么干脆利落地将宫殿腾出来,倒是省却了许多麻 烦。 不然,若是苏太后迟迟不搬走,赵夕颜进宫要住何处? 婆媳关系好不好的,那是另一回事。她得为自己的儿子颜面考虑哪! 苏太后这般知情识趣,再好不过。 赵夕颜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太后娘娘美意,我感激不尽。不过,我想在王府里住一段时日。我自嫁进王府,一直没能在公婆面前尽孝。王爷王妃不日就要启程回北海郡,我这个做儿媳的,理当伺候婆婆,多尽一尽孝。还请太后娘娘应允首肯。」 苏太后想了想笑道:「也罢,你有这份孝心,哀家岂能不允。那你就在王府多住些日子。不过,哀家还是今天搬去仁寿宫。正好趁着这段日子,将椒房殿重新收拾一番。」 赵夕颜没有拒绝苏太后的好意,含笑应了。 再看北海王妃,竟感动地红了眼眶。 她一直对儿媳挑三拣四地,儿媳半点不记仇,在人前这般维护她的颜面……她错了。她以后得好好对儿媳。 徐靖心里也像喝了蜜似地,冲赵夕颜一个劲儿地傻乐。ap. 赵夕颜轻声笑道:「皇上在这儿小坐片刻,就回去吧!众臣都在等着呢!」 徐靖嗯一声,脚下不肯动。 众人都偷偷笑了起来。 苏太后忍着笑吩咐:「皇上还是回吧!月牙儿代哀家送一送皇上。」 赵夕颜笑着应下。 徐靖这才人模人样地起身,拱手向苏太后北海王妃等人作别。 赵夕颜送徐靖出椒房殿。 这条路徐靖不知走过多少回,今日感觉格外不同。他昂首阔步,不时扭头看一眼赵夕颜,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低低问道:「今天终于登基穿龙袍了,感觉怎么样?」 徐靖咧嘴笑:「飘飘悠悠地,像踩着棉花似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好像眼前这一切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赵夕颜转头,笑着看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徐靖嗯一声,伸手握住赵夕颜的手:「见到你,心里就踏实了。」 赵夕颜想抽回手:「这么多人看着呢!」 椒房殿里外都是宫人,一个个低头偷笑。 徐靖理直气壮:「你是我的皇后,我拉着你的手怎么了?」 赵夕颜嗔他一眼,也就随他了。 徐靖又凑过来,厚着脸笑问:「我穿龙袍好不好看?」 赵夕颜笑着瞥他:「英俊极了。」 徐靖美滋滋地笑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登基(三) 天子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众臣只当不知皇上去后宫溜达了一圈看过赵皇后了。宫宴上无酒也无歌舞,不过,人人心里踏实面上红润笑声爽朗。 待到傍晚时分,宫宴才散,众臣心满意足地一一告退离去。 北海王也该离去了。 徐靖舍不得亲爹,亲自送北海王到宫门处。北海王妃领着三个女儿在宫门处等候多时,赵夕颜也含笑立在一旁。 「父王,母妃,」徐靖依依不舍地低语:「儿子不孝,不能一直在你们左右。」 北海王妃眼睛有些红,却未掉泪:「别说傻话。你一个藩王世子,如今登基坐了龙椅,不知是多少辈积来的福分。以后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大晋的百姓过得太苦了,你既做了天子,就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难得北海王妃说出这么有眼界有格局的道理。 徐靖郑重应下。 北海王看着俊美尊贵的儿子,心中快慰之情,无以言表。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春生,父王相信你,一定能做一位明君。」 徐靖嘀咕:「我自己都不敢信自己。你们怎么都对我这么有信心!」 再怎么成长成熟装沉稳,一个人的性格总是不会变的。 北海王莞儿一笑。 徐靖又看向赵夕颜:「月牙儿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你,代我给父王母妃尽孝。」 母妃就要走了,以后山高路远难以相聚,她闹腾什么的,权且忍一忍吧! 夫妻两个四目相对,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心里都明白。 赵夕颜抿唇轻笑,点点头应下了。 徐靖又一一和姐姐们道别。直至众人上了马车离去,徐靖还站在宫门处。那副可怜模样,像被家人抛弃在宫中一般。 亲兵们各自低头忍笑。 徐十一最熟悉自家主子的脾气,忙笑着劝道:「王爷说过,等登基典礼过了,就离京回北海。不出几日,皇后娘娘就会带着殿下和公主进宫了。到时候,就一家团聚了。」 可他一日都舍不得和妻儿分开啊! 徐靖目光一飘,扫了一圈收回来,低声道:「我先回福佑殿。等三更过后,宫里所有人都睡了,我独自悄悄出宫回王府,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徐十一:「……」 徐十一哭笑不得,硬着头皮劝阻:「之前没正式登基,皇上每日出宫,也就罢了。现在登基为天子了,理当坐镇宫中。」 永明帝那样的昏君,都很少出宫。天子执掌皇权,却也被皇权束缚,不能轻易离开皇宫。 徐靖没精打采地嗯一声,慢腾腾的转身进了宫门,回了福佑殿。 福佑殿是天子起居之处。永明帝惨死在福佑殿里,内侍也死了不少。之后,这座宫殿一直空着,显得有几分阴森。 今日新帝登基大喜,福佑殿也被重新布置过了。以前奢靡的陈设全部清之一空,换了一整套新的,简约淡雅,颇有品味。 心情有些郁闷的徐靖,在寝宫里转了一圈,心情好了许多,随口笑问:「这福佑殿是谁布置的?瞧着十分不错。」 徐十一也不知道,叫了一个内侍过来。那个内侍恭声答道:「回皇上,是太后娘娘亲自布置收拾的。」 徐靖心头涌过暖意。 苏太后待他,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处理国事批阅奏折,苏太后都陪着。就连这点琐事,也亲自过问。 亲娘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徐十一,随我去仁寿宫。」徐靖忽地说道:「我去陪太后说说话。」 徐十一有些惊讶地抬头:「现在天这么晚了…… 」徐靖瞥一眼过来,徐十一飞快地改口:「是。」 此时,苏太后心里正怅然唏嘘。 新帝登基,于朝堂于百姓于后宫都是喜事。她自然也是极欢喜的。只是,此时,繁华落幕,难免有些酸涩。 属于永明帝的朝堂,已经成了过去。 她这个太后,也该体面地退让,搬来仁寿宫是第一步。接下来,将宫务交给赵夕颜,她一个寡居的太后,吃斋念佛,慢慢熬过余生罢了…… 「太后娘娘,」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苏太后抬头一瞧:「蕈紫,出什么事了?」 蕈紫笑吟吟地:「皇上来瞧太后娘娘了。」 苏太后又是一怔,旋即嗔道:「忙了一天,不早些歇着,还跑仁寿宫来做什么。哀家好端端地,有什么可瞧的。」 话是这么说,脸上却闪出了光辉。 蕈紫心里暗笑,顺着苏太后的话说道:「娘娘不想见皇上,奴婢这就去和皇上说,娘娘已经睡下了。请皇上明日再来。」 苏太后咳嗽一声:「来都来了,就请皇上进来坐一坐。」 蕈紫笑着应一声,去请皇上进来。 片刻后,徐靖迈步而入。也没拱手行礼,就这么坐到苏太后身边:「这仁寿宫有些远,我一路过来走了两炷香时间。娘娘怎么挑了这一处寝宫?」 随意中透着亲昵。 和家人在一起,就该是这样。不必讲什么礼数,不必弯弯绕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苏太后心头一热,也不藏着掖着了,坦然道:「以前我是皇后,住在椒房殿,掌管六宫,母仪天下。现在我是太后,就该往后退一退。」 「这仁寿宫和椒房殿离得远了些,也是我特意挑的。后宫就像内宅一样,只能有一个当家主母。我以后在仁寿宫养老,享一享清福。这后宫里的事,就都交给月牙儿了。」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苏太后摆出了退让的姿态,也免得宫人内侍们怠慢新帝和皇后,或是生出什么争权夺利的妖风邪气。 徐靖低声道:「娘娘对我和月牙儿的好,我们都记在心里。」 一片心意,被人领受,也是件愉悦的事。 苏太后抿唇笑了一笑:「不说这些。你今日忙了一整天,明天还要早起上大朝会,早些去歇了吧!」 徐靖应一声,小坐片刻就离去。 苏太后去沐浴更衣睡下,这一夜,在崭新陌生的寝宫里,睡得踏实安稳。 第四百三十六章 新帝(一) 徐靖忙碌了一天,确实累了,回福佑殿后,头沾枕头就睡着了。 领兵打仗的时候,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立军帐睡下。徐靖早就改了认榻的臭毛病,在死过一位帝王的福佑殿里睡得香甜。 这是徐靖登基后的第一个大朝会。而且,徐靖要挟登基之势,宣布重要的军务调动,堪称是一次改革。由不得徐靖不慎重。 五更天,徐靖起身,换上龙袍去金銮殿上朝。 亲兵们簇拥着自家主子,习惯了快步前行,没觉得有哪儿不妥。跟随在徐靖身边的内侍差点被落下,一边抬脚跟上,一边陪着笑脸道:「皇上稍慢一些。」 以前永明帝上朝,得有两个身高力壮的内侍搀扶着,走起路来慢腾腾地。他们这些内侍也都习惯了。现在乍然换了年轻力盛步履如飞的新帝,他们都快跑起来了。 徐靖没停,随口道:「我走路就是这个速度,你们快点。」 内侍又陪笑道:「皇上应该称朕。」 徐靖转头瞥一眼,那个内侍顿觉脖子凉飕飕的,瞬间闭了嘴。 「你们都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了,我没打算换了你们。以后宫里也不再有新的内侍。」徐靖淡淡道:「如果你们伺候不来,就去别处。我身边有徐十一他们伺候就足够了。」 内侍:「……」 蒋公公残了,马公公伤势太重,养了几个月也没痊愈,以后怕是不能再当差。他王公公好不容易熬到能出头这一天,绝不能被徐十一取代。 「奴才多嘴。」王公公迅速调整心态,愈发恭敬:「请皇上降罪。」 徐靖没和一个内侍较劲,转头继续迈步。 王公公一路小跑着追上来,先一步进了金銮殿,高声道:「皇上驾临,请众臣行礼。」 声音高亢,颇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之感。 术业有专攻。内侍也有内侍的能耐,倒是不能小瞧了。 徐靖一笑置之,在百官的「皇上万岁」声中,坐上龙椅,开始了第一次正式的大朝会。 众臣轮番上贺表,祝贺新帝登基龙御天下。 徐靖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等听了半个时辰,就有些犯困了。众臣都低着头,他在龙椅上悄悄打个呵欠,没人瞧见。 徐靖放了心,又打个呵欠,顺便在龙椅上挪了挪。一直这么坐着,不能随意动弹,也太累了。 站在百官最前列的文官周尚书,神色平稳,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定国公世子同样面色不变。 孟御史偶尔一抬眼,正好瞥见新帝打呵欠。 孟御史:「……」 孟御史这刚正不阿敢当朝怒斥昏君的脾气蹭地就上来了。 孟御史板着脸孔上前两步,在众臣诧异的目光中张口谏言:「朝会最是严肃,皇上岂能在朝会上如此不端。臣请皇上端坐静听。」 徐靖:「……」 众臣:「……」 这个孟御史!还以为他鼎力支持徐靖继位就转了性子。谁曾想,新帝龙椅还没坐热,他就张口「直谏」了。 新帝年轻脸嫩,往日又最是任性大胆,被这般挑衅不知何等恼怒哪! 孟御史该不会又要挨廷杖吧! 就在众臣惴惴难安之际,龙椅上的新帝迅速调整坐姿,摆出最端庄的仪态:「孟御史所言有理,朕这就改。」 孟御史不再多言,退回原位。 众臣悄然松一口气。 这位新帝,自小被娇生惯养,淘气惫懒,任性大胆,和已故的太子徐竣截然不同。简而言之,这位就没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徐靖继位,是大势所趋众望所归。 不过,众臣心里不免有些忧虑。 现在看来,徐靖也有自己的长处。至少能听得进臣子忠心劝告。 殊不知,徐靖心里都要气炸了。只是勉强忍着没发作而已。 等朝会过了大半,一直没有张口的新帝忽然宣布,要调任胶东军李骁进京做猛虎营统领。 李骁早有准备,立刻上前,高声谢过天子恩典。 高望心中有数,没有出声。 定国公世子同样没出声。 其余武将却心中不安。天子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提拔任用心腹掌管猛虎营。这可是一个不怎么美妙的信号。 果然,接下来天子发布了一连串的诏令。 幽州军的吴将军调任去了冀州军,冀州军的将军调至并州…… 十三州的驻军武将竟是全都调换了。还不止这些,刺史也被调换了几个。 武将文臣几乎都炸了锅。吴将军上前,高声道:「皇上,末将统领幽州军多年,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忽然将末将调去冀州军,不知是何道理?莫非皇上是怕末将拥军自重?」 武将大多桀骜不驯,有一个张口,其余的武将顿时纷纷出言,个个义愤填膺。 「末将对大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皇上为何这般对末将?」 「既然皇上这般信不过我们,索性罢了我们的官职。另选武将!」 「对!皇上直接撵我们滚出朝堂就是。」 定国公世子面色一沉,转头怒喝一声:「都给我闭嘴!谁敢对皇上不敬,就是和我冯远过不去!」 众武将都被震住了。 文臣们也被定国公世子这一嗓子震住了。 定国公老持沉重,定国公世子为人谦和低调,父子两个都不是爱出风头之人。稳坐大晋第一将门的位置,在朝会上极少出言。定国公已经上了告老致仕的折子,定国公世子冯远顺理成章地接替铁卫营,成为大晋军中第一人。 冯远旗帜鲜明地站在新帝这一边,令一众武将始料未及。 金銮殿内从人声鼎沸迅速降至冰点,鸦雀无声。 高望也站了出来,沉声道:「皇上这么做,自有皇上的道理。我等身为臣子,应该听从天子号令调遣。你们这般喧闹,是要欺负皇上年少不成?」 众武将又被梗了一下。 李骁站直身体,目光扫了一圈,高声说道:「你们是平调,又没降职,为何咆哮朝堂?」 呸! 你从地方驻军到京城猛虎营,一路高升。我们从一地土皇帝到陌生地盘从头开始,当然要咆哮! 第四百三十七章 新帝(二) 别人敢怒不敢言,和李骁打过一架养了数天伤的吴将军是军中莽夫脾气,一点闷气都忍不下,立刻冷哼一声:「李将军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胶东军是你兄长李骥带出来的精兵,你靠着李骥捡了个现成的便宜。现在又是高升进京任职,当然说放就放。」 「我在幽州军待了二十年,军营里八千士兵,小旗以上的我都能叫得出名字。我领着他们打仗,心里都踏实。」 「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将我调去冀州军?冀州军早就被打残了,后来重新组建军队,也才五千老弱残兵,和我的精兵怎么能比。」 「我是个莽夫,大道理我说不好。反正,皇上一句话,就让我去冀州,我心里不服!」 吴将军心中不满,也是真真切切。他在幽州军二十年,凭什么现在将他踢走? 李骁心知一定要压下吴将军的势头,立刻接了话茬:「吴将军对冀州军不满,那你我换一换,你来猛虎营,我去冀州军!」 吴将军:「……」 他是莽,又不傻! 猛虎营是新帝的地盘。李骁是新帝旧友兼连襟,所以才被新帝选中执掌猛虎营。他算哪根葱哪根蒜,怎么能入得了新帝的眼? 不过,吵吵嚷嚷到这一步,也不能轻易退缩认怂就是了。 吴将军一梗脖子:「我又不是皇上连襟,不配去猛虎营!」 此言一出,众臣嘴角抽了一抽。 这个吴将军,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没见龙椅上的新帝面色不愉目光森森吗?被皇上这般「惦记」上,以后还有什么前途? 李骁不见半点羞恼,挺直腰杆道:「吴将军这话说得可不妥。朝堂上联姻结亲都是常事,照你这么说,周尚书是皇上姻亲,赵侍郎是赵皇后的堂伯,几位藩王世子还都是皇上的堂兄哪!他们是不是都该避嫌,以后退出朝堂?」 周尚书赵侍郎等人目光不善地看了过来。 西河王世子重重哼一声,打量吴将军一眼,一张口刻薄至极:「你这个没脑子的莽夫,确实不配去猛虎营!」 吴将军被羞辱得双目赤红。 西河王世子可不怕他,冷笑道:「怎么?本世子说错了不成?这里是金銮殿,是大朝会。皇上坐在龙椅上,朝堂重臣毕恭毕敬。你一个幽州来的武将,就敢喧闹咆哮。皇上现在就是下令斩了你,也是活该!」 吴将军:「……」 吴将军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低头请罪:「末将一时激动,说话声音高了些。还请皇上恕罪!」 坐在龙椅上的徐靖,其实并不愤怒。 这么大的调动,武将们有些「动静」才是常理。今日朝堂上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定国公世子高望李骁三人挺身而出,也都是和他提前通过气的。 唯一令徐靖意外的,是西河王世子的悍然一击。 不得不说一句,只要西河王世子怼的不是自己,看他骂人还是挺痛快的。可惜,自己现在是皇帝了,不能亲自撸袖子下场,少了许多快乐。 徐靖心里惋惜着,故意等了片刻,才淡淡道:「吴将军心中不忿不服,朕都知道了。」 「十三州驻军,胶东军和幽州军是最精锐的两支军队。朕将李骁调任猛虎营,确实有些私心。不过,朕让吴将军去冀州军,绝不是因为吴将军做错事。相反,朕是想借重吴将军的本事,将冀州军也练成精兵。」 「吴将军舍不下幽州军的下属,可以多带一些亲信去冀州军。以后,缺粮缺马了,只管上奏折和朕说。」 不管如何,天子将话说到这份上,根本没有吴将军拒绝的余地。 吴将军莽归莽,也知道此事无法更改了,只得捏着 鼻子认了:「皇上说过的话,末将都记在心里。末将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将冀州军练成精兵。」 徐靖满意地赞了吴将军的忠心仁义,然后看向原本执掌冀州军的武将:「朕让钱将军去并州,也是有过考虑的。冀州一直不太平,时常剿匪,钱将军打了这么多仗,也该换个稍微太平些的地方。钱将军可有什么不满吗?」 冀州军在去年被打残了,可以说是最弱的一支驻军。钱将军能跳出这个苦海,去并州太平地界上掌兵,哪里有脸说自己不满,连连应道:「末将愿去并州。」 徐靖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杨将军去豫州,可有什么不满?若实在不愿去,想辞官回乡,朕也不便强留。」 杨将军打了个激灵,斩钉截铁地应道:「末将愿意去豫州。」 辞什么官? 怎么能辞官? 他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做到四品武将,能执掌上万驻军。怎么能将官位拱手让人? 徐靖十分体贴:「杨将军真愿意吗?千万别勉强。如果杨将军辞官,朕就从杨将军的副将中挑一个做将军。」 军营里这么多武将,从中挑一个还不是轻而易举? 杨将军挺直胸膛,声音洪亮:「末将正值盛年,要为国朝为皇上尽忠。岂能贪图安逸早早归乡?末将愿意去豫州!」 徐靖表示满意,赞了杨将军一通。接下来,一个个地问了过去。 之前慷慨激昂的武将们,纷纷表示自己还能领兵打仗,还能为朝堂出力,恳请皇上将他们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只有沧州军的牛将军,是真的年迈了,已经六十有五。牛将军张口辞官回乡,徐靖很痛快地恩准,并让牛将军挑一个儿子接任自己的官职。 牛将军感激涕零,跪下磕头谢恩。 武将们消停了,文臣们的调动,就不值一提了。这一场大朝会,以新帝的全面胜利宣告结束。 散朝后,徐靖留下了西河王世子。 「堂兄,今日在朝上要多谢你出言相助。」徐靖张口道谢。 西河王世子有些别扭:「你是君,我是臣。做臣子的,为君主分忧是应该的。」 心高气傲的西河王世子,肯低头着实不易。 徐靖咧嘴一笑。 西河王世子看徐靖一眼,低声道:「我父王两日后就启程回去了。」 第四百三十八章 新帝(三) 藩王们进京奔丧,又等到新帝登基,算一算时日,各自离开藩地几个月。如今诸事已定,确实该回去了。 徐靖嗯一声:「我父王也打算回北海郡了。」 西河王世子神情有些微妙:「皇上不打算将北海王留在京城吗?」 换了是他做皇帝,他肯定要让西河王府所有人都留在京城。以后一家人能时时相聚。 有些话,徐靖对着别人不能说也不便说,对着西河王世子倒是稍微吐露几句心声:「父王当日来京城的时候,就和我说过,他要带母妃回北海郡。不然,日后宫中易起纷争。」 西河王世子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北海王叔有智慧有胸襟,令人钦佩。」 儿子坐龙椅,老子倒要避让回藩地。换了一般人,能忍得下吗?北海王就能想到做到。为了徐靖的皇位安稳,心甘情愿地离开京城。 大晋藩王等闲不得离开藩地。这一别,不知几年几月,以后想重逢相聚可不是易事。 徐靖被勾起了离愁别绪,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西河王世子也没话可安慰他,默然片刻道:「我打算为父王办一个送行宴,到时候请北海王叔彭城王叔和汉阳王叔都去聚一聚。你现在是天子,不便轻易出宫,我就不请你了。」 徐靖却道:「怎么能不请我?我也去!」 「你就不怕……」 「怕什么?」徐靖挑眉一笑:「怕你在西河王府设下鸿门宴,行刺我不成?」 西河王世子被说穿了心思,有些羞恼成怒,瞪了徐靖一眼:「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徐靖咧嘴乐了:「对了,当日慕容慎派刺客刺杀孟御史。死了三个,抓了一个活口。那个活口,被反复用刑审问,一口咬定你是幕后主谋。后来我打发人将人送去西河王府了,你是怎么处置的?」 西河王世子悻悻地答道:「我一剑给了他个痛快。」 也不知这句话哪里好笑,徐靖哈哈大笑起来。 西河王世子心头闷气消散,也跟着笑了。 换了心胸狭窄或是心狠手辣的,定会趁着这个机会铲除西河王府。徐靖不但没那么做,还将这件事压下了。几乎没人知晓这件事,也为西河王府减少了许多麻烦。 就是从那一回,他才彻底对徐靖服气了。 「你敢去,我就敢请。就在明日晚上,我在西河王府备下美酒佳肴,你也来。」 「好,我一定去。」 朝堂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传进北海王府,传到赵夕颜耳中。 赵夕颜微微一笑。 徐靖这一招确实妙得很!最难得的,是西河王世子竟主动挺身而出。得道者多助,此话半点不假。 「皇后娘娘,」来送口信的徐七六伶俐地换了称呼:「明日晚上西河王世子设宴,皇上也会赴宴。皇上令小的给娘娘代话,到时候来接娘娘一起赴宴。」 赵夕颜笑着点头,瞥徐七六一眼:「我还没进宫,先别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四个字,听着有些怪怪的。 前世她是宸妃,从未做过皇后。 徐七六咧嘴一笑:「世子做皇上了,世子妃当然是皇后娘娘。不瞒娘娘,小的现在也升官了,是御前校尉。」 徐三徐十一徐二五下面,就得数到徐七六机敏能干。现在徐三去了猛虎营,徐七六可算有机会出头了。 听着熟悉的官职,看着徐七六那张喜气洋洋自得不已的脸孔,赵夕颜不由得一笑:「好,我在府里等着。」 徐七六利索地行礼告退。 玉簪笑吟吟地过来了,笑着打趣:「 皇上一日不见娘娘,心里就惦记得很。正好借着明晚赴宴的由头出宫,来见娘娘。」 赵夕颜蹙眉:「玉簪,你这样叫我,我别扭得很。」 玉簪掩着嘴笑了:「别说娘娘,奴婢也有些别扭。不过,迟早总要习惯的。」 这倒也是。 赵夕颜抿唇一笑,不再多言。 海棠凑过来,小声嘀咕:「小殿下小公主都被王妃娘娘带去了,我们这儿倒冷清了。」 不等赵夕颜张口,玉簪已瞪了一眼过去:「王爷和王妃过几日就启程回北海郡,这几日和小殿下小公主多多亲近,也是应该的。你可别乱嚼舌头。」 海棠立刻闭嘴。 赵夕颜笑了一笑,伸个懒腰:「孩子不在身边,我乐得清净。将棋盘拿过来,我打打棋谱。」 夫婿孩子都不在身边,打打棋谱看看闲书,难得的悠闲自在。 赵夕颜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玉簪忍不住在赵夕颜耳边嘀咕几句:「娘娘还是早些进宫才是。皇上一个人在宫里,衣食起居都得有人照顾。宫里那么多宫人……」 徐靖年轻俊美,是大晋天子。宫里那些美丽娇嫩的宫人见了徐靖,还不像苍蝇见了鲜肉? 赵夕颜听得莞尔一笑:「他要是有这份心,想防也防不住。别烦这份心了。」 玉簪还是不怎么踏实,低声道:「反正等王爷王妃走了,娘娘就立刻搬进宫里去。」 赵夕颜笑着嗯一声。 大概是玉簪嘀咕得多了,赵夕颜夜里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穿着龙袍的俊美天子昂首阔步而来,身后跟了一连串的美人。环肥燕瘦,风情各异。 「她们以后都是朕的爱妃。爱妃们,来给皇后见礼。以后,你们要恭敬皇后。皇后也别恼,朕最爱的人是你,谁也取代不了你的位置……」 真可气。 赵夕颜蹙眉,伸手重重扇了一巴掌。 啪! 天子捂着鲜红的指印,难以置信地瞪她:「你、你敢打朕!朕是天子!」 「打你怎么了?」她冷冷回道:「你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打你。」 说着,又是一巴掌。 第二天傍晚,徐靖换了常服,兴冲冲地回了王府。北海王妃拉着儿子的手,乐呵呵地瞧来瞧去,夸个没完没了。 徐靖一边应付亲娘,一边转头张望。终于瞥到熟悉的窈窕身影翩翩而来。 徐靖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快步迎了过去。 北海王妃:「……」 第四百三十九章 父子(一) 光华灿灿熠熠夺目的俊美少年迈步而来。 不知怎么地,和梦境里那张薄情的可恶脸孔悄然重合了一下。 赵夕颜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神色远比平日冷淡,甚至敛衽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徐靖不乐意了,一把拉起赵夕颜:「怎么还冲我行礼了。」 赵夕颜瞥他一眼:「你现在是皇上了,礼不可废。」 「现在又没外人。再说了,就算是有外人,你我是夫妻,不必讲究这些俗礼。」徐靖也察觉出赵夕颜的情绪有异了,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月牙儿妹妹,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 赵夕颜又瞥他一眼。 徐靖瞬间懂了。看来,惹她不高兴的人就是自己了。 不过,这两天他都在宫里,哪有机会惹她嘛! 北海王妃过来了。她根本没留意到儿子儿媳间的微妙气氛,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春生,西河王世子今晚设宴,为西河王送行,请了你父王前去。你真的也要去吗?」 「万一他有不轨之心,设的是鸿门宴,那可就糟了!以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就让你父王去。反正你父王一把年岁,便是有什么不测,也还有你为他报仇……」 徐靖哭笑不得,正要打断亲娘,就听自家亲爹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北海王妃被抓了个正着,半点都不觉羞愧,转头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哪里说错了!」 「你们父子两个一起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该怎么办?指着几个月的小果儿给你们报仇不成!」 饶是北海王好脾气,也被老妻气得翻了一回白眼:「西河王那个惜命如金的老滑头,哪里敢干这种灭族的勾当!他昨日就将府里的亲兵打发出去大半,就剩几十个充充场面。我和春生各带上一百个亲兵前去,西河王府外还有两千禁卫守着,有什么异样立刻就能冲进西河王府。」 「你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准备得这般充分啊!早说嘛! 北海王妃松了口气,笑着催促:「既如此,你们就别耽搁了,快些去吧!早去早回!」 北海王点点头。 徐靖伸手握住赵夕颜的手,赵夕颜略略用力,没能挣脱。 徐靖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声音问:「好端端地,你怎么生我的气了?你说嘛,你不说我怎么改。」 两人一起长大,对彼此的脾气太熟悉了。 赵夕颜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瞒着,小声道:「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梦中你让一堆美人向我行礼。」 徐靖的眼睛倏忽亮了一亮,嘴角高高咧了起来:「月牙儿妹妹,你吃醋啦!」 赵夕颜嗔他一眼。 吃醋怎么了?她不能吃醋么? 徐靖喜滋滋乐颠颠:「一个梦,又不是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自小心里眼里就你一个,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这天经地义的语气,也只徐靖说得出来。 赵夕颜心里莫名的酸涩忽然就被扶平了。 这世间,有薄情寡义的男子,骤然登上高位抛下夫妻情义。徐靖绝不是那样的人。她对他有信心。 赵夕颜用力回握徐靖的手。徐靖心中畅快,冲赵夕颜咧嘴一笑。 亲兵诸如徐十一徐七六等人,都习惯了自家主子这副黏黏糊糊的德性,各自淡定。 北海王到底「见识」得少,难得亲眼目睹一回,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西河王府开了正门,西河王父子站在正门外迎贵客。 「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北海王。」 徐靖笑着上前,亲自扶起西河王和西河王世子父子两人:「堂叔堂兄快请起。今日不是在朝堂,也不在宫里。这里只论家礼。可别这般郑重行礼了,这样我哪里还待得住。」 少言寡语,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帝王美德,在徐靖身上通通没有。 徐靖坐在龙椅上,还能装一装深沉。一出宫,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那叫一个自由自在。 西河王和徐靖接触这一段时日,也熟悉他的脾气了,会心一笑,站起身来:「既然皇上这么说了,那我们父子就不和皇上客气了。皇上和王爷里边请吧!」 徐靖欣然应一声,让着西河王北海王先行,自己和西河王世子并肩同行。 至于赵夕颜,自是和西河王世子妃一同前行。 西河王世子妃往日还有和赵夕颜一别苗头的心思,如今尘埃落定,徐靖登基,赵夕颜是大晋皇后了。她的腰身弯得半点都不犹豫,和赵夕颜说话透着逢迎热络:「几日没见,娘娘气色愈发好了。」 赵夕颜微笑道:「又不是在宫里,堂嫂像往日一样,叫我一声弟妹便是。」. 西河王世子妃迅疾改口,笑着说道:「好,我都听弟妹的。」 什么是权势? 这就是。 不管西河王世子妃心里服不服气,面上都必须心悦诚服,要摆出谦恭的姿态来。 众人进正堂坐了片刻,彭城王父子和汉阳王父子就来了。 众人移步饭堂,分男女两席坐下。 北海王年岁最长,又是徐靖亲爹,坐了上首。西河王等人轮番敬酒,北海王来者不拒,乐呵呵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徐靖要为北海王代酒,西河王抢着笑道:「皇上别担心。当年我们年少的时候,常在一起喝酒。论酒量,谁都不及你父王。他一人,便能喝倒我们三个。」 彭城王和汉阳王连连称是。 徐靖大为惊讶:「父王酒量竟这么好?我怎么不知道?」 北海王眯眼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心情无比畅快。 傻小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父王我当年是翩翩美少年,文武双全,是全京城闺阁少女的梦中情郎。将一众堂兄弟比得黯然无光。这等往事你哪里知道。 父王当年憋憋屈屈地离开京城,去了北海郡做藩王。何曾想到,有朝一日,我的儿子能正大光明地继承皇位,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 「堂兄,我再敬你一杯!」 「干了!」 第四百四十章 父子(二) 北海王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畅快淋漓。 徐靖确实不清楚自家亲爹的酒量,一开始有些担心。后来见北海王神智清醒如常,也就放心了,和几个堂兄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 永明帝和太子都已安葬,徐靖这个新帝也登基了。重大场合不宜饮酒,私下里喝一些倒是无妨。 徐靖小半年没闻过酒味,今晚美酒入喉,格外愉快。 酒劲上来,众人说话愈发随意。 「堂兄,我明日就回西河郡。」西河王抓着北海王的胳膊喋喋不休:「我们兄弟相距遥远,下一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说不定是在黄泉路上才有相见的机会。」 北海王呵呵一笑:「人老了,都有闭目西去的那一天。活着的时候,且好好活吧!」 西河王叹道:「我们都一把年岁了,多活一天都是好日子。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混账东西。」 不用问,这个混账东西正是西河王世子。 「儿子都是老子前世的债主,老子都为他操一辈子心。」西河王借着酒劲吐露心声:「他心气高,非要和春生争皇位。当时我就说他痴心妄想。可他犯了犟脾气,我拦也拦不住。」 「现在春生坐了龙椅,让他去了宗人府当差。我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当差做事,为皇上分忧。绝不能被人怂恿挑唆,做出什么不该做的混账事。」 「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求他有大出息,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过几年生个子嗣,将西河王这一脉传承下去。」 北海王砸吧一下嘴,品了品口中的美酒醇香,然后笑道:「以后的事,现在谁也说不好。你也别总犯愁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有主见,也有自己做事的方法。我们两个老东西,都回藩地。京城这边,就随他们折腾去。」 这个老滑头,也不给个准话。 西河王心里骂一句,脸上堆笑:「堂兄说的是。是我心胸狭窄目光短浅。来来来,喝酒。」 彭城王和汉阳王见西河王碰了壁,各自掂量掂量自己,便歇了说情的心。 算了,还是回去嘱咐儿子,小心做事低头做人吧! 一直喝到西河王彭城王汉阳王都醉趴下了,酒宴才散。 徐靖也喝了不少,伸手扶着北海王,一边不停提醒:「父王慢些。」 北海王目光依然清明,健步如飞,比徐靖走得还快哪!徐靖不得不加快步伐, 一路扶着北海王进府。 「天这么晚了,别扰你母妃安寝,去书房。」北海王转个弯去书房。 徐靖失笑,顺口夸道:「父王和母妃成亲几十年,一直这么恩爱。」 北海王挑眉,笑得一脸自得,向儿子传授心得:「男子汉大丈夫,在外建功立业,在家里得疼媳妇儿女。在家里横行霸道逞威风的,都是蠢货。媳妇和你一条心,为你生儿育女管理内宅,你不对媳妇好点怎么行。」 徐靖连连点头赞成:「父王这话说得没错。」 父子两个进了书房,燃起烛台,徐靖狗腿地倒杯茶送进北海王手中:「父王请喝茶。」 北海王满意地喝了一口清茶,继续传授自己几十年家宅和睦的秘诀:「你母妃年轻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我娶她进门后,事事顺着哄着,她心情好,也就不闹腾了。」 徐靖自得地一笑:「月牙儿妹妹可不是那等火爆脾气。她比我沉稳冷静多了。」 北海王笑着瞥儿子一眼:「越是这样,发起脾气越难哄。算了,你们小两口的事自己处置,我就不管了。我和你母妃说了,我们后日就启程。等我们走了以后,你们两个带着小果儿小花儿好好过日子。」 徐靖一愣,脱口而出:「怎么后日就走这么急?再留一段日子吧!」 北海王呵呵一笑:「不留啦!我们前前后后在京城住了三个多月,也该回去了。」 「春生,你如今长大成人,有妻有儿,做了大晋皇帝。以后,你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还要做一个好皇帝。」 「父王帮不了你什么,至少不做你的绊脚石。」 明亮的烛火下,北海王略显苍老的脸孔满是做父亲的骄傲和慈爱。 徐靖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父王!」 北海王看似清醒,其实也喝醉了。不过,他醉酒后不撒酒疯胡闹,也不呼呼大睡,看着和平日差不多,就是一张口说话滔滔不绝:「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哭鼻子。」 「其实,父王也舍不得你。不过,你能顺顺当当地继承皇位,实在是天大的幸事。我早些离开,也能让太后和朝臣们早些安心。」 「周家朱家赵家都是姻亲,为了你的皇位出了大力气,你别亏待了他们。给他们都升一升官职。让他们用心当差,给你做牛做马。」 徐靖:「……」 原来父王喝醉以后是这副模样! 徐靖忍着笑,点点头:「父王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北海王很是欣慰,继续嘱咐:「你岳父是有大才的人,就是运道差了点。年轻时候被抢了媳妇,还被撵出京城。不然,以他的才学,早该做侍郎尚书了。现在你得了皇位,他也能堂堂正正回京城做官了。以后你凡事多请教你岳父。」原来父王是茶壶里煮饺子什么都清楚啊! 徐靖想笑忍住了,一本正经地点头应是。 北海王忽然不说话了,认认真真地端详儿子。 「父王怎么一直盯着我看,莫非我和以前变了模样。」徐靖失笑。 北海王道:「我们父子一别,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聚。趁着现在我得多看你几眼。」 徐靖听得心里酸溜溜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北海王已经乐呵呵地:「不哭不哭,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还哭鼻子成什么样子。你这么争气,父王心里高兴,走路腰杆都比别人直。」 「春生,你一定要勤于政事,爱惜百姓,做一个明君。父王在北海郡默默看着你,支持你。」 徐靖红着眼,郑重点头。 第四百四十一章 离京(一) 赵夕颜今晚喝了几杯果酒,有些微熏的惬意。 她坐在床榻边等徐靖回来,等着等着困意上涌,不知不觉地歪倒在床榻上,迷迷瞪瞪睡着了。 门被推开的刹那,赵夕颜瞬间醒了,从床榻上起身。还没看清徐靖的模样,徐靖已大步过来,将她搂入怀中,头埋进了她的脖颈间。 赵夕颜:「……」 赵夕颜没有出声询问,默默地搂住他,不时轻抚他的后背。 过了许久,徐靖才红着眼抬起头来:「月牙儿妹妹,父王今晚喝醉了,和我说了好多话。」 「我现在才知道,父王多么以我为傲。」 赵夕颜抬眼和他对视:「有你这样的儿子,做父亲的确实应该自豪。我这个做妻子的,也为你骄傲。」 徐靖长叹一声:「你们都对我信心满满。其实,我心虚得很。」 「以前我是藩王世子,被皇帝一道圣旨召进京城,满心愤慨不满。现在轮到我坐龙椅了,做的事其实也一样。我明知道几位堂兄都想回藩地,却不放人。堂兄们在京城,几位做藩王的堂叔堂伯就得谨慎收敛,不敢有什么异心。他们敢怒不敢言,还要表现得心甘情愿留在京城当差。」. 「朝堂里的政事,其实我大半都听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定夺。太傅们能教我一时,不便也不能一直教导我。我得以最快的速度学习处理政务。」 「每天那么多奏折,我都得一一批阅。一落笔,或是关乎郡县百姓,或是朝堂大事。我真怕自己出什么纰漏差错……」 徐靖不知憋了多久,现在一股脑地倾诉出口。 赵夕颜耐心听着,待徐靖说累了停下,才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做皇帝,你还年轻,慢慢学就是。」 徐靖嗯一声:「父王母妃都要走了,以后我身边只有你了。」 像委屈,又像撒娇。 还有一个多月才过年。现在的徐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从一个享受富贵的藩王世子一跃成了大晋天子,别人只见显赫风光,其中要承受的巨大压力,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懂了。 赵夕颜心尖一软,仰头亲了亲他的脸:「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徐靖搂着她不肯撒手:「我今晚不回宫了,明天早些起身,不会耽搁早朝。」 妻儿家人都在王府,就他一个人住在宫里,心里怪不是滋味。他今天出宫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回去了。 赵夕颜略一犹豫:「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身为天子,随意出宫留宿在外,会被御史弹劾的吧!」 别的御史不说,孟御史一定会臭着脸上奏折。 徐靖赖着不走:「偶尔一回。等过几日你带着孩子进宫了,我自然安心地住在宫里,不会乱跑了。」 赵夕颜也就随他了。 结果,隔日徐靖醒得虽然早,却没及时下榻更衣。进宫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金銮殿里,来参加小朝会的二十多位重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来天子。 周尚书等人用不太赞成的目光看着徐靖。 徐靖昨夜宿在北海王府,虽然不合礼数规矩,众臣也不便多言。这等事自有苏太后管束。他们主要担心天子年轻气盛热血冲动,在这一年孝期里让皇后有孕什么的。这在史书上记一笔,可够难堪的。 亏得徐靖脸皮厚,只当没看见,安然端坐在龙椅上:「今日有什么政事商议,众爱卿一一道来。」 小朝会结束后,徐靖去仁寿宫陪苏太后用午膳。 苏太后瞥分外殷勤的徐靖一眼,淡淡道:「出宫留宿这等事,偶尔为之也就罢了,以后不可 再有。」 徐靖立刻张口保证:「以后不会有了。」 过几日赵夕颜就带着孩子进宫了,他有妻子儿女陪着,还去哪儿啊! 苏太后听出徐靖的话中之意,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 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世间最幸福的事。瞧瞧徐靖,只要提起和赵夕颜相关的事,就眉眼飞舞满脸的喜悦,俊脸似在放光。 苏太后不愿再多想,定定心神笑道:「过两日,你父王母妃就要离京回藩地。你去送一送他们。」 有苏太后首肯,徐靖出宫就更理直气壮了。 徐靖大喜,连连点头应了。 苏太后看他那副喜上眉梢的模样,不由得一笑。 已经离世的太子,自小受帝王教育长大,情绪内敛,不轻易外露。她这个母亲,也时常看不透太子的心思。 徐靖就不同了。在朝堂上还知道装装样子,私底下活泼爱闹,生动且鲜活。偌大的宫廷,有了他,显得热闹了许多。 两日后,几位藩王同时启程离京。 徐靖亲自送北海王北海王妃出城。赵夕颜带着一双孩子一同来送行,徐芳徐芷徐莹也带着夫婿儿女们来了。另有姻亲周家朱家赵家,都有人来送行。 北海王满心不舍,还能克制一二,北海王妃直接抱着儿子哭成了泪人。 徐靖鼻间满是酸楚,低声哄亲娘:「母妃别哭坏了眼睛。以后母妃想我了,就给我写信。我也会常常写信回去。」 北海王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春生,我舍不得你。我就想守着你。」 徐靖眼睛也红了,心里难受极了。 做儿子的,不能奉养自己的亲爹亲娘,这份愧疚,会一直伴随着他。 北海王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也不好催她启程。 关键时候,还得北海王出手。 「你舍不得春生,难得就舍得我?」北海王一把年纪了,说起甜言蜜语来还是那么顺畅,半点不嫌肉麻:「儿女大了,就像鸟儿离巢,要另外筑窝。我们老夫老妻的,守在一起过日子。你陪着我,我伴着你,还不够么?」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帕子为北海王妃细细擦拭眼泪。然后端详几眼笑道:「不能再哭了,妆容都哭花了。」 北海王妃想哭,又被逗笑了,啐了北海王一口。 北海王一笑,拉着北海王妃上了马车。 第四百四十二章 离京(二) 众人刚松一口气,北海王妃探出头来。这回倒是不哭了,改成喋喋不休的嘱咐:「春生,别忘了给我写信。」 「芳娘,芷娘,莹娘,你们都好生过日子。记着以后时常进宫去陪陪春生。」 最后,才轮到赵夕颜:「月牙儿,现在你和春生在孝期,不能有孕。等过了这一年,你就使劲怀孕使劲生。多生几个儿子才好。如果生不出来,到时候就选些美人进宫……」 讨嫌的话还没说完,北海王忽然张口道:「小果儿小花儿抱过来,让祖母瞧一瞧。」 徐芳徐芷忙应一声,将两个孩子抱上前。 赵夕颜没有上前的意思。 徐靖有些内疚,握着赵夕颜的手低声道:「你别生气。母妃就是这脾气,想到什么信口就说。」 赵夕颜瞥一眼过来:「我没什么可生气的。我是怕凑过去,母妃心里更不痛快。」 北海王妃都要走了,以后不在眼前,省却了婆媳相处的矛盾和麻烦。赵夕颜今日耐心足足的。 北海王妃看着白胖可爱的孙子孙女,又哭了一场。恨不得将他们揉进怀里。小果儿小花儿被抱得太紧了,有些不舒服,扭动着胖胖的小身子。 北海王将孙女抱过来,眉眼间溢满了温柔慈爱:「小花儿,你和小果儿都快些长大。以后回北海郡去看祖父祖母。」 小花儿不知祖父说什么,咯咯笑了起来。 最后,亲家赵元明上前,向北海王道别。 北海王低声道:「春生脾气冲,以后你在京城,多提点他一些。」 「王爷放心。」赵元明一口应下:「我一定会盯着他,不让他胡闹。」 北海王一声令下,驾车的亲兵扬起马鞭。很快,长长的车队开始前行。 北海王妃探头,不停挥手。 车队行了老远,站在城门外官道上的身影已经成了黑点,北海王妃还是不肯停,坚持继续挥手。 北海王知道老妻的脾气,也没劝阻,直至北海王妃自己累得挥舞不动颓然地缩回手,才不紧不慢地为她揉手腕:「你别难过了。我们春生做了皇帝,以后这大晋天下都是他的。我们在北海郡,和儿子的心在一处。」 「说得好听,」北海王妃眼泪又出来了:「心在一处有什么用,我就想人在一处。」 北海王耐心地劝慰:「你实在想他了,回去之后,我多画几幅春生的画像,挂在墙上,让你每日都瞧见。」 北海王妃哽咽着要求:「你得画得和真人一样。」 北海王笑道:「好好好,画得和春生一般模样。我书房里有春生小时候的画像,到时候我照着重画。从他一岁起的模样,一直画到长大成人。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哭了?」 「我就是想哭,你别管我。我就要哭。」 「罢了,你想哭就哭。哭累了歇一会儿。」 车队慢慢前行,很快远去,成了模糊的黑点,直至不见踪影。 徐靖站在原地,心里空荡荡的。 赵夕颜靠到徐靖身边凑,轻声说道:「父王母妃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徐靖嗯一声,又看了一眼马车远去的方向,无声长叹,狠狠心转头,携着赵夕颜的手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徐靖怏怏不乐,没有说话。 赵夕颜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劝他,默默陪着他。 马车进了城门,很快上了御街。马车外渐渐有了声响动静,不知是哪一个铺子的伙计声音特别响,越过一众亲兵传到马车里。 徐靖像是忽然被这一声惊醒了,骤然回神:「对了,小花儿小果儿呢!」 赵夕颜轻笑一声: 「大姐二姐她们带着呢!」 刚才徐靖失魂落魄的,赵夕颜一直伴在他身边。两个孩子就被姑姐们抱上另一辆马车了。 徐靖回过神,就开始惦记孩子了:「孩子没见到我们,肯定哭闹。我去抱过来。」 赵夕颜笑着瞪他一眼:「御道两边都是百姓,你忽然停下马车去抱孩子算怎么回事?别胡闹了,等回王府了再抱。」 徐靖一旦起了这个心思,简直半刻都等不得,腆着脸笑道:「我实在想他们。就让我抱一抱。」 赵夕颜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徐靖的厚脸皮:「罢了,你不嫌丢人,我也不管了。」 徐靖咧嘴一笑,瞬间生龙活虎,撩起车帘往外喊一声:「徐十一,让马车都停下。我要下马车。」 徐十一有些惊讶,转头看一眼。宽阔的御道两边,挤满了来瞧热闹的百姓。主子就这么下马车……不太妥当吧! 不过,主子下令,他只能听令行事。 徐十一策马上前,令禁卫们停下,马车也都停下了。 百姓们探头张望,不知怎么回事。有挤在前面眼尖的百姓,忽然瞥到一个俊美少年下了马车。 那少年身姿挺拔,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不知谁惊呼一声:「是北海王世子!」 「不对,是皇上!」 「皇上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开始稀稀拉拉,很快喊声成了一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皇上挑眉一笑,冲着百姓挥手示意。御道两侧的呼喊声就更响亮了。 徐靖走到后面的马车边,伸手抱过孩子。 徐芳有些不放心,连连嘱咐:「你小心些。」 徐靖随口应下,将儿子闺女抱进怀里,在百姓们如海浪般的呼喊中回了马车里。 小果儿小花儿胆子都大得很,听着这样的动静也不哭,还咯咯笑起来。 徐靖亲儿子一口,又亲女儿一口,心里空荡荡之处被悄然塞满,特别充实。 「别回王府了,我们直接进宫。」徐靖竭力怂恿:「太后见你进宫,一点很高兴。」 赵夕颜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急切了,只怕有人会嚼舌头,说我这个皇后急着入主椒房殿。」 徐靖不以为意:「你是大晋皇后,住椒房殿天经地义。谁敢多嘴!太后早早搬出椒房殿,就是给你腾地方。」 赵夕颜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和你进宫。」 第四百四十三章 皇后(一) 「太后娘娘!」 仁寿宫里,蕈紫满面笑意地来禀报:「皇上送北海王一行人离去,现在回宫了。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小公主也随着一同进宫了。」 苏太后很是喜悦,立刻道:「哀家立刻去一趟椒房殿。」 蕈紫失笑,忙张口阻拦:「这可使不得。太后娘娘是长辈,哪有去迎晚辈的道理。娘娘就在仁寿宫里待着,等皇上和娘娘来请安便是。」 蕈紫说得不无道理。宫中最重规矩,她纵然有这份心,也得为初进宫的赵夕颜考虑。这等事一传出宫,众人定会嚼舌,说赵夕颜恃宠生娇。 苏太后略一思忖,笑着说道:「也罢,哀家在仁寿宫里等着。你去一趟翠微宫,将环儿叫过来。」 苏太后搬出椒房殿的那一日,苏环也随着搬出东宫,住进了翠微宫。翠微宫宫殿不大,也算不得如何精致,唯一的优点是离仁寿宫极近。中间只隔了一小片竹林,抬脚就到。 苏太后要掌后宫,为新帝撑腰,平日里不少琐事。苏环是真正的清闲无事,每日都来两趟,晨昏定省陪伴苏太后。 片刻后,苏环随蕈紫来了。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苏环恭敬行礼。 苏环一身素服,头上只有一支白色玉簪,所有金银首饰一概全无,脸上不敷脂粉素面朝天。明明还年轻,却有了一丝暮气。 守寡孀居的女子,大多如此。就是苏太后自己,何尝不是这样?以前最重保养,现在也不讲究了,短短几个月间,眼角多了许多细纹。 「免礼,过来坐着说话。」苏太后笑着招呼苏环坐下,打量一眼,有些心疼地叹了一声:「你额上落了伤疤,太医院里有上好的祛疤药膏。你每日都抹些,时日长了,伤疤或许就慢慢褪了。」 苏环摸了摸额上的伤疤,轻声道:「不用,就留着它。」 太子已经长眠地下。 她的余生,都将会在思念他的漫漫日夜里度过。留着伤疤,就像留住了永难磨灭的记忆。 苏太后听得红了眼眶,将头扭到一旁,过了片刻才转过来:「春生带着月牙儿和一双儿女进宫了。很快就会来仁寿宫。哀家叫你过来,是让你正式见一见皇后。」 以前苏环是东宫太子侧妃,赵夕颜是藩王世子妃。见面可以平辈论处,不分高下。 现在,苏环是太子遗孀,赵夕颜是大晋皇后。在这宫中内外,除了苏太后,所有人都要低头拜服。苏环也不能例外。 「有哀家在,没人敢慢待你。」苏太后看着苏环,慢慢说道:「月牙儿和春生都是心地仁厚之人,更不会薄待你。不过,这宫中以后大事小事都得他们夫妻做主。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 徐靖每日处理国事朝政,和苏环没什么交集。苏环真正要交好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苏环心中明白,轻轻点头应了。 苏太后眉头舒展,笑了一笑。苏环心思浅,却也不笨,一点就通。 就在此刻,宫人进来禀报:「皇上皇后娘娘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苏太后早有准备,欣然笑道:「快让他们进来。」又吩咐苏环:「你代哀家迎一迎。」 苏环应声出去相迎。 徐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手忙脚乱的,哪有什么天子威严。赵夕颜看着好笑不已,要伸手抱一个过来,徐靖却不肯:「小果儿小花儿日日都见你,我这个亲爹他们都不熟悉。今日我要抱一天。」 徐靖犯起了犟劲,赵夕颜失笑,也不和他客气,很快缩了手。 一身素色宫装的丽人微笑着迎过来,正要行礼,赵夕颜快步过去,亲热地握住对方的手:「堂嫂,你怎么还亲自迎出 来了?」 这一声堂嫂,听得苏环心里热乎乎的。她抿唇笑道:「太后娘娘让我来迎一迎你们。」 赵夕颜笑道:「多谢堂嫂相迎。妯里之间,可别客气多礼。堂嫂要是向我行礼,我可要羞得掩面而走了。」 苏环心里热乎乎的,轻声笑道:「你是皇后,我向你行礼是应该的。」 「今日没有外人,不必讲究这些。」赵夕颜力气着实不小,握着苏环的手往里走,苏环愣是抽不出手来,自然也没法子行礼。 两人进殿后,一同向苏太后行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应该走在第一个的徐靖,正七手八脚地哄儿子闺女哪!能拉开五石强弓的手,抱起孩子来僵硬又笨拙。 原本端坐在凤椅上的苏太后,也坐不住了,挥挥手示意赵夕颜苏环起身,然后快步去了徐靖身边:「哀家来抱一抱。」 徐靖颇为不舍地将小果儿分给苏太后。 小果儿小花儿一胎双生,出生的时候个头小小的,这几个月奶水足实,养得白白胖胖。眼睛像葡萄一般,又黑又亮。 苏太后抱着沉甸甸胖墩墩的孩子,心尖都要被萌化了,连连笑道:「这双孩子,被养得真好。白胖又结实。」 徐靖自得不已,大言不惭地吹嘘:「那是,一双孩子都像我小时候,白皙俊俏,人见人爱。」 赵夕颜笑着瞥他一眼。徐靖立刻改口:「其实更像亲娘,这眉眼这五官,多秀气多好看。」 苏太后将小夫妻眉来眼去的一幕看在眼底,不由得失笑。 一物降一物,半点不假。徐靖天生这副跳脱脾气,坐了龙椅也改不了。也只有赵夕颜能降得住他。 苏环忍不住凑到苏太后身边,伸手捏捏小果儿白嫩的小脸蛋:「小果儿生得确实好。」 又探头看一眼徐靖怀中的小花儿,惊叹道:「小花儿和小果儿的脸蛋竟一模一样。」 一旁的宫人都笑了。 双生兄妹,自然像得很。 要不怎么说孩子多了就是好呢!宫里一直冷冷清清的,仁寿宫更是安静。今日有这一双孩子,整个宫廷都似活了过来。 赵夕颜随口笑问:「太后娘娘让人将小郡主也抱来,孩子们凑在一处更热闹。」 说完,就觉出了不对劲。 一旁的宫人都垂了眼。 第四百四十四章 皇后(二) 赵夕颜口中的小郡主,是颍川王世子妃陈氏用命换来的女儿。 当日,陈氏难产身亡,小郡主被抱进椒房殿里养着。这个小郡主在宫中存在感极低,后来宫中变故连连,就连赵夕颜也没听过小郡主的消息。此时随口一提,倒没什么别的意思。 偌大的宫廷,不至于容不下一个一两岁的孩童。 苏太后长叹一声:「小郡主也是个命短福薄的。颍川王府上下被处决后,她就发了高热,惊厥了两回,之后一直断断续续生着病。哀家让万太医照顾她,万太医说了,她或许熬不过这个年头。」 时下婴儿夭折率很高。普通百姓家养孩子,五个能养大三四个,都算养得精心仔细了。 小郡主这么一点大,一场病夭折殒命,也不稀奇。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苏太后的手笔,就不得而知了。 小郡主的血脉模糊不清,当事人都死了。谁也说不清小郡主是颍川王世子的血脉,还是先帝留下的遗孤。 赵夕颜抬眼看着苏太后,轻声道:「让万太医尽力救治,我们尽了心便是。」 苏太后和赵夕颜对视一眼,嗯了一声。 两人心照不宣地略过此事,不再提小郡主。 苏太后笑着说道:「你今日就带着小果儿小花儿住进椒房殿。两个孩子还小,天又这般冷,以后别带着他们来仁寿宫,免得受了寒气。哀家想他们了,就去椒房殿里瞧他们。」 这才是真正心疼孩子。 赵夕颜没和苏太后推辞客气,笑着应下。 苏太后又对徐靖说道:「今晚哀家让人备一席好菜,你们一家四口一同过来用晚膳。加上环儿,我们也人多热闹一回。」 这话听着,实在让人心酸。 连老带少的,加起来也就六个人,能热闹到哪儿去。 苏太后自己倒是很高兴。天家子嗣凋零,宫里一堆宫人内侍,正经的主子没几个。现在赵夕颜带着一双孩子进宫来了,在苏太后看来,已是极为热闹了。 小果儿忽然哼哼几声,扭动起胖胖的小身子。 小花儿也哼了起来。 苏环有些惊讶:「他们怎么一直哼个不停?」 赵夕颜失笑:「他们是饿了。」 「快些让奶娘喂饱了。」苏太后立刻催促:「别饿着孩子了。」 待孩子被抱下去,苏太后对赵夕颜道:「皇后册封礼就在几日后。你先试一试凤服。」 要制崭新的龙袍凤服,至少要半年光景。时间来不及,徐靖的龙袍是用先帝的龙袍改的,赵夕颜的凤服,便是苏太后的凤服改了一改。 赵夕颜含笑应了。 在仁寿宫用了晚膳后,夫妻两人带着孩子回椒房殿。 前后有宫人提着宫灯,青色玉石铺就的地面闪着柔和的光芒。高大的宫殿,在暗夜中更添巍峨气势。 奶娘抱着已经睡着的小皇子小公主先回了寝室。 赵夕颜忽然在殿外停下,抬头凝望,久久不语。 前世,她在宫中两年,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那时,她是后宫中人人嫉恨的宠妃,高皇后空有一个皇后的名头。 没人知道,她有多憎厌那样的自己。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她成了这座宫殿的女主人,可以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住进椒房殿。 徐靖也没动弹,默默陪在赵夕颜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赵夕颜才轻轻叹了一声,转头对徐靖说道:「我们回寝宫。」 徐靖嗯一声,握着赵夕颜的手,迈步进了椒房殿。 这座宫殿,历来是皇后居处。 苏太后搬去仁寿宫,椒房殿重新收拾过了,粗略一看,陈设高雅,半点不俗气。 徐靖低声笑道:「你有什么不喜欢的,只管换了就是。」 赵夕颜却道:「太后娘娘特意重新收拾过椒房殿,我一来就换物件,未免不美。而且,这里都挺合我心意,不用换了。」 徐靖一切都随她:「你喜欢就行。」 进了寝室一瞧,这里样样都是崭新的。 徐靖目光一扫,对宽大结实的床榻表示满意:「这床榻不错。」 赵夕颜俏脸微红,伸手拧徐靖一把。 徐靖咧嘴一笑,反手将赵夕颜的手攥在自己手掌中,用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天这么晚了,我伺候皇后娘娘安寝。」 一睁眼,天已大亮。 赵夕颜手脚酸软,被玉簪扶着下榻穿衣。没施脂粉,面色却艳如桃花。 玉簪想怕主子脸薄不好意思,忍着笑说道:「太后娘娘特意打发人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初进宫里住下,怕是多有不惯之处。这几日不必去仁寿宫请安了。还有,椒房殿里的东西,娘娘有用着不惯的,只管换了就是,不必诸多顾虑。」 苏太后心思细腻,可见一斑。 赵夕颜定定神道:「做晚辈的,理应孝敬长辈。每日请安断不能少。今日迟一些,去还是要去的。」 玉簪海棠一起应了,随主子去仁寿宫请安。 苏太后见赵夕颜来了,笑着嗔怪:「我特意让人去传话,你当我是敲打你不成。累了就好生歇几日。」 赵夕颜笑道:「本来有些累,一见太后娘娘,就全身有力气,半点都不累。」 苏太后被逗得笑了一回,然后吩咐下去:「让宫里各处管事都过来,觐见皇后。」 后宫有近千宫人,内侍也不在少数。永明帝死的痛快,后宫留下了众多美人。这么多人,每日采买吃喝用度,花用的银子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人多了,琐事格外多。所以,后宫之主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四个字。是要真切担起责任来的。 苏太后掌管东宫二十年,又掌了几年宫务,对这些事十分熟稔。 「等他们都来了,你挨个见一见,」苏太后低声笑道:「具体的宫务,你先别急着接手,跟着哀家学上一年半载,等一切都上手了,哀家再慢慢都交给你。」 普通人家媳妇进门,熬个二三十年熬到婆婆闭眼了才掌家。更别说后宫这么一大摊子事务。 苏太后让赵夕颜学一年半载再放权,已是十分体贴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皇后(三) 苏太后一番美意,赵夕颜自然领情,含笑应道:「后宫事务繁琐,我一概不懂不会,以后定向娘娘多多请教。」 苏太后欣然点头。 片刻后,宫中各局各司的女官和内侍总管一一来觐见。 「奴婢红玉见过皇后娘娘。」这个红玉,年约二十六七,细眼长眉,容貌秀气。是绣房的女官。 「奴才金喜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凤体安康。」金喜约有四旬模样,一张白胖脸孔,笑起来一点褶子都没有,他是内务府里的管事。 「以后娘娘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一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有半点懈怠。」接下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嬷嬷,额上一点黑痣,相貌平平。这位余嬷嬷,是御膳房里的管事,平日里负责御膳房里的菜肉采买。 赵夕颜并未急着收拢人心,略略点头,目光掠过众人的脸。 她记性极佳,这么一圈下来,便记住了七八成。 二十多个女官十几个内侍总管见过来,小半日也就过去了。 苏太后笑着问道:「如何?记住了多少?」 赵夕颜没有自谦,笑着答道:「大概都记住了。」 苏太后自己就是个极聪慧的人,赵夕颜记性更胜过她,不由得笑着赞道:「你过目不忘,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赵夕颜:「……」 苏太后的语气太过自然,赵夕颜不便多想,用更自然坦荡的语气应道:「多谢娘娘盛赞。」 大晋朝几十年才出一个连中六元的赵状元,担得起这样的称赞。 苏太后凝望着赵夕颜,透过那张不施脂粉依旧艳色无双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另一张清俊的男子脸孔:「春生和我说了,你父亲此次来京城,会留下,不再回北海郡了。」 「是,」赵夕颜没有回视,略略垂下眼,避开捕捉到苏太后心情激荡神色有异的尴尬:「我爹想留在京城,以后能时常见我和一双外孙外孙女。春生哥哥准备升薄祭酒为翰林掌院,让我爹做国子监祭酒。」 「我爹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子,最习惯也最擅长教导学生。这个差事他来做,颇为合适。」 苏太后目中闪过追忆和惘然,声音低了一些:「你父亲博学多才,一心治学,是大晋最有名的大儒,他做国子监祭酒,确实最为合适。」 深藏在心底的旧日记忆,在心头汹涌翻滚。 苏太后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和自制力,将追问赵元明近况的冲动按捺下去,笑着扯开话题:「小果儿小花儿乍进宫来,可还习惯?」 赵夕颜暗暗松口气。赵元明和苏太后那段旧情,早已事过境迁,不提最好。 「他们兄妹两个,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一早我来仁寿宫请安的时候,他们还没醒呢!」 苏太后一笑:「这样就好。」 到了正午,赵夕颜留在仁寿宫,陪苏太后一同用午膳。 苏太后打发人去金銮殿问一声,得知今日朝事忙碌徐靖无暇分身,对赵夕颜叹道:「做皇帝其实是天底下最大的苦差。肩负着万千黎民百姓,一刻不得松懈。」 懈怠懒政的,是昏君。 穷兵黩武的,是昏君。 纵情声色的,是昏君。 暴戾嗜杀的,同样是昏君。 想做一个明君,实在太难了。 赵夕颜也轻叹一声:「不瞒娘娘,之前登基典礼还没举行,他每晚回王府,要么满面疲惫,要么愁眉苦脸。我心疼得很。」 主要吧,政务朝事徐靖一窍不通,得从头学起。又不像领兵打仗,靠着一腔热血和过人的身手便能冲锋陷阵。徐靖以前一捧书本就昏昏欲睡,现在被逼着要看一堆堆 奏折,从中了解庞大繁杂的国朝政务,还要做出决断……实在为难他了。 苏太后也清楚徐靖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声道:「有太傅教导着,哀家时时提点,你也多陪着他。他总能慢慢适应。」 赵夕颜点头应下。 午膳后,苏太后要午睡,赵夕颜起身告退,回了椒房殿。 冬日的太阳炽烈明媚,晒得人全身暖洋洋的。 巍峨的宫殿,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赵夕颜此时再看椒房殿,已没有了昨天晚上的忐忑茫然。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心安。 她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也是这后宫的女主人。这世间,再无人能令她低头。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一路所经之处,宫人们纷纷行礼。赵夕颜微微含笑,身后的玉簪海棠,也跟着挺直了胸膛。 两个奶娘抱着小果儿小花儿来了。 半日没见孩子,此时见了,亲香得很。赵夕颜力气不大,同时抱两个颇为吃力,只得轮流抱。 几个月大的孩子,已经开始认人了。兄妹两个争相朝亲娘伸胳膊,奋力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赵夕颜陷入了幸福的烦恼中。到底该先抱谁好呢!算了,哥哥让一让妹妹,先抱小花儿。 赵夕颜抱过小花儿,小花儿将头钻进娘亲怀里,咯咯笑得开心极了。小果儿扁扁小嘴,竟扯着嗓子哭了。 赵夕颜没法子,只得将小果儿一并抱过来。小果儿到了娘亲怀里,立刻不哭了,和小花儿一同吃自己的小拳头。 赵夕颜耐心地为孩子擦拭口水,一边教导他们喊娘亲。 两个孩子都才几个月大,根本没到学说话的时候,听着娘亲温柔的声音,只会咯咯笑咿呀乱喊。 玉簪心疼主子,过了片刻笑道:「娘娘这般抱,胳膊很快就酸了。奴婢和海棠抱小主子转转。」 玉簪海棠一人抱一个,熟稔地拍着后背,转来转去。两张嫩乎乎的小脸,不停地往亲娘这边张望。 赵夕颜被看得心尖发软,很快将两个孩子抱了回来。小果儿将胖脸贴过来,小花儿也贴过来,一边用手推开哥哥。赵夕颜被逗得直乐。 这样的日子,像泡在蜜水里。 孩子们玩累了,在娘亲怀里呼呼大睡。赵夕颜也跟着睡了个午觉。再睁眼,已是傍晚了。 徐十一殷勤地来传天子口谕:「皇上请娘娘去福佑殿一同用晚膳。」 第四百四十六章 皇后(四) 在宫中,跑腿传口谕是内侍们的差事。 徐靖进宫后,这规矩就改了。他习惯差遣自己的亲兵跑腿传话。徐十一也有了正经的官职,是御前四品带刀校尉。 赵夕颜笑着打趣徐十一:「堂堂御前校尉,怎么也干起跑腿传话的差事来了?」 徐十一不假思索地应道:「只要能像以前一样跟在主子身边,什么差事小的都乐意。」 要不怎么说,徐十一最得主子欢心呢?这份发自肺腑的马屁功夫,徐十一是独一份。 赵夕颜莞尔一笑:「你要表忠心,得在皇上面前去说。在我这里说可没什么用处。」 徐十一咧嘴笑道:「小的听皇上的,皇上听娘娘的。小的遇到什么事,肯定第一个来求娘娘。」 这马屁精! 赵夕颜被逗乐了,起身往外走,一边随口笑道:「徐十一,你今年也不小了。徐三的亲事定了,最多明年就能娶媳妇过门。徐二五和玉簪的亲事也就在这一两年。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只管和我张口。」 徐十一下意识地看了看赵夕颜身后。 玉簪也就罢了,海棠立刻生出警觉,悄悄瞪徐十一。她和李二河早就互许终身了,徐十一千万别打她的主意。 事实证明,海棠想多了。徐十一看的是海棠身后的金盏。 金盏比海棠小一岁,今年刚满十五,身段玲珑小巧,相貌也生得水灵。徐十一不知从何时起瞄中了金盏。不过,金盏年龄不大,少说也要等个两三年。 徐十一在宫中行走,知道规矩,悄悄看一眼,就收回目光。 一行人很快到了福佑殿。 徐十一正要进去通传,就见主子已经迎了出来。 夕阳余晖如金,晚霞绚烂如虹,在天边织就出了绚丽多彩的美景。穿着龙袍的天子,年轻英俊的脸孔像苦瓜一样,伸手抓住皇后的手:「你可算来了。我看奏折看得人都要炸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和徐靖携手进了福佑殿,一边柔声安抚:「看累了,就歇一歇。先用晚膳。今日晚上,我在这里陪你。」 徐靖精神一振,连连点头。 玉簪海棠跟着进殿伺候,金盏樱草等人便无需上前了,各自留在殿外候着。徐十一不动声色地凑过去,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皇上和娘娘用膳,暂时不用你们几个伺候。你们趁着此时有空,也去吃晚饭。这里有我盯着,有什么事我立刻打发人去叫你们。」 金盏是个天真单纯的姑娘,压根就没察觉出徐十一在献殷勤:「这怎么好意思。」 徐十一笑道:「都是在主子身边当差的,得学会见缝插针地填饱肚子。你们几个要是不放心,就轮流分两班。」 赵夕颜是个宽厚的主子,金盏略一犹豫,也就应了。 徐十一又主动领路,将金盏樱草领到一处空屋子里:「禁卫们吃饭的地方在那边的屋子里,你们就在这儿。我让人送饭过来。」 金盏睁着清澈的大眼:「多谢十一哥哥。」 徐十一骨头陡然轻了半斤。 徐靖攥着赵夕颜的手进了殿内。 这处宫殿,是永明帝的日常起居之处,说起来不大吉利。不过,整座宫廷哪儿都死过人,也无所谓了。 永明帝喜欢奢华的陈设物件,内殿里还藏了许多「助兴」之物。徐靖进宫后,这些东西一股脑地被收拾扔了。陈设也统统换了崭新的。 赵夕颜饶有兴味地四处打量:「你平日累了在何处休息?」 徐靖笑立刻领着赵夕颜去后殿的寝宫转一圈,着重介绍了床榻:「这床榻也很结实。」 赵夕颜红着脸啐他。 徐 靖厚颜一笑,劳心劳碌一天的疲惫瞬间都消散了。 然后,徐靖又领着她来了饭厅。皇帝的起居处,就没有简陋的。这处饭厅十个人坐着都绰绰有余。 赵夕颜忍不住道:「你平日就一个人在这儿用膳么?感觉空荡荡的。」 徐靖用力点头,一派可怜:「这么大的地方,就我一个人,孤单冷清。你以后天天来,和我一起用膳行不行?」 赵夕颜笑着嗔他:「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宫里的规矩。我天天来福佑殿,被臣子们知道了,定会上奏折弹劾我这个皇后染指朝政。」 徐靖振振有词:「你来是陪我用膳,又不是看奏折。谁敢弹劾!」 赵夕颜又瞥他一眼:「你就没打过让我看奏折的念头?」 徐靖:「……」 徐靖揉了揉鼻子,咳嗽一声:「偶尔看一两本!闲着也是闲着嘛!」 赵夕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当大家都是傻瓜不成。这等事一开了头,谁能猜不出来。」 「先不说我能不能看懂奏折,就是看懂了,也不能代你做决定。」 徐靖立刻道:「你别恼。我是这么打算的,有些不太紧要的奏折,譬如歌功颂德的阿谀奉承的,你随便批阅几个字就行。重要的奏折还是我自己来批阅。」 「先帝在世的时候,经常堆积奏折,拖延三五天是常事。到后来,十天八日不看奏折也是有的。」 「这样的皇帝臣子们都能忍,我让你陪我一同看奏折,算哪门子大事。」 这么说也有道理。 赵夕颜有些心软了,想了想说道:「白天经常有臣子觐见,我不来。以后天黑了我再来。」 徐靖心花怒放,连连点头:「好好好,就天黑了再来。」 伸手搂住赵夕颜,用力亲了一口。 啵! 玉簪海棠都见惯了,各自将头转到一边。 赵夕颜红了脸,瞪着徐靖。 徐靖笑嘻嘻地,半点不脸红:「我现在就让人传膳。」 宫中晚膳,按规制至少要十八道菜肴,面点羹汤也要数十种。 徐靖不愿奢靡浪费,将饭菜减半,就这也满满当当摆了半桌。 「这么多饭菜,两个人哪里吃得完。」赵夕颜轻声道:「再减三成吧!」 徐靖嗯一声:「都听皇后娘娘的。」一边说笑,一边殷勤为赵夕颜盛饭舀汤夹菜。 赵夕颜早就习惯了,也没觉得哪儿不妥。 晚膳后,赵夕颜陪着徐靖一同批阅奏折。 第四百四十七章 愤怒 有赵夕颜作伴,徐靖精神抖索,看奏折也不打呵欠了,双目炯炯有神。看过一本,思虑片刻,便提笔批阅。 御笔朱批,用的是特制的笔,墨也是特制的。 徐靖读书不行,自小被夫子赵元明鞭策,倒是练了一笔好字。 赵夕颜并未探头张望。她的面前同样有一摞奏折。这些奏折,都是特意挑出来的,确实都是文臣武将们的奏表之类。没太多实质内容,不批阅又不合适。她替徐靖批阅这些奏折没什么难度。 她提笔落墨,笔迹和徐靖一模一样。 徐靖连着看了几本奏折,便凑了过来,连连赞叹:「就是我自己来看,都觉得这就是我写的字。」 所以说,代批奏折不是谁都能做的。当年马三思替永明帝批奏折,是因为马三思特意练过天子笔迹。 赵夕颜抿唇一笑,抬头看徐靖:「还有一半奏折,一鼓作气看完,也能早些歇息。」 徐靖一脸悲壮地应了,继续悲催地看奏折去了。 时间一点一点滑过。 赵夕颜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暗暗舒出一口气,一转头,不由得哑然。 徐靖看似端坐,实则眼睛半睁半闭。 这是徐靖读书多年练出的能耐,坐着也能睡。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伸手捏住徐靖的鼻子。徐靖瞬间清醒了:「你奏折都看完了?」 「是啊,都批阅过了。」赵夕颜缩回手,起身倒了一杯茶,递到徐靖嘴边:「你剩的也不多了,喝口茶水提提神。」 徐靖就着这个姿势,咕嘟咕嘟将一杯茶喝个干干净净,然后用希冀的眼神看过来:「月牙儿,不如你再替我分担一些?」 赵夕颜看着徐靖面前那一摞奏折,也替他头痛。 一个看了书就犯困的人,每日要看那么多奏折。就不说能不能看懂要怎么定度回复了,光是看一遍,都是莫大的痛苦。 徐靖苦熬了两个多月,总算熬到登基为帝熬到她也进宫了。她替徐靖分担一二,他也能稍稍松快些。 原则底线就是这么一让再让。 赵夕颜思虑片刻,勉强应道:「我再看几本。国朝大事我也不太懂,你口述,我来替你动笔。」 徐靖咧嘴一笑,利落地将面前的奏折分出一半来,送到赵夕颜面前。 赵夕颜拿过第一本,看完后眉头蹙了起来:「临淮郡的郡守上了奏折,临淮下辖的广平县接连下了四天暴雨,河水暴涨,淹了三个村子。被淹死的百姓有三十多个。」 徐靖也拧了眉头,长叹一声:「坐了这个位置,这样的奏折几乎每日都有。大晋有一百多个郡,县城有上千个。这里兵灾,那里民匪,旱灾洪灾虫灾雪灾,什么样的灾难都有。」 「先令临淮郡的郡守安顿百姓,开仓放粮,不能让百姓饿死。让大夫们准备防疫的药物,再免广平县一年的税赋。」 赵夕颜心情有些沉重,点点头提笔,一边低声道:「国库里还有银子吗?朝廷能不能拨些赈济银子?」 别提了。 一说国库,徐靖一肚子苦水:「这两年,朝廷一直在打仗。为了支应战事,国库早被掏空了。不瞒你说,朝廷还欠着官员们三个月的俸禄没发。不管怎么说,年底总得将这笔银子筹措出来,让臣子们领俸禄过年。」. 赵夕颜:「……」 一时不知该说臣子们惨,还是天子徐靖更惨一些。 赵夕颜同情地看徐靖一眼:「这龙椅确实不是好坐的。」 「可不是,」徐靖又叹一声:「我自小锦衣玉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要为大晋万千百姓的衣食忧心,要为这么多臣子的俸禄发愁 。」 就是这么巧。赵夕颜翻的第二本奏折,又是报灾的折子。 这份奏折,是太原郡郡守呈上来的。太原郡下辖的汾阳县,今年遭了匪祸。不知哪儿流窜来的土匪,嚯嚯了汾阳县城外的几个村子。县城没事,那几个村子被抢杀一空,百姓都死光了。 赵夕颜心情愈发沉重,默默将奏折递到徐靖手中。 徐靖接过奏折,看完后勃然大怒,猛地站起身来,对着虚空的方向猛然挥手。像是手中有一把破碎虚空的利刃,要将那些流窜的土匪通通斩杀干净。 「立刻派兵去太原郡剿匪。」徐靖怒道:「来人,立刻传口谕,召冯远高望李骁三人进宫。」 徐十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恭声领命。 赵夕颜见徐靖眼里直冒火星气得不轻,颇有些心疼,走上前,伸手轻拍他的后背:「怒火伤身,别太生气了。大晋匪祸之重,是这几年累积起来的,怪不得你。」 徐靖满腔的怒火,是冲着已经埋骨皇陵的永明帝和故去三年的永兴帝去的。 「这大晋天下,都是被他们父子祸害到眼下这样。」徐靖咬牙低语:「他们做皇帝,不怜惜百姓,皇陵一修就是二十多年。征发的劳役数不胜数,累死枉死在皇陵里的不知多少。」 「一个成年男子殒命,家中老弱没了依靠。没有壮劳力种田,连养活自己都难。」 「百姓们活不下去,可不就纷纷做流匪造反。」 事实上,前世大晋确实亡国了。 这一世,她的重生,使得徐靖一并活下来。一步步走到今日,坐上龙椅执掌江山。这大概也是上苍怜悯,给大晋江山续命的机会。 赵夕颜将手挪到徐靖胸前,慢慢为他顺气:「现在想这些没什么用处。他们都埋在皇陵里,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是你,这些都是你要应对的困难。」 「最可气就是这一桩。」徐靖黑着俊脸,差一点就要破口怒骂了:「他们做的孽造的恶果,现在我得一一受着,还得尽力平稳局势。」 谁让他姓徐,继承了徐家天下呢? 徐家前两任皇帝祸乱过的江山,就如一块到处都是破洞的华丽锦缎。远看光鲜,近看都是孔洞,呼呼地露着凉风。 他得缝缝补补,先撑下去。慢慢将这腐朽不堪的锦缎扔了,换成结实耐用的棉布。 第四百四十八章 轻重(一) 冯远高望李骁在晚上被急召进宫。 一并被召进宫的,还有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 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苏太后。苏太后从蕈紫口中知晓此事,立刻皱了眉头:「这么晚了,皇上召武将们进宫,定然是又要出兵剿匪了。」 这几年,大晋就没太平过。出兵打仗也是常事了。 蕈紫安慰苏太后:「娘娘别心急。皇上自己就擅兵事,冯将军高将军李将军都是良将。就算有战事,也不必忧心发愁。」 苏太后苦笑一声:「打仗我不愁,我愁的是出兵就要钱粮。国库寅吃卯粮,早就支应不起了。内务府,诶,内务府里倒是还有些银子。不过,过几日就是皇后册封大典。紧接着就要过年。月牙儿初做了皇后,总得给宫中的宫人内侍发些赏银,给宫中太妃们赏赐。不然,这皇后做得太过寒酸了。」 蕈紫也没法子,只能将翻来覆去地安抚主子:「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娘娘还是睡下吧!」 苏太后满腹心事,那里还睡得着? 后宫不得干政。她做皇后的时候,一直循规蹈矩,最多就是规劝永明帝一番。永明帝听不进去,她也无可奈何。 现在她做太后了,坐着龙椅的徐靖年轻气盛,她实在放心不下。 「伺候哀家更衣,」苏太后很快下定决心:「哀家要去一趟福佑殿。」 蕈紫劝不住,只得应下,手脚麻利地伺候苏太后更衣。 几个宫人在前提着宫灯,寒冬的夜晚格外冷。苏太后裹着厚实的披风,还是觉得一阵阵冷。 一路快步到了福佑殿。 守在殿外的徐十一等人见了苏太后,颇为惊讶,忙上前行礼:「小的见过太后娘娘。」 徐十一跟随徐靖左右,时常出入宫廷,苏太后对这张憨厚朴实的脸孔很是熟悉:「徐十一,冯将军他们可进宫了?」 徐十一快速答道:「是。他们刚进殿不久,皇上急召他们进宫,想来是有急事。太后娘娘想进殿,小的本不该阻拦。不过,福佑殿规矩历来如此,请太后娘娘稍后片刻。」 苏太后面容沉肃,略一点头。 片刻后,徐十一回来了。 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极为熟悉的窈窕身影。 「月牙儿,」苏太后精神一振:「你怎么也在福佑殿?」 赵夕颜上前来,扶住苏太后的胳膊往里走,声音压得极低:「我早就来了。先陪皇上用晚膳,然后又伺候皇上笔墨。」 苏太后心领神会,就是帮徐靖一同批阅奏折呗! 此时不是计较这一举动是否合宜的时候。苏太后低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赵夕颜三言两语道来:「……皇上大怒,召将军们进宫,是为了商议出兵一事。」 「这等场合,我不宜露面,就在偏殿里候着了。」 苏太后脚步一顿:「你说得没错。宫中有宫中规矩,皇上和臣子们议事,哀家也不便硬闯。哀家和你一同去偏殿里等着。」 赵夕颜暗暗松口气。 苏太后要是硬闯,谁也拦不住。这等事一旦传出去,对徐靖这个新帝其实不太友好。会让众人生出天子势弱被太后左右的微妙错觉。 所以,她特意出来「相迎」。好在苏太后很快冷静清醒过来了。 赵夕颜和苏太后一同去了偏殿里。 天冷,偏殿里燃着炭盆。上好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火气。 苏太后坐在上首,眉头紧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长叹一声。赵夕颜心有灵犀,抬起眼看着苏太后:「娘娘是不是在忧心军饷的问题?」 苏太 后呼出一口闷气,点点头:「是。国库空空,实在没银子了。内务府倒是还有银子,不过……」 苏太后看赵夕颜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赵夕颜一点就透,轻声接了话茬:「事有轻重缓急,内务府有银子,就先拨出来做军饷。皇后册封典礼简薄些便是。今年宫中死了许多人,过年不能张灯结彩,正好也能省一些。」 苏太后脸上有些动容:「月牙儿,这么做苦了你了。」 赵夕颜笑了一笑:「这算什么辛苦。就是没有赏银,宫人内侍也最多背后嚼嚼舌头,难道还敢当我的面说皇后小气不成?」 苏太后被逗得笑了出来,然后又叹一声:「眼下也没别的法子。总之,亏欠你的,等以后宽裕些再补回来。」 等了半个时辰,徐十一来传话:「皇上请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前去一并议事。」 苏太后有些错愕,看赵夕颜一眼。 这可不太合规矩啊! 赵夕颜轻声道:「我陪娘娘去瞧瞧。」 苏太后嗯一声。赵夕颜扶着苏太后的胳膊,一同进了正殿。 徐靖气头已经过了,面色还是不太好看。 几位武将面色各异,显然之前刚有过争执。兵部尚书皱着眉头,户部尚书苦着脸。 苏太后赵夕颜一来,众臣各自收敛神情,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 苏太后道:「免礼平身。」 赵夕颜看向徐靖,徐靖深呼吸口气,张口道:「剿匪一事,势在必行。我打算派李骁领兵前去。」 李骁年轻资历浅,忽然从胶东军调任猛虎营,不服气的人一大把。徐靖派李骁去剿匪,是要给李骁立功立威的机会。冯远和高望知道争不过,倒也没恼。不过,商议军务的时候,三人有了分歧。冯远以为应该稳扎稳打,高望主张速战速决。李骁则张口问钱粮兵器战马。 士兵们不能空着肚子去打仗。人要吃军粮战马要吃草料,兵器要更换要准备冬天的棉衣,将士战死要抚恤银子。说来说去,都是银子。 徐靖思来想去,只得满心愧疚地请苏太后赵夕颜来商议此事。 事到临头,张口又格外困难。 「月牙儿,我想……」 实在说不出口。 赵夕颜微笑着接过话茬:「先将内务府的银子拨做军饷。皇后册封典礼简薄一些便是。」 徐靖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心酸,眼睛都有些红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轻重(二) 当着众人的面,徐靖一肚子的话不便说出口,就这么看着赵夕颜。 户部尚书厚着脸皮,咳嗽一声打断帝后的对视,煞风景地问道:「臣斗胆,和皇后娘娘说一声。李将军要领一万士兵去剿匪,至少也得准备三十万两军饷。不知内务府什么时候能将银子拨到户部?」 赵夕颜看苏太后一眼,待苏太后点头示意后,才应道:「明日我召内务府总管前来,将此事说明白。之后,户部便可派人去内务府。」 户部尚书按捺着心里的激动之情,躬身一拜:「皇后娘娘贤明大度,以朝堂江山为重,臣代户部上下谢过皇后娘娘。」 李骁也立刻拱手谢恩:「皇后娘娘慷慨解囊,将内务府的银子拨做军饷。末将代猛虎营的将士谢皇后娘娘。」 赵夕颜目光掠过两人,声音温润悦耳:「杨大人李将军请起身。大晋江山安稳,需要文臣武将同心协力。我这个做皇后的,所能做的,也只这些罢了,且也是我应该做的。你们这般郑重其事地道谢,倒令我汗颜了。」 苏太后一直有贤良之名。眼前的赵皇后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过之。可见,老天爷眷顾垂怜大晋。 户部尚书和李骁各自心头滚烫地谢恩起身。 徐靖低声道:「月牙儿,这次委屈你了。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 赵夕颜微微一笑:「夫妻一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这么说,是要和我分个清楚明白么?」 这也就是在众人面前。若是换在私底下,赵夕颜早就一个白眼飞过来了。 徐靖心里热乎乎的,冲赵夕颜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转而对李骁道:「军饷有了,我要你在三天后启程,去将太原郡里所有流匪剿得干干净净。」 「李骁,这是朕登基后第一次出兵,天底下的百姓都看着。这一仗,你不但要胜,还要胜得干净利落。」 李骁热血沸腾,拱手大声应道:「末将绝不负皇上厚望!」 士为知己者死。身为武将,遇到了全心信任重用自己的天子,那真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徐靖伸手扶起李骁,语气又放缓了几分:「目标是这个目标,不过,真正行军打仗,不能贪功冒进。还有,一定要保重自己,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到时候,朕亲自给你设庆功宴,亲自为你斟酒。」 李骁心情激荡,眼睛都红了:「是,皇上的嘱咐,末将都记下了。」 别说年近三旬的高望羡慕眼红,就连五旬的定国公世子冯远,看着这一幕也有些眼热。 徐靖给李骁鼓劲,也没忘了冯远高望两人,转头对他们笑道:「这回你们让一让李骁。他初来乍到,总得打一场胜仗,才能服众。以后少不得你们出征的机会。」 「你们都是大晋的肱股栋梁。朕盼着你们齐心合力,一起为大晋朝堂和万千黎民效力。」 天子这般张口安抚,冯远和高望还有什么可说的? 两人一同抱拳,高声应道:「末将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力,为大晋鞠躬尽瘁。」 徐靖咧嘴笑道:「可别说鞠躬尽瘁,这话不太吉利。朕不要你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朕要你们都好好活着,过个几十载,平安告老致仕,就像冯老将军一样。」 众臣一一告退离去。徐靖亲自送心腹爱将们出福佑殿,令将军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苏太后看在眼里,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 徐靖或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却有成为明君最重要的特质。怜惜百姓,爱惜臣子。 能做到这两条,就已经是个优秀的皇帝了。 不擅政务,倒在其次。朝中这么多牛马……不对,是这么臣子,拿来用就是了。 「春 生,你今日做得很对。」苏太后笑着赞徐靖:「对冯将军和高将军,要安抚拉拢。铁卫营和骁骑营,都是拱卫京城的精锐军队。猛虎营组建了才一年多,论战力论声望,其实都不及前两者。李骁更是年轻资历浅,你扶一扶李骁,让军中三方鼎立。」 徐靖目光闪动,雄心勃勃地接过话茬:「不止三方鼎立,还有宫中禁卫。陶将军忠心不二,是可用之人。二姐夫朱镇川也是可信之人。我要他们两人领出一支可用的禁卫军。」 年轻的天子,雄心勃勃,目光熠熠。 苏太后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病弱苍白的脸,心尖有些酸。 竣儿,你看见了么? 这是你亲自为大晋挑选的继承人。 你在天上好好看着,看他如何收拢朝臣,如何力挽狂澜,让大晋百姓安居乐业,让大晋江山永固。 「好,不管你做什么,哀家都支持你。」苏太后凝望着徐靖,柔声道:「天这么晚了,有奏折也别看了,早些去安寝。」 亲娘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徐靖心里感动,连连点头应下,转头对赵夕颜道:「我们一同送娘娘回仁寿宫。」 赵夕颜笑着应一声。 苏太后舍不得小夫妻两个来回折腾:「哀家身边这么多人,哪里要你们送。你们早些回去歇着。」 小夫妻两个执意要送,苏太后劝不动,也只得笑着领受这份好意。 冬夜的寒风中,徐靖赵夕颜送苏太后回宫,然后携手回椒房殿。 一阵寒风拂面而来。 赵夕颜有些凉意,旋即肩头处一热,落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 赵夕颜有些羞窘,飞速转头嗔道:「快松手,也不怕人笑话。」 小夫妻两个亲密恩爱,多在私下里。现在一堆宫人跟着,还有诸多禁卫跟随。帝后两人搂搂抱抱的,实在不成体统。 徐靖不肯松手,甚至搂得更紧了些,冲赵夕颜咧嘴一笑:「我就要这么搂着你。」 徐靖耍赖皮的时候,赵夕颜也拿他没法子。推了几下,总是推不开他,也只得随他了。 徐靖腿长胳膊长,这么将她揽在怀里,还能走得轻松自若,半点不别扭。 赵夕颜原本有些寒意,此时被他的体温包围,身体热烘烘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第四百五十章 结局 小果儿小花儿被奶娘哄着睡着了。 夫妻两个,一同去沐浴。玉簪海棠两人远远守在净房外,等得太久了,几乎站着睡了一觉,才见主子双脚酸软地被扶着出来了。 徐靖神情餍足,随意一挥手:「你们都回去歇着,不用你们值夜伺候了。」 玉簪海棠离去后,徐靖直接打横抱起赵夕颜,轻松自若地回了寝室床榻上。 赵夕颜深觉自己无颜见人,用袖子掩住自己的脸,伸出白嫩的脚丫踹徐靖。徐靖嘿嘿一笑,伸手抓住她的脚,在脚心处挠了一挠。 赵夕颜扑哧一声笑了:「别胡闹,痒得很!」 徐靖长腿一迈,上了床榻,惬意地躺在她身边:「放心吧,我就是想胡闹,也有心无力了。。」 赵夕颜脸颊绯红,伸手拧他腰间的嫩肉。 夫妻两人亲昵笑闹,个中旖旎,不必细述。 徐靖从背后搂着赵夕颜,赵夕颜躺在他怀中。他在她耳边低声道:「月牙儿,内务府的银子被拿去做军饷。你的皇后册封礼,只能简单些。这个年,也得锁紧开支用度,大家都省一省。」 「我真是对不住你。」 「你刚做皇后,正是需要施恩立威的时候,我……」 赵夕颜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和他四目相对:「我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眼下朝堂困难,内务府里的银子拨去用一用。等以后国库宽裕了,再还回来就是了。」 「你别为了这点小事耿耿于怀。」 徐靖嗯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就像搂住了世间至宝,拥有了全世界。 赵夕颜这一夜睡到天明,格外香甜。一睁眼,两张白嫩的小脸蛋便映入眼帘。 赵夕颜心头一热,笑着将两个孩子搂进怀里,亲香了片刻。 「皇上五更就起身去上朝了。」玉簪笑吟吟地说道:「皇上走的时候,特意嘱咐,不要扰了娘娘安寝。」 所以,现在到底什么时辰了? 赵夕颜下意识地抬头瞧一眼外面,然后瞬间清醒:「糟了,都日上三竿了。我得立刻起身,去仁寿宫请安。」 玉簪忙笑道:「太后娘娘打发人来传话,娘娘昨夜睡得迟,就不必去请安了。」 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这么嘱咐了,可见是真的心疼娘娘。娘娘何不坦然领受?既是一家人,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俗礼规矩。不然,反倒显得见外了。」. 这么说也对。 赵夕颜想了想,笑了起来:「那我今日就不去了,好好陪一陪孩子。」 玉簪笑着应一声,叫海棠金盏樱草都进来,一同伺候主子梳洗更衣。 以前近身伺候的活儿都是玉簪海棠做,如今赵夕颜进宫做了皇后,身边伺候的人自然多一些。 赵夕颜随口笑道:「玉簪海棠,你好好调教金盏樱草。等她们能接替你们的差事,我就放你们嫁人。」 徐二五眼巴巴地一直盼着,李二河也伸长脖子盼着哪! 玉簪和海棠被主子打趣调侃,脸孔红通通的。过了片刻,玉簪小声道:「奴婢还想在娘娘身边多留两年。」 海棠也张口附和:「奴婢也舍不得离开娘娘。」 如果赵夕颜还在北海王府,玉簪海棠嫁了人也能回内宅当管事娘子。在宫里就不成了。宫人一旦出宫嫁人,便不能在宫里当差。 宫门深似海,出宫不难,以后想再进宫见主子可就不是易事了。 赵夕颜笑道:「你们两个自小伴我长大,我也舍不得你们。你们只管安心嫁人,我以后自有安排。」 玉簪海棠听得喜上 眉梢。 她们不知道主子要怎么安排,不过,既然主子这么说了,她们就安心踏实等着就是。 小花儿小果儿不甘被冷落,奋力地扯着娘亲的衣袖,口中咿咿呀呀。 赵夕颜低头,眉眼俱是温柔。 当日,内务府总管进椒房殿觐见。 三十万两银子很快进了国库,很快换成了大批军粮。三日后,李骁领一万士兵去太原郡剿匪。 转眼几日,便是腊月初六。 大晋赵皇后的皇后册封典礼在宫中举行。 按宫中规制,皇后册封礼仪繁琐,仅次于天子登基典礼,要进行大半日,晚上还有盛大的宫宴。京城有品级的诰命夫人都要进宫观礼。朝廷百官也要来观礼。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皇后册封典礼缩减了许多开支。所以,册封典礼颇有些简薄,宫中例行的赏赐取消了,连宫宴也省了。 「这也太委屈皇后娘娘了。」 周尚书调任吏部尚书,已经正式走马上任。现在接替礼部尚书的,是赵夕颜的大伯父赵元仁。周尚书转头对新上任的赵尚书唏嘘。 赵尚书低声道:「娘娘贤良仁厚,有这样的皇后,是大晋之福。」 这位皇后娘娘,可是赵家的姑娘。 周尚书听出赵尚书语气中的骄傲,着实有些羡慕。 还好,他们家有一位公主媳妇。 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赵元明,站在文官中,凝望着一身凤服的赵皇后,嘴角微微扬起。 能和徐靖做夫妻,堂堂正正地被册立做皇后,便是典礼简单些,又有什么要紧? 最重要的是,能和喜欢的少年结为夫妻,并肩而立,携手白头。 再看徐靖,从头至尾一直都在,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皇后。 众诰命看在眼底,别提多羡慕了。 一个女子,能嫁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夫婿,还有何求? 典礼结束在即,忽然冒出一点小插曲。小皇子小公主半日没见娘亲,哭闹不休。天子匆匆抱了一双孩子过来:「小果儿小花儿别哭,快瞧,娘亲在那儿。」 小果儿小花儿闹腾着要娘亲抱,哭得更起劲。 徐靖额上直冒汗,龙袍被一双儿女扯着,毫无帝王威严。 赵夕颜实在忍不住,低声吩咐最后一个环节省了。然后快步过来,抱过嗷嗷哭的小花儿,伸手摸摸小果儿的小脸。一双孩子立刻破涕为笑。 徐靖腾出一只手,抹了一把额头汗珠,小声嘀咕:「早知道一早就抱出来。 赵夕颜抿唇一笑。 册封典礼结束,没有宫宴,众人纷纷告退离去。 徐靖心里的愧疚再次翻涌:「月牙儿……」 赵夕颜轻笑着打断他:「从今日起,我就是大晋皇后了。我心眼小的很,容不下别的美人。」 徐靖眼眸灿灿,咧嘴一笑:「有了你,我眼里哪里容得下别人。」说着,喜滋滋地伸手拥住她的肩膀。 夫妻两人抱着孩子,相视而笑。 间仿佛凝结在这一幕,就此定格。 番外之贤后(一) 这一场简薄的皇后册封礼,被记载于大晋历史。被后世誉为大晋第一贤后的赵皇后,就此开启了崭新的生活。 做皇后到底是什么感觉? 新年元日,赵鹊羽随亲娘进宫觐见皇后娘娘。一开始规规矩矩,一派大家闺秀的端庄。等到了私下里,便恢复了活泼的本性,扯着赵夕颜的衣袖好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素馨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赵夕颜想了想笑道:「比我想象中简单得多。宫中事务,有太后娘娘操心。我管一管椒房殿就行,每日时间都用来陪伴小果儿小花儿兄妹。」 赵素馨露出了然的笑意,轻声道:「太后娘娘贤良能干,待你好得很。你一心教养孩子照顾皇上衣食起居,说起来和以前的日子差不多。」 没有挑剔刻薄的长辈,没有碍眼的小妾美人之类,夫妻一心,这样的惬意日子,自是轻松愉悦。 至于宫中用度紧张,每顿饭少吃六道八道菜,用例减半,过年时少做些新衣。 这倒不算什么了。 赵鹊羽听得津津有味,不忘小声八卦:「六堂姐,我听说你经常晚上去福佑殿,陪皇上一同批阅奏折。这事是真的么?」 赵夕颜还没吭声,赵素馨便瞪了过来:「这话也能胡说么?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娘娘岂会明知故犯。」 就是有,也不能明着承认。 赵鹊羽在五堂姐满是警告的目光中闭上嘴。 赵夕颜轻笑一声:「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确实每晚都去福佑殿。皇上看奏折,我在一旁伺候笔墨罢了。」 宫中人多嘴杂。她每晚去福佑殿,根本瞒不了人。这才一个月,就已经传到宫外,都传到赵鹊羽的耳朵里了。 赵夕颜早有心理准备,此时睁着眼睛扯谎,扯得无比顺溜。 赵素馨和赵夕颜对视一眼,顺着赵夕颜的话音笑道:「皇上忙于政务,晚上还要看折子。皇后娘娘伺候笔墨一二,也是应该的。」 以赵夕颜的能耐,看些普通的奏折,模仿徐靖的笔迹,根本不在话下。 赵鹊羽就没那么委婉含蓄了,直白地说道:「六堂姐擅书法,会写十几种字体,看过一回的字,就能分毫不差地写出来。皇上批阅奏折忙不过来,六堂姐帮着看一看,批阅几本,也是为皇上分忧了。」 「说不定,六堂姐批奏折比皇上更快更好哪!」 不得不说,这一刻赵鹊羽真相了。 赵夕颜默默看赵鹊羽一眼。 赵素馨立刻笑着扯开话题:「过了这个年头,七堂妹也该说亲嫁人了。现在大伯母可愁得很,登门提亲的人家实在太多了,根本挑不过来。」 赵鹊羽半点不羞臊,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堂姐是皇后,姐夫是皇帝,我爹是礼部尚书。我又这般水灵标致活泼可爱,相中我做媳妇是他们有眼光。」 赵夕颜扑哧一声乐了,伸手捏了捏赵鹊羽的鼻子:「说得对。我们赵七姑娘,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快说说,有没有相中的少年郎。」 赵鹊羽又苦恼起来,叹了口气:「要么油头粉面,要么装腔作势,没一个看着顺眼的。」 五姐夫吴绍是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六姐夫徐靖,更是深情专一,堪称大晋第一好丈夫。 珠玉在前,这让赵鹊羽的眼光无限拔高。再看那些登门来提亲的毛头小子们,哪里还能看得上眼。 赵夕颜又是一笑:「终身大事,急躁不得。既然没有相中的,就再慢慢等着。或许,良缘很快就会来了。」 自家姐妹说话,不必多思多虑,随口而出。赵夕颜今日格外高兴,留赵素馨赵鹊羽在椒房殿里用晚膳。 赵鹊羽看着桌上的六道菜肴,有些震惊:「娘娘平日晚膳就吃这些?」 这和赵府的晚膳也没什么区别嘛! 赵素馨也心疼不已,轻声叹道:「娘娘也别太苦着自己了。」 赵夕颜微微一笑,神色坦然:「有肉有菜有羹汤,面点有五六样。这样的晚膳不算简薄了。太原郡在打仗,宫中用度省一些,就能省出更多的钱粮来。总不能让将士们饿着肚子拼命。」 所以说,做皇后也不是易事! 徐靖这个天子要为大晋安稳殚精竭虑,赵夕颜身为皇后,要同进宫退同甘共苦。 晚膳后,赵鹊羽和赵素馨一并告退离宫。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赵鹊羽一直没出声。 赵素馨笑着瞥她一眼:「怎么不说话了?」 赵鹊羽转过头来,有些闷闷的样子:「我今日进宫待了一日,才知道六堂姐日子过得这般辛苦。我很想出些力,可仔细一想,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存的私房银子也不多。都拿出来,也不够做什么。」 赵素馨颇为欣慰,低声笑道:「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放心吧,皇上和娘娘能撑得下去。」 赵鹊羽嗯一声,想了想,又忿忿不平道:「大晋就是个烂摊子。之前打了几年仗,早就把国库掏空了。现在各州郡还有流匪民乱,不出兵不行,出了兵银子就像流水一般花出去。国事朝事繁琐,姐夫坐龙椅也不省心。就这,一个个都觉得他运道好,白捡了个皇位。真该让他们睁开狗眼瞧瞧,要不是姐夫及时稳住局势,大晋或许已经亡国了。」 「也不能这么说。」赵素馨轻声道:「能顺顺当当地继承皇位,确实有运道。大晋是烂摊子,得慢慢收拾。现在日子艰难,等熬个三年五载,朝廷安稳,百姓能安居乐业,就有好日子过了。到那时候,皇上和娘娘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赵鹊羽还是闷闷的,又转过头,对着车厢一角发呆。 赵素馨也不再多言。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如果大晋富庶平安,臣子们何必拥立徐靖做皇帝呢!从宗室里挑一个幼童过继到东宫名下继承皇位,臣子们伸手揽朝政不好吗? 正因为大晋千疮百孔,需要一个英勇无畏心地仁厚的天子。所以,徐靖才能顺利上位。 番外之贤后(二) 上元节,太原郡传来捷报。 李骁领着一万猛虎营士兵,剿了一股最大的流匪。流匪首领的头颅被砍了,连带着几马车的人头一并送到京城。既血腥又有冲击力。 徐靖下旨褒奖李骁,又令李骁将太原郡里的土匪剿灭干净了再回京。 因为这一桩喜讯,徐靖心情大好,这一日晚上的晚膳比平日多吃了一碗。 赵夕颜心情同样美好,轻声笑道:「李骁总算没辜负朝廷厚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也能堵一堵朝中众臣的嘴了。」 可不是么? 别的不说,武将们争先恐后上奏折请战,就是打从骨子里瞧不上年轻的李骁。再往深一层想,李骁是徐靖的连襟,被破格提拔任用。瞧不上李骁,也就是瞧不上年轻的天子。 这一场大胜仗,那几车的人头,是李骁领着猛虎营将士立下的功劳,也是对文臣武将们的无言威慑。 徐靖眉开眼笑:「李骁做事,甚合我心。」又兴致勃勃地笑道:「今晚吃得多了,肚子撑得很。我们去外面走一走。」 赵夕颜欣然起身,徐靖伸手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夫妻两人大晚上的在御花园里闲转。 此时寒冬刚过,初春将至,园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景致可赏。倒是有几棵梅树开了花,白白粉粉的花瓣,幽香扑鼻。 徐靖兴致高昂,站在梅树前,硬要打一套拳给赵夕颜看。 赵夕颜笑盈盈的看着,心里暗暗唏嘘。 昔日在北海郡的时候,徐靖时常四处策马乱跑,就是进了京城,被拘在皇宫里,每个月也能出宫两日。 现在,这匹野马彻底被拘在了宫中。每日上朝处理国事批阅奏折,为了军饷绞尽脑汁,为了安定百姓殚精竭虑。 徐靖口中不说,心里其实憋闷得很。 她能帮他批阅奏折,为他分担一些。可真正的压力,都在他的肩上。他远不如外表显露出来的这般自信镇定,平日大半都是硬撑着。今晚难得露一回稚气。 徐靖打了一套长拳,拳风呼呼,最后飞起踹了一腿,那棵可怜的梅树抖了几抖,颤颤巍巍的花瓣顿时随风飘散,落了一地。 徐靖没有半点摧花辣手的自觉,洋洋自得地挑眉笑问:「怎么样?我这一套拳打得如何?」 赵夕颜抿唇一笑:「人比花娇。」 徐靖:「……」 这是什么虎狼一般的形容词? 赵夕颜笑着上前,伸手取下沾在徐靖衣襟上的梅花瓣。一片一片又一片。 徐靖一瞧也乐了:「怪不得你说人比花娇,原来我伸手身上落了这么多梅花。」 赵夕颜笑着调侃:「这株梅花算是遭殃了,没招你没惹你,被你白白踹了一腿。」 徐靖挑眉一笑:「说不定落一落花瓣,以后花开得更多更好哪!」 夫妻两个嗅着梅香,说说笑笑。直至一阵凉风吹来,赵夕颜全身一颤,打了个喷嚏。 徐靖立刻道:「天冷,我们快些回寝宫。」 第二日,赵夕颜头脑昏沉,鼻间像被棉花堵住一般。 徐靖懊恼不已,狠狠用手捶了自己一把:「都怪我,我昨晚一时高兴昏了头,竟拖着你去御花园里闲转,让你吹了一晚的冷风。」 结果,赵夕颜今日就病倒了。 赵夕颜打起精神张口,声音沙哑:「玉簪去请太医了。你别在这儿磨蹭,快去上朝。」 徐靖磨磨蹭蹭不肯走:「每日都早早上朝,今日迟就迟一些。」 赵夕颜绷了脸,声音沉了一沉:「便是小朝会,也有近三十个臣子在等着。你让这么多人等着,我能安心静养吗?你这 是陪我,还是要气我?」 赵夕颜平日笑盈盈的,鲜少这般冷着脸,甚至堪称是疾声厉色了。 徐靖也没料到赵夕颜这般恼怒,被吓了一跳:「你别生气,我这就去上朝,立刻就走走。等散朝了我再来陪你。」 赵夕颜依旧绷着脸,直至徐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才松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海棠急急上前,拧一块湿热的毛巾,为赵夕颜擦拭额头,一边低声道:「皇上是心疼娘娘,娘娘怎么还真的生气了。」 刚才赵夕颜的恼怒可不是装出来的。 赵夕颜轻声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是天子,肩负重任。朝中内外所有眼睛都盯着他,容不得他懈怠。更不能为了我不上朝。」 她不在意什么贤后声名,不过,既做到了凤位,她便要担负起皇后的责任。该规劝的时候,就要张口。 海棠心疼主子,忙应道:「皇上已经去上朝了,娘娘别激动。」 赵夕颜嗯一声,闭上眼。 太医来了之后,为她诊脉开方。特意嘱咐:「娘娘受了些风寒,这两日多睡一睡,多喝热水。别靠近小皇子小公主,免得过了病气。」 赵夕颜一一应下。 喝了热腾腾的汤药后,赵夕颜闭目睡了一觉。醒来后出了一身的汗,黏糊糊的颇有些难受。 「现在什么时辰了?」赵夕颜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愈发嘶哑。 玉簪扶着赵夕颜起身坐好,柔声应道:「回娘娘,快近午时了。」 「娘娘一定饿了。奴婢让御膳房送些热粥来。」 赵夕颜嗯一声:「再备些热水,我想沐浴。」 「娘娘现在生着病,沐浴最耗体力,还是等身子好了再沐浴。」玉簪哄着主子,一边冲海棠使眼色。. 海棠立刻笑道:「奴婢去熬药,奴婢再去寻一些蜜饯,喝了汤药吃两块,去去苦涩。」 赵夕颜也就住了嘴。 喝了汤药,吃了蜜饯,再喝一碗热粥。徐靖正好回来了。 没等赵夕颜张口,徐靖便高声道:「朝会已经散了,该处理的政事都处理了。我得了空闲正好来陪你。」 徐靖一路匆匆赶来,大概是心中忧急,额上竟冒了汗。 赵夕颜有些心疼,正要伸手为他擦汗,就见徐靖眉飞色舞地说道:「今天我和臣子们说了今天你发怒撵我去上朝的事,众臣都对你赞不绝口,纷纷赞你是贤后哪!」 赵夕颜:「……」 番外之贤后(三) 赵夕颜的脸有些红。不知是羞臊还是气恼。 「哪有你这么说话做事的。」赵夕颜瞪着徐靖:「我什么也没做,你就在众臣面前鼓吹我贤良。他们口中不能辩驳,心里不知怎么想。说不定以为这是我唆使的。」 赵夕颜在病中,眼睛水蒙蒙的,配着那张被气得红通通的脸,怎么看怎么可爱。 徐靖心尖发痒,凑过头在她脸颊亲一口,然后振振有词地应道:「我只说你催我上朝,贤良二字可不是我说的,是他们发自肺腑地称赞你。」 「今日是小朝会,来上朝的还不到三十个人。等过些日子大朝会,我再替你扬一扬名……」 赵夕颜被气乐了,伸手拧住徐靖的脸:「你想我成为宫中内外的笑话不成?金銮殿是众臣朝会商议处理国事之处,哪能这般荒唐胡闹。上朝的时候不准提我,半个字都不准说,听到没有?」 赵夕颜难得大发雌威,徐靖脸皮被揪得发紧,连连呼痛求饶:「是是是,我错了,皇后娘娘息怒。我以后再也不提了。」 赵夕颜轻哼一声,缩回手。 徐靖揉了揉自己的脸,去拿温热的毛巾来,细细地为赵夕颜擦拭额头脖子手腕各处。 赵夕颜像一只被顺毛的猫,舒适地闭上眼眸,很快睡着了。 皇后娘娘有恙的消息传出宫。徐芳徐芷徐莹都坐不住了,立刻递帖子进宫来探病。 三位姑姐联袂而来,赵夕颜忙下榻相迎。 「娘娘生着病,就该在床榻上好好歇着,怎么还下榻来迎我们姐妹。」徐芳握住赵夕颜的手催促:「娘娘快些回榻上吧!」 徐莹也柔声道:「我们进宫是来探病,别累着娘娘了。」 赵夕颜笑道:「大姐三姐别担心。我昨日在床榻上躺了一整天,已经好了大半。今日再见你们,更是心情愉悦,浑身都是力气。」 徐芷生了三郎后,比之前胖了一圈,气色分外好。她上下打量赵夕颜一眼,笑着说道:「娘娘精神确实还算不错。既想下榻,我们也别硬劝了。」 赵夕颜抿唇一笑:「你们还像以前那样,叫我弟妹就是。一口一个娘娘,我听着别扭。」 姐妹三个在此事上颇有默契:「这可不成。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岂能随意称呼。」 她们三个不肯改口,赵夕颜也只得随她们。 坐下后,徐芳低声笑道:「昨日公公下衙回府,说起朝中趣事。特意提起皇后娘娘了。」 周尚书如今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位高权重。所以,徐芳的消息格外灵通。 徐芷徐莹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兴味盎然地追问是怎么回事。 赵夕颜简直想捂脸:「大姐别说了。」 话匣子都开了,能不说吗?难得见赵夕颜这般羞窘哪! 徐芷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连连催促:「大姐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 徐芳忍着笑,低声道:「皇上昨天上朝,刚坐下就大夸特夸皇后娘娘,说娘娘病中还催促他上朝,有这么贤良的皇后,是他几生修来的福气。」 「皇上这么说了,臣子们没有不附和的道理。个个争相夸赞吹捧。公公回来之后,就笑说皇上和娘娘夫妻情深。」 徐芷徐莹扑哧乐了。 再看赵夕颜,已经用手捂了脸,示意自己羞愧得没脸见人。 徐莹咳嗽一声,忍了笑意:「娘娘也别觉得不好意思。春生这么做也没错。娘娘平日在后宫,众人不知娘娘性情脾气,春生替娘娘扬名,也是一片心意。」 「可不是。」徐芷快人快语:「好名声大半都是这么来的。当年苏皇后的贤名,都是靠着苏家人四处鼓吹,传 到街头巷尾百姓耳中。」 徐芳温声接了话茬:「娘娘有了贤名,便很快有了声望。名声二字,看着无影无形,好处却多得很。娘娘别不好意思。以后啊,我们三个也得替娘娘张目扬名呢!还有赵家,出门也得多说说娘娘品德高尚。」 赵夕颜:「……」 耳朵都发烫了。 赵夕颜年轻却冷静沉稳,鲜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羞窘的时候。姐妹三个都笑了起来。 三人待了片刻,见赵夕颜脸上有了倦色,便张口告退。 赵夕颜打起精神要送,好脾气的徐莹第一个恼了:「娘娘这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娘娘身子还没好,就在寝宫里待着。我们有手有脚的,又不是不识路,哪里就要送了。」 难得见徐莹绷着脸,赵夕颜也有些发怵:「三姐别恼,我不送就是。让玉簪海棠送你们出宫。」 徐莹面色一缓,嘱咐赵夕颜好生休息,这才离去。 到底年轻底子好,将养了三天,赵夕颜便痊愈了。 小花儿小果儿几天没见亲娘,被赵夕颜抱着,两张小胖脸贴在娘亲的脸,蹭来蹭去,不时还要亲一口,亲热得不得了。 赵夕颜心尖都被萌化了,将一双儿女搂在怀里亲香。 都说孩子落地后一天一个样,兄妹两个出生的时候不足月,个头小小的。如今半岁多了,养得白白胖胖,眼睛黑亮,小嘴红润,可爱极了。 几日没去仁寿宫了。赵夕颜趁着阳光明媚之际,带着孩子去仁寿宫请安。 苏太后听闻孩子来了,亲自迎了出来,口中笑着嗔怪:「瞧瞧你,身子刚好,多歇一歇才是。怎么又急着来请安了。哀家好手好脚的,哪里就要你请安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高兴得很。伸手抱过小果儿,又招呼苏环抱小花儿。 苏环闲着无事,一天有大半时间都待在仁寿宫陪伴苏太后。胖胖的小花儿一入手,胳膊一沉。小花儿咧着小嘴笑。 孩子的笑容天真绚烂,极有感染力。 苏环忍不住也跟着展颜笑了起来,然后抬头看赵夕颜,抿唇笑道:「这几日,宫中沸沸扬扬地传着娘娘贤后的美名呢!」 苏太后会心一笑,接了话茬:「哀家也听说了。」 赵夕颜:「……」 这件事,注定要成为她皇后生涯中第一个抹不去的笑话了。 番外之贤后(四) 苏太后见赵夕颜羞窘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年哀家的美名,你以为都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靠着苏家人四处张目传言,众人听了一回好笑,听到三回四回,听得身边人都这么说,自然也就都这么认定了。」 「再者,你确实做了许多旁人做不到的事。当日在宫中,你操持太子丧礼,后来宫变,你稳定人心,及时派东宫亲兵去增援。一桩桩一件件,大家都看在眼底。所以,皇上夸你的时候,众臣也跟着交口称赞不已。」 「这是你应得的,不必羞臊,只管挺直腰杆。以后,逢迎拍马的人多的是,会说得更肉麻。你可得早些适应。」 前世她背的是乱世妖妃的恶名,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唾骂。 今生她却是大晋贤后,人人称赞。 这种感觉,实在微妙。 赵夕颜定定心神,轻声道:「太后娘娘说得有理,以后我听到这些赞美之词,就厚着脸皮全部笑纳了。」 苏太后莞儿一笑:「这么想就对了。」 苏环也跟着笑了起来:「娘娘为了筹军饷,册封礼分外简薄。这个年连一身新衣都舍不得做。生病了,皇上要守着,娘娘半点不恃宠生娇,劝皇上去上朝。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配得上贤后二字。」 赵夕颜失笑:「堂嫂这般夸我,我脸都红了。」 赵夕颜口中这么说,到了私底下,少不得又拧了夫婿一通。 徐靖诶哟诶哟告饶,一转身继续狂吹赵皇后。qδ 就连掌管国子监的赵元明也听了一耳朵。 国子监里的学生多是官宦子弟,家在京城的可以日日回家,不知从哪儿听了一嘴,便当做最新戏奇闻异事拿出来吹嘘。 「听说皇后娘娘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博学多才。如果是男儿身,能参加科举,定像赵祭酒那样,一举夺个状元。」 「皇后娘娘生性简朴,心忧国事。为了猛虎营的军饷,连册封典礼都简薄得很。」 「我听说,皇后娘娘病中还不忘催促皇上去朝会。有这样贤良的皇后,是我大晋之福啊!」 「对了,我还听说,这位赵皇后生得倾国倾城,容色极美。」 「这还用你说,谁不知道啊!」 赵元明听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迈步进学舍。 喧闹的学舍瞬间就安静了。 新上任的赵祭酒学识渊博,且是皇后娘娘父亲当今天子的岳父兼夫子。不管哪一重身份,他们都得老老实实低头。更重要的是,做了二十年夫子的赵祭酒,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夫子威严,令人敬畏。 赵祭酒今日亲自授课,讲的是前朝历史,还讲了一回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贤良皇后。 下课后,赵祭酒拂一拂衣袖,飘然而去。 一直正襟危坐的学生们松口气,顿时又凑到一处,挤眉弄眼地笑道:「赵祭酒口中不说,心里也为皇后娘娘的贤名高兴哪!」 「可不是。赵皇后可是赵祭酒唯一的掌上明珠。赵祭酒在北海郡二十多年,就是为了皇后娘娘才来的京城。」 赵元明在国子监任职后,直接住进了国子监给官员提供的寝舍里。每旬日才回一趟赵府。 正逢旬末,赵元明回赵府,义女王薇忙来请安。 李骁领兵去打仗,王薇一直住在赵府内宅。平日和赵素馨赵鹊羽做伴,偶尔也出门见见人。对外自称赵元明义女赵青黛,知道她本名的少之又少。就连赵府里的下人,也不知道王薇的真实身份。 赵元明打量王薇一眼:「数日不见,你似乎瘦了一些。」 王薇轻声应 道:「李骁在太原郡剿匪,打了一场大胜仗,我心中很是高兴。不过,饭量不及从前,难免清瘦一些,义父不用为***心。」 说到底,还是为李骁忧心牵挂。 战场上刀剑无眼,中流箭受伤都是常有的事。李骁身负剿匪和为新帝扬威的双重重任,上了战场定要全力拼命。如此一来,受伤的机率就更高了。也怪不得王薇心中忐忑寝食难安了。 赵元明看着王薇尖尖的下巴,心中叹口气,口中宽慰了一番。 王薇很是知道好歹,打起精神笑道:「我能撑得住。义父在国子监里任职,可还顺遂?」 赵元明笑道:「顺遂得很。我背靠着女婿这棵大树,谁也不敢给我使绊子。 赵元明说的风趣,王薇掩嘴一笑。 可不是么?谁敢来寻天子岳父的麻烦啊! 很快,赵元仁下衙回府。兄弟两个难得凑到一处,晚上小酌了几杯,去书房里说话。 赵元仁低声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就我们兄弟两个,我和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你当日太有眼光了,实在挑了一个好女婿。」 「皇上对月牙儿,真可谓情深意重。现在卯足了劲,要为皇后娘娘扬名哪!」 赵元明目中闪过笑意,口中却道:「他就是爱胡闹。」 赵元仁笑着瞥他一眼:「这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让别人听见了,定会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样的好女婿,天下难寻。」 赵元明嘴角一翘,也说了几句大实话:「当年他登门求娶,月牙儿自己满心乐意。我这个当爹的总不能拦着吧!其实,我是真得嫌他不够沉稳,就爱胡闹。谁能想到,他有这等福气运道,竟做了皇帝。月牙儿成了大晋皇后。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在梦里似的。」 赵元仁一乐:「我也觉得像做梦一样。谁也没料到淘气惫懒的世子,这么快就登基做了大晋天子。我们的月牙儿,如今贤名在外,人人称赞。」 赵元明一本正经地应道:「人人吹捧,未必是好事。以后有机会,还是要提醒一二。」 赵元仁嘘他一声:「你呀,就是一张嘴硬。皇上一心一意待月牙儿,有什么不好。以我看好得很。月牙儿也当得起所有的夸赞。」 这倒是。 他的月牙儿,配得上世间所有至盛赞美。 赵元明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番外之大胜(一) 三个月后,打了胜仗的李骁领兵归京。 李骁在太原郡剿匪中英勇狠辣,令他声名鹊起。也让他在猛虎营里迅速有了威望。 冯远高望等一众武将奉皇命前来相迎,对李骁的态度里少了轻蔑,多了几分敬重。 这是用鲜血和战功得来的敬重,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在京城武将中立足。 这一刻,李骁心中对新帝满是感激。是徐靖一力主张,他才得以领兵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不然,就凭他一个资历浅薄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哪里争得过冯远高望等人? 大胜而归的武将,自有无限的风光和荣耀。李骁穿着盔甲,骑在高大的骏马上入城,在百姓们的夹道欢迎和欢呼声中进宫,进了金銮殿觐见。 「末将李骁,不负皇上厚望,剿灭了太原郡的流匪,今日归京觐见。」李骁没有卸甲,既不能跪也不能弯腰,就这么站直身体拱手抱拳,声音高亢响亮,在金銮殿内外久久回荡不息。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丝毫不掩饰喜悦,起身走过来,在众文臣武将的目光中重重拍了拍李骁的肩膀:「李将军真是好样的!朕没看错你!」 徐靖自小力气惊人,平日敛着五分力道,此时此刻心情激动,没怎么控制力道。 李骁只觉肩膀如被巨石压了几下,差点当场就被拍趴下了。幸亏穿着坚硬的盔甲,勉强撑住了,别人也看不到他在盔甲里的双腿微微发颤:「多谢皇上褒奖!」 徐靖此时才察觉不对,迅疾改拍为抓,不露声色地为李骁稳住身形。也免了李骁出丑丢人。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庆幸。 臣子们当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在他们眼里,皇上对李骁分外爱重。拍肩膀也就罢了,现在还亲密地扶着李骁的肩膀。 这也太过恩宠了! 臣子们暗暗羡慕不已。在之后的庆功宴上,轮番敬酒劝酒。李骁为人爽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有人来敬酒,立刻就干了。 敬酒的人川流不息。没到一炷香时间,李骁就醉倒了,扑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众臣:「……」 徐靖:「……」 看李骁那副来者不拒的豪迈,还以为他酒量有多厉害哪!原来不过尔尔,主打就是一个傻大胆。 徐靖咳嗽一声,吩咐徐十一徐七六扶着李骁去后殿休息。又对众臣笑道:「李将军醉了无妨,众爱卿继续喝,今日定要尽兴。」 众臣眼看着李骁像死猪一样被半扶半抬出去,心气倒是平了不少。一个个欣然推杯换盏。 宫变已经过去半年多,徐靖正式登基也有几个月了。 新帝不通政务,却胸襟宽广用人不疑,听得进劝诫,国朝政事依靠文臣,各军营操练的事也不干涉。衣食简朴,内务府里节省下的银子源源不断地都投到了军队里。 伺候过先帝和先先帝的老臣们,暗中感动得都要抹泪了。 当年的太子殿下,确实目光如炬,为大晋挑选了最合适的继承人。 要是硬给皇上挑些毛病,那就是太爱夸赞吹嘘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确实聪慧贤良,不过,也不必整日挂在口头上吧!他们时常跟着吹捧,脸皮和节操都快找不到了。. 宫宴结束了,李骁还没醒。 徐靖打发人去守着李骁,自己摆驾去椒房殿。 天子有自己的起居处。按着宫中惯例,逢初一十五去椒房殿留宿,其余时候,天子可以随意临幸后宫美人。永明帝还在世的时候,喜欢召美人进福佑殿,彻底寻欢纵情。 到了徐靖这儿,后宫只有赵皇后。他白日在金銮殿上朝,下午晚上在福佑殿批阅奏折处理政事 ,到了休息的时候,抬脚就回椒房殿。 想在哪儿睡是天子的自由。再者,天子刚登基不久,还在为先帝和已故的太子守孝,再不长眼的臣子也不会在此时建议开后宫纳美人。所以,徐靖耳根清净,每天晚上高高兴兴地回椒房殿陪伴妻儿。 已经九个月大的小果儿小花儿,已经会爬了。赵夕颜特意在寝室里铺了一层厚实的毛毯。两个孩子在毯子上欢快地爬来爬去。 赵夕颜笑盈盈的陪伴着一双儿女:「小果儿小花儿,都过来,娘亲在这儿。」 两个孩子扭着肥嘟嘟的小屁股,两个小胖腿一动一动,利索地爬了过来,争相扑进亲娘怀里。 小果儿抢先一步,小手搂住赵夕颜的脖子不放。小花儿稍慢一步,被小果儿的胖屁股隔在外,急得咿呀乱嚷,小嘴一撇,就哭了起来。 徐靖正好回来了,迅速过来,大手一捞,将闺女捞进怀里:「小花儿别哭,爹在这儿。」 小花儿抽噎几下,将头靠在亲爹的胸膛,委屈的小模样,让人好笑又心疼。 徐靖为了哄闺女高兴,将她高高抛起,伸手接住,继续又抛。小花儿果然不哭了,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眼边的泪珠还没干就咯咯笑起来。 小果儿急了,抓着娘亲的胳膊站起来,冲亲爹咿咿呀呀。 徐靖咧嘴一笑:「别急,待会儿就轮到你。」 九个月大孩子哪里听得懂。便是听懂了,也没耐心等。小果儿咿呀几声,见亲爹不理自己,嘴一撇就哭。 赵夕颜好气又好笑,嗔徐靖:「孩子原本爬得好好的,你偏要玩这么危险的。小心些,别伤着孩子了。」 徐靖眼睛一直盯着闺女,随口笑道:「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小果儿实在闹腾得凶,徐靖只得将小花儿抱过去,换了儿子再抛。 小花儿还没过足瘾头,哪里肯让,到了赵夕颜怀中就要闹。赵夕颜伸手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警告地瞪她一眼:「不准胡闹。」 孩子还小,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已经知道家里谁是真正的老大。赵夕颜一绷着脸,小花儿就不敢闹了,乖乖躺在娘亲怀里。 徐靖带着儿子玩一会儿,便将小果儿抱过来,让兄妹两个在一处继续爬着玩。 赵夕颜嗅到徐靖身上的酒气,笑着白一眼:「满身酒气,快去沐浴更衣。」 番外之大胜(二) 椒房殿里谁最大? 不用问,当然是皇后娘娘。 徐靖立刻起身去沐浴,冲去一身的酒气,换了干净的衣服。小花儿小果儿玩累了,被奶娘们抱着去洗澡睡下。 夫妻两个一天中难得的独处,亲热一番后,相拥着闲话。 「听说酒宴刚开始没鬩,李骁就喝醉了。」赵夕颜轻声笑道。 徐靖啧啧两声:「可不是嘛!一开始看他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的豪迈模样,我还以为他酒量好得很。没曾想,就是个花架子。」 赵夕颜失笑:「也不能说是花架子。这么***番去敬酒,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对了,他现在醒酒了么?」 「还没有。」徐靖随口笑道:「我回来的时候,让徐七六在那儿盯着。等他醒酒了,便送他出宫。」 李骁之前借住在赵府。后来徐靖将他调任至猛虎营,再住赵府就不合适了。徐靖又赏了一处四进的大宅子。 慕容氏被夷了九族,所有家产都被抄没充公。这处大宅子,是慕容氏的产业之一。 说起来,慕容氏被灭族半点不冤。当日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金银倒不算多,盔甲却有上千套,还有几千把利刃和弓箭。按着大晋律例,武将家中存有五十套以上盔甲兵器,就要被以谋逆之罪论处了。 抄没来的盔甲兵器,十分精良。徐靖毫不客气,直接让人都送进了猛虎营。这一回李骁领兵出征,盔甲兵器都派上大用场了。 「李骁这回很是长脸争气。」徐靖低声笑道:「他一举荡平了太原郡的流匪,也震慑住了其余各郡县的流匪。」 「大晋不缺精兵良将,不过,常年打仗总不是好事,消耗国库国力不说,还有许多将士战死。便是那些被剿灭的流匪,其实也都是大晋百姓。」 「大晋需要修养民生,百姓们有地种有粮吃了,就不会造反了。」 徐靖说了半天,却没回应,低头一瞧,赵夕颜已经累极睡着了。 徐靖打了个呵欠,将头靠过去,很快一同入眠。 第二日下午,李骁才醒酒出宫。. 醉酒的人多的是,像李骁这般在宫宴上醉得不省人事在宫中睡了一夜半天的,绝无仅有。 这也成了李将军流传最广的笑话之一。 后话暂且不提。且说眼下,李骁被送回了自己的宅子里。刚一进门,就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眼前。 李骁眼睛一亮,激动地上前,还没张口说话,王薇便蹙了眉头:「你身上好重的酒气。」 李骁嘿嘿一笑:「昨天在宫宴上喝醉了,后来一直睡,半个时辰前才醒。我又不好意思在宫里沐浴更衣,就这么回来了。」 王薇听得好气又好笑:「你在宫宴上怎么醉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 李骁半点不以为耻,骄傲地一挺胸膛:「朝中众臣都来敬酒,推了哪一个都不合适。所以我就都喝了。」 「我这般磊落坦荡的男子汉,值得所有人敬重,哪里可笑了?」 王薇:「……」 王薇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李骁咧嘴一笑:「你想笑就笑一会儿,其他人敢笑,我就亲自去找他,打得他满地找牙。」 感情也知道自己丢人出丑了。 王薇哭笑不得,吩咐人去备热水,催促李骁去沐浴。 王薇还没嫁过来,不过,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这是未来主母,无人敢怠慢,各自领命退下。 李骁嘴硬,其实宿醉过后的头痛劲还没过。在净房里泡了一会儿热水澡,舒服多了。 王薇又亲自做了醒酒汤,喝了两大碗,胃里也 舒坦了。 李骁一个眼神飞过去,下人们都退了出去。他伸手,将王薇搂进怀中:「几个月没见,想死我了。你有没有想我?」 王薇俏脸微红,象征性地推了推,然后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道:「当然想,天天都想。还经常做梦。」 李骁一听做梦两个字,莫名地激动起来:「你也做梦了?」 王薇有些惊讶,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我忧心你的安危,时常做噩梦,梦见你在战场上受伤。你做什么梦了?」 李骁:「……」 李骁总算还要点脸,咳嗽一声,扯开话题:「我以后在猛虎营当差,要长住京城。你也别回北海郡了,我们就在京城成亲!」 要不是宫变动荡,他们去年就该成亲了。之后他又领兵打仗,婚期一拖再拖。 王薇红着脸悄声问:「这等大事,总得由未来婆母做主。」 李骁想了想道:「我立刻写信,让我娘和族人来京城。」 当日,李骁写了一封家书,派人送回老宅。京城这里的宅子也得收拾。宫中皇后娘娘得了消息后,赏了几辆马车的东西来。也不是什么名贵物件,都是些日常能用上的。正是如此,才更令众臣艳羡。 这可比华丽的金银玉器更彰显圣宠。 谁让人家李骁运道好,当年在北海郡就和徐靖相识相交,后来又发兵救了北海。将要迎娶的赵青黛,还是赵祭酒的义女皇后娘娘的义妹。 越比越让人羡慕嫉恨。 以贤名著称的皇后娘娘,善解人意行事大度。似乎体察到了众臣没有宣之于口的些微不满,经常宣召诰命夫人们进宫。喝喝茶聊聊天,赏几盒宫中点心或是衣料首饰,东西不在多少,重要的是这份体面。 从宫中回来的诰命夫人们,提起皇后娘娘赞不绝口:「皇后娘娘生得貌美倾城,且聪慧过人。京城闺秀们也有不少出众的,和娘娘一比,就都成了鱼眼珠子。听闻娘娘年少时有青州第一美人的美誉,以我看,应是大晋第一美人才对。」 「娘娘记性真好。我之前只远远见过娘娘,话都没说上几句,娘娘不但记得我名字,连我有几个儿孙都记得清清楚楚。」 「今日我在宫里多吃了一口点心,娘娘口中不提,转头悄悄纷纷御膳房新做了一份,装在锦盒里让我带回来。真是有心了。」 「有这样的皇后娘娘,真是皇上的福气,更是我们大晋的福气。」 番外之如愿 两个月后,李骁王薇成了亲。 大喜这一日,李宅热闹之极。李骁是京城新贵,天子连襟,京城有头脸的文臣武将几乎都登门来喝喜酒。 李氏族人忙得脚不沾地,李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未断过。 隔日,新媳妇羞答答地来磕头敬茶时,李夫人半点没有刁难,高高兴兴地接了茶碗,和颜悦色地赏了一对赤金如意簪:「青黛,你如今是李家妇。前尘旧事都不必提了。以后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早些有孕生个大胖小子,为李家开枝散叶。」 王薇红着脸应下。 新婚第三日,李骁陪着王薇回门。赵元明新置了宅子,离赵府只隔了两条街。新婚夫妻敬茶行礼后,又随着赵元明一同去了赵府,认亲改口,热闹了半日。 宫中赵皇后派了玉簪前来传话,让李骁王薇两日后进宫觐见。 这是独一份的体面。 李夫人知道此事后,乐得合不拢嘴,对着左右族人女眷笑道:「骁儿实在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知道内情的女眷们嘴上笑着附和,心里却想。当年李骁一封接着一封写信回来,要娶王薇过门。李夫人气得天天骂儿子瞎了眼昏头。嘿!现在倒是一口一个儿子了。 算了,就别揭李夫人的短了。李骁现在这般有出息,整个李氏家族随之跃然而起,她们都跟着沾光呢! 两日后,李骁王薇一同进宫觐见。按着宫中规矩,李骁应该去福佑殿觐见天子。不过,天子自己都没在福佑殿,也在椒房殿里哪!李骁便和王薇一同进了椒房殿。 新婚夫妻,端端正正地跪下,行了全礼。 尤其是王薇,跪得笔直,满脸满心的虔诚感恩:「皇后娘娘于我有再造之恩,我给娘娘再磕三个头。」 说着,咚咚咚又磕了三个。 赵夕颜阻拦不及,索性起身过来,扶起王薇:「你认了我爹做义父,你我是姐妹,这般多礼做什么。」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王薇眼中含着泪水,低声道:「娘娘大恩大德,我此生难以回报。以后娘娘但凡用得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如果没有赵夕颜伸手相救,当年她在北海郡根本无法容身。更别说和李骁结为夫妻了。这样的恩情,便是她用一条命也回报不了。言语道谢,都显得太过清薄了。 赵夕颜轻笑一声:「你今日的话,我可都记下了。以后有刀山火海的,一定让你先去闯一闯。」 王薇被逗得破涕为笑,用帕子擦了眼泪,郑重地应下:「好,有刀山火海,我代娘娘去闯。」 赵夕颜抿唇一笑,拉着王薇坐下,问起了新婚这几日。尤其是和李夫人相处的情形。 王薇低声笑道:「这几日我过得很好,婆婆待我也和善得很。就是时时张口催我有孕。」 成亲才几天。李骁再能干,她肚子也鼓不起来吧! 赵夕颜失笑:「做婆婆的,大多如此。当日母妃回北海郡的时候,也这般嘱咐我。她催她的,你想应就应。不想理会,就低头装羞涩。」 王薇点点头。 做媳妇的,总不能整日和婆婆斗气。李夫人说的话,就当一阵风,吹过就算。 这一边,徐靖和李骁说话就轻松随意多了。. 徐靖打量李骁几眼,调笑道:「新婚燕尔,李将军一脸春风。」 李骁咧嘴一笑:「我等娶媳妇,脖子都快等长了。现在如愿以偿,心中不知多高兴。我才不怕人笑话,我就是满脸的春风。」 所以说,李骁分外得徐靖眼缘是有道理的。两个人的性格脾气就是这么相投。 徐靖一听大为赞成:「说得对。男儿在世,不但要建 功立业,更要娶心上人为妻。这才不枉一生。」 顿了顿,又道: 「你新婚有七日假期,这都过了大半了。很快你就要回军营。以后将猛虎营好生操练起来。我要猛虎营成为大晋第一精兵。」 徐靖说得理所当然,李骁应得豪气干云:「皇上就放心吧!我绝不会让皇上失望。以后我住在军营里,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一同操练。最难打的仗,皇上只管派猛虎营去。」 徐靖就喜欢这样的牛马……不,是这样的忠臣良将。闻言十分欣喜,伸手一拍李骁的肩膀:「说得好!今日正午,你我好好喝几杯!」 李骁挑眉一笑:「好!」 到了傍晚,李骁和王薇从宫中回了李宅。 李夫人亲自在门口相迎。眼见着李骁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李夫人心疼又诧异,忍不住问王薇:「你们不是进宫觐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吗?骁儿怎么还喝上酒,醉醺醺的回来了?」 王薇也有些无奈,轻声应道:「皇上令人摆酒,他和皇上喝得兴起,我和娘娘知道的时候,已经喝多了。」 不仅是李骁,徐靖今日也喝了不少,同样醉了。 李骁是满心喜悦情难自禁,徐靖是整日上朝批阅奏折闷得慌,借着酒劲撒欢。 李夫人不便也不敢说皇上的不是,心疼地扶着儿子往里走,又亲自张罗着醒酒汤,伺候儿子喝下。 王薇不和婆婆争抢,安静地陪在李骁身边。 李夫人也不能一直待在儿子儿媳的屋子里,待到天黑,李夫人起身回去,临走前不忘嘱咐王薇:「骁儿醉酒,你夜里睡的时候警醒些,别睡得太沉了。」 王薇柔声应了。 待李夫人走后,王薇打了一盆热水来,细细地为李骁擦拭头脸。也不嫌鞋袜臭烘烘的,脱了鞋袜,大脚板也擦了一回。 当日李骁受了重伤,被抬回她的小院子里养伤。她每日贴身照顾,擦洗一类的事不知做过多少回。所以,她这辈子,也只有嫁给李骁了。 李骁醉意朦胧,睁了一回眼,将王薇的手攥在掌心里,含糊呓语:「过来,睡我怀中。」 别看李骁醉得厉害,力气着实不小。这一用力拉扯,王薇只得上了床榻,睡在李骁的怀中。她嗅着酒气和独属于李骁的气息,闭上眼,慢慢入睡。 她做了一个梦。 番外之梦境(一) 漆黑的夜晚,北海郡火光冲天。杀戮声惨呼声不绝于耳。 她被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抓住娘亲杨氏的手:「娘,土匪在杀人。一会儿就要冲进我们王家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娘亲杨氏的面色有些奇怪,紧紧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薇儿你别怕,土匪不会冲到我们家里来。」 她一懵,抬头看着杨氏。杨氏却躲开了她的目光。 土匪确实没有进王家。 北海郡被屠城三日,惨死的百姓不知多少,鲜血都快将将北海郡染红了。左邻右舍的人都死光了,浓厚的血腥气充斥鼻息。 她躲在闺房里,根本不敢出房门半步。直至亲爹王通回来。她一直高悬着的心才松了下来,开了房门,冲进亲爹怀里哭道:「爹,你终于回来了。」 王通唔了一声。 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忽然发现王通不同了。他身上穿的不是朝廷官服,也不是日常衣裳,而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上还绣着一个奇怪的标记。那标记越看越像龙。 「爹,这是什么?」她又懵住了,张口问道:「你的衣服上,为何有这个图案?」 王通没有回答,将家中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先对长子次子说道:「青龙寨已经占了北海郡。我投了青龙寨,你们两个,随我一同去见大当家。」 王大郎王二郎一时不能接受亲爹投匪的事实,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一个咯噔,脱口而出道:「爹,你守着南城门,怎么会投土匪?」 土匪为什么不当时杀了爹? 还有,爹身上毫发无伤,根本就不像拼过命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通也没瞒着家人的意思,目光一扫,沉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青龙寨的人能进北海郡,就是我开的城门。我立下大功,以后才能在青龙寨里立足。你们以后都跟着爹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吧!」 王大郎王二郎满心惶惶地应了。 她满心茫然,觉得这样不对。 她终于出了家门,看到满地的尸首,更不堪的是女子尸首,衣衫凌乱,死前受过无尽的凌辱,一个个睁着眼死不瞑目。那副如地狱一般的情景,彻底击溃了她。 她哭了两天,一闭眼,脑海里都是死状凄惨的女子尸首。这些女子,有她的闺阁好友,也有昔日对头,还有许多陌生的。现在都死了。 后来,王通将她领到了青龙寨大当家周隋面前,将她献给了周隋。 周隋其实生得不算丑,脸上那道刀疤格外凶残,一双眼阴冷残暴。她看一眼,就吓得全身发抖。 可她不敢抗拒。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女子更如浮萍。能活着已是万幸。 她伺候过周隋后,悄悄哭了一回。很快抹了眼泪,挤出笑容,学着帐中别的女子那样去讨好周隋。 大概是因为亲爹是猛将颇得重用的缘故,周隋待她还算不错。她很快成了帐中最受宠的女子。周隋杀人的时候可怕极了,对身边的女子倒也大方。金玉首饰绫罗绸缎,从不吝啬。有一日,她忽然想吃羊肉,周隋还亲自杀了一头羊,令厨子做了一顿羊肉宴。 不知不觉中,她将一颗心放在了周隋身上。她幻想着周隋会舍弃别的女子,娶她为妻。 她的幻想很快成了泡影。 她在周隋身边一个月时,知道了另一个女子的存在。 那个闻名青州的赵六姑娘,也被掳进了军营。赵氏一族被杀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容貌出众的女子活了下来。这几个女子都被周隋麾下的武将「瓜分」了,唯有赵夕颜,在被俘的当日以匕首自尽,结果没死成,被救了回 来。 听说,赵夕颜青梅竹马的北海王世子领着亲兵冲进乱军大营,结果被乱箭射死了。 周隋竟没有泄愤杀了赵夕颜,而是找来了北海郡里最有名的大夫,为赵夕颜疗伤。ap. 赵夕颜住的那一处帐篷,不准任何人靠近。 她心里酸极了。有一日大着胆子,悄悄溜进了帐篷里。见到了还在养伤的赵夕颜。 北海郡里的闺秀,谁不认识赵夕颜? 她和赵夕颜没什么交情,只远远见过两回。一个正当妙龄的貌美少女,对着一个容色才学声名远胜自己的绝色佳人时,心中唯有嫉恨二字。 明明目光暗淡容貌清瘦,却难掩天生丽色。自己一比,立刻就成了不起眼的野鸭。 凶残嗜杀的周隋,竟将赵夕颜当成宝贝一般藏在这军帐里,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让北海郡的名医照顾着。 她心里酸得直冒泡,忍不住哼一声:「赵夕颜,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床榻上的少女沉默不语。 「我是王薇。我爹是王通。现在,我爹在青龙军里做将军,我是周将军的身边人。」她盯着那个形容憔悴的美丽少女,竭力挺直腰杆,语气里缺透出酸意:「周将军喜欢美人。以你的姿色,以后想得宠不是难事。不过,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以后,你休想越过我去。」 少女闭上眼,不理她。 她有些恼了,走到床榻边,伸手去扯少女的手臂:「喂,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赵夕颜被扯动了伤处,轻轻嘶了一声。 她犹自不觉,扯着赵夕颜的胳膊示威:「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有几分美貌,就想独占周将军。周将军以后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身边少不了女人。你识相点,别想着霸占周将军的宠爱……」 赵夕颜终于睁眼,目中满是厌憎:「什么周将军!他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凶残暴戾。」 「你爹勾连土匪,背叛朝廷,罪不容诛,以后定然不得好死。周隋更该千刀万剐!」 「滚!」 「从这里滚出去!我见你一眼都觉恶心!」 她被骂得羞恼至极,伸手就想扇赵夕颜一巴掌。手刚扬起,就被身后一只手抓住了。 她大惊,转头对上一双怒不可遏的眼,更是骇然:「周将军!」 周隋几乎将她的手腕捏碎,冷冷道:「滚出去!」 番外之梦境(二) 她头脑蓦然空白,脑海中闪过一个个惨死在周隋刀下的身影,全身一软,跪了下来,惧怕地哭泣求饶:「将军息怒!我和赵夕颜相识,听闻她在这里养伤,这才大着胆子来瞧瞧她。刚才……刚才生了几句口角,我一时怒火冲昏了头。求将军饶我一命。」 说着,用力磕起头来。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周隋目光暴戾,没有半点怜惜:「我最后再说一次,滚出去!再在这儿啰啰嗦嗦,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然后,用力踹了她一脚。 她被踹得吐了一口心头血,无力起身,狼狈地爬出了帐篷。 周隋的声音从身后飘进耳中:「美人,你别怕。我已将这个不识趣的撵出去了。以后她不敢再来打扰你养伤了……」 声音说不上怎么柔和。毕竟,周隋就是个杀人如麻的恶棍悍匪,对待女人从无怜惜。这样心情平和的说话,大概已是周隋所有的温柔了。 床榻上的赵夕颜,没有出声回应。 她在爬出帐篷的那一瞬间,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正好看到周隋坐在床榻边凝望赵夕颜的模样,心里顿时又酸又痛又难过,泪水蓦然冲出眼眶。 她哭了小半日,到了晚上,眼睛哭肿了。 那一晚,周隋竟又召了她去帐里伺候。她小腹还疼得很,却不敢不去。周隋格外凶狠,将她折腾得遍体鳞伤。她很怕疼,却不敢哭,只能咬牙忍着。 周隋尽兴后,没放她走,忽然问道:「你说你和赵夕颜相识?」 她不敢不应:「是。」 周隋正眼看过来:「将她的事都说来听听。」 她不敢不说:「赵夕颜的亲爹赵元明是北海最有名的大儒,当年连中六元,后来辞官回乡。赵夕颜自幼就聪慧无双,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且容貌美丽,有倾城之姿,被誉为青州第一美人。大家都说,如果她是男儿身,定能像她父亲那样年少扬名。」 周隋目中似闪过一丝后悔:「赵夕颜和她亲爹感情很好?」 这还用问吗?北海郡里,谁人不知赵夫子最疼惜女儿,亲手抚养女儿开蒙读书,为了女儿甚至不肯续弦。 听周隋的话音,显然是有些后悔了。破城那一日,他杀人杀得兴起,手下的土匪们也是烧杀抢虐恶事做尽,赵氏一族三千多人都被杀了。赵元明也在其中。 有这样的血海深仇,赵夕颜早有求死之心,根本不愿对周隋假以辞色。 她心里又酸又苦,硬挤出笑容道:「将军是世间英杰,赵夕颜现在转不过弯来,时日久了,定会像我一样,一颗心都在将军身上。」 这番话,大大取悦了周隋。 周隋笑的时候,额上的刀疤舒展了一些,没那么凶狠了,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个北海王世子和赵夕颜是怎么回事?」 这个她也知道。 她唯恐激怒喜怒无常的周隋,斟酌着言辞说道:「北海王世子五岁那年拜赵夫子为师,在赵家读了五年书。赵夕颜和北海王世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谊不同旁人。」 周隋脸色阴沉下来,冷笑了几声:「一个死人,情谊再深也没用。」 她低下头。 周隋根本不懂爱为何物。 一个为了自己死在乱箭之下的竹马,会永远铭记在心里。 周隋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出去。」 她应一声,慌忙地起身出去。走出帐篷的那一刻,她长长地松一口气。每次从这里出去,她都有又能多活一天的侥幸。 两个月后,赵夕颜的伤好了。 周隋迫不及待地将赵夕颜抱进帐中。 赵夕颜也成了周隋帐中的美人。 从那之后,周隋召别的美人进帐越来越少。赵夕颜依旧不言不笑,一日比一日憔悴消瘦,宛如一朵即将凋零枯萎的花。 周隋暴躁又无可奈何。破城之日投了土匪的霍衍自动请缨,去「劝慰」赵夕颜。结果,被狼狈地骂了出来。 周隋愈发恼怒。这怒火没发泄到赵夕颜的身上,帐中其他的女子纷纷遭了殃。有一个甚至被生生折腾死了,抬出帐篷的时候尸首都凉了。 众女子被吓得战战兢兢,唯恐下一个是自己。她也怕得很。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 周隋让她去劝赵夕颜,她不敢不去。她硬着头皮去了赵夕颜面前。赵夕颜心如死灰,眼如枯井。 她绞尽脑汁地劝说:「……他现在舍不得杀你,等耗尽了耐心,就不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活着不好吗?周将军的脾气,你也瞧见了。他一发怒,就有人要死。前几日,还有一个被折腾得咽了气,抬去了乱葬岗。」 「你不怕死,我怕得很。赵夕颜,你别连累我们。」 不知哪一句打动了赵夕颜。 赵夕颜抬眼看过来:「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咬牙道:「我不怕你笑话。我就想活着,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我愿意做周将军的女人。」 「你也是,努力活下去。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活着才有机会。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能寻到机会报仇雪恨。」 赵夕颜沉默了许久。 那一日过后,赵夕颜对周隋的态度软和了一些,偶尔会说一句半句话,周隋心情大好,每次喝酒,都将赵夕颜带过去,让赵夕颜当众抚弄琴。就像一个拥有稀世珍宝的人,总忍不住要炫耀一二。 琴声淙淙如溪水。 美人如玉。 众人知道周隋的脾气,不敢多看赵夕颜,又总忍不住,悄悄地瞥上一眼。 有一日晚上的酒宴,赵夕颜忽然抬头看向霍衍,冲霍衍微微一笑。 周隋第一次见赵夕颜笑,惊为天人,旋即醋意大作,当场就沉了脸。没过多久,霍衍就死在战场上,霍恒文也一并死了。 她羡慕又嫉恨。赵夕颜轻而易举地虏获周隋的心,她日渐失宠。在周隋帐中,失了宠的女子大多只有一个下场。 果然,没熬多久,她就被周隋赏了人。 她哭喊着不愿走,跪在周隋面前哀求。周隋满眼不耐,令人将她拖了下去。 番外之梦境(三) 之后的日子,生不如死。 亲爹王通杀了胶东军的将军李骥,后来又被李骥的弟弟李骁所杀。她的两位兄长,武艺平平,也很快死在战场上。 她没了倚仗,那个得了她的莽夫,也没有珍惜她,动辄打骂。她日子过得艰难,满心惶恐不安。 偏偏赵夕颜越来越风光。周隋对赵夕颜的宠爱,越过了所有女人。想来,就算周隋有一日腻了赵夕颜,也不会赏赐给手下人。 她满心怨怼苦楚,对赵夕颜也不自觉的生了怨恨。偶尔碰了面,她总会冷言冷语讥讽数句。 赵夕颜几乎从不理会她。越是这样,她越是愤怒。 都是进了土匪营的女子,谁又比谁高贵? 凭什么她受这样的苦楚,赵夕颜却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周隋的宠爱? 她不敢恨周隋,那份怨气就都倾斜到了赵夕颜的身上。 靠着这份恨意,她熬了半年。每次军中饮宴,她坐在角落处,看着被周隋强搂在怀中的赵夕颜,心里竟然有几分残酷的快意。 后来,她被那个莽夫厌弃,扔进了红帐。红帐是乱军里最不堪的地方。女子进了红帐,能熬过一年的都不多见。 赵家的五姑娘赵素馨,进了红帐没到半年就死了。 赵夕颜来为赵素馨收尸的时候,泪落如雨。 她看着心里也难受,口中却刻薄:「周将军不是最宠你吗?原来也不过如此。明知道赵素馨是你堂姐,还是让人这般糟践她。可见你在周将军眼里,也就是个玩物。」 赵夕颜哭了许久,才抬头看她:「你说的没错,你我其实都一样。不同的是,你为了求活已经忘了廉耻和仇恨。我没有忘。」 「王薇,我永远都不会忘。我所有的亲人,都死在周隋手中。我倾心相爱的少年,也死在乱箭之下。总有一天,我会为他们报仇雪恨。哪怕要为此付出一切,哪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在所不惜。」 她倒抽一口凉气,怔怔地看着目光冰冷的赵夕颜:「你、你在我面前怎么敢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去向周将军告密吗?」 赵夕颜神色淡淡:「王薇,你我都是可怜人,何必彼此作贱。先不说你现在根本见不得周隋,便是你见到了,将这些话都告诉他。他会信你还是信我?」 她哑口无言,无地自容。 赵夕颜没再说话,转身离去。纤弱的背影在寒风中挺得笔直。 整整熬了三年。她如置身地狱,痛苦不堪,每一日都想死。熬过了一夜,迎来明亮晨曦的时候,她又无比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她恨赵夕颜恨得没什么道理。可没有这份恨意支撑,她又怎么熬过漫长痛苦的日子? 最后,她染了满身的病,在一个冰冷的寒夜里合上了眼。 咽气的那一刻,她依旧满心不甘。 她真的不想死,哪怕如蝼蚁,她也想活着。 如果有来世,她要做一个干净清白的姑娘,嫁一个喜欢她她也倾心的少年,恩爱地过一辈子。 「薇妹,你怎么哭了?」焦急又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王薇茫然地睁开眼,脸上满是泪痕。 烛火跳跃,眼前那张俊朗的男子脸孔,溢满了关切和温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忽然就恸哭起来。瞧你这满脸的眼泪。」李骁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为她擦拭泪珠。 他常年练武,拿惯了兵器,指腹有些粗糙。她的脸颊很快被抹红了。些微的刺痛,倒令她很快清醒了。 是啊!不过是一场噩梦。 她爹确实投了土匪,周隋却被拦在了城门外,后来都被杀了。北海郡没有被攻破,所有人都安然无事 。她认了义父,堂堂正正地嫁给了李骁为妻。 她将头埋进夫婿怀中,低声道:「刚才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李骁顺嘴问:「做了什么梦?」 王薇张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李骁有些奇怪,笑着低头看她:「才睁眼,难道就忘了么?」 王薇困难地点点头。 李骁失笑,见她泪痕未干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心再追问。他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拍她的后背,像哄孩子一般哄她:「忘就忘了。噩梦忘了最好。天还没亮,你再睡一会儿。」 李骁的怀抱十分温暖。她依偎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次,噩梦没了踪影,她安心地睡到了天亮。结果,睡得太香了,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王薇忙下榻穿衣,口中嗔道:「丁香,你怎么不叫我早些起身?这个时辰才醒,哪里来得及给婆婆请安。」 王薇随李骁来京城,贴身丫鬟丁香自然跟了来。大郎二郎现在都改了赵姓,由陶嬷嬷带着在北海郡。等个一年半载,再接到京城来。 丁香笑道:「小姐就放心吧!这是姑爷吩咐的。姑爷说小姐昨夜做了噩梦,早上多睡一会儿,让奴婢不要扰小姐休息。夫人那边,姑爷亲自去说了。」 然后低声笑道:「姑爷可真疼小姐呢!」 王薇俏脸飞起两朵红云,一双眼眸灿若朝阳。 昨夜的噩梦早已烟消云散。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李骁这样的夫婿,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一个月后,王薇进宫请安。 赵夕颜笑盈盈的脸庞映入眼中。 王薇有刹那的恍惚。 那一夜的噩梦,跃上心头。梦境中那个苍白木然的美丽少女,和眼前优雅雍容的皇后娘娘身影似重合,却又清晰地不同。 王薇觉得自己像被割裂了一般。 「你怎么了?」赵夕颜敏锐地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王薇动了动嘴,不知该不该说,更不知该说什么。 赵夕颜挑了挑眉,转头吩咐一声,宫人们都退了出去庄,只留下了玉簪。 「到底出什么事了。」赵夕颜轻声问:「你别藏着掖着,和我说,我给你撑腰。」 王薇鼻间骤然一酸,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娘娘,我不敢说。」 赵夕颜失笑,取了一个帕子给王薇:「擦了眼泪,放心只管说,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番外之梦境(四) 王薇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低声说了。 王薇垂着眼,所以没留意到赵夕颜脸上闪过的震惊错愕。梦境很长,说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说完:「……我知道噩梦当不得真。可这个梦境,实在太真实太可怕了。」 「我在梦中无比痛苦,无比的不甘。甚至对娘娘满心怨恨。便是临死前的那一刻,还在怨恨娘娘。醒了之后想想,实在可悲可叹可笑。」 「城破家亡,北海郡死了那么多人,活下来的女子都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要恨,也该恨我爹野心太重,竟然勾连土匪,私自开城门。不然,北海郡便是遭匪祸,也能抵挡些日子,或许能撑到援兵前来。百姓们不会像猪狗一般,任人屠戮。那么多花一般的姑娘,也不会被凌辱惨死。」 「我真庆幸,这就是一个梦。现实正好相反,王通周隋都被杀了,土匪被剿灭,北海郡平安无事。大家都好好活着。」 王薇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此时滔滔不绝,眼中闪出了光芒:「世子坐了龙椅,你坐了皇后。赵五姑娘嫁人生子,我也嫁了李骁。所有人都好好的。」. 「娘娘,我心里真欢喜。」 赵夕颜和王薇四目相对,半晌才道:「不过是一个噩梦,忘了吧!」 王薇倾诉出口后,似放下了千钧重担,呼出一口气,笑了一笑:「这个梦,我没告诉任何人,就是李骁我也没说。今日一见娘娘,不知为何,实在忍不住。」 赵夕颜微微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噩梦里,你一直愤恨不甘,视我为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吧!」 可能是吧! 王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没有娘娘伸手相助,我哪有今日光景。我要是对娘娘心存怨怼,便是在梦里,也是狼心狗肺了。」 赵夕颜又是一笑,很快将话题扯开:「李骁在军营,宅子里就剩你和李夫人,平日相处得如何?」 王薇的注意力果然转移过来,低声笑道:「我婆婆之前不乐意这门亲事,是因为我爹的缘故。如今有义父和娘娘给我撑腰,李骁又得皇上重用,她心里高兴,对我也好得很。」 「就是时不时地总催我怀孕生子。」 在这一点上,天底下的婆婆都一样。 赵夕颜不其然的想起了北海王妃离京前的「嘱咐」,抿唇笑了。 王薇在宫中待了半日,用过午膳便告退了。 赵夕颜有些困倦,躺在凤榻上,很快睡着了。 她已经很久没梦过前世了。今日大概是被王薇的一番话勾起了压在心底的记忆,竟也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大晋已经亡国,新朝建立,慕容氏得了天下。周隋被新帝招安,大摇大摆地领着一众手下进京城,住进了北海王府。 她随着周隋一同进京。 周隋身边曾经有很多女人,后来一日比一日少。不知从何时起,就只剩她一人。周隋走到哪儿,都带着她。她温顺少言,在他身边八年。周隋对她也没了戒心,什么话都和她说。 「那个慕容小儿实在有运道。」周隋提起新帝慕容慎,颇有几分不服气:「天下大乱,我带人四处打地盘,占了青州。他倒好,没费多少力气就做了皇帝。那句话叫什么?什么天子?」 她抬起眼,低声接了一句:「挟天子以令诸侯。」 「没错,就这一句!」周隋用力一拍桌子,发出咣一声巨响:「要不是那个窝囊没用的皇帝在慕容慎父子手里,哪里轮得到他们父子坐天下。」 「老子现在还得对慕容小儿低头,想想心里就不痛快。」 「算了,不说也罢。明日慕容小儿在宫中设宴,你随我一起进宫去。」 周隋说着,忽然又高兴起来:「你明日好好收拾打扮,在宴会上抚一曲,让那个慕容小儿开开眼。」 短短瞬间,她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不能让周隋看出不对劲,压抑着心里的激越,轻轻点头应了。 周隋伸手搂住她,哈哈笑道:「朝廷会封我做青州王,以后,整个青州都是我的。我打了半辈子光棍,也该娶妻了。明日我就让慕容小儿下旨赐婚。这样,你就能风风光光地做青州王妃了。」 她迅速看一眼激动亢奋的周隋,柔声应道:「好。」 画面一变,已是在宫宴上。 坐在龙椅上的慕容慎,目光紧紧地盯着一身白衣素手轻拨琴弦的她。她抬起盈盈双眸,和慕容慎遥遥对视。 慕容慎看她的目光太过专注,众人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周隋被身边人不停敬酒,竟未留意,不时放声大笑。 然后,慕容慎转头吩咐一声,很快,便有数名美人鱼贯而出。 这些美人,有十六七岁娇俏可爱的,有年约双旬风姿绰约的,更不乏妖娆妩媚的。一共十个,奇整整地站了两排。 「周将军,」慕容慎张口道:「朕用这十个美人,换这位赵姑娘。」 宫宴瞬间安静。 周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哈哈笑了几声。等明白过来,倏忽变了脸色,拍桌而起。 慕容慎身后的禁卫迅疾冲过来,将周隋团团围住,猛然拔刀相向。 周隋面色铁青,胸中怒火蓬勃。 他进京时带了五千人,这些人大半驻扎在军营里,跟着进王府的只有五百。今日进宫,他带在身边的只有四五十个亲兵。眼前如狼似虎的禁卫,足有百人之多。殿外更有数百数千的禁卫。动起手来,吃亏的定然是他。 再看慕容慎,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发作。正好可以趁机将他拿下…… 周隋面色变了又变,终于含恨咽下愤怒羞辱,僵硬地挤出一句:「皇上看中她,是她的福气。」 然后,死死地盯了她一眼:「你现在去皇上身边,以后好好伺候皇上。」 她轻声应了,慢慢起身走到慕容慎面前,敛衽行礼。 慕容慎起身过来,亲手扶起她。一双灼热的眼,紧紧地落在她的脸上。 周隋满心不甘地看她。 她心中一片漠然。 番外之御史(一) 赵夕颜从梦中醒来时,已近傍晚。 「我睡了一个下午么?怎么也不叫醒我。」赵夕颜轻声嗔玉簪。 玉簪笑着应道:「小殿下小公主被奶娘带着,宫里没什么事,娘娘难得多睡一会儿,奴婢便自作主张了。」 赵夕颜意思意思地数落两句,也就罢了。 待到天黑,赵夕颜去了福佑殿。守在殿外的徐十一徐七六等人,忙上前来见礼。 赵夕颜随口笑问:「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还没哪,皇上吩咐,等皇后娘娘来了一同用膳。」徐十一殷勤笑着,等赵夕颜进殿,不着痕迹地和金盏搭讪套近乎:「晚饭我都让人备好了。金盏妹妹樱草妹妹一起去吃。」 娶媳妇的事当然要上心。 金盏性子单纯,也没多想,笑着道了谢。在小饭桌边坐下后,金盏对樱草悄声说道:「十一哥真是个好人。每晚特意替我们安排晚饭,瞧瞧,有菜有肉,香喷喷的。」 樱草:「……」 樱草呵呵一笑,用筷子夹起一片厚实的牛肉塞进口中,含糊地应一声:「说的是。」 这一边,赵夕颜和徐靖迅速用了晚膳,然后一同批阅奏折。 赵夕颜看了几个月奏折,对国事渐渐熟悉。拿起一本奏折仔细看完,对徐靖说道:「近来上报民乱的折子似乎少了一些。」 徐靖嗯一声:「之前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份。李骁平了太原郡的流匪后,就消停了。」 说着,长叹一声:「朝廷实在打不起仗了。趁着今年太平,得鼓励流民返乡,或是就地安置,分地种田。等收了秋粮,百姓们家里有粮吃,也就慢慢安稳了。」 赵夕颜叹道:「说来简单,大晋这么多郡县,治理起来不是易事。」 徐靖这个天子,每日所见的多是六部重臣。一道政令下去,层层叠叠传递,各郡县到底实施得如何,一时却无法控制。 徐靖为此也动了不少脑筋:「朝廷对地方掌控有限,我想着,从今年起派御史去各州郡巡查。大晋有十三州,就派十三路御史出去。御史代天子巡查贪赃枉法无能渎职的官员,六品以下的可以先斩后奏。六品以上官员押送进京,由刑部审问定罪。」 赵夕颜想了想道:「这主意倒是不错。不过,这巡查御史,必须得是忠心可靠之人。十三路御史派出去,阵仗太大了。先派一路御史放个样子,也能起震慑之用。」 徐靖点点头:「这样确实更稳妥。」 要派谁做第一路钦差御史? 简直不用多想。 赵夕颜和徐靖对视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起同一个名字。 「让孟溪知去。」徐靖挑眉一笑:「他性情刚硬,从不讲情面,连我都敢弹劾。这个巡查御史,没人比他更合适。」 赵夕颜一脸赞成:「他确实是最佳人选。不过,这差事要东奔西走,最是辛苦,也最是得罪人。你先召他进宫问一问。如果他接下差事,记得多派些护卫给他。」 不然,就以孟溪知那张嘴那个臭脾气,在半路被人下黑手毫不稀奇。 徐靖摸摸下巴:「派两百禁卫随行,应该够了吧!」 夫妻两个说笑几句,继续批阅奏折。一直忙到子时,当日的奏折才算看完。 徐靖揉揉酸胀的太阳穴,嘀咕道:「亏得有你帮我,不然我这天天的也别睡了。」 徐靖自觉满腹苦水,隔几日总要发一回牢骚。 赵夕颜莞尔一笑,拉起徐靖的手哄他:「等忙过这一段时日,歇一日不上朝。带着亲兵骑马出宫打猎玩上一日。」 徐靖眼睛倏忽亮了:「真可以休朝一天?」 瞧瞧这可怜的天子。自从去岁登基到现在,天天从早忙到晚,就连新年都没歇过一日。 赵夕颜好笑又有些心疼:「驴子拉磨还能歇一歇呢!堂堂天子怎么就歇不得了。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随你一起去。」 嗯,她也想出宫散散心了。 徐靖咧嘴乐了:「好,我们一起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此事得和太后娘娘说一声。」 「那是当然。」赵夕颜笑盈盈地接过话茬:「到时候我们邀太后一同出宫散散心。」 去不去是苏太后的事,他们总得邀请一声。 夫妻两个手拉着手,高高兴兴地回椒房殿安寝。 至于下午做的那个前尘旧梦,早已无关紧要。赵夕颜根本没提。 隔日,徐靖召孟御史进殿,询问孟御史是否愿为朝廷奔波劳苦。 这话问的,孟御史当时就激动了,斩钉截铁地应道:「皇上一心为大晋百姓着想,微臣岂敢言辛苦。请皇上立刻下旨,微臣明日就能启程。」 徐靖看孟御史的眼神,像地主看拉磨的大牲口一样充满了温情:「也没这么急。朕先问问你,你既是愿意,朕就在大朝会上宣布此事。对了,十三州你想去哪一州?」 孟御史略一思忖答道:「微臣想去幽州。」 去幽州好啊! 乔家人就在幽州。寻个错处,先料理乔刺史,来个杀鸡儆猴。 徐靖搓搓手指,笑着赞孟御史:「孟御史一心为国为民,不惧路途遥远赶路辛苦,朕心甚慰。」 孟御史不动声色地应道:「幽州地处偏远,一直远离朝堂。微臣愿做天子的眼睛,代皇上去巡查幽州。微臣向皇上立誓,绝不冤枉任何一个忠于大晋的官员。」 言下之意就是,乔刺史如果是清清白白的好官,别妄想着胡乱构陷。 他孟溪知绝不干有背良心的事。 徐靖半点不恼,笑着说道:「那朕就将巡查幽州的重任交托给孟御史了。 以乔刺史为人,做官怎么可能清清白白? 孟御史显然也清楚乔家和北海王府的恩怨,这才主动请缨去幽州。 六日后大朝会上,天子徐靖下旨,令孟御史为幽州巡查御史,代天子巡查民政。两百禁卫随行护卫。 这差事,确实辛苦了些,不过,也是一桩扬名的美差。代天子巡查一州所有郡县,持天子御剑,六品以下官员先斩后奏…… 孟御史在众臣羡慕的目光中接了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