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废物美人夫君》 第1章 夜巡 永乐壬寅初,宫正司选宫人为女史。 这是舒禾入宫的第五个年头,终于算是摆脱了泥潭,虽然只是考了个没有品秩的女史,但已在女官之列,底下的宫婢小宦都要敬一声“姐姐”。 宫正司纠察宫闱,独立于六局之外,她的差事说简单也难,好处是不必累于粗活杂事,难则难在监察有度,处理得当,不作为,宫中法纪失度,作为,又四处得罪,落个捕风捉影之嫌。 ——譬如巡夜之责。 舒禾熄了灯笼,隐在树丛后一动也不敢动,听着不远处两个宦官交谈的言语,暗叹一声倒霉。 青衣宦人贼兮兮地把什么物什塞给瘦高个的宦官,极尽谄媚地说着: “有您帮着,奴婢放心,谁不知殿下最听公公您的话……” 高个宦官故作自然地接过贿赂,笑到一半,听了这话,敲在这人脑门一记,压低声音训斥:“胡吣什么!殿下是主子,哪有主子听奴婢的话,听好咯,没下次啊!” “是是,小的错了……” 舒禾偷偷瞟了一眼,见那高个宦官一身松绿曳撒,缀有云肩、袖襕、膝襕,便知是贵人身边的近侍。 这后头不远就是皇太孙的行云草舍,太孙面前得宠的近侍,除了一向端正廉洁的陈芜公公,就只有那位袁琦袁公公。她从前一个微末宫女,见不着太孙的亲信宦官,哪想今日撞见了,还被她猜出身份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可不想被得势的宦官盯上。 袁琦把金箔揣进怀里,心里嗤笑,这吴才人是有多笨,即便是公公我替您美言几句,得了机会,也是上赶着招殿下嫌。不过咱犯不着跟钱过不去不是? 抬脚走了几步,他忽然皱了皱鼻子,这都快入秋了,哪儿来的杏花香?蓦地扭头望向树丛深处。 “什么人!” 舒禾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跑,可刚迈开步子,就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胳膊,她顿住,不敢再挣扎。 “哪里当差的?夜闯御花园,你可知何罪?”袁琦厉色喝道,心里有些慌乱,这宫女若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跑到殿下面前嚼舌根儿,可不妙…… 舒禾缓缓抬眼,终于看清了这位袁公公的样子,有些意外,他倒是生了张俊俏皮相,干瞪着一双水灵的圆杏眼儿,抿着嘴故作狠厉的姿态,竟然有些……好笑? 明眼人都能看见他的心虚,舒禾镇静下来,稍一用力就挣脱了桎梏,不卑不亢行了个礼,道:“小女子宫正司女史,夜巡御花园乃职责所在,惊扰袁公公,给您赔个不是。” 袁琦定睛看了看,这宫女穿的确实穿着女史的服制,腰牌上“宫正司”三个大字刻得明明白白,这下更失了分寸。 他以为只是个没学好规矩的小宫女,就算是六局女官也好,怎么偏偏是宫正司! “宫、宫正司巡夜……好,那你鬼鬼祟祟藏起来作甚?还想跑!”他飞快地眨巴几下眼睛,终于理好话头,接着倒打一耙。 舒禾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这位袁公公不太聪明的样子,怎么威胁人还露怯,尽管摆足趾高气扬的架势,但实在吓不着人。她想了想说: “我一介低等女史,怕扰公公办事,自然急着回避,非礼勿听,您大可宽心。” 虽为退让之言,却从容不迫,把袁琦听得直皱眉,便剜了她一眼,冷哼,“算你识相……”量她也没胆。 转而又纳闷起来,这宫正司的女官不是上了年岁,就是成天板着个脸,哪多出来一个脸嫩的小姑娘。 “我打小伺候殿下饮食起居,什么人能见不能见,那都是有说法的,这些个好处就是下面人的孝敬,你也得容他们为主子尽心不是?”袁琦想为自己找补几句,越说越有底气,愤愤道,“你们宫正司也别太较真儿了,有些事不是你们能管的。” 歪理,舒禾忽地笑了。 一阵寂静里,响起了暮夏的虫鸣。 “您说得对,宫正司再怎样,哪敢管到公公们头上……” 轻飘飘的语气随着晚风送入袁琦耳里,他皱眉,莫名觉得这话刺得慌。 “……明白就好,总之,若透露半个字出去,你就瞧好儿吧你!” 食指冲着她狠狠地比划,蛮横粗俗,可惜和他清脆单薄的声音一样没有震慑力。 舒禾顺从地行了揖礼,就被他心满意足地放走了。 虽然目睹了他的劣迹,但舒禾没打算横生事端,上下打点本就是宫中常态,自己一个小小女使掺合什么呢。反倒是袁琦有些过度紧张了,许是皇太孙治下较严的缘故。 好在是个轻易就能被看穿的家伙,还算计不了她。他甚至自始至终都没问过她姓甚名谁,也没想过,一个女史为何会独自巡夜。 真是怪哉,皇太孙殿下怎会把这样简单的人留在身边。 想在这宫里活出个人样,就要生一颗七巧玲珑心,若非黑即白,她早就熬死在安乐堂里了。 提灯走在幽长的宫道上,她抬首一望,月朗星疏,轻叹了口气,低语, “今夜太平……” 翌日。 “可办妥了?” 见是舒禾,廖宫正研墨的动作顿下来,沉声问她。舒禾点头称是。 “你是他信重的孩子,人又敏慧,替我省了不少心……”廖宫正感慨着。 她着实没想到,那老东西还有求到她头上的一天。他要把这孩子从安乐堂那磋磨人的地方送出去。自掌宫正司以来,她处处谨慎,唯独冒了这个险,舒禾的确是个好苗子,老东西教了她不少,不到双十年华,已经进退有度,可堪大用。 “这些文书,拿去誊抄一份。”她吩咐下去,舒禾领命,托案退下。 宫正心软,派她以巡夜之名,将书信财帛藏到御花园,由司苑司的侍花宫女捎带给师父,但往后,师父怕是绝不再给宫正回信。 而她,也算摆脱过往,重新来过。 走出安乐堂,是为了求生,师父期望她有大作为,可她家族蒙难,无法光耀门楣。若说为自己打算,她惜命,不想活得太累,又将世事看得太轻、算得太清,觉得俗世寡淡,少了诸多乐趣。反观袁琦那样的“庸人”,能为一点钱财而喜形于色,倒令她羡慕。 舒禾口中的庸人,近日正在庸人自扰。 袁琦最近当值心不在焉的,那鬼祟的目光时不时就飘向皇太孙,一会儿揣测太孙心情如何,一会儿思量着太孙殿下的后院。 殿下南巡归京后,对一个叫姚子衿的尚食局宫婢起了心思,不仅准许她在膳食上搞花样,甚至纵容她私自进出草舍,可真要说殿下想纳了她,却又不像,殿下压根儿不肯见她一面。他夹在中间真是拿不定主意。 太孙妃那边,还是不咸不淡的老样子。给吴才人行了方便,殿下一如既往地唯恐避之不及。殿下太也苦了,这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就他袁琦能博殿下开颜。 说到吴才人,袁琦又想起那天晚上撞见的女史。后头翻过来一想,总觉得有几分蹊跷。往常巡夜没到那个时辰啊,这时机未免太凑巧了,还故意躲起来。 越想越后悔,他着人打听清楚,这女史舒禾才进宫正司不久,是廖宫正一力提拔进去的,想来不是个简单角色,只口头威胁几句,怕是没什么说服力,他必须得做点什么,绝了后患才行。 于是这日膳后,舒禾被一个小火者堵住了。小火者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只盒子递给她,“这是袁公公吩咐我给姐姐您的。” 舒禾听了,有些讶异,弯了下眼睛,好呀,原来知道给封口费呢。她泰然接了过来,说:“替我转告公公,往后不敢让他费心。”小火者也没想到办得这么顺利,高高兴兴地交差去了。 舒禾过后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只乌木簪子,簪尾雕了两朵栩栩如生的杏花。她惊了一下,马上合住盖子,摸了摸腰间香囊,里面装的正是春日里拾的杏花瓣。 这又在她意料之外了。御花园草木旺盛,气味杂陈,她身上香味并不重,谁知袁琦鼻子灵敏,一下就分辨出来,如今送这封口礼,暗含着敲打的意思。 也是,好歹是得了赐服的贵珰,哪能真的一无是处,在涉及利益的地方,敏锐心细,把宫里立身处世的门道摸着了。 造型雅致,做工精细,质地也是上乘,若这不是脏物,而是袁公公的示好,那她一定留着。她轻笑一声,摇头,被自己不着调的想法逗乐了。 趁着无人,舒禾一把将簪子扔进了荷塘,只渐起小小水花,便再觅不见踪迹。唉,可惜了了。 袁琦这厢听了回话,终于安了心,不禁想象出小姑娘把玩着簪子眉开眼笑的样子,哼,识货就好,不枉他费这心思堵一个小女史的嘴。 如此这般,这桩事才算是真的了结了。 第2章 尚食局 近来,锦衣卫要彻查宫女冒籍入宫一事,宫正司从旁协理。舒禾跟着宫正把六局上下都走了个遍。 锦衣卫指挥同知游一帆对尚食局有所怀疑,轻易不肯罢休。舒禾从前只听师父讲锦衣卫手段高明,如今见识了,却觉得名不副实。派头倒是撑得很足,但和风头正盛的孟尚食对上,也没讨到好。 廖宫正与孟尚食素来不和,本也想借此挑到孟尚食的错处,谁知即使锦衣卫带来人证,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萧女官掌事时,宫正司执法严明,如今后继无人,倒是愈发不堪了。” 听尚食局的人如此嘲讽,廖宫正倒也不恼,反倒抚今追昔,说起洪武时女官的风光,引得一片唏嘘。 孟尚食以一己之力为尚食局夺回了进膳之权,却难以阻挡六局一司的颓势。即便内里斗得厉害,今日让外廷的锦衣卫如此拿捏欺辱,女官们面上多少有点难看。 舒禾在后面听着,仔细端详这位深得太子妃信重的女官。他日太子登极,孟尚食就能背靠皇后,而廖宫正行事求稳,对主子恭敬有余,亲近不足,重振宫正司威风,实在有心无力,到时候怕是更难争过孟尚食了。 回司后,廖宫正问舒禾,“你说这尚食局是如何躲过一劫的?” “宫正,应是那位姚子衿,从中斡旋。” 那游大人的眼睛自始至终就紧盯着姚子衿不放,人家又不蠢,自然知道是针对她来的,有所防备不奇怪。 “嗯,那姑娘倒和你有几分相似……” 怎么可能!拿她的天真与我的冷漠相比,简直同时侮辱了两个人。 舒禾扯了下嘴角,忍不住扬起脸来,投去怨念的目光,正好对上宫正揶揄的神色。 “宫正拿我寻开心呢……”舒禾嘟囔。 廖宫正拍了拍舒禾的手,笑着道:“成天郁郁寡欢的,笑笑又不打你板子。不日就要考典正,我不担心你考不上,但你这孩子,就是少了些朝气,我看着难受。” 舒禾感受到宫正手上传来的暖意,眼中突然就湿润了,宫正待她亦如师父,缓缓回握住她的手,心里暗暗唤了一声——师娘。 这是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俗事乏善可陈,唯有情字难言,真切而蚀骨,师父穷尽一生,只谈人情恩怨,不敢雷池一步。 虽然师父没有嘱咐过她任何话,但把她送到宫正身边,何尝不是希望她能像亲女儿一样孝敬宫正,支持宫正,让宫正司在这内宫中无人敢惹。 不久后,舒禾顺利升为典正,廖宫正提出由她负责纠察尚食局。舒禾明白,这般安排,是等着她拿出本事来,躲不过,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罕见地自己在爨室起灶烧了一锅炖菜,很快浓重的油烟和糊味呛得女官们纷纷跑到门口喊她:“舒典正你做什么呢?你又烧厨房了?” “咳咳……”舒禾拿帕子系在口鼻上,艰难地蹲下身子把火熄了,挥散浓烟,揭开盖子看了看,果然是黑乎乎一片。舒禾收拾了下“战场”,随后面无表情地盛盘,装进食盒里,尝也没尝,就盖上拎走。 女官们见她拎着食盒像是要出宫正司,瞠目结舌,和她关系好的女官憋着笑上前问:“舒禾你这是要去毒死谁啊?” “我去例巡。” 大家一听,都知道这是要去尚食局,终于绷不住笑作一团。 听说宫正司来例巡,司膳司的女史们习以为常,都没什么反应,有些女官抬头却发现是个生面孔,不免多看了几眼。胡司膳上前相迎,见这姑娘盈盈一拜,温声道:“宫正司典正舒禾,见过胡司膳。”举止得体,落落大方,长得也小家碧玉,看着就让人喜爱。 “你便是新升上来的典正吧,是个出挑的,也不知廖宫正从哪里寻来的沧海遗珠?”胡司膳略有深意地夸了两句。 这位胡司膳正是太孙妃的长姐,上回还讥讽她们宫正司后继无人,现在倒是客套起来了。 “您说笑了,我算什么遗珠,一颗鱼目罢了,我这人偏生手笨,司膳司的姐姐们个个心灵手巧,舒禾佩服,宫正着我负责尚食局例巡,我心说这不巧了吗,正好能向各位请教一二。”舒禾说的句句是真话,情真意切,连她那失败的成品都带来了,一下子就吸引了众女史的注意。 打开食盒,众人围上来一瞧,震惊有之,气愤有之,发笑有之。 “天呐,怎么能糊到这个地步?” “浪费这么多好菜!” “哈哈你还真不是自谦啊。” 舒禾抿着嘴,满脸羞赧,不知所措,左看看右看看,为难地低下了头。 “安静!”胡司膳看小姑娘面皮挂不住,虽觉得好笑,但还是制止了女史们的失礼之举,开口道:“世上无难事,我们正要准备各宫小食,舒典正不妨从旁观看,也是尽巡查之责,帮我尚食局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舒禾挽起淡笑,唇边浅浅的梨涡让她看起来更加无害,谢过胡司膳后,便自然而然地和一位女官搭上话,这位好心的方典膳一边烹饪,一边讲解,真的试图教会她,她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变着花样夸赞。方典膳被夸得不好意思,装盘后余下的,让舒禾试吃了不少。 “可算完工了,做两份太累人了。”方典膳擦了擦头上的汗。 舒禾心里一动,刚想问她为何一人做两份,就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和谐。 “来人……咳咳……” 舒禾望过去,一身气派斗牛服的袁琦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曳撒的袍摆飞扬,本来气势汹汹,却在几步后被迫停住,他被烟味熏得够呛,一手用袖子捂着鼻,一手四处挥舞着,简直跟方才做饭的自己如出一辙,于是她不厚道地乐出声来。这狗鼻子进厨房,难为他了。 袁琦好不容易缓过来,气急败坏地喊:“姚子衿呢?今儿个给太孙殿下的小食怎么搞的?” 身旁的方典膳连忙放下勺子,有些惶恐地回道:“袁公公,今日小食是我做的,请问是出了什么岔子?” “你?”袁琦扭头,忽然瞪大眼睛,看着了舒禾,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啊?”方典膳不明所以。 舒禾自打他进门,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她行了个礼,不紧不慢地回他:“小女子奉命例巡。” 话音落下,袁琦一掀眼皮,翻了个大白眼,哼哼:“哪都有你……” “啊对了,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尚食局,对殿下的饮食如此敷衍!还有,这差事怎能说换就换,没有殿下的意思,你们私下里胡乱调什么,什么人做的殿下都敢吃吗!舒禾,她这算不算失职,该不该罚?” 舒禾沉默了。按理说,刚上任就挑到尚食局的错处,她该谢谢袁琦送她这大礼,但方典膳……她毕竟吃人家嘴短。 “惹得殿下不快,自该受罚,但方典膳是替人当值,袁公公不妨问问原委,那位姚子衿何故告假。”舒禾斟酌一番,如是答。 袁琦一下子就被带跑了思路,恍然大悟一般,质问起姚子衿的去处。 “这……我也不大清楚。”方典膳一脸为难,局面僵持了一会儿。 舒禾料想,这其中定有蹊跷。 姚子衿不在,他怎么交差。袁琦急躁地来回踱步,恶狠狠地看看方典膳,又把目光投向舒禾,不知是不是错觉,舒禾竟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委屈,他这是在,向她求助?她感到不可思议。好在正主终于出现了,舒禾才免于这样令人于心不忍的眼神注视。 姚子衿拉着她的好友殷紫萍回来,袁琦立马来了精神,指着她鼻子刚要破口大骂,又想起殿下看重她,生生把火憋了回去,扭头骂了方典膳一句“你个废物!”再一转脸,谄笑着微微弯下身子,软声道:“这次还要麻烦姚姑娘了。”前后整个大变脸,让舒禾看了个精彩。 见姚子衿老老实实走到灶台前动工,他可算是吁了口气。故作自然地走到舒禾旁边站定,背着手,昂着下巴,装作随意地开口:“舒禾是吧,你这例巡还没巡完啊?” 舒禾侧头望着他瘦高的身形,发现自己的个头才到他胸前,从她这里看过去,袁琦的下颌棱角分明,天生上翘的唇角让人心痒,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不得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位俊秀内敛的美人,难怪皇太孙愿意留着,光是傻站着也赏心悦目啊。就是这脾性……不知怎的,她突然起了捉弄之意。 “袁公公,实不相瞒,其实我想在司膳司偷师,挽救我这惨不忍睹的厨艺。”舒禾找来自己的失败之作让他看,顷刻间眸中就变得雾蒙蒙的,看起来无辜极了,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袁琦颇有兴致地凑过去瞧,确实被吓了一跳,不禁笑道:“你这……不是我说,我都能甩你半个京城!”洋洋自得的神情冒着傻气,眉飞色舞的样子让他这俊俏皮相更添了几分生动。 舒禾顺势接话:“真的?那公公可否赏脸试试,指点一下?”揣着坏心眼儿把筷子递上去。 袁琦的笑脸霎时僵住了,对上舒禾满含期待的剪水眸,张了张口,愣是说不出拒绝的话,硬着头皮接过筷子,想了下,还特意挑了一大块,囫囵塞进嘴里。 “呃……”袁琦飞快地咀嚼吞咽下去,又对舒禾笑,“其实也没那么差,你这就是火候过了,水搁少了,菜切大了,调料放多了……反正,你人不笨,总能学会的。”他似乎想拍拍舒禾的肩膀,又想起这是个姑娘,于是拍了两下食盒。 舒禾竟一时反应不及。自己做的菜什么味道,她心里有数,久而久之,自己都不敢下口,师父别的骂不了她,但在厨艺上逮着她骂白痴。没想到在被她捉弄的袁琦嘴里,听到了还算中肯的反馈。 袁琦被她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还以为自己说重了话,让这小姑娘伤自尊了。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舒禾道:“谢谢公公愿意尝我的菜,舒禾给您赔个不是。”又拜了拜,舒禾为自己的捉弄道歉。 袁琦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还以为是她不好意思让他吃这失败作,心想这姑娘虚礼忒多了,之前觉得她不简单,今日再一看,虽是有几分聪慧,却原来是个软和脾气,估计没少被欺负,可笑先前他还如临大敌,现在想来她根本没那个胆子。 他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嗨,都是小事。再说了,下厨的事儿庖厨来做不就好了,雇个小火者备膳,别委屈了自己。欸对了,廊下家的脆枣子熟了,下人孝敬我许多,我也用不完,回头我差人给你送去些吧。”说完,丝毫没察觉哪里不妥,还用他那双葡萄珠一般的招子盯着她瞧,好像是等着夸赞谢恩。 舒禾有一瞬间的晃神,明明是收买人心的小恩小惠,可十分让人舒坦,体贴得不似寻常场面话,令她委实有些招架不住……一定是袁琦这张脸太蛊惑人了。也罢,与他交好不失为一条门路。 “袁公公说得是,那就谢过您的好意了。” 袁琦点点头,这下满意了。宫正司舒禾,性子不错又识趣,看着知书达理的,若是没人刻意打压针对,估计很快便能晋升,日后若是再出上回的岔子,兴许她还能帮衬着点不是? 说话的功夫,那边姚子衿已经做好了小食,袁琦赶紧命人端上,跟舒禾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复命去了。 舒禾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注视了片刻,说他八面玲珑,却又鼠肚鸡肠;说他蠢笨呢,却有几分小聪明。这样的人啊……她摇了摇头。 方典膳走过来谢舒禾,“多亏你替我们说话呀,袁公公那脾气,实在难对付。” 姚子衿和殷紫萍也围上来道谢,殷紫萍笑得合不拢嘴:“舒典正真厉害,我们都瞧见了,那神气兮兮的袁公公被你耍得团团转呢!” “本是我多有叨扰,尚食局的姐姐们愿意照顾我,我自该投桃报李。”舒禾说着,略有深意地看向姚子衿和殷紫萍,“我不知两位方才去了何处,只是最近多事之秋,还是谨慎些为妙。” 被点到的两人相觑一眼,脸色有些僵下来。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既然目的达到了,舒禾不便多留,就离开了。 一个尚食局还真是藏龙卧虎。除了太子妃的亲信,还有太孙妃的长姐,甚至是太孙在意的姑娘。我们一个小小宫正司,可拿什么比呀? 第3章 香囊 不知走了哪门子运,舒禾刚一上任典正,这对头尚食局就倒了大霉。 喻美人纵火谋逆,指认太子命尚食局宫人给陛下投毒,孟尚食和两位司膳竟被锦衣卫捉了去。 廖宫正听闻后,反倒不高兴了,可不是,锦衣卫事事以陛下特许之名绕过宫正司,内宫大事宫正司竟已无权处置,即便是对手遭殃,她也不好受。 就连舒禾也生出了几分同仇敌忾之心。游大人那张“怨鬼脸”出现在庖厨,看着就倒胃口。舒禾已经和这位过过招了。她去尚食局例巡,锦衣卫竟将她拦于门外,说这里交由锦衣卫监管。天知道她多想像袁琦那样翻个大白眼,送一句“哪儿都有你们”。 “游大人这不是为难舒禾吗?既领着差事,就没有白拿月俸之理,舒禾不知,陛下何时没了宫正司巡查之权?”舒禾也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惹得游大人眯着眼上前两步,伸手想掐她脖子,似乎要放什么狠话。 舒禾连忙退后,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抢白道:“内宫规矩森严,更需知男女有别,还请游大人自重。” 游大人眼角抽了抽,这时突然后头传来一声高喝:“嘿!怎么了这是?” 舒禾转头一看,是袁琦脚下生风地赶过来,离他们还有一丈远,后头跟着两个小宦官,被落下好一段距离。 袁琦三步并两步跑到游大人跟前站定,直接把舒禾挡在了身后,将她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舒禾此时都忘了伪装表情,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哟,游大人怎么这么大火气?不知这位女官犯了什么错,还是冒犯锦衣卫的差爷了?”袁琦两手交握在身前,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面上笑呵呵的,实则心里已经把对方骂了八百遍了。 神气个屁啊,天天在内宫里窜来窜去的,还欺负到舒姑娘头上了,看人家弱柳扶风一小女子就见色起意,瞅瞅,他要没喊住,这姓游的脏手都要碰着人家了,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游一帆似乎还想绕过他瞪舒禾,又被袁琦歪歪脑袋挡过,他自觉没趣,索性说:“无事,误会罢了。袁公公何事前来?” 呸!这姓游的改做厨子了?尚食局成你开的了?“太孙殿下近日身体不适,这饮食上咱做下人的就得叮嘱着些,您看这……?”游大人只得摆了摆手,放两人进门,但他一直跟在后面盯着不放。 舒禾默不作声,板着脸在厨房中来回走动巡视。袁琦本想和她说两句,可瞅见四周全是锦衣卫,也只能找到姚子衿吩咐几句就走了。舒禾与方典膳她们对了个眼神,扭头示意她们看漏刻,待了正好一刻钟,便称巡查完了。 迈出上尚食局,舒禾长呼一口气,那种压抑感才算退下去,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安乐堂。有些恍惚地往回走,忽然被人拽住了衣袖。舒禾回神一看,是袁琦站在转角处,拉住了她。 “吓懵了?我在这儿你都没瞅见。”袁琦垂眼看她,不自觉放轻了声音,怕再吓着她。 朱红的宫墙衬得他的身姿更加俊逸,他是高挑的,但总是微微曲着背脊,他是清瘦的,即使身上裹了几层衣衫,那肩膀也并不算宽阔。此时,他专注地望向她,微深的眼窝上落下一片阴影,更显得眼神深邃而柔情。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舒禾觉得好生奇怪,心口处莫名地躁动起来,她又在胡思乱想了。 袁琦“啧”了声,摸了摸鼻子,别过脸。“你说说你,竟敢和他们硬着来?没看见他们腰里的配刀吗?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要不是我碰见,你呐……”他一激动,没忍住戳了戳舒禾的额头。 舒禾瞪大眼睛,抬手捂住被戳的地方,一脸不可置信。他戳我头?他怎么敢戳我头?他怎么能戳我头呢? 啊啊啊。 “你,你怎么了?”袁琦骂完,见这姑娘脸好像红了,眼圈也有些红了,咬着唇一言不发地瞧着他,顿时一阵心虚,无意识吞咽了下,连着眨了好几下眼。别是要哭了吧喂! “我没事。”舒禾咬牙克制住情绪,可该死的感觉脸上更烫了,她低下头飞快地嘟囔了声“谢谢袁公公”,然后扭头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袁琦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欸、不是、怎么就走了?” 因为不放心舒禾,他连殿下那边的差事都耽搁了,不就是教训了她几句?这也是为她好呀,怎么就不领情呢?这个笨丫头!真是泥捏的,碰也碰不得。 他在原地怄气得跺了跺脚,心里乱糟糟的不是滋味儿。 袁琦并不知道,舒禾压根儿不是恼了他,不是不领情,而是小女儿家害羞了。夜里,舒禾把自己藏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今日的情形,尤其是她落荒而逃的反应,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尽毁,快要无地自容了。 自打头一次见到袁琦的样貌,她就觉着赏心悦目,即使配上他那要命的性子,神情动作也是生动张扬,或者憨态可掬,而他不经意间的体贴之举,更总让她想入非非,今日犹甚。 她自问与他泛泛之交,甚至相识于尴尬的境地,但他却能出手相帮,恨铁不成钢地提点她,做出那么……亲昵的举动,简直就像夫妻间打情骂俏似的。那一瞬间,她好像被什么暧昧而粘稠的东西包裹住了似的,“腾”的一下臊红了脸。 啊啊,不,这不是她!怎么一对着他就像个思春少女似的,莫非因为和蠢货说话会被影响? 冷静,冷静,她把手心贴上自己的脸颊,拉下被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 袁琦是个宦官。一个相貌俊秀但脾气恶劣品行不端的宦官……只是好像对她还不错,让她有些联想到师父。 总之,不管他出于什么考虑才对她好,人情总是要还的,上次的脆枣,这次的相助,她要找个机会酬谢才是。 可惜一连三日,她都没机会再见袁琦,宫里风头紧,游一帆带着一众手下在司膳司像看犯人一样看着。舒禾去巡查,好像也变成了同伙似的。 舒禾知道,问题就出在姚子衿和殷紫萍身上,她第一次来尚食局时,两人就避人耳目,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她不打算拆穿,便宜了锦衣卫,于是这天她仍是守时地待满一刻钟就走了。 翌日便听闻,姚子衿在她走后灌醉锦衣卫偷跑出去,被游大人逮了个正着,还好她技高一筹,在陛下面前招供时反将一军,最终尚食局平安无事,游大人彻底吃了瘪。 舒禾算是见识了尚食局的手段,不禁感慨老天果然不会掉馅饼,孟尚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倒台的。 事后舒禾再去尚食局,得知姚子衿竟是病了,不免要去关怀一番。姚子衿躺在榻上,一脸憔悴。 “姚姑娘可还好,用过药了吗?” 见是舒禾来了,姚子衿温和地笑了笑:“谢谢舒典正来看我,方典膳帮我求了药,我已经好很多了……还有,谢谢你一直帮我。” 舒禾生了双慧眼,对她的诸多行径装作不见,已经是在帮她了。锦衣卫监视时,她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而是装模作样,到了固定时刻就离开,不然她如何寻找机会? “我并非帮你,不过是为了宫正司的颜面,所以,对不住。”舒禾忽然站起身来,肃了肃神色,“尚食局掌膳姚子衿,擅离职守,目无上纪,罚俸三月,好好反省。” 私自违抗皇命给被囚禁的庄妃送饭,还敢灌醉锦衣卫,皇帝赦免尚食局,不代表她没有过错。不然她这典正,天天来这里晃荡是吃白饭的吗? 姚子衿一怔,一旁听到的殷紫萍也愣了,“诶,你怎么能……”殷紫萍想质问,舒禾瞥过去,冷声道:“她也算代你受过。”对方顿时哑了声。 姚子衿拍了拍殷紫萍的手,仰头望向舒禾,又挽起一个淡笑,舒禾看着,觉得有些傻气。 “职责所在,还望子衿莫要怪我。”舒禾为难地拢了拢袖子。 “真的没事,我明白的。”几个月的俸禄比庄妃的人命,比起尚食局的安危,都着实太轻了,舒禾的徇私,她不讨厌。 舒禾出了女官们的宿处,心情还不错,天天在尚食局看戏,总算是能跟宫正交差了。她绕过屋后廊道,忽闻前面有人交谈,不禁顿住脚步,藏在拐角处凝神听了听。 “怎么着?这宫里可不兴私相授受啊。”一道略带着得意的声音。 舒禾深吸一口气,无语凝噎。袁琦,怎么又是你? 不过这次似乎不是贿赂?舒禾悄悄探头一瞥,整个人惊得倒退了一步,竟是方典膳送了香囊给袁琦?方典膳……对袁琦有意?难道她表面上怕袁琦,实际上是喜欢他? 啊,这个袁琦,还把香囊放在鼻子前面嗅,舒禾不自觉攥起了拳头,你、有什么好得意的!舒禾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 只是,事情和她想的好像有些不一样。袁琦竟然转头就把香囊摔在地上,还气愤地跳起来踩了好几脚。这是发哪门子疯? “给陈芜?没眼光!没眼光!”袁琦气愤极了。可恶,这回丢大人了,以为是给自己的,结果竟然让他把香囊转交给陈芜,又是喜欢陈芜的!他有哪好,不就是会读几个书吗,气死了气死了! “我不比……陈芜好看吗!” 陈芜与袁琦都是自小就跟在皇太孙身边伺候的,可宫中人人都道陈芜不仅相貌堂堂,还兼资文武,襟怀坦白,深得太孙重用;反观袁琦,成日只知溜须拍马,搞些奇技淫巧,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私德也成问题,他手底下的小宦官被纵得没规矩,宫人见了都绕着走,宁惹君子勿惹小人。 然而,袁琦本人一向自负比陈芜得宠,觉得自己比他更懂太孙的性情喜好,就算是相貌上,也是自己更白净更好看才对,怎么偏偏看上陈芜看不上他呢?真是白长眼睛! 可怜的香囊,都被踩扁了。 噗嗤。舒禾终于听清楚原委,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是这小蠢货自作多情了,天啊,他怎么这么可爱! “袁公公,”舒禾不藏了,直接从背后叫住他,他惊慌失措地回头,看见舒禾,脑袋一懵,呆住了。 舒禾不怀好意地笑笑,问他:“你在做什么?” “我、我……”袁琦一时语塞,舔了下唇,她不会又听见了吧!他刚才发疯犯蠢的样子不会也看见了吧?怎么哪都有她呀啊啊! 舒禾见袁琦窘迫地涨红了一张俊脸,突然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她走上前弯腰把香囊拾起来,拍了拍灰尘,责怪道:“又不是给你的,你怎么能糟蹋人家的心意呢?” 这一句又深深戳到了袁琦的痛处,他就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表情刻薄地叫喊起来:“这是私相授受!反正我才不会转交!” “是吗,可是我看你明明很想要的?”不知怎的,看他不太聪明的样子真的好想欺负他啊。 “我没有!谁稀罕呢!”袁琦嘴里这么说着,可那酸气已经四处弥漫了,怪可怜的。 舒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出其不意地说了句:“那如果……是我送你呢?” “嗯?”袁琦一脸惊愕,再三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眼前这眉眼弯弯的秀丽姑娘,刚刚说要给自己送香囊?前几天不还被自己骂哭了吗?“你、你为什么要送我?难道你喜欢我不成?”这话袁琦自己听着都离谱。 “不是!”舒禾一听到“喜欢”两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飞快地否认,可惜脸上戏谑的表情维持不住了,脸上又泛起红晕来。 她这回反应太激烈了,袁琦明显发现不对劲,他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灵,这姑娘不是生气,是害羞了,难道还真是对他有意? 越想越觉得如此,自己对她好像确实不错,他不说貌比潘安吧也算风流倜傥,这姑娘喜欢上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于是袁琦咧开嘴乐了。 “哦,我知道了,你们姑娘家面皮儿薄,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舒禾恼了:“我没有……你要不要吧?” “你对我没意思为什么要送我香囊?”袁琦不信。 舒禾没想到他这么厚脸皮,竟是完全误会了。 “不是,我只是想给你谢礼……香囊不行,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吧。”舒禾无奈了,是她错了,不该逗他的。 “你、你真的不喜欢我吗?”袁琦整个人都蔫下去了,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又是他自作多情了?他耷拉着脑袋,幼鹿一般的眼睛闪烁着,委屈地咬牙切齿,大有“你敢说是你就把我得罪透了”的意思。 这模样,太让人……舒禾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怕又受到蛊惑,定了定神,她无奈地冲他笑笑,没好气儿地道: “你等我几天,我赔十个香囊给你,让你腰上挂一圈,行不行?” 袁琦一听,立马由阴转晴了,眼里顿时又有了光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怕她反悔似的,急着说:“你说话算话啊,我等着呢!” 十个香囊,别说陈芜了,就是英明神武的殿下也没这个待遇啊! 袁琦乐得找不着北,离开时那步子轻快的,都快跳起来了。 看着他花儿一样绽开的曳撒裙摆消失在视野里,舒禾可算松了口气,自己一个人呆立一会儿,不禁又笑出了声。 也挺好哄的。 袁琦走到草舍门口才想起来,诶,那她到底是不是对他有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