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下雨天(夺妻)》 第1章 楔子 月亮出来了,芝华决定与世界彻底告别。 树林是黑色的,枝桠直往天上去,横竖间隙藏一团冷黄色,落在芝华朦胧的眼睛里,像熟宣上洇了一滴水。 这里是芝华告别的最后一站,在这座市郊的口袋公园里,她遇见了一只流浪的小狗。狗是中型犬大小,一身黑白的毛胡乱拧着,沾着大小泥块,看不出准确品种。 家里没有人喜欢宠物,除了芝华。她硬是做主,将可怜的狗领回去,养在别墅院子里,取名叫兜兜。 两天前,母亲背着她喊来一辆车,将兜兜拉到市郊的某个角落遗弃,理由是让芝华有一个干净安全的备孕坏境。 备孕的理由则是,芝华的丈夫严丁青出轨,母亲认为芝华得赶紧生个孩子,以便巩固正室的地位。 芝华找了足足24小时,开空一箱汽油,仍然没找到兜兜。助理打来电话,催促她今天还有本月的最后一个行程,是广告拍摄,早上八点需要到场。 那时,天刚擦红,整条街上只有她和一个早餐摊。芝华坐在车里,看见做早餐的大爷拿了一块鸡肉,喂给脚边的小狗吃。 芝华愣愣地看,眼泪落下来。她忽然觉得累,连呼吸也累。 最后一个行程结束,芝华懒得卸妆,也没有回家。她开车先去了兰日剧场,在地下停车场里喝完一瓶水,再驱车至市郊口袋公园,走到第一次遇见兜兜的树下,默默哭了一阵。 公园大门100米左右有一座桥,芝华没往停车场去,而是往桥的方向去。 其实结束的方式很简单,她想,闭着眼睛跳就好了。 忽然她听见犬吠,声音极像兜兜。芝华以为是幻听,但仍本能地扭头四处找。 树林里沙沙声越来越近,芝华听见动物快速奔跑的动静,等她再要看清时,兜兜已经扑她满怀,兴奋地用舌头舔她的脸。 芝华肿着眼睛,才哭完的脸挂着泪痕,大脑被惊喜冲得一片空白,她想大笑,开口却是放声大哭。哭得没察觉远远有人走过来,静静看了她数秒,方开口喊她:“梁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树林中的啜泣仿佛噎了一下,哭声戛然而止。芝华用手背抹开眼泪,勉强找回视野,看见眼前站着两个人,是程濡洱和他的保镖蒋裕生。 程濡洱沉声又问:“你在哭?” 漆黑的树林里,芝华只能借月光看他凑近的脸。他依旧是平静的,却又不是往常那种平静。 “程先生,您怎么会……找到兜兜?”芝华已经不想哭了,眼泪仍往下掉。 “碰巧。”他语气随意,“上次听你说,是在这儿捡到它的,瞧它一直不高兴,就带它来这里转转,正打算转完了就联系你。” 程濡洱很轻地笑了,“没想到碰上了。” 站在后头的蒋裕生见缝插针,喊道:“梁小姐吃了吗?不如一起吃了再走?” 脚边撒欢摇尾巴的兜兜忽然极开心地叫了两声,扯着芝华的衣角,往程濡洱的方向带。 芝华被绊了一下,直朝程濡洱跌去,脸磕在他胸口,哭花的妆蹭在西装上,留下一大团米黄色印记。 慌乱间,芝华想抬起头道歉,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按住。 “你眼泪都没停过。”程濡洱说,“反正已经脏了,你再哭会儿,就当把衣服借你擦眼泪吧。” 雪松香蛮横地涌过来,这是程濡洱的专属香氛。芝华紧贴着他,听见他说话时胸腔嗡嗡震动,不说话时又听见他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莫名令她心安。芝华也能听见别的声音,她还听见裕生在唤兜兜,声音却似有若无,像一阵风刮过耳边。 树林又一阵沙沙响,大概是裕生牵着兜兜离开。芝华清楚,自己是已婚身份,不该被程濡洱抱在怀里饮泣。 不该越界的,芝华心慌意乱。那只按住她的手,带着不可挣脱的强硬力道,令她如芒在背。 第2章 02 故事是怎么开始的? 在芝华的回忆里,应该始于茶餐厅夜晚的包厢里。 那晚的灯很静,一汪暖色铺在芝华足间膝头。她旗袍上绣的金丝,弯成几只破茧的凤蝶,温润地闪着光。 席上的太太们让她唱一曲,把她当小丑看着。 这种无聊的宴席,芝华是十分讨厌的。可严丁青不声不响与人签了对赌,达不到目标利润,债务是夫妻共同承担,他先斩后奏,芝华是被逼上梁山。 不爱应酬和社交的芝华,硬着头皮第一回参加所谓的“太太局”。 刚唱完两小句,包厢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男人探进头来。 那是梁芝华与程濡洱的第一面。 芝华第一眼只看见他墨黑的眼睛,黑得能吞噬所有,又奇异地亮着光。他肤色很白,像一块半融化的奶油,眉骨很高,投下的阴影团在眼底,安静得摄人心魄。 他意外地笑了一笑,问:“三嫂,这么多人?” 芝华左边的黎太太搁下瓷杯,略点头道:“老四,你怎么来了?” “巧了,在下头和人吃茶,裕生说你在上头,就上来看看。”他走进来几步,松了松衬衫袖口,没有离开的意思,“刚在听见有人在唱曲。” 他的目光从房内走一遭,似乎在寻找方才声音的主人。 这句话提醒了应太太,她颇为主动地点芝华道:“严太太,接着唱啊,刚才那昆曲还没唱完呢。” 芝华瞧她一眼,抿了抿唇,眼底有愠色,清了清嗓子正要接着唱,程濡洱忽然问:“刚才是你唱的?” “是我。”芝华答。 “程先生不晓得吧?严太太是个小演员,唱昆曲出身的,靠做戏曲替身进的娱乐圈。”应太太浅酌一口茶,捏着嗓轻笑,“名气嘛没有,唱的还不错,可以听一听的,我听说程先生也喜欢听曲……” 话一出,三嫂黎太太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小心地观察程濡洱的神色,极不自然地打断应太太:“哎呀别闹严太太了,给我们唱两句是私下玩一玩,还真让她表演呀?” 程濡洱脸色没大变动,他把芝华多看了两眼,忽然问:“严太太,怎么称呼?” 席间一时安静。芝华不明所以地愣了会儿,慢慢想明白,他是想问她姓名,才答:“我叫梁芝华。” “噢,梁小姐。”程濡洱微微颔首,“我看过你出演的电影。” 听着他语气如常,黎太太悄悄松口气,装模作样看了一眼腕表,低呼一声:“哎呀,都九点一刻啦,不知不觉这么晚了。” 赶客的意思很明显。 于是太太们知趣起身,哗啦啦朝外走。芝华慢了半拍,自顾自套好风衣,才缓缓往外走。 程濡洱刚走出门,听见包厢内有动静。他微微偏头看,瞧见芝华裹着浅卡其色风衣,浑身只有一截光滑的小腿露在外面,足上一双深蓝色软牛皮平底鞋。 她的腿像新出水的藕节,铺着细密水光,湿润的、清亮的、沾着雾气的。 程濡洱目光暗了几分,数秒后才看向别处。 此时,芝华正用她瘦小的右脚,猛踹方才应太太坐的椅子,很孩子气。 头顶灯光一跳,芝华被吓住,抬头想看灯,不巧对上程濡洱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知晓,自己刚才的不雅应该全被他看了,面上一点点红起来,硬着头皮往外走。 黎太太回身,看见程濡洱和芝华落在人群最后头,两人距离不近不远,安静得有些怪异。人精似的黎太太立马警觉出一丝微妙的氛围,她忙揽住芝华肩头,喊程濡洱:“老四,严太……梁小姐家比较远,她今儿限号没开车来,你送送吧?” 暮夏的蝉鸣拖出极长的尾巴,弯刀般刮进来。芝华僵住,不明所以又受宠若惊,连声拒绝:“不用麻烦,我家也没那么远,打车很快的。” 那团影子朝她近了。听见芝华的拒绝,程濡洱没有太多情绪,淡淡说:“三嫂,我先走了。” 包厢外头,长长的走廊里,三两结伴离场的太太们,时不时回头瞧芝华,气氛有些微妙。 芝华下楼走到路边打车,花坛的桂树晃了晃,几片叶子掉下来。她循声望过去,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口罩的男人突然跳出来,抓住芝华的小臂,抖着声音说:“梁小姐,我是你的粉丝,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私生粉?!芝华被吓住,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手很大,芝华被死死拽住,骨头被钳得声疼,手臂跟着使不上力气。 路灯离得远,芝华看不清他的眉眼,一声惊叫刚发出来,就被他捂住嘴。黑衣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芝华努力想弄出点动静来,可这儿离喝茶的会所大门还有几十米,店里的人怎么可能听得到。 芝华看见月亮,耳边是他的呼吸声,丛里的蝉鸣,以及微弱的风声。她开始绝望,眼泪一滴滴连着砸下来,听见黑衣男人说:“你别哭啊,我那么喜欢你,我会心疼的……” 话没说完,忽然一声闷响,一张木板凳跌在地上,黑衣男人也随之倒下。 “梁小姐,没事儿吧?” 一个面生的男人扶住她,芝华不知道他是谁,惊魂未定地疾步往后退,旗袍衬裙边的蕾丝挂在灌木丛枝丫上,摇晃出“沙沙”响动。 “我是蒋裕生,程先生的保镖。” 芝华脚步停住,潦草地点点头,筋疲力尽很难说出话来。她缓了缓,尽量站直身体,盘好的头发散下来,她胡乱地顺了几下,想找回几分体面姿态,却意外发现粉钻的樱桃耳坠少了一只,慌忙低着头找。 平日里,芝华不戴这样奢侈的珠宝。今天参加太太局,为了撑场面才拿出来,哪知道就这样掉了。 “你在找什么?需要我帮忙吗?”蒋裕生跟着低头问她。 芝华还未作答,听见不远处有人走过来。 “裕生,到底怎么回事?” 是程濡洱的声音,透着极轻的不耐。 蒋裕生直起腰,一脚踩在黑衣男人背上,黑子男人这时渐渐转醒,因痛感哼了一声。 “程先生,一个不清醒的东西,想占梁小姐便宜。我过来时,梁小姐被抱得死死的,那东西一只手捂着梁小姐的嘴,一只手抓着她的小臂,卡在她腰上。您看,梁小姐头发都散了。” 也许是芝华多心,她总觉得蒋裕生说这话时,咬字重音有点奇怪,而且把刚才的难堪场面描述得太详细了点。 “蒋先生……可以不用说这么仔细……”芝华忍不住打断。 “噢噢,抱歉。”蒋裕生及时刹车,不再讲话。 程濡洱走过来,在距离芝华两三米的地方停住。清淡的雪松香飘过来,芝华知道这是独属程濡洱的特制香。 “程先生,这个混东西怎么处理?”蒋裕生将黑衣男人拎起来,锁喉按在花坛的桂树上。 “你想怎么处理?”程濡洱却问芝华。 雪松香浓了几分,芝华垂下眼,叹口气说:“算了吧。” “梁小姐,你要放了他?”蒋裕生意外地看她。 “我毕竟是演员,这事闹出去,多少会对我有负面影响,我丈夫的项目可能会受连累。况且他已经被揍……”芝华絮絮说着,程濡洱忽然转身走了,看起来对此并不关心。 真奇怪,明明先前是他问芝华想怎么处理,这会儿却听也不听。 蒋裕生原地瞧了会儿,松开黑衣男人,威胁般拍了拍他的脸,说:“听见没?这次是梁小姐好心放过你,再有下次可不这么简单了,滚吧。” 桂树下一阵窸窣,灌木丛被撞得哗啦啦响。黑衣男人不敢再说一个字,闷着头朝外跑,很快瞧不见踪影。 第3章 03 “梁小姐,我们送你回家吧,免得再有意外。”蒋裕生说。 芝华这时再不好拒绝,也后怕得不敢拒绝,只是为难地说:“抱歉,我需要找一找我的耳坠。” “没关系,我帮你一起。”裕生惯会体贴人,马上拿出手机,为芝华打灯寻找。 手机电筒灯很小,落在地上一圈巴掌大的量光,像把地面烫了一个洞。芝华跟着光圈看,光晃过草丛边,陡然有一瞬微弱的反光。 “哎呀,找到啦!”芝华终于高兴起来,弯腰去拾那枚耳坠。 听见这声欢呼,程濡洱回头寻声音的主人,瞧见芝华正是弯腰的姿势,领口朝着他的方向。风衣浅棕色领口内,是旗袍的竖领,脖颈处的盘扣解开了两粒,一直敞到与锁骨的连接处。 月光如一汪水,正好落在她的脖颈,清澈柔软地晃动。她直起身,侧脸戴耳环,将头发理到身后,脖颈线细腻流畅地微微突起,如一张脆弱的糯米纸。 程濡洱收回目光,烦躁地松了松领结,绷着脸拉开车门,疲惫地闭上眼。 上车时,芝华想去副驾驶,蒋裕生抢先钻到副驾驶坐下,冲她抱歉地笑:“梁小姐,你坐后面吧。” 芝华愣了愣,手指往回微微蜷缩,才轻轻拉开后座的车门。 身子探进车厢的一瞬间,芝华又闻冷冽的雪松香,从程濡洱身上传来,像冬天猝然涌来的风。他正闭目养神,听见开门的声响,连手指都没动过。 她缩了缩脖子,心想程先生应该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就贴着车门边坐下,和程濡洱隔得远远的,中间留下一人宽的距离。 车里没人说话,司机也没动静。芝华不好意思问,偷偷看程濡洱几眼,又拿出手机来看时间,她衣袖摩擦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在过于静的车厢内,显得炸耳。 程濡洱忽然睁开眼,闷声说:“出发吧。” “谢谢。”芝华声音很轻,听起来嗡嗡的。 回去的路上,是裕生打开话题的。他问芝华,“您先生是做什么的?” “是个小导演,有几部作品。”芝华谦虚道。 “噢,想起来了,是严丁青严导吗?”裕生又问。 “是的。”芝华也不多言,她原本就是不擅交际的性格。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裕生半个身子侧向后座,瞧着芝华,又看了一眼沉默的程濡洱。 “我们学生时代就认识了。”芝华答。 “青梅竹马?真让人羡慕。”裕生语气有些夸张。 一直沉默的程濡洱忽然“啧”一声,眉头轻轻皱起,不耐地看向裕生,沉声说:“裕生,你很吵。” 刚有些活跃的气氛,一瞬间僵下来。蒋裕生勾了勾嘴角,似乎在笑,接着识趣地转回头,不再说话了。 后来车里一直静得吓人。程濡洱好像心情不佳,芝华不晓得为什么。她暗自分析,应该不是她招惹了程先生,毕竟他们才刚认识。也许是被别的事烦住了,芝华默默想着,还是保持安静比较好。 如此一来,芝华坐在车上,昏昏沉沉快睡着,又猛地醒来。被人送回家却在车上睡着,总是不礼貌的,芝华试图清醒些,不得已问:“程先生,我可以开一下车窗吗?” 声音很轻、很甜。 等了几秒,程濡洱没见动静,仍是闭着眼的样子。芝华就这样看着他,又怕打扰了他休息,不知道该不该再问。 犹豫了片刻,芝华打算作罢,刚想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程濡洱忽然睁眼。 又一次撞上他的目光,芝华忘了眨眼,后知后觉问:“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您了?其实不开窗也行,我就是有点闷,外套脱了也行的。” 说着,她手忙脚乱的解开风衣腰带,贴身的改良旗袍露出来,沿着她的腰线,一直到膝盖。 程濡洱的眼神猝然深了几分,哑声说:“打开天窗。” 车顶传来“嗡”声,全景天窗掀开一小道口,一股股清亮钻进来,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冷。 “谢谢。”芝华忙合上外套,“真麻烦您送我一趟。” 程濡洱突然轻轻地笑,问:“你又谢我?口头道谢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这话一出,芝华忽然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她知道,程濡洱的意思是,口头道谢没成本、不值钱,用不着翻来覆去地说。但她不是善于说场面话的人,只会讲几句干巴巴的“谢谢”,若用别的东西来答谢,只怕程先生压根瞧不上那些寒酸的小物件。 “她们经常让你唱曲?”程濡洱忽然问。 “也不是。”芝华不自觉搅动手指,“我和她们不熟,今天第一次聚餐。她们是阔太,我是小演员,瞧不上我很正常。” “既然觉得很正常,你踹椅子做什么?”程濡洱又笑。 “正常不等于正确。”芝华声音很平。 她总让人觉得有股韧性,虽然她不说狠话,语气总是温温柔柔的。程濡洱却知道,她是那种会闷不吭声,一点一点滴水穿石的人。 第4章 04 午夜的树林,呈现一种静谧的黑色。冷白色车灯沿着蜿蜒的路,打了个弯照过去,一点点铺在行道树上。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整,车停在院门边,许是引擎声惊动了屋内人,一道人影从前厅落地窗晃过,门廊风铃一响,大门被推开一道慵懒的缝。 严丁青似乎在揉眼睛,一副等得憔悴的模样,眯着眼瞧院门口的车,忽然眼睛亮了一亮,腰杆跟着直起来,一路小跑着迎出来。 车门咔哒一声,是裕生下来替芝华开门。芝华有些愕然,不晓得裕生为何对她如此细致入微,甚至可说是毕恭毕敬。芝华晓得,裕生是贴身跟着程先生的,她担不起这份体贴,忙起身出去,朝裕生连连道谢,“您太客气了,哪劳烦您替我开门。” 接着是严丁青的声音,有些隐隐兴奋,“芝华,你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严丁青并未看着芝华,他微微弓腰,反倒朝芝华身后看。几秒后,他确认了车内确实坐着程濡洱,笑一下咧到耳根去,伸手将芝华拉到身边,又带到身后,自己探身向前,颇为激动地说:“程先生,竟然是您送我太太回来的!劳您大驾,进门喝杯茶吧!” 程濡洱略微偏头,自上而下滑了一眼,目光落在严丁青攥着芝华的手,停了片刻才说:“太晚了,不便打扰。” 忽然,芝华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极轻地扯了两下,严丁青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头挤到一处,似乎在示意她开口留人。 芝华懂他的算盘,程先生对严丁青而言,是极难高攀的资源,他自然想见缝插针地套近乎。参加太太局,为的就是这样的时刻,芝华顺严丁青的意开口留人,“没事的,不打扰。您大老远送我回来,是应当答谢的。” 车灯已经熄灭,只有一盏路灯远远照过来,光线昏暗之处,程濡洱却看见芝华被拉住的手腕,明晃晃的,仿佛贴在他眼前。 “好,麻烦了。”程濡洱忽然开门下车。 几乎是同时,严丁青松开手,欢天喜地朝屋里走去。芝华的手耷拉下来,几道指印残留于手腕。程濡洱从她身侧经过,似乎垂眼看了什么,只一瞬眼皮便抬起来,喊她:“梁小姐,走吧。” 芝华不自觉揉手腕,快步朝里赶,羊皮鞋底踏在前院小径鹅卵石上,猝然一个踉跄,眼瞧着要歪倒过去。 “梁小姐,当心!”裕生在后头喊,人来不及赶到跟前扶。 在她还未反应之时,程濡洱忽然回身拉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就将人带到跟前。芝华鼻尖撞到他胸口,砰一声闷响,像撞击声,又像心跳声。 程濡洱没说话,只将她扶正。雪松香太近了,芝华觉得压迫,猛地抽回手说:“多亏您扶住我,不然要出洋相了。” 一时静默,二人皆不再言语,并排往屋内走。快到门口时,几声犬吠传来,几乎是瞬间,芝华眉眼弯起,指向别墅右侧的木质狗窝,声音终于带上笑意:“这是我养的狗,叫兜兜。” 芝华顿一顿,礼貌地问:“您不讨厌狗吧?兜兜没上过狗狗学校,不是很温顺。” 门廊没有留灯,程濡洱模糊看见一团毛绒的影子,似乎被链子拴着,只能原地上下蹦。 程濡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却问:“你喜欢狗?” “喜欢,这是我在南郊江边的口袋公园捡到的流浪狗,养了快两个月。”芝华答。 听闻后,程濡洱又往前走两步,略弯腰凑近看了数秒,说:“很可爱。” 他的衣角坠在空中,兜兜直抬起头,鼻尖耸动着闻程濡洱的气味。 芝华有些紧张,连忙追过去,生怕兜兜对着程濡洱张嘴一口。没想到却看见兜兜摇着尾巴,乖巧地坐着,一副高兴的模样。 “奇怪,平时除了我,兜兜没对谁这么温顺。”芝华诧异地喃喃。 “包括您先生吗?”裕生忽然问。 “是啊。”芝华答得不假思索。 气氛微妙地静了片刻,裕生忍不住轻笑。芝华没来得及问蒋裕生为何发笑,程濡洱便抬腿往门口,说道:“梁小姐,麻烦你带我进去吧。” 是错觉吗?芝华有些恍惚,总觉得程濡洱看起来心情尚可。 第5章 05 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间,三人缓缓进门,严丁青不觉有异,一门心思捣鼓煮茶的紫砂壶,茶杯烫过一轮的间隙,他抬起头便笑,殷勤招呼程濡洱坐下。 芝华从身后过,脚步略微迟缓,严丁青没瞧见。 方才踉跄一下,当时没觉得疼,脚踝后知后觉发热,芝华默默揉了消肿药酒,再出来时,严丁青已经和程濡洱聊到他手里的最新项目。瞧见芝华慢吞吞的样子,严丁青诧异地停了停,:“怎么一股药味儿?” “刚才在院子里好像扭脚了,抹了点药酒,抱歉。”芝华说得倒平静,只是不知道这声“抱歉”是对谁说的。 沙发另一头,程濡洱抬手看一眼手表,虽一言不发,跟在一旁的裕生马上站起身,说道:“程先生,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别的行程。” 芝华看过去,程濡洱又是那张微微不耐的脸,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朝外走。严丁青又暗自推了芝华几下,示意她跟出门送送。 一阵小幅推搡,带动一串轻微的窸窸窣窣,也不知程濡洱是否听到了严丁青和芝华的动静,他并未回头,只是分外平淡地说:“不必送了。” 深夜风铃声格外清亮,大门一开一合,院外引擎轰响,一束灯光滑过落地窗,遥遥远去。严丁青愈发懊恼,后悔没利用好这次夜谈,为自己拉下最有力的投资商,自顾自絮叨半晌,扭头看见芝华仍在轻轻地揉脚踝。 “偏要这时候扭脚,早说过别穿真皮底鞋,又容易磨损又容易滑。”严丁青絮絮埋怨,又叹口气,“我来给你揉吧。” 手接触脚踝的刹那,芝华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又生生停住。 “算了,你去休息吧。”严丁青细细看她的神色,俨然应激地紧张了,只能做罢。 芝华点点头,试着活动脚踝,套上拖鞋慢悠悠上楼去。 快走到卧室门前,她听见严丁青跟上来的脚步声,“这次吃饭怎么能碰上程先生,还能让他送你回来?” 他像是复盘因果,以便计划下一次碰上程濡洱。 “黎太太请他帮忙送我回来,因为我住得远。”芝华脚踝疼得发热,实在不想多说,“黎太太好像是他嫂子。” 灌木丛里的惊险和恐慌,被芝华默默咽下去。 严丁青忽然变得雀跃,兴致勃勃地规划着:“以后多和黎太太来往,她喜欢什么,下次我买了你带过去,这些阔太太都喜欢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耳边窸窸窣窣,芝华的思绪逐渐飘忽,她的目光游荡到严丁青睡袍的领口,在之前某一个早晨,她将脏衣篓里的衣服拿出来洗时,也是在这样的领口处,找到一根卷曲的黄色长发。 很显然,那不是她的头发,芝华是黑色的长直发,很少在头发上花心思。这说明严丁青出轨了,也许他们之间不该用“出轨”这个词,更合适的说法应该是,严丁青终于找到了他应该去爱的人。 从他们婚姻开始的那一刻,芝华就真诚地希望,严丁青能获得幸福的家庭,但不是和她。 芝华拍了张照发给母亲,通知母亲严丁青出轨的事实,她想说离婚,字还没打完,母亲的电话打进来,里头的训斥让人头疼。 “我早说让你抓紧怀孕,对男人姿态要软、要温顺,小严现在还肯要你,你得努力巩固自己的地位,怎么能让外面的女人玩到家里来?” “如果他有了喜欢的人。”芝华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我应该跟他离婚。” “你疯了?当初多亏小严肯娶你,他这个条件的男人,有几个情人很正常。你经历那事儿,还指望能找到个柳下惠?” 母亲说得很急,又觉得有些伤到芝华,语气缓一点劝:“做人要知足,不能要求太高。” 这句话听起来荒唐可笑,原来对芝华而言,要求另一半不出轨,已经算她要求太高。 更何况,她从未要求严丁青成为柳下惠,芝华只是觉得严丁青应该拥有一段正常的婚姻。 当晚,母亲不请自来,殷勤地做了一桌饭。严丁青没有太大反应,面对岳母旁敲侧击,他一脸坦荡。 饭桌另一边,母亲仍好声好气地使劲夸他,仿佛好听的话多说几遍,他就会幡然醒悟。 晚饭结束后,严丁青没有参与收拾,他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昏昏欲睡。母亲在厨房里弓着背清理食物残渣,芝华想搭手把碗碟放进洗碗机,被母亲抬手按下。 外面是电视声,综艺节目里的罐头笑时不时飘进来,母亲以极轻的声音说:“是妈妈对不起你,你的爸爸也出轨,妈妈没能力教你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妻子。” 芝华的心才刚软下去一块。 “不要冲动,你没有这种资本。”母亲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耳边是哗啦的厨房水声,芝华感受到一股窒息,绝望的窒息,柔软而冷漠地缠住她。 第6章 06 再三确定房门已锁,芝华才敢安心去睡。她并非从开始就和严丁青分房睡,婚礼当晚她也努力尝试过,和严丁青躺在同一张床上,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接受严丁青抚上来的手,但无法控制自己浑身颤抖,抖到严丁青觉得这幅样子实在可怜。 “算了,我也知道你还是害怕接触异性。”他叹口气,在床边坐下,“我们以后慢慢来。” 那时,芝华愧疚又感激。 她曾真的想努力克服心里这道阴影,哪怕是抱着报恩的心态,尽自己身为合法妻子的义务。他们陆续又试了两次,每次都在芝华失控般的哭泣里宣告失败。后来便分房睡,自然而然地过上了无性婚姻。 在这种前提下,芝华早料到严丁青会出轨,她期盼离婚的机会,抑或说她根本没想和严丁青结婚,这场婚姻是父亲强硬安排。 父亲和母亲的看法很一致,“小严肯娶你最好不过,你还觉得你有得挑?” 这类话听得太多,芝华常觉得低人一等,不只是面对严丁青,和其他女人相比,她也总觉得自己莫名地狼狈。 去年夏天,婆婆过来暂住了几日,芝华不得已和严丁青同睡,愣是夜夜失眠,严丁青稍一翻身,芝华就像惊弓之鸟,猛地往床边缩。 婆婆嫌弃芝华肚子没动静,嘱咐她多吃点保健品,又要求芝华去妇科医院瞧瞧,“芝华,你别怪妈说话太直白,定期必须去医院查查,你当年被人强|奸,难免被传染什么不干净的病……” “妈!够了!”严丁青少见地发了脾气。 芝华一动不动坐着,脊背尽力绷直,总觉得自己被人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后来,忘了究竟是怎么收场,芝华听见他们母子俩争吵,严丁青气得脖颈青筋突起,令芝华心里的愧疚又深几分。她不由得遗憾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结婚,她本该和严丁青成为很好的朋友,就像他们20岁以前那样,从戏曲到电影无话不谈。 愧疚的感觉又多几分,并且与日俱增。 迷迷糊糊即将入睡时,芝华脑海里忽然出现程濡洱的脸,在她快要跌倒的时候,程濡洱扶住她,手掌有力地握住她的胳膊,她罕见地没涌上害怕的情绪。 芝华照旧睡不安稳,断断续续醒来好几次,醒得她不耐烦,索性翻身起床,顶着雾气出门遛狗。 天还是淡青色,看不见星星,也找不见太阳。芝华牵着兜兜,任它想往哪里去,她在后面跟着。 这片别墅区修着又长又高的围墙,装了五十几个独栋别墅,兜兜追着小飞虫一路撒欢跑,追到消防通道的铁门处,飞虫轻而易举钻出去,兜兜只勉强伸出鼻子,急得原地打转。 芝华站着不动,看着兜兜傻笑,不经意看见铁门外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款式有点眼熟,很像昨晚程濡洱的那辆车, 无奈芝华实在不擅长记车的款式和车牌号,这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又被兴奋的兜兜一股脑牵引到别处。 “程先生,梁小姐的脚看起来好像无碍了。”蒋裕生仍坐在副驾,问电话那头,“我还去送药吗?” 他手里攥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最好的消肿药和止痛药,以及一张金牌骨科医生的名片。这是昨晚在程濡洱要求下配齐的,本打算今早趁着安静,塞在别墅前院的门缝里,没想到车刚在外面停下,就看着兜兜跟消防通道铁门斗气,梁芝华则站在一旁笑。 “不必了。”程濡洱反应不大,“她在做什么?” “遛狗呢。”裕生又补一句,“她一个人。” “你回来吧。”程濡洱很快挂断电话。 汽车缓缓启动,逐渐融进雾气,司机终于忍不住问:“蒋先生,这个梁小姐什么来头,竟然让老板这么在意?” “何止在意。”裕生压低嗓子,神秘得很,“别多打探,小心惹程先生不悦。他在梁小姐面前斯文得很,但你我都晓得,他平时哪有这好脾气。” 裕生想起昨晚,从梁小姐家离开后,程濡洱忽然冷声道:“茶餐厅那个男的,找出来。” 话说得很突然,蒋裕生愣了三秒,回忆起来是梁小姐遭遇的私生粉。裕生心想,不是顺梁小姐的意,已经把人放了吗? 话到嘴边又急急咽回去,试探地问:“好的,您希望怎么处理?” 按程濡洱以往的秉性,他大概会说“打到他不能求饶为止”之类的话,语气总是阴涔涔,令人不寒而栗。 这次蒋裕生却意外了,他听见程濡洱说:“监控调出来,把他送进去。” “只是这样?”裕生一时愕然。 程濡洱没应声,合眼揉捏眉心,看起来情绪极差。 回去的车程静得怕人,蒋裕生坐得僵直不敢动弹。有梁芝华在时,他还敢插科打诨,开几句玩笑话。眼下则是,尽量降低存在感,以免被枪打出头鸟。 “问问老三,他的黎太太今晚在包厢,到底在想什么。”程濡洱忽然说。 裕生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打电话,原话转达:“黎先生晚上好,程先生让我问您,您的太太今晚在包厢到底在想什么?” 电话那头乱了一会儿,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哎呀,是裕生?” “黎太太您好,我开免提,您亲自跟程先生说吧。”裕生按开免提,把手机靠近程濡洱。 “老四,你生气啦?”黎太太小心地哄,半晌没听见程濡洱搭腔,语气便尴尬了,“抱歉,我以为不过是个小演员,捉弄一下也无妨,本打算闹一会儿就罢……” 话没说完,电话那头声音又换了,“老四,这事儿怪我没跟她说清楚,你说让她邀请梁小姐进太太圈,她以为就是邀请一个普通小演员。” 程濡洱听着倒笑起来,反问:“普通小演员?” “算我欠你一次。”黎牧听出他的怒气,让步说,“你很少让我帮忙,这回还搞砸了,是兄弟没安排好,下次我带乔榛当面给梁小姐道歉。” “不了,她胆子小。”程濡洱的好脾气耗尽,极不耐烦挂断电话。 汽车前排的裕生听得眼皮直跳,忍不住腹诽,觉得程濡洱的话听起来,仿佛梁小姐不是严太太,而是程太太。 第7章 07 对芝华而言,原本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她遛完兜兜,给兜兜换了一碗净水,再倒满狗粮,此时天已大亮,二楼传来洗簌声,严丁青也起床了。 二人在餐桌对坐吃早饭,各自看各自的手机,伸出去的筷子也不会碰到一起,说不出是默契还是客气。 临出门前,芝华还摸了摸兜兜,让它乖乖等自己回家,晚上带它去狗狗公园玩。兜兜的尾巴疯狂摇摆,它毛茸茸的脑袋往芝华怀里拱,像一团热乎乎的棉花。 晚上回来时,芝华没听见兜兜的叫声,立刻觉得不对劲。她想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兜兜病了,没力气迎接她回家。没想到看见满满的水碗和饭碗,和早上出门时一样,纹丝不动分毫不差。 芝华心脏漏了一拍,焦急地唤它,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没有分毫动静。她慌不择路,给严丁青打电话,语无伦次说:“兜兜呢?它、今天还有谁来过家里?” “你在说什么?”严丁青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好像在信号比较差的摄影棚里。 “兜兜不见了!”芝华憋不住哭腔。 “把门口监控调出来看看,估计自己跑出去了。”严丁青显然没当回事。 被他一提,芝华才慌张地想起看监控。 时间显示是上午九点十分,芝华离家不过半小时,母亲带着两个陌生男人刷卡进来,将兜兜牵出去,锁进一个大铁笼里。 没进铁笼前,兜兜对着陌生人叫了两声,其中一个男人一脚踹翻它,又对着它腹部补了两脚,兜兜瑟瑟发抖爬起来,夹着尾巴缩进铁笼一角。 黑色油布盖上铁笼,他们抬着铁笼,放进一辆皮卡车,两个男人开车扬长而去。母亲在原地看了会儿,也慢悠悠地往外走。 芝华出离愤怒,打电话质问母亲,“你把兜兜送到哪里去了?” “什么啊?”母亲还想装糊涂。 “门口有监控,我看到了。”芝华强忍着情绪,一字一顿问,“你把兜兜送到哪里了?” “急什么,你不是要备孕吗?备孕不能养狗,多脏啊。”母亲说。 “送哪儿去了!”芝华几乎哭出来。 “你安心备孕,等以后小孩大了,再养一只。”母亲总是绕着话题,铁了心不告诉芝华。 “谁告诉你我要备孕?凭什么自作主张!”芝华歇斯底里,“逼着我结婚,逼着我生孩子,你们还想逼我什么?!” “这是逼你?这是帮你巩固地位!”母亲愠怒地说。 芝华气结,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只剩下剧烈的喘气声。她挂了电话,决定自己开车出去找。 汽车刚启动,眼泪就落下来,一滴滴砸在方向盘上,刚开出家门,双手已经被方向盘上的眼泪湿透。 夜晚光线朦胧,芝华又哭个不停,眼睛只看见前面黑一块亮一块,连路灯的形状都看不清楚。她不得不停车,掩面痛哭了片刻,擦干眼泪接着开车去找兜兜。 从前,芝华有很多朋友,20岁出了事后,父亲嫌没面子,连夜搬家换联系方式,读书时的朋友都失去联系,她也没兴致结交新朋友。 生活里除了父母公婆,就是严丁青。面对他们,芝华总觉得窒息,她的遭遇令父亲觉得丢脸,令母亲觉得在父亲面前丢脸,令公公婆婆心有芥蒂,结果严丁青愿意接受她。 因此,芝华在严丁青这里,更像欠了一笔巨款。 她不再有敞开心扉的打算,她不确定新认识的朋友,是否也会嫌弃她的伤疤。 毕竟,连亲生父母都嫌弃,反复强调她的污点,试图让她成为一个极度乖顺的妻子。 但是兜兜不知道,它不懂人类世界这些荒唐的道理,它喜欢芝华,这种喜欢不需要芝华费力讨好,不需要她卑躬屈膝。 兜兜的存在是救赎。 严丁青第二天中午才发现,芝华为了找兜兜彻夜未归。他打来电话,略有疲惫地问:“还没找到啊?” 芝华累得不想说话,淡淡回了声“嗯”。 “这么大的城市,很难找到的,算了吧。”严丁青似乎是劝她,却更让芝华窝火。 她闷不吭声,不肯松口说“不找了”,严丁青懒得认真,想着由她去找,一只狗而已,过两天就会忘到脑后头。 又找了一个晚上,芝华一无所获,双眼红得可怜,憔悴地坐在车里,眼瞧着天又一点点亮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失去了兜兜。 助理打来电话,提醒她本月还剩最后一个工作。芝华拍了拍脸,勉强找回理智,尽力打起精神抵达片场,还是藏不住失魂落魄。 一同拍广告的女演员许娅蘅小心翼翼问她:“芝华姐,你没休息好?” 芝华勉强扯出笑,眼睛也不眨,看起来状态极差。 “遇到什么事了?也许我能帮帮你。”许娅蘅拉着她的手坐下。 话音刚落,芝华眼眶晶莹闪烁,溢出几滴泪。她慌忙擦掉,尴尬地笑一笑说:“没什么,家里的狗走丢了,找了很久没找到。” 许娅蘅微愣,轻轻拍芝华的背,安慰道:“狗狗有灵性,知道你在找它,一定会回来的。” 化妆间的门轻轻开合,许娅蘅悄悄走出去,留给芝华整理情绪的空间。许娅蘅捏着手机,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拨通号码打过去。 “怎么了?”蒋裕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芝华姐今天看起来好憔悴。”许娅蘅压低声音说。 蒋裕生还揉着眼睛,忽然瞬间坐直,忙问:“什么情况?” “好像是她的狗走丢了,她连续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许娅蘅答,“这种事可大可小,我也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跟你说。” “好,我知道了。”裕生停了停,“事无巨细,有关梁小姐的,你看到了都要跟我讲。” 许娅蘅乖巧应声,收了手机才松口气。 前几天许娅蘅快收工时,助理兴冲冲赶进来,说蒋先生在棚外等着见她。许娅蘅听说是蒋裕生,惊讶得站起来,连忙往外赶。 她所在的经纪公司,规模并不大,但背景颇为雄厚,母公司的总裁是无人不晓的程濡洱,以前他从未涉猎演艺界,一年前忽然投资了一家奄奄一息的经纪公司,不少艺人挤破头想往里钻。许娅蘅则是幸运的,早在他投资前就签了公司,原本一直不温不火,倒赶上了好机遇。 谅她再不关注商业,也对大老板略有耳闻,知道常跟在程先生身边的,叫蒋裕生,也不是小人物,竟然单独说要见她,令她受宠若惊。 谁想到蒋裕生开口问的是,“你过几天要和梁小姐一起拍广告?” “是的。” “看到听到关于她的,都跟我讲。” 许娅蘅听傻了,细声细气提醒他:“蒋先生……芝华姐她、她已婚了。” 空气沉默数秒,蒋裕生失笑,多看了她几眼,“我知道,还有什么问题?” 许娅蘅立马摇头,掩住满脸震惊,脑袋里想的是,难道蒋先生想当男小三? 通风报信后,许娅蘅又默默安慰自己,只是告诉蒋先生狗丢了,应该不算道德败坏。 第8章 08 外面传来修剪草坪的声音,程濡洱听着动静,恍然梦到多年前的夏天,也是修剪草坪的时候,他隔着郁郁葱葱的绿化带,目光透过行道树的枝桠缝隙,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 世界是一张画布,这抹白色是正中间落下的一笔油彩,是他灰色记忆里唯一干净的。 偶尔有风,将她披散的黑发吹起,她的侧脸若隐若现,小巧的鼻尖沾着汗水,程濡洱坐在车里悄悄看着,听见她的笑,像冷饮杯里晃动的冰块。 程濡洱想喊她,他摘下口罩、墨镜和帽子,他想让她看清自己。 “芝华。”他喊。 风骤然变烈,画布被撕碎,程濡洱呼吸一滞,从梦境惊醒。 裕生在外面敲门,“程先生,您起了吗?” “什么事?”他撑坐起来,怔忪地看着窗户。 “梁小姐的事。”裕生说。 程濡洱的眼神终于动了动,他站起身来,随手套了件睡袍开门,问:“怎么了?” “梁小姐的狗走丢了,许娅蘅说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现在难过得很。” “兜兜不见了?”程濡洱有些意外,“它不像会自己跑丢的那种。” 别墅一楼厨房的人听见动静,将准备好的早饭一一摆上桌,程濡洱心不在焉吃了几口粥,搁下碗筷说:“让闲着的人都出去找找。” “可是没有照片,他们不知道兜兜具体长什么样。”裕生为难地说。 程濡洱思忖片刻,淡淡说:“告诉他们,凡是黑白色的流浪狗都带回来。” “这么多狗放哪儿?”裕生惊讶得险些失语。 “城西的高尔夫球场里有个院子。”程濡洱语气平淡,“索性放那里养着吧。” 裕生登时愣住,看程濡洱一脸稀松平常,仿佛看到了古时的昏君。 下午五点多,裕生终于打来电话,兴冲冲地说:“程先生,找了57只黑白色的流浪狗,终于找到兜兜了!” “带过来吧。”程濡洱搁下电话,指节轻叩桌面,依旧漫不经心。 太阳快落山时,远远听着有车开进来,程濡洱站在窗口看,先下车的是蒋裕生,他拉开车后座门,一只黑白色中型犬跳下来,接着还跟下来一个人。 程濡洱眉头微挑,下楼去迎,正巧看见他们进门,兜兜贴着墙边,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你怎么来了?”程濡洱问。 “球场经理找我告状,说你要把高尔夫草坪改造成狗窝。”周熠换好拖鞋,往沙发上倒,“我来找你要个说法呗。” “你很闲。” 程濡洱懒得搭腔,走过去弯腰摸兜兜的头。兜兜身子一抖,慢慢闻到熟悉的味道,尾巴尖小幅度摆动起来。 “给它喂点水和肉。”程濡洱说。 “喂过了,医生也检查了。”裕生答,“瞧着还是没精神,应该不是饿了或病了。” “你派出去三十几个人,就为了找这只狗啊?”周熠好整以暇地看着,慢悠悠说,“我猜猜,这不会是梁小姐的狗吧?” 程濡洱不响,换了双鞋又牵起狗绳,准备出门的模样。 “老四,不够意思啊,这狗还是我手底下的人找到的。”周熠啧一声,不满地嘲他,“连个谢谢也不肯说?” 大门微敞,晚风簌簌灌进来,程濡洱牵着兜兜往外走,声音愈来愈远,“让你的私房菜馆开门,我今晚带她去吃。” “这还差不多。”周熠心满意足起身,嘴里念着,“老三两口子见过了,我这个老大还没见过弟妹,多不像话。” 蒋裕生忍不住小声提醒,“周先生,梁小姐已婚了。” “有什么关系吗?”周熠有心调侃,“你的老板看起来像是在乎道德的人?” 走在前面的程濡洱分明听到了,却没什么反应。 他想到的是芝华,他记得芝华说过,兜兜是在市郊口袋公园捡到的。恰好这个公园,离程濡洱这处房子不远,可以带脚边无精打采的小家伙去转转。 前往公园的车上,程濡洱交代蒋裕生:“等周熠的馆子准备得差不多了,你打电话给芝华,说是碰巧看见了兜兜,让她来领回去。” 路灯光束落在程濡洱脸上,随着汽车行驶,明暗跳跃着。兜兜趴在边上,轻轻将头搁在他膝盖,试探地看他,见他没有反应,便安心合眼小憩。 程濡洱垂眼看它,捏了捏它的耳朵,问:“你喜欢我吗?” 声音柔得能滴出水。 但兜兜听不懂,只知道摇尾巴。当他再抬头看车窗,城市霓虹喧嚣的尽头,悬着一轮清冷的月亮,像她的眼睛,礼貌而陌生地看着他。 “程先生,到了。” 裕生拉开车门,树林的气息扑面而来。程濡洱挽起袖口,牵着兜兜下车,正要往里走,忽听见兜兜发出几声极细的“嘤嘤”声,脱缰似的猛往里冲。程濡洱没拽紧狗绳,眼睁睁看它窜进树林。 “这么能跑,它不会真是自己走丢的吧!”裕生呆住,然后才想起来去追,跑两步又停了,“程先生,里面好像有个人。” 程濡洱看过去,月光下的树林是青黑色,兜兜飞跑着扑向一个人影,发出兴奋的吼叫。他不必细看那道人影,月光过分柔和,却足够他看清。 “是芝华。”他轻声说,“不着急,慢慢走过去吧。” 他听见带着哭腔的笑声,却分不清是喜极而泣,还是她原本就在哭泣。程濡洱走着,忽然感觉心脏一抽,因她的哭声漏跳了一拍。 脚踏上落叶的声音很轻,他刻意放缓脚步,不打扰她发泄情绪。 更重要的是,他在尽力克制自己,尽力慢点靠近哭泣的她,止住想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 他心里念的是“芝华”,开口说的却是:“梁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树林里浮起雾气,芝华一点点抬头,眼里噙着泪,接续不断地落出来,仿佛全世界的雨,都装在她这双悲伤的眼睛里。 程濡洱知道,他应该表现得像个陌生人,像个和她才碰见两次的陌生人。 但是,“你在哭?”他忍不住,还是问出来。 但是,当她不小心撞到他心口,他听见砰地一声,似乎撞碎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忍不住,还是伸手抱住她。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已决定轻生,而他打断了她的计划,救了她。 第9章 09 耳边有风,公园小径有人夜跑,哒哒的脚步声一圈圈地响。芝华的额头抵在程濡洱领口,他的手虚搭在她后背,并没将她抱紧。 芝华微躬的脊背忽然僵直,她伸出双手微微往前推,从程濡洱怀里退出来。 “抱歉。”她哭得嗓子哑了,声音听起来像半融化的冰沙。 程濡洱没说话,一动不动站着,雪松香愈来愈浓,像一张无形的茧裹住她。芝华忽然紧张,不是面对严丁青那种恐惧的紧张,而是脸颊微热、心跳加速,令她呼吸加重的紧张。 好一会儿,程濡洱才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他的声音也哑得厉害,像粗粝的磨砂纸,从她的皮肤刮过。 世界是昏暗的,他胸口那团米黄色印记却亮得晃眼,那是她不小心蹭上去的粉底液。他的衬衫是水蓝色,像一汪平静的池水,布料褶皱是波纹,一层层堆到米黄色印记附近。 除了米黄色,周围还有几抹深色水痕,大约是她脸上的泪水,打湿了他昂贵的衬衣。芝华觉得心虚,那团印记像证据,指控她这次意外的越界。 程濡洱退了几步,离她有些距离,神色如常地看她:“去吃晚饭吧,我猜你应该还没吃。” 他语气坦荡,显得芝华心虚得矫情。 “对不起,您的衬衫多少钱,我赔您一件新的。”芝华小声说。 程濡洱眉头微挑,漫不经心扯了扯领口,“没关系,我没打算扔。” “您打算送去干洗吗?”芝华顿了顿,“那我把干洗费转给您。” 程濡洱转身往外走,只说:“没关系。” 二人一前一后从树林走出来,停车场就修在边上。工作日的晚上公园人气并不旺,停放的车更少,芝华一眼看见那辆黑色轿车,和她两天前早上见到车的很像,兜兜正趴在这辆车旁边,百无聊赖地眨眼睛。 难道那天早晨,她消防通道铁门处看到的,真是程濡洱的车?芝华心头一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在那里还有其他认识的人? “梁小姐。”裕生在喊。 芝华回神,兜兜正在她脚边蹭。 “请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帮你开去饭馆。”裕生指向程濡洱的方向,“你坐程先生的车一起走。” 她看过去,程濡洱已经坐进车里,车门挡住了他的脸和身体,透过车窗朦胧的光线,只看见他的喉结和胸口,衣服上又是那块米黄色印记,实在扎眼。 江边夜风吹得烈,芝华乱糟糟的头发,被风卷得更乱些。她低头翻找钥匙,经不住发丝反复打在脸上,烦得她单手抓住头发堆在头顶,白净的脖颈像一块新采的玉石,随她低头的动作,绷出一道饱满的弧线。 程濡洱深深看了一眼,在芝华放下头发的瞬间,飞快收回目光。 “梁小姐,我顺路给你带点卸妆产品吧。”裕生说。 芝华脸一热,想起自己没卸妆,又哭得稀里哗啦,脸上肯定难看极了,匆忙给了句“谢谢”,扭头往黑色汽车里躲。 往车里钻到一半,看见闭目养神的程濡洱,芝华又想起她花猫似的脸,尴尬地缓缓坐下。她本打算和上次一样,挨着车门边坐下,以免打扰程濡洱休息。可芝华忘了还有个兜兜,此刻正往车里拱,一直把芝华挤得紧挨住程濡洱,它终于满意地摇着尾巴坐下。 程濡洱猝然睁眼,芝华的侧脸闯入视野,一张带着泪痕、色彩晕得红一块黑一块,但仍然好看的脸。 两人肩膀撞在一起,很快又分开,芝华往兜兜那里挤了挤,将两人之间留出一道缝隙。程濡洱看见他和芝华的手,隔得极近,他只用稍微抬手,就能握住她细嫩的指尖。 可她的手已经抬起来,温柔地落在兜兜头上,显得程濡洱手边空荡荡。 好在车程不长,没给他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私房菜馆门口只亮着一盏灯,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好像没开门?”芝华问,“还能进去吗?” 夜已经很静,程濡洱开门下车,沉声说:“嗯,我喜欢人少一点。” 芝华犹疑,看见店门打开,一个食客也没有。这何止是人少一点,简直像特意为他开门营业的。 过了几分钟,裕生驱车赶到,将买好的卸妆湿巾送到包厢里。芝华正听着服务员介绍菜式,看见卸妆湿巾,猛地想起自己的脸,忍不住再次尴尬,连忙起身拿着湿巾往卫生间去。 包厢门开合的瞬间,服务员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停顿间隙,她似乎听到一丝笑,轻到仿佛是她幻听。 芝华回头,在门即将合上时,往包厢里看去匆匆一眼,正对上程濡洱的目光,沉静如无风的湖水,深不见底地看着她,嘴角挂着还未消弭的笑意。 心口咚地一声,芝华呼吸一滞,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她猛地缩到门后,斑驳的粉底液,已盖不住她脸上突然的红。 等她卸完妆,用净水洗干净脸,已经过去十来分钟,返回包厢却发现服务员仍在,桌上和她离开时一样,两沓菜单、三副碗筷。 “再介绍一遍。”程濡洱对服务员说。 芝华一愣,听见服务员从头开始介绍菜式,意识到这是在等她,心里惊了一下,打断说:“程先生,您没点菜吗?您点就好,我都可以。” “点你想吃的。”程濡洱平静道,好像这只是他分外礼貌的待客之道。 “我不太会点菜,您点就好。”芝华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她确实不太擅长点菜。芝华不怎么挑食,是面前有什么就吃什么的性格,以往出去吃饭,要么是父母点菜,要么是严丁青点菜,也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因为她从没有过意见。 但程濡洱好像很坚持,只说:“点你喜欢吃的。” 芝华见状,知道拗不过,翻开菜单时,心里悄悄涌上幼稚的雀跃,斟酌着点了五道菜,都是标价中等的菜式。 “您还要补点吗?”芝华扭头问,眼睛亮亮的,是开心的模样。 她素颜的脸很白,皮肤薄薄的,看着娇气得很,仿佛稍一碰就会泛红。她是偏清淡的长相,身材太瘦削,算是个美女,但放在娱乐圈里并不出色。 第一次看到芝华真人时,黎牧曾惊讶得合不拢嘴,那是一张挑不出错也没多少亮点的脸,如何值得程濡洱大费周章,迂回地、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但那也是黎牧第一次看见,程濡洱笑得格外柔和。当时,程濡洱站在茶餐厅二楼架空层,看见芝华跟着乔榛往里走,安静得像只小白兔。他一声不吭,默默望向她,目光跟随她的移动轨迹。 就像看到珍宝,想靠近又怕惊扰,连呼吸也克制。 “没关系,你点菜就行。”程濡洱说。 芝华听着,发觉他好像总是说“没关系”,不管她说什么,他总是一贯平静地回答“没关系”,不像外界传闻的坏脾气。 “那就这些吧。”芝华合上菜单,谢他,“让您破费了。” “不破费,吃不穷。” 程濡洱失笑,看着她那双高兴的眼睛,看她眼底曾停留的陌生疏离,如日出后消逝的浓雾,他说话时声音忽然柔了些。 第10章 10 包厢顶悬着一只水晶灯,蜂蜜般的光线像从微融冰块流出来,落在红棕色实木餐桌上,呈现五彩斑斓破碎的纹路。 前后不过一分钟,门又被推开,服务员端进来三盏白瓷碗装的甜汤。芝华好奇地瞧,里面是她喜欢吃的小糯米团,中间缀着干花瓣碎,像少女脸颊氤氲的粉红。 “我好像没点这个……”芝华有些诧异。 “是老板送的。”服务员答。 碗碟被轻巧地搁下,服务员手脚快,退出去时悄无声息。芝华还想问,为什么会送甜汤,再抬头已经找不到端汤进来的人。 “这里的老板为什么会送我们甜汤?”芝华扭头问程濡洱,依旧是高兴的样子,“老板是您的朋友吗?” 她那样天真地笑着,那样坦荡地对他笑着。程濡洱听见她用了“我们”这个词,他垂着眼,把玩指尖一根没点燃的烟,仿佛并没有看她。 “是。”他声音愈发暗哑,像一把在火中哔剥燃烧的干木柴。 只有程濡洱自己知道,他的眼睛总不受控地滑向她的嘴唇,苍白的两瓣轻轻开合,唇上有细碎干裂,可怜得令他忍不住想咬一口。 听说是他的朋友,芝华坦然接受这份赠礼,捏着小巧的瓷勺轻轻搅动,送一口到嘴里,双眼随即弯起来。 汤水沾湿她干裂的唇,被她探出的舌尖一舔,双唇彻底湿漉漉,晃在程濡洱眼底,他禁不住上下滑动喉结,沉着脸咽下一些难耐。 不是斯文,也不是绅士,只是怕吓到她。 “好吃吗?”他盯住她因进食鼓起的脸颊,神色如常。 “好吃,您也喜欢吃甜的吗?”芝华想,既然是程濡洱朋友送的,大概是他平时喜欢吃的。 他盯着她覆满水泽的嘴唇,缓缓答:“我应该是喜欢的。” 一个怪异的回答,但芝华没有多想。 饭桌另一边,蒋裕生倒不怎么搭腔,搅了搅眼前的甜汤,忽然站起来说:“程先生,给周先生的盒子还在车上,我去送给他吧。” “去吧。”程濡洱依旧把玩着香烟,放在嘴里咬一咬,仍然没点燃。 匆匆出门后,蒋裕生径直去了周熠的会客间,两手空空走进去,哪有什么盒子要送。 周熠见他便笑,“可算是待不住了?” 沙发吱呀一声,蒋裕生瘫坐进去,长舒一口气道:“我要是再找不到借口出来,这会儿估计已经被程先生揍一顿了。” “你老板太矫情。”周熠啧啧摇头。 “那叫深情!”蒋裕生反驳。 被称为“矫情”或“深情”的程濡洱,在走廊另一头包厢里,咬着烟瞧芝华安安静静喝完一碗甜汤,将自己那碗推过去,问:“你很饿?” 芝华拿汤勺的手一滞,脸颊微热,鼻尖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有点……一整天没怎么吃。” “为什么?”香烟随他说话而晃动,他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因为没找到兜兜?” 芝华点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她一半的眼睛。她伸手将头发顺到耳后,湿漉漉的眼眶和圆润的耳垂露出来,都浸着温热的红粉色。 “真的非常感谢您。”她郑重地说。 “你很喜欢口头谢别人?”程濡洱似笑非笑抬眼,对上她的眼睛。 “不是不是……”芝华显然无措,努力为自己辩解,“我还是、还是送您一点……” 她眼睛转了一圈,试图给自己找点灵感。 “我还是送您一件新衬衫吧。”她又看到程濡洱胸口那团米黄,“您习惯穿什么牌子?” “什么牌子都可以。”程濡洱拿出手机问,“手机号多少?” 芝华乖乖报出号码,见他满意地按了会儿手机,似乎是存好号码了,往她的手机上打了一通电话,嘟一声就挂断。 “这是我的号码,衬衫买好了联系我。” 那根烟夹在他指间,拇指腹来回轻碾滤嘴。芝华怕他介意有女性在场,故而不好意思抽烟,忙说:“程先生您抽烟吧,我没关系的。” 程濡洱指间动作停住,轻笑一声,“好。” 他并不沉迷于香烟,他只是用烟分散注意力。 咔嗒一声,程濡洱指间的烟被点燃,明灭的小红点在烟雾中闪烁。他闭上眼吸得很猛,像憋了很久终于呼吸的人,靠烟草味麻痹自己。 芝华不晓得他在忍耐,感受不到他紧绷的神经,问他:“您喜欢什么颜色的衬衫?” 单纯、平静的语气,令他不得不睁开眼。 “有哪些颜色?” 程濡洱眼底一片红,声音哑得不像话。 空旷包厢里,只剩他们两人。太安静了,可惜芝华体会不到这种安静里隐藏的危险气息。她将手机屏幕往程濡洱的方向偏,但水晶吊灯迷幻的光,让屏幕难以看清。 程濡洱忽然靠过来,带着浓烈的烟草味,混着散不去的雪松香,一股股往她鼻息涌。 手机还攥在芝华手里,程濡洱的手伸过来,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翻看官网上衬衫的商品图片。 除了踉跄跌进他怀里,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如此近,他的下巴几乎挨住芝华的额头,滚烫的气息如海浪,一阵阵扑到她脸上。 太近了,芝华后知后觉紧张,仿佛被他的气息烫住,心脏猛地缩了一下,却不是害怕。 她惊讶于她不害怕,不像往常严丁青试图抱她那样颤抖,她只是呼吸急促,心脏好像要跳出来。 也许是烟草味和雪松香裹在一起,令她闻得头晕目眩。 “都可以,你选吧。” 令她慌乱的气息离开了,芝华偷偷松口气。 一根烟很快吸完,芝华见他似乎要灭烟,忙将手边的烟灰缸递过去,她维持平静的表情,被她微微颤抖的手出卖。 程濡洱看见了,眼底浮上笑意。害羞也好,害怕也罢,至少她没有躲开。 第11章 11 滋的一声,烟被按灭,几缕淡淡的烟雾漫上来。程濡洱灭烟的手横在芝华眼前,干净修长的指节,正微微用力往下碾。手指往上,是起伏青筋的手背,有力地绷着。 芝华忽然出神地想,他这双手真好看。 接着被自己的念头吓住,觉得一个成年男性的手好看,不是个好兆头,尤其对已婚的她而言。 哪怕是未婚,也轮不到她来欣赏程濡洱的手,好像从二十岁那个雨后黄昏起,她就失去了喜欢的资格。 芝华心里发酸,她没有体验过正常的恋爱,那种暧昧期互相拉扯,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步步确定心意的紧张,所有别人经历过的关于爱情的美好,她都没有过。她只是被侵害、被嫌弃,最后被严丁青接纳。 太安静了,芝华终于感受到包厢里的沉默,空气里除了她的呼吸,只剩程濡洱的气息。 偏偏他们都不说话了,烟也熄灭了,这里没有别的动静,真的只剩下呼吸声。 灼人的沉默,像暗处悄悄燃起一把火,不知不觉蔓延起来,将她包围。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迫切地需要说点什么,打破这种令她心慌的沉默。 “蒋先生还不回来吗?”她的声音不再是那样坦荡。 程濡洱的手仍按在烟蒂上,偏头看她,问:“你很关心他?” 似乎在逗她,但声音是沙哑的。 “兜兜呢?”芝华又换了话题,“服务员带它走了,说是去喂点吃的,也不知道带哪里去了。” “不会弄丢的。”程濡洱耐心地回答。 芝华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更多废话来缓解尴尬。气氛何时变得暧昧了?她鼻尖只剩他的雪松香,她从未觉得雪松香如此具有压迫感。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里的气氛从未有过暧昧的焦灼感,只是在芝华意识到暧昧氛围的一瞬间,这里才有所谓的暧昧感。 换言之,芝华的心态变了。 因为程濡洱帮她找回了兜兜? 这个理由,连芝华自己都觉得可笑。如果找回兜兜的是其他陌生人,芝华绝不会因此产生别的情愫。 芝华又忍不住看他的脸,目光落在他高耸的眉骨,接着是深陷的眼窝,一双眼睛笼在眼窝的阴影里,看着如晦暗的海底。 大概是他的眼睛太深情,让芝华产生一种被人呵护的错觉,以至于她有了回应这种呵护的勇气,被称为心动的勇气。 “你在想什么?”程濡洱笑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抱歉……”芝华难堪地回过神,一瞬间脸又滚烫。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裕生。” 程濡洱忽然起身,仿佛看穿了她地尴尬,给她一些舒适空间。芝华内心感激万分,听着他走远地脚步声,逐渐平静的内心涌上罪恶感。 她刚才对一个男人短暂地心动了,她对婚姻之外的男人心动了。尽管她的婚姻有名无实,但属于婚姻的道德枷锁是实实在在的。 短暂的怔愣后,芝华忽然又想到,这幅道德枷锁,好像只对她一个人有效。 裕生跟着程濡洱再进包厢时,菜已经上齐,芝华正打算起身出去寻他们,刚站起身,便看见包厢门推开,进来的却是三个人。 “梁小姐,这是周熠周先生,这家餐馆的老板。”裕生介绍说。 周熠直走到芝华跟前,伸出手来,说:“熠熠生辉的熠,很高兴见到你。” “很荣幸认识您。”芝华擦了擦手,指尖带着轻微湿意,回握住周熠,“我叫梁芝华。” “我知道,梁小姐很出名。”周熠笑说。 这句话令芝华愣住,据她自己判断,她算不上知名演员,顶多是观众眼熟的面孔,何谈让大老板耳闻。 “坐下吃吧。”程濡洱淡淡说。 服务员进来再添一副碗筷,周熠松了袖口徐徐落座,朝芝华一笑道:“正好我也没吃,过来蹭顿饭,梁小姐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芝华听得一顿,差点被嘴里的甜汤呛住。 “我介意。”程濡洱说得不冷不热,眼里倒是笑着的。 “你介意,那你出去吧。”周熠挑眉,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芝华的菜碟里,“这是招牌菜,梁小姐先尝。” “谢谢、谢谢!”芝华简直坐立难安,“怎么能让您为我夹菜。” 对于她这个小演员而言,眼前的人都是可望不可及的行业顶级资源,若是在工作场景里碰见,连打招呼问候的机会也轮不到她,现在竟莫名其妙地坐在一张桌上吃饭。 “别客气啊,都是自己人。”周熠大手一挥,抽出名片递过去,“以后想来吃饭,随时欢迎。” 芝华捏着名片,总想问一句为什么,难道是因为程濡洱,她才有这样的待遇。可为什么是程濡洱,芝华不敢问。她怕问出来,是她不想要的答案,更怕是她想要的答案。 包厢门又开合,喂过食的兜兜被牵进来,吐着舌头兴高采烈摇尾巴,一边嗅一边往芝华的方向去,停在芝华脚边乖乖坐下,也不吭声吵。 周熠看得有趣,问:“这是梁小姐的狗?看着很聪明。” “是的,多亏程先生碰到了,不然不知道我要找到什么时候去。”芝华提起来万分感激,看向程濡洱问,“一直忘了问,是在哪里碰到兜兜的?” 此话一出,空气中有短暂的微妙沉默,周熠似乎被逗笑,手捏着饮茶的白瓷杯,正挨着嘴边,被呛得洒出茶水来。 程濡洱答不上来,因为兜兜是手下人满城出去找回来的。好在裕生反应快,尽量自然地抢答:“是在市二桥南边的灌木丛里找……碰到的。” 芝华意外,本能地问:“那里挺偏的,您是路过吗?” “呃……对。”程濡洱难得慌乱,便不看她,很快把问题抛回去,“兜兜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芝华停住,脸色明显黯淡,兜兜被遗弃的事情难以启齿,但她不想随便搪塞一个理由敷衍程濡洱。 “其实,兜兜是被我母亲偷偷遗弃的。”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无奈地嘲自己“她觉得狗不干净,会影响我……备孕。” 闻言,桌上三人齐看向她,眼里是愕然。 程濡洱轻微皱眉,问:“你在备孕?” “没有。”芝华摇摇头,“只是老人家的一厢情愿罢了。” 气氛又松了些,碗碟叮当的响动渐渐活跃,周熠貌似不经意问:“可是梁小姐结婚也有几年了吧,没有生育计划吗?” 芝华还是摇头,“没有。” “不喜欢小孩?”周熠追问。 “不是。”芝华礼貌性笑一笑,似乎不想说太多。 兜兜温热的小脑袋拱着芝华膝盖,她再三犹豫,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程先生,有件事还想麻烦您。” “没关系,你说。” “您有没有喜欢养狗的朋友,可以收养兜兜?我怕带回去,过了几天兜兜又被弄丢了,不是每次都能好运找回来。” 芝华有些忐忑,毕竟他们相识不久,也许程濡洱并不愿意费时间。 “只要喜欢养狗就可以吗?没有别的条件?”程濡洱略有思索。 “当然,只要能对兜兜好,我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能挑条件。”芝华眼睛亮了亮,很期盼的模样。 “那你看我行不行。”程濡洱转身正对着她,微微倾身靠近,又歪头看兜兜。 “我看行。”周熠的声音传来。 “我看行。”蒋裕生附和。 芝华噗嗤一笑,“您如果愿意,当然可以。” “行。”程濡洱搁下筷子,朝兜兜勾手,“兜兜过来,你的主人不要你了,以后跟着我吧。” 像逗小孩的模样。 兜兜听不懂,只当程濡洱喊它过去,摇着尾巴哒哒地过去。芝华看着,心里发酸,想起刚捡到兜兜时,它可怜兮兮的模样,想起兜兜陪她走过的每一个日出和黄昏,又想起自己是为何不得不将兜兜送出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程先生,以后我可以经常去看兜兜吗?”芝华问。 “当然可以,兜兜的主人仍然是你。”程濡洱揉着兜兜的小脑袋,“它只是换了住的地方而已,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甚至并没有看她。芝华心底震动,看着他平静的侧脸,闻见幽幽的雪松香,像冷冽的冬季,一望无际的雪原里,穿过冰层朝她涌来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