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棺见喜》 1、楔子 楔子—— 这是你第一天上班。 公司的办公地点是在一栋居民楼的第十三层。 居民楼是很多年前建造在市中心的老旧高层,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当年建造的人也没有什么规划意识,更不会有人想着精心打理整修这栋楼。等到你上班时,这栋楼早已破败老旧。 这里的电梯间里一片脏污,运行起来时候总是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搭乘电梯时,你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电梯出故障。 好在这一次电梯还是成功将你送到了十三楼。 电梯门打开后,你连忙走了出去。 一抬头你就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糟糕的设计让这条走廊完全没有自然照明,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头顶那几盏时明时灭,光线暗淡的白炽灯。 走廊两边是一排对称的朱红色防盗门,看上去房间很多,不过你从来没有看到有谁从那些门中出来过。很多扇门上面都贴着粉红色的物业催缴单,你看过一眼,发现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四年前了。 地面脏兮兮的,靠近墙边的地方都已经发黑了,只有中间一小条区域勉强能看出点米色的地砖本色。 至于你的新公司地点,正位于走廊的最末端。 你缩着脖子,并不怎么期待地走进了自己的公司。说是公司,这里其实就是普通住宅改成的办公室。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这里总是让你有种憋闷拥挤的感觉……虽然,这里其实并没有太多职员。 这当然不是你想要的工作环境。 但是…… 唉,如今这世道,能有份工作已经算不错了。 你努力安慰着自己。 之前面试你的人是个脸色晦暗的中年男人,你本来以为他是人事,没有想到他还是你的上司。看到你之后,他把你带到了工位上。 你的办公桌很破,简直就像是二手市场收过来的。 但更破的是你的电脑,从键盘上油光发亮的包浆来看,它早已历经风霜。 你简直震惊于这台电脑的老旧,就在你怀疑它到底还能不能开机时,电脑嗡嗡喘着粗气启动了。 你战战兢兢的坐在了座位上,伸手碰触到键盘时,因为键盘的手感而莫名打了一个冷战。倒不是因为键盘那种黏糊糊的触感,而是当你碰触到键帽时,从指尖蔓延开来的那种微温……简直就像是碰触到了什么活着的东西一般。 啧,真是想多了。 你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开始了工作。 好啦,从现在起,你正式成为了一名野鸡mcn底下的小编。 当然看公司环境就知道,你们公司根本就签不到什么流量,所以你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跟个机器人一样在公司的账号发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内容,就好像真的会有人看这些账号。 你肯定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而这一天,你在老旧的电脑里无意间误点了一份备忘录,然后你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账号还有密码。 你其实可以忽略掉那个账号。 之后很多次,你都会想起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你会想,如果你当时直接关掉那份备忘就好了……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备忘录。 在当时,你只是出于无聊,登陆了那个被公司遗忘的落灰账号。 “见喜bot”。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记忆点,也看不出任何意义。 看到账号的粉丝数时,你忍不住咋舌了一下,你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在公司创业初期搞的账号,不然不可能花钱买出这么一个夸张的僵尸粉丝数。 而看到账号内容时,你挑了挑眉梢。 唔,怎么说呢,就在不久前,这个账号还发过内容,看上去应该是你的上一任发布的。 只不过那些句子看上去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当然,最开始这个账号的内容都很普通,就跟你发的那些没有营养的无授权转载没什么区别。 之后这个账号似乎转了方向开始做投稿bot类了,你扫了一眼,觉得也都是些没头没脑胡编乱造的东西。 可是渐渐的,渐渐的,这个账号除了投稿之外,发布的内容就变得莫名起来。 【@见喜bot: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见喜bot:别发了,我不会看的。】 【@见喜bot:装神弄鬼有意思吗?】 …… 看上去这位皮下似乎是遇到了私信骚扰,然而在各种拒绝投稿的同时,账号始终在有规律地发送着各种各样的投稿。 而账号主在这些投稿的间隙里发送的各种个人言论,也渐渐变得怪异。 【@见喜bot:放过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见喜bot: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看我没有要冒犯你们的意思,我已经乖乖听话了我什么都做了球球你们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 而最后一条个人发送内容,就在几个月前。 【@见喜bot:我知道我没救了你们会来的对吧你根本不会放过我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冬天是秋天的眼睛这颗苹果很好吃蝴蝶飞走了意大利通心粉看到了这句话你和我都会】 你无语地看着那条微博,心里还在疑惑这又是什么新型发疯文学时候,听到了后台私信的声音。 你这才发现,后台已经累积了无数条未读消息。 点开之后,你发现那竟然全部都是来自于其他人的投稿。 搞什么啊,公司给了你那么多僵尸账号,却把活跃度这么高的真账号隐藏了起来?你难免有些不太爽,一边想着一边点开了投稿。 你本来只是想随便看一看,没有想到一看,注意力就全部被投稿内容吸引了。 这名稿主所投稿的,是关于床底下的“哥哥”的故事。 【……外婆跟我说,他就是我哥哥。】 【我小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骨灰坛里的骸骨叫“哥哥”,而且为什么我还要每天在都床底下放置米饭,说是给哥哥送饭。】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我哥,毕竟那是骨灰坛嘛,可是外婆一直跟我说,家里只有我可以给我哥送饭,因为我是男的不用担心生孩子什么的。】 【外婆老说,只要我哥在,就不用担心有人会伤害我,可是后来我才发现……】 【她在骗我。】 * @见喜bot: 投稿编号1114 《鬼兄》 2、第 2 章 李秀刚转学到启明中学的时,就注意到了校园后面那一大片被野草覆盖的荒地。 作为整个a市人默认的顶级贵族学校,启明的位置也正好就在a市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皮,却空着这么一大块荒芜之地,不知情的人看过去,确实会觉得很可惜。 不过,a市本地人,对于这场景倒是见怪不怪。 毕竟,那块地……是肖家鬼屋。 说白了,启明中学后面这块地还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荒地——多年以前,这里可是a市最风光无限的肖家,花了大价钱,特意为家族建造的大型别墅群。 不过,在搬进肖家花园后没过多久,肖家就遭遇了那场震惊全国的离奇灭门案。 从那之后,这块地便彻底地空了下来。 大概就是因为“凶名在外”,在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的时代里,肖家花园这么多一大块地皮却依然无人接手开发。 时至今日,肖家别墅依旧伫立在那,宏伟的建筑上,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美轮美奂,奢靡风流。 不过,无人打理这么多年之后,再奢华的肖家花园,也变成了破败恐怖的“肖家鬼屋”。至于别墅周围的庭院,也早已被野蛮生长的草木覆盖。 葱茏茂密的野树层层叠叠,就算是在夏日的正午,阳光也很难透过浓密的枝叶落入林中,配合上关于这里的各种恐怖传说,肖家花园里总是显得幽暗而潮湿,仿佛永远沉淀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死气。 也就是启明中学里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不会忌惮肖家鬼屋的各种传闻与阴森的气氛。 学校里管得严,启明中学里某些格外不服管的桀骜学生,会在课间偷偷跑到肖家别墅里找地方抽烟……不过,这种事向来跟李秀无关。 一直以来,李秀都本能地很讨厌这这种透着丝丝阴森的地方。 如果可以,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肖家“鬼屋”。 可现在,李秀正被人按着,直接压在了肖家别墅某间废弃的房间地板上。 “砰——” 一声闷响。 灰尘,还有发霉的味道涌入李秀的鼻尖,他挣扎了起来,背后又遭受了一击重击。 “乱动什么?!怎么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想跑?” 有人粗声粗气地在他头顶骂道。 “噗,王荣发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他一个瘸子,就算你放开他让他跑,他难不成还真的能跑到哪里去?” 紧接着,是另外一个男生的嗤笑。 被称之为王荣发的男生压在李秀背上的力道又用力了一点。 “宋诚你是不知道,这瘸子瘸归瘸,人可狡猾得很,这回要不是我们方哥,我差点就让他跑了——” 正说话间,李秀忽然挣脱出来,抬手给了王荣发一胳膊肘,趁着男生吃痛,李秀猛然朝着门外跑去。 然而就像是那几个围在他身边的男生说的,李秀微瘸的右腿确实让他难以保持平衡,若是普通人这时候可能真的能找到机会逃出去,可他没跑两步就被王荣发的狐朋狗友们追上,一拳打在了腹部,然后被人重新甩到了肮脏的地板上。 “操操操——” 王荣发捂着自己的脸,一口气骂了好几声脏话。 “我就说你这家伙欠揍——” 他冲上去猛地给了李秀几脚。 李秀的身体卧在地上,骤然弓起,巨疼传来,他嘴唇间溢出一丝血丝,却咬着牙关,连闷哼都没有发出来。 如此硬气的反应,甚至让那几个打人的男生发出了咋舌声。 “这娘唧唧的好学生还挺能忍疼呢。” 有人嘀咕道。 房间深处的阴影中,李秀佝偻起了身体,露在校服外的皮肤白得仿佛透明,漆黑的头发乌黑宛若鸦羽,凌乱地粘在他布满细密冷汗的脸上,掩住了他的眼睛。 即便不跟他身侧那几个叼着香烟,已经进入青春期尾声显露出成年身形的高壮男生比,对于这年纪的青少年来说,李秀的身形也可以说得上是过于纤弱。 相比起同龄人,李秀明显要显得瘦小很多,然而本应不受欢迎的体型,配上了那张近乎妍丽的面容后,却有一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吸引力——至少对于启明中学的女生来说正是如此。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家境糟糕,沉默寡言的转学生,李秀到了启明后,在女生那边竟然相当受欢迎。跟清纯少男少女之间的暧昧无关,李秀只要坐在教室里,女生们便难免对他表现出不自觉的优待与怜爱。 毕竟很少有女生会讨厌一个安静,漂亮,聪明,而且还有着明显生理缺陷的美少年。 然而这种特殊的怜爱,落在某些愚蠢莽撞的男生眼里,便显得异常碍眼起来。 * 李秀的身体有些不自觉的痉挛,眼前微微有些发黑,喉咙里泛起了带着金属气息的腥气。 他无声地小口喘着气,好让自己从腹部和背部刺骨的疼痛中回过神来。 与此同时,他听着来自于王荣发还有那群走狗们难听的叫嚷声,心里泛起一丝烦躁。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跟这种蠢货们起冲突。 李秀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转到启明来,纯粹只是为了拿启明的高额奖学金。 早些年启明是走的国际学校的路子,很多学生根本就不需要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然而这几年国家政策大变,就算是启明中学的学生也得开始高考。为了让自己的升学率好看点,启明没少在其他中学薅尖子生。 李秀就是被启明用钱薅过来的那批人。 是的,李秀成绩很好,好到让启明招生办的那帮人都可以忽略他不方便的右腿。根据签订的协议,李秀在校考,市内统考以及高考中,只要达到应有的高分成绩,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奖励金”。 李秀算过了,有了这笔钱,他就不用在想方设法从早已断连的亲戚朋友那里筹借去上大学的生活费,也不用担心外婆去医院的诊疗金。 从进学校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跟学校里的的这群权贵子弟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来启明上学就是为了拿钱,也没有想过要跟这帮人成为朋友。 他本来就只打算安安静静待到高考结束然后靠着成绩拿钱走人,结果千算万算,李秀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给同桌女生讲了几道题,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王荣发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事情本来还不至于这么糟糕,毕竟最开始被王荣发骂的时候,李秀忍住了没理会。可是等到某次在男厕所里,王荣发借题发挥,要当着狐朋狗友脱李秀裤子,美其名曰看看李秀到底是不是个男生时,李秀还是没忍住,面无表情直接抓着墙角的拖把怼了过去。 再然后,就是李秀并不陌生的,应该称之为校园霸凌的无聊桥段了。 上课时间段还好,虽然说启明的老师很少真的严格管理过这群出身豪门的学生,可李秀的成绩还有身体在这里,就算再冷漠势利的老师多少也得意思一下。可等到放学后,王荣发没少召集自己一般狐朋狗友追着李秀咬。 有的时候李秀能想办法逃过去,而有的时候……他就会跟今天一样,被王荣发一帮人堵个正着。 倒霉的是,今天这次,王荣发似乎比以往都要亢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那还没有绿豆大的脑仁难得的又挤出了什么新的整人方法。 李秀感受着身上不断蔓延开来的剧痛,冷漠地想到。 以前王荣发能想出来的霸凌手段,无非就是把他拖到角落里浇冷水,又或者是故意弄脏他的课桌,往他的书包里倒些垃圾这种小学生手段。 但这一次,王荣发却直接把李秀拽到了肖家花园的废弃别墅里头来了。 “果然看着这家伙的脸就让人不爽。” 王荣发踢了李秀一脚,刺耳的咒骂声拉回了李秀的注意力。 “得了,老王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好,张妍又没瞎,这瘸子看脸确实比你养眼啊哈哈哈……” “哈哈哈,那可不是,张家又不缺钱,人家说不定就想养个小白脸呢。” …… 一群男生围着王荣发和动弹不得的李秀嗤笑出声。最后还是王荣发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嚷嚷出声才压过了其他男生逐渐走向下三路的调笑。 “地方呢?你们不是说找到了暗室?我倒想看看明天过来,这家伙是不是还能摆出这幅死人脸。” 听到王荣发跟其他人的对话,李秀的神色一凛。 注意到了李秀的紧绷,王荣发咧开了嘴笑起来:“哟,现在知道怕了?不对啊……你家不是专门搞这种封建迷信的吗?怎么,你还真的怕鬼?” 李秀还是保持着沉默。 启明中学建校时,肖家的灭门惨案就已经发生了。整个启明中学里,没有哪个人不知道这栋鬼屋的传说。 比如说早些年据说启明跟其他学校一样都是有晚自习的,可没多久就被校长急匆匆地叫停了,原因是在学校上晚自习的学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荒芜花园中,灯火通明的别墅。 隔着满是蛛网和灰尘的玻璃,甚至还能隐约瞥见其中影影绰绰的人影。 夜风中,还有隐约的,早已过时的老歌飘来。 还有人说,其实启明中学的地皮,原本也是肖家鬼屋的一部分,学校建好后,旧别墅也被整修了一遍,给校工充当员工宿舍。 结果校工也没有住满一个星期,屁滚尿流地从别墅里逃出来了,据说每天晚上,这栋旧别墅里就鬼影重重的。 明明在宿舍里就两个人,可是半夜惊醒之后,却会觉得整个房子里挤得简直下不了脚。 …… 诸如此类的传说数不胜数。 至于王荣发这次的整人手段,也十分简单粗暴。 前几日他的几个朋友在旧别墅这里找地方抽烟时,无意间发现了一间非常狭小,完全无窗的封闭暗室,只要把人关进去过一晚上,再放出来时候估摸着人都能吓蠢。 “……我看你还能在我面前得意到什么时候!” 王荣发最恶心的就是李秀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明明被校园霸凌的人是他,可又瘸又娘唧唧的少年冷漠地越过人群望过来时,王荣发总是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跳梁小丑。 总算这一次李秀听到他的计划后,终于表现出了他想要看到的惊慌。 “放我回去。” 被拽到这里来这么久,王荣发还是第一次听到李秀沙哑的声音。 李秀的脸绷得很紧。 确实,李秀此刻是着急的。 他其实不太在乎王荣发那些拙劣的欺负,可是,被锁在这种地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回家晚了,耽误了“那件事”……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啧啧,难得啊,等等,瘸子你是真的怕鬼?!” 嘲笑完李秀,王荣发转头催促起同伴来。 “喂喂喂,还没打开房门吗?” 一直跟着他的几个人此时正撅着屁股,粗暴地翻弄着房间一角不知道堆砌了多久的废弃杂物。听到王荣发的追问,他们也一头雾水的嘟囔起来。 “奇了怪了,前两天就在这里的啊?那扇门挺显眼的……” 男生们迷惑地打量着杂物被推开后,展露在众人视线中的墙壁。 多年来的潮气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浸润了内部的砖墙,旧日奢华的欧式壁纸下端早就被斑斑点点的暗青色霉斑占据。几个男生记得分明,那天他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扇古怪的仅仅只有半人高的猩红色小门。 看上去很像是储藏室的门,虽然在这个位置设置储藏室多少有些怪异。 推那扇门后就是他们之前跟王荣发说过的,狭窄密闭的暗室,从外面还能把那扇门原样锁上。 男生们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扇门实在是太怪了,就算是想忘记都难。 可现在他们都找了这么久了,他们面前却只有一面满是霉菌和水痕的墙,根本没有那扇门的痕迹。 “开什么玩笑,那地方还真找不到了?” “是不是记错地方了?这破房子房间太多了——” “怎么可能,地上的烟头都在在呢。” …… “简直就像是来鬼了一样。” 某个男生无意间脱口而出地一句话,却突兀地让所有人都顿住了话头。 短暂的寂静过后,所有人的神色中都添上了一丝古怪。 没有人真的显露出真情实感的恐惧,可是莫名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只有王荣发还沉浸在对李秀的愤恨中,继续嚷嚷着让人继续找。最后把其他几个人的火气也隐隐挑了起来。 破败房间里响起了几个人的相互质问与咒骂。 “啊……” 直到一个人的哈欠,打断了男生们刺耳的叫嚷声。 王荣发的声音骤然卡在了喉咙里,与此同时整个房间里的男生也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齐齐噤声,一时间,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面容英俊,身形高大的少年。 跟王荣发几个人不一样,他没有穿着奢侈显眼的潮牌,而是像个乖乖学生般,穿着启明中学的西装式校服。但不知道为什么,名师设计的端正英式校服穿在他身上,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浪荡感。 他的发色很淡,而这一点跟他瞳色一样。 在夕阳照射下,男生的虹膜就像是某种猫科动物一般呈现出一种浅黄色,只有中间一点细细的,黑色的瞳仁镶嵌在其中。 “方少,你怎么看——” 几个人咽了一口口水,小心地打量着他们口中“方少”的神色,开口询问道。 之前他们在围殴李秀时,这位“方少”一直置身事外,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盘腿坐在鬼屋别墅的窗台上,埋头玩着手机。 “艹,又死了……塔留着不推是打算当坟吗?” 而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手机上抬起头,皱起眉头望向王荣发一帮人。 方乾安一边抱怨,一边顺手将手机丢到一边。 立即就有狗腿上前,殷勤地帮他把手机收了起来。 方乾安跳下了窗台,大猫似地伸了个懒腰。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斜眼瞥了一眼被人压在地上,满脸灰尘的李秀。 “喂。”他偏了偏头,冲着李秀嘟囔了一声。 “你就道个歉呗。” 他说。 意识到方乾安在跟自己讲话,李秀艰难抬起头望向他。 对上了李秀的视线,方乾安百无聊赖地又打了个哈欠。 “老王也没有什么坏心思,看到你这种人围在他女神身边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你后来又招惹了他那么多次,老是把人气得吱哇乱叫,你不烦我都烦了。”王荣发听到方乾安的话,不忿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方乾安也没注意身边男生的僵硬,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继续道,“你给他道个歉,说你以后不会再碍眼了,这事就过去了。” 说完他耸了耸肩。 “老王以后也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李秀直勾勾地盯着方乾安,沉默了片刻后,他扯了扯嘴角。 “呸。” 李秀冲着方乾安,吐了一口唾沫。 3、第 3 章 如果说启明中学真的有所谓的太子爷的话,那位太子爷毫无疑问会是方乾安。 别看王荣发每天带着一帮人在学校里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可他在方乾安身边,不过就是个排不上号的狗腿小弟而已。 李秀这样明晃晃地对方乾安展示出不客气,都已经预备好要迎接那人狂风暴雨般的殴打。但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反倒是挟制着他的那几个男生身体骤然紧绷,反而比李秀本人还紧张似的。 “啧,你这脾气也太差了。” 短暂的寂静后,方乾安挑了挑眉梢,冲着李秀说道。 就跟之前一样,他嘴角还噙着一丝淡淡的笑,那双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李秀看着这样的方乾安,心里蓦地闪现出一阵细微的恐惧。 紧接着他就听见方乾安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听说,老王之前怎么欺负你你都没反应,可是后来他们跟你开玩笑要脱你裤子,你就发疯了。这么害怕别人看到你身体,你该不会真是一个女的吧?”养尊处优的少年转过头,笑嘻嘻地望向自己的小跟班,“我们来检查一下吧?哦,对了,宋城,我听说你新买的手机摄像功能特别好,也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新功能,开摄像头啊。” 方乾安的一言一行让李秀的瞳孔骤然缩紧。 “你——唔唔——” 来不及反抗,李秀已经被好几个人强行从地上拽了起来,还有人直接伸出手,扯下了他的校裤。冰冷的空气浸润着李秀的皮肤,强烈的厌憎中李秀控制不住地战栗着,过于激烈的情绪让他的视野都变得一团扭曲,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热乎乎的手舐着他的大腿。有人故意拉扯着他左右发育不一致的脚腕,看着他因为失去平衡而软倒在地。还有人嬉笑着趴在他身后,故意做出了一耸一耸的动作。 “哇,快看,这腿……” “真遗憾啊还真是个男的。” “嘻嘻这你就不知道了,男的其实也能搞……” …… 为了讨方乾安的欢心,男生们比平时更加卖力地捉弄着李秀。 可不知不觉中,这种捉弄逐渐变得有些失控……这间旧房间里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气息,放大了他们心底隐秘的,原本一辈子可能无从发觉的扭曲恶意。 李秀本能地感觉到了那种危险。他拼了死命地挣扎着,在发红的视野里,周围的男生好像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形,成为了空有一张白脸的怪物。 最后靠近他的,是方乾安。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了过来,在混乱中也如同猪狗一般半爬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抬起来,一下一下抚着李秀的脸。 “哇,你怎么还哭了。” 他说。 李秀看着他,发现方乾安现在竟然是在真心笑着的,只是后者的嘴角扯得实在太开了,简直都要划到耳垂之下,猩红的嘴唇间是一排雪白细密的牙齿,在李秀被眼泪浸润的模糊视野中,牙齿好像逐渐变成了细长尖利獠牙。 “哭得倒还真好看嘶……” 方乾安的声音好像也变了,他的声音浑浊不堪,呼哧呼哧的,更像是某种不同人语的野兽在模仿人类说话。 李秀感觉到了方乾安的手指,冰凉得就像是死人一样,正抵在他的嘴唇上,仿佛下一秒就要直接探入口中。 【要被吃掉了。】 这个奇怪的念头闪过脑海的刹那,李秀身体中似乎有东西“啪”地一下碎裂。 李秀猛然张口一口咬在了方乾安的手指上。 他咬得很重,一股血腥味瞬间在口中爆发。 是方乾安被他直接咬出了血。 “艹——” 方乾安爆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跳了起来。 他抽了出手,大半截手掌都染红了,手指上的齿痕深可见骨,一直到此刻都在滴滴答答淌着血。 “靠,方哥你没事吧?” “这小兔崽子还真敢下嘴?" “这家伙找死!” 伴随着一声接着一声的大声咒骂,拳打脚踢狂放暴雨一般落在了李秀身上,剧烈的疼痛袭来,李秀差点被打得晕过去。 可诡异的是,在疼痛中,李秀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都正常了。 或者说,方才盘踞在他脑子里的幻象终于消失了。 那些正在围殴的他男生变成了记忆中应该有的样子,房间里也再也没有那种粘稠的,扭曲的古怪气氛。 唯一的问题在于,见到方乾安受伤,房间里的其他男生都慌了神,落在李秀身上的殴打几乎有些失去分寸,很快李秀就再也难以维持精神,连抱头佝偻身体的力气都渐渐失去,整个人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 自己会被打死在这里吗? 就在李秀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间墙角传来了一声“哗啦啦”的响声。 有东西在动。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原本混乱的场面静了一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在男生们的注视下,原本贴在房间墙上的厚重老旧壁纸,从墙壁上卷曲着剥落下来。 十多年前,有钱人家用的壁纸其实都是“墙布”。 像是肖家这种顶级富豪在选用装修材料时,就更加讲究了。用的都是真材实料的刺绣款墙布,质地厚实,剥落的时候也是一整块一整块的掉落,动静自然也挺大。 其实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之前也说了,肖家花园里的别墅都好多年没有人打理过了,墙体渗水后,墙布后面的胶水受潮老化,失去粘性,再加上墙布自身重量太重,像是这样从墙上整块掉落也是正常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在场的男生看着那块脱落的墙布,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无比嫌恶的表情。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 脱落前看着只是褪色老旧的墙布,在脱落后露出了令人作呕的另一面。 天长日久的受潮,让墙布后面长出了一团叠着一团的暗绿色霉斑,光是看着就令人觉得十分不舒服。而更加令人在意的是,墙布掉落后,展露在众人眼前的墙面。 密密麻麻的符纸贴满了房间的整面墙壁,符纸上同样沾满了霉斑,也同样严重受潮,画在符纸上的符文自然也在水汽中被浸得斑驳不清。 一道又一道水痕顺着墙面往下滴落,浸染了符纸上的红色颜料后,那些水痕简直就像是血迹一样。 是的,骤然看上去,这一整面墙好像都在往外渗血。 “靠靠靠,这地方还真是鬼屋?” 回过神来之后,男生们中起了一阵骚动。 “我听说的当时出了事之后,有人请了法师来这里做法来着……” “学校好像也对这里做过处理。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什么法事要把符纸这么贴啊?也太吓人了。” “你不会还怕这个吧?看不出来啊。” …… 并不是所有人都不忌惮忽然展露在他们面前的古怪符纸。 然而,十七八岁的青春期男生,最忌讳的便是在自己的同伴面前露出胆怯的神情,于是乎就算是真的有人怕,此时也得咬着牙关,硬着头皮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来。 “叩叩叩——” 就在此时,一道叩窗声恰到好处地给这群男生解了围。 “你们是哪个班的?你们老师没跟你们说过,不允许学生进入肖家花园吗?” 一名校工手里抓着长柄手电筒,站在布满灰尘的窗外望向室内,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室内的男生互相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齐齐跳了起来。 “校工怎么还巡逻到这里来了?” “快快快,从阳台那里撤。” “前门我早就堵好了,他进不来。” “没事,这家伙抓不到我们。” ……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有方乾安在,他们就算真的被校工抓到违纪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此时大家都默契地无视了这一点,借着校工出现的借口,他们迅速地离开了旧别墅。 就算是神经粗如电线,胆大包天各种作死的中学男生,其实也隐约感受到了那股特殊的压力。 那面墙,是真的不对劲。 “算你运气好,小瘸子。” “我们明天再跟你好好聊。” 当然,临走前,他们也没忘记跟那个倒在阴影中,满头血污的李秀放下狠话。 李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听着男生们凌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在这期间,他可以感觉到,站在窗口的那名校工一直停在原地,隔着玻璃窗望着自己。可能就连校工也知道,方乾安身份特殊,就算追上去也没有必要吧。 看样子最后倒霉的还是只有自己呢…… 他还记得当初转学过来时候,老师强调过很多次,学生绝对不可以进入擅自进入肖家花园,一旦发现记过处理。 李秀苦笑了一声,小一秒就因为牵扯到了嘴角的伤口而到抽了一口冷气。 好痛。 希望不要影响到考试奖金。 他想着,想要爬起来,然而等到殴打他的那群人离开后,原本尚可忍受的疼痛反而变得愈发剧烈。事情到了这个境地,李秀也早已精疲力竭。 他干脆保持着原样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麻木地看着窗外的影子落在不远处的墙上。 那面墙上的符纸依然在往下淌着红水,斑驳划开的符文在李秀的余光中仿佛晃动了起来,显得异常诡谲怪异。可只要李秀定睛望去,就会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东西不是不诡异,可李秀却并没有觉得多恐怖。他咬着舌尖,抽了一口冷气,颤抖着把之前被那几个人扯下的裤子系了上去,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他却因为手指一直在抖而完成得很艰难。而且只是这么稍稍动一下,李秀就控制不住地想呕,而且身上也开始一阵一阵发冷。 猜得没错,自己应该是被王荣发还有方乾安那群人打得脑震荡了。 李秀想道。 “你该走了。” 一声含糊不清的低语忽然响起。 李秀一惊,一回头,正好看到了那名校工——他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垂着头,冲着李秀嘟囔道。 对方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秀心底有点疑惑,不过一想到其他同学也说过,学校偶尔还是会派人来检查一下肖家别墅的状况,他就释然了:可能学校给校工配了钥匙,对方开门进来时候自己又很恍惚所以没注意到吧。 “抱歉。” 李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 “你该走了。” 校工突兀地打断了李秀虚弱的解释,用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重复道。 天色昏暗,校工脑袋上却依然戴着校工制服标配的鸭舌帽,加上他又站在房间角落的影子里,面目就愈发显得模糊不清。 李秀看了看校工,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本来还以为对方会记录他的信息呢,可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并不想惹麻烦。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嗯,我马上就走。” 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李秀踉跄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废旧别墅。 那名校工似乎很满意李秀的识趣,李秀刚走下别墅的门廊,就听到那间房间的门“嘎吱”一声,砰然在自己身后关上了。 咦? 李秀下意识地回过头。 那名校工还在房间里,也许是要检查脱落的墙布吧……从李秀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名高个子校工模糊的背影。 此刻,他正直挺挺地站在那面满是符纸的墙前,一动也不动。 * “唔……” 同一时刻,在一辆行驶的豪车中,方乾安忽然间闷哼了一声。 “方少,你真没事?要不还是认真检查一下吧?” 宽大车厢里另外一名男生立刻注意到了方乾安的动静,他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着那位大少爷依然渗着血色的手指。 离开了肖家旧别墅后,那种诡异压抑的恐怖气氛褪去,所有人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事情有点大条了。 方乾安可是方家最宝贝的小少爷,可现在,他竟然被个穷鬼直接咬伤,还见了血。 天知道这事要是被大人们知道会有多麻烦。 幸好,众人万分忐忑之时,方乾安自己却表现得十分轻描淡写。 仅仅只是让个小弟去药店买了点纱布,包裹了一下手指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这时候听到小弟又在关心他的手指,方乾安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只是手指头伤了而已,那么小题大做,你们不觉得丢脸,我都觉得烦。” 见方乾安这样,有幸跟着方乾安上车的小弟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讪讪应道:“就是,方少大人有大量……不过那个瘸子确实也太欠揍了。” 又一次听人提到李秀,方乾安眯了眯眼。 “唔……那家伙,”他轻哼了一声,“跟个小狗似的。” 方乾安抬起手,瞥了一眼自己手指上的纱布,嘟囔了一声。 4、第 4 章 李秀一瘸一拐地朝着家走去。 现在的他看上去相当狼狈,身上全是在旧别墅那里蹭上的灰,校服上上下下也都被揉得跟咸菜差不多。 嘴角和额头热乎乎的,又涨又烫,估摸着是肿了,隐约还有些濡湿的潮意顺着鬓角流下来,估摸着是血。就这么在街上走着,李秀时不时就可以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因为腿有问题的缘故,李秀向来都对陌生人的目光格外敏感,但此时此刻,他整个人都快痛麻了,倒也顾不上那些人的打量。 不过出于根深蒂固的习惯,李秀回去的路上下意识地选了更加偏僻无人的小路,躲躲闪闪地,好不容易才强撑着精神回到了熟悉的住宅楼下。 李秀和外婆居住的小楼其实距离学校并不远,所在的位置,是那种每个城市都有的,会让城市管理者十分头疼的城中村。狭窄的街道上污水横行,蛛网一般乱拉的电线旁边就是被夹子夹在铁丝上往下滴着水的廉价内衣内裤,各种违章搭建的建筑把原本就不宽敞的巷道填得满满当当。李秀今天走得很慢,等他好不容易到家楼下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在天际。 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太晚了。 李秀看了一下时间,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灰暗阴沉。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哪怕这会让他不堪重负的右脚愈发弥漫出灼烧似的疼痛。 慌乱中,李秀一个不小心就在楼下跟人撞了一下。 “对不——” “哎哟,我嬲你妈妈的别,冒长眼睛啊?!” 还没来及开口道歉,李秀便迎来了一连串口音浓重的破口大骂。 那人是个熟悉的面孔,正是李秀的邻居。 ……关系十分恶劣的那种。 一看到李秀,那位大妈先是一怔,显然也被李秀如今这幅惨样吓了一跳,下一秒,她便嫌恶地皱起了脸,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晦气的东西一样。 “李秀啊,打架了啊?啧,年纪轻轻也不学好。”大妈骂道,随即朝着李秀抬起了自己手中的塑料撮箕和扫把,“我就懒得上楼了,你回去跟你外婆说,别在门口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说了多少次了,还是这样,天天烧天天烧,你们家不怕晦气,我们还怕嘞——” 此时恰好又有住户经过,大妈当机立断,又提高了嗓门,像是在跟那人说话似的:“你说现在都是新社会了,还高这些有的没的封建迷信,也就是大家一起住了这么多年是邻居,不然我早就报警了。” “嗯,我会提醒外婆。” 李秀早在大妈嚷嚷个不停的时候就垂下了眼帘,没有理会对方太久,他没有音调起伏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板着脸往漆黑狭窄的楼道里走去。 他离开得干脆,大妈回过神来时候也来不及阻拦,只得没好气地压低了声音:“冒大冒小的小跛子,跟那个死老太婆一个鬼相样范,搞这些神神鬼鬼的歪门邪道尽是个劲,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跟这种人住在一起……” “那个细伢子身上的校服不是还蛮厉害啦,唐姨对他这么这么凶咯?”方才路过的人听着大妈嘴里的嘟囔,不由也开口问道。 大妈一抬眼,发现搭话的人是新搬来的租户,一肚子的抱怨顿时有了倾诉口,连忙抓过那名中年妇女,一边用余光扫着李秀离去的方向,一边絮絮叨叨说了起来:“哎哟,刘妹子,我跟你讲,你千万别跟那家人打交道,那家人脑子都不蛮正常嘞,那个小的就每天板着个脸,见人也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有个老太婆,天天在家里装神弄鬼跳大神,在家里烧香啦,在门口烧东西啦,搞得这里乌烟瘴气的。” 租户听大妈说完,脸色有些僵硬,讪讪道:“那是算命的咯?” 下一秒就看着大妈猛一拍大腿,声音又拉高了:“啊呸——” 大妈吐了一口口水,骂道:“什么算命的,那个老太婆就是个出了名的戳把子(骗子),不信你去问咯,大家都晓得,就连她自己家妹子都说了,说她娘老子天天就晓得在外面骗人……” 租户在大妈这里津津有味地听完了关于那一家的故事:骗子神婆跟自家女儿因为骗人闹翻老死不相往来,最后女儿跟她断绝关系,以至于骗子老太婆只好从街上捡了个瘸子婴孩给自己养老。 在大妈嘴里,无论是那名为七婆的骗子神婆还是那个叫李秀的男孩,都是同样神神叨叨不知好歹的家伙。 可租户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个男孩,心里难免有些嘀咕。 那个李秀的男孩被打成那样,看着还是挺可怜的呢…… * 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可怜的李秀爬上狭窄陡峭的楼梯到家时,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开门时,李秀不小心踢到门口的东西。 那是一双看上去已经很旧的米色女士高跟鞋,被李秀踢到后就歪歪斜斜倒了下来。 看上去外婆今天也有客人。 李秀一边想着,一边白着脸,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家门。 开门后,熟悉的劣质檀香味瞬间包裹住了李秀。李秀家的玄关(如果这地方真的能算是玄关的话)正对着狭窄无光的餐厅,右边是小段走廊,连接着所谓的“客厅”,再往左边走,则是同样狭窄老旧的厨房。 绕过餐厅,在那一张歪歪斜斜的餐桌后面则是一条微微歪斜的狭长走廊,连接着不同的房间。很显然,这样的格局只会这个家显得异常逼仄压抑。可李秀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需要抱怨的。 如果真的有什么让李秀觉得苦恼的话…… 那就是他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就不太喜欢开灯了。 现在也是这样。 外面的天都快黑透了,家里还是没有开灯。只有客厅深处的放置的神龛里,电子蜡烛散发出来的红光,给家里增添了一点稀薄的微光。 “呜呜呜……呜呜……” 连续不断的微弱哭声从客厅那边传了过来。 李秀往哭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外婆就如同以往一样坐在四方桌的后面,而另外一个中年女人正弓着背,背对着李秀压抑的哭泣着。 李秀想起门口的女士鞋,并没有太在意。会来找外婆的客人并不多,而这名中年女人似乎是最经常来的一个,反正时不时地李秀就能听到她在外婆这里哭。 “我回来了。” 李秀垂着头,低低往客厅那边说了一声。 从小他就养成了习惯,在外婆有客人的时候绝对不会上前打扰。 他本来还以为外婆会跟以往一样对他不予理会,结果这一次,外婆却直接起了身,掠开客厅门口的串珠门帘,颤颤巍巍地朝着李秀探出脸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老人的声音影子里显得格外尖锐。 “我……” 李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怕被外婆看到自己脸上的伤。 当然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紧张是多余的。 那对包裹在细密褶皱中的浑浊眼球虽然直直地对着李秀,外婆却根本没有问起李秀的伤。 “赶紧去给你哥哥送饭!” “快!快!” “要是饿着你哥可怎么办?!” “你跟我说过的,到了新学校你就能早点放学了,能回家好好给你哥送饭了!可你看看你,这时候你才回来——” 李秀在外婆急促的催促下抿紧了嘴唇。 “嗯,我以后早点回来。” 他低声应道。 房间里光线暗,外婆眼神又不好,大概也没看到他脸上的伤。 李秀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 说是要去给哥哥送饭,李秀在厨房里却并没有开火。 他只是熟练地从米桶里勺当了两把生米放在瓷碗里。 紧接着,他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个不起眼的罐子,打开后,他晃了晃罐子底,从中取出了一些细细的黑色粉末。 那是他之前就备好的香灰。 将香灰和生米搅拌均匀后,李秀单手端着碗,走过狭长地走廊,一路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嘎——” 终年不开灯也不开窗的房间里一片漆黑。 不过,隔壁邻居开了灯,隐隐有些光,从墙角那已经被灰糊成半透明的旧窗上方透出来了些。 房间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些是外婆平日里去别的小区收的塑料瓶和硬纸壳,还有一些廉价的香炉,八卦镜什么的。 在阴影之中,往日粗糙浮夸的骗人道具,莫名也有了些许真实的阴森感。 房间的一角有张不知道多久之前捡回来的双人床,上面也同样堆满了杂物。 李秀垂着眼帘往床铺走去。 他半跪下来,将手中的米碗往了床底下。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又牵扯到了身上的伤,整个人疼得打了一个激灵,差点脱力直接摔在地上。 好在最后关头,他还是稳住了身形。 “哥,吃饭。” 因为太疼了,今天他招呼哥哥吃饭时有些敷衍,只是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旧床的床板早已布满灰尘。 床下的影子漆黑。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隐隐能听到客厅里外婆同客人之间模糊的对话。 “唉,可不是吗……确实不爱说话……腿也瘸……” “这有什么办法嘞,当初我就跟你说过,是你自己不听话……” “算哒算哒……反正也不真指望他养老……” …… 李秀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撑在地上,慢慢滑了下来,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之前被王荣发那帮人揍过的地方愈发滚烫肿胀,李秀现在也顾不上疼了,只能拼命祈祷千万不要骨折,毕竟不久后就有一次模考,而根据他跟启明签的合同,他起码要考到年纪前五才有保底的生活费和奖金拿。 要是真的骨折的话,就太耽误他考试了。 隔壁那一家人应该是吃完了饭,正打开电视看呢。没有营养的肥皂剧对白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笑声和对话声传来,明明听得分明,却遥远得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李秀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脸白得就像是一张被水渐渐浸透的纸。 终于,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佝偻着,他无声无息地倒在了房间脏兮兮的地上。 侧过头,他只能看到床底漆黑的影子。 还有阴影中白色米碗那泛着微蓝的轮廓。 “哥……“ 李秀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喃喃开口道。 “我今天又被那群家伙欺负了。” …… “我想跟他们打架,但是打不过。” …… “疼死我了。” …… 没有人回应李秀那带着一丝颤音的低语。 房间里依旧只有一片死寂。 * 因为极度疲倦和疼痛的缘故,李秀在不知不觉中神智开始迷蒙。 还是客人离去时候关门的声音让他猛然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在房间里打了个盹睡过去了。 该死—— 李秀暗骂了一声,正准备爬起来,就听到了外婆苍老严厉的呵斥。 “李秀,怎么还在里头?!说了多少次,送了饭就出来,送了饭就应该出来,你哥最怕吵,你在里头想干什么?!” 外婆向来都不喜欢李秀在这间房间——这间属于哥哥的房间里多待。 其实李秀自己也是一样。 看多了外婆糊弄客人的各种伎俩,从理性上来说,李秀并不是很相信什么神神鬼鬼。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小给“哥哥”送饭送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无法适应这间房间里那种过于沉寂的气氛。 李秀将这种不适应归结为童年心理阴影。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第一次来房间送饭,活生生被吓得哭了一晚上,之后还因为惊吓过度发了一个星期的烧。结果就算是烧到四十度,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外婆依然每天定时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并且强迫他去给哥哥送饭。 李秀早就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究竟是被什么吓成那个鬼样子了,那种胆战心惊,恐惧到连内脏都要紧缩起来的感觉却根深蒂固地留在他的心灵深处。 也就是今天吧…… 被惨揍成这个鬼样子,可能自己的脑子也变得不太正常了,才会莫名其妙地缩在这里,像是个疯子似的跟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哥哥”诉苦。 李秀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个声音发出了自嘲的声音。 想到自己刚才的软弱举动,李秀不由自主嗤笑了一声,他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然后便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李秀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哥哥”永远都不可能像是现实中的“哥哥”一样出来帮他摆脱班上那群人的欺凌。 因为李秀的哥哥,只是被一尊被摆在床底下的骨灰坛而已。 外婆曾经说过,要不是没办法,她是怎么都不会让李秀来给“哥哥”送饭的。 “那只孩子凶得咧……唉……” * 李秀已经说不出“哥哥”到家时的具体日子。 模糊的印象中,那是他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又是哭又是跪,逼得外婆那天出了门。 几天后,等外婆再回家时就带回了“哥哥”。 ——为了财富和名望,已经拥有了很多的权贵不惜走了歪门邪道,最后甚至丧心病狂地献祭了自己无辜的孩子。 但是,就跟许多故事中描绘的一样。 等待贪婪权贵的,除了梦想中的滔天权势之外还有一只凶残暴虐到极点的恶鬼。 * “……作孽哦。” 外婆从未再谈起过那几天的事情,只是每次提起哥哥,她都忍不住要叹息一声。 她把骨灰坛放置在了角落房间的床下,然后李秀便有了这样一个看上去十分怪异的任务。 每天他都要按时回家,然后给床底下布满灰尘的骨灰坛,送上一碗拌了香灰的米饭。 那个时候的外婆比现在精神好要很多,脾气也远不如现在这般古怪。所以偶尔,她还是会耐着性子,跟李秀解释一二。 外婆说,在床底下放置一碗生米,其实就是在供养那只鬼,消除那只鬼的戾气与业障。 外婆说,李秀是男生,所以不用怕那只鬼跑到他肚子里。 “……而且你天天给祂送饭,祂就会认得你,把你也当成祂的家人。” “对了,按照年岁,其实你要叫祂哥哥才对。” \"你以后每天送饭,就叫祂一声哥哥。” “阿秀啊,你听话,成了一家人,到时候祂不仅不会害你,还会一直一直地护着你嘞。” …… 这个“到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李秀从来都没有从外婆嘴里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每日给哥哥送饭的举动。 对于他来说,“哥哥”代表的是床底的影子,是满室的幽暗。 至于其他的,李秀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随着岁月流逝,外婆会越来越忌惮这间房间以至于连门都不敢开,更无法理解提起“哥哥”时,外婆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恐惧。 哥哥,根本就不存在。 * “喀——” 李秀在即将推门离开房间的那一瞬间,忽然听到了一声瓷器与地面碰撞时发出的脆响。 他一怔,有些惊讶地转过头。 然后,他便看到,一只空碗,滴溜溜地从床铺底下划了个弧线,转了出来。 床底下的米,撒了一地。 5、第 5 章 李秀愣了一下之后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着地上到处都是的米,他只觉得疲倦。 又来老鼠了。 他想。 这也不是李秀第一次在房间里见到老鼠了——在城中村这种地方,天天往床底下搁一碗米,不招老鼠才来鬼了。 之前就有好几次,李秀在给送饭时一低头就能看到床下的暗影里有东西一掠而过。最开始李秀还想要去打,尝试了好几次之后也放弃了。不把这房子里的杂物收拾干净,莫说他李秀是个人,就算是只猫,恐怕也对老鼠有心无力。 说起来,就李秀家这个位置,这段时间才见着老鼠,都已经算是稀罕事了。城中村的卫生条件本来就差,而李秀和外婆住的这个区,偏巧还是城中村里最脏乱差的位置。就连李秀这种鲜少与人交流的自闭少年,这些年也没少听邻居大妈大爷抱怨家里进老鼠进蟑螂的事。 不过,早些年邻居家闹鼠灾闹得一塌糊涂时,李秀家反而一直都很干净。 莫说老鼠了,夏日里就连蚊虫都没有几只。 现在想起来,反而是之前那种家里蚊虫不进的状况才是不正常。 改天去买点老鼠药吧。 迷迷瞪瞪中,李秀朦胧地察觉到了某些不太对劲,可他现在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便是挤也挤不出什么精力来思考那些有的没的。 李秀出了房门,敷衍完外婆后,又偷偷拿了把扫把回了房间,清理完了一切,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把撮箕里那些混着香灰的米用红色的塑料袋装好,李秀正准备把东西处理掉,苍老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阿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秀手一抖,下意识地就把塑料袋藏进了自己手边的书包里。 在回头时,他便对上了外婆满是皱纹的脸。 人老了之后眼睛会变得浑浊,暗光中,外婆的眼睛显得很空洞,像是两颗磨花了的玻璃珠。 她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看了李秀多久。 李秀的指尖蜷缩了一下,拽紧了书包带。 “外婆……” 正准备开口胡诌,外婆的声音就变得高亢急促起来。 “你回来太晚了,他该饿了……送饭,阿秀,你要快点去给你哥哥送饭。” 李秀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嗯,你别急,我已经给哥哥送过饭了。” 短暂的停顿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故作平静地说道。 外婆听到李秀的回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像是明白了这句话,颤颤巍巍挤出了一个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你以后都要记得及时送饭。” 老人不断地重复道,长长松了一口气哦后,她肩背佝偻了下去,整个人蓦地缩小了一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厨房。 李秀看着外婆的背影,嘴唇翕合了一下,没再吭声。 外婆的糊涂已经变得越来越严重了。 这也是李秀为什么要把打翻的大米藏起来的缘故。 按照从小到大的规矩,每天晚上李秀会老老实实给哥哥送一次饭,第二天上学前,再从床底下把碗取回来。 哥哥“吃”剩下的生米用红布袋收好后,再定期带到公园里撒给鱼吃。当然,用外婆的话说,其实是连着红袋子把生米一起烧成灰是最好的。 “那样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 李秀记得外婆曾经这样自言自语过。 可是烧了几次后,邻居大妈嫌烧东西有烟又晦气,为了避免再招惹来麻烦,后来李秀都是用折中的方法,直接丢给公园里的锦鲤吃了事。 第一次老鼠打翻米时,李秀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大米。 他也没有想太多,直接同外婆说了,问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话,外婆听到后,却变得非常奇怪。 只不过是被老鼠踢翻了米,老人却像是发了狂一般大哭大闹了好久,说的话也各种前言不搭后语,说什么是她对不起李秀,是她起了贪心抱养了恶鬼回家,如今要把李秀害死了…… 当时老人的亢奋简直没把李秀吓呆。 他根本没有来及问清楚外婆为什么要这么害怕,老人就直接昏睡过去,等她再醒来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的癫狂。 “送饭,阿秀啊,你千万别忘记给你哥哥送饭。” 她只是会不停地,不停地提醒李秀。 “你千万不能饿着你哥啊。” …… 出于某种直觉,李秀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而且从那天之后,李秀就再也不敢让外婆知道,放在床底下的,属于哥哥的那份“饭”,偶尔也会被老鼠打翻的事情了。 他觉得外婆很有可能,已经有阿兹海默症了。 * 李秀每次想到这件事,身体里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般,快要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也没少在街坊邻居那里,听到关于外婆和他的议论。在外人看来,外婆对阿秀其实并不怎么样。 外婆之所以收养李秀,纯粹就是因为外婆自己的亲生女儿跟她断绝了关系。 为了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外婆才收养了瘸子李秀。 她的脾气不太好,也很少看顾李秀。 可是…… 就算是严厉又冷漠的外婆,那也是李秀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李秀也不知道,等到有一天,外婆因为阿兹海默症,彻底忘记他时,他该怎么办。 * 到了晚上,李秀的低烧变得严重起来。 头很痛。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 李秀意识到自己身体情况有点不妙,连忙从抽屉里抓了一点药片囫囵吞进了喉咙。回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后,李秀身上出了许多冷汗,就连睡衣就浸透了。 刺骨的寒意从骨髓中不断往外蔓延,皮肉上的肿胀又像是烙铁一般不断散发高温。李秀在床上辗转反侧,只觉得被子里又冷又潮,一旦意识模糊,被子深处便会腾起一股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铁锈味的臭气,丝丝缕缕地攀爬出来,缠在李秀的身上。 ……那是肖家别墅的旧房间里特有的气味。 李秀难受得根本没法好好睡着。 到了最后,李秀实在是忍无可忍,哪怕难受得快晕过去了,还是咬着牙,进了浴室打算洗一个澡。 * 浴室也跟这间房子里的其他地方一样,狭窄,阴暗,潮湿。 “咔”。 打开开关,一盏昏黄的小灯亮起,逐渐染黄了浴室里腾起的湿润水汽。 李秀的呼吸沉重,他浑身无力,身体完全靠抵在墙上才能勉强站直。热水已经开到最大,水温也被调到了最高,热气氤氲的浴室中,他却始终觉得冷。 尤其是被他来回冲洗了好多次的那条右腿,哪怕用香皂来来回回洗了好久,李秀却依然觉得,那上面好像还附着下午那群男生在亢奋中抹在他小腿与膝盖上的黏腻薄汗。 “呕……” 浴室里回响起少年压抑的干呕声。 过了好久,李秀才关了水。 他垂着头,在莲蓬头下站了好久。 视野里依然是自己那双令人作呕的,畸形的腿。 软弱无力到连踢人都没有力气。 无法跑跳。 这是一条废物的腿。 * “滴答……” 水蒸气凝聚在天花板上,然后又掉落了下来。 微凉的水珠沿着李秀的瘦骨嶙峋的背脊缓缓向下。 李秀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 方才……简直就像是有冰冷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 * 李秀转头看了一眼身后早已遍布裂纹的瓷砖墙面,发黄的瓷砖上倒映着他的影子。 说不出缘由,他有些心慌意乱。 还是因为低烧,热水一关,刺入骨髓的冷意再次席卷而来。 李秀的身体战栗不停,他潦草地用干毛巾擦拭起了身体。他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了浴室的镜子,与此同时,隔着毛巾,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擦到了什么东西。 他仿佛……摸到了一双手。 李秀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一眼就看到,在自己背后,正站在一个细长高挑的影子。 而那道影子的双臂,正按在他的肩头。 他自己的手,刚好覆在影子的手上。 * “嘶——” 李秀一甩毛巾,踉跄着后退。 砰的一下,他重重撞在了墙上。下午被殴打过的地方爆发出一阵巨疼,李秀差点背过气去。 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李秀才抱着毛巾,抬眼看了看周围。 当然,李秀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已经看了无数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旧浴室。 定了定神,李秀白着脸,胡乱擦掉了镜子上的雾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把老旧瓷砖上因为水渍而造成的斑纹,看成了人影。 至于刚才他隔着毛巾摸到的东西,咳,是他自己。 被揍的地方泛着可怖的乌青,皮肤已经彻底麻木,摸上去简直就像是另外一个人的皮肤似的。 李秀努力地思考着,低烧让他的思维有些混沌,不过这不妨碍他做出判断。 “真是的。” 恍惚中,李秀为这个小小的乌龙感到了一丝羞耻。 可必须要承认的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感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毛骨悚然。 一定是因为发烧的缘故。 少年努力地安抚着自己,明明已经回过神,可李秀的心脏却还是不听话地狂跳。 他越来越晕了。 没有多想,李秀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然后离开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休息了,不然的话,明天在学校里,他就更加没有精力去应对那明晃晃的校园霸凌。 也正是这种心慌意乱,让李秀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浴室之后,原本关好的浴室门再次缓缓敞开,露出了一道缝。 在门扉的上方,门缝中有东西闪烁了一下。 ……就像是一双眼睛,正隔着门缝,深深地看着李秀的背影。 6、第 6 章 那天晚上李秀没睡好。 一整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黄昏时分的肖家别墅。 黏腻,扭曲的怪物围绕着他,用变了形的触肢死死纠缠着他,房间里灰尘和霉菌共同发酵出来的陈腐腥味如同附骨之疽,让李秀甚至快要无法呼吸。 【滋滋——】 是墙布剥落时发出来的声音吗? 不,不对…… 【滋滋……滋……】 是某种体型巨大的东西在蠕动时,体表粘液与地表摩擦发出来的濡湿之声。 李秀睁大了眼睛,看向了旧房间的窗户。 夕阳西下,阳光是红色的,将玻璃窗外不知名校工瘦高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然后……那名校工就在李秀的眼前一点点变形,化作了某种扭曲而邪恶到不可描述的怪异之物。 它滑了进来,李秀看见微微张开了嘴,猩红的嘴唇一直咧开划到了耳下,露出了从小到大被精心呵护,因而格外雪白整齐的牙齿。 怪物被它吃掉了。 【滋……阿秀……】 依稀透着一丝熟悉的含糊嗓音贴在李秀的耳畔响起。 声音机械古怪,是那种动物模仿人类语调发声时特有的腔调。 【阿秀……我的阿秀啊……】 【哭得真好看。】 怪物的触感冰凉,好像是淌满了粘汁的皮革。 李秀动弹不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对方一点点绞紧,然后噩梦中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最后印在脑海中的,是在被怪物彻底吞没前瞥见的房间墙壁。 在现实中,墙布后面是密密麻麻重复粘贴的符纸,然而在这个梦境里,李秀却看到了无数只眼睛。 没有眼白,只有纯黑的瞳孔。 每一颗眼珠都灵活地转动着,专注地凝视着李秀。 * “唔,痛死了……” 第二天起床时,李秀依然会觉得自己的身上泛着噩梦中残留下来的黏腻感。 他很快就找到了这种不快感的来源——昨天晚上流了太多冷汗,睡衣都被彻底浸湿了。 好在昨天晚上胡乱服用的那一把药片起到了效果,醒来后李秀的低烧已经退了,那种令人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的疼痛也淡去了很多。 就连嘴角和额角本以为会在一夜过后变得怵目惊心的青肿,这时候瞅着也不算太夸张。 李秀的身体比自己昨天预想的要好很多。 可是,一想到今天去学校又要面对方乾安那群人,泥浆一般浑浊而沉重的情感就从少年身体深处决堤一般弥漫开来。 明知道再不快点出门,就没有办法确保在那些人拦住自己之前提前进入教室,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停在床上,保持着起床时的姿势动弹不得。 直到卧室外传来了细碎的动静,那种仿佛发生在清醒时分的“鬼压床”感才骤然散去。 李秀一惊,下意识觉得是外婆醒来了。 在李秀还小的时候,外婆总是会给他准备早饭。但这几年随着老人家年纪渐长,精力不足,就很少再这么早醒来了。偶尔有那么几次,李秀起来时看到外婆在厨房里,多半也是老人忽然又开始犯糊涂,弄混了时间。 不想让外婆注意到自己的异常。 李秀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起了床,然后走出了房门。 “外婆,你别忙了,去睡——” 他低着头,以免外婆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异样,正打算开口劝外婆回房间睡觉。 然而走到厨房门口,李秀却愣住了。 老房子隔音不太好,李秀之前在房间里听得十分分明,厨房里确实有动了碗筷的动静。 然而现在,清晨的曦光落在厨房里,冰冷空档的厨房里一片安静。 “呼……呼……呼……” 外婆还在睡。 隔音不好的房间里,老人呼哧呼哧的沉闷鼾声,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可闻。 * 李秀蹙起了眉头,目光落在了厨房案板上。 在那里摆放着一只空碗。 那是李秀怎么都不可能认错的碗。 只有“哥哥”,才会使用的碗。 李秀记得很清楚,昨天给哥哥“喂饭”后,他一如既往的把哥哥的碗洗干净又放置在了橱柜的深处。 外婆这几年愈发忌讳哥哥的东西,自己家人吃饭用的普通饭碗跟哥哥的碗一直分得很开。 而现在,昨天他亲手洗干净的碗,碗底却残留着一层干涸的褐色污垢。 就跟当初邻居大妈跟租客抱怨的一样,李秀的外婆确实是个在自己家里开堂口的“仙姑”。 关于邻居大妈骂外婆是个骗子这一点,李秀也无从辩驳,毕竟他比其他人看得清楚,外婆在绝大多数时候确实就是在招摇撞骗。 但这么多年来,外婆就是靠着装神弄鬼弄来的微薄钱财,艰难地养活了李秀。 从小到大,李秀没少见外婆在家里捣鼓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见识过许多外婆用来糊弄人的手段。 所以在这个早上,李秀在短暂的愣怔后并没有想太多,直接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他之前听到的动静大概是从隔壁传来的,至于那只带着污垢的空碗,应该就是外婆昨天夜里又犯了糊涂,拿错了哥哥的碗调配了什么东西吧。 尽管脖子后面依然渗着挥之不去的寒意,可是李秀的本能还是让他直接选择了最合理,最正常的猜测来解释早上的小插曲。 李秀抿紧了嘴唇,匆匆忙忙地重新洗干净了那只碗,再次放好,然后背着书包,离开了家门。 “喀——” 关上家门的那一瞬间,李秀在恍惚中,好像又在厨房里听到了某种古怪的,令人不太舒服的动静。 他有想过开门检查,结果看了一眼时间,心头盘踞的那点不安瞬间被慌乱彻底替代。 他竟然快迟到了。 * 隔着薄薄的门扉,少年慌乱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在这间陈旧破败的老房子,只剩下老人的鼾声。 匆匆忙忙去赶早自习的李秀自然也不会知道,在他离开后没有多久,外婆紧闭的卧室门忽然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嘎吱一声自行敞开了一条缝。 漆黑一片的卧室里,老人家原本有规律的鼾声突兀地被某种仿佛是野兽般粗野的梦呓替代。 “米饭喷喷香,小宝宝,来吃饭,吃得饱,长得胖……” “多吃饭……长高高……” …… 虽然完全不成调子,细听下去,依旧可以听出来,那是一首童谣。 “喀。” 无人的厨房桌上,一只干干净净的瓷碗发出了一声脆响,倾倒在了桌面上。 * 启明中学—— “喂,瘸子。” 一只手搭在了李秀的肩头,差点把李秀拉了个趔趄。 李秀猛然收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绷着脸看向身侧的两个男生。 哪怕已经有预料,真的因为出门太晚而恰巧被这样的家伙堵在教学楼下,李秀还是一阵烦躁。 “稀奇啊,你今天不当缩头乌龟了?” 一个转身,来人抬脚,拦在李秀前面,挡住他去路。 那个男生比李秀高了一个头,烫着一头杂草似的宋城,说话时候嘴里的烟臭,熏得李秀直皱眉头。 李秀知道这家伙,算是王荣发的忠诚小弟,叫做宋城。 而在李秀身后,是宋城的另外一个“朋友”,这家伙就跟宋城一样,算是那个小集团里的底端,特征就是满脸阿麻仔,李秀不知道他真名,只知道王荣发他们似乎都叫这家伙的外号,阿麻仔。 李秀一直垂着眼帘不去看他,怕把自己恶心到。 “喂,说话呢,昨天不是胆子还挺大吗,方哥你都敢下口。” “就是,昨天的账我们还没跟你算呢……” …… 印象中,这两个人平日里都没有资格靠近方乾安。李秀都能猜得到,这两家伙这么精神百倍一大早就来堵自己,就是为了讨好方乾安。 李秀眯了眯眼睛。 在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的围堵中,李秀抽空瞥了一眼周围。 坏消息是,这里算是一个死角,很少会有学生经过,扯着嗓子喊的话也很难引起巡查老师的注意力。 而好消息是…… 除了宋城和阿麻仔,没有别人。 方乾安没有来,王荣发也是。 这倒是让李秀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什么看,小瘸子,又想着去找老师告状?” 宋城注意到了李秀的小动作,冷笑了一声,嘲笑道。 李秀一声不吭。 少年面无表情的脸落在宋城眼里,让人愈发烦躁。 他最讨厌的,就是李秀这种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鬼样子。 不过是一个跛子,有什么好清高的。 “喂,跟你说话呢。” 宋城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就看到李秀抬眼,目光越过他,眼神微微一亮。 “陈老师——” 李秀喊道。 听到李秀喊老师,宋城下意识地一僵,结果下一秒他腹部一阵剧痛,是李秀铆足了劲狠狠给了他一胳膊肘。客要不怎么说这瘸子阴险呢,知道自己力气不够,用的甚至都不是拳头而是肘上的力道。 然后,趁着宋城吃痛弯腰时,李秀直接抡起几十斤的书包就往阿麻仔头上砸,眼看着阿麻仔也被砸得懵逼,他拖着腿就开始跑。 “艹你妈你这是真的想死——” 阿麻仔捂着鼻子,一把抹去鼻孔里涌出的热流,气急败坏尖叫一声,抬手就去拽李秀。 李秀背后一紧,他感觉到自己书包被抓住了。 再然后,随着书包带的一松,有东西似乎被甩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他听到了两声惨叫。 李秀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看到的是阿麻仔和宋城受惊似地拍打着自己的胳膊,在原地跳脚。 这是什么……等等…… 李秀很快就反应过来,方才甩出去的,好像是昨天被自己放在书包里打算今天在学校丢掉的那包米。 天知道阿麻仔和宋城把米看成了什么,但很显然,他们都被吓了一跳。 有必要叫那么惨吗? 这个念头在李秀心底稍纵即逝。 他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借着那两个家伙被吓的短暂间隙,李秀拼了命地往外跑去。 作为一个瘸子李秀跑得很慢,而且踉踉跄跄的。 幸好,钻出死角后,他立刻就看到了早间巡查的年级主任。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宋城和阿麻仔缩在角落里,最后也没有追上来。 * 李秀顺利在早自习开始前赶到了教室门口。 不巧的是,在进教室前,他被叫住了。 李秀一转头就看到了一张俊秀年轻的脸——从国外顶尖名校毕业,刚刚被校长花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才从知名贵族学校挖来的男人,如今正是李秀他们班的班主任。 跟其他老师比起来,他英俊得几乎跟整个学校都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在学生里,长相帅气,教学轻松,谈吐幽默的老师却相当受欢迎,甚至在网络上,男人因为外貌的缘故也算得上是个网红。 他从来不会像是其他老师那样故作威严教训人,可看到他时,李秀的动作却不自觉绷紧了。 “欧阳老师,早上好。” 李秀细如蚊讷地快速打了个招呼,说完就打算转身溜进教室。 可是欧阳老师的手掌却直接按在了他的肩头。 男人很是关切地看着李秀。 “我听说最近学校里有些同学跟你起了争执?” 一如既往,年轻老师十分体贴地顾及了青春期学生脆弱敏感的自尊心,就连听到的霸凌传闻在他嘴里也变得不那么刺耳。 “……没有。” 李秀避开了欧阳的目光,低低说道。 他的抗拒让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嗯,那就好,你要是学习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了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嗯,谢谢老师。”李秀飞快地说道,“我很好。” 然后他抓紧了书包带,不着痕迹地甩开了男人的手掌,低着头快速走进了教室。 身体上的残疾让他自小就对他人的目光十分敏感,因此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在他转身后,欧阳老师的目光依然凝在他身上,很久,很久。 就像是一名正在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 “你怎么了?” 在座位坐下时,隔壁女同学一眼瞥见了李秀已经被拉开的书包,然后,她又看到了李秀脸上的伤。 女生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该不是那群傻逼又去找你了吧?” 感受到了女生的关心,李秀指尖微微用力了一下,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没。” 话音落下,背后听到他们对话的几个男生忽然笑了一声。 ……王荣发几个人对李秀的校园霸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李秀如今的回答,在他们听来完全就是可笑的逞强。 李秀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同桌女生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 “李秀,要不去找老师吧,我能帮你作证——” 李秀哗啦一下打开了书包,之前包好的米袋已经松散开来,混杂着香灰的大米在书包里洒得到处都是。 他垂着眼眸收拢好大米,将袋子重新系好,拿出了作业。 “要不要抄?” 他问道。 “啊啊啊啊要要要,李秀你就是我的神,我永远的神,你怎么知道我没做——” 女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后来也没在问起李秀被欺负的事情。 对于一个头上塑料发卡都是李秀几个月生活费的女生来说,发生在李秀身上的那些事情,确实有些太过于遥远。 李秀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 * 宋城和“阿麻仔”的座位一直到早自习结束后也没有人。 李秀也没有在意。 方乾安也好,王荣发也罢,围绕在他们身边的那个小团体的人,大体上都差不多。 要不就是家里有钱,高考怎么样都无所谓反正之后是要出国,要么就是家里已经彻底烂掉了完全不打算管。至于启明的老师,现在也早就对这几个人放任自流。 他们逃课才是常事,不逃课才稀奇。 不管怎么说,班上少了几个对自己充满恶意的人,李秀心情还是放松了一些。 到了学校,药的作用消退了一些,上完第二节课,李秀就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低烧,身体这么不舒服的情况下,他实在不想再把精力放在这种无聊的家伙身上。 他跟那些人不一样。 他无父无母,也没有钱。 需要比普通人更加努力,才能勉强维持住如今脆弱的生活。 * 低烧带来的debuff比李秀想的强烈。 课间李秀本来还想做半张卷子,却在不小心中睡了过去。 还是噩梦。 梦中他梦到了宋城和“阿麻仔”,还是站在楼梯间角落的阴影中,高大的男生们口中嗬嗬作响,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然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最终发出来的只有含糊不清的呜咽。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秀的存在,两个人忽然缓缓转过了脸。 【呜呜……】 男生的脸肿胀而扭曲,他们确实是在大哭。 然而,从眼角不断渗出的却不是眼泪,而是在粘稠血液包裹中,不断蠕动的,簌簌掉落的细小蛆虫。 一团又一团小小的鼓包在男生的皮肤下起起伏伏。 他们张开了嘴。 更多的蛆虫就那样喷了出来。 李秀猛地向后退去,下一秒他就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那是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人。 对方的身体很冷,冷得李秀不住发颤。 来人冰冷的双手轻柔地搭在了李秀的肩头。 【滋滋……阿……阿秀……】 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声音。 低沉,阴郁,邪恶。 却又透着一股数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李秀整个人彻底僵住,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真可怜……被欺负得好可怜啊,阿秀。】 【我的阿秀。】 7、第 7 章 “李……” “李秀!”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远远传来。 李秀猛地抽了一口气,为他不受控制地猛然弹了起来,发出的巨大动静,把站在他桌子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我靠你干什么?!” 听到那人的惊呼,熟悉的教室映入眼帘,李秀大口大口喘着气,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梦。 而把他叫醒的人是班上一个不太熟的男同学。 “对,对不起,我睡着了。” 李秀喃喃说道,声音有些哑。 哪怕是已经清醒的现在,噩梦中那种令人不快的阴冷感依然残留在身体之中。 “额,那个。”那名男同学低着头,撇了撇嘴角,低着头避开了李秀的视线,然后说道,“数学老师让你去复印室搬刚印好的卷子。” “啊?” “……老师说让你搬回班里发一下,他下节课要用。” 李秀揉了揉太阳穴。 “好。” 他的数学成绩是所有科目中最出色的,因而平时跟数学老师打交道也很多。这时候李秀自然也没有想太多,直接就按照那名同学的说法到了学校的复印室。 结果刚进门,李秀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对。 复印室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卷子,只有一个男生斜靠在门口,一如既往地埋头玩着手机,外放的音效里是电子游戏刺耳的电子。 是方乾安。 李秀毫不犹豫直接扭头就要往复印室外逃,然而方乾安比他动作快得多,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抬脚踢在门上,伴随着gameover的音效,方乾安把李秀的逃脱路线挡得死死的。 “方乾安,你要干什么?”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望向方乾安。 又一次打输了游戏,方乾安撇了撇嘴角,漫不经心地将手机收回了兜里,然后才抬眼望向李秀。 浅色虹膜配合着细小的瞳仁,方乾安的眼睛一如既往地令李秀感到不舒服。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更是升腾而起,李秀在心底连骂了好几声自己是个蠢货——他脚不方便,老师们从来都不会让李秀拿重物,又怎么可能让他来搬卷子。 就算是搬卷子,也不可能只让李秀一个人来。 如果不是今天低烧又做了噩梦让他心烦意乱,他早就应该想到才对。 这是方乾安特意给他下的套呢。 * “你说我来干什么?小狗咬人,一般情况下该怎么处理呢……” 方乾安说道,然后冲着李秀举起了手。 他的食指上还抱着纱布。 “包了纱布按键根本不灵活,从昨天到今天我都输麻了你知道吗?” 男生冲着李秀说道,语气中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嗔怪之意。 讲真方乾安要是跟王荣发,或者是今天早上的宋城他们那样给李秀放狠话,李秀都不会留像是现在这样全身发毛。 可方乾安现在说话的腔调…… 李秀只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也知道,自己昨天是真的得罪了方乾安。 在别墅里那一口,方乾安是扎扎实实见了血,晚上回家李秀刷牙时,嘴里都残留着来自于另外一个人类的血液的腥味。 而且昨天方乾安也说了,第二天还是要再找李秀“聊聊”的。 咬伤方乾安的事情没那么容易过去,这一点李秀早有预料,不然早上也不至于像是鬼压床一般不想来学校,但他没有想到,方乾安来得这么快。 而且…… 还是他亲自来。 被王荣发那群傻逼骚扰了那么久,李秀多多少少也看出来了,其实方乾安是有点看不上周围那群人的。 说是小团体,其实都是其他人削尖了脑袋往方乾安身边凑,这位大少爷只能说是勉为其难懒得费神驱赶那群狗腿,这才有了学校里横行霸道肆意妄为的那群人。 在有限的记忆里,无数发生了什么,方乾安都只是置身事外地玩着手机。 有的时候李秀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错觉,对于方乾安来说,霸凌其他人的人和被霸凌的人,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而现在,永远都在冷漠地看着闹剧的方乾安,好像忽然间就从玻璃墙另一边走了出来,直接来到了李秀面前。 李秀绷紧了脸颊,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一些令人厌恶的记忆突兀地重新闪现。昨天被方乾安肆意揉捏过的脚踝,在精神紧张下莫名开始隐隐作疼。 * “我可以赔你医疗费。” 李秀说。 “……哈?” 话音落下,就连方乾安都露出了呆愣的神色。 李秀一点都不怀疑,这辈子方乾安都没听到过类似的话。 他,李秀,提出要给方家太子爷医疗费。 别说方乾安了,李秀开口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 瘦骨嶙峋的瘸腿少年因为紧张,眼睫细微的簌动着,他垂着头,不受控制地盯着方乾安的手。 隔了一晚上,高大男生食指上的绷带下方竟然依然残留着一丝暗红。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方乾安咧开了嘴。 “噗……等等,你觉得我缺你家那点医疗费吗?” 方乾安双手环胸,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地冷笑,直接凑到了李秀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道。 伴随着方乾安的靠近,李秀咽下一口干干地唾沫,不由自主地开始后退。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复印室里的环境,门已经被方乾安挡住了,窗子倒是开着,而且复印室就在二楼…… 如果他是个健康人,说不定可以考虑直接跳窗逃跑。 只可惜,李秀不是。 他是一个连跑步都跑得歪歪斜斜的瘸子。 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压在胸口的,对自己生起的强烈的憎恶。 然后,李秀开始搜寻起手边可以用来护身的东西,很遗憾的是,复印室里除了复印机和在铁架上堆积如山的教科书还有复印纸之外,并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 而在李秀努力想要自救的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不自觉被方乾安逼到了死角。 也是,方乾安实在是比李秀高大得多。 本身李秀的身材就算是比较瘦小的,而方乾安,哪怕是在发育良好的高中生里,也算是最为优秀的那一挂。 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在篮球队呼风唤雨。 据说为了安全,他的泰拳和跆拳道也非常厉害。 被称为太子爷,倒也不全是因为财力加持,更因为他的拳头是真的很厉害。 而这样一个人直接靠在李秀身前时,那种肆无忌惮,简直就像是食肉野兽一般的气息就变得更加强烈了。李秀眼前落下了一大块阴影,是方乾安的影子。 此时此刻,那影子彻底地拢住了脸色惨白的瘦弱少年。 * 李秀咬住了下嘴唇。 “那你打算怎么办?再把我打一顿?”强烈的危机感混合着低烧带来的晕眩,再加上他本身对强壮男性的极度抗拒,少年的声音尖锐。 他抬起头狠狠瞪着方乾安,目光又亮又凶。 “不然我也伸手,你咬回来?” 他冷笑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恶意。 他朝着近在咫尺的方乾安抬起了手。 方乾安不是说他是狗吗? 那么狗咬人了之后赔不起,难不成人还能把狗咬回来? 听到李秀的回话后,方乾安动作一顿,整个人微妙地迟疑了一下。 “你——” 眼看着他即将上前一把拽住那不知死活的瘸子,原本只有两人的复印室里,却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蜂鸣。 放置在房间正中央的复印机,忽然间就自动启动了。 “滋滋——滋——” 伴随着复印机的启动,大量复印纸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从出口出喷出。 在方乾安反应过来之前,房间里忽然挂起了一阵阴冷的风。 哗啦啦…… 一瞬间复印机托盘上的纸就如同仙女散花般被卷得到处都是。 方乾安愕然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脸颊一痛,竟然是一张复印纸直接划过他的脸颊,在他皮肤上刮出了一道伤口。 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那张纸,低头一看,还带着复印机复印时候沾染的热气,那张纸上却是一片纯然的红。 等等,学校的试卷复印机不应该是黑白的吗?什么时候变成彩色的了…… 方乾安有些迷惑地想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方乾安被复印机夺去注意力的同时,李秀根本没想太多,直接就弓着背猛然间从他身边窜了出去。 “你敢跑?!” 方乾安骤然回神,莫名的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伸手就去勾李秀。 可方乾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动手的同一时刻,复印室里用来放资料还有卷子的架子竟然直接朝着他倾倒了下来。 * 李秀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回头。 明明机会那么好…… 可是,就在那一刻,一股让人灵魂的冷意袭来,李秀鬼使神差地,忽然回了头。 正好看到那结实而沉重的架子在方乾安身后轰然倾倒的画面。 “小心!” 李秀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方乾安本来就想去拽李秀,此时抬着胳膊,刚好就被李秀往前用力拉了一把。 他也没想到李秀会忽然转身拉他,脚步没刹住,直接撞在李秀身上,两人一同摔在了地上。 “轰隆——” 同一时刻响起的,还有铁架的倒地时震耳欲聋的轰鸣。 …… 最开始那几秒,方乾安都有点没回过神来。 他脚上被砸了好几本大部头,小腿肚一阵生疼,简直就跟打球时被人下了黑手踹了几脚似的。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已经倾倒的铁架如今就卡在他鞋底旁边。 如果不是刚才李秀一把扯住了他,让他往前多倒了那么几步,铁架只差一点就砸着他本人了。 学校里的教材和纸张都不是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所以复印室里用的都是扎扎实实的一直顶到天花板的钢架。 这样的重量,一旦真的砸结实了,方乾安恐怕能直接被砸去投胎。 就算是再无法无天的权贵家太子爷遇到这种意外,头脑也空白了一瞬。 * “唔……” 直到一声闷哼,从他身下传来。 方乾安回过头,目光直勾勾地对上了自己身体下方的少年。 李秀脸色惨白,额角满是冷汗,嘴唇上有一道殷红的伤,正在往外渗血。 那是之前摔倒时候被方乾安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直接划的。 “你,你受伤了?” 那一抹殷红落入眼中,方乾安只觉得自己心脏猛然一缩,他不由自主紧张地问道。 “你没事吧……” 李秀忍着疼,也顾不得其他,冲着方乾安放了一个白眼。 “你……是吃猪饲料长大的吗?从我身上……起开……” 不是每个瘦弱少年都能受得了快一米九的青春期男生把所有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的。 李秀被方乾安压得,恍惚间觉得自己内脏都快从喉咙里挤出来了。 等方乾安手忙脚乱从李秀身上爬起来后,两人之间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李秀直接摔倒还当了方乾安的肉垫,过了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只能勉强半坐起来,靠在墙边看着眼前彻底混乱的场面发着呆。 “喂,那个……你真的没事吧?” 方乾安瞪着李秀难看的脸色,迟疑了一下之后,硬邦邦地说道。 他想起李秀是个瘸子,见李秀站不起来,伸手就要继续去探李秀的裤腿。 “啪。” 然后手背上便被恶狠狠拍了一下。 “滚。” 耳边传来了少年毫不留情的呵斥。 方乾安“啧”了一声,骤然收了手。 “靠,老子这次是关心你好不好?!” 他嘟囔了一声,声音却不怎么强势。 甚至还有点……有点陌生又古怪的心虚。 大概是因为,方乾安也没有想到,李秀会在那种时候出手帮自己一把。 李秀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而且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原本唇色淡薄的嘴唇如今显得格外丰盈而艳丽。 方乾安的目光总是不听使唤地停留在那抹红色上,除了之前的惊吓外,胸口中又无端腾起一股莫名烦闷。 “咳。” 李秀努力平缓好气息,这才抬头看向方乾安。 “这算两清了吧。” 少年幽幽说道。 方乾安愣了一下:“什么?” 李秀抬手,伸直了食指:“其实是你校园霸凌我在前,我咬你也是你活该。不过……这些就算了,反正我刚才还救了你一命,所以就当我们两清,可以吗?” “又不是我让人欺负你的,而且……” 方乾安看着李秀那副退避三舍的模样,愈发烦躁。 “得了……难得跟你这种瘸子计较。” 他闷闷说道。 为了缓解充斥在身体里的某种不自在,方乾安转头望向之前故障的复印机。 “也就是这种乡下学校还在用这种垃圾货……” 改天得把这种垃圾全都换了。 他想。 * 一阵微风吹过,又是一张复印纸晃晃悠悠落到他的脚边。 方乾安扫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 李秀瞥了他一眼。 “我没事,我就是记得……” 记得这些复印纸,之前不是红色的吗? 可是现在,方乾安看到的全部都是总归终究,白底黑字的枯燥试卷题。 方乾安没继续说下去,因为李秀根本没吭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就没有必要跟眼前这个小瘸子解释什么。 至于记忆与现实的错乱,恐怕就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看错了吧? 方乾安被李秀弄得心烦意乱的,这时候,也没有想太多。 复印室里架子倾倒引发的动静不小,很快便有老师和值班学生前来探究。 当然,以方乾安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平息事态。 李秀也没有管这些……嗯,他也没机会管。 因为等外人来了之后,方乾安便直接让人带他去了医务室。 美其名曰——“这家伙脸色太差了,最好是去检查一下别死我眼前惹晦气。” 片刻后,傲慢的,眼高于顶的校霸又抹了一把自己脸上早就已经干涸的血迹,干巴巴补充道:“我这脸上也得去找人上个药。” 然后就跟着李秀一起走了。 …… 所以,无论是李秀还是方乾安,都不会知道,等到喧嚣的人群散去,老师临时锁了门后。 重归寂静的复印室里,已经被拔掉电源,甚至已经被铁架砸得变形的那台复印机,在“滋滋”一声后,又开始了工作。 一张又一张的复印纸落在了纸张托盘上。 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阿秀】 【是我的】 8、第 8 章 复印室出了小事故,教导主人带着几个人,对着复印室里的一片狼藉只字未提,反而绕着方乾安转了好几圈,吓得啤酒肚都缩笑了不少,期间一直点头哈腰嘀嘀咕咕个不停,看架势恨不得叫一辆救护车直接把这位大少爷送到中心医院去。 方乾安懒得理他。 自从来了启明,方乾安也不是没见过这群人的做派,但今天,他们的存在似乎要比平时碍眼很多倍。 几个大老爷们挤挤挨挨跟着方乾安一起挤进了医务室,连在医务室值守的校医都紧张得满头冒汗。对比起来,同样受伤的李秀全程都无人问津,仿佛他忽然从这个世界上隐身了似的。 方乾安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忽然达到了顶端。 方家大少爷不爽了,当然也不会让其他人爽,开口几句话就把教导主任几个人全部怼走了。几分钟功夫,医务室里总算清静了下来。 医务室里陷入了一瞬的安静。 “啧,烦死……” 方乾安伸手掏出手机,心不在焉地玩着起了消消乐,一边玩,一边不自觉用眼角余光偷瞄着李秀。 李秀来时路上就显得很安静,这时候也没理会方乾安,就那样低着头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地坐着。 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吧,李秀脸色很苍白,也没有了之前在复印室里跟方乾安对峙时的那种精神气,漆黑的眼睫低低地垂着,仿佛沾了露水颤颤巍巍的乌蝶蝶翼,在眼底打下一小团微青的影子来。 看着真是孱弱又可怜,好像一伸手就能把人整个拢住似的。 这个念头一闪过脑海,方乾安手指一僵点错一个方块,开局大好的消消乐顿时满盘皆输。 “艹。” 方乾安猛地爆出一句粗口,吓得医务室里那位校医背脊一凉。 其实两个人都伤得不重。 校医随便拿了一支红霉素软膏递给那名普通学生,让他涂一下嘴,然后她打起精神,拉开抽屉看了一眼医疗箱,皱起了眉头。 “方……方同学,不好意思要麻烦你稍微等一会啊。” 校医干巴巴地说道,想起教导主任临行前给她那充满暗示的一瞥,心里叫苦不迭。 “我得去拿一下酒精棉。” 她快速对着方乾安说了一声,然后就急急忙忙走出了医务室。 她一走,医务室里又只剩下方乾安和李秀两个人。 房间里依旧十分安静。 李秀没理会方乾安,看上去也没怎么在乎校医肉眼可见的区别对待。他对着医务室斑驳的镜子,很潦草地挤了点药膏涂在了唇边。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方乾安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少年红肿的嘴唇在慢慢融化的药膏滋润下,却显得格外……格外…… 方乾安脑子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窥见的那一抹莹润殷红。 胸口冒火。 大少爷心里乱糟糟的,烦躁得恨不得跳起来原地打转。 “招摇撞骗的神棍骗了那么多钱?怎么连饭都不给你吃,养成这幅瘦骨伶仃的样子?” 方乾安飞快地嘀咕了一句。 他的声音不大,奈何医务室太安静,李秀轻而易举就把那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镜子里,李秀的嘴唇绷出了一条生硬的线条。 “什么意思?” 李秀猛然转头,直直对上方乾安的视线。 方乾安觉得自己就像是鬼上身了一样,被李秀这么一瞪,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一怔之后,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思维能力。 “……我觉得你太瘦了。” 他干巴巴地说道。 “哦。” 李秀与他对视了几秒,面无表情地回过了头。 他当然知道方乾安之前说的不是这个,可是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懒得跟方乾安吵——虽然医务老师已经确定他没什么大碍,可是从复印室走出来之后,李秀觉得自己身上越来越冷,冷得他神经都快麻痹了。 “啧,这臭脾气……” 方乾安觉得自己今天就有点犯贱。 他瞅着小瘸子那张冷冰冰的脸,又开始觉得不得劲。 * 方乾安并不是无缘无故就喜欢在学校里搞霸凌那一套的人。 不是因为他多高尚多正直,而是因为这学校里的人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他根本就犯不上跟任何人计较。 可谁让方乾安无意间得知李秀家里是跳大神的呢。 方乾安这辈子最恶心的,恐怕就是那种神神叨叨,招摇撞骗的神棍。 ……因此,他难免看李秀有些不太顺眼。 仅此而已。 就跟他之前嘲讽过李秀的那样,一个男生,长着这么一张娘唧唧的脸,又瘦成那样……确实碍眼。 方乾安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只是自己的不喜欢,对于一名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纯粹只是被学校当成刷分机器的普通学生来说,也可能会变成灭顶之灾。 在绝大多数时候方乾安都显得疏离冷漠,想要讨他的欢心实在是太难了。 在家长耳提面命之下无论如何也要贴在方乾安身边的人都不是蠢货,他们不会错过方乾安那一丝淡淡的不屑与厌恶。 所以,有意或者无意,王荣发开始对李秀霸凌时,他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煽风点火并且找一切机会把李秀带到方乾安面前来欺负…… 方乾安并没有阻止这一切。 而每到那时候,李秀总是会把脸绷得紧紧的,只有被欺负得狠了的时候,眼底才会闪过一抹掩饰不了的慌乱与软弱。 等方乾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变成了霸凌中的一员。 如今想来,简直就是鬼迷心窍。 * “对不起。” 想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方乾安忽然没头没尾地,从唇缝里挤出了一小截短促的音节。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 然而,他那一声生疏的道歉,却刚好和医务室老师推门进来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方乾安望向李秀,发现对方明显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某位太子爷的下颚骤然绷紧,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艹。 他不爽地在心底又骂了一句脏话,难看的脸色让校医愈发紧张。 回到医务室的校医手里端着酒精棉和镊子。 很明显,对待方乾安时老师认真许多,方家大少爷身上大大小小的割痕全部用酒精消了毒又上了药。说实在的,要不是酒精消毒,方乾安自己都没发现不过是一些复印纸而已,杀伤力竟然这么大,他手上脸上有不少很细很浅的割痕,都是纸割出来的。 处理完方乾安的脸上的上,医务老师一眼又看到了方乾安抱着纱布的手。 “你这手指怎么回事?” 医务老师有点紧张的样子。 “旧伤,没——” 方乾安本来还有点不耐烦正,打算说没什么事,一瞥到一旁的李秀,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李秀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方乾安这边的动静。 见校医回来了,他乖乖巧巧把红霉素放回了医疗箱。 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老师我先回去了。” “哦,好,你先走吧。” …… 然后李秀就那样目不斜视地,直接走出了医务室。 方乾安震惊地看着那家伙的冷酷无比的背影,简直要气笑了。 李秀这小瘸子,还真觉得他跟自己算是两清了?! 就是方乾安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校医已经殷勤地替他把袖子又往上捋了捋。 “哎呀,你这伤怎么——” 校医猛地吸了一口凉气。 方才给方乾安露在外面的伤口消毒时她也没觉得面前这位大少爷有什么大碍,谁能想,在衣服遮盖之下,方乾安的手臂简直惨不忍睹,一眼望过去层层叠叠地割痕与淤青简直怵目惊心,可以说得上是没有一块好皮。 “砰——” 就在这一瞬间,方乾安猛然一踢桌子,然后飞快地扯下了自己的袖子。 俊秀的脸上霎时间满是阴霾。校医一个错眼对上了方乾安的眼神,顿时喉头一哽,吓得没说出话来。 但很快,方乾安就恢复了正常。 “这个不用管,”他用手扶着方才被校医碰触过的那只手臂,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是我学泰拳留下的。” 校医:“……哦……哦,泰拳啊,皮下出血看上去还挺严重的,最好还是要处理一下哦。” 校医咽了一口唾沫,连声道。 “那你身上的伤就处理完了,记得八小时内不要洗澡,注意保暖,方同学你现在可以回去了。”一边说着,校医一边将酒精棉和废弃纱布丢进了垃圾桶,顺手又从医疗箱里取出了新的酒精和纱布。 方乾安站了起来,正准备走时,校医的动作让他产生了一丝很淡的违和感。 紧接着,他就听到校医开口道:“门口那个同学你现在可以过来了——” 方乾安不由瞥了一眼门口。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方乾安的脚步一顿。 而校医此时偏头望向了大门,她一怔,皱起了眉头:“咦?那个同学走了?他脸上的那个划痕还是有点严重的,不消毒容易感染吧,方同学,你回去要是看到他还是让他来一次医务室。” “划痕?” 方乾安敏锐地听出来,校医似乎并不是说李秀。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校医道:“对啊,就是跟你们一起过来的那个同学,个子很高那个,他也受伤了不是吗?” 9、第 9 章 校医记得很清楚,被送来进行伤口处理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只有嘴巴破了点皮的李秀,一个是被轻微割伤的方乾安,再一个,是个脸上被划了口子的高个男生。 其实理论上来说,她首先应该处理的就是那个高个男生——那口子应该不轻,流了他满头都是血。 可是,有教导主任临走前的目光暗示,校医肯定只能优先处理方乾安的伤。 幸好校医去拿酒精棉时候,还看到那个男生精神百倍地贴在那个破了嘴唇的男生身后,似乎正在跟对方咬耳朵。 还有闲心跟人这么推搡打闹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当时,校医还这么想过。 事实上就在校医捋起方乾安袖子时,余光中还能瞥见那个高个子男生的影子。 对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自己怎么一点都没注意到? 校医感到了一丝疑惑。 而更加让她疑惑的,是方乾安骤然转冷的回答。 “……复印室里就我和李秀受伤了。” “只有两个人,没有第三个。” 校医傻眼了。 “可,可是……” “老师你应该是看错了吧?” 方乾安没什么耐心地回了她一句。 校医说的话,莫名的让他产生了一丝诡异的焦躁感。 不过在这一刻,方乾安并没有把校医的话放在心里。 重新披好校服,方乾安随即朝着医务室外走去,徒留校医坐在医务室里,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满头雾水。 “难不成……我真看错了?” 良久,校医才纳闷嘀咕了一句,将手边的医疗箱重新整理好。 送走了方乾安作为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哄着的太子爷,校医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重新收拾好医务室,她来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打算透透气。 一低头,她正好就看到了从楼里走出去的方乾安。 一米九的个头,外加令人惊叹的体格,就算只有一个背影,方乾安也十分引人注目,怎么也不可能看错。 “靠,现在的年轻人啊……这年头开这种无聊玩笑有意思吗?” 校医凝视着楼下逐渐远去的方乾安,愣怔一瞬后,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说什么自己看错了,说什么受伤来的就两个学生,纯粹就是鬼话连篇故意吓人玩呢。 看,校医之前看到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这时候不还紧跟在方乾安身后吗? * “嘶……好冷。” 医务室回教室的路上,李秀打了一个冷战。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应该在医务室跟校医要一点退烧药的。 就自己如今这全身发冷,头晕眼花的状况,不吃点药下午的课恐怕有点难捱。不是没有想过再折回去拿药,但是今天李秀本来就因为方乾安错过了一堂课,再回去拿药估摸着连下一堂课也要迟到。 而且……下一堂课是欧阳的。 脑海中又闪过了男人笑眯眯的脸,李秀脸上闪过一道阴影,随即打消了转身的念头。 他低着头快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启明中学绿化做得不错,医务室在综合楼,与教学楼中间隔着一小片树林。 也就是在穿过那片小树林时,李秀在郁郁葱葱的树丛中,不经意地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宋城和阿麻仔。 李秀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停住脚步,压低了自己身形。 幸好,那两个人此刻正背对着他,并没有注意到李秀的存在。发现这一点后,李秀松了一口气,并没有过多打量就就加快了脚步迅速走开了。 他可不想引起这两个家伙的注意力,毕竟跟方乾安那种大少爷比起来,反而是宋城和阿麻仔这种杂鱼更加低劣和难缠。他这一上午啥都没干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压根不想继续找麻烦。 不过,转身离开的同时,李秀依然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怪异。 宋城和阿麻仔站着的地方是灌木丛里头,那里鲜少有人踩过,地上估摸着全是落叶堆积而成的泥巴。两人的背脊都是直挺挺的,手……手似乎也一直垂在身体两侧。 一瞥之下,李秀只能面前看到那两个人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是在嚼着什么。 总觉得,那并不是吸烟的姿势呢。 这个念头在李秀的心底稍纵即逝,他并没有想太多,因为很快就又别的事情占据他的注意力。 气喘吁吁到了教室,还有五分钟上课。 “你怎么来了?我听老师说你身体不舒服已经请假了?” 同桌女生看到李秀出现在教室里还有些诧异。 李秀想了想,猜到应该是方乾安打了招呼的缘故,轻描淡写地抹掉了他上堂课缺席的事。 那位大少爷在这种时候竟然还细心的想到了自己? 他脑子坏掉了还是又在憋什么坏水? 李秀想起今天大少爷的某些诡异行为,感到一阵茫然。 “觉得好些了,所以还是来上课了。” 而在现实中,李秀只是眼睫轻颤,闷声回了一句,并没有解释别的。 他坐在座位上,正准备拿下堂课的课本,动作就是一顿。 他的书包被动过了。 经历过好几次整蛊后,李秀现在对自己放置在教室里的东西物件都很敏感,发现书包开口位置不对的瞬间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书包。 本以为里头会被人恶意放上图钉或者是垃圾,又或者是教科书被撕碎什么的,然而他再三检查后,诧异地发现重要的东西都没事,只有哥哥吃剩下来的生米不见了。 李秀扯着书包的指尖骤然发白。 “李秀,没事吧?” 同桌女生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李秀,见他脸色不太好,连忙凑过来问道。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没事。”他说。 只是一袋本来就要丢掉的生米而已…… 就算不见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吧? 可是,又有谁会跑来偷一袋混了香灰的米呢? * 小树林里—— “嘿,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看到宋城和阿麻仔时,巡视学校的年级主任也跟李秀想的一样,觉得这两个男生应该就是躲在树林里抽烟。 这让他气得火冒三丈。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是抽烟能在这里抽吗?不怕火灾——” 他急匆匆地冲了过去,一把掰住了那两个男生的肩膀。 可是,对方转过身来时,年级主任却根本没有找到烟头。 “咳咳……” “咳……” 反倒是被他抓住的那两个男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一边咳嗽,嘴里还一边喷出了不少混合着唾液的白色小颗粒。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男生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边捂着嘴,一边慌张的看向年级主任。 “你们在干什么?!” 年级主任又问了一遍。 “我,我们,不……我不知道……” “我就是……就是……” 两个男生脸上的茫然与无措就像是真的一样,口中还是含含糊糊的,说话时还是能看到有些白白的东西在嘴里。 年级主任想到刚才的那些小颗粒,心中疑窦丛生,正准备让两人把嘴里东西吐出来,就见到两人忽然脸色扭曲,猛地捂住嘴弓下了身子。 “好痛……” “呕……” 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两人喷射性地吐了满地。 年级主任也未能幸免,鞋子和裤子上都浸透了温热酸臭的浆液。年级主任一声惨叫,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身后灌木丛直接绊倒。 因为这样,年级主任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到不对。 怎么他脚上的那些呕吐物里,还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白点在动呢? 10、第 10 章 似乎有人在小树林里发出了惨叫声。 上课伊始,不少学生都听到了那一声凄厉的哀嚎,但大部分人都只是往窗外望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讲台上,英俊得简直就像是刚从偶像剧里走出的英文老师已经站定,温温柔柔地望着自己的学生们。 欧阳是那种很难让学生讨厌的老师。 他个子很高,容貌俊美,言谈举止都十分温和且优雅,无论是盛夏还是寒冬,他永远打扮得像是刚从老派时尚杂质中走出来的男模一样。李秀倒是看不出欧阳的穿着有什么特别,但班上女生课后没少赞叹欧阳的品味好……以及昂贵。 第一次知道欧阳手腕上一只表可能比自己从小到大一辈子的生活费还贵时,李秀手中的中性笔在试卷上停顿了几秒,劣质的笔尖在纸面上漏液漏出了一小团粗糙的墨迹。 在学校里所有人都清楚欧阳富二代的身份。而奇妙的是,学生们在面对欧阳时,也总是会更加听话乖巧一些。 不仅是李秀所在的班级了,几乎整个年级的学生很喜欢欧阳。 “几乎”。 开始讲课前,欧阳像是例行公事一般扫视了一番教室。 李秀在台下默默地低下了头,避开了欧阳的目光…… 脖子后面的寒毛竖了起来。 李秀敏锐地感觉到欧阳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几秒,他的掌心因此而泛起一阵冷腻的潮意。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见欧阳点出来他的名字。 “李秀?” 欧阳温和地看着李秀。 “我听说你今天上午不舒服,不是请假了吗?” 李秀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欧阳身后黑板上。 “我没事。” 少年的回答微弱,声调都没有起伏。 “那就好,我看你脸色有点糟糕。” 欧阳耐心地说道。 “跟其他同学比你的基础比较弱,需要再花点功夫在这门课上呢。上次的加强卷,我已经批改过了,你有好几道题都错得实在不应该,下课以后你来一下办公室,我再跟你讲讲。” “……谢谢老师。” 李秀低着头,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眼底的阴沉。 “哇,欧阳的小灶啊,李秀你这也太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同桌女生趁着欧阳转身开始写今天板书的空档,没忍住,凑在李秀身边嘀咕了一句。 “嗯。” 李秀木着脸低声应了一句,目光却有些空,握着笔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了白色。 * 一节课过得很快。 下课铃响起,欧阳笑眯眯的捡起教案夹在腋下,冲着教室角落里的李秀招了招手。 李秀坐在座位上,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站起来,慢吞吞地跟在欧阳身后到了办公室。 启明作为贵族学校,各方面硬件自然远比普通公立学校好许多。不仅仅只有学生享受着优渥的教学条件,老师也是一样——在启明,根本不存在许多老师共享同一间办公室那种事,每一位老师都享有一间设施齐备的单独办公室。而欧阳作为校长重金挖来的明星老师,待遇比其他老师更好一些。他的办公室位于走廊的最角落,是面积最大,私密性最好的一间。要说这间办公室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因为窗口种着一颗古树,枝叶无比繁茂几乎挡住了所有自然光,,光照不太好,哪怕是在白天,不开灯的话,室内也显得格外昏暗。 而现在,欧阳就没有开灯。 他站在黑洞洞的办公室门口,一手扶着门,一边扭过头来望向李秀。 “进来吧,李秀。” 他说道。 李秀没动。 “老师……” 他低低开口。 “我自己先回去看一下卷子,有不懂的再来找你吧。课间太短了,我下节课……” “你下节课不是体育课吗?” 欧阳干脆地打断了李秀。 他的脸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冷酷。 “我记得你是不用上体育课的吧。” 李秀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知道欧阳在看自己,又如实质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他的脚踝上。 他喉头一哽,无从反驳。欧阳说的没错,因为腿部缺陷的缘故,学校的体育课对于他来说就是自习课。然而被欧阳指出这一点后,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萦绕在身体深处的冷意骤然爆发,李秀从未觉得像是现在这么冷过。 “你跟其他学生不一样,这里的学生虽然懒散,可是大家都是刚学走路就接受双语教育的,”欧阳看着李秀,表情温和,声音却是其他任何学生都没有体会过的严厉,“而且你的情况很特殊吧,在课业上,你需要比其他人都要认真才行呢,李秀同学。老师也是为你好,才想给你单独加强一下。” 一边说着,欧阳一边上前,将手搭在了李秀的肩头。 身形修长的男人立刻就感受到了掌心下,少年的身体战栗了一下。 少年人特有的,未完全张开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显得那么纤弱,欧阳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双眸飞快地闪过一丝晦暗。 不过下一秒,那种怪异的神色就被“负责温和好老师”的表情迅速替换了。 “好了,李秀,别这么拘谨,”他的声音骤然一软,在他的推搡下,李秀不得不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别看我是老师,我其实很喜欢跟学生做朋友的。” “咔嗒”一声。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了。 * 办公室里,欧阳表现得就像是那种最温和,最耐心,最正常不过的好老师。 室内很暗,年轻的男老师只开了桌面上的台灯,然后便拿起了那张英文卷子放在了桌子上,他抽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侧拍了拍,示意李秀坐到自己身边来。 “我来跟你讲一下这几道题。” 他说。 欧阳很满意地看到李秀听话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少年还是不看他,那张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一张精心制作的工笔面具般拢在脸上,只有额角和脖子后面微微冒出的薄薄汗意显示出了他的极度紧张和抗拒。 然而这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抵抗,反而让欧阳的呼吸变得更加浑浊。 题目讲着讲着,欧阳的语调骤然压低了下去。 “……听说你最近过的很辛苦。” 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探向了李秀的大腿。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完全可以跟我说。毕竟我在启明还是有一点人脉的。” 眼看着欧阳的手即将碰触到李秀,窗外忽然吹来一阵狂风,原本紧闭的窗子“砰”一下打开,沉重的落地窗帘呼啦一声,猛然卷起来,拍在了书架上。 “砰——” 在欧阳和李秀的身后,无数书本和摆设呼啦啦地书架的上掉了下来,发出的巨大动静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种沼泽般黏腻沉重的气氛。 欧阳也被吓了一跳。 “艹他妈——” 他骂了一句脏话。 在看到地上掉落的东西时,男人的瞳孔微缩,也没有顾得上别的,他慌张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急匆匆地走到书架弯下了腰。 掉在地上的除了一些工艺摆件,还有几本分量不轻的厚硬皮大部头。没有封面,书壳被塑料书皮封得严严实实,也正是这样,掉在地上时候声音特别大。 在捡起那几本书时,还有几张照片从书页中滑了出来。 欧阳的额角凸起了一根筋,他手脚麻利地将照片飞快地收回了书页,然后将东西一一放回了原位。 “哎呀,刚才还真是吓人呢,看样子得让校工来修一下窗户了——” 一边把东西往回拜,欧阳一边整理好了慌乱的心情,他背对着李秀,开玩笑似地嘀咕了几句。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欧阳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是他想要咧开嘴笑,却要掩饰那股得意,最后表情反而变得怪异起来。 “怎么忽然就这么大胆了……” 备受欢迎的老师声音浑浊地调笑着,志得意满中,他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自己肩头的手上。 欧阳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僵住了。 那并不是欧阳设想中的李秀的手,那只手表皮斑驳,干枯的皮肤之下经络纵横,手指的指尖处没有指甲,只有血肉模糊的甲床。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被那只手碰触的位置蔓延开来。 “啊——” 男人喉咙中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叫。 他跳了起来,肩膀撞到书架上,又撞落了几样摆件。 “欧阳……老师?” 一声迷惑的声音迟疑地传来。 欧阳惊魂未定地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依然坐在办公桌前的李秀。 少年正打量着他,满脸紧张,看上去也吓得不轻。 “你,你怎么了?” 欧阳瞪视着李秀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他急促地呼吸着,看向自己的肩膀。 那只手早已消失不见。 短短片刻,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是他的幻觉?还是李秀的报复?听说现在网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整蛊装置都有……不,不对,李秀离他还有那么一段距离,他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到就任由李秀靠近自己背后整蛊自己?而且那只手…… 那只手,他见过。 他甚至能回忆起那只手死死抠在地上,指甲全部被掀开,在地毯上留下长长血痕的场景。 深埋在欧阳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想起的那段记忆骤然上浮。 一阵风从窗口吹来,欧阳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好冷…… 欧阳意识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以至于这一刻原本舒适的办公室对于他来说竟然阴冷得无法忍受。 “没,没事。” 欧阳干巴巴地冲着李秀说道,原本盘踞在心底的某些欲望早已消散不见。 恰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11、第 11 章 敲门的人是一名学生,门打开后,学生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李秀的身上。 “欧阳老师,年纪主任让我来喊李秀去他办公室,说是有事情要问他。” 他说道。 年级主任能有什么事情询问李秀? 要是往常欧阳自然要表现出一名好老师的体贴,对李秀多加询问和关怀。但这一刻欧阳自己都心神不宁,自然也没有那个精神继续演戏。 “既然有人找你,你可以走了。” 欧阳脸色铁青地说道。 可就在李秀即将踏出办公室时,他忽然又开口喊住了对方:“李秀——” 李秀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望向欧阳。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欧阳以为自己可以故作平静,结果开口时嗓音的沙哑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时冲动问出那句话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对准了李秀,不敢错过后者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 “啊?” 李秀蹙起眉头,满脸迷茫,不似作伪。 一股寒意瞬间从欧阳的脚后跟直贯上天灵盖。 “……没事,你走吧。” 欧阳说。 李秀离开后,欧阳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只不过是最近压力大所以眼花了而已。 男人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道。可当他端起杯子想喝口水时,手背上却溅满了水……他的手一直在抖。 他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只手。 冰冷铁青,泛着死气的手。 恐惧化作的寒气包裹着他,让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置冰窟。 “开什么玩笑。” 年轻的老师喃喃开口。 “他妈的都这么多年了,就算是见鬼也不至于拖这么久……” 所以,一定是眼花,不然就是李秀那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当年的流言,在用什么新奇手段整蛊他吧。虽然都已经试探过了,但谁知道对方是不是演技好把他骗过去了呢? 欧阳的脑子乱得要命,太阳穴处也泛起了剧烈疼痛,像是有许多无形的针在扎一般。 “咚咚咚。” 此时他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在忙,有事待会再说。” 以为又是哪个学生来找自己,欧阳也没顾得上维持自己好老师的形象,异常粗暴地冲着门外吼道。 可是,听到他的话之后,门外的人却还是不依不饶的,依然在有规律地敲着门。 “咚咚咚。” “咚咚咚。” …… 机械的敲门声不断响起,吵得欧阳愈发头痛欲裂。 欧阳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冲向办公室门,气势汹汹地打开了门:“没听到吗?!都说了有事,乱敲什么门——” 他的声音忽然卡住。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本又厚又重的相片收集册静静地摆在地上。 一看到那本收集册上熟悉的书皮包裹方式,欧阳的脸上血色褪尽。 “怎么可能——” 这些东西不是被他放好了吗?怎么可能放在外面?等等,是有人知道了什么,从他书架上偷走了他的这些特殊收藏品吗…… “沙沙。” 走廊中忽然间响起了清晰地翻页声。 欧阳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相册在无人碰触地情况下自行翻开。一张又一张丑陋而邪恶的照片纷纷从透明薄膜中散落出来。 不同的是,记忆中那些照片中只有未成年孩童们稚嫩的身体,可现在,欧阳自己的影像却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了照片之中,彻底挡住了那些“纪念品”们。 “是谁——是谁在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欧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他一边呵斥着,一边手脚并用地扑到了地上,拼命地想要将影集合拢。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碰触到影集的瞬间,照片中所有的“欧阳”都齐齐地转过了头,望向了照片之外惊慌失措的男人。 他们都有着类似的肿胀而青紫的脸,是那种已经死了很久,被抛弃在无人角落腐烂了好几天的脸。他们齐齐朝着欧阳咧开了嘴,紫褐色的舌头掉了出来,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黑色的脓血。 【欧阳老师。】 欧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要做一个乖孩子,老师才会喜欢你哦。】 欧阳的喉咙里涌起一阵腥甜,就像是他的心跳过快撞碎了他的内脏导致了出血那样。 “是幻觉——不,不对这是噩梦,我一定是在做噩梦——” 过于怪异的一切让欧阳魂飞魄散,他不断自己说道,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然后,他的肩头忽然一沉。 一只泛着青色的手伸了过来,如同铁箍一般,死死地钳住了他。 * 赶到教务处时,还没有推开门,李秀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宋城?黄小东?鬼知道这谁……哦,他们是跟那个叫王什么的来着,一起混的,我不熟。” 李秀明显感觉到,自己已出现,年级主任就松了一口气。 “李秀同学来了啊。” 微微有些秃头的中年男人擦了一把额角。 “那个,方同学,既然李同学来了,就打扰你学习了。学校呢,其实也只是想更加全面地了解一下情况。没有想到你跟那两个同学也不熟,你现在已经可以回课堂上去了。” 年级主任十分和蔼地冲着自己面前斜靠在沙发上,满脸不耐烦的高大男生说道。 他的脸上笑眯眯的,也只有自己知道,他一直在心里疯狂骂人。 简直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愣头青脑子摔坏了,问事情问谁不好,竟然还把这位太子爷请来了?! 就在这么跟方大少爷走个过场,问了几句话的功夫,年级主任觉得自己命都短了十年。 做老师的人,谁都不喜欢应付那种刺头学生。 而如果这个刺头还是跟一个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千方百计哄着捧着的大少爷,那种糟心程度简直是指数上升。 幸好,李秀的到来瞬间减缓了教务处办公室内深海一般的恐怖压力。 “李同学,你知道宋城和黄小东在学校里遇到了事故吗?” 在方乾安面前年级主任不敢造次,可对上李秀,他的瞬间又强势了起来。 “我……不知道。” 其实来时的路上,李秀多少从那名带路同学口中听到了些许。也知道事情可能跟宋城还有阿麻仔仙官,可要真说起来,李秀是真的不知道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宋城,和真名为黄小东的阿麻仔能出什么样严重的事故。 根据那名学生透出来的口风,说是那两个人直接被救护车拉走了,在那之前还把教导主任都吓得快晕了。 “唔,他们遇到了非常严重的中毒……”停顿了一下,年级主任赶紧又补充道,“食物中毒。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医院抢救,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关于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吗?” 年级主任眯了眯眼睛,望向李秀的目光变得格外严厉。 李秀摇了摇头。 “你真不知道?可是其他同学说,今天早上他们去找你时,还是好好的。而且据说,今天他们似乎还从你的书包里拿了一些东西,李秀同学,你今天带了什么来学校?” “我没有带任何有违校规的东西。” 听到微秃男人意有所指的话,李秀回答道。 他抬眼望向对方,脸上一点表情没有。 从自己书包里拿了东西?李秀想起了今天从复印室回去之后察觉到的异样。想来书包里被弄乱的生米,就是宋城和阿麻仔做的。 可是,这跟中毒有什么关系? 李秀抿紧了嘴唇。 他能感觉到,年级主任在暗示什么。 或许是想把他当出气筒……也可能是替罪羊。 虽然宋城和阿麻仔在小集团里不过是垫底小喽啰,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启明的学生。能够上得了这所学校的人,除了李秀这种特殊存在,其他多多少少在市里都有些地位。 可现在,学生在校园里中毒中到快嗝屁,校方要是承认是自己学校里有安全隐患的话,不仅仅是那两个人的家长,其他学生的家长也能扒掉学校高层的一层皮。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这种,跟宋城和黄小东有明显冲突,家里贫寒的普通学生,似乎就是最佳的背锅人选。 李秀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可不是那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天真少年,类似的事情,他跟在外婆身边没少见。然而,知道归知道,等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李秀才愕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计可施。 就像他面对身份超然的校霸们对自己的霸凌一样,除了默默忍受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办法。 “李同学,听说你跟宋城和黄小东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吧?当然,那两个人平时在学校里,也确实有些品行不端。你放心跟老师说,老师之后一定会处理这些事。不过嘛,李同学,你之前遇到了那么多不友好的事情,是不是也想过要报复对方……” 年级主任满意地看着面前少年脸色惨白的模样,正要继续开口施压,一旁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那是方乾安一脚踢在了茶几上。 教务处的茶几是正经红木,重得几个人抬都抬不动,可方乾安一脚踢过去,竟然让一米五的红木茶几直接移了位。 “方同学?!” 年级主任本来以为方乾安是在一旁看好戏呢,结果大少爷骤然发难,差点没把他心梗吓出来。 “不好意思,伸腿时没注意。” 方乾安毫无愧色地耸了耸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发育良好的一米九大个子径直来到了年级主任面前,给后者带来了莫大压力。 紧接着,方乾安一抬手,直接揽住了李秀。 “第一节课时,这家伙跟我在一起,后来我们还一起去了医务室,老师你还记得吧?” 方乾安垂着眼,淡淡说道。 “啊……啊,是有这么一回事。” 年级主任额角冒汗,慢了半拍才讷讷应道。 他的目光在方乾安和李秀身上来回转动,脸上的迷惑简直要溢出来了。 方乾安和李秀? 圆滑如他,一时之间也没琢磨出这两个南辕北辙天差地别的人,到底是什么个关系。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差不多一上午,他总不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对那宋什么黄来着动手。而且我觉得吧,就他这样的,那个宋什么来着,也不至于看得上李秀的东西。” 高中男生的胳膊又重又热,沉甸甸地压着李秀。从方乾安身上传来了灼热的体温,一点点浸入了李秀的身上,让惯来独处的他,不自在极了。 方乾安说出来的那些话,更是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可实际上,李秀的迷惑程度跟面前的年级主任是等同的。 “哦,是,也是。” 年级主任茫然地附和着方乾安。 方乾安点了点头,搁在李秀肩头的手臂一个用力,差点把少年直接拉到自己怀里去。 “所以这事跟他没关系。” 方乾安淡定地说道。 “既然没什么好问的,我就带他走了。” * 一直到离开教务处好一段路,李秀都是懵的。 他还能想起关门前年级主任涨得通红的那张脸:有方乾安在,就算年级主任再不爽,他也不会再继续找李秀麻烦了。 想到这里,李秀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复杂。 不用背锅自然是安心的。 可是方乾安的举动又实在怪异,怪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摸不准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总不至于又是什么新手段校园霸凌吧? “那个……为什么?” 等意识到的时候,李秀已经问出了口。 “什么为什么?” 方乾安还是那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为什么帮我。”李秀低低问道。 作为学校里的特殊存在,方乾安压根就不需要开口替李秀这样的人开脱。更何况李秀之前就注意到,方乾安并不喜欢自己。 方乾安沉默了片刻。 “哦,那个啊……” 身形比身边少年大上n圈的高大男生拖长了声音。 谁他妈知道呢?为什么会抽风帮一个无足轻重的,而且还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骗子家小瘸子开脱。 “那老头今天今天来找我时,右脚先进的教室。” 最终,方乾安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李秀:“哈?” 方乾安轻哼了一声:“我最讨厌右脚先进教室的人了,好吧,就是看他不顺眼,怎么了?” 李秀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 片刻后,从少年唇间溢出一声细如蚊讷的低语。 “谢谢。” 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这次他的声音虽然小,音调却是软软糯糯的,显得少年整个人都柔软了起来。 从方乾安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李秀露在校服外的一小截雪白脖颈,和漆黑发丝下看上去又白又小巧的耳垂。 不知道为什么,方乾安下意识地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 “就这?”恶劣的校霸声音微抬,“不对吧,小瘸子,我帮了你这么一个大忙,是不是应该拿点实际的谢意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方乾安便感到李秀的肩膀颤了一下,单薄的少年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望向他。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 李秀说道。 方乾安也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李秀脑瓜子里又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反正肯定没想好事,一张脸雪白雪白的,莫名让方乾安想到了那种,嗯,那种死了老公无人依靠的小寡妇,特别柔弱可欺什么的。 ……艹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方乾安自己都愣了一下。 可是,胸口那种好像有很多小爪子在挠的奇怪感觉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警醒而褪去。 “你说我想干什么?” 方乾安要强行压下心中异样,淡淡道。 听到这句话,李秀又垂下了眼眸不吭声。 方乾安算是发现了,李秀一遇到不爽的事情,便会故意挪开目光不跟人对视。不过嘛,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就他那娘唧唧秀秀气气的模样,越是这么垂着眼努力绷着脸,就越是让人想要……想要撩拨一下。 方乾安:“老话怎么说来着,无以为报,是不是就应该以身相许啊?” 李秀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方乾安。 “抱歉,我不是同性恋,做不到这个。” “咳咳——” 方乾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 “我也不是好伐!”他嚷嚷了起来,“开个玩笑而已!” 确实就是嘴贱开个玩笑。 但李秀的反应真的太正经了,正经到方乾安脸上莫名其妙腾起了一股热意。 靠。 “不过我可以帮你补习。” 李秀斜斜地瞥了方乾安一眼,继续道。 “我记得,你的成绩很差吧。” 事实上,是全年级倒数第一。 方·连考试都不会参加·乾安,这下是真的涨红了脸。 “我那成绩……不是,谁会想要这种谢礼啊?有没有诚意啊!” 又一次,方乾安伸出手,重重地揽住了李秀。 灼热的体温驱散了低烧带来的寒意,让李秀恍惚了一瞬。 【“阿秀。”】 同一时刻,在走廊的远处,响起了一声低哑的呼唤。 一股恶寒划过背脊,李秀倏然转身,正好角落里站着一个低着头的人。 “李秀同学。” 那人重复了一遍呼唤。 教务处所在的综合楼体量非常庞大,当初设计时,请的是某个国际知名的设计师。 结果设计出来的大楼造型倒是非常前卫,实际使用下来却颇为一言难尽。各个办公室的方位都很奇怪,全靠走廊连接,而且走廊也设计得十分错综复杂,堪称迷宫。而且,这么多走廊,却没有开窗,全靠人工光源实现照明。 一旦某盏灯坏了,那个位置就会显得特别暗。 而现在,那个角落的上方,恰好就是一盏故障灯。 奇怪了,刚才他们经过时,那盏灯坏了吗? “滋滋——滋滋——” 隔这么远,李秀还是能听到不时响起的电流声。 伴随着灯光的明明灭灭,那个人影也显得有些难以辨认。 “欧阳……老师?” 李秀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12、第 12 章 认出欧阳的那一瞬间,李秀的身体倏的一下绷紧了,就好像他在走路时,不小心发现自己脚背上爬了一条蛇似的。 “李秀,你来一下,老师有事情要跟你说。” 阴影中,欧阳声音低沉地冲着他说道。 李秀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勉强开口应道:“我……我要去上课了,下节课快开始了。“ “李秀,听话。” 然而面对李秀的推脱,欧阳依然十分坚持。 他直直地抬起了自己的一只胳膊,朝着李秀勾了勾手。 男人的动作看上去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但在这一刻,对欧阳的抗拒像是正在吹气的黑色气球,彻底占据了李秀的大脑。李秀根本无力去感知任何事情。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综合楼的冷气好像开得太冷了一些,冷得他身体僵硬,头晕脑胀。 “可是……” 李秀嘴唇翕合,艰难挤出两个音节,正要负隅顽抗地进行最后一轮推脱,手臂上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是方乾安当着欧阳的面,一把拽住了李秀。 恰在此时,他们身后的电梯传来了“叮”的一声,银白的金属们嘶嘶响着,朝着两边打开,露出了空无一人的轿厢。 “啊,电梯来了。” 高大的男生提高声音,冲着欧阳的方向,毫无敬意地嚷了一声。 紧接着,他压根就没给李秀反应的机会,直接就勾着少年,一个健步进了电梯。 “……老师,我受伤了不能自理,需要李秀同学送我一下,老师不介意吧,老师我们走了。” 在方乾安的声音中,电梯门缓缓闭合,将远处那个男人的身影彻底挡在了门后。 自始至终,名为欧阳的高大男人都停留在阴影之中,不曾上前一步。而面对方乾安明晃晃的轻慢与抢人,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在灯光的明灭间,那张曾经让许多人花痴不已的英俊面庞,透出一股森然的青色。 关门的最后一个刹那,方乾安在漫不经心中,对上了欧阳的目光,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吧,欧阳的眼神显得异常怨毒而空洞,简直就像是要冲上来吃人似的。方乾安作为一名养尊处优到的大少爷,来启明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哪个老师敢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啧,那老男人是什么眼神啊——” 方乾安不由吐槽了一句。 “所以,你什么时候已经受伤到生活不能自理了?” 耳边传来了一声幽幽的质问,方乾安立即忘记了欧阳,转头望向了身侧神色古怪的李秀。 猝不及防被方乾安来这么一出,李秀也说不出自己现在心情是好是坏,毕竟,跟方乾安这种大少爷不一样,得罪了欧阳之后,李秀也不知道自己之后还能不能顺利拿到学校的奖学金,能不能继续平静的生活。 但不可否认的是,就那样当着欧阳的面溜号,李秀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至于方乾安,在听到李秀的问话后先是一怔,随即就理直气壮地朝着李秀举起了自己的手指。 “我手疼。”他说,“啊,疼死了疼死了,按不了电梯了。” 一米九的男生就那样,故作柔弱地冲着李秀说道。 李秀:“……” 行吧。 此时电梯已经开始自行下行了,李秀也没太在意,觉得应该是楼下有人按了。 随意地按下了电梯面板上的“1”键,李秀便安安静静地站定,就等着电梯抵达一楼。然而他身侧的男生显然不打算给他留一份清静,安静了没几秒就开口了:“喂,那个老男人在学校里好像还挺受欢迎的?” 李秀:“……可能吧。” 方乾安双手环胸,瞥了一眼李秀,后者的身体果然又绷紧了。 “啧,不懂那群小女生的审美,”停顿了片刻后,方乾安用余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李秀,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低声道,“我也没觉得那种男的有多帅啊。” 李秀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冷意:“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啊。”方乾安耸了耸肩说,“我单纯就是看他挺不顺眼的,这种一把年纪还假模假样的老男人一般情况下都不是什么好货。那个,下次你要是懒得理他,就说我找你有事好了。反正学校里老东西里,也没有人敢找我的麻烦。” 电梯厢里有两秒钟的沉默。 李秀:“哦。” 他垂下了眼帘,死死地盯着地面,就好像脚下的假大理石电梯厢地板上,有什么精妙绝伦轮的数学题似的。 而实际上,正是因为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李秀才继续选择面无表情。 他有点搞不懂方乾安了。 一般来说,会搞校园霸凌的人通常都是一群脑子空空只会通过恃强凌弱昭显自己空洞内心的蠢货。 可是方乾安,好像也没有他想得那么脑袋空空。 李秀自认为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还是挺好的,可方乾安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对欧阳的抵触……以及,方乾安好像是这个学校里,他遇到的第一个明显对欧阳表现出厌恶的人。 心情复杂。 在李秀陷入沉默的短暂瞬间,方乾安眯了眯眼睛,他并没有错过李秀刚才身体倏然绷紧,随即有不由自主放松的那点小变化。再想起方才李秀在看到欧阳时整个人瞬间僵硬,脸色惨白的样子,他的胸口忽然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开始澎湃。 “咳,其实别的事情你也可以来找我。” 方乾安双手插兜,有点突兀地说道。 他可以感觉到,李秀似乎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没有什么事情找你。” 李秀语气冷淡。 方乾安竖起了眉毛:“嘿,你——” “方乾安。”李秀打断了方乾安的话头,少年指了指电梯面板上跳动的字数,表情变得严肃,“……电梯是不是故障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没到一楼?” 被李秀一提醒,方乾安才醒悟过来。 对啊,他们两个都站在电梯里扯谈这么久了,电梯却一直在平稳地下行着。综合楼虽然是一栋十几层的高楼,可在没有人频繁上下的情况下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到一楼。 方乾安与李秀一同望向电梯的楼层字数,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13楼,12楼,13楼…… 10楼,9楼,8楼…… 12楼,7楼,3楼…… 负2楼,5楼,负12楼…… …… “楼层一直在乱跳。” 李秀点出了这点。 “可是,电梯不是一直在往下降吗?” 方乾安皱着眉头开口道。 是的,虽然面板上楼层是乱的,但从身体感觉来看,他和李秀所在的电梯一直都在平稳地下降,一点都没有电梯故障时那种电梯一卡一卡带来的惯性。 “嗯。”李秀正在按电梯的紧急求助按钮。 然而无论他怎么按,紧急求助频道那头却始终是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电梯面板上的数字早就已经变成了正常电梯根本不会有的楼层,什么“负18层”“负27层”都来了,而他们的电梯……依然在下降。 “有没有搞错。” 李秀喃喃道,脸上多了几分慌张,他抬手将面板上所有的按键都全部按亮了——然后,就看到原本是橙黄色的按键灯,在同一时刻变成了血红色。 “这是怎么回事?” “等等,我打电话——艹,没信号?” 方乾安神色凝重,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要知道为了防绑架或者是别的危险,他的手机可是经过了特殊改造的,别说是在电梯里了,就算是在深山老林里信号也该是满格的才对。 可现在,躺在方乾安手中的昂贵手机,却在这种小场面下直接变成了砖。 而且,都已经下降了这么久始终没有停的电梯也非常违反常理。 方乾安并不是蠢人,他也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种……超出科学范畴的怪异。 “不管怎么说,李秀,你先到角落里去。要是电梯坠毁,角落的人比较有生还可能。”方乾安声音紧绷地说道,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果然是电梯故障了吗?这里为什么这么冷。 这个念头飞快划过方乾安内心,不过并没有停留太久。 “叮——” 因为就此刻,电梯停了。 * 【b13】 负十三层。 电梯们徐徐打开之前,李秀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显示屏。 微微闪烁的红色电子灯显示出了此刻他们所在的楼层。 ……当然是错误的楼层。 毕竟又不是重庆的地铁,他们学校的综合楼顶多有个地下三层,怎么可能挖到负十三去。 李秀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念头纷乱地从脑海中滑过。 特别是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李秀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 电梯门打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一片漆黑。 一股刺骨寒意在开门瞬间瞬间包裹住了李秀,他颤抖了一下,口鼻处腾起一阵白雾。 “嘿,秀儿。” 一只手,掌心滚烫,探过来拉住了李秀。 “你……你靠我后面吧,这细胳膊细腿的,挡在门口你以为你门神啊?” 方乾安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把李秀往自己身侧扯了扯。 因为这个近乎保护的小动作,李秀嘴唇微动,没好开口去计较那个莫名其妙的“秀儿”的称呼。 “艹这破烂电梯到底是停在哪了。” 方乾安举起手机,打开了照明往那一团漆黑中照了过去,从手机光团能够照到的环境来看,电梯外面似乎是一条走廊——这种十分阴间的格局倒是跟其他楼层都差不多。不过眼瞅着这一层目前根本就没有被使用,没有灯,也没有应急出口。 最重要的是,这里冷得跟停尸房没什么两样。 李秀抬起手,发现自己冻得胳膊上寒毛都立了起来。 正在李秀和方乾安两个人站在电梯里看着外面完全陌生的楼层面面相觑的时候,电梯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声,整个电梯厢用力地抖了一下。 那种感觉,就像是下一秒整个电梯就要直接垮掉一样。 “我艹我艹——” 方乾安发出一声咒骂,拽着李秀便冲出了电梯。 结果他和李秀刚跨出电梯,电梯就贴着他们的脚后跟直接关上了。 “叮——滋——滋——电梯——下下下下下——行——” 关门提醒的电子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发声元件出了问题,声音拉得长长得,简直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哀嚎。 而最重要的是,这电梯竟然还在往下运行? 但此时李秀和方乾安也没法抱怨这种细枝末节,因为电梯门一关,他们仅剩的照明光源就只剩下手中的手机了。 “这什么破烂电梯?!每年给这狗屎学校捐的钱到底去哪里了啊这么垃圾……” 方乾安瞪着死气沉沉的电梯门粗声粗气地抱怨了好几句。 然后他才回头,对着一言不发的李秀开口:“得,走吧,去找应急出口走消防通道。” “……好。” 李秀低低道。 他很不舒服,头和肩膀都沉重得像是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背了一具尸体,寒意蔓延,让他手脚冰冷。每次进入阴暗潮湿,鲜少有人经过的地方,李秀都会感到不适,而今天他的低烧更是让这种状况雪上加霜。 黑暗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味,是那种空置很久的建筑物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潮气的味道。 有点像是肖家别墅里气味。 李秀一边想,一边跟着方乾安慢慢往前走着。 一路上方乾安都在努力晃动手机,想快点找到应急出口,然而狭长的走廊仿佛是无限延伸的迷宫,找了半天,除了一扇又一扇早已上锁的门,他们一直都没能找到消防楼梯,以及应急出口附近标志性的绿色灯牌。 走了一小会儿之后,可能是通道的沙沙脚步确实太过于压抑,方乾安终于憋不住了,轻咳一声,率先开了口。 “这地方设计得好垃圾。” “嗯。” “说是请了那么有名的设计师,其实外形上看这栋楼也很丑。” “嗯。” “哦,对了,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就是这栋楼其实有来头,”方乾安说着说着,仿佛忘记了之前电梯故障带来的坏脾气,语气中透出了一丝兴奋,“不是好多人都觉得这栋楼看着特别奇怪,其实这是故意设计的——从高空看,这栋楼就像一面凹面镜不是吗?而且凹面刚好对着肖家鬼屋。其实,这个设计就是为了将肖家鬼屋里的冤魂不断吸入这栋楼,而为什么这里的走廊设计成这副鬼样子,也是故意的,为了让那些鬼一旦进到这里头来,就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从此永生永世,一直徘徊在这些走廊里……” 李秀:“哦,那怎么化煞呢?” 方乾安:“啊?化,化什么?” 黑暗中少年幽幽的问话让年轻高大的校霸莫名有些结巴。 只有李秀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到没有丝毫起伏:“按照这种说法,综合楼把鬼屋的煞气和鬼魂吸收到自己的结构内部,就必须要设置可以化去煞气的布局吧?比如说大型的喷泉,瀑布,或者是螺旋状的装饰物,可是综合楼里这些都没有。而只吸收煞气和鬼魂却不想办法消解,久而久之这栋大楼整栋楼都会变成大凶之地吧,而且,一直徘徊的鬼魂也会在凶地中逐渐变成非常凶悍的厉鬼。” “额……说是这样设计,就,就可以镇压肖家鬼屋那边的怨气……” 方乾安干巴巴的回应中透出了一丝尴尬。 “学校附近的楼盘最近成交楼面价是97000一平米,虽然学校里的地皮不能按照商业来算啦,可是,在这种价位的地皮上专门建一栋大楼就为了把它变成大凶之地,而且还是在市中心?”少年清润的嗓音中透出了一丝真诚的不解,“所以,如果真的有什么人刻意布局这些……他图啥?” 方乾安这下彻底卡壳了。 良久,才听着他无比生硬地冲着李秀道:“你……你一点都不怕这些吗?” 李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方乾安,你之前搞校园霸凌,把我欺负得那么惨,不就是因为我家是‘招摇撞骗的跳大神’的吗?” 方乾安骤然听到李秀的提醒,一时不察,直接被口水呛到念念咳嗽。 “我忘记了。” 良久,才听到他讪讪地说道。 李秀在他身后,垂下了眼帘。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李秀和方乾安的脚步声,远远的传出去,在空旷的走廊里竟然激起了回应,与原有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之后,就像是…… 就像是这里其实有很多人在走路一样。 渐渐的,李秀的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下来。右脚发育不良的脚踝处传来了尖锐的疼痛,像是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李秀,在一次又一次的霸凌中自己因为残疾而受到的屈辱。 因为脚的问题,他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 “你其实怕鬼吧。” 漆黑的走廊中响起了李秀忽然变得冷漠的声音。 手机微弱的光线中,方乾安的身形似乎踉跄了一下。 “哈?我,我怕鬼?” 男生的声音一下子提得高高的,他大声反问道,好像李秀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 然而李秀却根本没有理会某个男生的虚张声势。 “从电梯门开始你就很紧张。”李秀淡淡说道,“所以你才变得很吵……之前每次你纵容那些人校园霸凌我的时候,你都宁愿玩手机也不愿意多说话。” “喂,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刚才你本来是想吓唬我的,可是我一说恶鬼化煞这些事情,你反而更加害怕了。” 被李秀彻底点出所有心思的方乾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我怕鬼,我怎么可能怕鬼?”在不自觉中,方乾安重新套上了方家大少爷的傲慢与蛮横的面具,“秀儿,也好说起来,你才怕鬼吧?你都快把我手都掐断了。” 听到这句话,李秀瞳孔微缩。 因为太冷,一路上李秀都是双手抱胸的姿势。 他……根本没有碰过方乾安。 13、第 13 章 李秀死死望向方乾安,个子高大的男生如今就在他前面,在手机照明微弱的光照下,男生的身形显得十分高大——或者说,臃肿。 之前李秀确实没太在意,可现在看来,方乾安的影子之所以那么大一块,是因为在方乾安的胳膊上,似乎还趴着一个“人”。 李秀的心瞬间加快,他死死咬住牙关,正在拼命思考该如何应对这种状况时候,方乾安转过了身。 “喂,你怎么不说——” 似乎是因为李秀的沉默,他也隐隐觉得不太对。 一边嘟囔着,方乾安一边顺手将手中的手机对准自己身侧。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人”。 身形倒是跟人差不多,可是搁在方乾安肩膀上的脑袋,只有一半的脸是完整的,青白色的脸上镶嵌着古怪的笑容,而在另外半边脸上,没有皮肤覆盖的红色肌肉正细微的跳动着,鼓起的眼球咕噜噜转动着,眼球上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它正抓着方启安的胳膊。 方乾安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从它身体里不断掉落出来的内脏。 …… 一米九的高大男生微微张开了嘴,他以为自己会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然而真的开口后,喉咙里却只能挤出一道气音。 大脑一片空白。 “砰——” 在理性思考彻底当机的时候,占据方乾安身体的就只有最原始的生理本能。 换句话来说就是肌肉记忆。 方乾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随后,他倏然抬手,直接袭向了那个满身血色的“人”。多年来学习拳击的经验,让他出拳又快,又狠,紧贴在方乾安身上的影子,在如此凌厉的攻击下只发出了一声脆响,随即就被一个标准的泰拳高踢,直接踢进了走廊角落的黑暗中。 阴影中似乎出来了一声古怪的脆响。 “我艹我艹那他妈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一直到这一刻,方乾安才猛地喘过气来,他惨叫起来。明明是个一米九的男生,脸却已经吓青了。 “我,我也不知道。” 不得不说,李秀也被刚才的事情惊呆了:无论是自己同学身上忽然出现了半张脸的鬼,还是这只鬼被自己的同学一拳打飞这件事……都已经脱离了大脑可以理解的范畴。 “你说我一直在掐你时,我才发现它在你旁边。” 李秀喃喃开口,实际上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方乾安没吭声。 在接下来几秒钟的时间里,走廊里一片寂静,方乾安面无人色地看着语无伦次的李秀,而李秀也只能惊慌失措地回望着方乾安。 李秀忽然觉得有一丝古怪。 方乾安现在看上去有点……有点不对劲。 男生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没动,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李秀,可是,男生的脸上血色褪尽,比刚开始见鬼时候还要糟糕。方乾安的目光发直,眼睛也越睁越大,越睁越大…… 他眼睛里满是恐惧。 等,等一下。 很快李秀就意识到,方乾安并不是看着自己,才露出这幅被吓得失魂的表情的。 方乾安看着的,是自己身后。 李秀的身体骤然僵硬。 ……怎么就没早些意识到呢? 李秀想。 在看到方乾安身侧多了一个影子的时候,自己的肩膀,明明也很重啊。 李秀的呼吸声变得非常沉重。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尖叫,可李秀还是控制不住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自己的肩头。 一只手正搭在那里。 泛着青色的,灰白色的手。 就像是干尸一般,那只手的皮肤没有丝毫光泽,紧绷在粗大的手骨之上。 没有指甲,在指尖的位置之后黑漆漆的甲床以及从皮肤下面微微凸出来的一小截白骨。 【“阿秀。”】 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过度才产生了幻觉,还是那“东西”真的开口呼唤了他。 李秀听到了一声无比沙哑而怪异的呢喃。 【“我的阿秀。”】 宛若蟒蛇一般,那只手开始朝着李秀的胸口探去,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相贴的地方不断探伸,明知道现在应该动起来,应该逃走,可李秀除了颤抖之外却完全动弹不得,就好像他的身体已经跟他的灵魂彻底分离了一般。 几乎可以将骨髓都冻结的寒意很快就占据了他的整个背部,虽然不敢回头看,可李秀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个玩意”彻底地抱住了。 他快要被吃掉了。 李秀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呜……” 漆黑的走廊中,纤弱的少年唯一能发出呼救,只有一声细弱的呜咽。 冰冷的水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是李秀因为极度惊惧而溢满眼眶的眼泪,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冷汗。 干枯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慢慢上划,细细地摩挲着活人柔软脸颊上的那一抹湿意。 在没顶的恐惧感中,李秀眼睁睁地看着方乾安踉跄着往后退去。 跟已经彻底被鬼怪摄住的自己不同,方乾安还有逃跑的机会。 李秀并不奇怪,那个男生会逃跑。 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以为方乾安会直接调头离去时,对方却猛地发出一声难听且凄厉的惨叫,然后…… 然后就猛地朝着自己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方乾安?!” 被方乾安像是背麻袋一样甩在肩头时,李秀差点没晕过去。 一阵剧烈颠簸之后,李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方乾安死死抱着狂奔在这条古怪阴森的走廊之中。 “呼……呼……” 方乾安跑得很急,李秀可以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也可以感觉到他那失控的心跳。在李秀周围仿佛一直在不断延伸的黑暗,这条走廊是如此漫长,漫长到完全不符合现实法则。 李秀的背上还残留着之前“那种东西”留下来的极致阴冷,然而跟方乾安碰触的地方却是一片滚烫。 “咳……方……方乾安……停下……放我下来……快……” 李秀抬起手拍打着方乾安的背部。 他虚弱地呼喊着。 奈何他身下的男生已然吓到崩溃,就算听到了他的声音,依然在拼命狂奔。 “停什么停停下来那东西追上来怎么办我艹那到底是什么鬼——” 该说不亏是校篮球队明星成员吗?方乾安跑了这么一路之后竟然还能一口气喊出这么长的句子。 就是喊话时有些语无伦次。 等到方乾安终于力竭不得不停下脚步时,已经是十多分钟之后了。李秀不等他松手,直接就从他身上挣扎着跳下来,然后就半跪在地上开始干呕。 ——被方乾安的肩膀顶着胃,头朝下颠簸了一路,李秀觉得自己没有直接吐在方乾安的身上,纯粹就是看着这人还记得带上自己逃命的份上。 “你……你下次逃跑……能不能换个好点的姿势?” 好不容易才匀过气,李秀有气无力地冲着方乾安喃喃道。 “喂,你要求也太高了点吧就刚才那情况,你都快被鬼拖走了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方乾安的脸色还是很差,他气喘吁吁地嘟囔着,同时神经质地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手机四处查探。 李秀看得出来,此时的方乾安依然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 沉默了片刻后,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很轻的“多谢”。 听到李秀的道谢,方乾安一怔,随即,他很不自在避开了李秀的眼睛。 “倒也没有什么好谢的,你一个瘸子跑又跑不动……” 男生硬邦邦地回应道,浑然不觉李秀在听到他又一次提到“瘸子”这个词时,原本神色中的少许柔软瞬间消失不见。 李秀绷紧了脸:“那还真是看不出,你人这么好。” …… “呼……” 几乎就是在李秀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无比阴冷的风倏然在封闭的走廊中卷起。 李秀手腕一痛,却是方乾安一声惨叫,直接拽住了他,眼看着又要来一轮双人夺命狂奔。黑暗尽头一声“咔嗒”声响起,紧接着他们头顶的灯就尽数亮了起来。 一道人影陡然间出现在他们眼前。 方乾安一个急刹车,差点带着李秀也摔倒在地。 而另一边,那道人影也“唉哟”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滴个娘嘞,嗬死老子哒!!” 一个年长的校工一只手提着工具箱,一只手按在走廊灯的总开关上,愕然地望向自己面前的李秀和方乾安。 “你们是哪个年纪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这一层楼已经封闭了吗,电都没通还跑到这种地方过来,是嫌命不够长哦——” 从最开始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之后,那名校工眉毛倒竖,十分生气地嚷嚷了起来。 * 困住李秀和方乾安的那一层楼当然不是诡异的负十三层,而是综合楼的负三层。 因为常年漏水,这一层的电线总是短路,常年都处于维修状态。考虑到这一点,所以综合楼的负三层从大楼建成起就一直没有正常使用过。 也就是学校里每年的教具换新,旧教具和课桌椅换下来后没找到废品公司来处理,会暂时存放在这一层的空置办公室里。 综合楼里的电梯也早就被设置成不会在这一层停留。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秀解释了很久,也没有跟那名校工解释清自己和方乾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吧,他本来也很难解释清楚,毕竟他自己也不懂刚才走廊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开灯后,他立刻就发现负三层的走廊并没有多长。可他和方乾安刚才可是扎扎实实跑了好久,到现在李秀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还在闷闷的疼,原本就有缺陷的右脚更是肿胀得抬都快抬不起来了。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那名校工在盘问他们两人时,还发现原本堆在走廊上的杂物竟然也被掀翻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故意来搞破坏的?!现在的学生伢子怎么这么无聊咯,气死个人……” 校工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已经倾泻倒地的纸箱旁,看着地上散落的东西嘴里不停唠叨着。 “你们是哪个班上的,我一定要跟你们班主任说,破坏学校的东西你们是肯定要赔的!” 李秀也是在校工的提醒下才注意到他们身后那些杂物,而当校工骂骂咧咧收拾东西时,他的神色也变得无比僵硬。 他看得分明,校工一件一件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正是生物课上经常要用的人体模型。 启明中学财大气粗,这种人体模型也是最精致的那一种,跟正常人等高,塑料制成的身躯一半是正常的模样,另一半则是没有皮肤的肌肉组织构件,腹部以下则是清晰的内脏零件。 当然,现在这些零件因为受到了肉眼可见的破坏,已经变成了地上到处乱滚的不完整塑料块。 特别是那具人体模型的胸口,已经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大洞,透过层次不齐的塑料缺口,都可以看到模型空空荡荡的内里。 李秀不由自主地与方乾安对视了一眼。 …… 有方大少爷的名头在,出现在学校不允许进入的负三层,并且“不小心”破坏了生物课替换下来的人体模型这件事,根本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李秀和方乾安很快就回到了综合楼的一楼出口处——当然,这一次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走消防通道而不是负二楼坐电梯。 刚走到出口处的花坛边上,方乾安忽然身形一晃,整个人都跌坐在了户外长椅上。 “方乾安,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就是想坐坐。” 方乾安咬了咬牙,努力隐瞒自己腿软的事实,他故作冷静地冲着李秀说道。 “哦。” 李秀闷闷说道。 然后,他便转身准备走。 “喂,你去哪里——” 结果还没迈开步子,李秀就被方乾安一个飞扑,直接给拦住了。 “好歹,那个好歹我们两个也是患难与共的战友了,你现在就打算丢下我不管了吗?” 方乾安无比狼狈地看着李秀,就算再怎么逞强,也无法掩盖他被吓到根本不敢一个人呆着的事实。 “我去上课。” 李秀闷闷地回答道。 从综合楼出来后他就发现了,虽然体感上他和方乾安已经在那一片漆黑的走廊中,无能为力地跋涉了好久。 可实际上,从他们进入电梯开始算,外界实际的时间只过去了十几分钟而已。 他还能赶得及今天上午的最后一堂课。 李秀刚说完,就看到方乾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你去上课?经历了刚才那些事情,你现在还要去上课?” 方乾安声音尖锐,看上去十分崩溃。 李秀垂着眼眸,看向方乾安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就是因为刚才……刚才遇到了那种事情,所以才一定要去上课。” 正午阳光灿烂,可在光线下,李秀的脸依然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第四节课可是政治课。” 李秀喃喃地解释道。 “……我觉得我需要这节课,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对着方乾安说道。 14、第 14 章 “加快科技创新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需要,是实现人民高品质生活的需要,是构建新发展格局的需要,是顺利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的需要……” 高二a1班,政治课。 政治老师的声音就跟以往一样,平板无波地回荡在教室里。 今天是上午的第四节课,政治课也不是主课,因此这节课上呼呼大睡的人向来是最多的。 可现在整间教室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安心睡着。 无论是在认真记笔记也好,还是把手机藏在课桌下拼命按动键盘也好……心不在焉的学生们时不时就会分神,望向教室最后面的不速之客身上。 高大,英俊,脸色奇差无比的男生就那样大喇喇地占据着教室的一角。 在他面前,歪歪斜斜,空无一物的课桌显得十分突兀,破坏了教室里原本整齐的课桌摆放。地上还几道划痕,很显然,这张课桌连同椅子,都是临时从别的教室直接拖过来的。 方乾安并没有在a1班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他选择直接坐在教室最后面,应该也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他的个头,他的长相,乃至他在学校里的地位以及各种各样的传闻,都让人完全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不要说是班上的那些同学了,就连万年板着脸,讲课像是在念经一般的政治老师,在走进教室看到方乾安时,也露出了一脸见鬼的表情。 毕竟所有在启明的人都知道,方乾安只要能安安分分待在启明,就算是给校方面子了,至于让方大少爷认真念书什么的……哈哈,你是在讲什么笑话吗? 在大部分时候,方乾安甚至只需要在早上露个脸,然后就可以随时走人。启明在每层楼都有装潢奢华的学生休息室和自习室,那里才是方乾安平时用来消磨时间的地方。 在启明教书这么久,政治老师都不知道上一次在课堂上看到方乾安是什么时候。 可现在,方乾安不仅来上课了,看上去依稀还有点想要听课的样子。 ……这就有点惊悚了。 政治老师一边教书,一边惊恐地看到方乾安偏过身,吊儿郎当地抽过了身侧一名同学的政治书,皱着眉头看了好久。 “喂,秀儿——” 方乾安困得眼皮直打架,他伸手戳了戳李秀。 “我发现你这方法真的有用,我现在只记得困,完全不记得别的了。” 他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李秀:“……” “怎么你看上去一点都没有打瞌睡的样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秀面无表情地伸手把自己的课本从方乾安手里抽了回来。 “别叫我秀儿。” 少年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 方乾安打了个哈欠。 “那,唔,秀秀?”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又把头凑到李秀这里看他写的笔记。 李秀反手扣住了自己的笔记本,他瞥了方乾安一眼,用冰冷的眼神表现出自己对这个外号的极度嫌弃。 方乾安被李秀的眼刀刮了一下。 若是其他人敢这么看他,方乾安并不吝于让人知道他的厉害。 可偏偏,那是李秀。 明明是被人白眼了,他的胸口却是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似的,痒痒的。 有点不爽,又有点爽。 嗯,莫名想要让那个人,变得更加不高兴一些。 “还是不满意啊,那就叫你……”方乾安正在想着,那个称呼,就如同烙印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阿秀。” 【阿秀。】 对啊,此刻坐在他身侧的纤弱少年,就应该叫阿秀才对。 【可怜的阿秀啊。】 虽然有些娘唧唧的,可是,阿秀就是阿秀。 【……我的阿秀。】 …… “喂,阿秀,你别不理我嘛。” 男生的声音在这一刻无比低沉而沙哑。 分明是年轻人特有的轻快嗓音,在喊出“阿秀”时,调子里却渗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贪婪阴森。 “既然里没意见,以后我就叫你阿秀好了。” 方乾安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语气的变化。 他咧开了嘴,笑嘻嘻地低喃道。 一声“阿秀”,让李秀的手倏然一抖,用来划重点的红笔掉在了本子上,笔尖在雪白的纸上溅出了一小撮猩红的墨迹。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方乾安。 其实外婆也会喊他作“阿秀”,然而,这个称呼从方乾安嘴里念出来时,李秀却感到一阵数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后颈的寒毛立了起来,李秀用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低烧让他开始有些耳鸣。 方才方乾安的一声“阿秀”过后,那声音就像是在他耳道深处形成了回音一般,一直在细细碎碎地,若有似无地重复着。 “你好吵。” 捡起笔,李秀撕掉了被墨水污染的笔记本页,面无表情地冲着方乾安说道。 “还有,别叫我阿秀。” 可方乾安一点改口的意思都没有。 “阿秀,你说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真的撞见‘那个’了吗……政治课真的会有用,那种东西应该不会跟着人走吧……” 高大的男生如今在李秀面前,倒是一点高冷的架子都没有,为了能够跟李秀顺畅沟通,他甚至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课桌也推到了李秀的桌子旁。然而,方乾安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李秀之间的体型差,这么一挤,偌大一个人,直接就跟李秀大腿贴着大腿,胳膊贴着胳膊了。 那情形当真是十分古怪。 无数道自以为隐秘的目光落在身上,内里的探究与好奇之意灼热逼人。方乾安自然可以将这些打量视若无睹,可李秀的心情却变得很差。 “我有个办法可以有效驱鬼。” 李秀绷着脸,对着方乾安说道。 “如果你想知道,这节课就闭嘴然后老实听讲。” ……这下方乾安总算没声了。 * 方乾安嘴巴闭紧了,身体却没有离开。 隔着校服,李秀也能感觉到,方乾安的身体跟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科学的训练和优质的食物摄入,让几近成年的男生长出了宽阔的肩膀与结实的大腿。 就连体温,方乾安都要比李秀高很多。 李秀悄无声息地用了点力,想把方乾安推开点,结果屁用都没有。 反而是方乾安盯着他,察觉到了那点小动作,又想要说些什么——想也知道又是些无聊的玩笑话,李秀当即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用唇形无声道了一声。 【驱鬼方法。】 方乾安抿了抿嘴角,悻悻地往椅背上靠去。 可他的身体,还是贴着李秀。 李秀垂着眼皮,看着政治课本上那些令人安心的句子,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身边男生怕鬼怕到脸色铁青的样子。 算了。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弃抵抗,专心听课。 当然,最后这堂课还是一塌糊涂,完全没记住任何一句有用的——先是上课上到一半,窗外的人影忽然多了起来。看上去很像无意间经过,可若真是无意间经过的学生,也不至于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往窗内打量。 目光落在方乾安身上时,每个人都露出了那种,好像在做梦似的,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 …… 【老大,发生了什么?】 方乾安手机震动起来,他百无聊赖地讨出来看了一眼,是自己某个比较亲密的小弟发来的。 【要教训小瘸子我们帮你动手就死了,方少干吗委屈自己去那种地方待着?】 方乾安皱了一下眉头。 高二a1班除了李秀之外还有几个被启明从外校挖过来的高分学生,虽然那些人没有李秀穷,可在其他人眼里也是圈层完全不同的“贫民”。虽然只有文字,但是发来的消息中还是透着无法遮掩的,对整个班级乃至“瘸子”李秀的嫌弃。 “啧。” 李秀忽然听到身边的大少爷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他看了方乾安一样,后者也恰好望向他。 “唉……” 在李秀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方乾安摇了摇头。 就这人,这幅瘦骨伶仃的样子,确实是容易被欺负。 某位大少爷回想起李秀之前遭受到的那些事情,胸口有点闷。 紧接着,他捧着手机,开始打字。 【第一,我爱在哪待着就在哪待,跟你们没关系。】 【第二,管好自己的眼睛,在外面来来回回是把我当猴?】 【第三,别随便乱喊别人“瘸子”。】 打字完毕,方乾安按了群发。 果然,没过多久,窗外的张望的人少了许多。 方乾安注意到这点,这才满意地关掉了微信对话框,让手机息屏。 然后,下一秒,方乾安手一抖,手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好不容易才沉下心来听课的李秀。 对上李秀的视线,方乾安表情有点僵硬。 “手机不小心掉了。” 方乾安干巴巴地说道。 说话间已经有人帮他捡起手机。 方乾安看着那台手机,迟疑了一下才拿回来。 “怎么了?” 李秀问了一句。 方乾安耸了耸肩。 “真没事。” 就是不小心眼花而已。 方乾安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光滑电子屏在变黑时候会倒映出使用者的影子。 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而刚才,在手机息屏的一瞬间,方乾安的手机屏幕上也倒映出了一抹模糊晦暗的人影。 方乾安也没看清什么,但是他莫名就是觉得,那并不是……并不是自己的脸。 15、第 15 章 因为方乾安的存在,这节课连老师带学生都上得有些心不在焉。 然而作为扰乱课堂纪律的始作俑者,方乾安对此却毫无自觉,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刚才自己窥见的那道模糊人影上……事实上,细想起来他现在都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毕竟正常人没事也不会仔细去打量手机息屏后的倒影。 应该就是之前在综合楼那里被那种东西吓到,所以自己才会这样疑神疑鬼吧? 方乾安顺手从旁边一个学生课桌上堆积如山的参考书中抽出来了一本,心神不宁地翻个不停,却并没有看。 那名学生自然是敢怒不敢言,政治老师听着教室后排传来翻书声,脸色微变,却没能说什么,就是表情看上去非常难看。 坐在方乾安身侧的李秀更是受到了直接影响,握着笔的手指都微微发白,忍得十分辛苦。 所以,等到下课铃“叮铃铃”响起来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 “喂,阿秀,快快快,你说的那个驱鬼的方法,快拿出来。” 政治老师宣布下课后,方乾安甚至都等不到其他人离开教室,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直接凑到了李秀面前急切道。 李秀被忽然落在自己耳侧的冰冷吐息激得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避开了些,可方乾安一只手搭在课桌上,另一只手正按着他的椅背,李秀整个人就像是被拢在了方乾安的怀里,纵然想躲开一点,也根本没地方去。 “唔……等一下,等其他人走了再说。” 李秀含糊地哼了一声,徒劳无功地想要让自己变得没那么引人注目。 然而,越过方乾安的肩头,李秀并不意外地看到,早在方乾安主动跟他搭话时候,其他同学就不约而同地朝着他的方向,投来了充满了探究和疑惑的目光。 李秀沉默了。 其实也不怪班上其他人控制不住地偷看他们两个。 在外人看来,李秀那消瘦的身形,在方乾安的压制下愈发显得孱弱不堪,不要说用权力地位进行压制了,光是靠体型差,方乾安看上去都像是随时能把李秀压死的样子。 可要说方乾安是看李秀看不顺眼到了极点,打算亲自来教训对方,从目前的这情形来看,又实在是不太像。 甚至可以说,此刻方乾安那副微微躬身,贴在李秀耳边小声嘟囔的模样,似乎……似乎还透着一点儿微妙到极点的讨好之意。 等,等一下,方家的太子爷,启明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校霸方乾安,什么时候需要“讨好”过别人? 本来还有人看着李秀和方乾安的样子呼吸乱想。 可“方乾安在讨好李秀”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他就因为这个设想的极度荒诞而回过了神来。 下一秒,他又因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打起了寒颤:该死,他到底在想什么,万一自己不小心泄露出刚才的想法,估摸着就别想再在启明混下去了。 那个学生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好奇地瞥了瞥自己的其他同学,发现其他人也都收回了目光,做出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 李秀表情不太对。看着这样的李秀,神经大条如方乾安,此时竟然也感觉到了班上气氛不对。 男生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你们都不下课的?” 方大少爷冷淡地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瞬间缩起了脖子,直接把心底那点好奇心丢到了爪哇国,一个个地慌不择路离开了教室以免惹到这太子爷。 看着教室以惊人的速度清空,方乾安挑了挑眉梢,满意地回过头来,殷勤冲着李秀笑了笑。 “好了,现在可以了吧?” 带着一丝不自觉的急切,方乾安继续催促道。 李秀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驱鬼方法。 瘦弱苍白的少年唇边泛起一丝很淡的苦笑,漆黑的眼睫轻簌,然后他就顺手撕下了笔记本上的一张纸,龙飞凤舞在那张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写好后他把那张纸条递给了方乾安。 方乾安呆呆地看着那上面熟悉的单词,表情凝固了。 “这是什么?” 他震惊地问道。 他一直以为,出生在那种跳大神家庭的李秀,会给他画点符啊写点咒语什么的。 然而,现在的他却看到了……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李秀竟然还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 “你这是在耍我?” 方乾安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语气只是稍重了些,萦绕在他身上的气息瞬间就变得有些森然凶狠。有那么一瞬间,那个冷漠,傲慢,对暴力行为和校园霸凌混不在意的男生似乎又回到了李秀面前。李秀控制不住的轻颤了一下,他往后退了两步。发育不良的脚踝明明没有受到外力压迫,此时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泛起了难捱的刺痛。 不过,李秀身上的失态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 “谁敢耍你呢,方乾安。我可不想再经受一次校园霸凌。” 李秀神色淡漠地说道。 方乾安一怔:“那件事不是说好两清了吗?而且我发誓,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还不成吗?” 李秀并没有回应方乾安关于校园霸凌的种种承诺。 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冷淡,冷淡得让方乾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 “喂,阿秀,那个……我说过了吧,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方乾安抓了抓头发,闷闷说道。 李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很显然,方乾安作为金字塔顶端的大少爷,根本无法理解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对于李秀这样的普通学生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的。 沉默了两秒后,李秀扯了扯嘴角。 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他自嘲地想道。 压下所有心绪之后,李秀面无表情地开口,轻而易举就撇开了话题。 “理性和科学才是驱除怪力乱神最有用的武器,如果你愿意,下次再遇到这种东西,你直接对着它们背数学方程也可以……不过,你应该记不住那么复杂的数学定律吧?” 李秀冲着方乾安轻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 至于他说的那些话,乍一听确实有点阴阳怪气,然而配合李秀严肃认真的表情,似乎又是认真的。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只有二十四个字,即便是你,应该也可以背下来。” “……哦。” 方乾安被李秀说得脑子有点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回答什么,只能拽紧了李秀给他的纸条,呆呆地应道。 “嗯,那好,我走了。” 李秀此时也收拾好了午休时候要看的参考书,将书夹在腋下,李秀拖开座位一瘸一拐地朝着教室门外走去。 “阿秀,你去哪儿?” 方乾安纳闷地看着他问道。 “午休。” 李秀答道。 方乾安下意识开口道:“你不跟我在一起吗?” 听到这句话,李秀回过头,神色十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两个为什么要在一起。” 方乾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遇见鬼后,政治课也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记下来了。他们两个又不是什么关系亲密的人,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连午休也要黏在一起。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很不舒服呢? 方乾安陷入了迷茫之中。 眼看着李秀压根没有理会他转身就要走的样子,方乾安心中却忽然涌起了一阵冲动。 不想让这个人离开自己。 【阿秀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脑子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低语。 “方乾安……好痛,你松手!” 等回过神来时,方乾安才发现自己竟然冲到走廊,直接拦住了李秀,不仅如此,为了挟制少年的动作,他在不经意中直接卡住了对方的手腕。 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李秀倒抽了一口冷气,蹙着眉头,露出了一丝隐忍的吃痛神色。 方乾安的瞳孔瞬间缩小。 他凝视着李秀的脸,对方微微有些痛苦的表情,莫名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之前羞辱李秀时,后者因为只能任人摆布,气到眼眶通红,溢满眼泪的表情。 一股毫无预兆的黑暗热流在身体深处倏然涌动。 方乾安的手抖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甩开了李秀。 “抱歉。” 男生沙哑地说道。 “你还想干什么?” 李秀并没有察觉到方乾安的异样。 他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就算再怎么自我提醒面前站着的可是校霸,语气却已经不受控制的恶劣起来。 “没,没什么。”方乾安结结巴巴地说道。“就是……” 说到一半,方乾安又没声了。 李秀没好气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对方不知道怎么的,脸上竟然是一幅惊疑不定的表情。 这是之前被吓蠢了吗? 李秀在心底恶意地想道。 而就在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殷勤谄媚的呼唤。 “方少!” 李秀转过头,一眼就看到那几个跟金鱼屎一般,日常跟在方乾安身后的小跟班,全部跑到了这一层来。 “我走了。” 李秀一看到那几个权贵子弟就觉得头痛,再也顾不上其他,趁着方乾安恍神的功夫,当机立断抱着书就跑路了。 【阿秀——】 方乾安下意识又想跟过去,奈何此时其他人已经凑了过来,刚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方少,之前我看群里消息还以为他们在骗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教室里上课?” “哈哈哈上课的老东西估计都惊呆了吧?” “对了,方少,我在其他班级群里还看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说你现在跟那个小瘸……”话说到一半,跟班忽然想起方乾安群发的消息,连忙改了口,“说你跟那个叫李秀的,关系不错哈哈哈。” “笑死,那群人到底知不知道方少你是什么地位啊?还真敢乱说。” “不过刚才跟你在一起的人就是李秀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方少,你这是在给自己找乐子呢?” 跟班们其实早就看到了李秀。 此时终于有人憋不住,若无其事的试探着问道。 方乾安的目光依然落在李秀离去的方向,听到跟班们的试探也没有立即开口回话,而他的表情嘛…… 几个人来回交换了个眼神,都觉得方乾安这时候的表情着实古怪。 要说生气也不像是生气,可要说高兴,那僵硬的面部肌肉瞅着也是在跟高兴没关系。 这几个人都是削尖了脑袋拼了命才挤到方乾安身边的人精,待在这位太子爷身边时间也不算短了,却从未见过方乾安这个样子—— “方少,是不是那家伙惹到你了?” 幸好,在他们这群人中,还有王荣发这个傻子。 在其他人都保持沉默努力揣测方乾安想法时,也就这一位不管不顾直接嚷嚷出来 “要不我去给他点颜色瞧瞧?我就说,就这小瘸子,还是没吃够苦头,到现在还跑来碍眼……” 因为心中恶意,王荣发看李秀自然是一万个不顺眼,到了这时他见到方乾安脸色不对,也就想当然地觉得李秀也惹到了方乾安。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方乾安陡然侧过了头,冰冷地望向了他。 “你敢——” 有那么一瞬间,落在王荣发耳朵里的声音有些失真。 明明是在中午的学校走廊上,被方乾安目光摄住的瞬间,王荣发却觉得周围好像一瞬间就暗了下去。方乾安浅色的虹膜,看上去就像是活尸的眼睛,里头盛着一股阴沉沉地,叫人毛骨悚然的死气。 王荣发的身体僵住了。 “嗨,方少,老王估摸着就是随便说说。” “哈哈,他那也是被女神迷了眼,方少你之前都发话了,谁还敢真的去欺负那个叫李秀的小同学啊。” “就是……” 幸好,在发现刚才气氛太僵后,人群里自然有人开口,开始打起了圆场。 在其他人开口的同一时间,那种让王荣发动弹不得,背脊发亮的恐怖气息也瞬间烟消云散,快得王荣发自己都有点恍惚。 他没忍住又看了看方乾安。 方乾安看他时脸色还是很臭,眼神中也充满了警告……可是,王荣发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阴森恐怖。 “……都已经高二了,你们还在搞什么校园霸凌,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 方乾安见王荣发盯着自己直发愣,心情愈发不爽。 以他的身份自然也不需要顾及到王荣发这种小虾米的自尊心。 “欺负李秀没背景没家世,哈,可笑,以后本事你去跟成家或者许家的人斗啊?那两家才是张家会选择的联姻对象吧,”一边说,方乾安一边冷笑,“可你不敢,不是吗?” “我,我——” “王家那点生意全指望着抱那两家大腿才能成,所以你哪里敢去跟那两家的人斗。” 方乾安语气淡淡,说的话却毫不客气。 王荣发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方乾安看王荣发的眼神就像是看垃圾。 “癞□□吃不上天鹅肉,本来就怨不了任何人。王荣发,你也别想着找其他人撒气了,有那个时间,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到底是什么德行吧。” …… 方乾安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他毫不遮掩的厌恶,更是让王荣发在小团体里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处。 他相当于是被驱逐了。 等其他人凑在方乾安身边说说笑笑地去午休,走廊里便也只剩下王荣发一个人。看到那些男生远去的背影,原本涨得紫红的一张脸,逐渐变得惨白。 “哇,那家伙这下完蛋了……” “估计生意都会受影响吧?” “嘻,本来就是暴发户,能进方少的圈子全靠运气好和不要脸吧。被踢出来也是正常的。” …… 目睹了刚才那么一幕的学生也有不少。 王荣发僵硬地站在原地,很容易就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大肆嘲笑声。在被方乾安驱逐后,这所学校里的其他学生自然也不用顾忌他的想法。 羞辱。 痛苦。 恐慌。 ……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王荣发甚至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到这个田地。明明就在十多分钟前,自己还跟那群二代是有说有笑的朋友啊。 就因为自己说要去找那个瘸子的麻烦而已,他努力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人际圈子,就彻底毁掉了。 有方乾安发话,估计整个启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想要跟他扯上关系。 自己这下真的完蛋了。 无数糟糕的设想就那样闪过脑海,王荣发身体一片冰凉,胸口更是宛若压了重石,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条走廊的。他只知道自己逃跑得很狼狈,因为无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那些人猖狂恶毒的嘲讽。 “不过就是个小瘸子……到底什么时候勾搭上方乾安的,艹,就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除了卖屁股估计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为了避开其他学生,不知不觉中王荣走到了综合楼的旁边。这个点,老师早就去吃饭了,学生更是不会到这里来。 宽阔宏伟的综合楼因此显得格外安静。 王荣发随意找了个角落,弓着背在长椅上坐下,一边抓着头发,他一边低头死死瞪着地面——他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方乾安还有李秀,表情渐渐狰狞扭曲。 他原本就跟心性宽广扯不上关系。遭到这样明晃晃的羞辱之后,他怨恨的人直接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方乾安这种狗逼,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太子爷了,为了个瘸子来整我?就那样的人还下得去嘴,真他妈变态……” 王荣发声音忽然顿住了。 因为方才他刚好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从不远处走过,那一瘸一拐,微微歪斜的背影,他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是李秀。 王荣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好的运气……你看,在他气最不顺的时候,刚好就遇到了可以发泄怨气的对象。 也不知道李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来综合楼,不过在王荣发看来,这个李秀又不知道是在哪里受了欺负,整个人看上去比平时更加阴郁了。 他低着头,下巴几乎都快要挨着胸口了,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王荣发没有多想,冷笑了一声,直接跟了上去。 “喀——” “喀——” “喀——” 失策的是,王荣发忘记了,现在综合楼真的很安静,他刚走没几步,就发现自己的脚步声超级明显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之中。 站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李秀似乎停顿了一下,那一刻王荣发还以为李秀已经发现自己了,没想到后者压根没有逗留,脚步微顿之后竟然连头也不会,继续朝着综合楼一楼某处走去。 王荣发追了上去,发现李秀直接从消防梯往楼下走了。 艹,这小兔崽子刚才其实已经发现自己了吧? 王荣发也不再顾及自己的脚步声了,直接推开门就追了下去。不过,不得不说这小瘸子腿瘸归瘸,步子竟然还挺快。王荣发自认自己跑得还挺快的,可是隔着楼梯栏杆,李秀的影子却始终若隐若现地跟他隔着一道楼梯。 好在最后王荣发也没有跟丢他,眼看着李秀最后在楼梯末端推开了消防门,走进了教学楼负三层。 “嘎吱——” 王荣发也推开了消防门,一到负三,看到的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一头是电梯,另外一头则是公共卫生间,中间是好几间办公室,不过看着都已经被锁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的寒意顺着脚脖子蔓延上来,王荣发打了个激灵。 艹,真冷。 他小声抱怨了一句,只往电梯瞥了一眼,就冷笑了一声——电梯的灯是全黑的,显然没有被启用。 李秀显然是刚才就发现了王荣发,为了逃跑慌不择路跑到了地下三层,本来是打算按电梯,趁着王荣发还在楼梯里自己用电梯回到一楼再跑去出。 结果那家伙命不好,下来才发现学校负三楼电梯根本没启用,他根本没法子逃。 那么…… 现在那小瘸子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王荣发一边想着,一边也跟着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 “滴答——” 这里安静得吓人。 就连水龙头没拧紧的水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隐约的臭味,被掩盖在浓浓的,令人作呕的檀香味之下。卫生间里没有别人。 王荣发探头探脑看了两眼,很容易就发现其他几个隔间都没有人,只有位于最末端的那间隔间们是关上的。 很显然,李秀就在里头。 不然怎么说老天爷都在帮他呢…… 王荣发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 他再次环顾四周,在确定四下无人后,捡起门后用来清洁的拖把,来到了那间隔间前。 ……其实,在最开始那一瞬间,王荣发是想要直接把李秀从厕所里拽出来,用拳头给对方一顿好果子吃的。 奈何方乾安之前对他的警告言犹在耳,就算嘴巴上骂得在凶,王荣发终究还是没那个胆子直接跟方乾安对着干。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打算放过李秀。 因为就在刚才,他发现李秀身上是什么都没有,书包和外套都没有。 而且他走路时候双手就那样垂着,手上也空空如何。 这家伙,没带手机。 “……所以,谁让你不带手机呢?不然还能叫你那个爱艹残疾的老公来救你啊。” 王荣发笑嘻嘻地冲着隔间里的人奚落道。 说话间,他把拖把杆穿过卫生间隔间的门把手,直接在门外把隔间的门牢牢卡死了。 就这样,李秀被他堵在卫生间隔间里,门推不开,再加上那家伙腿不好,就算想从上面爬也完全爬不出来。除非真的有人听到他呼救,帮他从外面取下拖把杆,李秀才能脱身。 只可惜,李秀刚好就跑到负三来了。 而从刚才的冷清状况就能看出来,这一层根本就没有人在用,也根本不会有人来。 “砰——” 隔间门被人从里头轻轻撞击了一下。 王荣发拍了拍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就在这待着吧。” 他怨毒地对着李秀说道。 “等个一两天,我心情好了再放你出来。” 隔间里的李秀还是没吭声。 取而代之的,是隔间门又一声撞击声。 “砰——” “啧,还在这装模作样。” 不得不说,看着人被自己锁在隔间里只能砰砰撞门,确实还挺解气的。 热血下头后,王荣发多少也冷静了些。 当然,李秀出去以后肯定会告状,不过自己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皮外伤。嗯,大不了到时候找几个人作伪证说自己什么都没做好了……无凭无据的事,方乾安难不成真的还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了一个死残疾为难自己? 带着一丝忐忑,王荣发咽了咽口水,在心里盘算着。 他转身朝着厕所门外走去。 然后,王荣发眼角的余光扫过了厕所洗手台上的镜子。 占据了快一面墙的镜子直直对着厕所隔间。 倒影出来的景象,让王荣发的动作冻结在了原处。 “砰——” “砰——” “砰——” 隔间门还在有规律地响着。 王荣发的呼吸渐渐变地粗重,他就像是许久未曾上油的机器人,无比艰难地转过了头,望向了最角落那间隔间的上方。 进入这间隔间时,他光顾着搜寻厕所隔间里的人影了,自然也没有那个心思往隔间上方的天花板上看。 可现在,他终于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位置。 厕所最末端地隔间上方,吊着一道细长的人影。 一条装修时没藏好的废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环成了粗糙的吊圈,吊圈里捆着一颗肿胀发青的脸,脸垂着,下巴几乎到了胸口。 一条长长的舌头掉出了出来,堵住了那颗脑袋大张着的嘴。曾经备受学生欢迎的,十分英俊的脸,因此显得异常扭曲狰狞。 也许……只是也许,吊圈收紧时,那个人挣扎得实在太厉害了,所以他的脖子现在变得好长好长,变成了细细一条。 而在无风的卫生间里,被拉成了长长一条的死者却在有规律地晃动。 因此,他的脚尖在有规律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厕所留隔间的大门。 …… “砰——” “砰——” “砰——” 16、第 16 章 下午的课开始时,李秀还有点担心方乾安会继续跑到教室里来打扰他上课。 幸好,那位太子爷经历了一整堂政治课的洗礼后,似乎也不打算继续折磨自己了。被临时拖到教室里来的那张空课桌依旧斜斜摆在李秀的座位旁,课桌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李秀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有方乾安的干扰,李秀的生活似乎终于回到了正轨。 在低烧中李秀打起精神撑过了下午的四堂课,被卷子和试题撑满的脑子,也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去盛放那些无稽的神鬼之说。 中午时在综合楼遇到的所谓的“鬼”,一定只是自己在黑暗中过于紧张,又被身边那个怕鬼的家伙不断影响暗示产生的精神错觉吧? 李秀对自己说道。 但是…… 虽然想是这么想,一旦从学习中抽离精神,李秀还是觉得很难静下心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离家时忘记煤气灶上还开着火煮着粥,明明表层意识已经忘记了一切,潜意识里却依然会不安和恐慌…… “真是够了。” 伴随着放学铃响,李秀揉了揉太阳穴和肩膀。 今天一整天,他都觉得自己肩膀好重好重,糟糕的身体状况和更加糟糕的心情让李秀压根不想在学校里多待。一放学,李秀一反常态地直接拎着书包就朝着校外走去。 在走廊上,李秀迎面就碰到了数学老师。 这位戴着眼镜,已经四十多岁的女老师在很多学生心目中都是个严厉难搞的存在,但李秀跟这位陈姓数学老师关系不错。他可以感觉得到,其实陈老师人挺好的,哪怕在启明这样的学校也依然傻傻地企图让那群养尊处优的太子党们认真学习。 遇见时陈老师正抱着厚厚的教案,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正在跟电话那头的人聊着什么。 “嗯,对……下午他的两节课都是我代的……说是所有东西都还在办公室,但是人不见了,也没请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都快累死了……” 李秀见对方还在打电话,便只是礼貌地冲着对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正当他打算就这样离开时,陈老师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喊住了他。 “陈老师?” “李秀,我听说今天上午你们欧阳老师还找了你?” 数学老师从电话上分出神来,冲着李秀问道。 李秀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嗯,是的,他说帮我讲几道题,不过第三节课刚开始教务处找我我就走了。” “这样啊,当时你看你们欧阳老师怎么样?” “怎么样?” 李秀有些茫然。 “就是,那个,有没有情绪不对什么的……”此时的数学老师正不自觉地皱着眉头,她有些尴尬地继续问询到。 不对劲吗? 李秀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离开时,欧阳忽然变得铁青的脸色,还有他那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李秀,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在非常短暂的沉默后,李秀垂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欧阳老师见我有事就让我走了。” 李秀的声音没有起伏。 数学老师并没有在意李秀那细微的别扭,看得出来,她其实也就是临时想起来随便找李秀问了问,听到李秀的回复后,她微微侧头对着电话说了一句:“……嗯,学生也说没什么异常。” 说完她苦笑了一声,对着李秀挥了挥手。 “那没事了,李秀,你先回家吧,别在外面逗留,最近天黑得早,早点回家更安全。” 话音落下,陈老师继续抱着教案朝着与李秀相反的方向走去。 李秀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才拖着脚步离开了学校。 欧阳忽然不见,下午的课也没有上…… 通过陈老师刚才无意识泄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李秀在心底猜测道。 明知道作为一个成年男性,欧阳理论上来说不会有什么事情,可李秀脑海里却控制不住地不断浮现出当初在阴暗办公室里看似平常的一幕一幕。 他有些没来由的心神不宁。 寒意再次顺着肩头不断渗透到全身,李秀不自觉地裹紧了校服,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冷。 虽然很想立刻回家,冲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休息一下,但书包里还有之前被被弄乱的哥哥吃剩下的生米。 李秀蹙起眉头,没有耽误还是跟往常一样绕了绕路,绕到了自己平时去的小公园。 这座公园已经靠近老城区,已经十分老旧了。公园里压根没有什么景观,更没有游乐设施。路边的垃圾桶早就已经缺胳膊少腿,发荒发秃的草地上也满是垃圾,俨然一幅无人打理的场景。也正是因为这样,黄昏时分的大街上明明还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李秀一拐到公园来,只觉得周围竟然空空荡荡起来。 不知道多久没有修剪的树丛和灌木在夕阳下投射出大团大团的阴影,遮掩中公园里的光线似乎都比别的地方暗上许多。路过残破不堪的儿童游乐角时,可以看到秋千在风中晃动着,锈蚀的金属部件伴随着秋千晃动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衬得四下里气氛一片寂寥荒芜。 李秀没有耽误时间,进了公园就直接奔着公园里的人工水池而去。 水池里的水都已经有些发绿了,里头的鱼却多得超乎常理。 也许是因为平时用生米喂鱼喂得多了,这里的鱼也习惯了李秀的喂食,他才刚走到水池旁边,浓腻发绿的水面上就卷起了一层又一层波澜,密密麻麻的鱼群已经聚集到了李秀面前。 这种半荒芜状态的公园,水池里养的自然也不可能是那种讨人喜欢的锦鲤或者金鱼——哪怕它们曾经漂亮,现在也早就野化褪色了。现在水池里的鱼颜色大多斑驳暗淡,恶劣的水体让不少鱼的鳞片间隙里都生出一团团鼓胀的水泡和瘤子,只有鱼头上鼓起的眼球,多少昭显出它们的先辈作为观赏鱼的血统。 可是…… 这些鱼之前也这么恶心吗? 李秀习惯性地把书包里剩下的那点生米投在水中,水面上顿时扑腾声一片,所有的鱼都蜂拥而至,张开血盆大口疯狂抢夺起了那些白色的小颗粒。 它们抢得很凶,李秀只是往水中瞥了一眼,就因为鱼群畸形作呕的身体而皱起了眉头。 记忆中自己刚开始喂这些鱼时,它们看上去顶多就是颜色灰暗了一些吧?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已经有些……有些畸形了。 这么想的时候,李秀忽然感到许多窥探的目光。 他下意识地朝着目光传来的方向望去——正好对上鱼群空洞的眼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秀忽然意识到,这里的鱼鼓起外突的眼球,看上去竟然很像是人类的眼珠掉出眼眶的样子。而怪鱼们肥胖膨胀的鱼头,骤然看上去,也不太像是鱼,而像是一张又一张浮肿,发黑,在水里已经泡到变形的脸。 而现在,那些脸正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在浑浊的水面之下直勾勾地盯着李秀。 “唔——” 李秀倒抽了一口冷气,连连后推。 一个不小心踩在了岸边湿滑的砖块上,整个人差点直接跌倒然后顺着岸边的泥浆滑到水里去。 “小心!” 幸好,危急时刻,忽然有人从后面用力扯了他一把,这才让李秀稳住身体,不至于雪上加霜的在低烧中还要落水。 “哪里来的伢子锅么不小心,要是掉到水里去怎么办咯——” 嗓门粗野,听上去就像是在骂人一样的嚷嚷声响起。 李秀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就像是在半梦半醒中被人直接唤醒一样,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 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娭毑正竖着眉毛站在他身侧,冲着他骂骂咧咧,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李秀却想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她。 “对,对不起……谢谢你!” 虽然对方看上去脾气很差,语气也超级糟糕,可李秀一个大喘气后,却只有连声道谢的份。 他忍不住看了看岸边的淤泥,上面还残留着他的脚印。 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到离随便那么近的地方去的,明明之前每次都是站在台阶上随便往水里把米给撒了,这次却鬼迷心窍一般越靠越近。 还有,还有那些鱼也不对劲…… 李秀呼吸有些沉,心跳更是快得吓人。 他不由自主又看了水池,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鱼早已回到水底消失不见,李秀能看到的,只有尚留微波的水面。 眨了眨眼,李秀忽然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 真的会有鱼,长着人的脸吗? “喂,还在这里看什么看,你硬是想掉到水里试下吧?!” 老娭毑忽然伸手粗暴的拽了李秀一把,根本没等李秀反应过来,就直接拖着腿脚不便的少年回到了公园的步道上。 “我,我没有,我就是想……” “想什么想,这种地方你根本就不应该来。” 老娭毑简单粗暴地打断了李秀的话,然后把他朝着公园出口处推了一把。 “这里太危险,你以后也别来了。” “啊?” 李秀这才发现老娭毑的手臂上带着一个红袖章。不过那枚红袖章看着都已经褪色了,上面的黄字也早已斑驳不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字。 这是……公园管理人员? 李秀都来这里这么久了,却完全没有碰到过公园的管理员。这时候被对方一驱赶,有点懵逼。 不过李秀本身也不是那种喜欢跟人对着干的叛逆少年,刚才又差点落水,这时候被老娭毑一骂,他十分老实地缩了缩脖子,十分听话地转身,准备按照老娭毑说的那样离开公园。 “喂,那个伢子!” 结果,就在李秀即将踏出公园的时候,又听到老娭毑又在他身后远远地喊了一句。 李秀回过头,发现那带着红袖章的老人还是站在公园步道上,正看着他。 “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老娭毑的脸色有些发灰,也许是隔了一段距离,声音听起来也是闷闷的。 “哦,我知道,我今天就是不小心。” 李秀本来还以为对方说的是他在水边喂鱼的事情,正想要解释自己平时没有那么迷迷糊糊,就听到老人接下来的话。 “施食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这种细伢子能做的,饿鬼道里爬出来的东西,都凶得死类,更别说你现在身上背着的那个……” “什么?” 李秀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还没搞清楚对方口中这些神神叨叨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那老娭毑却忽然停下了话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李秀,一张脸愈发青灰。 2 刚才她还是一脸凶恶,看上去好似那种在公交车上抢座位的难搞老人,现在,她却显得惊惧非常,好像看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东西一般。 “作孽……太作孽了……” 远远的,李秀通过嘴型猜测那个老娭毑惊慌中的喃喃低语,然后对方就飞快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李秀倒是追了几步,可等他再站在公园步道上,四下里却根本没有那个老娭毑的身影了。 “哗啦……” 水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了水声。 显得公园里比之前还要寂静。 可李秀发现自己现在却压根不敢往水池的方向看。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看到什么。 17、第 17 章 作为一个“仙姑”养大的孩子,李秀的胆子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非常大的了。他本来以为,见多了外婆平日里糊弄人的手段,自己早就对那种神鬼之说不感冒了。 可是…… 自从昨天从肖家别墅回来后,李秀遇见的怪事实在太多了。 就算是他神经是用钢筋搓的,多少也感到了些害怕。 在天色彻底暗下去前,李秀已经带强行压着心底不安,飞也似的跑回了家。蹬蹬蹬一路踩着边缘都发黑发亮的水泥楼梯,一路狂奔到自家门口。还没有开门,李秀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呜呜哭泣声。 还是那位总是来在外婆的熟客吧?李秀低下头,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顺手将门口的半旧女士高跟鞋摆放整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才推开门进了家门。 一切都跟往常一模一样。 还是昏暗无比的房间,还是漆黑客厅里坐在神龛前嘟嘟喃喃的外婆,和那个背对着李秀,低着头哀哀哭泣的中年妇女。 李秀隔着门帘瞥了一眼,熟悉的场景反而让他感到了一阵安心。 “阿婆我回来了。” 他习惯性喊了一句。 外婆似乎在客厅更深处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 有客人在,李秀倒也没有在意。背着书包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结果他刚换下校服,正准备去浴室洗把脸——一回头,就看到了外婆佝偻的身躯。老人的动静很小,李秀都不知道她究竟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的眼睛好多年前就已经花了,黑眼珠的边缘蒙着一层朦胧的灰翳,因此看人时双眼总是有一种似睁非睁的神色。又因为年老,干瘪的皮肤下,脂肪早就已经流失,如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两片薄膜似的耷拉在消瘦的脖颈与下巴之间。 “外婆?!” 饶是李秀,也被外婆吓了一跳。 “怎么了……客人走了吗?” 他被外婆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全身难受,不由问道。 外婆沉默了半晌,好久,眼睛才慢慢眨了一下。 “阿秀,要去给你哥哥送饭了。” 她答非所问地嘟囔道。 “一定要让你哥哥吃饱饭……吃饱了饭,他才会听话……” 自从外婆开始糊涂后,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一次两次。昔日精明狡猾,可以凭借着一张嘴把娭毑堂客们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老太太,如今心中仿佛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阿秀那个并不存在的“哥哥”吃饱饭。 老人似乎极度畏惧“哥哥”吃不饱饭这件事。 可若是李秀仔细问,她却只是含糊其辞,从不曾仔细说明。 几次下来,李秀也只能当外婆是老年痴呆导致的性情古怪与被害妄想,不在纠结这些。 “嗯,我知道,我换好衣服就去。” 李秀一如既往地安抚着外婆,开口道。 然而就在他准备去厨房盛米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响起了公园里那个面色发青的老娭毑对他叮嘱。 【施食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这种细伢子能做的,饿鬼道里爬出来的东西,都凶得死类,更别说你现在身上背着的那个……】 “外婆……” 李秀的动作微顿,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 “我给哥哥送饭这件事,到底是在干什么啊?这是不是就是那些人说的,那个什么施食?”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回家前李秀已经用手机查过了那个娭毑说的“施食”,说是用玄学的方式,给饿鬼道众生布施,好让它们脱离恶道什么的。 可李秀想了想,自己给哥哥送饭时也没有念经念咒,也没有祈祷感召,看上去怎么也跟施食没关系。 “什么丝丝?你就给你哥送个饭,还算什么!” 果然,就算问出口,外婆也是一脸茫然。 李秀打量着外婆,微妙地觉得,外婆说不定都不知道术语中的“施食”是什么。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李秀一直都知道,外婆其实就是个一点科班知识都没有的神婆骗子。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点,李秀反而觉得轻松了一些。 ……就当一切都只是外婆的迷信吧。 他对自己说。 然后就跟往常一样,他在晚上盛上了生米,端到了那间狭窄逼仄的房间里,放到了床底下。 “哥,吃饭了。” 李秀习惯性地说了一声。 放下碗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房间里稍稍站了一会。 这次床底下再也没有传来碗被打翻的声音。 反倒是楼上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闷响,一道湿漉漉的影子直接撞到房间的布满灰尘模糊不清的桌子上。 李秀一惊,顺势望去,倒是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搭在自己家窗外,只能看到是个黑乎乎的软物。 像是……拖把? 李秀看着模糊不清,微微晃动的影子,以及它留在玻璃窗外的湿痕,微微皱了皱眉。 他所在这栋楼十分老旧,因此租客大多也都素质不高。 李秀估摸着,这就是楼上的人洗了拖把后直接把湿拖把搭在外凸的防盗窗上,然后拖把头直接贴到李秀家窗口来了。 之前类似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可今天一天下来李秀也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实在是腾不出经历去找楼上吵架。再加上,这间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人…… 算了。 李秀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离开了房间。 * 【呜呜——】 精疲力竭的李秀当然不会知道,在他离开之后,窗外的“拖把”颤抖了起来。 倒吊着的人头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度惊惧地震颤着。 泛着腥臭的水痕不断从它的身上渗出,将窗子表面不知道已经积累了多少年的尘土刷出了树枝状的水痕。 一个高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杂物横陈的逼仄房间里。 他就那样端正地坐在满是灰尘的双人床上,没有指甲的细长手指小心翼翼的搭在了堆满生米的碗边。 【我家阿秀啊……】 一声含糊不清的呢喃从阴影中传出。 【真的可爱得不得了。】 高大的人影缓缓俯下身,将脸埋在了碗中。 一口,又一口。 他满足地吞吃着碗中的生米。阴影中不断传来了“喀喀”的咀嚼声。 【所以,他总是会招惹来你们这种东西……】 【唉,要是没有我,我家阿秀,可怎么办呢。】 第18章 三更合一 晚上七点方宅。 方家在a市最高级的那栋地标大楼里有一套两层的复式大平层。 方乾安跟着他那个灰溜溜的老爸从京市回来时,放弃了其他的房子,直接住进了这里。 在他看来,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嫌弃的,好歹大楼也是请的知名设计师,房子装潢得很不错,就是大面积的黑白灰,瞅着不太像是活人住的地方毫无人味。 偏偏今天这毫无人味的房子里,却罕见地飘起了饭菜的香味。 “乾安,怎么了,我看你都没有动筷子,是今天的菜不符合你的口味吗?” 餐桌上响起了略带一点讨好的女声。 方乾安从手机中抬起头来,冷淡地看了一眼宽大餐桌旁的年轻女人。 即便是充满人工痕迹的五官也掩饰不住女人脸上充足的胶原蛋白,方乾安瞅着她有一点点眼熟,分神在网上查了一下。果然,是个小明星,再看看百科,得……没比他大几岁。 可就这样一个女人,已经成为了他老爸的女伴。 方乾安目光转到餐桌另一头的高大男人身上,很难掩饰眼底的嘲讽。 不过他大概也能明白女人的选择——虽然在方乾安眼里那个男人就是个死老头,可对方长相跟同龄富态的企业家们比起来确实有着鲜明的优势,再加上方家所代表的财富还有权势,并不奇怪那个男人会让这么多人飞蛾扑火般贴上来不放手。 至于现在出现在餐桌旁的女人也跟之前那些浓妆艳抹妖妖娆娆的货色不太一样,看上去依稀还有点贤妻良母的风范…… 唔,老头也到了吃不消莺莺燕燕,想着养生的年纪了吧。 难怪竟然还把人带回家来了。 方乾安漫无目地想着,没有吭声。 女人观察着餐桌那头满脸冷漠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天晚上这顿“晚餐”对于自己来说到底多重要,此时忍不住又把才往方乾安那推了推。 “乾安现在还是学生吧,用脑比较多,来,吃点海参,这个对身体好……” 女人的语气无比慈爱温和,就好像她真的把方乾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偏偏她提前在家里联系小半年的“温柔”落在方乾安耳朵里,直接起到了反作用。 方乾安只觉得嘴里泛起了一股腥气,整个人一阵作呕。 “别把这玩意往我面前放,恶心到我了。”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格外不客气。 女人的脸瞬间就白了。 他的父亲,方先生,骤然抬头给了方乾安警告的一瞥。 “方乾安,你家教去哪里了?” 结果就在男人话音落下的瞬间,方启安猛然一个起身,直接掀了整张桌子。 价格昂贵的岩板摔在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从意大利花费巨资进口而来的石材四处散落一滴,价格不菲的骨瓷餐具直接粉身碎骨,与身价同样昂贵的高级食材混成了地上狼藉的汤汤水水。 女人受惊,尖叫着逃到金主身边。 原本正在保姆间休息的住家保姆和保全人员也瞬间冲了出来围在了餐厅周围,然后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面面相觑。 而方乾安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接着他双手插兜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我的家教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嗯,可能有家教的人,是不会趁着自己老婆还没死的时候,就把自己找的小三带到家里来吧?”他偏了偏头,直直望向男人,“……对了,你和我妈好像也还没离婚来着。你问我家教去哪里了,我还想问你呢,方成科,你的道德廉耻去哪了?” 他冷笑着说完, 紧接着,就看见自己父亲也站了起来。 男人正当壮年,身形健壮。而方乾安惊人的身高,正是继承于方成科。 “小畜生……又皮痒了。” 方成科的脸色很难看。 “呵,人生人,畜生生畜生,我是小畜生你不也是老畜生——” “啪”的一声,方乾安的声音被男人的巴掌声直接打断。 “你就发疯吧,跟你那个疯疯癫癫的妈一模一样。” 显然,方乾安的行为直接让方成科在小情人面前落了面子,男人气得不轻。 伴随着一声令下,方乾安直接被人按在了地上。那是方成科花了不少钱雇来的安保人员。纵然方乾安在学校里打架已经算得上好无敌手,可面对训练有素地专业人员们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膝关节和肘关节都是一阵刺痛,方乾安被人按着头半跪在了地上。 一名怯懦的家政员哆哆嗦嗦上前来,给方成科送上了一条皮带。 皮带不是便宜货,很重。 高大的男人把那条皮带在自己的手腕上绕了一个圈,然后将剩余的一部分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皮带的另一头从他手里垂下来,像是一条黑色的蟒蛇般微微晃动着。 老不死的,有本事你就放开我,跟我一对一。 方乾安盯着自己的父亲,想要吼叫。 可那声音却卡在他的喉咙里,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身后的那两个人也没有真的很用力,毕竟,方乾安到现在位置也是方家唯一的继承人,谁也不敢真的下狠手。 如果豁出命去挣扎的话,方乾安知道自己应该还是能够挣脱控制的。 然而现实却是,他在那两个安保人员的控制下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跪着,在方成科拿出皮带的瞬间,他就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瞬间动弹不得。 而方成科也没有错过方乾安脸上稍纵即逝的畏惧,男人瞬间感到了心安理得。 他高高举起了胳膊,将皮带猛得朝着方乾安身上抡去。 带着破风声,皮带重重地抽在了方乾安的身上。 首先泛起来的并非是疼痛而是被重重撞了一下的感觉,随后,剧烈的灼热感和疼痛开始像是火苗般在神经上点燃。 方乾安可以感觉到自己胳膊和背上的皮肉重重地跳动起来——方成科揍人很有经验,从来不会在显眼的地方留下痕迹。 方乾安挣扎了一下,口腔里泛起了一股血腥的气息,他抬起头狠狠瞪了方成科一眼。 明明很痛,他却忍不住面色扭曲地笑起来。 “要不你就干脆打死我得了,满足自己的心愿。” “啪——” 在方乾安的刺激下,方成科再次抡起了皮带。 “还在发疯!”男人咒骂道,“当初就该把你和那个疯女人一起关到精神病院去。” “你怎么舍得……咳……你把我送走了你怎么占我妈的钱……”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小畜生我就该让你去死。” “啪——” “就跟当初师傅们说的一模一样,活该让你死在医院里。一个天生的短命鬼,他妈的想尽办法把你养大,果然就是养了个丧门星,长这么大半点好事没见着,尽让你坏我的运势了……” “啪——” …… 装修得奢华且摩登的现代餐厅里,沉重的殴打声持续了小半个小时。 眼看着方乾安满头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却依然一声不吭,方成科脸色变幻莫测,最终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手中皮带。 “总有一天你也要跟你妈待在同一个地方……疯子……” 方成科看着地上的儿子, 明明是酷似自己的一张脸,他却仿佛能够透过这张脸,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他自己“妻子”的女人。 枯瘦如同骷髅一般,简直就像是怪物似的女人当时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倒在地上,目光不知道看着什么方向。 【“方成科,祂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的……祂一定回来找我们的……呜呜呜……”】 【“是我们的错,成科,我们真的做错了,我们怎么可以那样对待一个小孩子,还有雪琳,我们也对不起她……”】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呜呜……雪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小安啊,小安是我的孩子,我没有办法……”】 【“成科,我知道,你觉得我疯了,可是我没有……嘻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呢,看,雪琳带着那孩子,一直看着我们呢……你看到了吗?祂说了,祂会让我们,此生此世,生不如死,永坠地狱……”】 【“逃不过的,成科。”】 【“没有人能逃得过。”】 ……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妻子在精神崩溃前一直在重复的絮絮叨叨。 方成科莫名感到一阵寒意,但很快,他就因为自己心底闪过的那一丝怯懦而生出愈发旺盛的怒火。 他一脚将已经脱力的方乾安踢到在地,这才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伴。 “小美,你换件衣服,我们去外面吃。” 女人经历了这一遭早就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话都快说不完整了。 “可,可是……” 她看着方乾安,语气惊慌。 “听话。” 方成科沉了脸,女人瞬间就噤声,然后乖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房子。 一直看着搭乘着男人的电梯下降,楼层数到了一楼,一直照顾着方乾安的住家保姆这才惊慌失措地赶到了方乾安身边。 “小少爷啊,天啊,你怎么样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知道方先生脾气不好,你就别跟他硬碰硬啊。你看你这伤,唉,你等等阿姨去给你拿药…… 保姆苏阿姨愁眉苦脸地看着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的男生,神色愁苦地絮叨道。 “不用。” 虽然身上疼得跟火烧似的,方乾安却忍住了龇牙咧嘴的冲动,故作平静地说道。 “我待会回房里自己涂就好,上次的药还没用完呢。” 一边说着,方乾安已经一边扭过身,朝着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苏阿姨满脸为难,在他后面跟了两步。 可方乾安头也没回,他强撑着身体冲进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艹,痛死我了……” 刚关门,方乾安就再也控制不住面部表情,神色扭曲地痛呼了一声,坐在了地上。 倒抽冷气熬了好一会儿,方乾安才勉强恢复了一点力气,佝偻着身体到了房间配套的浴室中,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作为一个年轻男生,他的身体体型称得上很不错,骨架宽厚,肌肉也很有线条。 然而正是这么一具本应令人赏心悦目的身体上,却布满了深深浅浅,颜色不一的淤青与疤痕。有些已经开始发黄即将淡去,还有一些却依然呈现出令人心惊的深紫色。至于刚刚留在他身上的淤痕,现在还是一条又一条鲜艳的红色。 方乾安却没有太在意自己身上的淤青,他微微侧身,借着镜子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自己的侧腰,确定侧腰上那条足有三十多厘米的手术疤痕附近没有任何被殴打后留下的痕迹后,他紧绷的神色这才放缓了一些。 “老畜生——” 方乾安脸色扭曲地骂了一句。 “踢哪不好,敢踢老子腰。” 临走前方成科提的那一脚太突然了,方乾安都没顾得上护住那一块,整个人差点没被吓死。 幸好,方成科没踢到这个位置。 精神一放松,剧痛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方乾安正在努力熬着,门口又传来了苏阿姨的敲门声。 “乾安啊,你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吃,阿姨给你做了点宵夜,你要是饿了就垫两口肚子。” 也知道方乾安的性格,在门口放下餐盘后,苏阿姨就离开了。 而方乾安确定门口没有其他动静后,连忙开了门,将放置着食物的托盘拖进了房间里。 他还真的快被饿死了—— 要知道今天中午他跟着那帮跟班去学校食堂吃饭,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号称从五星级酒店挖过来的行政主厨,今天却发了疯。 做的东西难吃的一逼。 在加上上午受到了严重惊吓,方乾安尝了一筷子后当即就放弃了进食,就这么一直饿到现在,胃都快绞在一起了。 方乾安首先端起的汤盅,苏阿姨是南方人,炖的汤是他从小喝到大的,特别鲜美。 可是,浓稠鲜美的花胶鸡汤刚进嘴,方乾安就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干呕声。 好恶心。 其实味道还是鸡汤的味道,但方乾安莫名就是能尝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就跟今天中午在食堂吃的东西一样。 方乾安瞬间就没了胃口。 如果是在往常,方乾安当然不会委屈自己,一定会想办法让人再给自己弄点东西来吃,可现在他全身哪儿哪儿都疼,也没有了那个兴致。 算了,睡觉得了。 方乾安想着,然后便躺在了床上。奈何躺下去以后,背上的淤青火烧火燎地疼,他在床上滚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睡着,最后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掏出手机看了起来。 通讯软件上,有个群今天闪烁得厉害。那本来是学校里为了方便沟通而在每个班专门建立的官方群,平日里除了老师会在上面发发通知什么的,压根就不会有人在里头发言。可今天方乾安只是瞥了一眼,就发现那个僵尸群竟然诈尸了。点进去一看,更是有无数人在里头飞快聊天刷屏,一句话没读完下面已经唰唰唰无数条新消息跳出来。 这是怎么了? 方乾安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时候才发现,今天群里如此热闹是因为学校里出事了。 正确的说,是学校里那个备受关注的明星网红英语老师出事了——他直接在每个班级群里发送了一段语音。 语音的内容含糊不清,并且前言不搭后语,乍一听,完全就像是个疯子在精神彻底崩溃后的自言自语。 在这段语音里,欧阳老师直接坦白了自己从年轻时就一直在想法设法猥亵,诱拐和qj未成年的事情,听上去有点像是忏悔,因为欧阳一直都在不停地道歉,不停地说着“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但若真是良心发现自我忏悔……为什么他的语音里又会夹杂那么多痛苦的哀嚎与哭泣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段语音的真实性,欧阳还在群里上传了许多不堪入目的照片。 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每一张照片或多或少有着过曝和失焦的问题,受害者的面庞被遮挡在模糊扭曲的光影之下,唯独欧阳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在照片里显得异常清晰。 而最惊人的,则是文档中最后几张照片。 从照片自动生成的电子日期来看,这几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就是今天。 照片中,已经英俊不再,憔悴变形的男人正站在某个黑暗的环境中,打光全靠闪光灯,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都一片惨白,周围却幽暗到根本无从辨 认,男人的脸,已经因为惊慌而彻底扭曲,双眼微凸出来,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调出来。 他手中抓着一圈绳套,而照片中的姿势,是他将头往其中套去。 方乾安手一抖,手机看图软件迅速的闪过了剩下那几张照片,以至于这几张照片连起来了,看着竟然像是动图似的。 欧阳抬起头,绝望地望向照片外头的观看者。 然后他似乎踢掉了垫脚物。 绳索抽紧。 他用手死死抠着锁套,脖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很长,而他的脸,他的脸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浓郁到几点的绛紫色。 他的嘴变得很大,连嘴角都裂开,渗出了血。 而他的舌头从嘴里挤了出来,那发红发紫的肉团看上去都不太像是每个人类都有的器官,反而更像是什么直接从欧阳喉咙里爬出去的外形寄生怪物。 欧阳就那样大张着嘴,隔着电子图像,发出凄厉,无声地呐喊。 然后…… “啪”。 手机从方乾安满是冷汗的掌心中掉了下去。 方乾安愣了足足两三秒,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捡起手机。而这一次当他在点开群时,刚才的照片和语音都已经显示被删除了。 显然这是学校管理者也发现了不对进行了补救措施。只可惜一切都晚了,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看到了那些东西。 群里刷屏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 方乾安的私信里也有不少人戳他,似乎也想借着这个热点跟学校里看着风光无限的太子爷搭个话。 然而,方乾安却一点都没有跟人八卦的兴致,一方面是他有些被欧阳最后那几张照片吓到的缘故,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今天上午,在综合楼里,李秀看到欧阳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僵硬与抗拒。 欧阳那个人渣……对李秀也动过心思吗? 方乾安的心思一下子就乱了。 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揪紧,憋得他连自己身上的疼痛都快忘了。 而等方乾安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处在通话中——他打了个电话给李秀。 “喂?是谁……” 电话那头的李秀声音有些哑,带着点刚睡醒时迷迷糊糊的鼻音。 方乾安耳朵贴着手机,猝不及防听着那个人的低语,脸忽然有点热。 “是我,方乾安。” “……方乾安?你怎么有我号码……你想干什么?” 话筒中李秀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戒备。 方乾安轻咳一声,连忙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压,他轻咳一声,将群里欧阳的事情转告给了李秀。 虽然跟李秀这个人也不算太熟吧,但方乾安就是有种强烈的直觉,像是他那样一门心思只有学习的“好学生”肯定不会费神去关注群里的小道消息。 果不其然,在听到欧阳的坦白局以及照片里怵目惊心的行为后,电话那头的少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喂,阿秀,你还在听吗?那个……那个我就是觉得你应该要知道这件事。” 李秀没吭声,方乾安莫名其妙也开始紧张。 “嗯,那我已经知道了。” 终于,李秀开口了。语气有点怪,可听上去还算是平静。 “那个人渣之前,就是,我的意思是,我看到他今天白天还去找你了——” 方乾安的话压根没能说完,就被李秀突兀直白地打断了。 “欧阳老师的事情会有警察处理。方乾安,你那边真的很吵很吵,麻烦你下次打电话前,先安抚一下你女朋友不要让她再哭了。我今天真的很累,要去睡觉了,挂了。” “等等,什么 很吵,我这里就一个人——阿秀?!” 方乾安错愕地放下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果然已经显示通话已结束。 “靠,要不要这样啊李秀同学?” 年轻的校霸脸色有些难看。 环顾周围,他很确定自己的房间里十分安静。 毕竟是高空中的顶级复式别墅,周围是不可能存在邻居的。家里平时人就很少,保洁员与住家保姆也都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基本上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更不要说现在方乾安所在的二楼,他们未经允许根本就没有办法上来。 所以,挂电话前,李秀说的“很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说,让自己安抚好女朋友让她不要哭? 李秀听到的……是哭声? 一股凉意瞬间浸透方乾安的背脊。 他打了一个哆嗦,好半天才定下心神。 只差一点,他就要重新打回去找李秀问个清楚,但手指尖都快按上按键了,方乾安却一声烦躁的三字经,然后直接把手机丢回了枕头旁,自己重重地摔回了床上。 “别以为我真的就会被你抓到软肋吓唬到,可恶,还以为我真的就那么胆小吗?” 方乾安自言自语地说道,决定把李秀最后那句话当做是无聊的恐怖玩笑。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方乾安连手机都没有心思看了,只打算去睡个觉。 关掉灯之后,黑暗笼罩了整间房间。 方乾安闭上了眼睛,然后…… 【“呜呜……呜……”】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真的听到了哭声。 如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哭泣。 而且,一旦注意到那声音,那声音似乎就变得更加明显。 那是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方乾安的呼吸顿住,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动扯了扯被子,然后他睁开眼睛,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城市里星光暗淡。 透过落地窗,映入房间的光是那种,城市光污染后产生的特有微红光芒。 而接着这一层红光,方乾安清楚地看到了房间最角落那道淡淡的影子。 一个女人。 她正低着头,站在角落里。长长的黑发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不断的哭声从漆黑凌乱的发丝之后传出来。 艹—— 方乾安木然地看着那道影子。 在确定那真的不是幻觉后,他用颤抖的手指勾住被子,然后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被子往头顶拉了拉。 他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在被子的影子中,他头脑一片空白。 然而,即便是这么高级的蚕丝被,却依然无法阻隔女人延绵不绝的哭泣声。 “呜呜……” “呜呜呜……” …… 甚至,那哭泣声,还越来越明显了。 【等等——】 【哭声越来越明显?】 在惊恐中,人的脑子会变得迟钝。 方乾安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越来越明显的哭泣声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那道影子,正在靠近他。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因为恐惧导致了末梢血流循环不畅。 但他确实可以感觉到,在哭声渐响的同一时刻,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也沿着他的脊椎不断蔓延。 “呜呜……” 甚至,隔着被子,方乾安也可以想象得到,那个女人是如何垂着头,一步,又一步,缓缓朝着床上的他踱步而来。 方乾安觉得自己可能快疯了。 极度恐惧之中,他 保持着被子蒙头的姿势,手胡乱地探向枕边。他还记得,枕头旁边就是自己的手机。如果有手机的话,至少他还能想办法打个电话叫人救命—— 方乾安的指尖,忽然碰到了某种又湿,又冷,又粘稠的东西。 薄薄的,像是被打湿的塑料纸包裹着的细树枝。 他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方乾安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已经忘记了,他不能动弹,也无法动弹,血流冻结,神经链接全然断裂。 全身上下,他唯一能够动的大概只有心跳。 他的心脏就像是公牛一样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肋骨。 偏偏就在此时,方乾安眼角闪过了一道微光。 那其实是手机屏幕在感应到有人时自动亮起所散发出来的光。而方乾安,条件反射性地,朝着光亮起的方向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 严格说起来那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张脸,因为她脸上连一层完好的皮都没有。还能附着在头骨上的皮肤是一种奇怪的灰紫色,上面斑斑点点全是尸斑,而在参差不齐的皮肉边缘,是泛着粉红色的骨头,还有四处绽开的肌肉与筋膜。 她的眼珠中,有一颗已经被挤出了眼眶,被神经与血管挂着垂在下颚处微微晃荡,而另外一颗看上去也已经严重变形,没有眼白,或者说原本是眼白的部分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血丝所覆盖变成了一团淤红。 瞳仁泛着蒙蒙的灰,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 被撕开的面颊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牙齿,每一颗都已经被血液染成了猩红色。 【“呜呜……呜……”】 那哭声,正是从她合不拢的齿缝中发出来的。 …… 它就那样微微偏着头,将头颅抵在被子的边缘,凝望着被子里的方乾安。 而方乾安的手,正按在她干枯渗血的冰凉手掌之上。 “啊啊啊啊啊——” 方乾安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 惊慌失措中,他一直拼命地往床脚躲避,结果一个不小心干脆从床上跌倒了地上,虽然说羊毛地毯不至于摔疼他,却也终于让他回过了神。 是噩梦。 方乾安呆呆坐在地上,看着房间里的一片静谧,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 原来,刚才自己早就已经睡着了。 但是估摸着正是睡前一直惦记着李秀说的哭声,所以才会做了那么一个可怕的梦。 “靠……” 方乾安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有点羞恼。 在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虽然说是噩梦,但醒来后方乾安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他打算打开床头灯好让自己更冷静一些,然而按下开关后,灯光却并未亮起。 方乾安一愣。再试了试房间里其他灯,发现都没有反应。 “开什么玩笑?” 方乾安感到一阵茫然,他都没有想过停电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居所里。 怦怦—— 怦怦—— 怦怦—— 意识到停电之后,方乾安好不容易才平静一点的心,似乎又有点加快的趋势。莫名其妙的不安再次袭来,方乾安擦了一把冷汗,然后便披上睡袍打开房门朝着外门走去。 如果是家政员的话,应该知道手电筒之类的东西在哪里吧?又或者他可以让他们处理一下电路的问题…… 一边想着,方乾安一边走下了楼。 一楼也停电了,宽阔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似乎就连着黑暗都拥有了重量 ,正沉甸甸地压在逐渐步入其中的方乾安的身上。 方乾安在楼梯边皱了皱眉头。 好奇怪。 他想。 一楼还是他熟悉的一楼。 停电的话,光线比较暗也是正常。 可是……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还是慢慢浮现了出来。 一偏头,方乾安忽然发现,一楼厨房里,似乎有蒙蒙的灯光传了出来。 他连忙朝着厨房走去,而没走几步,他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了一阵有规律的“咚咚”声,再然后,方乾安就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正贴在流理台前忙碌的小个子。 那个人一只手拿着石杵,另一只手则扶着某个像是石臼的东西上。 伴随着她胳膊的上下移动,之前方乾安听到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苏阿姨?” 看到对方的那一刻,方乾安本能地以为那就是苏阿姨。 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苏阿姨并没有这么瘦小。 站在厨房里的人,压根就不是方家任何一个住家保姆或者是家政员——那是一个方乾安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老太婆。 那个老太婆身形佝偻,头发都已经彻底花白了。 用力捣着石臼时,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上满是老人斑,干瘪的皮肤下,青筋就像是蚯蚓一样明显。 而到了此时,方乾安也终于得以看清楚老太婆正在捣碎的东西—— 是骨灰。 层层叠叠的骨灰盒堆积在老人的手边,上面还镶嵌着逝者椭圆形的灰白遗像。 老人简单粗暴的将那些骨灰盒打开,将里头灰白色的粉末倒进手边的石臼。 人类的骨灰并不都是细如粉末的质地,不少骨灰都还是成块的骨殖,而老人会非常细心的,将那些大块的骨头一点点研磨成粉末。 方乾安的身体彻底冻结在了原地。 那个老太婆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笑眯眯地偏头,声音又尖又哑,落在耳朵里,就像是有钢丝在抓挠着人的鼓膜。 “别急啊,别急,外婆知道你饿……外婆马上就能做好饭了,你好好吃饭……” 一边说着,老太婆一边转过了身。 枯瘦干瘪的身躯上,有一张上下颠倒的脸。 “来,吃饭吧。” 她微笑着,猩红的嘴唇在原本是额头的地方咧开,露出了红彤彤的牙龈,以及黑漆漆的喉咙。 她伸出手,抓起了一把骨灰。 然后,胳膊猛然伸长,眼看着,就要将那把骨灰直接塞进方乾安的喉咙里。 “操操操——” 方乾安再一次惊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虽然没有像是上个梦里那样摔到的床底下去,却也因为梦里过于鲜明的记忆伏在床边干呕了好久。 方乾安身体僵硬地缩在床上。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房间里熟悉的陈设,心惊胆战了等了好久。 没有女鬼。 当然,也没有所谓的舂骨灰的奇怪老太婆。 方乾安侧耳倾听了好久,似乎隐约还能听到楼下家政员清理房子发出来的细微动静。 已经遭受了不少惊吓的他这才一点点放松了自己的神经。 “所以噩梦他妈的还有什么梦中梦?” 方乾安只觉得自己全身湿透,可他却完全不想下床去换衣服。 当然,因为噩梦留下的阴影,他也不敢往被子里钻。 绝望中,方乾安习惯性地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就发现,在班级群里所有人都还在热切地讨论着欧阳的事情。 【真是恶心,这种禽兽死有余辜。】 【竟然 就选择自我了断了吗?太轻松了吧?】 【哈哈哈这种东西就应该下无间地狱饱受折磨。】 【没事的,就算他死了,应该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 方乾安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各种诅咒有些心烦意乱。 失神中,也不知道指尖按到了那个按钮,一个恍惚,方乾安才发现自己手机自动地拨了个电话出去。 好在这个电话拨打的对象是方乾安的某个小跟班,叫什么来着…… 方乾安盯着名片上的【黄毛】两个字,竟然怎么都想不起跟班叫什么来着。 “唔?” 结果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等方乾安再想挂断,对面却已经接通了。 “方哥?窝草,你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了?” 黄毛的声音里充满了欣喜若狂,听得出来,他对于能接到方乾安的电话简直快乐疯了。 “啊,也没有什么……” 方乾安拿着手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说实在的,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是怎么拨出去的。 电话那头的黄毛似乎没有注意到方乾安的沉默,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没有营养的话。 方乾安在短暂的失神后,忽然开口道;“你能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吗?” “……” 黄毛瞬间安静了。 估摸着是被这个没头没脑的要求弄得人都傻眼了。 而此时方乾安其实也反应了过来——自己真的是魔怔了,说的话也太奇怪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 “算了。” 他打算挂电话了。 不过就在他即将挂断电话前,方乾安却鬼使神差地,多问了一句。 “喂,你觉得我这边,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吗?” 然后,他就听到了黄毛的回答。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方少,你那边那个女的,哭得好吵哦。” 第19章 第 19 章 李秀刚到学校,就意识到今天整个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 太安静了。 安静到甚至连早自习应该有的窃窃私语和翻书声都按下了消音键。 他皱了皱眉,刚进教室,就看到了自己座位旁的那张桌子上趴着个人。 方乾安的身影实在太有辨识度,哪怕此时的男生正将脸埋在臂弯里,头都没有抬,李秀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好吧,也就是这位太子爷,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毫无心理压力的在早自习上补眠了。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班上其他人担心吵到方乾安,所以才安静得如此彻底吧? 李秀随意地扫了一眼教室,发现大伙儿的脸色都有些奇怪,每个人都呆呆地瞪着自己手边的课本没敢吭声。 “……” 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方乾安的头顶,抿了抿嘴角。 这家伙为什么还在这里? 李秀在心底不情不愿地发出了抱怨。 一想到方乾安昨天是如何打扰自己上课的,少年的心情落入一片灰暗之中。 拜方乾安昨天晚上特意打给他的那个电话所赐,李秀一晚上没睡好。此时头重得跟灌了铅似的,完全压榨不出多余的精力。于是乎,哪怕他瞅着方乾安再不顺眼,李秀也只能垂下眼眸,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越过方乾安与自己座位之间那道窄窄的通道,做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方乾安那边没有什么动静,还是一副睡得深沉的样子。 李秀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见他没醒,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吧,至少现在他不用应付这位大少爷。 李秀从书包里中找出了昨天没做完的卷子做了两页,可做着做着,他就发现自己有点集中不了精神。 a1班的学生……今天好像真的有些太安静了。这个念头如同此刻天空中的阴云,阴沉沉地掠过了他的思绪。 方乾安真的有这么恐怖吗?能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就连昨天晚上那么劲爆的消息也不八卦一下?李秀一边想着,一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黑板角落的课程表。 那上面写着: 第一节课:英语 第二节课:英语 第三节课:英语 第四节课:英语 …… 李秀的瞳孔微缩,在座位上呆了片刻。 他记得很清楚,今天的课程绝不应该是一整天的英语。更何况,昨天不是说负责英语的欧阳已经失踪,甚至很可能已经自缢身亡了吗? 是学校已经找到了代课老师? 然而就算是有代课老师,为什么今天的课会是全天英语? 就在李秀拼命思考之时,上课铃声忽然响起。 在教室里一片寂静的情况下,铃声就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一道细长的影子直接踩着铃声,准时从教室外走了进来。 正是欧阳。 那个在昨晚的电话里,自爆了自己猥亵未成年人,最后畏罪自杀的欧阳。 男人依旧是熟悉的模样,五官端正,谈吐幽默而风趣。 除了今天的他脸色有些过于惨白之外,欧阳看上去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哎呀,今天全是英语课啊,这样看同学们今天学习任务很重啊……” 欧阳笑眯眯地说道。 说话时有点细微的含糊不清。 他的嘴唇有点发紫,李秀也不知道自己看错了,飞快一瞥中仿佛看到欧阳的齿缝全是黑红的血迹。 李秀咽了咽口水。 他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周围,发现自己的同班同学们看上去都很平静。 他们就那样专注地看着讲台上英俊,风趣,幽默的网红男老师,没有一丝异常。如果一定要说,真的什么不太对的话,那就是他们今天看上去上课比往常还要认真许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秀头晕脑胀的。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恐怕是被方乾安给耍了。 昨天那一通含糊不清的电话压根就是假消息吧? 这又是什么无聊愚蠢的戏弄? 不,不对,恐怕也只有自己这种蠢货才会相信从霸凌者嘴里说出来的话吧? 李秀目光尖锐地望向了身侧的方乾安,后者还是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不曾有半点动静。 他睡得很深沉。 就在李秀因为方乾安而分神的时候,讲台上,面色惨白的英语老师已经咧开了嘴,一如既往地开始讲起了课。 “……嗯,那么我们今天来讲一下昨天卷子上第三道题。” 听到这里,李秀一愣。 一般来说,讲题应该会从基础题讲起,可欧阳今天为什么忽然开始讲起了题。按照欧阳的要求,李秀望向了手边卷子。 第三道题用的英文材料标题是《thedeathcar》。 材料难度并不大,在英语题里,带有一点通俗恐怖风格的情节,甚至称得上颇有趣味。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夫妻晚上开车出门,却在大雨中遭遇车子抛锚,丈夫离开了车厢准备找人帮忙,而在车厢里等待的妻子并没有等到丈夫归来。她等到了从车厢上方不断传来的敲击声。 妻子瑟瑟发抖躲在车子里直到警察赶来,并且终于得知了昨天晚上一直在她车顶上萦绕不去的敲击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杀人魔将她的丈夫直接吊死在了汽车上方的树枝上。 死者的脚尖不断地,不断地撞击着车顶…… …… 虽然觉得欧阳的讲题顺序不对,可多年来的习惯还是让李秀本能地拿起笔准备记笔记。 “……被吊死真的很痛苦呢。” 然而,落在耳畔的男声所讲述的,却并不是英语题。 “真的很痛,电线好细,一直死死地卡在喉咙上,简直比刀割还要痛……无论怎么用手去抠,也根本使不上力气……” 李秀手中的笔停住了。 他依然保持着认真听课的姿势,可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抖。 课堂上,欧阳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口齿不清,仿佛他的声带受到了什么严重伤害,又或者,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嘴里。 “呼……呼……” 欧阳的呼吸也变得异常沉重。 “身体也会变得好重好重,一直在往下扯,扯,扯着脖子……听到了奇怪的喀喀声后,你就会知道,啊,原来是是颈椎断了……” 伴随着愈发诡异的叙述声,李秀满是冷汗的手指变得格外丝滑,颤抖中,一个不小心,笔就掉在了地上。 欧阳的低语戛然而止。 中性笔掉在地上的声音竟然变得无比清晰。 而李秀的嘴里一阵发干。 “李秀,你的笔掉了。” 似乎有同学在身边提醒了他一句。 “哦。” 李秀低着头,完全不敢抬头去看欧阳。他战战兢兢地弯下腰,准备把笔从地上捡起来。 …… 捡到笔准备起身的那一瞬间,李秀扫了一眼周围。 而也就是这一眼,让李秀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背脊。 他看到了“同学们”的脚。 他们的脚,是反的。 明明每个人都端正地坐在凳子上面对黑板。 可是,在座位之下,李秀却看得很清楚,他们的脚尖,却齐齐对准了教室后面。 【阿秀啊……又在这里看什么七里八里的东西?】 【外婆,呜呜呜呜……我好怕……鬼,鬼的脚后跟,是抬起来的……呜呜呜……那个阿姨,那个阿姨她也一直在踮脚……】 【傻孩子,电视上这些都是胡说八道。阿婆跟你说,真正的鬼啊……】 …… 【它们的脚,是反着长的。】 莫名的,一段模糊不清的对话忽然从遥远混沌的记忆之海中倏然闪现。 “砰——” 李秀猛地一个起身,身体重重地撞到了桌子,发出了一声巨响。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牙关,惊恐让他的心脏一阵狂跳。 头脑一片空白。 而偏偏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身侧传来了带着颤抖的,细若游丝的声音。 【“别叫。”】 【“别让它们发现……”】 李秀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对上了身侧男生从胳膊缝隙中露出来的一只眼睛。 “嗬……我脖子好痛……呜呜……好痛啊……” 欧阳的教学声已经彻底变成了痛苦到极点的抽气声和哀嚎声。 蚀骨的寒气之中,李秀僵硬地与面无人色的昔日校霸面面相觑。 【“发现什么?”】 李秀用近乎气音的音量,一边发着抖一边问道。 【“发现你已经发现它们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乾安这次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李秀,而是把脸继续往胳膊里埋了埋。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李秀。 是方乾安。 他的手就跟李秀一样,冷得简直想块冰。 【是梦。】 他小心翼翼地在李秀的掌心写道。 是啊…… 他所经历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噩梦。 方乾安在脑海里拼命地对自己说道,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彻底被吓疯。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几个梦中梦。 这一次,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醒了,毕竟就连早上起床,苏阿姨给他准备了早饭这些事他都经历了。可当他坐到教室时,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不对劲。跟认真学习,心无旁骛的李秀完全不一样,吊儿郎当的校霸很快就看到了凳子下面的那一幕。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长着类似的脸。 他们…… 根本就不是人。 【是的这只是梦这只是梦这只是梦——】 【只要熬到梦醒来就可以了。】 【只要不被发现。】 …… 在胳膊遮挡而成的阴影之中,方乾安一直在不断用嘴唇无声念叨着。 而即将精神崩溃的大少爷身侧,李秀也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因为他刚才胆战心惊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讲台,欧阳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只留下了教室里脸色木然,死气沉沉的“学生”们呆滞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很好,至少…… 至少欧阳已经不见了。 如果这是一个噩梦,最可怕的一关已经过去了。 李秀努力想要保持平静,偏偏就在此时,他眼角忽然闪过了一道阴影。 少年的动作顿时僵硬。 良久,李秀才急促地喘息着,瞄了一眼身侧。 他看到了一双脚。 已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脚尖已经是一种快要腐烂的酱红色。一些早已干涸的排泄物黏在他的小腿和脚踝内侧, 是黑色的。 脚尖的指甲已经因为剧烈挣扎而脱落,而现在,那双脚就悬在了方乾安的课桌前。 晃晃悠悠。 晃晃悠悠。 …… 李秀眼里渗出了生理性的眼泪。 他呆滞地看着自己桌面上的卷子,目光凝在了材料的最后一句上。 【……hisfeetp,bup. (他的脚尖正在轻柔地敲击着车顶——砰,砰,砰。】 方乾安显然也感觉到了那双脚的存在。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李秀的嘴唇颤抖,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气音。 【“方乾安……别抬头。”】 他说。 第20章 第 20 章 【“忍到下课就好了,噩梦里……也是有下课的,对吧……”】 李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呢喃着,声音抖得都快不成调了。 方乾安没吭声,但是李秀可以看得到,高大男生背上的肌肉一直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在不停痉挛。 现在,李秀更加确定了,桀骜不驯,呼风唤雨的方家太子爷,其实真的很怕鬼。 可现在的李秀根本就无暇去嘲笑对方。眼前的一切都太过于超乎认知,太恐怖,太诡异,别说方乾安已经被吓到快要疯狂,就连自认为感情淡漠对鬼神之说完全不感兴趣的李秀本人,此时的精神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 教室里的一切,真的是噩梦吗? 如果这真的是梦,为什么他的所感所知却会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李秀根本无法忽视空气中逐渐变得浓郁的腐臭味,以及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 那是电线被一点点拉紧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嘎吱——” 那声音,又响了。 无论多么不想看,李秀的余光还是瞥见了欧阳那边的新动静。 吊在半空的尸体在无风的教室里自行转了一个圈,现在,欧阳的脚尖缓缓地对准了李秀的方向。 【“呜呜……我……喘不过气了……好痛苦……”】 尸体发出了蚊吟一般凄惨的痛苦呻·吟。 【“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好难受……我没办法呼吸……呜呜呜……脖子好痛……”】 声音宛若拥有实质一般,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了面无血色的瘦弱少年身上。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一颗肿胀的头颅慢慢地倒吊着,悬在了李秀的课桌前。 难怪“欧阳”一直都在哭喊自己的脖子好痛。 李秀还没有见到过谁的尸体会变形成这样。欧阳此时已经被拉扯到近乎透明,仿佛没有水的消防带一样吊着欧阳的头。 死者的脚甚至都能踢到它的后脑勺。 而欧阳灰蒙蒙,死寂的眼珠就那样一动不动,直勾勾地对上了李秀的窥视。 【“对不起,饶了我吧。“】 他重复道。 对上欧阳尸体眼神的瞬间,李秀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飞快地抬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少年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掌边缘,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堵住自己恐惧中发出的尖叫。在精神过度紧绷中,李秀直接在自己的手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他嘴里满是血腥味,可是手掌上却一点都感觉不到。 他并没有感觉到疼,也许是因为这是梦里,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脑子现在已经处于彻底宕机的状态。 不能被这些东西发现……发现自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绝对不能。 他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阿秀,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你脸色好难看。” 正在李秀瑟瑟发抖的时候,他背后传来了某个同学担忧不已的关怀声。 李秀强忍着眼眶里因为恐惧而激发出来的眼泪。 他头也没有回,尽可能伪装出平静的样子敷衍了一句:“我没事,我——” 李秀的声音戛然而止。 突然之间他反应了过来。 不对。 李秀的座位,明明就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那么,他身后的“同学”,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你流了好多汗。” 一双手,干枯,惨白,指尖上没有指甲,只有早已干涸的血迹,搭在了李秀的肩膀上。 令人 窒息的寒意顺着李秀背脊弥漫开来。 李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课桌。 在教室的日光灯下,李秀的桌面上却落下了一大团阴影。此时此刻,无论站在李秀身后的是什么东西,它的个子一定都很高。 也许,已经高到可以随便提着一名人类男性的尸体,在半空中晃来晃去的程度。 【“你不喜欢吗?”】 “它”开口问道,那双绝对不属于活人的人沿着李秀的颈侧一点点上掠,近乎轻柔地抚去了李秀脸上涔涔流下的冷汗。 所有被它碰触过的皮肤,都变得像是冻结了一样,冰冷彻骨。 一股混合着泥土,灰尘以及腐肉的气味渗了过来。 【“为什么不喜欢呢?”】 那个东西用古怪的语调不断地追问道。 李秀的嘴唇颤抖着,现在不需要用手掌堵着嘴,他也发不出声音了。 太害怕了,连声带的肌肉都已经自动处于锁死的状态。 更何况,他根本就不明白,它到底在说什么。 【“……啊,阿秀真的不喜欢呢。”】 没有得到李秀的回应,“它”没有起伏地说道。 【“那下次,下次我再给你准备更好的——”】 话音未落,李秀身边的某位校霸终于崩断了神经,陷入了彻底的抓狂中。 “啊啊啊啊啊富强民主文明——” 一声巨响混杂着方乾安凄厉的惨叫响起。紧接着,李秀就震惊地看到方乾安直接举起了沉重的课桌,并且将其重重地摔到了吊死男老师那变了形的细长身体上。欧阳飞了出去,腐烂的尸体在桌子的撞击下,好像烂掉的橘子一样砰然炸开,化作了满地黑红灰黄的浆液与四处飞溅的内脏。 巨大的动静让班级里所有“人”都转过了脸。 它们那没有瞳仁,只有眼白的空白双眸,齐刷刷地对准了方乾安。 “喀。” 被包裹在软肉之中的骨头,发出了沉闷的关节摩擦声。 非人,却跟人类有着微妙相似的东西们摇晃着身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它们摇摇晃晃地,朝着方乾安的方向靠了过去。 “嗬嗬……嗬……” “喀……” …… “同学”的嘴唇微张,可里头发出了的,只有濒死之人在缺氧时才会发出的尖锐气音。 而在它们身后,是被课桌砸翻在地的欧阳,他的头明明还贴在地面上,但是变了形的细长身体,却宛若一条蛇似的,一点点蠕动起来。 喘着粗气,吓得脸色苍白的校霸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逐渐逼近自己的“东西”们,双眸都有些失焦了。 “呼……呼……呼……阿秀……” 方乾安带着哭腔,转头望向了李秀。 李秀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在被吓到极点的时候,脸是会发青的。 “……你,你不是说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科学定律,对这种东西是有用的吗?” 方乾安喃喃地对李秀说道。 李秀只能呆呆看着方乾安,满了半拍才语无伦次地开口:“可,可能数学更有用?” …… “呵。” 他的耳畔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低笑。 就在下一秒,李秀还没有来及反应过来,就觉得一股大力袭来。他几乎是被人拽着“飞”离了自己的座位,等再反应过来的时,他已经被方乾安死死抓着朝着教室门外狂奔而去。 “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差等比两数列通项公式n项和氢氦锂铍——” 方乾安一边跑,一边用近乎破音的嗓子不断呐喊。 而与之同时响起的,则是一声长长的,连绵不断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乍一听就像是下课铃,但是现实中的下课铃,绝对没有此刻萦绕在两人耳边的声音这么刺耳。 那铃声简直是震耳欲聋,而且,它始终没有停下来,就那样一直,一直地响着,好像永远不会停歇。 李秀本来很担心教室里的东西会追出来,毕竟所有的恐怖电影里都是这样演的。 然而,踉跄着跑了一小会儿之后,两人都意识到,走廊里一直都是空空荡荡的。 “同学”们并没有追出来。 一间又一间相似的教室里,“同学”只是正站得笔直笔直,并排站在教室的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走廊上绝望逃跑的两人。 李秀跑得踉踉跄跄,不经意地往它们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强行咽下呜咽,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的前方。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那些“同学”根本就不对。 他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脑子里的尖叫从始至终没有停下来过。 就算是鬼,也不应该是这样。 明明看上去跟人差不多,但脸上的眼睛,却全部都是左眼或右眼。 还有的“人”五官位置都格外混乱随意。 它们到底…… 到底是什么?! “窝草——” 就在这时,李秀忽然听到前方的方乾安发出一声又害怕又慌乱的咒骂声。 男生一个急刹车,李秀猝不及防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 捂着鼻子,李秀从方乾安身后探出头去,一眼就看到了让方乾安紧急停步的东西。 就在他们前方,现实校园中本来应该是自动扶梯的位置,如今却屹立着一面厚实的砖墙。 那面墙上满是因为受潮而生出的黑色霉斑,还有一层叠着一层,早已褪色的符纸。 符纸密密麻麻地贴满了一整面墙,潮气融化了符纸上的红色朱砂,化作了无数道殷红的红痕缓缓顺着墙面流下。 在墙壁的正中央,是一扇涂着红油漆的小门。 那扇门看上去仿佛是给宠物用的,它只有普通门的一半大,门板上的油漆坑坑洼洼的,不少地方都已经脱落。 “我艹这他妈不是鬼屋里的墙吗?开什么玩笑……” 方乾安嘴里不断唠叨,整个人战战兢兢地挡在了李秀的面前,看似勇猛,可从李秀的角度,分明看到了男生眼角闪烁的泪光。 其实那面墙他们在现实里就见到过,一定要说的话,之前在教室里早已死去的欧阳,还有坐在他们周围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同学”才叫恐怖。 然而,此时站在那面墙前,李秀却感受到了一种比刚才在教室里还要冰冷彻骨的恐惧。 门的后面,有东西。 无需任何理由,冥冥之中李秀就是可以感觉到这一点。 而且,他还知道,那扇门后面的“祂”,正急切地想要出来。 他听到了那种声音。 “沙沙沙——” 回响在耳畔的铃声那,明明还是那么响亮那么刺耳,可是,从门另一侧传来的,那种指甲与金属摩擦时发出来的细密抓挠声,却直接盖过了铃声,深深地扎在了李秀的鼓膜上。 不知不觉中,回荡在整个教学楼里的铃声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刺耳。 像是在催促什么。 又或者,是在提醒着什么。 与此同时,李秀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体也越来越冷。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拽住了方乾安的手腕。 男生的身体现在也跟僵尸一样,在恐惧中变得又僵硬又冰冷。 “方乾安……” 李秀嘴唇翕合,发出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细弱。 “我们得逃。” 少年近乎失神地喃喃道。 方乾安一边看着那面墙,一边失神似的,任由摆布地被李秀一点点带到了走廊的栏杆边。 “沙沙——” 抓挠声变得更加尖锐。 铃声与抓挠声重叠在一起,李秀身体已经因为极度的寒冷,僵硬到连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可他还是咬着牙,用力环抱住了吓到已经呆滞的方乾安,将他往栏杆外推去。 一直到此刻,方乾安忽然回过了神来。 他本能地抓住了李秀的手。 “阿秀?” “你说过的,我们只是在做噩梦而已。” 李秀喃喃对着方乾安说道。 “我听说过一个方法,如果想要从梦里醒来,只需要从高处往下跳就好了。” 方乾安的瞳孔微微缩紧。 他反手抱着李秀,用比之前轻松得多的方式,跳上了栏杆。 “这可是你说的。” 一边说,方乾安一边往楼底下看了一眼,声音忽然顿住。 李秀感觉到方乾安的肌肉一下就绷紧了。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们并不是在梦里,这种高度跳下去我们两个的死相应该还蛮难看的。” 方乾安冲着李秀逞强地笑了笑,就是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回应,耳边那原本响彻学校的铃声,忽然戛然而止。 少年的呼吸一顿。 “嘎吱——” 忽然寂静下来的学校里,老旧门扉打开时那种尖锐的摩擦声,格外的清晰。 巨大的恐惧中,他只能死死抱住了方乾安。 同样的,方乾安也一把抱住了李秀。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带着一丝绝望,齐齐倒向了栏杆之外。 他们从楼上跳了下去。 在跳楼前的最后一刹那,李秀望向了那扇已经被推开的门。 也许是错觉。 也可能是噩梦自行添加的幻象。 李秀看到了一只干枯的,没有指甲的手,从红门后面的黑暗中伸了出来,然后,朝着他的方向摆了摆手。 就像是在说—— 【下次再见】 “砰——” 方宅,一楼。 苏阿姨在做早餐时,听到了楼上传来了自家少爷的凄厉惨叫,以及一声巨响。 那震动之大,简直让人以为方乾安拆了自己的房间。 苏阿姨吓了一跳,连忙关了火,冲到了二楼方乾安的房间。 “乾安?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苏阿姨一边敲着门,一边惊慌地问道。 过了好久,久到她都已经在思考要不要报警时,方乾安的房门才被人从内打开。 “……我没事。” 方乾安手握着门把,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了苏阿姨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缓缓开口说道。 “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只要噩梦醒来,就没事了……吗?】 第21章 第 21 章 “乾安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看着声称自己只是做了噩梦而已的高大少年,苏阿姨还是皱起了眉头,开口时也难掩语气中的极度担忧。 苏阿姨来方家这么多年,算是看着方乾安长大的。在她的记忆力就算是方乾安被方成科揍得起不来床,也没有像是现在这么气息奄奄过。 平日里最是跋扈骄纵的一个人,这时候却像是失了魂。一张脸惨白惨白,眼底挂着深深的青黑。 方乾安这种不同寻常的憔悴让她十分担心。 “……还是说,你哪里疼?乾安啊,你都这么大了,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苏阿姨狐疑地打量着方乾安,有点怀疑昨天方成科是不是伤到了方乾安哪里了,“要不我打电话给老陈,让他送你去医院吧?唉,方老也真是狠心,就这么把你们打发回来,你说这要是还在京市哪里会这样,打个电话让徐医生过来看一下就是了。” 苏阿姨说着说着,一个不留神絮叨开来。 方乾安跟着方成科回来后,原本跟着自家老头子享受的许多待遇自然也成了泡影。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只能老老实实去医院,压根不可能跟之前一样叫家庭医生过来。 “我真没事。死老头昨天也没对我怎么样,你不用想多了,我真的就是没睡好……” 方乾安揉了揉后脑勺,看着开始为自己抱不平的年长妇人,感到一阵头疼,他开口敷衍道。 见方乾安这般开口,苏阿姨最后也只能叹气道:“那你下来喝口汤?吃点东西?我看你昨天也没有怎么吃,是不是饿着了?” “不,我没胃口。”方乾安不假思索说道,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我现在必须要赶紧去学校。” “学校?” 苏阿姨楞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 方乾安竟然着急去学校急到饭都不吃了?要不是面前的男生是她一手带大的,不至于认错,苏阿姨都要觉得这个出现在睡房里人是方乾安找了什么替身了。 别说是在a市这种穷乡僻壤,就算是在京市,享受着真正的最顶级教育资源时,方乾安也没有认真上过学。 可今天,著名学渣·学校摆烂王者·负责老师寿元减少机·方乾安,竟然开始急着去上学。 急到连早饭都无暇去吃的那种程度。 苏阿姨目瞪口呆地看着方乾安冲回房间随便倒腾了一下就冲出了门,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这孩子……完了,昨天该不是摔到脑子了吧?” 年长的妇人看着方乾安的背影喃喃道,脸上的担忧不减反增。 方乾安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离奇行为引起苏阿姨的极度担心。 他现在满脑子,都只有昨天的梦中梦中梦中梦……以及,那个在梦里出现的孱弱少年。 “阿秀。” 坐在去学校的车上,方乾安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臂,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声。 今天早上刚醒来时,方乾安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被困在梦中。 从学校七楼的栏杆处与人相拥跃下的失重感与破风感在噩梦中是那样鲜明,但更加鲜明地……却是他死死抱着李秀跳楼时,对方紧贴着在他胸口的激烈心跳。 因为很用力,所以少年的身体简直就像是能嵌进自己的怀抱一般。 莫名的,方启安有种古怪的直觉——如果自己当时未能从噩梦中醒来,很有可能,他会梦到最后的结局。 他会与李秀直接摔在地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就化作一大团血肉模糊的肉泥,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无法彻底分清融为一体的残骸究竟谁是谁。 …… “嘻——” 一声充斥着贪婪与餍足的怪异轻笑,忽然从车厢后传来。 正在开车的司机老陈,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攥紧了一下。 那声音听着陌生,可不太像是方乾安的声音。 可现在车厢里,只有老陈还有方乾安啊?老陈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借着后视镜往,方乾安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此时并没有笑,一张惨白如纸的脸上只有一片恍惚。 老陈愣了一下。 可能是刚才压到了什么,车外噪音传进来让他听错了吧。 在那一刻,老陈倒是没想太多,他这么想着。 偏偏就在老陈准备回转视线时,他却在后视镜里蓦地对上了方乾安的眼睛。 “唔?!” 男生瞳色极浅的瞳仁诡异地颤动了一下,随后猛然一颤,被另外一点血色瞳孔挤到了一边。 一只眼睛里,却镶嵌着一对诡异的双瞳。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短暂的片刻中,方乾安用双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陈,他骤然咧开了嘴。 老陈忽然听到一阵类似耳鸣的声音。脑子一阵眩晕,男人在恐慌中猛地踩下了刹车,险而又险地在红灯前停下了车。 “喂,什么人啊?!开车发神经啊——” 他险些撞到斑马线上的行人,行人狼狈地拽了拽包,气势汹汹地冲着老陈骂道。 虽然没有出现事故,可若是往常,老陈怎么着也得下车处理一下问题,现在的他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坐在座位上呆了好几秒钟。 “靠,陈叔?这是在干什么?!” 方乾安坐在后排没系安全带,一个急刹车直接让他撞到了头,此时满脸烦躁地望向了老陈,语气也变得十分难听,只差没骂人了。 老陈缓缓转过头看着方乾安,后者的眼睛没有一点异样。 就好像刚才一切都只是幻觉。 “陈叔!绿灯!” 方乾安瞪着老陈,又提高了点声音。 与此同时,他们车后面也是鸣笛声不断,老陈这才如梦初醒般赶紧坐好,跟随交通指示灯的指引继续往前开。 行车中,男人舔了舔嘴唇,努力定了定神。 “抱歉,方少,刚才有点走神。” “啧。”方乾安今天也是心烦意乱的,被陈叔这么一折腾心情就更差了,“走神你也得好好看路吧?刚才你可是差点撞到了人!啊,真是的,早知道就自己开车了……” 看着一如既往脾气恶劣的方乾安, 老陈的心这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好在启明气势恢宏的校门很快就出现在了陈叔视野中。 车子开进学校,方乾安一声不吭飞快地下了车,步履充满地冲向了教学楼。 而老陈面色古怪地在驾驶座里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这他妈……到底怎么了?” 老陈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苦笑着嘀咕道。 刚才,一定就是自己产生了什么幻觉吧? 方乾安多少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真有人一只眼睛里挤上两个瞳仁吧。 可想是这么想,老陈开车时还是全身紧绷。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他就是觉得坐在自己后面的方乾安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就像是人盯着某个字看久了,会觉得那个字一点点陌生一样。 现在陈叔看方乾安,竟然也觉得对方越看越陌生。 因为开车来学校路上的小插曲,方乾安 到的时候,a1班的早自习已经开始了。 目光触及到坐满班级的学生时,方乾安嘴角抽动一下,本能地慢下了脚步。好在,他很快就见到了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李秀。 往常总是埋头做功课的少年,今天看上去却有点异常。 他的手里明明拿着笔,桌面上也摊着卷子,可低头看着试卷的少年眼神却是空的,手指半晌没动,卷子上也是一片空白。显然,李秀正在走神。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打在身形纤弱的少年身上,让他苍白的面颊,看着快要变成半透明一般。 “怦怦——” 方乾安分明感觉到自己胸口里有东西怦怦开始狂跳。 就连昨天晚上在梦里这间教室留给他的严重心理阴影也瞬间淡去。 “阿秀——” 方乾安三步并做两步,深吸一口气,直接冲进了教室,然后一把拽住了李秀就往外拖。 “方乾安?!你干什么?” 李秀挣扎了一下,但这点挣扎的力道在方乾安的桎梏下跟小猫挠没什么两样,压根没起到任何作用。 一路趔趄,方乾安直接把李秀拖到了年级休息室。 一大早,休息室里压根没有别的人。 李秀刚进去就被方乾安直接推到了休息室宽大得跟床没有什么两样的沙发上,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咔嚓”声,是门被反锁的声音。 “方乾安,你发什么神经?!” 李秀挣扎着撑起身体,冲着从门旁缓缓转身的高大男生骂道。 就跟方乾安一样,李秀眼底也挂着浓浓的黑眼圈。虚弱的少年骂人时一点气势都没有,嗓音里还染着一丝淡淡的沙哑,像是哭过一样。 方乾安深吸了一口气,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炯炯地盯着李秀。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噩梦。”一步,两步,方乾安一下子就来到了李秀面前,像是一座山似的挡在了他的面前,“我本来以为我肯定会死在里头,幸好,我的梦里有你。” 听到这句话,李秀猛地打了一个哆嗦,慢了半拍,休息室里才响起他僵硬的声音。 “……神经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乾安眨了眨眼睛。 他一手撑着沙发边缘,猛地俯身下来,直接凑到了李秀跟前。 “你也梦到了我,对吧?” 他说。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贴得很近,方乾安金色的双瞳愈发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而李秀看着那双眼睛里倒影出来的自己,莫名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锁定的可怜猎物。 一阵心悸传来,李秀低下头避开了方乾安专注的视线。 “梦,梦你个大头鬼,方乾安,我还有早自习要上,你到底要……”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乾安直接抓住了手腕。 “看,这就是证据。” 他说。 李秀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手掌——在手掌边缘,留着一道残留着血迹的齿痕。 那正是他在噩梦里,为了控制自己不要惨叫出声时留下的。 李秀:“……我睡觉磨牙不行吗?” 任谁都能看出李秀的极度回避,可方乾安却并没有放过他。 “好,那么这个呢?”一边说着,方乾安一边起身,后退了两三步,当着李秀的面,他一把脱下了自己的上衣。 “咳……你干什么?!” 看着直接脱衣服的方乾安,李秀一个猝不及防,差点被自己口水给呛到。 “给你看我的证据。” 方乾安并没有听出李秀的慌张,男生急切地说道,急吼吼地将自己的背展现在李秀面前。 在 男生筋肉结实的背脊两侧,是好几道清晰可见的抓痕。 从栏杆上一跃而下时,是不可能不害怕的,就算是再胆子大的人,抱紧另外一个人跳楼时,也会情不自禁地用力,将指甲深深地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 方乾安背上有许多淤青,可那几道微微红肿的抓痕,还是显得无比显眼。 “今天早上醒来时,我一直想要说服我自己那只是梦。” 男生回过身,他盯着李秀,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可是我穿衣服时,发现了这个……这个位置,总不可能是我自己抓的吧?” 第22章 第 22 章 李秀瞪着方乾安身上的抓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嘴唇翕合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其实,一直到今天早上,从硬邦邦的床上醒来的时候,李秀都还抱着“一切都只是噩梦”的幻想。 可是,当他冷汗淋漓地翻身坐起,抬手时的刺痛,让这个幻想如同泡沫一般瞬间破碎。 他盯着自己手掌边缘新鲜的齿痕,看了很久。 换衣服时,李秀也并不意外地在自己的肋下看到了已经接近发青的勒痕。 从高空坠落时,体型高大的男生一直死死地抱着他,用力之大,仿佛恨不得把李秀整个人勒入自己的身体之中。因为这些勒痕的缘故,哪怕是现在,李秀呼吸稍稍用力一点,都可以感觉到肋骨处传来的隐隐作痛。 李秀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他撞鬼了。 可是,这两天发生的一切,让他压根没有办法再继续逃避下去。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过了多久,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少年才抱着头,缩在沙发上发出了一丝充满了惊慌的低语。“这种事情根本就不科学!” “但是,我们就是遇到了。” 方乾安不知不觉也坐到了李秀身边。 偷偷汲取着李秀身上比常人稍低的体温,方乾安从昨夜一直到现在一直纷乱不休的心,这才稍微平静一点。 “这个世界本来就有鬼。” 他喃喃道。 “我早就知道。” 方乾安的母亲,是个疯子。 明明在方乾安幼年时,女人还是一个温柔甜美的大家闺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变得不正常起来。 最开始只是会莫名其妙自言自语,以后或者是看到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到了后面竟然发展为狂暴伤人。而这种狂暴,在她见到方乾安时会显得尤为严重。每一次与母亲见面,方乾安得到的都只有女人的尖叫和谩骂,不然就是极度的恐惧。 所以从记事后,方乾安基本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母亲。 “……那个年纪的小孩一般都会吵着要妈妈,但我从来都不会。” 方乾安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 顿了半晌,他看了身侧的李秀一眼。 “你不问为什么吗?” 李秀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平平开口:“哦,为什么?” 方乾安听着对方毫无好奇心的询问,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当时的我觉得,每天晚上我妈其实都会跑到我房间看我……我就那样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中感受到她的到来。她的头发就那样搭在我脸上……” 年幼的孩童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可以感受到母亲的气息,以及对方用柔软的指尖不断描摹自己的面颊,那是一种很温柔,很小心翼翼地抚摸。 无数次方乾安都想睁开眼睛,自己扑进妈妈的怀抱,但最后,他都忍住了。 因为跟母亲寥寥几次白天的接触,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妈妈不喜欢睁开眼睛的自己。 【“眼睛……他眼睛里有东西呜呜呜,你们都没看到吗?他眼睛后面有东西!”】 【“不行,我得把它挖出来,不然它就会跑出来的……乾安,别怕,只疼一下下,妈妈很快就好……”】 【“别叫我疯子!你们只是不知道!那东西就在那里!它在看我,它在对着我笑!我看到了——”】 …… 有一次,如果不是苏阿姨及时赶到并且拦下女人,懵懂无知的方乾安险些就要被母亲用勺子直接挖出眼珠。所以,哪怕无数个夜晚,妈妈就在他的身边,他也不敢睁开眼睛,怕女人的温柔会跟白天一样瞬间离他而去。 但是,他知道,母亲还是喜欢他的。 “我一直这么想。” 休息室里,方乾安脸上渐渐没有了别的表情。 男生用一种奇异的平静语调叙述着:“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没有办法装睡。因为那天白天,那个女人差点掐死我。因为这件事,死老头再也无法容忍家里有这么一个疯子,所以他叫了精神疗养院的人过来,把她直接绑起来然后送走了。” “我很害怕,我本来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晚上她又回来了。” “所以那天我睁开眼睛,然后……” 然后,方乾安才发现,原来每晚,每晚坐在他床头的,压根就不是母亲。 那个“东西”佝偻着身体,背高高的拱起,脖颈无力,只有一颗脑袋吊了下来。 凌乱的发丝垂下来,几乎盖住了她整张脸。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支离破碎的脸。 它的脸颊已经脱落,腐烂的舌头直接从白森森的齿间掉了下来,腥臭的血液从它的舌尖落下,而每一天,它都是用这样一根舌头,仔仔细细地舔着孩童的脸。 “它脸上没有肌肉,没法带动牙齿进行咀嚼或者啃噬的动作,所以,它只能舔。” 回想起过往,方乾安脸上愈发没了血色。 李秀:“……听上去像是你因为白天受到了来自于亲生母亲的攻击导致产生了巨大压力,最后在睡眠时大脑自动将焦虑和恐惧转化为噩梦或者幻觉。” 少年干巴巴地说道。 方乾安:“心理医生也是怎么说的。” 所有人都跟方乾安说,那就是幻觉或者噩梦。 可是,方乾安知道不是,因为在那件事发生过后很久,他依然会在夜晚闭上眼睛后,感受到房间里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视着他。 “额,那,如果是这样,你没有去找过什么大师看一下吗?” “找了。”方乾安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后来被骗了很多钱。” 休息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李秀沉默了很久,终于在一口长叹后,面色惨淡地面对了现实。 “考虑到有许多理论已经在论证鬼魂与量子纠缠之间的关联,那么,假设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而且我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被鬼缠上了。” 一旦开始以量子态能量的方式来思考鬼魂的存在与否,李秀语气中残留的颤抖渐渐散去,少年的脸色依然很差,可整个人却显得冷静了许多。 “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这只鬼它到底要干什么?” 李秀用手指轻轻抵着嘴唇,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平时做卷子提前审题的思考模式。 “先来列已知条件……我们两个共同掉入了噩梦之中。而我们两个第一次经历的事件是,昨天在综合楼的负三层遭遇鬼打墙,不,不对,第一次异常是……” “是在肖家鬼屋!” “肖家鬼屋的那面墙!” 方乾安和李秀不约而同地脱口道。 两人下意识地抬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紧张的脸。 在昨夜的噩梦中,两个人都见到了那满是符纸的墙,当然,还有那扇小红门。 “……老王的那些朋友无意间在鬼屋里发现了那扇门,所以,他们才会想着把你带过去关起来戏弄一下。” 但后来等一群人把李秀强行带过去时,他们却并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那扇门。 然后就是那次的霸凌,那面墙的墙纸脱落,露出了满墙诡异符纸的事情。 也正是从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那件事,是我……我做错了。我,我很抱歉。” “哦。” 说起霸凌时,休息室里的空气忽然就凝滞了。 两个当事人直直坐在沙发上,作为受害者的李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嘴唇微微抿紧,反倒是方乾安显得不自在极了。 高大的男生用力地抓了抓头发,吭哧了半天,才讪讪望向李秀,语气显得异常虚弱。 “我知道其实道歉也没有什么用,可是,可是当时我真的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 “……” “好吧,当时我确实不太喜欢你,但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以前是绝对不会做的。” 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可现在方乾安再仔细回忆,却意识到自己当时的行为确实很奇怪。 他并不是那种对暴力行为敏感的人,毕竟他从来都是在暴力中浸淫着长大的。 可是,命令人把瘦弱的少年按住,拍照,主动伸手去抚摸对方,看着对方无力挣扎却反抗无能的模样兴奋不已…… 这一切都太复杂,太麻烦了,这并不是方乾安会喜欢的事情。 可是,无可否认的,当时的自己确实因为那种事情,引发了身体里阴暗而灼热的热流。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方乾安猛地抱住了头,在自我厌恶的瞬间,心跳却忽然砰砰作响。 对了,当时…… 当时到底是谁首先提出要把李秀带到鬼屋去的呢? 王荣发的那两个朋友?等等,那两个人是谁? 就在混乱之时,方乾安听到身侧李秀近乎冷漠地开了口。 “宋城,还有阿麻仔。” “什么?” “这两个人,当时也在鬼屋里,而且,第二天他们就进了医院。”李秀蹙了蹙眉,看了方乾安一眼,“你忘了吗,后来教导主任还因为这件事情找过我。考虑到我们两个遇到的事情,我现在可以合理怀疑,这两个人渣之所以会被救护车拉走,可能也跟鬼屋有关。” 其实,李秀并没有因为方乾安的道歉而感到丝毫高兴,但现在并不是继续纠结那场校园霸凌带来的伤害的时候。 “方乾安,当时去鬼屋的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李秀一字一句地问道。 同一时刻—— 启明中学 综合楼 楼层:b3 “这鬼地方,靠,又停电……” “唉,没办法,听说当时地基就没打好,现在天天渗水,电路不出问题才来鬼了。” 伴随着两道手电筒光柱的晃动,两名校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综合楼的负三楼巡视着。 “乌漆嘛黑的,看又看不清,这里也就是些垃圾,也不知道让我们来检查什么。” 其中一名校工看着走廊上紧缩的办公室门和凌乱堆放的一些纸箱杂物,嘴里抱怨连连。 “那还是要检查一下勒,毕竟要锁到明年,昨天听说还有电梯出故障这里进来了两个学生伢子,这万一要把人锁在里头怎么办?” 另外一名校工应道。 因为这一层楼电路实在有问题,再加上这两天出了不少事情,校领导也没有别的办法,一句加强排除校园隐患的要求下来,后勤干脆就把学校里那些不怎么用的地方全部都封锁了。 这里也是一样。 不出意外的话,恐怕要到下个学年,教具大更换时,这里才会被重新打开。 校工来回在走廊里转了两圈,见到电梯门口已经被拉闸铁门给锁住,其他地方也没见到异常,这才揉了揉脖子,拍了一下自己搭档的肩。 “搞完哒,冒见到什么东西,走吧走吧,这地方呆着全身不舒服。” 搭档本来就不想费神,见自己这个负责老实的搭档也这么说了,哪里还肯耽误,连忙拽着人往负三层唯一的出口走去。 …… 它走了。 太好了它们走了走了这次他又赢了哈哈哈他没被骗到…… 校工们并不会知道,在他们走后,漆黑寂静的负三楼走廊里,那看似没有任何问题的杂物纸箱里,一个男生正瑟瑟发抖地蜷缩成一团。 他心满意足地听着对话声和脚步声离开,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扭曲到极点地笑声。 【我就知道……】 王荣发在心底不断地给自己打着气。 只要躲在这里,那些东西就找不到他。 所以,它们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拼命地蛊惑他,想要让他从藏身之所出去。 开什么玩笑。 他才会上这种当。 他会躲得好的。 好好的。 永远,永远也不会让它发现。 只要躲起来就好了。 只要躲起来。 他,就安全了。 只要……躲…… 躲…… “咔嚓”一声。 门被锁好了。 第23章 第 23 章 “方,方哥?有什么事吗?忽然找我……老王?王荣发他怎么了?方哥你怎么忽然关心起他来了……” 休息室里,方乾安公放的手机里,传来了一个男生略带紧张的声音。 男生叫做蒋俊,算是方乾安为数不多的,能直接喊出名字的小弟。 蒋俊家里资产只能算中等,不过他本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社牛,跟谁都能笑嘻嘻的称兄道弟。严格说起来,方乾安身边的小圈子,基本上他都是他组织起来的,那连王荣发也是他直接带进来的。 “嗨,老王那个家伙脸皮薄,估摸着昨天被方哥你教训了一下挂不住脸,昨天到今天手机一直关着,没人能联系上他,听说昨天晚上也没回去,也不知道到底去哪散心了……不过,方哥你放心,那家伙就这样,生完闷气也就低头了,绝对不敢跟你对着干的哈哈哈,不是我说,方哥,我其实也觉得那家伙有点烦人了,就他家里那点小钱,也就是方哥你脾气好才让他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倒好,还拽起来了,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呢。昨天方哥你那顿教训,总算能让他消停点了……” 听到方乾安只是在询问王荣发下落,并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意向,蒋俊语气瞬间就变得轻快起来,他殷勤地在手机里拼命地拍着马屁,却不知道话筒这头的方乾安脸色已经越来越差了。 王家是正儿八经的暴发户,养孩子唯一的手段就是给钱,所以才有了王荣发那种恃强凌弱的蛮横性格。夜不归宿这种事放在他身上也不稀罕。 若是放在往常,方乾安压根就不会在意这种人的死活,但经历了这两天的离奇诡异遭遇之后,他一听到王荣发失踪的消息,就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你呢?” 方乾安硬邦邦地打断了蒋俊的喋喋不休,他追问道。 “这两天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啊?方哥你指的是?” 蒋俊的语气十分茫然。 方乾安眉头紧紧缩在一起,他咽下一口唾沫,一想起自己的遭遇,整个人又开始冒起了冷汗。 “你有没有撞鬼”这句问话卡在喉咙里,半晌都没能挤出他的喉咙。 李秀察觉到不对,抬头打量了一下方乾安的表情,额角轻轻跳动了一下。 他伸手在方乾安眼前晃了晃,用嘴型无声地引导了一句—— “你,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离奇恐怖的事情?” 蒋俊听着话筒里的问话,语气中疑惑愈深。 “没,没有啊。方哥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蒋俊心里暗道一声倒霉,他好不容易接到了方哥主动打电话来的声音,他的手机却格外不给力,像是故障了一样一直在滋滋作响,方乾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还经常能听到奇怪的重音。 “那么其他人呢?那天在场的其他人,也什么都没有遇到吗?” 方乾安在听到蒋俊什么都没有遇到的事情后,非常不爽地眯了眯眼,随即又追问起了其他人的近况。 结果蒋俊却表现得更加茫然了。 “那个,啊?方哥你说的是……是什么事情啊?” 方乾安一阵无语。 “鬼屋。”他不自然地瞥了一眼李秀,声音请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就是前天我们在鬼屋……找李秀……麻烦的……当时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方哥,咳,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蒋俊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前天我奶奶生日,我很早就回家了,没去鬼屋啊。” 他倒是知道那天王荣发是要找李秀麻烦的,不过他向来不太喜欢这种事情,于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其实,他还有点奇怪,他还以为方乾安当时不会去呢,因为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其实方乾安不太看得上王荣发那个小团体。 方乾安沉默了一阵。 “呵,”他冷哼了一声,都快要气笑了,“你说你不在?你明明——” 话说到一半,方乾安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因为他发现,自己确实……确实不记得蒋俊在那群人里头。 记忆中围在自己身边的男生们,面目非常非常模糊。那种殷勤的,讨好的语气,让他下意识地觉得是蒋俊以及其他一些狗腿子。 可是,仔细想来……自己真的认识那些人吗? “方哥?方哥怎么了?你没事情吧——” 方乾安猛地挂掉了电话。 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很快,手臂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方乾安,怎么了?” 李秀似乎喊了他一声,靠着这一声呼唤,方乾安这才一个大喘气,从巨大的恐慌中回过神来。 “阿,阿秀。” 还没有来及反应,李秀就被方乾安一把抓住了手腕。 没穿上衣的男生就像是被吓到的猫一样,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男生身上沐浴液的香味混合着过高的体温瞬间蔓延过来,李秀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就想要把方乾安推开,可就在下一秒,他就发现方乾安正在微微发着抖。 莫名的,李秀的手抵在方乾安的胸口,没动。 “阿秀……不对……那天在鬼屋里的人……不太对……” 然后,李秀就听到方乾安带着一丝细微哭腔的声音。 因为小时候遭遇到的事情,方乾安哪怕并不太喜欢那些围在自己身边虚情假意的狗腿,也不会真的驱赶他们。当然,他也不会跟他们勾肩搭背,亲热成一团。 他只需要身边有人存在就可以了。 不过,在方乾安的记忆里,那天鬼屋的废弃房间里真的很挤。 “所以我才会躲到窗台上去玩手机。” …… 过了好久,在李秀僵硬的怀抱下终于冷静了一点的方乾安,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分析起情况。 “可是,在房间里人那么多……从那里出来时,我身边确实就只有五个人。” 说到这里,方乾安脸都有些发青。 “一直到刚才,我都没有觉得,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劲。” 别墅里的“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去的?方乾安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印象。他甚至没有觉得一丝异样。 这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办到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其实早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跟无数鬼共处一室并且毫无所觉,方乾安就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他本能地看向李秀,想要从身边那个冷静淡漠的少年身上汲取一点勇气,却发现就连李秀此刻的脸色也异常苍白。 “……我也……不记得。” 李秀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又急又快。 是的,也就是在刚才,他才猛然间想起来,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清过那些“人”的脸。充满了灰尘陈腐气息的房间,黄昏时分异常幽暗的光线,恐慌中自己只是觉得那些人都很可怕,很奇怪。 方乾安在便签本上,写下了自己可以确定在场的几个人。 当时,宋城是拿着手机在拍照的人。 王荣发和阿麻仔,一直凑在宋城旁边,咧开嘴大笑,嘴里不断发出各种下流又侮辱人的词汇。 方乾安原本只是带着半恼怒半玩笑的心情看着眼前的闹剧,可是不知不觉却加入其中,在其他人紧紧困住李秀手脚时候亲身上前,动了手。 那么,是谁在李秀身侧,用冰冷扭曲的肢体,如同苍白的藤蔓般束缚他的四肢? 是谁在少年身后,狂笑着,将其纳入自己怀中? …… 【方乾安,李秀】 【王荣发,宋城,阿麻仔】 因为手在发抖的缘故,便签纸上的几个名字,字迹歪歪斜斜的,看上去十分滑稽,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都没有在意这些。 方乾安死死盯着自己列出来的名字,呼吸非常急促:“当时我们把你丢在了房间里,自己离开了……所以,是我,王荣发,宋城,以及阿麻仔。这是四个人。但是,还有一个人,我记得很清楚,离开时……” 离开时,夕阳打在一群人的身上。 在地面上落下了五道影子。 那个人,会是……谁? 在中央空调的作用下,永远四季如春温暖怡人的休息室里,李秀的身体却开始发冷。 他与方乾安面面相觑了很久。 正在纠结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时,门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声。 方乾安和李秀齐齐一震,下意识地缩在了一起。 “咦,好奇怪?门怎么锁了?” 结果马上他们两个就听到休息室门外传来了一道纳闷的自言自语。 “有没有搞错,这么一大早的……” 密码锁的滴滴声响起,但是因为反锁的缘故,来人试了好几次都没打开。 “滚。” 回过神来之后,方乾安被那动静弄得心浮气躁的,不由朝着门外骂了一声。 “方哥?” 结果对方听出了他的声音,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高兴了起来。 “我刚好就想找你啊,方哥,我是徐璐仁,我家一个星期后有个小型慈善晚宴,算是我的个人社会活动,方哥,你有没有空赏脸……” 咔嚓一下,门忽然开了一条缝。 正趴在门口努力朝着门内喊话的徐璐仁因为重心变化险些摔倒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抬头就看到一脸铁青,上身□□的方乾安正握着门把手,用可以吃人的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 “闭嘴,然后滚远点。” 方乾安声音阴冷,每个字都仿佛在下掉着冰屑。 徐璐仁打了个哆嗦,目光在方乾安身上的青青紫紫上停滞了片刻。 他目光有点飘。 “对,对不起,方哥,我打扰你休息了吗,要,要不我就把请帖给你塞在门缝下面等你休息好了你随便看一眼——” “砰——” 门擦着他的鼻尖,再次被关上了。 “只是个烦人的家伙——” 打发完徐璐仁之后,方乾安正待转身解释,一件衣服就被丢在了他的头上。 “你穿好衣服,我要走了。” 李秀垂着眼眸,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经过刚才那个小插曲,少年显得比之前冷静了许多。 方乾安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可是……” 李秀:“现在基本可以确定问题出在肖家鬼屋上,不过还有些事情我需要再思考一下。” 方乾安声音慌乱:“那你怎么忽然就要走?”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早自习就要结束,第一节课要开始了。” 少年满脸都是烦躁,他用力地抓了抓头发:“我总不可能因为撞鬼的事情课都不上了。 眼看着方乾安还想说话,李秀直接抬手,气势汹汹地堵住了他的话语。 “总之,还有什么事情也等午休的时候再来找我。” 柔软的掌心抵在方乾安的嘴唇上,少年的体温明明偏低,可方乾安却觉得被李秀碰触到的地方一下子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休息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你之前还说只要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数学定理就能击退一切怪力乱神呢,结果还不是没有用。” “那你有没有想过很有可能是你根本就没有把定律背全呢?氢氦锂铍你竟然只背了这四个?你都不觉得不顺口吗?” “等等,都已经那样了你还记得这个?” …… 徐璐仁蹲在休息室门口,手里抓着他妈让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送出去的请帖,无比僵硬地抬起头看向休息室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少年之间的打情骂俏戛然而止,在对上看到徐璐仁的那一刻,休息室门口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额……” 徐璐仁眨了眨眼睛,看着终于穿上衣服的校霸还有跟在他身后的李秀,一片空白的大脑徒劳无功地空转了两下,挤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方哥,我,我错了。” “难怪你刚才那么生气啊?” 第24章 第 24 章 “李秀?你怎么了,看上去怪怪的。” 那天李秀回到教室时,脸色之差连关系淡漠的同学都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那个谁没怎么你吧?” 李秀感到了几道目光在自己露在校服外的部位停留了几下,很显然今天方乾安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拽出去这件事,给了班上许多人相当不好的联想。 “我没事。”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 脑子里回想的却是走出休息室时那尴尬到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徐璐仁看着就不算是太聪明的类型,心里在想什么几乎全部都表露在脸上。 其实本来就是解释几句就好的事情,然而,面对徐璐仁惊慌的道歉,方乾安说的却是—— “你要是敢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你就死了。” 当时站在方乾安身边的李秀:“方乾安?!” 注意到了李秀震惊中带着谴责的目光,方乾安似乎也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味,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和阿秀根本就没做什么!记住了吗!” 徐璐仁面无人色,连忙点头,恨不得赌咒发誓自己确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当然也什么都不会说。 …… “真是够了……” 回到座位上后没多久,上午的正课就开始了。 李秀端端正正地坐在课桌前,眼神却还是有点虚。 在他身边那张被方乾安拖来的空课桌还在那里,座位上却没有人——当然,按照方乾安的想法,他今天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跟李秀粘在一起,但是被李秀严词拒绝了。 第一当然是因为只要有方乾安在他就根本不可能好好听课,第二则是…… 【“你都不会有心理阴影吗?”】 有了昨天晚上的噩梦,李秀也不想实在不想再挑战场景重现。 顶着李秀的冷眼,方乾安也颓然地败下了阵,约定好两个人随时随地手机联系之后颓丧地离开了。 “呼……” 然而,李秀不得不承认,就算是没有方乾安的干扰,其实他也根本就没有办法认真学习。 他赶走方乾安,纯粹只是……只是想要稍微逃避一下。 【鬼】 讲台上老师还在认真讲课,讲台下,李秀不自觉地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字。 李秀盯着那个字看了好久,手指尖很冷,握笔的手心也满是冷汗。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异恐惧。 就像是方乾安一直到今天经过提醒才意识到那天在肖家鬼屋里,他们曾经与许多超自然的存在共处一室。而李秀,也是在朦朦胧胧中意识到,自己在平时,似乎一直都忽略了许多东西。 许多……不对劲的东西。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来,教室墙壁上贴着的纸质标语和学习材料在气流的吹拂下晃动了一下。 挂钟“咔哒”“咔嗒”规律地向前走着,老师铿锵有力的教学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上方。 明明是在阳光正好的上午,在无数正常人类包围的课堂上,李秀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在发抖。因为没睡好,身体中的沉重感变得异常明显。好冷…… 他忍不住想道。 是低烧还没退吗?为什么都好几天了,他还是每天都觉得肩膀重得抬不起来,整个人也时不时就开始发冷。 就在李秀走神思索着自己身体的问题时,一阵警笛声自窗外传来,瞬间刺破了李秀的恍惚。 虽然没几秒钟警笛声就戛然而止,但坐在窗边的学生都已经注意到了校园里突发的不对劲——有警车开到学校来了。 哪怕是在上课中,但人的好奇天性是按捺不住的。 察觉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就连老师也一边说着“认真听讲”,一边情不自禁地往窗边靠了过去,飞快地看了眼。 a1班的位置刚好可以瞥见肖家鬼屋与校园园区的交界处的那扇后门。 那扇后门连同着鬼屋与启明校区,是很重的铁门,上面经年累月扣着一把大铁锁,平时就没见到过人打开过。 加上鬼屋与校区之间的墙并不算太高,就算是启明的学生想去鬼屋那边,也都会直接选择翻墙。这扇后门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毫无存在感。 可此时,那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有人从车上下来,守在年迈校工的身后,等着老人哆哆嗦嗦地一把一把换着钥匙把门打开。 “天,是怎么回事?” “鬼屋那边是有事故吧……” …… 不安的窃窃私语开始在班上蔓延。 而很快,更加离奇地小道消息也开始在大家手机上病毒式传递开来。 有学生刚好这节课是自由活动,虽然被人拦着不可以靠近,但是,远远的,他们都看到了,有人从肖家鬼屋里头,抬了一个人出来。 而那个人,是被抱在裹尸布里带出来的。 【窝草,鬼屋又发威了吗?】 【听说每年鬼屋那里都要莫名其妙死几个人呢。】 【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总不可能是我们学校的人吧?】 【哈哈,说不定就是欧阳呢?】 …… 原本刷屏的消息因为有人提起了欧阳而停顿了一瞬。 毕竟有许多人都看到了之前被发布在群里的图片。 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一天前这个人还是学校里备受欢迎的男老师,却很可能直接拍下了自己上吊自缢时的全过程并且发到了群里…… 这个冲击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 再联想到肖家鬼屋那么多可怕的传闻,无法无天中二病元素严重的学生们,也或多或少有些胆战心惊。 【真讨厌,没有证据的事情就不要来这里说了。】 【笑死,该不会真的有人相信这种鬼故事吧?】 【可能是流浪汉进来了吧?学校里毕竟有保安巡查,他们也不敢进入学校就只在鬼屋那边休息,流浪汉嘛,基础病那么多,一个不小心嗝屁了也是正常。】 【可是,我听说好像高二有个学生也失联了……】 【啊,好讨厌,别继续说了。】 …… 接下来一整节课,学生们都有些精神涣散,心不在焉。 在这些人的衬托下,就连李秀的魂不守舍也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 这样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一群人都冲到了窗前继续围观起来。 “我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搞什么鬼……” 同学们的你一言我一语,让李秀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窗前,低头往鬼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一节课的时间,警车已经离开了,或者说学校也意识到了不对,让警车开到了别的位置。 学校通往鬼屋的后门倒是还开着,可学校围墙门口却多了好几个校工。每个校工都是忙忙碌碌的,爬上爬下在给原本低矮的围墙加上栏杆以及铁丝网。 从已经完成的极小一部分工程来看,学校似乎打算直接把这道围墙加高到猴子都爬不过去的程度。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姑且可以把学校派遣校工来加高围墙的行为,归结为鬼屋那边出了事要及时止损的正常行为。 但是…… 还有几个看着像是后勤的工作人员做的事情,就让人觉得十分诡异了。 他们在给围墙附近的大树和灌木,系红布。 每一根布条都是一种刺眼的红色,被他们不耐其烦地系满了整片灌木,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学校是在发什么疯?那东西也太丑了吧?” “平时也没有人想去鬼屋那边吧,用得着这么大架势?” “靠,越想越害怕,所以他们真的从鬼屋那边抬了一个人出来?” …… 李秀听着同学们的七嘴八舌,身上那种发冷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明显。 而还没有等到上课铃响,学校的广播就响了起来。 打着官腔也掩盖不了语气中的慌张无措,教导主任在广播里尽可能平静地向学生们宣布,从今天起学校严禁学生进入肖家花园范围,一旦被发现就将被处以记过退学处理。 至于给树木系红布,在校领导的解释中,则变成了学校给树木提前进行过了过冬御寒的处理。 “……请同学爱护校园环境,尊重工作人员的劳动成果,路过时候不要摘下或者破坏树枝上的布条,我们也会定期派人巡查该区域,一旦抓到不守纪律破坏环境留的学生,也将严格处理。” “噗,学校这帮人是把我们当傻逼吗?谁会在夏末就给树防寒的,还系什么红布条,有病吧?” 跟乖巧听话的a1班不同,听到校园广播后,在另外一间教室,有男生干脆地发出了一声嘲笑。 他凑在窗前伸着脖子看向鬼屋的方向,眼看着那凌乱盲目的场面,忍不住摇头。 “方少,你说是不是?” 他殷切地回过头,望向了教室一段正在低头拼命玩手机的高大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外面难得发生这么一件好玩的事情,方家这位大少爷却始终不肯抬头往窗外看一眼,甚至,他今天都没有靠近窗口。 曾经的太子爷今天全身都在往外散发着疏离戒备的气息,盯着他们看的那种眼神也叫人背后发毛,如坐针毡。 果然,男生硬着头皮拍开口搭话,方乾安却压根没理。 他讪讪地住了嘴,尴尬地看了看其他人。 【各位行行好,有人能告诉我一下,方大少爷今天状态怎么这么怪吗?】 男生轻咳一声,假装玩手机,偷偷给其他人发了条讯息。 【听说是今天早上有个傻逼打断了他的办事吧。】 【办事?什么办事?等等这个办事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办事吧?】 【可是,方少今天早上不是只去a1班抓了那个谁吗?】 【嘘,别乱说,听说这件事谁说谁死。】 【等等,你说的应该不是早上那个……】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我不敢说。】 …… 一时之间,发生在方家太子爷身上的桃色传言,在这群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中,重要性甚至盖过了学校里正在发生的诡异事件。 几乎所有人都微妙地保持着沉默,不过他们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方乾安的身上。 结果就是这么一观察,大伙儿就发现,方乾安现在的脸色,真的很差。 不是那种坏脾气导致的差……而是一种精气完全被抽干似的差。 揍人时凶狠得跟人间兵器似的健壮男生,今天的脸竟然隐隐有些发灰。眼底的青印浓得发黑,嘴唇更是没有丝毫血色。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十分凝重。 没有人敢说话。 甚至都没有人敢在手机上打出自己的猜测。 幸好,就在这焦灼的时刻,刚好有同伴从门外进来,手上提着的是从校外点的某家贵价汉堡店的外卖。 按照惯例,那人选了最贵的一份递到了方乾安手边。 “安格斯牛肉配鱼子酱培根堡,方少,我记得你上次还挺喜欢这个口味的。” “对了,还有你要的冰美式。” 冰冷的咖啡杯碰到指尖,方乾安猛地打了个冷战,从手机上回过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又在手机上那几行文字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才猛地按下了息屏键。 方乾安并没有什么胃口。 他的胃因为刚才得到的消息而变得沉甸甸的,堵得他胸口都是闷的。但很快方乾安就想起来,自己从昨天起似乎就一点东西都没有吃了。 虽然不饿,可是再这么饿下去好像也十分不妙。 方乾安并没有拒绝跟班们孝敬过来的汉堡。可就是这么一口汉堡下了肚…… “呕——” 一阵强烈的腥气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 方乾安没顾得上理会其他人的惊慌失措,一边死死堵着嘴,一边狂奔着冲到了厕所。 一张嘴,刚才吃下的汉堡顿时喷涌而出。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方乾安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变成了高压喷水枪,一直在对着马桶狂喷呕吐物。 腥臭的气息蔓延了整个厕所隔间,饶是方乾安这样牛高马大的一个人,也吐到腹部痉挛,头晕眼花。 好不容易,方乾安才止住了呕吐。 他擦着因为呕吐而涌出的眼泪,抽了抽鼻子,正准备冲水……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马桶里满满都是他刚吐出来的东西。 那是大块,小块,还残留着牙印的肉块沉在已经被血液染成深红色的水里。 一根灰白色的指头已经被嚼得失去了形状,掺杂在内脏一般的肉块里。 那分明就是人类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方乾安的意识空白了一瞬。 那是什么?血肉?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东西…… 男生盯着马桶里的东西眨了一下眼,再去看时,却发现里头的内容物已经变成了别的。 是他根本没怎么嚼的那口汉堡,以及…… 一些白白的小颗粒? 看着怎么跟完全没有消化的生米似的。见鬼,这他妈又是什么?! 没等方乾安辨别出自己吐的到底是什么,马桶忽然发出了一声“滋啦”声,自动抽水装置猛然间方乾安的呕吐物全部冲了了个干干净净。 在水声响起的瞬间,方乾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背部重重地撞在了门上。 很快,马桶里的旋涡消失,里头只剩下了一滩清水。 厕所里,一时之间只剩下男生沉重的喘息声,以及马桶水箱上水时候的抽水声。 厕所顶的白色灯闪烁了了一下。 片刻后,隔间门被人粗暴地打开,方乾安就那样紧绷着脸,僵硬地走了出来。 打开水龙头,方乾安用冷水不断地冲着自己的脸,好半天才冷静下来。做完这一切后,男生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倒映出了一个脸色铁青,眼神空洞的男生,就连方乾安自己也得承认,那家伙瞅着简直就像是快死了一样。 方乾安瞬间感到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暴躁。 “氢氦锂铍硼……不过就是幻觉而已,你怕个卵?!”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骂道,好像这样,他就可以忽视掉身体里残留着的恐惧。 镜子里的倒影依旧一脸晦暗,看上去像是已经落入了陷阱的动物,显得那么无力且狼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方乾安看着“自己”时,竟然觉得那张脸看上去有点陌生。 自己的表情平时也是这么阴森吗? 方乾安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镜子里的倒影看得更清楚一点。 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身后的景象——在他身后,一间隔间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隔着门缝,方乾安直接对上了一只窥探的眼睛。 方乾安的心差点从嗓子里直接蹦出来。 “谁?!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男生的声音嘶哑,一声怒斥脱口而出。 “方,方少……是,是我啊。” 在方乾安后面,厕所的隔间门缓缓被推开,伴随着一声怯懦不安的嘟囔,一张脸慢慢从另外一间厕所隔间的门后面探出来。 “对不起,方少,我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所以没敢出来打扰你。” “宋城,怎么会是你?” 方乾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因为此刻慢慢从隔间里走出来的人,正好就是他想要找的。 昨天刚被救护车拉走的宋城,此刻就在方乾安面前。 短短一天的功夫,昨天早上还能气势汹汹找人麻烦的男生,现在虚弱得跟旧社会磕了药的大烟鬼异样,嘴唇跟脸的颜色都融为一体了,眼睛里也全是红血丝,瞳孔放得很大,显得他一双眼睛十分漆黑,目光却是空空洞洞的。整个人就像是被包裹在校服里的行尸走肉,看上去憔悴得令人不安。 “你什么时候出院的?怎么忽然跑到学校里来了?” 饶是方乾安这种完全不关心身边小虾米的人,看着宋城如今这幅虚弱的样子也被吓了一跳,不由问道。 宋城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干巴巴地开口。 “我,我不敢在医院里呆着。除了学校,我也……我也不敢在别的地方呆着。”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说话时候显得格外含糊。 一看到他的样子,方乾安心里顿时明白了。 校霸双手环胸,不自觉中也压低了声音。 “你该不会也遇到了吧?” 他问道。 果然,明明方乾安什么都没有明说,宋城整个人却发起了抖来。 “方,方少……”男生呼吸急促,声音里逐渐渗出了恐惧,“你怎么知道……知道我……” 【知道我遇见了鬼?】 其实宋城对于昨天早上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 细想起来,他似乎是在早上去找了一下那个瘸子的麻烦,结果瘸子跑了,他…… 他后面就记不太清了。 恢复清醒时,宋城已经在医院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学校里吐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躺在医院急诊的休息区,整个人都是软的。喉咙里泛着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塑料味,还是护士小姐过来给的点滴换药时,宋城才知道自己刚洗了胃。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妈的生活助理——他妈最近热衷于灵修,此时正在国外某个小岛上学习所谓的宇宙理论呢。保养得很好的女人在手机屏幕里唉声叹气,先是问宋城到底干了什么,宋城自己都还迷糊着,自然也答不上来,他妈就变了脸色,嘀嘀咕咕骂了好几句,烦得宋城直接挂了他妈的电话。 宋城他爸倒是在百忙中抽空来瞥了儿子一眼,毕竟宋城送的医院就是他爸管的,只可惜中心医院这位院长大人如今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和下午都有非常重要的饭局。 从医生那了解到宋城就是食物中毒,现在并无大碍之后,宋爸也没有仔细研究,直接把儿子丢给自己的下属们,自己连忙去赶饭局了。 当然,虽然父母都不在身边,宋城也不用担心自己无人照顾。 院长的儿子,哪怕现在只需要挂点水平衡下电解质和护胃,也不用像是普通人那样苦哈哈挤在输液大厅,自有人替他上下打点,在住院部挤出了一间病房给宋城躺着。那间病房之前就是老干病房,位于特殊楼层的尽头。 单独一间,十分安静,装修也相当舒适,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高级度假酒店的套间。 宋城躺在舒适的病床上,隐约可以感觉到护士们每次进来给他换药时,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可真要说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他只能竖起耳朵听着门外护士们偶尔响起的交谈声,听到的也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只言片语。 “哇,你说他吐的真的是……” “满满一盘子蛆,好多都长了翅膀……也不知道现在小孩子在想什么,估计又是什么猎奇挑战吧……” “听说那边的护士都吐了。” “真是疯了……” “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之前不是还有人往自己肚子里塞黄鳝吗?现在这些人啊,啧啧。” …… 这些护士到底在说什么? 宋城没想明白,而且他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这样想着想着,不自觉中,宋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再次唤醒他的,是腹部的疼痛。 最开始那种疼痛属于尚且可以忍受的范围,可没过多久,疼痛就变得让人完全无法忍受。 【好痛……】 宋城在病床上痛苦地响着。 他迷迷糊糊地用胳膊支起身体,想要去按呼叫铃。 然而,身体却重到根本无法起身。 是护士给他盖的被子太重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重? 宋城强忍着疼痛,睁开眼睛。 眼前映出了一个黑影。 宋城的眼睛愕然地睁大,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前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身体会那么重——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蜷缩着身体,稳稳地蹲在他的肚子上。 老人已经苍老到看不出年纪和性别,头发上只有一层稀疏的白毛。 脸上的皮肤松垮,挤在一起,五官就那样深深地陷在皱纹的深处,宋城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老人咧开的嘴。 干瘪的嘴唇里露出了深红色的牙龈,几颗黄色的牙齿七零八落地卡在牙床之上,上面挂着几块黏糊糊的,暗红色的肉。 再往下,宋城看到的,就是老人的手。 老人的指甲很长,长得都已经自行弯曲了。而此时,老人正仔仔细细地用长着黄指甲&30340;手,扒拉着宋城的肚子。 宋城看到,自己的肚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长长的刀口。 而那个老人……正在从刀口中往外拖拽着某种又软,又红的东西。 那是宋城的肠子。 “嘻嘻,好吃,这个好吃。” 似乎是注意到了宋城的视线,老人猛地偏过头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冲着宋城嘟囔道。 “面条好吃。” “呼……呼……救……救……” 宋城想呼救,可是,剧痛与恐惧却让他的声带完全卡住,他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热乎乎的,正在不断往外涌。 血液浸透了被褥,甚至透过了床垫。 滴答滴答的,一直落在了地上,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血泊。 而就在这时,那老人忽然间往宋城的脸前凑了凑。 口水不断从他的嘴角滴落。 “汤圆。”老人浑浊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宋城的眼睛,“汤圆也好吃……他们都不准我吃……汤圆……” “我想吃汤圆!” 带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幼稚,老人叫了一声,扑了过来。 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宋城才忽然想起来,在这一层的病房里,其实住着好多已经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甚至因为严重的阿兹海默症而智商严重退化的老人。 …… “啊,所以你梦到的是你的肠子被人当着面条吃了,眼珠被当成汤圆吃了?艹,你这梦也太恶心了。” 男生厕所里,方乾安听着宋城不遗巨细地复述自己的噩梦,已经有些不耐烦。 确定对方也因为鬼屋而开始做噩梦之后,方乾安想问的就是鬼屋里他们一同经历的“那件事”。 “关于那天在鬼屋里,我们……我们一起霸凌李秀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方乾安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难看,“哦,对了,手机,当时你确实开了摄像头录像对不对,把手机给我。” 方乾安朝着宋城伸出了手。 经历了这几天的种种,方乾安都快要被幻觉和噩梦逼疯了,他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么,现在唯一可信的,恐怕就只有当时宋城拍的录像了。方乾安迫切地想要确定那天在鬼屋里到底有多少人,或者说,又什么东西。 “手机,对,我拍了,我拍了录像。” 听到方乾安的催促,宋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他低下了头,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 “我记得我的手机就在这里。” 片刻后,宋城的语气开始变得惊慌。 “好奇怪,为什么我找不到我的手机了?我一直都放在口袋里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它?” 一边拼命寻找着手机,宋城一边低着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方乾安开口道。 “方少,你把灯开亮一点啊,我看不清……” 方乾安沉默地抬起头,看了看厕所里雪亮的灯光。 他的神经开始拉紧。 厕所里的温度好像一下子就变低了,寒意伴随着潮气一点点渗入方乾安的皮肤。他僵硬地看着自己面前,头越来越低,动作越来越诡异的男生。 “什么,什么看不清?” 方乾安听到自己无比干涩地开口问道。 “咔,咔。” 是骨头在皮肉中摩擦发出来的,濡湿的闷响。 方乾安话音刚落,就看见宋城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直直地抬起了头。 他瞪着方乾安,声音变得又陌生,又空洞。 “方少,好奇怪啊,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男生的脸上,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两团汩汩冒着鲜血的血洞。 同一时刻a市警察局 “给,头儿,这是法医那边发过来的东西,你看一下。” 一叠图片被放在了办公桌上。 “启明那个学生的案子?” 负责办案的年轻警察一边吃着饭,一边毫无防备的拿起了照片翻开起来,下一秒,他嘴里的外卖就有点咽不下去了。 “卧槽,这是什么……变态杀人魔吗?” 警察也算是大风大浪的人,可现在,他的语气却有些不稳。 图片上是他们在肖家花园废弃放屋里找到的学生尸体的图像报告。照片上,家世优渥的男生眼眶空洞,眼球早已不见踪影。腹腔上有一道非常粗糙的刀口,腹部皮肤向下塌着,因为本应填充整个腹腔的内脏,现在都已经消失了。 “别提了,我宁愿是变态杀人魔。” 一旁的警察面目微白,说话不自觉地压着声音。 “这个案子,就是特邪门。这男孩就是食物中毒,被送进了医院,他爸不是那个,那个宋一刀?所以这男孩就被送进了老干病区,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个已经植物人十多年的老头竟然忽然恢复了意识,然后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这男孩的病房……反正等发现的时候,这老头已经把这孩子眼睛挖出来吃了。” 第26章 第 26 章 “怎么可能?” 听到同僚的话,办公桌前的警察眉头紧缩。 “这孩子也这么大一个人了,被人挖了眼珠又开膛破肚的,他不挣扎?一个躺了这么多年的小老头,被他一拳就能撂倒了吧?退一万步讲,中心医院这么大的医院,护士怎么可能任由躺在植物人病房里的人跑到另外一个人的病房里,还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不然怎么说这事邪门呢。” 办公室里,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脸色凝重。 “我们也问了病区的护士长和相关人员,他们都表示,那天他们真的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简直就跟鬼迷了眼似的。护士站就在那间病房不远处,但是当班护士还有病区其他人雇佣的护工都没有听到受害者发出过任何声音。” “哦,对了,这件事情最蹊跷的点还不是老头吃了人内脏和眼珠这点……” 一边说,中年男人一边点了点鼠标,用电脑屏幕播放了一段安保监控录像。 录像显示时间是凌晨两点,摄像头对着的,似乎是一处花园小道,光线很暗,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条被灌木和树丛拢住的小路上都没有任何动静,甚至就连总是在夜间行动的野猫野狗都不见一只。 直到忽然间,一个白影闯进了画面。 那是一个下半身都浸在鲜血中的男生,他低垂着头,无比僵硬地摆动着双腿,一摇一晃地,朝着某处走去。 “嘶……” 一起在电脑前观看录像的人不由自主地抽了一口冷气。 “这,这是?” “这是启明中学的夜间监控录像。” 中年警察幽幽说道,声响十分紧绷。 “护士发现中心医院的事故后立刻就报了警,但是我们赶到的时,病房里除了那位神志早已退化到幼儿阶段的老人之外,空无一人。” “可是,他,他的眼睛已经被吃掉了啊?而且他还被人刨开了肚子,这怎么可能?” 同僚不敢置信地低呼道。 办公室里的空调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被经年累月的香烟都熏黄了,但凡是夏天,在办公室里的人就没有不抱怨这破烂空调不制冷的。 可现在,几个人凑在电脑前看着卷宗和证据,却觉得背心里阴恻恻的,无端有股寒意沿着脊椎往头顶心窜。 “没错,所以最开始我们几个赶到的时候都是在中心医院内进行搜索,”说话的警察紧紧地盯着监控录像上的男生,额角渗出了点冷汗,“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能够在受了这么重的伤的情况下徒步走这么远。虽然也可以理解为他遇到这样的袭击后,精神受到了巨大创伤导致行为失常,可,可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在场的都不是那种脑壳里装豆腐的菜鸟,他们都很清楚,人……尤其是正常人,就算受到了刺激,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莫名其妙地从几公里外的中心医院跑到启明中学去。 “他走路的姿势也有些怪。” 有人盯着屏幕,不由说道。 “怎么看着就像是有人在架着他往前走似的……” 然而,他们看得分明,摄像头前,只有宋城一个人的影子。 “技术部已经分析过这段录像了,没有任何凭借修改的痕迹。没有人在架着他走,如果有,那么,那个人就是我们看不到的——” 年轻警察战战兢兢地说道,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看向自己周围。 果不其然,他发现周围的同事们,脸色都有点僵硬。 “怎么跟当年肖家一样,都这么邪门啊?” 不知道是谁,莫 名其妙的提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浮现出了十多年前那场震惊全国的惨案,而即便是已经见多识广的警察们,在猝不及防再次听到肖家这个词时,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战。 “把你们脑子里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收收!” 最为年长的一名警察厉声喝道。 “咳,张队说得对……这个案子都还没有仔细了解呢,想那些有的没的不是干扰思路吗?” 有人立刻如释重负地开口,略过了肖家的话题。 “启明中学除了这个学生之外,好像还有个老师也莫名其妙失踪了?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还有人顺势问道。 “没错,启明中学那个猥亵学生的老师,\”张队揉了揉鼻梁,沉声道,“事实上,学校那边就是一直在寻找那个男老师,在仔细查看校内监控的时候,才发现了我们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宋城。” 说到这里,张队就止住了话头。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意外,恐怕校方根本不会想到去查看肖家鬼屋里的情况。 而那个名为宋城的男生的尸体,恐怕也要再过好几天,才会被人发现。 “听说被发现时,那个男生的姿势也很怪。\” “嗯,是背对着墙跪着的,看着就像是在……在拜神一样,不过,方向又不太对。” 警察抽过了卷宗,找出了最开始发现宋城尸体时拍下的照片。 在照片上,因为失血过多早已死去的少年身体僵硬,但莫名的,就是可以从那具尸体的姿势上,看出他的极度恐惧。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呢? 张队凝视着照片,忍不住想道。 恐惧到连头都不敢回。 中年男人的目光扫过照片的一角,宋城尸体背对着的,不过就是一面普普通通的墙而已。 墙面上铺着早已不再流行的墙纸,墙纸上也满是因为无人打理,而生出来的霉斑。无论张队怎么看,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来。 不过,如果是肖家的话…… “哦,对了。” 一小段不自然的安静后,年轻警察又开口道。 “宋城这个年纪的男生,手机就跟体外器官似的,一般来说都会随身携带,但是无论是在宋城家里,医院,还是他的死亡地点,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被人刻意拿走了。” 【“嘻……阿秀……”】 【“我的阿秀,怎么哭得这么好看……”】 破败的城中村深处,一栋老旧到极点的违建小屋里。 阴影中,又怪异而黏腻的低语,悄然响起。 “呜——” 李秀的外婆手持黄符,在这扇门前来回的走了好几遍。 可最终,她也没敢真的走进房间。 她只能僵硬地站在那扇门前,身体因为战栗而不停地晃动着。 而当房间里声音传来的瞬间,她猛地抬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嘴,将口中恐惧的呜咽强行咽回了喉咙里。 年迈的老人神色无比惶恐,她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往后退去,就好像紧闭的房门里,真的有什么极为糟糕,极为扭曲的东西存在一样。 一直到退出走廊,外婆才一个趔趄,半跌坐在了地上。 两行眼泪从她浑浊的眼里流出。 老人几乎是双手撑着地,半爬半滚地冲向了大门。她就那样缩在门口,坐了好久好久,那张干瘪枯瘦的脸上,才稍微多了点血色。 “作孽啊……” 外婆喃喃道。 “真是作孽。” 就在外婆因为恐惧而不敢走进家门的时候,那扇木门的后面,那里依然只是李秀每天都很熟悉的房间。 灰尘满地,光线昏暗,到处都是廉价又无用的杂物。 不过,此时时刻,李秀每天都要放一碗生米的床底下,却多了点别的动静。 在满是灰尘的床底,是一只满是裂纹,沾满了血渍的手机。 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一段画面正在屏幕上循环不断地播放着。 那正是几天前,李秀被人强行带去肖家鬼屋,被人按在地上霸凌欺辱,又被人恶意拍下的场景。 但是,如果李秀真的看到了这段录像,他一定会异常惊讶,原因是,此刻在手机上重现的画面,跟他,还有方乾安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 【“呜……”】 昏黄的房间里,是少年细弱如幼猫般的呜咽。 没有任何污言秽语,没有任何聚众欺凌。 高大,傲慢,恃强凌弱的男生们在手机摄像头前,一直都只是微微垂头,呆若木鸡地站着。 他们一动不动,僵硬得像是一具又一具被桩子钉在原地的尸体。 而李秀就在那些人的包围中,蜷缩在墙角。 少年的脸色惨白,就像是陷入了梦魇中无法醒来的人,他微微仰着头,眼神无比涣散。而他的身体,则是在不停地微微抽搐。 在李秀的身边,是方乾安。 高大的男生此时简直就像是未开化的野兽一般四肢着地,伏趴在身形瘦弱的少年身前。 录像里,那种诡异,生涩的怪异声音,就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阿秀,是我的……”】 画面中,方乾安一直在以一种无比亲昵地方式抚摸着少年的脸,脖子,乃至胸口,动作怪异而别扭。虽然已经明显神志不清,可李秀每次被“方乾安”碰触时,都会不自觉地躲避。为了能够贴紧李秀,“方乾安”的难免需要微微调整姿势,而在某些角度,摄像头会拍到他的侧脸。 或者说,拍到他侧脸上的那只眼睛。 在他的眼眶里,挤着两枚瞳孔。 邪恶妖异的重瞳微微颤动着,在夕阳下,反射出血色的光。 …… “嘎吱——” 缩在门口,背对着房间的外婆忽然听到了一声门开的声音。 老人动作骤然完全僵住,呼吸急促到几乎下一秒就要猝死过去。 【“外婆,阿秀呢?”】 在自身呼哧呼哧浑浊的喘息中,外婆仿佛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我饿了。”】 第27章 第 27 章 启明中学,某间男厕所前,如今却聚集着一群人。 在平日里总是自诩为上等人士的男生们,一脸尴尬地守在公共男厕所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觉得很嫌弃,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主动离开。毕竟方大少爷都那么不舒服了,当小弟的在这种时候闪人,未免也显得太淡漠太没有眼色了。 “老大这到底怎么了?” 眼看着上课铃都响了,校园的公共场所变得愈发空旷安静,蒋俊双手环胸,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要不来个人进去看一眼?” 他提议道。 “要去你去,”旁人看出了他的小心思,嘀咕了一句,“谁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糗样,万一撞到方少的气头上怎么办?” 蒋俊就不吭声了。 “可是他在里头也太久了吧?” “嗯,刚才不是听到抽水声了吗?怎么还不出来……” …… 几个人正在小声讨论时候,忽然有人抱着手机,发出了一声惊慌的叫声。 “窝草——” 其他人都被这个家伙吓了一跳,不由白了一眼:“靠你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发生什么了啊,一脸见了鬼的样子?” 发出叫声的那个人脸色极为难看地抬起了头,看向了自己的同伴:“宋,宋城……” “宋城?” “宋城,他,他死了。”男生的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从鬼屋里抬出去的那个,就,就是宋城。” 话音落下,厕所外瞬间陷入了安静。 几乎所有人都傻了,完全回不过神来。哪怕在小团体里,大家跟宋城也称不上什么至交好友,可那个人再怎么说也是跟着这群人混的。就在几天前还在称兄道弟的大活人,今天却已经成为了一个死人。 年轻的男生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种说不出的虚幻感。 “真的假的,宋城那家伙平时不是活蹦乱跳的,怎么就……” 就在有人开口说话时,厕所内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原本就神经紧绷的男生们都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候,好几个人都已经率先冲进了厕所。 “方少?!” “老大,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 …… 可等大家都冲进了厕所,他们才发现,方乾安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身形高大地男生仅仅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在洗手台前站着。 而厕所的灯,却已经暗了。爆炸的灯管,雪白的天花板上留下了一圈歪歪扭扭,像是长蛇一般的黑色灼痕。 公共卫生间里自然不会大开窗,灯管一炸,唯一的光源就留只剩下角落那几块小扇的换气窗,现在这里的光线很暗,黝青的阴影笼罩在方乾安的身上,简直就像是要把对方吞没一样。 方乾安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担心”他的同伴们,自然,他也完全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询问。 他在幽暗的微光中微微摆了摆头,然后,就越过人群直直地朝着外面走去。 “方少?” “那个,方少你要干什么……” 方乾安忽然开了口,声音听上去又暗又哑:“宋城,死了。” 他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嘴里轻声嘟囔道。 “我要去找阿秀……宋城死了……我要去找……阿秀……” “等等,方少,你也知道了?宋城他——” 蒋俊离方乾安的距离是最近的,一个不小心就将方乾安嘴里的低语听了个干干净净,正准备借着这个由头继续跟方乾安搭话时,蒋俊不经意地与方乾安对上了眼神。 他看到一双无比空洞的眼睛。 蒋俊心头一紧,所有声音都卡在喉咙里,一愣神的功夫,就发现方乾安已经直直越过了他离开了厕所。 有人在看着自己。 a1班上,李秀忽然间打了一个激灵,然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强烈到极点的视线简直就像是拥有实体一般落在他身上,李秀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秀从课本中抬起头,下意识地朝着视线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就跟传统学校一样,启明的每个教室都有前后两扇门,而且门上都一条长条形的玻璃窗,可以让外界看到教室内部,方便巡堂老师站在教室外查看每个班的上课情况。 而现在,观察窗外,映出了一个高大结实的暗影。因为玻璃本身的特性外加背光,李秀的角度很难看清楚方乾安的脸。但他知道,那就是方乾安在看他。 隔着窗子,方乾安的脸白得就像是纸扎的人一般,明明是浅色的虹膜,可现在瞳孔却像是猫一般扩张得又黑又圆,仿佛两颗黑色的小石子镶嵌在眼眶之中。他的两只手都按在观察窗的玻璃上,可能因为他自己身高太高,为了能够看清楚教室里的那个人,方乾安脖子歪了过来,就这样用一种非常别扭的方式,将脸贴在窗子上窥看着李秀。 李秀被方乾安用这种方式盯的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甚至有点自我怀疑,难道是自己定力太差了吗?不然怎么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后门的方乾安,反而是他在这里如坐针毡,整个人都心神不宁的。 想起今天来上课前,自己还跟那个家伙强调了好几遍,上课时间不要来打扰自己,李秀的眉头都快绞到一起去了。 这么僵持了几分钟后,乖学生典范的李秀,终于破例在课堂上拿出了手机开始发短信。 【方乾安,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条讯息发了出去。 下一秒,李秀就收到了回信。 【语音:4秒】 李秀:……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瞟了一眼老师。 课堂上老师还在专心致志地教学,并没有注意到好学生李秀的开小差。 李秀又看了看依然趴在观察窗外的方乾安,无奈地在手机上点了“转换为文字”功能查看语音。 【救我】 屏幕上简短的文字,让李秀的瞳孔瞬间缩紧。 李秀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望向对方,这才发现,原来方乾安的姿势那么怪,可能并非是男生的本意。 在方乾安的身后,影影绰绰的,似乎还有个漆黑的影子。 仿佛注意到了李秀的视线,就在李秀看向方乾安的同时,一双枯瘦,青灰,绝对不属于活人的手,一点点地从方乾安的肩头探出。 方乾安双目血红,直勾勾地望着李秀。 而在方乾安背后,那道影子也越来越明显。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课堂井然有序的教学。 “李秀同学?” 被吓了一跳的老师还有同学们都齐刷刷扭头望向了教室后排那个脸色铁青,满脸惊慌的少年。 李秀双手撑着课本,对上了老师不解的眼神。 “对,对不起,老师,”李秀说话时声音微微有些颤,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和脚都像是浸在了冰水中,变得异常冰凉,而他的心跳却快得不可思议,“我不舒服,我想去医务室。” 说完,李秀甚至等不及老师的回应,便直接冲出了教室。 可是,等他冲出去之后,后门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就在几秒钟之前还紧紧贴在门口的男生早已不见了踪影。 李秀猛然站定,呼吸变 得异常艰难。 在发现方乾安不见踪影之后,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迅速地拨打了方乾安的手机。 “滴……滴……滴……” 话筒里传来了悠长的电子音,但是方乾安却并没有接听。 李秀的手机已经老旧,甚至连声音听着都有些古怪的变调。 “滴……滴……嘶嘶……滴……嘶……” 少年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栏杆,茫然无措地在学校走廊里往前走着,他在无意识地寻找着方乾安的身影。可是,上课时间,除了他之外,走廊里始终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教室里倒是时有老师讲课声传出,但越是这样,李秀就越是觉得自己周围安静到让人害怕。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得发苦,脑海里,则是不断重复着最后一瞬间,他在方乾安身后看到的影子。 那个“东西”当时似乎露出了一只眼睛。 隔着方乾安的肩膀,它朝着李秀看了一眼。 那种眼神,很恐怖。 恐怖到李秀一想到刚才那一幕,就觉得全身发冷,他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害怕到腿都开始有些软。 “方乾安……你他妈现在到底在哪里?” 李秀逃避一般地低下头,他低着还在拨号中的手机,有些神经质地低喃道。 而就在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一个可怕的猜想忽然出现在他脑海。 自己刚才在门外看到的,到底是活着的方乾安,还是……已经…… 就在李秀险些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腿软时,走廊尽头却传了一道幽幽的手机铃声。 启明每一层教学楼的走廊尽头,都设立了一处宽敞的休息平台,有点类似于高级公寓里的公共空间,这里也设置了户外桌椅,可以让生活优渥的学生们在课间也拥有闲聊休憩的活动空间。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手机铃声与李秀手机的拨号音重叠在一起,明明是喜庆到极点的音乐,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显出了一种诡异的阴森感。 李秀心头一悸,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踉踉跄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弓着背,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坐在长椅上的高大男生。正在不断振铃的手机就在方乾安的手边。李秀很确定方乾安一定听到了声音,因为男生结实而发达的背肌正在不停抽动。 可方乾安没有去拿手机。 “方……” 李秀停下了脚步,他盯着方乾安的背影,迟疑了好几秒钟,才鼓足勇气喊全对方的名字。 “方乾安?” 他战战兢兢地走到了方乾安面前,他伸手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方乾安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不得不说,李秀被现在的方乾安吓了一跳。 男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满脸都是绝望与恐惧。 “发生了什啊啊啊啊啊——” 李秀的询问尚未完全说出口,就被惊呼所替代。 简直就像是被野兽袭击了一样,在猝不及防中,李秀直接被方乾安抱了个满怀。 男生的身体就像是尸体一样冰冷,胳膊却宛若捕食中的林蚺一般强韧,死死地绞在李秀的身上。 “方乾安,你放手——” “阿秀……阿秀……呜呜呜……” 在李秀的挣扎中,方乾安却不管不顾的,直接将脸死死埋进了少年的颈窝。 “我好怕我好怕我好怕呜呜呜呜呜——” 然后,方乾安就那样抱着一脸惊慌的李秀,直接哭出了声音。 一直到十几分钟后,李秀才非常勉强地,把已经明显吓到快神志不清的方乾安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 他的脖子和肩膀现在都湿哒哒黏糊糊的,被风一吹,冷飕飕的。李秀一脸麻木,已经放弃去思考那究竟是方乾安的眼泪还是鼻涕。 总之就是很无语。 “所以,你不敢动是因为……” “我不敢,我都已经撞鬼撞成这样了,我怕我一接电话,里会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传出来。” 高大的男生如今看上去却显得异常孱弱可怜,他缩手缩脚地坐在李秀面前,鼻头还是红的。 “我太害怕了,所以想去找你,可是,你说过让我不要打扰……” 方乾安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虚弱。 “我在你们门口那里等了一会,可是教室里也很恐怖,因为我老是会想到那个梦,所以我就躲到这里来了,打算等你下课后去找你。” 李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有点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之前在方乾安身后看到的那些“东西”。 “你是感受到了什么,所以给我发讯息喊救命吗?” 迟疑了一下,李秀试探着问道。 结果,他却得到了方乾安无比茫然的回应。 “我什么时候给你发讯息喊救命了?” 李秀拿出了手机,当着方乾安的面,点开了他在课堂上发给自己的语音。 然而,在文字转换功能下显示为“救命”的语音,点开后,只是一小段没有意义的“沙沙”声。 “我,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 方乾安盯着自己的手机,沉默了片刻后,才轻声说道。 但李秀的表情却并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因为,直到此刻,一旦将那段语音转换为文字,出现在屏幕上的,还是那两个字。 【救我】。 第28章 第 28 章 李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那声短促无声的语音。 说白了,那声“救命”可能就是单纯的软件bug而已,方乾安现在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他实在不需要如此紧绷。但想是这么想,李秀还是觉得有种微妙的寒气正包裹着他,并且一点点渗入他的体内。 “我好害怕。” 他听到方乾安神经质地不断说道。 “肖家鬼屋里的东西真的盯上我们了,它不会放过我们的……” 男生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而古怪。 “你冷静一点。事,事情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 李秀不得不硬着头皮,安慰起面前高大的男生,但他确实不属于那种会安慰人的类型,说出口的话不仅没有丝毫说服力,听上去还格外虚弱。 “我冷静不下来。” 方乾安低着头,轻声说道。 “阿秀,我想去肖家鬼屋看一眼。” 忽然,他开口道。 “什么?” 李秀愕然地望向方乾安。 虽然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段时间遇到的离奇事件都跟肖家鬼屋脱不开关系,可李秀这么也没有想到,方乾安都已经被吓成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了,竟然会主动提出去鬼屋查探。 “你不怕鬼了吗?” 李秀吃了一下,干涩地问道。 而方乾安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喃喃开口道:“王荣发失联了,宋城……宋城也死了。” “什么?宋城死了?!” 李秀不敢置信地望向方乾安,后者直勾勾地看着他,脸色苍白,可是眼睛却显得格外空洞。 “嗯。其实群里都传开了,宋城,他真的死了。” “……” “接下来,很可能就是我们了。” 方乾安说道。 李秀好久都没有吭声。 他还处于巨大的冲击之中。从来都只在各种班级群里潜水的他,这时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在不停刷屏的校园群里努力捕捉着其他人的只言片语。 在确定今天早上被人从肖家鬼屋带走的尸体就是宋城之后,李秀手腕忽然脱力,手机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方乾安倏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机,递给了他。 “阿秀,如果真的要死,我也想做个明白鬼。我一直觉得,只有去鬼屋,我们才能找到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也许是因为真的很害怕吧,说话间方乾安又一次地抓住了李秀的手。 “可是……” “阿秀,去吧。” “……” “我受不了了,阿秀,我实在受不了再这么撞鬼了……我好怕……” 男生低着头,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话,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是抓着李秀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李秀发出了一声吃痛声:“方乾安,放手,你弄疼我了!” “阿秀……求你了……求求你了……” 李秀瞪着方乾安的头顶,他咬了咬嘴唇。 “我之前就觉得那种明知山有鬼还向鬼屋跑的人是脑子有病。”少年自言自语地说道。 “阿秀——” “好啦,放开我!” 李秀甩开了方乾安的手,接着就拿起手机开始发消息。 “你在干什么?” 方乾安看着这样的李秀,忍耐了几秒钟之后,难掩惶恐地问道。 李秀的脸绷得紧紧的,他瞥了一眼身侧的男生,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幽幽道:“跟老师请假。” “啊?” “不是说,要去肖家鬼屋吗?”李秀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烦躁地说道,“反正迟早要去的,如果拖拖拉拉的,估摸着学校砌的铁丝网都要安好了,到时候再想去那里会比现在麻烦很多吧?” “阿秀……” “而且,都已经好几天了,就因为这些破事,我一直没有办法沉下心搞学习,这样下去太耽误事情了。” 一边说着,李秀一边起身朝着楼下走去。 “所以,走吧,我们去鬼屋看看。” 方乾安忽然伸手,拽住了李秀的衣角。 李秀回过头来纳闷地看着方乾安:“怎么了?” 方乾安的瞳孔有点像是猫似的,这时显得又圆又大,漆黑无比,只有瞳仁边缘还镶嵌着一层薄薄的金色。 “阿秀,谢谢。” 高大的男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没有你,我是没有办法回那里去的。” 李秀并不知道,他自己无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总觉得方乾安今天有点怪怪的,可真要他说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幸好就在这尴尬的时分,方乾安的手机又响起了嗡鸣。 那是其他人发来的慰问消息。 【方少,你真没事吧?你离开时脸色好差。】 【我问过了,宋城那件事好像就是个意外,方少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老大,对不起,下次我给你带东西前一定好好检查……】 …… 方乾安微微偏头,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一会儿,却并没有回任何一个人的消息。 休息室里,毫无心理负担正在逃课的男生们放下手机,齐齐叹了一口气。 “方少没回……” “他不是一直这样?不回我们消息才是正常的吧。” “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被宋城死的这件事吓得够呛?” “不会吧……” 在繁杂且没有任何意义的讨论声中,有一名男生忽然注意到了蒋俊的异样。 “蒋俊,你没事吧?怎么魂不守舍的。”说完,他又好奇地瞥了一眼男生手中的手机,“啊,说起来,你好像在群里什么都没说?怎么了,得罪方少了?” 他习惯性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而蒋俊这才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猛然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就是觉得方少可能并不喜欢我们去打扰他。”蒋俊有点僵硬地说道,末了,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今天在厕所里时,你有没有觉得方少的笑容有点怪啊?” “什么笑容?”同伴十分茫然地问道。 而蒋俊回想着脑海中,自己与方乾安擦身而过时,窥见的那一抹笑容,整个人霎时间又开始冒冷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蒋俊轻声呢喃着。 他只知道,自己……很害怕那样的方乾安。 明明看上去像是被宋城的死讯吓到,可是,为什么那个人看上去,却有点微妙的欣喜若狂呢? “等一下,方乾安,我听说你们在上课时间也可以定外卖?” 与方乾安肩并着肩朝着楼下走去时候,李秀忽然喊住了身边那人问道。 “啊,对,我们可以,怎么了?” 方乾安问道。 李秀在这期间一直捧着手机按个没完。 “太好了,那么,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买了。” 方乾安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点开了李秀发来的清单,眼睛微微一闪。 “糯米?盐?这是干什么?” “驱邪的东西。” 李秀淡淡道。 方乾安挑起了眉梢:“……这是你外婆告诉你的?” 李秀干脆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刚才在网上查的。”顿了顿,他补充道,“我外婆向来不喜欢我接触这些东西,她总是……” 【“阿秀,你搞这些做什么?”】 【“我们家阿秀啊,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怕,你哥哥会护着你呢。”】 【“外婆什么时候骗过你,只要你好好给哥哥送饭,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到你。”】 …… 李秀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闪过的一丝烦闷。 好在方乾安似乎也没有心思多问,在收到李秀那儿戏一般的清单后没过多久,他就拿到了外送小哥送来的包裹。 方乾安将袋子递给了李秀,看着李秀绷着脸将无碘海盐还有糯米掏出来揣在怀里,表情似乎有点怪。 李秀在拿完东西之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样自己清单之外的东西,一瓶酒。 “酒?” 李秀拿着酒瓶看了两眼,方乾安从他的手里拿走了酒,然后当着他的面拧开盖子给自己灌了下去。 可就是这么小半瓶酒灌下去之后,方乾安站在原地直挺挺地愣了好几十秒。李秀都有点被吓到了,赶紧凑过去看了一下,对方忽然打了一个哆嗦,嘴里徐徐吐出了一口长气。 “哇喔——” 方乾安发出了一声低叹。 “不愧是二锅头,感觉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李秀盯着方乾安终于恢复红润的脸,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未成年人不应该饮酒。” “喝酒才能壮胆。而且不喝酒我都快冻死了,全身都好冷。刚才你是不知道,我跟你说话时候脑子都是木的。”男生嘟囔了一句,最后补充道,“而且,谁跟你说我是未成年了?” “啊?” 方乾安忽然咧开嘴,冲着李秀笑了一下。 “我一个星期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李秀“哦”了一声,紧接着就感觉到方乾安带着热意的身体贴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这幅表情?啊,对,说起来,阿秀你其实得管我叫哥哥啊?” 李秀皱了皱眉头,躲开了方乾安带着些许酒气的嘴。 “滚。” 少年面无表情地冲着身侧的男生道。 “我只是在想,你好老。” 李秀这句话倒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十八岁这个年纪对于高二来说,确实有些老。 “咳,什么老不老的,十八岁算什么老……”方乾安揉了揉鼻子,偷偷瞄了一眼李秀,“我这是有原因的好不好。” 方乾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想跟李秀解释这些有的没的。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住院住了好多年呢,所以上学才晚很多。” 他不太自在地解释道。 话音落下,眼看着李秀还是一脸淡漠,方乾安干脆一把拿起衣摆,将覆盖着紧实肌肉的小腹直接露在了少年面前:“来来来,看看,刚才你肯定没仔细看吧?这里,这道疤——” 方乾安指着自己腰侧的伤口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秀停下脚步,无奈地看向方乾安。 “什么?” “这可是肾脏移植的疤痕。”方乾安放下衣摆,一字一句道。 第29章 第 29 章 第29章第29章 李秀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方乾安要跟他说这些。 少年站在原地,看了方乾安几秒钟之后,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 “那还是看不出来呢。” 这句话李秀倒是说得十分真心实意。毕竟从方乾安现在的体格来看,这家伙一拳仿佛能打死十头牛,实在很难想象,就在十多年前,这个名为方乾安的庞然大物,还是个病弱到需要接受肾脏移植的重症患者。 看着李秀不知所措的样子,方乾安打了个激灵,忽然也回过了神。 靠,他到底是发什么神经…… 方乾安在心里嘀咕道。 方乾安很少跟外人提起自己的隐私,就连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也不会知道他年幼时经历的那些事情。方乾安一直觉得把这种陈年往事到处乱讲是一种很丢脸的行为,然而现在,他却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那些过往全部说给了李秀听。 难怪李秀现在一脸“我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方乾安简直后悔极了,直到耳畔传来了李秀有些笨拙的回应。 “你现在看起来很健康,看上去没有什么后遗症,这很好。” “嗯,那可不不是吗,这么多年来我每次去医院复查都会被人围观,惊呼我简直就是个医学奇迹……” 方乾安舔了舔嘴唇,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变得饶舌。 正在说话间,一道墙映入了两人眼中。 在看到那道将肖家鬼屋跟启明中学分开来的矮墙后,方乾安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还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格外静谧。 负责安装铁丝网的工人这时候并不在围墙旁边,铁门微微打开,没有锁,地上小路直通往葱茏野树的深处——肖家鬼屋。 李秀也不知道是不是方乾安使了什么特殊手段,把那些负责封锁后门的工人支走了,他也没有问。 他抿着嘴唇,沉默不语地与方乾安一同往前走去。几分钟后,两人就直接站到了肖家鬼屋前。 正午的阳光落下来,这栋全国有名的鬼屋,看上去仿佛与其他的废弃别墅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那种奇异的阴森幽暗的气息,是任何别墅都模仿不来的。 看到肖家鬼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顿下了脚步。 别墅的大门是打开的,门廊处也有一些凌乱,灌木丛还有花坛此时都已经踩得乱七八糟的,这些应该就是上午警察带人将宋城的尸体抬出来时留下来的痕迹。 怦怦—— 李秀咬了咬嘴唇,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 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想一边想,一边往旁边看了一眼。 方乾安平时看着特别怕鬼,现在看上去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李秀甚至觉得对方可能比自己还冷静。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答应这家伙来探鬼屋。 李秀的脑海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嘀咕。 而就在这时,他只觉得手腕倏然一紧。 那是方乾安又牵住了他的手。 一直到这时候,李秀身边一米九的大个子才一点点转过头来,面无表情时总是会带上些许阴鸷冷峭的脸,如今却镶嵌着一双惶恐不安,隐含泪光的眼睛。 “我……我拉着你进去吧,免得你害怕。” 方乾安期期艾艾地说道。 李秀:“……” 少年额角微微跳动了一下,但最终,李秀并没有甩开方乾安的手。 就这样,两人都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快步冲进了门廊。 说来也奇怪,外面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可以进入房子,就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这里好阴暗。 明明到处都是落地窗,但李秀总会觉得,那些光仿佛被什么人类肉眼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隔在了外面,无论如何也透不到屋子内部。 年久失修的废弃房屋,似乎总比正常的房子要阴冷许多。 李秀一进来,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不自觉地,他也反握住了方乾安的手。因为紧张,李秀的心跳很快,而方乾安的脉搏也同样急促。 “你冷吗?要不我校服给你披着?” 因为双手紧握的缘故,方乾安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李秀的战栗,他连忙问道,李秀摇了摇头,拧着眉头望向了走廊另一头。 “不用,先去看看那间房间。” 顺着白天来人留下的凌乱脚步,方乾安和李秀一路来到了熟悉的房间——正是李秀那天被人拖来进行霸凌的位置。 地上的灰尘很重,鞋印叠着鞋印,显得很乱。 在房间的正中央,隐约可以看到一滩深红的痕迹。 李秀在看到那团红痕的瞬间,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然后往方乾安的身侧靠了一下。 如果猜得没错,宋城的尸体……今天白天就是躺在这里…… 无论平时表现得再怎么冷静,此时的李秀也感到了一丝难以压制的寒意。 “是,是这里吧?” 李秀的喉咙有些发干。 “就是在这里。” 方乾安声音也在抖。 “来了这里之后,我们就开始……撞……” 他甚至没敢把那个字说全。 李秀非常艰难地扭动脖子,朝着记忆中那面墙望过去。 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得到那面墙现在的样子——应该就跟噩梦里的一样,污秽,浑浊的恶心霉斑遍布正面墙,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仿佛正在往下滴血的符咒,一扇小小的,猩红的门镶嵌在墙面之上。 而只要仔细聆听,就可以听到从红门内部传来的抓挠声。 …… 然而,等他鼓足勇气看过去时候,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面被刷得雪白的墙。 “嗯?” 李秀不由一愣。 “学校应该来处理过了。” 方乾安在他身侧,也是一个大喘气,良久才磕磕巴巴说道。 确实,墙是新刷的,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地面上凌乱粗糙的油漆点子。 看得出来,刷墙的工人并不是很用心。但不管怎么说,刷上了白色廉价的油漆之后,这面墙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恐怖了。 方乾安鼓足勇气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小心地避开了可能是宋城血迹残留的位置。 说是为了死个明白才来这里的,但真的到了鬼屋里头,方乾安却并没有找到值得研究的东西。 没有符咒,没有奇怪的咒文,甚至没有鬼。 十几分钟之后,李秀原本紧绷的神经渐渐趋于平和,他看着正在兜圈子的方乾安,低声问了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我,我想再去看看别的地方。” 方乾安咽了一口唾沫,非常小声地回答道。 “阿秀你会陪我的,对吧?” 他无比期盼地看向正靠在门口的李秀,那种湿漉漉的眼神,让李秀又感到了某种诡异的不自在。 “随你。” 李秀道。 就是两个人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把鬼屋的一楼其他区域也转了一圈。 就跟之前的房间一样,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地方。 唯一能找到的,就是房间里没有被带走的空方便面桶,以及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来的烟蒂。 哦,还有各种用过的避孕套。 之前鬼屋被校方当做了员工宿舍,好几间房间都还有没有被撤走的席梦思,李秀去检查时,差点踩到那玩意摔倒。 好在最后被方乾安拽了一把,李秀没摔到地上,而是倒在了席梦思上。不知为何,方乾安也忽然觉得身体一阵脱力,一个没注意也滑了一下,直接朝着李秀倒去。好在最后关头方乾安调整了姿势,没直接压上去,他蜷起膝盖,顶在席梦思上,两只手险险撑在李秀的耳侧,稳住了身形。 受到冲击的席梦思上下起伏不定,接连不断地发出了“嘎吱”“嘎吱”声。 那声音落在方乾安耳朵里,让他忽然有些热气上脸。 李秀如今就在他胸膛之下,这个姿势让方乾安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李秀到底有多纤细。少年微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在方乾安刚才倒下时候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儿像是喘息声。方乾安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李秀,后者也正望向他,漆黑柔顺的头发在床垫上散开,衬的李秀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呈现出一种奶油似的白。 方乾安嗅到了李秀身上的味道。 一种香甜的,仿佛自带温度的暖香,是被人的肌肤所熏出来的香气。 方乾安眼神空了一瞬。 “方乾安?” 李秀奇怪地看着方乾安。 “你干吗?!” 他问道。 “……” 愣了片刻后,方乾安这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有多奇怪,男生一个激灵,猛地抬腰,带着一丝手忙脚乱,连忙直起身子。 然后,他才将李秀拽了起来。 “你没事吧?” 方乾安不太自在地问道。 “我没事,就是有点恶心,而且……”李秀并没有注意到方乾安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他一边嘀咕一边看了看地上那些东西,脸有点青,“我真的完全无法,想象会有人跑到这里来办事。” “在这种地方……真的能硬得起来吗?” 在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李秀瞬间觉得整座鬼屋好像都不恐怖了。 “咳……” 少年不敢置信的低语落在方乾安的耳畔,高大的男生眼神飘忽了一下,不自觉发出了一声干渴,然后转开了视线。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乾安忽然瞥见了那样东西—— “嗯?” 李秀突然听到身侧的方乾安轻哼了一声。 “方乾安?” “阿秀,看——” 方乾安忽然间上前,把地上的席梦思拖开后,朝着房间角落走了过去。 他们现在所在房间靠近大厨房,是一间独立套间——按照方乾安的解释,这里本来应该是家政日常工作的家政间。 而就是在家政间不起眼的角落,方乾安看到了一扇小小的门。; 李秀顺着方乾安的指点看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拧紧了眉头。 那扇门只有半人高,门板是灰色的,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 ……还好,并不是噩梦中的鲜红。 严格说起来,这样看过去,那扇门根本就没有诡 异和恐怖的地方。 但是,看到那扇门的瞬间,李秀就是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方乾安忽然间会这么在意这扇门。 “这扇门,有问题?” “我不是说过吗?按照我的经验,这里是家政员日常工作的地方,这扇门应该就是用来存放清洁工具的杂物间。奇怪就奇怪在这里。” 方乾安的指尖从储物间门的鎏金门把手处慢慢上移,最后落到了把手上方的铁质插销上。 插销上现在还挂着一把沉重的铁锁。 “这把锁肯定是后加上去的。” 李秀还是有些茫然:“所以?” “太丑了。”方乾安睁大眼睛,努力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把锁太不协调了。你看……” 方乾安转过身,示意李秀看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刚才我们一路走过来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这里虽然破,可是还没有荒废时,所有的装修和摆设都是最时髦最奢华的。而这种储物间里,根本就不会放任何值钱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必要加上插销铁锁——而且,还是这种丑得要命的锁。” 男生声音渐低。 “简直就像是怕什么东西从里头跑出来,所以特意加了一把锁——阿秀?!” 方乾安看见李秀的动作,不由惊叫起来。 因为就在他紧张地分析时,李秀已经把手搭在门把上,用力向外拉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0章第30章 “咔——” 满是锈迹的门锁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储物室的小门被锁得纹丝不动,并没有被打开。 “艹,阿秀你干什么?!” 方乾安这才反应过来,整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秀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飞快地从门把手上缩回手。 “对不起,”李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好离那扇门远一点,“我就是一走神,就已经伸手去拉门了。” “我没想那么多。” 少年小声说道,语气急促。 “嗯,没事。”方乾安干涩地回应道,但在场两个人都隐约察觉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不对劲。 “砰砰砰——” 而就在此时,正在对视的两人都听到了一阵无比清晰的脚步声从天花板处传来。 那听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人正在奔跑时发出的动静。由远及近,然后又快速跑远。 二楼……有人在跑? 等等,那是人吗? 这个疑问闪过的同时,李秀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他看向方乾安,后者正盯着别墅里斑驳脱落的天花板,咬肌紧绷。 在那短暂片刻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整个别墅里寂静得就像是坟场一样。 “你听到了吧?” 过了好久,李秀才听到自己打着颤地问道。 方乾安的呼吸粗重。 “嗯。”男生点了点头,脸色惨白,“……去二楼吗?” 他问。 李秀迟疑了很久。 说实在的,他现在都已经吓得有点腿软了。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最后说出口的却是细如蚊讷的一句:“来,来都来了。” 一楼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不去二楼看看的话,难道还要继续撞鬼做噩梦吗? 总不可能用这种状态去迎接高考吧? 李秀用了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然而等他跟方乾安瑟瑟发抖,一步一挪,乌龟一般爬上鬼屋二楼时,他还是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二楼看上去比一楼干净整洁很多。 光滑的柚木地板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大部分房门都是锁着的,公共区剩下的大型家具都被白布罩着。 李秀盯着地面看了好一会儿。 地上并没有脚印。 但越是这样,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越是强烈——如果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那么刚才他和方乾安听到的脚步声吗,又是谁发出来的? “走,走吧?” 方乾安说。 “嗯。” 李秀搓了搓手臂,可以感觉到自己手上全是鸡皮疙瘩。而方乾安看上去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两个人此时也没有了任何生疏和隔阂,只差没有直接抱在一起走了。 胆战心惊中,李秀和方乾安开始查看起二楼的情况来。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二楼似乎也被学校认真整修过,墙纸脱落的地方全部都被刮了大白重新粉刷过,只是偶尔在有些角落,可以看到一些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物件——紫铜制成的葫芦,铜钱剑,还有一些看不出来路的摆件。 “艹——“ 注意到了李秀的视线,方乾安也朝着那些东西望过去,微微愣神之后,方乾安发出了一声咒骂。 然后,男生攀在李秀肩膀上的力道就更大了,然后 李秀就感觉到一只手哆哆嗦嗦往自己校服里探去。 “干什么?” 李秀皱着眉头按住了方乾安的手。 “你身上带着的盐和糯米,分,分我点呗。” 方乾安现在好像快哭出来了。 李秀本来还不明所以,但随即方乾安说的话让他开始害怕起来。 “那些东西放着的位置,可,可能之前都有尸体躺过。” …… 肖家灭门惨案之所以那么有名,不仅仅只是因为死者们作为a市首富的家眷太过特殊,还在于它的极度诡异与邪门。 当初在a市如日中天的家族,在做出了好几笔入账惊人的投资决策后,选出了最有能力,最受瞩目的二代掌舵者。而不出意外,那出了名的果决能干的年轻肖家掌门人,会将整个家族带往更大的辉煌。 但就是这么一个位于人生巅峰的男人,却在一个无比平凡的日子,发了狂。 “……他动用了安保系统将整个别墅都封闭了,先是在床上勒死了自己的妻子,然后把当时半瘫痪的肖老头子放在了大型热鱼缸里淹死……弟弟一家人被分尸……当时的家政员也被屠戮殆尽。” 方乾安声音嘶哑,大概是因为害怕,他离李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场家族屠杀并不是短时间内完成的。肖维斯当时对外宣称一家人在度假,所以等人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而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甚至完成了好几场线上会议,同样的,死者的家属和朋友们,也一直在接到来自于朋友和亲人的消息……” 虽然,从案发后的调查来看,那些人在收到消息时候,他们所以为的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很久了。 “听说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肖家老爷子在鱼缸里骨架都已经快被吃完了。肖夫人的尸体也重度腐烂。但是,弟弟一家人却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胃里甚至还有食物……” 只不过,那些食物都是他们自己身上的肉而已。 从大厅到楼梯,想要逃跑的人被一个一个杀死,尸体遍布整个别墅。 而肖维斯…… “不过他们一直没找到肖维斯。” 方乾安哑着声音说道。 “虽然在书房里找到了他吞枪自杀的自摄录像,但是,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尸体,所以——” “别说了!” 李秀打断了方乾安。 他在发抖。 李秀其实并不算是那种胆子很小,一听到恐怖故事就被吓得吱哇乱叫的人,然而这一次,他却被方乾安说的那些事情吓得心脏狂跳,整个人直哆嗦。 方乾安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合时宜。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之前那小半瓶酒喝晕了头,两个人现在站着的地方根本就不适合让他说那些故事——偏偏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 这么互相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李秀才缓过来了点。 “不对吧。”他忽然皱起眉头,回过味来,“你说的这些,我之前怎么没听过?” 肖家鬼屋的故事太有名了,李秀差不多算是从小听到大,可方乾安刚才说的这个版本,他从来都没听说过。在a市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肖维斯半夜发疯杀了自己全家最后自杀,可这么大动静,邻居甚至每天都要去花园里干活的邻居都没发现任何端倪——结果查出来人都死了小半个月了,邻居却跟警察震惊地说,昨天早上,还隔着窗户跟家里的女主人打了招呼。 甚至每天都还能看到那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围在餐桌前吃饭。 …… “啊?” 方乾安听到李秀的话,也有点惊讶。 “可是我之前一直听的就是……” 等等,是谁把这些事情告诉他的?方乾安恍惚了一瞬,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秀有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方乾安家世不凡,可能也从哪个长辈那里知道了什么禁止对外公布的细节也说不定。 “在二楼看一下,不管有没有发现什么,都走吧。”李秀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确实被吓得够呛,“……这里让我好不舒服。” 他分了一点糯米和盐给方乾安,剩下的全部抓在手里,然后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往二楼深处走了过去。 二楼有许多房间都是锁着的。 但是,也不知道是维护这座房子的工人疏忽还是怎么回事,主卧的门竟然没有完全锁上,轻轻一推就能打开。 跟一楼不一样,这间房间采光出乎意料的好,六角形的房间里,起码四扇落地格子窗,其中有一扇大概是因为出了问题,关不紧,敞开了一条大缝隙。 清凉的风自外界徐徐吹入房中,半透明的窗纱飞舞,整个房间看上去竟然有种明亮而又梦幻的感觉。 “咳咳……灰好重……” 结果方乾安刚进房门,就捂着鼻子咳嗽起来。 好吧,因为没关窗的缘故,房间里确实比外面灰尘重很多。 昔日气派的大床稳稳立在房间正中央,上面罩着的白布现在已经变成了浅灰色。 一旁雕花精美的欧式梳妆台也未能幸免,原本的白布被吹得半遮半露,而露在外面的那一部分木材早就已经变形褪色。 李秀的反应倒是没有方乾安那么大,毕竟他长大的地方可能还没有这里干净。 但是…… “这里就是主卧了。” 方乾安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盐和糯米一股脑的撒了出去。 “你干什么?” 李秀看着他,震惊问道。 “驱邪。” 方乾安认真地回了一句,紧接着他就掏出了手机,开始播放往生咒。 “肖先生肖夫人,我们不是有意打扰到你们的安息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这种学生见识,不要再来缠着我们了,等我回去之后还会再给你们烧纸钱……” 高大的男生双手合十,嘴里拼命地嘟囔个不停。 李秀:“……” 方乾安嘟囔了片刻后,注意到了李秀的沉默,连忙停下来又跟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点。”方乾安紧张道,“别一个人站在门口,在鬼片里你这样的最容易被拖走。” 李秀身体一僵。 然后,他才拖着步子又往前走了几步,靠方乾安更近了一些。 进入房间后,李秀不自觉蹙起了秀气的眉头,抿紧了嘴唇。他发现自己不喜欢这间房间里的味道。 淡淡的,历经了十多年风吹雨打,整间房间里却依然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但那股味道很淡,淡到一旦仔细去闻就会迅速散开的程度。 李秀甚至怀疑自己纯粹就是被刚才方乾安说的那些吓到了才会产生这种嗅觉上的幻觉。 在方乾安拼命祷告求神拜佛的时候,李秀并没有跟着开口(毕竟方乾安现在的样子真的好蠢),他只是贴在方乾安身旁,不自觉地四下打量着这间昔日首富居住的卧室。 卧室很大,除了寝居的区域外还有一处私密的会客小空间,除此之外,在房间 的两边还各有两扇白色的双开门,李秀大概能猜到那是浴室和衣帽间。 而仅仅只是用来睡觉的那个区域,差不多就有李秀整个家那么大了。 在荒废了这么多年之后,这里依然显得那么宽敞,舒适,奢华。 但是,这间房间的主人却…… “呼啦……” 又是一阵风从窗外吹过。 挂在梳妆台前的白布刷啦啦抖动着,被吹得往下又耷拉了一点。 李秀余光一瞥,刚好看到了梳妆台上某样东西。 “方乾安,那是什么?” 他戳了戳方乾安,然后朝着梳妆台走了过去。 经历了那场惨剧之后梳妆台也早已清空,然而现在空空荡荡的梳妆台上却倒扣着一个相框。 李秀将其竖起,发现相框里正镶嵌着一张照片——看上去,有点像是全家福。 然而,在这样风吹雨打的环境下,相框早已变形,内里的照片也早已褪色泛黄。 当年拍出来的彩色照片,现在看上去却像是好多年前的黑白照片一样。 照片上,西装革履,盛装打扮的一家人,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别墅的草坪上,看着镜头微笑着。 李秀首先注意到的是他们的笑容。 养尊处优,被金钱和优渥生活打磨出来的一家人,看上去都有种类似的气质。甚至就连他们的笑容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微微掀开嘴唇,露出了一点牙齿,苹果肌被嘴角向上推去,眼睛眯了起来,变成了两条卡在眉毛下的细缝。 细缝中有两点瞳孔的光,在微微闪烁。 照片上的死人们就这样朝着李秀微笑起来。 熟悉的寒意再次在李秀身体里蔓延开来。 李秀呆呆地看着这张照片,目光凝在了角落里那张熟悉的脸上。 虽然十多年前的他看上去要比李秀知道的样子年轻太多,照片上的面庞更是无比模糊,可是只是一眼,李秀就认出了那张脸。 “方,方乾安。”他嘴唇翕合了一下,艰难地开口。 方乾安靠了过来,下巴搭在了李秀的肩膀上。为了看照片,他直接覆在了李秀的背上。 “这个人……不是欧阳老师吗?”李秀有些无措地问道,“为什么,他会在这张照片上?” 可以说,在看到照片上的欧阳的一瞬间,李秀的脑子就乱了。 他想到了噩梦中,被吊死的男老师,以及现实中对方早已始终并且畏罪自杀的传闻。 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明白,可是,直觉让李秀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与其说他是在问方乾安,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而方乾安也没有回答他。 “呼啦……” 风吹起了梳妆台上的白布。 而李秀抬起眼,目光落在了早已斑驳模糊的镜面上。 一张陌生的,青灰色的脸,就那样伸长了脖子,紧紧的,紧紧的贴在李秀的面颊旁。 【阿秀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31章 第 31 章 李秀的身体冻结了。 有什么东西渗进了他的神经里,将他的思维和身体隔绝开来。李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某种动物,比如说草丛里的青蛙或者是不小心跑到马路上的野猫,被手电筒和车灯一照就彻底僵在原地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的喉咙里有东西在鼓胀,是他卡在声带上的尖叫,但现实中,李秀却连一句闷哼都发不出来。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绝望中不受控制地隔着镜子与他身侧的那个“东西”对视着。 那绝对不是活人的脸。 哪怕只是一瞥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好在它并没有像是李秀噩梦中出现的鬼魂那样浮肿作呕,那张死人的面孔属于一个年轻的男生。 那种冷峭,阴鸷,森然的气质,似乎有点眼熟。 李秀盯着镜子,混乱不堪地想道。 他脑子乱得一塌糊涂。那东西近乎亲昵地贴着他,李秀甚至可以嗅到它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是一种阴冷的,混合着泥土与灰尘还有尸骸的气味。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滚而下,动弹不得的少年脸颊上一片湿漉漉的,分不清到底是被吓出来的冷汗还是眼泪。 “方……方……”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李秀惨白的嘴唇翕合着,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气音。 【方乾安,救我——】 还在房间里的另外一个男生,成了李秀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救命稻草。 然而那一声呼救尚未出口,李秀就看到,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它”忽然抬起手,食指竖起,轻轻点在了李秀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它的手上没有指甲。 然后它伸出了手,手指一寸寸向下,从李秀的胳膊攀向他的手掌处。 极度惊惧之中,李秀恍惚感觉到自己掌心微微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手中。 “呼啦……”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倏然吹起,气流像是无形的巨人一般砰然撞进了鬼屋的房间内,窗纱轰然张开,然后被风吹得重重甩打在墙上。 “砰!”被风一吹,李秀身后的房间门也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关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是忽然间从噩梦中惊醒,李秀忽然有了力气。 在他终于尖叫出声的瞬间,那种仿佛鬼压床一般的窒息感也倏然消散。李秀不受控制一甩手,将掌心中多出来的东西丢了出去,自己则是一边惨叫一边后腿,然后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他丢出去的东西抓在了梳妆台的镜面上,把镜子砸出了一道裂纹之后,又掉在了地上。 李秀双手撑着地面,急促地喘着粗气呆呆地看着那东西。 那是一把非常普通的钥匙。 钥匙就掉在离李秀不远的地方,可李秀压根没有一点勇气去上前查探。 “方,方乾安,你看到了吗?” 少年压抑着哭腔,颤抖着呼喊着自己的同伴。 可他却并没有等到方乾安的回应。 “方乾安?” 李秀回过头,看向了自己身后。 他看见了之前被方乾安撒得到处都是的盐巴和糯米,地板上歪歪斜斜扣着一支手机,还在不停地播放不知道从哪个网站扒拉下来的往生咒。 然而,萦绕着絮絮叨叨咒语的卧室里,除了李秀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方乾安!你在哪里?!” 李秀抬起胳膊用手臂擦了一把脸,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一样,喊出来的声音都是哑的。 少年脸上血色褪尽,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都在不停地颤抖。李秀环顾四周,他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皮肉传来的刺痛,让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一次,他并没有在做噩梦。 有那么一瞬间,李秀甚至宁愿自己还在做噩梦。 因为,就在刚才还在自己身后的方乾安,确实已经不见了。 之前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小说里的桥段在这一刻纷纷涌上心头,寒意不断从李秀的骨髓中渗出,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害怕。 李秀甚至觉得,就在自己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注视着他。 而他汗毛倒竖,冷汗涔涔,却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梳妆台。 李秀捡起了地上的手机,关掉了音频。 霎时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房间里。 李秀无论如何也不敢继续逗留在这间卧室里,他抓着方乾安的手机,踉跄的拖着步子,无措地走了出去。 肖家别墅的二楼依旧阴冷,安静,李秀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到自己的体重在老旧地板上发出来的“嘎吱”声。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面无人色的李秀,非常努力地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方乾安,你在哪里?” 背完了一次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后,李秀调整了一下重心好让自己能站稳一点,然后,他鼓足勇气又在二楼大声喊了一句。 “砰砰砰——” 一阵激烈的拍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阿秀!救我!阿秀啊啊啊啊呜呜呜呜——救救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啊——阿秀——” 紧接着,来自于方乾安惨烈的呼救声,从二楼走廊的最深处传了出来。 “方乾安?!” 李秀猛吸了一口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方乾安的声音是从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房间里传出来的。靠近时李秀几乎都能听出方乾安的哭腔。 “放我出去!阿秀!放我出去呜呜呜……” 李秀也不知道为什么方乾安会在这间房间里,他不假思索地将手按在了门把手上,然而无论他怎么扭动,那扇门都纹丝不动。 “方乾安,门被锁住了!等等,我就在门外,我会放你出的!” 这间房间的门竟然是锁着的。 那么,方乾安究竟是怎么进去的? 李秀完全无暇去思考这一切,因为就在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房门束手无策时候,门内方乾安的呼叫也变得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尖锐。 李秀压根不敢去想方乾安在房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他试着用肩膀去撞击大门,然而半边身子都麻了,那扇门依然死死地锁着。 “阿秀……阿秀啊啊啊啊……” 方乾安的声音已经变调了。 “方乾安!你等等!等我!” 李秀喘着粗气,在方乾安的哭嚎中,他自己也不自觉哭出了声音。 一种可怕的直觉袭击了他,如果他再没有办法及时打开这扇门,方乾安…… 方乾安可能就直接死在这里了。 可是,以他的身板,根本就不可能用蛮力撞开这扇门。门锁得太严实了,要开门除非他能找到钥匙。 等等,钥匙? 李秀蓦地想起了,之前那个脸色青灰的“男生”放在自己掌心的东西。 那枚被他丢到地上的钥匙! “方乾安,你再坚持一下,我去找钥匙,我马上就来救你——” 李秀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虽然他的右脚疼得发疯,跑回去的路上他似乎还摔了好几跤,可他却已经不太记得了。他害怕得已经快要疯了。 胸口很疼,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在回房间前李秀一直觉得很恐惧,他很担心等他回去时地上的钥匙已经不见了,就像是他在镜子中撞见的鬼魂那样。 谢天谢地,一直到他回去为止,那枚看上去平凡无奇的钥匙依然还在地上。 李秀一把抓起钥匙,重新冲回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把钥匙塞进锁孔时,因为眼前一片模糊外加手抖,李秀手滑了好几次。 偏偏就在此时,房间里方乾安的哀嚎蓦地消失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忽然间笼罩了他。 “方乾安!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回答我啊!” 李秀惨白着脸,呜咽道。 “咔嚓——” 终于,钥匙对准了锁孔,锁舌被打开时,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声音。 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 房间里一片昏暗。 这是一间非常逼仄狭窄的房间,唯一的窗子只有位于墙壁上方的两条狭窄气窗,光照严重不足,空气中充斥着霉味的潮气。墙上贴着好几张涂鸦,是用作文本上撕下来的纸画的。画的内容大多都是一个小孩与一个女人手拉手的图像,跟普通的儿童画相比,画的颜色很少,只有红色和黑色,就像是绘画者只有这两个颜色的画笔似的。 在画的一角,可以看到非常幼稚的大字。 “妈妈和我”。 画纸的边缘已经染上了霉菌。 房间的一角艰难地塞着一张儿童床垫,凌乱的被套堆积在一起,可能从十多年前那场惨案开始就再也没有人动过,现在,早已过时的卡通印花上,已经长出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霉菌。 床垫后面是一个尿壶——如果不是在条件恶劣的城中村长大,恐怕就连李秀也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放置了这些东西之后,整个房间里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而方乾安偌大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他背对着门口,双手抱头蹲在床垫的角落,嘴里口齿不清地絮叨出声。 “呜呜呜……呜呜……这里好黑……我好怕……放我出去,求求你了让我出去……” 李秀听到了方乾安恐惧的哭泣声。 “方乾安,没事了。” 来不及多想,李秀冲进了房间,抱住了方乾安。 “我们走,我们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出去了就没事了,方乾安,你冷静点!我抱不动你……” 李秀环抱着方乾安,双手甚至环不上那个傻大个的肩膀。 就算是在正常的时候,天生就比其他人瘦小许多的少年也不可能拖得动方乾安这种大个头,更不要说此时,李秀自己也已经吓得脱力,完全使不上力气。 然而,鬼屋里那种超乎常理的阴冷和恐怖却是那样的清晰。 李秀几乎都可以感觉得到,那种无形又极端扭曲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朝着自己逼近。 别说是方乾安了,就连李秀自己,现在也在呼喊中不知不觉染上了哭腔。 “我们赶紧走吧,方乾安,赶紧走……” 就在李秀陷入绝望之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地声音突兀地从门外传了进来。 “阿秀?艹,你他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快找你找疯了。” 李秀猛地回过头,看向了门外逐渐靠近的那个高大的身影。 方乾安身上一点昔日校霸的蛮横桀骜都没有。 一米九的大个头,如今却是面无血色,嘴唇都是白的,他喘着粗气,像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运动。 此时的他就那样气喘吁吁地站在走廊上,一直到这个时候,方乾安似乎才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等,等一下,阿秀,你刚才是在跟谁说话?” 房间里的李秀瞳孔倏然紧缩。 “嘻……” 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的“方乾安”,窝在他的胸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餍足意味的轻笑。 在极度的恐惧中,李秀一点点低下了头。 他又看见了那张脸,那双布满了血丝,深红色的眼睛,那死人的面颊僵硬的扯开,掀开了嘴唇。 它贪婪而满足凝视着李秀,早已露出指骨的双手轻柔地捧住了少年的脸颊。 “真听话。” 李秀听到那个东西轻柔地低语道。干枯的嘴唇落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残留着腐肉与血腥味的吻。 “最喜欢阿秀了,我的阿秀,真乖啊……” 恍惚中,李秀似乎还听到了来自于方乾安的怒吼,是让谁放开他? 似乎有人冲进了房间,企图把他从怪物黏腻阴冷的怀抱中扯出去。 可是这一切对于李秀来说,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混沌而遥远。 精疲力竭的少年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他眼前的一切都扭曲了起来,化作了一团有一团蠕动的,扩张的黑烟。 那些黑色的烟雾笼罩了他的整个意识。 李秀晕了过去。 第32章 第 32 章(补字) “砰砰砰——” 那扇门一直在响着。 “放我出去,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呜呜……妈妈……我知道错了……” 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门后面传出来,孩童的求饶声中混合着惊恐万分的呜咽。 这栋别墅跟李秀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 地板光洁明亮,所有家具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墙壁上贴着带着怀旧古典风格的淡粉色玫瑰藤壁纸,古董花瓶里插满了每天清晨送过来的进口玫瑰与茉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高雅的香气。 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们在二楼来来回回,默不作声地维持着这栋房子的奢靡与优雅。 然而那哭泣始终在别墅里萦绕不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了……” 哭泣声渐渐变得虚弱了下去。 李秀皱着眉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去理会那扇门内传来的哭喊。 那个孩子的声音已经彻底沙哑,气息更是微弱……已经快要崩溃了吧? 作为一名普通的高中生,李秀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小孩子。然而,作为一名正常的人类,在听到这样的嚎哭之后,身体却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心慌意乱。除了施虐狂没有人可以忍受一个近在咫尺的孩童遭受这样的虐待。 不自觉地,李秀动了起来,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出奇的沉重,双脚就像是陷入了冬天的沼泽,每走一步都要耗费他毕生的力气。但回荡在李秀耳边的绝望哭嚎就像是无形的鞭子一般不停地鞭挞着他,催促着他快点打开那扇门,快点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救出来。 终于,李秀无比艰难地来到了那扇门前。 他将手搭在了门把上。 但不知道为何,在拧开门的那一瞬间,李秀忽然间感到一阵汗毛倒竖。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划过背脊,让昏昏沉沉的少年定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你在干什么?还没到时间,你就想把那个杂种放出来了?”】 就在这时,怪异而尖锐的声音响起,李秀回过头,然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全身肿胀的女人。 女人从主卧里走了出来,此刻,她就站在门口,用已经完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秀。 她早就已经死了。 腐烂让她的五官一片模糊,零星几缕头发残留在头皮之上,而那片头皮在她的动作中,轻而易举地就从骨头上脱落了下来,松松散散的挂在她的脖子后面。 然而女人对此浑然不觉,在她说话时候,淡黄色的蛆虫密密麻麻的,一直在她露在睡衣外面的胸口和膨胀爆开的腹腔里蠕动。 李秀尖叫了一声。 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可背后却只有那扇紧闭的大门。 而同一时刻,他忽然听到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在自己身侧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可是,太太,这都已经是第三天了,再这么关下去的话,小孩子可能会撑不住……”】 李秀喘息着转过头,想要看到底是谁在说话,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被关进去之前可没有少到厨房里偷东西吃吧?外面带回来的杂种果然就是这样,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的脾气,唯一会做的就是偷别人的东西。”】 已经呈现出巨人观的女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秀,她自顾自地说着,从那腐烂的喉咙中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比的怨毒。 【“真是的,不好好管教的话,这种贱人生出来的东西,只会让家里丢脸。”】 一边说着,那个女人一边蹒跚地朝着李秀……不,应该说是那扇门的方向走来。 李秀惊惧万分地喘息着,他呜咽着想要从门口逃开。 然而,他却根本没有办法逃跑,因为一双手,死死地卡在了他的肩膀处。 【“嘘——”】 阴沉渗人的声音在李秀耳畔响起。 李秀开始全身发抖。 眼前的一幕,似乎在什么时候已经发生过一遍了。 李秀想道。 他呆若木鸡地僵在了原地,呼吸变得又急又快,脖颈处的毫毛一根一根倒立了起来。 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转头看。 脑袋里的声音开始变得又急又快。 然而,无论怎么逃避,李秀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那与他脸贴着脸的“东西”。 那有着青灰色面孔的非人之物眼眶中满是血丝,他嘴角朝着两边咧开,露出了令人胆寒的餍足微笑。 猩红的嘴唇与死人毫无血色的脸形成了鲜明的颜色对比。 它笑着凝视着李秀,脖子拉得很长,长到它可以把脸直直地凑到李秀的面前。这下,李秀再也无法逃避它的注视了。 病态的视线又如实质,舔舐着李秀的皮肤。 冰冷的胳膊如同蟒蛇缠绕猎物一般缠上了李秀的身体,少年不受控制地朝后放跌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紧闭的大门竟然已经打开了。 房间里无数惨白的,枯瘦嶙峋的探了出来,没有指甲的指尖柔软得像是海葵的触手,但每一次碰触都将死亡的气息浸染到他的骨髓深处。 李秀所有的尖叫与挣扎全部禁锢在了门扉后面那片黏腻,阴冷而污秽的黑暗之中。 【“阿秀……真乖……”】 一声熟悉的呢喃从怪物濡湿的舌尖滴落。 李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一根绳子重重地拉扯了一下。 你不应该打开这扇门的—— 冥冥之中,一个凄厉沙哑的声音在心灵深处对着李秀尖叫道。 “……你们这些学生伢子啊,真的是拌哒脑壳吧?我们平时给钱让人来这里,人家都不愿意,你看看你们咯,还要自己跑过来作死。” “我知道错了,老师,我到时候自己去认罚,我同学晕倒了,我现在需要送他去医疗室。” “你也知道你同学晕了,知道这里到底也多危险了?现在这么急又有什么用。这房子都已经好多年冒修理过了,都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你们跑进来摔了碰了,这个责任算谁的?学校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不止一次吧?让你们不要到这种地方来,你们就全部当耳旁风是吧?” “对不起,我——” “你等等,先别走。你那个同学徐老师已经帮你看过了,没什么问题,你也不要老是拿他做借口想脱身。现在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们两个会在这里?!你以为这就是普通的违反校规校纪吗?我跟你说,往严格的角度来说你们这就是擅闯他人私有财产领地,根本就是违法的!” …… 李秀头痛欲裂地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时,首先听到的就是好几个人接连不断的训斥声。 而方乾安的声音时不时回应着那些人的话,听起来十分陌生。 印象中,李秀还从来没有听到方乾安用这种隐忍到近乎低三下四的声音跟人说话。 当然,经过这几天跟方乾安相处,就算是晕晕沉沉中,李秀也可以感觉到,方乾安听着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之下,是逐渐按捺不住的怒火。 “要真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还一直在昏迷?” “你别急,徐老师说没事,那你这个同学就肯定没事。再说了……哪里可能这么快就醒来……” …… 中年男性们中气十足的声音让李秀愈发感到头晕脑胀。 他模模糊糊地还记得自己晕倒前那恐怖的一幕。 “方乾安……” 在理智开始运作之前,李秀已经本能地伸出手,企图找到那个高大的男生。 此时的李秀并没有发现,在他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其他人惊讶地朝他看了一眼。 “阿秀!谢天谢地,你醒来了!” 一声兴高采烈地呼唤声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李秀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还没回过神,就被人一把抱在了怀里。 那一瞬间,噩梦中的某些记忆倏然涌上心头,李秀猛地打了个激灵,身体下意识地绷得很紧。 好在就在下一秒,高中男生热烘烘的体温,还有那种只差没有把人直接绞死的拥抱力道,让李秀彻底清醒了过来。 “咳,放,放开我。” 李秀连拍了方乾安背部好几下,这才被方乾安放开。 一阵艰难的深呼吸后,李秀这才发现自己之前一直躺在肖家别墅门口的草坪上。方乾安抱着他,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这时候看着李秀醒来,方乾安只差没有激动到飙泪。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则是几名中年男性。 李秀有些紧张地看向他们,发现这些人看上去都很陌生,哦,也不算完全陌生,站在所有人最后面的那个胖乎乎的男人李秀还是认识的,好像就是启明中学的副校长。 李秀之前只见过副校长一次,对对方那种众星拱月,宛若皇帝出巡一般的出场方式印象深刻,这才记得对方红润滚圆的脸。 然而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副校长瞅着可没有之前那种气派,他弓着背战战兢兢地守在其他人身后,几乎可以称得上卑躬屈膝。 而那几位可以让副校长如此摧眉折腰的人,看上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至少没有那种李秀熟悉的“领导”气派,事实上,他们看上去就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男性。其中有人很年轻,瞅着也才二十来岁,有的则年近五十,看上去也很精神,而这群人中,隐隐为首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那人很瘦,容貌很清秀也很平凡,掉在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不见的内心,鼻梁上架着一幅金丝眼镜,身上套着一件半旧不旧的深蓝色西装,脚上却不伦不类地蹬着一双旅游鞋。 那人身上有种类似于语文老师或者政治老师的气质,而且,李秀在半梦半醒时候,似乎也听到其他人喊这个男人叫“徐老师”。 ……这是启明的老师? 李秀有点疑惑。 经历了之前的惊吓,一直到现在李秀都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木木的。而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方乾安已经死死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徐老师的面前推去。 “徐老师,你,你再看看他?” “嘶,方乾安,你轻点。”李秀皱着眉头忍不住踢了方乾安一脚。 等方乾安总算消停了一点后,李秀下意识地把对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他抬起头来,在男人面前站定,熟练地冲着对方露出了一个乖巧听话的笑容。 “老师们好。副校长好。” 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李秀从来就没有在老师面前怯过场。 果然,李秀一开口,老师与方乾安之间那种无比紧绷的气氛,忽然间就松懈了下来。 “你是……李秀,对吧?” 副校长原本听着这几位“老师”毫不客气对着方乾安训斥,整个人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是知道厉害的,自然不敢驳了“老师”们的面子,可是被骂的那个学生……那也不是普通学生啊?! 这时候他好不容易听到李秀开口,整个人瞬间如释重负,一边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飞快开口岔开了话题。 “你现在怎么样啊?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一边说着,副校长一边嗔怪道,“你说你啊,好好的课不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啊?之前就提醒过你们了,来肖家别墅这边是要记过——” 副校长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乾安硬邦邦地打断了:“跟他没关系。” 方乾安没理会李秀的目光,上前一步挡在了少年身前,一张脸板得跟锅底一样。 “是我强行把他拖过来的。要记过也是记我吧?反正这破烂学校我早就不想读了。” “方……” 副校长被方乾安怼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一时之间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哦,你把他拖过来是打算干什么?” 幸好这时候徐老师突然开口,温和地冲着方乾安问道。 “……” 这下,脸色复杂陷入了沉默的人,换成了方乾安。 李秀不自觉的转头跟身侧男生对视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把自己碰到的事情说出来。 还没有等李秀和方乾安用眼神交流个所以然,徐老师又叹了一口气,开了口。 “你们这些学生伢子啊,真的不晓得怎么回事。明明只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就可以百邪不侵,偏不,跑到这种地方来发宝气,把自己吓得要死,等到心魂都不稳了,可不就是容易被迷了心窍,煞气上身么……” 李秀愕然抬头,正对上徐老师镜片后温和清澈的眼睛。 第33章 第 33 章 徐老师看着李秀笑了笑,带着一丝了然。 “被吓坏了吧?” 他问道。 “徐老师……” 李秀也不知道怎么的,跟徐老师对了几句话,脑子忽然云消雾散一片清明。也就到了这时候,李秀才恍然发现自己之前好像一直都有点浑浑噩噩的。 也是,如果不是脑子发晕,他根本就不可能跟着方乾安犯蠢。在别墅里明明觉得不对劲,听到诡异响起的脚步声却依然像是失了智一样追上去。 “那些东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然怎么老是说,一个人受惊吓就叫‘吓得魂飞魄散’呢?你越是害怕,就越是容易被妨害到。所以啊,学生就该好好学习。心定,魂才会稳。魂稳了,就不会被有的没的卡到。年轻人嘛,最好就是相信科学,认真读书。书中自有正气在嘛,我看你也是个会念书的孩子,所以,你别怕,没事的。” 徐老师轻声细语地絮叨着,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在李秀额心位置点了点。 李秀倏然打个激灵,竟然觉得,自己肩背都轻松了许多——仿佛他忽然间脱掉了什么看不见的沉重负担一样。 “谢谢徐老师。” 李秀惊讶地看向徐老师,愣怔之后,他不由说道。 徐老师但笑不语。 男人依然凝神观察着李秀的眼睛,见对方双目重新变得有神,他又微微偏过头,对上了方乾安。 “来。” 他冲着方乾安招了招手。 “这是干什么?” 方乾安警惕地问道。 “嘿,你这细伢子别不知道好歹啊——” 见方乾安竟然还敢不配合,徐老师身后一名年轻人不由开口。 不过徐老师没等他说完就先行开口,细心冲着方乾安解释起来。 “也没什么。我就是检查一下你们的情况,你就当我是个中医,在号脉。” “可是——” 眼看着方乾安还是一副不愿上前的模样,李秀没忍住,伸出手指暗暗在方乾安背上用力戳了一下。 【别搞事!】 顺便还丢了一道眼刀过去。 方乾安被李秀这么一戳,偌大一个人竟然踉跄了一下,然后他看了李秀一眼,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任由徐老师也在他头上轻轻按了按。 眼看着方乾安脸上那一抹晦气随着自己的指法倏然散开,徐老师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才渐渐褪去。 “好了。” 徐老师拍了拍手,笑了起来。 “以后别再理会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好生学习,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好。” 明明几分钟前还是一副高人做派的男人,如今再开口,简直就像是谁家来的无聊亲戚一样,开口完全就是那种没有见识的老生常谈。 “对,徐师说的对!”副校长也连忙开口附和,“你们两个也是要高考的人了。以后就好好学习,别再搞这些危……这些有的没的的封建迷信,这一次呢,我就当没看到你们两个在这里。但是下次要是再让我抓到学生不上学来别墅这里逛,真的别怪我记过了。” 很显然,副校长对于肖家别墅里发生的事情也十分忌惮,甚至都不敢继续追究下去。 李秀和方乾安,就这么晕晕乎乎地逃过了一劫,没等他们两个再多问什么,就被那一行人急急忙忙第从肖家鬼屋赶走了。 他们并不想让李秀和方乾安知道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 事实上,李秀也完全不想去知道——就像是徐老师说的,他真正应该做是念书,考大学,而不是在一栋鬼屋里被鬼莫名其妙吓得半死。 在即将离开前,徐老师忽然又喊住了他们。 “等一下,这个给你们……以防万一。” 徐老师在西装内袋里掏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掏出了两个依稀带着点体温的红绳,递给了方乾安和李秀一人一根。 “回去以后,系在腰上别拿下来,洗澡也是。至少戴个,嗯,戴个四十九天吧。” 徐老师笑着说道。 说完,他目光又在李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李秀是吧……”徐老师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比之前严肃了一些。 李秀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看向男人,然而在短暂的沉默后,听到的却只是徐老师一声郑重其事的叮嘱。 “要认真念书啊。” 李秀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 他承诺道。 “那个细伢子,是不是还是要提醒一下他家长……” 片刻后,两个少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野树林的葱茏树荫之后。 徐老师的徒弟站在他身边,盯着李秀离开时的方向,实在没忍住,嘟囔出了声。 “嘘。” 徐老师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徒弟继续说下去。 跟李秀面前的轻风细雨不同,此时的男人神色严肃,看上去竟然显得异常威严。 “那个孩子文曲星旺,就算是那种体质,也可以不往那条路上走。”徐老师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道,“事关小孩子的未来,越是这种将定未定的事情,就越是不可说,免得真的把人定下来。” 年轻的徒弟被徐老师严厉的目光瞪得打了个哆嗦,不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而其余人也听到了徐老师的话,也都陷入了沉默,不过从他们的表情也能看出来,就算是一起跟着徐老师学习,这群人的心思也是各异。 只有副校长一人站在他们之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都是迷茫,完全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来启明这么久,也只是在隐约中知道,肖家别墅里确实有些常识和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而学校每隔几年就会请人来进行一些特殊的处理。 而今年其实尚未到时间,然而,这短短几天里,一口气出现了学校英语老师自缢,学生诡异死在别墅里的种种事情,副校长上头那位似乎吓得不轻,这段时间打了不少电话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在今天等来了这位叫“徐老师”的人。 隐约中,副校长能感觉得到,徐老师的地位似乎跟往常来学校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样,听到他们云里雾里的那段话,副校长好奇心顿起。 等到方乾安和李秀这种无关人士离开之后,徐老师也没有怎么理会副校长,开口吩咐让他在门外等着,自己就带着几名亲近的弟子,十分戒备地走进了别墅里。 副校长擦着手等在外面,等得有些不太耐烦,便递了根烟给了身旁的那位“大师”。 如今跟着他一起蹲在外面的这位大师,前几年也来过,副校长跟他多少有点面子情,这时刚好也能搭上话。 “大师,我就问一下啊……你们之前提到我的那个学生,李秀,是有什么问题吗?” 副校长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小声问道。 “大师”嘴里叼着烟,听到副校长这么一问,眼睛转了转。 “那倒也没有。” 男人嘀咕了一声。 顿了顿,又凑到了副校长耳边,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你就当个故事来听就得了,别往外说……刚才那个叫李秀的学生啊,十有八九,是个‘人棺’。” 在暂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世界里,一直有种说法,有些特殊的东西,是很适合用来滋养阴气豢养鬼怪的。 他们一般都叫这些东西做“养魂棺”。 “……说是说叫‘棺’,其实就是一个称呼。有的地方是极阴地穴里天然形成了个溶洞,那也叫养魂棺。” 大师又抽了一口烟,一边抽,一边不自觉往学校的方向望了一眼。 “还有一种养魂棺,那就是最厉害养鬼地,因为那口‘棺’不是死的,是活的。” “啊?” 一簇烟灰落在了副校长手背上,烫得他一弹。 “有的人天生八字特殊,身上阳气弱,阴气旺,很适合用来养鬼。你看那个学生是个瘸腿吧,其实这就是命里带的,就跟算命的人容易三弊五缺一样。以前没解放的时候,好多厉害的师傅会专门收养这种人,因为他们一般都是残疾,而且无父无母,随便给点饭就能让他们给自己养鬼。特别好用。不过现在嘛……”男人又抽了一口烟,忌惮地瞥了一眼别墅,“现在肯定是不能做那种违法的事情,这种天生的人棺已经好少见了。没想到会在你们学校撞见一个。” “哦,可是,这人棺能干什么啊?” 副校长不由追问了下去。 “不是说了吗?养鬼,养恶鬼。我们现在已经不准弄这些了。不过倒也难怪两个念书的学生会撞鬼撞成这样,估计还是被那个人棺身上的阴气吸引来的。不过徐老师也说了,那个学生虽然是人棺,但是命中文曲星旺……只要他好好念书,自然就这些事情扯不上关系……” …… “阿嚏——” 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李秀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冷?” 方乾安端着两杯热奶茶走过来,刚好听到了李秀的喷嚏声,不由问道。 李秀没吭声,只是伸手接过了奶茶,隔着杯子,滚烫的奶茶都把李秀的掌心烫红了,可李秀却丝毫没有撤开手的意思。其实身体已经完全不冷了,可是,在骨髓深处,始终像是有股若有似无的寒意。 从别墅出来之后,李秀破天荒地跟着方乾安一起主动地逃了课。 两人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学校,来到了整个a市人最多的商场。两个人直接找了一家以人满为患排队成灾而闻名的网红奶茶店猫了下来。 李秀向来讨厌如此嘈杂的人群,可现在,他却觉得身处人群之中的感觉真好。 “也不知道那个徐老师到底有没有用,我怎么看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 方乾安微微向前探身,皱着眉头盯住了李秀。 网红奶茶店的桌子很小,方乾安只是稍微一动,李秀就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膝盖抵在了自己身上。 一米九高中男生结实而高大的身躯卡在各种白色粉色的少女风座位上,看上去甚至有些滑稽。 李秀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真的没事,我天生就是这样。” 外婆年纪大了,在照顾李秀这件事情上一直都有些力不从心。 长期营养不良加过度用脑的后果就是,李秀的脸色永远都比同龄人要白一个色号。 “行吧。” 在确定李秀已经没事之后,方乾安像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之前真的……吓死我了。” 李秀听着方乾安无比担忧的声音,不自觉愣了一下。 胸口微微一悸,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李秀飞快地垂下眼帘,为了压下那种无法解释的不自在,他啜了一口奶茶。 “嗯?” 少年因为涌入口中的香甜味道而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方乾安给李秀端来的并不是这家店最有名的奶茶,而是加入了大量香芋,红豆,奶油,布丁的热可可。 李秀愣住了。 “好好喝。” 少年小声地说道。 没忍住,他飞快地瞥了方乾安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等意识到的时候,李秀已经不小心问出了口。 ……跟普通男生不一样,李秀非常嗜甜,而且,最喜欢的就是超甜的,加了超多配料的可可。 方乾安一怔,他看着李秀因为可可的热气而染上了血色的嘴唇与面颊,失神了一瞬。 “我,我就是随便买的。”男生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不知道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惊慌失措,“谁知道,那个,你还真的喜欢这种甜不拉几的东西啊。” 李秀眨了眨眼睛,其实刚才问话一出口,他也回过神来,方乾安确实不可能知道自己喜欢喝什么:平时李秀就跟同学来往不多,再加上这样一杯热可可卖得太贵了,李秀就算是再馋,也顶多就是在心里想想,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喜欢。 但不管怎么说,热可可还是让李秀的整个身心都变得熨帖开来。 少年眼角眉梢都不自觉地染上了柔软的热意。应该怪这种狗屁网红店的座位太挤,方乾安心慌意乱地想着。不然怎么李秀一开口,他竟然还能嗅到对方唇间溢出来的那一丝一缕的甜甜巧克力味? “谢谢你,方乾安。” 李秀冲着方乾安说道。 方乾安瞬间满脸通红。 ……他忽然也有点想喝热可可了。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4章第34章 方乾安猛然抓起自己的那杯奶茶喝了好几口,吞咽时喉结滚动了好几下。 李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小心烫。” 方乾安“嗯”了一声,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随即放下了杯子。 男生脖子还是红的,瞥了李秀一眼后就低着头拿出手机,貌似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李秀也没再吭声,就跟方乾安以膝盖抵着膝盖的别扭姿势,在奶茶店里坐了好一会儿。 等到一杯热可可全部喝完,李秀才怔怔地小声开口,说起了自己之前在鬼屋里遭遇的那些事情。 “……我在合照上看到了欧阳。”少年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奶茶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幻觉。不过,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两个的噩梦里,恐怕也跟肖家别墅有关系。” 方乾安在李秀开口之前注意力就已经没法集中在手机上了。 听得李秀遇到的那些事情时,他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眼底泛着一丝很淡的,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的怒气。 “别再想那个家伙了,反正那人渣都死了。”方乾安道,“而且那个徐老师不是也不让你再想这些吗。” 李秀愣怔了一瞬,随即对上了方乾安的眼睛。 “我知道。”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在意。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些的,可是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 即便是在被一群人按着欺负时也未曾显露出软弱神色的瘦弱少年,此时却在方乾安的身侧,露出了一点薄冰似的脆弱来。 “方乾安,在别墅里……你看到了什么?” “……” 方乾安沉默了几秒钟。 “我在房间里撒了糯米和盐,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回忆起当时鬼屋里的场景,方乾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余光瞥见门外有一道白影飘过,我就以为那是你,当时就追了出去……” 在方乾安的回忆里,当时那栋偌大的荒废别墅里,时不时就会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若是在正常时刻,方乾安自然会觉得那脚步渗人而恐怖,可当时他却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李秀那么一个大活人就那样凭空消失,已经让方乾安彻底慌了神。 他在鬼屋上下追随着那道与李秀相似的影子好几圈,却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找到李秀。 直到,他听到楼上走廊尽头,远远传来了李秀的声音。 “……等我跑上一楼,就看到你站在那间房间里,对着一个,嗯,影子一样的玩意,一直在嘟嘟喃喃说话。我当时都快被吓疯了,所以才开口喊了你喊一声。” 说到这里时,方乾安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你一回头我就看到,有东西缠在了你身上,而且那扇门也在动,感觉就好像要关门,然后把你拖走似的,我当时都快被吓死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冲过去卡住了房门,把你强行从房间里拖了出来。你还别说,要房间里那东西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那它力气还真挺大的。” 一边说着,方乾安一边耸了耸肩膀。 “当时肩膀撞到门上,现在都是疼的。嘶——” 动作中,方乾安一个不小心,又牵动了肩膀上的伤,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李秀看着方乾安吃痛的模样,有点坐立不安:“对不起。” 因为身体和出身,李秀向来都很擅长消化其他人带给他的各种刁难与歧视,但是,当种种戏弄排挤变为关怀 与好意,李秀的反应,反而会变得格外僵硬。 他从来都不擅长应对这种陌生的情感。 方乾安动作一顿,斜眼瞥了身侧少年脸上浮现出来的不知所措。某位校霸挑起了眉梢。 “我说啊,你上次语文好像是全年级第一?怎么现在跟我在一起时候就只会说对不起和谢谢了?” 男生貌似傲慢的抱怨声,却在瞬间打碎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不自然气氛。 李秀下意识地开口怼了他一句:“那你还想听什么?难不成我要跟你说,‘小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 其实这只是李秀脱口而出的一句阴阳怪气,偏偏方乾安一听到这句话,既然张着口卡在原地没了声。 李秀瞪着满脸通红的方乾安,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热可可在胃里持续发散着热量,李秀也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我,我勉为其难,也不是不可以。” 过了好久,方乾安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干巴巴地应道。 李秀:“……哈,你倒是想挺美。” 两个人对话终于归于正轨,然而不经意对视的时候,方乾安和李秀却还是会各自撇开目光,强装镇定地玩起手机来。 这样僵持许久后,方乾安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他翻过手机看了一眼,原本红润的面颊上闪过一道冷意。 虽然下一秒方乾安就把来电直接按掉了,但那一通来电也提醒了李秀,他们已经不知不觉在奶茶店坐了好久。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李秀看了一眼时间,抓着书包站了起来。 结果他刚准备走,就感觉到衣角一紧。 “你就走了?你打算一个人回家?” 方乾安睁大了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道。 李秀楞了一下:“不然呢?我晚上还有好几张卷子要做。” 这几天因为所谓的撞鬼的事情,他都好几天没有办法沉下心来念书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打交道,那么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赶紧回家,然后认真搞学习。 ……总不可能一辈子躲在人多的奶茶店压惊吧? 听到李秀的反问,方乾安似乎也反应了过来。 “哦。” 高大的男生讪讪地松了手。 “那个,你一个人回去,不怕吗?” 李秀垂下了眼眸。 “徐老师不是说了吗?越是害怕就越是容易心魂不稳,不去想这些反而没事。”说到这里,李秀若有所思地看了方乾安一眼,“你怕吗?我书包里还有好几本文综题集锦,可以分你几本。” 方乾安一瞬间绷直了背脊,提高了点声音:“哈?你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刚才就是担心你而已。” 李秀盯着面前外强中干的男生,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担心。 不过,很快李秀就想到,以方乾安的身份,如果对方真的不想一个人呆着,应该也会有很多人抢破头跟他聚在一起吧? “不用担心我,那个,我走了。”李秀低声说完,转身离开了奶茶店。 不过,在路边等公交车时,李秀始终觉得方乾安的目光还是黏在自己身后。 那个人还在看着自己? 李秀转过头,隔着商场光洁明亮的落地窗,朝着自己和方乾安之前坐的位置看了一眼,却发现方乾安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因为下午翘了课,这次李秀到家时时间比以往都要早许多 。 一如往常,开门时候李秀把门口摆放着的旧女士高跟鞋放到了一边,还在找钥匙时候却听见房子里头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 李秀吓了一跳,慌乱地打开门冲了进去。 外婆就站在客厅里,整个人颤颤巍巍的,双手微张挡在身前,整个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外婆?!” 李秀跌跌撞撞冲到了外婆面前,发现老人双眼空洞,游移不停的目光根本没有聚焦。 “怎么了?外婆?” 李秀喊了很久,外婆才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到来。枯枝一般的手瞬间紧紧拽住了李秀的胳膊,老人死死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眼泪。 “阿秀,外婆错了,外婆做错了……呜呜……” 外婆语无伦次地不停嘟囔着,无论李秀怎么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老人始终只是颠三倒四地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李秀下意识地朝着外婆之前总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神龛处看了一眼。 桌子旁边空空荡荡的,空无一人。 整个房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暗,外婆恐惧的呜咽回荡在弥漫着劣质檀香的影子里,李秀皱起了眉头,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但是此刻外婆的异常将他所有的心神都吸引了过去,他也无暇多想。 李秀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外婆,好不容易才让老人坐在了老旧的沙发上安静了下来。 “外婆,到底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吗?” 李秀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的一只手安抚性地按在外婆的背上,他清楚地感觉到,听到他这句话后,外婆似乎打了一个哆嗦。 下一秒,外婆倏然转过头来,灰蒙蒙的眼睛轻微地震颤着。 她直勾勾地盯住了李秀。 “嘘——” 老人竖起手指,声音压得很低。 “别被他发现了。” 外婆说。 “谁?被谁发现?”李秀不明所以。 “小钰……”老人沉重地喘息着,随即,她脸上又浮现出了惊恐的神色,“不,不对,那其实不是小钰……我搞错了,我真的搞错了……” “我带回来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孩子。”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5章第35章 黄昏时分,夕阳自灰蒙蒙的窗外落入肖家别墅内,给这栋阴沉晦暗的荒屋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光。 在别墅的最深处,看似只是最平凡的家政间的位置,如今地上却摆放着造型古怪的紫铜火盆。符纸在盆内不断燃烧,发出了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点点吞噬符纸的火焰呈现诡异的青绿色,跟正常的火焰完全不一样。 细长的火舌在火盆中不断摇曳,宛若深水之下随波逐流的水草。 不过每当火苗即将越过铜盆边缘,就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挡了回去一般,只能沿着盆壁卷曲,轻颤,然后吞噬更多的符纸。 守在铜盆旁边的男人们神色凝重,每个人都如临大敌一般专注地凝视着盆中火焰。一旦符纸渐少而青火渐旺,他们便会将一叠又一叠,捆得如同青砖一般的符纸尽数填入盆中。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可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到,有过若有似无的气流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带来了刻骨的寒意。 徐老师背对着众人,站在了方乾安和李秀曾经觉得奇怪的那扇上了锁的储物间门前。 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嘴里一直在轻声念叨着低沉含糊的经文。 “沙沙——” “沙沙沙——” 可随着徐老师的诵经,已经十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的储物室里,却传来无比清晰而急躁的抓挠声。 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可以听到某种类似于哀嚎的呜咽之声。 铜盆之内倏然火焰大盛,正儿八经用朱砂绘制的符纸宛若不要钱一般疯狂地填进去,进了铜盆却像是雪遇到了火,瞬间就化作了无数雪白的纸灰。 看到眼前的景象,房内所有人额头上都涔出了黄豆大的汗滴。 就这样僵持了差不多十多秒钟,盆中火苗才渐渐褪去异像。 “咔嗒。” 门上老旧沉重的铁锁忽然因为门扉的晃动发出了一声脆响。 紧接着,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抓挠声消失了。 阴风也停止了。 一直到此刻,徐老师才猛地抽了一口气,停下了诵经。整个人摇摇欲坠的,踉跄着从那扇门前退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他捂着胸口冲着其他人说道。 若是李秀在这里,看到现在的徐老师一定会大吃一惊。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是温文尔雅,和蔼可亲的男人,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失血过多一般,变得无比憔悴,脸色一片灰白。 徒弟们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冲上前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徐老师。 “老师!” “徐师,已经可以了吗?” “您没事吧……” …… 徐老师抬起手,虚弱地示意徒弟们安静下来。 他靠着墙,停了好一会儿瞅着才渐渐恢复过来,开口时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无事,已经处理好了。” “启明中学这帮猪脑壳,之前都没事的,结果也不管好学生,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死了人不说还累得徐师您这般耗损修行——” 有人看着徐老师此刻惨淡模样,不由气恼地咒骂出声。“都说了没事。而且这次的事故也不能全怪学校的人。”徐老师无奈叹道,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停了片刻才补充道,“肖家从清末起就开始养祂,百来年里光自己家亲生孩子的命都有多少条……凶成这样的邪祟,哪里可能说一个封印一直不松脱长保平安的呢?” 随着徐老师的话音落下 ,在场之人顿时也都想起了肖家别墅里的“东西”的来历,脸上或多或少,都染上了难以褪去的阴霾。 这时候反倒是徐老师首先开口安抚道:“也不用太紧张,毕竟祂现在也只是徒有其形。这么多年了,花了这么多钱这么多人力物力,不就是为了消解祂的凶性嘛。我们还是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在行动上要对祂严阵以待,在心态上要放松心情,冷静对待……” 听到徐老师这么说完,几个人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不过,就在几人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肖家鬼屋时,却有人鬼使神差地开口提起了往事。 “……不过那肖家的人也是狠嘞,真的下得了手。好好的一个细伢子,还是自己的崽,养在身边养了好几年吧?就算是狗也养出感情来了,他们竟然真的忍心拿人去做活祭。” 旁人听了,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毕竟又不是屋里人生的,外面小三带过来的崽而已。” “唉,也不晓得那个小三是图什么,肖家又不是什么好人……” …… “别说了。” 徐老师皱着眉头,打断了徒弟们的七嘴八舌。 站在肖家别墅的前庭花园,男人忽然若有所觉的转过头来,望向了别墅的二楼。 一阵风吹过,在破损的窗子前,女人那张浮肿灰白色的脸正抵在玻璃后面,直勾勾地望向楼下的众人,浑浊的眼睛里只有满溢的痛苦和绝望。 而徐老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回头朝着外界走去。 就像是当初的贵妇人可以心如止水地虐待丈夫带回来的私生子,看似温柔和蔼的男人,也不同寻常的冷漠,回敬了鬼魂无声的哀求。 ……十多年了,她始终被困在这栋房子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自己死去的那一幕,从死亡,到最后腐烂的过程。 同一时刻,在城市另一端的城中村里,李秀正皱着眉头,努力想要弄懂外婆的嘟囔。 “外婆,你在说什么?你搞错了什么?” 李秀小时候曾经听外婆说过,她给床底下的“哥哥”取了名字。 “哥哥”要是还活着的话…… 他应该就叫李钰。 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就很少用这个名字称呼“哥哥”了。 直到今天晚上,李秀才又一次从外婆口中听到“小钰”这个称呼。不同的是,年幼时,外婆会将李秀抱在怀里,温柔地同他念叨着“李钰”这个名字的来历,可现在,外婆口中却只有无尽的恐惧。 李秀看着面前明显有些神志不清的外婆,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发生了肖家鬼屋里的事情,李秀恐怕早就把外婆此刻的絮叨当成了老人痴呆后的胡言乱语。 毕竟阿尔兹海默症有个重要的特征就是老人会产生各种被害妄想。可自从经历了那么多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后,李秀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恐慌。 “外婆,你好好跟我说,到底是什么错了?” 李秀压下心底不安,柔声细气地哄着外婆。 外婆呆呆地而看着李秀,干瘪的嘴唇翕合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极度恐惧,她回答时声音低到只有几声含糊的嘟哝。 李秀没听清,只得微微俯身先前,凑得更近了一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厨房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砰——” 李秀一惊。 冲进厨房一看,饶是李秀也彻底 呆在了原地。 厨房里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到处都散乱的锅碗瓢盆,水龙头开着,水浸满了地面,新鲜的不新鲜的食物全部被人从冰箱里拿了出来,铺得到处都是。 每一样食材上面都撒满了米。 而最让李秀感到心惊的是,之前一直被用来储藏香灰的那口坛子,此时已经彻底碎裂了。 地上的污水将香灰彻底打湿,冲散,再也无从收集起来。 至于之前李秀听见的那一声脆响,来自于一只摔坏的碗。 是“哥哥”平时用来吃饭的那只碗。 也不知道外婆之前究竟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总之现在,它已经摔得不能再碎。 李秀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十多下,才勉强冷静下来。 “外婆,你之前是打算做什么?厨房里……好乱。” 外婆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 听到李秀的问话,她呆滞地抬起头来。 “李秀,你回来了啊?” 老人说道,眼睛里一片混沌。 “今天放学怎么这么早啊?”顿了顿,她笑道,“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了吗?” 一滴口水在外婆开口说话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而李秀僵硬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李秀没有再继续追问外婆那些有的没的。 深吸了一口气,少年转过身来开始熟练地收拾起了厨房。 等到将厨房里的所有东西收拾干净,时间已经很晚了。幸好,浪费的东西不太多,唯一无法归位的,只有之前被外婆珍重的装香灰的小坛子,还有给哥哥送饭的那只碗…… 等等,送饭? 李秀站在厨房里,忽然间察觉到了之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点不对劲究竟从何而来。 外婆今天……并没有催他给哥哥送饭。 李秀在原地站定了片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干的,胃也有些抽紧的感觉。 他感到了一种古怪的不安。 李秀站在厨房门口,看向了客厅。 经历了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恐慌后,外婆就像是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失态,这时候已经拢着袖子,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起了电视。 “……” 李秀看着外婆平静的侧脸,良久才徐徐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回到厨房,从米桶里盛了米,放在了另外一只普通的瓷碗之中。已经没有香灰可以用了,所以这次李秀也没有顾得上给生米拌香灰。 就希望哥哥不要介意这一点吧?李秀对自己说。 当然,前提是,“哥哥”真的存在的话。 把碗照常搁在床底下之后,李秀疲倦地在满是灰尘的破败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 他又一次想起了下午徐老师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然而此时的心情却变得十分微妙。 “如果外婆真的变成老年痴呆了,估计只能送养老院吧?” 不自觉中,李秀已经看着房间里那些杂物落在地上参差不齐的阴影,自言自语地说道。 “外婆的其他亲戚看上去都不太靠谱的样子,她的养老只能靠我。如果没有大学学历,我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负担她接下来的生活……” “可是如果上了大学,我就没有办法照顾她了。让外婆这样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危险了。” “不过,也不知道送养老院到底要多少钱 ……我觉得我应该没有那么多钱……”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秀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仿佛就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可笑与软弱。 “而且,外婆很快就会忘记我吧?” 无人的安静房间里,瘦小的少年屈起膝盖,将脸埋进了臂弯之中。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带着一丝隐约哽咽的低语落下。 房间里依然悄然无声。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李秀发现自己确实一直在仔细聆听着床底下的动静。 他等了很久,奈何今天晚上似乎就连老鼠也不愿与光顾这间破破烂烂的房间。 这种寂静,让李秀忽然间回过了神来。 他对自己那一瞬间的想法感到了哑然。 ……到底还是被鬼屋里的事情动摇了唯物主义世界观。 李秀叹着气,苦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就像是徐老师说的,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也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学习。 李秀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道。 然后,一口气把这几天因为心神不宁而拉下的功课全部补了一遍。 等李秀从快乐的学习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凌晨。 李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就在他准备睡觉时候,他的手机却在这个时间点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方乾安。 李秀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愣了几秒钟后,才按下了接通键。 “方乾安?” “你在干吗?” 少年眯了眯眼,因为方乾安毫无营养地询问而语气淡漠。 “我在睡觉。” 李秀实在没有心情应付方乾安,敷衍地回应道。 结果方乾安的回应却完全出乎了李秀的意料:“你家窗子不是还亮着灯吗?你就睡觉了?” 听到这句话,李秀瞬间清醒。 他一跃而起,冲回自己房间前,一把掀开窗帘,隔着窗子往下望去。 借着窗口台灯泄出的一点微弱光线,李秀一低头就看到了站在自家楼下的高大男生。 注意到了李秀的探身而出,他举着手机,笑嘻嘻地抬头冲着李秀的方向摆了摆手。 “嗨,这么晚了还不睡?” 乍一看,方乾安现在的样子还有点痞帅痞帅的。 当然,前提是,忽略掉昔日校霸此刻满头满脸的新鲜血迹,以及脸上那层层叠叠,惨不忍睹的淤青。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36章 第 36 章 十分钟后—— “嘘……” 李秀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回头冲着方乾安做了个手势。 “我外婆已经睡了,你别吵醒她。” 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见方乾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才把对方放进了自己的家。 李秀将自己的拖鞋让给了方乾安,后者艰难地把前半个脚掌塞进了半旧的拖鞋里,走路时有种别样的笨拙。 没有开灯,凌晨时分的房子一片幽暗。老年人浑浊沉闷地呼噜声若有似无地从漆黑的房间里传出来。李秀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又转头看了身后的方乾安一眼。 深夜到访的来客静悄悄地跟在他背后,显得十分乖巧。 然而,李秀还是有些不自在,虽然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这种不自在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秀做贼似的将方乾安一直带到了自己的卧室。进入房间之后,李秀飞快地锁上了房门,外婆的鼾声被隔绝在了门外,他背靠着门,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方乾安,你这是怎么回事?” 心情平复后,李秀才转过头,望向了方乾安。后者一进门就已经大喇喇地占据了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一点都没有第一次到别人家时的拘谨。 “我不是说了吗?跟人打了一架。” 方乾安反坐在椅上,双手架在椅背处撑着下巴,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李秀皱了皱眉头。 刚才在楼下,他也是这么含糊其辞地回答的。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方乾安盯着李秀,仿佛也意识到了李秀的不满,这才慢吞吞补充了两句。 “就是……遇到了点事,跟我爸那个老畜生直接开干了。不过我强调一下,我这是一对多,所以才变成这样的。而且就算是一对多我也是打了个平手。” 方乾安含含糊糊地说道,并且着重强调了他并不是单方面挨揍这件事。 而李秀垂着眼眸,听到方乾安竟然是被自己的父亲打成这样后,眉头拧得更紧了。 “我跟你说,都是些皮外伤,不小心被皮带扣刮到而已,真没什么事,也就是瞅着恐怖——” 没等方乾安说完,李秀已经从房间角落里翻出了各种跌打药和碘伏棉签来到了他面前。 李秀:“抬头。” “不用管我身上这些伤,又不痛,过两天就好了——嘶,痛痛痛——” 少年盯着满脸伤,却努力维持嬉皮笑脸模样的男生,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他用近乎粗鲁的方式,直接把双氧水倒在了方乾安身上的创口处。 方乾安闷哼一声,下颚处咬肌绷紧,终于散去了脸上伪装的笑。 一双手伸过来,干净利索地替他上好了药。 贴上了敷料的伤口还残留着热辣辣的刺痛,方乾安条件反射想骂人,结果一抬头,刚好对上了李秀低垂的眉眼。 某人的心跳,蓦地乱了一拍。 “……都说了不用管。” 方乾安声音渐低,最后只是细如蚊讷地哼了一句。 房间里,李秀显得异常沉默。 “脱了衣服滚去床上躺好。” 收拾完方乾安露在衣服外面的伤口后,他继续用冷漠的语调冲着方乾安说道。 “……你想对我干什么?” 方乾安愣了几秒钟,然后才扯了扯嘴角,故作夸张地开玩笑道。 李秀沉默不语地盯着方乾安。 短暂的对视后,方乾安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靠,凶什么凶。”年轻的校霸用只有他(以为)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吐槽了一句。 然后他转向李秀,提高了点声音:“你知不知道,在整个a市,你还是第一个敢对我说‘滚’字的人——” “方乾安,别让我说第三遍。时间很晚了,我很困,只想赶紧去睡觉。” “啧。行吧,懒得跟你计较这些。” 方乾安一边咕哝着,一边脱下了上衣,按照李秀的要求,趴在了房间里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 果然,就跟李秀想的一样,方乾安身上的淤青比脸上的创口还要严重。 最糟糕的是下午就已经受过伤的肩膀,现在已经肿得微微发亮。 李秀深吸了一口气。 外婆年纪大,家里别的可能没有,但是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用的药酒却能管够。 冰冷的药酒直接倒在了方乾安身上的淤青处,少年的掌心微微热,沾着药酒就开始用力揉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疼痛伴随着药酒的刺鼻气味一同袭来,方乾安趴在床上,一个没忍住,直接打着哆嗦呜咽出声。 “哇靠阿秀你轻点……嘶……痛死了痛死了骨头要断了……救命你动手怎么比我爸还狠哇好痛啊啊啊……” 方乾安在李秀的手下,简直就像是条刚被丢在砧板上的活鱼,跳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好疼……求你了阿秀,你慢点……嘶……真的……轻点轻点……唔……” 男生浑浊的抽气声伴随着沙哑的求饶回荡在耳边。 李秀说了好几次让他安静点,结果方乾安反而喘得更厉害了些。 “都说了,闭嘴!” 李秀听着方乾安声音越来越微妙,脸颊莫名一热,忍无可忍中,一个巴掌直接拍了下去。 “啪——” 狭窄的房间里,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几乎称得上震耳欲聋。 李秀只觉得一米九校霸的身体在他的掌心之下重重地弹了弹,随即,方乾安整个人就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秀:…… 他抿了抿嘴唇。 方乾安把头埋在了胳膊里,默不作声,然而,露在李秀视野中的的脖子,连带着他的耳垂,都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刚才那一巴掌的位置…… 李秀倏地收回了视线。 “淤血揉开了就没事了。你平时不是挺厉害吗?这就喊疼了。”他飞快地替方乾安把能处理的地方处理完毕,额角很快就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过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少年冷静地说道,并且决定假装刚才那个小意外从来没有发生过。 …… “啧,难闻死了。都说了不用管嘛,也就是你这种细胳膊细腿风吹就倒的人才这么大惊小怪。” 结果方乾安的乖巧,只保持了很短一段时间。 等李秀处理完毕抱着医疗箱去放好,昔日校霸瞬间翻身坐起,一边抬手轻轻拂过刚才李秀帮他揉过的肩膀,一边盯着李秀的背影,像是在抱怨似的,嘀咕个不停。 李秀将纸箱重新塞回书柜的角落,听着身后那家伙的絮叨,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方乾安口口声声说身上的伤不用管,然而,李秀刚才给他擦药的时候看得分明,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用管就会自己好的小伤。 不仅仅只是头脸,方乾安藏在衣服之下的身体上也满是伤口,即便是李秀看着,也觉得有点怵目惊心。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方乾安身上的伤不是这么恐怖。 以李秀的性格,恐怕压根也不会答应方乾安的请求。 【“你怎么了……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找人问了。”】 【“……”】 【“特意来找你,感动不?看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家来……我可以在你家呆一晚上吗?”】 其实方乾安当时也没有卖惨,说话时语气甚至称得上随意。 偏偏李秀瞪着自己楼下这位不速之客,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拒绝挤出嘴唇。 给方乾安上完药后,李秀打了个哈欠。 他无意间看了一眼时间,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行了,再不睡觉明天早自习一定完蛋。” 李秀面色惨淡,喃喃出声。 在房间里找了很久之后,李秀总算从衣柜的最角落翻出了一件泛着樟脑丸味道的超大t恤。 那还是前任房东留在这里的旧衣服,不知道是从哪家连锁超市里顺出来的广告衫,可怕的红蓝黄配色广告语简直能亮瞎人眼,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足够宽松能够让方乾安这样的块头也强行挤进去。 就是方乾安穿上后,那效果看上去……很奇妙。 即便是李秀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方乾安现在被人揍得像猪头,身上穿着最廉价的可笑广告衫,还睡在城中村狭窄破败的房间里,他身上依然有种奇妙的矜贵气质。 他跟李秀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撞鬼,恐怕离开启明之后两个人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然而今天晚上,李秀却要跟方乾安这样的人在一张床上睡觉。 “其实你这种大少爷,应该有很多地方过夜吧?” 李秀看着方乾安,忍不住问出了口。 “啊,并没有这种事。我没有什么朋友。” 方乾安一怔,随即脱口而出。 “这次如果不是你,我应该就只能去车上睡了吧。之前每次都是这样,不过被人揍了以后缩在跑车里,第二天起来真的全身都会疼。”高大的男生一脸坦然地说出了不知道该称之为卖惨还是在凡尔赛的话。 “哦,要不是今天里请了我热可可,我也懒得理你。” 李秀沉默了片刻,乱糟糟地回了一句。 “算了,睡觉。” 一边说着,李秀一边退到角落里,打算换上睡衣。 心慌意乱中,李秀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脱掉上衣的那一瞬间,原本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方乾安刚好望向了他的方向。 然后,方乾安的眼睛就直了。 第37章 第 37 章 方乾安知道李秀很白。 但他没有想到,李秀这么白。 因为要睡觉了,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灯光下,背对着他换衣服的李秀,皮肤白得简直就像是一捧新雪,又或者是一团细腻柔软的奶油。 角落里的少年,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发光。 他的背影是那样纤细,肩胛骨的线条显得格外精巧细致,夹着背脊往下的一条凹痕,跟同龄人比起来过低的体重,让李秀的腰显得格外窄。方乾安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抬了起来,虚虚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手就能托住李秀的腰。而最让方乾安无法移开目光的,则是李秀的腰间系着的那段红绳。 为了方便活动,红绳系得松松垮垮的。随着李秀的动作,红绳就在那细细窄窄的腰间不断地轻晃,晃得方乾安口干舌燥,大失方寸。 方乾安怎么也想不通,就是一条简简单单的红绳而已,还是系在一个男生的身上,可是,那红绳,看上去怎么就那么……那个呢? 身体里好像有地方着了火。 方乾安的喉结不断滚动,明知道不应该盯着李秀继续看下去,眼睛却完全不听使唤。 “你在看什么?” 来自于身后的视线已经强烈到根本无法忽视的程度。 李秀套上睡衣,倏然转头对上方乾安灼热的目光,他皱着眉头问道。 其实只是顺口问一句,结果方乾安就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整个人猛地往被子里一缩。李秀的床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好几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秀:…… 顿了几秒钟,方乾安一只手成拳抵在唇前轻咳了一声。 “我就是看徐老师今天给你的红绳,你竟然这么听话现在就系上了啊?” 李秀迷惑地偏了偏头。 “不然呢?”他反问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呗,你没系?” 方乾安摇了摇头。 “本来打算回家系的结果一会去就跟老畜生干架去了,后来再想起来时,肩膀已经肿了……嗯,现在经过你对我的□□之后,我的手就更加不听使唤了。” 说着说着,方乾安心念一动,他盯着李秀,一句话脱口而出:“正好,阿秀,你现在帮我系上吧?” 话音落下,方乾安伸手抓过自己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段已经被揉成一团的红绳打算递给李秀。 李秀沉默了几秒钟。 他的目光从方乾安的手心,缓缓移动到了对方的脸上。 虽然少年并没有真的开口拒绝,但方乾安已然清楚地从李秀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嫌弃与拒绝。 果然下一秒钟他就听到李秀幽幽开口道:“可是,方乾安,我记得你只是手伤了,而不是手断了。” “可是好朋友之间不应该互相帮助吗?” 方乾安硬着头皮怼了李秀一句。 “我什么时候是你的朋友了?” 李秀回了一句。 方乾安一怔,随即猛然想起来就在几天前,自己还曾冷漠地旁观着一帮傻逼肆无忌惮地校园霸凌着李秀。 方家的太子爷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后悔莫及”。 高大的男生僵在床上,嘴唇翕合了一下,最后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道歉这种事情,对于受害者来说确实太过于轻飘飘了。 然而就在方乾安无措之时,他的耳边却响起了李秀清润的声音。 “算了,给我。” 李秀来到了床前,直接从方乾安的掌心中取走了红绳。 少年垂着眼眸,俯身向前,掀开了方乾安的衣摆。李秀的胳膊环过了方乾安的腰,将红绳在后者身上绕了一圈。 李秀的睡衣很旧了,宽松的领口垂下来,方乾安甚至能看到李秀单薄的胸口上一闪而过的…… 靠,都是男的,怎么李秀的是粉的? 这时候,李秀开始给方乾安的红绳打结。 而方乾安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脑子里己是空白一片。现在,只要他稍稍低下头,就好像就可以轻触到李秀的眼角。 意识到这一点后,方乾安的动作僵硬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好像在搞死亡摇滚。 …… 方乾安必须要用一种非常僵硬且别扭的方式才能掩饰住男子高中生的狼狈。幸好,这种煎熬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 李秀的手指相当灵巧,几秒钟功夫已经帮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系好了辟邪用的红绳。 “还有什么吩咐吗?尊贵的方少?” 他往后退了退,看着方乾安一脸痴呆的样子,眯了眯眼睛。 “当然就算里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也恕不奉陪了。我真的已经很困了。” 李秀绷着脸说道。 也许是他的警告终于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方乾安虽然看上去怪怪的,却没有再作妖。 “哦……那,那晚安。” 方乾安梦游似的说道,然后直接倒下,背对着李秀侧躺在了床上。 整张床因为他的躺下而变得异常狭窄拥挤,尤其是方乾安的身高太过于惊人,以至于睡觉时他还曲起了膝盖。 李秀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方乾安这个姿势只会让床变得更挤,然而事到如今,他真的没有力气再纠结这些小事。 “晚安。” 关了灯之后,李秀小心地贴在方乾安身侧,找了个间隙也躺了下来。 好挤…… 这是躺下后,李秀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张单人床上现在挤了两个男生因而变得格外狭窄。 还有方乾安身上那混杂着药物的特殊气味,以及标记陌生的,来自于另外一个人的体温…… 方乾安的存在感强烈到仿佛拥有实质,黑暗中,这种存在感正在从四面八方朝着李秀涌来。 这让从小到大,从未与任何一个同龄人有过亲密接触的李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拥挤。 今天晚上应该会很难睡着吧…… 李秀在心底苦笑着想道。 可出乎意料的是,在陌生的体温还有气味的包裹下,李秀的头刚刚沾到枕头,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陷入了沉睡中的少年自然也无从知晓,在他睡着后好久,他身侧的男生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瞳孔剧烈地颤抖着,怪异的重瞳,在黑暗中就像是鬼火一般闪着微光。 粗野而浑浊的低吼声响起,而男生蜷起的膝盖,也过了好久才慢慢伸直。 原本背对着李秀的方乾安变幻了姿势。 体型庞大的男生伏在李秀的单人床上,在黑暗中就像是某种凶残的,蓄势待发的野兽。 黑暗没有办法隔绝他的目光,男生的视线不断逡巡,贪婪地舔舐着身侧少年平静的睡脸。 然后,他伸出胳膊,将少年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 【这可怎么办呢?】 【我的阿秀啊……】 【还真是个没有戒心的孩子……】 【真让人担心啊。】 深夜。 外婆的房间里,本应该处于深度睡眠的老人,此时却在床上开始频繁地翻身。 “呜呜……” “好痛啊……妈……我好痛啊……” “呜呜呜呜……呜呜……” …… 若有似无的哭泣声从幽深的夜色深处传出。 老人睡梦中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眼皮之下的眼珠也开始飞快地颤动。 “呜呜呜……” 终于,在一声又一声的哭泣中,外婆一声抽气声,倏然睁开了眼睛。 “琳琳——” 老人侧过身,用胳膊支着床,紧张地望向门外哭声传来的方向。 可在睡梦中萦绕不去的哭泣,在她醒来之后却瞬间消失不见。 不过,就在外婆眯着眼睛看向门外时,房门间隙里,似乎有东西一闪而过。 那似乎是道白色的影子。 外婆猛然起身,喃喃喊出了声。 “琳琳?琳琳你怎么现在来了……” 老人撑着床,连忙蹒跚起身,踉踉跄跄地追着那道影子出了卧室。 可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深到连窗外的野猫都偃旗息鼓不再有任何声响。 黑暗中,老旧的挂钟在墙上“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响着。 外婆拖着脚步,慢吞吞来到了客厅,她的呼吸比之前急促了一些。 在这个晚上,这间房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即便脑子已经不太清醒,可在这一刻,外婆却异常明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客厅里的红色的神龛还在亮着,但是此时此刻,神像前那本应长明不熄的电子蜡烛,就像是故障了一样暗了下去,灯泡里只有一缕红丝,苟延残喘地亮着一抹微弱到极点的红光。 明明周围一片幽暗,可是在外婆的视野里,整个房间都浸在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红晕之中。 一股彻骨的阴寒之意从满屋的红色中一点点渗透出来。 “琳琳?是你吗?” 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粘稠而难闻的香气,像是陈年的血污堆积在一起时候散发出来的腥臭,又像是某种变质腐坏的香薰。 “沙沙……” 一阵细小的窸窣声从厨房的深处传了出来。 外婆急促地喘息着,她战战巍巍地,朝着厨房的方向转过了头。 下一秒,她的身体便颤抖了起来。 她看到了一个东西,一个不属于活人世界的东西,正佝偻着身体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咀嚼着什么。 那东西看上去即扭曲又污秽,属于它的暗影庞大到几乎填满整个厨房。 “嘎吱——嘎吱——” 清晰可闻的咀嚼声从它的齿缝间传出。 “唔——” 外婆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不要因为看到了“它”而真的吓到呜咽出声。 老人恐惧万分地朝后退去。 然而,那东西已经察觉到了外婆的到来。 它的头颅一百八十度直接反转了过来,青白色的脸,以及镶嵌在脸上的双瞳之眼,直勾勾地对准了外婆。 【“外婆……”】 古怪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它身体深处传出来。 虽然在喊着“外婆”,但这个称呼明显只是它在模仿李秀说话。 它咧开嘴,下颚直接张开,露出了内里雪亮的尖锐的牙齿。 【“我只是因为今天太高兴了,所以饿得很快。”】 【“外婆去睡觉就好了,我……很快就能吃饱了。”】 似乎有东西在它没有指甲的双手之间不断蠕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着腥臭的血液。 外婆一阵虚脱,她晃晃悠悠往后退去,却在不小心中,踩到了一样濡湿冰冷的东西上,整个人差点直接滑倒。 老人惊恐万分地低下了头,看向地面,然后就发现自己脚下,踩到的,是某种类似皮口袋的奇怪玩意。 那东西很软,表皮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灰白色。 在外婆踩到它时,可以听到湿润的粘液摩擦声从其中传出来。 在那宽大的皮质口袋上,此时正湿哒哒地裹着一件颜色鲜亮的广告衫。一条红色的绳子就像是脐带一般从中伸出来,将它和厨房里的东西紧紧地联在了一起。 第38章 第 38 章 爱我就全订啊摔!!这里的电梯间里一片脏污,运行起来时候总是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搭乘电梯时,你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电梯出故障。 好在这一次电梯还是成功将你送到了十三楼。 电梯门打开后,你连忙走了出去。 一抬头你就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糟糕的设计让这条走廊完全没有自然照明,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头顶那几盏时明时灭,光线暗淡的白炽灯。 走廊两边是一排对称的朱红色防盗门,看上去房间很多,不过你从来没有看到有谁从那些门中出来过。很多扇门上面都贴着粉红色的物业催缴单,你看过一眼,发现右下角的时间已经是四年前了。 地面脏兮兮的,靠近墙边的地方都已经发黑了,只有中间一小条区域勉强能看出点米色的地砖本色。 至于你的新公司地点,正位于走廊的最末端。 你缩着脖子,并不怎么期待地走进了自己的公司。说是公司,这里其实就是普通住宅改成的办公室。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这里总是让你有种憋闷拥挤的感觉……虽然,这里其实并没有太多职员。 这当然不是你想要的工作环境。 但是…… 唉,如今这世道,能有份工作已经算不错了。 你努力安慰着自己。 之前面试你的人是个脸色晦暗的中年男人,你本来以为他是人事,没有想到他还是你的上司。看到你之后,他把你带到了工位上。 你的办公桌很破,简直就像是二手市场收过来的。 但更破的是你的电脑,从键盘上油光发亮的包浆来看,它早已历经风霜。 你简直震惊于这台电脑的老旧,就在你怀疑它到底还能不能开机时,电脑嗡嗡喘着粗气启动了。 你战战兢兢的坐在了座位上,伸手碰触到键盘时,因为键盘的手感而莫名打了一个冷战。倒不是因为键盘那种黏糊糊的触感,而是当你碰触到键帽时,从指尖蔓延开来的那种微温……简直就像是碰触到了什么活着的东西一般。 啧,真是想多了。 你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开始了工作。 好啦,从现在起,你正式成为了一名野鸡底下的小编。 当然看公司环境就知道,你们公司根本就签不到什么流量,所以你最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跟个机器人一样在公司的账号发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内容,就好像真的会有人看这些账号。 你肯定会觉得自己是在浪费生命,而这一天,你在老旧的电脑里无意间误点了一份备忘录,然后你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账号还有密码。 你其实可以忽略掉那个账号。 之后很多次,你都会想起这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你会想,如果你当时直接关掉那份备忘就好了……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备忘录。 在当时,你只是出于无聊,登陆了那个被公司遗忘的落灰账号。 “见喜bot”。 这个名字没有任何记忆点,也看不出任何意义。 看到账号的粉丝数时,你忍不住咋舌了一下,你可以肯定这一定是在公司创业初期搞的账号,不然不可能花钱买出这么一个夸张的僵尸粉丝数。 而看到账号内容时,你挑了挑眉梢。 唔,怎么说呢,就在不久前,这个账号还发过内容,看上去应该是你的上一任发布的。 只不过那些句子看上去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当然,最开始这个账号的内容都很普通,就跟你发的那些没有营养的无授权转载没什么区别。 之后这个账号似乎转了方向开始做投稿bot类了,你扫了一眼,觉得也都是些没头没脑胡编乱造的东西。 可是渐渐的,渐渐的,这个账号除了投稿之外,发布的内容就变得莫名起来。 【见喜bot: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见喜bot:别发了,我不会看的。】 【见喜bot:装神弄鬼有意思吗?】 …… 看上去这位皮下似乎是遇到了私信骚扰,然而在各种拒绝投稿的同时,账号始终在有规律地发送着各种各样的投稿。 而账号主在这些投稿的间隙里发送的各种个人言论,也渐渐变得怪异。 【见喜bot:放过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见喜bot: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看我没有要冒犯你们的意思,我已经乖乖听话了我什么都做了球球你们饶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 而最后一条个人发送内容,就在几个月前。 【见喜bot:我知道我没救了你们会来的对吧你根本不会放过我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冬天是秋天的眼睛这颗苹果很好吃蝴蝶飞走了意大利通心粉看到了这句话你和我都会】 你无语地看着那条微博,心里还在疑惑这又是什么新型发疯文学时候,听到了后台私信的声音。 你这才发现,后台已经累积了无数条未读消息。 点开之后,你发现那竟然全部都是来自于其他人的投稿。 搞什么啊,公司给了你那么多僵尸账号,却把活跃度这么高的真账号隐藏了起来?你难免有些不太爽,一边想着一边点开了投稿。 你本来只是想随便看一看,没有想到一看,注意力就全部被投稿内容吸引了。 这名稿主所投稿的,是关于床底下的“哥哥”的故事。 【……外婆跟我说,他就是我哥哥。】 【我小时候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骨灰坛里的骸骨叫“哥哥”,而且为什么我还要每天在都床底下放置米饭,说是给哥哥送饭。】 【其实我一直很害怕我哥,毕竟那是骨灰坛嘛,可是外婆一直跟我说,家里只有我可以给我哥送饭,因为我是男的不用担心生孩子什么的。】 【外婆老说,只要我哥在,就不用担心有人会伤害我,可是后来我才发现……】 【她在骗我。】 见喜bot: 投稿编号1114 《鬼兄》 还是那位总是来在外婆的熟客吧?李秀低下头,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顺手将门口的半旧女士高跟鞋摆放整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才推开门进了家门。 一切都跟往常一模一样。 还是昏暗无比的房间,还是漆黑客厅里坐在神龛前嘟嘟喃喃的外婆,和那个背对着李秀,低着头哀哀哭泣的中年妇女。 李秀隔着门帘瞥了一眼,熟悉的场景反而让他感到了一阵安心。 “阿婆我回来了。” 他习惯性喊了一句。 外婆似乎在客厅更深处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 有客人在,李秀倒也没有在意。背着书包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结果他刚换下校服,正准备去浴室洗把脸——一回头,就看到了外婆佝偻的身躯。老人的动静很小,李秀都不知道她究竟在门口站了多久。 她的眼睛好多年前就已经花了,黑眼珠的边缘蒙着一层朦胧的灰翳,因此看人时双眼总是有一种似睁非睁的神色。又因为年老,干瘪的皮肤下,脂肪早就已经流失,如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皮,两片薄膜似的耷拉在消瘦的脖颈与下巴之间。 “外婆?!” 饶是李秀,也被外婆吓了一跳。 “怎么了……客人走了吗?” 他被外婆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得全身难受,不由问道。 外婆沉默了半晌,好久,眼睛才慢慢眨了一下。 “阿秀,要去给你哥哥送饭了。” 她答非所问地嘟囔道。 “一定要让你哥哥吃饱饭……吃饱了饭,他才会听话……” 自从外婆开始糊涂后,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一次两次。昔日精明狡猾,可以凭借着一张嘴把娭毑堂客们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老太太,如今心中仿佛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让阿秀那个并不存在的“哥哥”吃饱饭。 老人似乎极度畏惧“哥哥”吃不饱饭这件事。 可若是李秀仔细问,她却只是含糊其辞,从不曾仔细说明。 几次下来,李秀也只能当外婆是老年痴呆导致的性情古怪与被害妄想,不在纠结这些。 “嗯,我知道,我换好衣服就去。” 李秀一如既往地安抚着外婆,开口道。 然而就在他准备去厨房盛米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响起了公园里那个面色发青的老娭毑对他叮嘱。 【施食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你这种细伢子能做的,饿鬼道里爬出来的东西,都凶得死类,更别说你现在身上背着的那个……】 “外婆……” 李秀的动作微顿,意识到的时候,话已经说出了口。 第39章 第 39 章 启明中学 a1班 “李秀……李秀?” 有人轻轻推了推李秀。 “啊?” 过了好一会儿,李秀才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回过头来望向对方。 邻座的女生正担忧地看着他。 “昨天的数学卷子你做了吗?能让我看一下答案吗?我怎么觉得附加题老师出错了啊怎么算都不对劲。” “没错,就是解法需要换一种思路,附加题上有陷阱。” 李秀下意识地说道,然后将自己的卷子递给了邻座的女生,对方连声道谢,不过在接过卷子后女生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李秀看了好几眼,犹豫了片刻,她才压低声音小声开口道:“李秀,你真的没事吧?昨天忽然请假,今天又心不在焉的……那个啥,昨天还有人说,在王府井那看到你跟方家那位太子爷喝奶茶来着。” “啊?” “你该不是被那种人勒索了吧?” 女生盯着李秀过于漂亮的脸,神色逐渐凝重。而李秀起码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啊,不……没有。我今天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才有点走神的。” “也对。”女生眨了眨眼睛,松了一口气后也苦笑出声,“都忘了,那可是方乾安,怎么着人家也不可能了勒索我们这种普通学生。” 不过在回到座位前,她还是忍不住好心提醒了一句:“不过不管怎么说,能不跟方乾安那种人牵扯就不要跟那种人牵扯。他那个人……反正有的时候还挺可怕的。” 说话间女生本能地看了看周围。 “有传言说,方乾安妈妈就是精神病早就送进精神病院了,所以方乾安的脑子……嗯,你懂的。” 女生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边画了个圈。 “我知道了。” 李秀顿了几秒钟才应道,声音很淡。 方乾安的妈妈是精神病吗? 听到这个消息,李秀首先想到的却并不是那个方乾安也遗传了精神问题的传言,而是昨天对方满身伤痕,却完全习以为常的那张脸。 当时方乾安说过,那么可怕家暴痕迹,全部都是他爸弄得。 “不过这些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反正方乾安这个人真的……” “卷子你快点看,我晚点要用。” 李秀忽然打断了女生的话。 女生见李秀并没有给予自己预想中的反应,声音一停,随即有些无趣地坐回了座位。 而坐在她旁边的李秀则是盯着桌面看了好久,然后才垂下眼眸,看向抽屉里的手机屏幕。 【李秀:方乾安,你在吗?】 李秀其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学校的。 在从邻居大姐那里得知了那件事之后,李秀有一瞬间甚至想要冲回去,摇醒外婆寻求一个科学的解释。 但是他的本能却直接阻止了他这么做。 说是逃避也好,说是幼稚也罢。 李秀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去细究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他总觉得一旦真的开始深究,他平静的生活就将彻底分崩离析。 所以李秀机械地来到学校,开始早自习,而等他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这条讯息给方乾安。 就好像他真的可以跟方乾安商量些什么似的。 偏巧方乾安的回信就在此时亮起。 【方乾安:?】 李秀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怎么回。 而此时方乾安又发来了好几条讯息。 【方乾安:你竟然主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方乾安:我今天没去学校。】 【方乾安:不过你别担心,遇到事你就报我的名字,等我去学校了自然给你解决好。】 明明方乾安自己都自身难保…… 李秀看着方乾安的讯息,终于简单地回了一句。 【李秀:没事。】 迟疑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李秀:不管怎么说,学生还是不要逃课比较好。】 毕竟徐老师都说过了,避开鬼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念书。 【方乾安:……】 【方乾安:我这不叫逃课,我这叫请假。】 【方乾安:算了我下午过去找你。】 【方乾安:对了你早饭吃了吗?】 【方乾安:要不我给你点一份早饭吧?】 在被李秀拒绝后。 【方乾安: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全身上下凑不够二两肉了。我昨天晚上抱着你觉得被你骨头膈得疼。】 【方乾安:不吃早饭是不会长高的,当然,就算你从现在开始每天喝牛奶也不可能比我高哈哈哈哈。】 【方乾安:热可可喝不?】 …… 李秀看着方乾安接连不断发来的各种没有营养的话,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了起来。 【李秀:都不用,希望你闭嘴,我关机了。上课。】 可就当李秀想要关掉手机定下心神来念书时,手机屏幕上却莫名的弹出来班级群的界面。 李秀的手机已经很老了,系统抽风也不是一天两天,因此他斌没有太在意。 可偏偏就是今天,在他关群时,他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 然后,整个早自习,李秀就再也没能干得了别的。 此时此刻的班级群里早就已经炸开了锅。 【哇,有没有搞错,欧阳那件事怎么被捅到外面去了?】 【好烦,本来就是启明自己的事情,哪个傻逼透风给外面的。】 【网上现在都传疯了吧。】 【真是的,老天学校不能给点力删帖子吗救命……】 【谁他妈想让这种事情搞得全网皆知啊,我让我妈给我换学校算了。】 …… 在一群学生的连声抱怨中,李秀点开了最开始发言的那个学生转发到群里的链接。 李秀这才得知,原来欧阳之前在群里发了自爆信息外加自缢照片的事情,已经成为了社交媒体上的热门新闻。 跟那群担心玷污了学校“清白”的学生不一样,李秀并不在乎这件事闹得全网皆知,真正吸引他注意力的,则是营销号新闻下的一些留言。 欧阳的行为原本就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在没有任何诱因的情况下,隐藏得好好的网红老师却忽然暴露出自己最隐私最不堪的一面最后还发送了那种可怕的照片。 用营销号的话来说,“简直就像是被什么超自然力量操控了一样”。 除此之外,营销号还将学校里这段时间发生的其他几件事情也联系了起来,尤其是学生食物中毒送医后,在医院遭到袭击却离奇死在了肖家鬼屋里这件事,更是让营销号的博文开始十几万十几万地疯狂转发。毕竟,虽然过去了十多年,a市著名的肖家灭门案还是能勾起人们最隐秘的恐惧与猎奇感。而短短几天时间在启明中学里发生的事情,也很难用常理来解释。 在营销号的账号下,网友留下了无数留言。 李秀的视线,在其中一条热门留言上停留了很久。 【:那个欧阳老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他还是网红的时候我就提醒过好几次了,你们还一直笑我是眼红,现在脸疼不疼?那家伙从小到大就不是个好东西,偷窥偷拍什么都做。上学的时候就已经爆出来好几次了。】 【:说起来也算是天道好轮回,当初他每次都能逃过一劫全靠他姐嫁进了肖家,他姐姐每次都用权势压人。后来灭门案一出,这人迅速夹着尾巴灰溜溜出国了。回来以后就变成了你们这群傻逼天天追着舔屏喊哥哥老公的网红老师。】 【:他自己也不怕死跑到启明去教书,现在得偿所愿咯,就祝他跟他那个贱人姐姐在阴曹地府永世不得超生吧。】 …… 留言者的id是一连串系统自带数字,显然就是一个小号。 里头充满了对欧阳以及当初肖家的各种谩骂羞辱,这让他的留言看上去可信度并不高,还有很多人骂他就是在蹭热度,在牵强附会胡说八道。 李秀却看着手机,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他很清楚,对方说的恐怕就是真的。 在肖家的全家福上,他确实看到了年轻时的欧阳。 所以,欧阳才会一直徘徊在他和方乾安因为肖家鬼屋而做的可怕噩梦中吗? 欧阳的姐姐竟然就是肖家的女主人…… 李秀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恐怖腐尸。那个女人当初,真的用那么凶残的手段虐待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现在……又在哪里? 不自觉的,李秀打了一个寒颤,他又开始觉得冷。 不—— 李秀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肖家的过往上。 毕竟,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如果月考还是能跟之前一样保持年纪第一,根据他跟启明的合同,这个月他能拿到三千块钱的奖学金。 稍微规划一下,他说不定可以买一套便宜的家庭监控放在家里。 毕竟外婆现在的情况已经明显不对了,李秀也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继续下去外婆一个人在家会做出什么。 偏偏早自习的下课铃刚响,李秀又被人叫出了教室。 这回,是警察找李秀。 …… 综合楼教务处 李秀如坐针毡地坐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硬着头皮应负责面前的两位警察。 当然,跟教导主任比,两名警察的态度反而格外亲切和温和。他们询问的正是李秀最后一次见到欧阳时,对方有没有什么特殊表现。 而李秀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是那一天在学校里,最后一个与欧阳接触的人。 “异样?” 李秀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当时……嗯,风吹开了窗子,有些书从书架上掉落了下来,所以他显得有些受惊吓。” 话音落下,他就感觉到面前的两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紧接着警察让李秀辨认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籍颜色,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李秀其实也想不太起来了。就这样飞快地走了个流程,李秀就被警察送出了教务处办公室。 “好了,谢谢你的配合,李秀同学。” 警察在李秀肩膀上拍了拍,笑着说道。 “别太紧张,这件事情我们也就是问一下,跟你关系不大。” 似乎是察觉到李秀的紧绷,在分开前,一名警察还特意地解释道。 李秀努力挤出了一缕笑容,应付了过去。 他当然不可能告诉面前的警察,让他紧张的并不是他们的身份,而是这栋大楼。 当初跟方乾安在这栋综合楼里遭遇的事情,是李秀这辈子也不想去回想的噩梦。 事实上,当办公室门关上后,李秀整个人迅速陷入了沉重的心情之中。 他为难地看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又转头看了看楼梯。 电梯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重了,要不,走楼梯?就在这个时候,李秀忽然感到了一股强烈的视线。 他不由转过了头,刚好看到,从走廊拐角处,缓缓探出了一张微微发青,眼窝深凹的脸。 那个人只露出了脖子,还有脸,身体压得很低,甚至让人觉得,他现在好像是趴在地上,只在墙角露出了个头窥视他人。 “王荣发?” 而李秀看了他好几秒,才勉强认出那张憔悴的脸到底是谁。 第40章 第 40 章 李秀蹙眉后退了一步,背直接抵在了冷冰冰的墙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综合楼里的人竟然这么少,空调开得这么低…… 温度低到他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王荣发这家伙,该不会打算在教务处的门口找他麻烦吧? 李秀一想到之前被这家伙找麻烦的过往,就感到胃部一阵抽紧。 他沉默地瞪着王荣发,可越是看就越是觉得王荣发看上去,真的好奇怪。 李秀不太确定是否是因为这几天的事情让自己神经过敏了,但是他越是看,就越是觉得王荣发的眼神,脸色,还有姿势都很奇怪。 怪到不太像是活生生的人。 而就在此时,他身侧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李秀?” 李秀猛然回头,这才一个身形高挑的俊朗男生正微笑着站在自己身后,微微俯身打量着他。 身体依然还处于惊吓之中,李秀大脑一片空白,表情十分僵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过对方却并没有太在意。 “啊,果然是你,我没找错人。” 男生笑眯眯地望着李秀,柔声道。 “方乾安今天没来学校,怕你受欺负,让我看顾着点你。” 听到这句话,狂乱的心跳总算放缓了一点,李秀眨了眨眼睛,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方乾安竟然会想得这么细致。而等他跟蒋俊打完招呼再回过神,扭头朝着走廊拐角处看去,就发现王荣发早已不见踪影了。 是担心被方乾安的朋友发现端倪,所以一见到有人来了就赶紧跑了吗? 李秀在心底想道。 可是整个人却并没有放松的感觉。 他始终有些在意,刚才王荣发表现出来的怪异姿势与神态。那种灰白的脸还有浑浊的眼睛,即便到现在也让李秀感到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幸好,蒋俊的到来多少减轻了一些李秀的紧张感。 “谢谢你特意来找我……太麻烦你了。” 李秀小声地朝着蒋俊道谢道。 说出来一定会被人嘲笑吧,但是现在他真的非常庆幸有人能陪着他离开综合楼。从教务处朝着电梯间走去的路上,李秀又一次不自觉地拿出了手机。 就在今天之前,李秀的手机就跟他的生活一样,始终是一潭死水。可现在,就在早自习这么多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方乾安又发了不少讯息给他。 【方乾安:有没有搞错真的不理我了?】 【方乾安:我发现你这个家伙其实很冷漠啊。你为什么都不问我为什么没来学校?】 【方乾安:一般人我根本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来关心我你知道吗?】 【方乾安:早自习不应该早就下课了吗?你还要闭关到什么时候啊?、 【方乾安:学习就那么有趣?】 【方乾安:要看生气小鲨鱼吗?笑死我了超可爱。】 【方乾安:生气小鲨鱼.jpg】 【方乾安:……】 【方乾安:我怎么我们睡了一晚之后,你对我就变得格外冷淡了?】 …… 李秀盯着手机上刷屏的没营养聊天,叹了一口气。 方乾安之前也是这么吵的吗?恍惚间李秀甚至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之前被杂货铺拴在门口的那只大黄狗。看着凶得不得了,但是不小心投食成功之后,哪怕只是远远瞅到李秀,偌大一只狗就会开始各种弹跳呜咽打滚。 殷切到让李秀招架不住。 当然,在看到生气小鲨鱼的图片时,他还是没忍住,嘴角还是轻轻向上勾了一下。 【李秀:多谢。】 【方乾安:?????】 【方乾安:哇你终于回我了,对了,谢什么?可可收到了?】 李秀看着手机屏幕中方乾安的讯息,心头忽然涌过一抹暖意。 【李秀:谢谢你让人来陪我。】 正准备继续发送讯息时候,李秀感觉到有人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息了屏,回过了头。 蒋俊正在他身侧探头探脑,偷看人手机被发现了也没有一点不自在的模样,反而笑容愈发灿烂。 “你跟他关系还挺好的啊?” 蒋俊笑嘻嘻说道。 李秀眼睫轻簌,下意识地避开了蒋俊的目光。 “还好。” 少年谨慎地挑选着用词。 “哎呀,别紧张嘛。”蒋俊好像一点都没有在意李秀的拘谨,“别的不说,那家伙从小到大也没有这么上心过一个人呢。不然他也不会让我来守着你。” 一边说着,蒋俊一边自顾自地伸手,搭在了李秀肩膀上。 这种过于亲密的姿势让李秀本能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躲开了。 “啊?” 蒋俊睁大眼睛,有些诧异地举着落空的手。 李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躲闪的姿势太明显,他有些僵硬地望向蒋俊:“抱歉,我不太习惯……” “哎,没事,了解了解。” 没等李秀说完,蒋俊已经自顾自笑了起来。 “是我唐突了。” 俊朗的男生苦笑道。 “毕竟我可不是他嘛……我懂的。” 李秀因为蒋俊意有所指的话语而微微皱眉。 他想要解释,可是自己和方乾安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确实又有点难以解释清楚。 “你别介意,我这个人就是大大咧咧惯了。得了,别耽误时间了,这鬼地方阴森森的,我先送你出去。” 在李秀迟疑的瞬间,蒋俊已经摸着后脑勺爽朗地说道,看着像是已经把这个小插曲带过了——然而,等他再往前走时,手却像是不听使唤似的,又勾住了李秀的臂弯。 而这一次,李秀碍于尴尬,并没有立即甩开对方。 李秀努力调整着身体中心,身体僵硬地跟蒋俊手牵着手走了一小段路,眼看着好不容易要到电梯门口能借机松手了,却刚好听到一阵尖锐恶毒的争吵声从电梯口传来。 “我曹尼玛的,老子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在你们学校失踪了,你们还想在这里扮式样和稀泥……” “王总,你冷静点。” “冷静你个鸟,人都不见这么多天了,你们现在才发现吗?啊,你们这是学校应该有的样子吗!你们都不负责任到这种地步了他妈的还要我冷静——” “不是,前几天班主任发现王同学缺勤时也给你们家打过电话了,当时你们也说过不用在意……” “那一样吗?那他以前确实经常出去玩,哪里会像是这次这样直接失踪?而且你们学校这段时间都出了这么多人命了,他妈的我家荣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学校这帮畜生都要偿命你知道吗?我他妈一定会要让你们偿命!” …… 在男人女人的谩骂和教导主任低三下四的劝导声中,李秀和蒋俊的步履不由慢了下来。 熟悉的名字再次传入耳中,并不需要细听,也能意识到这是王荣发的家长正在学校找校领导的麻烦。 李秀脸色苍白地在原地站定。 他这才知道,原来在家长和学校这边,王荣发已经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很多天。 最开始家长和学校都以为,情况又是跟之前一样:富二代逃学翘课在外面瞎玩懒得回家。直到好多天过去,王荣发的信用卡上竟然一笔花销都没有出现,家长这才发觉不对劲。 找了警察之后又来学校调查,一查监控,结果显示王荣发在几天前进了学校后……根本没有离开学校的记录。 王荣发,就在学校里失踪了。 …… 难怪王荣发的家长会像是现在这样激动。 如果不是还有保安在一旁拦着,王家的人几乎就要直接在学校的领导头上开瓢了。 “王总,你知道的嘛,其实学校监控也不是面面俱到的,再加上王同学之前经常逃课,我们也不能确定他真的就是在学校里不见的,而且之前我们就已经通知过你们了,你看现在这么谩骂斗殴,是不是不合适啊?” 眼看着双方冲突愈发激烈,学校这边终于也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丢锅。 果然,下一秒,好不容易才被保安按住的家长就气到完全失控。 “嬲你妈妈别,你还在这里说什么鬼话……想推锅是吧?哈,我跟你说,我家里就是干媒体的,我要把这件事彻底曝光,让所有人都知道启明这破烂学校到底是怎么样的污水潭……” …… “噗嗤。” 李秀忽然听到耳畔一声冷峭的嗤笑声。 他不由转头看了蒋俊一眼。 男生在他面前时总是显得笑眯眯的甚至有点没神经的样子。 可现在,他望着不远处大吵大闹的王家人,眸色却格外冰冷。 李秀这才发现,其实蒋俊的五官线条锋利,一旦不笑,就显得异常乖戾冷峻。 “当初也就是运营着几个本地报社,后来全靠巴结肖家才搞到了钱。后来当了包工头,美其名曰房地产开发商……” 蒋俊声音淡淡地说着,满脸都是不屑。 “现在王家名下的报社早就已经打包出售了。他现在还有脸说自己是干媒体的,笑死,又不是十多年前现在还有谁看他家的东西……” 男生说得轻快,可李秀却根本无暇细听。事实上,李秀现在背后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如果说王荣发已经失踪了那么久。 那么,刚才他看到的那道人影又是怎么回事? 是看错了吧? 不,自己跟王荣发对视了那么久,是不可能看错的。 还是说,王荣发在故意整人? 那么他到底是在想什么,会一言不发躲在学校综合楼里,任凭自己的父母在外苦苦寻找? …… 明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王荣发”很可能并不是他知道的王荣发。 可李秀还是不由自主逃避着,想要给自己看到的那道影子找到科学解释。 “喂,你没事吧?” 蒋俊像是注意到了李秀的失态,他伸手在李秀面前挥了挥。 “我……” “哇,果然,”没等李秀说话,蒋俊又凑过来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你胆子真的很小呢。” 男生的声音低沉,隐约中似乎透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愉悦。 李秀隐约觉得有些不舒服,可就在下一秒蒋俊已然恢复了那种爽朗大条的模样,他一把拉住了李秀的手:“一群人吵架而已都能把你吓成这样,难怪他要让我看着你了。” 说话间,高大的男生已经将李秀拉向了走廊另一端。 综合楼里走廊错综复杂,李秀恍恍惚惚中甚至没搞明白蒋俊究竟带着他走了哪条路,七拐八拐,两人就来到了另外一处电梯前。 这里的电梯厅看上去跟综合楼里的其他电梯厅倒是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其他电梯厅最少也有两台电梯,这里却只有一台。 电梯前面就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走过那条走廊时,李秀发现所有的办公室都紧紧地锁着门。 “叮咚——” 他们赶到那里时候,电梯刚好就在他们这一层停了下来。 第41章 第 41 章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朝着两边敞开。 “喂,怎么了?你该不会害怕坐电梯吧?” 蒋俊轻轻按在李秀的背后,低头笑着问道。 李秀咽了一口唾沫,垂眸掩住了眼底的阴影。 其实如果不是看到了王荣发,李秀应该会直接放弃电梯走楼梯。可现在,他脑子里却一直浮现出拐角处王荣发探出来的那张脸。 王荣发探身出来的方向,刚好就是楼梯间。 那个人,现在还在那里吗? 他又是因为什么,才会用那种奇怪的姿势,伸着脖子瞪着自己呢? 哪怕只是想到这个问题,李秀就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 “没,没事。” 身侧蒋俊的体温暖融融地传递过来,短暂的愣怔后李秀强打精神勉强应付了一句,然后便跟着蒋俊一起踏入了电梯。 徐老师说过,只要人自己不相信这些就不会被吓到。 他作为学生真正需要做的只是好好学习。 他可以看到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是为了吓他而产生的…… 进了电梯后,李秀便一直低着头,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之前徐老师跟他说的那些话,并且疯狂祈祷电梯能快点抵达一层他好赶紧离开这栋给他带来过严重心理阴影的大楼。 然而天不从人愿,电梯刚往下降了一层,就停住了。 “叮咚——” 开门提示音响起。 可是,电梯外却并没有人进来。 这种情况倒也常见,有人按了电梯见电梯久久不来就会换电梯或者直接走楼梯间。 所以电梯到了楼层后打开门,外面的人早就走了。 李秀最开始也没有在意,只是下意识抬眼看向空荡荡的电梯门口,余光瞥见走廊尽头,有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 偏巧此时蒋俊越过他,按了关门键。 银色的金属门闭合。 电梯再次缓缓下降。 然后…… 又在下一层停住了。 “叮咚——” 伴随着熟悉的电子音,电梯门再次打开,而这一次,电梯门外依然空无一人。 不,一定要严格说的话,并不算是纯粹的空无一人…… 李秀全身紧绷,汗毛倒竖。 他直勾勾盯着走廊尽头,看着那匍匐在地面上的影子,整个人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那是王荣发。 李秀自己都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能认出王荣发来——那个人现在根本连“人”的基本样子都没有了。 原本健硕肥胖的男生现在整个人都佝偻着,就像是被暴力塞进快递纸盒的填充物一般,他的身体被折叠成了无法形容的扭曲模样。李秀已经辨认不出他原有的躯干究竟长在哪里,胳膊,腿,脊椎……惨白的皮肤之下是鲜红的肌肉以及灰白色的骨头,王荣发的头颅旁边就是自己的脚掌,而手臂则撑在身体的最后面,一点点磨蹭着地面,将那团“怪物”往前方推去。 【“等……嗬嗬……等一下……”】 【“我要……出去……”】 …… 干燥的沙哑的呻·吟从王荣发向上凸起的胸腔里冒了出来。 然而,在他往前蠕动的时候,李秀的视野已经被闭合的电梯金属门遮蔽。 “电梯下行——” 电子提示音在狭小的电梯厢中响起。 李秀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在了墙上。 “阿秀?怎么了?” 蒋俊诧异地看向李秀。 而李秀不受控制地死死抓住了他的手。 “你,你看到了吗?” 李秀喘着气,颤抖着开口问道。 蒋俊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迷茫:“啊?看到什么?” 而就在这时,李秀又感受到了电梯停止时那种细微的惯性。 是的,电梯又在下一层停了下来。 “叮咚——” “不,不行,不能开门……” 李秀顾不得其他,冲向了门边按下了关门键,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戳着那银光闪烁的金属键,电梯门还是再次打开了。 这次,门外依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等我……等等我……”】 走廊尽头的王荣发,依然在一步一步朝着电梯的方向蠕动。 在这个距离,李秀甚至已经可以对上他那双灰白色的,浑浊的眼睛。 也能看到他已经开始膨胀的腹部。 幸好,因为李秀一直疯狂按关门键,电梯门关门比之前快了许多。 “阿秀?你没事吧?” 蒋俊这时候也走上前来,他拉住了李秀的手,满脸都是担忧。 “有的时候就是有人很无聊按了电梯就走,你别紧张……你该不是有幽闭恐惧症吧?” 在蒋俊说话的同时,电梯又往下降了一层。 而且,不出意外的,这次电梯门也打开了。 王荣发扭曲的身体距离电梯门,又近了一些,他转过头,直勾勾地对上了电梯里李秀恐惧的视线。 【“都说了……等等……我……”】 【“你这个贱人……怎么……就是……不听呢……”】 …… “叮咚——” 又一次,门开了。 “啊,真烦,是谁这么无聊每一层都按。” 身边男生的话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李秀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白日发生的鬼压床一样。无形的力量占据了他,压制着他。 他全身颤抖,却只能死死抓着身侧仅有的一点温度,整个人动弹不得。 明知道应该马上行动起来。 明知道要立刻想办法逃跑。 可是,李秀却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针扎似的冷意在脊髓里蔓延。 恐怖的预感强烈到让李秀差点呕出来。 可他却只能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电梯大门的开合,瞳孔中倒映出每一层都在靠近的,那扭曲怪物的身形。 越来越近了。 “王荣发”越来越近了。 如果不马上离开,如果任由电梯这么继续一层一停的话,下一次……“王荣发”就会……到电梯里来了。 李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李秀忽然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手机的嗡鸣外加震动就像是拥有魔法一般,骤然打破了李秀身体的僵直。 李秀手抖到不行,却还是本能地接通了手机。 “艹,阿秀!你现在……滋滋……到底在……滋滋……哪里……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打你电话……滋滋滋滋……” 刚接通电话,那头就炸开了。 是方乾安的声音。 李秀嘴唇翕合了一下,想要回应对方却好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电梯里信号差到了极点,方乾安气急败坏的追问声也变得断断续续的,听上去格外模糊。 “方乾安,我们被盯上了……” 终于,李秀用尽全力挤出了一声呜咽。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一点,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因为极度紧张而颤抖不已。 “等等,什么‘我们’……你身边还有谁……” 不知道为何,隔着满是电流噪音的话筒,方乾安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恐慌了。 “蒋俊,我身边只有蒋俊。” 李秀强忍着恐惧,挣扎着开口。 “……阿秀。” 方乾安的回话变得又低又沉。 “你听我说……滋滋……那个人……根本不可能是蒋俊……” “蒋俊现在……还在老家参加葬礼……我也……滋滋……没有拜托过任何人去找你……” “阿秀……” “滋滋……快……滋滋……逃……” …… 李秀抓着手机,僵在原地,他的嘴唇翕合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从李秀手中拿过手机,按下了结束通话键。李秀无比艰难地转过头来,正好看到蒋俊垂下脖子朝着他望过来。 蒋俊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的? 李秀呆呆地看着蒋俊,甚至连恐惧都变得麻木起来。 蒋俊的身体就像是蛇一般被拉得很长,白色的皮肤下面可以看到斑驳的青色尸斑。他就那样看着李秀,眼眶中的瞳仁漆黑,没有一丝反光:“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劲的样子。” 如果不看他的脸,只听他的声音,他在说话时,竟然还是那种爽朗又开朗的腔调。 “叮咚——” 就在此时,李秀身侧的电梯门,又一次打开了。可是,门外这次变成了真正的空无一人。 没有人,也没有王荣发。 电梯外只有一片漆黑。 而等到李秀猛然回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自己身侧的蒋俊,忽然也不见了。 惨白的灯光将狭小的电梯厢照得一片雪亮,整个电梯里,就只有李秀一个人无比僵硬地站着。 然而,就在下一秒,李秀就听到了一声悠长的电子警报声。 那是电梯因为超载,而发出的警报声。 第42章 第 42 章 李秀就像是生锈的机器人一般缓缓环顾周围。 综合楼的电梯,内壁都是不锈钢的,虽然不像是镜子那样能照得人纤毫毕现,但是人走进去时,还是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倒影。 现在李秀就站在电梯中央,看着周围一点点浮现出来的影子。 不锈钢板反射出的影子是多么模糊啊,李秀再怎么拼命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它们明显不似活人的扭曲身形,以及那一团又一团惨白如纸的空白面孔。 “呜……” 李秀喉咙里溢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 他软软地跪倒在了地上,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伴随着一声不详的电流声,电梯顶部的白炽灯忽然间爆闪了一下,随即便彻底熄灭了。 死一般的黑暗彻底填满了李秀周围的空间。 有东西,又冰,又湿润,干枯的皮肤包裹着细长的骨头……无数死人的手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中探伸出来,死死地抓住了电梯里蜷缩着身体,吓到低声呜咽的少年。 …… “救……呜……救我……” 有人在推搡着李秀的肩膀。 “阿秀?阿秀你怎么了啊?” 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 李秀花了九牛一虎之力才在抽噎中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他便看到了外婆慈祥又担忧的脸。 “我们家阿秀今天是做了噩梦吗?怎么还哭鼻子了呢?” 看到李秀醒来,外婆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她掀开嘴唇,朝着李秀笑起来。 “我——” 李秀猛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床边的老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重得就像是石头,而他的血液就像是刚被人塞进急冻室里冻过了一遍,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完美地输送到他的心脏中去。 他全身都冷得发抖,心跳却异常急促。 “噩梦……” 李秀瞪着外婆,迟钝地顺着对方的话头重复了一遍。 “果然,唉,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吧?阿秀啊,不是外婆说你,你成绩已经够好了,其实不用那么拼的。” 外婆凝望着李秀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目光,她半是慈爱半是头疼地说道。 “算了,快点起床吧,再不起床你又要来不及吃早饭了。你这个年纪的学生啊,最重要的就是要保证好营养,不然每天念那么多书,大脑能量供不上怎么办呢……” 老人习惯性地唠叨着,拍了拍床边已经给李秀准备好的校服,然后才朝着门外走去。 随着外婆的背影消失,李秀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高大的落地窗让清晨的朝阳尽数倾泻进奢华的卧室,李秀坐在床上,环视着八角形的房间。床边的梳妆台让他隐约感到了一丝违和。他呆了好久,捂着头发出了一声闷哼。 头好痛…… 好奇怪……为什么他竟然会觉得自己的房间这么陌生呢? “阿秀啊,快点吧!” 正在阿秀努力思考时,门外又一次传来了外婆的呼唤。 李秀揉了揉太阳穴,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上了校服朝外走去。 下了楼,李秀一眼就看到了餐桌上摆放整齐的早餐。 太阳蛋的蛋黄将流欲流,搭在用黄油煎得金黄焦脆的面包上。烟熏火腿在盘子里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油香。 外婆将牛奶倒进玻璃杯,往李秀的餐盘旁推了推,看到李秀后连忙招手,呼唤他赶紧下来吃饭。 “在看什么啊,阿秀,今天不是你喜欢吃的早饭吗?” 餐桌旁,温柔的女人也在催促李秀。 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李秀看着她,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 在女人身侧,坐着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从李秀的角度完全看不到男人的脸,只能看到男人此时正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 在女人的对面的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少年。 伴随着女人的温柔呼唤,少年也转过头来,望向了楼梯处犹豫不决的李秀。 “阿秀,你到底磨蹭什么啊?拜托,怎么起床以后老是这么呆呆的。” 与李秀年龄相似,身形却大上一圈的男生无奈地盯着李秀,嘴里虽是嗔怪,语气却颇为宠溺。说话间他已经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楼梯前牵住了李秀的手,把他直接从楼梯上带到了餐桌旁。 “快吃饭吧!不然长不高啊。” 男生把李秀压在了座位上,顺手揉了揉李秀的头发。 “方乾安……这是在干什么……等等……” 李秀强打起精神,在看到男生那张脸时,终于勉强回神,下意识开口说道。 “方什么?”然而听到他的话之后,那个男生楞了一下之后,满脸不解地望向了他,“喂,阿秀,你该不会真的睡傻了吧?” 他低下头,靠近了李秀,轻轻抵了抵少年的额头。 “连我的名字都叫错?!等等,你这是故意气我吗?” 他盯着李秀的眼睛,像是开玩笑似的说道。 偏偏李秀听到他这句话后,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在大脑来及运转之前,嘴唇已经自动动了起来:“……李钰。” “嗯?” 男生似乎还是不满意,冰冷的双手直接捧住了李秀的脸,迫使李秀只能狼狈地与其四目相对。 李秀眼睫轻动,再开口时已经干脆许多:“钰哥。”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早上醒来时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噩梦瞬间淡去,李秀终于醒了过来。 靠,他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自己的家这么陌生,还会认不出自己的亲人? “爸,妈,早上好。” 李秀挣扎着从李钰怀里逃出来,赶紧冲着餐桌上另外两个人打一声招呼。 “早上好啊,阿秀。哎呀,真是的……小钰你也这么大了,别跟小学生似的,老欺负阿秀。” 妈妈微笑着看着桌边紧紧坐在一起的两人,责怪道。 “对啊,钰哥你就知道欺负我!” 李秀当即抓住机会,冲着妈妈就声讨起身侧男生来。 “我欺负你?喂,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你每次都是你欺负我好吧,”李钰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李秀,语气听起来格外委屈,“你也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好啦好啦,两个人之后都是要睡一个被窝的,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 吵吵嚷嚷中,外婆无可奈何地出现打起了圆场。 要睡一个被窝?这是怎么回事? 李秀下意识地愣了愣,可就是这么细微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李钰的视线。 男生在餐桌下伸出手,直接在李秀的掌心轻轻一勾。 “别害羞。” 李秀听到李钰小声地冲着自己说道。 “还没到时间呢。” 什么叫做“没有到时间”? 无数疑惑划过脑海,可就像是雨点落入湖水,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朦胧的涟漪。 每次李秀想要仔细想下去,思绪就会不由自主地涣散。 “阿秀,快吃饭!” 外婆此时刚好催促了一句。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李秀瞬间忘记了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他敷衍道,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早餐。 不得不说,光是看着今天的早餐也可以让人食指大动,李秀没有犹豫立刻就大快朵颐起来。 可是,在早饭入嘴的一瞬间李秀就皱起了眉头。 唔,好难吃。 明明看上去那么好吃,可现在他嘴里的太阳蛋和吐司吃起来却一点味道没有,简直就像是在咀嚼纸屑一样。李秀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嚼了好久,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把嘴里的太阳蛋吐司咽下去。 终于,李秀放弃抵抗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身体本能,扯过纸巾抵在嘴边,然后便把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餐桌上原本的欢声笑语,霎时停了下来。 伴随着死一般的寂静到来的,还有数道无比尖锐的视线。 “阿秀?怎么了?为什么不吃?” “阿秀?怎么了?为什么不吃?” “阿秀?怎么了?为什么不吃?” …… 三声一模一样的询问,分别从妈妈,爸爸还有外婆的口中传了出来。 李秀捂着嘴,身体骤然僵硬。 “我,我只是……啊,今天刚好没有胃口。” 心脏在乱跳。 冷汗开始不断渗出。 李秀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亲人们关心自己,他却会害怕成这样。 说话间,李秀下意识看了看父母桌前的餐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跟他丰盛的早餐完全不一样,妈妈,爸爸,还有钰哥的面前,都只摆着一只盛满了生米的碗。 ……不对劲……不,这不就是爸妈日常的餐食吗?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对劲? 李秀打了个冷战,再抬头时候发现他都已经愣神这么久了,可妈妈,爸爸还有外婆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漆黑无光的眼睛。 他们始终在看着李秀。 “阿秀,为什么不吃呢?” 他们继续问道。 “吃,我吃还不行吗……” 李秀嗫嚅着,将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强行塞进自己嘴里。 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发现东西更加难吃了。 越是努力想要咽下喉咙,那种莫名的恶心感和抗拒感就越是强烈。 最后,李秀甚至不小心直接干呕出声。 所有的东西都被他吐了出来,李秀身体轻颤,生理性眼泪不自觉溢满了眼眶。 “对,对不起,我实在是……吃不下……” 李秀小声地说道。 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冷,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声音里却不由自主染上了哭腔。 “唉,算了算了。一顿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 钰哥盯着李秀看了好一会儿,十分无奈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在他语音落下的同时,餐桌旁另外三人也收回了那种漆黑幽深的凝视,就跟之前一样,他们还是那么亲切温和。 “连不吃饭你也纵着他,真是的,小钰你这耙耳朵的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妈妈佯怒轻斥道。 一旁的爸爸头埋得更低了,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语气小声吐槽了一声:“随了我,都随了我。” 外婆连声叹气,十分不赞同地盯着李秀:“真是的,怎么能不吃饭呢。不吃饭,以后他怎么受得住你啊……小钰,你这样迟早会后悔。” 此时李秀早已被李钰勾进了怀里,冰冷的手掌沿着他的背脊轻抚而下。 李秀低着头,像是害羞一般,借着李钰的身形躲避着父母们的目光。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的他,到底有多害怕。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为什么,他没有听到钰哥的心跳? “在想什么?” 稍稍沙哑的低语响起。 李秀缩在李钰的怀里,一惊之后,再抬头时又忘记了自己方才的恐惧究竟从何而来。 “没什么。” 少年嗫嚅道,泛着水色的双瞳中渐渐染上了些许空洞之色。 “……就是今天一起床,总觉得有点心慌气短的。” 李秀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恍惚。 李钰贪婪地凝视着怀中的李秀,鲜红的嘴唇越咧越开。 “别慌,阿秀……哥哥一直都最喜欢阿秀……” 他柔声说道。 “一点点小任性,钰哥是不会生气的。” 第43章 第 43 章 李秀跟着李钰去了学校。 一路上天气阴阴沉沉的,天空一片灰,李秀隔着车窗看了一眼,总觉得喘不过气来。 汽车一直在拐弯。 李秀隐约觉得不太舒服,只得把头搁在车窗上,小口小口地吸着气。 说来也奇怪,早饭明明早就已经吐掉了,可李秀的嘴里却依然残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纸屑味,让他胃里时不时地涌起一阵翻腾。为了转移注意力,李秀只得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窗外的街景上。 奇怪…… 从家里通往学校的路,一直这么窄吗? 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挥之不去的违和感这时候变得愈发强烈。而就在李秀凝神注视着窗外时,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带着奇怪纸面具的男生。 面具做得很粗糙,也很奇怪。 脸是雪白的,只有脸颊处有两团鲜红的红点。 眼睛的部分被挖空,那面具的眼神因此而感觉无比空洞幽深。 他就站在街边的人群中,隔着面具,李秀却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等等?那是谁? 李秀本以为是自己晕乎乎的看错了,可就在下一秒汽车行驶过一个路口,那个男生又一次出现了。 这一次,他似乎离李秀更近了一些。 纸面具的嘴角弯弯,几乎要咧到耳下。 “嗯?” 李秀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背脊,一下子就从车窗边坐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是不舒服吗?” 一旁的李钰自上车后就专注地打量着李秀,他担忧地问道。 李秀有些惊慌地转过头,可是,在看到李钰后,他却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啊,没事,有点晕车。” “真是的,早上不吃东西,现在不舒服了吧?” 李钰无奈地伸手,轻轻揉了揉李秀的头。 李秀没有及时回应自己的哥哥,他又一次转头望向窗外,那个怪异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然而,李秀的心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抽紧。 “阿秀。” 李钰的呼唤再次身侧传来。 “为什么不高兴呢?” “啊?” 李秀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男生,慢了半拍才应了一句,却不太明白李钰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秀的眉头总是皱着的。”冰冷的手指探过来抵在了李秀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年轻而俊美的兄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秀,语气有些惘然:“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高兴起来了。” 明明是最为冷峭英俊的一张脸,这时候在李秀面前却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无措。 “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也没有不高兴,就是……嗯,今天精神不太好。” 李秀被哥哥突然起来的伤感说得一阵热气上涌,连忙结结巴巴解释了起来。 “那就好。”听到李秀这么说,李钰这才像是安心似的微笑起来。 他拉起李秀的手,在自己唇边轻轻按了按,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似的吻。 “不过,如果阿秀还有什么愿望的话,一定要跟哥哥说,哥哥无论如何都会替阿秀达成的。” 兄长冰冷的嘴唇落在李秀的掌侧,激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李秀强忍着把手直接抽回来的冲动,慌张地摇起了头。 “我,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啊,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爸爸,妈妈,外婆,还有哥哥,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在一起,生活很安心……”说着说着,李秀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看着李钰,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要说起来的话,哥的愿望是什么啊?” 李钰的动作一顿。 他微微偏头,看向李秀的目光变得格外古怪。 “我的……愿望?” 李秀眨了眨眼。 “额,对啊,哥哥的愿望是什么。哥哥你总是想哄着我开心什么的,偶尔我也想替哥哥做点什么,虽然现在我还是学生啦。不,不过老师不是也说了吗?我保送京北大学问题不大。等我上了大学后,应该也可以替你做点什么吧?” 在李钰格外强烈的注视下李秀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心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李钰瞅着跟之前差不多,还是那副微微笑着的宠溺模样,可对方身上散发出那的气息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战栗不安。 “太可爱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钰鲜红的唇缝才挤出了一丝黏腻而微颤的叹息。 “我真的好喜欢阿秀。” “哥?” “阿秀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类呢。这么多年来……” 明明还是少年模样,可李钰此时的腔调听上去却像是已经活了许久似的。 面对依然不明所以的李秀,李钰倏然伸出双臂,将其死死抱在了怀里。 他把脸埋进了李秀的颈侧,有那么一瞬间李秀全身战栗——他几乎以为,李钰想要咬他。 然而等待了好久,荒谬直觉中的刺痛并未如期到来。 李钰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李秀的颈窝处沉重而浑浊地喘着气,李秀可以感觉到,李钰身体一直在剧烈地发抖。 “哥……钰哥?” 短暂的心惊胆战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李秀小心地推了推兄长的身体,没推动。 “不要老是这样逼我啊……” 李钰终于出声了,含糊的低吟是李秀不懂的词句。 “真想就这样把你彻底吞掉。不过,你会哭吧?虽然也很可爱,我却还是会心疼……” “还是算了。” …… 在李秀的手足无措中,私家汽车在拐了无数个弯之后终于抵达了学校。 李秀被李钰直接送到了班级门口,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钰对李秀的看顾确实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李秀本来还觉得哥哥的这种过度关心实在没必要,直到他来到自己的教室门口,看到教室里坐得整整齐齐,认真听讲的同学,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会腿软。 这难道是……社恐? 李秀站在教室门口,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阿秀,别怕。” 一双手轻轻搭在了李秀的肩头,冰冷的吐息就在他的耳边。 李钰亲昵地冲着他柔声道:“你的同学们都很喜欢你,不是吗?” 李秀全靠哥哥的支撑,这才鼓足勇气一步一步来到教室。 “李秀,早上好。” “李秀,真高兴见到你。” “李秀……” 刚一踏入教室,所有人都热情地同李秀打起招呼。 而李秀在短暂的恍惚后也对自己之前的恐惧和犹疑感到了迷惑,是啊,同学们就跟哥哥说的一样热情开朗易于相处,可他刚才为什么会害怕到根本无法走进教室呢? 李秀来到了座位上,放下书包后,才发现李钰依然站在教室门口盯着他。 “放学后我来接你。”李钰冲着李秀招了招手,微笑着说道。 “哦,好……” 李秀示意自己知道了。 “哇,钰哥也太喜欢你了吧?” 听到兄弟之间的对话,一名面目模糊的同学一字一句地冲着李秀说道。 “感觉你哥简直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贴在你身边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李秀这么可爱,他哥恨不得长在他身上才是正常的吧。” 又有人笑嘻嘻地附和道。 …… 面对七嘴八舌的同学,李秀有些生硬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我们是家人嘛,亲密点很正常。” 怪怪的。 为什么同学们说的话也这么奇怪。 还有,他们为什么要全部聚拢过来,围在他的座位旁边? 在这么想的同时,李秀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热情友善的同班同学,忽然间,在所有人的后面,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个男生——那个戴着纸面具的男生。 隔着面具上挖着出来的眼洞,李秀甚至可以看到对方眼眶中布满了血丝。 他瞪视着李秀,目光尖锐到了极点。 李秀的呼吸顿时一滞。 “砰——” 李秀一推桌子本能地站了起来,发出的巨大声响似乎让其他人吓了一跳。 “哇,李秀,怎么了?” “李秀?” “怎么忽然发那么大脾气啊?” …… 可等李秀真的站起身来,再往刚才那个男生的位置望过去,才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 李秀怔怔站了好久,完全顾不上理会周围同学们的询问。 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从早上醒来以后一直在心底若隐若现的异样感,简直快要把李秀折磨疯了。 李秀的困惑与茫然甚至一直持续到老师出现来上课,在李秀的印象里,自己一直都属于很容易专心的那种人,无论现实生活发生了什么,只要他拿起笔和课本,他就能心无旁骛地钻进知识的海洋。可这一次,李秀发现自己的自我认知似乎错了,明明老师一直在讲课,可他却始终无法专心听课。 浑浑噩噩中,李秀的笔一个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而他下意识弯下了腰—— 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同学们脚尖朝后的脚,“唰”地一下,齐齐扭转对准了黑板。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 快到李秀根本无法判断,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一幕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极度的惊慌让李秀猛地站起身来,跟老师草草道了一声歉后李秀冲出了教室。 他把身体搭在走廊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整个背部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肌肉也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 在教室外呼吸了好久新鲜空气,李秀这才勉强回了一点血,不再惊恐紧张到大脑完全宕机的程度。他也终于有余裕去思考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是那么和善可爱的同学。而且,他们都这么喜欢自己——不,不行,集中精神,他们不对劲,他们的脚,他们的脚刚才全部都是往后长的吧?正常人怎么可能是那种样子?! 但是哥哥都说了,他们…… 李秀死死咬着嘴唇,想要通过疼痛让自己不再精神涣散。 偏巧在这时,他无意间抬起了头,看向了教学楼的不远处。 他的瞳孔随即缩紧。 为什么……他的家,会在学校旁边? 明明坐车坐了那么久才到学校,可现在,他却在学校的走廊里,直接看到了自己灯火通明的家。那栋别墅距离学校是那么近,近到他甚至都可以看清楚自己家窗口处,那面无表情伫立不动的人影。 爸爸。 妈妈。 外婆。 …… 他们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似乎察觉到了李秀的视线一般,他们猛然间抬起头,用一模一样的脸,咧开嘴冲着李秀微笑起来。 “不——” 李秀被吓得连连后退。 然后,一双手猛地搭在了他的肩头。 李秀倏然回头,然后,与一张咧嘴大小的纸面具面面相觑地对在了一起。 “唔……” 李秀的尖叫尚未出声,就被一双手死死地捂住了。 他可以嗅到对方掌心浓重的血腥味,恐惧感席卷而来,李秀没命地挣扎起来,可是在面具男的桎梏下他的动作却是那么微弱无力。 他被对方直接拽着一路狂奔,周围的光线一下子变得好暗好暗。 “救命……呜……放开……我……” 李秀惊叫着,努力想要挣脱那可怖而怪异的存在。 他感觉到面具男将手盖在了自己的脸上,指尖挤入他的唇中,用力地揉捏着他的舌尖,像是要把他的舌头直接挖出来一般。 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 救救我…… 李秀无力抵抗,随着舌尖处传来的一阵刺痛,李秀大哭了起来。 “阿秀……阿秀!你醒醒!靠……你别咬我痛痛痛……” “嘘……嘘嘘……” “嘶,痛,算了算算你厉害你咬吧,你别出声行不……” “靠,李秀我跟你说……再这么下去我这条命都得搭你身上……” …… 朦朦胧胧中,熟悉的声音刺破浑噩的屏障,传入李秀的耳中。 第44章 第 44 章 李秀剧烈地喘息着,一点点睁开了泪眼朦胧的眼睛。 他正躺在地上。 一个男生正气喘吁吁地压在他的身上,一只手卡着他的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还抵在他的唇边。一张纸面具斜斜挂在他的侧脸,边缘已经有不少之前李秀疯狂挣扎时无意间撕扯出来的裂缝和毛边。 “方……方乾安?” 李秀盯着自己上方那张熟悉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沙哑地低喃出声。 方乾安原本还是满脸紧张地盯着李秀,仿佛还在忌惮着李秀什么。 直到听到这一声呼唤,他才猛然长松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泄了力道,覆在了李秀身上。 “我艹,你醒来,你他妈终于醒来了……” 方乾安一口气说了好几声脏话。 “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李秀,我真的,我艹……命真的快交代给你了……” 这么过啦好几秒钟,曾经的校霸才隐约觉得不太对。李秀喊了他那一声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别的声音了。 “喂,阿秀,你别吓我,你该不会还没有醒来吧?” 方乾安声音都开始发抖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李秀的脸,发现少年此时皮肤冰凉。 “阿秀?回个话啊小祖宗你别吓我——” 正当方乾安惊疑不定确定李秀情况时,后者接下来的动作让他差点没魂飞魄散。 李秀竟然直接伸手就掀开了他的衣服。 少年的手指微凉,指腹却意外的柔软,他就那样探手伸进方乾安的下摆,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胡乱从他的侧腰摸到了下腹部。 方乾安呼吸一下子变得异常急促,整个人就像是中了定身咒一般瞬间僵在了原地。 “阿,阿秀,那个,等等,等等等等——” 脑子就像是烧开了的水壶开始噗嗤噗嗤往外蒸汽,明知道此刻情况明显不对,方乾安却慢了好多拍才面红耳赤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抓李秀的手腕。 “你,你别乱摸,等下,靠——” 而如此简单的一件事,这时候做起来竟然格外艰难。 方乾安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会有被人摸一把就全身发软的时候。 幸好,方乾安脑袋即将爆掉的前一刻,李秀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方乾安身上寻找的东西。 “真的是你……。” 李秀死死勾着方乾安腰间的红绳,在摸到了那个熟悉的,被自己亲手系上去的绳结之后,他终于放下心来,软倒在了方乾安的怀里。 “呜……方乾安……你不是校霸吗……呜呜……怎么拖到现在才来啊……” 感受着男生滚烫的体温,李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那样无比丢脸地抱着方乾安哭了起来。 “对,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来晚了,你先别哭啊……” 方乾安战战兢兢地抱着怀里颤抖不已的瘦弱少年,只恨自己之前一直走酷哥路线从来不屑于学那些哄人手段,这时候对着已经吓到精神崩溃的李秀,就只能干着急其他啥都不会做。 好在李秀的失态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哭了几声之后,积累的恐惧不安随着眼泪流出体外,李秀也渐渐恢复了应有的平静。 他注意到自己和方乾安周围一片昏暗,黑暗浓得就像是实质的墙,层层叠叠笼罩着他们。两人之间照明所用的唯一光线,全靠一支搁在地上火光摇曳的白蜡烛提供。 那支蜡烛瞅着很普通,已经燃烧了快一半了,蜡油不断流淌在底部堆积成了一 团灰褐色的蜡块。 奇妙的是它的火苗,那火苗又细又长,火苗顶端隐约泛着一点青绿色,以至于它发散出来的光也是微微泛绿的。 这里的空气也非常浑浊,透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 李秀的嘴里现在溢满了血腥味,隐隐约约的刺痛传来,提醒着他舌尖上有伤口。李秀终于想起来,在自己刚才脱离幻境时,方乾安把手探进自己的口中,并不是真的要拔了他舌头,而是用什么东西在他舌尖钉了一下。 也正是在那之后,李秀才终于清醒过来。 “那个,你疼吗?没事吧?徐老师说必须要给你放掉舌尖血才能把你从幻境中拖出来。” 方乾安一直观察着李秀,这时候连忙慌慌张张地解释了起来。 “徐老师?徐老师他来了吗?等等,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李秀定了定神,连忙询问起情况来。 方乾安神色紧绷,他把李秀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地上取过了蜡烛牢牢握在手中。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男生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开口道:“这件事说起来有点麻烦,阿秀你是被鬼迷了眼所以带到这里来了。总之,阿秀你先别怕,无论看到什么都别怕也别乱跑,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接到李秀电话的时候,方乾安正在医院。 他那名义上的亲爹满脑子绷带,正躺在病床上对他破口大骂。律师也被叫过来了,据说是方成科这回终于下定了决心,快跟方乾安解除父子关系。 当然,类似的事情之前就已经发生过好几次,所以当时方乾安并没有太在意——一来是因为法律其实并不支持断绝亲生父子之间的父子关系,二来是因为方乾安很清楚,自己这位亲爱的老爸根本不可能舍得他母亲的钱。 虽然,就连方乾安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已经住到精神病院的亲妈到底是多有钱,能让方成科都这样了依然流着口水不舍得放手。 …… 结果就在他翘着二郎腿坐在特护病房沙发上神游天外时,他接到了那通电话。 尽管方乾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冲回了学校,可是,等他赶到时李秀还是失踪了。 那是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失踪。 根据学校的监控显示,李秀当时像是梦游似的,一直在学校的综合楼里乱逛,然后,他走进了一条封闭式的走廊,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可那条走廊尽头是封死的,除了一面镜子,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一直让学校的那帮傻逼想办法,可是他们真的,屁用没有。” 黑暗中,方乾安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那种过度疲倦后终于松懈下来才有的沙哑。 “我也报了警,可警察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你不见了。我当时都……当时心态都崩了我跟你说……” 方乾安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当时的心急如焚一语带过。 而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时候,曾经被请去处理肖家鬼屋的徐老师出现在了愁云惨淡的办公室里。 不久前—— “这可真是……棘手。” 徐老师在看到李秀消失的监控时,向来平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惊惧。 启明中学接连出现学生失踪自然是不妙。然而,一直到此刻,徐清河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设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而他并没有隐瞒这点。 “那面镜子并不是普通镜子,它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阵眼。” 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率直地向着面前戾气四溢的男生解释道。 徐老师言简意赅,告诉方乾安,原来整个启明中学,连带着这栋楼还有肖家别墅,其实都是被特意布下用来镇压某些东西的风水布局。 而现在,因为之前肖家别墅的封印耸动,导致了大阵不稳,李秀恐怕就是在此期间,被“那个东西”带走了。 “带走了?什么叫做带走了?窝草,活生生一个人你现在告诉我他被鬼带走了?你之前不是说只要让他好好学习就不会有事吗?那家伙撞了鬼都想着去上政治课,他不就是按照你说的做的吗?可现在他还是被带走了!他那么弱,脚还是瘸的,鬼把他带走干什么……靠……” 方乾安险些把办公室里的茶几直接踢碎。 明明只是个刚成年的高中生,此时身上的戾气却重到宛若魔神,惹得徐老师其他几名学生都不由上前一步,有意无意挡在了男人身前。 徐老师也忍不住看了方乾安一眼,男人的神色疲倦而无奈。 “时间短的话,也许还是能带回来的。” 男人的声音有些迟疑。 “只是……会很危险。” 徐老师轻声叹道,拿起了之前从学校那边找到的李秀的个人资料,看了片刻,男人愈发眉心紧皱。 本来前往另外一个世界带人回来就异常凶险,而这件事最棘手的,是李秀孤儿的出生——没有血缘作为相互之间的感应,其他人贸贸然前去恐怕自己也要折在幽暗虚无的彼世黑暗之中。 “若实在不行,与他关系亲密之人勉强也能行,可是……” 可是,李秀身边称得上关系亲密的,竟然只有一名如今已经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太太。 越是想,徐老师的表情就越是凝重。 “朋友呢?” 忽然,旁侧传来了男生沙哑压抑的询问。 “嗯?” “朋友难道就不行吗?” 方乾安脖颈处青筋微微跳动,双拳紧握,他死死盯着徐老师,一字一句地问道。 “……后来那老男人说实在要试一下也可以。” 黑暗中,男生压低声音,平淡地解释道。 “所以我就按照他给的办法,想办法过来了。你是不知道,真的麻烦死了,三更半夜在学校走廊来来回回跑,一下子左拐一下子右拐,我头都晕了。” “方乾安……” “反正这回你出去了,无论如何是要请我吃饭的你知道吗李秀同学,我的牺牲已经不是你以身相许可以补偿的了。” 方乾安一边说,一边拉着李秀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还有,你胆子已经这么小了,就别东张西望乱看了。跟着我走就行了。” 方乾安不说还好,他这么认真的强调之后,李秀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蜡烛微弱的火光望向了自己周围。 下一秒…… 要不是方乾安一直死死拽着他,他差点因为惊惧而再次跌倒在地。 纸人。 无数纸人密密麻麻地站在他和方乾安周围,惨白的脸上粗糙的画着两团红,眼睛是漆黑空洞的两点,但只要对上那两点眼睛,就会有一种跟什么活物对视似的恐惧感。 所有的纸人此时的嘴角都咧到了耳下,它们就那样围绕着李秀,在黑暗中沉默地微笑着——一如环境中那些对着李秀热情微笑的同班同学们。 【阿秀——】 恍惚中,李秀甚至还能听到从纸人们口中发出来的悠 长呼唤。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45章 第 45 章 “阿秀,你怎么——我靠我靠我靠——” 方乾安本来正拉着李秀走在前面,感觉到了身后少年的骤然脱力,连忙回头一把拽住了对方。 再然后,他就对上了那些纸人们密密麻麻的眼睛。 年轻的校霸嘴里爆发出一连串的脏话,整个人险些吓得差点跪到地上去。 明明不久之前周围还只有一团黑,就连方乾安都不知道这些纸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旁边的。方乾安依然是怕鬼的,若是在往常,光是看这些东西一眼,他估摸着已经吓破胆抱着身边的李秀哭了。 可现在毕竟不是往常。 李秀刚被吓惨过一遭,此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看上去风吹就倒了。 方乾安目光只在李秀脸上轻轻一点,原本已经缩到喉咙眼里的心,被他自个儿强行拽下来塞回了原位。 “你别怕,真的,别怕,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一群纸人,这东西我来的路上徒手就能撕一只……” 方乾安咽了咽口水,强撑起勇气安抚道。 然而他那带着颤音的声音俨然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就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李秀脸色愈发苍白了。 少年的死死攀在方乾安的胳膊上,眼角因为眼泪而泛起的微红,如今又染上了潮意。 “方,方乾安。”李秀的声音细如蚊讷,“你有没有觉得,它们在……还在动……” 李秀已经不太能确定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限。 太害怕了,也太诡异了。 那些纸人脸上的眼睛明明画得那么粗糙,可是,李秀还是觉得他们盯着自己看的样子,很怪异。 就像是某种活的东西。 而且,就在刚才短短几分钟的停顿中,他却觉得,纸人似乎更多了——仿佛它们正在以一种非常缓慢的速度不断朝着自己和方乾安的方向靠拢。 在他的疑惑说出口之后,他分明感觉到身侧方乾安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冷汗涔涔不断顺着校霸的脖子和额角往下滴落。 “沙沙……” “沙沙……” …… 黑暗中,隐约传来了纸张相互摩擦时发出来的细响。 “没,没事。没什么好怕的,真的,没什么好怕的。对了,你戴上这个——” 方乾安高举着蜡烛,目光扫过那些笑意盈盈的纸人。 在短暂的迟疑后,方乾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扯下了之前带着自己头上的纸面具,急急忙忙地扣在了李秀的脸上。 那张纸面具长得就跟纸人的脸一模一样,脖颈处有一些非常粗糙的裂纹。 简直就像是刚被人从纸人脖子上硬扯了下来的一般。 面具上同样有两团血红的腮红,同样有咧开到耳下的灿烂笑容。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粗糙的洞。 说来也奇怪,明明那纸面具怎么看怎么吓人,可面具一戴,仿佛被无数人死死盯着的感觉,瞬间就消退了。 黑暗中那种细微的沙沙作响也瞬间停止。 李秀惊疑不定的转向方乾安,声音惶恐:“等等,这面具?你把你的面具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是来找你的,而且我手上有蜡烛,那徐老师给的,纸人好像怕这个。” 方乾安硬邦邦地对李秀说道。 “戴上面具这些纸人就不会注意到你了,暂时问题不大。阿秀,来,跟着我走,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只要蜡烛不灭,我们就肯定能离开。我们肯定能离开……” 像是在安抚李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方乾安转过头,用力地牵着李秀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纸人的包围之外走去。 他背上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了。 李秀的嘴唇翕合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只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明明又好多话想说,张开嘴,脑袋却变得一片空白。 …… 戴上纸面具后没过多久,他们周围就再也没有那些诡异的纸人出现。 前进中,李秀的眼睛也在不知不觉中适应了环境的极度昏暗。 方乾安手中的蜡烛,火苗偶尔会炸开,借着刹那间旺盛的火光,李秀把自己周围的状况也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李秀这才意识到,他和方乾安现在所在的地方有多奇怪。 入眼的一切,从布局到装饰,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李秀越观察就越是觉得眼熟,最后冒着冷汗倏然回过神来——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跟肖家别墅一模一样。 自己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肖家别墅? 不,这里根本就不是肖家别墅。 李秀的疑惑很快就因为两人的摸索前进而消散。走得久了,李秀发现这里仅仅只是“看上去”跟肖家鬼屋非常相似,但只要稍微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仿制品。 真正的肖家别墅哪怕已经荒废十余年,依然难掩昔日奢华糜烂。 而这里却处处透着一股子粗糙赶工的意味。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陈设摆放,都是纸扎的。 是的,纸扎的。 不知道已经在黑暗中度过了多久岁月的宣纸都已经开始泛黄,有些地方更是已经脱落,露出了内里发黑的竹条与绑带。 他和方乾安如今正走在一栋处处摆放着纸扎家具的“肖家别墅”之中。 在意识到这点后,李秀脚步微顿。 如果这里真的格局跟肖家别墅一模一样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应该就是在……餐厅? 李秀猛然朝着某处望去,方乾安手中的蜡烛也恰在此时爆开了烛花。 暗绿色的光影一闪,叫李秀一眼看到了餐厅里端正坐着的三道人影。 纸制的男人,女人,还有老人。 跟楼上那些粗糙纸人不一样,餐厅里的纸人做得惟妙惟肖,跟真人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瑕疵可能就是,男纸人的颈部,竹篾大概是因为天长日久早已腐朽,因此断了几根,男人的头便一直耷拉在胸前。 在李秀之前经历的幻境中……自己的“父亲”无论什么时候,也都是一直低着头。 只不过,当时李秀完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在三个纸人的面前,摆着三碗满满的生米。 多出来的一个空位置上,则是一个空盘子。 盘子里,是用纸剪出来的圆形和方形。 薄薄的纸片上,堆着一小撮灰。 ……像是什么东西的骨灰。 李秀回想起自己在幻境中经历的一切,整个人顿时感到一阵彻骨寒意。 如果当时自己不是本能地抗拒没有吃下所谓的“早餐”,那么方乾安,究竟还能找到自己吗? 蜡烛的闪光只有一瞬。 很快,李秀的周围再次拢上了浓浓的黑暗。 可李秀却有种强烈的直觉,此时此刻,那三只纸人,正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餐厅外的自己。 黑暗中,李秀的呼吸声变得十分急促。 “跟着我,别怕。” 方乾安拽紧了李秀。 曾经的校霸力气大到惊人,李秀几乎都可以听到自己的肘关节被方乾安抓握到嘎吱作响的声音。 很疼,但是这种疼痛也确实让李秀清醒了过来。 李秀打了一个冷战,他迅速地偏过了头不再盯着餐厅里的东西看。 “走,方乾安,赶紧走——” 瘸腿的少年强忍着颤音,小声地催促着自己身侧的男生。 …… 十几分钟后,李秀再次和方乾安停下了脚步。 早已不堪重负的瘸腿钻心似的疼,提心吊胆在黑暗中狂奔的经历更是耗尽了李秀所剩无几的力气。 偏偏就在此时,烛光又闪烁了一下。 李秀偏过头,正好对上了餐桌旁,一眨不眨望向他的三双木然的眼睛。 李秀和方乾安,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条路明明很简单。 穿过餐厅不久之后就可以看到仿制的大门,推开之后,外面并没有真正肖家别墅的花园,而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就是综合楼里随处可见的那种办公走廊。地面是瓷砖的,两边是一排一排锁着的办公室。 走廊倒是确实有许多分叉口,但李秀和方乾安从来都没有拐过弯。 他们一直都在笔直地往前走着。 然而,周围实在太黑了。 等到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了满是纸扎家具的仿制别墅内部。 “鬼打墙。” 类似的过程重复了好几次,到了最后就连体力惊人的方乾安,也变得无比虚弱。 男生盯着面前的黑暗,脸色惨淡地喃喃道。 李秀此时正被方乾安背在背上——好久之前,他就再也走不动路了。这栋鬼屋,或者说,这片黑暗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魔力,能迅速地抽走一个人的力气与精力。等到李秀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是方乾安干脆地背着他走。 奈何,重复了无数次,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这里的路。 方乾安手中的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原本细长的火苗如今只剩下短短一小截,光线更是已经暗到连路都快照不清了。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败给这种东西……” 李秀隐约察觉到了方乾安的情绪不太对。 “方乾安。”他虚弱地拍了拍身下的男生,“放我下来。你别管我,你自己走。” 少年垂着头,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你给我闭嘴。” 高大的男生如今身形佝偻,必须一只手撑着墙才能勉强前行。 他粗鲁地冲着李秀骂了一句。 “就你这小鸡仔一样的体重,别搞得我背不动你一样。走什么自己走,我他妈特意跑来一趟我就跟你聊个天然后自个儿回去?你不觉得这行为很有病吗?” “你先回去……祂的目的是我,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李秀没有理会方乾安的呵斥,他挣扎着,想要从方乾安背上跳下来。 方乾安气急败坏地箍紧了他的大腿。 “我艹,都这时候了,李秀你能别折腾了吗?!” 男生咬牙切齿地低吼道。 “……是有时限的对吧?” 下一秒,他就听到了李秀的质问。 “什,什么?” 方乾安顿时结巴。 就在不久前还会因为幻境吓得哇哇哭的少年,此刻的声音却麻木到接近冷漠:“方乾安,我们两个走出这里,是有时限的,对吗?” “你又在乱说什么,靠,跟你瞎几把扯谈的功夫说不定我都能找到路了——” “蜡烛。”方乾安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秀打断了,“蜡烛就是时限,对不对,方乾安你一直在盯着蜡烛看,蜡烛越烧你就越焦躁……你告诉我,如果蜡烛燃尽之前还没有找到出路,会怎么样?” 【“方乾安同学,我必须警告你,你这个行为真的很危险。”】 【“‘那个东西’非常想要得到李秀,甚至就连我给的红绳也没有办法抵挡祂带走那个伢子……你要是去的话,很可能跟李秀一起折在那里。”】 【“祂要是不肯放人走,你可能也会出不来。”】 【“……我能维持出口的时间有限。这根蜡烛就是给你的计时器。”】 【“如果蜡烛都烧完了,你还没出来,那你就真的走不出来了。”】 “不会怎么样。” 黑暗中,方乾安硬邦邦地开口道。 “李秀你别t乱扭了行不行,你不知道在我这个年纪的男生身上扭是很危险的吗?” 为了转移话题,方乾安故意这么说道。 李秀的动作果然停住了。 “真的,跟蜡烛没什么关系,就是蜡烛熄灭了周围一团黑,太吓人了而已。” 方启安强忍着最后期限到来的恐惧,一字一句地开口。 可话音落下,方乾安却听到自己耳畔传来了少年带着一丝轻颤的低语。 “方乾安,骗我你就是小狗。” 方乾安紧紧盯着自己手边已经奄奄一息的蜡烛,眼眶热乎乎的,要说不害怕是假的,可是…… “骗你我是小狗。” 男生还是一字一句地重复道。 偏偏,李秀还是不肯放过他。 “不仅要变小狗还要阳w。” 少年咬着他耳朵说道。 “……” “方乾安,你再发誓一遍,你要是骗我就阳w。” “……” 方乾安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死死盯着面前那好似永远都走不到头的黑暗,强烈的不甘,愤恨以及恐惧全部化为了怒吼。 “草你妈的狗屎你这个见不得人的猥琐鬼!你要是想留一个人,你留我得了,你留阿秀干什么!人他妈都还没成年呢!他还要考大学呢——” “方乾安?” 李秀的声音被淹没在方乾安越来越粗鲁的狂怒咒骂中。 “他就瘦巴巴一个小鸡仔你就算把他当排骨吃也啃不了几块肉吧?你就尽欺负这种弱小你算什么男人!艹忘记你他妈连人都不是!你别欺负他你让他去念书不成吗?你有种从我来啊!你留我,老子肉多够你吃!” 李秀错愕地听着方乾安的怒火,听着听着,他在黑暗中红了眼眶。 “方乾安,你别这样,你别乱说……” 他不自觉地抱住了方乾安,慌得直发抖。 “你·别·欺·负·他!” 浓重的黑暗中,方乾安的怒吼不断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回音。 第46章 第 46 章 “方乾安,你别胡说八道……谁要让你替我留下来啊……呜……” 李秀抱着方乾安,生平第一次,遇到有人这样保护着他。 不知不觉中,校霸的后颈被眼泪打湿了一大块。 察觉到李秀好像又开始哭了,方乾安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呼……” 甬道中方乾安的呼吸声,与李秀努力忍住的抽噎声不断回荡。但除此之外,一切看上去都跟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曾经校霸的无能狂怒,并没有引来妖魔鬼怪的任何注意。 黑暗还是那么重。 走廊还是那么长。 方乾安与李秀,依然没有找到这条路的出口。 蜡烛只剩下最后一小截,眼看着就要熄灭。但事已至此,无论是方乾安还是李秀,都没有再说什么。李秀甚至没有再挣扎从方乾安背后下来,恰恰相反,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身下颤抖不已的男生。 在沉默中,两个人都专注地凝视着蜡烛那微弱的烛光。 事已至此,他们能做的,也只有静静的等待,等待最后一刻…… …… 【“……阿秀啊。”】 就在此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无比苍老的声音。 李秀一惊,愕然抬起头望向前方。 “外婆?” 一个朦胧又熟悉的影子缓缓浮现在走廊彼端。 老人颤颤巍巍地扶着墙站在远处,手中是一根只有拇指长短的蜡烛。 可那蜡烛的光,竟然可以直接照亮了小半条走廊。 外婆伸出手,向李秀招呼道。 【“怎么这么晚了都在外面玩啊,你这孩子,真是的……”】 【“阿秀,跟着外婆走。”】 老人的影子显得无比瘦小而佝偻,满是沟壑的脸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面无血色,隐约有几分阴森。 方乾安在老人出现的同时因为惊惧而打了个寒战,他戒备地箍紧了李秀,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外婆?” 跟方乾安不同,李秀盯着那无比熟悉的人影,喊出了声。 “方乾安,你别怕,那是我外婆……那是我外婆!对了,是我外婆来接我了,她懂这些的!她一定是想办法来找我了!” 李秀喃喃说道,他推了推方乾安。 那种感觉很玄妙,经历了那么多次鬼遮眼,李秀早已如惊弓之鸟。 可是,在看到外婆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有种强烈的直觉——那个人,就是他的外婆。 “阿秀,真,真的是你外婆吗?你,你确定?” 听到李秀的保证,方乾安却依然异常戒备,一张脸绷得死紧,身体也在细微的战栗发抖,显然怕得不轻。 “我确定。” 李秀下意识地在方乾安的肩头轻轻好安抚对方的恐惧。 “……而且,现在再选,也不会更差了。” 李秀的语气骤然变得坚定。 听到他的话,方乾安顿了一下。 “好吧。” 他说。 男生用力地把李秀往上搡了搡,紧接着,就踉踉跄跄地朝着老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外,外婆好。” 摇曳不休的火光中,李秀听到方乾安战战兢兢地同外婆打了一声招呼。 “我是阿秀的朋友。刚才骂了几句脏话,是气急了,你别在意啊。” 李秀:“……” …… 外婆并没有回应方乾安颠三倒四的问候。 事实上,她与李秀之间始终都隔着一段距离,无论方乾安走多块,她都稳稳端着蜡烛,站在不远处的同一个位置。 唯一的变化,就只有她手中的蜡烛,蜡烛越燃越旺盛,蜡烛渐渐变得越来越短。 噗呲—— 就在这时候,方乾安手中最后一小截蜡烛终于熄灭了。 可是,走廊里却依然亮着微光。 是外婆手中的蜡烛。 【“……阿秀,快点,该回家了。”】 外婆朝着李秀招了招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走下去。 “叮咚——” 启明中学,综合楼。 远远听到电梯的响声,两名年轻的老师急急忙忙地从走廊另一头奔向电梯。 只可惜她们并没有赶上这一趟电梯,只得抱怨连连,一边看时间一边按下了电梯门旁边的下行键。 “烦死了,最近学校到底在搞什么啊?!” 老师焦躁地同自己的同事嘟囔道。 “正是出卷子的时候,搞什么晚上七点后不准进出综合楼不准用电梯,这活要要不要干了?” “哈哈,最近多事之秋嘛,不是说好几个学生都出事了。” 更年长一点的老师多少知道些启明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这时候脸色有点不自然,只是随意打着哈哈,眼睛却一直盯着手机上的时间看。 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五。 “还好,还有十五分钟,怎么样都能赶上关门时间——” 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跟同事说话,电梯又响了。 “叮咚——” 金属电梯门缓缓打开。 紧接着,迎面跌出来的两个学生,直接把老师们吓了一跳。 那两个男生状态明显不对劲,两个人的脸都白得跟死人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都已经开始发灰了。 “救……命……” 老师只听到其中一个男生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紧接着,他们就一起倒在了地上,晕厥了过去。 一个星期后—— a市第一人民医院。 整洁明亮的单人病房里,一个瘦弱的男生正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垂着眼眸坐在病床上。那张病床实在称不上宽大,可是,少年坐在上面时,却瘦得好像能被薄薄的被褥直接吞掉一样。 “谢谢陈老师。” 李秀看着床头柜上的课堂笔记还有练习册,小声地跟床边探病的那人说道。 年轻的女老师微微蹙眉,心疼地看着病床上的李秀,努力调整了一下语气,尽可能平静轻快地开口道:“唉,这有什么好谢的,作为老师看到学生这么用功,高兴都来不及。”顿了顿,她忍不住又补充道,“不过啊,李秀,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病,你成绩一直以来都很让老师们放心,稍微拉下一个星期的进度,老师相信你很快就能赶上来。这些笔记啊,练习啊,你就看看好了,千万不要为了赶学习进度累到自己……” 听着陈老师堪称唠叨的叮嘱,李秀勉强冲着她笑了笑。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觉得累……其实,在做题的时候,我反而会觉得更轻松。” 听到李秀的回答,陈老师本想再劝,可一想到发生在这个学生身上的事情,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得到同意后,一个清瘦温和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陈老师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脸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在。这段时间她隐约也听说了一些光怪陆离的传闻,也没少见平时趾高气昂的校领导对着这个学校大搞封建迷信的“老师”卑躬屈膝。 见到徐清河来了,陈老师连忙告辞。 李秀见到徐老师之后,神色有些复杂,他轻声打了一声招呼,随即便抿紧了嘴唇。跟第一次见到徐老师时比起来,李秀这时候要沉默许多。 看到这样的李秀,徐老师唇边泛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 他拉开椅子,在李秀的身边坐了下来。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柔声问道。 李秀沉默了几秒,才闷闷回答道:“……还好,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徐老师闻言,伸手在李秀额心,肩头与手腕处虚虚做了几个手势,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坐回了原位。 “确实,阴气已经散了很多了。现在主要就是调理身体了。” “嗯。” “我本来最担心你,没想到你比方同学恢复得还要更快一些,从目前情况来看,指不定你能比他先出院。” 一直显得格外沉默寡言的李秀,在听到了方乾安的消息后终于主动开始向徐老师搭话:“方乾安他……” “放心,他也没事。就是身上阴气散得慢而已。” 回想起不久前刚在私立医院高级病房里见到的那一位,徐老师脸上苦笑愈发明显了。 “……那小伙子精神得跟头哈士奇似的,绝对没什么问题的。” 李秀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病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徐老师打量着李秀,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你外婆的事情,我很抱歉。早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我应该更加小心地看好你和方同学的。” 听到这句话,李秀手一抖,不小心碰掉了床头柜上的笔记本。 又过了许久,他压抑着情绪,“嗯”了一声。 一个星期前,当李秀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外婆去世了。 年迈的,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因为突发的心脏病,静静地死在了病床上。前去通知她情况的学校的人赶到时,床上的老人已经全身冰凉。 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离世。 可李秀却异常清楚地知道,外婆是为了救他,才去世的。 装神弄鬼各种糊弄人的外婆,原来也是真的懂事情的啊……所以,才会在他和方乾安差点被留在另外一个世界时,选择用那种方式出现并且带着他们离开。 只是,外婆当时为什么不多说些什么呢? 他当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跟外婆说“再见”。 李秀竭力想要控制好情绪,毕竟过去几天他已经哭了太多太多次。然而此时骤然听到外婆的名字,他的眼眶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积蓄起酸热的泪光。 徐老师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待着李秀停下细微而压抑的抽噎。 良久,年长的男人叹了一口气,盯着李秀一字一句地问道:“按道理来说这时候不应该刺激你,不过现在情况确实有点麻烦……李秀同学,我现在需要向你确认,你给放置在床底下的‘那个东西’施食的行为,已经进行了多久了?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个东西?” 李秀呆呆地看着徐老师,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是说,‘哥哥’?” 在听到“哥哥”这个称呼后,徐老师眸色微暗。 “对,就是那个你每天都在供养的……‘哥哥’。” 李秀的呼吸变得比之前要急促了一些。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很,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李秀喃喃道,“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外婆的迷信。” 注意到了徐老师脸色有些古怪,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闪过李秀的脑海。 “徐老师,外婆她,她去世,难道是……我们遭遇的事情,跟哥哥有关?” 李秀语无伦次地开口问道。 徐老师沉默了。 思索良久,他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轻轻搁在了李秀的面前。 “你认识她吗?” 他问。 李秀看了一眼照片,瞳孔骤然紧缩。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长得非常漂亮,眉眼漆黑,长发如瀑,即便是旧照片可怕的像素也难掩那种惊人的美貌。 不过,大概是因为瞳仁太黑,又完全没有笑意,她的美貌中又夹杂着一抹难以形容的阴沉:这倒是跟幻境中的温柔又甜美她,完全不一样。 是的,这个女人正是李秀之前那个环境中的“妈妈”。 在认出这点后,李秀的目光更是凝在了照片女人身上的衣服上久久无法移开。 他震惊于自己的迟钝。 为什么就没认出来呢? “妈妈”就是那个总是来找外婆的“客人”。 徐老师虽然提出了问题,但实际上他并不需要李秀回答什么。 “她的名字叫李雪琳,是你外婆唯一的女儿。” 男人观察着李秀的表情,反而是他主动开口解释起来。 “李雪琳有一个孩子,她给他取名叫做李钰,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你确实应该叫他……‘哥哥’。” 第47章 第 47 章 那是一个俗套到无聊的故事。 一个神神叨叨,以坑蒙拐骗装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却养出了一个跟母亲格格不入的优秀女儿。 女儿漂亮,聪明,成绩异常优异。可是,神婆母亲却总是让她配合自己演双簧,声称女儿天生适合当“仙姑”。为此,女儿从小到大没少被人欺负和歧视。她是如此厌恶这一切,厌恶到不惜与母亲决裂。于是乎,优秀的女儿在大学毕业后与母亲完全断了联系。 然后,女儿爱上了一个年轻而多金的男人。从未有感受过的爱彻底迷昏了她的头脑,她是如此、深爱着他,直到相恋多年后,男人抛弃了出身贫寒的女人,选择了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千金联姻结婚。 但此时,女儿已经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 她选择把那个叫做“李钰”的孩子生了下来。 “……在李钰出生之后,李雪琳一直独立抚养着李钰。这期间她偶尔会与你外婆联系,但是结果都是不欢而散。直到六年后,李雪琳查出了癌症晚期。也许是因为跟你外婆关系太差,也可能是因为她担心你外婆无法抚养好自己的孩子,所以她选择了让李钰回归父亲的家族。” “肖家。” 李秀没等徐老师继续说下去,便已经低声说出了李钰父亲的家族。 徐老师一声长叹,点了点头。 与李雪琳相恋多年又将其抛弃的男人,就是当时肖家炙手可热的年轻继承人。 虽然已经结婚,但是当时肖维斯并没有生育其他孩子。 在李雪琳看来看,以肖家惊人的财富,养大一个私生子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肖家对于这样一个懵懵懂懂,流淌着肖家血脉的孩子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肖家的发家,非常的‘不干净’。” 干净明亮的病房里回荡着徐老师平稳的叙述。 “……最早的记录可以追寻到清代。肖家的先人无意间得到了一扇红色的小门,而‘那个东西’,就被封印在门扉之内。”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位大能将其封印在门中,也不知道祂的具体名号。在祂出现的那个地方,人们一般管祂叫‘红大人’。祂非常危险,而且,异常强大。即便被封,依然有神通可以满足肖家人一代又一代的愿望。靠着那扇门后所封之物的力量,肖家躲过历史上无数次天灾,整个家族飞黄腾达成为了一地首富。可是,来自于红门之内的庇佑,可不是免费的。” “肖家人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己得到多少,就必须要还回去多少……” “等到肖维斯这一代时,肖家已经必须动用自己家血脉骨肉对其进行活祭,才能勉强压制住它的反噬。” 听到这里,李秀已经隐隐猜到了来龙去脉,脸色陡然变得无比苍白。 徐老师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了下去。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肖家在日益繁盛时子嗣繁衍却愈发艰难。这一代肖家就活下来了两个孩子,肖维思的妹妹应该是察觉到了家族里的某些阴暗面,所以刚刚成年就直接与人私奔,之后再无音讯。而大儿子,就是肖维斯也一直没能成功生出孩子。” “可是,李钰回去了。” “是的,直到李雪琳将李钰送了回去。” “不是说,虎毒不食子,李钰不是那个男人唯一的孩子吗?为什么……为什么他……” 明知道一切早已发生,可李秀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男人不需要自己孕育一个新生命,”徐老师淡淡说道,“更何况,在巨大利益和生命威胁下,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勇气牺牲自己的。” 李秀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在那黑暗的彼界中,方乾安所做的一切。 徐老师温柔地望向李秀:“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方同学也是。但是,像是肖家那种已经习惯了用非正当手段得到一切的家庭,是不可能有人能有你和方同学那样的勇气的。” 只要祈祷,自己就可以得到其他人梦寐以求,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荣华富贵。而被牺牲,被充当祭品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又怎么样? 只要不是自己,就可以了。 “后来呢?” 短暂的寂静后,病房里响起了李秀的追问。 少年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很稳,并没有丝毫动摇。 他显示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坚定:“既然后来肖家变成那样,一定是因为出了什么问题,对吧?” 徐老师忍不住赞许地望向了李秀,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比之前低沉了一些。 “你很聪明。”他说,“确实,肖家的活祭出了大问题。因为……” 因为李钰被送回肖家时,肖家当时的女主人,并不知道他那残酷的使命。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骄纵富家千金,只觉得自己遭受了无法忍受的背叛。而丈夫含糊其辞的解释,还有那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接回来的坚决态度,更是让她心中的愤恨膨胀到了极点。 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虐待这个小三强行塞进肖家的私生子,偏偏当时肖家因为长期没有活祭红门,大量生意出问题,肖维斯自顾不暇,并没有在意自己那个注定要早亡的孩子。 “……李钰在预定的活祭到来之前,就因为被严重虐待送进了医院并且因为伤势过重而不治身亡。” 听到这里,李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冷。 他忍不住小心地看了徐老师一眼,后者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当时参与活祭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于非命,我们只能猜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已经彻底无计可施的肖家人,使用了李钰的尸体充当祭品。”徐老师推了推眼镜,说道,“虽然理论上来说,即便是使用了尸体作为祭品,也不至于出现后面那么大的事故,不过最后的结果就像是你知道的那样,严重的反噬让门打开了,‘红大人’出了那扇门之后,强烈的阴气引发了肖家惨案,并且惊动了许多,咳,我们这样的人。” 李秀按在被褥上的指尖蜷了蜷。 “我们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将那东西重新封入红门内。但是,李钰的尸体和灵魂,都已经被‘红大人’彻底污染无法超度。为了避免红门再次打开,或者是被有心人带走再酿惨剧,我们将李钰的尸骨镇压在了肖家别墅,而红门封入了综合楼的地基之下……这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封印才对。”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出问题了呢?” “这个嘛……” 徐老师声音渐渐变得干涩,他取下眼镜擦拭了一下。 “当时,红门内的那东西实在太凶了,我的师门人手不够,不得已的情况下,请了许多本地的玄门师兄弟一同助阵。你的外婆,当时也去了。” 听到这里,李秀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了徐老师。 徐老师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这件事情,是我们的严重失误。你外婆当时运用了一些特殊的法门,察觉到了李钰的身份。当时李雪琳已经去世了,老人家嘛,确实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亲外孙被压制在阵法里魂飞魄散,所以她……她把李钰的骨灰偷出来了。” 十二年前—— “七娭毑,在看莫子咯?” 带有浓重口音的问询响起,面无表情的老人却并没有理会身侧男人的搭话。 见到老人这般冷漠,男人皱了皱眉头,没忍住还是又劝了两句。 “唉哟,我也真的是闲得卵疼才跟你讲这些。那个别墅里头全是能干的,我们也就是被叫过来扮下样式,你个老胳膊老腿的,就算看到了什么也别往前去,没必要。” 夜已深。 夜风送来了不远处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出身于根正苗红名门大派的玄学人士一直在别墅内部施法,浓重的朱砂血与香灰的味道混杂在潮气四溢的空气中,光是呼吸都叫人觉得憋闷。 确实就像是男人提醒的那样,他们这样闲杂人等,顶多就是在别墅花园附近遛个弯巡个夜,再往里走点都不够格了。当然,这其实也算是为了他们好,毕竟哪怕是他们这样的山野术士隐约也能感觉到,别墅里的东西不一般。 老人在漆黑的夜色里,缓慢地眨了眨通红的眼睛。 同伴不像她,所以看不见。 就在墙边,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一直在捂着脸,哀戚而绝望的哭泣着。 【“妈妈……妈……我好后悔……呜呜呜呜呜……妈妈……你救救我的崽……”】 【“妈妈……我以后都听你的话……这次你救救他……”】 【“妈妈……妈妈……”】 …… 聆听着背后愈发激昂的诵经之声,年迈的女人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在自己女儿的鬼魂身后,出现了一扇猩红的小门。 她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沙哑的低语卡在了喉咙里。 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门里的东西,能够听到。 能够听到她的诉求。 是的,她知道,向这种东西许愿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还在担心什么呢? 仿佛有个声音,在门里头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 第48章 第 48 章 “嘎吱”一声。 病房门打开了。 神色中掺杂着些许疲倦的年长男人从病房内走了出来,当即就有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迎了上去。 “老师。怎么样,那个学生有说什么吗——” “嘘。” 徐老师伸手在自己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紧闭的病房门,微微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走廊尽头开着一扇小窗。 徐清河在窗前站定,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对着身侧年轻人叹道: “乔阳啊……那个伢子,肯定是被那种东西盯上了。” 被唤作乔阳的年轻人神色随即变得凝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老师很少会用这么沉重的语气说话。 “我已经问过李秀同学了。被七娭毑骗着在家里给红大人做施食的时候,他没有察觉任何的异样,并且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家里老人在胡搞。“ “这怎么可能?”乔阳眉头紧皱,眼中闪过怀疑,“那个细伢子该不会是在撒谎吧?那个老婆子带回家的可是……可是‘红大人’。那种东西凶成那个样子,一个老婆子带着一个细伢子搞什么施食,根本就是在找死,这么多年下来,他家里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徐老师苦笑一声,抬手示意乔阳不要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才说嘛,这件事情真的难搞。” 男人取下眼镜,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李秀说,七娭毑一直让他把那个东西当亲人来看,还让李秀叫它‘哥哥’。” 回想起病房里李秀说起“哥哥”时古怪而复杂的表情,徐老师的心也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那个七娭毑怕不是在发疯。”乔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肖家供了百多年都没消掉凶性,把人家一家人满门灭门的邪祟,她以为自己带回家供点米就行了,她以为这是在养东南亚那边不入流的小鬼哦,还叫‘哥哥’,当一家人?人老了脑子怎么就这么发晕……” “怕就怕,红大人真的应了秀伢子那一声‘哥哥’。” 乔阳怎么也没想到徐老师会这么说,整个人不由愣住:“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不可能嘞?” 徐老师戴好眼镜,反问了一句。 “启明都平安无事这么久了,怎么偏巧就是李秀受了欺负之后开始出事?你没发现,到现在为止,出事失踪的那几个伢子,之前都欺负了李秀?” “啊?老师,你——” “我找了李秀的班主任还有他同学问了,”徐老师叹气道,“他这种学生在启明过得不怎么好,失踪的王荣发,死掉的宋城,都是那种在学校里嚣张跋扈的。哦,对了,那个叫欧阳的男老师,也不对劲,估计也是想对李秀下手,结果被搞死了。乔阳,你觉得这种事情像什么?” “像,像什么?” 乔阳没反应过来。 徐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不就是那种,家里小弟小妹受了欺负,那个大的去帮人出头吗?” 乔阳张口结舌:“啊?等等,可是,那些学生崽失踪的失踪死亡的死亡——” “那就是一只邪祟,它不是人。” 徐老师声音变得格外严肃。 “所以它是分不清轻重好歹的,李秀受了欺负,如果是个活人大哥,再蛮横也顶多就是上门把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崽子打一顿,可是它一出手……” “就是死人。” 这次乔阳终于接上了话。 徐老师点了点头。 “是的,你看,这才是最可怕的。” 乔阳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身侧老师一眼,试探着开了口:“那,老师,既然是这样,是不是等那个东西消气了就没事了?现在欺负李秀的那几个学生好像也都死的死——” 话还没说完,乔阳只觉额头一痛,向来温和的徐老师这次简直是暴跳如雷,拍着面前年轻人的脑门连连骂了好几句。 “什么叫做没事?啊?都是人命啊!人命!”男人额角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而且,哪里可能这么简单,我都说了多少次,你绝对不能用人的想法去揣测那些东西。那个红大人,现在怎么看都是真的应了李秀的念想当了‘哥哥’,你以为它会干什么?“ “……”乔阳捂着头,没敢吭声。 “它只会想方设法,把那个学生伢子搞死,带走,把人扯到它那个世界去!一家人整整齐齐你知道不,红大人这种东西不会想着说人鬼殊途,它只会觉得,既然一家人,那就得整整齐齐。一个人活着,还有一个却偏偏是死的,那叫什么一家人。可是,死人变不成活人,活人却可以变成死的!” 徐老师一字一句说道,表情也变得愈发难看:“最糟糕的,还不仅仅只是红大人要带李秀走,最怕就是,它不仅要带李秀走,还要让李秀不孤单。” “啊?” “李秀说,他在那个世界里还被忽悠着上了学,好咯,这次他遇到的那些同学都是纸人假扮的,所以被他分辨出来了。那红大人要是觉得纸人不够,想要把他班上的同学都带过去给他作伴嘞?你有了同学,上课的老师是不是也要有?” 听着徐老师的话,乔阳也渐渐白了脸。 虽然听上去十分荒谬,可是想到这些年来接触到的那些事情,乔阳不得不承认,徐老师说的并不是无稽之谈。 这件事如果不好好处理,当初灭了肖家满门,举全国玄学大师之力才勉强封印起来的那个东西,也许会将整个启明的学生都带走。 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最心爱的“弟弟”作伴。 …… 萦绕在师徒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异常沉重。 过了许久,乔阳搓了搓脸,强打精神问道。 “那现在怎么办?”年轻人眼睛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我们都在那个学生家了找了这么久了,他说什么李钰的骨灰坛就在房间的床底下,问题床底下地板都快被我们刨穿,根本就没找到骨灰坛啊。” 从理论上来说,其实像是红大人这种本体被封,只有一些载物还遗落在外的邪祟,是不难处理的。 只要把当初被七娭毑偷走的,沾染了红大人气息的骨灰找出来,并且用紫朱真火焚烧干净,红大人没有了凭依,自然也就无法再作祟。 可就像是乔阳说的,在发现不对后,徐老师派人前往李秀家回收李钰的骨灰时,却发现被放置在床底下供奉了十多年的骨灰离奇消失了。 而且李秀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那也没有办法,还是得想办法找啊。” 徐老师沉声道。 说话间,他转过了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走廊另一端那间看上去平凡无奇的病房。那个被邪祟认定为“家人”的瘦弱少年就在那间病房里。 徐老师莫名地想到了自己离开病房前,李秀忽然喊住他然后问出来的那句话。 “徐老师。” “嗯?” “它会放过我吗?” …… 徐老师当时并没有正面回答李秀的提问。 他告诉李秀要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要养好身体。 可实际上,年长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李秀那个问题的答案。 【不,它不会放过你。】 【那个东西,一定还会来找你的。】 病房内。 李秀坐在病床上,徐老师走后,他盯着被紧紧关上的门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打了一个冷战。也许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也可能是因为遭受到了生活的重大打击,李秀这段时间总是会觉得好冷。 李秀用遥控器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又给自己披上了一条毯子。 今天从徐老师那里知道的事情有点多,李秀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为了平复心情,李秀干脆拿起了陈老师之前送过来的模拟题,一口气做了小半本。高强度的用脑让原本就虚弱的李秀变得有些晕沉,不知不觉中,李秀闭上眼睛,晕睡了过去。 等到他一个激灵猛然惊醒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睡到了晚上。 病房里一片寂静,半掩的窗外夜色一片深沉。 临睡前还扎在手背上的针已经被取出,吊瓶也已经撤走。 中性笔还有练习簿都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上,李秀身上还多了一床柔软的被子。李秀半坐在病床上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来,自己睡着期间似乎有护士姐姐进过病房。 她好像叫了自己几声,不过当时李秀睡得正沉,并没有醒来。 李秀看了一眼手机。 骤然亮起的屏幕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上面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事实上,在看时间之前,李秀就已经猜到大概就是这个时间了。 自从住院之后,几乎每个晚上的凌晨三点,李秀都会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 今天也是一样。 大概只是精神过于紧张吧。 一边安慰着自己,李秀一边咬着牙重新倒回了病床。 好冷…… 李秀无意识地点开手机通讯软件里方乾安的对话框,从记录上来看,一直都是方乾安发过来的废话源源不断,而李秀只是偶尔会回上那么一两句。 之前也不是没有觉得方乾安的废话多没营养。 可此时此刻,李秀却看着方乾安的那些废话看了好久。 徐老师之前并没有细说,可清醒后李秀大概也能猜到,被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用于照明的“蜡烛”,其实跟一个人的命脉息息相关。结果方乾安为了救他,一整根蜡烛都烧完了。 所以,被救出来之后,方乾安的状况比他差很多,虽然说是说现在已经养好了,可从那天之后,李秀就再也没能收到方乾安的任何消息。 那个笨蛋…… 现在真的还好吗? 李秀心中难掩担忧。指尖在讯息发送框上来回点了好几下,却最终还是没能发出任何消息。 太晚了。 他想,还是等明天吧。一边想着,李秀一边往被褥里缩了缩。眼角有些微微发热,李秀摸了一下枕巾,发现是潮湿的,可能自己在梦里一个不小心又哭出来了吧。 深夜的医院安静得不可思议。 李秀躲在被子里,孤独却像是涨潮的海水一般慢慢涌上来。本来想再睡一会儿,然而,躺在床上躺了许久,他却始终睡不着。他只能睁着眼睛,呆滞地盯着紧闭的病房门。 住院区走廊的灯是常亮的,在李秀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门缝里泄露进房间的微光。在给他安排病房时,也许是考虑到他经历的一切,徐老师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距离护士站最近的病房。 在接下来几天里,这成为了李秀最大的心理慰藉。 ……虽然他晚上还是睡得不太好。 知道就在一墙之隔还有人在看顾着自己,李秀本应该感到安心才是。然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躺在床上,会莫名其妙冒出这么多冷汗来。 李秀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着,喉咙紧绷而干涩,在呼吸间隐约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他死死地拽着被子,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叫嚷着。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想。 是什么呢…… 明明一切都跟以往一样,明明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明明他就躺在与护士站一墙之隔的房间里…… 李秀沉重地呼吸着,背上冷汗涟涟。 “呼……” “呼……” ……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凝在了门口——门缝处泄露的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影直接从他门口一闪而过。 李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但很快,熟悉而且急促的脚步声就从他的病房门口掠过了。 啊,那道影子是夜班护士,应该是其他病房出现了症状在呼唤护士吧。 李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徐徐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他就再次僵住了。 “呼……” 呼吸声。 李秀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他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了。 是呼吸声不对。 刚才他明明因为紧张而屏住了呼吸,可是,他却依然听到了浑浊而沉重的呼吸声。 在住院的这七天里,这声音一直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重叠在他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中,所以之前他只是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对却找不到原因。 积累下来的不安感,让他每天晚上都不由自主地惊醒。 直到刚才,他终于听到了病房里的不应该存在的,属于另外一个存在的呼吸声。 ……从他床底下传来的声音。 李秀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被子,这一刻,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可是,隔着病床的床垫,那呼吸声却忽然间变得异常响亮而清晰。 李秀努力想要屏住呼吸,好让自己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但是极度紧张中的屏息只是让他愈发头晕。 是谁? 不,应该说……是什么在他的床底下? 李秀捂着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强烈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但是又像是无形的鞭子一般不停地鞭挞着他,求生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想要确定床底下究竟有什么。 “呼……” 是错觉吗? 还是他发生了什么恐慌症? 李秀努力想要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 可是,那种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却变得更近了,至少,在李秀听来是这样。而且这一次,李秀听到的呼吸声,似乎……是从床头的位置传来的。 那里明明只有一道窄窄的缝隙,可是为什么会有东西在那里喘气? 李秀现在整个人都缩在了被子里。 他根本就不敢将头探出去。 因为他总觉得,只要自己掀开被子,便会看到自己这辈子也不想面对的东西。 李秀的心跳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他死死咬着嘴唇,然后,颤抖着,将手机按到了拍摄模式。 他用指尖推着手机,将手机的上半截沿着被子和床铺指尖的缝隙推了出去。 然后,他躲在被子里,蹑手蹑脚地,按下了手机的拍摄键。 手机成功拍摄了好几张照片。 李秀强忍着恐惧,慢慢地把手机从被子外面抽了回来。 查看刚刚拍下的照片时,李秀抖得差点握不住手机。 然而,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时,李秀并没有认出那是什么——他并没有看到伏趴在自己被子上的女鬼或者是男鬼,也没有看到那些曾经占据他噩梦的纸人面具。 事实上,现在屏幕上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黑红。 屏幕正中央是一团黑,只在四个角是一层猩红。连续好几张都是一样。简直就像是这台老旧手机的摄像头出了问题一样。 所有的图都是那么的模糊。 李秀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那一道灵光来得很突然。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间,李秀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不,他的手机并没有出问题。 是那东西靠得太近了。 近到李秀的手机根本没有办法调整好焦距,所以拍下来的照片里,只有一团黑红。 黑色是那个东西的瞳仁。 而红色,则是它溢满了鲜血的眼白。 “阿秀啊。” 李秀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阿秀啊,你今天怎么没有给你哥哥送饭?” 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去世的外婆,一如既往在李秀的耳畔催促着。 只是,外婆生前的声音不会如此含糊。 一股淡淡的尸臭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传来。 就算李秀把被子裹得再紧也隔绝不了那股味道。 ……那不是外婆。 第49章 第 49 章 每次经过那间住着年轻学生的单人病房时,护士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虽然说在医院上班的人大多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可这一次事情确实是有些怪得出格了。 那间单人病房的门口,被人为地撒上了一层白糯米。 两个男人这一周来,一到晚上就会悄无声息地过来,搬个小马扎,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守在那扇门的两边,等到天亮又会默默走开。 照顾李秀的护士还知道,其实在少年的病床下面,还贴着好几张符咒。 这架势让护士们难免有些紧张,不过李秀送过来的当晚,上面就有交代,让她们对一切视若无睹不要多问,更不要把这些古怪告诉李秀以免惊吓到那个孩子。 “当然,这也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不要多问不要深究就不会招惹到什么……” 护士们想着资历深厚的护士长那意味深长的叮嘱,齐齐打了个冷战。像是恐怖小说里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愣头青毕竟只是少数,这段时间出入这间病房的医生和护士都完美地执行了上头的命令,不多看也不多问,只当那些诡谲的布置是空气。 然而,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护士们瞅着李秀门口的糯米还是有些犯嘀咕。 避开监控,一名护士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心惊胆战地在私人小群里提了一句。 【是我想多了吗?怎么觉得今天晚上走廊里这么冷。】 【哇,又值班玩手机,不怕护理部巡查了?】 立刻有人回复了她。 【我平时可不这样,今天特殊。】年轻的护士忍不住又看了房门一眼,【……我今天特别害怕。】 【你是说那间房?别看了,越看越邪门的。】 【是啊,上头不是说了吗,别问。】 【可是今天真的不太对劲,我路过那间病房时,觉得背后特别毛。】 【其实……我今天也是。】 …… 手机里的讨论越看越怕。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一阵凉意袭来,护士手一抖,猛地关掉了屏幕将手机塞回了抽屉。 四下里一片寂静,就是空调开得太低,冷得她直打哆嗦。 年轻的护士下意识地望了望李秀的病房,守在门口的那两个男人虽然看着怪,可此时有他们在夜间病区陪着她,她总归是心安一点。 结果就是这么一瞥,护士的动作就僵住了。 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那间病房门口雪白一片的糯米,现在,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呜呜——” 一丝若有似无的呜咽,从紧闭的病房里传了出来。 “不好!” 在糯米变红的瞬间,原本静静守在李秀病房前的徐清和身形一震,骤然跃起。 “李秀!” 年长男人毫不犹豫,带着乔阳一脚踢开病房大门冲了进去。 病房里的灯是暗的。 走廊里的灯光倾泻进了房间,让徐清河清楚地看到了房内的一切。 他看到一团人影正瑟瑟发抖缩在床上动弹不得,身上只罩着一层薄薄的被子。 在被子上,趴着一个人。 当然,那东西只是看上去像个人而已。 它全身通红,柔软,濡湿,像是一团刚刚褪去了皮的肉块,四肢修长,体型巨大,伏趴在李秀被子上时,它几乎可以占据整张床。 而它的脸上,此时正套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纸面具。 纸面具惨白的面颊已经被血浸透了,变得湿漉漉的,隐约可以看到白纸下方暗红色的轮廓。 眼窝的位置是挖出来的,眼眶下方此时也被黑红色的血打湿了。 它就那样看着骤然闯进房中的徐老师和乔阳。 面具上那一直咧到耳下的猩红双唇微微蠕动,似乎是笑了一下。 紧接着,一道风吹来,那怪异而扭曲的影子就像是噩梦一般倏然消散不见—— “糟糕!” 徐老师脸色大变,伸手往怀里一掏,再扬手时,已经撒出了一大捧刚烧好的符纸的纸灰。 纸灰洋洋洒洒在房中飘落,看似平凡无奇,可在纸灰落下的同时,整间病房的墙壁上却多了不少淡灰色的痕迹。 一个叠着一个。 隐约看上去,像是手掌印似的。 “看它印记——” 徐老师紧张地喊道。 话音落下,原本只出现在墙上的手掌印开始以惊人的速度不断蔓延。 冥冥之中,房中所有人都听到了那种古怪而细微的拍掌声。 手掌印从墙上一直延到了天花板。 “老,老师,我动不了了——” 徐清和朝着床上李秀的方向冲去,刚准备伸手把李秀从被子里带出来,一股阴寒却骤然间从他手腕处直接蔓延到全身。 有东西爬上了他的身。 明明没有实体,可徐老师忽然间就动不了了。 他的身体各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肩头若覆千斤。 “李秀……你拿着这个,快跑……” 徐清和咬住舌尖,一阵刺痛袭来,他口中一片腥甜。男人咽下一口血,这才艰难地冲着自己手边的人影说道。 随着舌尖血的喷出,男人夺回了些许微薄的行动之力,他缓慢地朝着李秀,递过去了一张纸符。 然而,他很快就听到李秀带着颤音的哭声。 “徐老师,我不在床上……你在跟谁说话啊呜呜呜……” 徐老师这才发现,李秀的声音是从床底下传出来的。 少年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从床底下小心地探出头来,无比惊恐地望向了上方动弹不得的男人。 刚才的惊吓中,李秀为了躲开如影随形的“那个东西”,躲进了床底下。 …… 徐清和喘着粗气,异常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珠。 没办法改变姿势,他的视野受限,他只能用余光瞥到一双青白色的,指尖鲜血淋漓的手,正死死卡在他的手臂上。 那东西正躲在被子里,死死地拽着他。 符纸在徐清和的指尖无火自燃。 然而,本应克制阴晦之物的保命符,除了给徐清和带来了些许指尖灼烧之感之外,竟然没有对房间里的那东西造成丝毫伤害。 …… 徐清和脸色微沉,又是一口舌尖血喷出。 “乔阳!” 他喊道。 然而,本应为他护法的乔阳却并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哈哈哈哈……小乔啊……”】 【“都是兄弟,乔阳你不跟着我们玩一场就不算朋友了啊。”】 【“来来来,就在前面不远,过去喝一杯。”】 …… 明明只有个人的病房里,此时却隐隐约约响起了好几个若有似无的男声。 嘻嘻哈哈的,萦绕在徐清和身后,乔阳的旁边。 门口的灯光照进来,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乔阳的影子旁边,簇拥着好几道朦胧的人影。 从影子上看,他们似乎正在跟乔阳勾肩搭背的嬉闹着。 不知不觉中,乔阳已经在影子的推搡下,拖着步子朝着病房窗口的位置走去。 现在,徐老师不用很费力气就可以看到乔阳身边的影子了——那怎么可能是乔阳的朋友,那根本就是之前在启明中学死亡和失踪的那几个人! 从胸腔到小腹全部裂开,内脏拖拖拉拉掉了一地的宋城。 身体完全扭曲,不成人形的王荣发。 仅仅只有脖子套在绳索之上,下半截身体已经因为高度腐烂而脱落的欧阳。 …… 眼看着那几道声音即将蛊惑着乔阳自从病房窗口跳下,徐老师的额角浸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嘴唇正在飞快的翕合着,嘴角渗出一丝血线。 但是,徐老师不断念诵的经文却始终无法化为声音从他口中传出。 乔阳危在旦夕,徐清河本人的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也越来越沉…… 丝丝缕缕的黑发从男人的上方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的视野。 一个含糊怨毒的女声,就那样在他耳侧不断地嘟嘟囔囔着。 “他们都应该死……” 鲜血淋漓的面颊紧贴着徐清河的脸侧。 因为舌头总是会从破碎的下颚处掉出,容貌可怖的女鬼说的每一个句子都格外含混不清。 “我一直在求你们救他……我求了好多人啊……” “救救他啊,那是我的孩子啊,他还那么小……” “阿钰……我可怜的阿钰……怎么有人能那么对待他……” “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帮我呢?” …… 房间里阴风四起,怨气横生。 徐老师此时已是脸色铁青,呼吸困难。 在他逐渐充血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些非常模糊的画面—— 一个女人。 一个因为病重而无比瘦弱,却依然美丽的女人。 她跪在一些人的面前,祈求那些人能帮助自己救出被虐待的孩子。 然而被索取了无数金钱和另外的代价之后,曾经承诺过可以帮她曝光这件事,可以帮她拿回监护权的人们,却毫无例外地背弃了承诺。 当女人越闹越凶,眼看着事态可能真的有些控制不住时…… 有人把她从病床上架了起来,推出了病房的窗口。 …… 被阴气入侵了神魂,徐清河的眼睛,鼻子还有耳朵里,都逐渐渗出了黑血。 就连他嘴里渗出的舌尖血,也正在从殷红转为漆黑。 男人的身体开始摇晃,眼看着就要倒下的瞬间——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富强……” 李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少年鼓足勇气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一边哭着背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边抓着自己床头柜上的习题册,劈头盖脸地朝着笼罩在徐老师身侧的黑影上砸了过去。 令人惊奇的是,即便是玄门符咒难以对其起作用的黑影,在被李秀的练习本砸到之后,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自身。 女鬼的身形微微散开,压制着徐清河的力量放松了一瞬——徐清河自然没有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一声厉喝之下,只见徐老师双手中腾然冒出两团火光。 原本困在他周围的暗影在火光下骤然消散。 紧接着,他一个健步,直接冲向了窗口。 乔阳此时已经一只脚跨在了窗台之上,身形向着前方跌去,眼看着就要从病房窗台一跃而下。徐清河抓着乔阳的领口,直接把他掼回了地上。 “走啊……去……去喝酒……不过说好了。就只能一杯,我老师还叫我有事呢……” 被扯回房间里之后,乔阳却依然双目空洞,嘴里不断念叨着,整个人又要重新往窗台上爬。 徐清河倒也没有留手,当着惊慌失措的李秀的面,连续在乔阳脸上拍了好几个巴掌。 乔阳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末了,年轻人忽然一伸脖子,哇的一口吐了好几口黑血出来,整个人骤然脱力,直接摔在了徐老师的怀里不动了。 “徐,徐老师……” 李秀瞪着徐清河怀里一动不动的年轻男人,膝盖一软,控制不住地坐在了地上。 “没死。” 仿佛猜到了李秀此时惶恐的缘由,徐清河擦了一把脸上的喊,又拍了拍怀里瘫软力的学生,哑着声音喃喃解释道。 “就是被阴气冲撞了神魂,暂时没力气了。没事,待会他就能醒。” 一边说,徐清河一边捂着嘴咳嗽了好几声,指缝间滴滴答答,也渗出了黑血。 “幸好,幸好有你帮了我一把,不然这下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男人望向李秀,轻声说道。 说完,用没有被血打湿的那只手,将地上那已经被甩得散开了页的练习本,递给了李秀。 李秀木楞地看了徐老师好一会儿,才将练习本拿回来,然后,便死死抱在了怀里。 “我,我以为没用。” 少年语无伦次地说道。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好念那些——” “咳咳,有用的。”徐老师咳嗽着笑道,“都说了,你们好好搞学习,认真念书,就不用怕这些鬼东西。” “怎么了怎么了?” “天啊……” “发生了什么?” …… 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李秀睁大眼睛望向门口,这才看到护士和保安都挤在了门口,惊讶万分的看着房间里的他们。 明明刚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可是,他们却像是刚刚才意识到不对似的凑了过来。 第50章 第 50 章 明明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病房里更是一片狼藉,可为什么所有人现在都像是一副刚刚发现不对的样子呢?他们不就在房门外吗?而且,房门都是敞开的…… 这些人真的是人吗?还是说自己依然被困在鬼怪制造出来的幻境中? 李秀惊疑不定地盯着房间里涌进来的那群人,被吓得已经快要精神失常的他不受控制就想要往房间的角落里躲。 幸好此时的徐老师也回过神来。男人脸色不好,表情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冷静。他抬手在李秀的额前轻轻一点,嘴里飞快地念了几句含糊的咒语。 李秀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徐老师与直接与他额头皮肤接触的位置直接窜进了脑门深处。少年打了一个机灵,下一秒,他只觉得灵台一轻,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很多。 到了这个时候李秀再去看时间,这才发现对于他来说无比漫长的战斗,实际上也就过去了一两分钟而已。 而且…… “他们刚才应该什么都看不到,这就是最常见的鬼遮眼,别害怕。对了,那东西已经走了。” 仿佛察觉到了李秀的恐惧,徐老师护在他身前,有些疲惫地同他解释道。 夜间病区的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徐老师打了个电话之后没过多久,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男人给李秀批了一件厚衣服,然后便带着清醒过来的乔阳转移了阵地。不过他并没有另外找病房安置李秀,而是带着徒弟和少年径直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徐老师示意李秀跟着乔阳上车。 车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二手本田,看上去都已经快要接近报废年限了。坐进去以后李秀立刻就注意到,后视镜上挂着一串铜钱树,缠绕在铜钱上的红线都已经褪色了,看上去又古朴又奇特。车厢的四角各挂了一枚铜铃,但上车时候车子摇晃了好几下,铜铃里也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这东西只有靠近阴物才会响,东西越凶靠得越近就响得越厉害。” 乔阳见李秀一直盯着铜铃,凑在他耳边小声解释了一句。 除此之外,李秀甚至还在车子中控台上看到了铜制的主席像,在车厢顶部还贴了点百元大钞。 乔阳:“额,这些其实也是辟邪的。” 李秀:“哦。” 不得不说,车厢里的摆设到处都透着点不靠谱的神棍气息,可李秀瞅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安心。 “来来来喝点热水……” 离开前,徐老师从护士站打了一保温杯的开水。这时候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摸了两个纸杯出来,分别倒上了水,递给了李秀和乔阳。 接过了热水,李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连知觉都没有了。 “徐老师,我们已经把那个……那个红大人赶跑了,他不会再来了吧?” 李秀小口小口啜饮着热水,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小声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徐老师沉默了片刻,然后取下了眼镜擦了擦。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的事情,你害怕吗?” 他忽然问了一句。 李秀点了点头。 “……害怕。” 其实不用回答也能猜得到。少年的眼眶现在还是红的,显然之前吓得不轻。 李秀也不是没有去过鬼屋,没有看过恐怖片。其实真要说起来,人们构建的鬼屋和鬼片里有更加恐怖更加血淋淋的场景,但就算是再逼真的鬼屋,剧情再绝妙的电影,也比不了刚才一切带给李秀的恐惧。 直到现在,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一幕,李秀都有种脱力感。 看着李秀吓得发白的脸,徐老师苦笑了一下。 “虽然有点强人所难,不过啊,李秀同学,从现在起你胆子必须大一点,不能继续这么被吓下去了。” 男人低声说道。 “之前我也跟你说过了吧,一个人啊,他越是害怕心魂就越是不稳”,男人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保温杯,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他晃动着手臂,保温杯里剩余的热水哗啦哗啦地响着。 “人的魂魄呢,按照常理来说,是很难从自己的身体里散出去的。可要是一只鬼,它不停去惊吓一个人,每一次惊吓都会导致神魂不稳,头顶肩膀的阳火自然就会变弱,等到阳火弱了,那个人的心魂就更加不稳,更加容易被吓……形成恶性循环之后,这个人就会逐渐被鬼上身。” “啊?” “你看很多人精神出问题,送到医院去一问,最开始这些人也都只是睡眠不好啊,神经衰弱啊,结果发展到最后,一个不小心就直接精神出大问题。当然,这些人中有一些肯定是病理性的,但是也有一些啊,跟这些神神鬼鬼的脱不了关系。” 听着徐老师的话,李秀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了。 “徐老师你是说……” “我觉得‘那个东西’就是故意要吓你,然后想把你的魂带走的。”说到这里,徐老师的脸色变得愈发严肃,他直勾勾地盯着李秀,郑重其事问道。 “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那位‘哥哥’,对你太执着,太想把你带走了。李秀同学啊,你老实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向那个东西许过什么愿望?” 李秀刚想摇头,就听到徐老师说道。 “……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在你向你哥哥供奉生米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下李秀的动作顿住了。 否认许愿的话,明明都已经到了嘴边,此时却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向哥哥许过愿望吗? 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心底不断问着自己。 在被学校里的那群人欺负的时候,自己没有渴求过,有什么人能够帮自己出头吗? 外婆生病的时候,他难道没有希望过自己不是孤儿,希望有人能成为他的亲人,替他承担生活的重担? “我,我可能,确实许过愿。” 李秀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外婆一直跟我说,那就是我的哥哥,所以有的时候,我真的希望,我能有个哥哥,我能够躲在他的庇护之下,只需要专心读书,不用再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 不知不觉,少年的脸颊上闪烁起了湿漉漉的泪痕。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而徐老师看到李秀此刻的表情,眼底顿时浮现出一抹了然之色。 “你不要有什么负担,红大人这种东西就是很狡猾的。就算你是无欲无求的高僧,跟那种东西待久了,心中也会生出许多妄念。李秀同学,你就是一个普通学生,想要有个完整的家庭,想要好好读书,这就是很正常的嘛,所以你完全无需自责。” 徐老师连连安慰着面前的少年。 可是李秀的眼泪却并没有止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无意识在心底许下的愿望,最后会酿成这般的苦果。 徐老师其实一直在努力的安慰他,也没有把话说得很直白,但李秀毕竟不是一个蠢货,恰恰相反他,足够聪明,所以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也猜出来了——正是自己想要亲人,想要有人保护自己的愿望释放了红大人。 李秀抽噎一会儿才抬起胳膊肘拼命用袖子擦干了眼泪,他深呼吸了好几下,强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哭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李秀哑着嗓子问道。“难道就没有像是林正英那样,可以克制妖魔的人吗?这个世界上一定也有那么厉害的大师吧……” 听到林正英的名字,徐老师微微一愣,表情凝固了 “啊,其实徐老师可能比林正英还厉害呢。” 就在此时,乔阳急急忙忙地在一旁替徐老师解释了起来。 “你少看一点那种老式鬼港片,林正英什么的都是虚构的,真到了现实里还不见得有我老师厉害呢。” 乔阳其实脸色还是有些发青,他一边拼命给自己灌热水,一边努力替徐老师辩白道。 只可惜听到这句话,李秀明显迟疑了一下。 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应声乔阳又急急忙忙地开了口。 “这次翻车主要就是缠着你的那个东西,真的太奇怪了,特别凶!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凶的东西。而且也太诡异了,不怕真火也不怕朱砂,甚至还能上我的身,夺我的神,一般的邪祟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嘛……就算是当初在肖家的那个东西,顶多也就是超控一下尸体。根本不至于像是现在这样,简直就是百毒不侵,水火不入,一点办法都没有。” 说着说着,乔阳的声音里也染上了浓浓迷茫。 “我都没想明白,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李秀同学,你到底给它供奉了什么,怎么它就这么厉害了?” 就在乔阳嘟囔个不停的时候,徐老师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男人立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但就是这么一眼,徐老师脸色就变了。 “徐老师?” “发生了什么?” 徐清河一瞬间没控制住情绪,整个车里气氛骤然变得紧绷。车厢里另外两人眼巴巴地望向了徐老师,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惶恐。 然而这一次就算是淡定如徐老师,也没有办法强撑精神假装无事发生了。 毕竟发消息来的人是正是他的同门。 而通讯软件此刻正在不断重复播放从殡仪馆那边转录下来的监控视频。 模糊不清的镜头正对着一间停灵用的房间。 徐老师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李秀外婆停灵用的那间。当时李秀还在住院,外婆的后事都是由徐老师帮忙操办的,而此时,在监控镜头下,外婆的棺木却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一点一点地被推开了。 紧接着,一个脸色青灰的老太太,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老人的眼睛灰白一片浑浊。 殡仪师在给老人整理仪容时,在她脸上铺了厚厚一层粉。在监控下,老人的脸看上去格外白。 死去已久老太太身体微微抽搐着,然后,身形僵硬地棺材里爬出来。 隔着镜头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落地时候,老人的脚后跟,高高地抬了起来。 老人就这么僵硬地朝着房门外走了出去,消失在了监控摄像头的拍摄范围外。 …… 如果不是监控镜头上飞快跳动的时间轴,眼前的这一幕简直就像是那种灵异电影里刻意剪出来的恐怖镜头。 可是手机屏幕前的徐老师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本就不是拍出来的恐怖镜头,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李秀的外婆,尸变了。 平日里最淡定最温文尔雅的徐老师在看到这一幕时候,终于也骂了一句脏话。 “我这个猪脑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找到李钰的骨灰?原因非常简单。 在七娭毑临死之前,也许是出于自愿,也许是被鬼魂的力量所蛊惑,她将李钰的骨灰,藏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是的,她吃掉了李钰的骨灰。 “难怪它变得那么凶——” 短暂的失态之后,徐老师立刻就想通了一切。 原本红大人之所以可以在外界活动,无非就是靠着被供养的骨灰作为载物。而现在,它终于有了一具肉身。 “像是这种邪祟,一旦有了肉身就等同于聚形了。有了形它就很难再被无形的驱邪符咒什么的打散了——” 想到这里徐老师的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 “不行,李秀,不能让你再待在这里,医院里的阴气太重了,你那个鬼哥哥对你执念那么深,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你走。那东西肯定还会再来找你。” 一边说着,徐老师一边急急忙忙地拧紧了保温杯,然后发动了车子,就要带着李秀离开。 此时李秀也从徐老师的低语中意识到了情势紧急。 已经饱受惊吓的少年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方乾安。” 就在这时,李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另外一个男生的脸。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乔阳的袖子,急急忙忙的问道。 “如,如果红大人变得这么厉害了,他除了找我,会不会还会去找方乾安?当初,就是方乾安把我带走的……” 听到李秀的追问,徐老师的动作僵住了。 “叩叩叩——” 方家位于大厦顶端的复式豪宅内,苏阿姨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可是敲了许久,房间的年轻主人却始终未能开门。 “小方啊……” 苏阿姨盯着纹丝不动的房门,脸色变了变,终于难掩心中的担忧,隔着门冲着房里喊道。 “赌气归赌气,饭还是要吃的呀,你都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再这么饿下去会出问题的!\ 就这样又敲了好一会儿门,终于,那扇门缓缓打开了。 一个男生出现在门后。 “别敲了,我没赌气。”方乾安揉了揉头发,疲倦地冲着门外的女人说道,“就是不小心睡过去了。” “哎哟,乾安啊,你这是这么搞的?” 苏阿姨看到方乾安,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目光就对上了男生衣摆处殷红的血迹。 她惊慌地问道。 方乾安被她提醒后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衣摆,愣了一会儿后,他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不小心流了鼻血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天不都是这样吗。” “流鼻血怎么也不换衣服,真的是吓死我了。” 听到这个解释,苏阿姨这才身形放松了一点,嘴里嘟囔道。 方乾安确实有这个毛病,从小到大经常流鼻血,说是因为鼻粘膜里血管脆弱的缘故。不过苏阿姨也知道,如果不是小时候就被打,方乾安也不至于落下这么一个毛病。 嗅着从男生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苏阿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那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要补身体的时候,刚从医院出来呢,吃点东西吧,别赌气了。” 她劝道。 “苏阿姨,你拿走吧,我只是没胃口而已,不是赌气。” 方乾安一字一句地说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明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这时候瞅着就像是罩了一层塑料面具似的。 而在他身后原本奢华舒适的房间早已是一片狼藉。 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已经被砸掉了,甚至包括两个人拖都拖不动的沙发还有实木的书桌。 墙上铺设的软木板也像是被发狂的野兽刨过一般露出了内里的水泥底。到处都是打斗后留下来的痕迹,整个房间里现在要说起来,一件完整的家具都没留下来。 苏阿姨越过方乾安的肩头看着房间里一切,神色愈发苦涩。 谁又能想到,目光所及之处,这宛若伊拉克战场一般的惨状,竟然仅仅只是因为,方乾安向方成科索要手机未果后造成的呢。 其实这么多年来,苏阿姨一直都是在心里偏向方乾安的。 她看得清楚,方乾安那个老爸,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再有钱也不是一个东西。 可是…… 经历了几天前的那件事后,就算是照顾男生这么久的苏阿姨,难免也对方乾安产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谁家的孩子发起狂来,需要专门的医护人员打镇定剂。 而且好几个牛高马大的保安冲上去,差点都没按住方乾安。 要知道方乾安那个时候都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最重要的是…… 当时苏阿姨躲在房间角落,无意间瞥到的那双眼睛。 方乾安当时的眼睛里,好像有两枚瞳仁,挤在同一个眼眶里。 苏阿姨也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可是那天晚上她回家却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整个人更是怕得不行。 “乾安啊,真的没必要。”咽下一口唾沫,苏阿姨干巴巴地劝说道,“不就是没把手机给你吗。方先生也是担心你休息不好,身体一直没办法康复。到时候你给你爸服个软,让他把手机还你就是了……” 话又说回来,此时苏阿姨看着方乾安的样子,心里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她讷讷地劝说道。 方乾安听到这话,不由冷笑了一声。 “哈,他这只是想收我手机吗?他要真是让我好好休养,怎么这么急急忙忙就把我从医院里带出来了。” 徐老师前脚刚走,后脚方乾安就被他爸押送回了方家大宅,美其名曰回家养伤条件更好。 “他根本就是迫不及待想让我也成为所谓的‘精神病人’吧。” 谈及自己的父亲,方乾安的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温度。 “啊?哪能这么说——” 苏阿姨心中一紧,连忙慌张地说道,只想赶紧终止话题。 但方乾安已经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跟当时对待我妈似的,我妈疯了他高兴得要命不是吗。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嘛,监护权都在那老头的身上,我妈的钱他爱怎么花怎么花。现在我妈快不行了,他最怕就是我继承了我妈的遗产,正着急把我也控制起来不是吗?” 苏阿姨刚想开口再劝,然而想到了多年前女主人的遭遇,那一句“你想多了”的话语,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然怎么说是父子呢…… 方乾安的猜测,还真是有可能。 想到这里,苏阿姨起了一身白毛汗,实在不敢再多说什么,慌慌张张把托盘放在了方乾安门口,自己找个借口就急忙离开了。 方乾安紧盯着女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神色淡淡。 咔嚓一声,他再次把门关上了。 他依然没有理会被放在门口的托盘。 已经是第几天没有吃饭了? 方乾安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就像是他之前对苏阿姨说的那样,他确实没有胃口。 越过房间里凌乱的家具碎屑,方乾安一步一步来到了只剩下一张床垫的床前,扑通一下往床上倒了下去。 “艹,也不知道那个弱鸡现在怎么样了……有良心的话,应该会找我吧……” 高大的男生看着房顶,低声呢喃道。 之前在医院时还好,虽然方成科管得严,他好歹还能从探望的徐老师口中打听到一点对方的消息。 可现在他却彻彻底底困在了这里。 好烦。 想去找阿秀。 早知道,就应该把那个死老头……杀掉算了。 一股强烈暴虐心绪在方乾安的心中蔓延开来。 抽掉脊椎…… 老头子的血应该会喷得到处都是吧? 年纪那么大,皮剥下来应该也没有什么弹性了。 而且他乱搞了那么多年,也脏得很…… …… 方乾安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球正在不正常地颤动。 他不自觉地啃着自己的指关节,直到鲜血从深深齿痕中涌出来。 可即便是腥甜的血腥气,也依然没有办法安抚身体里不断涌动的饥渴而又焦躁的情绪。 身体里像是有一把无形的烈火在燃烧。 “阿秀……” 不得已,方乾安闭上了眼睛,开始使用“那个办法”平静心绪。 他在脑中一点点地勾勒着李秀的模样。 在那个晚上他曾经紧紧地拥抱过的少年。 因为床很窄,所以睡着后,怕冷的李秀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纳入了怀抱中。 方乾安甚至还记得在黑暗中,自己嗅到的那属于李秀的香气。 那根本就不是廉价沐浴露气味,而是从雪白皮肤之下透露出来的,令人神魂颠倒的甜暖血香。 【饿了……】 方乾安多少意识到了一点,自己现在脑子有些不对劲。 正常人应该不会想着自己的同性好友,又饿又硬的吧? 可是他却已经无暇去管太多,只有李秀……只有他的阿秀,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不知不觉,方乾安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去。 他睡着了。 一团漆黑的血迹,在他腰间逐渐蔓延开来。 第51章 第 51 章 “喂……小兔崽子……他妈的在这里装什么死呢?” “艹,又在这里耍心眼子……” …… 朦朦胧胧中,方乾安感觉到有人拽着他的头发,不断踢着他的肚子,扇着他的耳光。 靠……谁敢这样对他? 在愤怒之情浮出意识表面之前,他首先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发自骨髓的阴寒,以及前所未有的虚弱。 方乾安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团棉花,而且,还是那种浸在冰水中的棉花。 他身体是如此沉重,沉重到连指头都动不了。那种感觉陌生极了,但是冥冥之中,方乾安又觉得,自己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虚弱,痛苦,绝望。 费劲了一切力气,方乾安才勉强在刺痛中睁开眼睛,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几个面目模糊,穿着家政服的人。 “终于不装死了。” 见到“方乾安”睁开眼睛,那人发出了一声嗤笑,随即便拖着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拽了起来。 “别他妈在这里装可怜,自己站起来,难不成你还想着让我们八抬大轿抬着你走?” 在刺耳的辱骂声中,“方乾安”艰难站定。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正蜷缩在一间无比逼仄阴寒的无窗小房间里。此时骤然被推到了外界,从落地窗外射进来的光芒都能刺得他两眼不断的流泪。他的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在瑟瑟发抖。 “磨磨蹭蹭干什么呀?夫人要见你呢,喂,我跟你说,你别在这里搞什么小动作,害我们被骂——” 身边的家政妇发出了一声烦躁的嘟囔。一边说着,她一边重重地拍了“方乾安”一把。就是这么一推,“方乾安”险些又摔到地上。 这些人怎么敢这么对自己—— 不对…… 她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呢?明明早就已经习惯了。 两种完全不同的情感在“方乾安”的心中交织。 隐约中,“方乾安”记得自己地位明明很高,所有人都应该是捧着他的,可现在,涌现在他心头的,却是一阵强烈的无助。 “自己”甚至生不出任何的反抗之心。 就好像……就好像他的身体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对待。 而且他也很清楚,任何的反抗都只会招来更加凶残的殴打与辱骂。 对,这就是他的日常,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以反抗这些人呢? “方乾安”咬着嘴唇,面无表情地从地上踉跄站了起来。 在身后家政妇的推搡之下,他拖着步子来到了豪华别墅的客厅里。 一个女人就坐在沙发上,她端着咖啡杯,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享受着自己的下午茶。 “方乾安”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女人鲜红的嘴唇镶嵌在惨白的脸上,像是一张虚假而又恐怖的假面具。 看到“方乾安”之后,女人的嘴角往下撇了撇。那是一个极度厌恶而嫌弃的表情。 “啧,教了你那么久,还是一点礼貌都不懂。怎么了,见到我,不会叫人吗?” 女人刺耳的声音响起。 “方乾安”嘴唇轻轻动了动。 但是挣扎了许久,他始终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一旁家政妇揣测着女主人的心情,这时候皱紧了眉头,眼看着又要给客厅里瘦弱的男童一巴掌。 女人冷笑了一声,示意仆人住了手。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被一个小杂种叫‘妈’其实也晦气得很。哦,对了,今天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女人放下了咖啡杯,白脸上的两颗漆黑空洞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方乾安”。 “你那个贱人亲妈死了。” “……” “听说死得还挺惨的,是跳楼死的吧,尸体都不成人形了,啧啧啧,她以前也就是靠着她那张脸抢男人,你看,这就遭报应了吧,死了以后脸都没有了。” 女人笑嘻嘻说道。 别墅里,时间仿佛突然之间凝滞了,周围是如此的安静,如此的阴凉。 “方乾安”依然静静地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女人一直盯着他看。 “方乾安”莫名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现在之所以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就是为了看到他痛苦绝望崩溃的表情。 然而他却没有办法满足女人的愿望,因为他的心是麻木的。 “方乾安”无意识地看向了女人的身后。 在阳光明媚的客厅里,女人身后却有一团模糊不清的暗影。 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垂着头的人。 孩童的沉默,让女人不满的蹙起了眉头。 “听到亲妈死了还是这副死样子,不然我怎么说呢,你啊,根本就是天生的贱种,白眼狼。” 女人冷酷地说道。 “要不是肖维斯脑子不清醒,我是肯定不会让你进我们家家门的。李钰,你要是识相一点,就以后最好再乖一点,你要知道,要不是我收留了你,你现在就已经是个孤儿了……” “我不是孤儿。” “方乾安”听到自己忽然开口,用一种沙哑的声调,一字一句地冲着女人说道。 “我还有弟弟。” 虚弱的男童,开口之后,声音听上去却异常倔强。 “妈妈带我去看过他,我弟弟特别漂亮,而且还特别乖。” “哈?你什么时候——” “我还有外婆,我外婆就跟弟弟在一起。” 渐渐的,渐渐的,小孩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哭腔。 “我根本就不想当你们家的孩子,你把我丢出去吧,我去找我外婆,找我弟弟。” “我根本就不想跟你们这种坏人住在一起——” “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被女人砸了过来。 昂贵的骨瓷咖啡杯在“方乾安”的额角化为了碎片,滚烫的咖啡淋下来,让他半张脸都火辣辣的疼,以至于连他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在热咖啡的对比下都变得湿凉。 “都这时候了还要惹我生气,把这个杂种给我关起来!” “给我关到他懂事为止!” 剧烈的疼痛中“方乾安”听到了女人尖叫道。 在女主人的吩咐下,有人走上前来,有点犹豫地托起了弱小孩童瘦骨嶙峋的躯体。 然后,他们把“方乾安”,或者说,李钰,重新丢回了走廊尽头那间阴冷逼仄的房间里。 随着反锁声的咔嚓响起,黑暗再次笼罩在了孩童的身上。 …… “沙沙……”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某种微弱的抓挠声。 在面对殴打的时候也不为所动的孩童,此时却蜷缩在墙角,肿胀的脸上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他抬起眼睛,望向了房间另一边的墙壁——肮脏的墙面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扇小小的红门。 某种含糊的低吟从门后传了出来。 然而无论“方乾安”在梦境中怎么仔细聆听,也没有办法听清那声音究竟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在不断摇头,然后更紧地抱住了自己。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我就进来看看他怎么样,别跟我姐说……” “方乾安”躺在地上,瑟缩了一下,却根本没有力气抬起头。 他感觉到有什么人走了进来。 然而,那个人并没有推搡他,也没有像是喂狗那样把装在不锈钢盆里的发臭食物丢在他身上。 来人只是蹲在他的身侧,然后对着他“咔嚓”“咔嚓”地拍起了照片。 “哇,真的好惨啊。” 明明是少年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格外的浑浊。 那个人嘴里啧啧有声,拍上几张照片后,就直接伸手,摆弄起孩童的躯体,好让对方身上的伤口更加明显地展露在镜头前。 渐渐的,他的呼吸变得更重了。 就这样,他抓着头发把孩童的脸掰过来,嘴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呼。 “靠,原来你还醒着呀。” “方乾安”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他看向那个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欧阳。 是少年时期的欧阳。 年少的欧阳手里举着相机,对上“方乾安”的眼神后,他的嘴不受控制地咧开来。 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饿了许久,正在对着肉块流口水的野狗。 一种诡异的光芒在他眼睛深处闪烁不停。 “嘿,李钰……” “方乾安”听到欧阳这样喊道。 “既然你醒着就好办了,小家伙,我听说你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对吧?你是不是很饿?” “……” “看你可怜,这样吧,待会儿我开个录像,你呢,就按照我的指示把衣服给脱了。你脱一件衣服,我就给你一块饼干,怎么样?” 欧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饼干在孩童的面前晃了晃。 虽然听上去是在提议,可在说话间,他的手已经贴在了瘦弱孩童的衣襟上。 下一秒,欧阳惨叫出声。 “好痛——”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都已经是一幅快嗝屁的模样了,那小孩竟然还有力气直接挠他。 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眼睛都会被这兔崽子挖出来。 “你他妈找死!\ 欧阳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了一眼掌心的血迹。 他的脸扭曲了。 紧接着,他直接一脚踢在了孩童的身上。 “方乾安”呜咽了一声,蜷缩起了身体。 他根本无法躲开那个人的殴打。价格昂贵的单反相机在欧阳这种富二代的手里,直接变成了简单易得的砸人工具。 “砰——” “砰——” “砰——” …… 在剧烈的疼痛中,孩童的意识开始模糊。 地板变得又湿又滑,还有一点点黏。 “方乾安”想要开口,他太痛了,然而仅仅只是张开嘴唇,呛鼻的腥甜液体就不断地从他的口鼻处喷出来。 他甚至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终于,欧阳猛地停下动作。 他喘着粗气,已经没有任何动静的男孩身边爬了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地上已经不成人形的那一团血肉。 “艹,搞没搞错——” 他抓了抓头发,眼底闪过一丝后怕。 “喂,小兔崽子!” 欧阳咽下一口唾沫,用脚尖轻轻点了点地上的孩童……是软的。 跟烂泥一样软。 这下欧阳的脸色真的变得难看起来。 他一把捞起地上的单反相机,抱在怀里擦了擦血迹,然后急急忙忙的冲出了房间,砰的一下砸上了门。 隔着一扇门,隐约可以听见其他人与他的对话。 “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天哪,怎么这么多血?” “瞎问什么,跟你没关系,对了,今天我在这里的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 “多嘴也不会让你多攒点钱,总之别跟人说这事,不然你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没……” “好,好的,欧少爷。” …… 其噶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朦胧而遥远。 “方乾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剧烈的刺痛已经逐渐从身体里远去。 身体开始变冷。 “自己”快要死了。 虽然只是幼童,“他”对于自己快死这件事却异常清楚。 与逐渐微弱的生命之火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孩童胸中不断腾起的强烈恨意。 “好痛啊……” “好痛……” “这些坏人……”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暗中,他听到了一声濡湿的摩擦之声。 原本无比模糊的声音,此时却变得格外清晰。 【“哦,是要把这些人全部都杀掉吗?”】 【“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来作为交换呢?”】 【“你的一切?”】 …… 【“好吧……虽然我已经饿了这么久了……”】 【“那么从今以后,你的一切都属于我了。”】 【“你的名字。”】 【“你的身体。”】 【“以及,你的存在本身。”】 有什么东西慢慢覆盖上了他的身体。 那种几乎可以刺入灵魂深处的寒意,带来的痛苦甚至比死亡更加难以忍受。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咀嚼着他。 在意识彻底消亡之前,“方乾安”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自己身上的东西。 那是一团邪恶,污秽,而且恶心的东西。 它正在吃他。 它很饿。 “唔——咳咳咳——” 方乾安尖叫着醒了过来。 噩梦中残留的恐惧感深入骨髓,吓得他一直在抽冷气。 然后,他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无数细小的硬质小颗粒就那样从方乾安的嘴中喷出,方乾安捂住嘴,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往外喷米。 生米。 他的嘴里,此时竟然塞满了生米。 半跪着地上咳嗽了好久,方乾安才缓过了一口气。 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蹲在厨房里。只不过,一直以来都被苏阿姨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厨房,如今已是一片凌乱,密封的米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粗暴地翻了出来,如今正倾倒地上。 而方乾安的面前,满是都是铺撒开来的米粒。 其中还有一些就是他吐出来的,上面还浸着他的唾沫。 “这他妈是……” 方乾安惊骇不定地环顾四周,整个人完全懵逼了。 他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询问。 “好不好吃啊?” 方乾安的背脊一凉,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在这个时间点还会来厨房检查情况的,也就是一直照顾着他的苏阿姨了。 “苏姨,我他妈好像在梦——” 年轻的校霸惊慌失措地开口解释道。 我好像梦游了。 可是,方乾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戛然而止了。他震惊地望向身后,发现此时此刻,那直挺挺地站在厨房角落里的,压根就不是他熟悉的苏阿姨,而是一名有些眼熟的老太太。 老太太面容灰白,眼睛是一团浑浊的灰色。 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寿衣,整个人看上去僵硬无比。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很淡很淡的尸臭味袭来。 方乾安整个人都在哆嗦。 “外,外婆?” 方乾安大脑一片空白,他踉跄着往后退去。 他已经认出来了,眼前的老太太不正是那一天从另外一个世界把他和李秀带出来的老人吗? 他后来听说了,为了救他们,李秀的外婆去世了。 可现在,那本应躺在殡仪馆的尸体,竟然,出现在了他家的厨房里? 这是噩梦吧? 自己又在做连环噩梦了吧?! 方乾安死死咬住自己虎口。然而从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却让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并不是在做梦。 可方乾安宁愿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因为就在他惶恐后退之时,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老人,踮着脚尖,摇摇晃晃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多吃点啊,好孩子……多吃点……” 含糊不清的嘟囔从尸体的口中吐出。 说话间,老人竟然直接将自己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探入了口中。 先是手掌,然后是手腕,最后是手臂…… 尸体的脖子梗了起来。 超出常理的动作让尸体的口颊绽裂。 滴滴嗒嗒的粘稠黑血,顺着绽开的伤口缝隙不断往下流淌。 老人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肚子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然后它转头朝着方乾安笑了起来。 假如,那还能称得上是“笑容”的话。 刚才的动作已经让老人的下颚彻底撕裂,灰红色的舌头也软软掉出了口腔,黑血不断涌出,而在尸体那布满黑血的手掌里,是一团混合着肉块的碎骨。 “吃,吃吧,你都这么饿了。” 老人不断地重复道。 “外婆给你藏着呢,你好好吃饭,吃饱了才能长高高……” …… 眼看着那老人的尸体直直抬着手,离自己越来越近。 方启安吓得魂飞魄散,顺手抓起了放在流理台上的刀架,砰然砸向了老人。 沉重的刀架砸在老人身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方乾安引以为豪的臂力,在此时终于有了一点实际的作用。跟那些虚无缥缈的鬼怪不同,被刀架砸到之后,老人的尸体晃动起来,然后重重地朝后倒了下去。 借此机会。方乾安惨叫着,直接越过了老人的尸体狂奔出了厨房。 他本能地去按房子里的报警器,想叫保安上来。然而,他的手还没有碰触到屏幕,眼前就多出了几道熟悉的人影。 看到他们,方乾安的瞳孔骤然紧缩。 “有没有搞错……” 男生绝望地呜咽道。 那些人,正是苏阿姨还有今天晚上在房间里值班的其他家政人员。 人还是那些人,可方乾安如今一看他们,就知道他们已经变得不对劲了。他们还活着吗?方乾安甚至不太确定这点。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很怪,很僵硬,而且,他们的眼睛都是翻白的,脸色也是一团青灰。 方乾安敏锐地注意到,在苏阿姨的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齿痕,就像是刚咬出来似的。 “吃饭吧,好好吃饭“ “别怕……” “你饿了。” 最可怕的是,在朝着方乾安靠近的时候,他们还异口同声的重复着之前老人尸体说的那些话。 没有丝毫犹豫,方乾安举起手边的椅子就朝着那几个人甩了出去。 有好几个人都被方乾安砸倒了,但是,方乾安却没能像是在厨房里那样顺利脱困——原因无他,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 最可怕地是,被砸到之后,那些“人”明明已经满头都是血,有几个人甚至肩膀和手臂都出现了明显的断裂歪折,他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痛苦一样,依旧以那种无比奇怪的方式逼近方乾安。 “吃啊。” “该吃饭了。” 他们催促着方乾安。 不知不觉,方乾安已经被逼到了房子的角落里。 昔日的校霸,此时已经吓到脸色煞白,声音也一直在发抖。 “你们别过来……” 方乾安一边惨叫着,一边不断地挥舞着手中唯一的武器,一把断掉的椅子腿。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似乎有一点痒痒的,一抹脖子,方乾安发现自己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淌满了黏糊糊的腥臭黑血。 “?!” 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直窜而上,方乾安僵硬地抬起了头。 一张扭曲破碎的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尸体变形的老人,如今正倒立着站在天花板上,双手直直垂下。 裂开的口腔,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吃饭了……” 老人对他殷切地说道。 枯瘦僵硬的手指向下一探,死死卡住了方乾安的下颚。 “唔——” 方乾安怎么用力竟然也完全动弹不得。 他无助地睁着眼睛,看着老人一点一点地把手中的东西递到了他的唇边。 “不……” “救……救命……” 方乾安哭了。 他全身冰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在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是模糊的,唯有老人那变形的尸体和浑浊的眼睛清晰到不可思议。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迫吃下刚从尸体肚子里掏出来的不明物,房间的大门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门被人暴力破开了。 “外婆!别——” 一道清脆而惶恐的声音在方乾安的耳边骤然炸开。 方乾安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神智忽然回到了身体之中。 而李秀此时正气喘吁吁地跪在方家奢华的门厅处,一抬头,少年就就看见了墙角惨烈的一幕。 他满脸眼泪,冲着墙边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喊道。 “外婆!外婆你别这样!你放过他——” 鬼魅阴森的尸体在听到李秀的呼唤后,动作微微顿了顿。 第52章 第 52 章 李秀看着外婆,心中腾然升起了一点希望。 然而就在下一秒,外婆的尸体,那具僵尸就回过了头,它继续着自己之前的动作。仿佛它在听到李秀声音后的停滞,不过就是一个巧合而已。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忽然变得很慢很慢。 李秀感觉到一阵刺痛从胸骨的位置蔓延看来,就像是有个透明人在他胸口扎了一刀似的。 他难过到几乎无法呼吸。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徐老师从他身侧猛然上前冲向了外婆的尸体。男人唇间溢出一段飞快含糊的咒语,紧接着便抽出好多张黄纸飞快地朝着外婆的尸体拍了过去。那些符纸完全脱离了科学常识,甩出去之后半路就腾起了团团火焰,仿佛拥有自我神智似的贴在了外婆的身上。 外婆这下是真的停了下来。 方乾安抓到了机会,他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然后跌跌撞撞地俯下身,从外婆干枯冰冷的手掌下逃了出来。 “救命啊——” 他冲着徐老师和李秀惨叫道。 而就是这么短短片刻,徐老师之前甩出去的符纸上的火光就已经消散了。 只见外婆身形一晃,砰然从天花板上砸了下来,变形的尸体在地上蠕动了几秒钟,随后,就像是昆虫,或者是某种动物一样,尸体伏趴在地上,以一种异常扭曲地姿势拱起了背部。 它朝着徐老师发出了一声可怖的怪叫,声音又嘶哑又渗人。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混合着消毒剂的味道喷射出来,李秀想要屏住呼吸,但最后却差点干呕出来。 李秀眼睁睁看着外婆变成这幅模样,整个人已经完全接近崩溃边缘。 “外婆!” 少年下意识地喊道,过度的冲击甚至让他忘记了恐惧,有那么一瞬间,李秀甚至控制不住地朝着外婆的方向冲了几步。 他还是不敢相信,此时此刻那个正在动,正在尖叫的“怪物”就是他的外婆。 而且,外婆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幸好李秀刚一动,就被乔阳死死抱着腰往后退拖去。 “别,李秀,你别靠近,你外婆现在已经诈尸了,尸体里现在根本不晓得是什么妖魔鬼怪,你千万别过去!” 年轻的玄门弟子脸色发青,嘴里念叨个不停。 虽然看上去他比李秀要好一点,可实际上,他也被吓得魂丢了七魄。印象中上次国内真正出现僵尸,还是九五年的事情。乔阳本来以为这玩意都已经快要成为玄学里的鬼故事了,结果现在他竟然真的对上了。 ……他现在也很希望自己面前能空降一位林正英。 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豪华奢靡的豪宅里,并不只有李秀外婆这一只僵尸。 “沙沙……” “沙……” 黑暗中人影晃动。 身形迟缓,躯体微微有些变形的惨白人形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点点朝着李秀等人的方向走来。 正是那些之前被外婆咬过的普通人。 “我们得快点走!” 徐老师大声喊道,抬起手,在那些人的头顶与肩头刷刷钉上了好几张符纸。然后他才扶着方乾安,退到了李秀和乔阳身前。 四个人凑齐,徐老师一推李秀和乔阳,便带着所有人开始朝着门外狂奔。 “砰——” 豪宅的双开门被男人重重地摔上了。 几乎就在关门的同时,门内传来好几声那种令人牙酸的,濡湿又沉闷的撞击声。 那正是之前那些围攻方乾安的“人”在用自己的身体不断撞门时发出来的声音。 李秀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微微震动的大门。 “走吧。” 徐老师也是气息沉重,他拍了拍李秀肩膀,强装镇定地说道。 “那些符纸也定不了多久……国内已经好多好多年没出现过这些东西了,我不是湘西派,画定身符不专业。” 大厦内一片漆黑。 就跟他们急匆匆赶到这里来时一样。 来到这栋大楼时,徐老师和李秀就发现本应二十四小时彻夜明灯的高级大楼如今却只有一片黑暗。 安保人员和大堂经理,甚至是这栋楼的业主,都像是被怪物吞掉了一般不见踪影。 当时徐老师就知道不好,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费劲千辛万苦爬楼到了这里,要面对的却会是这般可怖的场景。 离开方宅后四个人都理所当然地忽视了电梯,直奔向消防梯。 走的时候,徐老师有意无意地推到了所有人最后面,然后一行人急匆匆地绕着消防梯,一圈一圈朝着楼下狂奔。 偶尔,可以听到消防门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发出来的古怪动静。除了急促的脚步之外,整个楼道里只有浓重的黑和几乎要形成实质的压抑恐惧。 终于,李秀没绷住,用近乎气音的低语小声问了一句。 “刚才房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们死了吗?” “没看过僵尸片吗?被僵尸咬了的人以后也会变成僵尸。” 乔阳小声说道。 “他们……死了?” 然后李秀就听到方乾安干巴巴问了一句。 乔阳没吭声。 李秀顿时感到一阵惊慌。 “……没,不过这时候被阴气浸染,估摸着也跟活尸差不多了。” 幸好,停顿了几秒钟后,乔阳补充了一句。 “别多说话。” 就在此时,走在所有人最后面的徐老师忽然开口道,语气非常凝重。 所有人立刻就不吭声了。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就在徐老师让他们噤声后,在那一瞬间的沉默里,安全梯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种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咔——” “咔——” ……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脚步。 听上去,更像是什么东西踮着脚尖在地上跳跃时,才会发出来的声响。 李秀隐约听到,在他身后,徐老师手中一直传来了纸张簌簌作响的声音。 他下意识想往后看,结果头才微微一偏,徐老师就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莫看。” 徐老师的声音沙哑,听上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李秀当即就直直往前,再也不敢回头了。其实他们四个人身上都有手机,在如此黑暗的安全梯里,如果有手机照明,往下走应该会更快一些。可不知道,为何某种直觉却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个行为。 然而,在如此凝重的黑暗中,人的感知却会不知不觉变得格外敏锐。 有好几次李秀踩在阶梯上的时,都觉得触感不对。 他的脚底非常黏。空气中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 偶尔…… 只是偶尔,李秀甚至觉得,自己仿佛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李秀在黑暗中一步一步向下走着,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又被困在了荒诞而虚无的噩梦里。 而这一次,他竟然也真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毕竟梦里不会有真正的僵尸,不会有死而复生不得安宁的外婆,更不会有如此恐怖,令人窒息的黑暗前行。 “咔——” 楼很高。 走到后半截的时候,本来脚就不灵便的李秀,就算再怎么人来,也快要迈不动步子。 他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偏偏就在他们身后,那种声音变得更加密集了。 有的时候李秀都可以感觉,到那种奇怪的脚步声,已经与他们的脚步声完全重叠了在一起。那么响亮,那么鲜明,近得简直就像它们正贴着他们这一行人,一直在黑暗中跟着他们一起往下走似的。 李秀咬着牙关,口腔里腾起一阵血腥味。 脚却疼得仿佛要断掉了一般。 极度紧绷的精神似乎已经快要身体错开,而他的脑子快要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小腿—— “李秀,快点……” 他听到了来自于身后徐老师紧绷的催促。 “好。” 李秀强打精神应道。 可话音未落,他就不小心踩空了一截阶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摔去。 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叫。 绝望感瞬间袭来,李秀很清楚,在这种时候摔下楼梯,恐怕等待他的就不仅仅只是摔伤,更可能是…… 一双手猛然间伸出来,无比坚定地拽住了李秀的身体。 “方乾安?” “嘘——” 高大的男生压抑地冲着他低语。 没等李秀反应过来,少年就再一次被曾经的校霸背在了背上。李秀下意识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方乾安身体猛然绷紧了。 “警告你别挣扎,我现在也没什么力气。” 李秀听到方乾安硬邦邦地警告道。 “就你这样瘦不拉几一个小东西,根本就不费力,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在我身上呆着别给我添麻烦。” “……” 身形孱弱的少年咬住了嘴唇,面对一点都不客气的警告声,却没有发出一声反驳,相反,他尽可能地调整好了姿势——大腿交缠卡在了方乾安的腰间,上半身则是紧紧贴在了对方的背脊之上,双臂绕过男生的肩头,环在了他的胸口。 这种姿势能够让方乾安更省力一些。 不过,也正是靠着这个姿势,李秀也察觉到了,方乾安到底是有多紧张。 “咔——” 又是一声古怪的脚步声。 李秀本能地勾紧大腿。 而隔着薄薄的衣服,李秀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方乾安身上的肌肉像是痉挛似地跳动了好几下,然后就像是石头一样倏然绷得紧紧的,甚至,就连方乾安拖着他大腿的手掌都在不自觉用力。 李秀腿脚不方便,大腿上的肌肉异常柔软。 而方乾安的手指简直都要陷到他的大腿里去了,隐隐的,李秀感到有些酸痛。 但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这点小小的酸痛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谢谢。” 黑暗中响起了李秀细如蚊讷的道谢声。 之前的惊吓让方乾安背被汗浸湿了。然而,他的背却依旧宽厚,结实,抱着李秀的双臂也一如既往的坚定。 李秀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是那么熟悉。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李秀忍不住想道。 好像已经好几次了。 在自己快要走不动的时候,似乎都是同样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带着他,在未知的恐惧和无法逃离的黑暗中,不断前行。 怦怦—— 心跳仿佛出了点小问题。 李秀闭上眼睛,将脸抵在方乾安的肩头,朦朦胧胧地想道。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又仿佛过得很快, 从大楼的顶端一路往下,等真的看出出口时,所有人都差点因为体力和精神的双重负担跪倒在地上。 徐老师是最后一个跨出安全楼梯大门的。 李秀眼尖地看到,徐老师手中确实拿着符纸,只不过此时,那符纸也只剩下最后一张。 同样是经历了那样一场逃命,跟气喘吁吁的其他人不一样,徐老师这时候的脸色已经白得微微透明,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李秀还没有来得及问徐老师怎么样,就见他倏然转身,把最后一张符纸丢进了黑暗之中。 然后,他重重地关上了安全梯的大门。 “砰——” 下一秒,李秀就听到了那一声无比熟悉的,沉闷又诡异的撞击声。 “徐老师?” “已经没事了。”徐老师扶着墙,对上李秀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他柔声说道。 “走,先上车。” 短暂地歇了一会儿,四个人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朝着大楼外走去。 然后,他们便对上了大楼外那浓郁不散的夜雾。 “艹——” 徐老师嘴唇微动,再也不见之前温文尔雅,而是骂了一声脏话。 第53章 第 53 章 a市偶尔也会在夜间起雾,可是李秀在本地长到这么大,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雾。 隔着大楼的高级落地窗望向外面,只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犹如实质般流淌不休的白色。乔阳试探性地拉了拉玻璃门,只不过一道窄窄的缝隙而已,就见到一层白烟像是活物一般缓缓自外界流淌进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摇曳不休。 雾气碰触到皮肤,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阴冷。 乔阳手一抖,当机立断把门关上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不好看,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们中还不至于有人蠢到把这样的夜雾看成是正常现象。乔阳拿出手机拨打了110,并不意外地发现,此刻他的手机在手中完全变成了板砖,一点信号都没有。 “老师,接下来怎么办?” 年轻人把手机塞回口袋,抓着头发问道。 徐老师正在沉吟,可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就像是听到了乔阳的问话一样,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安全梯内又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 几人齐齐转头,正好看见安全梯厚实的门摇摇欲坠地晃动个不停。 没有人敢去想现在安全门后面是什么样的景象。 徐老师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肯定是不能待的,还是得先上车。车上我还是有布置的,能镇住一些邪门歪道。” 年长的男人沉声说道。 幸好来的时候,他直接把车停在了大楼的门口,现在只需要冲下长长的阶梯便可以直接上车。 “就算是真有鬼遮眼,这么短的距离,闭着眼睛摸也能摸到了。” 徐老师说道,说完拿出车钥匙按了一下。下一秒,白雾之中就传出来了一声清晰可闻的电子音,隐约还可以看见汽车的雾灯亮了亮。 确实,车子就在不远处。意识到这点,所有人都微不可及地松了一口气。确定了位置之后,徐老师让所有人手拉这手,然后他率先推开了大门,领着其他人朝着雾气中的车冲了过去。 最开始那几步一切正常。 然而,下一刻,一股浓稠冰凉的水气,像是黑暗中探出的湿漉漉的手一般,倏然贴在了李秀的脸上。 李秀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雾气可以如此浓稠,强烈的潮气袭来,猝不及防中,李秀只觉得自己像是溺水了一下,口鼻处灌满了冰冷液体。 他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而等他强忍着胸口的憋闷克制住咳嗽,再回神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中早已空了。 本应牵着他的乔阳和方乾不见踪影。 萦绕在他身边的,只有雾气。 无边无尽的雾。 宛若有一根冰冷的手指在他胃里轻轻搅动了一下,发现自己落单后,李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整个人更是紧张到想要干呕。 “徐老师?方乾安?乔阳?” 李秀惊恐万分地低声喊道。 “艹,这边,李秀!来这边!” 幸好,他一喊,不远处传来了清晰的呼唤。 就像是为了给他指示方向,左前方车灯又亮了亮。 李秀不敢耽误,急匆匆的朝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徐老师!我——” 只走了两步,黄色的光晕便已经近在咫尺。 然而李秀却猛然停下了脚步。 冷汗浸透了少年的背脊,他不敢置信的望向了光传来的方向。 那根本就不是徐老师那辆旧本田,而是…… 一个手持着手电筒,僵直站立的枯瘦老人。 那是外婆。 外婆举着手电筒,黄色的光柱直直照向李秀。 李秀的心狂跳了起来,他甚至都不敢眨眼,只能呆呆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现在自己的脸上一片濡湿,但是他却已经分辨不出,那到底是雾气的浸染,还是他又一次懦弱且无能地哭了出来。 “外婆。”李秀哽咽着喊道,“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我好害怕。” 在这样浓稠的雾气中,外婆的身形却异常清晰,跟不久前他所见到的,那丑陋变形的僵尸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外婆更接近李秀记亿中的老人。 甚至,她比李秀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外婆,还要稍微年轻一些。 李秀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们才刚刚搬到城中村。 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城中村里错综复杂的巷道长到不可思议,没有路灯,没有标示,稍微一个不小心就会迷路。 而且他搬过去的时候,刚好是冬天,稍微耽误一下,天就黑了。 李秀稍微走错一步路,迎接他的都会是令人恐惧的黑暗。 最不巧的是,他和外婆初来乍到的外来者。而且,李秀脚上的缺陷又是那么明显。城中村里,缺少父母教养的孩们会故意戏弄李秀,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故意放出自家养的狗,让狗去追逐李秀,好看到李秀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跌倒的狼狈样子。 那一次之后,李秀回家发了高烧。 大病初愈回到学校的第一天,白天还好,可等到他放学准备回家时,李秀只觉得自己的脚沉重到迈不开步子。 就在他无比恐惧,想着自己又要独自一人经过长长的巷道时,他却在巷子口看到了苍老的身影,而那正是外婆。 在冬日过早暗下来的暮色之中,平日里很难说是和蔼可亲的老人,却颤颤巍巍地带着手电筒,守在巷子门口,在寒风中沉默地等待着放学归来的李秀。 见到李秀,她并没有像是其他老人那样大肆表现着自己的慈爱,老人只是微微点头,然后示意李秀跟在她的身后。 外婆在李秀面前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除了催促李秀去给哥哥送饭,她很少跟李秀交流。 然而就在那一刻,李秀却分明感受到了外婆无言的宠爱。 就那样,接送了李秀一个学期之后,年幼的孩童终于适应了城中村的道路。 而且,曾经追着他咬的那只狗也死了,城中村中的那些恶童不知怎么回事,也一个一个搬出了那片区域。 李秀再也不害怕一个人回家,外婆也没有再接送过他。 …… 可现在,李秀却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拿着老式手电,安静守在巷子门口,接他回家的老人。 “阿秀啊……” 李秀听见外婆喃喃的冲着自己开口道。 老人脸色还是那么苍白,神色却充满了悲哀。 “你别怕,外婆不想这样的……” “外婆怎么会害你呢?” 一边说着,外婆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一步。 李秀下意识向后退去,声音里哭腔愈重。 “你别过来!” 李秀喊道,然而,声音听上去却格外虚弱。 他没有想到,外婆竟然真的停下了脚步。 老人专心致志地看着李秀,浑浊的眼睛里淌出了泪水。 “外婆没想过要吓你,外婆只是舍不得你……”老人悲伤地说道,“你还那么小,又无父无母,外婆就这样走了,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个世界,外婆怎么舍得呀……我的阿秀啊,你太可怜了,外婆真的是不忍心啊!” 李秀剧烈地喘息着。 外婆的每一句低语,都像是刀子在扎他的心。 是啊,自己该怎么办? 孤零零地,孑然一身的自己,真的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在听到外婆死讯后,这个念头就一直盘旋在李秀的心灵深处。 “来吧,阿秀跟外婆走,外婆会护着你的,有外婆在,也好过你继续一个人留在这世间孤苦伶仃……” 外婆再一次朝着李秀抬起了手,有那么一瞬间,李秀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外婆的方向走了一步。 要是跟着外婆走,是不是,就不用再一个人了? …… 而就在下一秒,李秀身后一股大力猛然袭来。 简直就像是被一头牛撞了一下,李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直接抗了肩头。 李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 “阿秀你又在犯什么蠢!你他妈看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你外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李秀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凝神一望,这才发现,先前外婆所站着的那个方向,分明就是一个又高又瘦,肢体细长,满身鲜红的“怪物”。 那道人影的头上,还罩着一张熟悉的纸面具。 此时,它还保持着抬手的姿势,漆黑的眼窝空洞的望着李秀,看上去异常诡异。 “……还有,你听它说什么狗屎,什么叫做一个人?你他妈还有我呢!” 方乾安一边扛着李秀跑,一边冲着李秀大骂。 几步之后,李秀后知后觉地听到,白雾中有汽车的发动机的轰隆作响。 伴随着一阵含糊快速地念咒声,不知从哪里腾起了一阵微风,吹散了李秀和方乾安身侧的雾。 少年再抬头,这才发现其实徐老师的车就在他们旁边。而徐老师已经坐在了驾驶位上,男人按下了车窗,急吼吼地冲着他们大吼道:“快上车——” 方乾安没有丝毫耽误,一把拉开侧门就把李秀丢了进去,紧接着自己冲进了车里,砰然关上了车门。 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原本散去的雾气又一团一团聚拢来,仿佛拥有自我生命一般地糊在了车厢之外。伴随着气流的涌动,雾气中仿佛浮现出了一张又一张模糊的人脸,正贴在车窗外面窥视着车内之人。 第54章 第 54 章 “李秀,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气死的——” 在徐老师的驾驶下车辆缓缓开动。 “那是鬼好不好,你还愣头愣脑任凭那种东西给你洗脑,你的智商全部用来做数学题了吗?!” 微颤的车厢里首先响起来的是前任校霸的怒吼。 方乾安眼睛圆睁死死瞪着座位角落里咬着嘴唇不吭声的少年,一只手还拽着后者细弱到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然而在劈头盖脸疯狂骂着李秀的同时,这个一米九的大男生自己也还在因为过度紧张而不自觉地发抖。 只有方乾安自己知道,他到底有多害怕。 明明拽得那么紧…… 明明发誓过,无论如何也得在浓雾中保护好李秀。 可等他们到了徐老师的车边,正准备上车的时候,方乾安只觉得手中的李秀像是游鱼一般倏然从他掌心中溜走了。 无论他怎么呼唤李秀的名字,少年依然充耳不闻,反而飞快地朝着浓雾的深处木愣愣走了过去。 一直到现在,方乾安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三魂七魄里起码有两魂五魄没完全收回来。 “……之前都已经那样了,你竟然还不提高警惕,那种东西用你外婆的样子迷惑你,你就真的傻乎乎跟过去了!之前看鬼片我就在奇怪到底有谁会傻逼成那样,搞半天那人就在我身边!” “可是,那是外婆……” 李秀垂着头,哽咽着回了一句。 “你外婆已经被那种东西变成僵尸了!你自己都看到了!” 方乾安声音顿时提高了不少,无比凶狠地冲着李秀吼道。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我很清醒!”李秀忽然间抬起脸,流着眼泪也冲着方乾安喊了起来,“我知道那是红大人假扮的,我不应该被迷惑,可是……可是我已经见不到真正的外婆了!我的外婆已经死了!” 在病床上听到外婆死讯时候李秀尚且能勉强维持出表面的冷静,一直等到其他人走了才开始哭。 结果现在,李秀再也控制不住,当着方乾安的面嚎啕大哭出声。 “我外婆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再也没有外婆了……呜呜呜……你凭什么那么大声骂我……我知道我很蠢,可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的机会了……” 上一秒还冲着李秀嚷嚷的方乾安,下一秒彻底慌了神。 “你,你怎么说哭就哭……”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李秀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 “对,对不起!” 片刻后,前任校霸结结巴巴地开始跟李秀道歉。 “喂,你,你别哭了,我刚才……那啥,我就是太急了,所以才大声的,我不是故意要骂你……呸,其实我是在气我自己……” 方乾安简直被李秀哭得心惊肉跳。 他想擦去李秀的眼泪,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巾。 他下意识想卷起自己t恤的下摆,结果刚抬手又讪讪把衣服放下了——他衣服上沾满了之前逃命时候蹭上的灰和血,瞅着十分埋淘,根本不舍得用它去给李秀擦脸。 “对不起,真是我的错,你先别哭。” 末了,方乾安只得小心翼翼用指尖抹去李秀的眼泪,掌心被李秀哭得湿漉漉的,烫得他整个人胸口都酸了起来。 最后还是徐老师打起了圆场。 他示意乔阳从置物格里找出几盒餐巾纸递给后面两个高中男生,等到李秀稍稍冷静下来后,徐老师才干咳了几声开口道:“咳咳,方同学,你其实哪有资格说李秀同学,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就你刚才那样直接冲出去,我们也是吓得够呛。” “就是,”乔阳也忍不住接口道,“喊你都喊不听,李秀一不见你也冲出去了,要不是运气好,这次我们就得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都得栽进去了——” 李秀本来还红着眼睛擤鼻涕,这时候听到徐老师和乔阳的话,没忍住看了方乾安一眼。 方乾安很是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连分辨的声音都虚弱得可怜:“我……我那是着急,所以才没顾得上。” 话音落下后,徐老师和乔阳都没再吭声,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而李秀垂着眼帘,也一点点收敛了泪意。 “对不起。”他小声嗫嚅道。 “没事——”这次是徐老师接了话,“鬼遮眼鬼迷心,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冲着人心弱点去的,李秀同学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要是一般学生过来,遇到今天晚上这种事情估摸着早就已经吓到不能动弹了。” “是啊,今天晚上这种事情真的,我都没见到过。就算是国外丧尸片也就这样了——” 乔阳也应和道。 他不提还好,一提到今天晚上遭遇的事情,所有人都心情又沉重了下来。车窗外夜雾依旧浓厚,他们四个人其实依然没有完全脱离险境。 “徐老师,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李秀定了定神,哑着声音询问道。 徐老师点开手机,设定了导航。 导航的声音跟他的回复重叠在了一起:“……这附近就是a市烈士陵园,先去那里一趟。” 【“准备出发,全程2.5公里,大约需要7分钟,30米后右转——”】 …… “啊?” “烈士陵园?” “老师,等等,陵园?” 车厢里另外三人都有点傻眼。 只有徐老师依然神色平静:“嗯,就是陵园……烈士陵园里都是革命先烈,先烈们的英气极重,最能克制邪气,应当是可以庇佑我们一晚的。” 听到徐老师解释,其他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a市的烈士陵园其实也就是市民公园,所以距离方家所在的那栋大楼距离确实不远,如果不是特殊状况,以方乾安过人的体力,哪怕是背着李秀跑,跑个十几分钟也能到了。更不要说他们现在还是在开车——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却始终未能抵达那近在咫尺的目的地。 “老师……这辆车,是不是越开越慢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乔阳额角渗出了点点冷汗。 他瞥了一眼车子的操控台,上面显示现在的车速是六十迈。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外只有一团团浓雾,没有了前行的参照物,坐在车上的他只觉得车子好像已经慢得快停下来了。 “老师?” “没事……不过就是干扰人心的手段而已,不用怕。” 徐老师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他话音未落,车上那已经不知道积灰了多久的收音机却在此时突兀地响了起来。 “滋滋滋……今夜有你……滋滋滋滋滋……接下来是a市夜间天气预报……滋滋……夜未眠情感电台……滋滋……今夜你会不会来……” 嘈杂的电台节目中和早已不流行的老歌片段里,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诡异的声音盘旋在车厢里,惊得除了徐老师之外的所有人都面露惶恐。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那刺耳电流声中不可忽视的沙哑低语。 【“阿秀……”】 【“来,跟我走……”】 【“我的阿秀啊……哭得怎么那么伤心呢?”】 【“我把他们全部都杀了,好不好?”】 …… “咔”的一声。 只见徐老师面无表情,伸手直接关掉了广播。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广播开关那圆圆的按钮上,沾着一点殷红的血迹。 而那不听话的车载广播总算没有再响起来了。 可这短暂的安宁却根本未能持久。 因为下一秒,车厢里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 手机自动接通了。 “阿秀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话筒里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是外婆的。 “阿秀,乖,你该回家了。” 像是受到了干扰,苍老的低语被怪异的拉长。 “你哥哥饿了……” “嘻……阿秀……该回家了……该给你哥吃点东西了……” …… 那声音逐渐变了音调。 有的时候听上去像是老妪的呼唤,有的时候,又像是一个年轻男人压低声音的嘶嘶低语。 一股难言的阴寒顺着声音一点点在车厢里蔓延。李秀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眼前更是一阵晕眩。 恍惚中,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一双冰冷的手,正在抚摸着他的脖颈。 汗毛倒立,恶心欲呕。 “所有人把手机砸了。” 徐老师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他盯着车的前方一字一句说道。 “啊?啊啊——” 乔阳捧着自己刚买的手机,听到老师的话,整个人都呆了。可还没有等他纠结完毕,后面就伸出一只手一把扯过了他的手机。只见方乾安面无表情所有人手机握在手心,跟掰巧克力块似的,轻轻松松就把手机都撅了。 “我那手机还在还分期啊!” 乔阳捧着方乾安扔回来的手机残骸,脸色比之前被鬼吓的时候还要难看。 “下个月就出新款了。” 方乾安没有一丝同情心地冲着乔阳说道,然后又转头望向了沉默不语的李秀:“……雪梨prox的款式你喜欢吗?” 李秀原本还在看着作废的手机发呆,这时候也未能反应过来,看上去有点呆。 “啊?” 方乾安深吸了一口气,冲着身边少年笑了笑:“等这件事完了,我给你台好点的手机,你那破手机早就应该换了。” 说完,他伸出手用力揉了一把李秀的头发。 “不许拒绝啊,我比你大,你本来就应该叫我哥,当哥的,给自己弟弟买台手机就是应该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车子忽然猛地一震。所有人齐齐往前跌去,然后又被安全带绑回了原位,胸口勒得生疼。 …… “艹——” 徐老师骂了一声。 车子熄火了。 …… 浓雾瞬间紧紧地包裹住了静止不动的轿车。 没有了发动机的轰鸣,四下里一瞬间静得简直可怕。 “叮铃——” 挂在车厢左上角的铜铃,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响。 李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往方乾安的方向靠了靠。他还记得,乔阳跟他解释过,挂在车厢里的铜铃,只有在感受到阴气的时候,才会作响。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车窗外,还是只有浓雾,看上去跟之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 “叮铃——” 可是,下一秒,铜铃又响了,而且这一次,铃声听上去比之前,似乎更加急促了一些。 “叮铃——” “叮铃——” “叮铃——” 就在李秀这么想的同时,挂在车厢四个角落的铜铃,已经不约而同地同时响了起来。而驾驶座上的徐老师眉头也越皱越紧,原本就是十分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愈发褪去了血色,就连嘴唇都已经变成了灰白。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铜铃声,车窗外那原本浓稠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却影影绰绰的,出现了许多道僵硬的影子。 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就那样一点点的,朝着浓雾中唯一亮着光的车厢,围拢了过来。 而就在徐老师的手边,早已被弯折成v字的旧诺基亚手机里,突兀地,传来了一声导航播报声。 【“准备出发……滋滋……全程2.5公里……滋滋……大约需要7分钟,30米后右转——”】 …… 车里所有人的身影都骤然僵硬了。 开了这么久,可是,导航却始终未变。 他们一直,都停留在原地。 第55章 第 55 章 “鬼话连篇。” 就在车厢里气氛变得无比凝滞之时,徐老师冷笑一声,径直把还在沙沙作响的手机残骸丢到了车外。 然后他转过头望向车厢里另外三人,神色淡淡。 “我都说告诉过你们多少遍了,这种东西就是专攻人心的,听到这种鬼言鬼语,你们一个字都不要信,最好连听都不要听。” 徐老师镇定地说道。 随后他在驾驶座位上捏了几个手决,似乎是在测算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男人眉心的褶皱展开了一些。 “啧,这不就对了嘛,烈士陵园应该就在旁边。” 徐老师的声音听上去也比之前轻松了一些。 “可,可是,老师,我们该怎么过去?” 乔阳听到徐老师的话,稍微放松了几秒钟之后,就瞪着车窗外那些越来越明显的“人影”惊慌问道。 徐老师低下头冲着他摆了摆手,男人从置物箱里找出了纸杯,然后在里头倒了些枸杞水。紧接着他用手指沾着水,虚虚地在纸杯上方画了几道。 一按车窗,徐老师将手伸出窗外,将那杯水朝着车厢周围泼了出去。 “呜呜……” “呜……” 一时之间,原本聚拢而来的影子瞬间退去不少,雾气中隐约里传来了些许微弱而怪异的嘶哑哭嚎。 车上原本震鸣不休的铃声却是戛然而止。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风吹来。 原本浓到令人窒息的夜雾也在风中淡去不少。 “快看!\ 李秀惊喜地喊道。 就像是徐老师说的那样,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原地打转——烈士陵园其实就在他们不远处。 李秀一眼就看到车外烈士陵园白底黑色的大门。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他甚至能看见大门一侧那亮着昏黄灯光的保安亭和保安亭里正在心不在焉玩手机的保安。 “喂!这里——” 乔阳也激动起来,一直在冲着陵园的保安大喊大叫。 然而,明明只隔了不到十米,车窗里的他们和保安亭里的保安却像是身处在两个世界,无论车厢内的人怎么呼唤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力,对方依然充耳不闻,所有注意力都在掌心的手机上。 “可恶!” 乔阳气得跳脚,看他的样子,简直恨不得就这样直接下车冲进烈士陵园。 可就在这时那令人不安的浓厚雾气又开始团团地笼罩而来,将令人安心的陵园大门再次遮蔽在翻腾不休微微泛红的雾气深处。 “叮铃——” 几分钟前才散开的“人影”再次摇晃着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车厢四角的铜铃,又响了起来。 徐老师脸色微变。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薅下了原本挂在后视镜上的那一把铜钱。 “老师?”见到他这样的动作,乔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似乎知道些许李秀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整个人瞬间焦灼地嚷嚷起来。 “等等,老师,你这样会——” “没事儿。” 徐老师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没等乔阳说完,赶紧冲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不豁出去哪里能破今天的局呢?” 男人沉声道。 然后他就将铜钱从那些已经发毛的红线上面解了下来,一枚一枚分做了四份,放在了挡风玻璃前。 “徐老师,这是干什么?” 李秀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凭借着刚才徐老师和乔阳之间的三言两语,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古怪的气息。 这个时候他也不由开口问道。 徐老师笑了笑,神色凝重却又十分温柔。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保命的手段,虽然伤元气,可还是得用出来了。唉,今天晚上确实过得艰苦啊……” 他苦笑着冲着后座惶恐不安的年轻男孩说道,然后他便示意李秀,方乾安,还有乔阳伸出手。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把铜钱。 那铜钱也说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可刚一入手李秀便觉得这东西不一般。明明只是一小把铜钱而已,到了手上竟然是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手。 而且,那些铜钱每一枚都很重,压得人手疼。 “咳咳,听我说,我们现在是落入了鬼遮眼的迷阵之中,而且,事情还很棘手。因为这一次,雾里头确实有些‘东西’在。” 年长的男人见所有人都分到了铜钱,这才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现在,只要我们还睁着眼睛,只要看到外面的东西,那就肯定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 徐老师说着,瞥了一眼车窗之外的浓雾。 “现在呢,也只能用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待会儿我会直接下车探路。如果我能走出去,我会在安全的地方拍手。所以,你们只要是听到了拍手声,不要犹豫,赶紧下车。” “下,下车?” “下车?” “……” 听到要离开车厢,别说是李秀和方乾安这种倒霉蛋高中生了,就连乔阳眼底都微微泛起了一丝恐惧之色。徐老师看在眼里,语气中难免染上了一丝凝重。 “是的,下车后跟着我的拍手声走,应该就能走出去了。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们仔细说好了——只要下了车,你们就必须闭上眼睛。” 徐老师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说道 “出了车厢,就没有什么东西在外面保护你们了,你们要是睁开眼睛,恐怕就不是鬼遮眼了,是会被直接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们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再也出不去。” 虽然徐老师尽可能地把话说得平静淡然,可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肃然与紧绷。 “闭着眼睛走?那雾里头的那些东西要是抓住我们怎么办?” 方乾安惊恐万分地开口道。 李秀瞥了方乾安一眼,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炸毛的猫。 怕鬼的校霸这幅胆战心惊开口问话的样子,真的很像是猫在应激。 “徐老师你不是也说了吗?我们车外面,全部……全部都是鬼啊。” 方乾安的声音在抖。 李秀垂着眼眸,忍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忍不住,他伸手过去,轻轻抓住了方乾安的手腕。 他都有些怀疑方乾安要被吓哭了。 “方乾安,你听徐老师说完。”李秀道。 面对方乾安的质疑,徐老师倒是淡定,他指了指众人手中的那一把铜钱。 “所以我不是把这个东西给你们了吗,别怕,如果真的有东西拽着你们,你们就给它们一枚铜钱,然后赶紧按照我给出来的方向走。” “等你们出了这个鬼地方,自然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睁开眼的。” “不过在那之前我再说一遍,在找路的期间,你们绝对不能睁开眼睛。” 说完徐老师又拍了拍乔阳。 “……乔阳,要是没有听到拍手声,那么接下来就只能靠你了。” “靠,靠我?可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办……呜……老师……” 乔阳的眼中早已溢满泪水。 很显然,那被徐老师淡淡带过的“探路”,恐怕并不像是男人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你好歹也跟我学了那么。”徐老师说,“其实呢,本来应该是我来护着你,但是这不是情况特殊吗?李同学和方同学都还是学生,现在也只能靠你了,小乔啊,你还是要撑起来呢。” 徐老师柔和地冲着乔阳说道。 乔阳一把抱住了徐老师的手。 偌大的一个人,哭起来的时候,竟然也是鼻涕眼泪糊一脸。 “我来吧,老师,要不我去吧,万一……万一这条路走不通,你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乔阳急急忙忙地说道。 “开什么鬼玩笑。” 徐老师神色一凛,直接给了乔阳一个暴栗。 “别哭哭啼啼,搞得我好像真的就要死了一样。乔阳啊,你就这么不信任你老师?再说了,哪里有老师蹲在后面等学生趟地雷阵的——” 徐老师说完,又将视线转向了李秀。 他的目光深邃,某种复杂的神色不经意泄露出来,让原本就紧张的少年愈发神经紧绷。 “徐老师……” “李秀啊。” 徐老师掩去了眼底的深思,他忽然起身,,伸手揉了揉李秀的脑袋。 紧接着徐老师手腕一抖,李秀就感觉到,自己的手中又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看似平凡无奇的蜡烛。 李秀睁大眼睛看着手中的蜡烛,心头一跳。 他当然不可能将这样一根蜡烛当成是“普通”蜡烛。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被红大人困住……就是方乾安和外婆点燃了“蜡烛”,这才他带回现在的世界。 “等等,徐老师,这是——” “好了,别说。” 徐老师压低了声音,示意李秀噤声。 “你年纪最小,而且情况也最特殊,而且,那红大人啊,也一直盯着你……唉,你这种情况啊,确实没办法让我放心。” 男人幽幽道。 “不过你也别怕,李秀,你外婆呢,虽然只学了一些皮毛,可是她既然能把那玩意养到现在才出问题,多少还是用了一些特殊的术法的。” 听到这句话,乔阳也不由望向李秀。 啊,对。 乔阳也想起来了,李秀的体质特殊。 “……你看之前红大人所带去的所有的邪祟,我们都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唯独你,你是可以伤到它们的。”徐老师侧过身,附在李秀耳边一字一句说道。 第56章 第 56 章 “所以万一啊,我只是说万一,今天晚上,我要是没能回得来给你们指路。等到之后,你要是真的被红大人带走的话,你就点燃这根蜡烛好了。” 徐老师说话时语气非常平静。 可听到这句话李秀却完全没有办法放松下来,他只是无比惶恐地望着眼前的老师,鼻腔里腾然泛起一股酸意。 “点燃了……然后呢?然后会发生什么?” 李秀问道。 徐老师沉默了片刻,蓦地,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 那笑跟李秀以往任何一次见到的都不一样。 此刻徐老师脸上的笑容一点都不温文尔雅,甚至可以说,那笑容中,还透着一丝陌生的,傲慢桀骜的气质。 原本平和疲倦的中年老师在这一刻,看上去竟然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年气。 “我也不知道。” 徐老师冲着李秀眨了眨眼睛。 “我根本不知道,我这条命,到底能不能拼得过那玩意儿,”玄学大师轻快地冲着李秀解释道,“但要我来说,十几年前那一帮死老头就不应该瞻前顾后,用所谓的水磨功夫去对付那么凶残的东西。像这种邪魔歪道,就应该以凶治凶,以命相搏才对。” “人,怎么能怕鬼呢?” 听到这句话,李秀眼皮一跳,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妙之感。 徐老师刚才给他的这根蜡烛……到底是用什么来燃烧的?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李秀就觉得手中的蜡烛烫得惊人。 他下意识就想把蜡烛塞回给徐老师,可后者却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李秀发愣的瞬间门,年长的男人已经面无表情,推开了车门,径直走下了车。 雾是那样的浓。 徐老师刚走出车门外,就像是被巨大而恐怖怪物彻底吞噬了。 他的身影瞬间门消失在了雾影之中。而那些僵硬可怖的鬼魅身影,也像是感是受到了什么一般,从车厢旁边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徐老师! 乔阳捂住了嘴,明明看不清,却依然死死地盯着徐老师下车的方向。 “……” 李秀也一直盯着窗外。 “没事的,阿秀,徐老师会没事的,他不是很厉害的吗?“ 紧张中,方乾安忽然反握了李秀的手。他冲着少年大声说道。 明明是那么怕鬼的人,这时候却依然在李秀面前努力装出了镇定自若的样子,虽然……不怎么成功。 “他没事的,我有这种感觉。” “是啊,我老师很厉害的。” 副驾驶座上方乔阳也一直在絮叨个不停。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车厢里其他人听。 “不是我说,老师他就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大师了,听说过之前围剿僵尸,他就出过手。他可是最年轻的天师呢。这次不过就是去探个路……只是探路而已……” 如果乔阳没有一边说话一边哭的话,他口中的自我安慰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点说服力。 时间门在这时候漫长到不可思议。 就在李秀盯着窗外,紧张到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崩断之时…… “啪,啪啪。” 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拍掌声。 “他就在外面!” “他应该就在烈士陵园入口!” 李秀和乔阳同时坐直了身体,无比惊喜地嚷嚷道。 拍手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快——快快!老师应该也是耗费了法力!” 乔阳在此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催促则方乾安和李秀下车。 “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老师能坚持多久,我们也要下车了。总之记住老师的话,赶路的时候……” “不要睁眼。” “别睁开眼睛。” 方乾安和李秀异口同声地说道。 听到方乾安和李秀的回答后,乔阳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然后扯下自己领带,用随身小刀割成了两截,递给了面前两个男生。 “系上。”他吩咐道。“我们也该走了。” 乔阳看着方乾安和李秀在眼睛上系上了领带,然后,一狠心,直接打开了车门。 下车之后,浓稠的雾气立刻沉沉地包裹住了三人,雾气中若隐若现的人影也缓缓转向了踉跄前行的他们。 “叮铃——” 隔着粘稠潮湿的雾气,车厢里铜铃的震鸣依旧隐约可见,让李秀背脊上不由窜过一阵凉意。 雾气里有一种浑浊又潮湿的气味,李秀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湿抹布贴在他的口鼻上。那种阴冷的感觉仿佛能顺着毛孔直接钻进李秀的身体最深处。 “啪——啪啪——” 不知道为何,下了车之后,徐老师的巴掌声听上去却比在车里时候听到的模糊许多。风声,细细的呜咽声,若有似无的低语,将巴掌声稀释得的支离破碎。 李秀必须时不时地停下来努力听才能勉强辨别出拍掌声的方向。 就这样艰难地走了一小会儿,他的肩头忽然微微一种。 【“阿秀啊……”】 【“你怎么蒙着眼睛走路啊,真是的,这么走路会摔跤的啊……”】 外婆苍老又担忧的声音响起,李秀心中一悸。 【“你这样子怎么让外婆放心——”】 李秀强忍着泪意,将一枚铜钱按在了“外婆”冰冷粘稠的手背上。 呼啦…… 李秀仿佛听到了类似于火焰腾起的细想,紧接着,原本被“外婆”碰触而变得冰冷僵硬的肩膀瞬间门泛起了一阵灼热的暖意。 而原本压在李秀肩头的重量更是转瞬消失不见。 李秀抽了抽鼻子,借着那一股暖意尽快朝前走去。 “啪啪——” 拍掌声从左前方处传来。 可李秀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徐老师紧张的呼唤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错了,李秀,别再往前走了!” 少年脚步一顿。 一股战栗掠过他的身体,他的胃也开始微微抽紧。 “那东西模仿了我的拍掌声,李秀,往这边来!” 徐老师继续说道。 李秀眼睛上的领带被少年额角缓缓落下的冷汗浸透了。 李秀只在原地停留了几秒钟,就继续朝着左前方走去,然后,他就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了他的脸颊。 ……像是头发。 “李秀!别!别再往前了!” “你面前就是红大人!” 徐老师和乔阳的话纷至杳来。 潮湿雾气中泛起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啪……啪……” 然而,拍掌声依旧在李秀的左前方响起。 李秀死死咬着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转身的冲动。 徐老师说过,这种“东西”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后颈已经痒了起来,黏糊糊,湿哒哒的长发沾满了李秀的脖颈,像是活物一般,眼看着就要往李秀的衣领里头钻——李秀找了个机会,用力地将铜钱丢到了自己身后。 “呜——” 一声痛苦的哀嚎传来,落在他身上的头发也消散了。 而同样消失的,还有徐老师和乔阳惊慌失措地呼唤声。 李秀膝盖一软,险些摔倒。他感到一阵虚脱,那是过于紧张造成的。 他知道这次自己是赌对了……那个声音却是不是徐老师和乔阳发出来的。可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还会这么幸运吗? 还有,其他人也能不被迷惑吗? 无数念头在李秀脑海中盘旋,李秀却只能咬紧牙关努力往前走。 在这期间门,他偶尔还会撞到一些“人”,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东西就贴在自己的鼻尖前,用充血的,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而每次他都会找准时机把铜钱送出去。 每一枚铜钱都会驱散一次鬼魅阴森的窥视感和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纠缠。 然而…… 李秀越是往前走,就越是觉得,徐老师的拍掌声,好像越来越远了。到底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才能走出这片区域?李秀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原本手中满满一捧的铜钱,随着他的前进,似乎越来越少了。 伴随着铜钱的消失,每走一步,李秀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抽紧。 “啪啪——” 终于,李秀再手中只剩下最后两枚铜钱时候,听到了格外清晰的拍掌声。 这一次,拍掌声近得就像是在他眼前响起的一般。 李秀精神一振,他意识到,自己快要走出那片夜雾了。 可就在下一刻,李秀听到一声低语。 他曾经在梦境中听到过无数次的阴森男声,贴在李秀的耳畔响起。 【“阿秀,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下一秒,一阵刺痛从李秀残疾的右脚处传来。 ——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 李秀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压根没来及丢出铜钱,整个人就因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少年手中仅剩的两枚铜钱,也直接从他掌心滚了出去。 “唔——” 李秀倒吸一口冷气,开始拼命在地上摸索丢掉的铜钱。 然而,指尖碰触到的,却是一张早已失去弹性的脸。 李秀的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摸索中,不小心刺入了它早已空洞的眼窝。 少年再一次因为恐惧而发出了呜咽。 【“李秀——”】 宋城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瘸子,你有本事继续逃啊——”】 然后是王荣发的恶毒诅咒。 李秀膝盖一软,感觉到某种近乎柔软无骨的东西沉甸甸湿漉漉地趴在了自己的背上。 扭曲的指节一点点卡向李秀的脖颈,禁锢住他的呼吸。 挣扎中,李秀眼前的领带早已脱落。 铜钱! 只要有铜钱就可以把凑过来的这些东西赶走! 求生的欲望混杂着剧烈的恐惧,李秀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睁开眼睛寻找铜钱的本能。 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自己……会被困在这里吗? 还是说,会被恶鬼直接杀死? 绝望感如同海啸般袭来。 “救命……呜……” 就在李秀即将自暴自弃睁眼的瞬间门,突然有人用力地拽住了他,把他一把从地上扯了起来。 “别睁眼!笨蛋!” 粗犷的男生声音在李秀耳侧炸开。 紧接着李秀的掌心,被塞进了好几枚铜钱。 “拿好——然后直接往往前走!出口就在前面了!” 李秀听见方乾安冲着自己大喊道。 校霸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可是,李秀听得出来,方乾安声音抖得很厉害。 大家都蒙着眼睛。 方乾安,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摔倒了呢? 李秀忍不住想道。 除非,是听到了他的惨叫后,蠢到扯掉了领带,睁开了眼睛。 然后,才发现了陷入了绝境的他。 “方乾安?” 李秀下意识想要伸手拽住男生,可是,方乾安却躲开了他的指尖。 男生用力地推了一把李秀。 李秀趔趄了几步,只觉得自己周身的空气陡然一轻。 “该死!方——”李秀还听到了徐老师的声音,对方似乎是想喊方乾安吧,可是喊到一半就生硬地改了口,“李秀,别逗留,快,往前走!” 他甚至也听到了乔洋的喊声。 “李秀,你还在那里站着干什么,往前走啊!” 莫名的,这一次李秀很确定,发声的人就是他认识的徐老师和乔阳,而不是雾气中的鬼怪模仿出来的。 然而李秀却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方乾安?你在哪里?你跑出来了吗?” 李秀回过头,一边张开手四处探索,一边大喊道。 “阿秀你个傻逼,我出来了,你还在找什么,走啊——” 方乾安还在骂他。 可李秀却并没有按照方乾安的要求离开。 “对不起。” 李秀冲着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徐老师和乔阳喃喃道。 “真的对不起……” 他剧烈地喘息着,因为极度紧张和恐惧,眼角渗出了一行生理性的眼泪。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把方乾安一个人丢在这里。他会被它杀死的。” 然后,李秀睁开了眼睛。 两道模糊的影子就在他的面前,隔着稀薄的雾气,李秀可以清楚地看到徐老师和乔阳铁青的脸色。徐老师脸都扭曲了,似乎在对着他大喊着什么。 然而李秀什么都没有听见。对方的面孔只出现了一瞬,下一秒,轰然涌动而来的浓稠雾气便彻底掩去了他们的身形。 李秀抽噎了一声,他战栗着转过了身。 然后,他就看到了方乾安泛着淡淡灰色的脸。 对上了李秀的视线,方乾安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 “我他妈……根本不需要你……救我……快逃……啊……笨蛋……” “阿秀,快逃。” 他灰白的唇间门溢出了一声无比虚弱的低语。 然后,他眼睛里的光彩就彻底消散了。一米九的高大男生,躯体却像是面口袋一般软塌塌地吊在高大红影的指尖。 面目模糊的怪物在浓雾之中微微俯身,巨大空洞,宛若深渊般的眼窝中,却像是真的有一对眼眸,此时正在专注地凝视着李秀。 【“阿秀。”】 【“我的阿秀啊……”】 它探出手,捧住了李秀的头。 而李秀一边发着抖,一边直直地对上了它。 “哥……哥哥。”他挣扎着,冲着那可怖到极点的怪物,轻声开口道。 【“阿秀啊,你别怕。”】 【“这可是你哥哥。”】 【“只要你当他是哥哥,他就永远都不会伤到你。”】 第57章 第 57 章 “哥……放了他吧。” 李秀喃喃冲着面前的怪物恳求。 红大人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轻轻闪烁了一下,随即它朝着李秀俯下了身体。 又湿又冷,那澎湃而柔软血肉包裹住了李秀,然后像是软体动物一般滑入他的口腔,鼻腔,耳朵……也吞噬了李秀虚弱而绝望的恳求。 猩红而粘稠的血海彻底没过了李秀的神智。 一阵晕眩。 再次清醒过来时候,李秀踉跄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墙壁,缓了一会儿视线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些茫然。 他发现自己竟然正身处在一栋有些老旧的医院里。 狭长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消毒水的味道,天似乎已经黑了,天花板上的灯旧旧的。从理论上来说,这么多灯,光线应该很亮才对,可李秀却总觉得周遭一片昏暗。走廊里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两扇相对的房门,病房门紧紧地关闭着,里头隐约传来了某些仪器在运行时发出来的有规律的声响。 李秀并非独自一人。 偶尔也会有人穿过走廊,可每个人细看过去都像是虚影。医生,护士,病人,每张脸都模模糊糊,服装看上去也透着一股微妙的过时感。 “这是……哪里?” 李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上还残留着之前被“哥哥完全包裹时候残留的虚脱感。没有人看向踉踉跄跄走在走廊中的少年,甚至有一些人干脆地从他的身上直接穿了过去。 自己难道已经变成了鬼魂?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就在李秀四处游荡之时,他手腕上却倏然传来了一阵冰冷。他低下头,然后就对上了一张满是鲜血,肿胀到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一个瘦小的孩童正穿着一件鲜血淋漓的松垮t恤站在他的身边,那对发红的眼球从青紫色的眼睑缝隙中露出来,他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李秀。孩童的额头上有一处非常严重的伤,从紫红色外翻的头皮处隐约可以看到一点森然的白骨。 他伸出手,牵住了李秀的手腕。 恐惧就像是钢钉一般刺穿了李秀的心脏,过度惊吓之下,少年就像是被远光灯照到的野生动物一般僵直在了原地——李秀完全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而在大脑宕机的那段时间里,李秀发现那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做,他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 李秀蓦地想起了自己从徐老师知道的那些过往。 被欺骗和背叛的李雪琳,以及那个身世凄惨到极点的,自己本应该叫做“哥哥”的孩子。 “李钰……哥哥?” 李秀强忍着恐惧,他回望着那个孩子,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的心跳还是很快,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意识到这个孩子十有就是李钰之后,李秀的惊恐却在渐渐褪去。 “我来了。” 李秀调整着呼吸,迟疑了一下后,他对那个孩子说道。 “我以后会陪着你的,你,你可不可以,放了其他人。”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医院里,毕竟按照之前的经验,李秀本来还以为自己会出现在肖家别墅里,李秀也没有顾得上太多,他抓住机会,冲着形象大变的“哥哥”恳求道。 可听到他的话之后,李钰依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快,病人急需抢救——” “不行了,病人心跳停止——” …… 然后,走廊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转运床的轮子在走廊光滑地面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一群人推着转运床急匆匆而来,然后又从李秀和李钰的身边狂奔而过。 虽然只是一瞬间,李秀还是一眼就看清楚了床上的那个病人。 遍体鳞伤,身形瘦弱,整张脸都被挡在氧气面罩下的瘦弱孩童,分明就是此时站在他身侧的李钰。 李秀惊讶地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然后,他将目光转回到了李钰身上。 李钰还是不曾说话。 遍体鳞伤,被殴打不成人形的孩童注意到了李秀的目光,他缓缓抬起瘦弱无比的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急救室大门。 李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跟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李钰死亡的那一幕。可当他出现在急救室里后,才发现伤势严重的孩童,已经在医生的紧急抢救之下奇迹一般地恢复了稳定的心跳。 那应该是一个奇迹吧。即便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李秀也可以看出来,李钰伤得很重很重。而围在李钰身侧的所有人,包括给孩子进行急救的医生,应该也跟李秀抱有同样的想法。看着各项生命体征重新稳定的孩子,他们显得异常惊讶。 “天啊,伤成这样都抢回来了?!靠,刘医生你太牛逼了!” “这孩子真的福大命大。” “运气也太好了。” …… 所有参与了救治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李秀看着眼前一幕,只感到一阵心悸。他记得很清楚,徐老师当时说过,李钰送到医院后就因为长期遭受虐待而不治身亡。可现在,李钰分明已经被医生们抢救回来…… “呜呜……宋院长,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求你了。” 李秀忽然听到了一阵低泣声。 循着声音,李秀本能地朝着手术室外走去。很快他就在手术室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还有一个隐约有点眼熟的男人。 站在李秀的角度,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胸牌上,似乎写着一个“宋”字。 此时他正垂着头紧张地看着自己怀里痛哭不已的女人。 “这件事,不是我不帮你,”男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此刻的李秀却听得异常清楚,“……要是那个孩子死了还好说,可是他现在都已经抢救回来了。更何况你要求做双肾移植,你,你这不是要我杀人吗?这种事情我是不可能做的。” 背对着李秀的女人背脊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小安是我的孩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健康快乐地长大。那个孩子就是我哥的一个私生子,李雪琳也早就死了,不会有人追查的。你放心,后面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欧家人肯定也会帮忙这样痕迹——你也看了那个孩子送过来时的状况,本来就不会有人相信他真的能活下来。就算暂时抢救成功了,之后再出意外不也很正常吗?” “……” 见男人还是不说话,女人的声音忽然也压低了一些。 “宋院长,你知道吗,为了小安的未来,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你愿意出手……” 宋医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方夫人,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李雪琳也是我的学生,你让我做这种事情,这让我以后怎么睡得着——” 方夫人忽然伏在了男人的耳边,轻声说了一个数字。 …… 李秀看得分明,原本还在犹豫不决的男人,在听到那个数字后,眼中瞬间亮起了一道精光。 直觉如同凛冬的海潮般朝着李秀涌来,即将被揭示的真相让李秀感到胃部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碎裂开来,导致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 很快,他就眼睁睁看着那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挣扎着爬回来的孩童,被秘密地二次推进了手术室。 等那个孩子再次推出来时候,瘦小的身体已经被包裹在了裹尸袋中。 “不……” 李秀下意识地想要拦在运尸车前,可就在此时,他的手腕一重,他低下头,看到那孩子再次牵住了他的手。 眼前的场景骤然切换,满身鲜血的孩童带着李秀,蓦地出现在了一间阳光明媚,到处都是高级设备的看护病房内。 李秀无法移开目光,他看到了李钰抬起手——那只胳膊上随处可见恐怖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和尸斑,而泛着青色的指尖正直直指向病床上活泼开朗,养尊处优的孩童。 明明有着相似的眉眼,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孩子。 虽然那个孩子年纪还很小,但是李秀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小时候的方乾安。 “妈妈!” 方乾安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我明天还想去外面玩!” “你这孩子,今天已经在外面玩了好一会了吧?说了多少次了,你要好好养病,等你完全康复了,自然就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了。” “可是我都已经养病好久了。你每次都这么说。” 男孩还是有些不甘心。 女人温柔地看着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微笑。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这次你真的可以好起来的……” “真的吗?” “真的,妈妈向你保证。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哇,太好啦!” …… 李秀觉得身体沉重到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泪意浸染少年的视线,病房里温馨和睦的场景逐渐被血色淹没。 他明白了一切。 “对不起——” 他低下头看着李钰。 孩童依然还是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可这时候的李秀看着他,却再也不觉得害怕。 “对不起,哥……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好可怜……” 彻骨阴冷顺着两人肌肤相接的部分直接朝着李秀蔓延而来,那种寒冷就像是无形的沼泽般想要将李秀彻底吞没,可即便是这样,李秀依然不管不顾地,紧紧拥住了怀里的那个孩童。 泪水从他眼中涟涟而下。 “哥……” “李钰”有些诧异似地扬起脸,他望向李秀。 残留着污血的细瘦指尖,缓慢地点在了李秀的脸上。 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他就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阿秀。” 一直以来都沉默不语的可怖孩童,第一次张开嘴,发出了声响。 “阿秀弟弟。” 他重复了一遍。 缩在李秀怀里的孩子,身形开始一点点地膨胀。很快,原本破破烂烂的瘦小孩童,就变成了身形高大的可怖怪物。 红大人抬起畸形的双臂,它凝望着李秀,在迟疑了片刻后,怪物有些笨拙的,轻轻回抱住了李秀。 “别哭。” 它轻声冲着李秀说道。 “已经……不痛了……” 带着纸面具的怪物,小心翼翼地抹掉了李秀眼角的泪滴。 不知不觉,两者之间的姿势,已经从李秀抱着红大人,变成了红大人抱着李秀。 孱弱的少年就那样乖巧地伏了怪物的怀里,就好像他终于沦为了可怖非人之物的所有物。 “阿秀——” 在被血肉覆盖的鬼蜮之中,忽然突兀地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嘶吼。 “醒醒!” “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啊!” 一个身影挣扎撕开了身上猩红恶臭的肉块,露出了一小截身体。 李秀身形一震,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方乾安充血的眼睛。 男生一米九几的大个子此时在红大人的禁锢下却显得无比瘦小而虚弱,李秀几乎看不到他身上有完好的皮肉,男生全身都是血,到处都是皮开肉绽的可怖伤口。 冲着李秀喊话时候,李秀可以看到他额角凸起的青筋。 “那家伙就是个骗子——它根本就不是李钰!” “李钰早就被它吞噬了!它就是偷了李钰身份和记忆的鬼怪而已!” 也许是因为受伤太严重了,当然也许也是因为过于害怕。 喊话时候,李秀看到方乾安一直在哭。 “方乾安……” 李秀本能地朝着方乾安伸出了手。 他抓住了对方,企图把他拉起来。 然而,下一秒,红大人从他身后探出手,冰冷的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迫使他松开了手。 怪物的眼窝幽深,气息森然。 缠绕在李秀身上的动作透着肉眼可见的独占欲。 而眼前一幕显然让方乾安所剩不多的理智更加崩坏,男生的表情扭曲,看上去已经称得上狰狞。 “你他妈放了阿秀啊!抢占了李钰肾脏的人是我!我还给你!你直接拉走!”方乾安就像是垂死的野兽一般嘶吼着,“可是阿秀不欠你!” 他大叫着,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往李秀的方向爬过来。 “阿秀不欠你,他一直把你当哥哥!你怎么可以把他留在这种鬼地方!你怎么舍得让他守着你这种恶心东西——” 方乾安的挣扎在被鬼怪掌控的世界你显得是多么虚弱啊。 李秀看到红大人指尖轻轻抬了抬。 无数腐烂变形,不知已经在这片黑暗中徘徊了多久的鬼魂瞬间出现在了方乾安的身侧,它们苍白的骸骨卡在了男生的关节处,眼看着就要将他重新拖往黑暗的深处…… “不要!” 李秀尖叫道。 他死死握住了红大人那没有指甲的,细长又冰冷的手指。 “你别伤害他好不好……哥,我求求你了……” 李秀呜咽道。 “我跟你走,我自愿的,我去那个世界陪着你,永远跟你在一起。” 红大人深深地凝望着李秀。 李秀已经哭到视线一片模糊。 “你放走方乾安。”少年说话时候喉咙里泛起了血腥味。 “你放了他……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哥,你别让我伤心好不好。” 一阵漫长到近乎永恒的沉默过后。 红大人喉咙深处传了一声叹息。 而方乾安只觉得,自己周围变得有些模糊。 “李秀,你别发疯——” 校霸发出了一声破音的惨叫。 “我不稀罕让你救,他妈的你以为你是谁,我才不稀罕——” …… 男生粗犷变形的哭声终于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李秀身体僵硬,他喘着粗气,看着方乾安消失的方向。 他看了那个位置很久,很久,直到脸上传来一点冰凉。李秀打了一个冷战,然后才发现,抚在自己脸上的,是红大人的指尖。 红大人替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阿秀,高兴吗?” 红大人轻声问道。 而李秀回望着他,沉默了很久之后,他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地,掀开了红大人脸上的纸面具。 ……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可名状腐烂牙齿通红眼珠子乱飞的场景。 在那总是被鲜血浸湿的纸面具之下,是一张年轻男生的脸,脸颊惨白,眼瞳却异常深黑,嘴唇的线条薄而锋利。对于李秀来说,他的五官中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因为他长得其实与方乾安有些像。 如果李钰能够顺利活下来,应该就是这幅模样。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我却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阿秀弟弟。” 红大人对上李秀的目光,他垂着眼眸,低声道。 “当时妈妈本来想带我回外婆家,结果在楼下看到了你。” 李秀的瞳孔微微紧缩。 “外婆带着你学走路,你总是走不稳,所以老是摔跤,看上去真的好可怜。” 红大人抚过李秀的脸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得越来越近。 “妈妈跟我躲在角落里看了你好久,后来,她就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多年前的旧街巷中。 年轻而憔悴的女人面色惨白,死死拽紧了怀中的孩子,艰难地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外界走去。 “妈妈?” 年幼的男童迷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想跟弟弟玩,妈妈,你说过的,见了外婆我就有新弟弟啦!” 一想到刚才看到的漂亮小孩,男童眼中充满了期待。 “他好可爱,可是好笨哦,连走路都走不好。妈妈,到时候我会教弟弟走路的!那样他就不会老是哭了……妈妈?你怎么哭啦?” “对不起,小钰,”女人忽然躬下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回去啦。” “啊?为什么!为什么啊?妈妈,可是我想要弟弟——” 眼看着孩子即将闹起来,女人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嘘,别闹,小钰,你听妈妈说……你看到弟弟了吧?弟弟他走路不方便对不对?所以他需要很多很多的照顾。”说话间,女人原本犹豫的心已经变得坚定下来,她认真地解释道,“以后呢,妈妈会很忙,忙到根本没有办法守在小钰身边。但是,外婆年纪也大了,如果把你也送回外婆家,她就只能照顾你,不能照顾好弟弟了。只要你回去,弟弟可能就会被送走了哦。” 女人抚摸着怀中软乎乎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 “那样他就太可怜了,是不是,小钰。” “小钰就算没有了妈妈,还有爸爸……可是弟弟除了外婆就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所以小钰还是去跟爸爸一起生活好不好啊?” 男童瘪起嘴,眼中泪光闪闪。 “我不想跟爸爸在一起,我想跟弟弟玩——” 女人微笑起来。 “没事的,等小钰长大以后,就可以来找弟弟玩啦!” 她安抚道。 “真的吗?” “真的。我们家小钰这么喜欢弟弟,弟弟一定也会非常非常喜欢小钰的” 第58章 第 58 章 阿秀……” 鬼蜮之中,红大人低下头,与李秀额头抵着额头。在这一刻,他看上去几乎跟真正的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李钰不是我,可是,我是李钰。” 他一字一句地冲着李秀说道。 “我记得所有的一切。我是为了你才出现的。” 说着说着,他冲着李秀笑了起来。 “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地想要跟你在一起——” 红大人的话尚未说完,就因为他胸口腾起的一点火光而戛然而止。 它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先是看向李秀,然后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一点火光从鬼怪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从一小簇如豆般的火苗开始,火焰旺盛地熊熊燃烧起来。 仿佛只过了一秒钟,红大人的身体就被耀眼灼热的火光包裹住了。 “阿……秀……” 快得简直叫人反应不过来。 红大人朝着李秀伸出了手,但是火焰很快就吞没了它的胳膊,一股辣的气流从燃烧的怪物身上喷涌出来,几乎要烫伤李秀的脸颊。 有那么一会儿,李秀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太奇怪了。 他想。 恐怖,强大,怪异如红大人,为什么忽然就燃烧起来了呢? 然后他才看到了红大人身后的那个身影:方乾安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血葫芦一般的男生,摇摇晃晃地站红大人身侧,一只手上还握着那根蜡烛。 那是徐老师之前交给李秀的蜡烛,而现在,那根蜡烛已经点燃了。 在不久之前,伸手企图将方乾安从血污中拉出来时,李秀借机将藏在袖子里蜡烛偷偷递给了当时眼看着就要被怪物吞没的男生。 那算是李秀留给方乾安的最后退路。如果哥哥无论如何也要杀死方乾安的话,或许方乾安还能借徐老师的蜡烛搏一把。 可李秀并没有想到,方乾安会在已经脱身之后依然不知死活拼了命地回到了鬼蜮之中,他甚至找到了机会点燃了蜡烛并且将其戳进了红大人的身体里。 明明只是那么微弱的火苗啊…… 火焰很快就顺着红大人的身体蔓延到了地面上,带给他们无尽痛苦的怪物都像是浸透了桐油的纸板一样,转瞬间就被炙热而狂躁的火苗彻底吞没。 “这种怪物的话——你不要信啊!” 在灼热而异常明亮的火光中,方乾安冲着李秀吼道。 红大人此时的身体因为燃烧而逐渐变得模糊。 “哥,哥哥?” 李秀必须承认,他吓坏了,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拍打红大人身上的火,可下一秒一股无形的力量袭来,将李秀猛然推了出去。 紧接着,方乾安也飞了起来,他重重地摔在了李秀不远处,身体滚了好几圈然后就不动了。 “方乾安!” 李秀惊叫着,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他把方乾安翻了过来,惊恐万分地探了探方乾安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是男生确实还活着。 李秀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更喜欢他啊。” 一声沙哑的叹息传来,李秀眼含热泪地转过身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已经被火焰吞没的怪物——红大人此时就像是一具燃烧的人形,在他身后,无数扭曲的影子发了疯似的不断翻滚着,尖叫着,然后被无情的火舌大口大口地吞没,随即消散。 “哥……不,不是的……你听我说……我……” 李秀朝着红大人膝行了几步,然而一蓬炙热火焰突然在他与红大人之间爆开,形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墙。又是一股热浪袭来,李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跌了过去。 空气开始变得格外炙热,木料和织物燃烧时特有的刺鼻味道滚滚而起,涌向李秀。 “算了。” 李秀忽然听到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那是红大人发出来的。 被无比明亮的火焰渐渐吞没,在身形完全消失的最后一秒钟,它蓦地微笑起来。 “砰——” 然后,李秀视野中的幻境骤然散去。 伴随着刺耳的碎裂声和某些不知名物件的爆炸声,无数火焰在李秀周围腾然而起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浓烟升腾而起,在热浪之下周围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李秀呛咳到不行,然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肖家别墅里。 他竟然回到了现实?!为什么?对方已经因为火焰而无力维持另外一个世界对李秀的禁锢?还是……报复? 无数疑问划过脑海,可李秀此时却无暇顾及,因为此刻的别墅已然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火场。浓烟,以及高温,让李秀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每一口吸气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鼻腔和肺部在燃烧,无数飞起的火星飞起来,飘飘荡荡的落在李秀身上,但李秀甚至都感觉不到刺痛。 他在浓烟中摸到了身侧的方乾安软倒的身体,然后扯下了自己的袖子绑在了男生的口鼻处。 李秀使出了吃奶的劲,托着对方朝着记忆中大门的方向走去。 “方乾安……你最好……快点醒来……” 他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虽然已经使出了全力,可视野还是不受控制的模糊起来。 到处都是火和烟,猝不及防遭遇火灾,李秀吸入了太多浓烟,视野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这下是真的快死了吧? 李秀绝望地想道。 濒死前的巨大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方乾安。又是一声轰鸣,一道火墙腾起,直直地袭向了李秀。 李秀闭上了眼睛,再也坚持不住,意识抽离了身体。 …… 可是,在昏迷前的最后一瞬间,李秀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盖住了他。 又湿,又凉。 泛着浓烈的血腥气。 是幻觉吧? 他想。 为什么他会看到,已经昏迷不醒的方乾安从身体的正中间裂开来,然后……包裹住了他…… 黑暗终于完全吞没了李秀。 一年后—— a市第一人民医院,某间特殊病房内。 “徐老师,我收到录取通知了。”李秀端端正正地坐在病床旁,冲着床上的男人认真说道,“……庆华和京北,我最后还是选了京北。” 他垂下眼眸,将录取通知书放在了男人一动不动的手边。 徐老师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维生仪器在他床边发出了有规律的滴滴蜂鸣。 乔阳站在李秀身后,抽了抽鼻子。 他眼眶有些红。 “老师要是能醒来,知道你考上了京北肯定高兴死了。” 乔阳冲着李秀说道。 “嗯。” 李秀点了点头。 其实他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但不想在这种时候又哭出来,李秀为了掩饰情绪将目光重新转到了徐老师的身上。 男人已经成为植物人一年了,每次来看徐老师,男人始终都是这样沉沉睡着。可李秀莫名有种感觉,今天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老师看的时候,男人的面庞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安宁舒展。 …… 一年前,肖家别墅起了一场大火,整栋别墅被彻底地夷为平地。 而方乾安和李秀被发现昏迷在火场旁边,从留下的痕迹看,两个人是互相搀扶勉强逃离火场的。相对于那场火灾的严重程度来说,他们两个竟然能活着离开肖家别墅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奇迹。 不是没有人疑惑过为什么李秀和方乾安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肖家别墅旁边,也有人怀疑那场大火就是他们两个人放的。不过后来经过消防部门的调查,证明火灾的原因是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别墅的电路老化导致了自然起火。 考虑到方乾安的身份特殊,在加上之后乔阳的出面,最后没有人再追究李秀和方乾安出现在别墅那边的原因。这件事情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而且,当时大家的注意力也确实没办法分给一场无足轻重的废屋火灾。毕竟那一天最大的新闻,是a市最豪华的摩天大楼内,因为错误的施工方式,用作防水的涂料与防火材料产生了化学反应,造成了严重的化学物质中毒事件,导致了大量无辜群众受伤入院。 没错,徐老师的师门,用这种方式合理解释了那天晚上的活尸事件。 后来李秀从乔阳那里得知,那天晚上大楼内的活尸,后来都也都恢复了正常。 “老师当时用符纸封住了他们的生脉……所以等到天亮后进行祛毒,他们大多还是可以变回人的。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那天晚上老师才会那么虚弱。” 乔阳当时一边抹泪,一边跟李秀解释。 肖家别墅火灾之后,原本盘踞在鬼屋之中的邪祟之气尽数散去。 徐清河因为命烛被点燃而陷入了昏迷,不过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命烛尚未完全燃尽,又或者是什么他们无从知晓的原因,徐老师竟然没有因为魂飞魄散而死,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只不过,要将损失的命魂养回来,却需要漫长的时日,因此迄今为止,徐老师依然处于植物人的状态。 徐老师的昏迷成了压在众人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但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 大火之后,李秀再也没有见过鬼,根据玄门那边传来的消息,封印之下所有的邪气也都无影无踪彻底消散。那场名为红大人的噩梦,似乎终于以肖家别墅的火灾作为句号,彻底结束了。 第59章 第 59 章 探视时间结束后,乔阳抓着李秀在住院楼下的小花坛里聊了好久。 乔阳年纪不大,可关心起李秀的生活事宜来却啰嗦得要命。 “去京城的话开销会很大吧?那边物价高,而且学费生活费都是花费,我之前给你转的那笔钱就是红包你干嘛给我退回来真是的,跟我客气这种事情——” 李秀一脸无奈,拼命拒绝了乔阳的再次转账:“我真没有客气,京北给了我四年学费全免,而且还有额外的奖学金,够我四年的开销了,而且我之前就有存钱,钱真的够用了。” “那也不是这么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不多放点钱在身上怎么能让我放心……” “我也不算一个人在那边啦。” 李秀轻轻挠了挠鼻尖,小声说道。 “方乾安也上了京城的大学。” “啊?” “他的大学就在我学校隔壁,所以也可以互相照顾一下。” 乔阳长长的“哦”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兴味的笑容。 “我明白。嗯,有方乾安在,那你确实不用操心什么了。” 对上乔阳的视线,李秀莫名有些脸热。 “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个家伙的成绩拉上来的,他就算给我做牛做马报答我都不为过,让他帮我熟悉一下京城环境什么的……都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乔阳连连点头:“对对对” 青年瞥了李秀的脸,忽然不爽似的叹了口气:“……确实太便宜那头野猪了。” 乔阳小声地吐槽了一句。 李秀没听清乔阳最后那句话,正想再问,手机就响了起来。 一看屏幕上的来电,李秀神色自然变得柔和起来。 接通电话,李秀语气却很随便:“干吗?” “你还要跟那个家伙啰嗦多久?”男生硬邦邦的声音传来。 “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跟乔师兄……”李秀正感茫然,一道灵光闪过,他举着手机转过身,正好看到花坛另一边的高大身影。 方乾安正站在花坛另一端,隔着葱茏树荫看着李秀。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待会儿在车站见?” 方乾安收起手机,大步走向李秀。 “乔师兄好。”他冲着乔阳打了个招呼,有意无意地挡在了两人中间,这才扭头看向李秀,“我可是特意把事情提前做完好早点过来碰你,结果你就顾着跟别人说话,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也没看到我。 男生像是不满似的嘟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亏我还特意给你带了xx家的热可可。” “明明是你自己站的位置不对。刚好被树挡住了嘛。”李秀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然后快乐的接过了方乾安递给自己的热可可大吸了一口。 “哇,好喝!”少年因为热可可幸福地眯了眯眼。 “嘶,不懂你怎么就能喝那么甜的东西。”方乾安一直注视着李秀,嘴巴上虽然还是不停吐槽,神色却异常柔和。 “咳咳。”乔阳瞅着两个不知不觉就贴在一起的青春期男生,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腻歪劲激得有点牙酸,“……行吧,既然方乾安来接你了,我就先走了。” 乔阳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临分别前,他顺口问了一句:“待会你们是要去哪儿玩?” 李秀和方乾安的表情一瞬间都有些僵硬。 顿了几秒钟之后,方乾安才带着复杂的表情,淡淡说道:“我带阿秀……去看看我妈。” 方夫人已经处于生命的最后阶段。多年来精神病院的生活已经完全耗光了她身体里最后一点生命力。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女人用了各种方式恳求方乾安去见她。可是,自从知道了她过去到底做了什么,去见方夫人这件事对于方乾安来说并不容易。 直到昨天一直负责看顾方夫人的私人医生也打了电话给方乾安,告知方乾安,可能这两天就是女人在世界上的最后时光,方乾安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而李秀也决定跟他一起去。他想要问问方夫人,在为了自己的孩子夺取另外一个无辜孩童生命时,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多年来,她到底有没有感到哪怕一丝丝的后悔。 李秀和方乾安在那家豪华私人疗养院最深处的病房里看到了方夫人。 跟李秀在幻境中看到那个养尊处优,美艳动人的女人完全不一样,看到她的时候李秀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他差点以为自己又一次见到了鬼怪。 人类怎么可能变成那副样子呢? 简直像是活着的骷髅一般,女人双眼凹陷,全身骨瘦如柴,看上去就像是一大把包裹在黄色皮肤之下的干柴,被束缚在那张惨白病床之上。 她确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明明是她不断恳求自己的孩子去见她最后一面,可现在就连方乾安站在她面前时,她眼中也只有一片混沌。 她空洞地看着方乾安,干枯的嘴唇边溢出了一点亮晶晶的唾液。 嶙峋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好半天才从黑漆漆的喉咙里挤出了几声前言不搭后语的呓语。 “对不起……” 她的视线越过了方乾安,像是看向了无尽虚空。 直到现在那声音里依旧充满了恐惧。 “饶了我,雪琳……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妈。” 方乾安垂着头,看着病床上的活骷髅,他哑着声音喊了一声。 “呜呜呜……我错了……都这么多年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好痛苦……我错了……” …… 李秀隐约感觉到方乾安在发抖。 他偏头看了身侧男生一眼,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抚了一下后者的手背,结果下一刻他就被方乾安死死抓住了。 “我感激你让我拥有了生命,我也……我也恨你。” “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罪人。” 他听到方乾安一字一句地对着床上的女人说道。 方夫人眼睛里淌出了泪水。 方乾安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想要帮方夫人擦掉眼泪和口水——可下一秒钟,方乾安又猛然收回了手,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对不起,阿秀,我,我不太舒服。” 方乾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着像是在痉挛。 没等李秀回应,男生已经佝偻着背脊,快步冲出了病房。 李秀本能地想冲出去,可没走几步,他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看向方夫人。 “如果你没有受到这么多折磨。”李秀一步一步回到了方夫人的病床前,垂眸看着那个女人,他喃喃问道,“……你还会感到后悔吗?” 他问道。 “呜呜呜……呜呜……” 方夫人只是空洞地睁着眼睛,继续呜咽个不停。 她看上去已经称得上凄惨可怜,但向来心软的李秀凝望着这个女人,心里却只有一片冷漠。 不,这个女人应该不会后悔。 虽然方夫人已经没有办法再给他任何回应,可李秀对于自己的提问却早已有了答案。 “呵……” 他控制不住地冲着女人冷笑了一声。 “其实我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一点。” 他轻声说道。 “最好能长命百岁,然后一直,一直这样受折磨下去。” 话音落下,李秀转过身,准备出门去找方乾安。可就在此时,他的手腕猛然一紧——几秒钟前还神志不清形容枯槁的女人却在此时死死地抓住了李秀的手腕。 “?!” 李秀一转头,然后惊诧地对上了方夫人的眼睛。 女人陷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此刻精光闪闪,全然不见之前的空洞茫然。 “别,别被骗了。” 她死死瞪着李秀,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不是,不是小安。” 女人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疯癫,只有无尽的恐惧。 “我早就后悔了,我好后悔。” 眼泪涟涟而下,女人发了狂似冲着李秀重复道。 “我把我的儿子杀掉了,你知道吗,我亲手把我的儿子变成了怪物。” “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 “嘶……” 疗养院的洗手间内。 方乾安用冷水冲了一把脸,只不过在擦脸时,眼睛深处传来的刺痛让他不由自主到抽了一口冷气。 “好痛。” 男生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 然后他凑近了镜子,小心地端详了一下自己抽痛的眼珠。 有点红,但是似乎并没有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候,方乾安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他用指尖抵着眼睑,轻轻拉开了一点观察起来。 然后,他对上了藏在眼皮后侧的另外一枚瞳孔。 “我艹——” 男生发出了一声惨叫,踉跄着向后退去。洗手间地板很滑,眼看着他就要跌倒,可他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稳住了身形。 【“小心一点。”】 他听到一个噩梦般的声音。 而那声音……是从他自己的身体深处传来的。 【“阿秀很喜欢这具身体。”】 【“不要弄坏了啊。”】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病房里—— 李秀一点点将手从女人的手腕中抽了出来。 他直视着方夫人。 “我知道。” 少年声音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怖的平静。 方夫人睁大了眼睛呆滞的瞪着李秀,片刻后,女人的表情扭曲起来。 她眼睛中的清明一点点褪去。 “被吃掉了。”她长大了嘴唇,神经质地冲着李秀重复道。 “它把你吃掉了……呜呜……被吃掉了……” 李秀无视了女人的呜咽。 阳光从窗外落入房中,在容貌妍丽的少年脸上打出了深邃的光影。 “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实在是太可怕了。” 李秀就那样看着方夫人,嘴角微微勾起,唇边泛起一丝微笑。 “所以就算是怪物又怎么样……” 【就算是鬼怪也没关系。】 【它依然会是他唯一的亲人。】 【“哥哥”。】 ——《哥哥》·theend—— 第60章 第二则投稿 【对于有的人来说,现在的我应该已经疯掉了吧?】 【我竟然会把那样恐怖的恶鬼当成自己的哥哥,而且,还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幸福。】 【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毕竟现在我已经有了永远都不会跟我分开的家人。】 …… “什么鬼啊?” 你看着私信里的投稿,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怎么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在这样一篇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臆想文字上呢? 是啊,你向来都对这种早已落后于时代的地摊风格鬼故事不感兴趣。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完稿主的投稿后,你依然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感。 似乎有什么人在看着你…… 你猛然抬头,环顾四周。 不,并没有人在看你,一切都只是你的错觉。 “嘶……” 你打了个寒战,觉得这间破公司的空调开得真冷。然后你去饮水机那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哒哒哒——” 倒水的时候,你似乎听到有什么人快步从门口走过的脚步声,可是等你再回头时,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 当然,你不会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回到了座位上,把水杯放在了手边。 再抬头看向屏幕,你不由一愣。 是有人趁着你不在动了你的电脑吗?你有点紧张。 因为你电脑屏幕上,见喜bot投稿竟然已经自行发送了出去。 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已经变成了另外一则长长的私信。 【太太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跟你分享一下今年秋天我回老家时候遇到的事情。】 【这件事情其实说起来话长,我现在是a市大三的一名学生。一直以来都住在a市。】 【不过在我小时候,我曾经在(≈¥山的深处一个特别偏僻的小村庄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说,其实我从小就身体不好,后来听说还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所有人都说我活不过十岁。反正后来我爸妈也绝望了,就干脆把我带回了奶奶家听天由命。而就是在那里,我家遇到了一个村巫,说有办法救我。】 【他说,可以把我嫁给龙神……】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我爸妈讲给我听的,我自己其实一点都不记得了。我甚至都怀疑这是他们故意说出来骗我的,直到今年小长假,我带着我的大学同学们一起回了一趟老家……】 见喜bot 投稿编号:23113 《龙沼村》 第61章 第 61 章 “沙沙……” 举行仪式的那天晚上,村里下起了一场大雨。 大雨带来的浓厚水汽像是一层湿哒哒的毯子一般直接笼罩在了山林深处的偏远村落之上。这样的夜晚对于这样一座村庄本应该是寂静和平和的,然而此时这里却笼罩着杂沓纷乱的气息,旧式的手电筒在雨幕中照射团团黄光,与那仿佛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火把还有灯笼所散发出来的火光混合成了一片迷离摇曳的光幕。 “沙沙……” 雨还在下。 山林的夜晚异常漆黑,就算是人类用上了所有照明工具,腰部以下的位置依然是一片昏暗,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吞没了一样。 但即便是这样,一行人中,被小心翼翼抬在四人肩头的那口棺材依然显得鲜艳夺目。 那是一口被漆成了鲜红色的棺材。 跟寻常棺材不同的是,棺材上诡异的画着颜色艳丽,笔触繁复华丽的花纹。上等的木材被雕刻成了花团锦簇的样式,棺材盖上,系着一团红绸花。 明晃晃的“囍”字分别贴在棺材头和棺材尾,随着人们的行走,被雨水浸透的大红喜字滴滴答答往下流淌着红色的水。 一群人前持喜字牌,箱笼,各色糕点果品制成的供品,后有人持锣打鼓,吹唢呐,在极为喜庆的送亲乐中,这群人扛着囍字棺,摇摇晃晃地行走在狭窄崎岖的山间小道上。 悠长嘶哑的喜乐在雨夜中跟火光一同明灭不定。 细听的话,隐约还能听到棺材中不断传出来的稚嫩嚎哭。 “呜呜呜……妈……妈妈……爸爸……” “我怕……” “妈妈,你在哪里?” 站在棺材旁的是一个全身穿红的女人,听到棺材中不断传来的哭声,她那张浓妆艳抹也难掩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不舍。 “没事的,言言,不怕不怕!” 女人拍着那口诡异棺材的棺盖,虽说是在努力安抚棺中孩童的情绪,可她自己的声音里也透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与不安。 “妈妈在呢,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这就是一个游戏,等言言赢了这个游戏,就可以变得又舒服又健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 “不——我不玩了——妈妈——我怕——” 孩童果然没有被安抚成功,棺材里不断传来“砰砰”声,听得出来那是孩子在努力挣扎。 眼前的一幕简直让女人心如刀绞。 她本能地抠住了棺材盖的缝隙。 “言言,你别害怕,你别乱动!你身体受不了的!” 一双手蓦地从雨幕从伸了过来,盖在了女人的手背上。 “四妹子,你先别慌。这个仪式就是这样的……下了雨其实是好事,这说明龙神它喜欢言言呢。”黑夜中突兀地飘起了一张怪异的面具,对上那张怪异有扭曲的脸,女人骇得惊叫了一声,然后才想起来,那并非什么山林中的鬼魅现身,而是村巫戴着全套的祭祀装备而来。 “我,我不是慌,”女人定了定神,结结巴巴说道,“是小孩子他可能受不了这个,言言他身体不好,特别是心脏,太过激动我怕他晕死在里头。”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村巫。 “就不能我先把他抱出来,等到了地方我再把他放进去吗?” 女人听得分明,随着时间流逝,喜棺里传来的拍打声和哭喊声都变得越来越微弱。 这让她愈发感到了不安。 然而村巫却只 是直勾勾盯着她,声音在雨雾中有种诡异的森然。 “这又不是随便的事情,四妹子,之前我就跟你说好的啦,这可是龙神娶亲……”她反手卡住了女人的手腕,每一根手指都冷得叫人起鸡皮疙瘩,“我知道你是城里人现在不信这些了,但是你小时候也在这里呆过,你知道龙神大人它有多厉害的。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它第一次娶亲,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错的,不然惹得它不高兴了,别说言言救不活,我们所有人都是要遭殃的。” 在村巫的提醒下,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眼中恐惧也愈发浓厚。 “可,可是——” “而且现在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四妹子,你要沉得住气嘞。你想想看,你把言言带回来不就是因为城里那些医生什么的说他没救了吗?都已经这个样子了,现在我们只能指望龙神救言言了。你要想,只要言言真的嫁过去了,他就再也不是我们这种凡人了,龙神大人会护住他,不叫他死的……” “呜呜,这办法真的有用不咯?” 听到这里,女人终于泣不成声,对于眼前诡异到近乎荒诞的迷信活动,她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然而,想到带着孩子辗转全国,找了无数医生后得到的答案,就算再忐忑她也只能徒劳无功地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虚妄地渴求着那虚无缥缈的龙神真的可以挽救她唯一的孩子。 “言言,你再坚持一下啊,妈妈求你了!你勇敢一点!” 女人在村巫的凝视下不再敢去开棺材盖,只能趴在喜棺旁一边又一边的对着里头哭声微弱的孩子喊道。 这样不知道熬了多久,一群人终于抵达了山林深处的目的地—— 那是一个深邃如同怪物胃袋般的洞穴。 一道涓涓细流从洞穴中汩汩流出,大概是因为有水流,这里的湿气似乎变得更重了一些。空气中隐约还散发着一股洞穴特有的湿冷与微腥。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们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向洞穴,虽然大家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可站在这里时候,就算是最膀大腰圆的汉子,脸上都隐约透露出了一丝恐惧。 “到了,这里就是落龙沼。” 村巫摇晃了摇头,面具上的金粉微微闪烁,在光影错落之下就像是某种活物一般蠕动了一下。 他走到了女人旁边解释了一句。 “再往里头走就是落龙洞。” 话音落下,他回头冷冷看了队伍一眼。 “站着干什么?我们这可是送亲!送亲的礼数呢!搞得这么丧气做什么!” 在他的呵斥下,送亲的唢呐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只可惜因为吹奏人的胆怯,气实在不住,那调子断断续续,愈发显得诡异刺耳。 棺材终于被送到了洞穴之中。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内里极深,错综复杂危险至极,一个不小心闯进去十有会要困死在里头。 好在这一次的喜堂并没有设置在洞穴深处,一群人走了没多久,就在溶洞中一处平坦的石台上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设置上了简陋的喜棚。 高高的红烛在黑暗中噼啪燃烧,大大的喜字在喜棚中鲜艳夺目。 喜乐再一次停了下来。 好在这次村巫没有在斥责那些已经吓到脸色惨白的村民。他指挥着旁人将开棺仪式所需要的祭品拿了上来。 那是两条硕大无比,足有一米多长的大青鱼。 村巫走上前,将鱼从身体正中心一道破开。浓浓的腥臭味道伴随着殷红鱼血 的滴落散发开来。男人将鱼血抹在了棺材上,嘴里念念有词。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来到了喜棺前,将棺材盖推开来。 “言言——” 女人当即要上前去,却被村巫严厉的制止了。 “嘘!” 他沉声道。 “别吵到龙神。” 莫名的,女人觉得他的声音也有些紧绷。 村巫把棺材里的孩童小心地抱了出来。 那是一个非常瘦弱的孩子,看上去不过是五六岁的身量,此时早已哭得没有力气,被抱出来也只是恹恹的,偶尔发出几声虚弱的抽噎。 虽然只是孩童,可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一整套的正经老式嫁衣。红底的绸缎上,用金线一针一针绣满了鱼鳞纹。大概是因为之前在棺材里挣扎得太厉害,红盖头已经掉下来,露出了孩子的脸。 那是一个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的漂亮孩子。 哪怕是那些被贴在照片上的招贴画的童星也不会比他更漂亮了。只可惜,就是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此刻却白得近乎透明,隐约还泛着点不正常的淡青色,哪怕此时孩子的唇上和颊上都点着胭脂,也掩饰不了他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衰弱。 “妈妈……” 被抱出棺材后,被称为言言的孩子总算没有再哭了。他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自己的母亲。他一点都不喜欢今天晚上的游戏。包括点在他脸上的各种胭脂还有身上女孩子穿的裙子。 可是,妈妈告诉他……这是一次挑战游戏,只要他赢了,就可以吃半块炸鸡,再喝三口可乐。 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病房里辗转,永远都在吃淡到极点的病号餐,他实在是太馋那种香喷喷,甜滋滋的“垃圾食品”了。 所以胆小的他一口答应,自己一定会完成这次挑战游戏。 可是……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一个游戏可以变得这么可怕。 妈妈被那个奇怪的戴着面具的爷爷拖走了。 其他人也离开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就这样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完全陌生的洞穴之中,周围一片漆黑,唯一的亮光,只有那两根血红的蜡烛。 “妈妈?” “呜呜呜……妈妈?” ……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再次打湿孩童苍白的脸颊,但天生体弱的他却连哭泣都变得异常虚弱,听上去就像是小猫似的。 “呜呜……呜呜……呜……” “呜呜……” 溶洞深邃。 孩童的哭声引起的回声一遍遍荡漾开来,在声波的不断折射中,那声音逐渐被拉长,变形……听上去就像是另外什么东西在洞穴深处不断呜咽。 孩童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他捂住了嘴,惊恐万分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他想去找母亲,然而刚一动,他就一个踉跄摔倒在了地上。孩童艰难地掀开了满是刺绣的嫁衣,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腕上正绑着一根铁索——而铁索就绑在喜桌 他又哭了起来。 孩童想到了回乡时奶奶绑在院子里的那只鸡。 他当时站在那只鸡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还问奶奶,为什么那只鸡脚上要绑绳子。 “傻孩子,不绑绳子它不久跑了,我们家言言还吃什么啊?” 奶奶当时在围裙上擦着手,笑眯眯地同他说道。 …… 孩童呆滞地缩到了喜桌的 眼泪已经 干了,全身更是又痛又冷。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妈妈从来都舍不得这么对他。为什么玩这个游戏会这样呢?因为他不应该许愿吃炸鸡吗……对……妈妈一直都不喜欢他吃别的东西,因为他会吐…… 孩子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他那虚弱的身体很难支撑他清醒着度过这个夜晚,然而就孩子即将昏迷的时候…… “沙沙——” 他忽然听到了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 他感到一股战栗,那是一种根植于基因中的恐惧。 孩子在喜桌下方猛然睁大了眼睛。 “沙沙——” 那种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而且,似乎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 在极致的恐惧中,孩童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桌布的衣角,他屏着呼吸,胆战心惊地朝着桌布外望去。 ——然后,他便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睛。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62章 第 62 章 “唔——” 摇晃的车厢里,江初言的额头嗑在车窗上,额角传来了一点闷闷的微疼,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从那怪诞朦胧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空气中残留的水汽与梦境中的气息有着些许重叠,江初言因此而有了瞬间的恍惚。l 一时之间,他竟有点不知今夕何年,身处何地,直到车窗外连绵不断的幽绿山景映入眼帘,江初言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坐在前往龙沼的车上。 龙沼。 脑子里还是有点雾蒙蒙的,江初言揉了揉太阳穴,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地名。 他来k市上大学也有三年了,但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想要抵达龙沼就需要进入横贯整个a省的奚山深处,在交通如此四通八达的现在,那里依然没有公共交通,想要进村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开车。而就连如今他们脚下这条颠簸起伏,险而又险的盘山小道,也还是几年前才刚刚修建完成。在这条路修建好之前,抵达龙沼村甚至只能用几百年前的老办法,骑骡子或者马,跋山涉水花上小半月时间从密林中穿过才行。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在现代社会罕见的与世隔绝,坐落于大山深处的龙沼村一直到现在都保留着大量古老的民俗与图腾文化。 而这刚好就是江初言他们所需要的。 今年开学,江初言选课选到了一门偏门的民俗学课。学分很高,老师也俊美温柔,讲课娓娓道来引人入胜——然而,就是这么一门选修课,要求却严格到不可思议,整个班的人都被抽签分配成了学习小组,学期末也必须交一篇正儿八经的像样论文。看着讲台上那位笑得无比温柔却叫人毛骨悚然的年轻教授,江初言他们这才觉得不对,找了上届学姐学长们一问才发现,原来民俗学的这位李秀教授是出了名的挂科不眨眼:难怪长着那样一张堪比顶级偶像的脸,每节课都是乌央乌央人山人海的旁听,正经选他的课的人却并不多。 只可惜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偏偏江初言一直都指望着保研,对自己的绩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自然也不可能放松要求。最惨的是,他作为学习小组的组长,论文题目抽还抽得格外棘手——论现代乡野中残存的民间信仰与古老宗教象征。 “乡村?哈?” 抽签凑成的学习小组一共就四个人,江初言自己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对于乡村的唯一记忆就是小时候似乎回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可现在要细想起来也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了。 至于学习小组里另外三个,有个叫刘天宇的男生,看到乡村两个字就举双手表示自己根正苗红城里人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乡村民间信仰。 另外那位徐远舟倒是没有吭声,但江初言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满脸懵逼,徐远舟是京城人,江初言怀疑他心目对“乡村”的概念大概就是京城三环外。 之所以如此了解徐远舟,是因为他好巧不巧,是江初言的男朋友。 徐远舟跟江初言谈了三年恋爱,同在一个学校却总是阴差阳错聚少离多,这次也是为了两个人能多见面,他才跟着江初言一起选了这门课。结果现在两个人算是一起上了贼船。 而就在三人懵逼之时,反倒是最叫人出乎意料的那个人提出来,他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去收集资料写论文。反正接下来就是小长假,而且他刚好有辆路虎,可以一口气载着所有人过去。 “江初言……你没关系吧?” 因为路况极差而疯狂摇晃的车厢里,响起了一声低沉的男声,没等江初言反应过来,他就发现自己左手手心忽然多了一颗酸梅糖。 “……” “还是晕车?” 驾驶座上的男生收回手,目视着前方问道。 跟班上其他同学比起来,男生的容貌和身形都有些特殊。 大概是因为混着少数民族血统,他的骨架高大,五官的线条异常深刻,像是在坚硬的花岗岩上一刀一刀硬凿出来的,偏偏他那深黑的头发却是微微打着卷的,耷拉下来的两缕卷毛,看上去格外柔软。 男生的皮肤的颜色微深,是一种特别的金褐色,衬得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淡色瞳孔分外明显。 贺渊,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倒不是说他有多会来事,纯粹是因为他那帅得不同凡响的外形,还有他的有钱。 江初言至今还记得,大学报道那天,送贺渊来学校时的那辆劳斯莱斯,在新生群里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后来贺渊的一言一行也都明晃晃地昭显出他的土豪身份。不过像是贺渊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跟普通学生有着某种隔阂。在江初言的印象中,贺渊似乎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着,显得异常高冷。 也正是因为贺渊的人设是这样,所以那天贺渊提出去龙沼时,江初言才会那么惊讶。 他本来还以为像是贺渊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区区选修课的学分呢。 ……当然,现在贺渊一边开车,还一边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这件事,也让江初言感到了诧异。 他愣了一下。 贺渊似乎误会了什么,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方向盘。 “是我失策了,之前每次来都是徒步,没想到这台破烂开上来还是会颠成这样。如果……如果你还是很难受,就把糖吃了,撑不下去了就跟我说。” 男生板着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前方说道。 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担心着什么似的。 不过,自己跟贺渊也没有什么交情,后者实在也没有特别关心自己的理由才是。江初言楞了一下,很快就把那一缕错觉丢在了脑后。 “我没有晕车。”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 “那就好。” 贺渊双手握紧了方向盘,目不斜视地应道。 就在江初言与贺渊简单对话的同时,车座后面传来了小组其他成员的嬉笑声。 江初言沉默下来时,徐远舟刚好在说一则网络段子,段子里的笑点在江初言听来多少有些过时而且还有些猥琐,他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可徐远舟话音刚落,后座就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远舟哥,我可说好了,你要是把我笑死了你是要负责的哈哈哈哈——” 江初言忍不住偏头朝着后座望去,刚好看到一个年轻男孩笑得前俯后仰,而后就像是脱力一般,整个身体倾在了徐远舟的肩头。 “那是白珂你笑点太低了跟我没关系啊!” 徐远舟说是这么说,可江初言看得出来,名为白珂的男生的强烈捧场让徐远舟十分愉悦,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眉飞色舞的,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坐在前座的江初言。 “……” 江初言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白珂是在几个人的行程都快敲定时出现的。 因为翘课,他刚好错过了小组抽签,落单后,男生直接找到了徐远舟,满脸都写着求收留求救命。 “远舟哥这回你真的要救我,我上学期挂了三科,这回要是再挂科我真的死定了呜呜呜呜……” 其实就连江初言也得承认,若是其他男生学着白珂这样,哭丧着脸夹着声音向另外一个男生撒娇,场面大概会很难看。 可白珂确实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圆圆的眼睛和带有一点女性化特征的容貌,让他就算是在哭唧唧撒娇也不违和。 更不要说,徐远舟早就已经照顾白珂照顾惯了。 当时江初言看得很清楚,徐远舟差点就习惯性顺口答应了,好在最后关头他总算是想起来这次去龙沼必须要靠贺渊开车,还记得问贺渊一句。 其实以贺渊向来独善其身懒得搭理其他人的性格,江初言也觉得,对方大概压根就不会在乎自己行程里多上一个人。 万万没想到,贺渊却在短暂地沉默后,转头望向了正在一旁整理资料的江初言。 “这次组长是江初言。”就算是商讨行程,贺渊也总是习惯性地跟其他人隔开了一段距离,当时他正靠在窗口,逆光的缘故,江初言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能听到男生低沉沙哑,仿佛不沾染任何温度的声音,“……这种事情里不应该征询他的意见吗?” “哦,这个啊,初言他不会在意的。” 徐远舟神色一松,当即说道。 贺渊没搭徐远舟的话。 江初言可以感觉到,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始终凝在自己身上。 “组长?” 然后贺渊又问了一遍。 江初言:“嗯。” 徐远舟当即喜滋滋地在小组名单上加上了白珂的名字。 …… 很早以前徐远舟就已经跟江初言报备过白珂的存在。 白珂从高中时候开始就一直有在玩直播,所以很多打扮都偏中性化。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在大学受到了严重排挤,最后严重到连大学寝室都待不下去,最后差点在学校自杀。而徐远舟,刚好就是那个救下了白珂的人。似乎从那天起,白珂就一直非常依赖徐远舟。 徐远舟偶尔也会觉得白珂太腻乎,不过考虑到白珂一直遭受霸凌而且还有过轻生前科,徐远舟在对待白珂时候难免也有点束手束脚,不好拒绝对方。 “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跟他之间绝对是清清白白的!我这辈子喜欢的男生只可能是你,言言,你千万不要误会我!” 徐远舟在追江初言那些年没少赌咒发誓。 ……江初言信了。 第63章 第 63 章 “哈哈哈哈……” 车厢里徐远舟的段子在白珂的捧场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吐,一旁的刘天宇也被气氛带动,不停地在一旁捧哏,白珂坐在两个人中间,笑得愈发大声。 擅长直播的男生笑起来声音也是刻意的甜脆,其实是好听的,然而听得久了,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吵。 江初言虽然不晕车,可是他身体底子确实不好,此刻坐在车上被颠得一直乱晃,确实是觉得很不舒服。白珂的笑声尖锐,听得他不由自主地微微蹙眉。 贺渊开着车,若无其事似的,往自己旁边飞快地看了一眼。 然后就瞥见了江初言那隐忍得很好的一点烦躁。 “能安静点吗?吵得都打扰到我开车了。” 贺渊忽然冲着后面开口道。 话音落下,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贺渊声音里没什么起伏,其实要说呵斥倒也说不算,可就是很冷的压迫感。白珂还咧着嘴刚好保持着大笑的表情,贺渊开口时他刚好笑得最大声,贺渊那句话倒像是刚好在怼他。 “……我就是听到这段子好笑,笑了几声。” 男生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圆圆的脸上表情有点僵。 贺渊却并没有回应他。 只是,白珂总觉得,贺渊似乎在后视镜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一时之间,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白珂抿住了嘴唇,表情更加僵硬了,他本能地往徐远舟那边望了一眼。徐远舟也是满脸懵逼。 而就在这时,贺渊又淡淡补了一句:“我之前说了,这这条路上经常会有状况,有的时候是落石,偶尔还有泥石流,我得专心听声,路上最好安静点。” 他面色如常,似乎刚才那句话就是随口提醒了一下安静。 徐远舟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顿时讪讪笑道:“哎呀,怪我,一下子忘了,贺渊你开车开得太稳了,害我们都没想起来这事。” 坐在白珂另一侧的刘天宇撇了撇嘴角。其实他多少对贺渊刚才那句硬邦邦的话有些不满,然而想着自己屁股下几百万一辆的车,还贺渊的来头,他眼睛转了转,立刻压下了那点不爽,帮忙搭起了腔。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条路路况这么复杂,贺少你确实需要安静一点好专心开车,是我们没注意。” 贺渊“嗯”了一声。 从这之后,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结果开了一小会儿之后,后座三人都看到贺渊抬手,往身侧副驾驶座那又递了一颗糖。 “给。” 贺渊言简意赅。 看到掌心忽然又多了一颗糖,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江初言也是一愣。 “……这颗是陈皮味的。” 结果就听到面容冷峻,气息高冷的男生认真同他解释道。 “这个口味也好吃。而且还能缓解恶心。” 江初言怔了怔:“多谢。” 然后拨开糖纸,乖乖地把那颗陈皮味糖球含在了嘴里。面色总是冷淡的青年脸颊上因此鼓起了一小块,看上去意外的显示出了些许稚气。 贺渊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目视着前方。 “初言你醒了?!还晕车吗?哪里难受?” 被贺渊的动作提醒之后,徐远舟才发现前座的江初言是醒着的,他连忙向前俯身往江初言那边凑了凑,无比殷切地关心起来。 江初言嘴里含着糖球,不是很想说话,这时候也只是微微偏头冲着男生摇了摇头。 “没事。” 青年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晕车。” 今天在上车时,白珂比江初言先一步上车,轻车熟路地挨着徐远舟坐了下来。 打扮精致的男生看着江初言的样子,显得很是乖巧且关切。 “初言哥身体不好容易晕车,还是让他坐副驾驶吧。” 徐远舟当时正埋着头抱着手机打游戏,听到声音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贴着他的人不是江初言而是白珂。 他看向站在车下的江初言,微微一愣之后也顺口道:“啊,对,初言你身体不好,你坐前面比较好。” 回到现在。 江初言敷衍完徐远舟就回过了头,在座位上坐了没多久,手机响了一下。 打开屏幕,发现是徐远舟在微信上给他发来了消息。 【你生气了?】 很显然,徐远舟一直到现在才迷迷瞪瞪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 【我今天没多想,就是觉得你身体不好坐前面的座位会比较舒服。】 【呜呜呜老婆你别生我气啦。】 【我是笨蛋。】 徐远舟发了好几个流着眼泪满地打滚求原谅的狗狗头表情过来。 “……” 江初言目光在那个看上去异常可爱的委屈狗头上凝了一下。 除了一直在追江初言这点之外,徐远舟在日常生活中一直都表现得像是个血统纯正的直男。江初言并不记得徐远舟之前跟自己聊天时用过除了系统默认之外的表情。 之前含在嘴里的糖球在舌尖滚了一下。 “喀——” 然后被他咬碎了。 他不高兴了。 贺渊双手握在方向盘上却敏锐地察觉到身侧男生气息的改变。 当然,江初言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既漂亮的一个人,贺渊却很确定,对方现在的心情不好。 实在没忍住,贺渊又往江初言的方向偷瞄了几眼。 他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到了江初言手机屏幕上正在给他发消息的那个人的头像。 是徐远舟。 车厢摇晃得厉害,贺渊偷瞄没看清徐远舟到底给江初言发了什么,只知道对方应当是发了一连串的话过来,而江初言垂着头看着对话框,指尖抵在键盘上始终没怎么动。 一想到徐远舟十有是又惹到江初言了,贺渊只觉得自己心灵最深处,有某些极为阴暗又卑鄙的情绪探出来晃了晃。 他借着后视镜又看了后座上徐远舟一眼。 实在是一张蠢脸。 贺渊想。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刹那,忽然听到副驾驶座上江初言猛然开口大喊道:“——小心!” 贺渊倏然回神,随即瞳孔紧缩。 只见车前不远处的地上,不知怎么的,竟然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最可怕的是,那个人并非自立,他是趴着的。 满是碎石粉的盘山道上,那人肢体无比扭曲,整个肚皮都贴在了地上,以一种快到可怕的速度直接朝着贺渊他们窜了过来。 “砰——” 一声闷响。 伴随着细微的撞击声,贺渊死死踩住了刹车。 所有人都被往前飞去,然后又被安全带死死勒着胸口扯回了座位。 “我艹——” “靠——” “发生了什么?!” …… 车里乱作一团。 贺渊坐在座位上凝神看向车前——之前的人影,如今却只剩下一道殷红的血痕淅淅沥沥洒在路面上。而同样坐在前面的江初言自然也看到了那道血迹,青年的呼吸微微一顿。 “我去看看。” 贺渊沉声道,解开安全带飞快地下了车。 江初言没有多想,紧跟在他身后也冲了下去。 下去之后,他就看到黑卷发的高大男生已经在车轮前俯下身去,伸手将这次车祸的受害者一点点从挡泥板与车轮的缝隙中慢慢拉扯出来。 “滴答……” 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顺着已经被搅坏的布料滴落,被压得稀烂的肉泥中混着类似内脏碎块的东西,将贺渊的整只手都染成了鲜红。 “嘶——” “天啊……窝草怎么搞……” …… 江初言身后传来了几声低呼,是随后跟来的另外三人发出来的。 见到这鲜血淋漓的惨烈一幕,白珂发出一了一声尖叫,膝盖一软就转身躲到了徐远舟肩头。 “妈呀,好可怕——” “白珂你胆子小先回去。” 徐远舟拍了拍白珂的背,声音发颤地说道。 江初言用余光瞥见身后一幕,又转回了目光。 “要帮忙吗?”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眉头紧皱,一脸凝重的贺渊身侧然后问道。 见到江初言这番动作,徐远舟整个人脸都白了,下意识就开口招呼起了自己的男朋友:“初言?!你在干什么?!那么晦气——你离远点!” 就像是为了应和徐远舟的话,就在下一秒,贺渊手里那团血呼刺啦的尸体竟然又动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惨尖叫,尸体腾然一跃,就那样猛然朝着车旁几人扑了过去。 动作间,腥臭的血雨四处乱溅,现场顿时乱做了一团。 白珂本就胆小,这时候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瞬间就躲到了徐远舟怀里。 江初言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到,他下意识抬起手想护住自己的脸,结果还没来及动作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直接护住。 “没事,别怕。” 混乱中,江初言只听到自己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的叮嘱。 “这就是鸡而已。” 、 紧接着,对方又紧张地补充了一句。 …… 几分钟后,惊魂未定的几人胆战心惊地重新靠拢过来。 地上躺着不久之前把他们吓得差点晕过去的车祸受害者——一只鸡。 那确实就只是一只鸡而已。 不过这只鸡的死状,依然称得上渗人。 这只鸡很大,已经有一只小型犬的大小,身上很多地方羽毛已经脱落,露出了肉色。翅膀和腿的形态也有点不太对,应该是已经粉碎性骨折。殷红的血泊在鸡尸下方缓缓蔓延, 也不知道是被车轮卷的还是刚才被贺渊一脚踩的,这只鸡脖子以上的部分,肉眼可见的只剩下一团哄哄白白的肉酱。 一颗眼珠子掉了出来,却仿佛还在瞪视着靠过来的人类。 ……当然,最叫人觉得诡异的是,这只鸡身上还裹着一件破破烂烂,被鸡血浸透了的半旧汗衫。 而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件衣服确确实实就是人类的,袖口的位置甚至还有常年穿着后留下来的日常磨损。 汗衫的扣子扣得很整齐,又用棉线将衣服和鸡牢牢捆在一起。 所以,当这只鸡在路面上快速溜达时,远远看过去,确实就像是一个人在满地乱爬。 江初言在最开始也以为,贺渊是撞到人了。 在下车前江初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贺渊刚才正是在把被撞得七零八落的鸡从车架缝隙里抠出来。 当然,就算是贺渊也没有想到,已经撞得骨头都碎掉的大公鸡,被他抠出来以后竟然又回光返照了一次。 “窝草,这只鸡差点没把我送走……” 刘天宇战战兢兢凑过来,看着地上一动不动死透的鸡,喃喃说道。 “谢天谢地,只是鸡,不是人。”徐远舟也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句。 “可是这只鸡怎么……这么还穿着人的衣服呢?” 他有些惊慌的问道。 贺渊脸色阴沉得仿佛能凝出冰碴来。 “遇到送煞的替身了。” 男生冷冷地说道,一边说着,锐利的目光一直在道路两侧茂密的山林里逡巡。 也许是受到了贺渊的影响,江初言也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了他们两侧纯然野生,绿到都有些发黑的树丛灌木。 一阵微风吹过,植物簌簌而动。 江初言忽然感到一阵微微发毛的凉意顺着背脊盘旋而上。 是错觉吧……为什么他会觉得,在树丛的后面,似乎有人一直在望着他们? 第64章 第64章 在这片古老的山区中,一直有一种说法,若是山民之中有人神思不属,精神恍惚,做噩梦梦见自己遇到了各种意外,那么在他们看来,这些人就是被恶灵缠住,中了煞气。 想要平安无恙,就必须要进行一种叫做煞的仪式。 所谓的“送煞”,做法其实非常简单,无非便是选家里养了多年的公鸡或者是黑狗,并且将中煞之人的服装绑在它们的身上,然后,就将这些动物丢到山林中去。 被选中的动物在经过简单的仪式之后,便会成为中煞之人的替身,代替人类应劫。 因为身上绑了人类的服装,行动非常不便,不需多久这些小动物便会因各种意外而死。 在山民看来,煞气也就传给了那些扑杀“替身”的野兽或者是山间的草木石块上。 “这种做法好残忍啊……” 听到了贺渊的解释,白珂发出了一声喃喃低语。 “不过是封建迷信而已,却要牺牲一个小动物的性命,而且都养了那么久了,山民也太狠心了。” 年轻男生皱着眉头,像是十分不忍似的,望向地上尸体的眼神都变得同情起来。 而也正是白珂的声音让江初言瞬间回过了神。 他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原始森林,一阵山风徐徐吹过,葱茏的草木哗哗作响,山间的潮气四溢,隐约可以见到些许雾气徘徊。 但是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却早已消失不见。 ……应该是错觉吧? 江初言想道。 思考中,江初言的目光也落在了徐远舟跟白珂的身上。 徐远舟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只手依然条件反射性地搭在白珂的肩膀上。 直到对上江初言若有所思的目光,徐远舟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撤了手、 艹……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究竟干了什么。 要怪也只能怪意外来的太突然,徐远舟完全是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最近的那个人,以至于压根没顾得上江初言。 只是这些话,徐远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跟江初言说的。 尤其想到这一路上,江初言隐隐约约透出来的诡异沉默,徐远舟只觉得自己胃里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捏得他整个胃都抽筋了。 这下是真的不妙了。 男生紧张地望向了自己的男朋友,心中暗暗叫苦。他搓搓手,然后带着一丝僵硬的笑凑了过去。 “初言,刚才没吓到你吧?太突然了,谁他妈能想到一只鸡都已经被碾成那样了还能飞起来——我他妈都吓傻了,压根没反应过来。幸好也就只鸡,不至于伤到人,就是恶心了点……” 徐远舟努力装出了异常开朗的声音,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不过他心里却在求神拜佛,希望这件事能尽快糊弄过去。 跟江初言交往的这三年,徐远舟一直都觉得自己算是撞了大运。 毕竟,那可是江初言。 但是他必须也得承认,江初言其实属于那种有些难搞的类型。 没错,江初言的容貌是没得说的,漂亮得让人离不开眼睛,不然也不能让徐远舟死心塌地追了他那么多年。 还记得当初徐远舟刚追上对方时,兴奋得在寝室里三天没合眼,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之前他还有一些担心江初言这样的美人会因为从小到大受到的绝对优待,而在性格上有些缺陷,可江初言却从来没有在徐远舟面前作天作地过。 他简直就像是所有男生心目中最完美的那种伴侣,温柔,克制,体贴,说句不好听的甚至能称得上贤惠。 徐远舟不止一次遗憾过,江初言怎么就不是个女的呢? 江初言要是个女的,他大学毕业抢都要把人抢回家当媳妇,他爸妈估摸着也能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相处得久了,徐远舟就发现,这样温柔体贴,从来不乱发脾气的江初言,一旦不小心真的惹到他了,再想哄回来,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想到自己之前几次犯蠢后遭遇的惨痛经历,徐远舟一颗心儿七上八下的,背后都要快要冒冷汗了。 就在这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江初言的衣服上溅上了些许红点,正是之前那只死鸡飞扑起来时溅出来的血污。 徐远舟心头一动,只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的机会,作势就要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江初言的肩头。 “哎呀,你看你身上都这么多血……你这么洁癖,难受死了吧?来来来我把外套给你,你换上。” …… 一股淡淡的甜香从男生的外套上散发出来,那正是白珂所用的香水的味道。 跟普通男生不同,白珂相当注意自己的外表。平日里出门甚至会化妆,香水也用得很贵。 这么贵的香水,留香程度自然也很强。 徐远舟跟白珂坐了这么久的车,两个人亲密地贴了这么久,外套已经浸透了白珂的气味。 江初言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直接避开了徐远舟的手。 “初言?怎么了?” 徐远舟有点慌,但还是装傻地询问道。 眼看着徐远舟脸色僵硬,眼中泛起恳求。江初言挑了挑眉,淡淡道:“没事。反正到了地方肯定要换衣服的。而且你这件衣服不是等了好久才从黄牛手上抢到的?我就不穿了。” 江初言声音很平静。 听到这句话,徐远舟神色稍松。 还记得自己这件潮牌外套的来历……太好了,江初言听上去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而江初言此时已经借机脱身朝着在一旁的贺渊走去。 黑皮卷发的男生在徐远舟跟江初言窃窃私语的时候,一直在在那只送煞鸡的尸体旁边沉默不语,看上去似乎在发呆。 江初言走过去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面前的男生抿着嘴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当然从出现这只鸡开始,贺渊脸色就一直超级难看。所以这时候,江初言倒也没有想太多,他本来就只是找了个借口离开徐远舟。 “贺渊,接下来——” “……” 对上贺渊的脸,江初言才发现,也许刚才是因为挡在自己面前,贺渊的脸上也溅上了不少鸡血。 不过男生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那些鸡血落在他脸上都已经干涸了,配合上他格外深邃的五官和冷峻的表情,贺渊整个人看上去都透着一点莫名的阴森…… 难怪其他人都没敢靠过来搭话。 江初言与他对视了一眼,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湿纸巾递给了对方。 “你脸上还有血。” 江初言示意道。 “还有……刚才谢谢了。” 他对着埋头抽纸巾的男生小声说道。 听到江初言这句话,贺渊的指尖微微一顿。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 男生的声音低沉。 随后他便抽出纸巾,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胡乱往自己脸上抹了几把。 然而干涸的鸡血根本就不是那么随便就能擦掉的,湿纸巾打湿了些血沫,却并没有被擦干净。 稀释后的鸡血在贺渊眼下拉出了长长一道红痕。 作为一个不怎么严重的洁癖,江初言眼看着贺渊脸上的血迹越差越多,整个人都不舒服了起来。 他现在很确定贺渊确实是含着金汤勺的大少爷了,不然怎么擦脸都擦得如此的笨拙。 江初言实在看不下去,直接抽了一张纸巾出来,然后示意贺渊低下头。 “啊?” 此时此刻,贺渊朝着江初言看过来的样子,有一瞬间甚至称得上傻乎乎的。 江初言倒是没多想,伸手便擦掉了贺渊脸上的血迹。有他出手,男生脸上的血痕瞬间变得干干净净。 就是贺渊显然很不适应跟另外一个男生如此接近。江初言都可以感觉到,贺渊当时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 确定贺渊脸上的血干净之后,他飞快地撤了手。 “……初言哥还是这么温柔体贴呀。” 恰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了白珂的一声感慨。 “哈哈哈,那可不是,江初言确实特别体贴呢,毕竟人家喜欢的可不是女的,跟我们臭直男不一样啦。” 刘天宇也在一旁幽幽的说了一句。 “不过他好像对贺渊特别温柔哈?我们好像都没这待遇——” 听到两人的话,江初言转过头,与徐远舟目光碰了一碰。 徐远舟有些僵硬附和着笑起来。 “你这就是刻板印象了,”徐远舟冲着刘天宇说道,“他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温柔体贴的,这跟性向有啥关系?乱讲。” 男生声音有些干。 沉默了几秒钟,江初言也笑了起来。 “对呀,谁来都是这样,我向来很关心朋友的。” 徐远舟跟江初言谈恋爱这事,虽然已经三年,k大却无人知晓。 毕竟,在外人看来,江初言和徐远舟就是关系很好的,从小到大的发小。 江初言倒是知道学校里有人在磕他跟徐远舟的cp啥的,可是大概就是因为江初言平日里跟徐远舟相处太过于坦荡,再加上两个人一直没怎么贴在一起,到头来,反而并没有人真的觉得他们两个是一对。 当时江初言跟徐远舟谈恋爱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公开过。 不过徐远舟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偌大一个男生在江初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说不是不愿意出柜,但是真的很怕消息传给父母,父母身体会垮掉。 江初言向来不是喜欢强迫他人的性格,再加上他对出柜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执着。 这件事情便也过了。 然而在恋爱的第三年,江初言看着徐远舟那张脸,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与贺渊产生了完全一致的想法 ……自己当时脑子里到底是进了什么水,竟然看上了这么一个蠢货? 第65章 第 65 章 刘天宇此时对于江初言的心思转变一无所知。 学习小组这几个人,贺渊不必说,原本就是众星捧月般的中心人物;徐远舟据说家世也不错,家里在京城不大不小也是个官,若是没有贺渊,多少也能在小圈子里称得上是个权二代;江初言平时在学校里很低调,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人是徐远舟发小,家世也不错,更不用说江初言是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偏偏又是个学霸,在系里没少有人想跟他套近乎;甚至就连那个被大学室友排挤,整天娘唧唧涂脂抹粉的白珂,听说在网上也小有名气,算是个小网红,来钱哗哗的…… 反观刘天宇自己,就是最普通人家里出来的男大学生,平日里跟着一帮子大学同学混日子倒也不觉得自己有啥毛病。可此时凑在这么几个人里,他只觉得自己被衬得灰头土脸的。而且吧,他总觉得,这些人似乎也有点看不上自己。 心里被刺得不太舒服,难免就有点冒酸水。 见江初言没理会他,刘天宇没忍住又补了一句:“哈,我怎么觉得江初言你就是对贺少特别好?你看老徐他脸上也有血,可没有美人擦脸的服务?你这一碗水端的可不平啊?就算是开后宫你这也得雨露均沾才是。” “噗嗤,老刘你又乱说,初言哥不是那种人啦!” 像是觉得很好笑似的,听到刘天宇这句话,白珂又笑了一声。 按照常理,江初言被人这么调侃,多少也要反驳两句。 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是淡淡往几人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收起纸巾,然后又跟贺渊说话去了。 “接下来怎么办?这只鸡……怎么处理比较好?” 他问道。 贺渊的目光在青年白皙的脸上顿了顿,浅色的眸子中像是有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 …… 徐远舟此时注意力高度集中,哪怕江初言一脸平静,他多少也能从男朋友身上察觉到一点冷意。 艹,刘天宇这个傻逼,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徐远舟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再跟刘天宇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有点冷硬。 “刘天宇啊,刚才上车时,初言看你低血糖还给你送了面包,你怎么就忘得这么快?说什么一碗水端不端的平,不会开玩笑就不要乱开——” 说完,他忍不住瞪了刘天宇一眼。 “咳,我就是顺口呗。” 被徐远舟这么一怼,刘天宇气势瞬间门也就软了下来。 毕竟,他顶多也就是有点酸而已,真要他跟学习小组里其他人对线,刘天宇也是一万个不愿意的。 刘天宇摸了摸鼻子,眼看着其他人都重新往江初言那边凑了过去,他也连忙上前。 为了缓解尴尬,他只得没话找话。恰好此时贺渊回了一趟车,从车上拿了几只塑料袋过来,眼看着是要把已经血肉模糊的鸡尸装起来,他连忙嚷嚷出声。 “嘿,这只鸡……应该是散养□□?这么肥,要不就让它物尽其用,干脆让我们吃了它吧哈哈哈。叫它把我们吓成那样,还扑我们一头一脸的血……” 话没说完,他忽然觉得背后微微一凉。 蹲在地上装鸡的贺渊抬眼瞥了他一眼。 刘天宇的话音顿时一滞。男生咽下一口唾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怎,怎么了。这什么送煞不送煞的,难不成还是真的?你们不会都这么迷信吧?” 将心头涌起的一丝怪异恐惧压下,刘天宇干巴巴地开口挽尊道。 “你要不要这么恶心啊。” 白珂瞄了他一眼,满脸受不了的表情。 “谁要吃这种东西……” “咳,就算不迷信,鸡都成这样子了谁能下得了口啊?” 徐远舟也是一脸厌恶地附和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贺渊,你把它装起来干什么?不能就把它丢到林子里去吗?”说话间门,徐远舟看着贺渊已经把鸡的尸体一层一层用塑料袋封好。 “不能。” 贺渊直接回答道。 而在贺渊装鸡的时候,江初言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地帮着搭手。 两个人动作时,竟有种微妙的默契感。 徐远舟看在眼里,方才刘天宇说的那句话莫名开始在耳畔回响—— 【“我怎么觉得江初言你就是对贺少特别好……”】 一股莫名的不爽感从徐远舟心头一闪而过。 贺渊此时已经起身,拎着塑料袋就往车上走去。 原本被撞得惨烈的尸块早已被层层塑料袋掩盖,挂在高大青年的指尖显得沉甸甸的。 徐远舟也不知道怎么的,声音故意比之前高了些。 “哇,贺少,不会吧?这么重口?你不会真的要带回去吃吧?” 贺渊的脚步顿了顿。 他微微侧头,似乎是望徐远舟方向看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瞬间门,徐远舟感觉后颈的毛发竖了起来。 他总觉得,贺渊刚才看他的目光有点恐怖。那是一种完全不带感情的目光,根本不像是人类会有的眼神,而更像是那种爬行动物。 但就在下一秒,贺渊已经站稳回身,面对徐远舟时,他的脸色平静极了,完全没有刚才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冷酷,解释时的语气也非常淡定。 “传煞这种事情也许可以算是无稽之谈。不过,根据龙沼的规矩,传煞用的替身只能放在山野之中,这样它们会死于山林里的野兽或者是险峻的天然地势,就算煞气传递出去也不会影响到人类。可这一次,这只传煞替身却被故意放在了山路上。按照这里的说法,煞气现在已经传到了我们这一车人身上。” 贺渊举起了手中的塑料袋。尸体晃晃悠悠的,在塑料袋打结的位置,依然有丝丝缕缕的血污渗透出来。 “所以我要把它带回去,让村长查一下……到底是谁坏了规矩。”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山间门的风停了。 整座山都静了下来,甚至连一声鸟鸣都没有。 那是一种叫人很不舒服的寂静。 而在这一片寂静中,只有贺渊那底层而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 伴随着他的低语,所有人神色都有些僵硬。 “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是吗?” 半晌,徐远舟才干涩地回了一句。 贺渊盯着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 也就是这一瞬间门,贺渊身上萦绕着的阴森气息伴随着他爽朗的大笑,倏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们不会还真信了吧?” 贺渊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地说道。 “啊?可是你刚才……” 刘天宇结结巴巴地瞪着面前的男生,整个人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啊,这个啊,这只鸡我倒是确实要带回去,刚才也不算骗你们啦,龙沼这边的规矩就是传煞不应该在人走的路上。”贺渊道,“而且我家这方面规矩比较多,虽然我是不在意,不过碰上了传煞替身多少还是觉得有点晦气,把尸体带回去找找村长,他应该有办法能解决。” “这,这样啊。” 听到贺渊这么一说,刘天宇等人都露出了了解的表情。 确实,有钱有权到了贺家这种级别,在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上确实更加讲究一些。 只有江初言听到贺渊的解释,下意识地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贺渊说他喜欢龙沼的氛围所以每年都会来这边徒步。 可是作为一个徒步者,他对龙沼这边的风俗与规矩,似乎有点太熟悉了? 当然,这个疑惑也只是从江初言脑海里一闪而过。 被那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鸡耽误了不少时间门,贺渊提醒其他人,接下来他会把车开快一点。 “……等到天黑再开这条路就太危险了。” 贺渊说道。 紧接着,他又看向了江初言,飞快地补了一句。 “你要是觉得太颠簸了就跟我说。” 江初言点了点头。 停了片刻,他也不知怎么的,反问了贺渊一句:“可是你不是要赶路吗?我要是觉得太颠簸……你也不可能停车吧?” 贺渊的眼睛睁大了,他显然也没有想到江初言会这么说,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显得有点无措。 “当然是你比较——”话说到一半,男生就像是咬了舌头似的顿住,然后笨拙地改了口,“我,我这里还有别的口味的糖。” 江初言与贺渊对视了一瞬,片刻后,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谢谢,陈皮糖就好啦。”江初言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晕车……你放心开就好。” …… 果然,重新上路后,车子的颠簸程度远远超过之前。 最糟糕的是,那只鸡的尸体明明已经被封了那么多层,那股血腥的气息却格外浓郁,一直萦绕在车厢里。 坐在后座的三人首当其冲,被那股又腥又甜,仿佛还泛着尸体微温的气味熏得直作呕。而之前无比活泼开朗的白珂也完全失去了精神,一张脸惨白惨白,连面部肌肉都是扭曲的。 车厢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欢声笑语,只有此起彼伏的干呕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初言忽然听到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呜咽。 【“别——”】 【“别去——”】 …… 【“快逃!】 那声音实在是太过于纤弱,江初言甚至还以为是后座谁为了缓解恶心,开了视频传出来的外放声。 所以他并没有太在意。 只是在不经意间门,江初言微微偏头,眼角余光扫过了后座。 刘天宇正抱着塑料袋呕。 徐远舟也是脸色苍白,一直把头靠在窗户上,显然也只是强忍。在他身侧就是白珂,男生难受得不行,整个人像是没有了骨头,完全挂在了徐远舟的肩头。也正是因为这样,刘天宇与白珂之间门,多了一道空隙。 …… 而那道多出来的影子,就那样趴在白珂与刘天宇的中间门。 第66章 第 66 章 车厢里忽然多出来的那道影子看上去很怪。 它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整个人软绵绵地从车座后面耷拉下来,满身鲜红。 不……应该说,是从脖颈处的断口处喷涌出来的血,浸透了它的身体,才让它看上去是红色的。 【“快逃——”】 伴随着它的低语,脖颈的横截面上有一点白白的东西动了动。 仿佛,是它的声带。 血沫子咕噜噜的从残次不齐的血管中冒出来,空气中那种又甜又腥的味道无形中变得更加浓郁。 “……” 江初言被那恐怖的场景吓得倒抽了一声冷气。 “怎么了?” 听到青年急促的喘息声,贺渊转过头来不由问道。 “后,后座——” 江初言喊道,一下子就把后座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 “江初言?” “哇,又怎么了?江初言你那表情真吓人。” “初言,你没事吧?” …… 然而,就在江初言回头,仔细朝着后座望去时候,他发现刚才眼角余光瞥见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搭在车靠背上的,不过是一条红色的围巾。 伴随着车子的颠簸,红围巾一直一耸一耸的晃动着,估摸着是刚才贺渊找塑料袋时翻找杂物,不小心将围巾翻出来了。 ……原来是错觉啊。 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声。 江初言徐徐吐出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放松了下来。 “没什么,我看错了。” 他回答道。 江初言并不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毕竟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忙着各种各样的课业,每天晚上都是噩梦连连的,精神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 刘天宇拍了拍胸口猛地坐了回去:“害,不是我说,江初言,你刚才那下也太真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的有啥呢。” “咳,这种路况,看错什么也正常……不过初言你脸色是有点差啊。” 徐远舟打量着江初言,有点担心地开口。 “初言哥刚才应该也是被吓到了吧?刚才那只鸡确实吓人呢。” 白珂也貌似关切地朝着江初言望去。 “……不过初言哥,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老是想太多精神压力会很大的。” 年轻男生快言快语地说道。 “抱歉。” 江初言垂下眼眸,回过了头。 几秒钟后,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脸,正好对上了贺渊的眼眸。 “你——” “我真的没事。”江初言说道,眼看着驾驶座位上男生嘴唇翕合,他不由自主地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吃糖了。” “……哦。” 呆滞了片刻,贺渊干巴巴说道,目光重新落回了道路上。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轻很快,可是江初言却莫名有点后悔。 因为他总觉得,在他本能地拒绝了贺渊的糖之后,身侧那个男生看上去,竟然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沮丧。 就,很怪。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接下来的行程所有人都变得格外沉默。除了实在受不了路况,后座三人轮流请求停车下车干呕过几回之后,就再也无人开口说话。 天色渐晚,贺渊驾驶着车在山里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圈子,越到路程后半段,生长在道路两边的植物就越是茂盛。茂盛到几乎可以称得上“蛮荒”的那种程度。到了最后,就连向来冷静的江初言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慌张。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点点脱离熟悉的世界,他正在毫无抵抗之力的,被贺渊一点点拖入黑暗而蛮荒的原始丛林。 好在,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他们总算抵达了这一次的目的地——龙沼村。 看到龙沼村的所处位置后,江初言有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确实,能够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做到人迹罕至,远离文明世界,龙沼村所在的位置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围绕在那个小小村落周围的,都是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岩石悬崖。 整座村子就像是不小心掉进深井中的微观模型,四面环山,唯一连接外界的出入口,也就是西面悬崖中间的一条窄窄缝隙。 在两片高耸的悬崖之间,类似于“一线天”的景观下又开车开了好一会儿,他们终于得以亲眼见到龙沼村的全貌。 在如此陡峭的悬崖下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小块平缓的坡地。 龙沼村古老的建筑就稀稀散散着落在这块坡地上,带有浓郁民族特色的小楼周围是一块又一块深浅不一的绿色田地,田地与田地中间又有蜿蜒曲折的小溪穿过。 “我靠……这简直就是桃花源记啊?!” 刘天宇趴在车窗旁看着骤然映入眼帘的村落,不由喃喃道。 “哇,真美,难怪贺少你会来这里这么多次!这才是真正的原生态啊!” 徐远舟也惊呆了。 经历了这么惨烈的一路跋涉,终于看到村落,而且还是这么古老别致的少数民族村落,车上众人除了贺渊之外,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震撼。 在靠近村口的位置是两棵看不出品种的古树,估计对于龙沼村来说这里就是村子的大门。贺渊在树下找了个地方停下了车。 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江初言也不例外。 “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到来啊!” 结果他刚踏上龙沼村的土地,旁边蓦地传来了一声古怪的男声。 就像是大舌头似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句子,声音起伏和咬字却有种说不出的生硬和刺耳。 江初言一怔,再抬头才发现树下正站了一个穿着民族服饰,身形佝偻的男人。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江初言坐在副驾驶,贺渊停车时候他分明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欢迎远方的客人到来!” 对上江初言的视线,男人抬起脸,笑容满面地又用那种奇怪刺耳的腔调说了一遍欢迎词。 第一眼看到男人时,江初言本能地以为那应该会是一个老人,然而如今看到了对方的脸,他才发现自己高估了对方的年龄。 那个男人的脸看上去跟普通人不一样,皮肤在暮色中简直白得仿佛透明一样,圆鼓鼓的脸上就像是婴儿一样平滑,没有哪怕一丝皱纹。眉毛的颜色淡得好像没有,眼珠微微鼓起,眼珠子显得格外黑,格外大,好像一点反光都没有。 不得不承认,哪怕很快就辨认出来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龙沼村的村民,可江初言还是被他吓了一大跳。 “布达措措!” 贺渊冲着男人喊了几句听不懂的土话。 随即转过头来,冲着车上下来惊疑不定的几人介绍到:“他是龙沼村的村长。” “贺渊,您终于来了——” 说话间,名为布达措措的男人已经弓着背来到了几人面前,他恭敬地冲着贺渊躬了躬身。 “我一直很担心,您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许多,若是太阳阿嗒回家,只靠月亮阿姆提灯的话,即便是祖灵也很难保护您的安全。” 布达措措用双手捧住了贺渊的手,嘴里念念有词。 “不用担心。” 贺渊对于布达村长的殷勤显得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侧了侧身,好让布达措措能够看清楚自己的几个同学。 “……这些就是我之前在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需要跟我一同进入龙沼并且居住一段时间的朋友。” 布达笑了起来,他转动着鼓起的眼珠,无光的视线从左至右扫过了车旁的大学生们,表现得愈发热情。 “贺渊的朋友就是我们龙沼的朋友,欢迎你们,这里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朝着大学生们张开了手。 江初言目光在布达措措的手臂上停了一瞬。他觉得,跟身体比起来,男人的手臂似乎也有点偏短。 江初言绝对不是那种浅薄的外貌协会人士,他也从来没有因为他人的外貌,尤其是身体上的一些小缺陷,而产生过任何歧视之心。唯独今天,他站在身体比例失调,五官奇怪的布达措措面前,总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周围几个人,跟神经紧绷的他完全不一样,其他人显然都已经为村长的热情感染,他们与汉语不太好的布达措措寒暄着,脸上都浮现出了轻松而愉快的笑容。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珂掏出手机,对着面前和蔼可亲,热情殷切的少数民族大叔拍了起来——他看得分明,村长今天来迎接他们穿的这一套服装,可不是那种所谓的“民族村”里随处可见的义乌货色。 他穿的是那种在如今社会已经非常非常罕见的正经老式民族服装,针脚很细密,是那种一针一线,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精心绣出来的。 男人的脖颈和腰上也都佩戴着大量的银制品,虽然已经因为日久天长的佩戴微微发黑,看上去倒是称不上华丽,可那一小片一小片叠在一起银片,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是在模仿鱼身上的鳞片。 无论是款式还是风格,布达措措这一声看上去都格外特别。 而网络世界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特别”。 白珂觉得自己拍到的素材说不定能让他在网上火一把,然而,他这边才刚举起手机,察觉到他的拍摄后,上一秒还笑容满面的男人却猛然间变了脸色。 “≈……¥——!!!!” 只听到他口中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土语,原本身形佝偻的男人竟然在一瞬间就撑起了身体,整个人看上去竟像是凭空大了一圈似的。白珂甚至都还没有来及反应过来,就见到布达措措冲到了自己面前,一抬手就把他的手机打飞了出去。 “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眼看着自己刚买不久的新手就就这么飞走,白珂瞬间炸毛,冲着布达措措就骂了起来。 对于现代人来说,手机就相当于自己的体外器官,如今白珂“体外器官”正躺在泥巴地里生死不知,白珂有一连串国骂等着招呼面前这个穷鬼神经病。 然而,那些骂声最后却全部卡在了白珂的喉咙里。 因为他对上了布达措措的脸。 白珂被吓了一跳。 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正在对着他又跳又骂的山民村长一张脸就像是变形了似的,圆鼓鼓的脑袋恍惚间变宽了许多,两颗眼睛更是越来越鼓,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从眼眶挤出来似的。 网红少年瞳孔微缩,一股寒意倏的窜过后颈。 “布达措措!” 就在这时候,贺渊的声音传来。 高大的黑皮男生双手环胸,用无比流利的土话喊住了暴跳如雷的村长。 然后,他才转向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白珂。 “龙沼村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拍摄,白珂,你脑子进水了?这么快就忘了注意事项?” “啊?” 白珂愣住了。 第67章 第 67 章 “我不知道啊,”白珂在贺渊冷峻的注视下,声音变得有些可怜,他眨了眨眼睛,眼眶已经有些红了。 “……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事情。” 他喃喃道,然后有意无意地看向了作为学习小组组长的江初言。 “要是有人告诉我龙沼村这里不允许拍摄,我还带那么多器材过来干什么?” 白珂的声音里渐渐染上了委屈。 “我本来还想着在这里拍点素材回去剪视频呢,要是我早就知道这里有这个破规定,我还费那个力干什么,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白珂倔强地绷紧了嘴唇,声音颤抖地替自己辩解起来。 他一点也不怀疑是江初言想要整自己。 他可不像是学校里的那些蠢货,还真以为徐远舟跟江初言就是所谓的发小。 纯哥们之间相处怎么可能这么腻乎,更不要说徐远舟原本也不是那种可以保守秘密的人——之前某次跟江初言吵架,徐远舟在酒吧里喝的个烂醉。当时作为贴心弟弟白珂一直守在对方身边,把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背出酒吧时,徐远舟直接就把白珂当成江初言,一边哭哭啼啼喊着“老婆”一边就不管不顾地贴在他身上啃起来。 当时白珂就知道这两人早就搞在一起了。 他都可以猜得到,看着徐远舟跟自己关系这么好,江初言这种假清高肯定难受死了,不然也不会故意让自己这难堪…… 然而,白珂的话音落下之后,却并没有等到其他人的安慰。 贺渊不用说。 就连向来都很照顾他的徐远舟,往过来的视线里也充满了尴尬。 等等,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这下白珂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那个。江初言不是给我们所有人都发了这次出行前的备忘文档吗?” 刘天宇嘟囔了一句。 “啊?”白珂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收到一份文档。 不过,当时白珂忙着冲热度,一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泡在网上跟其他主播打pk呢,他课都没去上,更不要说是看文档了。而且发信人还是江初言,当时他只瞟了一眼,发现里头都是些老生常谈,无非就是让所有出行人员注意安全什么的…… 白珂随便填了个已读回执,就直接把文档丢邮箱垃圾桶了。 “龙沼比较封闭,当地人都确信拍照可以摄取灵魂,而且这种行为会惊扰到祖灵,激怒恶灵,所以,无论是拍照还是录像,在这里都是绝对的禁忌。” 江初言揉了揉眉心,没有起伏地冲着白珂说道 “我在备忘里头特别提醒过这一点。” 青年的声音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可白珂只觉得对方字里行间都藏着讥诮。 江初言句子里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故意刺他。 白珂瞬间有些烦躁了起来。 “是是是,是我没看备忘,是我的错好了吧。可是这他妈不是清朝时的人才相信的吗?都这个年代了,这村子里的人怎么还这么傻逼——” “白珂!” “咳,白珂你小声点……” 这下徐远舟也提高了声音喊住了白珂。 白珂瞬间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圆脸男生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连忙朝着他口中的“傻逼”,也就是龙沼村村长布达措措看了一眼。 幸好,因为刚才的冲突,贺渊把布达措措喊到了另一边。这个距离的话,对方应该是听不清他说的话的。 想到这里,白珂猛然松了一口气。 然而,贺渊显然是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男生俊美的脸,此时却黑得像锅底一样。 “你也可以不遵守这里的风俗。”贺渊冷漠地冲着白珂说道,说完他伸出手指了指他们来时的那条山道,“你可以现在就回去。” 但很显然,贺渊嘴里说的“回去”,肯定不是指那种开车六七个小时沿着盘山公路再来一遭的“回去”。 按照贺渊的语气,他俨然就是要让白珂自己走回去。 白珂这下是真的红了眼眶。 他多少也是个小网红,虽然刚入学的时被人排挤过,可这几年开始当主播,在网上多少人都是一口一个宝贝,拼命给他刷潜水艇和嘉年华,想方设法哄着他的。 可贺渊只差没有指着他鼻子让他滚了。 有那么一瞬间,白珂差点就想要真的赌气走人。 然而,随着夜色渐渐降临,他们来时的那条甬道,就像是怪物的肠道一样,显得格外阴森可怖,远方的黑暗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渗人。 白珂只看了一眼,方才因为自尊心受挫而激起的勇气便瞬间烟消云散。 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徐远舟看不过去,干笑着出面打那个圆场。 “哎呀,白珂他应该就是太忙了没看注意事项……那啥,学习小组嘛,大家都是同学,互相帮助,互相理解。就这么点小事没必要吵架吧。” 有了徐远舟递话,白珂也整理好了心情,他咬了咬嘴唇,重新变回了那个可爱开朗的少年模样。 “对,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刚才就是看着手机被摔太心疼了,一时间情绪失控了。” 白珂低声下气地冲着贺渊说道。 贺渊的目光却依然是阴冷的。 他看了白珂好一会儿,白珂被他看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自己该不会真的被贺渊丢在村子外面不管死活吧?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可白珂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惶恐。 “阿嚏——” 不远处传来了江初言的喷嚏声。 山里不同于城市总,天色一暗,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 江初言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衣,这时候被被冷风吹了一小会儿,就开始有点打喷嚏了。 不过也亏了这一声喷嚏打破了此时此刻无比凝滞的气氛。 贺渊回头看了一眼江初言,神色忽然间就恢复了原本的正常。 “嗯,没关系。” 男生浅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烁着猫一般的冷光。 “以后注意就行,我们还是先进村吧。布达措措那边我会跟他道歉的。” 贺渊淡淡说道。 然后便带领着几个人朝着龙沼村内走了过去。 看着对方高大的背影,白珂长吁了一口气……下一秒他愕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之前一直都在无意识地屏着呼吸。 经历了这么一遭之后,接下来白珂一直有点没精打采。 龙沼村的面积并不算太大,但是村子里的道路却格外错综复杂。 也许是因为快要天黑的缘故,一路上他们也没有见到太多村民,就算是见到了,他们也只是匆匆忙忙冲着布达措措点点头,便像是逃一般地冲回了家中。 可是这里的村民分明对他们这群外来者无比好奇。 “嘎吱——” “嘎吱——” …… 木窗被推开时候细小的嘎吱声伴随着一行人的前行接连不断地响起,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黑洞洞的窗户缝隙中,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让所有人都变得不太自在起来。 “靠,这些人在看什么啊?” 刘天宇搓了搓手臂,瞅着前面带路的布达措措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段路后,没忍住压低声音,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这里这么偏,可能确实没怎么见过外人吧?”徐远舟回了一句,“……以前外国人来中国不也经常引得整条街都在围观?” “那他们干吗一定要躲在窗户缝里看,怪吓人的。” …… “不好意思,快天黑了。” 就在这时候,布达措措倏的回过头来,笑嘻嘻冲着身后几人说道。 刘天宇和徐远舟差点没被他吓得胆汁都呕出来——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听到他们说话的。 布达措措的脸很特别,他脸上明明无比平滑,可是一旦咧开嘴,脸颊上就会出现好几道平行并排的深深沟壑,看上去格外奇怪。 “我们也要抓紧时间了。” 布达措措接着又补充了一长串话,只可惜他的汉语确实不太好,一旦说得急了,便根本听不清。 到了最后,所有人也就听到最后那句话。 要抓紧时间。 在天黑之前,所有人都必须进屋。 …… 就这样紧赶慢赶,一群人终于来到了他们这次要住的地方。 看到自己面前的那栋小楼,又疲倦又茫然的大学生们不由发出了惊呼。 那确实是一栋格外精致特殊的民居——整栋小楼有一点类似于湘西的吊脚楼,然而整体却更加的精致华美。 在小楼底部,是大约一米高左右的架空层。 数十根柱子上是一座向着四周延展出去的宽大平台,想要上去只能通过一道窄窄的木楼梯。 而在平台之上,则是一栋屋檐高高翘起,造型别致的两层木楼。 整栋木楼都是用一种不知名的纯黑木料建造而成,配合上各种繁复而扭曲的细节,显示出一种诡谲而又扭曲的奇特美感。 “哇,这楼可以呀,这不甩那民俗村一万倍。” “确实特有质感,我感觉都能拍那什么电影了。” 徐远舟也啧啧称奇。 “……” 站在阶梯前,江初言看着那栋楼,眼神有点恍惚。 然后,他听见耳畔传来了贺渊的声音。 “你觉得怎么样?” 江初言眨了眨眼。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贺渊在问自己。 “……很漂亮。” 他叹道。 “很特别的形制与结构……这次的论文要是能好好写,我觉得教授应该能给个很漂亮的分数。” 得到了江初言肯定的回复,贺渊抿着嘴唇,非常克制地笑了一下。 “那就好。” 他轻声说道。 然而,江初言没有告诉贺渊的是,当他站在这栋楼前,夜风中传送来的气味里,有一种淡淡的,泛着水气的腥味,而正是那种气味,让江初言感到无比熟悉。 可是,这种熟悉感唤起却并非是什么正面的情绪。 到底是怎样的感情,连江初言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他确实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自觉的细微战栗。 直到贺渊忽然开口,那种情绪就瞬间消散了。 第68章 第 68 章 “你没事吧?” 看着江初言恍惚的样子,贺渊显得有些担心。 “不……没事。” 江初言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 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很多人会产生海马效应,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 江初言很快就把刚才那一瞬间的战栗抛之脑后。 此时其他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地踩着楼梯爬上了平台。 “初言,我帮你拿行李吧?” 徐远舟站在平台上半跪了下来,正准备招呼江初言,结果却刚好看到了江初言身边的贺渊。 贺渊离江初言很近。 而江初言也完全没有排斥贺渊的意思。 甚至他的肢体语言看上去都是无比放松的……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徐远舟嘴唇抿了抿,感到又怪异,又有点不爽。 在他印象中,江初言向来都很讨厌别人近自己的身体,就连他这个跟着江初言一起长大的发小了,也就是在追上对方之后才勉勉强强得到跟对方贴在一起的优待。 不过可能也就是他自己傻乎乎地还觉得那是一种恩赐吧。 这不,贺渊一出现,江初言啥洁癖都没有了。 “不用了。” 恰好江初言又在此时抬起头,望着徐远舟,开口就拒绝了他。 若是在往常,徐远舟就算是赔笑脸耍赖也得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友力,哄着江初言把行李递给他。 可此时的他看着那毫不避讳站在贺渊身侧的清冷青年,心中腾然冒出了一股火气。 “哦,那行。” 徐远舟收回了手。 “哇,远舟哥,快快快,你快来看这个——” 白珂的呼唤传来,徐远舟神色变幻了几下,顺势转头朝着那个男生走了过去。 “你瞧你那没见过市面的样子……” …… 平台上远远传来了徐远舟嗔怪的声音。 江初言一脸平静。 他弯下腰,正准备提行李,就看着贺渊抢先一步把他的行李直接提起来。 男生一抬手,胳膊上紧实又结实的肌肉滑动了一下。 小几十斤重的行李包直接就被他丢上了平台。 “……” “就这么点东西,丢上去就得了。” 拍了拍手,贺渊一脸坦然地望向江初言。 “怎么了?你不上去吗?” “嘎吱——” 楼梯有点不太稳,踩上去时候嘎吱作响。 江初言注意到,楼梯是可以拆卸的。考虑到小楼的悬空结构,想来这也是一种防盗的手段。 “等天黑了,一定要把楼梯收起来。” 果然上了平台,江初言就听到布达措措正在一字一句努力嘱咐其他人。 只不过,此时的那三人心思早就已经周围新奇的环境所吸引,虽然也在听,可是表情却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布达措措脸上笑容不变,然而从江初言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村长的眼睛似乎比之前更鼓了一些。 “要记得收梯子。”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怎么你们村子里还有人偷东西吗?” 刘天宇背着手在平台上转悠了一圈,听到布达措措咬字不清的叮嘱,他笑嘻嘻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是偷,是(≈……它们会顺着梯子爬进来。” 回答中,布达措措有个词说得含糊不清。 “什么?你说什么会顺着梯子进来?” 这下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 布达措措盯着面前三人的脸,笑了笑,然后说道;“水猴子,水猴子会进来。” 他把手掌合拢,微微拱起,然后在空中做了个喝水的姿势。 “它们很危险的。” ……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白珂没忍住“噗嗤”一声笑除了声。 “哦,是水猴子啊,那是挺吓人的。” “咳咳,哈哈,是,是的。” “你们这……原来还有水猴子啊。” 平台上的三个男大学生平时可没少刷短视频,这时候互相递了个眼神,显然也都想到了那位藏狐脸的up主,别说是害怕了,不直接在布达措措面前狂笑出声已经很艰难了。 “水猴子?” 江初言倒是没笑,只是不由自主往贺渊那看了一眼。 男生的瞳孔颜色很浅,在如此昏暗的暮色中,眼睛就显得格外亮。 贺渊一脸平静:“龙沼这边相信天黑之后会有一种叫水猴子的怪物,它们会想方设法偷偷爬进人的居所。” “然后?” “然后它们会用自己的指甲伸进睡梦中那个人的鼻腔,把脑浆完全搅碎,接着就会用空心草伸进去,像是吃稀豆花一般把那个人的脑浆全部吸干净。” “……” 江初言陷入了沉默。 什么水猴子吃脑花这种民俗恐怖故事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出奇的,可是贺渊实在说得太恶心了点。 “噗。” 贺渊盯着江初言的脸,忽然眯着眼睛笑了笑,微笑时,露出了雪白的虎牙。 “其实就是这个地区的人基于夜晚野兽闯入家园的恐惧而衍生出来的故事啦。”男生解释道,然后他看了一眼布达措措,“……不过这里的人确实很相信这个。我们也最好按照他说的,晚上要把梯子收起来。” 确实,龙沼村的人似乎非常畏惧夜晚中的水猴子。 上来时江初言就发现,小楼的平台四周都悬挂着一种半球状的铜壶,而此时此刻,布达措措正弓着腰,把那些铜壶一个一个点燃。 原来那竟然是许多盏铜灯,金红色的火光簌簌而动,将平台下方的空间都一片通明。而火光的光影中,小楼外部细致繁复的雕刻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影子里似有若无地蠕动不休。 按照布达措措的解释,水猴子怕火也怕光,所以只要晚上抽掉梯子,让灯燃到天亮,他们就一定是安全的。 可此时的白珂和徐远舟还有刘天宇哪里听得进布达措措那可笑的“水猴子说”。他们只是看着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发出了惊呼。 “不管是不是水猴子……哇,这景色,这仪式感,绝了!” 白珂眼睛都亮了,手下意识地伸向手机,不过顿了顿后,他又缩回了手。 布达措措似乎没有注意白珂的小动作。 点完灯后他抬眼看了看天空:“天要黑了,就算是我也要回家了。” 他说道。 在离去前,又最后嘱咐了几人一遍:“这里晚上黑,你们可不要在村子里乱晃,遇上水猴子可就完了。” 说完,男人便佝偻着身体急匆匆地离开了。 江初言盯着他离去时的方向……黑暗中,一栋又一栋结构特殊的小楼都燃起了点点金红的火光。 在暗紫色的暮色中,那些小楼看上去不像是民居,而更像是不知道供奉着某些东西的异族佛塔。 “好奇怪的习惯。”江初言皱了皱眉头,“像是这种村子,生产力落后生产资源少,可是却能浪费这多油脂每晚点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唔,这个,好像有他们自己的办法,不过我们能别在外面站着了吗?先进去吧——” 最后那句话,是贺渊冲着平台上四处参观的三人说的。 白珂背对着贺渊,身体微微一顿,然后不着痕迹地把手机藏回了口袋,然后才转头笑眯眯应道:“好呀好呀,我都快累死了。” 一直靠在白珂身边心惊胆战替他打掩护的徐远舟瞪了他一眼,然后才跟在白珂后面朝着贺渊他们走去。 看到贺渊和江初言还是站在一块儿,徐远舟有意无意地,又跟白珂站得近了点。 不过在做这些的时候,徐远舟眼睛却始终盯着江初言。 不满,烦躁或者是厌恶…… 随便什么情绪都好。 徐远舟企图在江初言没有表情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丝不爽,然而江初言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和白珂之间的腻乎一样,直接就跟着贺渊进了小楼。 “嘎吱——” 推开门时,木质大门又响起了那种刺耳的摩擦声。 外面此时已经很暗,而就跟很多传统建筑一样,木质小楼内部的采光非常糟糕。 好在这里是通了电的——居所,发电机还是贺渊想方设法让人送进来的。远远地还能听到发电机在工作时的轰鸣。 不过,自发电的功率实在不太行,就算是开了灯,灯泡也不怎么亮。 昏黄的灯光下,原本因为民居的古朴和精致而兴奋不已的大学生们心都凉了半截。这里的内部条件实在称不上太好,到处都黑乎乎的,家具什么的几乎称得上没有,都是一些最原始的木质生活用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乎乎的霉味。 也就是一楼大厅中的下沉式火塘看着还多少有点民族风情。 其他地方看着简直就跟贫民窟没有什么两样。 小楼的内部结构也非常简单,在火塘内侧就是一间隔出来的大通铺。 房间倒是挺大,一个大通铺足有两三个房间大,大概是考虑到了来人的数量,这间房间中间被竹帘挡了起来,权当是做了两间房间。 “二楼有三间房。” 贺渊站在一楼,用手机的手电筒往二楼晃了晃。 无比狭窄陡峭的楼梯尽头只有一团黑,看上去异常幽暗。 “一楼应该比较舒服,不用爬楼梯。二楼三间房会更小一点。不过这栋楼是木质结构,隔音会很差,二楼的人随便走动一下一楼应该都能听到,住在一楼的人应该会觉得很吵。” 在龙沼村有过多次居住经验的贺渊开口介绍道。 无论是一楼还二楼,都各有好坏。 不过大概是因为来人都是男生,贺渊也没提出要抽签什么的,只是顺口说了一句:“你们先随便挑吧,剩下的房间归我。” 徐远舟瞟了一眼一楼的房间,心里倏然动了一下。 这间房要说是两间,其实就是一间,而且床还是连在一起的。 而且在一楼的话,二楼的人也听不到他们走动的声音。 这样的话,如果是自己和江初言住在一起……说不定,他们两个能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徐远舟总觉得自己和江初言关系弄到现在这般不冷不热的地步,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都交往这么久了,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滚床单。 有的时候就连徐远舟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是圣人了。 用他大学室友的话来说,就是谈恋爱不给艹不就是在诈骗? 偏偏江初言和他时间确实是对不上,江初言洁癖不肯去外面开房,可徐远舟把人拉到自己的寝室,江初言反应却更大——上次江初言差点跟他分手就是这事,就因为徐远舟看江初言没注意,直接把人压在自己床上了。 当时徐远舟想的是生米煮成熟饭,后果是白挨一下过肩摔。 徐远舟是一口肉没吃到,后来还苦哈哈求复合求了快半年才重新回归江初言男朋友的位置。 这次好不容易天降良机,又不是寝室又不是校外小旅馆。 ……万一呢? 想到这里,徐远舟眼神有点飘。 没等其他人说话,就率先笑着开了口:“我选这间吧。我睡相不行,睡这种大床比较舒服。” 说完,他就望向江初言:“初言也——” 初言也跟我睡一楼好了,互相有个照应。 徐远舟刚想开口再拉上江初言,一旁的白珂忽然就打断了他:“太好了,哥,那我住你旁边!” 没等徐远舟再说话,白珂已经不好意思地解释起来:“我晚上取了美瞳就看不清东西了,这里太暗了,楼梯又很窄……” 男生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而且我胆子小,这种地方,单独让我住一个房间我会被吓死的!”一边说,白珂一边感激地看向徐远舟,“幸好能住远舟哥隔壁,这下我总算安心了!” 第69章 第 69 章 白珂的话让徐远舟整个人瞬间僵住。 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就像是石头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过了好一会儿,徐远舟才强打起精神挤出了一句:“哈,谁晚上也不会不睡觉就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跑,一楼是单独的房间,住着应该更舒服点吧……” 只可惜他说一句,白珂就有一句回应,对于自己为什么要住在一楼白珂给出了无比充足的理由。 末了,他还偏着头笑嘻嘻冲着徐远舟开起了玩笑:“等等,远舟哥,我怎么觉得你不想我睡在隔壁啊?你该不是想拉着初言哥一起睡吧?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腻歪啊搞得我都要怀疑我是要来拆散你们的男小三了——” 徐远舟还想再劝的声音顿时一滞。 自己的表现有那么gay吗?徐远舟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只不过还没等了徐远舟想出个万全之策,这边江初言已经一脸平静地开了口:“哦,那你们两个住一楼,我们就去一楼好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就已经提起了行李朝着一楼走去。 徐远舟表情变了又变,他看着江初言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心中的那种恐慌逐渐变得更加明显。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失控,他想。 他想要喊住江初言,可一想到之前白珂的调侃,那一声“初言”就怎么也喊不出来。 “ok,那就这么定了,徐远舟和白珂住在一楼,我,江初言和刘天宇住一楼。” 在他愣神之际,贺渊的开口让事情彻底成了定局。 徐远舟控制不住地瞪了贺渊一眼,他不太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作为男人的直觉却在不停地警告他,贺渊跟江初言之间,气氛不太对劲。 更正确地说,是贺渊对江初言的态度,实在令人深思……明明在学校时还是个独来独往的太子爷,恨不得鼻孔长到下巴上看人都不带正眼的,可如今就是这位太子爷,看着江初言提行李,竟然像是舔狗一般屁颠屁颠就跟了上去。 “江初言,能搬动吗?” 徐远舟听到贺渊问。 “不用。” 好在江初言还是知道避嫌的,徐远舟听着江初言一如既往的冷淡拒绝,心里那种若有似无的憋闷感这才稍稍散去一点。 “哦,好……” 可就在下一秒,他就看到贺渊又跟金鱼屎一般跟在了江初言后面朝着一楼走去。 “一楼楼梯很窄,你上楼时要小心。” 黑皮卷发的男生絮絮叨叨地啰嗦个不停。 …… 但实际上,走在第一个的人压根就不是江初言。 这两人还在对话时候,刘天宇就已经瞅准机会第一个冲上了楼梯。 他可不想再吃一次亏,本来他还想开口选一楼的房间呢,结果倒让徐远舟和白珂抢了先。 这大山深处的偏远山村要说条件差那是真的差,一楼都没有好到哪里去更不要说一楼了,不过能第一个上楼,自然也能先开口,至少让他选个相对而言舒服点的房间吧。 刘天宇心中飞快地打着算盘,爬楼也爬得很是迅速。 可就在下一秒,刘天宇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擦着自己脚踝哧溜一下滑了过去—— 阴影中,那东西只有一团模糊的白影。 紧接着刘天宇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就失去了重心。 “啊啊啊啊啊!” 刘天宇尖叫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朝着后面仰倒了下去。因为楼梯很窄又很陡,所以上一楼住的三个人只能排成一列往上走。这时候刘天宇背上还背着沉甸甸的背包,他这么倏然后倒,背包差点直接砸到江初言的脸上,结果险些让江初言也失去了平衡。 好在关键时候,江初言肩头倏的探出一只手,直接撑着刘天宇的背包,就把人推了回去。 “我艹——刘天宇,干吗啊?上个楼梯还腿软?” 等到刘天宇颤颤巍巍抓着扶手站稳,贺渊也忍不住喊了出来。 男生唇间含笑,声音却有点冷。 “呼……呼……你,你们看到没……” 险些酿成多米诺摔跤的男大学生却站在原地急促呼吸了好一会热才带着一丝颤抖惊恐地回头。他看着自己身后的同伴,脸色有些难看。 “刚才,刚才阶梯上……有,有一只手……” 刘天宇努力想要组织语言,可到了最后从嘴唇间泄露的句子依然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手?什么手?” 贺渊问道。 刘天宇咽了一口唾沫。 “刚才,我踩到这节楼梯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摸我的脚踝——” 他颤颤巍巍地解释道。 “阶梯上摸人脚的手?刘天宇你恐怖漫画看多了吧?” 这时候徐远舟和白珂也听到了楼梯上的动静赶了过来,听到刘天宇这么说,白珂有点不以为然地说道。 “老刘你是不是看错了什么啊?” 徐远舟显然也不是很相信。 “可是……” 刘天宇其实也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荒谬,但是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压根无法冷静下来。 虽然没有看清楚那只手的样子,可是那种又冷又湿的触感实在是太过于鲜明了。 最重要的是,等刘天宇三步并做两步两步上到了一楼,他就看到自己刚才踩着的地方,竟然刚好有一滩水迹。 刘天宇一张脸吓得煞白。 他指着粘液示意其他人看。 “快看,我真没乱说,印子都还在呢!” …… 小楼里的其他人也有点愣住。 一瞬间什么山村老尸,什么水鬼附身之类的恐怖片情节都开始了脑内回放。 江初言深吸了一口气,往上走了几个台阶,然后他用纸巾包裹着手指,在阶梯上轻轻粘了一下——一缕半透明的拉丝黏在了他与阶梯之间。 “粘液?” 江初言皱起了眉头。 “哇,好恶心——” 听到江初言的话,白珂在楼梯下面咋舌道。 “还真有粘液?这是哪里来的?” “贺渊,这粘液……” 江初言半偏过身体正想问一下贺渊知不知道这种黏液是怎么回事,一股恶寒如同电流一般倏然窜过他的脊椎。 有东西在看着他。 那种被窥探,被凝视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强烈到江初言身上立刻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顺着那股又如实质般的黏腻视线,江初言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 视线……就是从他的上方传来的。 抬头的那一瞬间,江初言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 脸。 密密麻麻的脸。 每一张脸都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过于凸显的骨骼以及表面繁复的花纹让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昆虫的头骨。 而现在,这些变形,扭曲,空洞的脸,就那样悬在漆黑的阴影看着底下一无所知的他们。 “啪叽——” 然后,就在江初言的正上方,一张脸缓缓张开嘴漆黑如同深渊般的口腔。 一团包裹着粘稠液体的白色肉块一点点从它的喉咙深处滑了出来。 “小心!” 眼看着那东西就要掉在江初言身上,贺渊在青年身后猛地拉了一把,然后抱着对方直接往后退了好几节阶梯。 那团苍白的肉块最后只是砸在了江初言之前站着的地方。 “叽咕……叽咕……” 过了好几秒,那东西便一点点展开了烂肉般的躯体,以及躯体下方密密麻麻蚰蜒般的细足,哧溜一下便猛然窜进了木质阶梯的缝隙之中不见了踪影。 楼梯表面又留下了一团黏糊糊的粘液。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很快,快到江初言甚至没有办法反应过来——在看到那些脸的瞬间他就已经完全僵直了。 远远的,他只能听到其他人,尤其是白珂那无比凄惨又刺耳的尖叫。 “窝草,窝草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救命——” “鬼啊!“ …… 除了贺渊还有已经吓到失言的江初言,所有人都在惨叫。 “嘿,你们冷静点!” 贺渊死死抱着江初言,一边安抚性地拍着他的背,一边冲着楼上楼下吓成一团的倒霉男大学生们大喊。 “那就是面具!不过就是面具而已!这是村里的传统习俗而已!” …… 龙沼的村民们相信,将各种各样的猎物的头砍下来后经过处理,制成各种各样的干燥皮质面具,就可以让家族中已经逝去的人的灵魂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那些灵魂会附身在这些面具上,成为庇佑整个家族和村落的“祖灵”中的一员。 村民们会把这样的面具悬挂在天花板上,因为他们确信,祖灵们的视线可以震慑住那些企图侵害活人的恶灵。 而且,在龙沼的传闻中,很多水猴子在吞吃掉活人的脑浆后,会偷偷剥掉那些人的皮披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就可以替换成那个人,不断潜入其他居民的家中吞食更多的脑浆。 ’ 不过,想要换皮的前提时,水猴子绝对不可以被任何人看到——而祖灵面具们的注视便是阻止水猴子的最强力的措施。 十几分钟后,贺渊看着惊魂未定,围坐在火塘旁边的大学同学,努力解释道。 “……他妈的这么恐怖的玩意,你说是用来保佑后代的?” 刘天宇一直到现在还在抖。 白珂更是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只差没有直接钻到身侧徐远舟的衣服里去了。 至于江初言,他乍一看好似没怎么受影响,然而,一张脸却白得近乎透明。 还是那么胆小呢。 贺渊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垂下眼睫,敛住了自己微微闪烁的眸光。 第70章 第 70 章 贺渊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垂下眼睫,敛住了自己微微闪烁的眸光。 而他的解释显然也没能完全说服之前被吓到快崩掉的同伴。 “面,面具什么的就算了,可是那只虫是怎么回事,大家不都看到了吗?那,那么大一只——” 刘天宇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偶尔会不自觉地抬眼看向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具,下一秒就像是怕眼珠子被咬到一般飞快地缩回视线。 江初言看到他好几次都在摸放在背包侧袋的自动雨伞。要不是担心丢脸,刘天宇可能真的会在房间里打伞。 “这他妈还让人怎么住啊,靠,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白珂也一直在抱怨个不停。不过他不算是正面对上那种虫子,如今看上去倒是比刘天宇冷静许多。 “啊,那种虫啊,我想起来了,那个一到雨季偶尔也会出现。”贺渊耸了耸肩,有点无可奈何似的解释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啦,这其实也是龙沼这边的特色。之前我不是也说了吗,龙沼这边的面具都是用猎物的头做的……” 跟其他地区的面具不同,龙沼的面具并非用木,泥,石这种死物做成,因为他们相信灵魂是无法俯身在那种“死”物之上的。最好的面具材料,一定是用动物的头,经过一系列工序制作而成。 “头颅里一般会有脑浆啊头骨啊,跟身上取皮子不一一样,想要原样剥下动物头部的皮很麻烦很容易破,所以龙沼这边的人会用一种这边才有的食腐虫对新砍下来的头颅进行处理。” “啊?你说的处理是?” “就是先让虫子吃掉脑浆和肌肉什么的,这里的虫子只会吃脑浆啊血液肌肉这种湖的□□组织,而不会伤害到最外层的面部皮毛,所以除了恶心一点外还蛮好用的,”贺渊挠了挠头,又瞥了江初言一眼,“唯一的缺点就是,毕竟是虫嘛,所以有的新手会处理不好,面具里偶尔会残留那种虫子的虫卵,等面具挂上去之后,遇到条件合适的情况,虫卵就会孵化然后从面具中掉下来。” 说话间贺渊也抬起了头,小楼的层高很高,仅仅只靠房中暗淡灯光,根本无法照亮天花板下的那团阴影。 那些面具就一直隐藏在影子里,空洞而扭曲的脸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下方的人类。 “我们住的这栋楼平时不会来人,估摸着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掉虫子了。明天我去村长那拿点防虫粉,再让他过来检查一下面具,把长了虫卵的面具都取走就好了。” 说完,贺渊拍了拍手,站起来了身来。 “好了,不过就是虫子嘛,倒也没有必要被吓成这幅熊样。” 他说道,黑皮卷发的高大男生那副万事不在意的态度,多少还是让在场的其他人也冷静了下来。 这个小插曲便也算是就此翻篇。 刘天宇战战兢兢提着行李又走了一遍楼梯,上了二楼当机立断就选了最向阳干燥也最舒服的那个房间。于是乎留给贺渊和江初言的,就只剩下二楼走廊另一边的两间房。 江初言倒也没有什么异议,提着行李随便选了一间房走了进去。 房间里陈设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好,虽然简单,但是基本也能算是干净,而且有床有窗的。 江初言在房间里环视了一圈,本来还挺满意的,结果再仔细一看,他就有点愣住了。原来,除了大门之外,在这间房间的另一面墙上,还有一道门,而那道门上只有一张薄薄的门帘,一掀开就能直接跑到隔壁房间去。 那正是贺渊的房间。 “怎么了?” 没等江初言反应过来,红底大牡丹花的喜庆门帘就被人掀开了,身形高大的卷发男生微微低头,直接就从门帘后面探出头来,一双浅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对上了沉思中的江初言。 “抱歉啊,这里条件可能确实有点差劲。” 贺渊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江初言连忙摇了摇头:“没关系,挺好的。” 犹豫了片刻,江初言开口试探性的问道:“不过,这个门洞,是不是要找东西挡起来啊?” 贺渊眨了眨眼睛,纳闷地看着江初言,这么顿了几秒钟,男生忽然咧开嘴笑起来:“费那个劲干什么?怎么,怕我晚上夜袭你吗?” 江初言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了一小片青影。 确实,这种两个房间连同的子母房在很多地方都很常见,然而…… “因为我是同性恋。” 江初言细声细气,十分平静地冲着贺渊解释起来。 “这扇门没有锁只有门帘,所以你要是介意的话,就可以——” 结果贺渊却在此时干脆地打断了江初言,他满脸坦然地开口道:“没关系啊,我也是。” “?” 江初言错愕地看向贺渊。 他压根没想到贺渊会如此干脆地向他出柜。 不,应该说,他压根没有想到贺渊也会是同性恋。毕竟以贺渊的家世,就算他再低调也能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而他都进校三年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没有透出一丝丝gay的气息。 贺渊冲着江初言直笑,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闪烁了一下。 “我今天快累死了,实在懒得拖东西挡门,”男生声音低沉,声音里透着一股微微的酥,“……你应该不会介意我也是同性恋吧?” 江初言还沉浸在贺渊也是gay的震惊中,一时间没搭得上话,而这时贺渊已经缩回了门帘后面。 “天黑了,我去收楼梯。” 男生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好像刚才丢下炸弹的人压根就不是他一样。 “初言你收拾好就下楼来吃晚饭吧——刚才点火塘时我在里头埋了芋头和红薯,很好吃哦。” 紧接着就是“嘎吱”一声门响,贺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江初言自己在房间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靠。” 江初言叹了一口气,始终觉得贺渊有点叫人捉摸不透。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贺渊忽然向他表明同类的身份……确实让他感到了一丝轻松。 江初言有点心不在焉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然后就听到了窗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徐远舟,你那边也要用力——” 这是贺渊的声音。 “我在用力了,窝草这他妈什么落后的玩意,一点力都不好使。” 这是徐远舟。 江初言不自觉地来到了窗边。 他房间的窗口下面就是小平台,这时候刚好就可以看到贺渊和徐远舟两个人正弓着背把木质的楼梯一点点收到平台上来。 两个人身后隐隐约约还站着一个人,因为背光,江初言也没太在意,只是本能地以为又是白珂在黏在徐远舟。 木阶梯是活动的,不过在这么偏僻古朴的村落里,用的也是最原始的机关,压根不可能有城市里的电动辅助装置,想要把两米多的木楼梯收上来确实还需要点力气。 也许是嫌碍事,此时的贺渊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短袖。 站在江初言的角度,一眼就能看到男生在用力时,胳膊上块块隆起的肌肉,淡褐色的紧实皮肤下有微微青筋隆起,明明穿着那么宽松的t恤,贺渊整个人在夜色中,却依然如同被油浸润过的铜牛雕塑一般,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江初言的目光下意识地凝在了贺渊宽阔的肩膀还有小臂的肌肉上。 练得真好…… 他有些隐约的羡慕。 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在看着贺渊的肌肉时候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而就在此时,本来还在用力往上抽梯子高大男生就像是察觉到了一旁的窥视似的,忽然就回过头来,目光笔直地望向了窗口。 江初言心头一悸,瞬间就躲到了窗后。 过了几秒钟后,他才错愕地反应过来:他躲起来干什么?! “你在看什么?” 楼下的徐远舟见贺渊忽然转身抬头,不由也顺着对方的目光望过去。 然而他能够看到的,也就是亮着微光的,空荡荡的窗口。 虽然没看到任何人,徐远舟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地顿时拧在了一起。 “看江初言。” 贺渊淡淡道。 这下徐远舟心头瞬间就开始冒起火来。 “你看他干什么——”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听到贺渊一字一句地同他说道。 “我想追他。” 绳索与平台之间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徐远舟完全顾不上手中沉重的木梯,整个人牙呲欲裂地看向了贺渊。 “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觉得江初言特别可爱,所以我想追他。” “你——” “徐远舟,你这么生气干什么?”贺渊仿佛没有看到徐远舟已经快挥到自己脸上来的拳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就像是动物一样反射着古怪的冷光,而他发出的疑惑,听上去竟然也十分真情实感,“搞得好像我想追的不是你发小,而是你对象一样……” 徐远舟整个人瞬间僵住,他大口大口喘息着,惊疑不定地望着贺渊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的心脏在狂跳,整个人是又惊又怒。 “初,初言这么可能跟你这种人在一起。” 半晌,徐远舟才从自己好像上了锈一般的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可不会允许——” 贺渊又一次粗暴地打断了他。 “噗嗤。” 在偏僻山村阴冷的黑暗中,男生的嗤笑里满是嘲讽之意。 “江初言喜欢男生,我也喜欢男生,我们两个也都是成年人了,我追求他是我的事,他接受不接受我是他的事。”贺渊偏了偏头,毫不忌讳地在徐远舟面前又一次表明了自己的性向,“我记得你也就是他朋友而已吧?我追求他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 徐远舟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然而,除了那一声短促的“你”之外,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根本不敢去想,自己喜欢男生这件事情要是被其他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没有办法承担出柜的后果。 “你,你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对初言好,我太了解你们这种,这种富二代了。初言他跟你们不一样,我才不会让你们这种人玩弄他的感情。” 徐远舟听到自己空洞地冲着贺渊低吼道,只是那声音怎么听怎么都很虚弱。 贺渊忽然在徐远舟面前站直了身体。 “你可不要诽谤我。” 男生表情紧绷,声音严肃。 “我追初言是奔着结婚去的,而且,你了解我了解个屁,”贺渊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可是一个初吻初恋初夜都还在的男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德,对,我很守男德的。我这辈子就指望着跟初言过日子了,你可别在这里乱说话。” “至于玩弄感情什么的……这种下三滥的贱人才会去做的事情,我才不会干。” 话音落下,贺渊没再理会徐远舟。 没有那个呆若木鸡的家伙的帮助,贺渊却依然十分轻松地,直接将木质的楼梯独自拖上了平台收了起来。 “我——” 眼看着贺渊就要回屋,徐远舟才像是终于活了过来似的,他的表情扭曲,眼看着就要冲过去直接跟贺渊扭打在一起,一楼的大厅内却忽然传来了白珂凄厉的尖叫。 第71章 第 71 章 十多分钟前—— “嘎吱——” “嘎吱——” …… 一楼房间里,白珂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头顶上一直不停的脚步声,让他感到愈发烦躁。 龙沼的环境实在是出乎白珂意料的糟糕,他都有点后悔为了徐远舟跑这么远来这种地方吃苦了:谁他妈能想到,贺渊这种正经豪门富二代选择的地方,条件竟然真的这么艰苦啊?! 整个一楼的房间除了那张大通铺之外,其他地方简直能让白珂这样的都市动物发疯。 到处都很简陋,房间一角堆放着各种各样说不出用途的古早木制陈设,虽然说上面都盖了布,看着倒也不算特别脏乱,可在白珂看来,住在这种乡下的大房间,跟住在垃圾堆里也没有什么两样。 总觉得他为了从江初言那里抢徐远舟付出的沉没成本又多了一笔。 唉…… 白珂在心底想道。 “嘎吱——” 与此同时,二楼的脚步声依然没有停歇。 白珂动作顿了顿,脸色愈发阴沉。 徐远舟的行李还堆在角落,人却已经被贺渊叫出去收梯子了。 此时房间里四下无人,白珂也没有顾忌,直接抬头冲着楼顶就开始骂脏话。 “真他妈烦死了,走来走去每个消停,那么爱遛弯,下辈子投胎去当狗好不好啊—— 他瞪圆了眼睛,狠狠诅咒着脑海里那道人影,然后冲着二楼就开始竖中指。 偏巧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白珂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轻颤了一下。 等等,徐远舟压根就不在房间里,那道影子是…… 白珂的呼吸卡在胸口,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 幸好,等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影子并非是偷偷藏在杂物堆里的奇怪人影,只是他自己在镜子中的一道倒影。 是的,镜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盖在杂物上的罩布耷拉下来,露出了一道缝隙。白珂走过去一把扯下罩布,然后就惊喜地发现,在如此简陋的木质小楼里,竟然还有一面落地镜。 那面镜子的边缘水银已经有些斑驳,透过老旧的玻璃,还能看到被压在镜子后面早已泛黄的报纸。正面镜子一看就知道已经经过了不少年头,镜子被包裹在木质雕花的镜座上,有这种旧物件特有的陈旧气息。不过镜子中间那一部分保存得还是挺好的,照人也照得非常清晰。 白珂平日里最是自恋,这时候也没忍住,在镜子前来回转了好几圈,又仔细端详了好久。最后他不得不无奈地承认,经过一整天风尘仆仆的赶路,他的状态真的不太妙,整个人瞅着实在有些灰头土脸的。 上个月刚打完水光针的脸就像是蒙了一层煤灰,整个人看上去都暗暗的,就连眼睛都显得空洞无神,一点精神都没有。 白珂心态顿时有点绷。 他记得很清楚,同样晕乎了一路的江初言今天从车上跳下来时候也就是脸色苍白了点,根本没有他此时的憔悴晦暗。他慌慌张张冲到行李旁,重新给自己脸拍了一遍水。 “嘎吱——” 在保养时,楼上的脚步声依然接连不断,白珂越听越烦躁,只觉得那声音每一步都是直接在碾着自己的脑神经在踩。 最后白珂忍无可忍,敷了张面膜就出了房间。 一出门,白珂就在看到了正窝在大厅火塘旁一动不动的刘天宇。 白珂本来是想到二楼去抱怨一下脚步声的问题的,可看到刘天宇后,白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在心头腾起,白珂甚至都忘记了上楼。 “老刘,你在看什么呢?” 白珂摸到刘天宇旁,问了一句。 不久之前还怕虫怕面具,被吓了个半死的微胖男生,此时却一改常态,正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微红的火光之下,男生的瞳孔扩张得很大,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深。 他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没有听到白珂的问话一样,依然在死死盯着天花板。 “老刘?嘿,老刘!” 白珂也不由顺着刘天宇的视线朝着天花板看了一眼,然后他瞬间就收回了目光。哪怕贺渊已经解释过了,天花板上的面具是龙沼这边的习俗,白珂还是觉得那些面具有点叫人瘆得慌。 他又叫了刘天宇好几遍,后者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一个哆嗦之后猛然间回过了神。 “我靠,老刘你都快吓到我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啊那么入神?” 白珂问了一句。 而刘天宇一直到此刻,表情看上去依然有些茫然和空洞。 “啊,我……我……”他重复了好几遍,才恍恍惚惚地回答道,“我也没看什么,就是觉得天花板上有一张面具,怎么看怎么眼熟。” 说罢,他指了指天花板的某个方位。 白珂飞快的瞥了一样那个方位,看到的却依然只是那些又晦气又令人作呕的面具。 “哇,你不是吧?”白珂毫无顾忌地开起了玩笑,“那么恶心的东西你竟然会觉得眼熟还一直盯着看,你该不是刚才被吓得精神变态了吧?“ 一边说着,白珂一边也在火塘旁边坐了下来。 刘天宇还是在抬头看着天花板。 “不是的,我真的觉得那张脸好熟……而且越看就越是觉得眼熟,但是我就是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哪里看到过那张脸……” “好奇怪啊,最开始本来还不觉得的。” “总觉得最好还是想起来……” …… 刘天宇不停地在跟白珂絮叨,白珂皱了皱眉,心里暗道了一声晦气。不过为了维持自己平日里的人设,他也不好就这样走开,只好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一边“嗯嗯”敷衍着被吓傻了的刘天宇,一边认真地玩起了手机。 只可惜,龙沼这边不愧是深山老林,手机信号有倒是以后,奈何实在是不多。信号差到别说是让白珂可以搞直播,就连在微信上跟自己的狐朋狗友们抱怨这里的条件有多差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发的文字讯息十条里都有九条句末要多个红色小感叹号,必须要重复按好几遍才能勉强发出去。 白珂没聊多久,耐心就已经正式告罄。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狭窄的木质楼梯发出了“嘎吱”声,一回头,白珂就看到了从二楼快步冲下来的江初言。 白珂的目光在江初言的脸上凝了凝。 即便是在脸色如此苍白的此刻,青年依然漂亮得出奇。 “哇,初言哥,发生什么了?二楼条件有那么差吗?你现在脸色看上去超级难看。” 短暂的停顿后,白珂就那样盯着江初言,笑着开口问道。 此时江初言已经下到了楼台的最后一截,他的手却依然死死按在护栏上。 他表情怪异地盯着火塘旁的两人,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用一种稍显古怪的口气开口。 “……你们两个刚才一直都在楼下?” 他问。 白珂狐疑地打量着江初言;“啊,对啊,不然呢?” 江初言本来并没有太在意门外的脚步声。 “嘎吱——” “嘎吱——” “嘎吱——” 哪怕那脚步声确实很吵。 不过,贺渊之前就提醒过他们,因为整栋楼都是木质结构,所以这里隔音差是必然的,稍微一点点动静都会格外明显。 从窗口离开后,江初言自然也不可能继续回过头去继续张望楼下。 他一边盘算着应该什么时候跟徐远舟提分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然而,本以为过一会儿就会消停的脚步声却变得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明显,很快,江初言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本来以为脚步声是刘天宇发出来的,所以才没在意,可是仔细听一下就能听出来,脚步声并非是从房间里传来的。 那脚步声,一直都在走廊上来回徘徊。 ……刘天宇真的有那么无聊,闲的没事一直在门外乱晃吗? 心底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江初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几乎就在他发现不对的同时,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急促。 简直就像是有什么人正在走廊上逃命一般。 江初言皱起了眉头,心跳变得有些快。 “刘天宇?”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房门边。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门外依然只有那急促的脚步声。 刘天宇没有回答他。 江初言咽了一口唾沫,将手搭在了房门的门把手上。 “刘天宇,能安静点吗?” 他又问了一句。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不知不觉中,江初言的额角泛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脚步声越来越吵,越来越急。 然后,忽然间,脚步声停止了。 江初言听得分明,那脚步声最后停止的位置,刚好就在他的门前。 他的脑子空白了一瞬,没有办法多想,他猛然拉开了房门。 …… 门外空空如也。 而江初言站在门口,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他在走廊上来回看了好几遍,看得很清楚,二楼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第72章 第 72 章 江初言在门口站了很久。 偏远的山村里一旦入夜,便是一片死寂。整栋小楼都很安静,安静到他可以听到自己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也可以清楚地听到从一楼大厅传来的同伴的对话。 安静到刚才吵得江初言头皮炸裂的脚步声就像是他的幻觉一样。 江初言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很快,从脚底传来的滑腻脚感就让他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低下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门口前亮着的那一滩“水迹”。 那是一团粘液。 江初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不过在这个位置,村民们却并没有悬挂什么面具。 那么这些粘液又是什么留下的?还是说,之前逃走的那些虫子经过了他的门口? 那些虫子有可能引发那么激烈而且响亮的脚步声吗? 无数的疑惑划过江初言的脑海。事实上,江初言并不是那种一惊一乍,遇到一点点小事就会疑神疑鬼的人,但无可否认的是,此时此刻,他站在一片寂静的走廊里,却感到了一股难以解释的冷意。 江初言最终还是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江初言就看到了缩在火塘旁,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刘天宇和白珂。虽然提问的人是江初言自己,可得到白珂他们之前并未上楼后的回应时,江初言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只不过,那种仿佛仿佛泛着腥臭潮湿之意的阴冷,却在他的身体里愈发蔓延开来。 “初言哥?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吧?” 江初言听到白珂在问。 他可以感觉得到,白珂正在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自己。 江初言忍不住微微蹙眉。 “你们……有没有听到脚步声?” 尽管完全不想跟白珂有任何交集,江初言还是按捺住心头的寒意问道。 他尽可能平静地把自己刚才遇到的事情告诉给了火塘旁的两人。 刘天宇还是那副没有睡醒似的样子,他摇了摇头:“脚步声?我没听到,我觉得有点冷,所以把箱子放上去就下来烤火了。” 白珂的眼神却是闪烁了一下。 江初言一提起脚步声,他立刻就想起了自己听到的那些“嘎吱”声。 然而,白珂却并不觉得那是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还在平台上收阶梯的那两人,然后,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笑出了声。 “噗嗤,我当然听到了,不过……噗哈哈哈,初言哥,你怎么这么迷信啊?你不会觉得那种声音是鬼发出来的吧哈哈哈哈……” 一边笑,白珂一边肆意地看着江初言,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讽刺。 “这种事情不是好多年前就有人做了科普吗?好多人晚上都能听到楼上有弹珠的声音,但实际上那就是钢筋啊水泥啊相互挤压拉伸时发出的小动静,根本就跟超自然力量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白珂故意用科普的语调说道。 “刚才徐远舟和贺渊就是在外面收楼梯,这又是一栋木楼,你听到的所谓的脚步声,估计就是结构声而已啦!初言哥你怎么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哈。”说完,白珂又转向了一旁的刘天宇,“不然怎么说初言哥是拿奖学金的人呢,心思全部放在课业上,竟然连这种小常识都不知道。” 然而他的话音落下之后,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火塘里的炭火冒着细小的火星,而江初言只是沉默地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 就连刘天宇那个傻逼也没有像是往常一样附和着笑两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家伙又抱着膝盖,继续观察起所谓的“很熟悉”的面具来。 一片寂静中,尴尬的人反而变成了白珂自己。 白珂脸色变了又变,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保持了安静,因为心情不太好的缘故,整张脸看上去有点微妙的滑稽。可他却不知道,这一次江初言实在不是有心要让他难堪。 当然,江初言现在已经对白珂彻底没了好感,但他之所以如此沉默,纯粹是因为,他其实有点……恐惧。 哪怕白珂说的那些理论确实可以合理解释他听到的脚步声,江初言依然没有办法安下心来。只有坐在火堆旁跟同伴们在一起,他才能隐约捕捉到一点安全感。 冥冥之中,江初言的直觉一直在警告他。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 …… “啧——” 打破凝滞气氛的人最后还是白珂。 只见他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将手机卡在了手持云台上,就那样举着胳膊开始在大厅各处逛了起来。显然,他正在拍摄视频。 江初言一下子拧紧了眉头,不赞同地开口:“这里不允许拍摄——” “这里又没有村民!只要没有人多嘴多舌去告密,根本就不会有村民知道我犯了什么禁忌吧。你说对不对,初言哥?” 白珂满脸假笑地盯着江初言,显然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江初言挑了挑眉梢,最后干脆利落地的选择了闭嘴。 眼看着江初言不再啰嗦,白珂撇了撇嘴角,像是得到了什么胜利似的,显摆似的越拍越起劲。 “大家好呀,我是你们的无敌小可爱白可可,猜猜我现在在哪里呢,答案可以打在公屏上……不过我敢打赌,你们一定不知道这个地方……” 整个大厅里只有白珂略显亢奋的独白。 江初言只当自己没听见,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不自觉地查起了“龙沼”这个地名。不过就跟他在出发前想要做功课时一样,他搜遍了整个网络,也没有得到多少有效信息。 唯一稍微有点用的讯息,大概就是“龙沼”这个地方跟奚山地区一个著名的传说有关——传闻中,这个区域并不叫龙沼,而是被称之为“死人沼”。该地区终年遍布瘴气,人迹罕至,只有最为强悍野蛮的原住山民才能勉强居住于此。整个村落穷得叮当响,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障。直到五十多年前,某日忽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许多人亲眼见到一条类似于龙的东西从云中嚎叫不止翻滚而下,直直落入了奚山深处。 据说当时还在“死人沼”附近进行扶贫工作的乡干部还有村民,都亲眼看到了落入该地的那条落龙。 乡干部原本还想将这前所未有的怪异生物的出现上报给国家,然而等他带着政府派来的学者还有其他干部重新回到村子里时,才知道他一走,那条龙就已经被凶蛮愚昧的村民吃光了。 原因仅仅只是因为村中的村巫说了,吃了龙肉,就可以长生不老。 …… 当然,时隔多年,关于当年的事情早已不可考。尤其是还关于所谓的“龙”这一奇幻生物的存在,整个故事听上去更像是乡野传说,可信度并不算太高。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则传说,曾经的“死人沼”更名为了龙沼。 但在那之后,龙沼这个地方的人和事就像是隐身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外界的记录中。 而贺渊也提起过,他第一次找到这个地方,纯粹就是误打误撞。 他在一次山野徒步旅行中跟人失散,在崇山峻岭中乱走了好久,最后莫名其妙才找到了这处隐世村落。 不然的话,这个村子恐怕还能继续在深山之中一直封闭到很久以后。 …… 正在江初言盯着手机上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网页发呆时,白珂忽然挤到了他的身边。 “……对了,跟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小伙伴!这可是k大系草江初言大美人哦!怎么样是不是很帅呢!” 江初言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手机上一脸诧异的自己,还有,轻轻热热凑在他脸旁,正在笑嘻嘻跟他自拍的白珂。 说是说自拍,亲热看上去真的亲热,不过白珂选的位置很巧妙,他的脸其实就在江初言肩膀靠后一点的位置,在这个距离下,前置镜头的畸变并不明显,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显得格外乖巧可爱,正是那种讨人喜欢的小奶狗类型。 反倒是江初言,因为靠镜头太近,再加上满脸错愕,脸部在屏幕上显得有些微微变形。 “白珂,你干什么?” 江初言自然没有注意到白珂的小心机,他只是本能地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尤其是,他原本也没有打算在白珂的任何视频中出镜。 “哎呀初言哥,别那么害羞嘛……” 白珂看着即便镜头畸变依然显得隽秀的青年,眼底闪过了一丝不甘的暗色。 他不依不饶地缠着江初言,手中云台也一直在晃个不停。 他知道,这样能让江初言很不爽。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看到江初言这个假惺惺的家伙不爽。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悬在屋顶上的电灯泡,忽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便熄灭了。 除了火塘里的炭火勉强能提供点微弱的火光之外,整栋小楼瞬间变得一片幽暗。 偏巧此时的江初言和白珂,还正对着云台上架着的手机。 手机的屏幕提供了一点莹莹的光,摄像头忠诚地在暗淡的环境里捕捉到了江初言和白珂愕然的脸。 然而……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脸之外,取景框里还有好几个小小的方框。 白珂的手机只要捕捉到人脸,就会出现这样的人面识别框。 没有等两人反应过来,很快,白珂的那台专门用来拍视频的高级摄影手机自动适应了外部光线,开始了智能补光。 也正是因为这样,白珂和江初言都清楚地看到了手机屏幕上浮现出来的脸。 怪异,扭曲,双眼的位置只有两个深深的凹陷。 口部大张,简直像是因为惨叫而完全脱了形。 它们就在江初言和白珂的身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 白珂尖叫了起来。 第73章 第 73 章 徐远舟和贺渊冲进一楼客厅时,原本歇菜的电灯泡闪烁了一下,又重新亮了起来。 在电路不稳的乡下这种情况其实相当常见,可就是停电的这么一小会儿,火塘旁已经有两个人吓得完全失常。 刘天宇整个人都快缩到墙角去了,整个人闷不吭声,可是身形却肉眼可见在哆嗦。 白珂的手机连着云台早,就被他丢得远远的。男生整个人脸色煞白,一看到徐远舟,白珂一声呜咽,连滚带爬直接冲进了徐远舟的怀里。 “呜呜呜,远舟哥!有鬼!这破地方他妈的闹鬼呜呜呜!” 徐远舟本能地一把抱住了瑟瑟发抖的男生,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鬼?什么鬼?等等,小白你冷静点——” 正在安慰对方时,徐远舟声音忽然一顿。 因为他眼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直接越过他,就那样大喇喇地径直朝着依然跪坐在地上的江初言走去。 江初言家教很好,即便是跪坐在简陋偏僻的农家木楼的火塘旁,也是背脊挺直,姿态优雅得宛若古时名门出身的贵公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吓得吱哇乱叫涕泪横飞的白珂对比下,此时的江初言看上去似乎很冷静,仿佛并没有被刚才发生的所谓“闹鬼”事件影响到。 然而,贺渊却当着徐远舟的面,毫不顾忌地一把环住了江初言的肩膀。 “初言,我在。你别怕。” 黑皮卷发的男生平时冷得像是冰山,此时却显得格外小心翼翼,低声询问着怀中脸色苍白的青年。 而江初言竟然也没有任何躲避。 徐远舟眼看着贺渊明目张胆地在这里给他戴绿帽,心头一股邪火瞬间腾起。 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白珂从怀里推了出去。 事实上白珂自己也没有想到徐远舟会推他。他这次倒不是装柔弱装委屈,是真的被吓得不轻,腿到现在都是软的,徐远舟一推他,他差点没直接摔倒在地上。 “远舟哥?” 然而他的呼唤压根就没落在徐远舟的耳朵里。 徐远舟这时候眼里,只有江初言,还有那个碍眼到极点的贺渊。 然而这时候,江初言却已经扶着贺渊的手,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听到徐远舟的叫嚷,青年偏过头,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徐远舟对上江初言的眼神,原本烧得他牙呲欲裂的那股邪火,就像是被人蓦地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就灭了下去。 他偷偷瞪了贺渊一眼,然后就朝着江初言伸出了手,想把自己男朋友从那个不怀好意的黑皮手中带过来。 “初言……你,你没事吧?你脸色好难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江初言却在他伸手的同时,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巧而又巧地直接避开了徐远舟。 徐远舟动作顿时一僵。 这是生气了? 男生的胸口顿时一悸,这时才后知后觉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当。 “初言,我刚才就是看你没做声……” 徐远舟本能地想要解释,可江初言却已经垂着眼眸客客气气地打断了他。 “我没事。” 骤然听上去,江初言语气还是跟以往一样。 “我就是有点脚麻了而已,而且刚才的事情……确实有点吓人。” 一直扶着江初言的贺渊忍不住往身侧看了一眼。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紧贴在江初言的他却感觉得很清楚,在说到后一句话时,江初言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事实上,在他冲进来的最开始,看着一动不动的江初言时,他也以为江初言很冷静。 直到他抱住对方,才发现原来这个看似很“冷静”的人,身体一直在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显然,江初言收到的惊吓并不比白珂小。 “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渊终于忍不住问道。 …… 最后还是江初言简单跟贺渊和徐远舟复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 随着青年的叙述,小楼里的气氛逐渐变得凝滞紧绷。 江初言都可以感觉得到,贺渊和徐远舟都有些傻眼。 事实上也是如此。 就连徐远舟也觉得,如果说这些话的人是白珂,他十有会觉得就是白珂又作又神经质所以弄错了什么才搞出了类似见鬼的乌龙。 然而,如果是江初言也遇到了…… “咕咚”一声,徐远舟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手臂上寒毛直立。 “是不是,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他颤声问道。 江初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指了指之前已经被白珂丢出去的手机。 “你们也可以重新检查一下手机。” 他干涩地说道。 “那里,应该还有记录。” 就算是所有人都起聚在大厅里的当下,江初言也始终没敢回头。 那种感觉……那种被无数“人”窥视的感觉,实在是太过于鲜明,也太过于恐怖。 江初言还是第一次被这种虚无缥缈地东西恐吓成这样。 贺渊不动声色地又偷偷瞥了江初言一眼,自己默默地往江初言身侧坐了坐。 白珂之前虽然被徐远舟推了一次,这时候却还是因为惊吓而顾不上闹脾气。江初言说话时,男生依然紧紧贴在徐远舟身边。这时候一听到要查手机,首先是头如捣蒜拼命附和,可等贺渊真的把手机拿到他面前,他又吓得完全不敢碰自己的手机了。 “那,徐远舟,我们一起检查下?” 贺渊又望向了徐远舟。 徐远舟脸色僵硬,顿了顿,他无比生硬地开口拒绝了:“贺渊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好。” 贺渊耸了耸肩膀,拿着手机,一边播放着录像,一边似笑非笑地朝着徐远舟和白珂抬眼望去,男生的瞳仁在摇曳的火光中微微发红。 “害怕啊?之前不是说了不让在龙沼村拍东西,之前胆子不是还挺大的吗?” 他说道。 白珂瞬间红了眼眶。 “对对对,都是我不对行了吧!” 他咬牙切齿地对着贺渊嚷了一句。 “都是我不对所以才招惹来了鬼,可是贺渊你之前带我们来的时候也没说过,这里这么恐怖啊——” “啊,原来是这样。” 没等白珂说完,贺渊的一声自言自语打断了他。 然后他就抓着手机,起身朝着之前白珂和江初言在手机中看到鬼脸出现的地方走了过去。 所有人见到他的这个动作都本能的呼吸一滞。 出了之前那件事之后,别说是往那边走了,几个人都是看都不敢往那边看。 “贺渊!” 江初言更是吓得不由出了声。 然而贺渊在小楼的木墙前站定,再回头时,脸上却满是苦笑。 “那个……你们看到的,会不会是木纹啊?” 他说。 在贺渊的指点下,所有人都壮着胆子朝着木墙的方向靠了过去。一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一面墙都是用的整块树木平刨而成的木板拼成。 木板上的木纹清晰可见,一圈一圈,中间颜色会更浅,而越是靠近边缘颜色就越深。 在有几个角度看过去,那些木纹确实就像是一张又一张扭曲,恐惧而怪异的脸。因为小楼一楼客厅十分宽敞,基于人类本能,大家在大厅活动时候基本都是围绕着大厅正中央的火塘活动,所以并不会注意到木墙的纹路。 直到刚才短暂的停电,白珂用的又是许多主播都喜欢用的专业拍照手机,在智能补光的同时也会自动加强捕捉到的人脸轮廓,这才直接在手机屏幕上显现出那么多张“人脸”来。 经过贺渊一番分析,原本萦绕在众人之间的凝重气氛瞬间散去。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松了一口气。 “我靠,真的吓死我了……我现在都在腿软……” 白珂拍着胸口,软软呜咽道。 而江初言看着贺渊手中的手机,也喃喃地开口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吗?” “哈,哈哈,都说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你看你吓得——” 徐远舟如释重负地感慨道,然而他话音刚落,刚好就接上了贺渊的一声“呵”。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男生对上了眼神,眼底都是对对方的不爽。 徐远舟脸黑了下来。 他怀疑贺渊是在嘲讽他,心中的那股邪火瞬间又呼啦啦地烧了起来,偏偏就在此时,火塘旁有个不识趣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的……” 嗓音粗粝到好像刚吞了沙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凝到了开口之人的身上,是刘天宇。 刘天宇的头上浸透了冷汗,头发都变成了一缕一缕的,整个人看上去又滑稽,又怪异。 “我觉得不是木纹……我……我觉得……” “喂,行了吧?”徐远舟不耐烦地推了刘天宇一把,“你自己胆子小就别在这里吓别人了,不是木纹是什么难不成你还真希望是鬼脸啊。” 心中那股难言的火气忽然有了出口,徐远舟对待刘天宇时候也变得格外粗暴。 “我看你就是刚才被虫子吓蠢了吧?到现在都神神叨叨的。” 果然,徐远舟说完,刘天宇哆嗦了一下,他惶恐地看了徐远舟一眼,嘴唇翕合了许久,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看到了……】 【那张脸就在他们身后,一直,一直都在笑。】 【如果是木纹的话,那些脸又怎么可能会动呢?】 第74章 第 74 章 虽然最后找到了“闹鬼”的真相。 可经过了晚上这一轮惊吓,所有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不振,整个学习小组的气氛都很差。再加上天黑,手机信号又弱得跟残废一样,大家也无心继续逗留在大厅里。稍稍讨论了一下之后,大家都打算先各自回房间,吃个泡面后洗洗刷刷干净睡觉好了。 “……今天一天大家都累了,根据安排我们明天一天活动还挺密集的,大家都早点休息,养好精神。” 作为学习小组的组长江初言做了最后的总结,随后就站起身来。 徐远舟眼看着江初言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自己就准备上楼,心中顿时一片焦躁。他还记得,江初言的房间好像就在贺渊隔壁来着…… “初言——” 徐远舟急急忙忙喊住了对方。 “啊?” “要不今天晚上你来我房间睡吧?” 徐远舟脑子一热,不由开口邀请道。 一时之间,大厅里贺渊,白珂还有江初言人都停下了动作。 江初言站在楼梯口,回过头来望着徐远舟,眼中是掩不住的诧异。 “为什么?房间不是早就分配好了?”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 因为贺渊那家伙对你不怀好意! 他想给追你! 他想撬墙角! 徐远舟死死盯着江初言,恨不得瞪着所有人的面大喊出声,把那个贱人的打算公布于众。 可就在此时,徐远舟却对上了贺渊的脸。 高大卷发,皮肤浅褐的男生目光斜睨过来,透着掩不住的跃跃欲试,简直就像是在怂恿他开口似的。 徐远舟瞬间噤声。 他可以感觉到,江初言对他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 而且,徐远舟自认为自己也不是那种普信男,他知道,除了比贺渊那个非洲人皮肤稍微白点,自己在外貌上确实比不过贺渊。在家世和财力上更是如此。 一旦跟江初言说破,贺渊要追他这件事情的话……万一,仅仅只是万一,江初言为了赌气真的接受了那个花言巧语的家伙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上一秒还恨不得脱口而出的那些话,仿佛化作了滚烫的石头卡在了徐远舟的喉咙里。 徐远舟憋得半死,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干巴巴的解释来:“这地方这么阴森森的,我担心你睡不好,你还是来我房间睡吧,我那个房间挤一挤睡得下的,两个人好歹也有个照应。” 白珂在一旁听着,眼睫轻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就要开口,可这时候江初言已经先行说道:“也对。” 白珂脸色变了。 之前还面色坦然的贺渊,也不自觉握紧了扶手栏杆,而就在徐远舟面露喜色之时,他听到了江初言的后半句话。 “刘天宇,你好像还挺怕这些东西的,要不你跟着徐远舟他们一起住一楼吧?” 刘天宇目光呆滞地转动了一下。 “好……好……” 他神经质地重复道。 这下徐远舟再也没有办法开口说别的了。 江初言笑了笑,仿佛对刚才那一瞬间的怪异气氛毫无察觉,就那样跟着贺渊一起上了楼,只留下徐远舟站在原地,神色阴沉不定发着呆。他那一口气卡在胸臆之间,吐不出,更放不下。 没过多久,刘天宇也抱着自己的被褥下来了。 徐远舟如今是看谁谁不顺眼,刘天宇更是不顺眼中的不顺眼。明明在车上时候还挺好,自从来到龙沼后,不过就是被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这男生就跟失了魂似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刚才江初言让他下楼来跟自己挤,刘天宇竟然还真的好意思点头。 徐远舟暗自磨牙。 刘天宇却一点都没有get到徐远舟的低气压,微胖的男生亦步亦趋地跟着徐远舟进了一楼大通铺房间。 这时的白珂已经在盘腿坐在床上了,手里抱着手机,见到徐远舟他们进来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没吭声,态度是一种让徐远舟感到有些陌生的冷淡。 不过此时徐远舟也没太在意。 他斜眼瞥向刘天宇,山间夜里气温低,就连徐远舟都有点受不了这时候给自己加了一件长袖,可刘天宇身上却还穿着出发时的衬衫,背后一大片湿哒哒的汗渍,鬓角豆大的冷汗也是涔涔而下,让徐远舟嫌弃到不行。 “白珂,被子抱过来,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 他习以为常地吩咐着白珂。 按照以往经验,白珂向来会很听他的话。然而今天徐远舟却吃了颗软钉子。 白珂脸色不变,视线始终停留在手机屏幕上,语气很淡。 “为什么?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我睡自己的房间就好。” 徐远舟一怔。 他无比诧异地瞥了一眼白珂。 “可是——” “不是你主动邀请人跟你挤一挤的吗?” 白珂终于收起手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徐远舟。 “怎么,搞半天你就只想跟江初言一起睡,换成刘天宇就受不了了?”说完还往刘天宇那瞟了一眼,“哇,徐远舟,你的同学情就这么脆弱啊?” 徐远舟早已习惯白珂一口一个“哥”,终日就像是小狗似的绕着自己打转。而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察觉白珂与自己的关系有点……有点暧昧。然而江初言实在是太理智,太淡定,徐远舟跟他谈恋爱年里,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白珂给予他的那种热情。 所以,他才会任由白珂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 当然,徐远舟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轨,他喜欢的人是江初言,也只可能是江初言。 他只是有点累,所以偶尔才会放任自己从另外一个人身上汲取一点江初言无法提供的温暖——要知道,如果不是他当初出手相助,白珂这种做直播又搔首弄姿的男生,早就被大学室友欺负死了,哪有现在这么活蹦乱跳的活力? 徐远舟从未想过白珂也会学着江初言那样给自己刷脸色。 他站在原地,有一瞬间都快要被气笑了。 白珂他以为他是谁?! 徐远舟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没有再跟白珂说话,转头扭向了刘天宇:“那你睡那边吧!” 徐远舟随意地指了指通铺上一个角落。 “我睡相不太好容易打到人,你晚上睡觉离我远点比较好。” 他冷淡地说道。 刘天宇也没有吭声,仿佛没有察觉到徐远舟愈发不客气的语气,男生木讷地点了点头。 徐远舟又看到了他湿哒哒的头发,还有身上不断冒出来的汗水。 一股厌恶油然而生。 “你先铺床,我去抽根烟。” 他不想再理会房中两人,找了个机会走出了小楼,径直坐在了小楼的平台上点燃了香烟,然后长长地虚了一口气。 “艹他妈的——” 然后他冲着小楼外的漆黑低低地骂了一声脏话。 他现在愈发觉得贺渊这个人不坏好心,自从来到了龙沼这种鬼地方,徐远舟就觉得事事都不顺心。 吸了好几口烟,徐远舟抬头看了看一眼小楼的一楼。 江初言所在房间的窗口已经扯上了窗帘,但是还没有熄灯。昏黄的光线打在窗帘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 江初言就站在窗口? 徐远舟不假思索地举起手,冲着江初言摆了摆手。 下一秒,江初言也冲着他摆了摆手。 一瞬间徐远舟的憋闷之气顿时一散而空。 江初言这不是还愿意理会自己吗? 徐远舟嘴角不由放松下来,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就给江初言发了一则微信。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其实今天冲进去时候我并不是有意的,是白珂自己不管不顾就冲上来了,而我当时看你很淡定的样子,可还以为你没事呢。】 【不过以后我会对你更关心一些,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 徐远舟乱七八糟又发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可等了许久,最后微信上却只有江初言回的一个【?】。 徐远舟看着那个问号,不由哑然失笑。 这是害羞了吗? 正准备继续给江初言发些甜言蜜语好回温一下两人之间的感情。徐远舟脖颈处却忽然感到一丝丝微弱的气流。 有人在冲着他脖子后面吹气。 徐远舟脖子上的寒毛顿时立了起来,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眉头也紧紧皱在了一起。 白珂之前偶尔也会这么跟他开玩笑,冲着他耳朵脖子吹气什么的,每次看到徐远舟因为吐息不自觉打哆嗦,对方就会像是个没长大的单纯小男孩似的大笑出声,最后也只能惹得徐远舟也苦笑不已。 “白珂,别开这种玩笑——” 徐远舟扭动着身体,压低声音恼怒地骂了一句。 他只是以为,是白珂因为给他脸色的事情,偷偷跑过来用这种方式跟他和好呢。 可今时不同往日,徐远舟可不敢让江初言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炸毛。 然而回头之后,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他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一阵夜风吹过,吊脚楼下悬挂着的,据说是用来照明,好驱逐水猴子的油灯,也开始不断晃荡起来。 地上的影子明明灭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摇曳,蠕动。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悬着灯的麻绳在晃荡中发出来的细小拉扯声。 徐远舟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哆嗦,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过就是错觉而已。 他对着自己说道,脑海中却莫名其妙浮现出了刘天宇望向他时,欲言又止的那张脸,还有那双因为惊恐而不断颤动,显得懦弱又愚蠢的眼睛。 对,就是刚才被风一吹产生的错觉而已。 徐远舟瞬间坚定了信念。 再去看江初言的窗口时,徐远舟发现那里已经漆黑一片,对方已经熄灯了。 徐远舟没滋没味地抓紧了手机,回到了屋内。 大通铺里也很安静。 徐远舟有点诧异,毕竟现在的大学生都是夜猫子,就算是大学寝室里熄灯了也要抓紧时间玩一会儿手机,可他才出去没这么一会,这些人竟然都睡着了。 果然是因为今天赶路累得够呛吗? 徐远舟一边想着,然后随便擦了把脸,也爬上了床。 将头搁在枕头上晕睡过去前那一瞬间,他脑海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了一个问题…… 刚才江初言的窗帘明明是拉着的。 可是自己跟江初言挥手时,对方是怎么看到他的呢? …… 但这个问题只是一闪而过,下一秒,突如其来的睡意就如同海啸一般呼啸而来,瞬间吞没了他。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睡着了,因此也没有人看到,在小楼外的平台下,那摇曳的暗淡火光中,浮现出来的影子。 一道接着一道,密密麻麻,围满了小楼。 第75章 第 75 章 房间里,江初言已经洗漱完毕,躺在了床上。龙沼这里地处偏僻,条件自然也不太好,二楼房间里的床铺又窄又硬,就算是最不挑的人也很难说这里很舒服。然而,在躺上去的那一瞬间,江初言还是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跟其他活蹦乱跳的同龄人不同,他自小身体就不太好,长大以后虽然面上瞅着跟普通人差不多,底子却还是虚。今天一整天的赶路之后,又受了那么一场惊吓,他的身体早就有些受不住了。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他的手机亮了起来,江初言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徐远舟给他发来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微信。 江初言目光扫过徐远舟的小作文,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他发现自己的耐心好像变差了许多。 至少现在他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理会徐远舟。 正当他息屏手机,打算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时,掌中的手机又是一连串的震动,徐远舟又一次给他发来了一大堆的信息,不同的是,之前徐远舟一直给他发文字,而这一次,对方却莫名其妙给他发了许多张图片。 龙沼这里的信号差,图片加载了许久。 江初言在困意之下强打起精神,最后瞄了一眼屏幕,这才发现徐远舟给他发了许多张全黑的照片。 “……”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 江初言有些琢磨不透徐远舟的想法。 他直接回了一个【?】回去。 可徐远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耐烦,还在不停地给他发图片。 江初言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其中一张。 图片被自动放大了,然后江初言才意识到,原来徐远舟发过来的照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黑照片,而是在不开闪光灯的情况下,在暗处拍出来的图。 而如果他猜的没错的话,徐远舟拍的,好像就是他在一楼住的那间房。 江初言愈发觉得徐远舟这个人莫名其妙。 他不懂徐远舟为什么要特意给他看房间里躺着两个人的大通铺,床铺上白珂和刘天宇已经仰面朝上,紧闭双眼沉沉的睡去。 特殊的光线让他们两个人看上去脸色死白,简直就像是两具横在床铺上的尸体。 墙角堆砌的杂物堆上盖着花色古早的毯子,毯子下方露出了的是凌乱又颓败的家具脚。 江初言飞快一瞥,发现家具下面还摆放着好几双手缝的黑布鞋。 还有几张图,是不知道从哪个角度拍下来的天花板,横梁的木料已经开始发黑,上面遍布灰尘,角落里还挂着丝丝缕缕,不知道从哪个年代存留下来的蛛网…… 江初言也不知道徐远舟拍这些照片时候用了什么奇怪的滤镜,这些照片细看之下显得又陈旧又斑驳,看得人眼睛都有些疼。 他瞪着手机屏幕,呆滞了片刻,完全捉摸不透徐远舟给他发这些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一直以来,江初言都很难搞懂徐远舟的想法。 也许就像是徐远舟说的,其实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直男,只是因为喜欢上了江初言,所以才变成了gay。 而直男的脑回路,是江初言这种天生的gay无法理解的。 之前江初言每次跟徐远舟吵架,徐远舟在解释时候总是会用到这个理由。 手机还在嗡鸣。 江初言匆匆放大之前加载出来的那些照片时,徐远舟还在不停给他发新的照片。 正当江初言头痛该如何让徐远舟消停下来时,耳畔传来了贺渊的询问。 “初言,你还没睡吗?” 江初言一愣,下意识地回应道。 “抱歉,吵到你了吗?我马上就睡了。” 他看了一帘门帘,门帘没拉到底,下方是透光的,自己这边没熄灯,确实有可能影响到睡在隔壁的贺渊。 “那就行。” 贺渊又应了一声,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一抹含糊沙哑的睡意。 “今天到村子的时候,我跟布达措措说了送煞的事,明天为了解煞,在早饭前会有很多特别的民俗仪式……你不要太晚睡觉,不然明天起不来。” 男生又细心地叮嘱了一声。 不得不说,在龙沼的贺渊,跟江初言印象中那个为人孤僻,行事乖张又冷傲的富二代完全不一样。 江初言听得心中微微一暖。 而被贺渊这么一打岔,江初言也彻底失去了应付徐远舟的心情。他给手机熄了屏,丢到了枕头旁。然后便按照贺渊的吩咐,闭上了眼睛。 肌肉的酸痛,还有骨子里的疲倦称得上排山倒海,根据经验,江初言觉得自己应该很快就能累得睡着。 然而在一片黑暗中,江初言却并未如愿以偿地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关灯,夜间山村的死寂就变得格外明显。 而在这种绝对的寂静中,耳畔那种若隐若现的声音也变得愈发的恼人。 “嘎吱——” 最开始,江初言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翻了个身,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奇怪的声音,然而越是想要说服自己,回响在耳蜗中的声音就越是明显。 “嘎吱——” “嘎吱——” “嘎吱——” …… 江初言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翻身。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越皱越紧。 他很清楚,此时小楼里估计所有人都睡着了,根本就不可能还有人在楼中行走…… 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响了。 那种尖锐的“嘎吱”声,从走廊尽头一点一点靠近他的房间。 江初言感到了一丝不安,那是一种基于生物本能的不安。 他想要睁开眼睛,想要下床开灯看看门外,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比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却动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江初言的灵魂和□□就像是分开来了:他的灵魂惊慌失措,而身体却已经彻底宕机。 “嘎吱——” 不,不是错觉。 也不是什么该死的幻听。 聆听着那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江初言愈发确定这一点。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冷汗涔涔而下,身体却僵硬得宛若尸体。 一片漆黑之中,恐惧开始不断蔓延。脸色苍白的青年直直躺在窄窄的床上,呼吸急促,脸色惨白。 跟白天里自己听到的声音不一样,那脚步声并没有在他的门外停下来…… “嘎吱——” 无论发出声音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它”这一次,进入了他的房间。 江初言的冷汗浸透了被子,明明都已经躺下这么久了,他的被窝里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只有一片湿冷。 他冻得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但此时他已经无暇去抱怨寒冷。 他只感觉到恐惧。 【快动一动啊!!】 他在脑海中不断对自己说道。 【快动,无论什么部位,动一动——】 这就是所谓的鬼压床吗? 江初言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恐惧又痛苦的经验。 在他无声地与自己做着斗争的时候,“嘎吱”声已经近在咫尺——“它”正一步一步地,绕着江初言的床铺打着转。 【不——】 江初言甚至有种恐怖的错觉,他觉得,对方似乎下一秒,就要爬上他的床来了。 巨大的恐惧感让江初言的精神冰冷崩溃,终于,在一声痛苦的呜咽之后,忽然间他的眼皮动了动。 他终于得以睁开自己的眼睛。 有那么一刻江初言心中松了一瞬,以为自己终于挣脱了所谓的鬼压床,可就在下一秒,江初言变得比之前更加紧张了。 在睁开眼的同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入睡前躺着的房间。 这里是…… 江初言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自己的眼珠,当然,此刻的他,唯一能够动的,也只有自己的眼珠。 他发现自己竟然正躺在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床上,说陌生,是因为这绝对不是江初言位于小楼二楼房间里的那张床,而说熟悉,是因为他知道,这里其实是一楼徐远舟他们的房间,毕竟就在入睡前,徐远舟还特意发了照片给他看。 纵然照片一团漆黑难以辨认,但是江初言还是认出了房间里那些看似平常的陈设细节。 自己现在是在做梦吗? 江初言惊疑不定地想着。 可是如果这是梦的话,他所听到的那些呼吸声,为什么却那么的鲜明呢?他甚至都可以听见白珂的磨牙声和徐远舟时不时响起的鼾声,他也感觉到,自己正挤在几个人中间,男生身上的淡淡汗臭一点点浸透过来…… 就好像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梦游来到了一楼房间,然后挤上了床。 等等,难道自己真的是在梦游? 江初言从未这样慌张过? 他想要尖叫,想要挣扎,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的身体好像突然变成了某种与他无关的东西,变成了一块铅,或者说是一块石头,除了惊恐万分地不断转动眼珠之外,他就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而最糟糕的是,就在下一秒。江初言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如同噩梦一般如影随形,阴魂不散的声音。 “嘎吱——” 江初言的瞳孔倏然缩小。 声音发来的方向并不是地板,而是天花板。 江初言呆滞地看着自己头顶的那一小块空间,目光缓慢地对上了倒立在天花板的那一抹影子。 那是一个人,虽然最开始江初言并没有认出来那是一个人,因为它身上□□,而且身体的比例很奇怪。 它的脚又细又长,直接勾在了木质的天花板上。露在外面的身体是一种淡青色,肿得很厉害,皮肤都已经变成了半透明似的青灰色。看不清脸,因为对方的面庞一直隐藏在水草一般凌乱潮湿的发丝之中。 “嘶嘶——” 时不时,从那团浓密的发丝中,会传出某种古怪的抽气声。 那东西绝对不是鬼魂,因为对方身体的重量一直在拉扯着木板,并且发出了那种刺耳的嘎吱声。 江初言真奇怪为什么床上其他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们难道没有听见那声音吗? 那声音刺耳到简直要让江初言发狂了。 那股恶感就像是看不见的手,抚遍了江初言的全身。 他可以感觉到一行眼泪顺着眼角,徐徐滑过太阳穴渗入他的鬓角。 那是因为惊恐而不自觉流出来的生理性的眼泪。 可是江初言依然不能动。 他只能呆滞地看着那个“人”垂着双臂,倒立在天花板上不断逡巡。 “嘎吱——” “嘎吱——” “嘎吱——” …… 仿佛已经过了一万年。 终于,那“脚步”声停止了。 江初言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因为,那个“人”就停在了他的正上方。 “滴答……” 几滴粘液从“它”的发丝中滴落下来,掉在了江初言的脸上。 江初言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紧接着,江初言就看到一根柔软的,像是吸管似的东西从那怪物的发丝中蠕动着,探伸出来。 【不不不不不不——】 在江初言的惨叫中,那根舌头“噗嗤”一下,扎进了他的鼻腔中。 然后,就像是用吸管吸吮豆腐脑似的,在浓稠的黑暗中,“它”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啧啧水声。 血的味道,和粘液的腥臭味一同蔓延开来。 …… “救命——” 江初言发出了一声惨叫,整个人从床上一跃而起。 手机还在他枕畔不断嗡鸣,是他之前给定的闹钟。 可江初言却根本提不起力气去关闹钟。 他全身发软,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发抖。 “初言……你还好吗?” 好几声呼唤传来,江初言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头,对上了门帘后面探出来的卷毛脑袋。 “贺渊?” 男生的存在,终于让江初言回过了神。 “那个,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啊?” 贺渊不受控制地往江初言身上瞟了过去。 青年的身体被包裹在宽松的睡衣之下,从领口处露出来的脖子以及胸口处的一小块皮肤,白得仿佛在发光。 大学男生的火气本来就旺。贺渊的目光扫过那一小节白皙,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体又往门帘后面缩了缩。 “你,你的闹钟一直在响,这么久都没关,那个,所以我就想着来看看你的情况。” 他试探性地指了指江初言枕畔还在滴滴直叫的手机。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微黑的肤色掩去了贺渊脸上莫名浮现出来的红潮,他欲盖弥彰地又补充了一句。 江初言揉了一把脸,颤抖着关掉了手机,然而一直到此刻,他的目光依然有些恍惚。 “我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他喃喃说道。 “梦到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贺渊不由问道。 江初言沉默了片刻,他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了许久,才喃喃道:“……不记得了。” 第76章 第 76 章 江初言确实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到底梦到了什么。 哪怕噩梦带来的战栗感一直到现在都残留在身体深处,可关于噩梦的所有细节,都如同阳光下的朝露一般,在他睁开眼的瞬间便已倏然消散不见。 只有江初言在起床后换下的,那被冷汗浸透的睡衣,证明他昨天晚上睡得到底有多不安稳。 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个噩梦而已。 江初言倒也没有把一个虚无缥缈的噩梦放在心上,不过,因为没睡好,醒来后过了好久,他依然觉得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 洗漱时,斑驳老旧的镜子里倒映出来的青年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看上去有些恹恹的。 而此时楼下已然传来了另外三人起床时的动静。 江初言借着房间里保温瓶里最后一点温水洗了把脸,强打起了精神。 正当他准备下楼时,贺渊忽然又从门帘后钻了出来,喊住了他。 “初言,等等,你先喝点这个。” 一边说着,贺渊一边递过来一个搪瓷杯。 杯口飘着袅袅的白烟,江初言接过杯子时,只觉得一股清苦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 “啊?这是什么?” 江初言没睡好,整个人还有点懵懵的,透着点平日里罕见的笨拙和迟钝。 贺渊轻咳了一声,强迫自己不要一直盯着对方看。 “草药茶包。” 男生尽可能平淡地冲着面前的青年解释道。 “你先喝点这个再下楼,这里还海拔比k市高,睡不好的人白天容易头疼。”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你就当自己是在多喝热水就行。” 没等江初言回答,贺渊已经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留下依然有些摸不清状况的江初言站在原地,瞅着微微晃动的门帘,眨了眨眼。 “多谢。” 纵然贺渊已不在面前,江初言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了一句。 ……是错觉吗?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一路上,贺渊好像特别照顾自己? 如果不是贺渊的身份与众不同,江初言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是要追自己了。 江初言心情古怪地想着,然后小口小口把草药茶喝了下去。 茶水并没有多少,水温也只是微微烫,但是不得不说,在那微苦的茶水落到胃里后没多久,原本一直隐约萦绕在身体中的沉重感确实消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一小杯草药茶便被他全部喝完了。江初言洗干净了搪瓷杯,掀开门帘往贺渊的房间探进了半个身子:“多谢你的茶,我把杯子放——”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就先下去了。 江初言的话没能说完。 喝茶时,一直能听到贺渊房间里的动静,江初言本来还以为,对方只是在收拾今天要用的东西。结果探身进来之后,看到的却是正在换衣服的高大男生。 贺渊的睡衣早就已经脱下来,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内裤,此时他背对着江初言,手中抓着一件柔软的排汗衣正准备往身上套。 江初言猝不及防,一眼就看到了贺渊修长的四肢,还有那堪称漂亮的紧实背肌。 当然,他也没有错过贺渊背上那显眼又独特的纹身。 以脊柱沟为中心点,对称的鳞片颜色从深到浅,一直过度到斜方肌与背阔肌中侧。伴随着贺渊的动作,那些鳞片简直就像是真的长在他身上一般,隐隐似乎正在伴随着肌肉的收缩而为微微翕动。 “啊……那个……” 说时迟那时快,贺渊在听到动静的瞬间便已经飞快地转过了身,他一把套上衣服,领口都被他粗暴地扯歪了,动作之大,甚至让他差点摔倒。 他慌慌张张地抬手,像是想要掩住前胸,但下一秒似乎又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滑稽,他又连忙垂下双臂,整个人就像是站军姿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江初言:“……” 贺渊:“……” …… “你把杯子放在那就好。我已经收拾完了,换好衣服就能下去。” 幸好,除了最开始那一瞬的不自然,贺渊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淡定平静。然而,江初言却眼睁睁地看着一层薄红迅速地从贺渊的领口出蔓延开来,一点点浸染到他的颈部。 最后,贺渊整张脸都红了。 都是大男生,一个不小心瞥到同伴换衣服什么的,在男生宿舍里简直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 别说贺渊此时还穿着内裤,事实上,就算他是,江初言看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而,此时此刻,房间中的气氛,却因为贺渊身上泛起的红潮,变得格外古怪。 “抱歉,打扰到你换衣服了。” 江初言楞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 话音落下,青年垂下眼眸,飞快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咳,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门帘那一边,贺渊也像是回过了神。 “让人看一眼我又不会少块肉。” 贺渊在门帘那一侧说道。 语调比起他平时说话要稍稍慢一些。 “哦。”江初言应了一声。“不过你的背确实练得听好的。” 江初言自己大概是因为身体底子太差,其实也没少在健身房泡无氧区,奈何他怎么都没法练出贺渊那种块块分明的肌肉来。 “等回去后我可以指导你一下……” 贺渊回了一句。 两个人的对话听上去一切正常。 然而,江初言却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幸好,他也没能在这种古怪又微妙的心绪中浪费太多时间,因为下一秒他就听到楼下传来的喧嚣声。 跟日常洗漱活动时发出来的声音不一样,越来越响亮的男声听起来,似乎……像是在吵架? 江初言一下楼,就在大厅的中间看到了一楼的三人。 不得不说,看到徐远舟他们时,江初言被吓了一跳。他本来以为没睡好的自己脸色已经够差的了,没想到楼下这三人的脸色可以比他还差。 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灰灰的,眼眶下面是肉眼看见的青色,眼白上全是血丝,就连眼窝都微微有些凹陷。 “我真的是受不了了,没网没吃的没电,吃不好也睡不好——” 江初言到来时,白珂正在火塘旁兀自发疯。 平日里最是注重外部人设的男生,这时瞅着简直就像是快要崩溃了一般。 “一整个晚上啊,艹,一整个晚上刘天宇你就没消停过,我昨天晚上都不知道有没有睡够一个小时!” 另一边的徐远舟此时也在拼命揉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缓解他的头疼一般。 他看了刘天宇铁青的脸色一眼,顿了顿也补充道:“唉,你看这事闹的……不过老刘啊,你要不今天还是上二楼吧,贺渊不是也住在二楼吗?你那情况确实不适合跟人挤在一起……” “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吧?” 刘天宇像是忍无可忍,在徐远舟开口后,哑着嗓子怼了一句。 “我之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哪知道来了这破地方会变成这样!” “发生了什么?” 听着三个人火药味十足地互相抱怨,江初言眉头紧缩,忍不住问起了情况。 一回头便看到江初言,徐远舟眼神都比之前亮了许多。 “初言!”他连忙凑到了江初言身边,然后便解释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昨天晚上吧……” 要按照徐远舟本意,他也不想把排挤这件事做得太难看。 但是在他看来,以刘天宇的情况,男生真的只适合一个人睡单间。 最开始,是梦话。 “我喘不过气来了……呜呜呜……救命……” “头好疼啊……救救我……” “好黑啊……好冷……饶了我吧……我头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 “别过来,你别过来!” …… 在昨天夜里,被浓重睡意笼罩的徐远舟,本来都已经睡着了,却被耳边不断响起的呜咽活生生吵醒了。 徐远舟困得不行,强撑起细若游丝的意志,踢了刘天宇一脚。 “闭嘴——” 困意中,徐远舟语气含糊而又烦躁。 “我头好疼。” 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徐远舟踢醒了还是依然在说梦话,角落里的刘天宇一直在重复自己头疼。 “头疼你他妈就吃点止痛药行吗?别吵吵了——” 徐远舟嘟囔了一句,痛苦地翻了一个身,然后用被子掩住了头。 睡意再次缓缓上涌,他隐约听到身侧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最开始徐远舟并没有在意,他以为,那只是刘天宇在翻包里他们自带的药物。 然而,就在他即将再次睡着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枕头旁边……多了一个人。 一股淡淡的臭味伴随着潮乎乎的呼吸落在了徐远舟的脸颊上,让他倏然惊醒过来。 “我艹,刘天宇你他妈在干什么?!” 睁开眼的一瞬间,徐远舟对上的,是刘天宇惨白的脸,还有翻白的眼睛。 微胖的男生嘴唇微张不知道是鼻涕还是涎水的粘液淌满了口鼻和下巴。眼眶中只有一片白,黑眼珠已经翻到眼皮下面去了。 徐远舟被吓得一脚朝着刘天宇踹了过去。 然而,刘天宇全身都在流汗,衣服都是湿的,徐远舟那一脚踢过去,竟然一点力气都对不上,只觉得自己踢到了一团滑溜溜的玩意。 刘天宇还是没有醒来。 徐远舟的惨叫也惊醒了白珂,娇弱的男生嘴里发出含糊的抱怨,忍无可忍地披着衣服下了床朝着他们这边冲来。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你们……” 结果刚过来,白珂就对上了刘天宇。 梦游中的人表情看上去也是古怪的,他咧着嘴,在不停流口水的同时,就像是在笑一般。 白珂差点没吓晕过去。 然后,在把徐远舟和白珂都吓得不知所措之后,刘天宇却忽然摆了摆头,砰一下倒回了床上。 没过多久,一阵沉闷的鼾声就传了出来。 …… “你是不知道,他后半夜睡得那叫一个香,反倒是我和白珂,吓得根本睡不着。” 徐远舟复述了一遍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我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过我梦游。” 刘天宇闷闷开口,语气十分沉闷。 “那谁知道呢?可能以前你梦游时其他人都睡着了没发现。” 徐远舟冷冷地应了一句。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江初言问道。 徐远舟却陷入了沉默。 他扯了扯嘴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把他早上醒来时发现的事情告诉江初言——昨天晚上因为受到惊吓,他躲到了白珂的床上。 两个人抱在一起,也许是因为有了点安全感,最后还是勉强睡着了。 可是,徐远舟记得很清楚,自己和白珂明明就是朝着床头睡的。 在睡着前,自己还不小心瞥见了床头附近的那堆杂物。杂物中的镜子正对着他们的脚,当时还让他感到了一丝不舒服。毕竟按照老规矩,镜子是不应该对着床的。奈何当时他饱受惊吓,又累又困,睡意上涌时候也没有顾得上那么多。 可是,今天早上醒来时,徐远舟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百八十度转了过来。 他的头朝着镜子,半个身体几乎都快要掉到床下去了。 徐远舟发誓,自己睡觉再怎么乱来,也不至于换位置换成这样也一点感觉都没有……他难免有些怀疑,昨天晚上,是不是自己和白珂在睡着时,刘天宇又梦游了。 梦游以后,刘天宇把他拖到了床边,换了个位置。 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徐远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 跟昨天晚上,刘天宇身上的口水的味道,是一模一样的。 第77章 第 77 章 徐远舟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感到了胆怯。 虽然他确实害怕了。 冥冥之中,即便迟钝如他也能隐约感觉到,龙沼村这个地方很奇怪。 也就是这次是跟着江初言一起出来,队伍里又还添上了白珂。 徐远舟的自尊心作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自己表现出胆怯来。若非如此,他此时恐怕都已经在盘算着跑路了。 “我以前真没有梦游的毛病……” 在大厅里,被徐远舟和白珂围攻的刘天宇还在努力辩解。 “再说了,就算我昨天晚上睡得不安稳,那说梦话的也不止我一个吧?” 微胖的男生脑门上又浸出了一层油腻腻的汗珠,他嗫嚅着说道。 “你们两个昨天晚上,不是也在说梦话吗?” “哈?我们说梦话?刘天宇你他妈还没做够梦吗?” 徐远舟火气腾然而起。 “我,我可没做梦,你们昨天晚上不是一直在发出那种怪声——” “艹,刘天宇你在这里信口开河上瘾了是吧!” 一听到刘天宇这么说,徐远舟额角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昨天晚上确实跟白珂睡在了一张床上不假,可他们两个之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刘天宇那句话一出,倒显得他和白珂之间真的有什么暧昧一般。 这万一要是被一旁的江初言误会了…… 徐远舟握紧了拳头,双眼微凸,狠狠瞪向了刘天宇。 “喂喂,有必要吗?” 关键时刻,是贺渊打断了徐远舟和刘天宇之间的争吵。 高大的男生双手环胸,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望向另外两人的目光里只有厌烦:“……搞得你们没住过集体宿舍似的,攒了三个学期都发毛的臭袜子也没见到你们嫌弃,晚上有人说个梦话就这么受不了了?你们要不要这么金贵啊?” 最后那句吐槽从贺渊的嘴里吐出来,讽刺意味就变得格外强烈。 大厅中原本互相指责不休的三人齐齐变了脸色。 江初言也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要说起来,他们四个就算是加起来,也没有贺渊一个人“金贵”这是倒是事实,可贺渊这么一说,所有人的不爽这时候都被他拉到了自个儿身上,偏偏贺渊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傲慢是真的傲慢。 ……却也有种少年似的,不管不顾的天真。 虽然“天真”这个词跟贺渊整个人都不搭,可江初言就是这么觉得。 “刘天宇,你今天上还是回二楼来吧。” 为了避免一大早的学习小组变成斗殴小组,江初言苦笑着开口说道。 末了他又转向徐远舟和白珂:“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再听听,到底有没有人乱说梦话。如果还觉得吵,就用卫生纸团个纸球塞耳朵。大家都是同学,也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偏僻的山村,互相之间包容一下吧。” “嗯,初言说得对。” 贺渊立刻就附和道,身上的桀骜之气倏然消散,整个人看着都乖巧起来。 “啧。” 徐远舟一看到贺渊做作的听话模样,没忍住冷冷哼了一声。 “呵。” 耳畔似乎也响起了贺渊的一声冷笑。 一抬眼,徐远舟便对上了贺渊的眼神,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齐齐扭头,彼此眼中都泛着对对方的极度厌恶。 “哦,也对,大少爷都不计较,我们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啦。” 徐远舟阴阳怪气地应了一声。 “额,反正二楼说不定真的比较舒服点,你看,贺渊和初言哥,看上去就睡得很好嘛。老刘,我们也不是在排挤你什么的,就是昨天晚上你太折腾了,我们没睡好你不也一样……你还是回去吧。” 白珂情绪在这个时候也早已发泄完毕,见到刘天宇在江初言的安抚下脸上涌现出的感激之情,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再对刘天宇开口时,他也立刻变得温柔起来。 “不过说起来,贺少你跟初言哥生活习性竟然还挺配合的啊,这栋楼隔音这么差也没有打扰到你们。” 紧接着白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贺渊和江初言一眼,补充了一句。 一听到白珂又把江初言跟贺渊凑到了一起,徐远舟扯了扯嘴角:“初言睡相可好了,我当初在他家打地铺,睡到半夜都担心他是不是晕了,总想爬起来探探他的鼻息呢……” 果不其然,徐远舟话音一落,就看到贺渊神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 一股快意闪过,徐远舟唇边也泛起了一丝笑意,不自觉地,他看向了江初言。 “……” 江初言不经意间对上了徐远舟的眼神。 那种阴暗又粘稠的独占欲,叫江初言忍不住蹙眉。 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机会跟徐远舟说清楚了。 江初言在心底叹道。 果然,一旦下了决心,他就愈发难以忍受徐远舟用那种眼神看自己了。 在江初言的调停下,几个人总算没有再吵起来。然而,谁也无法否认,几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十分糟糕。 死一般的沉默萦绕在他们之间,空气沉重到令人呼吸不畅。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小楼外远远传来了一阵陌生的喧嚣。 “发生了什么?” 贺渊眼珠一转,立刻就抓住了这转移注意力的机会,勾了一把江初言的袖口,然后就大步带着江初言出了小楼。 浸着晨雾湿气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是树木在燃烧时候的气味。 昨天还像是古时遗迹一般沉默闭塞的村庄,此时却被笼罩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 从江初言他们所在的小楼往下看去,远远可以看到不少村民聚集到了村中心的广场上,看上去正在忙碌着什么。 “这是在搞什么祭典吗……” 白珂眯着眼睛往平台便凑了凑,嘴里嘟囔了一句。 “对了,不是说今天一整天又很多这边特有的风俗活动,之前还让我们这么早就起来,可那群乡巴佬现在都没来,这是在耍人么—— 正说着,白珂余光一瞥,正好瞄到了平台下佝偻的人影,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往后退了好几步。 一个男人正弯着腰,在他们平台下面查看着什么,动作似人非人,似犬非全。 别说白珂了,看到布达措措的第一眼,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毕竟谁都没有想过,大清早的自己家楼下还趴着一个人。 一直到布达措措直起身,大家才认出他来。 其实布达措措看上去也像是被吓到了,那张平滑的脸此时皱巴巴的,眼睛也很凸,瞳仁在眼珠的正中央,变成了一双四白眼。 这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怪异。 而且,刚才他一直趴在地上,用手扒拉着地上的泥巴,这行为也怎么看怎么奇怪。 男大学生们就这样与布达措措对视了几秒钟。 贺渊迟疑了一下,正待开口,徐远舟轻咳了一声,抢在贺渊之前主动问道:“早上好……您这是在干什么?” 他问道。 末了,他想起了昨天临别前布达措措凝重的嘱咐,不由笑着开起了玩笑:“该不会是在看水猴子的脚印吧?” “……” 布达措措偏了偏头,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后,他倏地拉开了嘴角,露出了一抹热情的笑容。 “我就是看看情况。” 他含糊其辞地嘟囔着,很快,他又恢复成了昨天那个热情殷切的淳朴山民模样。 “哎呀,这里我一直担心你们没醒来,正好,你们都起来了,赶紧,赶紧,我们已经为贵客们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饭呢!昨天太晚了,我们都没能好好招待你们,但是,今天的早饭一定可以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感到快乐——” 布达措措笑着说道,措辞虽然有些怪,可大家都能听得出来他的殷勤。 “我们应该刚好赶上了村早。”贺渊此时刚好也解释道,“每个月都会有几天,龙沼这边会召集村民一起吃早饭,有点像是吃流水席,嗯,如果是村早,那我们运气确实不错,东西会很好吃。” 听上去像是在跟所有人解释,可黑皮高大的男生目光却只在江初言的脸上停留最久。 “跟别的地方的早饭不同,村早上好多都是大菜,这里特色的酱辣椒鸡,炸肉丸菌汤配稀面片,还有酸馍饺子,对了,这里的鸡丁豆腐干包也很好吃……” 昨天风尘仆仆赶到龙沼又出了那么多事,大家晚上基本都没有吃东西,这时候听到贺渊说起丰盛的早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饿了起来。 没有人再去想布达措措的古怪。甚至就连不久前小楼中爆发的争执,也被饥饿的男大学生们抛之脑后。贺渊放下梯子,大家鱼贯而下,无不期待地跟在了布达措措的身后朝着村中的小广场处走去。 此时山里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可是跟昨天晚上进村时候比起来,整个龙沼村却是热闹了不少。 路边,屋檐下,田地里,都有穿着传统少民服装的村民在干活。江初言走在村中小道上,有些震惊于龙沼村的人数。要知道,这些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农村的人越来越少,就连很多小县城,不到过春节时都没有什么人。可偏偏就是在如此偏僻,近乎与世隔绝的村落里,竟然有如此多的常住居民,而且这些人看上去都还很年轻,并非乡镇中衰老迟钝的留守老人。 但这些人的行为举止,也与江初言熟悉的那种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第78章 第 78 章 无论江初言一行人走到哪里,都可以感受到沉默的村民们那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简直就像是在看什么怪物一般, 他们经过时,所有村民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动作,然后睁大眼睛看向他们。 就跟布达措措一样,这里的人眼睛都很黑,瞳仁很大,眼珠微微有些凸出。 靠近这些村民时候,他们沉默得令人窒息。可只要走开一小段距离,就可以听到人群中传来的窃窃私语。没人能听动村民口中那些方言到底在说什么。 龙沼的土语听上去总是含糊的,像是含着一口水在嘟囔个不停。 江初言背后有些冷。 那些人的语调,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风中偶尔还会传来村民们的窃笑。 江初言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没有道理,可是……可是他确实觉得那种笑声听上去非常不怀好意。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的人很少见到外面的人,他们没有恶意,看你们也只是好奇而已。” 仿佛察觉到了众人的不自在,布达措措适时转过头来,原本光滑的脸上又挤满了褶子。 他笑着解释了起来。 “那也没必要把我们搞得跟大熊猫巡街似的吧?” 徐远舟低低抱怨了一句,然后摸了摸后颈,他鸡皮疙瘩起来了。 “说不定他们这里确实能看到大熊猫,但是看不到我们这种城里人呢?” 白珂也立即附和道。 显然,经过了昨天被刘天宇共同惊吓的一个晚上,他和徐远舟之间门的关系又恢复了。 贺渊表情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显然早就是适应了这种围观。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经常出现在龙沼,村民们那种黏腻的,好像无形的舌头似的目光也很少落在他的身上。 他脚步顿了顿,像是不经意似的,往江初言身侧靠了靠,凭借着自己高大的体型,他替青年挡掉了不少龙沼村民专注地凝视。 又是一路向前,渐渐的,一行人也逐渐适应了这种被人围观的感觉。 “龙沼的年轻人都不出去吗?” 江初言不由小声问道。 “唔……” 贺渊刚想回答,走在众人最前面的布达措措就抢先开了口。 “我们这里的人是不会出去的,在祖灵庇佑下,龙神赐予我们那么多力量和快乐,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根本就不用去你们的地方——” 江初言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那确实……不错。” 放弃虚无的物资享受,享受山间门安逸的生活,也许这也是山民自己选择的道路…… “噗,还很好呢,来个外人都要围观个不停。这叫什么过得很好……他们根本就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吧?” 江初言听到白珂在自己身后跟人咬耳朵。 声音很小,但是他却听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偏头瞥了一眼白珂,对方正躲在徐远舟后面,似乎意有所指似地望向了他。 江初言微微蹙眉,见布达措措似乎因为不熟悉汉语而没有太在意白珂的低语,这才收回了视线,面色平静地继续跟在了村长的后面。 越是靠近广场,空气中的烟熏味就越来越重。白色的烟气不再是山间门的湿漉漉的阴冷雾气,而被浓重刺鼻的浓烟所替代。 龙沼的村民也渐渐朝着这个方向聚拢来,很快,大学生们就注意到,道路两边出现了很多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东西—— 那是用木枝,石头,还有各种各样花卉搭建而成的,类似于小型木塔似的玩意。 每一座小小的木塔看上去都很精美,花卉还有各种彩色布条给它添上了吸引眼球的艳丽色彩。 而那些缠绕在木塔上的,用少数民族语文字勾勒出复杂纹样的木牌与绳索,又给木塔增加了别样的神秘气息。 村民们在木塔旁边忙碌个不停,很多人甚至都没有像是自己的同族那样专注地凝视这村中突然到来的这一行人。 但奇怪的是,他们如此拼命地装饰并且调整着这些木塔,之后却又会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点燃。 一堆又一堆火焰腾然而起,用来搭建木塔的树枝与花卉里充满了水分,引发了滚滚浓烟。 “咳咳……这他妈是……干什么啊……” 就算是对民俗课程再不感兴趣的人,骤然步入这样的地方,也很难不升起浓烈的好奇心。 徐远舟用手捂着鼻子,一边流着熏出来的眼泪,一边拼命地到处乱瞟。 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瞥见一座木塔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徐远舟下意识地往那座精美的木塔靠了过去,可还没等他看清楚木塔中到底有什么,就被几个龙沼村民团团围了起来。 “≈——” “≈……!!!” …… 哪怕听不懂,也能从语气从听出来,那些人正在指着他鼻子呵斥。 徐远舟动作顿时僵住了。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的……” 贺渊皱着眉头,看徐远舟被围也不得不开口。 结果这下更多的人都朝着他们围了过来。 “≈……¥——!” “……¥¥!” 他们一边不停重复着大学生们听不懂的话,一边越靠越近。 不得不说,龙沼这个地区的少数民族,都有着不太美观的五官特征。 他们都跟布达措措一样,皮肤惨白,眼距宽且眼珠凸,而且,大概是因为条件不好的缘故,他们身上都泛着一股淡淡的腥臭汗味。当他们骂人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还是表情,都非常怪异。 是那种……让人背后隐隐发毛的怪异。 至少徐远舟被他们这么近距离围住时,首先腾起的并不是怒火,而是恐慌。 浓烟四起,徐远舟被熏得头晕烟花,眼前的村民们的脸看上去似乎也在烟气中不断扭曲,五官仿佛在脸上固定得不太牢固一般,一直在不停蠕动。 徐远舟被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可那些村民们却是咧着嘴,一直朝着他靠过来。 幸好最后布达措措发了声,跟那些人嘟囔了几句土语,那些人倏然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们扭过头,用凸起的眼珠定定看了徐远舟好久,然后才慢慢散去。 “不要靠近我们的‘西玛’!这是非常神圣的东西,如果让恶鬼在焚烧前跑出来了,所有人都会陷入不幸之中!” 布达措措看向惊魂未定的徐远舟,满脸严肃地解释道。 “西玛?那是什么?” 江初言问了一句。 “西玛是……是我们的灵塔……”布达措措费力地解释了一遍,“每一座塔里,都有一只……一只恶鬼……我们必须要烧掉它,恶鬼死了以后的味道,可以驱赶其他鬼,还有水猴子……” 又是水猴子。 熟悉的单词一出现,大家的表情又开始变得古怪。 作为现代人,他们真的难以理解龙沼村的人对水猴子这种东西的恐惧。 不过这时候大家倒也识趣地没有过多纠缠下去。 烟实在太浓了,大家就算是想问更多,也被熏得快要待不下去。 跟满脸眼泪鼻涕的都市大学生比起来,布达措措还有村民们却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烟熏火燎的一切,看上去格外平静,甚至连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唉,远方的客人会觉得很难受,不过,这些烟是好东西,它们很好,对你们很好。” 布达措措安抚道,然后又带着大家越过越来越多的火堆,开始努力朝着广场中前行。 这时候江初言已经很难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泪眼朦胧中,他听到贺渊开口冲着布达措措低声问了一句。 “好久没有看到你们烧这么多西玛了?为什么这么隆重?” 布达措措笑了笑。 他搓了搓手,声音压低了。 “巫觋检查了昨天你们带到村子里来的那只替煞……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很糟糕的煞。” 男人的脸在烟雾中晃动着。 “不过你们是贵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随意龙沼愿意为你们解决问题。” 贺渊挑了挑眉梢。 “所以,这算是去煞的仪式?” 他问道。 布达措措却只是笑得更深了:“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贺渊,你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你的朋友也将会是我们的贵人。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 穿过了酷刑一般的火堆路,江初言他们总算到了村子中心的小广场。 谢天谢地,这里的西玛灵塔比路上的要少许多,所以那刺鼻的烟雾也淡去不少。至少江初言用袖子拼命擦脸之后,总算得以睁开眼睛。 广场上的人很多。 江初言他们还没有来及反应,就被那些沉默的,目光古怪又专注的村民们簇拥着挤到了广场的正中心。 这里有一个用不知名的猩红粉末画的圈。 在红圈的正中心,是一座高高的,尚未燃烧的西玛灵塔。 红圈的外围是挤挤挨挨的龙沼村民,内里却空空荡荡,只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人。 那个人脸上罩着一张色彩斑斓的面具。 在看到那张面具的瞬间门,江初言只觉得血脉中流淌着的血液像是冻结了一般。难以解释的寒意不断蔓延,让他完全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初言?怎么了?” 耳边明明传来了贺渊担心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就连一直挤在他身边的人群,仿佛也在一瞬间门从世界中褪去了,变成了无色的,暗淡的背景。 江初言视野内一片昏暗,只有那张面具是鲜明的。 “沙沙……” “沙沙……” …… 明明没有下雨,可是江初言却听到了一阵细密的雨声。 那雨声是从他自己耳朵里传出来的。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就像是被困在了什么狭窄封闭的地方,整个人都开始喘不上气来。 也正是在如此恍惚的情况下,他看到了几个村民走向了戴面具的村巫。 他们毕恭毕敬地弓着腰,将一样东西递给了村巫。 等他们的身影散开,江初言才看清楚他们递给村巫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具红彤彤,软塌塌的瘦小躯体。 一个长着短小四肢,口里哇哇直叫的婴儿。 婴儿身上还残留着斑驳泛白的胎脂,就像是,就像是刚刚从母亲的肚子里取出来的一般。 …… 然后,村巫高高地举起了那个嚎叫蠕动的婴儿,在江初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将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叽——” 江初言听到了一声濡湿的摔打声。 伴随着地上骤然溅开的血迹,婴儿刺耳的嚎哭也在那一瞬间门,戛然而止。 第79章 第 79 章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江初言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本能地想要尖叫,然而在开口的一瞬间,一股诡异的冷风吹来,将一团西玛灵塔燃烧时涌起的白烟直接灌入了江初言的肺腑深处。 江初言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烟熏刺激而泪眼迷茫的视野里只有地上的那团新鲜血迹。 粘稠。 猩红。 令人作呕。 婴儿就那样软塌地躺在地上,胖乎乎的手和脚垂落下来。 一阵刺耳的嗡鸣从江初言头颅深处不断渗出,他在耳鸣。 一直等到那种嗡鸣渐渐褪去,江初言才听到愈发耳畔愈发清晰的古怪呢喃。 他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望向周围,发现每一个龙沼的村民脸上都浮现出了那种与布达措措一模一样的笑容,他们直勾勾盯着红圈中间的死婴,口中不断絮叨念诵着江初言听不懂的古老歌谣。 那歌谣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古怪的水生生物在幽深得到潭底发出来的,每个音节听起来都是那种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听得江初言愈发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也逐渐开始扭曲。 就在这个时候,一张脸倏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江初言对上了村巫那怪异的面具,面具上有很多密密麻麻凸起。 村民们在那些凸起上面绘制了许多螺旋状的纹路——不知为何,江初言十分确定那纹路代表的,是眼睛。 许多颗,许多颗挤在一起的眼睛。 而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烟雾的缘故,江初言竟然觉得那张面具上的眼珠正细微地蠕动着,凝望着他。 他又感受到了那种黏腻的视线。跟一路行来,村民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一模一样。 江初言瑟缩了一下,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村巫真正在找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贺渊。 “≈……¥!” 村巫在面具后面发出了一连串的嗡鸣。 贺渊楞了一下,布达措措努力地翻译了起来。只可惜就算江初言再怎么认真听,也仅仅只能听懂“贵人”“去煞”“驱邪”等几个单词。不过贺渊看上去却像是完全理解了村巫的意图。 因为就在下一刻,他冲着村巫点了点头,然后骤然上前跨入的红圈—— 江初言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同学就那样毫不在意地从地上捡起了婴儿的尸体。 高大,英俊的男生将婴儿尸体放在了提前预备好的红布之上,然后在江初言的面前,手持尖刀骤然破开了尸体的腹部—— “噗唧——” 像是扎破了一只塑胶水袋。 更多的血从尸体中涌了出来,有几滴血飞溅到了贺渊的脸颊上,站在尸体后方的男生随意地抹了一把脸,在脸上留下了长长的血色痕迹。 像是察觉到了江初言此时的目光,贺渊一边拉开尸体腹部的口子,一边抬起头来,苦笑着冲着他说了什么。 江初言又开始了耳鸣。 头颅内虚幻的雨声将贺渊的声音冲刷成了虚幻的呓语。 “你怕血吗……你要是怕就不别看啦……初言……” 说话间,村巫与布达措措来到了贺渊的身后,高大的男生此时看上去隐约有些陌生。在那两人的指导下,男生微微蹙眉,但还是毫不犹豫伸手拉开了那具婴儿的尸体,伴随着男生的摆弄,一些哄哄白白的内脏从尸体的伤口中流了出来,贺渊的指尖到腕部也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江初言想。 他甚至有一瞬间地犹疑,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哇,好恶心。” 然后他听到了身侧传来了同伴们的声音。 “贺渊还真是下得去手啊,这他妈也太吓人了吧……” “幸好没让我来……” “这种山里人的习俗果然好野蛮啊……” …… 江初言缓慢地转过头,他的目光一点点扫过了徐远舟,白珂还有刘天宇的脸,然后他无比惊惧地发现,他们看上去并没有丝毫的恐惧。 是的,年轻男大学生们看到贺渊刨开尸体肚子不断翻弄内脏的场面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脸,可那种惊奇和错愕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猎奇血腥的电影一般,在不断嘟囔着“好吓人”“好恶心”的同时,他们眼睛里却闪烁着好奇的微光。 “你们……” 江初言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一声细若游丝的呜咽。 “你们没看到吗?” 他发着颤地问道。 “看到什么?” 徐远舟朝着江初言看过来,楞了一下后,男生有些紧张地往他这边靠了靠。 “初言你怎么了?你晕血?” 他问道。 看着徐远舟那张满是关怀的脸,江初言却觉得自己身上越来越冷。 胸口和喉咙都很紧,眼前的黑晕也越来越浓重。 江初言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那是一个婴儿……贺渊……他们……他们杀了……”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道。 【他们杀了一个婴儿!】 可是为什么,你们看上去都在这么正常? 听到江初言的话,徐远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迟疑地盯着面前脸色惨白满是冷汗的青年,犹豫着没开口。 白珂忽然从徐远舟后面探出了脑袋,他挑起眉梢,目光落在江初言的脸上,唇边泛起一丝惊奇的笑容。 “哇,初言哥你是不是忘记戴隐形了啊?”他清脆的嚷嚷道,“这么近你都能看花……你是怎么把鱼看成婴儿的啊?” “初言他是胆子小没敢细看好吧?!” 徐远舟轻咳一声,冲着白珂摇摇头。 然后转向江初言补充道:“你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怎么可能是婴儿啊这又不是古代……那就是条鱼。” 鱼? 江初言惊慌地转过头望向贺渊。 贺渊此时似乎也正凝望着他,满脸担心。 而在贺渊的掌心之下,那正在滴滴答答往外淌着鲜血的“婴儿”,确实……只是一条外形圆润,肤色微粉的大鲵。 “政府为了扶持贫困乡村建设,前几年在龙沼附近建了大鲵人工养殖基地……不过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矿物质的缘故,养殖基地里经常会孵化出白化大鲵。因为历史问题这边的山民认为白化大鲵有着很多神奇的功效,所以经常会拿来举行各种各样传统仪式……” 几分钟后,洗干净了手的贺渊回到了队伍中。 他低头冲着依然脸色苍白的江初言解释道。 之前被贺渊剥开身体的那条大鲵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团摊开的软肉,被带着那顶奇怪面具的村巫所接手。而江初言再去看大鲵的尸体,已经很难再从它身上看出任何跟婴儿相关的相同点来。 刚才…… 刚才应该就是因为吸了太多烟雾导致的大脑晕眩,这才让他把一条娃娃鱼,看成了新生的婴儿吧。 江初言徐徐松了一口气,可是身体里依然保留着那股难以言喻地紧缩感。仿佛依然有一只无形的手潜藏在他的躯体深处,无情地绞紧他的内脏。 空气中弥漫着西玛灵塔燃烧时的刺鼻烟味,还有大鲵血的腥臭味道。江初言有些想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布达措措一边嘟囔着那种听不懂的歌谣,一边从大鲵的肚子,掏出了几颗被血染成了红白相间的球状物。 “太好了!除煞很成功!渊,你很厉害。” 布达措措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颗球状物来到了江初言他们面前。 江初言这才看清楚,他手中捧着的,竟然是四颗鸡蛋。 江初言有些懵——为什么大鲵肚子里,会有鸡蛋?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应该就是为了所谓的仪式,提前将鸡蛋灌入大鲵的体内。 村巫在这个时候忽然冲着几人喊了几句土话。 布达措措睁大了眼睛,他笑眯眯地开口说道。 “只差最后一步了,远方的客人。” 他示意每个人从他手中拿起一颗鸡蛋。 “将口水吐在蛋上,再把它砸了——你们的煞气就会消失了。” 古老乡村里这格外古怪的仪式,让男大学生们互相看看彼此,无措中又透着新奇。 “哇,有点感觉了。” 不知道是谁嘀咕了一句。 看得出来,无论是刘天宇亦或者是白珂,徐远舟……他们看上去其实都没有把所谓的煞气放在心上。 但是一番嬉笑后,大家还是老老实实地照着布达措措地吩咐做了。 “啪叽——” “啪叽——” “啪——” …… 其他人手中的蛋都被砸破了。 地上顿时黄黄白白的一滩。 如果要说这所谓的吸收了“煞气”的鸡蛋跟普通鸡蛋真的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蛋黄看上去格外红,在地面泥土的映衬下,丝丝缕缕夹在粘稠蛋清中的鸡蛋黄看上去都已经接近红色了。 考虑到这里的鸡都是散养的,这点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 江初言本应是对传统古老民俗仪式最感兴趣的那个人,如果能够好好记录下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就算缺乏照片图片数据,他也确定自己可以写出一篇不错的论文来。 可此时的他,却忽然失去了那份进取心。 恶心感越来越严重,一直烧灼着他的胃部。 头也越来越晕,江初言根本没有办法再仔细思考,没有过多犹豫,他也在鸡蛋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将那颗依然残留着腥臭血液的鸡蛋狠狠砸向了地面。 可这一次从破碎蛋壳里溢出来的却并不是鸡蛋液。 而是一坨红红的肉球。 “唧——” 江初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那一瞬间的惊骇中,他隐约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尖叫。 那团红彤彤的肉在地上蠕动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很显然,那些人在给大鲵塞鸡蛋时候没有挑选好,普通的鸡蛋里,却掺杂了一颗受精蛋,而且这颗蛋里已经孕育好了即将出壳的小鸡。 只不过,就算是这只小鸡能够熬到出壳恐怕也活不下来。 因为它有着非常明显的发育畸形。 血红的皮肤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羽毛,腹部半透明,因为之前的摔打发育不良的内脏从肚子里挤了出来。 而它的头上根本没有长喙,也没有毛,那里只有一颗有一颗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 …… 除了龙沼村的村民之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男大学生们都到抽了一口冷气,各自尖叫着散开来。 “窝草窝草,那是什么鬼!” “靠靠靠靠我靠他妈的它还会动!” “好恶心!” …… 江初言也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直到自己被人一把纳入怀抱。 “嘿,别怕——初言!没事!” 是贺渊拽住了他。 大概是因为之前杀了大鲵的缘故,哪怕洗干净了手,男生身上依然萦绕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贺渊的手有些冷,而且非常有力气。 江初言在惊慌之下几次想要挣脱对方却压根没能成功。 与之同时周围的气氛也开始变得格外古怪……江初言听到了村民们中爆发出来的窃窃私语。风将更多的烟雾送了过来,偏偏他一直在急促的呼吸,整个人因为烟雾的缘故也变得越来越缺氧。 “嘻嘻——” “≈……¥——嘻——” ……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越来越多的村民脸上都浮现出了那种奇异的笑容。 所有人的视线都凝聚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贺渊,这是怎么回事?” 江初言破天荒地感到了无助。 这两天来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贺渊。 可再抬头时,江初言却觉得贺渊现在看上去也好奇怪——男生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他的嘴角也咧得很开。因为瞳孔放大的缘故,浅色的瞳仁只剩下一圈细细的边。 贺渊脸上的笑容灿烂,可是眼睛里闪烁着的却是一种野兽似的冷光。 嗜血,贪婪,暴虐……扭曲。 江初言整个人就像是冻结了一样动弹不得。 幸好贺渊身上的违和感只持续了非常短的一瞬。 “等等,你真的别怕。我听着好像是,嗯,在这种仪式上,能砸出毛鸡蛋来在这里是很好的事情。” 江初言眨了眨眼。 面前的高大男生,忽然间又变成了他记忆中那个熟悉的贺渊。 刚才江初言窥见的那一幕就像是他的幻觉。 此时男生正微微偏头,耐着性子对上布达措措,努力替江初言翻译着后者的话。 因为激动和欣喜,布达措措的语速都比之前快了许多。 而村民们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变成了欢愉快活的山歌。 “唔,简单来说,你受到了……龙神的祝福。” 贺渊听完布达措措的解释,又翻译给了江初言。 “这是一种非常大的荣耀与……恩典……好吧其实我也没听太懂。” 他笑眯眯地说道。 “反正你就理解成,龙神喜欢你就行了。” 周围的声音太响亮了,贺渊只得低下头在江初言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80章 第80章 江初言可以感觉得到,在他敲出了那个怪物之后,这座偏远山村里的气氛忽然之间就改变了。 虽然还是在被龙沼的村民们围观,可是凝聚在他身上的眼神却变得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似乎是变得更加友好更加热切,但是…… 江初言的直觉还是觉得以后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此时此刻的他却也无暇去估计心底升腾而起的戒备究竟从何而来。因为从行为上来说,村民们在江初言得到所谓的“龙神赐福”之后立刻就变得热情了许多——甚至可以说热情到叫江初言有些招架不住。 在一阵欢呼之中,江初言眼睁睁地看到几名村民在村巫的呼唤下冲进了红圈,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原本垫在白化大鲵身体下方的红布扯了起来。 吸收了大鲵的鲜血,红布被扯起来的时候,一角还在滴滴哒哒渗着血。 可是村民们显然不会在意这个小细节,身材健壮的男人们脸上挤满了笑容,他们小心翼翼地扯着红布的一角,然后朝着江初言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们朝着懵懂的外来者举起了手中的红布。 就算是听不懂这里的土语,江初言也能猜出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正准备把那块还在淌血的布盖在他身上。一阵恶寒袭来。江初言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往后躲开。 “≈……” “¥!” …… 见江初言在躲,村民们睁大了眼睛,他们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发出了一连串急切含糊的话语。 “对不起,我,我不要那个……” 江初言语无伦次地说着,朝着他们摆起了手。 但村民们还是不管不顾地朝着他走了过来,红布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江初言胃部一阵绞紧。 一双手按在了他颤抖不已的肩头。 “别躲,这可是难得的祝福。” 贺渊控制住了江初言,男生低着头,在江初言耳边柔和地说道。 “可是——” 江初言想要反驳,转头时候却对上了贺渊的脸。 男生那双浅色的眼睛在烟雾中灼灼地闪着光。 “他们没有什么坏心思,他们也不会伤害你。这只是祝福。” 贺渊说道。 江初言嘴唇微微翕合,呼吸急促。 但他没有反驳贺渊。 是啊,在少数民族中,类似这样的习俗有很多,有的少数民族甚至会将挖出刚刚宰杀的牲畜那还冒着热气的心脏献给贵客。 这只是一种非常传统的习俗…… “你是受到了龙神恩宠的人,他们只是想要对你表示感谢。” 伴随着贺渊的低语,又是一阵浓烟滚滚袭来。 江初言并不知道自己的泛着惶恐之色的眼神正在渐渐变得迷离而恍惚。 也许自己表现得这么抵触,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心灵深处似乎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劝说着自己。 江初言最终被说服了,他僵硬地站在了原地,不再躲避。 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躲避的余地。 此时广场上的村民们已经开始载歌载舞,周围一片嘈杂,就连空气中都染上了浓郁的欢乐气氛。江初言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落入了狂欢的游行之中。 然后,他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强行卷入周围人群亢奋的情绪洪流之中,至此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块湿漉漉的,泛着微微血腥气的红布已经搭在了他的头上。 江初言的视野瞬间一片血红。 他的呼吸一滞,熟悉恐慌袭来,但很快贺渊就拉住了他的手。 “我就在你旁边,别怕。” 听到了贺渊的声音,青年的心跳倏然快了一拍。 他的手被完全包裹在贺渊冰凉的掌心,连指尖都没法颤动。 周围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且喧嚣,红布之下,村民们的叽叽咕咕的声音就像是从水下传出来的。而江初言就像是被水鬼拖入深潭的落水者,四面八方都是那粘稠,含糊,连绵不绝的音潮。 而他无处可逃。 脸色惨白的青年垂下眼帘,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红布下缘,那些人正手拉着手,一边唱着歌,一边扭动着身体,每个人都像在舞蹈。龙沼的传统服饰上到处都是繁复卷曲的花纹,人们舞蹈时候那些花纹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不停抽搐和蠕动。江初言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头晕眼花,几欲作呕。 江初言默默祈祷这古怪的“祝福”能够早点过去。 “哇呜呜呜……” 然后,江初言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嚎哭声。 那是婴儿的嚎哭声。 寒意如同蛇一般蜿蜒爬过他的背脊,他在跌跌撞撞中,不安地掀开了红布的一角,正好看见头戴面具的村巫与布达措措一起,提溜着早已绵软下去的白化大鲵尸体,将其塞进了红圈之中那座灵塔的底部。 然后他们点燃了那座塔。 火焰瞬间腾起,将高大精美的灵塔吞没殆尽。 隔着扭曲的气流与红色的火舌,那条死去的大鲵,却在灵塔的内部缓慢地卷曲起来。 …… 看到这一幕,江初言呼吸又是一滞。但他很快又反应了过来:鱼在受热时确实会因为肌肉受热而抽紧。 这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 这非常正常。 他一直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多想,然而恍惚中他又听见了那种奇怪的哭喊声。 “哇哇……” “哇……哇哇……” 婴儿在尖叫。 在嚎哭。 但等他再仔细聆听时,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周遭人的欢声笑语,以及火焰在湿润的树枝枝条上不断跳跃发出来的噼啪声。 灵塔燃烧起来之后,气氛达到了。 不知不觉中,江初言已经在村民们的簇拥下,被送入了广场另一端,那座类似于祠堂的古老建筑之中。 高大的木质建筑内里非常宽敞,不过就是因为太宽敞了,所以采光严重不足。 从高高房檐下垂下来的电灯泡即便在白天也亮着,但昏黄的灯光根本没办法照亮祠堂内部那泛着潮意的阴影。 进了祠堂之后,江初言忍无可忍地扯下了头上的红布,再抬头,就看见祠堂正中,摆放着一张长长的黑色木桌。 在木桌的最尽头,是两张并排摆放的高椅。高椅背后,则是一座高大的神龛,不过江初言此时却完全看不到神龛内部所供奉的神像,因为雕饰精美的神龛外围,早就被一层厚重的黑布严密的笼罩了起来。 不过,那神龛确实造得太过于高大,就算是黑布也未能完全笼罩完全。 透过黑布底部的缝隙,隐约还是能看见里头塑像的影子。 一条粗大的龙尾,表面覆盖着细密的鳞片。黯淡的光线下,鳞片表面斑驳的鎏金随着人的移动而闪烁着细碎的鳞光。 不愧是信仰龙神的地方。 江初言在心里想道。 哪怕只露出了一点点,也可以看得出来,这座雕像雕刻得非常精美。 就像是真的有一条古老,腐朽的龙尸正潜藏在黑布之下,睁着空洞的眼瞳凝望着下方狂热的信众。 江初言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 一进到这里,他的注意力就不受控制地完全落在了神龛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可他就是没办法移开眼睛。 “他们为什么要把神像罩起来?” 他仰着头,凝望着神龛,语气恍惚地问道。 跟江初言比起来,贺渊看上去并不是很在乎祠堂里古怪的陈设。 听到问话,他耸了耸肩:“不知道,我之前来的时候,这里的门一直是关着的。” 话音落下,贺渊又转过了头看了看门外的村民。 “不过我之前来这里时,总觉得他们好像还蛮畏惧这鬼地方的。” 就像是贺渊说的,将江初言送到祠堂内之后,所有的村民又像是潮水一般飞快地退到了门外。 江初言一行五个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孤零零留在了祠堂内。 “这是干什么啊……他妈的这不是他们自己的龙神吗?这群人怎么跟见到了鬼似的?” 徐远舟抓了抓头发,有点慌张地四下张望了一般,嘴里嘟囔个不停。 “咳,别说了,远舟哥你都说得我害怕了。” 白珂声音放软,故意又往徐远舟的身侧靠了靠。 做这些时候他有心往江初言的方向望过去,随即就泄气地发现,后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江初言还在抬头看着那团黑布之下的塑像,也许是因为身上还披着那块血色的红布,幽暗的祠堂之内,清瘦的青年脸颊白得仿佛透明,眼底隐约透着一抹淡淡的青。 没过多久,布达措措搓着手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贺渊过去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转过身来,替江初言解答了之前的疑惑。 “差不多搞明白了,村民们不是故意晾着我们……他们不敢进来是为怕惊扰到龙神,引发龙神报复。”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难怪之前我来这么多次他们都不敢开门,今天还亏了初言呢。如果不是江初言受到了祝福,是被龙神眷顾的贵客,他们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把我们放进来。” “哈?那这龙神的心眼还挺小。” 白珂听到这里,撇了撇嘴角,酸溜溜地说了一句。 之前他看着那些村民因为一个毛鸡蛋就对江初言毕恭毕敬的,心里就已经有些不舒服了。 在学校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明里暗里追着江初言跑就算了。 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一群乡巴佬竟然因为一颗毛鸡蛋把那个家伙当成宝。 白珂一想到这里,简直想磨牙。 “也是,而且正常的地方,谁会把自己供奉的神用布罩起来啊。这放在恐怖电影里也就是邪神才有这个待遇。” 徐远舟也在一旁淡淡说道。 他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刚才那件事之后,村民们一直就簇拥着江初言。而唯一能听懂些许土语的贺渊,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江初言的翻译。 两个人莫名其妙就凑成一个小世界,至于他与白珂还有刘天宇,就像是那两个人带来的附带品。别说靠近了,就连跟人搭话都需要越过层层人墙,根本走不到一起去。 他心情不好,连带着对龙沼供奉的这所谓狗屁龙神也愈发看不顺眼。 “别瞎说话。” 贺渊忽然间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 徐远舟一时不察对上贺渊眼神,竟然被对方看得全身一冷,背后倏的起了一身白毛汗。 这是怎么回事? 徐远舟整个人瞬间僵住。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徐远舟只觉得,贺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 但等他冷静下来再朝着对方看过去,贺渊的神色却已经恢复如常。 高大的男生此时拉着布达措措正在长桌的尽头商量着什么,好像压根没有注意到徐远舟和白珂之间的窃窃私语。 片刻之后,布达措措脸上堆满了笑容,招呼着众人走近长桌。 “尊敬的贵人们,这是你们今天吃饭的地方,请稍等片刻,我们将为客人们准备最为丰盛的食物……” 骤然听上去布达措措似乎是在对初来龙沼村的所有人说话,然而实际上他的眼睛只能看得到被龙神“选中”的青年。 这位热情的村长就一直拉着江初言,将其带到了长桌最尽头的那两张座位上。 江初言几乎是被布达措措强行按在了其中一张高椅上。 紧接着,贺渊也贴着江初言坐了下来。 长桌尽头,黑布笼罩的神龛之下,高大英俊的黑皮男生,与肤色苍白,身披红布的白皙青年并肩而坐。 那场面看上去,竟有一种诡异的协调。可对于江初言来说,他只觉得自己不自在到了极点。 “等等,为什么这么坐?这里是主位吧?不应该是村中的长老或者是老人坐的地方吗?” 他慌慌张张地问道,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站起来。 “不,不,我们没有资格,只有您,您才可以坐在这里。” 布达措措坚决地按住了江初言。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初言,眼睛睁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脱离眼眶。 而他的声音更是无比恳切,恳切到近乎紧张的地步。 “您是被赐福的,你是尊贵的,唯一的玛尔。” 说完,他将另外一只手搭在了贺渊的肩头,那种僵硬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是西卡尼,你是玛尔。” “你们是被龙神承认的存在,是祝福与恩赐的化身……你们就应该在这里……” 布达措措含糊地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于紧张的缘故,他后面好长一段话都不再是汉语,而是龙沼的土语。 “西卡尼?“玛尔?” 江初言因为这几个陌生的单词满脸迷惑,贺渊却在此时转过头来,朝着他的方向眨了眨眼。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他们这里的土语,我想,应该就是类似于赐福恩赐之人的意思吧。” 贺渊小声嘀咕道。 “布达措措一激动就会换回土语这毛病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男生叹了一口气。 “你?” 江初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没错,我之前也敲过蛋啦……” 贺渊笑了笑,点头应道。 看着贺渊这幅样子,江初言心中闪过一丝了然:难怪,之前他就觉得了整个龙沼村的人,在面对贺渊时候,态度一直都有些不一样。 尤其是布达措措,在跟贺渊交流时候,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亲热。 如果只要敲出了毛鸡蛋就会被认为是被龙神赐福的人,这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之前贺渊在村子里身份那么超然了。 “你也敲出了毛鸡蛋?” 江初言非常同情地问道。 贺渊却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细说。 “差不多吧。” 他应道,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幅幅晦暗又血腥的模糊影像…… 被敲碎的头骨。 被一整张剥下来的头皮。 还有……在淡黄色脑髓中尖叫不休的那些畸形物…… …… 说话间,布达措措已经退到了祠堂门口。 看大学生一行人都已经坐在了桌边,他恭敬地朝着主位上的两人弯下了腰。 一连串的土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汉语吗从他嘴里倾泻出来。 就算是费劲心力去聆听,那也只是一堆没有什么内容,措辞也很奇怪的祝福话语。在布达措措的夸张言辞之间,江初言只觉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整个龙沼村民唯一的仰仗,他们得以活下去的希望…… 江初言越听越是尴尬,好不容易才熬到布达措措闭嘴,可伴随着一道悠长含糊的土语,脚腕上却是一沉。 江初言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然后就差点直接摔在地上。 掀开桌布,他愕然地发现自己的脚腕上,竟然多出了一条粗重的铁链。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山民小孩,看上去大概也就三四岁,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正仰着头蹲在桌下,笑嘻嘻地看着他。 “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初言也顾不上小孩听不听得懂他说的话,他惊叫道。 很显然,那小孩确实听不懂汉语。 在江初言的质问声中,小孩脸上挂着一种古怪的,痴愚的傻笑,径直将铁链锁在了江初言的脚腕上。 “咔嚓”一声。 铁链锁死。 一头卡在江初言身上,而另一头则缠在了贺渊的脚腕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靠……这是在搞什么?!” 徐远舟脸色铁青,急匆匆就要冲过来帮江初言打开铁链。然而,同样被锁住的贺渊,却在一旁显得格外冷静。 甚至,他唇边还噙着一丝淡淡的浅笑。 “啊,别急,别在意,这也是一种仪式……” 贺渊小声嘀咕道。 “仪式?!这他妈是什么仪式?把人锁起来的仪式?!这他妈是在搞学习小组还是在拐卖人口啊——” 徐远舟额角青筋直冒,不管不顾就叫嚷了起来。 眼看着徐远舟恨不得要掀桌,布达措措连忙凑过来,一同解释起来。 “不,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想把龙的祝福锁在这里。” 布达措措涨红着脸,拦在了徐远舟面前。 大家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懂,原来,这锁链,确实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因为江初言敲出了带有特殊含义的“鸡蛋”,他现在已然便是龙神祝福的化身。 就像长白山的采参人会用红线困住自己找到的人参,龙沼村的村民也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当龙神祝福的人出现时,他们会象征性地,偷偷将其用铁链锁住。 “这就是个活扣,等吃完饭,你想解开就能解开。” 贺渊看上去像是已经遭遇过类似的事,眼中透着点无奈。 见江初言脸上还是蒙着一层恐慌,他又苦笑着开口道。 “可是——” “不是说了吗?我之前也敲出过那鸡蛋,这里的信仰就是这样啦,别紧张。” 高大的男生挠了挠后脑勺,说话间一直专注地凝望着江初言。 “信我。” 他诚恳地说道。 第81章 第 81 章 听到贺渊的声音,江初言终于镇定下来。 只是,他依然觉得脚上的铁链沉甸甸的,金属特有的阴寒气息仿佛能刺破皮肤一直钻到骨髓深处。就算知道那是锁链是活扣,可这种被锁住的感觉还是很糟糕。 江初言皱了皱眉,强行忍住了心底若有若无的一丝不安。 “靠,这算是什么传统习俗,我们是来搞调研的又不是来当牲口的,哪有这样把人锁住的风俗——” 祠堂里只有徐远舟还是一脸不满。 男生一直死死地瞪着江初言的脚踝。 江初言的脚很漂亮,笔直,修长,雪白,就连脚踝的关节都显得小巧精美。无数次的春梦里,徐远舟幻想着自己抓着青年的脚踝将那双长腿狠狠拉开,然后…… 可现在,徐远舟黑暗幻想中的某些部分就当着他的面实现了。 然而,漆黑冰冷的铁链,却将江初言和贺渊锁在了一起。一想到这件事,徐远舟就觉得自己的脑浆沸腾,邪火四起。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徐远舟一个箭步冲到了江初言的身边,然后弯下腰用力地扯了一把铁链,好像这样就可以直接把铁链扯断似的。 大力之下,江初言,猝不及防被拉得往一边倒去,险些就这样直接摔在地。 “徐远舟,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贺渊一把抱住了江初言,瞬间变了脸色骂了起来。 “你给我小心一点——” 徐远舟当然也看到了江初言差点摔倒的那一幕。 但他早已顾及不了太多。 “我他妈就是太不小心了,所以才让你们把我……” 把我的男朋友跟另外一个狗东西锁在了一起。 徐远舟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 “男朋友”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然而,视野中外人的脸,终究还是让徐远舟在最后关头冷静了下。 他无比艰难地把最后半句话重新咽回了喉咙。 喉头一阵发紧,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往肚子里咽石头。 此时在祠堂里的人不仅有江初言和贺渊,还有白珂和刘天宇,更有那么多陌生的龙沼村村民。徐远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性向。 “江初言就是太没有心眼了,我要是不看着点,谁知道你们心里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沉默片刻后,徐远舟生硬地补完了最后半句话。 话音落下,他感觉到江初言似乎是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 可等他再去看江初言时,江初言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般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江同学是受到龙神祝福的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 布达措措仿佛没有察觉到此时几人之间古怪的气氛,还是在拼命解释。 在布达措措旁边,贺渊扶着江初言站稳,他瞥了徐远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意。 “行了,你要是不动手,初言他可能还没事……” 贺渊冷然说道,随后又转向了江初言。 “你刚才有没有伤到哪里?” 一边问,贺渊一边蹲了下来,双手探向了江初言的脚踝。 谁都看得到,刚才徐远舟的动作异常粗暴,根本就没有顾及到江初言的脚踝。而且确实就像是贺渊担心的那样,江初言只觉自己脚踝处有微微刺痛,恐怕刚才真的被拽得磨破了皮。 可江初言并没有说什么。 “没事。” 他推了贺渊一把,然后小心地缩回了脚不然对方碰触。 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徐远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多么不妥。 “初言,你,你受伤了?对不起我,我刚才就是太急了——” “没什么事。” 江初言强忍着烦躁打断了徐远舟,秀丽苍白的青年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努力让自己开口时声音平静。 “行了。大家的注意力能不能放到龙沼的民俗流程上来?大家特意跑过来是来写论文的不是来吵架的。” 江初言抹了一把脸,淡淡说道。 见江初言这么说,徐远舟嘴唇翕动了一下,还待再开口,祠堂门口处忽然涌来了一队花枝招展的村民。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大大小小的陶罐,陶罐上封着红布,封泥早就已经被拍碎了,因此他们一进来,空气里顿时腾起了一股浓浓的酒香。 他们给江初言一行人带来了自酿的米酒。 “这是吃饭前必喝的好东西,龙液酒,这个很好很好,贵客们一定要尝尝……” 布达措措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了斗笠碗一般的酒碗,嘴里殷切地介绍个不停。 “≈¥!” “≈……!” …… 像是非常自豪似的,其他村民也在叽叽咕咕地用土语对江初言说个不停,然后他们在江初言的酒碗里灌满了那所谓的龙液酒。 紧接着是贺渊,再然后是白珂,徐远舟还有刘天宇的酒碗…… 见此情形,徐远舟脸色微微扭曲,但也只能默默地坐回了原本的座位。 江初言并不是没有察觉到餐桌上那僵硬而生疏的气氛。 徐远舟充满贪婪的凝视与白珂似笑非笑的打量,来自于一旁贺渊那灼热的打量,都让江初言感到不自在。 为了转移注意力,江初言勉强笑了笑,端起了村民献给自己的酒。 “龙液酒……这是米酒吗?” 他看着酒碗中乳白色的酒液,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吧……”布达措措嘟囔了一句,满脸笑容,“很好喝的,您一定要尝尝,这是我们自己酿的!” 布达措措的推荐倒也没错,村民们的米酒闻上去确实很不错。 甚至不需要端起酒碗,就可以问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入口时口感丰腴饱满,甘甜可口。那微凉的酒液在滑入喉管的时候也是异常丝滑,简直就像是牛乳一般。 酒的味道实在是太好了,江初言没忍住,一口气喝了好几口。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胃里腾起了一股灼烧感,脸颊也开始渐渐发烫。 江初言瞬间清醒。 要说起来,江初言其实属于对酒精不算太敏感的体质,能够让他产生这么强烈的反应,只能说明他们现在畅饮的米酒其实度数并不低。 就是酒的味道过于甜美,酒精的存在感变淡了许多,才叫人不知不觉就会大口大口畅饮起来。 “大家悠着点,这酒度数不低。” 江初言连忙开口提醒道。 说话时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徐远舟的身上,跟在场的其他人不一样,江初言到底也是跟着徐远舟一起长大的人。徐远舟属于酒品非常糟糕的那一类型。 特别是他本来情绪控制能力就特别差,青春期之后,徐远舟因为喝酒闹的事情可不止一件两件。 一想到徐远舟惹出来的那些麻烦,江初言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偏偏此时此刻的徐远舟还在正在拼命给自己灌酒,发现江初言在看着他,他干脆舍弃了酒碗,直接就着酒坛的坛口,挑衅一般又往自己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 终于,徐远舟等来了江初言的叮嘱。 “徐远舟你能不能少喝点?” “……哦,不能。” 平日里徐远舟再怎么也会给江初言一点面子。 但今天他实在是忍不了心头邪火,眼睛里只有一片阴沉。 “就几口小甜酒你也要管我?” 徐远舟冷笑了一声,目光落在了贺渊身上。 “再说了,你旁边那家伙不也在喝吗?你怎么不管管他?” 经过徐远舟这么一提醒,江初言这才发现贺渊起时也正端着酒碗大口喝酒。 可是,跟徐远舟比起来,贺渊喝酒的样子其实相当的优雅且斯文。最重要的是,江初言能够感觉得到,就算是喝了酒,贺渊的眼底依旧一片清明。显然贺渊的酒量相当不错。 光这一点,都跟徐远舟是天壤之别。 “啊,那个,我就尝尝味。” 结果在对上江初言的目光那一瞬间,贺渊立刻就把酒碗放在了桌上。 “我不喝了。” 男生刻意压低了声音,就像是被管教的妻管严似的,低声下气应道。 “……” 江初言沉默了一瞬。 其实他压根就没想着拦着贺渊喝酒,可贺渊这也一开口,无论江初言再说什么,都会显得很奇怪。 脸颊有些红,人也有些尴尬。 江初言垂下眼眸,没去看那仿佛大狗一般乖巧听话的高大男生。 “你……你喝点也没事。” 半晌,他才尴尬地应道。 “没事,我听你话,这里的酒别看是米酒,度数确实还是很高的。” 而这一幕落在已经喝得有些上头的徐远舟眼里,瞬间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贺少,你怎么每次面对初言哥的时候都显得那么听话呀,跟个耙耳朵似的。” 偏偏就在此时,白珂忽然开口道。 他歪着头,用手掌支着下巴,意味深长的打量着那两人,然后开玩笑似的起哄了一声。 徐远舟放在桌面上的拳头立刻捏得更紧了。 贺渊却并未立刻反驳白珂,而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徐远舟,黑皮男生那俊美的脸上浅浅浮现出一丝笑容,显得格外坦然……甚至,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甜蜜。 “耙耳朵多好呀,耙耳朵就代表那人有老婆呗。”贺渊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声音却大得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还等着那一天呢。” 贺渊说着说着,笑了一声,整个人瞬间就显得有些傻。 坐在他身边的江初言仿佛可以感觉到男生笑起来时候胸腔的震鸣,细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行了,我们这次是来写论文的,不是过来讨论情感经历的。” 江初言下意识打断了贺渊那过于暧昧的低语。 一开口,他便知道自己语气有些过于生硬了,但他还是僵着脸继续说了下去。 “有些话留给你老婆听就行。” “别在我们这里说这么肉麻的话。” 江初言尴尬地说道。 偏偏贺渊却瞬间就收敛起了脸上戏谑的表情,小鸡啄米似地点起了头 “啊,对,这些事情确实不好用来开玩笑。” 贺渊乖巧地说道,那副听话到极点的,恨不得在额头上写着“耙耳朵”三个字的模样,再一次让江初言陷入了失言的状态。 “你……” “什么?” “算了。” …… 徐远舟直勾勾地瞪着那两人,咕咚一声,又给自己灌了一大碗米酒。 而这一次江初言没有再出言阻止他。 真奇怪,明明酒液是甜的,可是从胃里反出来的味道,却酸得仿佛能将内脏都完全溶解。 徐远舟不受控制地,拿起了手机。 “嗡——” 江初言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他点开手机屏幕,第一眼就看见徐远舟发过来的信息。 通讯软件上,徐远舟发过来的讯息又密又多。 【你是不是知道了?】 第一句话有些没头没脑,江初言看着手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一桌之隔,徐远舟的瞳孔已经说缩得很细,眼白中满是血丝。 酒精吗,亦或者是嫉妒心,早已让徐远舟的脑子热得近乎沸腾,本来就有些糟糕的情绪控制能力更是分崩离析。 【就那个非洲人,长成那样,你肯定看不上他,可是他有钱啊,江初言,你要是想另攀高枝就早点说,别他妈在这里吊着我,让我难受……】 【顺便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贺渊这种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德性,他亲口跟我承认过,就算是能接受男人也就是玩玩而已……】 【像你这种没心眼的人,落在贺渊这手里也就是个一次性的玩具。】 【算我求你了,不要那么天真好不好?随便什么人说点花言巧语殷勤一点,你就觉得他真的能对你上真心?别傻了。】 【江初言,我可以为你去死你知道吗?】 【可是贺渊呢,你觉得他除了花言巧语还会做什么?】 …… 【他是不是已经艹过你了?】 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江初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本来以为自己多少还是会感到一些生气,毕竟徐远舟这些话已经近乎侮辱。 然而奇怪的是,一想到对方是徐远舟,江初言发现自己连生气的心情都没有。 毕竟他早就已经知道,徐远舟一直都是那样,只不过之前自己觉得还是可以忍下去,而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 想到这里,江初言不由自主地瞥了白珂一眼。 说实在的,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白珂一直要缠着徐远舟。做为徐远舟即将成为过去式的恋人,江初言并不认为徐远舟会是一个好的恋爱对象。 如果不是…… 江初言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温柔悲伤的脸。 【小言,算阿姨求你,你帮我看着舟舟,别让他这么混下去好不好……】 【他现在也就听你的话了,我也是真的没办法才求你。】 【看在阿姨一直忙前忙后照顾你长大的份上,你就当是报答我好不好,小言,舟舟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只能把他托付给你……】 …… 江初言垂下眼眸掩去了眼底的暗色。 指尖微动,江初言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一行字。 【你冷静点,再这样下去,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不对。】 果然,一句话发过去,江初言就观察到,徐远舟瞬间就僵住了。 【我跟贺渊没有任何关系,你不用担心。】 江初言发出了信息,然后就反手扣上的手机,不再看屏幕。 另一边,徐远舟看着最后那句话,在胸腔内疯狂乱窜的心脏,终于勉勉强强恢复了正常。 徐远舟知道江初言一直是最为坦诚的人。 如果他说自己跟贺渊没有关系,那就真的没有关系。 …… 徐远舟猛地松了一口气,眼中只有一片庆幸,在他如释重负的时候,并没注意到身侧一双眼睛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啧。” 白珂冷眼旁观着餐桌上那两人的互动,表情格外阴郁。 其实与其说白珂多喜欢徐远舟,倒不如说他真的很讨厌徐远舟跟在江初言屁股后面跑的样子。 一个高高在上的伪君子,平日里一个好脸色都不会给徐远舟,对方却一直拼了命想要当江初言的舔狗。 而自己呢?他已经能放下了所有的身段,一直在努力地勾引徐远舟,结果对方却只是把他当好弟弟…… 一想到这里,白珂就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侧眼望去,正好看到了徐远舟目光灼灼盯着江初言看的侧脸。 白珂一阵烦躁,不想再看,最后只好扭头转向另一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自己身侧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家伙。 刘天宇自始至终就没有参与餐桌上的明争暗斗,因为,那家伙正忙着抠鼻子。 是的,就只是抠鼻子,看到刘天宇的时候,白珂都惊了。 微胖的男生最开始还记得这里是在公共场合,勉勉强强用手挡了一下,另一只手则躲在手掌后面探入鼻孔不停的抠挠。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天宇完全沉浸在了抠鼻子这件事上。 白珂看过去时候,刘天宇的食指都快完全探进鼻孔里了。 一个下意识地后仰,白珂嚷了起来。 “我靠,刘天宇,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矜持点不行吗” 白珂喊道。 可是刘天宇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恶心,多么没有教养,听到白珂的呵斥,他的手依然插在鼻孔里,转过头来时,脸上甚至还有一丝恍惚的笑容。 “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鼻子实在是太痒了。” 刘天宇含混地说道。 这个时候徐远舟也注意到了刘天宇,他的反应与白珂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满满的嫌弃。 “……我靠,你在干嘛?这是在餐桌上!” 因为心情不好,徐远舟的声音也相当的尖锐。 在两人连声谴责之下,刘天宇终于勉强把手从鼻孔里抽了出来。 他还是在嘟囔不停。 “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鼻子太痒了,我受不了了,太难受了,反正这里也没别人……” 在刘天宇把手抽出来的一瞬间,一行殷红的鼻血顺着他鼻孔徐徐流淌下来,然后沿着下巴一直落在他的衣服前襟之上。没过多久,刘天宇的前胸便被鼻血染成一片斑驳的红。 “靠,刘天宇,你流鼻血了。” 眼前的场面更恶心了。 白珂不由连连后退,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刘天宇像是终于回过了神。 “啊,鼻血。”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呆呆地看着。 “怎么回事?” “刘天宇,你还好吗?” …… 江初言也被刘天宇汹涌的鼻血吓了一跳,他连忙掏出了纸巾递给对方。 用了一整包纸巾之后,刘天宇的鼻血终于停了下来,但是衣服上也已经是一片血红,看上去一片狼藉十分吓人。 “你应该是抠到了鼻子里的毛细血管,最好冰敷一下。” 江初言一脸凝重地说道。 “还有,以后你真不能这么粗暴的抠鼻子了。这个……反正不好。” 隐隐约约的,江初言觉得刘天宇身上有些东西很不对劲,可真要说有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 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大学寝室里甚至还有男生当着室友的面抠bp垢,刘天宇在餐桌上抠个鼻子,已经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唉,对对对,你应该冰敷一下,你赶紧回去吧,顺便换个衣服……” 白珂也连声劝道。 不过与其说他是在关心刘天宇,更不如说,他只想赶紧把这家伙打发走。 刘天宇低下头迟钝地看了看自己被血染红的衣服,眼神有些空洞。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点了点头。 “对啊,我衣服脏了,我得去换。” 说完刘天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就准备离开。 见到刘天宇这般神志恍惚的样子,江初言有些担心站起身来,准备跟刘天宇一同回去。 偏偏这个时候布达措措却是大惊失色,连忙拦住了他。 原来因为特殊的身份,贺渊和江初言必须要坐在座位上直到漫长的流水席结束,才算是将龙神的祝福留在了村落中。 “要不就让白珂或者徐远舟跟过去——” 说话间贺渊瞥向了白珂和徐远舟,正准备打发走这两人,徐远舟却已经先行开口。 “老刘又不是小学生了,流个鼻血而已,有必要跟前跟后的吗?” 徐远舟的屁股就像是长在了椅子上一半,他始终盯着江初言没有动弹。 “对呀,老刘也就是流个鼻血。” 白珂显然也不打算展现出太多同学情,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是……” 江初言还是有些迟疑。 “没事,没事,我马上就好了,我就是鼻子有点痒,我回去先用凉水冲冲。” 刘天宇这个时候已经在门口站定,他回头冲着江初言笑了笑,之前的恍惚早已消失不见。 最后,是贺渊打了个哈欠,冲着布达措措喊了一声。布达措措连忙开口,让一个村民跟着刘天宇一起回去换衣服。 如此这般,江初言这才放下心来做回了原位。 在刚才那段小插曲中,村民们已经带有丰富的菜肴端上桌来。江初言再去看徐远舟和白珂时,两人都已经兀自埋首在碗中吃了起来。 带有特殊仪式意义的早餐,其实跟类似于“早宴”。 端上来的菜肴,也完全不限于“早餐”应有的食物。各色凉菜,热菜,清爽的有各种野菌山珍,肥厚的有腊肉排骨,还有许多是江初言之前从未见过的特色菜肴。 其实在早上吃这么厚重的菜,江初言其实是有些吃不下的。他本以为徐远舟和白珂应该也跟自己差不多,未曾想那两人却适应良好。而且,从他们大快朵颐的表现来看,这些菜应该是相当美味的。 然而江初言还是没有太多胃口——也许应该怪他身上披着的红布,红布上的血早已干涸,但是那股若有若无的腥味还是萦绕不去。 特别是,被当做主菜搁在江初言面前的那道白切鸡,更是让他十分在意。 白切鸡本应是用全鸡制作才对。可在龙沼这里,那只鸡却少了鸡头的部分。 淋上热油的鸡形状也有些软塌,断裂的脖子像是提前被什么东西咀嚼过一般,切口十分斑驳。 江初言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来时,被车轮碾压的,那只替代人类送煞的鸡。 偏偏布达措措见江初言一直在看那只鸡,自以为江初言想吃,还在热切地介绍:“……我们的鸡很嫩的,只需要在热水里烫一下,就可以吃了,肉很滑,很鲜的。” 只在热水里随便烫了两下就端上来的鸡,切开以后内部还残留着柔软粉嫩的粉色。 血流了出来,在盘子底部汪成一小滩暗红色。 江初言努力让自己不要多想。 然而脑海中却不停地浮现出那只支离破碎,血肉模糊的鸡。 江初言完全没有碰那只鸡——而徐远舟和白珂却吃得很高兴。 “嘎吱,嘎吱——” “嘎吱——” …… 江初言听到了他们咬碎鸡的关节,啃噬脆骨时发出来的细密的咀嚼声。 他的胃又开始有些抽筋。 “怎么了?是不喜欢吗?” “您不喜欢我们为您准备的早餐吗?” 察觉到了江初言的迟疑,布达措措和贺渊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询问声。 江初言勉强笑了笑,摇了摇头。 “啊,只是不知道吃什么。” 他敷衍道。 但很显然,他没能敷衍过去。 布达措措鼓着眼睛盯着他,黑眼珠一动不动,看得江初言有些发慌。 “布达措措,不用担心我,我……” “您是被龙神眷顾的人。” 布达措措忽然说道,他咧开嘴,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您可不能这样饿下去。” 说完,他冲着门外嚷嚷了几句,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没过多久,江初言面前就多了一小碗乳白色的汤。 “请您尝尝这个,这是我们特意为您准备的,这是一种非常≈¥……” 一个不小心,布达措措又开始说起了龙沼当地方言。 江初言尴尬地听着,目光却落在了贺渊身上。 贺渊笑了一下。 “你别管那么多啦,反正是一个补身体的汤,很好喝的,你尝尝。” 他说道。 江初言推迟不过,只要硬着头皮,勺了一勺汤放进口中。 在那滚烫粘稠的汤汁入口的瞬间,即便是胃口不佳的江初言也得承认,龙沼村今天准备的早饭确实已经到了大厨水准。 明明只是一碗看上去平凡无奇的汤,喝起来却格外鲜美。 汤上漂浮着一些白色的鱼丸,尝起来就跟微微q弹一样,细品之下又有一种鲜嫩可口,入口即化的特殊口感。 汤汁也被烧得很白,看不清汤底的汤料,江初言只能勉强猜到,汤里一定用了非常多的食材。 因为在盛汤时候,他可以感觉到碗底的汤料非常多。 “哇,这是什么汤啊……初言哥都喝得那么开心。” 白珂本来没怎么碰那碗汤,这时候见江初言喝了,忽然也来了兴趣。 然后他又望向了布达措措,笑着问道:“该不会区别对待,就初言哥能喝,我们没有吧?” 布达措措呆呆地看向白珂,显得有些慌张。 “材料不够,所以我们只准备了一碗,那个,这不是区别对待,只是……” “只是什么?” 白珂还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太好奇那是什么味道了,要不这样,我可以额外给你加钱,你给我也做一碗怎么样?” “白珂,也就是一碗汤而已……” 徐远舟在一旁不由说道。 “对啊,就是一碗汤有什么好为难的。” 布达措措搓了搓手,脸上笑容不变,眼珠子却显得格外黑。 “客人,那种材料是买不到的——” “白珂,碗里还有,你要喝吗?” 眼看着气氛有些僵硬,江初言干脆地打断了布达措措,将还剩下大半浓汤的汤碗往白珂的方向推了推。 他本以为白珂不会接,没想到白珂却直接仰着头,冲着江初言笑起来。 “哇,初言哥真好,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特别……特别想喝这个。” 白珂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江初言看着他的样子,愣了一瞬。 而此时白珂已经毫不客气,拿着勺子在汤里搅拌,盛了不少汤料进自己的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初言不小心瞥见了被白珂从汤料中扒出来的一小团肉块。 江初言瞬间僵住。 那是一只鸡,一只非常小的鸡。 鸡肉已经被煮得很软烂了,肌肉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松松垮垮覆盖在细小灰白的骨架上。 可是那只鸡的头颅却依旧保存着完整的形态,每一颗鼓起的眼珠子都已经在热汤中变成了灰白色。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鸡。 这是之前被他……蛋里敲出来的那只鸡。 “等,等一下,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江初言失口惊叫到,原本觉得浓稠美味的汤汁在胃里翻腾起来。 “艹,这种东西……能吃吗?不会中毒吧?” 徐远舟看到那只明显畸形的鸡,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第82章 第 82 章 “这是龙神的祝福。它是很珍贵的材料……” 见江初言一脸崩溃,布达措措不知所措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在很多地方都有着特殊的饮食习惯,江初言知道甚至有人会用尿来煮毛鸡蛋吃。 可是,无论理智怎么告诫他不要反应过激,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一只畸形的鸡作为汤料出现在自己的碗里。 白珂本来也觉得那只畸形鸡有点恶心,正准备把那只鸡丢到一边,这时候看着江初言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整个人忽然就来了兴趣。 他又一次伸出舌头,像是很渴似的舔着嘴唇。 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他笑嘻嘻地看着江初言。 “哈哈,初言哥胆子这么小啊?吃个毛鸡蛋反应都这么大……”他睁大了眼睛,说道,“果然是初言哥,我们直播这一行,有的时候跟别的主播pk,做别说是毛鸡蛋了,更恶心的东西都得吃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就将那代表着龙神祝福的畸形鸡的尸体盛到了自己的碗里。 “喂,村长,我要是吃了这只鸡,是不是代表我也被龙神祝福了呀?” 白珂若无其事地问道。 布达措措错愕地瞪着他,然后转动了一下眼珠。 无论是江初言,贺渊还是徐远舟,都没有意识到,白珂正在出汗,粘稠的汗液让他的皮肤看上去有些肿胀,他看上去明明很精神,但瞳孔却扩张得很大,因此显得眼瞳涣散。 笑起来的时候,能看到他的牙龈和舌头颜色都很深。 是一种好像死人似的紫红色。 “这个看你们吧……” 布达措措含糊其辞地说道。 “不过龙神的祝福,一般只有被喜欢的人才可以受得了……” 末了他非常小声的地补充了一句。 江初言此时已经重新坐了回去,但是身体距离桌边却很远,整个人也完全没碰桌上的碗筷。为了控制情绪,他一直死死咬着牙关。 白珂越是见到江初言这副隐忍的样子,心情就越是愉悦。 他其实也不是喜欢吃猎奇食物的那种人。不过,一颗毛鸡蛋而已,对于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他更乐于看到江初言这幅被吓得动弹不得的样子,于是,他故意将往畸形的鸡尸盛在勺子里,好让江初言看得更加清楚,紧接着,他当着江初言的面,一口一口,无比香甜的吃掉了那只畸形的鸡。 “哇,其实这个很好吃啊……” 白珂说道。 而他并没有骗人。 虽然只是为了恶心江初言才故意吃下那只鸡,可入口之后白珂却发现那只团看上去很恶心的肉块尝起来却出乎意料的美味。 大概是因为尚未破壳就被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鸡的内脏都只是一团黏糊糊的浆液,吃起来非常浓厚。 淡淡的血腥味里混杂着微妙的近乎腐臭的肉味。可出乎意料地是那种味道却并不让人讨厌。松软到烂槽的肉块中间夹杂着细小的,一嚼就碎的骨头。 总体来说尝起来就是软软的,黏黏的,像是很浓的肉和血浆制成的果冻,喉咙稍微一用力,那团粘稠软化的东西便滑进了喉管。 吞咽时,可以感觉到骨头,以及刚刚生长出来的羽毛,从粘液之间探出小小的茬子,慢慢刮擦过喉咙。 如果一定要说这东西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量太少了。 吃了以后白珂反而觉得自己更饿了。 …… 伴随着白珂的咀嚼声,江初言的脸色已经白得近乎透明。 江初言感觉到自己的胃在翻腾,他也知道白珂这时候是故意让他恶心的。但是他却实在是没有精神在这里跟白珂这种人起争执,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能强迫自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食物之外的地方。 目光扫过唯一空着的座位,江初言的动作一顿。 “等一下……刘天宇怎么还没有回来?” 他问道。 一大桌子菜都已经快吃完了,可是本来只是去换个衣服的刘天宇,依然没有回来。 江初言连忙给刘天宇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山中的信号不好的缘故,拨号成功之后,电话那头却只有一连串含糊的咕噜声,每一个音节听上去都支离破碎的,凑不成句子。 “……刘天宇?你怎么了?” 距离村中心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小楼前。 被布达措措叫来守着刘天宇的村民正不耐烦地望着广场的方向。 流水席已经吃到了尾声,可而那个外来的年轻学生却始终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想到这里,村民喉咙里冒出了一连串土语咒骂。 他吐了一大口唾沫在地上,唾沫在草地上,看上去就是一团泛着灰白色的泡沫。 他的脸挤在了一起,眼珠子朝着不同的方向转了好几圈。紧接着,村民转过身爬上了楼梯。他径直穿过了大厅,然后上到了二楼。 刘天宇的房门是紧闭着的,而且被人从里头反锁了起来。 村民咕噜了一声,抬起手,在木质门上敲了几下。 “砰砰砰——” “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小楼里格外的响亮,刘天宇自然也听得很清楚。 该出去了。 他想。 然而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动。 刘天宇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低下头,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衣服。本应该整整齐齐叠在行李箱里,足够他一周所穿的外套内搭,这时候都被粗暴地扯了出来,凌乱地铺在地上。 每一件衣服上都沾满了粘稠的红色。 真糟糕,自己怎么就忍不住呢。 刘天宇痛苦地责怪着自己。 好不容易换上一件新衣服,他想离开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抠鼻子,然后鼻血就会涌出来,结果不知不觉中所有的衣服都被血打湿了。 现在他已经没有衣服可以穿了。 而他依然没有办法停下来。 好痒…… 好痒好痒好痒…… 那是异种发自于脑髓深处的痒。 无论怎么抠都没有抠办法抠到痒处,刘天宇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手指伸入鼻腔深处,但是怎么抠他都抠不到痒处。 头颅内部铺天盖地的瘙痒,让刘天宇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了。 他只有一种渴望,那就是止痒。 太讨厌了。 太痒了。 不知不觉中,刘天宇痴呆的目光扫过了房内凌乱的简陋桌面。 昨天晚上吃泡面时,他带来的一次性筷子还没有来得及丢。 现在那沾着红油的筷子还斜斜地搁在泡面桶上。 刘天宇看了一会儿,接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发颤的手一把抓住了那根筷子。 “好痒啊……” 他喃喃地嘟囔着,然后,他抬起手,一把将那根筷子狠狠的捅进了自己的鼻孔里。 “噗叽——” 一股濡湿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剧痛袭来,可刘天宇还是控制不住地抓着那根筷子用力地搅动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粘稠,微凉的液体不断从自己的鼻腔里喷了出来,把他的整根手臂都打湿了。 到处都黏黏的。 好痛。 坐在房中的微胖男生,却抓着已经只剩下一小截的筷子,被血染红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可自抑的笑容。 太好了…… 他终于…… 终于不痒了。 第83章 第83章【补字】 “刘天宇?你到底怎么了?要是不方便说话你就哼一声——你没事吧?” 祠堂之内,江初言听着话筒里传出来的那种叽叽咕咕的濡湿之音,不好的预感变得格外强烈。 “咕——” 他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喉咙里含了水,拼命往外鼓气似的声音。 下一秒,电话就断了。 之后无论江初言再怎么重拨,刘天宇都没有再接电话。 听着手机话筒里不断重复的电子音,餐桌边的江初言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然后他猛然按掉了电话,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房间里看一下刘天宇,他那边情况不太对劲。” 青年面沉如水地冲着桌旁其他人说道。 一边说,他一边弯下腰,准备将脚上碍事的铁索脱下。 可布达措措却慌慌张张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这不吉利!” 他嚷嚷着。 江初言愕然地看着布达措措,一瞬间几乎无法理解布达措措的行为。 “哈?不吉利?” “仪式还没完成!你要是跑了,龙神会发怒的。这很不好,很不吉利!” 布达措措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异常尖锐, 江初言被村长骤然拉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布达措措看着他的样子,也让他感到格外陌生:那张光滑的脸上肌肉正在微微痉挛,连带着就连布达措措那鼓鼓的,没有焦距的瞳孔,也正在不停震颤。 看得出来,布达措措还在努力微笑,但是那种难以压抑的恐慌与强行挤出来的笑容粘合在一起,却只会让他看上去表情愈发狰狞。 “你们会遭遇厄运的,玛尔在宴会之前绝对不可以离开,不然≈¥……” 布达措措结结巴巴地说道,可一激动后续又是一连串江初言听不懂的土语。 而他的手更是死死拽住了江初言的手腕,也许是因为大量流汗的缘故,布达措措简直就像是两栖生物一般,双手又湿又冷,触感黏黏的。 江初言被布达措措抓住的那一瞬间就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幸好就在下一秒,贺渊直接伸手将江初言的手臂从布达措措的指尖扯了出来。 “布达措措,这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我们现在根本没法管这个。” 贺渊一把将江初言拉到自己身后,他阴沉沉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然而布达措措却依然挡在两人的面前,不肯放江初言离开。 “会遭遇厄运的……龙神最愤怒的……最忌讳的就是玛尔的离开……” 村长嘟嘟囔囔地说道,冷汗肉眼可见的从他的额角渗了出来。 一滴一滴,将他的领口浸得透湿。 不知不觉中,布达措措的眼白里多了许多血丝。 奇怪的是,他依然在微笑着,哪怕每一根褶皱里都满是冷汗。 “西卡尼……”他直勾勾瞪着贺渊,“你怎么能让玛尔走呢?” 贺渊背对着江初言,在这一刻并没有说话。 江初言并没有注意到贺渊的沉默。 “我的同学那边出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也变得格外不客气。“我很想尊重你们这里的习俗,但我不可能置我同学的安危不顾在这里呆坐着。他是我们学习小组的成员,我无论如何得先确保刘天宇的安全。” 可布达措措却依旧只是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看着他,跟听不懂似的一直在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 不吉利。 龙神会生气的。 在筵席结束之前,玛尔,也就是江初言不可以离开。 在这么明显的僵持下,现场气氛一下子变得险恶起来。 白珂和徐远舟也下意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们脸色苍白地四处张望。果然伴随布达措措的叫喊,村民们已经聚拢在了祠堂之外,他们也在笑,可是…… 可是眼神好奇怪。 徐远舟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要是他们胆敢让江初言离开祠堂,这里的村民就能把他们所有人全部都杀掉。 “初言哥,你别这么认真啦,刘天宇也是个大男人了,不至于流个鼻血就嗝屁的。” 白珂的呼吸沉重,他小心翼翼地劝解道。 “反正也就是吃个饭,吃完饭再去找他不行吗……” 徐远舟不由也附和道。 …… 是啊,也许自己确实有一些大惊小怪了。 江初言心里也有个声音在告诫着他。 但是,江初言却很难保持理智。 电话里含糊的声音让江初言觉得的很不安。 布达措措的笑容和坚持让他毛骨悚然。 甚至就这连这场充满了乡村人情意味的集体流水席早宴,也让他感觉窒息。 “我要走了。” 江初言脸色苍白地说道,感觉自己的耐心以及理智即将消磨殆尽。 “布达措措,你们有你们的规矩,但不能强行要求我们遵守吧。” 恰在此时,贺渊阴沉沉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江初言这个时候已经顺利地解开了脚上的铁链,他一把扯下了沉甸甸压在肩头的红布,丢到椅背上。 眼看着江初言调头就要走,布达措措的声音猛然拔高了八度。 “不行——” 有那么一瞬间,江初言觉得,布达措措的脸好像变形了。 他的五官简直就像是要融化了一般,头和脸都变得很肿。 江初言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他拽了贺渊一把。 “沙沙——” 就在这时,祠堂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阴冷的风袭来,伴随着灰尘腾起的陈腐气息,有东西在江初言身后倏然落下。 江初言愕然回头,正好看见原本挂在神龛之上的厚实黑布,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自行落下。 厚重的黑布骤然堆在了地上,神龛之内,那一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龙神雕像,就这样映入了江初言的眼帘。 那是一尊超出了江初言认知的雕塑。在他心目中,神像都应该是肃穆的,庄重的。哪怕雕工粗糙,但浸润了居民信仰的之后,居于高高神龛之内的神像也会自然而然地带上神圣的气息。 然而,龙沼村祠堂内的这尊雕塑,比起神像来,却更像是一具腐朽惨败的尸体。 不能说这尊雕塑的雕工不好,只能说,雕刻龙神的那个人,雕工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人悚然。 那是一个盘膝而坐的男人。 看上去跟所有乡野民间供奉的男性神像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的比例和身体轮廓都写实到了极点。就连露在衣袖之外,因为死亡而显得松软的肌肉走向都被刻画得十分仔细。 而最让江初言感到在意的是,雕塑的躯体整体看上去是正对着前方的,可是,龙神雕塑的头部,却被砍了下来。它的头被人用布条死死缠住,然后反转过来,背向人群,直抵着神龛的后面。 那是一尊反面神。 太奇怪了。 上了民俗课这么久,可江初言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方的人,会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信仰的神灵。 而且…… 他怎么记得,之前他在黑布后面,明明看到了龙的尾巴和鳞片?可现在,端坐于神龛之上的塑像,处了脖颈处,以及露在衣袖之外的手背上还描了些金色的鱼鳞纹,怎么看,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形。 刚才自己是看错了吗? 江初言惊疑不定地想道。 “啊啊啊啊——龙神息怒——息怒——” 一声惨叫让盯着龙神陷入恍惚的江初言瞬间回过神来。他打了个激灵,再回头时,正好可以看见之前还气势汹汹的布达措措,此时早已全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村长惊恐万分地盯着黑布之下那身首分离,背对神龛的龙神雕塑。整个人就像是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而原本在祠堂之外带着诡异微笑围拢而来的村民们,也发出了各式各样的惊叫。 一团混乱之中,临时架起的桌椅被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脚踢散,被掀翻碗碟中的菜肴一口未动,翻倒在地,溅满了泥水…… 年轻的妇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用手死死地捂着他们的眼睛,强迫他们不要好奇看向祠堂。 年长的老人全身哆嗦,以手掩面,嘴里不停地絮叨着龙沼方言,像是在乞求保佑或者是原谅。 …… 呼喊声,惊叫声,代替了原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祠堂内外。 这下就算是布达措措再怎么想要将筵席办下去,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江初言呆滞地站在原地,因为这忽如而来的变故不知所措。等到布达措措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指挥着村民将黑布重新罩上神龛时,江初言等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祠堂,按照布达措措语无伦次的吩咐,满脸茫然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那栋小楼。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好奇怪,这里的人不是信仰龙神吗?有必要吓成那样吗?” “靠,我还以为那个家伙当时会撅过去——” …… 回去的路上,不仅是江初言,徐远舟和白珂也是一脸恍惚和惊骇。 “他们信仰龙,但是也敬畏龙神。”最后还是对龙沼更为了解的贺渊开口解释道,“这里的自然条件太差了,所以他们对拥有特殊力量的龙神充满了敬畏……唔,总之在龙沼这边,他们信仰的龙神脾气确实不太好,是那种特别暴虐凶残的类型。” 皮肤微黑的卷发男生步伐轻快,语调镇定。 “而且这地方的人嘛,跟外界不怎么联系也没有太多科学常识,跟龙神相关的事情很容易引起他们的恐慌。之前偶尔也会出现类似的事情,但是只要处理完毕,他们就会平静下来,不用太担心。” 贺渊拍了拍江初言的肩膀,声音沉静的说道。 见贺渊一幅见怪不怪,一派轻松的模样,江初言的情绪这才稍微平复了一点。 “我还是没办法理解。” 青年喃喃说道。 “他们看上去已经快吓疯了,还有……这个地方好奇怪。” 贺渊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身侧脸色苍白的青年。 “要是不奇怪我们也不会来这里了,不是吗?” 不知不觉,几个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跟一片混乱的祠堂那边比起来,小楼这边安静得简直令人落泪。 江初言爬上楼梯左右张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布达措措派来看着刘天宇的那名村民。 他抿了抿嘴唇,胸口有点紧绷。 空气中有一丝细若游丝的腥味,是血的味道。 可江初言却分辨不出那味道到底是他自己身上沾上的还是小楼这边的。 “刘天宇——” 刚上平台,江初言就喊了一声。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江初言心里咯噔了一下,也没有心思再想祠堂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快步冲进小楼。先是在一楼找了一圈,没人,他又赶紧上了二楼。 他在二楼唯一反锁着的房门前停了下来。 “砰砰砰——” 江初言用力地敲敲门。 可是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刘天宇,你怎么样了?” 江初言提高了声音。 门扉那头的死寂让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恐怖阴森的设想,他甚至会因为自己所想象出来的画面恐慌不已。幸好,就在他即将准备撞门的前一秒。房内忽然传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窸窣声。 “嘎吱——” 老旧的木门在尖锐的摩擦声中缓缓开了一条缝。 房间里很暗,显然刘天宇已经关上了窗帘,他也没有开灯。 阴影中刘天宇的脸白得就像是鬼魂。 “江初言……” 他呆呆地看向江初言,反应显得有些迟钝。 身上的衣服穿反了,微胖的男生看上去就像是刚睡醒似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他一直在流鼻血,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说话时,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呼哧呼哧的声音混杂在他回答中。 “你还好吗?刚才打电话给你只听到杂音,敲门你也不应。你身体真的没事吧?” 江初言急急忙忙地问道。 而刘天宇这次又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 “我昨天没睡好。我很困。我想再睡一会儿。” 刘天宇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面对江初言的关心,他却显得格外木然。 “那……那你还有什么别的不舒服了吗?” 江初言又问一句。 刘天宇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当着江初言的面,“嘎吱”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江初言盯着紧闭的门看了几秒钟。 “呼……” 然后,他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刘天宇的行为非常不礼貌,可江初言这时候甚至连生气的余力都没有。 他只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可能是因为神经过敏吧,在见到刘天宇之前,江初言一直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甚至可以说,如果他在刘天宇的房间里找到了男生的尸体,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幸好,刘天宇并没有出什么事情。 如果只是因为没睡好外加流鼻血,像回到房内补个觉,倒也正常。 江初言对自己说道。 他的身体一阵虚脱,这才感觉到自己背上湿哒哒的,竟然已经被冷汗所浸湿。 “我都说了他不会有事。” 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江初言背后突兀响起。 江初言差点原地跳起来,回过头,才发现白珂白着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 江初言一阵诧异,因为心跳过速,胸口甚至都有一点痛。 白珂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江初言造成了多大的惊吓。 二楼光线不好,他的双眸看上去也格外幽暗漆黑。 男生直直地看着江初言,然后他张开嘴,伸出了红红的舌头,飞快地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 “刘天宇要睡觉,我可不可以把他的那份饭吃了?” 江初言本来以为白珂又是想方设法来膈应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白珂开口竟然是在讨要食物。 “你是说这个?” 从祠堂出来时候,江初言抓了餐桌上几个没动过的包子点心放在了塑料袋里,算是给刘天宇带的早饭,这时候还拎在手里。 刚才刘天宇关门太快,他还没有机会把东西给对方。 “我没吃饱。想再吃点。” 白珂说。 “哦……” 江初言怔了怔,隐约觉得有些怪。他记得很清楚,作为一个小网红,白珂平时控制饮食,甚至比女生还严苛。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跑到自己面前炫耀他那所谓的小鸟胃。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白珂这么嘴馋过。 但疑惑归疑惑,白珂都这么说出口了,江初言也不可能拒绝对方。 他将手中的食物递给了白珂。 “那你想吃就吃吧。” 江初言也不知道白珂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应了一句。 结果他手还没有伸直,指尖却是一痛——白珂竟然十分粗鲁地直接伸手,把他手中的塑料袋一把扯了过去。 紧接着白珂直接用手捞起了塑料袋里那早已冷掉的包子,大口大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江初言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这样白珂。 要不是知道白珂百分之百吃了早饭,江初言几乎都要以为面前的男生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 “咔叽——” “咔叽——” …… 悠长阴暗的二楼走廊里,白珂的咀嚼声竟然有些刺耳。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拂过江初言的背脊,让他感到一阵冷飕飕的。 他看了白珂一眼,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感又涌了上来。 “那,那你先吃。” 江初言垂下眼帘,避开白珂,飞快地下了楼。 “怎么样?” 一下楼就看到正守在楼梯口的贺渊。 江初言冲着贺渊勉强笑了笑。 “他没事……是我确实太紧张了。” 江初言说道。 贺渊偏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紧张点不是坏事。” 江初言隐约觉得贺渊这句话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是他这时候脑子有点乱,便也没有应声。 他朝着火塘走去,贺渊也自然而然地跟在了他身后。 此时徐远舟正垂着头盘腿坐在火塘旁,听到脚步声,男生抬起脸来,因为喝了酒,他的眼睛有些红。 “早就跟你说过了,刘天宇没事吧。” 对上江初言,徐远舟没好气的说道 江初言还是在想白珂,对方那副拼命吃东西的模样让他十分在意,面对徐远舟也只是敷衍的“嗯”了一声。徐远舟见江初言没怎么搭理自己,脸色阴沉了一瞬,差点就要发作。 然而在瞥见贺渊后,徐远舟瞬间又变了脸色,他强迫自己耐着性子把声音放软了一些。 “看到他没事你该放心了吧,就你这种爱操心的性格终有一天会被拖累死……那个,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他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江初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本来按照计划,一行人应该会在宴会结束后,用纸笔记录灵塔燃烧后,龙沼村民对灵塔残骸的掩埋流程以及仪式。 “按照日程的话,我们本来应该在布达措措的带领下参观一下龙沼,虽然不能拍照,但是用纸笔绘画还是可以的。这次我们的记录重点就是这里的几栋原始民居。” 江初言说道。 根据贺渊提供的讯息,龙沼这里还保留着一些超过两百年的传统民居,同样的,流传在龙沼老人之间的很多习俗也是一直从那个时候保留到现在的。 江初言定了定神,拿出了记事本查看了一下今天的活动流程。 他本来还为了今天的活动做了很多准备,但是很显然,一切的计划都已经泡汤了。 江初言的肩膀向下耷拉了一下,再怎么克制也难掩语气中的低落。 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开始是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出了早上的变故,估计布达措措现在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们。要知道在离开祠堂的时候,江初言还想要帮忙来着。可当时的布达措措抖得简直像羊癫疯一样,一直推搡着他们,喊着不吉利不吉利什么的,就这样把他们赶回了小楼。 不自觉的江初言又想到了那引起了大骚乱的龙神雕塑。 为什么要把龙神的头部砍下来呢? 好奇怪…… 越想江初言就越是觉得头皮发毛,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今天布达措措应该会非常忙,我们还是自行安排吧。” 就在这个时候,贺渊幽幽开了口。 “哦,是吗?贺大少爷准备安排什么呢?”徐远舟冷冷地望了过来。“你挑选的这鬼地方。你说呗。” 贺渊瞥了他一眼,神色淡定。 “我们可以去看看落龙洞。” “落龙洞?” 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地名,江初言一怔。 “是的,落龙洞。”贺渊说道,“是个天然溶洞,那地方就在不远处,而且在龙沼村外面,不用惊动龙沼村民我们自己也可以过去。对了,你应该也知道那个落龙传说?那条龙据说就是掉在那个洞里头,然后才被村民发现的。” “你怎么知道的?” 江初言听到跟落龙有关,注意力顿时集中了起来。 贺渊笑了笑,拿出手机在江初言面前晃了一下。 “之前去了图书馆,查了一下这边的县志。顺便说,落龙洞里还有整个奚山地区最原始的龙神壁画,根据分析,整个奚山地区的龙神信仰,都是从这里发源而来……” 高大的男生冲着江初言眨了眨眼。 “所以去那里看看也无妨,就当是郊游吧?” “可是…… 江初言有些犹豫。 在他的计划中并没有落龙洞这个地点,而且在这个地区也不存在什么旅游景点。落龙洞就算是不远,也属于完全没有人工开发的荒野山地,在没有专业设备的情况下贸贸然进入奚山之中其实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 “而且那里还有野温泉,看完龙神壁画以后,我们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泡一下。” 贺渊就像是没有注意到江初言的犹豫,他又补充道。 “好吧,我就是想带你过去玩野温泉的,这里洗澡太不方便了,我现在全身都痒。刚好可以去那里洗一下。” 不得不说最后这句话彻底地打动了江初言。 龙沼村跟城里不一样,烧水非常麻烦,江初言昨天一整天奔波就已经够难受的了,今天他还披上了那带血的红布,一直到现在,江初言依然可以隐隐约约嗅到自己身上那股特殊的血腥味。 本来想着就算是用凉水冲,他今天也肯定要洗个澡,结果贺渊却突然跟他说,龙沼这里还有野温泉。 就算是神仙面对这样的诱惑恐怕也得心动,江初言自然也不例外。 “那,那过去看看也挺好的。” 江初言点头道。 “我待会问问白珂的意见,”江初言转头望向徐远舟,“远舟,你看呢?” 徐远舟却没有立刻回答江初言,他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满脸都是不爽。 “你们两个不是已经定了吗?还假惺惺问我意见干什么?” 隔了这么远,徐远舟打酒嗝的时候,江初言依然可以清楚地嗅到徐远舟身上那浓浓的酒臭味。 再加上徐远舟语气中那过于明显的敌意。江初言脸色变换了一瞬,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就不要去了,落龙洞那里是没有经过任何开发的野地,没有成熟的路线很危险,你又喝了酒,就这样留在小楼里休息一下吧,顺便还能看顾一下刘天宇——” 话还没有说完,徐远舟却是瞬间暴怒。 “我不去?我怎么可能不去?” 他提高了声音。 “我才不会允许你跟这种居心叵测的狗东西——” 眼看着徐远舟即将在酒精的催化下说出更加离谱的话,江初言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徐远舟。 “徐·远·舟。” 青年的声音淡然,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是,徐远舟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所有的话语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江初言没有理会徐远舟变幻莫测的脸色,他转过头来看向身后那忽然没了表情的高大男生,飞快地叮嘱了一声。 “你去通知一下白珂,看他也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然后,麻烦你收拾一下进山需要用的东西。” 江初言说道。 “我先带徐远舟出去醒一下酒。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贺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看了看江初言,又定定地看了看江初言手里抓着的徐远舟。 片刻后,贺渊点了点头。 “好,小事一桩。” 他说。 “那我等你回来。” 男生软软地说道,脸上一点点,浮现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江初言看着他有一点恍惚,甚至觉得此时的贺渊,在某些地方有种微妙的眼熟。 一直到好久以后,江初言才想起来,这一刻的贺渊看上去特别像是在宅斗电视剧里,稳操胜券的正室夫人在看已经即将被打入冷宫的小妾。 当然,这一刻的江初言并没有想太多,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徐远舟的身上。 搀扶着徐远舟离开小楼时候,男生一直有意无意地将所有的重量压在了江初言的身上,就像是以往无数次那样…… 徐远舟将脸搭在了江初言肩头。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尽可能的与江初言亲密接触。 跟小楼拉开一段距离后,江初言才松开了手。 徐远舟还想往他身上搭,江初言后退了一步,开口时候声音依旧平淡而冷漠。 “好了,别在这里装发酒疯了。” 江初言说道。 徐远舟的动作顿时僵住。 随即,江初言从背包里掏出了一瓶矿泉水,丢给了徐远舟。 徐远舟稳稳地接了下来,然后他嘟囔了起来:“怎么每次都骗不过你——” 喝一口水,再一伸手,徐远舟掌心里就多出了几粒甘草片。 徐远舟每次喝完酒胃里都会不舒服,必须立刻吃点甘草片才不至于吐到止不住。 所以每一次江初言接到电话去酒吧或者街边,将喝得烂醉如泥的徐远舟接回来时,兜里总是会塞上甘草片。 想到这里,徐远舟脸上不由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因为贺渊而一直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 他和江初言之间的关系,是贺渊那种人永远,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老婆,你还是这么好……” 就跟以往一样,一旦四下无人,徐远舟就会下意识地开始冲着江初言撒起娇来。 他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听见江初言充满了无奈的声音 他会说…… 【“真是拿你没办法。徐远舟,下次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 而他也会一如既往地点头承诺,自己以后会冷静,不会乱喝酒,也不会乱来…… 然而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听见那具熟悉的叮嘱。 他听到了的是…… “徐远舟,分 第84章 第 84 章 徐远舟的动作一僵,他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 “初言,我以后不敢了,你别开这种玩笑了,你知不知道?说分手什么地对我来说很吓人啊。” 徐远舟笑嘻嘻地冲着江初言说道。 看上去好像并没有把江初言的话当真,可实际上,徐远舟的心已经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两个人一起长大,他又追了对方那么久,徐远舟其实很清楚,江初言并不是那种会把分手当成玩笑来说的人。 只是徐远舟心里难免还是会生出些许侥幸之情。 不会的。 江初言不会那样对自己的。 那个人就算是用久了的玩偶都舍不得丢,是最最念旧的一个人,他的初言怎么可能忍心把他丢掉呢? 徐远舟在心里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在他身侧,江初言的神色一派平静。 “我并没有在开玩笑,你知道的。” 他淡淡对徐远舟说道。 “初言,算我求你,我不想听——” “其实我本来是想回去以后再跟你提这些,因为我有些担心你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也不希望你在这种地方闹起来,不过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徐远舟的声音陡然间绷紧:“江初言!你,你到底在搞什么?!” 男生用力抹了一把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之间说分手却要怪我闹,我什么时候跟你闹过?!现在明明就是你在这里跟我闹脾气……” 江初言轻声打断了对方:“徐远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徐远舟大喊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这样,不是说好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不是说好了天长地久吗?初言,我不懂,如果你这么轻易就可以跟我说分手,当初为什么又要答应跟我在一起,你明知道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当初……” 回忆起过去,江初言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些。 “当初,我妈去世的时候,是阿姨一直在照顾我,阿姨的身体那么不好,所以我也一直不想让她为你担心……那时候,你说只要我不答应你,你就不会去高考,所以我答应了。之后我也一直在努力,我已经尽全力地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但是……我很抱歉,我做不到。” 江初言垂下眼眸,不再看徐远舟。 “是我的错。” 他说。 听到这里,徐远舟一把抓住了江初言,男生的表情狰狞,情绪近乎崩溃。 “江初言,三年,三年了,你现在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报答我妈?你是在开玩笑吗?你如果要报答她,你怎么最后还是跟我搞在了一起,你他妈把我变成了一个同性恋,现在却这么轻描淡写,拍拍屁股就要跟我分手?这世界上有你这么报答人的吗?!” “所以我想把这个错误纠正过来,”江初言的表情近乎麻木。 “我们两个分手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 徐远舟脸色一片铁青。 “我不要,”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你凭什么跟我分手,我不会同意的,我绝对不要——” 结果没有把后面半句说完,他的声音就被江初言打断了。 “我累了,徐远舟。” 江初言叹息道。 “答应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成为你的男朋友,可是实际上,你只是把我当成了某种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外加保姆。每次你那样对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恶心。所以,对不起,到此为止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初言脑海里浮现出了白珂的脸,但是看着如今徐远舟情绪不稳的样子,他最终还是没有在对方面前提起白珂。 可能一起长大的悲哀就在这里吧,江初言其实比徐远舟以为的还要了解徐远舟……包括后者那些微妙又隐晦的小心思。 江初言并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继续听徐远舟狡辩。 所以,他的声音平静,而且冷淡。 徐远舟嘴唇颤抖了一下,他对上了江初言的眼睛,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袭来。 “我错了,我错了,初言,我会改……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地下情人,我……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 江初言没有再开口。 可江初言越是这样,徐远舟就越是惊慌。 “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是,是我不敢出柜,可我是有原因的……”徐远舟的眼里,不知不觉溢满了泪水。 渐渐的,他拉着江初言的手,虚弱无力地跪在了对方面前。 “你知道,我妈身体垮掉,就是因为我哥死的事 男生的声音逐渐哽咽。 “我哥,他很厉害的,当初所有人都说我哥就是老天爷送给我们家的福气,他很聪明,高中的时候就已经保送到了国外名校,走在路上,就有人找他去当模特儿,所有我不懂,我不会的事情,只要问他,他随便就能给出答案……结果呢?结果我哥偏偏就是个同性恋。三更半夜,他从窗口溜出去跟男老师在天台上乱搞。被人发现的时候,那两个人受到惊吓,直接从楼上摔了下去……” “初言,你知道吗?死的时候,我哥连裤子都没穿。” “我跟着我妈去找人的时候,发现大街上那么多人,就那样团团围在我哥和那个老师的旁边,对着他们两个人指指点点。” “我哥当时……当时甚至都还没咽气呢……” “他就那样躺着,旁边的人用手电筒照着他们,竟然都在笑。” “当初大院里,谁提起我哥不举起大拇指夸,说那是个厉害人。可在那之后呢?之后,我哥就变成了那个‘喜欢乱搞死了连裤子都没得穿的死gay’……” 说到这里时,徐远舟已经泣不成声。 “我一直把我哥当偶像,可是……可是我确实没有办法。我害怕,只要我一想到橱柜,我就觉得,我就变成了我哥,只能躺在地上,看那些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我没有办法承受这些,我受不了。” “你也可以不承受。” 江初言轻声说道。 “只要我们两个分手,所有的压力都没有了。” 清隽,苍白,容貌妍丽的青年只是淡漠地对自己昔日的恋人说道。 徐远舟惊诧地抬起头,他看着这样的江初言,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总是体贴又温柔的人,在这一刻竟然显得那么冷酷。 他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江初言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江初言,是真的要离开他了。 巨大的绝望袭来,徐远舟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抓紧江初言。 “我可以的。算我求你,初言,你等等我,只要你不跟我分手,我,我可以跟所有人说,我徐远舟,我徐远舟他妈的就是个同性恋,我老婆叫江初言,我这辈子就喜欢你——” 偏偏就在此时,两人身侧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音。 骤然听上去,就像是有人走了过来。 上一秒还在呐喊的徐远舟,在听到那动静的瞬间,骤然噤声。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慌,就那样本能地甩开了江初言的手,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 然而,那一阵簌动之后,草丛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刚才,似乎只是有小动物经过,并没有人来。 “……” 寂静中,徐远舟的动作倏然一僵。他这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他的脸上顿时再无血色。 “徐远舟,你不用勉强了。” 江初言看向徐远舟时,眼中却只有一片了然。 很明显,对于徐远舟的反应,他一点都不意外。 “作为朋友,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好聚好散。别弄得太难看了。毕竟学习小组的其他人还在呢。你也不希望这件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不是吗。” 江初言用最温和的语调,说出了对徐远舟来说最为残酷的话。 话音落下,江初言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徒留徐远舟颓废地坐在地上。 徐远舟想要去追江初言,可是,身体却完全动弹不得。 看着江初言的背影越走越远,徐远舟终于痛苦地呜咽出声。 “不,不是的,初言……我刚才,我刚才就是不小心的。” 他神经质地重复道,仿佛这样正能够让徐远舟听到。 “你听我说,我……我……” 我爱你啊。 口中甘草片的甜味尚未完全消失,可是,这一刻的徐远舟,已经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从刚才那一刻起,自己和江初言,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可能。 徐远舟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哗啦啦……” 身后的树丛又是一阵簌动。 徐远舟定了定神,一股恶毒的视线投到了他的背后。 有人在看着他,是的,确实就是有人在看着他。 男生心里腾起了一个无比鲜明的想法。 刚才那人就躲在那里,所以才害得他……害得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挽留的机会。 徐远舟就那样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向了树丛,他一把拨开茂盛的枝条,企图把那个躲在一边窥视的人找出来。 果然,在浓绿的叶片中,一张脸被他扒拉了出来。 那是一张非人的脸。 表皮干瘪,萎缩,就像是在暖气上放了很久的橘子。就连头皮都显得皱皱巴巴,只有一根稀疏干枯的头发耷拉下来。嘴唇因为极度的干燥而向着四周缩紧,导致它的牙齿显得格外。灰黄色的牙齿并不完整,牙床是暗色的,隐约能看到漆黑的缝隙内部,有东西在动。 而那种恶毒的视线,正是从它又空洞而深邃的眼窝深处发出来的。 很显然,这是一张制作失败的面具。 毕竟正常的面具可不会多出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眼窝。 这可能就是这张面具被丢弃在这里的缘故。 “沙沙——” 又是那种细微的摩擦声,就在徐远舟死死瞪着那张磨损面具之时,一只近乎有小臂长度的虫子,如同蚰蜒一般摆动着细长身体与密密麻麻的虫肢,从面具破损干涸的咽管深处爬了出来。 它仿佛拥有某种特殊的神智。 那鼓鼓囊囊头颅在探伸出来时候,稍稍朝着徐远舟的方向摆动了一下。 阳光之下,它头顶如同柚子瓣一般细密的肉质触肢晃动了一下—— “咔嚓”一声,徐远舟在愤怒中,一脚踩向了它。 “初言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远舟哥他怎么还没回来了?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江初言回到小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从二楼下来的白珂。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已经吃饱了,男生此时又恢复成了江初言熟悉的模样。他转动着眼珠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初言。 江初言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了白珂一眼。 说实在的,看到白珂这幅心眼奇多的模样,江初言甚至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安心……终于,白珂不是之前那副贪婪暴食的古怪模样了。 “他还是不太舒服,我让他在外面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应该过一会儿就好了。不过我觉得,徐远舟应该不会跟我们一起去落龙洞了。” 江初言平静地回答道。 白珂顿时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嘴角渐渐向上,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那个落龙洞听上去很有意思呢。” 他说。 等贺渊背着入山的行囊跟江初言汇合,正准备出发时候,白珂却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 江初言并不意外地看向对方。 “不好意思啊,初言哥,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舒服。” 白珂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吃得微微鼓起的腹部。 他舔了一下嘴唇。 “我觉得我还是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吧。刚好远舟哥和刘天宇他们两个人一个醉酒一个流鼻血,我们三个在这里彼此之间还能互相照应一下,你们两个出去也能安心。” 白珂给出来的理由无懈可击。 “那就麻烦你了。” 江初言沉默了片刻,淡然应道。 其实他很清楚白珂此时正在打什么主意——毕竟,对方都已经努力撬墙角撬了那么多年。 只不过之前江初言就懒得在乎白珂的种种小动作,如今跟徐远舟分手之后就更不可能在意了。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白珂不去,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他和贺渊两个人去溶洞了 江初言瞥了一眼门口那春风拂面的黑皮男生,心头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 是错觉吗?现在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就像是…… “那我就祝贺少和初言哥你们这次约会愉快了,可要玩得开心啊!” 白珂目光在贺渊和江初言之间飞快扫了一眼了,眼珠一转,又用那种仿佛开玩笑似的语调吗,笑着调侃了一声。 “你们两个可是好不容易才丢掉我们这几个拖油瓶呢……” 江初言嘴唇翕动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贺渊淡淡打断了白珂的话头。 “什么约会不约会了,我们这次就是过去搞学习任务的。”顿了顿,贺渊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跟我们又不熟,所以以后最好少开玩笑,这样只会显得你又不好笑又很无聊。” “你——” 白珂完全没想到贺渊一开口就是这么不客气,想要发脾气,可一想到对方是贺渊,气势瞬间又弱了下去。于是乎也只能僵在那里,一张脸又青又红,看上去十分可笑。 而贺渊开口怼完人后,甚至都没有多给白珂一个眼神,直接拽着江初言就把人拖出了门。 “贺渊,你刚才……” “好了,别提那种扫兴的玩意,就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蠢货,也就是你才能让人这么恶心自己。”贺渊斜斜瞥了江初言一眼,十分不客气地低语道, “必须要在天黑前赶回来,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快点出发了。” 他又拉了江初言一把,催促道。 “谢谢。” 江初言愣怔了一瞬,小声地道了一声谢。 虽然贺渊表现得平常,可江初言很清楚,贺渊刚才是为了自己在出头。 “咔嚓……咔嚓……” 就在这个时候,江初言仿佛又听到了咀嚼声。 在下楼梯前的最后一秒,江初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这才发现白珂不知道怎么的,又抱着一袋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零食,背对着他们坐在火塘边吃了起来。 看上去倒是心大,没怎么生气的样子。 “……” 可是,一看到白珂又在吃东西,江初言就不由自主地微微蹙眉。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手指,小心地掐了他心脏一把。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缓缓蔓延,可真要细究,又找不到根源。毕竟,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大学生,出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吃点自己随身带的零食什么的,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江初言强迫自己不要多想。 “初言?” 楼梯下传来了贺渊的呼唤。 江初言连忙回了一句:“我来了。” 然后他跳下楼梯,跟在了贺渊身后,朝着山中走去。 按照贺渊提供的地图,龙沼村后面,刚好就有一条小路直通落龙洞。 那是村民们日常进山时踩出来的小道,得益于这条路,进山的路程其实比江初言想的要好走很多。 今天天气不错,山间微风拂面,草木葱茏,四下里一片绿意盎然,风景相当怡人。 江初言却并没有多看,只是背着背包一路满头赶路。 可就算是这样专心赶路时,他依然可以感觉得到……不远处那个走在前面开道的高大男生,一直在时不时地偷偷看自己。 江初言其实对目光不算太敏感,毕竟他长着那样一张脸,从小到大,江初言就算是再内敛也算是被人看着长大的那一类人,他也早就习惯了偶尔的窥视与打量。 但是…… 贺渊的目光,跟其他人的都不太一样。 明明只是飞快一瞥,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热度, 终于,在贺渊又一次回头看他时候,江初言面无表情地抬头,直勾勾地盯住了贺渊。 “你在看什么?”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 贺渊的偷窥在猝不及防被江初言抓个正着,男生原本平稳又轻快的步伐顿了一下,一个趔趄就差点摔倒。 “小心!” 江初言赶紧拽了他一把。 贺渊满脸通红地扶着江初言的手在原地站定,真的被江初言抓到后,反而一直垂着眼帘不敢往对方方向看了。 “我,咳……我就是……看你今天好像不太开心。” 贺渊结结巴巴地说道。 江初言眼睫轻颤了一下。 “倒也没有不开心。” 沉默了一瞬后,他轻声说道。 他只是…… 他只是有些头痛之后的事情。 毕竟,跟徐远舟这样的人分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其实江初言不是不知道徐远舟哥哥去世的那件事,他甚至还知道,在徐远舟哥哥在世时,其实徐家并不是很在意徐远舟这个在各方面都不如他哥的二儿子。 所以徐远舟的自尊心和自卑心,都比普通人来得要旺盛太多。 等到哥哥过世,徐家又将过多的爱和纵容投注在了徐远舟身上,最终将徐远舟变成了一个表面看上去十分正常,实际上任性又自卑的人。 江初言都可以猜得到,等他回去之后,徐远舟一定会为了“挽回”自己而搞出一系列的麻烦来。 一想到这里,江初言难免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给——” 就在这时,江初言眼前忽然多出了一颗糖。 江初言诧异抬头看着贺渊。 “牛奶榛子巧克力糖,据说吃巧克力会让人心情变好。” 贺渊认真地说道,把那颗巧克力糖放在了江初言的掌心。 江初言看着掌心滚动着的糖果,总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又是糖?” 他问道。 “怎么了?糖有问题?” 贺渊问道。 听到他这么问,江初言忍不住认真地打量了对方一番。 “也就是你……如果是普通人,用几颗糖就想着哄人开心,你恐怕会被人骂。” “骂我什么?” 见贺渊真的一脸诧异,江初言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骂你诡计多端。” 就是那种光说不出钱,用点小星星折点千纸鹤就想哄人的诡计多端穷男人。 “我……我诡计多端?等等,靠——我就是觉得你看着没精神而已!我,我不是那种人——” 一直到此刻,贺渊才终于明白过来,表情顿时变得格外精彩。 看着贺渊气急败坏的样子,江初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笑。再去看贺渊时,果然看到对方就连脖子也泛起了红。 解释了好几句之后,贺渊终于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要是追人起码也是开直升机满操场撒玫瑰花那种好不好……” “哦?真的吗?” 江初言挑眉撇了他一眼。 偏偏贺渊却在此时深深地望向了他。 “真的。怎么了,你不信?” 他说。 江初言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和贺渊之间,气氛有些不对。 江初言骤然惊醒。 他轻咳一声,再次开口时,已是跟平时无异的温和模样。 “……不是不信,就是觉得你说的那些,好像跟我印象中的你完全不一样。” 江初言礼貌地应付道。 贺渊的目光凝在了江初言脸上,浅色的眼眸微微一闪。 “哦,那我在你印象里是什么样的?” 他问。 江初言却楞了一下。 ……自己印象中的贺渊应该是怎么样的? 高冷? 孤僻? 傲慢? 其实就算是性格再差的人,真要江初言客套一番随便说一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此时的他却一下子卡住了。 因为,他发现,细想之下自己竟然也想不起,贺渊在学校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记忆中关于贺渊的一切都只有一抹朦朦胧胧的影子,真要仔细回忆,却什么具体事迹都想不出。 “嘻——” “嘻嘻嘻——” “≈¥!” …… 就在江初言愣神之时,几声突如其来的窃笑直接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几声非常纤弱童稚,属于小孩子的笑声,其中混杂着许多含糊不清的陌生低语。 这深山老林的,哪里来的小孩? 江初言打了一个冷战,循着声音愕然抬头,一眼,就对上了路旁一棵歪脖子老树后面雪白的脸。 孩童的眼瞳很黑,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们的头都很大,对比之下身体却佝偻瘦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一眼看过去,就好像他们只长了一颗头似的。 而他们就那样攀在老树之后,一直笑嘻嘻的,直勾勾地盯着他和贺渊所在的方向。 江初言呼吸顿时一滞。 “小孩?” 江初言怔怔说道。 可贺渊却猛然攀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后拉去。 “别靠近。” 男生声音凝重。 “喂,你们几个——” 然后他就听见贺渊冲着那几个诡异的小孩喊了起来。 “躲在那里干什么呢!” 那几个孩童在听到贺渊的喊声后瑟缩了一下,并没有动,还是那般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江初言却可以感觉到,贺渊的身体紧绷了起来。男生一只手搭在了江初言的肩头,又换成了有些生涩的龙沼土话,喊了一句。 结果听到了后面那句土话,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老树后面探出身来,犹犹豫豫地靠过来。 靠近之后,江初言才看清楚,这几个小孩之所以看上去那么奇怪,纯粹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并不是头太大,而是身体太过枯瘦。身上的衣服也异常破烂,又好几个小孩甚至连鞋子都没有。 见他们靠近了,贺渊从包里掏出了一大把糖果放在地上。 “≈……¥¥—” 他冲着那几个小孩嘟囔了几句。 然后,那些小孩立刻一哄而上,把那些糖果抓在了掌中。 一直到这时候,贺渊这才回头跟江初言解释起来:“这些都是……山里人的小孩。” “山里人?” “嗯,算是被不被村子接纳,被驱赶到山里的一些人的后代。”说到这里,贺渊语气也有些沉重,“龙沼村条件不好,但是被驱赶到山里的那些人情况就更差了,这些小孩……有的时候会聚在山道上。” “聚在山道上干什么?这么小的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吧。” 听到这里时,江初言还有些迷茫。 “他们会想办法给自己搞东西,好让自己活下去。” 贺渊含糊其辞地说道,然后面对着那些小孩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一直到退出好远,贺渊才一把拉住了江初言的手,低声喊了一句。 “跟着我,快点走。” 江初言盯着脸色凝重的贺渊,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个答案。 山里的小孩确实看上去瘦弱无助,可是……他们人很多。 这条小道狭窄,两边又是陡峭的土坡,偶尔还会有悬崖。 如果上山的人只有一个人的话…… …… 江初言心脏瞬间抽紧。 没有多说,他紧跟着贺渊加快了步伐。 幸好,那些山民的幼童拿到了糖果,并没有追上来。 甚至,他们似乎还在原地,跟外界那些同龄孩童一样,天真无邪地玩闹起来。 远远地,风中响起了孩童们若有若无的歌谣。 江初言听不懂龙沼的土语,但他还是隐约觉得,那首歌听起来有点熟悉。 …… “叮叮当,叮叮当。 龙老爷,娶新娘。 先喝酒,再食汤。 盖红布,铁锁长。 好新娘,泪汪汪。 呜呼呼,抱上床, 龙老爷娶了个好新娘。 …… 好新娘,躲迷藏。 抠掉眼,井里躺。 砍下头,树下荡。 挖了心,开了膛。 咕噜噜,来喝汤。 骨头白,肉香香。 新娘就在肚里藏……” 第85章 第 85 章 咕噜噜,咕噜噜。 落龙洞,有新娘。 生得美,肉也香。 …… 童谣在山间不断回荡,明明是最为轻快的调子,然而在山风的吹拂之下,孩童们的唱腔时断时续,山峦间的不断反复的回音更是让稚气的童谣变了腔调,尖锐得像是坏掉的弓弦划过腐朽的二胡。 江初言越听越是忍不住皱眉。 全身都开始难受起来。 等等,这首童谣到底在唱些什么呀?什么挖眼开膛的……这是童谣应该有的内容吗? 他忽然打了一个冷颤,随即愕然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似乎一直在注意着江初言的行动,在江初言停步的同时,贺渊也停了下来。 高大的男生转过头来担心地看向自己身后那脸色苍白的青年。 “你听到了吗?” 江初言忍不住问道。 贺渊一脸茫然。 “啊?听到什么?” 他问。 显然,贺渊什么都没有听到。 江初言陷入了沉默、 都已经走出了这么远了,无论如何,江初言也不可能再听到那些小孩的歌声。事实上在回过神来之后江初言就发现,自己耳边除了连绵不断的呼啸山风,什么都听不见。 江初言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狭长的山道之上,只有茂盛生长的野绿葱茏,那些骨瘦如柴,形如骷髅的诡异小孩,身影也早已被潮气与树丛掩埋不见。 退一万步说,龙沼这边的原住民只会说龙沼方言,就算那些小孩唱了什么恐怖童谣,江初言也根本不可能听懂…… “没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江初言迟疑地对贺渊说道。 “就是有点幻听。” 在幻听的童谣里,龙神的新娘显而易见地被人分了尸,然后,还被吃了。 “我们正在往山上走,这里的海拔会比龙沼村更高。海拔变化导致气压变动和大脑缺氧,有的时候会影响到耳蜗。”贺渊伸出手指在耳边转了个圈,温柔地解释道。 江初言可以感觉到贺渊其实有些担心自己的状况,但是面对江初言的异常,男生却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就这样,江初言心神不宁地继续跟在贺渊身后朝着落龙洞地方向赶过去。 路程的后半段,原本的小道变得比之前陡峭许多,路边无人管理的野树与灌木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必须用力拨开那些潮乎乎的说不出名字的植物,才能勉强踩着小道挤过去。 江初言感到了吃力,就连贺渊在最开始叮嘱了几句之后也不在开口说话。 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这段路的难走,江初言不得不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眼前的道路上来而不是各种胡思乱想。 可是,尽管江初言已经非常小心地调整姿势,天生比旁人虚弱许多的江初言还是一点点慢下了步伐。 “呼……” “呼……” …… 周遭一片寂静好像只剩下前方贺渊的闷哼和呼吸声,还有男生脚踩在湿润的山道上,鞋底与黏腻泥巴摩擦发出来的叽叽咕咕的声音。 树丛在沙沙作响。 “呼……” “呼……” “呼……” …… 江初言的呼吸也很重,他下意识地数着前方贺渊的喘气声来调整自己的脚步。 “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初言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卡在了他的喉咙上,冷汗开始不断浸透背部的排汗衫,沉重如铅块一般的心脏也开始不规律的狂跳,撞得他肋骨隐隐作痛。 不对。 江初言想。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步伐坚定的高大男生,他想要呼唤对方,身体却像是冻结了一样,动弹不得。 舌头就像是黏在了上颚,就连一个气音都发不出。 江初言害怕极了。 因为,就在刚才,他清楚地意识到,一直萦绕在耳畔的沉重呼吸,并不是贺渊的。那种细碎,好像拖拽着什么前行的脚步,也不属于对方。 是的,所有的杂音都不是从前面传来的,而是而是从江初言的后方…… 稍早之前。 龙沼村,小楼内。 在意犹未尽地吃完了自己顺手塞进行李的两袋薯片之后,白珂终于听见了门外传来的动静。 来人脚步沉重,踩在木板上,发出了一连串“嘎吱“嘎吱”声音。 “远舟哥!” 白珂顿时来了精神。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然后就带着那种,半是担忧,便是心疼的表情,兴冲冲地冲向了门口。 来人果然刚刚回到小楼的徐远舟,只不过徐远舟此刻的脸色比白珂以为的要差上许多。其实还算是端正的脸上满是细密的冷汗,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甚至有一点发青。 “初言——” 徐远舟踉踉跄跄地爬上平台楼梯,用左手死死地按着右手,在看到门扉打开时候条件反射性地喊道。 可看到来者是白珂时候,他的眼神瞬间就暗了下去。 他的右手有一根手指直直地伸了出来,明显比另外几根手指颜色深许多,看上去肿得有些厉害。白珂迎面就碰到这样的徐远舟,自然也是吓了一跳。 “远舟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诧异地看着徐远舟的手。 “还有,初言哥已经跟着贺少去落龙洞了……” 他补充了一句。 徐远舟深吸了一口气。 “我被那张面具……不,我被那该死的虫子咬了,艹,真他妈疼死了。” 徐远舟随便解释了一句,说自己在路边看到了一张废弃面具,结果正在摆弄那该死的面具时,有虫子从面具中窜出来直接咬到了他的手指。 说这些话时徐远舟一直在抽冷气,黄豆大小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显然是疼得厉害。 “啊?那,那这怎么办?” 白珂有点慌。 他早就猜到徐远舟跟江初言这次应该是闹掰了,也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打算在徐远舟回来的时候,充当一个乖巧可爱足以抚慰人心的小可爱。结果计划比不上变化,眼看着徐远舟这样,就算白珂再可爱体贴,徐远舟恐怕都是不顾上的……徐远舟受伤被虫碰过的地方起了一连串的水泡,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一点点地肿胀起来。 犹豫了片刻之后,白珂这才慌慌张张地扶着徐远舟进了小楼。 “接下来怎么办?这里有120吗?不对,这里有村医吗……” 白珂之前并没有照顾过人,特别还是被虫子咬了这种事情,他就更加没有经验了。 徐远舟眼看着白珂傻乎乎站在一边的样子,胸口更是烦闷无比。 “我所有的背包都是初言收拾的,你去找一找,医疗包里头一定有虫咬用的药膏,嘶,靠,这他妈到底是什么虫这么痛?“ 说话间徐远舟情绪已经逐渐开始不稳。 他骂了一连串的脏话 而白珂还从来没有见到徐远舟这副样子,在他心目中,徐远舟一直是那么开朗爽朗,是那种非常典型的领导型人格,可现在男生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条落水狗…… 还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落水狗。 背对着徐远舟,在男生呵斥下硬着头皮翻包的白珂,愈发控制不住自己对徐远舟的烦躁。 幸好,就像是徐远舟说的,在他的包里确实有早就已经收拾好的医疗包,而白珂刚好在耐心耗尽前找到了它。 各种常规药都整整齐齐的摆在小包里,塑料袋上甚至还用笔写了使用事项。 白珂没顾得上其他,急急忙忙找到了创可贴,然后赶紧带着创口贴到了徐远舟身边,准备将创可贴贴到徐远舟的伤口上。 然后又被徐远舟喊住了。 徐远舟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白珂手中的创口贴上缓缓移向了白珂的脸上。 “我手上还有水泡。” 徐远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冲着白珂说道。 “对啊,所以……” 白珂还是显得有些懵,徐远舟不得不在剧痛中强撑起精神,开口补充道:“去找一些针来,我需要把水泡挑破,然后你找一下,包里肯定有皮肤用的药膏,然后给我拿一点抗生素,该死,在这种鬼地方被虫子咬我他妈该不会感染吧……” 徐远舟没有注意到被自己指挥来指挥去的白珂脸色有多难看。 他脑子里此时只有江初言。 如果,此时此刻留在他身边的不是白珂而是江初言的话,现在他恐怕早就已经得到了妥帖的照顾了。 可白珂呢?白珂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团团转,好半天才找到一根缝衣针,之后又是在徐远舟的提醒下,才想着用打火机把针烧热来帮徐远舟挑水泡。 而这么一一耽搁,徐远舟手上那一连串的水泡已经鼓胀得浑圆,皮肤更是胀得已经近乎透明。 白珂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事实上,他也没想过徐远舟一遇到事情,就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丫鬟来使唤。 眼看着徐远舟手上那些晶莹剔透的“黄豆”,他的五官都快皱到一起了,犹豫了片刻才战战兢兢地捏着针靠了过去。 “接,接下来该怎么做?” “找到水泡然后挑破!” 徐远舟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在磨后槽牙。 白珂尽可能小心地捏着徐远舟的指尖翻看了一下,可也就是这么一看,他的目光就彻底凝滞了。 正常人的手指被虫咬之后真的会变这样吗? 白珂不敢置信地瞪着徐远舟的手指——他看得很清楚,徐远舟此时不仅仅是指腹上长着水泡,甚至就连指甲下面都有密密麻麻的小小疱疹。 不,不不,那似乎根本就不是疱疹。 仔细一看,那些细细密密的水疱似乎还在动,隔着半透明的指甲盖,白珂能看到那些一小颗一小颗的水疱里隐隐约约还包裹着针尖大小的黑点。 看上去,就像是即将孵化的虫卵似的。 再定睛看过去,那些细密的的虫卵不仅仅只在指甲下面,那些已经膨胀开来的大颗水泡里也鼓鼓囊囊挤满了类似的东西。 在白珂的用力下,那些细小的半透明小颗粒开始蠕动起来。 “嘶——” 白珂被这令人掉san的画面吓呆了。 而徐远舟眼看白珂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原本就糟糕的心情终于像是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你他妈在干什么?在这里绣花吗——” 他忍不住呵斥了一声。 听到耳边炸开的声音,白珂手不由自主一抖。 “嗤——” 一个不小心,手中的针竟然直直刺进了徐远舟的指甲缝中。 那感觉……就像是不小心将针扎进了一团松软的,浸了水的棉花中。 冥冥之中白珂仿佛听见了有什么东西被刺破的声音,一股浓浆瞬间从绽裂巨大水泡中飞溅出来。 红红黄黄白白的,直接落在了白珂的手背上。而随着粘液的缓缓滑落,白珂眼看自己手背上有一些细小如芝麻般的颗粒,正在蠕动。 白珂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尖叫出声,猛然跳起来往后退了好几步。 “靠靠靠——” 他开始发狂的擦拭起自己的手背,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的是徐远舟的痛呼。 “好痛,白珂你疯了——艹——草草草——” …… “对不起,对,对不起。” 白珂语无伦次地冲着徐远舟道歉,却怎么也不敢再靠近徐远舟。 “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的手,你的手太吓人了。” 白珂眼睛瞪得滚圆。 “这他妈的就是几颗水泡而已——艹——” 徐远舟的脸看上去称得上狰狞,他恶狠狠地吼道,同时候一边抽着冷气,一边从自己的指缝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根针。 顺着他的动作,白珂缓缓看向徐远舟的手,这才惊诧地发现,对方受伤就那几个肿起来的水泡,没有脓包,没有奇怪的颗粒,没有虫卵…… 只有徐远舟阴沉到了极点的那张脸。 等等,那刚才看到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也醉酒了吗? 白珂愣住了。 徐远舟敢肯定,这辈子过得最痛苦的一天。 他的心情现在已经差到了极点。 那该死的虫子……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不知名的虫子竟然会窜起来咬自己。 大概是因为虫咬感染外加有点过敏的缘故,徐远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热,眼前也一片晕眩。 从指缝中抽针时,痛感其实并不算太强烈,但是那种酸酸的刺痛感却让他全身发麻。再看白珂时,强烈的厌恶感想写就要像是喷泉一般喷涌而出。 如果不是这个家伙…… 如果不是白珂这个碍眼,蠢笨的家伙一直缠着自己,江初言可能根本就不会误会他们的关系。而如果江初言不误会自己和白珂,大概就不会跟自己说分手了。 一想到这里,徐远舟的嘴唇微微颤动。 “真的是受够了,如果是初言在这里根本不会这样。” 徐远舟的声音很小,但是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白珂原本是已经受够了面前这拼命使唤自己的家伙,他本来是要调头就走的。 然而,一听到徐远舟用那样怀念渴望的声音提起江初言,白珂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 原本对徐远舟生出的愤慨,被他强行替换为了挤出来的温柔与殷勤。 就算是假装也好,但是白珂发誓,自己永远都不会输给江初言。 更不会允许徐远舟到这个时候了,都还是满心满眼都是江初言。 他慢慢地朝着徐远舟的身侧靠了过去。 “对不起,我就是太担心你了,所以我才会这么这么心慌意乱。” 听到白珂毫无怨言的话语,原本正处于暴怒与剧痛之间的徐远舟也是一愣,随即眼底闪过了一丝不自在。 白珂在关心自己…… 徐远舟神色一松,心中微微触动。 在他受伤的此时,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白珂。 而江初言,却早就已经丢下了自己,跟那个狗男人鬼混去了。 “白珂你就是太笨手笨脚了。” 徐远舟硬邦邦地说了一句,可话音却比之前放软了许多。 正当他打算憋几句话安抚一下白珂的情绪时,一股淡淡的臭味却忽然从白珂的身上涌了过来。 徐远舟胃中一阵翻腾,不受控制地往一旁躲去。 “等等,白珂……你身上那是什么味啊?” 徐远舟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白珂动作一僵。 “味道?什么味道?” 一边说,他一边举起手嗅了一下。 下一秒白珂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身上确实有股味道,而且是一股极为难以形容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是很浓,但是……非常的令人难受。很腥,而且还有一股让人受不了的腐甜腐甜的味道,就好像已经死了一两天,即将的尸体一般。 白珂自认为自己跟学校里那群臭烘烘的男生不一样,平日里恨不得用各种保养品和香水把自己腌入味才好。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身上竟然还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臭味。 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更可怕的是,指出这一点的人还是他一直在勾搭的对象。 “对啊,怎么回事,哈哈,对,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这种落后的鬼地方,到处都是狗屎。靠,真烦……” 白珂语无伦次地说道。 也没有理会徐远舟的手此时还在滴滴答答往外渗血,他连忙找了个借口,便开始朝门外退去。 “白珂——” 房间里,徐远舟似乎喊了他一声,可白珂根本没有再回头去看徐远舟,而是直接冲到了小楼内的简易厕所里。 白珂手忙脚乱一股脑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再抬起胳膊仔细地闻一下。 然后他低声诅咒了一句。 那股味道还是没有消散。 淡淡的,腐臭的,带着一股像是蛆虫温床似的温热的臭味。 那不是衣服上的味道,闻上去反而就是从他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 白珂的脸彻底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床单不干净,还是自己真的不小心沾染到了什么脏东西?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身上会有这种奇怪的味道? 无数纷乱的念头划过白珂的脑海,他却根本无暇去细想。 龙沼村这里并没有自来水。 所有日用水都是需要提前打好,然后灌在水缸或者是坛子里,储存在厕所和厨房等用水区。 不过,也许是考虑到江初言一行人是外来的大学生,布达措措在这次安排住宿时候给了他们额外的优待:仿佛来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着鲜艳外壳的塑料暖水壶一字排开,里头是装好的热水,提前被摆放在小楼内部。 只不过一夜过去,里头的热水如今也顶多只是微温而已。 但对于此刻的白珂来说,温度早已不是问题。 他也顾不上太多,直接扯开了暖水壶的瓶塞,举起暖水壶便开始往自己身上倒水。 可是,水流落在身上的那一瞬间,白珂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好奇怪,水为什么会是黏黏的…… 紧接着,随着水流倾泻而下,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他的身上。 白珂的肩头一阵麻痒,男生扭头一看,正好看见了从暖水壶银色的壶口掉落出来的那节虫子。 瞧瞧那玩意吧,比两根指节加起来还要粗,一节一节的节肢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红褐色的光,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温柔水乡即将消失,粗壮的尾部摆动起来,无数带着弯钩的细足扭动起来,刺刺地勾住了白珂的皮肤。 “嘎嘎——” 距离太近了。 白珂恍惚听到了那些节肢和背甲扭动时候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它的大半截身体已经从暖水壶中掉了下来,而另一节却还藏在暖水壶内。 受到了刺激后,有什么东西从它的尾部挤了出来。 那是一根长长的,像是小荷包似的卵荚。 “砰”的一声,简陋的厕所里传来了暖水壶内胆炸裂的闷响。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尖叫。 下一秒,白珂只披了一件衣服,整个人湿哒哒地,就那样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厕所。 “靠——我靠——” 白珂面色扭曲,冲出厕所之后嘴里依然在不断咒骂,可他的身体却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好半天白珂才勉强平复心情,而就在这时,白珂感到一阵寒毛倒竖。 有人在看着他。 白珂猛然转过头,正好对上楼梯口探出来的那一张白脸。 骤然看上去,就像是天花板上那些“祖灵”面具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 那张脸上毫无血色,表情无比麻木。 眼睛漆黑,看上去就像是漆黑的洞穴。 可是那张面具此时却正在盯着白珂笑——那种眼睑不动,只有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那种诡谲又恶毒的笑。 仿佛它们提前知道了厕所里发生的事情,正在因为白珂的恐惧而倍感兴奋一样。 原本就饱受惊吓的白珂在看到那张脸时差点没直接摔倒,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不是面具,那是刘天宇。 只不过跟昨天比起来,刘天宇现在的脸浮肿的厉害。 原本仅仅只是微胖的男生现在却宽了一圈,眼睛深陷在微微膨胀开来的惨白皮肉之中,瞳孔显得又黑又深,几乎看不见眼白。 而且刘天宇此时只露出了一个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蹲在地上一样,动作异常的猥琐。 “看什么看?!” 白珂在认出刘天宇后登时眉毛倒竖,他恶狠狠地冲着那人吼道。 “搞偷窥啊你!” 发现自己被发现之后,刘天宇的眼珠咕噜噜的转动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竟然很像是龙沼村当地的村民。 “你每次都是这样……”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冲着白珂咕哝道。 “这么久了还是记不住,不要用第一个瓶子里的水。水里有虫。” 听到这句话,白珂皱了一下眉头,下一秒他忽然神色大变。 “我靠里这句话什么意思,这他妈是不是你搞得鬼?!喂,刘天宇,你说啊!” 然而,就那么说了一句话之后,无论白珂怎么骂,刘天宇都没回应。整个人就像是蜗牛或者别的什么爬行动物,一点点退回到了二楼的阴影中,只留下白珂站在原地,过了好久心跳都没能恢复正常。 无聊的男生把戏。 觉得神神叨叨的就能把自己吓到吗? 白珂盯着刘天宇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声。 可一边骂,白珂还是忍不住一边神经质地抠起了自己肩头。 明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把那只虫子甩了出去,为什么肩膀还是这么痒呢?一直到现在,白珂依然觉得皮肤上残留着虫子划过皮肤时那种令人作呕的触感。 现在,白珂最渴望的,就是一间普通的,可以有热水的浴室。 他觉得自己可以在里头呆上一整天,然而这么简单的愿望,在如今的龙沼村就是天方夜谭。 白珂盯着整整齐齐摆放在厕所外的那一排暖水壶看了很久,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打开更多的暖水壶倒水洗澡。 等白珂恢复理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随便裹了一件衣服,冲了出去。 循着记忆中江初言之前说的方向,他追了过去,脑子里只剩下江初言之前提到过的只言片语——在落龙洞的附近就有温泉,而且刚好能够让他洗个澡。 对了,那两个人不是说了吗?其实那里离龙沼村其实并不远。 该死,早知道就应该跟他们去了…… 也许就连老天爷也在默默的保佑着白珂。 至少白珂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跑了一小段距离以后,白珂竟然还真的在大山里追上了那江初言和贺渊。 只不过,最开始的激动散去后,白珂看着那两人的背阴,心底嘲讽之意却是控制不住地翻涌不停。 平日里总是显得那么清高冷漠的江初言,如今却恨不得跟贺渊两个人变成连体婴。爬个山而已,贺渊却一直从背后搂着江初言,那种充满了独占欲的动作,就像是要把江初言整个人直接揉到自己怀里去。 “啧——” 江初言这家伙,果然早就跟贺渊勾搭上了吧? 两个人的…… 真应该让徐远舟看看江初言的真面目。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同时,白珂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手机,对准江初言的背影,悄悄地拍了一张照片。 【咔嚓。】 然而,按下拍摄键后,白珂看着手机屏幕上呈现出来的图像,确实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刚才是手抖了吧…… 怎么江初言后面的贺渊,却被拍成了一串层层叠叠的虚影? 【嘻嘻——】 忽然,白珂听到了一声细小又恶毒的嗤笑声。那笑声就贴在他的耳边,仿佛,有什么人靠在他身后在吃吃直笑一般。 白珂心头一惊,猛然回头,却发现自己背后却空无一人。只有凭空晃动不休的几根树枝。 又是幻觉? 而就在他这么想的下一秒,他脚下莫名一滑,整个人顿时不受控制地朝前摔了过去。 “沙沙——” 江初言身后的草木剧烈地晃动起来。 原本因为惊恐而动弹不能的江初言,就像是忽然从梦魇中挣脱出来。 “谁——” 他紧张地转过头去,然后,无比诧异地看到茂盛的草木枝条中,突然之间滚出来了个满身泥浆的熟人。 “……白珂??” 江初言惊呆了。 “怎么会是你?” 在江初言惊讶万分的同时,白珂瞅着也像是懵掉了一般。平日里最是重视外貌的男生,这时候却是满身泥巴,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站起来。 他喘着粗气,先是看了看自己身后,又转过头来往江初言的方向看了好几秒。 真奇怪…… 白珂隐隐约约觉得,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此时此景,他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能尴尬地把手机塞回口袋,假装自己刚才什么没做。 他舔了舔嘴唇。 “我,我就是觉得有点无聊。再说了,我们都花了那么多时间跑到这里来,老是待在楼里也不是个事儿,所以我就觉得还是跟上来比较好。” 白珂随便找了个借口,干巴巴地说道。 “那你一直躲在我们后面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江初言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喃喃道。 “我这也没躲,我刚追上你们呢。” 白珂嗫嚅地说道,随即就对上了贺渊看向他的眼神。 高大男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白珂莫名其妙感到寒毛倒竖。 还是有什么地方很奇怪…… 白珂的直觉在报警,但他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我不能来吗?” 慌张中,白珂干脆反客为主,先行开口反问道。 “那倒也不是。” 江初言低声回了一句。 他狐疑地打量着白珂,眉头不自觉地轻蹙起来。 按照他对白珂的理解,好不容易才有了跟徐远舟单独相处的机会,白珂应该会非常想要粘着徐远舟才对。 但现在白珂竟然丢下了徐远舟追过来,这完全不符合江初言对白珂的认知。 不过,白珂既然来了,江初言也不可能把人赶回去。他耐着性子,叮嘱了白珂几声,让对方小心赶路之后,江初言让白珂跟在自己身后,朝着落龙洞的方向走去。 落龙洞的距离龙沼村确实不算太远。 除了最后那一段路有些崎岖,真要从龙沼走过去其实花不了太多时间。 攀过最为艰难的那段山路,很快,落龙洞的洞口便出现在了猝不及防的三人眼前。漆黑洞口位于高耸的两道悬崖之间,下方是缓缓的溪流,周边则是茂盛到近乎野蛮的植被。落龙洞的洞口非常狭窄,而且很深。在洞口两边,隐约能看到两根尖锐下垂的钟乳石,这让落龙洞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早已死去的远古巨兽正张开巨口,漆黑的咽喉直对着小路尽头的人类。 隔着洞口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溶洞内部那股潮湿阴凉的气息就已经顺着风一点点浸润过来。 “嘶,好冷。” 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冷战。 “这就是落龙洞。” 江初言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看着洞口,他眼神恍惚了一瞬。 “这里……” “嗯?” 贺渊问。 “真奇怪,我好像来过这里。” 江初言直勾勾盯着洞口,有一些恍惚地说道。 贺渊听到这句话,目光闪烁了一瞬,男生咧开嘴,冲着江初言灿烂地笑了起来。 “真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觉得这里很眼熟。好像自己冥冥之中早就到过这里。” 男生轻声叹道。 “其实我一直觉得龙沼村这里跟我特别有缘分,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小的时候一直在做梦,梦里就有这么一个村子,有这么一个洞……” “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会无意间闯到这里来,并不是误打误撞,而是被召唤来的。也许我上辈子就跟这里有渊源……” 贺渊的话,听上去似乎有点像是玩笑,可惜仔细听,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认真。 江初言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可贺渊此时却已经率先朝着洞口走去,仿佛刚才说的“召唤”“上辈子”,都不过是顺口说了几句而已。 江初言愣了一瞬,然后跟了上去。 踩着粗糙搭建的石阶,江初言和贺渊还有白珂,很快就来到了溶洞的正前方。 远看的时候只觉得洞口狭窄漆黑,待到洞穴前,那种难以形容的森然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进洞之前,贺渊叫住另外江初言和白珂,分发了一下装备。 这里没有经过商业开发,溶洞内部自然也不存在照明。所以贺渊带了手电筒这件事倒是很正常,让江初言感到意外的是,贺渊从包里掏出来的,并不仅仅只有手电筒,还有几根红色的蜡烛。 “这是什么?我们不是有手电吗?没必用到蜡烛吧?” 接过蜡烛,白珂皱着眉头问道。 贺渊却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地掏出打火机,垂眸将江初言手中红烛点上,然后,他才看着江初言的眼睛,柔声解释起来。 “落龙洞跟我们平时去过的那种,有着专业人员维护运营的溶洞不一样,洞内没有设置专业的通风设备……“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这种溶洞里,如果遇到气温气压变化或者是一些别的特殊情况,在进入溶洞内部后,偶尔会出现缺氧的情况。那样,就相当危险了。所以在探查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注意手中的蜡烛,如果蜡烛熄灭了就证明氧气含量不够,你得必须马上退出来。” 贺渊说。 “顺便说,虽然村民们偶尔会进这里来祭祀龙神,可是,这里头绝大部分区域都是从来没有人进行勘探的,想要活命的话,就待在有人工痕迹的地方,不要乱跑……要知道,溶洞内部的洞穴错综复杂,一旦不小心在里头迷路,你可能会永远留在这里……” 后面那句话,贺渊却是看着白珂说的。 白珂的脸抽搐了一下,贺渊的话听上去很像是体贴的告诫。 可是白珂却有种微妙的感觉,贺渊这段话……更像是在诅咒他。 他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一种混杂着不安,烦躁与恐惧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 “不是说附近就有温泉吗?要不,我先去泡温泉,然后我在温泉那等你们好了。” 白珂小声地说道。 江初言并没有注意到,白珂在刚才那一刻因为贺渊而产生的不自然。 他揉了揉眉心,忍住了叹气的冲动。 “不行,你没研究过地图,一个人去野温泉太危险了。” “可是——” “如果你不想进洞的话,你可以在外面等我们。待会在洞中收集到的资料,我之后也会分享给你。” 江初言说道。 白珂平时在学校里就经常旷课,偶尔几次小组作业也都是迟到早退,江初言习惯性地以为,白珂这次只是嫌麻烦懒得进洞。毕竟落龙洞肉眼可见内部环境不怎么样。 可他并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反而像是激怒了白珂。 “别把我说得好像就是故意跑过来蹭功课一样,不就是进个溶洞吗?谁还不会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扯过手电与红烛,率先朝着落龙洞内走去。 “白珂——” “行了。不用太操心那家伙,他……怕死得很呢。” 贺渊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后用力地抓住了江初言的手。 “你待会儿能拉着我的手吗?” “啊?” 江初言大半注意力还放在白珂身上,这时完全没反应过来。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特别怕黑。” 而高大的男生也趁机放软了音调,近乎楚楚可怜地冲着江初言说道。 第86章 第 86 章 最后当然还是没有牵手。 贺渊的话实在是太过于暧昧,江初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才能委婉地拒绝对方。好在就在下一秒贺渊又冲着他笑起来,表情看上去有种大男孩似的调皮。 “噗,我只是开个玩笑。要是真怕黑,我哪里敢带你来这里。” 贺渊笑眯眯说道,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微微一闪,然后消失不见。 话音落下,男生转过身朝着落龙洞内走去,江初言盯着他的背影吗,嘴唇翕合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跟贺渊说些什么,可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大脑却空空荡荡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很多时候,他可以察觉到,贺渊对他的态度很不一般,有种粘稠的,蜜浆似的暧昧。 像是在挑逗,又像是在勾引。偏偏从始至终,贺渊都没有主动开口,而江初言就算想要拒绝对方,也完全无从开口。 叫人有点无措。 “初言?” 贺渊在前面又喊了他一声。 “跟上我,这里头不太好走,你注意脚下。” 他看起来是那么正常和坦然。 “……好。” 江初言低声应道,然后加快了步子追上了贺渊。 在这之前,江初言也不是没有进过那种尚未开发的溶洞,但是落龙洞中的极度阴冷黑暗,却是江初言在其他洞穴里从未体会过的。 大概是因为洞口狭窄,踏进去洞穴内没多久,周遭的一切就倏然落入了粘稠浓重的黑暗之中。 那是在都市中长大的人很难适应的黑暗。 江初言的心跳几乎是在瞬间就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好在溶洞入口部分有很长一段路都残留着人工开凿的痕迹。 仅仅只是看一眼那条通往洞穴深处的小道,就能感觉到,在遥远的古代,瘴气横生的深山之中,艰难求生的山民们是如何近乎疯狂地崇拜那蛮荒之中性情暴虐而凶残的龙神。 “哗啦啦……” 洞穴内有水声延绵不绝。 江初言脚下,原本是一条从洞穴深处蜿蜒而出溪流,现在上面垫上了粗糙的石板,建成了一条可以让人类进入洞穴内部的窄窄通道。 每一块石板两侧都悬挂着跟龙沼村小楼下方差不多的悬灯。不同的是,这里的灯罩早已锈迹斑斑,而且里头的灯油也早已干涸。 浓厚到仿佛拥有实质的黑暗中,就连空气仿佛都比外界更加粘稠沉重。江初言和贺渊手中的大功率的手电,在这样漆黑的洞穴里也显得那么无力,只能非常勉强地照亮他们脚尖前的那一小块区域。 手中的蜡烛在微弱地摇晃着,发出来的光微微发红,几近于无。 江初言小心翼翼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往前走着,难怪贺渊之前让他跟紧自己——在这个距离,江初言顶多也就是看清楚贺渊,再去看走在最前面的白珂,也就只能看到一点朦胧的轮廓。 不过,出乎江初言意料地是,在这种环境下,白珂看上去竟然适应良好,脚步看上去甚至比贺渊还要轻快。 “白珂——” 江初言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你不要跟我们走散了了!” 结果下一刻江初言就被溶洞里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 明明只是一声小声的呼唤,可洞穴的声音层层叠叠回荡在一起,听上去近乎震耳欲聋。 “我心里有数——有数——有数——艹这地方声音怎么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 白珂回了一句,语气中那点不耐烦被回声放大,格外明显。 江初言隐隐有些不安,还想再开口,黑暗中贺渊一转身,猛然靠近了江初言。 “嘘——” 他微微俯身,用几乎气音的音调凑在江初言耳边低语道:“在这里要小声点……按照龙沼的说法,在落龙洞里发出太大动静可是会让龙神老爷生气的。”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江初言耳畔,江初言背脊倏然窜过一阵酥麻。 幸好,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贺渊就算眼神再好也不可能窥见他此刻脸上腾起的红晕。 “生气会怎么样?” 江初言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问了一句。 贺渊浅色的眼眸在暗光之下微微反光,看上去有点像是动物。 “会被怪物吃掉。” 他说道。 “怪物……” “这里的龙神脾气不好嘛,你知道的,不然龙沼村的那些人也不会害怕成那样。”贺渊说道,“传说中祂会把所有惹怒祂的人变成怪物然后永远囚禁在黑暗的洞穴深处。” 贺渊忽然伸出手,握着江初言的手指向了溶洞的洞壁—— “看,那里画着呢。” 也许是因为洞穴中温度太低,贺渊的手碰触到江初言时,冷得就像是一块冰。 江初言呼吸一滞,不由自主按照贺渊的指示,将手电筒对准了溶洞的内壁。 映入眼帘的壁画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粗糙的,扭曲的痕迹。 深深地凿刻在鼓鼓囊囊如同瘤壁一般的石壁之上,骤然看上去几乎就像是石壁在日久天长的水流冲刷下形成的天然凹槽,然而随着手电筒的晃动,江初言看到了更多的壁画,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天然的水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变成这种一圈又一圈盘旋不休,蜿蜒扭曲的繁复斑纹。 在龙沼村里江初言看到的龙神塑像除了被砍下头之外,就跟传统的人类神灵塑像一样。可是作为最原始的奚山地区龙神信仰的起源,壁画上的“龙神”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 那些扭曲的线条一直在盘旋,而石壁之上有许多圆鼓鼓的钟乳石,原始山民完美地利用了那些钟乳石的特殊外形,稍加雕刻之后,那些凸起的石瘤上浮现出了粗糙却微妙的逼真的苍白人脸。 那些面无表情的人脸有的深陷在凹陷的石壁之内,有的垂钟乳石的石柱末端,有的藏于汩汩流淌的溪流之下…… 石头人面的脖颈往下便是那些蜿蜒扭曲的,仿佛遍布整个洞穴的漆黑“龙身”。 “这,这是龙神?” 江初言颤抖着低语道,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彻底惊呆了。 “对,这就是……最原始的龙神壁画。” 贺渊的声音很轻,然而在溶洞里,男生沙哑低沉的低语却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唇舌间最微弱的震颤,都像是能够浸润到江初言的耳膜深处。 嘶—— 明明是最为熟悉的同伴的声音。 江初言听着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恍惚中,他竟然产生了奇怪的错觉,他觉得贺渊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什么无法名状的怪异生物在黑暗中发出的含糊嘶鸣。 “初言?” 贺渊伸出手在江初言眼前晃了晃。 江初言瞳孔微缩,回过神来。 “被吓到了?” 贺渊一只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端着红烛,轻笑着望向他。 “……啊,算是吧。”江初言慢了半拍才喃喃说道,“我没有想到,原始龙神会是这个样子。不过……从人首龙身这一点看,奚山地区的龙神崇拜文化确实非常古老,我都没有想到还能看到对原始开辟神的崇拜……” 江初言的声音忽然一滞。 “怎么了?” 贺渊诧异地问道。 “没,没什么。” 江初言迟疑道,然后飞快地把目光从石壁的一角挪开…… 刚才,他似乎看到,石壁上有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多年前刻下的五官早已被洞穴内部的水流冲刷到只剩下浅浅的凹槽,可就是这样一张脸,江初言却觉得,它刚才好像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好像也不仅仅是那一张脸。 在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中……似乎一直有东西,在悄无声息地蠕动着,窥视着。 是烛火的缘故吧。 江初言深呼吸了一下,强行镇定下来。 因为手中红烛的烛光一直在微微颤抖,石壁上的阴影也随之产生了细微地晃动,这才会让他产生一种,有东西在蠕动的错觉。 、 但即便是想清楚了这一点,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始终在他身侧萦绕不去。 江初言勉强撑起精神,示意贺渊往前走。 “从这里的情况来看,龙沼村的人似乎并没有把这里当做主要祭祀场所……等等,白珂呢?” 江初言忽然意识到,白珂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应该是他自己往前走了吧。”贺渊也是一怔,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别急,这里就一条路,他总不可能就这样消失。” 但说是这么说,两个人却也无心继续在这里慢慢观察洞穴内部的壁画,而是加快步伐朝着前方赶去。就这样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不知不觉中,垂在他们身边无处不在的人脸和蜿蜒扭曲的龙纹雕刻消失了。 狭窄的甬道尽头是一处豁然开朗的石室,石室底部被被高高架起,上方有个很小的石质平台,平台上摆放着颜色暗淡的供桌,看上去已经很久无人打理,而在供桌后面,是一尊一人高的雕塑。 而白珂就站在雕塑前探头探脑,光线太暗,江初言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 不过,能够看到白珂的背影,江初言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 “白珂,你别跑这么快,在这种地方单独行动很危险——” “嘶,靠,江初言——” 结果江初言话还没说完白珂倒像是吓了一跳,整个人猛然后退,慌慌张张地看了江初言一眼。 “你吓死我了。” 男生拍着胸口喃喃说道。 江初言隐约听出来,白珂的声音似乎有点奇怪,他有些担心地往前走去,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白珂后面的雕塑。 看到那玩意的瞬间,江初言心里一突。供桌后的那尊雕塑,跟龙沼村祠堂里的雕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大小。祠堂里的龙神异常高大,而这尊雕塑整体却小了一圈。不过,就跟祠堂里的龙神一样,这尊雕塑头部也被砍下来并且背了过去。手电筒的光鲜中,石像微微反光,是一种晦暗的,泛着青的灰白色。 “初言哥里盯着我看干什么。” 耳畔又响起了白珂绷紧的声音,男生显然误以为江初言此时正在看自己,整个人都显得很僵硬。 江初言皱起眉头,愈发觉得白珂现在有点怪。 “你刚才……” “这东西就是后面龙沼村那帮人摆的,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就在此时,贺渊也站上了平台,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雕塑然后说道。 跟之前观察壁画时比,他的态度要显得随便许多。 白珂闻言,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贺渊却像是毫无所觉。 他甚至直接跳过供桌,凑在了雕塑前面伸手戳了戳。 “贺渊?!” “材质就是水泥。估计是用祠堂里那尊雕塑倒模的。” 贺渊耸了耸肩,转头冲着江初言说道。 “估计就是觉得这里就这么废弃不太好,担心惹怒龙神什么的,于是画蛇添足又在这里加了一尊雕塑……对了,这里的雕塑如果跟祠堂里的一样的话,要不我把它头扭过来,这样我们就知道龙沼村的那些人现在崇拜的龙神长什么模样了。” 一边说,贺渊一边将手搭在了塑像断裂的头部。 “不,不用!” 江初言眼看着贺渊就要把龙神的头转过来,一股恐惧腾然涌起,失声叫道。 “不用……” 结果又一次引起了洞穴内回音的叠加。 无数声“不用”纷至沓来,江初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好像有点过激,他连忙尴尬地冲着贺渊开口补充道:“我们既然来这里做调查就应该尊重龙沼的习俗。既然这里的村民选择用这种方式放置龙神,那么一定是有理由的。” 末了,为了缓解紧绷的气氛,江初言压低声音最后嘀咕了一句:“就你刚才的行为,放在恐怖片里就属于第一波被灭的……” “噗嗤。” 贺渊笑起来,从供桌后面跳回了江初言身侧。 “我的错,”他举起手,做了个求饶的姿势,“……是落龙洞这里能研究的就这么些东西,你都跑了这么远过来,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这里会浪费你的时间。” “这次已经有很多收获了。” 江初言微微蹙眉。 是错觉吗?落龙洞里的贺渊跟之前比起来好像要活泼许多。 可江初言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溶洞又什么值得贺渊激动的地方。 随即江初言在祭坛这边又逗留了一会,因为不能使用手机拍摄图片,江初言担心错漏,直接咬着手电筒,用随身携带的纸笔飞快地画起了速写,好记录下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 包括之前自己来时从石壁各处垂下来的人脸,以及那些不断盘旋的,令人头昏眼花的龙纹壁画。 “哇,这是什么——” 正在画画时,白珂一眼瞥见江初言的记事本,男生凑了过来,多看了一眼。 “之前进来时候看到的壁画。”江初言解释道,“我怕忘记细节,随便画一下。” 白珂盯着记事本上简单却精准的线条,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我之前就听远舟哥说过,初言哥你画画厉害……”男生目光凝在了江初言笔下那些模糊的人脸上,“不过你画的这是什么啊?” 江初言闻言,也有些吃惊。 毕竟,那些人脸配合着石壁上深深浅浅斑驳不清的龙纹,看上去其实相当震撼,可白珂看上去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场景一样。 “啊,你是说那些恶心巴拉的石头脸……我看到了,但是……初言哥你这也美化太过了吧……” 白珂撇了撇嘴。 没在继续跟江初言纠缠。 他可不觉得自己来时看到的那些粗糙线条和几块破破烂烂的石块,会是江初言画的这么震撼。 不过转念一想,江初言估摸着就是想要靠这些东西从教授那里骗高分,他心中又是一片了然。起身时,白珂手指又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白珂又觉得有点手痒。 不过就在这时,江初言已经速写完毕,干脆利落地合上了速写本。 “我们走吧。” 他提议道。 落龙洞里气温很低,阴暗而又潮湿,实在不是那种会让人想要一直呆的好地方。 不过,就在离开前,江初言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工作后的那尊雕塑。 嗯? 江初言目光微凝,他总觉得,龙神塑像那背对着他们的头,此刻看上去,却像是微微偏过来了一点。 是错觉,还是刚才贺渊不小心碰到了? 江初言感觉心脏有点微微发沉。 又是那种说不出来由,但是又让人在意的不舒服感。 “抱歉,稍等。” 他喊住了已经准备朝外走去的两人,然后他转向了供桌。进山时,为了以防万一,所有人都会在包裹里塞上一些高热量的小零食。江初言自然也不例外。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根能量棒和巧克力,小心地放在了那张已经有些倾斜的供桌上。 紧接着,江初言双手合十,恭敬地冲着龙神塑像拜了几拜。 请勿见怪。 他在心底暗暗祈祷道。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 可如果自己真如布达措措所说,是龙神偏爱的“玛尔”,他希望这位暴虐残忍,让所有人噤若寒蝉的神,不要因为贺渊之前随便的行为而有所不满。 溶洞里一片寂静,只有细微的水声萦绕不去。 那尊断首背人的龙神塑像一动不动,仿佛江初言方才的忐忑与小心只是一个笑话。 “初言,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贺渊在石台之下忽然开口催促道。 “我手里的蜡烛熄了,我们三个在这里待太久了,这里开始缺氧了。” 江初言连忙去看自己手边的蜡烛,果然,他手里的蜡烛也灭了。 “好。” 他不敢耽搁,连忙准备离开石台。 “啪——” 可他刚转身,身后就传来了一声东西掉落在地时的轻响。 江初言愕然回首,发现自己几分钟之前放在供桌上的能量棒已经掉在了地上。 他的掌心有些出汗,心跳也有些快。 虽然说供桌不稳,刚才他又心慌意乱的,东西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他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慌。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初言已经弯下腰,准备捡起那根能量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初言注意到供桌下面的那样小东西。 那是一个跟整个落龙洞乃至龙沼村都格格不入的东西:一只毛茸茸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的小鸡玩具。 原本,小鸡玩具的毛色应该是奶呼呼的奶黄色,不过此时的小鸡玩具早就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成了白色。 红通通的鸡冠变成了粉色,亮晶晶的亚克力眼睛也早已模糊暗淡。 江初言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呆呆地捡起了那只小鸡玩具,几乎以为自己现在是在做梦。 太奇怪了…… 他心底的声音在低语。 无论如何,江初言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重新见到这只玩具——在他小时候,这只小鸡是他最最心爱的玩具。 为了安抚因为备受病痛折磨的孩子,一个母亲费尽心思缝了一只很小的,可以让幼童握在掌心带进病房的毛绒玩具。 可是后来,那只小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印象中自己好像为了那只小鸡还哭了很久很久,但无论他怎么哭,家里也再也没有了那只小鸡玩具的踪影。 但现在这只小鸡玩具时隔多年,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心。 在如此潮湿阴暗的洞穴里,玩具看上去却格外干净,只是脖颈处似乎被用力拉扯过,有些脱线。 …… 离开洞穴之后过了好久,江初言依然觉得有点恍惚。 有好几次,他忍不住偷偷将手放进口袋里,轻轻揉捏起失而复得的心爱玩偶。 他想了很多理由来解释玩偶的出现。 也许这是其他孩子玩耍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而且这只玩偶压根也不是他小时的那只,只是因为时间隔了太久,外形类似自己才会错认。 也许…… 也许这个世界就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特殊力量,将多年前自己遗失的玩偶送回到自己身边。 玩偶的事情他没有告诉贺渊,因为就连江初言自己也觉得这件事诡异到了极点。 从落龙洞出来之后,白珂一直催促着要赶紧去野温泉,而江初言脑子乱糟糟地,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对方。 反而是贺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直在往他这边看。 而一对上贺渊的眼睛,江初言就忍不住想起入洞前,男生开玩笑一般的那些话。 “贺渊——” 他忽然喊住了对方。 “嗯?” “龙神……” 江初言喃喃道。 “龙神怎么了?” “龙神真的存在吗?” 贺渊沉默了一瞬,下一秒,他咧开嘴微笑起来。 “谁知道呢,信仰这东西,不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吗?” 他回答道。 跟前往落龙洞时不同,在去野温泉的路上,白珂走在了最前面,巧妙的跟身后两个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一方面是因为白珂确实很着急去野温泉洗澡,好冲刷掉自己身上那股阴魂不散的臭味,要知道在落龙洞里时,他就是担心被人嗅到自己身上的怪味,这才硬着头皮在那么阴森恐怖的地方一直远离那两人的。 可另一方面,白珂想的是离贺渊远一点。 风中偶尔会传来身后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贺渊的声音始终显得低沉而又温柔,也就是江初言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才能厚着脸皮假装没听出来那人对自己的小心思。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白珂难免会觉得有点酸,毕竟贺渊无论是外形还是家世,都已经算是顶级天菜,配江初言这种人实在可惜。 可是,现在白珂一看到那个死死黏在江初言身边的高大男生,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贺渊这个人……真的很不对劲。 白珂一想到之前自己在落龙洞里看到的东西,一股战栗感倏然窜过背脊。 他可以发誓,自己真的只是好奇而已。所以,在爬上平台,看到那尊断首龙神时,他没忍住探过头去,看了龙神的脸一眼。 然而不看还好,看了之后,白珂都傻眼了。 因为,那尊龙神塑像,分明就长着一张跟贺渊一模一样的脸。 最开始白珂其实也没多想,就是单纯觉得塑像长得跟贺渊像,而且没等细看,江初言就赶到了。他被吓了一跳之后也没有机会继续偷看龙神的脸。 可是等出了落龙洞,白珂越想,越觉得这件事真的很奇怪。 龙沼村的村民难道没有发现吗? 贺渊,跟他们忌惮又恐惧的龙神,长得那么相似。 而如果这是巧合的话…… 【“其实我一直觉得龙沼村这里跟我特别有缘分,说出来,你一定不信,我小的时候一直在做梦,梦里就有这么一个村子,有这么一个洞……”】 【“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会无意间闯到这里来,并不是误打误撞,而是被召唤来的。也许我上辈子就跟这里有渊源……”】 …… 进洞前,贺渊跟江初言说的话他其实也听到了。本来以为贺渊是为了追江初言信口开河胡说八大,可白珂越是琢磨,就越是觉得身上隐隐发寒。 冥冥之中,他的本能,一直在尖叫着,让他离贺渊远一点。 所以,等三个人终于赶到野温泉时,白珂看着眼前的景象,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 贺渊口中的野温泉确实就是最野生的那种温泉,不像是经过人工开发的那种温泉,这里根本不存在那种可以让三个人一起躺进去的大水池。 滚烫的温泉从山坡顶部一处石穴中汩汩涌出,然后自然地分成了好几股,沿着石壁上冲刷出来的沟壑,汇入了底部好几处浅浅的凹槽。 那些凹槽有深有浅,白烟袅袅中各自分散在山坡之上,离得最近凹槽彼此之间也有几十米的距离。 “小心。” 还没完全靠近,一股热气便已经迎面扑了过来。 贺渊拉了一把江初言,示意他离温泉远一点。 “这里的温泉很烫的,掉进去会严重烫伤。” 然后他指了指几个位置。 “……想要泡野温泉,必须要挑那种有人提前过来架了水管的。” 为了能够利用近乎沸腾的泉水,偶尔会经过这里的当地人,想办法从不远处的溪流那边挖了简陋的水槽,将温度很低的溪水引过来,再汇入几个单独的石槽内,冷热水兑一下才是正常人可以享用的温泉。 “地势越低的地方温度也越低,越往高水温就越高。”贺渊指点道,最后抬手指了指最上方的那几个石槽,“再往上那里泉水就上不去了,所以前往不要往那边走,边上很滑,一旦掉进去再捞起来说不定人都熟了。我不是开玩笑啊,这地方上面的那几个泉眼,本地人都称作‘汤锅’,哪怕是靠近都是禁忌。” “……汤锅。” 江初言喃喃重复了一遍。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之前在恍惚中听到的童谣。 “还蛮恶心的对吧。” 贺渊耸了耸肩,随意地说道。 “不过底下那几个地方是可以随便泡的,你看,旁边还有水瓢什么的,都是这里的人留下的,泡之前你记得要凹槽里的旧水先瓢出来,再注入新的温泉水就可以了……” …… 贺渊和江初言很快就选定了一处水温合适的石槽,正准备招呼白珂时候,发现后者已经背着背包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太挤了,我,我去远一点的地方。” 在温泉腾起的水汽中,江初言看不清白珂的脸。 “好的,那走的时候我叫你。” 江初言也知道白珂恐怕不想跟自己挤在一起,自然也没有阻拦。 不过,温泉的水声和水汽实在是一种很微妙的阻隔物。明知道白珂其实就不远处,但水汽遮掩住他的身影,这片天地就好像只剩下了他和贺渊。 尴尬的感觉再次袭来,江初言在弯腰打开包裹时,无意识地瞥了贺渊一眼。 然后他无比惊恐地发现,贺渊竟然完全没有犹豫,就那样飞快地脱下了所有衣物。 潮湿的水汽中,那具结实,强壮,宛若雕塑一般的躯体一片濡湿。 第87章 第 87 章 过了几秒钟,江初言听到贺渊在身后“靠”了一声。 “忘记带毛巾了——” 听到这句话,江初言背对着他,抿了抿嘴唇。 “初言,你不介意吧?” 贺渊非常小声地问了一句,隐约能听出点窘迫。 “抱歉,我待会另外找个地方泡。” 江初言没忍住微微偏头又瞥了他一眼,贺渊尴尬地朝着他的方向笑,挡住的姿势有点别扭。 资本非常雄厚,以至于光靠手好像确实挡不住。 江初言目光微妙地飘了一下,然后他默默弯下腰,拉开了背包的拉链。 “不介意。”他说,随后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条毛巾朝身后递过去,“我刚好多带了一条。” “……多谢。” 贺渊顿了一秒,低声道了一声谢。 “你准备得也太充分了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出发前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带一条备用毛巾。放心,那条是新的。” 江初言说。 等他再回头时,贺渊已经在腰间系好了毛巾,总算能让江初言直视了。 “不好意思,浪费你一条毛巾,我回去洗干净还给你——算了,这条毛巾送我好了。不然你又要笑我诡计多端了。” 贺渊有点无奈地说道,然后便背对着江初言慢慢探入水中。 “哇,爽——” 温泉水并不算太深,只能没过贺渊的腰,男生的背脊在入水的瞬间颤抖了一下,背上一整片的龙鳞纹身瞬间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江初言目光在贺渊背脊上轻点了一下。 “你的纹身……” 他迟疑了一下。 “怎么样,帅吧?”贺渊当即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说道,“纹身师傅当时都吓了一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纹这个,但我就是喜欢——” “看上去很痛。” “呃——” “不过,确实很好看。” 江初言夸奖道。 然后,就再一次看到那个能一鼓作气在他面前脱裤子的男生,在他面前被一句话夸得脖子开始泛红。 江初言没忍住,看着贺渊的后脑勺,勾了勾嘴角。 然后他自己也脱下衣服,裹着毛巾,从另一边没入温泉水中。 温泉的水温比他想得要高,而且也比他想得要舒服很多。 本来江初言还以为自己会感到尴尬,说实在的,就连跟徐远舟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如此“坦诚”的跟另外一个男生近距离待在一起过,可是,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两天实在太过于劳累,又或者是因为精神一直紧绷,泡进温泉后没过多久,疲倦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江初言晃了晃脑袋,觉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困了?” 贺渊偷偷摸摸斜眼打量着他,问道。 “嗯……有点累。” 江初言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这种地方睡着很容易重感冒,而比重感冒更加麻烦的,就是在龙沼这种偏远山区重感冒。 “那我来跟你讲个鬼故事清醒一下?” 没等江初言回答,贺渊就已经整个人后躺,将大半截身体都没入水中,双眼凝视着山坡了起来。 “在奚山地区其实一直有一个非常原始的传统,就是龙神娶亲,当然一般情况下,村民会干脆直接将其称之为落龙洞。嗯,落龙洞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地名,还是一种习俗……” “如果村落里哪一年出现了大的灾荒,比如说饥荒,比如说瘟疫,村民们便会认为,这是他们不经意间惹怒了龙神,为了平息龙神的愤怒,他们会选出村落里最年轻最漂亮的少男少女,将其打扮一新,封入一口被称之为喜棺的木箱之内。然后,村民们就会吹锣打鼓,像是嫁女儿一般,将那口棺材送入落龙洞中。这样等上一夜之后,再把棺材从洞中接回来,一根一根把封住棺材的钉子拔掉。掀开棺盖后,他们就会发现,原本躺在里头的‘新娘’已经不见了。棺材里只有一条全身雪白,外貌奇特的大鱼,受惊时,那条鱼会哇哇大叫,简直就像是人类的婴儿一般,哭声异常凄厉。 “在老人们的口中,这代表龙神已经将自己的新娘接走,那条鱼便是祂留下来的聘礼。” 听到这里,江初言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贺渊漫不经心提及的这个故事,要说恐怖也没有,毕竟整个故事都非常具有传统特征,已经近乎于俗套。 在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传说,但唯独这个故事,让江初言莫名地感到了不舒服。 他想到了早上的那条雪白的娃娃鱼。 想到了早宴上汤锅里畸形的鸡。 还有,那些用诡异目光一直凝视着他的村民。 …… “村民们会把那些新娘换来的鱼宰杀吃掉,只要吃了鱼,他们便得到了龙神的恩赐,他们不再饥饿,也不会再受瘟疫困扰,他们会变得力大无穷,甚至可以做到长生不老。” “非常传统的风俗神话。”江初言轻声说道,“整体故事脉络类似于湘西地区的落花洞女。所谓的被龙神接走,更有可能只是对人祭的一种美化和掩饰。” 汩汩水声中,江初言声音渐渐变得低沉。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龙神新娘。被送入洞中的‘新娘’很有可能在当晚就被杀害,作为村子里统治阶级用来安抚底层民众的牺牲品……” “也许。” 贺渊用手轻轻拍打着水花。 “不过,你知道为什么这里距离龙沼村这么近,却很少有村民来的缘故吗?” “嗯?” “几十年前,村子里有一个人被选中成为了龙神的新娘,但是,他可不愿意就这么莫名其妙充当祭品而死,当天晚上就逃跑了。龙沼村的村民,非常害怕龙神因此而降怒,于是为了追捕逃跑的‘新娘’,他们组织了大量的人进行搜山,结果,却一无所获。明明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躲进山里之后竟然全无踪影。进山的队伍找他找得精疲力竭。无意间路过了这处温泉。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这才发现山,贺渊一边指向了泉眼。 “他们发现泉眼里往外冒的,不是泉水,而是泛着乳白色,香浓又可口的肉汤。” 那个时候村子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东西吃了,所有人都精疲力竭了,饿到前胸贴后背。 他们认为,这是龙神降下的恩赐,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大口大口地喝起那里的肉汤……据说,那种肉汤喝起来,简直是一般的美味。” 江初言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故事的后续,果不其然,下一秒贺渊就笑着说出了故事的结尾。 “一直等全村的人都把汤喝完之后,泉水才变得清澈,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望向了泉眼,发现了沉在了泉水底部的骨架。” “那正是那个‘新娘’的骨架,他并不是很会逃,只是在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脚滑掉进了‘汤锅’之中,在被沸水煮了七天七夜之后,他的肉就已经全部融化了,变成了那好喝香浓的汤。” “而从那之后,经常会有人在这里泡温泉的时候,感觉到有东西在水下面轻轻的拽着他们的脚背。而在浓浓的水气中一直会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不停地询问……“ “好喝吗?” 贺渊的声音忽然变了。 变得又虚幻,又尖细。 “用我的尸体煮的汤……好喝吗?” 话音未落,贺渊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只见他整个身体直直地朝着水底滑了过去,整个人瞬间就没入了水中。 “贺渊?!” 江初言惊叫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就扑了过去想要拽住贺渊。 “哗啦……” 结果下一秒他的脸上便被泼了一捧水。 贺渊从水中冒出头来,满脸水渍,笑嘻嘻地看向江初言。 “怎么样,现在你还困吗?” 他问道。 “……” 江初言很慢很慢地抹掉了脸上的水。 他直勾勾盯着贺渊那张笑得傻乎乎的脸,面无表情。 紧接着,他倏然伸手,一把按在了贺渊的头顶,将那个好像只有小学生情商的男生直直按在了水里。 “你神经病啊!” 江初言生平第一次骂起了人。 “咕噜噜噜……” 贺渊像是螃蟹一般在浅浅的温泉里张牙舞爪,水面上鼓出了一连串气泡。江初言按了几秒钟,没敢多按,气呼呼地缩回手。 贺渊马上从水底爬了起来,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冲着江初言傻笑。 “哇,你好凶。” 男生嘟囔道。 脸上笑容灿烂。 而江初言却只是板着脸,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天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心跳有多快。 龙沼村里若有若无的诡异,无处不在的莫名危险预感原本就已经快要把江初言压垮了。而自从来了龙沼村后就一直绷紧的神经,在看到贺渊险些被拽入水中时,更是差点完全绷断。 也就是贺渊这个时候还能神经大条地冲着他笑个不停。 “总算见到你生气了。” 蓦地,江初言听到贺渊小声嘟囔道。 “你——” “之前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原来你发起脾气来也很凶嘛。” 贺渊直接开口堵住了江初言的话头。 “其实我觉得你生气时……会更可爱。” 他说。 江初言不由一怔。 “之前每次看着你,我都觉得你很累的样子。”贺渊微微偏头,双眸的颜色看上去比之前更深了一些,“其实你偶尔也可以任性一下,把真实情绪发泄出来嘛。” 江初言沉默了下来。 他完全没有想到贺渊会说得如此直接。 累吗? 当然累。 好像自从母亲因为精神失常而自杀后,在各个人家里辗转长大的过程中,自己已经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该如何直率的表达自己的情绪。 温柔,淡漠,聪明,体贴……这些词似乎已经烙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抹去。 至于真实的自己…… 江初言早就已经忘记了,最后一次肆意发泄情绪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过,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抱歉,我刚才吓到你了。” 就在江初言恍神之时,贺渊朝着他靠了过来。 他的声音放得很软。 “你不要生我气了。” 紧接着,江初言掌心微微一重,是贺渊在他手里塞了一样小东西。 江初言定睛望去,发现那竟然是一颗晶莹剔透,颜色鲜艳的小石头 也不知道刚才是贺渊从哪里摸出来的。 “用这个给你赔礼道歉,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我以后不敢了。” 贺渊软软地冲着江初言说道,看上去,几乎能称得上是在撒娇。 “……诡计多端。” 沉默了良久之后,江初言才咬牙切此地冲着贺渊说道。 “你是小学生吗?!” 可是,向来淡漠的青年,此时的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贺渊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江初言,唇边笑容愈深。 “哗啦——” 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无形而粗壮的东西轻柔地摆动了一下。 “哗啦啦——” 水声,还有含糊不清的低语,男生低沉而富有磁性笑声…… 那些模糊的声音融在了一起,影影绰绰地从温热潮湿的白色水雾另一头传进了白珂耳里。 “啧。” 白珂用力地往自己身上泼了一瓢水,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野温泉附近水温适宜的泉眼,其实并不是特别多,而他现在选的地方水流倒是挺大的,水温却很低。 而白珂一直觉得冷。 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落龙洞里呆久了,以至于身体里一直残留着溶洞里阴魂不散的寒气,微温的水落在身上一点没有让白珂感到舒适,反而像是要把他身体里最后一点体温都全部抢走。 本来就很不爽,再听着不远处那两人的欢声笑语,白珂心中就越是烦闷。 不爽中,白珂干脆披着毛巾从池子里爬了出来,然后循着水声又往上走去。他还记得贺渊提到过,越是靠近山顶,水池的水温就越高。 然而白珂来来回回试了好几个水池,都觉得温度有点低。 “艹,他妈是在玩我吗?” 白珂耐心逐渐开始告罄,最后他一眼看到了石槽附近搭过来的简易水管。真是这些水管负责把溪水引过来稀释水温。 白珂也懒得再跑来跑去,直接就在地上找了颗石头塞进了水管出水处。 果然,没有了溪水引入,很快他呆着的那个石槽里温度就上来了。 “哗啦……” 白烟腾起,热气袅袅。 白珂脱光了衣服,将自己全身都浸在了水池里。 终于,温热的水流浸透了全身,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的带了出去。 白珂长叹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舒服了点…… 然后,那种困倦感便慢慢地在身体里蔓延开来。白珂双眸微闭,任由自己在水流中浮浮沉沉。 恍惚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和徐远舟,江初言还有刘天宇坐在同一辆车上。 他们似乎正在赶路。 车子很颠簸,车窗外的天很黑。 【“快点——”】 【“快点快点快点,祂要追上来了!”】 他听到刘天宇在不停尖叫。 不知为何,在这个梦里他也非常紧张,他一直死死地攀着徐远舟的手臂,可是徐远舟也在发抖,也在尖叫。 【“江初言你他妈开快点,不然我们都逃不过!靠,他妈的都是里的错!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种神经病!”】 【“呜呜呜呜……救命……祂来了……祂跟上来了!”】 白珂听到自己在哭。 “轰隆——”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他们的车翻滚起来。 天旋地转之中,白珂看到车子里所有人都飞了起来。 “砰——” 然后,车子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 血。 汽油的味道。 火光。 还有一股浓浓的,难以言喻的腥臭味,包裹住了白珂的梦境。 还有人活着。 至少,白珂知道自己是活着的。 徐远舟也是,他和徐远舟紧紧贴在了一起,这下一点缝隙都没有留下来。 痛苦的□□从胸腔深处传出来。 他看到副驾驶座上的刘天宇低垂着头,大半个脑袋却已经瘪了下去。 然后,是江初言。 跟他们比起来,江初言受的伤是最轻的。轻得就像是有人刻意在车辆坠落时保护住了那个苍白孱弱的青年。 【“不——”】 只是,此刻的江初言一张脸却白得像是纸一样,明明受伤最轻,他脸上的神色却是最恐怖的。 【“不不不不——”】 他在座位上疯狂地挣扎起来,然而,他却像是被卡住了一般完全动惮不得。 然后,一只布满了鳞片的畸形手臂从破损的车窗外伸了进来,径直勾住了江初言的身体。 江初言尖叫起来。 【“放开我——不——放开我——救命——救命——”】 那是白珂从未听过的,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凄惨,最绝望的哀嚎。 江初言甚至死死地抠住了方向盘,徒劳无功地想要继续留在随时可能爆炸的车厢里。但是,没有用,更多的手臂,漆黑,修长,畸形,布满了鳞片,利爪就像是匕首一般尖锐,从车厢各处的窗口中伸进来。 就像是撕开一张a4纸一般,它们撕开了车厢内金属的部件,然后,它们合拢手臂,将那惨叫不休的青年直接拖了出去。 【别担心。】 一种古怪含糊,让人发狂的声音,从漆黑的阴影深处传来。 【会好的……下次一定会更好的……言言……我们再来一次……】 【“沙沙……沙……”】 白珂在梦中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看向了车窗外的巨大躯体,带有鳞片的躯体,就那样缠绕着整辆车。 最后,从空空荡荡地前挡风玻璃处,冒出了一只眼睛。 足以占满整个框架的,猩红的眼睛。 祂就那样无比平静而淡漠地盯着车厢里剩下的三个人类看了一会儿,一阵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几乎要将白珂的脑浆碾压成酱汁。 【“我再也受不了。”】 白珂听到自己喃喃开口,声音无比卑微而绝望。 【“……让我们死吧。”】 …… “唔……” 白珂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在温泉里打那个一个小小的打盹。 自己睡了多久? 他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脑子有点晕晕乎乎的。 再看周围,只见天地间一片白烟袅袅,从水面上蒸腾而起的水汽早已将白珂周围的一切填成了纯粹的白色。 白珂抽了抽鼻子。 他莫名的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而在闻到那股肉香后,他发现,自己忽然变得有点饿起来。 “白珂,我们应该走了。” 在温泉里泡了一会儿又清洗完身体后,江初言只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虽然还想继续享受,可看了看天色,江初言当机立断从温泉里爬了出来——他们如果想要在天亮时回到龙沼村,现在就必须要离开了。 江初言穿好衣服,一边整理着背包一边冲着之前白珂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声。 可白珂却并没有理会他。 “白珂……算了,我去看看。” 江初言叹了一口气,跟贺渊打了一声招呼,自己一脚深一脚浅,踩着湿滑的山道朝着另外那边走去。 不知道为何,这处的水汽和热气都比他们那边要浓很多。 找了一小会儿,江初言总算在靠近山顶的石槽里看到一个人影。 隔了好几米远,一股热气便挟裹着水汽席卷而来,熏得江初言几乎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白珂竟然在这个地方泡温泉?他不觉得烫吗? 一丝疑惑闪过江初言的脑海。 “白珂?” 他又喊了一声。 “嗯,我听到了。” 总算这次他听到了白珂的回应。 “我马上就出去。” 水雾之后,白珂的身影晃了晃。 江初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我们得快点下山,如果太晚不安全。” 他说。 一阵风吹来,水汽似乎淡了一点。江初言在转身准备离开之时,余光无意间瞟到了白珂的影子,江初言愣了一瞬。 奇怪? 他怎么觉得,白珂此时的动作,很像是整个人窝在水池里,还在不停地从水里捞东西吃? “白珂,你要不要我帮忙?你能出来吗?” 江初言心里一突,脱口问道。 “不用。” 白珂声音生硬地拒绝了。 而江初言在此时缓过神来,他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真是的,怎么自己看着白珂,会想到贺渊讲的那个编出来的故事呢? 真是想多了。 果然,没过多久,白珂就穿好了衣服,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走吧。” 他对江初言说。 眼神有点空,像是泡温泉泡懵了。 “好。” 江初言对上他的的眼睛,莫名愣怔了一瞬,慢了半拍才应道,然后,江初言不由自主地又往白珂之前泡温泉的石槽看了一眼。 跟白珂擦身而过的时候,江初言竟然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 肉香。 靠,自己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江初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忘掉温泉汤的故事。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都一路无话。 让江初言有点在意的,也就是白珂回去路上走路要比往常慢一些,步态似乎也有点怪。 但问了之后,白珂也只是说自己泡温泉泡久了有点晕晕的。 这一点江初言也没逃过,因为肌肉在热水的冲刷下彻底放松,江初言也觉得身体沉重头晕脑胀,恨不得立刻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睡上几个小时。 所以,他也就压下了心头时不时就要跳起来的那一点心慌意乱,就那样默默赶路。 龙沼的天比江初言想的还要黑得快。 明明从山上下来时候天穹还是一片明亮的蓝色,看到龙沼村时,天空却已经呈现出了暗淡的紫色。 太阳一落山,风就像是静止了似的,整个世界都好像瞬间陷入了死寂之中。 龙沼村里一片灯火通明,窄窄的土路两边还有尚未完全处理好的灵塔残骸在冒着白烟,可是人却不见了。 虽然能猜得到,村民们大概就跟昨天一样因为畏惧水猴子而提前躲进了自家楼里,整个村子里的气氛还是叫人觉得十分紧张。 江初言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紧接着,他就在龙沼村的村口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男人。 “哎呀……你们三个……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看到江初言他们时,布达措措眼睛亮了起来。 光看布达措措的脸,已经完全看不出今天早上村筵上那场意外中展现出来的惶恐不安。那个殷勤周到的村长又回到了他们面前,并且看上去比之前更加体贴,更加细致。 “那里可不吉利。” 布达措措看了贺渊一眼,嘴里小声嗫嚅道。 “嗯,我们就是……过去看看。” 贺渊敷衍地说道。 几句话功夫,天色又暗了点。布达措措猛然噤声,抬头看了眼天空。 “好了,你们得赶紧回去了,今天晚上会下雨——水猴子最喜欢这种天气了。” 布达措措脸上闪现出了一丝紧张。 “而且今天早上龙神现身了,那些东西会更凶。” 村长声音急切地催促着三个外来者赶紧回到小楼中去。 “今天晚上可要看着点灯……别让灯熄了。” 尽管江初言三人一听到“水猴子”三个字就面色古怪气氛尴尬,布达措措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似的,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小心水猴子。” 最后,布达措措才满脸担心,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呼……” 眼看着布达措措的背影消失,江初言这才无声无息地嘘了一口气。 “你还别说,布达措措这么紧张,搞得我也有点紧张了。” 路过那些燃着灯的小楼时,江初言都可以感觉到,紧闭的窗户与门缝之间,似乎一直有眼睛在死死盯着他。 “没事,这里的人就这样。” 贺渊说道。 然后他看了江初言一眼,直接弯下腰,就将楼梯完全收了起来。 “行了,这下就不用担心水猴子。” 他说道。 小楼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我们回来了。” 江初言忍不住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江初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人呢?” 而就在此时,贺渊“咔”的一声拉下了电灯线, 一阵嗡嗡的电流声响后,悬挂在高高天花板上的电灯泡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徐远舟?” 江初言简直要被徐远舟吓一跳。 如果不是贺渊开了灯,他都没有注意到火塘旁还有一个人。 徐远舟正弓着背,用膝盖抵着额头发着呆。 一直到灯光亮起,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初言!” 然而,在看到江初言身后跟着的白珂后,徐远舟脸色倏然变得格外晦暗。 他胸口起伏起来,情绪很是不对,但是下一秒,他又强行镇定地直起身来。 “啊,你们,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 小楼隔音如此差,可徐远舟却表现得像是刚刚意识到有人进来一般。 江初言有点奇怪的看了徐远舟一眼。 对方此刻的样子十分反常。江初言本来都做好准备迎接一个情绪激动死缠烂打的人,可现在徐远舟现在看上去却安静得不像话。 江初言甚至觉得,徐远舟现在似乎还有点回避自己。 因为他们回来后没有几分钟,徐远舟就避开他的目光,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躲进了房间里。 …… 江初言盯着徐远舟佝偻的背影看了几秒钟,视野就被贺渊挡住了。 “刘天宇怎么还没起来?他睡了一天吧?” 贺渊抬着头看着二楼,喃喃说道。 听上去似乎还挺担心的样子。 “我去看看。” 江初言闻言立刻就把徐远舟抛到了脑后,赶紧上了二楼。 “嘎吱——” “嘎吱——” …… “刘天宇,你还醒着吗?身体还是不舒服?” …… 徐远舟在一楼的房间里,依然可以清楚地听到江初言的一举一动。 听到对方熟悉的声音,徐远舟胸口却是一痛,一股血腥气腾然涌起,填满了他的喉咙。 而就在此时,白珂已经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目不斜视地擦过他就准备上床。 徐远舟猛然伸手,一把拽住了对方。 白珂被他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 白珂猛然转头,烦躁地瞪了徐远舟一眼。 他的头还是很晕,甚至连敷衍徐远舟的力气都没有。 “……” 有好几秒徐远舟一个字没说,他只是喘着粗气一直死死盯着白珂,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就这么僵持了几秒钟,徐远舟才沙哑开口:“你为什么要去找江初言?你觉得你已经可以拿捏住我了,所以要去找初言威胁我?” 闻言白珂头顶满是问号。 “什么拿捏不拿捏……远舟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头有点晕,我想睡觉……”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错误,你不要觉得你拿到了我的把柄。如果你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初言,我,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说话间徐远舟手一直在抖。 白珂的眼底闪过一丝烦躁。 其实一直以来白珂都知道,是自己舔徐远舟比较多,现在不管怎么说徐远舟都处于弱势,要是正常情况他就算是一头雾水也可以把身段放软说些好话哄哄对方。 然而,今天白珂看着这样的徐远舟,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白珂只觉得自己头晕晕沉沉的,困到连眼睛都已经快要睁不开了。 他没有任何耐心地甩开了徐远舟的手。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我很困,我去睡觉了。” 白珂径直走到床前,甚至连衣服都没有脱就直接躺在了床上。 而徐远舟则是剧烈地喘息着,他盯着地上白珂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整个人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白珂眼底的冷漠让徐远舟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本想摇醒对方,可是,看着白珂的背影,徐远舟又恐惧地缩回了手,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激怒了白珂,让白珂把那件事情告诉江初言。 如果是那样的话…… 他就再也不可能挽回江初言了。 “艹,这只是一个错误。” 一边想着,徐远舟一边颓废地半坐在了地上,他用手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他很清楚自己放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而此时此刻,他回想起下午发生的那一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做—— 他和白珂,上了床。 其实当时白珂丢下他跑出房间时,他已经能算得上是怒不可遏了。 毕竟,本以为自己被抛弃后还有白珂在身边,结果白珂就因为自己的一句重话,直接就撂担子不干了。 这对于徐远舟的自尊心来说,根本就是一个核弹级别的巨大打击。 给自己草草包裹好伤口,徐远舟就没好气地直接躺在了床上。 然而,躺下去没多久,手上剧痛渐消,他昏昏欲睡之时,他的身后忽然缠上了一双冰凉的手。 是白珂去而复返了吧。 而且,也许是因为受到了刺激,一直以来都在暗暗勾引的男生,这次却直截了当奔了主题。 徐远舟的身体一瞬间僵住。 “别乱来——” 他不自然地说道。 然而,在对方巧妙的技巧下,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起立。 第88章 第 88 章 “白珂,你,你别乱来。” 徐远舟呼吸沉重。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到一双惨白的手扬起,紧接着,一张厚实的毯子盖了过来,黑暗中徐远舟视野一片漆黑。 只剩下了白珂。 徐远舟身体一抖,伸手就想把白珂推开。可是摸到的却是一手濡湿。 白珂这是……哭了吗? 也就是在这一刻,徐远舟忽然就心软了。 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暴自弃。 白珂追了他那么久,他却一直敷衍着白珂。而江初言呢?他就像是狗一样跟在江初言后面跟了那么久,江初言说不要他,就真的不要他了。 其实他根本就灭有必要为了一个已经跟自己分手的人守身如玉吧?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同时,徐远舟的理智也如同铁锅上的黄油一般分崩离析。 …… 等到他清醒过来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而他也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徐远舟太了解自己曾经的两人了,以江初言的性格,根本就不可能容许一个挽回期间还在跟别人上床的人。 “艹,该死——” 他发出了一声诅咒,整个人恨不得回到几十分钟前揍死那个脑抽的自己。 床上很乱,大概是因为心情极为糟糕的缘故,那股腥臭的味道简直快要让徐远舟呕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起床上的痕迹,然而抱着乱糟糟臭烘烘的床单,他又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应该做什么。 “白珂,怎么办……艹,怎么办怎么办,初言一定会不要我的,这下真的完蛋了,我跟他彻底没可能……靠,我怎么可能跟他分开……” 绝望之中徐远舟控制不住地开始喃喃自语。 然而,只听到几声“嘎吱”声快速从自己身后闪过。 “白珂?!” 等徐远舟回过头时,只看到了半开的门扉。 他的心脏瞬间缩紧,追出去后却发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白珂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徐远舟在一楼魂不守舍地等来了从落龙洞归来的江初言。 但是比起江初言,更让他紧张到魂飞魄散的,却是那个跟在江初言身后,神色恍惚的影子。 这该死的白珂! 曹尼玛的白珂! 徐远舟都能猜出白珂的想法,这无非就是故意去缠着江初言,然后用行动来威胁自己,让自己不可能再甩开他…… 徐远舟又后悔,又烦躁。 可是,他发现自己完全无计可施。 他喜欢的人只有江初言,要让他放弃江初言,那根本就是在拿刀在往他心里捅。 可是,如果不跟白珂在一起……一旦白珂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告诉初言,他也不可能再跟初言在一起。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徐远舟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魂不守舍的度过接下来的时间的。 期间江初言跑来问他刘天宇中途有没有出房间,他也浑浑噩噩不知道回答了什么。 骤然看上去,江初言对待他好像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徐远舟之后给他发了无数条讯息,江初言却始终像是没看到一样。他和江初言的关系仿佛永远凝固在了“同学”这个位置上。就连刘天宇,因为身体不适,从江初言那里得到的关注都比徐远舟 要多。 在辗转反侧中,夜不知不觉深了。 在龙沼的第二个晚上,徐远舟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一直都有人在他耳边嘻嘻直笑,可那笑声听上去很古怪。 笑声非常含糊,嘶哑,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恶毒气息。 徐远舟隐约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他翻了一个身企图躲开那如影随形的低笑,可无论他怎么躲笑声依然缠绕着他,他的意识渐渐开始上浮,蓦地,他睁开了眼睛,清醒了过来。 “嘻嘻……” 然后他听到了那笑声。 徐远舟在床上彻底僵住,每一颗毛孔都在往外渗着凉气。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在深夜忽然惊醒的他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很确定那笑声绝对不是什么幻觉。紧接着,他又听到了更大的动静——动静是从与他一席之隔的,白珂的房间里传来的。 意识到这点之后,徐远舟这才稍微镇定了点。 “白珂,三更半夜的,你在干什么?” 可是白珂并没有回答他,相反,对方甚至得寸进尺地开始唱起了歌。 一阵烦躁感袭来,徐远舟干脆翻身下床,直接朝着白珂的床边走去。 “你到底打算怎么——” 徐远舟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片昏暗的房间里,白珂正背对着他,坐在墙角杂物堆前。 在他面前,是一面斑驳的镜子。 窗外隐隐投出些许微光,是为了驱逐水猴子而亮起的灯。而现在,就是那稀薄的红光,微微照亮了白珂的侧脸。 还有,他面前那面镜子里的人影。 徐远舟无比惊讶地站在门口,目光刚好对上了镜子里白珂的眼睛,那是一双陌生到极点的眼睛,就跟那张脸一样陌生。 透过镜子的反射,他清楚地看见,“白珂”咧开了嘴,冲着他发出了一声恶毒的笑容。 他本来还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就传来了一阵细弱的歌声。 从白珂的身体里,传出了一种完全陌生的,孩童似的稚嫩歌声。而白珂自己也像是六七岁的孩童一般,正在对着镜子唱着歌,拍起了手。 “叮叮当,叮叮当。 龙老爷,娶新娘。 新娘哭,锣鼓响。 先喝酒,再食汤。 来来来,快来抢。 脑浆稠,肚肠香。 吊长颈,檐下晃 脚尖摇,是新娘。” …… 渐渐的,白珂的歌越唱越急促。 而徐远舟看得分明,镜子里的那道影子……跟现实中白珂的动作,对不上。 “砰砰砰——” “初言……初言……醒醒……” 江初言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了。 徐远舟在门外发出的呼唤带着点颤音,声音又低又急。 江初言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揉着眼睛艰难地爬起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忍不住皱眉。 这么晚,徐远舟是在搞什么鬼? 一边这样想着,江初言一边打着哈欠痛苦将房门打开了一条门缝。 徐远舟就缩在他门口,手里捧着手机,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白得像是见了鬼。 “徐远舟?” “初,初言,”徐远舟死死盯着江初言,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我觉得,白珂好像有点不对劲——” “啊?” …… 江初言迷迷瞪瞪地,跟着同样被吵醒的贺渊一起下了楼,去查看徐远舟口中“不对劲”的白珂。 只是还没进门,他就听见了白珂的歌声。 江初言脚步一顿,心跳瞬间也快了起来。 “白珂——” 他深吸一口气,冲了进去。 白珂依然坐在镜子前,但是却并没有再跟镜子里的自己玩了。 他抱着膝盖,头一直埋在了膝盖里头。 此刻的他身形佝偻,看上去好像只有小小一团。 可镜子里却一直有细弱而尖锐,已经完全变调的声音传来。 “龙老爷,娶新娘,龙老爷,娶新娘,龙老爷娶新娘娶新娘娶新娘——” “砰——” 一声脆响。 是贺渊顺手抓起了手边的旅行杯砸了过去。 镜子碎了。 无数道裂纹遍布原本平滑的镜面,而一直紧紧缩在一起的白珂身体晃了一下,径直朝着一边倒了下去。 …… 江初言清楚地感受着那股寒意浸透了自己的意识,在镜子破碎之前他甚至都无法动弹。这个世界都变得冰冷,漆黑,黏腻。 而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种感觉竟然让他觉得是那样熟悉。 “白珂……” 白珂的倒下终于将江初言的灵魂拖回了现实,他朝着白珂冲了过去。而这个时候贺渊也终于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 所以,把白珂翻过来时,江初言看着他,被吓了一跳,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脸色能变成这样,又灰又白,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尸体,那种真正的尸体,就连脸颊和眼窝都已经凹陷了下去。 此时的他双眼翻白,唇齿间隐约漏了点白沫出来,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江初言呼吸一滞。 “快,快,来个人搭把手,先把他抱到床上去——” 也不知道为何,白珂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可江初言自己竟然没能抱得动对方。 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望向了徐远舟,毕竟徐远舟跟白珂一直关系都很好。 然而,此时的徐远舟却一直在门口,一脸惊恐地盯着白珂的方向,整个人看上去已经吓呆了,好像连动都动不了了。 “徐——” “我来吧。” 没等江初言再开口,贺渊已然伸出双臂,直接就托着白珂的身体,把已经昏迷过去的男生抱到了床上。 白珂即便是在昏迷中,身体也一直在细微地痉挛着。 江初言眉头紧锁,正准备给白珂盖点东西保暖,抬眼时候却瞥见了贺渊的手。 “贺渊?你怎么了?!” 江初言不由惊叫起来。 “啊?什么……靠,这什么?” 贺渊本来也没注意到不对,被江初言一提醒,他抬起手看了眼,顿时惊讶出声。 他的手竟然是一片鲜红。 “等等,初言,你的手!” 江初言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跳顿时开始狂飙,因为,他的手,也是一片濡湿的血迹。 意识到不对的江初言猛然望向了床上的白珂……他缓缓探向白珂的裤腿,是湿的,腥甜的。 那条黑色的裤子,早就已经浸透了血。 江初言嘴唇微颤,没有犹豫地直接拉起了白珂的裤腿,映入眼帘的画面,几乎要让江初言直接晕厥过去。 白珂的两只腿,早就已经是一团烂肉。 大大小小的血泡挤在已经变成紫红色的皮肤上,又因为摩擦和挤压破开,血水混合着组织液不断从破溃处溢出,让白珂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而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是…… 白珂的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凹凸不平,甚至还有的地方,已经能看到隐约的白骨,就像是,有人一点点,撕掉了他那松软的皮肉,吞噬殆尽一般。 “呕——” 徐远舟只远远看了一眼,便捂着嘴呕了出来。 江初言更是眼前一阵一阵开始飘黑晕。 因为,萦绕在他鼻端的不仅仅只有血的铁锈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非常淡的肉香。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89章 第 89 章 江初言完全想不通白珂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在温泉烫伤了吗?可是,回来的一路上白珂都表现得很正常,那么严重的烫伤总不可能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可是,如果不是烫伤,他那双腿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 还有他身上少掉的那些肉,又是谁弄的? 江初言感觉自己脑子里一团乱,他一直捂着嘴以免自己跟徐远舟一样只能趴在地上吐。 甚至,又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可能根本就是在做噩梦。 毕竟现实中怎么会有这么离奇又恐怖的事情呢? 可无论他怎么掐自己,他依然没有办法醒来。 白珂就躺在他不远处,昔日的大学同学,如今有一半的身体几乎都快熟了,身上还有肉块不翼而飞。 “初言,没事了……没事的……” 直到贺渊忽然抱住他,凑在他耳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江初言才缓缓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鼓足勇气,强迫自己又去白珂床边查探了一下情况。 而即便是没有医学背景的他也可以看出来,白珂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妙。 躺在床上的男生呼吸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微弱,体温也非常低,再去看瞳孔,发现瞳孔的反应也已经非常弱了。江初言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可定睛一看,手机屏幕上的信号栏却是一片灰。 入夜之后,整个龙沼村都没了手机信号。 江初言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我们需要医生。” 江初言咬了自己一口,舌尖溢出来的血腥味和腾然而起的刺痛,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一字一句地冲着贺渊说道:“白珂这样的情况,根本撑不到天亮。龙沼村人这么多,这里无论如何也应该有卫生院吧,一般来说村里应该也有医生才对。先把人叫过来进行应急处理,然后我们马上开车回城。” “这里没有卫生院。”可听到江初言的话后,贺渊脸色只有一片凝重,“……这里也没有医生。” “你在开什么玩笑——” “龙沼村的人身体都很好,他们很少生病,所以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医生。” 贺渊揉了一把脸,喃喃说道。 “不过我们可以去找布达措措,然后让他带我们去村巫。按照一般情况,村子里的巫师通常也有充当医生的职责。” 听到这里,江初言也不再犹豫。 “那我们就去找布达措措!”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 “别,别去!” 江初言还没有来及走出大门,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回过头时候刚好看到了徐远舟惨白的脸:“初言,你没听到么,晚上不能出去……晚上,是不能出去的……”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说不定,真的有水猴子。那个村长不是说了吗……他说晚上不安全。你看,白珂他就是被吃了,他,他被水猴子吃了……” 江初言眉头紧缩,板着脸一把甩开了徐远舟:“都什么时候你脑子里却只有这个吗?白珂快死了!不找村长不找人来处理,他可能撑不到白天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可是,水猴子……天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这里不对劲……” 徐远舟整个人都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仿佛精神病人一般一直在絮叨个不停。 而江初言看着这样的徐远舟,胸口也是一阵一阵地发沉。 “走吧。” 贺渊越过徐远舟,拉了江初言一把。 他将手里的手电筒递给了江初言:“虽然不知道白珂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大家同学一场总不可能就让他这么等死。布达措措应该也可以理解的。” 虽然看上去是在跟江初言说话,可贺渊的目光却是落在徐远舟身上的。 眼看着两人直接朝外走去,徐远舟还想再阻止。这下江初言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徐远舟,白珂状况这么差,我需要你冷静下来然后好好照看他——还有,待会你去把刘天宇也叫起来,让他跟着你待在一起。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安全起见,不要分开。” 说完,江初言便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小楼外漆黑的夜色之中。 “初言——别——” 徐远舟嘴唇翕合,喉咙里艰难地溢出了最后的劝阻。 而就在此时,即将离开平台的贺渊却猛然扭过了头。 男生的头颅一百八十度转向身后,浅色的瞳孔直直地对准了徐远舟。 徐远舟身体猛然一弹,双眼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 他惊恐万分地看着贺渊,整个人抖得宛若筛糠一般,无论他怎么张开口想要尖叫,嘴里却像是堵了东西一般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嘘——”】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贺渊用嘴型无声地说道。 男生那带着浓浓恶意的笑容,灿烂如花。 嘴角越咧越开,几乎要划到耳朵之下,露出了雪白而尖锐的牙齿,还有深红色的细长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下一秒,贺渊便将头扭了回去,一个跃起跳下了高高的平台。 徐远舟用手捂着嘴,只能大口大口倒抽着冷气。 刚才…… 他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贺渊,他到底是什么?! 深夜的龙沼村有种让人难以呼吸的凝滞与压迫感。 没有风。 没有虫鸣。 甚至就连那些劣质的灯油在一栋栋吊脚楼下灼灼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都没有,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车体吞噬了一般。 空气很潮湿,在他们睡着的时候似乎确实有下雨,村中纵横交错的小径上泥巴被雨水融化了,踩上去又粘又滑,简直就像是踩在沼泽中一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晚上的龙沼村跟白天的村落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这里好像变得更大,更复杂,那一栋一栋挤挤挨挨靠在一起的吊脚楼,就像是某种巨大的怪物一般屹立在黑暗中,正悄无声息地凝视着脚下两个闯入夜晚的人类。 江初言死死咬着牙,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太过于心慌意乱。 “这边——” 贺渊一直拉着江初言的手,一脚深一脚浅飞快地朝着布达措措家赶去。 幸好也有他的领路,不然江初言怀疑自己在找到布达措措家前就已经迷路了。 不过,站在布达措措家楼下时,江初言才惊诧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根本没法去村长家拍门——他瞪着两米多高的平台,彻底傻眼。 为了防水猴子,一旦到了天黑龙沼村的村民就要把楼梯收上去。 唔,好像刚才他们出门时忘记叮嘱徐远舟收梯子了……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江初言的脑海,但下一秒就被他完全抛之脑后,因为他眼看着贺渊面不改色,一个助跑就直接跳起双手直接勾在了平台边缘。 男生的腰腹骤然用力 ,以强悍到不可思议的核心力量骤然拱起身体,然后翻身踩上了平台。 “初言,来——” 随即他趴在平台上,朝着江初言伸出了手。 江初言也没有犹豫,将手递给了贺渊。然而,就在他被贺渊拉上去的那一瞬间…… “哗啦——” 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脚踝一闪而过。 江初言的心跳猛然间快了一拍,可等他爬上平台再回头往楼下看时,唯一能看到的就是那些悬挂在平台下不停摇晃的悬灯,以及它们落在地上的影子。 等等,影子? 江初言的目光在地上的影子上凝滞了一瞬。 因为光源在脚下的缘故,江初言的影子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地上。 但现在,正对着江初言,一道人影正一动不动地贴在地上。 就像江初言在盯着它看一眼,它似乎也正在盯着江初言。 江初言死死咬住嘴唇,惊恐中他无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被凹凸不平的平台木板一绊,江初言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而等他在强忍着心慌靠近平台边缘张望时,几秒钟之前出现的那道影子已经消失不见了。简直就像是江初言产生了幻觉一样。 “砰砰砰——” 身后传来了贺渊用力敲门的声音。 “布达措措,开门,我们有人出事了!” “砰砰砰——” “布达措措!” …… 江初言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然后,他也跟上了贺渊,开始用力拍起了布达措措的门。 然而,如此差的隔音,如此安静点的夜晚,无论他和贺渊怎么敲门怎么喊人,小楼里依然一片死寂毫无动静。甚至就连附近的那几栋楼里也安安静静的,连隔窗问话的人都没有。 江初言愈发觉得不对。 好奇怪,一切都好奇怪。 在情感链接如此紧密的乡村,真的有人会做到如此冷漠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吗吗?还有,布达措措真的可能睡得那么死,这么大动静都不起来? “怎么办?” 江初言看着悄无声息的门扉,难掩恐慌地问道。 “为什么他们不开门……” “不知道。”贺渊转头望向江初言,神色中充满了无奈,“看样子只能来硬的了。” “硬的?” 江初言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叫“来硬的”,就眼睁睁地看着贺渊后退两步,然后一脚蹬向了面前木质的大门。 厚实而高大的木门在贺渊的脚下发出了刺耳的尖叫,连续几下之后,江初言敏锐的听到了木料断裂的声音,是门后的挡门条,被贺渊硬生生直接踢断了。 “嘎吱——” 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 门内一片漆黑。 即便是如此大的轰鸣声,布达措措的家里,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江初言的背后窜过一阵冷意。 手中的汗水浸湿了手电筒把柄。 “贺渊。” 他不受控制地攀住了贺渊的袖口。 “没事,别怕。” 下一秒,贺渊直接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然后,他打开手电筒,用肩膀撞开了那扇大门,带着江初言走了进去。 虽然早就隐隐有所感觉,感觉周遭一切都不对劲,可真的进到布达措措家里来的时候,江初言还是惊呆 了。 即便此刻他与贺渊照明只能靠手电,可光圈照射到的所有区域,都无比清楚地昭显出一件事——这里早就没有人住了。 灰,到处都是灰,还有丝丝缕缕挂满了灰尘的蜘蛛网。 视野所及之处,所有陈设摆件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灰。整个房子里都找不出一件完整的家具,只有横七竖八躺在各个角落里的废弃物与破烂。 黑暗中,有一种让人背脊发凉的极度邪恶气息正循着那陈腐潮湿的气息缓缓而来,一点点覆盖在大厅中呆若木鸡的两人身上。 “贺渊……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江初言无比僵硬地问道。 “可是,这里我来过,这里应该就是布达措措的——” 就在贺渊开口时,手电筒的光圈忽然对上了一张没有任何皱纹,光滑而又惨白的脸。 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出现在那里多久了,黑暗中,它就那样静静地挂在半空中,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准了大厅中两人。 它脸上满是笑容。 …… 江初言已经发不出声音。 往后退去时他打了个趔趄,他膝盖一软险些坐在地上。 恐惧感排山倒海而来,江初言甚至觉得自己的内脏都缩紧了。 “呜,贺渊——” 江初言不受控制地死死抱住了贺渊。 “等,等等,你别怕……” 好在贺渊看上去要比他冷静许多。 男生在短促地倒抽一口冷气后,上前用手戳了戳那那张浮肿青白的脸。 “这只是面具。” 他哑着声音喃喃说道。 “是用猪头做的,应该还没有阴干好,所以看上去像是人脸……” 然而正在他说话间,那张尚且残存着弹性的面具却忽然动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 江初言这下实在控制不住,他抓着贺渊尖叫出声。 “啪嗒——”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具的嘴缓缓张开,一只体型庞大的怪虫就那样晃动着触须,一点点从面具的口中挤了出来,它的肚子不正常地膨胀着,隔着半透明的肚皮,江初言甚至都可以看到它体内早已经孵化的线虫正在它身体内部不断摇曳,蠕动。 这让这只怪虫的动作显得非常笨拙。 它直接从面具的口中掉了下来。 不过,一落到地上,它的动作就变得异常迅速,也许是受了惊吓,它躲避着光线,哧溜一下就要往杂物的缝隙中钻去。好巧不巧,江初言正好就不幸地站在了它逃窜的路线上。 江初言跳了起来,在汗毛倒竖的同时他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猝不及防间,江初言背后一痛,竟然就那样直接撞倒了身后一大堆歪歪斜斜堆积在一起的杂物。 一连串连锁反应后,断了腿的双开门老旧穿衣柜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没有阻尼的柜门霍然洞开,里头噼里啪啦又掉了不少东西出来。 其中一个满是灰尘,颜色都已经褪色的背包更是擦着江初言的肩膀掉在了地上。 “初言,你没事吧?!” 贺渊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将江初言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江初言恍惚了好几秒钟,才强行让自己回过了神。 “没,没事,我就是……被吓到了。” 江初言干巴巴地承认道,声音里的颤抖始终未曾消去。 贺渊定定地看了江初言好久,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别怕,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江初言的睫毛微颤。 贺渊的凝视在此刻显得专注而又柔软。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视线传递到了江初言的身体里。 自己跟贺渊离得太近了。 近到贺渊只要再一低头就能吻到自己——事实上,江初言是真的以为,贺渊马上就要吻下来。 然而贺渊并没有那么做。 高大的男生倏然后仰与江初言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抬起手,轻轻在江初言眼角擦拭了一下。 “你说你胆子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 男生叹息道。 而江初言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己已经因为惊吓,渗出了些许生理性的眼泪。 被贺渊碰过的那一小块皮肤烫得吓人。 “……这里好像真的没有人。我们去隔壁看看。” 贺渊又用手电筒在废墟一般的小楼里晃了一圈,然后开口道。 江初言点了点头,正准备跟上对方离开,脚尖却不小心提到了某样东西。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脚下正踩着一本笔记本。 原来是之前掉在身边的那个背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拉链已经开了,笔记本也因此掉了出来。 江初言没有多想,他只是下意识地将笔记本捡了起来。 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笔记本时—— 在无比寂静的龙沼村里,隐隐预约传来了一声惨叫。 江初言背脊一凉。 他听得出来,那是…… 那是徐远舟的尖叫声。 稍早之前…… 江初言和贺渊离开后,徐远舟无比呆滞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他并没有太靠近白珂,因为,胸口不断盘旋的恐惧感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他不断抓着自己的头发,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自己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贺渊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如此似曾相识?似曾相识到他一直到现在都在战栗不已,就好像他隐隐约约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不,他不知道具体的事项,他只知道,接下来会有非常恐怖,非常糟糕的事情。 而他根本无处可逃。 “嘎吱——” 就在这个时候,徐远舟听到了清晰无比的脚步声。 他颤抖了一下,然后才鼓足勇气慢慢回头。 “刘天宇?” 慢了半拍他才将面前这个表情古怪,面部浮肿的人跟昔日的同学联系到一起来。 真奇怪,虽然细看之下刘天宇还是刘天宇,可骤然望过去,刘天宇的脸却有一种随时要融化的感觉。 而刘天宇正直勾勾盯着徐远舟,嘴角泛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诡异的笑。 “你终于知道起来了。” 徐远舟被刘天宇笑得心头火起,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他恨恨瞪了刘天宇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只晓得在房间里睡觉,流个鼻血而已就好像你人都快挂了。现在就只晓得在这里笑,你他妈有什么好笑的,白珂要死了你高兴了是不是——” “你不累吗?” 偏偏徐远舟话还没有说完,刘天宇就打断了他。 男生一脸古怪地看着徐远舟。 那种又深又黑的眼神,让徐远舟胸口那股怪异的感觉愈发明显。 刘天宇那没头没脑地问话更是叫他摸不着头脑。 “你他妈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累吗?”简直就像是弱智一样,刘天宇一直在絮絮叨叨,“我看着你都觉得好累啊?你一直背着那两个人,真的不会觉得很重很累吗?” 徐远舟的动作顿住了。 “刘天宇,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我警告你,这种时候不要再搞这种无聊的事情……” 他不可思议的问道。 刘天宇却径直走进了白珂的房间,然后,他小心翼翼扶着那面已经被敲碎的镜子,对准了徐远舟。 “我没有开玩笑啊。” 徐远舟耳畔响起了刘天宇认真的回答。 “不信,你可以自己看啊。他们一直都趴在你背上不下来,所以我才问你累不累嘛。”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90章 第 90 章 徐远舟呆若木鸡地看着那面镜子。 破碎的镜子倒映出来的影子也是参差不齐的。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被恐惧和疑惑彻底填满的脸,脸很白,眼睛睁得仿佛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一般。 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另外两张脸。 是熟悉又陌生的两张脸,他们一左一右贴在他的耳边,有一张脸尚且保留着活时的容貌,而另外一张脸却已经彻底破碎,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 是啦,哥哥与那个人坠楼时,哥哥刚好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这个真没办法,两个人都撞到一起了去了,你就算是再包红包给我,我也做不到啊,这内脏都混在一起了这谁分得清啊?”】 时隔多年,徐远舟仿佛又听到了收尸那人对父母说的那些话。 “滴答……” “滴答……” …… 粘稠的黑血顺着哥哥恋人的眼眶流淌下来。 他的眼珠早就从破碎的颅骨中挤了出来,如今在松松地悬挂在下颚骨旁边,参差不齐的白色骨茬从猩红的皮肉中刺了出来,正抵着徐远舟的下巴。 他的另外一只眼睛正紧紧贴着徐远舟的眼角。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珠一直在快速颤动着。 满是尸斑的手臂看上去无比绵软,徐远舟知道,那是因为被皮肤和肌肉包裹的骨头如今都已经碎掉了的缘故,它们的手臂就那样缠在他的肩头与脖颈之间,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可笑的蜘蛛玩偶。 “嗬……嗬嗬……” 徐远舟听到那个人破碎的喉咙里冒出了一连串含糊的咕哝。 “小舟,他在问你,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情呢?” 紧接着他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早已死去很久的,曾经被认为是天之骄子的青年正对着他咧嘴而笑。 他的牙龈和嘴角全是血。 徐远舟剧烈地喘息起来,他嘴唇翕合着,目光直直地盯着镜子,可是他连一声气音都发不出来。 “不是说好了,要替我们保密的吗?” 哥哥却还在对徐远舟轻声低语。 “小舟,为什么呢?我们两个不是最好的兄弟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告密呢?” …… 徐远舟完全失去了力气。 他抽搐着,软软地跪倒在地。 “对不起。” 他挣扎着挤出了一声破碎的呻·吟。 “对不起,哥,对不起……” 然后他重复说了很多遍。 其实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打那个电话。 是啊,其实他早就知道哥哥跟老师之间的恋情,哥哥甚至笑着跟自己探讨过,等大学毕业后就跟父母出柜的事宜。事实上,徐远舟跟哥哥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很融洽。他们之间相处得就像是朋友一样…… 然而,也许是那天一个不小心又听到了父母无意间的抱怨,说为什么徐远舟不能跟他哥一样让人省心点。 又或许,是在学校听到了同学的窃窃私语。 说完全看不出来,徐远舟原来跟那样的哥哥,会是亲生兄弟…… 在不经意间忽然膨胀的恶意突如其来地占据了徐远舟的心灵,等理智回到身体的时候,他已经挂掉了保卫处的电话。 他说,看到了天台上有人影在晃动。 他说,你们去看一下吧,说不定是有人在偷东西。 如果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口中完美无瑕的哥哥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他们还会将所有的赞美和注意力全部投注于那个人身上吗? 他们…… 他们会多看自己一眼吗? “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死。” 勒在脖颈处的手臂缓缓收紧,像是冰冷的蛇在绞杀自己的猎物。 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郁,身上的重量逐渐压得徐远舟抬不起头来。 是啊,背上了两具因为撞击而混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尸体,又怎么不会重呢? 徐远舟不堪重负地嚎哭起来。 哥哥也知道,那一天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只有徐远舟。 那么聪明的人,在临死之前一定已经想通了一切…… 青年临死前望向徐远舟的眼睛,一直是萦绕在他心头的永恒的噩梦。 “嘻嘻……” 徐远舟听见哥哥笑起来。 那是一种极度恶毒而可怖的笑。 “你很高兴。” 尸体的手贴在了徐远舟的脸上。 “你当时很庆幸……庆幸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死了,不是吗?小舟。” “可是啊,你自己之后也变成了同性恋呢。” 哥哥此次直笑得的说道。 “今天,你快乐吗?” …… 徐远舟的身体开始不断颤抖。 忽然间,许多模糊的记忆挤进了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那些发生在今天下午的,真实的事情。 “不……不……不不不……” 徐远舟彻底崩溃了。 他想起了“白珂”的真正面貌。 是虫子。 他曾经一脚踩碎的虫子回到了他的床上。 巨大的,蚰蜒一般粗壮而多足的虫子,足有一米多长,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液。 它就那样在他身上扭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 徐远舟想要尖叫。 他用力地用头撞击起了地面,在恐惧中他不断痉挛,抽搐,哭嚎,他想要将下午发生的那些事情彻底抹去,就像他把那天晚上告密的事情抹去那般。然而没有用,覆在他身上的尸体们发出了刺耳的大笑,哥哥一直凑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叙述着那令人发狂的作呕的一切。 不…… 不不不不…… 徐远舟发了狂一般抠挠起了自己的身体。他脑袋嗡嗡作响,恨不得能够把自己的皮肤就此剥下来。 …… 他快发疯了。 江初言在赶回小楼的那条漆黑的村道上,忽然听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 “叮铃铃——” 系统默认的清脆铃声在死寂的夜晚听上去异常刺耳。江初言脚步一顿,惊诧地看向屏幕。 明明信号格还是一片灰色,可是,屏幕上却一直跳动着徐远舟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徐远舟能够拨通他的手机,江初言接通了电话,话筒那头传来了徐远舟声嘶力竭的嚎哭。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情绪极度激动,那嚎哭听上去有种诡异的陌生感。 “呜呜呜……初言……我受不了了……” “初言,好恶心啊我好恶心艹我要疯了……” “ 我好痒……我全身都好痒,艹,我起泡了,我肯定是过敏了……” “呜呜呜都是我的错,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我错了……” …… “徐远舟?!发生了什么?徐远舟——” 没等江初言问清楚徐远舟到底发生了什么,电话那头的徐远舟却忽然噤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格外诡异又古怪的声音。 像是湿润的塑胶袋在互相摩擦。 “徐远舟?!” 一股不好的预感腾然而起,江初言冲着手机焦急地吼道。 下一秒,手机就挂断了。 江初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被极度的惊惧冻结在了胸臆之间,他颤抖着手给徐远舟回拨了过去。 但这一次,电话那头却只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不再服务区”的机械电子音。 江初言全身冰凉,手心的冷汗太滑,手机差点直接从他掌心掉出去。 “初言!” 直到有人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江初言才愕然回神。 拉他的人自然是贺渊。 皮肤黝黑,身形高大的男生如今正紧锁着眉头严肃地盯着他。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冷静一点,我还在你旁边,你不是一个人。” “可,可是徐远舟,我从来没听到徐远舟用那种声音说话过。” 简直就像是一个疯子一样,一个被吓到彻底神智时常的疯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初言喃喃问道。 “我们会搞清楚的。总之……谁?!” 贺渊应了了一声,而就在此时,他忽然顿住话语,一把拽住了江初言。 男生猛然掏出手电,往自己身后照了照。 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可是……可是江初言却惊恐地看到,村道两边茂盛的灌木丛里,有一块地方,枝叶正在不停地晃动。 江初言的心跳瞬间加快了。 他本能地抓住了贺渊。 “贺渊,那是……那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近乎耳语。 贺渊反手抓紧了江初言,他的手冰冷得就像是死人,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摇曳不休的树丛,表情凝重得仿佛能刮出冰屑来。 “初言,别回头,快走。” 说完,贺渊拽着江初言开始跑起来。 然而今天晚上他们的运气显然不怎么样,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江初言感觉到脸上忽然一湿。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脸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转瞬间,黄豆大的雨点开始不断从空中噼里啪啦落下。忽如其来的大雨让龙沼村的小道变得一片湿滑,无论多么心急如焚,江初言和贺渊的速度还是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当然最糟糕地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速度受限,最糟糕的是…… 在这场好像天空漏了个洞似的瓢泼大雨下,小路两边吊脚楼下原本一直燃着的油灯,正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盏一盏地熄灭。 原本就微弱的火光没用多久便被雨水吞没。当最后一盏灯熄灭的同时,黑暗就如同一片濡湿的幕布轰然扑向了小路上的脆弱人类。 “沙沙……” “沙沙沙……” …… 而江初言听得很清楚,在大雨的遮掩下,在他们身后,树丛开始剧烈地哗哗作响。 黑暗中 ,有东西正在飞快地爬行。 【“今天晚上可要看着点灯……别让灯熄了。”】 【“小心水猴子。”】 布达措措那充满了恐惧的提醒忽然在江初言的耳畔回放。 在拼命奔跑的同时,江初言的余光扫过了两侧树丛中一闪而过的白影。 像是一个人。 但是,又不完全是人。 它们的肢体是一种畸形的修长,一对一对就那样直接从惨白的身体两侧延伸出去。 最多的一个“人”身上起码长了数十双手臂。 最少的身上也长了两双手外加一些七零八落探伸出来的肢体。 凭借着蜘蛛一般的双手与拉长的腿部,那些似人非人的生物密密麻麻,挂满了路边的每一棵树。 它们旋转着平板的空洞的脸,深深凹陷在眼窝里的纯黑眼珠,就那样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狼狈狂奔的两个人。 一动不动。 …… 看到那些东西时候,江初言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但下一秒,他又被贺渊一把提了起来。 “别看!” 大雨中,贺渊的声音显得朦胧而遥远。 江初言死死咬住了牙关,任由贺渊扯着自己艰难地开始朝着小楼的方向奔跑。 “沙沙……” “沙……” 明明觉得挂在树上的那些东西没有动。 然而身后的声响却一直死死地咬着他们不放。 江初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跑得这么快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小楼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 大门并没有完全合拢,还留着一条缝隙。 电灯泡昏黄的光线从窄窄的门缝中透了出来,虽然很暗淡,可在此时时刻的江初言眼里,那光线却比阳光还要璀璨动人。 “快快快,快到了!” 他听到贺渊急切地吼道,等到了楼梯前,男生干脆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直接把他推到了楼梯中间。 “贺渊——” 江初言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平台,再回头时,刚好看到了贺渊身后的那群噩梦般的生物。 那些像是用人体肢体和器官随意捏起来的怪物正朝着贺渊伸出手,它们咧着嘴,露出了细密的,像是钢针一般的牙齿,嘴角直接咧到了耳后…… 江初言甚至可以看到它们那外露的,粉红色的大脑。 “艹——” 江初言骂了一声脏话。 然后他一手拽着贺渊沉重的身体,把他用力脱先自己,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将手电筒用力地甩了出去。 “嘶嘶——嘶——” 那些怪物发出了几声尖利的鸣叫。 在光线的照射下它们瑟缩着退进了夜色之中。 “咳……多……多谢……” 贺渊尚未站稳就急急忙忙扑向了楼梯,将它收到了平台之上。 一直到做完这些,他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跌坐在地。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在雨幕中看着江初言,忽然笑了起来。 “救命之恩……当……当以身相许。” 江初言此时也是脚软到不行。 他看了贺渊一眼,艰难地挑起了嘴角。 死里逃生后,他的大脑如今一片空白,留下的,只有两人携手逃命时,贺渊带给他的体温。 “糟了。” 顿了半拍,他看向了已经被收起来的楼梯,方才那一瞬间的轻松消散殆尽。 他们走的时候,并没有收起梯子。 徐远舟应该也忘记收了。 所以…… 江初言和贺渊对视一眼,脸上齐齐变色。 江初言踉跄地冲进了楼里。 “徐远舟——” 他大喊着徐远舟的名字。 然而,几分钟前还在电话里对他嚎哭不已的男生,这时候却根本不见人影。 “白珂?” …… “刘天宇?” …… 一片寂静。 屋檐下的灯泡发出了一阵细细的嗡鸣。 整栋小楼里,仿佛只剩下江初言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与贺渊两人不断滴落的水声。 江初言的心跳已经快到让他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手很冰,脸也是,以至于他抚向自己时,就像是在触碰另外一个人似的。 冷静,房间里一直亮着灯,水猴子害怕光,它们就算爬上来了也不敢进来的。 江初言在心底不断对自己说道,然后他艰难地拖着步子,走进了一楼的房间。 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肉味,是那种不新鲜的肉被水煮后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腥臭味中夹杂着浓烈的铁锈气息。 是血的味道。 他们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徐远舟。 江初言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了贺渊,后者此刻正站在白珂的床前。 “白珂怎么样了?他还能撑住吗?” 江初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差点因为气味而呕出来。 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冲着贺渊问道。 贺渊用手指勾起了白珂身上盖着的被褥。 听到江初言的问话,他顿了几秒钟:“他……睡着了。你先出去吧。” 男生的声音生涩到好像喉咙里含了沙子。 江初言盯着贺渊看了几秒钟。湿漉漉的液体顺着他的发际线和后颈不断落下,将他全身浸得一片冰凉。而他已经很难区分那究竟是雨水,还是自己的冷汗。 江初言径直走向了白珂的床。 “初言——” 贺渊抬手稍稍挡了江初言一下。 “别看。” 他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慌。 然而江初言还是清楚地看到了白珂现在的样子。 他已经死了。 一直到这一刻江初言才真正看清楚白珂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从腰部往下几乎已经是一片烂肉。 而且,他一直佝偻着身体。 因为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煮熟了。 而煮熟的肉,是会收紧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91章 第 91 章 江初言捂着嘴冲出了房间,喉咙里一片血腥味,是他为了强迫自己咬出来的。 然而,无论他咬得多用力,在这样的夜晚都无济于事。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初言,你缓缓,靠,我就说了你不要看。” 贺渊追了出来,他用力地揽住了江初言,一只手不断地拍着江初言的背部。 男生抱他抱得很用力,胸口也异常坚硬厚实,仿佛只要缩在这个怀抱里,就可以把自己跟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彻底隔绝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初言甚至想要放弃。 他想要不管不顾,放任自己彻底精神崩溃。 然而,在极为压抑的几个深呼吸后,江初言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挣开了贺渊的怀抱。 “刘天宇。” 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然后他朝着二楼冲去。 “刘天宇还在房间里!” 他跌跌撞撞地踩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刘天宇的房间。 几声急促的敲门后,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而且奇怪的是,江初言发现自己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嘎吱——” 忽如其来地直觉让他将手探向把手。 门没锁,一拧就开了。 一股浓烈到极点的恶臭在开门后朝着江初言扑面而来。 江初言捂住了口鼻走了进去,打开灯后,就可以看到床上一动不动的刘天宇。 他的尸体已经膨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明明今天还跟自己说过话,可此刻的刘天宇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了好几天,身体腐烂的程度非常可怕。 江初言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麻木。 呼吸好像卡住了。 心跳也是。 他直勾勾盯着刘天宇,已经发紫的肿胀皮肉上,已经有许多大米似的小白虫在蠕动不休。特别是在刘天宇的脸上,蛆虫密密麻麻仿佛变成了他脸上的白胡子,正在不断从他的鼻孔与耳朵里涌出来。 “刘天宇,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初言听到自己开口对着面前的尸体询问道。 “你告诉我啊……发生了什么啊?!” 尖锐而嘶哑的声音,陌生得简直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人嘴里喊出来的。江初言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部分灵魂已经飘出了身体,正在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幕。 真好笑。 他甚至可以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在对自己发出嘲笑声。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对着一个死人尖叫?你难道觉得他还可以醒过来回答你问题吗? 是啊,为什么呢…… 可江初言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尸体高度腐烂散发出来的臭味,还有极度崩溃的情绪让江初言眼前一片朦胧。 在近乎崩溃的情况下,他任由贺渊把自己从房间里拖了出去。 “等等,初言,你冷静一点,我们都得冷静一点……” 贺渊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江初言趴在楼梯边缘,干呕了很久才慢吞吞站起来。 “白珂死了。” 他喃喃自语道。 “刘天宇也是。” 半晌,他缓缓转头望向贺渊,自己唯一剩下的同伴。 “可是,徐远舟说不定还活着,他,他刚才还在打电话求救……对,对,他一定还活着,这么短的时间,还有救,一定还有救……” 江初言 含着眼泪不断说道。 好像只要这么说,他就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哪怕他不断回拨徐远舟的电话号码,电话那都始终都是那个空洞又机械的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可江初言还是机械性的,一脸麻木地重新回拨着那个号码。 “初言,别打了——” 贺渊蹙眉,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徐远舟应该已经没救了。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到天亮后找人来帮忙。” 说话间,他伸出手来,准备按掉江初言手中的手机。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初言本能地缩回了手,躲开了贺渊的手指。 “别——” 他急促地冲着贺渊说道。 贺渊的动作顿住了。 江初言抬起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发现贺渊此时眉头紧锁,那双眼睛里闪烁着让江初言不懂的情愫。 “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根本没有余力去管徐远舟……” “我知道,”江初言颤抖着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他们都是我带来的……他们都是……我……带来的……我怎么可以让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钢针一般刺入了江初言的心中,几乎让他无法喘息,更无法逃脱。 “初言,这怎么可能是你的错呢?” 贺渊声音的声音变得低沉且轻柔。 “遇到这种事情,你也不想的,不是吗?” “听话,我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江初言的喘息在贺渊耐心的安抚下稍稍平缓了一点,然而,也就是在此时—— “嘟……嘟……嘟……” 原本一直在重复不在服务区的手机里,却忽然传来了通话待接通时特有的电子音。 紧接着,一阵清晰的电话铃声,在隔音不好的小楼里响了起来。 贺渊脸色顿时一变。 江初言骤然站起身。 “徐远舟?!” 他大喊道,然后,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 “今天又是个好日子,我和朋友们在一起……” 徐远舟的手机铃声,在来之前刚好换成了怀旧土嗨的老歌,在经过二次编曲之后,原本的老歌听上去异常的刺耳且吵。 此时此刻,随着铃音的响起,整栋楼都回荡着那首歌尖锐的旋律。 江初言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铃声的来源——在厕所门口,正摆着一排暖水壶。 铃声正是从其中一个暖水壶中传出来的。 江初言的原本明亮的眼睛在看到暖水壶时暗淡了一瞬。 很显然,徐远舟只是把手机留在了这里,而他依然没有办法找到徐远舟本人。但不管怎么说,能找到徐远舟的手机,还是让原本已经惶恐不安到极点的江初言感到了一丝慰籍。 他拎起了那只暖水壶晃了晃,有些迷惑。 “徐远舟他为什么要把手机留在暖水壶里?” 暖水壶里的声音有点闷,听起来不像是有水,反而像是在里头塞了什么东西似的。 想到这里,江初言小心地打开了暖水壶的瓶塞。 又是一股熟悉的血腥味从瓶口冒了出来,而手机的铃声也在 江初言打开瓶塞后变得更加响亮。 江初言下意识地朝着瓶口内望去,然而,瓶子里被塞得严严实实的,他只能看到一团漆黑,甚至就连手机屏幕的光都看不到。 江初言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他伸手探入了暖水瓶口,只是瓶口实在太窄,他也只能探进两根手指。指尖碰触到的东西是微温的,柔软,而且很湿。 当江初言缩回手时,他看着指尖沾染的鲜血,心跳慢了一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觉得遍体生凉。 徐远舟在暖水瓶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就在江初言感到焦躁之时,贺渊忽然抬手直接接过了暖水瓶。 “我来吧。” 他冲着江初言说道。 “你躲远点。” 说完,他直接举起手,将暖水瓶用力地朝着地上砸去—— “砰——” 热水内胆破碎声响起,颜色鲜艳的暖水瓶塑料外壳,也在贺渊无比暴力的动作下直接散架。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和……朋友们……在一起……” 只可惜,在这样粗暴的摔打下,徐远舟的手机也未能幸免。它直接摔在地上,那铃音也倏然变调,紧接着,整部手机一暗,歌声戛然而止。 同时,被徐远舟藏在暖水瓶里的东西,也全部掉了出来。 江初言往前走了几步,定睛朝着地上看过去。 …… 他看到一张皱皱巴巴的,奇怪的东西。 就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牛皮纸,上面沾着血迹,还有毛发,以及一些不规则的孔洞。 “这是什么……” 江初言又靠近了一点,眯着眼睛多看了两眼。 然后,他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牛皮纸。 这是一张人皮。 刚刚剥下来的,甚至还带着热度的,人皮。 ……属于徐远舟的人皮。 “……” 江初言失言了片刻。 在这一刻,他甚至都已经感觉不到恐惧。 他只是觉得,一切都那么奇怪,那么空洞,那么诡异。 像是一个没有逻辑的噩梦。 是啊,这也许就是一个没有逻辑的噩梦。 不然,暖水壶里怎么可能会塞上一团人皮呢? 徐远舟,又怎么可能变成这种血肉模糊的玩意呢? …… “徐远舟?” 江初言甚至还瞪着地上那张人皮,喃喃地喊出了对方的声音。 “喀——” “喀喀喀——” “喀——” 结果,就在下一秒,他听到了细小的敲击声,从墙角剩下的那几只暖水壶中传了出来。 “初言。” 闷闷的,怪异的声音从暖水壶里传了出来。 “好挤啊。” “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这里实在太挤了。” …… 那些暖水壶里传来了含糊不清的痛苦呻·吟。 在江初言凝滞的视线中,暖水壶的瓶塞缝隙里,汩汩冒着粘稠的血。 是啊,如果人皮在他脚下的话,那徐远舟剩下的身体去哪里了呢? 他忍不住想道。 …… 然后,江初言身体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 地上倒了下去。 他终于迎来了昏迷。 “啊啊啊,好烦啊,这年头去哪里研究乡村民俗啊,靠……” 江初言眨了眨眼,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熟悉的抱怨声。 尖锐而略显做作的声音,无疑来自于白珂。 “啊,初言哥,你老家不是就在深山老林里,而且最近还在搞什么龙神祭?要不你干脆就带着我们回你老家吧?” 江初言呆呆的看向自己面前的男生,好久都没有说话。 白珂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初言哥?” 他伸手在江初言面前晃了晃。 “你怎么知道我老家有龙神祭?” 江初言下意识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并非他此时所想。 白珂挑了挑眉梢,斜斜瞥了徐远舟一眼。 “啊,是远舟哥之前提了一嘴……” “咳咳,是的,那个,之前你老家的人打电话过来时,我不是刚好在你旁边吗?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徐远舟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白珂后才尴尬地望向江初言。 “说起来你不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吗?那个村子毕竟马上就要搬迁了,而且你妈妈留在那里的东西也要整理一下拿回来……反正你要回去,要不我们就跟着你去呗,这样整理东西的时候我们还能帮忙。” “对对对,反正去别的地方也是去,你反正要回老家还不如干脆就把小组作业给做了论文写了……” 微胖的男生也在一旁附和道。 …… 江初言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的一幕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恍惚中,他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 “那,那行吧,这回小组作业就以我老家作为取材地点好了……” 江初言麻木地听着自己冲着面前面前三人说道。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尖叫。 【不——别去!】 【不要去!】 【绝对,绝对不要去——】 可是,他的梦境和他的灵魂似乎已经彻底分离了。 无论他内心多么尖锐地叫嚣着不要回老家,他还是和另外三人敲定了所有行程,达成了小长假开车一同进山回龙沼村的计划。 敲定完所有流程之后,江初言站起身来,收拾好了所有杂物。 然后他背上了背包朝着教室外走去。 …… 走廊里很安静。 光很暗。 一盏盏悬在走廊两侧的油灯,在黑暗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火光。 江初言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盯着面前狭长的甬道。 再低头时,发现原本学校走廊光滑的地板已经变成了一块一块粗糙的石板,石板之下,是汩汩流淌的溪流。 好奇怪。 自己的学校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初言心里充满了疑惑,他不由自主地回头朝着教室里望去,这才发现,教室里此时已经关了灯。 可徐远舟,白珂还有刘天宇,却依然直直地站在原地不曾动弹。 “你们……不走吗?” 江初言纳闷地问道。 “噗嗤……” 白珂在阴影中笑了出来。 “初言哥,你在说什么傻话。” 男生的声音逐渐变得 尖细古怪。 “我们早就已经离不开这里了啊?” 江初言在那一瞬间,如置冰窟。 他这才发现,站在教室里的三个人,如今脸上已经满是尸斑,散发出来的气味更是腐臭难闻。 原来,他们早就已经死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 第92章 第 92 章 江初言在一阵剧烈的心跳中猛然惊醒过来。 他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惊叫,即便是醒来了,鼻端仿佛依旧萦绕着噩梦中喷涌而来的腐烂的恶臭。 就好像梦境中三个人的尸体一直到此刻依然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后。 江初言睁开眼睛,然后便对上了一双光滑的,没有任何褶皱的脸。 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回到了自己龙沼村的房间。 他躺在那张又窄又硬的床上,而布达措措正低着头,用一种古怪的姿势,俯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江初言猛地睁大了眼睛,恐惧如同海啸瞬间扑来。 明明面前是早已熟悉的龙沼村村长,可是,在看到布达措措的那一瞬间,江初言仿佛看到了黑夜中那些不断追著他们的水猴子。 水猴子也有着这样一张脸,光滑没有褶皱,眼睛凸起,甚至就连那些怪物脸上的表情,都跟此时的布达措措一样,那么邪恶,又那么痴愚。 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江初言顺手便要抄起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旅行杯。 他不受控制地将水杯砸向了近在咫尺的布达措措,然而,在抓起旅行杯的瞬间,江初言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又酸又痛,像是已经在陈醋中浸泡了三天三夜。 就算是一个旅行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也重逾千斤。 “砰——” 旅行杯擦着布达措措的额角滑了出去,可是村长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一样,依然睁着那双鼓鼓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像是青蛙,或者是某种别的什么的两栖水生动物一样。 布达措措一动不动,反观江初言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人差点从床边直接摔下去。 幸好,就在这一刻有人猛然间推门而来,他直接扑向了江初言,伸出双手一把捞住了对方虚弱无力的身体。 “小心!” 熟悉的声音传来,江初言却不受控制地在对方的怀里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放开——” 就连江初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恐惧,如此应激。 “初言,你别怕,已经没事了……真的,已经没事了。” 来人用胳膊卡在江初言的肋骨之下,用力到仿佛要将江初言揉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不停地凑在江初言耳边重复道。 终于,江初言认出了对方。 是贺渊。 江初言的动作停了下来。只不过,昔日平静冷淡的俊秀青脸上一片苍白,整个人就像是被虐待过的流浪狗一般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反握住贺渊的手,双眸空洞。 “死了,他们都死了,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死的好可怕……” “初言,你看着我你听我说……” 贺渊抬手卡住了江初言的下巴,迫使后者看向自己, 即便如此,江初言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却像是越过了男生高大的身体,落在了虚空之中。 “贺渊,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我们得报警,对了,报警,我的手机呢……必须要报警……” 江初言还在神经质的不断低语。 “江初言!” 最后贺渊不得不朝着他发出了一声近乎粗暴的低吼。 “你给我冷静一点!” 一语落下,江初言的身体在贺渊的怀里重重的抽搐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像是断了电的玩偶一样,一下子瘫软下来。 “……贺渊,我,我好怕。” 良久,江初言发出了一声细如蚊讷的呜咽。 贺渊沉默了一下,伸出手,盖在了江初言的额头上。 等到江初言似乎终于清醒了一点,他才沉声一字一句开口道。 “听我说,初言,不管你在幻觉里见到了什么,那都仅仅只是幻觉而已,它不是真的。所以,你不用这么激动,也不用害怕,我一直在这里呢。只要有我在,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伤到你。一切,都只是幻觉。” “……幻觉?” 江初言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渊,过了好几秒钟,他才喃喃开口,重复着那个单词。 他原本清澈的眼眸里,如今只有一片泥沼似的茫然。 “我见到的只是幻觉?” 青年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那怎么可能是幻觉,我记得——” “你中了邪煞,,整个人都被迷掉了。” 布达措措忽然打断了江初言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语,他慢慢地靠近床边,苦着脸用不标准的汉话在一旁补充道。 …… 关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江初言从贺渊还有布达措措的措辞中,听到了一个和他记忆完全不同的故事。 昨天晚上,江初言突然之间发起了狂。在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的凌晨,江初言却忽然冲出了卧室,并且不断对着天花板大喊大叫,看上去就像是个疯子一样。最糟糕的是,无论同伴们怎么呼唤他,他都始终不予理会,只是自顾自地哭喊不休。 就在大家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江初言忽然不顾其他人的阻拦,像是被什么东西追逐一样,面带恐惧地狂奔离开了小楼,就那样只身一人跳入了夜色之中。 “那可是夜里呀,你都不知道又多危险,你想要是被水猴子拖走,现在早就已经死了……” 说话时,布达措措满脸都是后怕。 据说当时江初言跑得飞快,其他人压根就追不上他,也不敢追。 只有体能超出常人的贺渊,在听到动静后,当即立断地冲了出去,追上了在夜间不断狂奔的江初言。 他想要把江初言待会去,奈何没成功。他只能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初言冲向了一栋早已荒芜许久的废楼。等贺渊赶到时候,喃喃自语的江初言就站在废楼之中,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干什么。贺渊担心江初言会有危险,只好在用上了一些格斗技巧,用身体束缚住了江初言。就这样,两个人在荒楼里守了一夜。 而等到天蒙蒙亮村民们才在荒芜的房子里找到了昏睡过去的两人,只不过江初言是昏迷,而贺渊则是累得沉沉睡去。 之后村巫给江初言灌了一些特制的草药,江初言这才苏醒。 至于他昨天晚上所经历的什么白珂被煮熟,刘天宇腐烂,徐远舟被人剥皮,剩下的尸体剁碎塞进暖水瓶,还有三更半夜被水猴子追……全部都只是江初言的幻觉。 “怎么可能,昨天晚上怎么可能只是幻觉?!” 江初言声音在发抖。 “我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我和贺渊一直在被水猴子追,它们……它们长得好恶心。对,还有刘天宇,刘天宇就那样躺在床上,鼻子和耳朵里全是蛆,热水瓶里,徐远舟一直让我放他出来……我所有的细节都记得,这怎么可能是幻觉?!对了,贺渊,贺渊可以证明,你当时也跟我在一起,你看到了的呀!” 江初言比任何人都确定,自己绝对没有产生幻觉。 那么恐怖的夜晚,若只是幻想,又怎么可能有那么丰富的细节。无论是尸体的僵硬还是腐烂后散发出来的恶臭,包括在他将手指伸进保温瓶时,碰触到的那种柔软的质地。 甚至,那种血液附着在皮肤上时特有的粘稠感,一直到现在都还残留在江初言的指尖。 …… 可是,贺渊却并没有回应江初言的话。 黑皮高大的男生,有些为难似地看着江初言,目光微微闪烁。 “你昨天晚上,一直都在自言自语,很激动也很害怕。” 他用无比温和的语调,对江初言低声说道。 “但是,确实没有发生你说的那些事情。” “不对——不是的——那不是幻觉,我知道那不是——” 江初言下意识还想辩解,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门“嘎吱”一声响,然后就被推开了。下一秒,刚才他说的,那早就已经以离奇方式凄惨死去的三人,从门后走了进来。 “初言,你感觉怎么样了?” 首先走进来的是徐远舟,他后面紧跟着刘天宇和白珂。 “……” 江初言眼睛睁得很大,他呆呆地看着那三人熟悉的脸,整个人动弹不得。 白珂,刘天宇还有徐远舟,也同样正用一种拘谨和紧张的表情回望着江初言。 “江初言?” 徐远舟又干巴巴地喊了一声。 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在江初言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道。 “你脸色怎么还这么差啊?唉,你这样下去还撑得住吗?本来身体就那么不好。” 徐远舟说着,脸上满是担心。 “唉,不是我说呀,初言哥你都已经是年级第一了,没必要把压力搞这么大吧,你看,你这要是真的精神出点问题,这不是得不偿失吗?昨天晚上你真的吓死我了……” 紧接着开口的是白珂。 “是啊,是啊,初言你都不知道你昨天多吓人,我们怎么喊你,你都跟听不见一样,就在那里哭哭喊喊。不是我说啊,我尿都要被吓出来了。” 刘天宇就跟江初言印象中一样大大咧咧,微胖的男生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床边直接抱怨起来。 三个人叽叽喳喳说了很长一段话,可是自始至终江初言都只是坐在床上,一直盯着面前三人看个不停。 活生生的同学,就那样站在自己的面前。 江初言很确定他们身上没有那种古怪的尸臭味,露在外面的皮肤也一片光洁白皙,没有那烧熟的皮肉与难以解释的齿痕,也没有流淌的脑浆与剥下的皮。 甚至就连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无懈可击。 自己本应该觉得安心才对。 江初言想。 但是,他的脑海里,却自始至终飘荡着噩梦中那三具尸体的样子。 他也控制不住地觉得,这三个人……说不定只是被某种方式复活的尸体。 毕竟,梦中那三人脸上的笑脸,跟他现在看到的表情,简直是一模一样。 好奇怪,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会这么笑吗 江初言目光凝在那标准化的微笑嘴角上,却发现无论他怎么回忆,都回忆不起这三人在学校里真正的样子。 “不对……” 江初言忽然打断了白珂。 “不对,你的语气,好奇怪。” 白珂擅长的可是阴阳怪气,但今天他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所以,白珂真的不太对。 “你的腿……” 江初言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随即猛然一个弯腰,就将手伸向了白珂的裤子。 白珂惊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往后退去:“初颜哥,你这是要干嘛呀?” 他声音里有些不太痛快。 可江初言此刻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眼睛发直,眼瞳中更是闪烁着诡异的光。 “我要看你的腿。”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腿……到底完不完整。” 江初言急切地说道。 “你的腿上本来应该少了好几块肉的,被吃掉的肉不见了。” “初颜,你别开玩笑了,你这样子,好吓人了。” 白珂脸色都僵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江初言此时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尽管的要求已经称得无理。但最终白珂还是板着脸脸,带着那种看神经病似的表情,慢慢拉起了自己的裤腿。 他的小腿露了出来,上面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任何疤痕,更不用说是被人咬掉一块肉了。 而昨天江初言看见的白珂,腰部以下都已经熟了。 太好了,他们都还活着,自己真的只是产生了幻觉。” 江初言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地坐在了床上。 白珂飞快地放下了裤腿,满脸不自然地看着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初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好了,他现在简直就像是一个神经病…… 就连江初言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可笑。 等等……神经病 这个单词映入脑海的瞬间,江初言的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江初言的妈妈也是一个精神病人。 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江初言感受到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昨天晚上面对众人的尸体。 江初言之所以从小颠沛流离,正是因为,他的妈妈,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 女人死的时候,江初言其实都已经有七八岁。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性情大变的全过程,明明在发病之前还是年富力强,精明能干的女强人,突然之间就得了失心疯,整天将自己锁在房子里不敢出门,到了最后,甚至砸掉了家里所有的玻璃和镜子。 【“别看,我,我正在变成怪物。”】 【“嘻嘻,鳞片,你看,我被子里,全是鳞片,哈哈哈我身上长出来的鳞片。”】 【“呜呜呜我不要,求求你了,不要,不要让我变成怪物。”】 【“救命……救命啊……我不要……”】 妈妈总是在不停的哭泣,然后重复着各种颠三倒四的话。 在她的臆想中,她似乎正在逐渐蜕变成某种奇怪的,类似于鱼的怪物。 终于有一天,江初言醒来推开浴室的门,然后看到了满眼的鲜红。 他的妈妈并不是自杀。因为女人,单纯只是想把自己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鳞片刮下来而已。 只可惜,她太害怕了,也太用力。 精神疾病有一定的概率是会遗传给后代的。 江初言不由自主的抠起了自己的掌心,脸上血色褪尽,呼吸异常急促。 说实在的,在这一刻,他宁愿相信布达措措说的,是水猴子为了捕捉猎物而对他下了诅咒什么的……而不是他也遗传到了母亲的疯狂基因,在大学时就开始精神失常。 …… 江初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几乎快要无法无法呼吸。 “初言,你冷静一点,不要想太多,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来,调整一下呼吸……” 贺渊也意识到了江初言的不对,他强行将江初言按回了床上。 “你们几个先给我出去。” 混乱中江初言恍恍惚惚地听到贺渊用一种陌生的腔调冲着那三人说道。 本来行动自如,神色自然的大学男生们表情僵硬了一瞬,一股淡淡的青灰色倏然闪过他们的面颊。 他们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依次起身安静地朝着门外走去,动作有种诡异的僵硬。奈何此时的江初言却并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异样,直到刘天宇,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他突如起来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江初言的手腕。 他抓得很用力,几乎要将江初言腕骨都捏碎的那种用力。 吃痛之下江初言愕然地望向刘天宇。 “刘天宇,你在干什么?” 没等江初言开口,贺渊已经在一旁阴沉出声。 可刘天宇却并没有理会贺渊,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江初言。 同样的,江初言也不由自主地回望向他:刘天宇的脸好像有一点肿。 仔细观察刘天宇之后,江初言忍不住想道。 而且男生的瞳孔,似乎也在细微的颤动,显得有些不太正常。 “刘天宇?” 江初言不由开口道。 面对两人的询问,微胖的男生并没有回答,只是…… 他的嘴唇飞快地翕合了一下,似乎非常艰难地说了些什么。 可就在江初言非常努力想要辨认刘天宇究竟在说什么的时候,男生却蓦的打了个冷战,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突然起身。 他飞快的缩回了手。 “没事。” 刘天宇没有起伏地说道。 “请好好休息。” 干巴巴的一句话说完,刘天宇起身就开始朝着门外走去。 刘天宇的反常行为,让江初言不由自主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关门的一瞬间,江初言竟然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刘天宇的耳朵和鼻孔里流了出来。 一种黏糊糊的,乳白色中混杂着暗色血丝的粘液。 江初言的呼吸停止了一瞬间。 等他再定睛想要看得更清楚时候,刘天宇却也早已关上了门,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江初言陷入了沉默。 “你别在意他,那家伙可能就是被吓到了。” 贺渊伸出手擦拭了一下江初言额角的冷汗,随后,微凉的指尖微微下滑,又在江初言的手腕上,轻轻擦了一下、 江初言没有立刻回答贺渊。 而同样的,他也没有跟贺渊提及自己刚才看到的奇怪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也许他疯了,也许他只是看错了,又也许,他依然正处于一个可怕的,无法醒来的噩梦之…… 因为他竟然觉得刚才一幕是那样的眼熟,仿佛他已经看了无数次:无数次次刘天宇脑浆四溢,从鼻子和耳朵里涌出来的场面。 寒意开始不断蔓延,江初言感到胃部一阵抽搐,让他几欲作呕。 “我想离开。” 等意识到的时候,江初言已经说了出来。 贺渊不由得一愣:“离开?你是说回市内?可是,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太好……”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受不了了,龙沼太奇怪了!”江初言打断了他,“贺渊,留在这里我一定会疯掉的。” 单薄瘦弱的青年颓然地说道,不自觉中,他将头抵在了贺渊的胸口。 贺渊胸口有点湿润。 “我想走,贺渊,让我走——” 什么小组作业,什么论文,在这一刻早已被江初言抛之脑后。 在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而那念头强烈到让他根本无法思考任何其他—— 他必须马上离开龙沼。 贺渊似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抬手按了按江初言的背。 “好,我这就去收拾行李,我们马上走。” 他就像是最忠诚的骑士允诺自己心爱的公主那般,做出了承诺。 “你走不了的——” 可偏偏就是这时候,两人身侧再一次传来布达措措那发音奇怪的低语。 江初言和贺渊顿时齐齐转头望向布达措措。 “什么意思?!” 贺渊的声音放低了,语气中充满了警惕。 而布达措措双眼微鼓,始终在用一种带着同情似的表情,凝望着瑟瑟发抖的江初言。 “你已经被看上了。” 布达措措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知道……我被水猴子看上了对吧。” 江初言喃喃道。 当再一次从布达措措口中听到水猴子三个字,他心中早就没了几天之前那种轻松戏谑之心。他脑子里也不会再响起藏狐脸up主那轻松愉快的配音,取而代之的,是在他身体里不断澎湃涌动的,近乎无尽的恐惧。 无论那是不是幻觉,水猴子此刻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无比鲜明的形象。 而他光是想到水猴子的外貌,便觉得不寒而栗,全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了龙沼人对水猴子那种真切的恐惧。 …… 布达措措长叹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贺渊,然后目光缓缓移开。 “所以我就让你们小心,不要惹上水猴子。水猴子可是最执着的,一旦它选定了猎物,就会想方设法让那个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明明是安全的地方,你却只想逃,明知道外面是黑夜,是水猴子的地方,你也会被恐惧驱使,不由自主地自投罗网……你看,你昨天就是中招了。” 村长满脸苦涩。 “唉,其实这事也怪我,早知道进村的时候。再好好看一看你。那只鸡,肯定就是水猴子放的恶煞,可是你……却没能好好解咒,没有吃该吃的东西,也没有讨到龙神的欢心。” “你不要觉得水猴子是能随便打发掉的小怪物,他们是整个山里最凶狠最执着的怪物,一旦被它们盯上……不想办法,你永远也离不开我们这儿。” 听到这里江初言再也无法忍受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哑着声音,用一种固执,甚至可以说是任性的语调,重复着自己之前的那句话。 “我要走,我不想留在这里。” 江初言说着,眼眶却已经慢慢泛红了。 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惊恐地望向贺渊,甚至就连他抓着贺渊的那双手连关节都开始发白。 “贺渊,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吧?你,你会带我走的吧?” 江初言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不会开车过。 贺渊此时深深地望了江初言。 紧接着他偏过身有意无意挡在了布达措措和江初言之间。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水猴子,它们总不可能跟着我们回到k市吧?” 贺渊的话说出口,江初言背脊随即一松。 是啊,就算是再玄妙再可怕的怪物,总不可能跟着他们回到那么远的地方。 繁华的都市,也不可能容得下山野中诡谲怪异的超自然生物。 “我们马上就走。” 贺渊坚定地在江初言耳边承诺道。 而另一旁的布达措措,则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江初言本以为布达措措会继续用那些水猴子的诅咒之类的言论阻止自己,没想到,到了最后,布达措措也只是轻叹一声。 村长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什么都没有多说。 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显得那顺利。 江初言甚至没有什么心思收拾行李,随意将能看到的东西塞进行李包,便摇摇晃晃地朝着贺渊的车走去。 江初言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没想到等他上车后,才发现刘天宇,白珂和徐远舟已经坐在了后座。 也许也跟江初言一样,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那三人压根没有对江初言提前离开的事情提出质疑。 甚至他们比江初言本人动作还要快。 “你们……” 江初言看着他们,愣了一瞬。 熟悉的即视感又一次袭来。 江初言晃了晃脑袋,强行将心底浮现出来的怪异感觉压制了下去。 “你们动作好快。” 他忍不住说道。 “还好……” 慢了半拍,白珂才轻声说道。 紧接着是徐远舟:“这个地方,其实还挺恐怖的,能早点回去也好。” “对对对,我是受不了这里了,赶紧走赶紧走,至于论文,用昨天收集到的那些内容,再回去用搜索引擎随便拼点资料上去得了——” 刘天宇也轻松地说道。 听到他们这么说江初言抿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才喃喃挤出了一声“好”,然后,他便匆匆忙忙上了车。 ……那三人的对话,听上去竟然也是耳熟的。 车子发动机响起,很快,车子就朝着龙沼村外那条狭窄的山道开了过去。 江初言回头看了一眼,布达措措就跟他们来时一样站在村口遥望着他们的车逐渐驶出龙沼村。 村长平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江初言一直看着他,知道布达措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尽头,这才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 没事的。 他对自己说道。 一切都会没事的。 就跟贺渊说的那样,那些水猴子也好,诅咒也好,不可能跟着他们回到城市里。等回去以后,就立刻安排一个精神科的检查,无论是什么问题只要及早发现,及早治疗就好…… 至于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他也可以去问问李秀教授。 他其实也听说过很多传闻,听说李秀教授,其实在处理这方面的事情上很厉害。 只要能赶紧离开。 只要…… 能回去…… …… 就这样,江初言一边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手心,一边不断地安抚着自己。 接下来一段路,全程无话。 跟来时比,车厢里沉默到了极点。 来的时候他还觉得白珂太吵,可这个时候,他却宁愿白珂能够说点什么,但自始至终白珂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江初言静静地凝视着山道两侧的树木不断向后退去。 他正在远离龙沼村,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似乎总算安宁了一点。 他将自己缩到了座位一脚,把头磕在窗边。 江初言以为,自己会自始至终在高度紧张中绷紧神经。全神贯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但实际上没过多久,他就因为极度的疲倦而不小心陷入了梦乡。 梦里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周围很暗,只有两根红烛在灼灼燃烧,散发出摇曳的微光,空气中溢满了潮湿的水汽。 “你是谁?!” 他听到自己正在开口说话。 声音很稚嫩,很小,完全就是幼童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江初言可以感觉到,“自己”其实是害怕的,眼泪已经蓄在眼眶之中,但被他强行憋了回去。 “嘶……嘶嘶……” 伴随着含糊的,好像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古怪嘶鸣,有什么冷而黏腻的东西从黑暗深处探伸出来,慢慢地贴上了他的脚踝。 他颤抖了一下。 “你也是来参加游戏的吗?” 他鼓足勇气,颤抖着又问了一句。 对方却并没有回答。 投在他身上的阴影变得更大了。 红色的眼睛似乎能滴出血来。 奇怪的是,江初言却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在这一刻,屹立在他面前的庞然大物心底涌现出来的犹豫。 还有困惑。 它似乎困惑于“自己”的反应。 没有尖叫,哭泣,和无谓的挣扎。 只有怯生生的问询。 “你是不能说话吗?” “……” “你别怕我不会嫌弃你的,我妈妈说,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可能没有办法拥有跟正常人一样的外貌,可是他们的心却跟正常人一样是善良又温暖的!” 这究竟是怎样荒诞的梦境?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在漆黑的洞穴里。对着这样古怪恐怖的东西,说出这种话? 江初言感到一阵迷茫,但又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得不可思议。 是啊,小时候,自己一直辗转在各个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几乎可以称得上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在医院里见到了太多太多饱受疾病折磨的人。 有的人因为烧伤而变得狰狞恐怖,也有的人因为天生的基因疾病,看上去显得奇形怪状…… 也不是没有被吓到过,但每次妈妈都会偷偷的抓住小小江初言的手,告诉他,不可以露出嫌弃或者讨厌的表情。 【“那样他们会伤心。”】 【“言言不是也有剃了光头,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吗?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很难受呢……“】 【“言言要做一个善良的孩子,所以以后再见到这样的小朋友,你不要跑,要想办法跟他们交朋友哦!”】 后来,江初言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而外貌有异的大小病患。 他还和其中好几个人交了朋友。 想到这里,黑暗中,梦中的江初言睁大了眼睛。 他小心地朝着那道狰狞又恐怖的混沌的人形走了两步。 幼小的孩童他咽下一口唾沫,又擦了擦通红的眼睛。 然后,他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你,你害不害怕呀?” 对方没有吭声。 于是乎,他又往对方的身边蹭了蹭、 “你别害怕……我,我可以陪你。” 瘦小的孩童软软糯糯地说道。 虽然谁都可以听得出他的恐惧。 “……” 黑暗中不断蠕动的影子停顿了片刻。 血红双眼投向孩童的目光也更加古怪。 但是此刻的孩童实在是太小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如此复杂的目光,他只知道在黑暗中能够拥有一个同伴便是最大的慰籍。 为了挽留自己这位外形古怪的朋友,他甚至抽着鼻子,小心翼翼的将怀里的小鸡玩偶拿了出来。 “你你要是害怕的话,你就抱着它,然后你就不怕了。” “我妈妈说,遇到危险,小鸡就会保护我。” 江初言朝着黑暗中的人影伸出了手。 他的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 小鸡玩偶在他掌心颤颤巍巍晃动了一下。 黑影一动不动。 “滋滋……” 洞穴深处,却传来了一种濡湿的摩擦声。 像是有什么庞大到足以塞满整个洞穴的怪物在动。 而孩子的呼吸,已经因为紧张而变得愈发的急促。 “你……你不喜欢小鸡吗?” 就在他惶恐不安之时,突然间,一只巨大而畸形的爪子,直接搭在了幼童的手上。 尖锐的勾爪一把勾住了江初言手中的小鸡玩偶。 …… 【“你是谁”】 从洞穴的最深处,传出了含糊且发音古怪的询问。 【我叫……我叫言言。】 …… 第93章 第 93 章 “喀——” 山路有些颠簸,江初言的额头在车窗上撞了一下,一下子就将他从恍惚的梦境中扯回了现实。 江初言猛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奚山深处茂密到阴森的浓绿。车子还在山道上蜿蜒前行,周围的景色跟江初言睡着前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江初言的神经一瞬间绷紧了,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从市里到龙沼村距离可不近,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开了好几个小时,现在他们也不可能瞬移回去。 “还有多久到市里?” 江初言揉了揉脖子,慢慢坐直了身子,问了一句。 “嗯,还有两个多小时。” 贺渊紧盯着道路,回了一句。江初言看了一眼仪表盘,意识到身侧的男生在这样恶劣的道路条件下,已经尽可能地把速度加到了最快。 江初言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口袋里掉了出去。 江初言顺手将东西捡了起来,指尖传来的毛绒触感让江初言微微一怔。 从口袋里掉出去的,正是那只被他从落龙洞中带回来的毛绒小鸡。 在看到那旧而褪色的小鸡后,原本模糊的梦境竟然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江初言睁大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只毛绒小鸡玩偶。 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刚才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可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明明就是第一次来龙沼村才对啊…… 江初言心慌意乱地想道。 可是那个梦却是那么真实,好像他真的亲身经历过那一切。 江初言的指尖按在了小鸡玩偶蓬松的毛绒身体上,不知不觉地轻轻摩挲了好几下。 那种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江初言的回忆之海再一次泛起了一层模糊混沌的涟漪。 【“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很害怕,不过妈妈说我要成为一个勇敢的孩子,所以我会忍住不哭。”】 【“没事,以后你就有我了……哈哈哈你真好,我决定了,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嗯嗯,我以后每天都会来找你玩的!”】 【“来,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唔……” 江初言猛地缩紧了眉头,在那些莫名其妙的声音浮现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头痛袭来。 他发出了一声闷哼,整个人下意识地往车窗靠去。 一直到他的注意力被疼痛引走,不再回想过去,他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张惨白的脸倏然从他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原本只是失神看着窗外的江初言,瞬间睁大了眼睛。 等等,刚才那是什么? 江初言惊疑不定地死死看向山道两旁的树影。 原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有心观察之下很快就变得显眼起来。 啊,那是一张又一张白色的脸。 浮肿,光滑,目光空洞。 它们就隐藏在浓密的树影之间,纯黑的眼球一直死死地凝视着山道上疾驰而过的越野车。 江初言的血液变得冰凉。 那是水猴子——他绝对没有看错。 那就是那所谓的“幻觉”中,在黑夜里不断追逐着他的水猴子。 江初言死死咬住牙关,心脏跳得是那么快,快到他只觉得自己肋骨都要被撞碎了。 他彻底慌了。 “贺渊,你看到了吗?” 江初言气若游丝地呼唤道,双目始终盯着车窗外。 风吹拂过那些茂盛的灌木与大树,它们微微晃动起来。 “什么?” 贺渊的声音从江初言身侧传来,男生显得很困惑。 “水猴子,那些树上,有很多的水猴子,它们,它们正在追着我们跑。” 江初言的声音在发抖。 “你仔细看一下路的两边,它们真的在那里,我没有看错……你只要认真看就能找到它们,它们只是看上去像人,但你一看就知道,那些东西只有那层皮是人的……” 江初言努力地组织语言,可是极度的惊恐下他的脑子已经完全停滞了。 “初言——” 贺渊忽然喊了他一声。 “你检查一下安全带,看系好了吗?” 江初言缓缓回过头,正好看到贺渊紧绷的脸,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安全带,心中涌起一阵绝望。 也许贺渊什么都没看到。 也许,真的是自己疯了…… 后座突然有人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你是怎么发现的?” 江初言闻言猛然转头,正好看到了后座的徐远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而,昔日的竹马,原本眼白的位置已经被一片血红所填满。 倒映在在江初言瞳孔中的男生如今只有一大团畸形的血肉。 原本后座坐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了徐远舟一个。 不,应该说从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吧。 江初言惊骇地盯着徐远舟,后者的身体变得又扁,又平,皮肤看上去更像是套在他身上的一件松垮衣服。 而此刻,从那松松垮垮的皮肤里还挤出了另外两道扭曲的人形。 其中一个人与徐远舟有的些许相似,而另一道影子,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 它们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直接搭在江初言的椅背上。 “你怎么发现的?” 它看着江初言,又问了一遍。 那真的是徐远舟吗? 又或者,在他根本没有察觉的时候,徐远舟已经被水猴子吞噬了? 在这短暂的瞬间,江初言却响起了抵达龙沼村时,布达措措畏惧的警告声:水猴子会吸食掉活人的身躯,然后披上受害者的皮囊,混入他们昔日的朋友中假扮成对方。 ……然后,水猴子会利用这身皮囊吃掉更多的活人。 直到所有人都彻底成为它的食物。 江初言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已经无暇去细想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另一次幻觉,极度的恐惧让他一把掀起背包,朝着“徐远舟”的脸狠狠砸去。 “徐远舟”身体后仰了一瞬,口中发出了一声细长的嘶鸣。 它的身体弹起,正准备再次袭向江初言。 “坐好!” 贺渊发出了一声爆喝。 江初言只觉得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然后又被安全带猛然勒回了座位上——原本飞驰的车辆一个急刹车,猛然停了下来,轮胎在湿润的山道上一阵打滑,整辆车顿时斜斜飞了出去。 “徐远舟”也飞了起来。 贺渊面不改色,眼疾手快直接遥控打开了后车厢门。 那团怪异又邪恶的生物在惯性的作用下,倏然顺着大敞的车门滚了出去。 紧接着,越野车的发动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阵蛇形之后,整辆车轰然冲了出去,将多肢的怪物甩在了车后。 江初言全身瘫软地坐在座位上,胸口因为之前安全带的缘故一阵闷闷作疼,就连呼吸时肋骨也会发出尖锐的抗议。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也太过于惊险。 有那么几秒钟,江初言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说什么,他盯着仪表盘,那上面的速度已经到了一个近乎恐怖的数字。 而他的心依然在狂跳。 “那玩意就是水猴子?” 过了一会儿后,贺渊盯着后视镜又问了一句。 “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 “……差不多。” 江初言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呼,难怪你吓成那样。”贺渊喃喃地说道,听上去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艹,也太吓人了。” “嗯。” 江初言简单地应了一声。 “很吓人。” “……所以说,坐在车后排也应该系安全带。” 然后,江初言听到贺渊用一种强自镇定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说话时,男生还死死抓着方向盘,就连关节都开始泛白。 当江初言看向贺渊时,可以清楚地看到男生额角涔涔落下的汗珠。 …… 也就是在这一刻江初言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是啊,活该它不系安全带。” 江初言应道。 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江初言可以确定一点,俺就是他并没有疯。 水猴子是存在的。 怪物也是。 而他也不再是孤家寡人……尽管他的同伴也吓得不轻并且紧张到一直在冒冷汗。 然后江初言捂着脸,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艹——” 他骂了一句。 “艹他妈的水猴子,草他妈的龙沼村——” 在学校里冷淡清隽的青年开始发了疯一般地骂起了脏话。 他和贺渊都没有开口提起最可怕的那件事。 如果,坐在车上的是水猴子……那么,原本应该出现在车里的刘天宇,白珂还有徐远舟,又去了哪里? 江初言很快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十多分钟后,原本正在以危险到玩命程度狂飙的车忽然慢了下来。 “怎么……怎么可能?” 贺渊盯着前方,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骇然。 “怎么——” 江初言刚想开口询问,可话还没有说完他也陷入了沉默。 他不需要问了,因为让贺渊恐慌到如此程度的答案已经直接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道路的尽头,是一片熟悉的村落。 那正是……龙沼村。 第94章 第 94 章 身形佝偻的布达措措正站在龙沼村的村口,就连姿势都跟之前目送江初言和贺渊离开时都一模一样。 他就那样隔着越野车的前挡风玻璃静静地凝视着车厢内的两人,表情奠定,仿佛他早就已经预料到了此刻的场景。 而江初言沐浴在龙沼村村长平静到近乎诡异的目光中,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不……” 他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渗出了滚烫的泪意,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濒临崩溃。 “为什么……为什么又回来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走过岔路啊,我们应该已经离开了才对!” 他死死抓住了贺渊的手臂,喉咙里发出了细弱而恐惧的呜咽。 一种完全不受理智控制的绝望感如同海啸一般冲刷着江初言的心灵,以至于他被贺渊搀扶下车的时候几乎无法独立行走。 他的身体抖得简直就像是筛糠,目光更是游离不定,宛若坠入了噩梦之中。 “初言!贺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啊,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后面一直在喊你……车子后座上有东西啊!” “我们一直在后面冲着你们两个大喊。真的吓死人了,你们到底是载了个什么玩意跑的啊?!” ……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珂,刘天宇还有徐远舟,就那样急匆匆从龙沼村里直接冲了出来,看到靠在越野车旁边的两人之后,几个人都提高了声音嚷嚷起来——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还在房间门里收拾行李呢,结果贺渊和江初言就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们一样,竟然丢下他们自顾自地开车走了。 而且,当时他们都看到了,在越野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明显不是人的东西。 可无论他们怎么提醒,江初言和贺渊依然自顾自地丢下了他们,就那样开车走了。 “初言,你有没有事,那个玩意是不是袭击你们了,靠,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徐远舟目光对上了江初言的脸,似乎是被后者此刻崩溃的表情吓到了,男生焦急地走向了江初言,伸手就要拉他。 男生的表情,说话声,来自于行动,都跟江初言知道的青梅竹马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徐远舟尚未完全靠近,江初言就情不自禁地冲着他喊道:“别过来!” 江初言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死死拽着贺渊,看向徐远舟的目光里只有无尽的戒备与提防。 “别碰我。” 顿了顿,他又颤音补充道。 徐远舟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无比困惑地盯着江初言:“初言,你怎么了……” “对啊,初言,远舟哥只是想关心你。” 白珂也靠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江初言然后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把你们吓成这样啊?” 刘天宇仿佛在一旁附和道。 不知不觉中,三个男生都围在了江初言不远处。 他们的目光专注,眼睛很黑,很深。 明明是最为熟悉的脸,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可江初言看着他们,却只觉得每一张脸只要稍微看久一点,就会开始变得陌生。 这三个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三个人吗? 在这么想的同时,江初言背后一阵一阵发凉。 他就像是那种已经吓到精神失常的人,已经无法判断任何事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紧紧攀住身侧男生的手臂汲取对方身上那一点微弱的热量。 不知不觉中,贺渊已经成为江初言在这个可怕村落里唯一的依靠。 “江初言只是受了惊吓,你们退远点给他点空间门,其他的不用你们管。” 贺渊显然也察觉到了江初言的不对劲,他上前一步将江初言挡在了自己背后然后就冲着面前三人说道。 “可是——” 徐远舟像是心有不甘,还想上前,此时布达措措却忽然突兀地开了口:“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水猴可不会让你们就这么跑了……” “水猴子水猴子,你就只知道让我们小心水猴子,那么你告诉我——水猴子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贺渊脸色阴沉地冲着布达措措吼了起来。 “……” 布达措措沉默了一瞬。 而江初言也在此时将目光对准了他。 就跟贺渊一样,江初言也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对,对啊,水猴子到底是什么……” 其他几个人也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也纷纷望向了布达措措,嘴里急急地催促起来。 在外来者的灼灼目光之下,布达措措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他摆了摆手,然后招呼着众人跟随着他回到了小楼之中。 “有祖灵们的看顾,我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布达措措嗫嚅着说,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悬挂着的无数张面具。 江初言皱了皱眉,只抬头看了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布达措措口中的面具不仅没有给他安全感,反而让江初言感到更加难受。 紧接着,江初言就听到了布达措措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水猴子,其实原本是人,是一群犯了大错的人……” 五十年前,龙沼村就是一座坐落于奚山最深处,与外界几乎完全处于隔绝状态的原始村落。 他们的生活与自己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任何不同。 尽管政府已经派人跋山涉水,想方设法来到了这里,可无论那些“外人”怎么说,他们口中的“外界”,对于龙沼村的村民来说,依旧遥远且虚幻,就像是传说一般。 他们不相信这些外来者,也不相信那个早已变得不同的世界。 他们只相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没有教育,没有医疗,更没有基础设施。几乎是从生下来开始,龙沼的村民就在与最残酷的大自然做斗争。 仅仅只是生存本身就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 不过,正是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们从未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不满。 知道那一年,老天爷对龙沼村的所有人,展现出了自己最为残忍的一面——一场连绵不绝,几乎长达一年之久的大雨,让整个奚山地区变成了一片汪洋。 滑坡和泥石流将龙沼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崎岖道路彻底断绝。 整个龙沼村被彻底孤立在了大山的最深处。 山洪将村民们耕种的寥寥无几的作物完全冲成了溃烂的泥沼。他们好不容易储存的食物也都纷纷霉变,腐烂。最糟糕的是,就连森林里的猎物,也都因为大雨的冲刷而杳无踪迹。 龙沼村就这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饥荒。 他们吃掉了所有可以吃的东西,从苔藓到树皮,在这样痛苦的苟延残喘中,瘟疫开始如同野火般蔓延开来…… 龙沼村即将灭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与墨汁一般浓郁的古怪黑云,那条庞然大物在仿佛连世界都要彻底炸裂的雷鸣中,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了龙沼村不远处的溶洞前。 猩红的鲜血染红了溶洞附近泥泞的溪流。 那是龙沼村村民们从未见过的生物留:体型巨大,遍体生鳞,身体两侧遍布着或大或小,数量众多的尖锐的勾爪。 它看上去,竟然与落龙洞中那些不知何人所绘的壁画有几分相似。 ……这就是龙神吗? 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村民们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这个疑问。 最开始自然没有人敢冒犯龙神。他们甚至将这条龙当成了村落最后的救赎,疲倦而绝望的村民们日夜不休地守在龙神的身边,将所剩不多,珍贵无比的药物敷在那条龙的身上。 他们祈祷着龙神的好转,祈祷着龙神会因为他们的虔诚与恭敬,挽救已经濒临死亡的村庄。 一天,两天,三天…… 那条龙并未像是村民们期待的那样,赐予他们超脱世间门的非凡力量,让他们脱离可怖的饥荒与瘟疫。 而那个说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时至今日,早就已经没人能够说得清了。 等意识到的时候,当时所有的村名,都已经听过那些话。 这条龙之所以会坠落在龙沼,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村民们能够享受它的血肉,不再受饥荒之苦。 不然,为什么早不落,晚不落,偏偏就是在整个龙沼村即将覆灭的此刻,这条龙落在了他们面前呢? 那是多么巨大的一条龙啊,足够一整个村子的人吃上很久很久。 它的表皮鳞片坚硬到村里最锋利的斧头都砍不透,然而身上却自带深可见骨的抓痕。 透过那绽裂的伤口,村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鳞片之下鲜红的血肉正在不断脉动。 很快,就算是在对龙神祈祷时,也有人不由自主地对着龙的伤口咽下口水。 在日子还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村民们会从陷阱里抓来新鲜的野鹿。男人们割开嗷嗷哀嚎的鹿的喉管,大口大口畅饮从野鹿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 那么鲜甜,那么美味,喝下去以后好几天都不会饿,整个人更是精神百倍。 如果把这条龙吃了呢? 龙神的血肉,应该会比野鹿更加鲜美吧? …… “人在饿到发疯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想事情的。” 布达措措轻声说。 “后来,情况已经逐渐控制不住。当时我的祖祖实在没办法,只好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当时,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男人,他在捕猎中折断了手脚,治不好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用的残疾。” “所以?” 江初言忍不住蹙眉。 “他们给那个残疾,喂了一口龙肉。” 村长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一些。 江初言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在布达措措用平静沙哑的声音叙述起五十年前的2往事时候,江初言脑海里竟然能够浮现出无比鲜明的画面。 鲜明到好像他也曾经在场一样……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在头戴面具的村巫面无表情给被当做“累赘”的男人灌下龙肉后,龙沼村其他的村民是如何躲在暗处,用微微发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 他们每个人都像是抱着一层薄皮的骷髅,看着男人的眼睛灼热到仿佛燃着鬼火。 而村民们忌惮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龙神的血肉没有毒。 男人在吃下龙肉后一直好好活着。 而等到第二天,当人们打开禁闭那个男人的房间门的大门后,所有人都无比震惊地发现,从男人折断的手脚断茬处,竟然生出了嫩生生的细肢。 是的,那个残疾男人的手和脚,重新长了出来。 这便是龙肉的效果。 在那一刻,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亮起了因为极度饥渴而变得宛若野兽似的光。 …… “……所以,他们就那样把那条龙吃掉了。” 小楼中,江初言端坐在火塘旁边,他面无表情地提布达措措补充完未尽之言。 青年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疑问。 在来时的路上,江初言就已经听过龙沼村著名的传说,但即便是他也没有想到,原来传说的背后,还有如此诡秘而恐怖的过往。 布达措措偏了偏头鼓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了江初言一会儿。 片刻后,这个外形怪异的男人蓦地咧开嘴,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的,村子里的人都吃了龙肉。他们因此而度过了饥荒。” 顿了顿,他伸出了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又补充了一句。 “龙肉……是非常好吃的。” …… 那是穷困潦倒的龙沼村民们从未吃过的肉类。 在长期的折磨后,咽入喉中的柔软肉块又软,又滑,甚至不需要烹饪,极度的饥饿让他们如同野人一般贪婪地吞下了黏糊糊的生肉。 浓腻的血肉在嘴里融化。 温热而粘稠,仿佛已经被提前咀嚼过的内脏,被一口一口吞咽回了枯槁人类的身体。 每一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 只要尝上一小口,空荡荡到相互抽搐摩擦的肠胃便会瞬间门放松,滚烫的热流在身体里不断涌动。老人的头上长出了青丝,重病瞪视的病人第二天便能下床行走,变得健康,变得力大无比。 再后来,村子里的女人们腹部开始不断膨胀。 高高鼓起的肚子,只需要一两个月便能绽开,从中突出肤色苍白,健壮而敏锐的婴儿。 就像是第一个吃下龙肉的残疾男人一样,村民们身上也长出了修长健壮的手臂与大腿。那些多出来的肢体从他们的腋下,从腰间门,还有背后不断冒出来,如同荆棘般茂盛生长。 …… 吃下龙肉后的村民们本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受到饥饿的折磨,然而,很快他们就会发现,在看到自己曾经深爱的爱人,看到自己挚爱的孩子后,他们依然会因为极度的饥饿而不断抽搐。 他们会控制不住地想,想着藏在坚硬头骨之下的脑髓该是多么柔软多汁。 将舌头伸出去,一点点探入活人的鼻腔与耳朵,很快舌尖就能碰到那些软软滑滑的温热。 将倒刺刺出去,稍稍搅动一下,人类的躯体就会在它们身体之下痛苦抽搐。 吸吮,吸吮…… 黏糊糊的。 湿哒哒的。 腥甜。 好吃。 嘶…… 嘶嘶…… “所有吃过龙肉的村民都渐渐变成了那种……那种怪物。我的阿父,将那些人……叫做水猴子。” 大厅内,布达措措的声音听上去细长又尖锐。 “五十年了,水猴子就那样徘徊在这里,它们太饿了,会想方设法吞噬村民以缓解永无休止的饥饿。这是龙神赐予它们的诅咒,它们,被困在了自己身体的饥荒中。而我们,作为罪人的后代,根本没有办法消灭那些水猴子,他们刀枪不入,哪怕想方设法砍成碎块,第二天也会恢复如初,除了火光它们什么都不怕,而且,它们还会想尽办法的放煞,迷惑人心……” 听到布达措措对于水猴子的叙述,小楼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中。 一切都太过于荒诞了。 这荒诞中,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江初言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如果不曾亲身经历过被水猴子追捕的可怕场面,恐怕他现在只会觉得。布达措措说的那些事情,根本就是无稽的乡野传说。 可现在,他却害怕到一直在发抖。 他一遍一遍回想着布达措措说得那些过往,片刻后,江初言忽然捕捉到布达措措话语中的错漏。 “不对——” 他忽然喊道。 “如果水猴子真的那么厉害,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脸色惨白的青年死死瞪着布达措措。 “刀枪不入,长生不老,力大无穷……如果水猴子想要把你们所有人都吃掉,应该很容易做到吧?” 听到质问,布达措措不自然地搓了搓手。 “以前村子旁边还没有那么多水猴子,它们也没有那么凶,而且……” “而且什么?” 贺渊不耐烦的问道。 “而且我们还有龙神的保佑。” “……” 贺渊皱紧了眉头。 “龙神保佑?什么鬼?” 布达措措垂下眼帘,嘴角抽了抽。 “五十年前,村子里有那么多人都变成了水猴子。我们这种,剩下的人,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于是,我的祖祖,立刻就开始了对龙神的忏悔……他用了很多方法恳求龙神的原谅。” “后来,他成功了。在盛大的祭祀后,龙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要燃着灯,水猴子便不敢侵入村落……本来,应该就是这样的。可是,十几年前,我们的祭祀出了一个很大的意外。” “什么意外?” 江初言皱了皱眉头,他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冒冷汗。 布达措措垂下了眼帘。 “在祭祀的时候有人偷走了最为重要的祭品,所以,从那之后,龙神对我们村子的保佑变得一天比一天微弱,水猴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厉害……” 说到这里布达措措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 “如果可以,没有人想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政府已经派了很多人过来让我们离开,可是,水猴子就守在那里,它们是不会让我们走的,所有被水猴子盯上的人都会被永远留在这里。所以我之前才说,你们走不了。” 布达措措话音刚落,就被江初言生硬地断了。 “不可能!” 江初言声音沙哑地喊道。 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他都会如此情绪激动。 “我才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 伴随着他的大喊,其他三人也如梦方醒一般,连连点头。 “对啊,开什么玩笑,我大四还有实习。” “谁要留在这种穷乡僻壤,没水没电没wifi,我宁愿死也不可能留在这里。” “我不管,你是龙沼的村长,你总得给一个办法,你不能把我们扣在这儿啊…… …… 渐渐的,小楼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躁与尖锐。 不知不觉中,好像所有人都处于精神失控的边缘。 只有布达措措始终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行了,都给我闭嘴!” 最后,是贺渊发出了一声暴喝,才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贺渊冰冷的目光凝在了布达措措的身上。 “说吧,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离开这。我知道,你有办法。” 布达措措缓缓点了点头。 “办法……当然是有办法的,只是……” “只是什么?” 江初言急急忙忙地追问道。 布达措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只是你们肯定会怕。因为,我们需要向龙神献上新娘。” “新娘?” “是啊,十几年前,祭祀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当时的新娘被人强行带走了……这次我们得想办法补上新娘。只要龙神它开心了,你们自然就不用再害怕水猴子了。” 轻咳一声之后,布达措措的声音逐渐变得轻快。 只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他假装出来的,还是他真的觉得轻松了一些。 “其实你们别也怕,成为龙神新娘不是什么坏事。你看,只要嫁给了龙神,就不属于这世界的人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妖魔鬼怪敢碰他。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开什么玩笑——” 听到这里贺渊却是脸色一变,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 布达措措斜眼瞥了脸色铁青的高大男生一眼,声音一滞,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当龙神新娘,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布达措措紧张地解释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人敢对‘新娘’做什么。” 布达措措的目光落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再说了,他是玛尔,是龙神恩宠的人,你知道的,龙神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最温柔的……贺渊,你其实知道这个不是吗?” 蓦地,布达措措忽然将话题转到了贺渊身上。 江初言眉心一抽,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绷紧了。 “什么意思?” 他问道。 布达措措咧开嘴,笑了一下。 “之前不是说过吗?贺渊他是西卡尼啊,西卡尼在我们这里,就是龙神附身的人的意思。” 第95章 第 95 章【补字】 龙神的身体早已被贪婪而愚昧的龙沼村村民吞噬殆尽,只留下了它阴晴不定充满了怨恨的亡灵徘徊在奚山的丛林峻岭之间。 祂很少回应人类。 但偶尔会有那么几次,龙神会用特殊的方式选出自己中意的躯体,并且以那个人作为媒介跟人类沟通。 而那个人在龙沼的土语中就被称之为西卡尼。 “……西卡尼不会记得龙神俯身后发生的事情,但是,他能感觉到龙神的情绪。” 布达措措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小楼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江初言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他抬眸望向了贺渊,后者面无表情,眉心却竖起了一道竖纹。 “艹,我不知道!” 贺渊声音嘶哑地说道。 “没有人跟我说过——” “我们告诉过你,可是,你不信。” 布达措措满脸无奈。 “如果你不是西卡尼,又怎么可能如此顺利地在龙沼来去自如……”说完,村长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叹息,“我们这里,可不好找。” 在布达措措口中,贺渊曾经就在村筵上被龙神附身。 也正是应了他的要求,村民们才将龙神的塑像头颅砍下来并且面向背面。 当然,对此贺渊只有一脸茫然。 “我根本就不记得这种事情。”贺渊用力地抓了一把头发,“我一直就觉得你们说的那些,艹,不就是胡说八道吗?我当时喝了那么多酒,你们燃烧的灵塔烟又那么重,我一直觉得我就是喝醉了在胡言乱语!在这次来龙沼之前我什么都没感觉到,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座普通的村庄。” 男生颓然地说着。 “如果我知道,我根本就不会带你们来!” 在说话间,贺渊一直在不断打量着江初言,看上去多少有些焦躁。 “我,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西卡尼是龙神附身之人的意思,那么……玛尔是什么意思?” 江初言忽然开口,他面无表情地小声问道。 这次布达措措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用汉语解释清楚。 “大概……差不多就是,龙神最为喜爱的人。” 这又是一个在龙沼度过的漫长夜晚。 江初言睁着眼睛,直直地躺在那张又窄又硬的床上。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隐隐作疼,应该白天在车厢里跟那个怪物搏斗时造成的过劳。多日来一直精神紧绷心力交瘁,就连江初言自己都可以感觉到,他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 然而,他的精神却依旧极度亢奋,完全没有丝毫睡意。 他的心脏一直在狂跳,不过江初言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恐惧。 房间里很亮。 江初言不仅开了房间里的点灯,还在桌上地上都点满了蜡烛,甚至就连原本用于洞穴探险的高功率手提灯也被他开到最亮,横放在了桌面上。或明或暗的灯源就这样把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夜已经很深了。 江初言在床上翻了个身。 “贺渊——” 江初言将脸贴在枕头上,眼睛睁得很大,他盯着墙角几根蜡烛摇曳的火苗,然后轻声喊了贺渊的名字。 “我在。” 他的声音明明很小,可马上一墙之隔就传来了男生的回应。 从声音上就能听出来,贺渊果然也没有睡。 “睡不着?” 几秒钟后,贺渊开口问道。 “……你不也一样吗?” 江初言沉默了一瞬,然后开口道。 “经历了白天的事情,我要是还能睡着应该神经未免也太粗了。” 贺渊应道,不知不觉中,话尾染上了一丝苦涩。 “谁他妈能想得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我都快被吓成神经衰弱了。” 江初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回应了句:“……我也是。” 就在白天布达措措向所有人告知了龙沼村的过往后,江初言在短暂的犹豫后,同意了龙沼村村长那个近乎荒诞的提议。 他决定成为那什劳子龙神新娘,在即将到来的龙神祭中自愿被人送到落龙洞的深处,以求得龙神对他们的庇佑。 “你要是还是担心,你的同学也可以成为送嫁人,他们会一直守着你,这样你总归能放下心来了吧……” 江初言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布达措措的承诺声。 然而,即便担任新娘这个决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当江初言躺在床上后他依然感到了不安。 冥冥之中,他的直觉依然在发出模糊的警告,他总觉得事情还是有些不太对,但是真让他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在他发出那句喃喃低语之后,隔壁安静了下去。 江初言本来还以为贺渊没听到,结果没过多久,一声“嘎吱——”声响起,他听到了隔壁床褥簌簌作响,是有人下床的声音。 深夜的龙沼安静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以至于那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却依旧显得格外响亮,江初言控制不住背脊微颤,然后就看到自己与贺渊房间相隔的门帘被掀开了。 贺渊就那样直接闯到了江初言的房间里。 “贺渊?你……” “我害怕。”贺渊当着江初言的面坦然地说道。“你不介意吧?今天晚上跟我挤一下。” 然后他径直走向了江初言。 江初言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贺渊做这一切,他本应该立刻开口赶走贺渊,可他的声带却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直保持着沉默。 贺渊就这样行云流水地掀开杯子,挤上了江初言的床。 原本就窄小的木床因为贺渊的出现瞬间变得更加逼仄,江初言感受着身侧男生的体温,不自在地向后挪了挪,可马上就被贺渊一把抱在了怀里。 贺渊身上的气味,在薄薄的被褥的包裹下变得格外鲜明,男生的胳膊揽在江初言的背后,下巴直接抵在了江初言的头顶。 有那么一刻,江初言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什么小动物,在毫无抵抗的情况,就被名为“贺渊”的牢笼彻底锁住了。 偏偏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江初言对于这样强势的拥抱,没有任何抵抗力。 “呼……” 贺渊在抱紧江初言之后长松了一口气。 “这下好多了。” 他轻声嘟囔了一句,伸手在江初言背后拍了拍。 江初言抬头看着着贺渊的下巴,男生优越的下颚线,以及喉结,都离江初言的嘴唇很近,近到他只要伸出舌头就能舔到对方—— 靠,他到底在想什么?! 江初言猛然警醒。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与贺渊如此亲密而感到紧张不安,但事实却是,在男生抱住他的瞬间,他就开始不受控制的甚至涣散。 “……龙神。” 不自觉中,江初言呢喃出声。 “嗯?” “你觉得布达措措说的龙神,真的存在吗?” 江初言终于在贺渊的怀里说出来自己心底最深的疑问。 “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的吗?” “也许吧。” 贺渊的胳膊紧了紧。 “其实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尝试着开车再逃一次——我的车装的都是防弹玻璃,就我们两个,不要带上那三个人……” 说起另外三个同伴,江初言和贺渊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淡淡忌惮,但他们最终都没有把自己心底隐晦的猜测说出口。 “说不定我们能想办法闯出去。” 贺渊几乎是含着江初言的耳垂,将那压到极低声音送到后者耳内的。 就好像他一直在担心房间里还有别的人在偷听一样。 男生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很平静,只可惜,他此刻距离江初言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江初言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倏然变快的心跳和身上细微的战栗。 江初言眨了眨眼睛。 “不,”他拒绝了贺渊的提议。“不行——” 他接着说道。 “如果只是嫁给龙神就能带着所有人离开龙沼,那么我愿意赌一把。” 说到这里,江初言忽然惨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竟然觉得……觉得也许我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又是一阵凝重的沉默。 贺渊把江初言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你信任我吗?” 江初言怔怔说道:“你现在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了。” 虽然没有证据,可是江初言现在已经很难对白珂,刘天宇和徐远舟放下戒备。 他很害怕,害怕在那三个熟悉的人皮之下,会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是,他也不敢堵。 贺渊:“我无论如何都会守着你,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初言咬着嘴唇,他试探性地伸出手,然后一点点环住了贺渊的背脊。 “谢谢。” 他哑声道。 “谢谢你一直在保护我。” “不用谢我,”贺渊却在此时沉沉地说道,“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 “啊?” 贺渊忽然将头埋进了江初言的颈侧:“我喜欢你。” “贺——” “其实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你。” 虽然早就有所感觉,可那句话落在耳畔时候,江初言还是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他的心跳得很快。 “等,等一下,贺渊……” 江初言本能地想要低头去看贺渊的表情,然而后者此时却始终不肯抬头。 “别,别看我。” 江初言只能感觉到贺渊的胸口此时正在怦怦震动。 男生的体温好像一下子升高了许多,烘得江初言也不由自主的脸颊滚烫。 “我本来……本来还想着等回去以后,找个更好的机会跟你告白来着。” 贺渊挫败地嘟囔着。 “结果竟然被困在这种鬼地方……而且你还马上就要嫁人了……靠……早知道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从徐远舟那个傻逼手中把你抢过来呢。” 在这一刻,什么龙神,水猴子,奇怪的祭典与诅咒都消失不见了,江初言只能听到贺渊那接连不断的低语。 “你都不知道我暗恋你多久了,可是你从来都看不到我。” “刚知道你已经有男朋友时,我嫉妒徐远舟嫉妒到恨不得偷偷干掉他……” “其实我所有的糖都是给你准备的……靠,结果之前偷偷打听到的讯息全是假的,你不喜欢吃糖……” “初言,我喜欢你。” “超级,超级,超级喜欢你。” “你不要讨厌我。” …… 不知不觉江初言已经被贺渊压在了身下,男生高大的身体几乎完全笼住了身形消瘦的青年。 等江初言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贺渊死死卡住,男生掌心很粗糙,温度滚烫到几乎要灼伤他的手腕。 糟糕。 江初言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发出了一声低呼。 他不应该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至少,不是在这样前路茫茫的时刻。 然而他早已经失去后悔的时机。 “初言,你……你能接受我吗?” 贺渊伏在他的身上,眼神灼灼地对着他说道。 “我想成为你的恋人。” 江初言呼吸滞了一瞬间。 “我……” 他艰难地张开了嘴唇。 然后,没等他说出剩下的话,贺渊已经朝着他低下了头。 男生的嘴唇很冰凉,也很柔软,与他生涩且糟糕的技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初言所有的声音都被贺渊以无比野蛮且贪婪的方式尽数吞噬。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放慢键。 江初言原本环绕在贺渊肩头的胳膊放了下来,再然后他开始轻轻推起了对方过的胸口…… 他的闷哼变得苦恼而柔软,听上去更像是某种暧昧的呜咽。 而贺渊依旧没有放开他。 最后他甚至不得不艰难地曲起自己的膝盖好让贺渊离自己更远一点—— “砰——” 贺渊的身体被江初言踢到了床下,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江初言完全没预料到贺渊竟然会完全不反抗,他被男生掉在地上的巨大动静吓了一跳,整个人倏然回神,然后才面红耳赤地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揉着自己的嘴唇看向地上的贺渊,脸已经完全燃烧起来。 “你,你,你不要太过分。” 江初言结结巴巴地冲着贺渊说道。 “我明明还没有答应你。” 贺渊揉着小腹,专注而贪婪地盯着江初言。 “抱歉。我错了……” 他诚恳地说道。 但江初言总觉得他脸上似乎还写着另外一行未曾说出口的字—— 【我下次还敢。】 “我忍太久了,刚才实在是控制不住。” 贺渊一字一句地说道。 “跟我交往吧,初言。” 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起身。 最后一声呼唤说出口的同时,他已经来到了江初言的面前。 烛火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打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男生的面容背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显得异常明亮。 江初言嘴唇翕合了一下。 虽然从青春期开始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同性,可江初言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贺渊带给他的感觉。 他感到安心。 但莫名的,又会因为贺渊而腾起奇异的战栗与慌张。 “……好。” 那一声柔软的呢喃,再一次被贺渊的嘴唇吞没。 在仪式开始的那天清晨,江初言的房间里涌进了许多皮肤苍白,盛装打扮的龙沼女人。她们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露出来的牙齿白得森然。 “这些都是我们村子里手艺最好的喜娘,”布达措措站在门口,搓着手替这她们介绍道,“毕竟是龙神娶亲,新娘肯定是要好好打扮的。” 说完这些,他眼睛咕噜噜转动着,口里嘟囔不休,又跟那几个喜娘说了好些土语。 “可,可我是男的——” 江初言艰难地说道。 但布达措措并没有给他拒绝打扮的选项。 成箱的首饰与服装被人流水一般抬进了江初言的房间,江初言几乎是被人架着坐在了座位上。 他用求救的目光望向贺渊,结果贺渊也被人架着拉到了门外。 看到贺渊要走,江初言有点慌。 贺渊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嘴里嚷嚷着土语满脸惶恐地冲了过来。 虽然江初言听不懂,他还是能感觉得到,似乎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因为一阵耳语之后,贺渊满脸铁青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跟江初言解释了一句:“……徐远舟还有白珂他们几个,刚才趁着村子里筹备仪式,偷偷拿了车钥匙开车跑了。” 江初言的瞳孔倏然紧缩。 眼前的景象倏然晃了一晃,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骤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初言,徐远舟他们……他们自己开车提前离开了。】 【初言,那几个人,他们,他们走了。】 【人呢?靠,那几个混蛋,他们怎么做得出来,他们怎么能自己跑?】 …… 【初言,为什么要哭呢?你明明为了他们付出了那么多,可是,他们把你抛下时,可没有一点犹豫呢。】 “初言?!” “初言,你还好么?” “你怎么了……” …… 新任男朋友关切的声音传来,听上去却是朦朦胧胧的,好像无形中隔了一层。 一阵尖锐的头痛瞬间在脑海深处炸开,江初言身体晃了一下,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在回过神来时,刚才脑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已经如同阳光下的朝露一般瞬间消散不见。江初言定了定神,再去看贺渊,发现后者此时表情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甚至都能看到男生额角不断跳动的青筋。 “你别急,我会想办法的。” 贺渊抱住了江初言,凑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嗯。” 江初言顿了顿,才应了一句。 真奇怪。 他忍不住想。 发生这种事情,他本应该觉得愤怒,觉得不可置信才对。 要知道,那三个人里头,还有一个是徐远舟——他的青梅竹马,兼曾经的恋人。但即便是有过那么深厚的感情基础,那三个人依然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江初言自己逃跑了。 然而此时此刻,江初言心中却没有太大的波澜。 仿佛冥冥之中,他早就已经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 他为什么会知道? 贺渊因为这件事情,满脸烦躁地暂时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了江初言独自坐在房中被龙沼的喜娘们装扮。 “我很快回来,你别怕。” 离开前,贺渊小心地嘱咐道。 他显得异常焦躁不安,临走前,他忽然俯下身用力地抱了江初言一下。 “我不在,你要小心。” 伴随着男生的低语,江初言忽然觉得掌心微微一重。 一柄小巧冰冷的刀,被偷偷递到了江初言的掌心。察觉到手中忽然出现的刀,他目光颤动了一下,抬眸与贺渊无声无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江初言演努力不要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你也是……要小心。” 在贺渊的身影即将从门口消失时,江初言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小刀,强自镇定地冲着贺渊说道。 贺渊背对着他,抬手做了个ok的手势。 而因为这个小插曲,在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里,江初言都有些魂不守舍。 所以,等他意识到违和感时,他的新娘装扮进程都已经快要过半了。 江初言当时已经换上了一件绣满了鱼鳞纹的鲜红嫁衣。 他的下巴被女人冰冷微湿的手指轻轻掐着,微微抬高。 被磨得细软的米粉扑在他的脸上,飞腾的粉末让江初言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濡湿,温热的液体被人轻轻刷在了江初言的眼角与唇上。 江初言打了一个寒颤,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什么——” 他心慌意乱地喊道。 可喜娘们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嘴里全是他听不懂的土语。 江初言没有来的腾起一股寒意。 他想要去看镜子,想要知道刚才那一瞬间喜娘们到底在他脸上抹了什么。 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整个梳妆期间,他都没有看到过镜子。 事实上,自从到了龙沼村,除了白珂房间里的镜子,江初言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跟镜子有关的东西。 …… 不,不对…… 等等,他真的在白珂房间里见到过镜子吗? 江初言仔细回想了一番,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记不清了。 难以解释的直觉告诉他,镜子很重要。江初言猛然起身,想要离开房间去一楼看一眼镜子,结果他还没有到门口,就被无数双手重新拉了回去。 喜娘们手舞足蹈在他面前比划了很久,就是不许他离开房间。 好在,没过多久,江初言的所有新娘装扮都已完成。 喜娘们在江初言的一通脾气之后,带着那种面具一般的笑容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咔——” 门被关上了。 江初言喘着粗气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静静地听着门外动静渐渐远去。 听上去,那些龙沼村民已经离开了。 可江初言并没有选择直接开门偷溜,而是小心翼翼地慢慢俯下身,在门底下的缝隙中,往外看了一眼。 一排红色布鞋整整齐齐拍成了一溜,正贴在他的房门前。 “……” 江初言猛然一个深呼吸,将口中差点脱口而出的惊惧低叹咽回了喉咙。 然后他探向自己的袖口,从里头取出了之前贺渊偷偷递给他的那把小刀,然后紧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那把小刀的刀身很窄,刀柄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表面隐隐浮现出一圈又一圈环形的纹路。对着光仔细端详,隐约能看出来,那年轮一般的纹路中夹杂着些许暗色的金丝。 江初言扯了根头发在刀刃上试了一下,在碰触到刀刃的瞬间,头发断了。 “呼……” 江初言徐徐吐出一口气。 这肯定不是外界的刀具,应该就是龙沼村当地出产的。江初言也想不通,贺渊究竟是从哪里搞来这种利器的,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有了这把刀,他确实安心了许多。 江初言强迫自己不要陷入惶然无措的心态之中。 定了定神,江初言走向了自己的床,然后他一边紧盯着门口,一边悄悄从床缝里,掏出了自己之前藏在那里的手机。 点开屏幕,江初言首先看了一眼信号栏,他无比失望地发现那里依然是一片灰色。 然后,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点开了手机的相机功能。 他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屏幕上的青年一张脸白得出奇,眼睑,额头还有嘴唇上,都被涂上某种猩红的“颜料”。 那确确实实就是江初言自己的脸。 只不过在落后村落喜娘手法怪异化妆下,青年的眉眼间,竟然显露出一种陌生的妖冶来。 相机里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太过于异常的地方,江初言在确定了这一点后心头微松——可就在这时,他的手稍稍晃动了一下,镜头不小心就扫到了他的身后。 一双肤色微青的手,正一点点抠着粗糙的地板,缓慢地从江初言背后的床底下爬了出来。 第96章 第 96 章 “砰……” 看到那明显不属于活人的手,江初言身体骤然僵住。 手中的手机不受控制直接从他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听到手机跟地板的撞击声,江初言猛然打了一个哆嗦,一把抓起了手机,但是,他却完全不敢再看向屏幕。恐惧就像是一双冰冷的手在不断地揉搓着他的心脏。 他就那样在原地站着,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慢慢地转过头朝着床底下望去。 ……那里并没有什么皮肤青紫,即将腐烂的手。 江初言咽了一口唾沫,颤颤巍巍举起手机确定了一下,发现那双手已经不见了。 就好像刚才那一幕,纯粹就是江初言自己的幻觉。 但江初言知道,那不是。 他一步一步靠近了床底,手中拽着贺渊给他的小刀,用力到掌心都微微发疼。然后,他慢慢俯下了身朝着床底,也就是那只手刚才伸出来的方向望过去。 他的床底下很干净,没有腐尸,没有水猴子…… 只有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有一些眼熟。 江初言小心地将笔记本从床底下抽了出来,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愕然地发现,这正是他在那个晚上——那个所有人都要告诉他不存在的,只出现于他幻觉中的晚上,他在废弃小楼里不小心捡起的那本笔记本。 “……”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江初言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江初言死死的盯着那本笔记本,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着。 是的,他知道龙沼村有很多诡异的事情,他遭遇了用科学常识完全无法解释的鬼打墙,也见到了那些仿佛是从恐怖电影里爬出来的水猴子。 他早就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 但自从他来到龙沼后,他从未有哪一刻,像是现在这般惊慌失措。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碎裂。 …… 告诉他那一天是幻觉的人,不仅仅只有龙沼村里行为怪异的布达措措,还有还有他在这个诡异村落里,唯一信任的人。 他唯一的同伴,昨天刚刚跟他告白的恋人,贺渊。 他甚至还记得贺渊当时的表情,男生的每一句话,每一处的反应是那么自然,自然到江初言完完全全相信了对方的话。 可是,如果贺渊说的是真的,那个白珂被活生生煮熟,刘天宇腐烂到流蛆,徐远舟被剥皮塞进暖水壶的夜晚真的是幻觉…… 他手中的这本笔记本,又是从哪里来的? 江初言颤抖着翻开了笔记本。 这是一本很旧的本子。封皮上封皮是塑料的,表面的塑料皮已经老化,布满了褶皱。内里纸张翻起来的时候硬邦邦的,手感很硬。 笔记本上的每一页纸上都贴着大小不一的剪报。 很显然,这就是一本如今早就已经不流行的剪报本。 江初言随便翻了几页,并没有在笔记本里发现有什么特别的讯息。 剪报上所记录的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对于年轻的大学生来说早已是遥远的过去,看着剪报上的日期,江初言眉头紧皱。 五十年前…… 这本剪报上的所有报纸,基本上都在五十年前左右。 这个数字让江初言背脊微寒。 他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看着那些过时的新闻,直到某一页的简报上,赫然出现了龙沼村三个字。 江初言的目光一下子凝在了那一小块“豆腐块”上。 那是一则非常简短,简短到只有寥寥几行字的新闻。 世新社京五月十七日 据每日京华报消息,k省奚山南部地区因遭受特长时间持续降雨,引发了大面积山体滑坡和泥石流。 该起自然灾害导致奚山深处原始村落龙沼村全村被毁,全村七十人全部遇难。 该起悲剧令人十分痛心,龙沼村“灭村”事件也是对各级政府发出的警示,面对自然灾害我们必须…… 江初言的视野有点模糊,他将了过去。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花费了比预想多得多的时间才完全读完那一小段新闻。 五十年前…… 龙沼村全村七十人全部遇难…… 奚山深处的原始村落全村灭绝…… 如果在那么多年以前,龙沼村就已经全员死亡,那么,他现在所在的龙沼村,又是怎么回事? 江初言手中的笔记本从他的膝头滑落。 页数停留在后面的剪报上—— 《采药人深入奚山,误入》 《多人进入奚山未开发区域后失踪》 《紧急求助!k市多名青年进山后再无音讯》 …… 我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江初言在心底喃喃问着自己。 他知道。也许还有别的理由能够解释这一切,比如说当初被灭村的龙沼村根本不是他现在所在的村落,也许当时通讯设施不发达,新闻也产生了差错,也许,龙沼村又在原址上重建了…… 江初言却莫名的确定,这些理由都只是在自欺欺人。 新闻上的龙沼村,正是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他,就在早已灭村的龙沼村里。 难怪…… 难怪一直以来关于龙沼的消息都那么少。 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呢? 江初言猛然合上了笔记本,他恐惧地将那本笔记本推回了床底。 好像这样做,他就可以不用面对现实。 但是,呆了片刻之后,江初言又脸色苍白地扑到了床边,伸手取出了笔记本。 他咬着嘴唇,小心地将其平摊在地上,然后举起了手机,对着笔记本的那几页剪报就拍起了照片。 重要的信息线索总要留一个备份,江初言原本只是遵循着本能这样做,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就在他拍下那几页剪报,然后重新调出手机相片进行检查时,出现在屏幕上的画面却让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愈发难以承受。 “龙老爷……娶新娘……” “批红布……锁链长……” …… 远远的,从窗外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欢乐儿歌。 鞭炮声与灵塔燃烧时发出来的哗啦声响成一片。 可作为龙神新娘的江初言,此时房间里是一片死寂。 他死死盯着手机,脸上血色褪尽,整个人几乎窒息。因为,相机里拍出来的笔记本,竟然跟他亲眼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手边那本笔记本就是一本旧旧的,来自于五十多年前的简陋剪报本。 可是手机相机里的笔记本,江初言却认得很清楚,那正是他自己的笔记本。 江初言的某个朋友喜欢手帐,生日的时候特意送了他一本定制的随身携带本。 那本本子很好用,所以江初言也习惯用随身带着它,在上面记录一些备忘事项以及学习资料。 那本笔记本现在还应该在江初言的背包里才对,可现在,笔记本却出现在了床底下,看上去还是另外不同的东西。 更加让江初言无法冷静的是,翻开这本定制笔记本上,在那光滑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他自己的字迹。 x年x月x日 天气:晴 出发人员:白珂,刘天宇,江初言 来去车票已购。 携带用品:手机,充电线,身份证……药物,速食…… x年x月x日 天气:小雨 抵达龙沼。 一切顺利。 x年x月x日天气:雨 抵达龙沼的第二天。 信号差。 说是受到了下雨的影响。 希望能早点天晴。 我怀疑因为天气太过于潮湿,所有带过来的电子产品耗电量都很惊人。 ps,下次回来需要携带多个充电宝。 ipad不能用了,谢天谢地,我还带了纸质本子。 x年x月x日天气:雨 龙沼还在下雨。 今天撑伞在村子里钻了一圈。 好久没有回来了,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陌生,而且都这么多年了,龙沼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时间在这里好像是凝固的。 x年x月x日天气:雨 不能因为下雨继续逗留在房间里了。 村长今天带我们去了一趟落龙洞。 这次学习小组的调查总算有了点东西。 不过,落龙洞中的壁画让我觉得有点怪。无论是绘画手法以及龙神的形象都十分特殊 之前的资料里好像从来没有类似的案例。 如果出去以后报给教授,说不定能派人来深入研究一下? x年x月x日天气:雨 最近睡眠质量有些糟糕,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噩梦。 白珂一直在抱怨房子的隔音差,并且指责我晚上在房间里乱走,这让我感到十分困惑。 回到龙沼后每天都很疲倦,应该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一旦天黑就很容易睡过去。 不过解释之后,白珂看上去还是不太相信我。 能感觉到徐远舟一直在努力调和我跟他之间的关系。 心情更差了。 好吧,我已经有一点想和他分手了 x年x月x日 天气:雨 还是在下雨,这让我原定计划中的许多活动都无法进行。 我们好像被困在这里了,每天只能待在房间里头。 没有网络这件事情令人烦躁。 睡眠质量还是很差,每到晚上村子里的狗都叫得很凶,我问布达措措是发生了什么吗?他说只是来了山里的野兽。 我觉得他没有说实话。 x年x月x日 天气:雨 与白珂发生了第二次冲突,顺便还跟徐远舟吵了个架。我想我跟他应该是走不下去了,为了缓解心情,今天我还冒雨在村子外面走了一圈。 结果遇见了一个怪人。 应该是传说中奚山里生活的那种“山民”吧。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真人,吓我一跳。 我感觉他的生活应该非常困苦,那个山民明明很年轻,可看上去就像是野人一样,全身布满了泥而且无法正常沟通。 我给了他一些巧克力和蛋白棒。 x年x月x日天气:雨 龙沼村好像没有除了下雨之外的天气。 我可以感觉到所有人的情绪都变得越来越糟糕。 白珂跟刘天宇最近也在频繁吵架。 至于我和徐远舟,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我想要提前结束小组学习回城,可是布达措措告诉我道路已经被泥石流冲毁了,抢修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糟糕的消息了。希望那三个人听到这件事情心态能hold住。 x年x月x日 天气:雨 我跟布达措措要了一些草药,下次出门我应该带更多的皮肤药。 徐远舟今天终于跟我说话呢,他拜托我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皮疹。 情况比我想的严重。 我觉得他的皮肤好像快要腐烂了。 很担心他会感染。 顺便,白珂还有刘天宇一直在抱怨耳鸣以及鼻子痒。 我现在只能祈祷龙沼村这边的草药能够对他们起作用。 x年x月x日 也许我已经不用再写天气了,还是在下雨。 我又在村子外面见到了那个怪人,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了我,但他没有抗拒我的靠近。 他的眼睛有严重的疾病,看上去非常红。 我给了他眼药水,但是他看上去好像不知道这是什么。 虽然危险,但是我还是靠近了他,然后帮他滴了眼药水。 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不愧是山民,他要是能离开大山,到了外面应该是个运动高手。 x年x月x日 那个怪人竟然不是哑巴。 今天他忽然喊出了我叫“言言”。 我当时都傻了,要知道老妈去世之后都十多年没有人这么喊过我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总不可能真的是乱喊的吧? 真的很奇怪,想不通。 x年x月x日 徐远舟的皮肤病变得越来越严重,而且他的行为也变得很奇怪。昨天晚上他在平台外徘徊,而且没有打伞,一直在淋雨。 我让他进屋,他拒绝了。 说浸泡在雨里能够让他感受好一点。 他的皮肤病现在非常可怕,白珂说想到二楼来跟我们一起住,应该就是因为嫌弃他的皮肤病吧?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但是我不敢说。 x年x月x日 我给那个奇怪的家伙取了个汉语名字。 我打算叫他阿野。 我尝试着教他用汉语说这个名字,但是他每一次都会念成阿渊。 所以他现在的名字叫阿渊了。 好像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才能稍微好一点。 x年x月x日 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刘天宇开始变得疯疯癫癫,他一直尖叫。说我们头顶悬挂的面具里会有东西长出来。 还说他之所以鼻子那么痒,就是因为那些怪物每天晚上都在他脑子里吸东西。 他说那些怪物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偷取他脑子里的东西。 我怀疑他是因为高烧而产生了脑膜炎。 问了布达措措,真的没有任何办法离开龙沼村吗?刘天宇再这么下去很可能又生命危险。 布达措措说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也快要崩溃了。 今天路过一户人家的厨房时候,我明明听见了小孩的嚎哭与尖叫声,但是当我冲进去的时,发现他们只是在杀鱼。 我觉得那条鱼长着人的脸。 吃饭时,发现晚餐有鱼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 x年x月x日 我告诉阿渊,不要再那样跟着我了,很吓人 x年x月x日 昨天晚上好像有人偷偷进了我的房间。 我问了所有人,但是没有人承认。 刘天宇疯得太厉害,现在我们只能把他反锁在房间里了。 徐远舟的皮肤溃烂更加严重了。 白珂一直在吃东西,我们带过来的所有食物都被他吃掉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出了什么问题。 我很崩溃。 x年x月x日 我疯了吗? x年x月x日 布达措措说,希望我能够成为龙神的新娘。 他说也许这样,龙神能够停下雨,让我们离开龙沼。 说实在的我并不愿意,但是他们似乎觉得这是我的义务。 我从来都没有发现原来朝夕相处的同伴也可以变得这么陌生。 x年x月x日 我成了新娘。 …… 日记到了这里戛然而止,江初言拿起手机拼命拍起照来,然而在最后一则日记之后,笔记本后面都只有一片空白。 然而,看着那些空白的纸张,江初言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些朦胧的景象。 一定发生了什么…… 在“自己”成为新娘后,一定,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为什么日记上没有记录? 为什么…… 鬼使神差中,江初言闭上了眼睛。 他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 在睁开眼时显得破旧的封皮,在闭上眼后却直接变成了他的携带本柔软崭新的真皮封面。 跟记忆中的本子比起来,指尖的笔记本封面似乎更柔软一些——皮套下面,还藏着东西! 江初言毫不犹豫地撕下了笔记本的封套。 果然,有东西从里头飘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叠成了小方块的纸。 那张纸的边缘粗糙,显然就是被匆匆撕下来的。 上面的笔迹也异常凌乱。 江初言喘息着定睛看了下去。 【如果有任何人能够看到这则日记的话,我希望你能把它当做是我的遗书。 我的名字是江初言。 k大大三汉语言文学系学生。 我希望你能够替我把我和我的同伴所经历的事情转述出去,并且对其他人发出警告——绝对不要进入奚山深处,绝对不要靠近所谓的龙沼村。 这个村子根本就不存在。 我与我的同伴一起进入了村落,但是,这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龙沼这个地方。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这里会是我的老家。 我也不知道,那些催促我回到龙沼的电话,究竟是真实出现过的,还是这座村落强行添加给我的记忆。 时至今日我对龙沼已经这里发生的一切依然一无所知。我只能猜测,我们应该进入的是一个类似于里世界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龙沼的村民们曾经吞吃过所谓“龙神”的血肉,然后他们自己也被污染成了怪物。 这个村子里的一切,包括居民,空气,甚至是时间与空间,都被彻底污染了。 我们身上发生了很多怪事,而且,在龙沼待得越久,我们被污染的程度就越严重。 我已经很难分清自己的记忆有哪一些是我自己的了,我也无法分辨我身边的人到底是我的同伴,还是村中的怪物加班的。 所有人都死了。 为了逃离龙沼,我的同伴,白珂,徐远舟与刘天宇,将我留在了龙沼村充当了龙神的祭品,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未能成功离开这个地方。 龙沼是离不开的。 祂迫使我看到了他们惨烈死亡的场景。 我无法理解祂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祂似乎认为我与祂之间缔结了某种类似于婚姻的关系。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不是祂强加给我的。 我觉得我正在疯掉。明知道祂是多么令人作呕多么可怕的怪物,却依然会觉得祂是在讨好我。 我的脑子正在被祂搅乱。 有的时候,我都快忘记,我到底是谁。 这也是我写下这些字的原因,在我彻底堕落为祂的玩物之前,我得留下记录。 在最后的仪式时候,我会想办法杀了祂。 如果失败,我想我应该会死去。 而如果你看见了这张纸,那么就意味着我的结局是后一项。 不要为我难过。因为看到这张纸的你,现在应该也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中。 请记住我的忠告,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办法用镜子以及一切可以拍摄的器物去观察周围。 我希望你能替我,还有我的另外三个同伴逃离这里。 逃离龙沼村。 祝好运。 】 第97章 第 97 章【补字加修情节】 江初言看着纸条上无比熟悉的字迹,大脑一片空白。 在这一刻,甚至就连恐惧都变得麻木而遥远。江初言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感,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做一个漫长又真实的噩梦…… “砰砰砰。” 就在此时,他的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而哪怕只是最普通的敲门声,也差点把江初言吓得背过气去。 “江同学时间到了,送嫁的队伍已经快到门口了,你该下楼了。” 布达措措在门外说道。 江初言心狂跳不止,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他便将“自己”的遗书塞进了笔记本,然后一脚将本子踢进了床底下。几乎是在他做完那个动作的瞬间,“嘎吱”一声,在印象中明明已经彻底锁死的门,竟然自行打开了。 布达措措惨白的脸自从走廊的阴影中浮现出来。 “江同学。” 他含糊不清地呼唤道。 “布,布达措措……” 江初言咽下一口唾液,鼓足勇气转过了头,看向了布达措措。 龙沼村村长正直直地盯着他。 一直到这一刻,江初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他一直觉得布达措措长得很奇怪。 因为,布达措措的脸,其实根本就是那种已经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体已经开始浮肿的浮尸的脸。 要知道,身体后,尸体的眼球也会因为体内的气压而微微鼓起……甚至,会被推出眼眶。 布达措措便有着那样一双凸起的眼睛。 “你该入棺了,要是耽误了时辰,那可不好。” “入棺,哦,对,入棺。” 江初言结结巴巴地说道,想起来龙沼这边的风俗,所谓的龙神新娘被送进落龙洞时候做的可不是花轿,而是扎扎实实钉满了钉子的喜棺。 昨天听布达措措说,这也就是一种特殊民俗,预示着嫁给龙神的新娘已经不再属于俗世相当于已经离开人世,所以才会让新娘躺在棺材里。 江初言当时并没有将这个习俗放在心上,可现在,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躺进一口棺材里,江初言背后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 “我,我不能不进棺材的吗……” “不是棺材,是喜棺。”对上江初言布达措措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 “没事的,很快江同学你就会习惯的——” 听到这句话,江初言猛地抬起头,盯着布达措措看了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精神过敏,在刚才那一瞬间,竟然觉得布达措措的笑容里颇有深意。什么叫“会习惯的”?布达措措他,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吗? 江初言控制不住地想着这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因为极度紧张而不断缩紧。 他直觉自己要是真的乖乖听话进了棺材被送进落龙洞,应该会发生非常糟糕的事情……糟糕到他明明已经没有了记忆,但是灵魂却依然会不由自主为之战栗。 “我等等贺渊,嗯,贺渊来了我再去吧,不然我真觉得害怕。而且,贺渊也说了,他要陪我的。” 江初言语无伦次地冲着布达措措说道。 龙沼村村长如今看上去依旧谄媚亲切,可是,他眼里的冷光却叫江初言不寒而栗。 “哦,你是说他,贺渊同学,他已经回来了,他就在楼下等着你呢。”没想到江初言话音刚落,布达措措立即笑嘻嘻地开口道,“毕竟,他可是西卡尼,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的玛尔孤零零的上路呢,这一点你放心就好……” 江初言越是听就越是觉得布达措措的话听上去很奇怪,他快步来到窗前,看到的却是楼前密密麻麻的村民。 那些人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平台上的贺渊。 身形高大的男生如今正蹲在小楼的平台上。在他身侧,是一口涂红描金的棺材。此时的贺渊,正低着头小心地用新鲜的红色颜料,描绘着棺盖上喜字的最后一笔。 那口空棺材看上去,刚好就是江初言的体型。 可是…… 棺材并不是随便拼一下就能拼成的乐高玩具。那样一口完全符合江初言身形,而且如此精美的棺材,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江初言用手撑着窗台,差点没能站稳。 “喀。” 木质的窗台发出了一声无比细微的声响。 下一秒,原本聚集在小楼前的人群,蓦地齐齐抬头,全部望向了江初言。 江初言完全动不了。 然后,贺渊也抬起头,朝着江初言望过来。 他很甜蜜地冲着江初言笑了起来。 “初言!” 贺渊冲着江初言招了招手。 “我来了吗?你可以下来了。” 男生冲着江初言说道。 “……” 江初言愣了一瞬,一股恐惧狭着刺痛,如同细细的钢针一般刺入了他的心灵最深处。 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哪怕只是看着贺渊,应该会感到一丝安心吧。 在如此恐怖诡谲的世界里,依然有人能够跟他相互扶持,互担风雨。 然而,现在江初言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贺渊……根本就不是人。 他是怪物。 一个玩弄自己不知道已经多少次了的怪物。 “初言?” 江初言沉默得太久,贺渊似乎感到了奇怪,他微微偏头,狐疑地打量着自己那脆弱苍白弱小的人类恋人。 见此情况,江初言连忙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冲着贺渊笑了起来。 他希望自己不要笑得太僵硬。 “我就来。” 他说道,声音有些紧绷。 紧接着,他转过头在布达措措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 即便是在楼内,江初言也听到了唢呐的声音与锣鼓的喧嚣,虽然刚才他站在窗边看得很清楚,在龙沼的村民里,一个拿着乐器的人都没有。 而江初言已经放弃去思考,他听到的喜乐究竟从何而来了。 渐渐的,渐渐的,耳畔高亢尖锐,音调古怪的喜乐,逐渐变成了自己在山间听到过的儿歌…… “叮叮当,叮叮当。 龙老爷,娶新娘。 先喝酒,再食汤。 盖红布,铁锁长。 好新娘,泪汪汪。 呜呼呼,抱上床, 龙老爷娶了个好新娘……” 龙王为什么要用红布遮住新娘的眼睛,在用铁链锁住他的脚踝呢? 为什么好新娘在被龙老爷抱上床时候,会哭到撕心裂肺。 为什么…… 为什么新娘,要想法设法地躲迷藏? …… 江初言看似平静地朝着楼下走去。 可就在下楼前,他忽然停了下来。 年轻的男大学生转头冲着布达措措笑了笑,挤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抱歉,稍微等一下,我觉得我要去上个厕所。”江初言说。 布达措措愕然地看着他,嘴唇动了一下。 “可是——” 江初言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一紧张就会这样,待会到落龙洞不是还有好一会儿吗?不上厕所我总不可能尿棺材里吧。” 似乎是没有预料到,江初言竟然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布达措措愣住了。 借此机会,江初言迅速转身,飞快走向了小楼内部简陋无比的厕所。 在厕所外,依然摆着一排颜色艳丽的保温瓶。江初言强迫自己不要看向那些瓶子,也不要去想,那里头现在是否装了什么。 一进厕所,江初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厕所门反锁起来,然后,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那装饰繁复的沉重嫁衣。三下五除二脱掉了红嫁衣后,很快,江初言身上就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白t恤和简单的短裤。一股泛着潮气的冷风徐徐吹来,江初言打了个哆嗦,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抬起头。靠近厕所的天花板处,有一扇窄窄的通风窗。 没有丝毫犹豫,江初言一个起身踩在了洗脸池上,然后身手灵巧地爬了上去。 通风窗的面积很小,不过江初言钻出去却措措有余。本来江初言还有些担心窗子上有锁,可爬上去以后就发现,原来通风窗上的锁早就已经被人弄断了,现在只有熬一推就开。 而且厕所的窗口刚好就在小楼的背面。而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大门前方的平台处。 江初言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发现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后,他头也不回地从窗口跳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因为冲击力,他在地上滚了一圈,肩膀,腰部,都撞到了石头,可江初言甚至不觉得有多痛。他很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只要看到厕所里的红嫁衣,就能猜到自己已经逃跑了,而贺渊绝对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静静离开的人…… 江初言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手却在无意识间,把掌心的小刀握得更紧了一些。 …… “好新娘,躲迷藏。 抠掉眼,井里躺。 砍下头,树下荡。 挖了心,开了膛。 …… 无处不在,细若游丝的童谣荡漾在小楼外的连绵细雨之中。 而在这也不知道是幻听还是鬼怪的歌谣中,江初言就像是被狗追着的野猫一般,一头栽进了龙沼村中葱茏茂密,水气充足的灌木之中。 很难说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树丛中前行,好处是不会在土路上留下太多不必要的脚印,也许可以拖延一些他被人找到的时间。 而坏处却是,他只能一直弓着腰,小心翼翼前进。 细密的树枝不断抽打着他的胳膊与背脊,很快就在他的身上刮出道道血痕。 而且,雨似乎也越下越大了。 江初言脚下泥土正在变得湿滑柔软。树丛中浓浓的潮气,以及一种奇异的的气息,这些气息混合着灵塔燃烧时特有的怪味,就像是浸透了水的毯子一般沉沉地压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他开始感到寒冷。 虚弱感慢慢蔓延,一个不小心,江初言踩到了一团软泥之中。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就直直摔了下去。 “唔。” 江初言发出了一声闷哼,手忙脚乱地撑着地打算爬起来。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撑着地的那只手,触感有些不对劲。 他眨了眨眼睛,尽量抹掉了眼前模糊的水雾,再看向自己手边时候,正好可以看清楚那陷在泥土中早已腐烂的脸。 因为刚才江初言的动作,腐化到像是果冻一般柔软的皮肤与肉块直接被他从森白的露骨上扯了下来。 至于刚才江初言踩中的“软泥”,不出意外,应该是它的身体。 江初言咬着嘴唇,一丝血线混合着雨水从他唇间流了出来,打湿了他的胸口。 但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尖叫出声。 虽然已经完全腐烂,但江初言认出了白珂的耳钉。 江初言用手撑着地,在白珂的尸体上方呆滞了很久。 直到他又一次听到噩梦般的唢呐声。 “龙老爷……娶新娘……” “龙老爷今日娶新娘……” …… 在蒙蒙细雨中,那些本应欢快高昂的声音听起来却愈发古怪,听得他耳朵深处一直在发出细细的鸣响。 他的耳鸣更加严重了。 龙沼村的村民们,正在往他的方向靠近。 察觉到这件事之后,面色发青的人类青年,在雨幕中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抽噎。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跪在地上,以膝行的方式往前爬去。 他又摸到了好几次“软泥”。 泥巴里有徐远舟的手机,还有刘天宇的鞋。 那些生长得郁郁葱葱的灌木下,尸体的数量远远不止三。 …… 最后江初言还看到了他们。 早上还跟自己打过招呼的三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地里,尸体甚至还保持着柔软。 也许是因为龙神娶亲的缘故,掩埋他们的人很不走心,所以他们的绝大部分尸体都露在了外面。 江初言在爬过他们的时候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恐惧与绝望已经不像是最开始那么汹涌了,也许是因为人在同样一种情绪的冲刷下确实会变得麻木。 本来江初言只打算就这样默默离开,然而,他看着同伴们过于“新鲜”的面容,那种痛苦还是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刘天宇的脸是露在最外面的,脸上表情异常扭曲以至于连眼睛都是睁开的。 江初言在越过他时停了下来。 “对不起。” 江初言无声地对着刘天宇说道。 然后,他嘴唇颤抖,屏住呼吸,替刘天宇合上了眼睛,摆正了尸体。 做完这一切后,江初言踉跄着慢慢起身,朝着记忆中龙沼村的出口走去—— “啪——”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声细响。 江初言身体一僵,愕然回头,对上了刘天宇那早已浑浊的双眸。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正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初言。 刚才被江初言摆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也举起了一只,僵硬地指着江初言。 江初言有一会儿完全无法动弹。 是诈尸…… 还是别的诡异事件? 可几秒钟过去了,刘天宇的尸体却再无异动。 江初言抽了抽鼻子,他颤抖着慢慢后退,然后转过了身。 正准备继续沿着路往外走,眼角余光却倏然扫过了一栋歪歪斜斜的废楼。 等等—— 江初言先是瞟了一眼,随即又猛然转头,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栋破败不堪的荒屋看了好几秒钟。 他忽然意识到,刘天宇刚才的尸体,似乎……似乎一直在指着那栋荒屋。 江初言不敢置信地转身确认,可几秒钟之前躺在泥泞之中的尸体,此时却早已被一大片绿草覆盖。 他来时的那段路,也在须臾间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江初言的呼吸加快。 他发现了两件事,第一,在龙沼村,不仅仅时间是混乱的,很有可能,就连空间也是乱的。 第二,面前这栋荒屋,他来过。 这正是他之前捡到那本笔记本的地方。 江初言推开了门,缓缓走进了那栋荒屋。 可映入眼前的一切,让他迟疑了片刻。 房子里的陈设跟他在那个夜晚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以至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 这栋小楼里的家具很简单。 一楼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旧书桌。 书桌后面,是一张窄窄的床。床的旁边,则是一个双开门的木质大衣柜。 地上摆放着一些颜色暗淡的木质玩具,看得出来,是手工制作的,已经被玩得很旧了。 至于其他陈设也都简陋而且陈旧,不过都摆放得却很整齐,整栋房子也都被打扫得也很干净。 看得出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一直在好好维护自己的居住环境,这跟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凌乱废墟完全不一样。 然而江初言却在那个大衣柜前停下了脚步——他还记得这个衣柜。 当时衣柜已经旧到不行,斜斜靠在一堆废弃物中,柜门敞开着,所以才会有行李袋从里头滚出来。 江初言深呼吸了两下,他盯着衣柜看了几秒钟,然后抬起手慢慢探向了柜门。 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一个让他无比熟悉的女声。 “言言——” “言言,你这孩子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江初言脸色骤变,他不敢置信地转身狂奔向了窗口。 一道虚影飞快地从窗边掠了过去。 他永远也不可能错认那个声音,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听到的声音。 那分明就是他妈妈的声音! “妈妈!” 明知道这很可能又是龙沼村展现给他的幻想,可这一刻江初言还是情不自禁地冲着窗外大喊起来。 “言言!” 窗外传来了女人带着些许哭腔的呼唤。 “言言你到底在哪里?!” 虽然看不到她,可是那声音却是那么真切,那么近。 江初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外。 “妈,妈妈,我在这里啊!妈妈——” 他大喊了起来。 可下一秒,江初言从窗口瞥见了妈妈的影子,就那样倏然出现在了房内。 女人正站在衣柜前,双手叉腰,声音听上去又惊又怒。 “江初言!我警告你,不许再跟妈妈玩躲迷藏了,你是要吓死我吗?最近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而等江初言再次回到荒屋之内,女人的身影却已经再次消失了。 可木质的衣柜内,却传出了一个稚气又调皮的声音。 “我不是跟妈妈玩捉迷藏啊,我在跟阿渊玩!” 江初言定定地站在了衣柜前,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整个人几欲晕厥。 一片混沌的脑海中,那些模糊到极点的童年记忆一点点挤了出来。 江初言想起来了,为什么这里的陈设对于他来说会如此眼熟。 因为妈妈带他回村探亲的时候,他就是住在这里的。 而当时的他在这里,似乎还交到了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因为自己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所以在龙沼村并没有交到要好的朋友,整个暑假他都过得非常寂寞,直到他交到了那个朋友。 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转,跟朋友也好得恨不得天天窝在一起。不过,让那个时候尚且年幼的他倍感不解的是,每次他兴致勃勃跟妈妈说起自己最好的“朋友”时,妈妈的表情都会变得很奇怪。 【“言言,你到底在瞎说什么……”】 【“今天家里不是只有妈妈和你吗?你说的小朋友,到底是谁啊?”】 【“言言……言言?”】 【“言言,你到底在看什么?”】 【“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 “好啦,妈妈,你快走开啦,我已经在心里数好数了,待会阿渊就要来找我了,你不要让我被他抓到啊——” 衣柜里,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童音传了出来。 江初言盯着闭合的衣柜们,甚至都能回忆起自己当初是如何窝在衣柜里,用手捂着脸轻声嘟囔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从来都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只是在心底默默数数,自己的“好友”依然能够听到呢。 “不……” 几秒钟之后,江初言神志恍惚地低喃出声。 “不要跟那种东西玩。绝对不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崩溃地一把拉开了衣柜。 衣柜里根本就没有蜷缩在一起,兴致勃勃等着玩捉迷藏的幼童。 只有一整摞摆放得整整齐齐,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笔记本。 每一本里头,都是他自己的字迹。 【真奇怪,记录上我订了四张机票,可是我们不是有五个人吗?我怎么会漏定了一张呢?】 【又是下雨天,被困在了龙沼,什么活动都无法开展,徐远舟说想玩真心话大冒险……也许是为了报复我今天跟他提出的分手,他跟白珂搞在一起了。我并不意外这一点,只是贺渊突然凑过来说要不我们也试一下,吓我一跳。 我什么时候跟这个人这么熟了?】 江初言将这本丢在了一边,又捡起了一本。 那里头写的是—— 【做了个噩梦,梦里跟我青梅竹马的人是徐远舟而不是贺渊,吓死我了,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好像很紧张,我也不明白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在另外一本笔记本里,江初言看着自己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们队伍里多出来的那个人是谁呢?】 【他们都在说我发疯了,可我知道不是我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根本就不是人类。】 …… 【他们说我应该成为祭品。】 江初言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他再次捡起了一本笔记,这本里,“江初言”的下场倒是跟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徐远舟说,我更适合充当龙神的新娘,毕竟跟他们比起来,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同意了,我成了龙神的新娘。】 江初言将那些笔记本一本一本地翻了过去,而每一本的封皮后面,他都找到了一张熟悉的纸条。 每一张纸条,都是名为江初言的“自己”,在绝望之中写下来的遗书。 尽管,每一个“江初言”经历的事情都各有不同,可最后那些纸条的结尾却几乎都是一样的。 【我会去杀了那个所谓的龙神。】 【希望你能逃出龙沼,逃出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中江初言的脸上,已经满是水迹。 他抹了一把脸,却不太能确定,那究竟是汗水,还是眼泪。 “初言……” 然后,江初言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他猛然打了个寒战,猛然转头望向门口。 他不会听错那个声音,噩梦般的声音。 “初言,你跑哪儿去了?” “初言快出来吧……” 明明只有贺渊一个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听上去却是忽远忽近的。 仿佛整个村落在这一刻都化为了贺渊的分身,正在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距离他最近的呼唤,已经近在咫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连绵不绝的大雨。 天光暗淡,宛若黄昏。 江初言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的笔记本丢回了衣柜。 “嘎吱——” 平台上传来了脚步声。 来不及多想,江初言拉开了衣柜,迅速地躲了进去。 合拢柜门后,黑暗瞬间笼罩了他。 几秒钟后,房间里也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以及贺渊的呼唤。 “初言?你在这儿吗” “唉,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 黑暗中,江初言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他屏息凝神地听着贺渊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发出的声音。 有好几次,他甚至觉得贺渊已经站在了衣柜前。 说不定,贺渊的手就已经搭在了衣柜门的把手上……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的瞬间,江初言不得不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掌缘,好把那难以控制的尖叫强行卡在喉咙深处。 …… 他不知道贺渊为什么忽然找到了这里。 也许是因为自己留下的痕迹太过于明显?还是说,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自己在狼狈逃跑的时候,那个怪物可是悄无声息,慢慢地在他的身后微笑着窥视? 江初言不受控制地拼命地回想着自己来时的一举一动,惶恐和绝望几乎要让他全身血液凝固。 忽然间,贺渊的呼唤和脚步声都停了下来。 江初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已经缩成了小小一团。 发生了什么? 老旧的衣柜门无法完全闭拢,仔细看的话能看到一条窄窄的缝隙。 江初言不敢向前探身,因为他害怕重心的变化会引发太过明显的声响,所以,他小心翼翼将手机抵在了缝隙前。 借着手机的拍摄功能,江初言拍到了衣柜门外伫立的身影。 ……他终于看到了“贺渊”的真实模样。 眼泪涟涟顺着江初言的眼眶无声地落下。 好恐怖。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那怎么可能是贺渊? 那怎么可能……是可以和人类接触的生物? 那根本就是真正的噩梦…… …… “嘶嘶……” 高大的青年身体渐渐开始溶解。 濡湿的声音从房间各处不断传来。 那是细长,多鳞的畸形躯体在废屋各处不断盘旋,翻找着人类新娘的身影时候,发出来的细微噪音。 江初言闭上了眼睛。 视线被隔离之后,听觉却变得愈发敏锐。 “嘶……” 他清楚地听到了贺渊的鳞片刮擦着衣柜木板时候发出来的声音。那东西此时此刻,正缠绕着他所在的衣柜。 因为不敢呼吸,晕眩感阵阵袭来,江初言几乎直接就这样晕厥过去。 可是,因为极致的恐惧,江初言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无法晕过去的程度。 他不知道这种地狱般煎熬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不过,就在他完全精神崩溃的前一秒,蓦地,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停止了。 …… 江初言颤巍巍地睁开眼睛,隔着衣柜门细窄的缝隙,他看到那怪物原本膨胀开来的庞大影子一点点收拢回来。 “嘎吱——” 脚步声。 “嘎吱——” 然后又是一声脚步声。 贺渊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了,但即便是这样,江初言依旧在衣柜里僵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又过了很久,因为紧绷而痉挛的肌肉才渐渐开始放松。 江初言靠着衣柜底,颓然地瘫软下来。 贺渊似乎并没有发现他。 谢天谢地,至少在这一刻…… “原来你躲在这儿啊?” 一道低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骤然响起。 江初言身形一顿,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正好,对上了衣柜门缝处那对血红的眼睛。 第98章 第 98 章 江初言并没有尖叫。 人这种弱小的生物,在恐惧到了极致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的。 身体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冷漠的低语。 神经,血流,心跳……维系一个人生存的所有生理活动,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冻结了。江初言呆呆地看着逐渐被打开的衣柜门,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标本,被浸泡在了名为恐惧的福尔马林液之中。 “嘎——” 衣柜被缓缓拉开。 而江初言却只是僵硬地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是淋雨了吧?这天气在外面乱跑,可不就是遭罪吗?唉,你啊你,每次都是这样……” 贺渊低头看着江初言,他叹了一口气,巨大的红色眼睛里闪烁诡谲的冷光。 叹气时,江初言能看到从他唇缝中露出来的,如同钢针一般的细齿。而他的每一颗眼珠,此时都直直地对准了江初言。 江初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贺渊探出手,将如同尸体一般僵硬的江初言抱在了怀里,然后把他从衣柜里拖了出来。 一些冰冷的粘液蹭到了江初言的脸上,青年喉咙里传来了一丝极低的气音。 “啊,对不起,又吓到你了。” 听到江初言的气音,贺渊像是后知后觉似地叹息道。紧接着,一块沉甸甸的红布落在了江初言的身上,遮住了青年的视线。 不久之前,在他还对龙沼村的真相一无所知的那个早上,江初言也曾经批上一块红布被人带进阴冷诡谲的祠堂。当时的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而现在,他终于恍惚地意识到到底哪里不对劲……原来,这条红布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布。 哪里会有布料又湿,又软,内里还残留着微黄的脂肪以及纵横交错的血管呢? “滴答……” “滴答……” …… 殷红的血顺着人皮的边缘缓缓落在了地上。 江初言目光呆滞,不是没有想过挣扎,可是他的力气在贺渊面前就像是笑话一样。 曾经皮肤微黑面容俊美的大学男生如今身形早已溃散,周身覆盖着湿润的黏液,细长而分叉身体上遍布鳞片。 贺渊的手指变得很长,手臂也异常的柔软,就像是浸过了盐水的皮绳一样,他一点一点缠紧了怀中惨白的青年。 在之前的逃跑中,江初言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鞋子跑丢了。 此时他正光着脚,细白纤长的脚踝上,如今正缠着一圈黑色的鳞尾。 仿佛是一道锁链。 雨声渐渐变大了,江初言感觉到贺渊正抱着他朝着门外走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又一次听见了那种尖锐高亢的送嫁喜乐。 变了调的唢呐与二胡尖锐得仿佛能把他的耳膜刺破,而含糊不清,仿佛嘴里始终含着一口水似的嘈杂人声与笑声,更是让江初言遍体生寒。 江初言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从流淌着血液的人皮下缘望了出去。 余光中掠过一道猩红——正是之前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口非常合身的红色棺材。 那口棺材就整整齐齐地摆在荒屋的大门前,周围充满了欢声笑语。 可是…… 狭窄的视野中,棺材旁边却是空空荡荡的。 一个人都没有。 “哎呀,总算找到了啊……” “找到就好,新娘子找到就好!” “对对对,只要人找到了就行。” “吉时已到,新娘入棺!” “新娘入棺,喜结连理!白头偕老,生死不离!” …… “唔——” 江初言发出了一声闷哼。 在精神彻底崩溃之后,某种古怪的冷静突然之间笼罩在了江初言的身上。 不可以。 内心里有个声音,坚定地对他说道。 绝对不可以进棺材。 一旦进去…… 迎接自己的就只剩下彻底的绝望了。 也许是已经轮回了无数遍的经历,让他的灵魂已经有了朦胧的印记。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初言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抬手,抓住了近在咫尺的怪物本人。 “……初言?” 贺渊原本正准备将他放进棺材,但在这一刻,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江初言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怎么了?你别怕。” “不会有事的。” 江初言听到贺渊正在对他说话,声音很温柔,也很可靠。 他张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喉咙里都只冒出沙哑的气音。 他发不出声音。 可是贺渊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他在江初言看不见的人皮之外,无奈地笑起来。 “真胆小……” 他叹息着。 “都说了有我陪着,不会有事的,初言。”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勉力维持着自己虚假的表演。 他表现得就像是他依然是江初言的恋人,那个英俊爽朗,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大学生。 江初言一口咬住口颊内侧,他很用力,用力到几乎直接从自己嘴里咬下一块肉来。一股刺痛传来,江初言终于重新拥有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小渊——” 他深吸了一口气,骤然开口道。 在模糊的记忆里,年幼的自己。就是这样呼唤他曾经最要好的那位“朋友”的。 “嗯?” 果不其然,贺渊的躯体轻柔地颤动了一下。地板和梁柱上都传来了叫人牙酸的“嘎吱”声。 “滋滋——” 鳞片与鳞片互相摩擦,发出了细细的响声。 与之相对的是,原本萦绕在江初言身侧,那种嘈杂到令人作呕的喜乐与人声也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变得一片寂静,好像只剩下江初言还有贺渊两个人。 “你,你想起了什么吗?” 贺渊哑着声音问道。 其实并没有想起什么有用的东西,可江初言不可能这样告诉对方。 脸色惨白的青年眼睫轻颤,强忍着惊惧和绝望,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阿渊,你……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他喉咙里强行挤出来的声音非常陌生,柔软,惶恐,但是听上去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撒娇。 就连江初言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发出这么怯生生的声音。 “别把我放进棺材里,我好怕。阿渊,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所以你才要这样对我……昨天你不是还说要保护我吗?我们不应该是恋人才对吗?” 江初言的声音逐渐哽咽,平时总是表现得格外清冷的青年,一旦染上了哭腔,就愈发叫人心旌摇曳。 至少,抱着他的可怖之物,那名为贺渊的怪物看上去是这样的。 “恋人……”怪物轻声呢喃,仿佛在用细长的舌头不断舔舐这个单词,“你现在,依然觉得,我是你的……” “男朋友。” 江初言一字一句说道。 哪怕在说话时候恐惧感就像是烧红了的铁丝一直在他灵魂里来回穿梭。 “初,初言,我,我……” “我现在觉得好乱,贺渊,算我求你好不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对吗?之前那么多次,你都守在我身边吗?你到底到底想要干什么……如果你真的要我死,好歹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江初言急促地问道。 可话音落下之后,贺渊却沉默了。 红布之下,江初言呼吸渐渐加快,整个人更是紧张到近乎晕厥。 顿了顿,江初言压低了声音,又补充道:“取下我身上的东西好吗?阿渊,我想……我想看看你的脸。” 贺渊明显地迟疑了起来。 “你害怕我。”男生的声音逐渐变得暗哑,“……你一直都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怪物的声音里,竟然也透着一丝隐约的痛楚。 “我刚才只是被吓到了。并不是不喜欢。” 江初言都不知道这么没有逻辑的话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然感到了后悔,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贺渊竟然还真的被他这般拙劣的话术打动了。 几秒钟之后,江初言眼前微微一亮,潮湿的腥气袭来,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抬头直接望向贺渊。 ……那只陌生的怪物,贺渊。 在这一刻,江初言的心脏几乎要直接冲破胸膛,他全身的肌肉正在不自觉紧绷,然后又在意志力的强迫之下,重新放松。 江初言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骗过贺渊。 但他没有选择,他只能赌一把。 蜷缩在那可怖而扭曲肉块中的人类青年就那样缓慢地抬起手,然后,轻轻地覆盖在贺渊狰狞恐怖的头颅之上。 贺渊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喘息声。 “原来,真正的你,长这样。”江初言凝视着掌心之下尖锐的鳞片,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遍布整座小楼的无数颗红色眼球,因为这样一声低语而不断闪烁了起来。 “你……” “我小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次车祸,那场车祸很严重,所以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江初言没有给贺渊开口的机会,“可是,从小到大我都经常做一个梦,梦到我在一个山村里,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在等着我。我妈一直跟我说,那只是我的幻想,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你吧,还有,医生之前总是说,我其实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可是自从从老家回来之后,我的身体就在变好……那是因为你的缘故吗?阿渊。” 江初言凝视着贺渊血红的双眸,他轻声问道。 青年怅惘地询问,让体型庞大外形无比作呕的怪物全身都轻颤了起来。 “你想起来了。” 良久,江初言听到了贺渊低声回答道。 “……你曾经说过,你会回来的,可是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贺渊慢慢将那张狰狞的脸靠进了江初言。 透过贺渊血红的眼睛,江初言可以看到自己惨白的脸色。 “那你应该提醒我的。” 江初言说。 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也许是龙吧,至少那些生活在领地中的弱小生灵是这样称呼他的。 贺渊那个时候,还不叫贺渊。 他没有名字。 人类将他称之为“龙神”。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来源,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深深的地穴深处。 不知道花了多久,也许是一千年,也许是一万年,又或者,是更久…… 在他的身体足以填满整个洞穴之后,他才将自己的肢体慢慢探出洞外。 然后,便遇见了那些名为人类的生物。 那些生物的寿命都很短,可是灵魂的气息却很有趣。 贺渊穿梭于虚空与现实之间,吞吃着时空缝隙里黑暗而扭曲的生物。偶尔,他会将视线投降地表那群小小的生物上。 从人类的巫师口中,他得知自己所吞吃的那些东西被称之为“煞气”。 最开始的祭祀们坚定地认为,贺渊是在庇佑他们。 贺渊对此没有任何感想。 他只是在正常进食而已。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也正是因为贺渊的存在,人类才可以在奚山这样的休养生息,繁衍后代,而不是被肆虐的煞气完全吞噬化作山林里腐烂恶臭的怪物。 贺渊原本以为自己的漫长生命就将这样单调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吞噬煞气的时候,有一部分煞气突破了他的身体,钻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贺渊从虚空中掉了出来,因为极度的痛苦,他只能在肮脏而泥泞的溪水中不断哀嚎。 人类靠了过来。 贺渊当时只是希望,那些一直都在接受自己庇佑的人类可以将他送回黑暗的洞穴。 他知道自己会在那里恢复过来。 然而,那些人却将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藏在他血肉之中的东西就像是瘟疫一样,开始逐渐侵蚀整个区域。 人类,大地,时间,空间…… 最后就连作为“龙神”的自己,似乎也变成了那些东西。 原本的痛苦彻底褪去,“祂”开始以平静的心情静静地观察起污染区内发生的一切。 弱小的人类终于察觉到了自身出现的异变,原本明亮的灵魂在“祂”的眼睛里逐渐转变成了晦暗蠕动的黑影。 他们在痛苦中堕落,在堕落中绝望,在绝望中……他们竟然还无比可笑地继续朝着那早已被他们吞噬的“龙神”祈愿。 人类啊,多么愚蠢又天真。 他们竟然真的以为,“龙神”会在他们献上源源不断的血腥祭品之后宽容的原谅他们。 可是那些人,那些已经堕落,并且被用久困在地狱中的“人类”并不知道,那些在黑夜中簌簌而动的恐惧化身,实际上,正是他们自己留:白天,龙沼村的“村民”会在恐惧中仓皇地过活,而一旦到了晚上,睡梦中的人类便会拉长头颈,与他们悬挂在屋檐之下的腐臭面具合二为一,化身为游荡于黑夜的怪物,在噩梦,呜咽和哭泣中,他们开始吞吃起自己在白日哪怕付出性命也想要保护的挚爱亲眷。 那些人类所散发出来的绝望和痛苦代替了原本的煞气,成为滋养贺渊的养分。 就像是旋涡一般…… 渐渐的,渐渐的,每一个走进奚山的普通人,都会在不自觉中被“扭曲”本身所吸引。 道路开始变幻,空间开始错位。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路人们就会发现自己早已在山道中迷失方向,而最终他们回来到龙沼村,然后,变成这里永远的居民。 有的时候,贺渊会平静地看着那些人类在完全混乱的世界里无望挣扎,企图逃离。 而有的时候他会出于无聊,替他们换上更加残忍而绝望的记忆,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百无聊赖地打发着被污染后的日子,恍惚中,并没有觉得现在的自己与之前有什么区别。 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了奚山深处,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孩子,一个弱小的,随时可能会去世的孩子。 已经疯狂的村民们蛊惑了女人,并且诱骗女人向了贺渊奉上了那个孩子。 洞穴里出现了崭新的祭品,但这一次。从黑暗中探出身的贺渊,竟然没有在那个孩子上嗅到哪怕一丝痛苦和扭曲的味道。 恰恰相反名为善意的情感,反而像是钢针一般刺痛了早已麻木的贺渊。 【“我叫言言,你叫什么名字……”】 【“阿渊,那,那我可以跟你交朋友吗?】 【“这个给你,你不要害怕……”】 那个孩子给贺渊取了个名字。 他是那么弱小,可是又是那么的强大。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贺渊身上所蕴含的黑暗,就那样自顾自的将贺渊当做了最要好的朋友。 于是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贺渊漆黑的灵魂里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 而人类虚幻的誓言,让早已在死亡中彻底扭曲崩坏的怪物,产生了一丝对未来的期待。 贺渊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和江初言永远在一起。 可是那个女人却将即将与江初言永远合为一体的仪式上,带走了自己的孩子。 …… “滚回去——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在奚山的边缘,追逐着女人的畸形怪物被无形的屏障灼伤,在愤怒的嘶鸣中,他停下了动作。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出现在道路尽头的中年男人。 “徐老师……求你,求你救救言言……他还是个孩子呜呜呜……” “是我的错,徐老师,我不该不听你的劝,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了,我只是想要救言言……” …… 已经被贺渊卷住了脚踝的女人嚎啕大哭着,在最后一刻将贺渊选定的“新娘”推出了那道屏障。 她的呜咽与孩童尖锐恐惧的呜咽久久回荡在潮湿的雨幕之中。 【他是我的。】 贺渊冲着那个男人发出了悠长的低鸣。 “这个孩子不属于任何人!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放开她,让他们走!” 身形文弱的人类身上却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贺渊愤怒地嘶吼起来,然后朝着那个即将带走江初言的男人冲了过去—— “轰隆——” 那一天,在奚山与城市的边界,发生了一次严重的滑坡。 贺渊被某种更加强大的规则封入了世界的另一层,他不得不静静地蛰伏起来。 而他的“朋友”,他的祭品,他的新娘…… 再也不曾出现在奚山。 时间流逝,曾经度过了漫长岁月而毫无感觉的怪物却因为如此短暂的十几年,而感到了躁动不安。 【回来。】 【言言,回到我身边来。】 …… 在扭曲的空间里,堕落的龙不断地呼唤着自己的新娘。 贺渊知道,江初言终究会回应自己的呼唤,回到龙沼村,回到……他的怀抱里。 他们之间的灵魂是相连的。 江初言的生命真是来源于贺渊,因此,他们两者,早已密不可分。 可贺渊没有想到,当他再一次见到江初言的时候,原本弱小的孩童已经变成了一个让他感到陌生的青年。 高挑,苍白的男生,笑起来的时候很漂亮也很温柔。 跟小时候跟小时候软软糯糯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面对着长大的男生,贺渊感到了陌生而又新奇。结果,在与江初言重新接触的过程中,原本只想要吞噬对方的自己,却对青年产生了另外一种全然陌生的渴望。 “爱。” 那是不知道轮回了多久之后,他才恍恍惚惚意识到的情感。 他爱上了江初言。 只可惜,江初言却不爱他。 对于江初言来说,贺渊只是一个怪人,一只可怕的怪物,一个恶魔。 他宁愿跟自己那群愚蠢懦弱贪婪的同伴在一起,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宿命,成为贺渊的“新娘”。 那个时候的贺渊还很笨。 他并没有意识到,原来用龙的方式捕获江初言,会让那么脆弱的人走向绝路。 回来的第一次,贺渊怀抱着青年逐渐变得僵硬的尸体呆滞了很久。 灵魂中的裂缝让他感到了无比陌生的痛楚。 原来…… 作为“龙神”的亡灵自己,也会散发出同样的绝望味道啊。 贺渊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他决定再来一次。 贺渊发誓,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能够做得更好,他能够弥补自己之前犯下的错误…… 他会让江初言爱上自己,他会让那个孩子跟自己永远在一起,就像是自己跟江初言在幼年时所约定的那样。 第99章 第 99 章 贺渊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究竟重复了多少次。 不知不觉中,龙沼村的下方已经遍布尸骸。 而贺渊也一点点地学会了如何接近江初言,如何讨江初言的欢心……恐怕就连江初言自己都不知道,其实自己真正喜欢的,是皮肤微黑带着体育生风格的男性,而不是徐远舟那种软趴趴连腹肌都没有形状的软脚虾。 贺渊还知道,江初言其实不喜欢照顾人,而更喜欢被人照顾,那是骨子里带来的一点小娇气,偏偏又因为少年时的颠沛流离,江初言总是会把这点藏得很好。虽说是喜欢被人宠爱,可正要太过殷勤,江初言又会变得警觉和戒备,靠近他的话,必须非常小心地拿捏好分寸…… 贺渊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和轮回,一点点地学习着关于江初言的一切。 这一次,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江初言同意了他的追求,两个人也开始了短暂的交往。 只可惜,到了婚礼前的那一步,江初言却再一次开始逃离。 贺渊本来以为这又是一次功亏一篑。可是,耳畔却传来了江初言柔软的哭腔。 在见到了他的真身之后,青年是第一次没有尖叫,没有崩溃,没有彻底发疯。 贺渊不敢置信地对上了江初言含着泪水的眼睛。 “我们早就说好了的……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 已经不知道心碎了多少次的龙神,在无数次的轮回中,却是第一次有机会向自己心爱的新娘诉说起两人的过往。 “你想要活下去,所以我向你分享了我的生命——” 冰凉的手指滑到了江初言的胸口,隔着薄薄的皮肉,曾经被无数个医生宣判过无药可救的心脏,如今却依然在强而有力地跳动着。 “你说不想待在漆黑的洞穴里,所以我放你回到了村子里,跟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更多双手,冰凉,灰白,从四面八方探向身形微微战栗的人类青年,抚摸着对方泛着潮意的皮肤。 “你说过的……你想要当我的新娘。” 【“新娘?新娘是什么……”】 【“如果我当阿渊的新娘的话,我就可以回去跟妈妈一起住了吗?这里好黑,我不喜欢呜呜呜……”】 【“好啦好啦,我最喜欢阿渊啦,我要跟阿渊永远在一起!”】 …… 一滴眼泪倏的从江初言脸上滑落,而下一秒,就有细长的舌尖卷起那温热的水滴纳入口中。 江初言颤抖了一下。 说话的过程中,原本已经完全崩坏化作原本形态的贺渊逐渐恢复成了江初言可以接受的模样,那个朝夕相处,皮肤微黑而英俊的高大男生。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江初言,声音变得很温和。 “你说的每一个愿望我都替你达成了。” “现在应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他沙哑地说道。 江初言回望着贺渊,嘴唇微微翕动:“如果……完成了婚礼,我会怎么样?” 他问道。 贺渊凝望着自己怀中的新娘,他甜蜜地笑了起来。 “你就再也不会跟我分开了。” 江初言倏然心悸。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道是第几次轮回中的记忆倏然闪现—— 他看到了自己。 自己也变成了与面前的贺渊一模一样的形态,细长而畸形的身体直接嵌入了贺渊庞大的躯体之中,完完全全地血肉相连。 确实就像是跟贺渊说的一样,那样的他,根本无法再跟对方分开。 他们物理意义上的永远在一起了。 胃部一阵翻腾,江初言喉头涌起了血的腥味。 他强行忍住了身体里翻天覆地的恶心感。 “对不起。” 他对着贺渊喃喃地说道。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能想起来这些……” 江初言靠在了贺渊的怀里,声音闷闷的。 “你尝试了那么多次,轮回了那么多次,很辛苦吧?” 拥有漫长寿命的龙神愣了愣,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因为江初言的怀抱微微颤动。 “不。” 良久,贺渊哑着嗓音,小声嗫嚅道。 “能让你喜欢我,就不辛苦——” …… 贺渊的声音戛然而止,断在了胸口处蔓延开来的刺痛中。 他低下了头。 熟悉的小刀已经完全没入了自己的身体,粘稠黑红的血液在胸口缓缓蔓延开来,染红了江初言白皙的手指。 苍白清隽的青年用双手握着刀柄,抬头对上了贺渊的视线。 因为极度的紧张,他在不自觉中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太用力,所以出了血。 那是江初言那张惨白的面上最鲜明的颜色。 “还是这么好看。” 江初言听到贺渊说道。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贺渊,发现近在咫尺的怪物脸上一片平静。 “小心。” 紧接着,他又听到贺渊的嘱咐—— 几乎是在龙神话音落下的同时,江初言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起来。 手掌碰触到了靠近刀柄的刀刃处,划出了一条狭长细密的刀口。 他的血也涌了出来,跟贺渊伤口中流出来的鲜血融合在了一起。 “不。” 江初言嘴唇不由自主地喃喃出声,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一个饱受惊吓的孩子一般,他哭得很厉害。 他踉跄着朝着身后的退去,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咔——” 就在不久之前,被贺渊亲手递到他手中的小刀也从怪物的胸口掉了下来。 明明只是那么纤巧的小刀,江初言在将它捅进贺渊身体里的时候,甚至都不觉得真的能够伤到对方,然而,贺渊的伤口却以惊人的速度绽开。 原本只是汩汩外渗的血开始不断喷涌而出,仿佛江初言刚才那么随手一捅直接伤到了贺渊的动脉一般。 他的血开始喷涌而出。 “好痛。” 可一直到这个时候,贺渊依然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一样,高大的男生虚虚抚向自己胸口,然后抬手看了看已经被染成血色的手掌。 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 简直就像是……就像是泪光。 “初言,”男生沙哑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单词里头透着委屈,“我好痛。” 他轻声道。 “好痛啊……” 江初言没有回应贺渊。 短暂的愣怔之后,江初言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然后,他捡起了小刀,再次冲向了贺渊。 “噗嗤——” 刀刃直直刺入了贺渊的眼眶。 “噗嗤——” 下一刀是颈部。 …… 身形高大的男生却被消瘦的江初言直接推到在地。 明明是怪物,可他此时却显得那样虚弱。 他就那样死死看着伏趴在他身上的江初言,目光显得格外空洞。 “嘶……初言……我……” 混合着血水的呜咽从他口中含糊地漏了出来。 然而,被他眷恋目光包裹的青年,却只是自顾自地将刀刃不断送进了他的体内。 “你那么喜欢我。” 江初言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怪异而又陌生的尖锐语调。 “所以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杀了你的话,我就可以逃出去了……只要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可以了……” 江初言发了狂一般地捅着身下的怪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渊的声音消失了。 江初言垂着头,跪坐在怪物变得柔软恶臭的尸骸之上。 周围一片死寂,只剩下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呆滞地凝望着贺渊,心里却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明明那么可怕,明明那么强大的怪物,竟然就这样倒下了吗? 这难道不是自己的幻想? 他忍不住想道。 然而,在他的注视下,贺渊的脸却无比真实地开始逐渐变得青灰,就连四周猩红的瞳孔逐渐变得浑浊。 江初言看了贺渊好久,然后才颤抖着举起手探向贺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早已麻木。 那上面沾满了血。 “……” “对不起。” 过了很久,江初言才气若游丝地呜咽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他混乱不堪地重复道,然后微微俯身,用已经没有丝毫知觉的手指,合上了贺渊的眼睛。 贺渊的脸上湿漉漉的,但是却不是血。 意识到这点后,江初言颤抖不已地从尸体上爬了下来,他一个健步冲下了楼梯,没命似地朝着记忆中村口的方向跑去—— 在给刘天宇他们闭上眼睛时,江初言在那具新鲜的尸体上,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贺渊”的车钥匙。 在巨大的刺激下,不断轮回的记忆逐渐开始在江初言脑海中复苏。 不过,因为已经重复了太多次,而每一次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江初言此时早已记不清在过去自己还有其他三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即便是在如此混乱模糊的记忆力,有一件事情却是一直在重复的。 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 无论在记忆里开车带着其他人回到龙沼的人到底是贺渊,是徐远舟还是他自己,最后的剧情却始终大差不差。在布达措措的蛊惑下,其他三个人会有强迫又或者是诱骗的方式,让江初言成为龙神的新娘。 然后,徐远舟,刘天宇还有白珂,会想方设法丢下他,开车离开龙沼。 哪怕是这一次也是一样,在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刻,那三个人依然逃了。 而如果每一次都是全新的轮回,如果每一次轮回,那三个人都会变成崭新的尸体,那就意味着,此时此刻,在龙沼村的村口一定还停放着那辆越野车。 不知不觉,雨下得更大了。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那瓢泼大雨吞没了。 江初言将掌心中的车钥匙握得很紧,他不断地按动着车钥匙的开车键,然后屏息凝神地在瓢泼大雨纷乱的雨声中仔细捕捉着车在遥控下嗡鸣的那一声“滴滴”电子音。 在这过程中,他甚至不敢回头望向自己后方。 …… 江初言其实很少跑步。 幼年时孱弱的身体给他留下了永恒的印记,无论是母亲在世时还是后来他自己长大后,他都很少跑步。 他以为自己会很不擅长这个。 不过很显然,他低估了自己。 江初言从来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跑得这么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落地时勾起脚尖,用脚后跟落地,然后利用脚掌的力量用力蹬出去。 冰凉的雨水冲刷在他的皮肤表面,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断变幻的道路让他仿佛置身于迷宫深处,而在雨幕深处,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嘶嘶作响。 那会是贺渊吗?被他杀死的贺渊,会摇晃着遍布刀痕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吗? 还是说,那会是水猴子? 没有了怪物的控制,那些水猴子会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吗? …… 无数纷乱地思绪滑过脑海,江初言感觉到肺部在燃烧,而他的心脏,也处于过载状态。 又那么几个瞬间,江初言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狂奔到绕地球一圈,可是是,触目所及,周围的一切还是龙沼的景象。 他始终还在龙沼村错综复杂的小楼与土路上不断徘徊。 自己难道会永远困在这里吗? 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江初言倏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挂在树上,早已风干的尸体在风雨飘摇中不断摇晃,一只手却高高地举了起来,正对着某个方向。 江初言来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在路过一棵大树时,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 轮回留下来的残影中,青年目光空洞,脸色发青。 他也高高举着手。 身后影影绰绰地,跟着三道模糊的影子。 江初言继续狂奔。 …… “滴滴——” 然后,他听到了那一声蜂鸣。 江初言抬起头,直勾勾望向自己前方,手指已经冰凉到麻木,他又按了一次车钥匙。 越野车的灯光在昏暗的雨幕中闪了一下。 车子的轰鸣响起。 江初言全身浸湿,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然后一脚踩下了油门。 越野车抖了一下,轮胎在泥浆里空转了两下,就在江初言心脏紧缩的那一瞬间,整辆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龙沼村外直接冲了出去。 在车辆冲出去的同时,江初言本能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在连绵不绝地雨幕中,无数道模糊的人影缓缓浮现了出来。 可是,他们却并没有跟上来。 江初言打了个哆嗦,倏然将目光收回放在了路上。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朝前开去。 江初言没有在道路两边看到水猴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继续鬼打墙回到龙沼……不过,上一次鬼打墙时,开车的人是贺渊。 那么如果是自己呢?自己开的话,有可能就这样离开吗? 在极度的慌乱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 江初言的眼前并没有出现那噩梦一般的景象。 道路看上去是正常的,就像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一样。 终于,在几个小时之后,江初言眼前闪过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才有的璀璨灯火。 江初言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灯火,不知不觉中,眼泪已经浸透了脸庞。 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江初言踩下了刹车,满身泥泞的越野车在路上停下,紧接着就迎来了其他车辆尖锐的喇叭声。坐在座位上的青年却没有丝毫的怒意,他感动地看着后视镜里冲着他咒骂不休的司机,然后缓缓开着车子挪到了路边。 一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 停车的那一瞬间,他颤抖着在方向盘前佝偻下身子。 “呜呜……” “呜呜呜呜……” 江初言伏在方向盘前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音。 而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以放松。 哭泣中,疲倦感就像是海潮一般,缓缓涌了上来。 “初言?” “初言你还好吗?” …… 遥远的,好像是从水底传来的声音响起。 江初言猛然打了个哆嗦,然后跳了起来。他一下子就撞到了车窗玻璃,额角传来一阵闷疼。 “嘶。” 青年发出了一声闷哼。 “噗,初言哥,你没事吧?睡迷糊了?” 后方传来一个稍显做作的声音。 江初言捂着额头,眼神中闪过了一缕恍惚。 他缓缓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了跟徐远舟刘天宇挤在一起的白珂。 “……” “额,初言哥?” 对上江初言的视线,原本还在笑嘻嘻的白珂愣了一下。 “我脸上有什么吗?” 他迟疑地问道。 “没,没什么。” 江初言有些茫然地说道。 青年不自觉地抬手环住了自己,明明是在温暖的车厢里,可他却莫名的觉得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阴冷浸透全身。 他有些头晕。 “初言,哇,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劲,你是不是晕车了?” 这个时候,徐远舟也终于看向了江初言,他后知后觉地问道。 “我……” 正当江初言准备开口否认时,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从驾驶座上传来。 “初言他从来都不晕车。” 说完,开车人抬起手,将一颗陈皮糖搁在了江初言的掌心。 …… 江初言愕然地转过头,望向了自己身侧的男生。 微黑的皮肤,如同刀削一般深邃而英俊的面庞,贺渊手握着方向盘,似乎是察觉到了江初言的视线,他微微转头瞥了身侧之人一眼。 “怎么了?” 他问。 江初言没有说话。 贺渊却回错了意,像是非常无奈似的,他冲着江初言微笑起来。 “你再忍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江初言打了个寒战。 “什么到了?” 他喃喃问道,寒意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四肢百骸间蔓延。 “龙沼村啊。我们马上就要到龙沼村了。” 下一秒,他听到贺渊用无比温柔对自己回答道。 尾声—— “喂喂,你,是啊,就是你,你在这里瞎几把乱转什么呢?” “什么?你要进山?” “……” “啧啧,我看你白白净净一个年轻伢子,脑子怎么就不清白了?进山,这时候你进山,你怕不是找死罢?没看新闻?不久前刚失踪了好几个,你这单枪匹马地还想往里头闯?知不知道奚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真是的……” “滚滚滚,离这里远点,别找死。” “……啊?” “你说你来找你学生?那几个大学生是你学生?怎么可能,你看着年纪也不大。” “唷,这年头还有这么年轻的教授啊。” “开题报告没交?什么意思?等等,喂,等等,我管你老师不老实的,别进去——” “额,人呢?喂,人呢?” “靠,老子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第100章 第 100 章 第三则投稿 你坐在电脑前屏幕前,撑着下巴等着第二则投稿的投稿者把他和同学在老家发生的故事发过来。 但是,私信栏闪烁了好一会儿后,你发现系统似乎卡了。 【你好,不好意思,今年秋天我回老家时候遇到了一些很特别的事情想发出来让大家参谋一下阿。】 【你好,打扰了,不介意的话,我想分享一下今年秋天我回老家时候遇到的事情。】 【我是一名大三学生,今年回老家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想分享一下。】 …… 你看着内容差不多,还在不停重复投递的私信,眉头锁在了一起。 是因为系统卡,所以一口气把之前没发出来的开头全部都发出来了吗? 你怀疑地想道,然后又等了一会儿,打算等到投稿者的后续。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私信越拉越多,点开一看,还是那些大同小异的开头。 你有点没耐心了。 “咔。” 就在这时候,你忽然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桌面掉下来的声音。 嗯? 你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支笔。 圆柱形的笔咕噜噜一直滚到了你的脚边。 你诧异地弯下腰捡起了笔,然后伸脖直了脖子,四处张望了一下。 破败幽暗,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 这里,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啊。 这支笔又是从哪里来的? 你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笔的来源,心里却微妙地有点毛毛的。 迟疑了几分钟后,你坐回了座位,然后把那支笔塞进了自己桌面上十分杂乱的笔筒里。 也就是在这一刻,你才诧异地意识到,在不起眼的笔筒里,所有的笔都是一模一样的——跟你手中的这支一样。 真奇怪,这是公司办公指定笔么? 你有些诧异,但最终还是没有想太多。 将笔筒往桌子角落推了推,你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把注意力放回到工作上来。 可定睛往电脑上看过去时候你却惊讶地看到,与不知名投稿者的对话框里,多出来了两个字。 【快逃——】 这他妈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 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之前自己起身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快捷回复键盘?你心中惊疑不定地想着。 而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回复之后,原本一直在重复提交投稿的那个稿主也突兀地停止了发信息。你心头一悸,准备解释一下,可是在按下回车键之后,系统却直接显示对面账号已不存在的提示。 你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紧接着,你就接到了另外一个新人的投稿。 一时之间你也顾不上其他,只能硬着头皮将注意力从注销账号上分开,转移到新的投稿上来了。 你祈祷这个bot的投稿能够正常点,奈何这一次,你的期待又落空了。 【我的前男友失踪了。】 【但我知道他不是失踪,他死了。】 【可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又回来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已经快要疯掉了……】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 【他变得越来越吵了,每天都在嚷嚷着,好冷,好冷……】 【他让我把他放出来。】 【怎么可能,要是把他放出来的话,他不就会跟之前一样一直一直缠着我了吗?】 【我受不了了,我只是想要让他不要再缠着我了。】 【可是,没用,无论我逃到哪里,他都会找到我,缠着我。】 【谁能来救救我。】 【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我?】 …… 见喜bot 投稿编号:230218 《肉汤》 第101章 第 101 章 七星牌219l卧式冰柜。 能效二级。 有一百二十小时断电保护。 深冻温度-18。 网商渠道售价两千二。 顾何止合租的房子里,摆放着这样一台冰柜。 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也曾经觉得这台冰柜十分碍事,毕竟本来就已经是一套隔断房了,多出来的房间占掉了不少客厅的位置,留给租房者的公共区域已经少得可怜。 再强行挤进这样一台大冰箱,原本就不充裕的空间愈发拥挤。 可面对住客们的抱怨,房东却显得十分强势,怎么也不愿意把它搬走。据说,这台冰柜还是房东母亲留下来的老旧电器。时隔多年依然运行良好,房东自己家早已经不会用这么过时的东西,卖二手卖不起价,扔又舍不得扔,最后就被强行塞进了用来出租的房子里。 过年前那几天,顾何止站在冰柜前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提出想要借用房东的冰箱放点东西。 听到他的请求,电话那头的中年女人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顾何止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他垂下了眼帘,声音却很平静。他告诉房东,自己的母亲刚从老家寄了许多年货过来,都是母亲亲手做的,不冻起来的话恐怕会放坏。 他隐约记得,之前董瑞明跟他提过一嘴,说租给他们房子的女人也有个女儿,正在外面上班。 自己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着狡猾的一面…… 说话时,顾何止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低低嗤笑着他。 果不其然,听到顾何止这么说话,原本还在犹豫的女人一下子就同意了年轻租客的请求。 “那你用吧,不过你可是要爱惜点啦,要是坏掉的话你是要赔我钱的。” 房东在话筒那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顾何止却已经没法再集中精神认真听下去了。 挂掉电话时,顾何止才发现自己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明明正是冬天,他的背上却已经是一片潮乎乎的汗水。 自己跟房东阿姨说话时候有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呢?语调听起来应该也还是正常的吧…… 顾何止漫无目的地想着,敷衍完房东后挂掉了手机。 在倏然安静下来的房子里,冷柜就在他的脚尖前,发出了嗡嗡的低鸣声。 顾何止将手放在了冰柜白色的柜门上,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会儿冰柜,眼神有点恍惚。 其实不用跟房东打这个电话的,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顾何止又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之后警察跟女人说起来时候,女人会记起今天的对话吗?她大概会说今天的自己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吧,毕竟莫名其妙就跟房东借用冰柜,也太反常了。 后悔的心情开始在胸腔里微微翻滚。 顾何止的身形晃了晃,他猛然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就算房东不同意也没有什么区别,那台冰柜他早就已经用了起来。 毕竟是老电器,插电以后噪音确实有点大,但是制冷效果确实也很不错。 顾何止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搭在冰箱门上轻轻掀开,黑色的塑料袋就那样一摞一摞地叠在冰柜里。 明明塑料袋的袋口已经系得很紧了,可冰柜底部还是凝了一点黑红色的渗血,顾何止盯着血迹发了一会儿呆,有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用铲子把血迹铲掉。 但尝试了一两下之后,顾何止就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 那些血迹已经冻得很硬了。 好在塑料袋很多,每一个都鼓鼓囊囊的,顾何止调整一下摆放位置,底部的血迹很快就被遮住了。 做完这一切后,他垂下眼眸,盯着那些表面覆盖上白霜的塑料袋,沉默了很久之后,站在冰柜前的青年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伸手按了一下塑料袋。 那里头的东西已经冻得微微硬了。 “呼……” 下一秒,青年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喘息。 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他猛然后退,用力地摔上了冰柜的门。 然后他踉跄着逃回了房间,用力地摔上了门。 过完年后,还没有过大年初七,合租房里的其他几个人就陆陆续续从各自的老家回到了这个都市中的鸽子笼中。经过了一个春节的洗礼,每个人看上去都比之前要丰腴了不少。红光满面的室友们,把出租屋里唯一没有回家过年的顾何止衬托得愈发可怜。 “何止你没事吧?怎么过个年你瘦了那么多?” 董瑞明回来后,一对上顾何止的脸,毫不夸张地说,真是被吓了一跳。 当初在大学里,顾何止光靠着那张脸,盘踞k大校花位置长达四年,后来出了社会,其他人都被资本家压榨的人不人鬼不鬼,顾何止却依旧跟大学时候一样,一张脸晃出去能唬不少人,就连出门吃个饭,顾何止也经常会被路人当做是某个小明星。 可就是这样的顾何止,过个年的功夫竟然直接瘦脱了相,眼底的青黑看得董瑞明心里直发憷。 他跟顾何止是大学同学,过年前房子里有人忽然退租,空了个房间出来后董瑞明在朋友圈里让嚷了一声,本来没想着春节前能找到租客,没想到印象中总是独来独往的“校花”却直接找到了他,急急忙忙地租下了房子。 “你,你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董瑞明问了一句,语气中带着点微妙的戒备。 他之前就觉得顾何止跑来合租这件事多少有些违和。毕竟印象中顾何止实在犯不上跟着他们这样一群人合租…… 这套位于老城区的房子,唯一的有点大概也就是离市区近外加房租便宜了。 小小一套三室一厅,活生生隔出了四个房间,也就是传说中的隔断房。 要是遇到运气不好,住到隔断房里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遇到管理机关上门拆隔断,自己抱着行李无家可归的地步。 那天顾何止却显得毫不在意,瘦得可怜的青年只带着一个背包就找到了这里。搬进来时甚至没有没有行李……简直跟在躲债一般。 该不会真的有什么毛病吧? 董瑞明盯着脸色苍白,神志恍惚的青年,在心底做了一下。 顾何止站在客厅里,这时候看上去眼神有点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嗯,没事,这段时间有些累。” “啊,这样啊,怎么累成这样啊哈哈。” 董瑞明应了一声,狐疑地又多看了顾何止两眼——这年头遇到人忽然暴瘦,是亲人的话就担心他生了什么重病,可若是同租室友,怕的就是有人脑子不清醒跑去吸毒了。 “啊,要不你还是去一趟医院——” 董瑞明下意识还想再说两句,有人忽然扯了扯他袖口。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昨天已经到家的室友乔良,此时他尴尬地冲着董瑞明笑了笑。 “老董,那个……我从老家带了点炸芋头丝,要不你吃点……” 乔良从破旧的行李箱里取出了一包红色塑料袋装着的炸芋头丝,芋头切得很细,炸得灰扑扑的,就那样油滋滋搁在塑料袋里。董瑞明看了一眼,觉得没有什么胃口。 “不用,哈哈,我最近撸铁呢,不敢吃这些。” 乔良跟他还有顾何止也都是大学同学。 人倒是不错,就是穷,穷到大学里一直靠助学金过活,进了社会当了打工人后看上去还是透着一股畏畏缩缩的气质。 董瑞明找了个借口了敷衍过去。被乔良这么一打岔,也错过了继续追问顾何止的机会。 这时候门锁轻响,又有人到了。 拖着行李走进客厅高壮的男人,在打开门后压根没有顾得上跟客厅里挤着的几人打招呼,而是瞪直了眼睛,看向了正在墙角嗡嗡作响的冰柜。 “哎,这谁啊,怎么把冰柜给插上了……” 顾何止没有错过对方变得有些不太好看的脸色。 戚伟算是这套房子的二房东,同时也是董瑞明的表哥,大概是因为这层关系,男人平时在各方面都显得有些龟毛。 “啊,对哦,怎么这破冰柜还给插上电了。” 被戚伟一提醒,董瑞明也诧异地睁大眼睛。 顾何止垂下眼眸,低声应了一句:“是我,我妈给我寄了年货……”他重复了一遍在房东那里说过的理由,末了又补充道,“以后电费我每个月多出一份。”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所有人神色都松了一松。 “啊,大家都是熟人,我其实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顺口问一句——” 戚伟扯扯嘴角笑了一声。 但是说到底也没拒绝顾何止的提议。 紧接着大家都笑了笑,气氛看上去倒也还算融洽。 简单的寒暄过后,几个人都各自散开,都打算回房间。 顾何止站在客厅里目睹着他们的动作,心头微微一松,正准备等所有人都回房之后再回自己房间,就听到董瑞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顺嘴提了一句。 “哎,说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个谁,他失踪了。” 顾何止愣了一下。 “谁?” 董瑞明眯着眼睛想了一下。 “就是那个……大学老是黏着你的那个神经病,家里特别有钱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阙白的,丰和老总的儿子,你还记得吧?他失踪了。也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事情,反正据说圈子里闹得还挺大的,他老妈一直在悬赏说要找到人。” 顾何止的肩膀微不可见地轻颤了一下。 空气仿佛一下子变得很冷,冷得他只想牙关打颤。 “我不知道。” 顾何止非常简短地说道。 “我已经不记得他了。” …… 心脏好像快要停止跳动了。 在说话的同时,脖颈处却开始汗毛倒竖,仿佛男人黏腻冰冷如蛇一般的指尖依然停留在那里不断摩挲。 董瑞明耸了耸肩,好像没有注意到顾何止这一瞬间微微发青的脸色。 “哇真的假的,那你心是真大,那个人都能忘。我要是你,心理阴影起码十年吧……” 顾何止没吭声。 董瑞明见顾何止没应声也觉得有点无聊,招呼了一声后关上了房门。 留下了顾何止颓然后退,颤抖不已地坐在了沙发上。 逼仄窄小的客厅里,沙发旁边就是那台卧式冰柜。 冰柜运行良好,制冷时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顾何止最开始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在传闻中,那个人有着严重的精神疾病,他本来应该待在精神病院,可有权有势的父母却强行把他塞进了正常人的世界。 社团活动里,所有人都在嬉笑打闹,唯独那个人坐着的地方形成了一小块真空地带。 瘦小的男生垂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红笔在笔记本上图画着,看上去表情几乎是静谧的。 顾何止坐在了他旁边,偷偷看了一眼。 笔记本上并不是人们传言中各种可怕的诅咒和血腥的图画,在顾何止看来,那更像是一种…… “这是一种符咒。” 阙白倏然抬头,盯着顾何止小声说道。 “我在自学符咒。” 柔软的语调,听上去有点像是在解释着什么。 顾何止觉得有点有趣,下意识地开口问了一句:“哦,那这种符咒有用吗?” 名为阙白的男生短暂地沉默了一瞬,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从顾何止的脸上移开。 跟正常人的眼睛比起来,他的瞳孔似乎更大,因此显得眼神格外幽暗。 过于专注的视线落在皮肤上,甚至像是拥有了实质一般,让皮肤微微有些紧绷。顾何止被阙白盯得有些不太自在,正准备撤退时候,耳畔却传来了对方暗哑地低喃。 “有用。” 鲜红的嘴角朝着两边勾起,阙白对着顾何止露出了一个稍显古怪的笑容。 事后想起来,那笑容之所以显得那样不自然,大概是因为那纯粹就是一个模仿出来的笑容。 那是阙白观察其他人,勉强模拟出来的表情。 【真的要把我丢掉吗?】 黑暗中的男人冲着顾何止露出了笑脸。 明明是堪称英俊的五官,笑起来时候却像是恶鬼一般渗人。 【阿止,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告诉我好不好,我会改……】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男人的眼睛和口鼻中涌出来。 他朝着顾何止伸出了手。 【别丢下我,阿止,只要你不要丢下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苍白的手臂上也浮现出了殷红的血痕。 顾何止捂住了嘴,将所有的尖叫强行咽回喉咙。 他绝望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 初次相遇时还残留着少年孱弱模样的阙白,在几年中就长成了四肢修长身材高大的男人。 可此时他却像是即将被抛弃的流浪狗一般跪在地上,四肢着地朝着顾何止爬了过来。 【你就当养了条流浪狗好不好,你对路边的野猫野狗都那么好……你能不能对我也好一点……】 攀爬时,地上的血痕汇集成了深红的河流。 【阿止……别丢下我……】 【阿止……】 “何止!” “喂喂,顾何止!你没事吧?!” 敲门声伴随着男人的呼唤,让顾何止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剧烈喘息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之前小半个月时间里他几乎都不曾入眠,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回到了房间,披着被子就睡着了。 而他甚至没有一点印象。 “砰砰砰——” 敲门声还在继续,董瑞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大学同学热情的声音此刻落在顾何止的耳朵里却像是锤子正在敲打他的脑浆,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什么事?” 顾何止踉跄着起身,艰难地打开了房门。 董瑞明还保持着抬手敲门的姿势,猝不及防对上顾何止通红的眼睛,诧异地挑起了眉梢。 “你哭了?”他问了一句,没等顾何止回答,他又漫不经心接着说道,“那什么,你怎么睡这么死啊喊你半天了……对了,我女朋友今天过来了,做了一屋子好菜呢,就等大少爷你上桌了。” 越过董瑞明的肩头,顾何止看到出租屋里几个人都挤在了客厅。 之前落满了灰尘的茶几上堆满了菜。 一个女生将手中的餐盘放在桌上,似乎注意到了顾何止的视线,转过头来看向他。 看到顾何止时,女生明显露出了惊艳的眼神,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 顾何止眨了眨眼睛,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董瑞明之前就炫耀过他找到了个新女朋友。 倒是难怪董瑞明拍门拍得那么起劲。 估摸着这次就是特意来跟人炫耀的。毕竟,整个出租屋里,也就是董瑞明换女朋友的次数最多。 其实顾何止一点胃口也没有,然而,董瑞明却还是强行地把他拉出了房间。 “你看看你,别躲房间啦,你这身体不吃点好点哪能成呢——” “嗯,是啊,顾神你还是来吃点吧。” 茶几旁的乔良欲言又止了片刻,也对着顾何止招呼起来。 无奈之下,顾何止只能强打起精神,也坐到了桌边。 董瑞明的新女朋友叫阮琪,刨去下巴有点尖,额头鼓鼓囊囊这两点外,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看得出来,这次给男朋友的室友做饭,阮琪也是下了苦功夫的,几道家常菜把不大的茶几挤得满满当当。 而在茶几的正中央,竟然还有一口砂锅。 砂锅中,是已经烧成了乳白色的汤。 汤的味道,很香。 第102章 第 102 章 肉汤出乎意料的好喝。 阮琪的其他菜都只是平平无奇的程度,对于已经精神紧绷到极致的顾何止来说,他甚至都尝不出什么味道。 然而那碗汤却完全不一样。 汤里肉的味道非常浓醇,煮得很稠,喝下去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温热的汤汁像是快要融化的布丁一般滑过口腔内壁然后掉入喉咙。 混杂在乳白色汤汁中的肉块已经煮的很软了,用筷子去夹的时候,深褐色的肉丝便一缕一缕的剥落下来,肉块上的白色脂肪已经柔软到只剩下黏黏的一团,吃下去以后一下子就化开了,油脂的味道在舌尖渗开。 顾何止喝了一碗汤之后,又盛了一碗。 恍惚中可以感觉到在十多天来一直未能好好摄入食物的身体,就像是已经干涸到龟裂的土地吸收雨水一般,正在疯狂地吸收着肉汤充沛的热量和营养。 其他人应该也跟他有着一样的想法。 围在茶几旁的男人们很快就把汤捞到连汤渣都不剩,一时之间,桌上只剩下哧溜哧溜的喝汤声和咀嚼肉块软骨的声音。 阮琪端着碗小口啜着肉汤,看着埋头苦吃的那几人,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哇,这汤煲得也太好了吧,阿明你这小子有福气啊,找了个这么会做饭的对象——” 戚伟眯了眯眼,隐晦地打量了一眼阮琪,然后拉高音调发出了夸赞声。 “哈,那可不是吗?我都没想到小琪还有这手艺。” 董瑞明神色中立刻就堆满了得意的意味。 “就靠这手煲汤的活儿,能开店了。” “哈哈哈是啊是啊,本来那么一大锅我还担心剩下呢,没想到竟然还有点不够喝。” …… 桌上的气氛变得热闹起来,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 直到不知道是谁无意间开口问了一句:“说起来,这汤里是什么肉啊?怎么这么鲜,我都没尝出来到底是什么。” 依偎在董瑞明肩头的阮琪闻言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就笑着开了口:“啊,我还真不知道,我就是在冰箱里随便拿的。” “冰箱?” 乔良端着碗,纳闷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冰箱里没有肉吧?之前一直点外卖,就算是那点临时,因为要回家过年,之前不也清空了吗?” 听到这句话,阮琪也有点吃惊似地看了董瑞明一眼。 “是吗?可是我看你们冰箱里好多肉啊?瑞明拿肉给我的时候我还在纳闷你们几个都不做饭,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呢?” “咳咳,”话到了这里,董瑞明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轻咳了两声后便解释道,“那个,今天小琪这不是忘记买肉过来了吗,外卖和楼下菜市场也都还没开生鲜,我就从何止那里拿了一坨肉出来用了。” 说罢董瑞明将脸转向了顾何止,语气轻松。 “反正你平时也不在家吃,正好给你减轻点冰箱负担——” 顾何止不爱与人计较,为人面子也薄。 同住这些天董瑞明也摸清楚了顾何止的脾气,一般稍稍占点便宜顾何止根本就不会说什么。 然而,这一次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了董瑞明的意料。 “哗啦——” 男人被顾何止猛然起身时候的动静吓了一跳。 平日里最是淡漠的青年就那样瞪着他,额角白皙的皮肤之下,经络和血管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得格外明显。 “刚才汤里的,是我冰箱里的肉?” 顾何止死死盯着他,质问时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啊……啊,对。” 董瑞明往后仰了仰,有些不太舒服的承认了。 “那个,就是一块肉没必要这么激动吧?要不我跟你算钱好了——” “我们吃的,是那台冰柜里的肉。” 结果他又一次被顾何止打断了。 董瑞明有些奇怪地多看了顾何止两眼,后者脸颊上的肌肉似乎有些痉挛。 “你怎么……怎么可以不经过我同意……你们怎么可以用那台冰箱里的肉!” 顾何止的声音尖锐。 “这不是你之前一直在睡没醒来吗?就一块肉而已……” 董瑞明表情也有点绷不住了。 偏偏此时戚伟瞅着眼前情况不对,还像是个乐子人似的端着碗在一旁吐槽了一句:“哇,没事吧,顾何止,你老家捎过来的肉而已,就这么金贵,我们这同租在一起的人就吃不得了?” 话说完,戚伟故意当着顾何止的面将碗里剩下的小半碗汤喝得啧啧有声。 可就在下一秒,顾何止竟然白着脸直接对着他抬手,一把拍在了他的饭碗上。 九元店里买来的便宜陶瓷碗从戚伟手里掉落,一声脆响后直接变成了碎片。 “靠,你神经病啊——” 戚伟一瞬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等,等等,也不是多大的事冷静点,大家都冷静点。” 乔良满脸慌张,不知所措。 可他原本就细弱的声音很快就被男人粗暴的喝骂所掩盖。 董瑞明也摔了筷子站起来狠狠瞪着顾何止,几分钟前还一片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险恶。 可顾何止却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应付眼前的场面。 大脑深处传来了极为尖锐的疼痛,不久之前还贪婪灌入喉咙里的汤汁因为胃部的痉挛而不断泛起腥味。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血的腥味。 顾何止眼前逐渐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喀——喀喀——” 紧接着,顾何止听到了一声细而尖锐的摩擦声。 他瞳孔骤然紧缩,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望向了抵在客厅角落里的冰柜。 “咔喀喀——喀喀喀——” 那是指甲在不停抠挠坚硬物体时发出的摩擦声。 顾何止惊恐万分地颤抖起来,他无比慌张地看着茶几旁正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男人,同住室友的脸好像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他们的嘴唇。 他们鲜红的嘴唇上,还泛着汤汁留下来的油光。 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吗?三个男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越来越刺耳的抓挠声。 “唔……” 顾何止发出一阵闷哼,胃部一阵翻涌,他倏然往后退去,膝盖碰到了茶几,原本就不怎么稳固的二手茶几一下子晃动起来,连带着玻璃面板也朝着一旁偏过去。一时之间碗筷纷纷砸在了地上发出,汤汁四溅,响声一片。 忽如其来的意外发出的动静彻底吓呆了一旁的阮琪,女人也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狼藉,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可眼眶却瞬间就红了。 “这是干什么啊?” 又过了几秒钟,大颗大颗眼泪涌出女人的眼眶,说话间,她已经被气哭了。 阮琪的眼泪瞬间引爆了顾何止与戚伟还有董瑞明之间的对峙。 “曹尼玛顾何止你他妈在这里当皇帝呢——” 在董瑞明追着阮琪安慰的时候,戚伟骂了一句脏话,跳起来就拽住了顾何止的领口。 他高高举起了拳头正准备给对方一圈,偏偏却在此时对上了顾何止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看上去几乎已经完全被恐惧和绝望浸透了,眼白上血丝密布,原本清澈的瞳仁就像是通往深渊的深井,哪怕只是一个无意间的对视,也能被其中头出来的痛苦所灼伤。 戚伟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而就在他犹豫的这个瞬间,顾何止已经一把推开了他。 瘦得宛若骷髅一般的青年捂着脸直接冲进了厕所,几秒钟之后,从厕所里传来了嘶声力竭,好像连内脏都要呕出来的剧烈呕吐声。 戚伟嘴角抽了抽,他恶狠狠地瞪着厕所的方向,然后无意识地挥了挥手。 “艹,他妈的晦气,有病——” …… 戚伟的骂声从门外传来。 顾何止恍若未闻。 喉咙里溢满了酸苦的胃液,马桶里的水里渗着显眼的血丝。 顾何止缩回了手,指关节上都是他不自觉咬出来的伤口,喉咙很痛,大概是刚才已经被他抠出了血。 他死死盯着马桶里的血丝,脸上一片灰败。 没有…… 还是没有。 无论他怎么想办法催吐,可是,自己吐出来的胃液中却始终看不到之前被吞下去的肉。 顾何止脸色极度扭曲,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疯子。 恐惧不断蔓延,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此时已经绷得宛若一根蜘蛛丝…… 门外声音嘈杂。阮琪委屈的哭声和董瑞明低声下气的安慰声混杂在一起,其中还有戚伟特意提高音量说给他听的各种咒骂。 “这人他妈的就是脑子出问题了吧?” “真是个疯子。” “要不打个电话让警察来吧,我看他精神真的不正常。” “有病不待精神病院来租房子干什么。” …… 过了几分钟后,重重的关门声响起。 “小琪?!小琪,等等——” 然后是董瑞明的大喊。 听上去,应该是阮琪直接离开了。 董瑞明当即追了出去,不过在临走前,曾经的大学同学直接跑到了厕所前,用力地踢了一脚门。 巨大的响动让顾何止肩膀微微颤抖了一瞬。 “顾何止,我跟你说这事没完!” 放下了警告后,是董瑞明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他也离开了。 顾何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此时的他已经确认了自己呕不出任何东西,整个人正呆呆地站在洗手台前,看着满是水渍的镜子里倒映出来的人影。 他的眼神很呆滞。 顾何止有一瞬间,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人,脸颊和眼窝都凹陷,脸色青灰的那个人影,更像是一具包裹着薄薄皮肤的骷髅,一具活尸。 眼珠微动。 顾何止的目光扫过洗手台,然后,凝在那随意搁在洗手台旁边的剃须刀上。 那薄薄的刀刃在昏黄的厕所灯下反射出锐利的冷光。 不自觉的,顾何止探出手,一点点握住了剃须刀。 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沉重。 正当他恍恍惚惚准备把剃须刀上的刀片取出来时候…… 【“阿止。”】 冰冷的气息濡湿了他的后颈。 仿佛有人忽然间靠近,凑近了他的脖子轻轻舔了舔。 顾何止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抽气声,手一抖,剃须刀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捂着脖子猛然转头,却只能看到挂在墙上的脏兮兮的拖把。 他身后空无一人。 “砰砰。” 然后厕所门被小声地敲响了。 “那个,何止,你……你还好吧?” 乔良压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问道。 顾何止在原地站了几十秒钟后,才盯着泛着水汽的厕所瓷砖,生硬地应了一句。 “我很好。” 他说。 他抬起手碰了一下墙壁,很冷。 等顾何止离开厕所时,客厅里只剩下乔良一人了。 地上一片狼藉,打翻的饭菜乱七八糟溅了满地。 原本锅子里剩下的一点汤也倒在了地上,油脂在地板上凝成了白色的小颗粒结块。 乔良笨手笨脚地拿着扫把正准备收拾地上的剩菜,被顾何止喊住了。 “我来吧。” 顾何止说道,然后面无表情地从乔良手中接过了扫把——扫地时候,可以看到剩菜里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碎骨头。 是汤里那些肉中剩下的。 顾何止的身体颤了一下,他死死咬着嘴唇,盯住了那些骨头。 像是受不了空气中凝重的气氛。乔良小心把已经收拾好的厨余垃圾打了个结,跟顾何止打了个招呼。 “那,那我去丢垃圾。” 几秒钟后,关门声传来。 乔良走了。 顾何止蹲下去把骨头全部捡了出来,他把那些骨头放到了温水下,小心翼翼地全部洗干净,包在了一起。 他回到了冰柜前。 把冰柜打开后,顾何止盯着面前的的塑料袋,有些愣神。 冰箱还是满的。 之前放进去的黑色塑料袋里的肉,都已经冻实了,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所以,阮琪从冰箱里拿的……到底是那块肉? 顾何止对着冰箱发起了呆。 塑料袋里,高温煮制后变成奶白色的骨头发出了哗哗的响声。而顾何止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的手就像是帕金森一样正在抖个不停。 “那个,顾神……” 忽然,身后传来了乔良的声音。 顾何止身形一颤,本能地将骨头塞进了冰柜,然后“砰”的一下合上了冰柜盖子。 然后他才转过头来,看向已经丢完垃圾回来的乔良。 身形瘦弱的昔日校友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顾何止,看得出来,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一直在努力措辞,他满脸都是犹豫和慌张。 就这样纠结了半晌,乔良终于嗫嚅着冲着顾何止开了口:“你要好好对自己。” 顾何止没吭声。 “那个,其实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阙白他……他出了那样的事情,你肯定很难受。但就算再难受,你也得撑住……” 顾何止的身体在“阙白”两个字落入耳中的瞬间就僵住了。 停了好几秒钟,他才一点点抬头望向乔良,漆黑的瞳仁在眼眶里细微地抖动着。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顾神,你不用紧张,当初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一直把你当我的救命恩人……”乔良早已垂下眼帘,因此也错过了顾何止刚才那一瞬间几乎崩溃的眼神,他不安地抠了抠自己的手指,满脸都是不自在,“我,我也不会乱说什么,我那个时候就是不小心看到……” 五年前,a市著名学府一共出了两件差点上热搜的大事件。 第一件,是五个学生在奚山进行学术调查时,意外掉进了野溶洞的垂直洞道,险些全军覆没。结果他们的导师壕无人性,砸了一笔天文数字,直接从国际上请来了顶尖救援队外加专业设备,硬生生把几个学生强行从洞里拖出来了。 被人采访时,有着惊人美貌的年轻教授却是神色淡淡,表示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做,纯粹只是为了收期末论文作业。 …… 而另外一件事,就没有上一件那么幸运了。 故事的主人公也是大三学生,因为学习任务太重在寝室休息不好,于是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独自居住。 然而,住着住着,曾经在宿舍里困扰他的事件却一件一件再次出现。 每天晚上他都会做噩梦,梦到鬼压床。 自己的日用品也会莫名其妙不见。 甚至…… 甚至偶尔会觉得,自己独居的家中,仿佛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最后,当事人偷偷在家里安装了监控,这才发现,他所感知到的一切不对劲都不是幻觉…… 有人偷偷配了他的钥匙,一直藏在他的房子里,与他同吃,同住,同睡。 每天的鬼压床,是那个人伏趴在他枕畔,一整晚一整晚地盯着他看。 消失的所有日用品,之后都在那个人的家里找到。 第二个事件的主人公,就是顾何止。 至于那个偷偷入侵他出租屋不断骚扰他的人,则是k大著名的富二代兼精神病患者,阙白。 顾何止报了警。 虽然之后这件事以私下了结作为结束,但阙白的变态与疯狂行为,也在k大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 出租屋的客厅里,乔良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顾何止,咬了咬嘴唇,声音愈发低微。 “我当时纯粹是以为他还在纠缠你,所以才跟上去多看了一眼……” 可乔良并没有想到,自己偷偷跟上去以后,看到的却会是那样的画面。 在地下停车场最隐秘的角落,顾何止直接给了阙白一个巴掌。 在乔良印象中一直温和善良,性情温和的顾何止,在面对阙白时候却显得异常无情和残忍。 那一巴掌打得很用力,阙白的身形几乎要比瘦弱的顾何止大上一整圈,却也被那个巴掌扇得踉跄了一下。 “阿止。” 然而,被打了之后,西装革履,身形高大的男人却只是惶恐地盯着顾何止,声音怯懦。 “……你轻点。” 说话间,阙白竟然直接跪在了顾何止面前。 躲在柱子后面的乔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幕——阙白竟然弓着背,像是真正的动物一般,用脸颊摩擦着顾何止的小腿。 “不然你会手疼的。” 眼看着顾何止连连后退,他慢慢爬到了对方面前,然后仰着头微笑着说道。 “我可以自己动手的,阿止。” “你想要我怎么做都可以……” …… “阙白。”顾何止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眼睛通红,“再缠着我,我就杀了你。你听到了吗?我不是开玩笑——大不了我们两个就同归于尽!我会动手!我会杀了你——” “好啊。” 阙白依然在笑。 “只要是阿止动手,怎么样都可以。” 顾何止盯着那样的阙白盯了好久。 几秒钟后,他忽然捂住了脸。 从手掌后面传出来的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去死。” 他大喊道。 “你给我去死!” 阙白只是盯着顾何止笑。 当时乔良的手已经按在了手机的报警键上。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阙白似乎冲着顾何止低声低喃了几句。 容貌妍丽的男人,哭泣声渐渐停止,然后……然后在乔良心目中堪称男神的顾何止,竟然主动勾住了阙白,吻住了对方苍白的嘴唇。 在乔良的角度,刚好能够看到正对着自己的阙白。 容貌阴鸷而俊美的高大男人,却在接吻时候逐渐红了脸。 有好几次,他似乎像是已经受不了似的想要挣脱,喉咙间发出了细细的呜咽。 然而,顾何止却强行把他拖了回去。 寂静的停车场角落里,细微到极点的濡湿水声传来。乔良满脸通红地缩回了柱子后面的阴影之中,用力地捂住了嘴。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觉得顾何止只是单方面被一个同性恋变态纠缠。 然而看到了顾何止和阙白之间的互动后,乔良的想法却产生了微妙的动摇。 他没有办法具体描绘出当时萦绕在顾何止和阙白之间的气氛,总觉得,有种怪异的黏腻感…… 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好像会不知不觉被拖进幽暗的泥沼之中。 “你,你和阙白,是不是……” “我和他很早就分手了。” 顾何止倏然打断了乔良的话。 “我们分手了。” 他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然后一把推开了乔良,逃跑一般地冲进了房间。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一点不对劲的感觉。 其实阙白的失踪在小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网络上也有不少帖子在各种揭秘讨论…… 自从之前在地下停车场看到了顾何止跟阙白接吻的场景,乔良就一直以为,这两个人其实已经算是一对了。 所以,顾何止之所以会表现得那么憔悴,恐怕就是因为阙白的失踪。 可如今他看着顾何止的模样,却觉得比起难过伤心,顾何止更像是在恐惧。 客厅里的乔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盯着顾何止的房门发起了呆。 顾何止到底在害怕什么? 总不可能,他真的跟之前说的那样,直接把纠缠自己的阙白杀掉了吧…… 本来只是随便一想,可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瞬间,乔良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表情也有点僵硬。 开什么玩笑。 心底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顾何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 “喀喀——咔——” 就在乔良心神不宁压下心中疑窦,准备回房间休息一下时候。 他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喀喀喀——喀——” 瘦弱的男人满脸疑惑地转过身来,望向了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喀——” 那里,只有一台嗡嗡作响的老式冰柜。 第103章 第 103 章 顾何止无比狼狈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用力地摔上了门,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锁到门外……然而即便躲到了房间里,他依然可以听见客厅里那台冰柜运行时的嗡嗡声。 “不……不……” 顾何止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背靠着门扉,身体一阵虚软,就那样脱力地缓缓滑到了地上。 幸好,也许也是看出了他情况不对,在回房之后,乔良并没有在门外过多追问。顾何止的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喉咙里溢出来的细微抽噎。 “喀。”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的一角,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响。 顾何止身体猛然一震,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便看到一枚十分陌生的丝绒戒指盒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停了下来。 戒指盒是红色的,看上去刚从架子上掉下来,撞击后盒盖敞开了,那里露出内里放置的男士戒指。 仅仅只看外观和包装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枚戒指价格不菲。那绝对不是顾何止这样的打工人可以买得起的东西。而且,顾何止平日里也没有任何购买首饰的习惯。 可顾何止在看到戒指盒的瞬间,立刻就猜到了这枚陌生戒指究竟从何而来。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时,他刚好就站在书架前。 “你在干什么?” 听到顾何止冷漠的问询,阙白像是吓了一跳似的,慌慌张张地转头看了青年一眼。 男人瑟缩了一下,但下一秒就又对顾何止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在记住你房间里的细节。”阙白当时说道,“这样我一个人时候,就能想象出你平时是如何生活的了……” 自己当时回应了什么呢?顾何止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想不起了。 无非便是那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 【不要缠着我。】 【你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我只是一个正常人,我不是疯子,无论你怎么说你始终是个人,你不可能变成狗——我是不会喜欢你的,绝对不会!】 【求求你了,放过我,放过我让我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欠你……】 【如果你还想跟之前一样,我会报警的,而这一次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我没有那么蠢,不会再继续可怜你这种疯子了!】 …… 明明知道自己的所有警告和威胁,对于阙白那种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威慑性,他却依然在徒劳无功地不断重复。 可悲又可怜。 直到现在,顾何止才反应过来,那天阙白之所以会软磨硬泡一定要进他的房间,恐怕并不仅仅只是出于那病态的窥视欲和独占欲,还有一个可能,是为了偷偷将戒指放到书架上。 对了,那一天阙白说了什么来着…… “阿止,能不能祝我生日快乐啊?” 这就是阙白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一枚偷偷藏在书架上的戒指。 顾何止猛然伸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模糊画面,是一双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手。 修长的指缝间,满是猩红的血迹,其中一根手指上戴着的戒指,跟此刻墙角首饰盒里的一模一样。 顾何止抽了一口冷气。 “滚——” 明明房间里空无一人,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青年却跟疯子一样冲着墙角骂了起来。 顾何止手脚并用,狼狈地朝着戒指爬了过去。就像是抓住一块烙铁,顾何止颤抖着伸手抓住了戒指盒,然后一把扯开衣柜,把戒指盒一股脑地丢了进去。 搬进来的时候,房东留在出租屋内的老式木家具一直被其他合租者们吐槽,说是又丑又难用。 尤其是顾何止房间里的衣柜,因为铰链生锈的缘故,连最基本的开门都因为木料的变形而格外艰难。不过因为大学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顾何止就再也不会在任何大柜子里放置东西。 于是他坦然地“认领”了现在住的房间。 衣柜很深,里头也很空。天鹅绒的戒指盒掉进去时候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响声,然后便滚入了衣柜深处。 伴随着木头与木头尖锐的惨叫,衣柜被顾何止强行关上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顾何止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好几下,然后才转过身,踉跄着朝着自己乱糟糟的床铺走去。 然而,顾何止才刚刚转过身,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悠长刺耳的摩擦声。 “嘎——” 顾何止动作一顿,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在他身后的衣柜门,重新敞开了一条细缝。 衣柜里黑漆漆的。 几秒钟之后,刚被顾何止丢进衣柜的戒指盒,咕咚一下,从衣柜门敞开的缝隙里掉了出来。 “……” 有那么一瞬间顾何止完全动弹不得。他的呼吸在不自觉地加重,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之前吞咽下去的肉块就像是在他的胃里发酵了一样,泛起一股又一股的腥气。 那种气息跟阙白一模一样。 顾何止咬着唇,身体在无声中不断颤抖。 他两眼通红,三步并做两步直接抓起了戒指盒,用近乎狂乱的气势将它直接锁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行李箱上有密码锁,顾何止在拨动密码锁时,有好几次都因为手太湿而使不上力气。 将行李箱重新推回床下之后,顾何止直接跳上了床铺,一把卷起了被子紧紧盖住了自己。他就像是一个婴儿一样环抱着自己,在被子里一点点蜷缩了起来。 “不要缠着我了。” 他瞪着眼前的黑暗,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不要……不要再缠着我了!” “不要……” 黑暗中,顾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两行眼泪。 喉咙中的腥味变得越来越重,像是冰冷的手指一般,正在不断地抠挠着他的食道。 顾何止很想吐。 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顾何止知道自己又在做噩梦了。 “阿止,亲我一口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低语,顾何止睁开了眼。 地下室内阴冷潮湿的气息迎面扑来,顾何止恍恍惚惚抬眼,对上了自己面前高大的男人。 明明穿着那么昂贵的西服,容貌深邃得像是大理石雕像一般,然而,四肢修长,身材高大的阙白,在站在顾何止面前时,却总是不自觉地微微内勾肩头,脸上呈现出一种被主人虐打长大的流浪狗似的神情。 顾何止一言不发。 阙白依然在凝望着他,声音怯懦且卑微。 “就当可怜可我,阿止。我快忍不住了。” 说话间可以听到阙白喉咙里细小的抽气声。 “我已经很努力了,求求你了,就一个吻……不行的话,让我舔舔你好不好。” “我好想你……” “阿止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这一次我有两个月没有找到你了。” 男人的脸浸在地下停车场冷白幽暗的光线里,白腻腻的,不像是人的脸,更像是某种水生怪物。 “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都快崩溃了……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每天我都在心里不断想念着阿止,全靠这样我才撑下来的。” 男人的声音越说越小,等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完全跪在了顾何止的面前。 如果不是顾何止倏然抽身,他几乎就要就着那个姿势直接捧住顾何止的小腿,然后就那样拉起对方的裤腿舔上去。 明明知道没有用,可顾何止还是控制不住地冲着他咒骂起来。 理所当然的,就算是骂得再恶毒再难听,阙白也不会有丝毫的触动。 阙白的眼睛里透着一股野兽的精气。 是那种已经饿到极点,以至于精神都已经陷入狂乱的野兽。 顾何止必须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亲我一下吧,阿止。” 男人蹭了蹭脸。 他泫然欲泣地盯着顾何止。 “别让我发疯……” 就连声音里也染上了细细的哭腔。 隐隐约约的,顾何止听到自己脑海里,似乎传来了什么东西崩坏的声音。那似乎就是名为理智的神经彻底断裂时候发出的悲鸣。 别—— 多年以后的顾何止,在重复了无数遍的噩梦中发出了无力的哭嚎。 别这样—— 然而梦境中的自己却还是跟当初一样,伸出手一把勾住了阙白的脖子。 顾何止他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阙白细细地哼唧了一声。 下一秒,那种心满意足地叹息就被痛呼所覆盖:顾何止并没有如同阙白所希望得到那样“亲吻”对方,事实上,他直接咬住了阙白。对于男人的恨意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状态,大概就是所谓的,恨不得生啖其肉吧? 顾何止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牙齿是如何突破阙白的皮肤,刺入他的血肉之中。浓稠的铁锈味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微微的甜味,立刻溢满了顾何止的口腔。 “唔唔……唔……” 濡湿的水声响起。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嘴唇缝隙中,开始汩汩向下淌着鲜血。 顾何止可以感觉到,阙白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到了这个时候就想逃了吗?顾何止一把拽住了对方,将其固定在自己的身前。很快,顾何止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阙白并不是因为疼痛而躲藏他的。应该说,男人怯弱躲开,完全是另外一个原因:在顾何止抓住对方的同时,阙白身上的某个地方变得异常鲜明,那么坚硬。 在顾何止的手掌下,顾何止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顾何止立刻清晰的意识到,阙白这时候已经兴奋得近乎发病。 一股慑人的冷意倏然窜过顾何止的背脊。 那种感觉,堪比一个不小心你低头看到脚背上正盘着一小圈毒蛇。 他一把推开了阙白,分开时,大量鲜血同时从两者的嘴唇间溢出。 顾何止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他惊恐万分地盯着阙白,后者脸上溢满了神经质的微笑,男人整个下巴都已经被血染红了,眼睛却亮得惊人。 血的气味伴随着男人的呼吸一点点从毛孔中渗透出来,然后缠在了顾何止的身上。 顾何止要吐了。 “变态!” 嘴唇翕合间,顾何止盯着阙白喃喃骂道。 但阙白却张开嘴笑了起来,他的血流得更凶了,因为严重的咬伤,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模糊不清。 “我好高兴。” 阙白含含糊糊地说道 “这是阿止的第一次主动……” 有一小片嘴唇在阙白咧嘴大笑时候,从他脸上掉了下来,缺口处露出了男人深红色的牙龈,以及已经被血染成粉红色的牙齿。 “不要——” “滚开——” …… 顾何止在床上发出了一声闷哼,惊慌失措地逃离了重复了无数遍的梦境。 头晕脑胀中,顾何止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只是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很紧,透出了一丝暗暗的光。视野像是被什么东西剪过一样,变得又细又窄,聚焦了好一会儿眼前依旧一片模糊。 顾何止打了个冷战,背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怎么了?”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低语。 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顾何止条件放射性地绷紧了所有神经,并且收敛起了一切情绪。 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 青年颤抖的声音就那样戛然而止。 顾何止一点一点地从床上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身后。 堆满了被褥的床铺上,除了他之外再无他人。 只剩下一股凉意,自从顾何止心底深处袅袅升起。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阙白已经没有办法再纠缠他了。 那个疯子应该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才对。 可是刚才…… 刚才那是什么? 顾何止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轻轻抚了一把身后的被褥。 被子里头凉丝丝的 顾何止刚才都已经在被子里睡了那么久了,可是他后背的位置摸上去却依然一片冰凉。 紧接着,顾何止指尖忽然碰触到了一枚硬质的小东西,等他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枚戒指。就跟他之前锁进行李箱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戒指在顾何止颤抖的掌心中,反射出了一丝细细的金光。 金光中,影影绰绰的,戒指表面的精美纹路里,还夹杂着一丝没有完全洗净的深褐色。 “艹,真他妈烦死——” 伴随着电梯门开启,董瑞明便急急忙忙地冲了出去。 电梯厅里没有人。 董瑞明发出了一声烦躁的辱骂。 为了威胁顾何止,董瑞明出门的时候晚了一步,而等他追出去在小区里转悠了一圈后,小琪的身影早就消失了。 董瑞明牙咬得嘎吱作响,越想就越是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恨不得能立刻冲回去,把钉枪锤子对着顾何止的脸就来一发。 就当是給那个神经病治病了。 董瑞明在脑子里恶狠狠地想道。 走出小区大门,街上人来人往。董瑞明左右张望了一番,还是没有见到阮琪,甚至就连刚才一同追出去的戚伟,如今也完全不见踪影。 “啧,烦。” 董瑞明有些不太耐烦地掏出了手机,正准备硬着头皮跟阮琪打个电话。 结果电话还没有完全拨通,他眼角余光忽然扫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琪!” 董瑞明下意识地挂掉了手机,急匆匆地朝着女人跑了过去。 小琪这次恐怕真的被委屈坏了,整个人就那样抱着膝盖蹲坐在花坛旁边,头低低地垂着,凌乱的发丝贴在被泪水浸湿的脸上,肩头一直在小幅度地抽搐着。 “小琪,你,你别哭啦。都是他妈的那个小白脸不好,乖,我们犯不着为了这种人生气——” 董瑞明凑到了小琪身侧,耐着性子哄起了女朋友。 奈何生气的女人永远都是最难哄的,细细的呜咽声从凌乱的发丝中不断传出,阮琪始终只是埋着脸兀自抽泣着,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董瑞明的声音一样。 “喂,差不多得了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被个神经病搅和了饭局吗?你别哭了……” 董瑞明伸出手,打算就这样把阮琪揽在怀里。 阮琪却猛然扭了一下身体,垂着头站起来就开始往另一边走去。 “小琪?” 董瑞明不明所以地看着女人的背影,心中隐隐也生出了些许不耐烦。 不过,想到为了追阮琪花的那些钱,犹豫了片刻后,董瑞明还是强打起精神朝着她追了过去。 说也奇怪,阮琪就那样一边哭一边走,可步子竟然还挺快。 董瑞明在阮琪后面,一边喊,一边嘴,却之中没能完全追到阮琪。反而是路人都被他这幅样子吓了一跳,纷纷朝着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董瑞明也没在意。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渐渐走到了一处偏僻的街道上。这里之前是打算做旧城改造,所以基本上店铺居民楼啥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后来这个项目搁置,老城区的热闹却再也回不来。 不过今天这里的人似乎格外少。 坑坑洼洼的旧马路边上就剩下了董瑞明和阮琪,董瑞明也没有了顾忌,干脆直接朝着阮琪跑了过去,然后一把拽住了阮琪的肩膀。 “喂,小琪,你还要我跟到什么时候——” 董瑞明拽了阮琪一把,没拽动,只好自己转到了阮琪面前。 “天啊,姑奶奶,你都哭了这么久了不累吗……” 阮琪还是低着头在哭,看着她的后脑勺,董瑞明只觉得心烦意乱。 而就在这个时候,刚好他手机响了。 董瑞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打电话的人恰好就是戚伟。 没有犹豫,董瑞明接通了电话,紧接着,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戚伟强压着不爽的声音。 “靠,你小子总算接电话了,你女朋友是不是真的不打算要了?” “啊?哥,我这不正在哄着——” 董瑞明不明所以刚想说话,戚伟已经急急忙忙在电话那头嚷了起来。 “阮琪刚才一直回头看等着你追上来呢,结果你小子人跑到哪里去了?搞得这娘们转头就抓着我进了那什么咖啡店,点了一堆东西在这里一边哭一边吃,还说要跟你分手呢。我艹我都快被烦死了,这你女朋友还是我女朋友啊要我在这里当陪客……” 董瑞明一愣。 “哥,你,你在说什么啊?” 说话间,他不自觉地看向自己面前的“小琪”。 没错啊…… 就连小琪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亲自选的。 之前阮琪本来是打算穿吊带裙的,临行前被董瑞明要求换下来了,他说是不好看,其实是因为不想让出租屋里那帮男的看到阮琪那么露的样子。 对了,小琪的肩膀上还有个纹身。 纹的是一对小翅膀。 他看不顺眼很久了一直让阮琪去洗掉,可对方一直嚷嚷着疼怕留疤什么的,两个人没少为了这件事情起争执。 而现在,那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女人肩膀上,明明也有一对小翅膀的纹身—— 啊……不对…… 那对小翅膀看上去坑坑洼洼的,线条红肿,好像快要腐烂了一样贴在了女人的肩头。 跟阮琪的好像并不一样。 “别,别开玩笑了,哥。小琪跟我在一起呢。” 董瑞明喃喃说道。 手却不自觉的从面前女人的肩膀上放了下来。 “我靠,你小子是不是在装傻啊?” 戚伟在电话这头没好气地嚷嚷起来。 他也是心烦。 阮琪点的那些东西价格可不低,他看了一眼,就一小块蛋糕,四十多,而阮琪一口气点了两个! 戚伟之前就听过,阮琪这女人精明得很,估摸着特意把自己抓过来,就是为了找冤大头。 他生怕董瑞明不来,买单这事儿落在自己头上。 一想到这里,戚伟的语气也变得强横起来。 结果就听到董瑞明在电话里喃喃开口到:“……你别骗我,阮琪,阮琪真的跟我在一起。” 如果戚伟身边那个是阮琪。 那么,他跟了一路的这个女人,又会是…… 董瑞明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让阮琪露出脸来。 然而,一伸手,他就觉得有点不对。 好奇怪…… 怎么……怎么沉甸甸的…… 董瑞明的手一抖,女人的头颅倏然落下,挂在了她的胸口晃动起来。 而他这才意识到,“阮琪”低头的角度,很奇怪。 脖子与头颅的连接处,看上去更是十分不对劲。 “阮琪”现在根本就不像是在低头,更像是……她脖子断了,只剩下了一张皮。 所以,不是她不想抬头,而是,她根本就抬不起头来。 第104章 第 104 章 董瑞明脸上瞬间血色全无,他瞪着面前的女人猛然后退,一个踉跄直接跌倒在地,就连手机都吓得掉了。 他那一声尖叫已经冲到了嗓子眼里,偏偏手机那头的戚伟还是锲而不舍地冲着他嚷嚷个不停。 “喂喂,我说董瑞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好歹说句话——” 被戚伟的声音一打岔,董瑞明一个恍神,就见到自己面前的“小琪”转过了身,保持着那种耷拉着脑袋的方式轻飘飘地钻到了一旁窄窄的小巷之中。 一阵风吹来,卷起好几张破破烂烂的废纸拍在董瑞明身上,不知道什么人过年时在这里放烟花留下来的空烟花筒咕噜噜在地上滚动了好几圈,一整条街都显得格外寂寥衰败。 董瑞明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 刚才自己那是……撞邪了吗? 男人惊慌不已地想着,哆哆嗦嗦地伸手抓起了手机。 “呸,猪狗养的杂种烂木耳他妈的青天白日跑出来吓人,当老子是被吓大的吗下次再到我面前来,小心我一泡尿冲死你——” 下一秒,董瑞明扯着嗓子,嘶声力竭地冲着“小琪”消失不见的巷子口大骂起来。 因为他隐约还记得老人们说过,要是平时遇到了这种不干净的东西,化解的方法就是骂脏话和撒尿。 想到这里他左右看了一眼,瞅着四下里没人,便胆战心惊地往墙边靠了靠,淅淅沥沥努力尿了一泡出来。 做完这些,他总算感到安心了点,这才拿起手机给戚伟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对方和小琪现在所在的位置,然后急急忙忙地赶了过去。 小琪随便找到那家咖啡店其实距离董瑞明小区并不远。 不过,那家店董瑞明看着有点陌生,估摸着是最近才新开的,因为刚过完春节,咖啡店里就小琪和戚伟那一桌。 董瑞明还没进店,就隔着玻璃窗看到了靠窗坐着的女朋友。小琪此时就像是在泄愤似的,头微微向下垂着,大口大口吃着盘子里的点心。 看到那一幕,董瑞明心头猛地惊了一下。就像是戚伟说的,阮琪刚刚应该还在哭,鼻尖和眼眶都通红的,头发也有点乱。 因此,垂着头的样子……竟然跟董瑞明方才瞥见的“女鬼”有七分相似。 董瑞明背上忽然窜起一阵寒意。 幸好就在下一秒,董瑞明就瞥见了小琪对面坐着的表哥戚伟。之前董瑞明或多或少有点儿看不起戚伟,毕竟跟有着大学学历当着白领的自己比起来,戚伟中学刚毕业就跑到社会上打工了,听说后来还招惹了不少不三不四的朋友,赌掉了家里不少钱。可这一刻,董瑞明却有点庆幸戚伟是个社会人,后者脾气暴躁煞气重,跟他呆着,总比董瑞明自己一个人更有安全感。 短暂地犹豫过后,董瑞明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冲进了店里。 “哥,小琪——” 一进店董瑞明就朝着两人走去。 “唷,总算来了?” 戚伟瞅着董瑞明,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声。 然而阮琪显然是生气了,见到董瑞明以后一声不吭,依然在埋着头拼命吃着东西。 董瑞明忍不住跟戚伟交换了个眼神。 “怎么了?” 他用嘴型问了一句。 “说是在家里做了一桌子菜结果一口没吃,饿了。” 戚伟小声地解释了一下。 董瑞明扯了扯嘴角,坐在阮琪身侧,干巴巴地哄了两句话。 “我不是不想理你,我这是遇到了点事儿……真的,特可怕……” 他把自己刚才遇到的那件事情绘声绘色地重新叙述了一遍。 结果说话过程中,阮琪竟然始终没理他,只是一直在用手中的金属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草莓蛋糕。 鲜红的果酱夹心从蛋糕里挤出来,淌得半个盘子都是红的。 董瑞明说完后,沉默了几秒钟。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小琪面无表情的侧脸,莫名一股心头火起。 “艹,你有完没完了,到底要发脾气发到什么时候啊又不是没有为你出头——” 董瑞明抚了一把额头,开口时候语调有些硬。 天知道他自己现在胸口还在闷痛,被阿飘吓得心脏怦怦直跳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他忍不住又看了戚伟一眼,指望着戚伟能说两句,结果戚伟见他来了以后就像是卸下了担子一般,也低低地垂着头,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看桌下的手机。 “喀——” “喀喀——” 阮琪的叉子用力地摩擦着点心盘,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董瑞明越听越心烦,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咒骂。 “行吧,老子不伺候了……” 男人一把推开椅子直接朝着厕所走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手机又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依然是“戚伟”。 这是怎么回事? 董瑞明纳闷地看着手机,下意识地按下了通话键。 “靠,董瑞明你他妈到底在磨蹭什么,你人呢……” 熟悉的男声从话筒中传出。 董瑞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哥,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他皱紧了眉头,烦躁地说道,“刚才那情形你不也看到了,我都遇到那种事了那女人还在那自顾自发脾气——” 话音未落,董瑞明的声音就被戚伟直接打断了。 “谁他妈给你开玩笑,等你半个多钟头了你还没影子。我可没工夫在这里陪你女朋友,我待会还有急事,这女人你自己看着吧,给你十分钟,你再不来我真走了。” 这种玩笑真的很无聊—— 董瑞明只想吐槽,就这样一边接打电话一边走出了厕所。 嗯?怎么就这几分钟功夫,这破烂咖啡厅怎么一下子暗了这么多。 他有些纳闷地想道。 高高的卡座挡住了董瑞明的视线,只能听到之前小琪和戚伟的座位处不断传来的“喀喀”声。 “哥,实在不行你就帮我哄哄人别在这瞎说话——” 绕回了原本的座位,董瑞明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嗓子眼里。 “喀——” 刺耳的声音摩擦着男人的耳膜。 而他的身体却完全僵在了原地。 不久之前刚刚飘然而去的断头女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她双手满是青筋,正死死的抓着一把钝钝的刀叉。 而她正在专心致志的,切着自己被拉得长长的,只剩下一层皮的脖子。 猩红的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渗出,将整张咖啡桌都浸成了血红色。 站在董瑞明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女人凌乱发丝之下露出来的侧脸。 那实在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是小琪的脸,只不过,现在那张脸已经是一片诡异的紫红色。 “呜呜……我脖子……我脖子好痛……” 董瑞明听到她口中发出了细细地呜咽。 “我使不上力……呜呜呜……瑞明……你……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哭泣着,然后,抱着自己的头转向了董瑞明。 大年初七。 1401室。 合租人董瑞明,未归。 大年初十 凌晨两点—— “我会想办法的……真的,你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肯定能把钱给你凑上……熊哥,再给我点时间,算是给我个面子……” 戚伟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嘴巴里的谄媚语调,与他脸上的狰狞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出租屋前,戚伟总算挂掉了电话。 “他妈的狗杂种!” 然后,他盯着手机,几个借贷软件挨个儿查了一遍之后,他忍不住狠狠骂了一句。 钥匙扭动时门锁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一把拉开门,这套改造后的隔断房里漆黑一片。 戚伟嘴里骂骂咧咧地顺手打开了灯,下一秒,就被直直站在狭小客厅里的人影吓得一个趔趄。 “窝草——” 他身形一颤,在看清楚站着的人就是乔良之后,差点破口大骂。 “你他妈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扮鬼吓人啊!?” 乔良身形猛然一晃,就像是刚刚睡醒一般,愕然地转过头来看向戚伟。 他正面对着墙角的冰柜站着,手里还拎着一把扫把。 “啊,对不起对不起。”愣了几秒钟后,怯懦的男人连声道起歉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开灯会让它们躲起来,那样我就没法定位了……” “它们?什么它们?” 戚伟没好气地问道。 乔良抿了抿嘴角,表情看上去有点怪异。 “……老鼠。” 他说。 这下戚伟的眉头锁了起来。 “老鼠?操,不会吧,家里闹老鼠了?” “应该是吧。” 明明首先开口提起老鼠的人是乔良自己,此时此刻瘦弱的男人反而又是一脸不确定的样子。 “你,你有听到吗,家里老是有那种,那种‘喀,喀喀’的声音。” 戚伟翻了个白眼。 “没听到。” 乔良脸色一白。 “可,可是那声音真的很吵……” “啧,现在这种破房子隔音差,你说不定是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呢。” 戚伟有点不太高兴地说道。 本来他心情就不太好,作为二房东又听到乔良嚷嚷着家里有老鼠,瞬间烦躁了起来。 “不是的,那声音就在家里,一直都在家里,我每天都能听到……” 乔良的肩膀晃了晃,声音听起来有些怪。 ……是啊,他每天都能听到。 本来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渐渐的,那声音却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刺耳。 “喀喀。” “喀。” 也许是老鼠在磨牙吧? 但是,那种仿佛在抓挠什么东西一般的声音,实在是太让人在意了。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每当乔良要睡着的时候,他都会因为那细微的声音而猛然惊醒。 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觉得那声音好像就在他枕头附近…… “真的好吵。” 乔良喃喃低语道。 戚伟忍不住往乔良身上多看了两眼,这才注意到男人眼睛下面挂着两团青黑,瞅着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幅神经兮兮的模样…… 之前是那个顾何止发神经,现在乔良也是。 对了,顾何止—— 想到顾何止,戚伟立刻就懒得理会乔良了。他看了一眼顾何止的房间,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也没在意现在的时间,直接就来到了顾何止的门前用力拍起了门。 果然,没一会儿,房门就开了。 顾何止惨白的脸出现在了门缝后面,眼神很是呆滞地看着他。 “……何止啊,那个啥,这么晚了我就长话短说了啊,你前几天不是刚砸了茶几吗?我跟房东那边沟通了一下,说是要赔钱。” “哦。” 顾何止迟钝地点了点头。 戚伟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这么晚趁着人没精神计较的时候来敲门是对的,他赶紧补充道:“虽然那茶几看着破,但其实还是个牌子货呢,也不要你赔多了,就两千八。” 乔良在他身后,听到戚伟的报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几天前顾何止是差点撞倒了茶几不假,可是房东放在出租屋里的茶几肉眼可见就是个二手货,摇摇晃晃随时会散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这么贵。 他当即就觉得不对。 “那个,那茶几……” 戚伟猛然回过头来瞪了乔良一眼,脸色很是阴森。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乔良咽了咽口水,对上戚伟视线的瞬间当即噤了声。 切,果然就是个软脚虾。 戚伟在心中啐了一口,然后又扭过头来对上了顾何止。 顾何止神色很是恍惚,戚伟挑了挑眉梢,能笑了一下。 “哇,不会吧,何止你那么有钱,该不会连赔个茶几都这么磨磨蹭蹭的吧——” 他说道。 戚伟早就注意到顾何止了。虽然搬过来时行李少得可怜,合租之后青年也一直躲在房间里不出门,连班都不怎么上,可是那家伙的东西,全部都很值钱。戚伟对自己的眼光是很有自信的。 顾何止这家伙根本就不可能是董瑞明说的,什么普通自由职业者。 要么顾何止自己就是个大少爷,要么这家伙就是有人养。 那股金钱养出来的奢靡矜贵的味道,隔八百米戚伟都能闻得到。 所以他对着顾何止狮子大开口,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戚伟就听到顾何止低低地应了一句。 “好。” 顾何止当场给戚伟转了钱。 转账到手,戚伟盯着账户里前,神色顿时一松。 正在高兴时,就发现顾何止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戚伟不由一怔。 “怎么了?” 他有点紧张。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出乎意料的是,落入耳畔的声音,竟然是顾何止一连串的道歉。 顾何止的声音沙哑,道歉中透着无尽的惶恐。 戚伟听着听着,隐约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 毕竟也就是一个二手茶几,顾何止实在没必要这么道歉吧?不过人家都做出这般姿态了,他倒也不好发作,愣了愣神之后,戚伟皮笑肉不笑说了一句:“行了,这事就过去了。” 顿了顿,戚伟又往顾何止隔壁看了一眼。 “哦,对了,等明瑞回来,你再请我们搓一顿得了。” 自从那天顾何止掀桌,小琪被气得离家之后,董瑞明也没有再回来了。 戚伟后来倒是给自己表弟打了几次电话,结果董瑞明也都表现得心不在焉,就连回话都是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后语的。 而戚伟自己也是一摊子烂事,只当董瑞明正把心思放在哄女朋友上,倒也没太在意。 这时候刚好想起来,顺势就提了一嘴。 说完,戚伟也没有顾得上其他,抓着手机,又急匆匆出了门。 “……” 听到关门声响起,1401号房内短暂的安静了一瞬。 乔良看着紧闭的防盗门,又看了看顾何止,满脸都是不自在。 “顾,顾神,那个……我觉得……那个茶几……” 他吭哧了半天,却始终没敢把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说出口。 戚伟就是故意在坑钱。 其实之前戚伟也没少做类似的事情,但都没有最近这么明目张胆。就算迟钝如乔良,隐约也能感觉到戚伟好像是惹上了什么麻烦,缺钱缺得厉害。 只是…… 只是,他从小到大都是懦弱的性格,大学时候甚至被人欺负得差点跳楼,最后还是顾何止把他救了下来。奈何从那之后,乔良都对戚伟这样的人有心理阴影,平时还好,但只要戚伟稍稍露出点凶狠的神色,乔良就吓得腿都发软,一句话都说不出。 就像是刚才那样。 “嗯,我知道。”没想到顾何止却只是对着他空洞地低喃道,“不过没关系……本来就是我的错……” “顾神?” 乔良觉得顾何止看自己的眼神也有点怪。 但是,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怪。 想到之前自己的懦弱,乔良也有点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跟顾何止相处,匆匆跟他招呼了一声,就躲进了房间。 顾何止留在客厅里。 “嘎吱——” 在他身后,房门忽然间稍稍敞开了一点。 顾何止身形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用手合拢了衣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却压根不敢回头去看自己的房间。 戚伟敲门时候,顾何止正在被鬼压床。 黏腻到快要让人窒息的拥抱。 冰冷的吐息。 以及那种沉郁的,独属于阙白的气息…… 如果不是敲门声,顾何止甚至觉得,只要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在黑暗中再一次看到那张噩梦一般的脸。 顾何止也不知道是几天前那场意外刺激到了自己的神经,让自己逐渐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甚至觉得阙白正在一点点回到他的身边。 “唔……” 顾何止捂着脸,心中泛起一阵冰凉的绝望。 【“嘘,别哭了。”】 【“要是死在阿止手里,我会很快乐。”】 【“变成鬼之后,我就能日日夜夜一直守在阿止身边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你不开心吗?”】 难道,那个人真的连做鬼都不愿意放过自己吗? “喀——” 就在这时,冰柜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细细的摩擦声。 顾何止身形一震,无比恐惧地望向了冰柜。 “喀喀。” 简直就像是为了回应他的注视,那种奇异的抓挠声变得愈发激烈。 甚至,顾何止隐隐觉得,冰柜的盖子,正在颤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企图从里头爬出来。 “不,不要……不要……” 顾何止抑制不住自己的低喃。 他踉跄着冲了过去,用力地按在了冰柜的盖子上。 “别出来。” 他用气音急促地冲着冰柜喃喃道。 “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别出来,求你了别出来……别来缠着我了……” “嘎吱——” 下一秒,出租房的防盗门,忽然打开了。 顾何止的心哆嗦了一下,惊骇地看向门口。 一股寒气从门外传来,摇摇晃晃泛着寒意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过了几秒钟,顾何止才发现,那其实是董瑞明。 昔日的大学校友垂着眼睛,站了几秒钟后才一步一步朝着房子里走进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降温了,他身上有种沉甸甸的冷意。 “老董……” 顾何止哑着嗓音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那是几天前那件事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顾何止还记得董瑞明对自己多么生气。然而,此时董瑞明见到他,面上却是一片漠然。 “你,你回来了,那个,那天的事情,对不起。” 顾何止语无伦次地想要跟他道歉。 “哦……那个啊……算了……没事。” 董瑞明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整个人像是很累的样子,一直垂着头。 “我先回房间了。” “哦。”顾何止生硬地应了一句,看着董瑞明发青的脸心中十分不安,“你跟小琪……” 你跟小琪和好了吗? 正当顾何止准备这么问的时候,董瑞明身形一晃,露出了身后紧贴着他的女人。 小琪正垂着头贴在男人的身后,显得异常亲密。 顾何止当即噤声。 显然,他们两个人算是和好了。 董瑞明就那样跟小琪紧紧贴着,越过了顾何止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路过小琪时候,顾何止隐约觉得,对方似乎看了他一眼。 但当他回望过去的时候,却只能看到对方凌乱的长发。 “砰”的一下,董瑞明的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大年初十一。 凌晨四点半。 天很黑。 冬日的街头一片寂静,隐约能听到高架桥上隐约传来汽车呼啸而过时的噪音。 刚过完春节,气温尚未完全回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幽暗的寒意,凉丝丝的,呼吸时能像是尖锐的小刀似的在呼吸道上留下一点细细的疼痛。 戚伟喉咙里毛刺刺的,他嗬嗬了两声,往路边吐了两口痰。 他闻到了自己身体里弥漫出来的一股油哈味,混着一股汗味和烟臭味。在麻将馆里浸泡了一夜之后所有人身上都会泛着这股味道,好像人的毛孔会自动吸收那股味道一样。 而一想到昨天晚上的一切,戚伟没忍住,在狭窄的泛着尿骚味的窄窄巷道里发出了一声粗鲁的咒骂。 戚伟怀疑自己最近恐怕在走背时运—— 他欠了一大笔钱。 前段时间勉强还能苟延残喘,这几天对方却像是死了爹娘一般疯狂在催他的债。其他人可能看不太出来,可戚伟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有点山穷水尽的意思。 毕竟但凡是能借到钱的地方他都已经借遍了,现在就连网贷软件都已经把他拖黑名单了。 其实刚从顾何止那个小白脸身上诈到两千多块钱时,戚伟想着就是赶紧先把窟窿堵上一点。 结果走到一半,路过麻将馆时,听着里头哗哗的搓麻声,戚伟的心一下子被触动了。 就像是鬼迷心窍一般,心底有个声音喃喃低语,劝他最后再试一把——就算是他立刻把手头那两千多拿去还债,也是杯水车薪,倒不如堵上一把,万一能翻身呢? 戚伟犹豫了几秒钟之后,就再一次钻进了那间麻将馆。 等到再出来时,原本手机里的那点可怜的钱已是无影无踪,身上的债又凭空多出来了好几笔。 此刻的戚伟走在正月凌晨的街头,一想到那笔高利贷,就全身冰冷。 真他妈倒霉透了…… 他暗自咒骂着麻将馆那般傻逼,紧了紧领子,垂头丧气缩着脖子慢慢往出租屋那边走了过去。 而正当他即将进入那栋位于市中心早已不复昔日繁华的老旧高层大楼时,他忽然听到一声隐隐的破风声。 他本能地停下脚步往台阶旁边躲了躲。 “砰——” 只听到一阵沉重闷响。 夜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直直从大楼最上方掉了下来,砸在了底层商铺违规搭建的雨棚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该不是有人跳楼了吧?! 戚伟吓了一跳,定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除了早已褪色的雨棚兀自在夜色中不断晃荡,地上倒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摔烂成一团的尸体。但即便是这样戚伟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了好一阵子——毕竟,刚才那动静实在像是有人跳楼。 四下里还是一片寂静。 因为这栋楼环境物业都不怎么样,平日里基本上都只有租客来往。 此刻正在正月中,估摸着有些人压根还留在老家没回来,以至于这么大声响竟然一个出来查看的人都没。 “呼……” 又是一股风吹来,戚伟心里有点发毛。 正准备继续往家里走的时,脚尖却提到了一样软不软硬不硬的小东西。定睛一看,戚伟发现被自己踢出去的竟然是一个皮夹。 男人的眼睛控制不住地亮了起来。 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见还是没有人,便慌慌张张地飞快上前,一把捡起了皮夹。 从那半旧的手感上来看,皮夹显然属于一名男性,而最妙的一点在于,在如今这个时代,皮夹里竟然还放着一摞现金。 戚伟瞬间喜不自胜,连手都在发抖。 皮夹该不是就是刚才被丢下来的吧…… 他也顾不得其他,飞快把皮夹一把塞进口袋,三步并做两步就直接窜入了出租屋所在的大厦的大堂,脚步急促地往电梯里窜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运气这么好,缺什么就来什么。 这栋楼里偶尔也会有那种吵架的小情侣往外丢东西,恐怕他刚才的战利品就是其中之一吧。 简直是想想都要笑死的天降横财。 戚伟喜滋滋想着,按电梯的速度很快,他生怕待会皮夹的主人反应过来下楼来找。 “叮咚——” 结果金属电梯门刚刚合上,下一秒又被人重新按开了。 一个垂着头的男人慢慢走了进来。 戚伟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凝了凝。 他刚才怎么没察觉到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戚伟感到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刚才的小动作。 好在经过他的观察,这男的身上无一例外都是名牌货,应该还是挺有钱的。 有钱就好,有钱人一般懒得理会这种事情…… 戚伟想着,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安。 那男的身上的衣服也太脏了点,那么贵的潮牌,全是斑驳的暗褐色污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弄的。 老旧的电梯哐哐运行着,发出了有些刺耳的噪音。 电梯厢里,戚伟没少往身侧那人身上瞟。 大晚上的,那人头上却还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影子落在脸颊的上缘,不知为何,就是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 惨白的电梯厢灯光下,戚伟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男人下唇上一条长长的疤痕——疤痕就像是蜈蚣一样几乎横贯男人的下巴,看上去格外突兀和显眼。 靠,该不是某些道上的人吧? 戚伟重新开始紧张起来。而就在这时候,仿佛注意到了戚伟的偷瞄,那个男人微微侧头,朝着他就笑了起来。 “你住这里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上的疤痕,他说话时有种含糊不清的腔调。 “啊……嗯。” 戚伟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跟自己搭话,含糊了哼了两声。 男人嘴角勾起,笑得很开。 但是那种笑容却让戚伟心底悄然浮起一种怪异感。 “真好。” 男人没有等到戚伟的回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也想住到这边来,可是我爱人他不同意。” “所以我每次都只能悄悄过来,怕他看到我会生气。” “要是能住在一起就好了,这样每天我就能多看他几眼……” “不过……” “叮咚——” 电梯的铃声打断了男人的自言自语,戚伟没有理会他,急急忙忙地冲出了电梯。 在他身后,电梯的金属门嘎吱嘎吱很快又合上了。 面板上的数字从14变成了13,然后是12……就这样笔直地落回了一楼。 真是个怪人。 戚伟面色阴晴不定,他盯着满是脏污的电梯门看了几秒钟,忽然间觉得有点不对。 等等,刚才那家伙进电梯时候就没按楼层啊。 就这样跟着自己莫名其妙跑到14楼来,然后,又自己下去了? 他妈的这是干什么? 戚伟的神经猛然绷紧,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怀里捡到的皮夹。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电梯面板上的数字始终停留在“1”——那个男人似乎没有再去任何楼层。这下戚伟是真的警惕起来,他连忙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冲回了1401号房,悄咪咪打开了自家房门钻了进去。 十四楼是个回形结构,用来出租的房子有很多。戚伟就不相信那家伙能一间一间摸到自己家来。 他在心底安慰着自己,总觉得刚才电梯里那家伙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结果,戚伟正在换鞋呢,就听到自己身后“嘎吱”一声—— 他猛然回头,发现本以为已经关好的防盗门,竟然又开了一条缝。 “艹。” 戚伟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防盗门重新关紧了。 今天怎么这么邪门……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 担心刚才那怪人是不是又跟上了自己,戚伟警惕凑到了猫眼前,往外看了一眼。 门外黑漆漆的。 这栋楼太老了,感应灯早就已经不灵敏了。刚才戚伟又刻意放轻了脚步,所以走廊里的灯压根就没亮。 然而,戚伟进门时候灯没亮,关门时灯也没亮。 等他防患于未然把脸贴在猫眼上往外看时,感应灯却忽然莫名其妙地亮了。 可是,走廊里明明就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戚伟微微睁大眼睛,等了半天鬼影都没看到一个,这才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角,离开了防盗门。 应该就是故障了吧…… 他对自己说道。 啧,也就是年纪大了,怎么如今忽然间变得这么胆小。整个人疑神疑鬼的。 戚伟心中暗自思忖,朝着自己房间走去。 到了房间,锁了门之后戚伟就着台灯,急急忙忙将刚才捡到的皮夹取了出来。 数了钱之后,前几分钟的心神不宁倏然转换为全然的愉悦。 这破烂皮夹里竟然有差不多四千多块钱! 戚伟脸上瞬间溢出控制不住的笑容,点出所有现金之后,他不甘心地又将整个皮夹翻了过来,企图找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将手指伸进皮夹内衬时候,他却摸到了一处濡湿。 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指腹上黏糊糊散发出铁锈味的液体是血液,戚伟下意识地将皮夹丢到了地上,这才发现原来皮夹一角早已被血迹浸透。 只是之前他光顾着数钱,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 而且,当皮夹摔在地上后,原本放置在夹层里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也一下子掉了出来。 戚伟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了熟悉的名字和面孔。 那是董瑞明的身份证。 “靠,有没有搞错。” 戚伟差点没骂出声。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董瑞明半夜三更把自己皮夹往外扔是怎么回事。 不过,愣了两三秒之后,戚伟表情瞬间又放松了下来。 大厦这里可没有监控,自己进屋时动静也很小。 董瑞明压根不可能知道是自己捡到了他的皮夹。反正若不是他捡到,天亮后总归也会被别人捡到,那还不如让瑞明帮自己哥哥缓解一下迫在眉睫的问题。 想通这点后,戚伟坦然地取出所有现金放入自己钱包,然后用剪刀把皮夹连同身份证银行卡一同剪碎,丢进了垃圾箱。 做完这一切后,戚伟拍了拍手,天边已经蒙蒙发亮,他打了个哈欠,心满意足合衣倒在了床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而在那汹涌睡意吞没他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恍惚中他听到了一墙之隔的董瑞明房间里,传来了细细的,女人的哭泣声。 “呜呜……呜……” “呜呜……” 啊,是小琪啊。 戚伟想。 董瑞明那小子……还真是不怜香惜玉呢…… 对了,明天可以找个机会跟他说……带人回家过夜……可以多交点费…… 呼…… “砰。” “砰砰。” 然而戚伟却始终没能睡安稳。 伴随着一墙之隔女人所有若无的哭泣声,也不知道是谁一直在他窗户外砰砰敲窗。 当初戚伟在家人安排下进了一个厂子打工,完全没坚持下去的原因就是工头每次快要到起床时,都会不停地敲他宿舍床头前的玻璃窗。 把戚伟烦得不行。 迷迷糊糊中,戚伟翻了个身,用枕头掩住了自己的耳朵。 可无论他怎么躲,那时不时响起的敲窗声还是如影随形,一个劲地往他耳朵里转。 “我靠,有完没完——” 终于,戚伟忍无可忍,两眼通红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冲着窗外那张惨白的脸就骂了起来。 “敲敲敲敲你老母啊——” …… 几秒钟之后,戚伟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窗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工厂里的可怜虫打工仔,而他现在住的地方也不再是简陋阴寒的宿舍。 这里是十四楼,怎么可能有人趴在窗外敲窗? …… 愣了几秒钟后,戚伟才盯着玻璃窗里倒映出来的,属于自己的脸,猛然舒了一口气。 靠,真他妈无语,自己吓自己。 这几天为了应付催债,总觉得自己脑子都浑浑噩噩的。 戚伟揉了揉后脑勺,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他的太阳穴现在闷闷的疼,耳朵后面有根筋也是一跳一跳的。 “砰——” 然后戚伟就又听到了那种闷闷的敲击声,隔着一道门,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从出租屋的客厅里传了出来。 “乔良你发什么神经啊,一大早的在这里敲敲敲——” 扯开房门,戚伟一眼就看到手持扫把杆,趴在客厅里东戳戳,西敲敲的瘦弱男人。 他没好气地冲着他骂了一句,果不其然就看到男人背脊颤抖了一下。 乔良慢了半拍才从沙发下旁边慢慢坐起身来。 “对,对不起。” 乔良喃喃对着戚伟说道。 “可是,老鼠实在是太吵了……本来我也不想管的,但是,昨天晚上它们好像还跑到我房间里去了……” 戚伟差点没被乔良烦死。 “老鼠老鼠,又是老鼠,你他妈一个男人有必要跟几只老鼠过不去吗?你要是真的那么计较这里进了老鼠,就去买点老鼠药好不好,你在这里敲什么敲,神经病啊?” 昨天乔良就已经神经兮兮的了,在戚伟看来,白天的乔良看上去好像比昨天晚上更加不正常。 他的黑眼圈几乎都要挂到嘴角上了,因为睡不好眼窝也有点凹陷,一双眼睛熬夜熬得通红通红的,看人时都不聚焦了。 “对,对不起吵到你了……我不是计较老鼠……是它们……” 乔良结结巴巴地开口企图解释,但话到了嘴边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言组织能力是如此之差。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气势汹汹的戚伟解释,这次家里闹的老鼠跟以往他遇到的那些小小啮齿动物好像完全不一样。 它们简直是没日没夜都在房子里各处喧嚣吵闹。 而且,最糟糕的是……它们不仅吵,似乎还格外大胆。 昨天乔良躺在床上,靠着耳塞勉强入睡之后,隐隐约约的,总觉得自己枕头边上有东西在来回动。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后来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然后我才发现,它们就趴在我脸上,脚上,甚至还想钻进我的被子……它们想咬我的脸和脚指头……” 乔良语无伦次地说着,得到的却是戚伟一个白眼。 “你是乡里来的人梦还没醒吧?小时候听故事听多了还以为老鼠真的会吃人脑髓啃你的脚指头?” 戚伟盯着乔良那张面无人色的脸简直无语。 就在这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厨房里一闪而过的声音,心中一动,当即喊了出来。 “得,不管那老鼠啃不啃人脸,我觉得就是顾何止用冰箱之后家里才招来这么多老鼠的,这样吧,顾何止你想想办法,要么请人来搞要么先下点老鼠药和笼子,反正总比这么拿着扫把敲来的有用吧。\ “嗯……好。” 可是下一秒,顾何止的声音,却是从戚伟身后传出来的。 “窝草——你怎么在这里?!” 戚伟的眼神原本一直停留在厨房里,这一下直接被顾何止吓了一跳。 顾何止一只手还搭在自己的房门把手上,他有些奇怪地扫了戚伟一眼:“刚起床,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我就开门了。” “啧,我还以为是你在厨房呢。” 戚伟松了一口气,声音缓和了点。 “瑞明,你也是,带小琪回来也注意点吧,房东之前说了老是带人回来她是要扣押金的——”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顾何止和乔良都怪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他忍不住问道。 “额,你……是在跟谁说话啊?” 乔良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 “董瑞明啊,怎么了。” “可是他还没醒,一直没出房间啊……” 乔良讪讪说道。 这下乔良忍不住皱眉了:“董瑞明在房间,那厨房里那个人是谁啊?你们谁带人回来也不说一声——” 说话间戚伟下意识地往厨房走去,探头一看整个人却是呆住。 明明几秒钟之前他还亲眼看到一个人影就站在厨房流理台前,现在厨房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戚伟心中浮起一团茫然。 自己这是又看错了? 可是,那个人影明明刚才还在啊…… “是不是老鼠又搞出了动静啊?” 在他身后,乔良正戒备地盯着厨房里的一切,小声嗫嚅道。 “我都说了,它们不怕人,很吵。” …… “我去买老鼠药吧。” 最后,早晨的小插曲,被顾何止淡漠的声音画下了句号。 拿起手机准备出门时候,顾何止在玄关顿了顿。 他盯着鞋架看了一会儿。 好奇怪。 心底那个声音又在窃窃私语。 玄关很脏,也很乱,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男人留在这里的脚印。 放置在鞋架上的男鞋也散发出了一股异味……当然,这对于几个男性合租的房子来说很正常。 不正常的事,现在鞋架上只有男鞋。 可是顾何止昨天晚上分明看到小琪跟着董瑞明一起进了房间。 那么,她的鞋怎么不在这里? 是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先行离开了吗? 顾何止在小区附近的杂货店里买到了老鼠药和老鼠笼。 买完这些之后,顾何止心念一动,又在付款台前问了一句:“有没有电器锁……冰箱上用的那种。” 坐在柜台里的大叔撩起眼皮看了顾何止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淡漠,他点了点头。 大厦太旧,租房的人什么都有,因此店里这种东西卖得还挺好。 不过现在面前的清隽青年多少还是让店主感到了些许意外,毕竟顾何止看上去就是那种秀秀气气斯斯文文的人,做起事来却是毫不留情面,当着他那个牛高马大脸上还有疤的室友,也能如此坦然地开口。 不过……嗯,可能就这两个人关系好吧。 稍加思索之后店主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网上带密码的冰箱锁十九块一个,店主给顾何止结了四十八,连带着老鼠笼老鼠药一起一百出头。 看着青年付完款后,店主一屁股坐回了座位,一口花生米一口白酒,美滋滋地刷了短视频软件上的直播。 然后就感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还缺什么?” 店主抬起头来看了顾何止一眼。 顾何止飞快地从男人手中的酒瓶上收回了目光。 “啊,没事,多谢。” 顾何止身形一颤,垂下眼帘,抓着塑料袋,无比狼狈地冲出了杂货店的店门。 只留下店主纳闷地看着他的背影,含糊的嘟囔了一声“怪里怪气”。 两个男的……贴那么近…… 第106章 第 106 章 喉咙中泛起的干渴感简直像是涨潮一般汹涌,手也因为极度紧张而一直在发抖。 不用看顾何止也知道,现在自己脸色一定很差。 猝不及防嗅到的酒精气息,瞬间勾起了被他强行压抑在心灵最深处的鲜明记忆。 最后一次跟阙白见面时候,顾何止已经喝得半醉了。 其实仔细想想,顾何止大概也能猜到,自己可能已经有了酗酒的倾向。 虽然在认识阙白之前,顾何止一直都是一个严格的自律人士。他身体不算太好,还是个倒霉的过敏体质,从小到大都是滴酒不沾的那一类型。然而,被阙白缠上之后,巨大的精神压力不仅让顾何止成了心理咨询室的常客,也让他成为了一个需要频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的酒精爱好者。 去年顾何止一共逃跑了三次,三次都不超过一个月,就被阙白重新找上门来。 明明已经换掉了所有电话号码,明明就连外出工作都完全放弃,甚至在租房子时,都非常小心地利用了前任房客留在房东那边的身份信息…… 顾何止已经用尽了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办法,可阙白还是找到了他。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表述出顾何止在门铃响起后,在猫眼中看到阙白那张脸时的绝望心情。有的时候他甚至愿意相信阙白这个神经病患者的胡言乱语——可能那个男人确实拥有超越物理世界的特殊能力,所以无论顾何止逃到哪里,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自己。 “我们两个上辈子就已经说好了要在一起。” “你看,我们两个之间是有红线的……” …… 神色怪异的男生无数次伸出手,示意顾何止去看虚空中那并不存在的,被诅咒了的红线。 阙白的指根处确实有一圈红痕,不过在大学那次事故后,顾何止就从哭泣不已的阙白母亲那里得知,那道红痕完全就是阙白自己用刀切掉了小指之后,进行修复后留下来的痕迹,压根就不是所谓的命中注定的红线印记。 “呜呜呜……他说什么要用小指去做法……从小到大我们都是提心吊胆的,一个不小心他就会自残……” 阙白母亲的哭诉完美证明了所有人对阙白的看法,那个人纯粹就是一个生活在妄想世界中的疯子而已。 偏偏顾何止的人生,就是被这么一个疯子彻底毁掉了。 所以,在那天才会那么冲动吧。 顾何止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打开了1401的大门。 见到他那么干脆时,蜷缩在门口的阙白看上去甚至是惊讶的。 “阿止,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开门了啊?” 四肢修长的青年受宠若惊地盯着顾何止,粉红色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了脸颊上。 “进来。” 顾何止却只是异常冷静地对他说道。 阙白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一天顾何止的不正常,就像是初次进入约会对象私密空间的小女生一般,他满脸欣喜,手足无措地跟在顾何止的背后,亦步亦趋地走进了房子。 那一天是过年前,所有人都是最忙的时候,1401室里,就只有因为无法出去上班而独自在家的顾何止。 “啊,阿止你又在喝酒了,你不是每次喝酒都会不舒服吗?医生都说过了你对酒精代谢很差不应该喝酒——” 顾何止垂眸站在厨房里,一边听着那个人难掩高兴的嘀嘀咕咕,一边伸手拿起了长长的厨刀。 在因为酒精而变得无比模糊明亮的记忆里,当时的他似乎就那样转过身,直接走到房间里,然后,将刀刺入了阙白的身体中。 他的动作明明很慢。 即便现在所有记忆都是那么模糊,唯独这一点,顾何止无比确信。 阙白完全没有躲避。 血涌了出来,那股铁锈味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味在空气中袅袅升起。 男人低下头用手捂住了伤口,指缝间那些鲜亮的红色源源不断汩汩流出,打湿了男人手指上的戒指。 “啊,对不起……”面对再次向自己举起刀的顾何止,阙白苍白的脸上满是惶恐,“我又惹你生气了吗……” 顾何止的记忆在这里完全中断。 无论怎么细想,脑海中浮现的,依然只有深深浅浅不断涌动的红色。 像是人躺在炙热的沙滩上,闭上眼睛看向耀眼灼热的太阳,那些明亮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眼皮一直落到视网膜中,也是那样温热的,无法逃避的鲜红。 是血的颜色。 等到第二天酒精那令人难以割舍地晕眩感一点点从身体里褪去,顾何止撑着头踉跄着起身,才发现厨房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从大到小依次放好的黑色塑料袋。 隔着薄薄的塑料袋摸上去,那些□□甚至还是温热的。 从那天之后,顾何止再也没有喝过酒。 顾何止步伐踉跄,在房间里呆了太多天之后,就算是冬天冷冷的阳光也让他感到异常耀眼,仿佛能把他整个人都晒到融化。 他像是被鬼追一样飞快地冲回了出租屋所在的大楼,从电梯一出来他就快步往家里走去。 作为很多年前这座城市第一批建造出来的高楼,这里的建筑内部结构都糟糕,回字形的走廊看上去永远狭窄阴暗,唯一的自然采光只有走廊两边窄窄的通风窗。 顾何止在找钥匙时无意间往走廊尽头瞥了一眼,然后就愣住了。 一个男人此时正站在窗户那里,整个人背脊绷直,身体却在往窗外徐徐探去,姿势看上去有些危险。 那个男人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非常熟悉,正是董瑞明。 “老董,你在干什么——” 顾何止额角一跳,连忙开口喊道。 然而还没等他赶到窗口处,就听到电梯门又是一响,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疾冲而来。 紧接着顾何止肩头便是一重。 “喂,你!” 来人气急败坏地扯了顾何止一把。 “你是不是就是1401的住户?” 那是一个挂着黑眼圈,满脸暴怒的女人。 “啊?我……我是……” 顾何止倏然对上她通红的眼睛,想不起解释太多,下意识地就应了一声。 听到顾何止承认身份,女人的怒气肉眼可见在脸上聚集起来。 “你们是不是神经病阿——” 她直接就对着顾何止骂了起来,声音很尖锐。 “三更半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们自己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了是吧?草他妈的看着也是年轻人,你们的素质呢一点公德心都没有,吵死了你知不知道?!” 听着对方接连不断地咒骂,顾何止有些错愕。 愣了半晌才找到个间歇勉强挤出了一声“抱歉”。 “我们家最近在闹老鼠……我室友比较怕这个所以晚上有点睡不安稳……” 顾何止下意识地以为,是乔良这几天白天黑夜拿着扫把满屋子乱敲找老鼠的行为打扰到了楼下邻居的休息。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了女人接下来的叫骂声:“要是一天两天老娘勉强也就忍了,大过年的吵架晦气,可是你们家未免也太过分了,从过年前一直吵到过完年,这都快一个月了天天都在楼上吵吵,是逼得我们用震楼器是不是?” 顾何止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女人,喃喃重复了一句。 “……从过年前就开始吵?” 女人听闻双目圆睁,狠狠地瞪向了顾何止。 “不然呢?” “过年,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顾何止艰难地说道,呼吸渐渐变得沉重。 一股冷意顺着脊椎慢慢攀爬,然后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 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顾何止几乎每一天每一夜都是蜷缩在床上度过的。 他不敢动弹,更不想去面对客厅冰柜里的一切。 可现在,楼下的邻居却如此气势汹汹地告诉他,每天晚上,他们都会听到房子里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到底是…… “哟,你们这是不打算认?” 女人声音倏然又高了一个八度,一双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 “我跟你说你可别在这里七扯八扯,说什么建筑结构是别人家的声音搞错了——我他妈都来你家好几次了!拍门你也不应,就在房间里那里啪啪啪乱走。这些声音可是我贴在你家门上听到的,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鬼哭狼嚎!给脸不要脸!”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径直取出手机直直抵在了顾何止面前。 随着手机屏幕上的录像播放,摇晃的镜头中传出了嘈杂的响声。 “喀喀……喀……” 像是什么人拖着脚步在地上不断迈着步子发出的声音。 录像里随即传来了女人愤怒的自言自语。 只见她直接举着手机,气呼呼地直接跑到了楼上,也就是顾何止居住的1401房…… 房门上的猫眼是暗的。 然而,当女人把手机贴向铁门,一段明显的噪音从手机音响中传了出来。 “咚——咚——咚咚——” 很难明确指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像是在敲击什么。 又像是,有人在不停地多剁菜板。 隐隐约约,噪音里仿佛还有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和含糊不清的喃喃低语。 顾何止呆呆地看着手机,一张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血色。 “对,对不起……” 顾何止身体止不住地轻颤。 阴冷的走廊里寒气仿佛全部凝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就连骨髓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气。 他死死捏着手心,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于失态,因为太用力就连关节都开始隐隐泛白。 “真的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身形消瘦的青年眼睛变得很红,他身形晃动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直接晕倒在地。 “喂,你,你这是搞什么鬼,你别想讹人啊我都录音了的。” 原本咄咄逼人的邻居瞪着顾何止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好跟顾何止拉开了点距离。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是她瞅着这瘦到皮包骨头仿佛骷髅一般的男青年,恍惚间只觉得这家伙好像下一秒就要猝死了。 说话间,邻居的声音渐弱。 顾何止一直在喃喃跟她道歉。 “……得了,你这些对不起又不值钱。”在顾何止的道歉声中女人不自然地扯了扯嘴唇,“以后不要再乱吵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楼梯间走了过去,小小的冲突看上去像是已经被解决了。 不过,在临走前,邻居脚步一顿又想起了点事,又扭过头对着顾何止说道:“啊,对了,还有件事,你们次卧的那个空调,肯定是坏了,你们要么就修好要么就别用。这几天天气又不热开什么空调,天天在那里喀喀喀响个不停简直跟敲窗子一样,特别吵,我们住在你们楼下人都快被磨死了……” 次卧? 顾何止恍惚了一下。 1401的房子是隔断房,按照原本户型图来说,邻居说的次卧差不多就是戚伟又或者是董瑞明的房间,可顾何止也不确定女人说的到底是哪个,他心神不宁地冲着女人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应了一声。 “我会跟他们说。” 他喃喃道。 女人的背影这才消失在楼道里,而等她走后,顾何止再抬头望向走廊尽头的窗口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然而,就在顾何止恍恍惚惚准备进房间时,他却发现透气窗的窗下,凌乱地落着一双旧鞋。 “嗯?” 顾何止正在诧异,下一秒,就听到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响亮的“砰”。 那是一种沉闷的,濡湿的,好像热水瓶内胆在塑料外壳里砰然炸开时的声响。 顾何止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有人跳楼了。 手中的塑料袋砰然落地,顾何止急急忙忙直接冲向了窗口往楼下看去—— 然而,楼下却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车水马龙。 没有喧嚣,没有尖叫,没有跳楼者软塌塌落在地面上如同布口袋似的尸体。 显然,看楼下的场景,完全不像是有人刚跳楼的样子。 可是…… 楼下商铺的雨棚歪了。 顾何止垂着眼睛盯着楼下那歪歪斜斜的雨棚,恍惚了好久才一点点将心神拉回现实。 他站在原地,愣怔了很久。 自己是疯了吗? 仿佛能听到一个声音在问自己。 而顾何止根本就给不出答案。 转身时,顾何止踢到了窗台下的那双鞋。 顾何止定睛一看,愣了片刻。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这双鞋应该是董瑞明的才对。 顾何止还记得董瑞明拿到鞋之后,可是特意给出租屋里所有人都炫了一遍。 董瑞明当时,似乎还特意让顾何止多看了几眼,之后顾何止细想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董瑞明是在炫耀。其实董瑞明那种若有似无的嫉妒,从还在大学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大学时,顾何止是学校里有名的高岭之花,董瑞明也就是个普通大学男生,而如今,顾何止是被人缠到没有工作,整日以各种药物为食的废人,而董瑞明是有着一份不错工作,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一般的“精英白领”,男人扬眉吐气,终于有了在顾何止面前炫耀的资本。 顾何止把那双鞋拎到了1401号房的门口。 拧开门锁,走进去的那一瞬间,顾何止只觉得房子里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他有一丝恍惚。 奇怪…… 乔良和戚伟呢? 顾何止皱了皱眉头,疑惑浅浅从心底滑过。 然而,方才楼下邻居告诉他的事情如今已经填满了他的所有思绪。顾何止并没有太在意同租人的去留。 他脸色惨白地来到了冰柜前。 “喀——” 仔细听得话,隐隐约约,仿佛真的能够听到冰柜深处细细的抓挠声。 顾何止又想到了几分钟前,女人手机里那些喧嚣的噪音。 “给我安静一点。” 嘴唇翕合,顾何止发现自己竟然在喃喃对着冰柜说话。 “不要吵了。” 就像是真的能听到顾何止的声音一样,在青年话音落下的瞬间,冰柜内那种让人抓狂的声响戛然而止。只剩下电机运行时无法避免的嗡嗡声。 顾何止身体晃动了一下,险些就那样摔倒。 他下意识地扶了冰柜一下,但下一秒,他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直接缩回了手。 随即顾何止面无表情的给冰箱上了锁,然后,又在房子的各个角落,下了老鼠药和老鼠笼。 做完这一切之后,顾何止慢慢来到了董瑞明的房门前。 “砰砰——” 他敲了敲门。 “董瑞明。” 然后他又喊了一声。 房间里一片寂静。 董瑞明也不在家吗?顾何止有些奇怪,脑海中却不自然地浮现出刚才走廊上的惊鸿一瞥……站在窗口那个探身向下看的影子,真的很像是董瑞明。 就在顾何止准备离开时候,董瑞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朦胧的碰撞声。 就像是……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声细若游丝的呜咽。 是小琪的声音。 那种被拉得很长的声音让顾何止脸色微僵,他瞬间尴尬地缩回了敲门的手,一片了然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出门活动,再加上剧烈的心神震荡,顾何止一进房间便缩回了床上。 他亟需一个安静黑暗的角落,能够让他跟之前那些天一样静静地消化掉无尽的恐慌与无措。 然而他却忘了,他与董瑞明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隔断房的隔音更是差得惊人,躺在床上没多久,暧昧的声音便不断地传了过来。 顾何止眉头紧锁,他翻了个身,然后从枕头旁边翻出了耳机塞进耳朵里。 音量开到了最大,顾何止一边听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一边死死闭上了眼睛。 渐渐的,困意开始上涌。 半梦半醒中,原本熟悉的音乐开始变调…… 等顾何止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回荡在他耳畔的,已经不是音乐,而是一个男人沉重而黏腻的喘息。 像是忽然间落入了深深的冰湖,顾何止倏然惊醒—— 然而,身体却像是冻结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呼……呼……阿止……阿止真的好棒……” “快要死在你身上了……阿止……好舒服……呼……” …… 令人作呕的低喘,还有男人毫无廉耻的呻·吟,阙白噩梦般的声音不断冲刷着顾何止的耳膜。 顾何止不太愿意回忆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跟阙白上床的。 也许是为了让那个家伙安静下来。 也许只是为了交换哪怕一小段时间的安宁。 毕竟,在最开始,每次用身体喂饱阙白之后,自己多少还是能偷到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只是…… 只是无论给自己做多少心理建设,与阙白的亲密接触依然会是一场噩梦。 那个男人在床上就是一只彻彻底底的疯狗,哪怕每一次床事顾何止都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伏趴在他身上的阙白,依然表现得无比荡漾,宛若这个世界上最y荡的男娼。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激动到直接在顾何止面前呜咽出声。 “对不起……呜呜……阿止……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叫,可是,我控制不了……” “实在是太喜欢你了……”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好喜欢阿止。” “要是能永远留在你身体里就好了,阿止。” …… 恶心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 顾何止几乎都能听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尖叫着让那声音停下来。 可是他却连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又是鬼压床吗?最开始顾何止是这么想的,然而就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他清楚地听到耳机里忽然传出了一声阙白的笑声。 “阿止现在的样子真可爱。” 顾何止战栗起来。 冰凉,湿润的触感如此鲜明,从耳廓处传来,明明戴着耳机,却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轻柔细密地舔舐着他的耳朵。 最后,像是蛞蝓一般,那东西开始顺着耳朵结构,慢慢滑入了顾何止的耳道。 “唔……好喜欢……果然,阿止就是最好的……” “滋滋……” 在软体动物的粘液不断摩擦耳道,传来湿润的声音同时,阙白的呻·吟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 紧接着,一些覆盖着薄薄冰霜的东西隔着被子覆在了顾何止的身上。 明明双眼紧闭,可顾何止却仿佛能够看到,那因为长期冷冻而表皮干燥,失去了所有颜色的残缺肢体,是如何一点点爬上他的床铺。 “阿止在发抖呢。” 阙白在顾何止的耳道里叹息出声。 “别躲……” “都是我的错,那里确实太冷了。” “阿止,放我出来吧。” “好不好。” “让我好好地抱一抱你,就跟以前一样……” 第107章 第 107 章 就像是被巨大的怪物用冰凉的蜘蛛丝一点点缠住。 顾何止被困在无形的丝网之上,无能为力地体会着,那种冰冷刺骨的濡湿之物抚摸,舔舐的触感。伴随时间门的流逝,就连惊慌和绝望的感觉也一点点淡去,顾何止知道,那是自己的大脑正在被麻痹。 身体开始逐渐瘫软,令人战栗的强烈触感一直从身体下方蔓延到身体的最内部。 尸体的手似乎能一直探伸到腹腔之内,然后用那死人的手指肆意抓揉玩弄起了顾何止的内脏。 顾何止放弃了抵抗。 宛若已经溺水的人那般,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不断的漆黑的深渊中坠落,坠落…… “砰——” 直到一阵闷闷的响声倏然从窗外传来。 紧接着,是在楼下骤然炸开来的恐慌尖叫。 “天啊,来人啊,救命啊!” “有人跳楼了!” “快打120!快!死人了——” …… 人类的本能对于这样的示警永远是最敏感的。 顾何止倏然睁开眼睛,瞬间门便清醒了过来。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从床上一跃而起,可紧接着,又因为脱力一下子跌在了地上。 伏趴在地上,顾何止捂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恐惧的余韵依然残留在身体深处,但顾何止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那些。他必须立刻恢复力气,好从那过于真实的噩梦中抽身而出。 心跳得很快,全身上下已是一片濡湿,是被他自己的冷汗所浸湿导致的。 当身体一点点回暖之后,顾何止惊恐万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冰凉一片,手几乎都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 但幸运的是,他的身体里并没有太多奇怪的东西。至少,没有他在噩梦中所感受到的,那些被冰冻到梆硬,又在他体温之下渐渐软化的身体残肢。 太好了。 是梦。 顾何止开始拼命说服自己。 也只会是梦…… “那个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所以不用再担心了……要放轻松……一定要放轻松……” 等意识到的时候,顾何止才发现自己正神经质地啃着指甲,嘴里在不断嘟嘟囔囔,念念有词。 好在窗外不断传来的惊叫声,最终还是让顾何止回过了神。 也不知道是现代建筑的设计问题还是真的不隔音,明明身处在大厦的十四楼,可是一楼的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就在他窗边。 “哎呀,这个样子,救不活了勒……” “真的可惜……” …… 啊,对,有人跳楼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声惊呼之后,顾何止脑海中瞬间门就浮现出,自己走进家门之前,在走道尽头看到的影子,以及那双随意散落在窗台下的,独属于董瑞明的鞋。 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来不及多想,青年已经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有点慌乱地扶着墙壁冲出了房间门。 结果一开门顾何止就看到了董瑞明。 不久前还与人在房间门里厮混,对顾何止的敲门没有任何反应的男人,如今却已经穿戴整齐,用一种稍显僵硬的姿势直直坐在了沙发上。 而他面对的方向正好就是顾何止的房间门。 “老董……” 顾何止诧异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然后,他蓦地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你,你没事……” 他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了一句。 董瑞明眼神漆黑,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在顾何止开口后过了两三秒钟,董瑞明才缓缓开口:“是啊。” 声音很低沉,也很沙哑,听上去竟然有种强烈的陌生感。 顾何止微微蹙眉,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老董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盯着董瑞明的脸,喃喃问道。 真奇怪,也就是几天不见而已,为什么他会觉得董瑞明的脸看上去竟然这么陌生,他的头发十分凌乱,脸颊看上去凹陷得厉害。 甚至,就在此时此刻董瑞明的脸上还浮着一层很厚很厚的□□,脸颊上突兀的红晕,让原本多少算得上“氛围感帅哥”的男生,看上去愈发显得怪异。 “你真的没事吧?” 顾何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会一下子悬起来。 董瑞明的房门开了一条缝,顾何止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也许是因为拉了窗帘吧,内里一片漆黑,也没有人在里头活动的迹象。 “小琪回去了吗?” 顾何止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精神看去稍微能正常点。 “对了,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一声抱歉的,那天吃饭的事情我……” “小琪已经走了。” 董瑞明忽然打断了顾何止有些语无伦次的道歉,他幽幽地说道。 顾何止在一怔之后,喃喃回了一句:“那,那就好。” 还没有来及把剩下的话说完,顾何止又听到董瑞明继续开口道:“我也要走了。” “啊?” 顾何止不明所以地看了董瑞明一眼。 董瑞明双瞳浑浊,眼瞳表面似乎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膜。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男人此刻看上去有种无法形容的怪异。 顾何止被看得全身都微微紧绷起来,然后就听到一声细如蚊讷的低语自董瑞明口中冒了出来。 “对不起,顾何止,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对顾何止说出了后者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奇怪的道歉。 “什么对不起?” 顾何止茫然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就像是录音机一般,无数个“对不起”从董瑞明的喉咙里冒了出来。 顾何止听得莫名其妙,心却在不由自主地发沉。 他全身冷飕飕的。 是错觉吗?他总觉得董瑞明空洞幽深的眼睛此时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后。 他的身后,现在有什么? 这个念头倏然闪现,顾何止打了个机灵,瞬间门汗毛倒竖。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董瑞明倏然站起身来,然后,他就直接越过了顾何止,摇摇晃晃地朝着大门走去。 “嘎吱——” 老旧的防盗门在开关门时,门轴都会发出细长的金属摩擦声。 “董瑞明?你怎么了?靠,等等……” 顾何止只觉得董瑞明现在的样子无处不怪,回过神来之后立即紧追了过去。 然而,短短几秒钟功夫,等顾何止一把推开门,他却发现门外狭长的走廊里只有一片幽暗的寂静。 董瑞明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完全不见踪影。 “——” “砰——” “个小瘪三在这里发什么宝气,耍人耍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给他点颜色看看!” “对,揍他!” …… a市因为拆迁计划作废而变得越发寂寥破败的老城区深处,巷道中传来了男人们含混不清的咒骂与拳脚相加的沉闷打击声。 原本高亢的谩骂很快就被男人怯懦痛苦的求饶声代替,而等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男人们一个一个退场后,又过了好久,戚伟才一瘸一拐,顶着满头血污,拖着步子踉跄着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狗娘养的(……——” 一口混合着血丝的痰液伴随着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喉咙里喷射而出,戚伟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着老城区外踉跄而行。 他的视野有些模糊,脸也肿得很厉害。 渐渐的,咒骂声停止,戚伟在某家麻将馆前驻足了片刻,脸上的愤恨一点点转变为不安和恐慌。 他其实不太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明明带了钱,可是在麻将馆里输钱后,自己递给赌友们的现金,却在男人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尖化作了颜色艳丽一看就假的纸片。 “曹尼玛个老别,也不嫌晦气,用冥币来打牌啊是把我们几个都当死人吗?啊,找死吧?!” …… 片刻前还笑脸相迎的男人忽然间门变了脸色,当场就直接掀了桌子。 而戚伟本来还以为,是那个家伙出老千要搞他。 结果,等戚伟气呼呼掏出皮夹里的剩余现金之后,他才无比震惊地发现,不久前还躲在房间门里翻来覆去点了无数遍的“毛爷爷”,如今再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一摞印刷粗糙的“天地银行”钱。 戚伟人都傻了。 想到是自己赌了一夜晕晕乎乎回家时候才捡到的皮夹,最后就连戚伟自己也变得不太确定了…… 自己早上看到的那些钱,真的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吗? 可,可是自己捡到的钱包明明就是董瑞明的钱包啊?这破小子在自己钱包里放那么多纸钱干什么? 也不是不觉得诡异,只是在感觉诡异的同时,戚伟已经被人拖到了后巷一顿好打。 最糟糕的是,因为这件事情,原本堆在他身上的债务又网上窜了一大截——而且,已经有人给了他最后通牒,再不还钱,他可能真的就要被送到缅北那边当“猪仔”还钱了。 想到这里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戚伟,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正在面临最真切的危机。 无奈之下,戚伟掏出手机,颤颤巍巍给表弟董瑞明打了个电话。好歹这事多少也与他有关,戚伟想着,威逼利诱也好,坑蒙拐骗也罢,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从身边的人身上搞点钱才行…… 然而,电话接通之后,那头却是冰冷又生硬的电子音。 那头说,戚伟拨打的号码已注销。 “艹——” 戚伟简直要气笑了。 前几天他还在用这个号码打电话给董瑞明好让这家伙来应付小琪,今天就系统错误说什么号码注销…… 这是当人傻吗? 骂骂咧咧中,戚伟顶着一张肿成猪头的脸,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出租屋走去。 回到家之后,戚伟发现整个1401号房一片寂静,简直安静得像是坟场一样。 “人呢?” 戚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确定所有房间门都没有人之后,他不由嘀咕了一句。 然后,他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一些糟糕的心思就那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作为二房东,从房东阿姨那里把房子租下来的时候,偷偷把所有人的钥匙,都额外多配了一套。 因为是来租房子的人都是熟人,因此那些人都没有提出换锁生命的。 戚伟本来配钥匙也就是想着有备无患,这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跟他戚伟不一样,房子里其他几个人日子过得可比他宽裕多了,他从那几个人那里搞点钱来应急,也不算过分。 就这么想着,戚伟蹑手蹑脚地拿出了钥匙,一个房间门一个房间门地“检查”了起来。 然而,出师不利,最开始检查的两个房间门,也就是乔良和董瑞明的,戚伟只能说是一无所获。 乔良也好,董瑞明也罢,平时瞅着光鲜亮丽,可戚伟进去一看,发现这两人都是穷困潦倒,看着光鲜亮丽仔细一看,一房间门家当里半个值钱玩意都没有。 戚伟一张脸瞬间门拉得老长。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戚伟一点点推开了顾何止的房间门门。 “嘶——艹,好冷。” 进去的一瞬间门,戚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顾何止的房间门明明也不背阴,可是房间门却像是冰窖一般,又暗,又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边想着,戚伟一边强忍着空气中那股难以形容的阴冷,在房间门里转了好几圈。 乍一看,顾何止的东西少得可怜,可没过多久,戚伟就熟门熟路地从顾何止的床底下,拖出了一个带密码锁的箱子。 用铁丝捅了捅,密码锁应声而开,打开一看,里头一大堆连包装盒都没有拆的奢侈品瞬间门让戚伟喜不自胜。 “哈,我就知道。” 戚伟直勾勾盯着箱子里的东西,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似的跳动着。 顾何止一定想不到,在他刚刚搬进来时,戚伟其实就已经盯着他了。 每隔几天,顾何止就会收到快递。 快递的大小五花八门,唯一不变的是每次收到东西后顾何止强忍着烦躁和厌恶的脸。 后来,戚伟就在垃圾桶里捡到了好几样东西——就跟此刻箱子里堆积如山的东西一样,他捡到的也都是外面塑封都没有打开过的奢侈品。 表,珠宝,首饰…… 本来戚伟也没抱多大希望,结果送到二手店才发现,那些东西竟然全部都是真的。 戚伟当时差点没有把嘴笑歪。 只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莫名其妙出了一次车祸,要不是运气好被人拉了一把,差点直接当场殒命。不过即便是那样,戚伟头上脸上也缝了好几针。等他再回到1401时,顾何止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神很怪,收到那些“礼物”后,也没有再丢过垃圾桶。 戚伟痛心不已。 不过从那之后,戚伟心里便已经记下了这件事。 “本来你也用不上……还不如借我用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戚伟贪婪地将手探向了箱子里的东西,嘴里念念有词。 他知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顾何止的追求者送的,而且,顾何止应该还挺讨厌那人的。 之前买二手时,他曾经从包装里拆出过那人写给顾何止的情书。 当时他捏着信纸,瞅着那上面暗红色的字迹差点没有把大牙笑掉——都这年头了,竟然还真的有人用写情书这种老土的方式追人。 最好笑的是情书上的那些字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我喜欢你,阿止。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你。】 【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但我是为了你才会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我的一切都是为了阿止而准备的。】 【阿止就是我的神灵,我的主人,我的世界。】 【所以哪怕是讨厌也可以,只要阿止还存在我就觉得幸福。】 【我今天又看到你去喂流浪狗了,我好羡慕它啊,真的好羡慕。为什么我不是狗,而是人类呢?如果我只是一条粘人的狗的话,像是阿止这样心软又温柔的人,应该会勉强能容忍我吧? 对不起,阿止,我不是有意要杀了它的,我只是太羡慕了,所以才一个不小心就剥掉了它的皮。要是我能假装成小狗的话,阿止能不能够多看我一眼呢。】 【我不想发疯的,阿止。我只是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好喜欢阿止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想把阿止就这样吃掉。不过那样你会不高兴吧。】 【要不就让阿止把我吃掉好了。】 【要是能够在阿止的身体里,哪怕只是停留一小会儿,那也是天堂一般的恩赐了吧?但一想到被你吞咽时我已经没有意识,我又会控制不住地嫉妒起变成肉块的自己了。】 【阿止,传说中奚山龙神的双头龙身,就是龙神与龙妃在漫长岁月中从两个单独个体逐渐化为同一神躯之后的样子。去参观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可怕,我却羡慕得不得了。我好想跟他们一样,能够跟你永远缝合在一起。哈哈,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不过没关系,我不会那么做的。毕竟我这么卑劣低贱的生物,怎么配得上与你血肉相融呢?】 …… 说是情书,可在戚伟看来这人完全就是个神经病。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顾何止根本不会拆包装,所以每一封信都写得格外疯癫,内里充斥着令人惊掉下巴的各种幻想与呓语。 即便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情翻看那些信,偶尔也会因为某些句子而感到恶心。 当然,就算是再恶心的变态,戚伟也不会嫌弃那人送给顾何止的贵价礼物。特别是那些表,只要能成功脱手,不仅不用担心还钱,手头还能剩下一大笔…… 然而,正当戚伟怀里揣着一大包东西准备往外走时候,门外却传来了清晰的开门声和脚步声。 他妈的刚好就是这个时候,有人回来了。 “砰砰砰——” 然后是敲门声。 “董瑞明?” …… 听着门外熟悉的声音,戚伟脸色一变。 怎么就这么敲,刚好就是顾何止本人回来了? 戚伟急得起了一身白毛汗,慌得在房间门里来回转了两圈,最后慌不择路,在房门打开前一瞬间门,一个咕噜强行把身体塞进了出租屋又窄又低的床铺底下。 然后,他就看着房门打开,顾何止脚步虚浮地进了房间门。 显然,顾何止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床底下还躺着一个人。 骨瘦如柴的青年躺在床上时简直就像是没有重量一般,戚伟松了一口气,屏息凝神地躺在床底下静静地等着顾何止熟睡,他好找机会溜出去。 然而天不从人愿,床上安静了没几秒钟,戚伟就感觉到顾何止一直在不停地辗转反侧。 床铺“嘎吱”“嘎吱”响个不停,正当戚伟心浮气躁时,听到了顾何止发出了一声隐忍又痛苦的呜咽。 艹…… 戚伟在心底骂了一声,没想到刚好就遇到一个男的在床上做这档子事。 顾何止平时在人前都显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活在梦里一样,也就是靠着那张脸,不然普通人看到他那样的,只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可是,此刻的顾何止躺在床上,嘴里不断溢出的呻·吟,听上去却渗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好像连骨头缝里都往外淌着稠蜜似的甜腻与涩情。 伴随着床铺时不时的晃动,就算是戚伟此刻也有点儿心猿意马。 男人不太自在地在狭窄的床底下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了房间门角落因为铰链问题而无法正常使用的衣柜。 戚伟动作一僵。 等等…… 衣柜门,是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 戚伟记得很清楚,在找藏身之处时候他下一回就窜到了衣柜前,拉门没拉开才想起来这玩意有问题撤了手。他百分之一百确定,当时衣柜门明明关得很紧。 可现在,那扇暗红色的门,却当着他的面,一点点地自行打开了。 然后,戚伟看到了一双惨白的手。 那双手一点血色都没有,是只有殡仪馆里躺了好几天的尸体才会有的手。 那双手从衣柜深处探了出来。 …… 戚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之大,简直能把他自己活生生捂死在床底。 那东西不是人。 在看到那道影子的瞬间门,戚伟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毕竟活人不会有那么扭向奇怪方向的关节,也不可能用那么奇怪的方式慢慢爬行。 暗红色的血不断从他身上流淌而下,在地上凝成脏污的血洼。 一股仿佛能把人的骨髓都冻结的寒意从它身上不断蔓延开来。而也就是在这一刻,戚伟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只有顾何止的房间门,会这么冷。 原来…… 原来它一直就在衣柜里吗? 第108章 第 108 章 “嘎吱——” “嘎吱——” …… 老旧的床架伴随着青年的含糊不清的呜咽在不断晃动。 刺骨的寒意在幽暗的房间里不断蔓延,像是被浸湿的羊毛毯子一般覆盖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身上。 戚伟捂着嘴蜷缩在幽暗的床底下,拼了命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就在刚才,他眼睁睁地看着从衣柜里扭曲爬出的“东西”一步一步上了顾何止的床,没过多久,像是因为信号不良而沙沙作响的收音机,陌生的男人的喘息从床上传来,甜腻得令人作呕。 戚伟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那东西…… 之前注意到自己了吗? 在自己进入房间之前,它就已经在了吧?自己一无所知地从床底下拖出箱子想要搜刮东西时,它,是否正在从衣柜狭窄漆黑的缝隙中冷漠地窥视着他? 不不不,没关系的,自己进房间时,衣柜门分明就是闭合的。 那一定就是顾何止自己招惹过来的玩意,难怪那家伙总是显得那么神经兮兮不对劲的样子。 而且,自己也就是一个小虾米,要是真的招惹到了什么,那玩意现在也不可能不管不顾就光在床上干人…… 所以,只要等一等就好。 等到那怪物完事,自己就立刻离开这栋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数念头纷乱地滑过戚伟的脑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慢放键,被拉得很长很长。 长到戚伟的神经几乎都快要绷断了。 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逐渐变得冰冷,保持一个姿势时间太久,刺痛感开始不断从他的骨头缝里渗出来。 戚伟真想换个姿势,在又冷又狭窄的床底呆了这么久,他只觉得自己脖子都要断了。 ……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有人跳楼了”的惨叫从窗外传来,床上忽然没了动静。 大概几分中之后,他听到了顾何止猛然翻身起床的声音。 戚伟也不知道顾何止到底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他只知道,没过多久,顾何止就如他所愿的那般,脚步虚浮地离开房间。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寂静。 戚伟的心跳得很快,他正在等待。 怪物…… 那怪物在顾何止离开后,还在房间里吗? 还是说,它已经附身在顾何止身上离开了? 自己现在到底能不能离开床底…… 一边想着,戚伟一边死死地盯着位于房间角落的衣柜门。很显然,顾何止并没有注意到,衣柜那条窄窄的缝隙就像是怪物微微咧开的嘴唇,并没有合上。 这样等了许久,终于,戚伟无比庆幸地看到,衣柜的门自行合上了。 戚伟在心中不断念诵着各路神佛的名讳,战栗着蠕动着因为长期保持同一姿势而格外僵硬的身体,准备从床底下爬出去。 “嘎吱——” 偏偏就在这时,床架忽然又响了一下。 戚伟动作一僵,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碰到了那该死的老旧床铺。 然而,在他一动不动全身僵直的这一刻,他清楚地听到,床架又响了一下。 “嘎吱——” 戚伟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对上了从床沿处慢慢探下来的那颗头颅。 那张支离破碎的脸也在同一时刻对准了他。 “砰——” 顾何止茫然地在14楼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董瑞明的踪迹。 他脸色苍白地回到了1401号房,在推门进屋的瞬间,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什么人惨叫了一声。 顾何止肩膀微颤,他直直站在原地,像是马路中间被车灯倏然照得失去了所有行动能力的动物一般,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动弹。 “砰——” 直到他又听到了那细微的声响。 似乎,是他自己房间里传了出来的。 顾何止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然后他艰难地找回了动作的力气,他屏息凝神地,一点点挪着布置,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看上去一切都跟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空气中有种若有若无的气味,让顾何止的心高高地悬在半空中怎么也沉不下来。被自己关紧的窗帘不知道何时开启了一条细窄的缝隙,暗淡的天光里,他的房间就像是坏掉的冰箱一样幽暗冰凉。 顾何止走进房间,然后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看到房间角落的木质衣柜时,他表情微凝——衣柜的门又敞开了一条缝隙,漆黑的柜子里一片寂静。可顾何止却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人正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躲藏在衣柜里,透过悬挂的衣服布料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顾何止承认这已经是他的心魔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学时,自己无意间回头从衣柜缝隙里窥见的那双眼睛。 “出来——” 不自觉地,顾何止冲着衣柜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尖叫。 “滚出来!” 衣柜里还是那么安静。 不,应该说,整个1401号房里都安静得出奇。 顾何止咬住了嘴唇,隐约从舌尖处捕捉到了一丝细细的血腥味。然后他冲到了衣柜前,一把扯开了衣柜门。 空空荡荡。 就跟每天无数次确认过的那样,衣柜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颜色暗红色的小小戒指盒。 顾何止身体晃动了一下,他砰然关上了衣柜门,然后又把椅子拖了过来堵在了衣柜前面。 一直到做完这些,他才意识到在自己之前一直在屏息。 现在他终于可以喘气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在回头的一瞬间顾何止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一点暗暗的红色。 是袖子。 从顾何止床底的阴影处,耷拉着一角沾了血的衣袖。 衣服是戚伟的。 顾何止跪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从自己床底下掏出来的衣服。 衣服上满是血污,如果不是顾何止今天刚跟戚伟打过照面,可能都要认不出这衣服原本的主人到底是谁。 可是,为什么戚伟的衣服会在自己的床底下? 顾何止恍恍惚惚地拿起了手机,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报警电话上—— 然而,停留了许久,顾何止盯着屏幕上的三个号码,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冰箱里整整齐齐的黑色塑料袋的画面。 顾何止喉咙里发出了一丝痛苦的抽泣声。 他最终还是没能按下报警电话,抱着最后一丝虚无的期望,顾何止最后拨通的,是戚伟的电话号码。 让他感到无比意外的是,没过多久戚伟的电话竟然真的被接通了。 “顾何止……”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另一边传来,显得有些沙哑很呆板。 可此时的顾何止却压根没有注意到戚伟的异样,听到戚伟接电话,他完全脱力瘫软在了地上。 “太好了,戚伟,你,你没事吧,我在我房间里找到了一些你的——” “对不起。” 戚伟忽然打断了顾何止语无伦次的话语。 “我是鬼迷心窍才那么做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啊,顾何止,你饶了我们好不好……” “戚伟?” 顾何止听到戚伟的求饶,不由怔住。 “饶了我吧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何止求你了饶了我们吧对不起对不起……” 简直就像是坏掉的留声机一般,戚伟忽然在电话里不断地哀嚎出声。 顾何止打了个寒战,手机从掌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也就是在此时,顾何止才发现,耳畔传来的哀嚎声,并不仅仅只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 现实中的声音与手机里的道歉有着微妙的时间差。 但那确实是一模一样的哀嚎。 “对不起……对不起……顾何止……我真的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变成那样……” “我不明白,戚伟。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不起……” “戚伟,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偷了我丢在垃圾桶里的东西,对吧?”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饶了我呜呜呜……好痛……好难受啊……” 顾何止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然后循着声音,来到了戚伟的房间前。 男人的哀嚎声,正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顾何止垂下眼帘,看着不知道何时开启了一条缝隙的房门愣怔了一瞬间,然后才将手搁在门把手上,鼓足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顾何止啊……我不是故意的……” “砰——” “砰砰——” 戚伟的房间很乱。 走进去时候地板都已经因为长期未曾打扫而微微发粘了。 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皱眉的,浓重的油垢味。 但这些都不是让顾何止瞬间僵硬的原因。 让他在那一刻完全无法动弹的,是悬挂在房间之外的那道身影。 肿胀的尸体那灰败的脸透过灰尘斑驳的窗子对上了顾何止的视线。 他的头颅歪斜得很厉害,腹部鼓鼓的,好像随便戳一下就会爆裂。 眼珠掉了出来,皱巴巴的,一直在随着尸体的晃荡而不断在鼻尖附近荡悠。 “砰——” 尸体额头的位置,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砰——” 头骨似乎也早已破碎,顾何止几乎都能透过那一大片血污看到他头颅内的脑浆。 “砰——” 在风的吹拂下,戚伟的尸体正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窗子,看上去应该已经被吊死在窗外很久很久了。 然而,在顾何止手中的手机里,男人正跟刚才一样,正在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是我的不对……我错了……” “放我下来吧,求你了,顾何止……挂在这里好痛啊……我好难受……” “对不起,呜呜呜,真的对不起……” …… “对不起,呜呜呜,顾神……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乔良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自己正蜷缩在公共厕所的角落,一边道歉一边哭泣着。 “你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顾何止撩起水龙头中的水花,擦掉了自己嘴角的灰尘和血迹。 “呜呜呜呜……如果不是我……” 听着耳畔男生怯弱的哭泣,顾何止像是患了偏头痛一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你,换成任何一个人被那群傻逼这么欺负我也会出手的,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了,不是我说啊,那些家伙其实就是这样,你越是显得怕他们他们就越是来劲。你看我其实也不擅长打架,可只要跟他们硬刚几次他们自然也就绕着我走了……嘶,好痛……” 不知道何时起,乔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那懦弱的抽噎。 他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顾何止,在卫生间惨淡暗淡的光线下,秀美的青年白皙的面孔就像是森林深处幽碧草木中微微摇曳的白色兰花一般,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那个人真的很好看…… 简直难以想象,像是顾何止这样的人,却会那样慷慨而又温柔的,一次又一次地庇护着懦弱无能,宛若阴沟里的老鼠一般的自己。 …… 一直到现在,乔良回想起过去,依然会觉得,如果不是有顾何止,自己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家里穷外加天生的怯懦,乔良几乎就是在各种各样的欺负和羞辱中长大的,本以为上了大学就好了,却没想到来自于同学的欺辱竟然变本加厉了。有好几次乔良都险些自杀,可事情就是那么巧,每当他觉得自己要走上绝路的时候,顾何止都会刚好出现,然后把他强行从绝境中拖出来。 对于乔良来说,顾何止就是他的神。 然而,乔良却并没有像是顾何止所期待的那样,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事实上,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乔良才发现,自己已然变成了一个卑劣到极点的偷窥狂。每天的每天,在结束完一整天令人精疲力竭的打工之后,乔良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顾何止租住的出租屋的对面,利用望远镜小心翼翼地窥看一下顾何止的身影。 哪怕只是透过窗帘看到房间里模糊的人影晃动,乔良都会感到莫大的满足。 所以,乔良也比任何人都更早地发现,有人在顾何止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地潜入了那间房间。 当顾何止一无所知的睡觉时,男人便会偷偷从衣柜或者床底下爬出,心满意足地依偎在青年身侧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当顾何止在浴室里洗澡时,他换下的衣物会被男人如获至宝地捧在胸口,深深呼吸。 甚至就当顾何止在房间里盘着腿戴着耳机打游戏时,他的门外都始终站着一个凝滞的黑影。 …… 乔良惊恐万分地注视着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冲到顾何止的面前,告知对方那个危险的存在。 可是每一次,话到了嘴边,乔良却会变得哑口无言——无论顾何止给他带去了多少光,自己却始终只是阴沟里的老鼠。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敢说。毕竟,只要说出口,自己偷窥对方的行为,便会暴露无疑。 而如果那样的话……他恐怕就会彻底地失去顾神的照顾吧? 没有了顾何止,乔良甚至不觉得自己顺利从大学毕业。 “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阙白。” 忽然有一天,在一次平平无奇的普通同学聚餐上,顾何止带着灿烂的笑容,带来了一个熟悉的男人。 餐桌旁的乔良惊骇地盯着那张已经在望远镜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脸,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耳畔传来顾何止奇怪的询问。 乔良明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发出提醒,提醒顾何止他身边那个看似乖巧温顺的家伙到底有多危险,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何止被同学拉走寒暄的间隙,乔良看到阙白笔直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乔良,唔,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啊……啊?” “之前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能够在这里跟你碰面真是太好了。” 在顾何止面前总是显得温顺可爱的男生微微俯身,看向乔良的脸上溢满了温和的笑容。 “你要是再敢那么看着他的话,我就只能把你的眼珠挖掉了。” 然而,落在乔良耳畔的低语却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 乔良惊骇到动弹不得,他无比恐惧地看着阙白漆黑的眼眸,这才意识到原来面前的男人一直以来都知道乔良的窥视。 “像是你这样的老鼠,有什么资格看他?” 阙白的声音有种独特的沙哑质感,当他提起顾何止时,音调总是会不自觉地泛起甜蜜的尾音。 可在那一刻,乔良感受到的,却是阙白对他产生的,强烈的杀意。 自己会被杀掉吧?这样说可能有些可笑,但是乔良当时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所以当年的乔良面对阙白的威胁,只能无助地不断颤抖。 他完全不敢出声,在阙白的瞪视之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惨白着脸不断摇头。 “我,我不会——” 然而,听到乔良这句话的瞬间,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神色却变得愈发恐怖。 …… 【“啊,老鼠永远是老鼠。”】 耳畔的声音开始变得阴森刺耳。 【“不该让你活下来的。”】 阙白语气无比怨毒。 梦境中的光线开始一点点变暗,而乔良死死看着阙白,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 “对不起……” 他下意识地说道。 等等,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想要道歉? 愧疚感夹杂着无尽绝望不断从灵魂深处涌出,仿佛黑暗的泥沼般渐渐将乔良吞没。 一股熟悉地血腥味缓缓从阙白的身上蔓延开来,原本英俊的脸一点点褪去血色,像是一具因为怨气而无法转世的尸骸般用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乔良。 【“早知道……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你。”】 覆盖着冰霜的手指按在了乔良的眼皮上,用力地朝着他的眼窝深处按了下去。 噗嗤—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 “啊啊啊啊——” 乔良捂着自己的眼睛惊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乔良猛然从自己脸颊上挥手拍掉一团软趴趴的拳头大小的东西。 乔良没能看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剧烈的疼痛给正在他眼眶后侧不断炸开,疼得他眼前一片模糊。 乔良本能地以为那是老鼠,然而有一些无法确定,因为掌心碰到那玩意时,触感非常恶心,非常软,也非常滑。 老鼠……老鼠是那样的触感吗? 来不及细究这些细节,乔良从床上翻身而起,径直冲进了厕所。 打开水龙头后他不断用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双眼,过了好久才勉强能够睁开眼睛。 视野还是很模糊。 微凉的血汩汩从眼窝的位置涌出来。 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乔良才看到,自己的眼皮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耷拉了下来。 当他因为惊恐而不断转动眼球时,就眼皮与眼皮的缝隙中,有粉红色的东西在闪动,那其实就是他那颗严重充血的眼球。 不管刚才那是什么,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它差点把乔良的眼珠给吃掉了。 幸好乔良因为吃痛而猛然惊醒,所以老鼠只来得及把他的眼皮啃出一条豁口。 乔良疼得泪水止不住地往流。 他抽着冷气从抽屉里找出了纱布,对着镜子,他勉勉强强才把自己受伤的那只眼睛用医疗胶带还有纱布给盖了起来。 “呜呜……” 太疼了,乔良喉咙里溢出了一丝哭泣。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打个电话让人送自己去医院,然而找到手机的瞬间,又是一道黑影从他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 艹,还是老鼠! 乔良跳了起来,惊恐万分地转头望向老鼠消失的方向…… 刚才那是什么? 为什么,那只老鼠脸上一点毛都没有? 看上去,就像是长着一张小小的,面无表情的人脸似的。 是眼睛受伤导致的错觉吗?乔良喘着粗气,在潮湿幽暗的卫生间里吓得瑟瑟发抖。 停了几秒钟之后,乔良才猛然回神。 他摇摇晃晃地准备立刻离开卫生间,转头的一瞬间却愕然地发现…… 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并没有动。 那无比熟悉的,脸色惨白的男人,在这一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懦夫。”】 【“阴沟里的老鼠。”】 【“你应该早点去死的。”】 狭小的浴室里,响起了细碎的低语。 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熟悉是因为,那根本就是乔良自己的声音,而陌生则是因为……那声音已经恶毒到了极点,里头冲刺着仿佛要刺破镜面的强烈恶意。 第109章 第 109 章 乔良感觉到自己的耳蜗深处泛起了一阵刺痛。 那疼痛牵扯到了原本就伤痕累累的眼睛,连带着脑浆也像是陷入了高热一般开始泛起刺痛的潮涌,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呆滞地凝望着洗手间里的布满了干牙膏沫和水渍的镜子。还有那张镜子里的脸。那张脸明明是他自己的,可是落在视野中却像是哈哈镜一样正在不断变形。 【去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 那张陌生而又狰狞的脸发出了愈发凄厉惨烈的尖叫。 紧接着,乔良就发现,那张脸竟然离他更近了一些,近到他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中密布的血丝还有皮肤之下像是蚯蚓一般鼓起来的暗青色血管。 当然,还有他脸上和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青色淤痕。 是尸斑。 一股腐臭的气息伴随着彻骨寒意扑在了乔良的脸上,乔良这才发现,镜子中的“自己”,竟然正在一点点挣脱镜面的桎梏朝着他探伸而来。 “唔……” 等注意到这一点之后,乔良捂着眼睛,惊叫着向后退去,但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镜子中的鬼魂已经伸出了冰凉的手死死拽住了他。 与“自己”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画面飞快地掠过了乔良的脑海,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那种好像被无数根钢针猛刺的寒冷。 乔良眼中瞬间迸出了惊惧的眼泪,混合着鲜血淌了满脸。 他有一种强烈地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被拖走了……拖到一个暗无天日,只有死与寒冷的绝望的世界中去。 不。 不不不。 他不要—— 求生的本能让乔良下意识地抓起了手边的一件硬物。狠狠砸向了镜子。 镜子随即发出了一声脆响。 “砰”的一声,镜子碎片哗啦啦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在了洗手台上。 …… 恶毒的尖叫与那怪异惨白的鬼魂,都在一瞬间消失无影。 只有乔良呆呆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破风箱一般胸口处漫出尖细的气音。 宛若刚从一场无比逼真的噩梦中惊醒,乔良打了个寒颤,转动着眼珠看了看自己周围——换气扇还在嗡嗡响着,墙上的镜子碎得只剩下零星几块还贴在原处。 而乔良的瓷质漱口杯早已粉身碎骨,跟着镜子的残骸碎片七零八落地兜在洗手池的台面上。 然后,乔良的视线凝在了自己的正前方:当原本贴在墙上的镜子碎裂之后,就露出了后侧单薄的墙体。也不知道是不是隔断房的缘故,这间由阳台改建而来的加建的卫生间,镜子后面却并不是坚硬的瓷砖,而是薄薄的,仿佛是用薄木板制成的单薄背板。 在乔良的漱口杯的撞击下,现在那层背板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漆黑的裂缝。一股满是霉味的阴森气流,从缝隙后侧徐徐吹拂而来。 “喀——” “喀喀——” 紧接着,就是某些细小的东西簌簌而动发出的声音。 像是无数只老鼠正在用自己发黄而尖锐的牙齿不断啃噬着什么,又像是人的指甲在发狂中不断抓挠木板而导致的噪音。 乔良气喘吁吁地眯着眼望向裂缝,他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又干又涩。 不由自主地,他慢慢朝着那道缝隙靠近了一些。 眼皮上的伤口中渗出来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球,让他看东西非常模糊。 所以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不断蠕动的暗红色生物,正在背板后面不断窜动。 是老鼠? 不对,那些东西……怎么看都没有长毛…… 那真的会是老鼠吗? 就在他惊疑不定这么想的瞬间,“喀”的一声,薄薄的木质背板上那道缝隙被掰开了。 “老鼠”们喷涌而出,满满覆在了乔良瘦弱不堪的身体上。 “啊啊啊啊啊啊——” 乔良这下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 那些“老鼠”就像是发了狂一般开始攻击他。耳朵,鼻尖,脚趾……乔良身体的每一处都被剧痛所吞没。 其中有一些“老鼠”甚至直接爬到了乔良的脸上,它们毫无顾忌地直接朝着乔良的眼窝中爬了进去,濡湿的血液刺激得它们凶性大发,人类眼球挡住了在了老鼠面前,那些“老鼠”当即举起了细而尖锐的爪子,用力地朝着那又湿又软,小小白白的球状物刨了起来。 “啊啊啊痛,好痛啊啊……唔唔……唔……” 当乔良张口惨叫的同时,无数只“老鼠”也毫不留情面地直接钻入了这条新开辟的“隧道”。 乔良的惨呼根本没有过多久,便化为了痛苦含糊,细若游丝的呜咽。 眼睛好痛。 舌头也好痛。 全身都好痛好痛…… 等等,这些“老鼠”是想要钻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啃噬他的内脏吗?惊惧到近乎空白的脑海中蓦的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乔良再也顾不得其他,顺手便抓起了洗手台上一片尖锐的镜子碎片,用力地刺向了趴在自己脸上,正在不断晃动,企图钻进自己眼窝中的那只“老鼠”。 “噗嗤——” 又湿又冷,隐约还有点黏糊的液体从眼窝深处涌了出来。 几秒钟过后,才是骤然在大脑里炸开,让所有思绪都彻底变得空白的剧痛。 乔良绝望地张开嘴,想要嚎啕大哭,然而从嗓子深处涌出来的,却是一声无比冷漠而恶毒的嗤笑。 【“嘻嘻,老鼠就应该有老鼠的样子。你这种怯懦又卑劣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出现在他的身边……”】 那根本就不是乔良自己的声音。 乔良的身体不断摇晃,他喘着粗气缓慢地转过头,在这个位置,他刚好可以对上墙上硕果仅存的几片镜子碎片。大概是因为这几个部位就是打免钉胶的位置吧,四角的镜片上虽然有了裂纹,却并没有完全碎裂。 也就是在这几块镜片中,乔良看到了自己被切分成无数小块的脸。 血就像是瀑布一样从眼窝中不断涌出,肩膀和胸口都已经彻底被血染红了。 站在镜前的男人就像是一个血葫芦,身形佝偻,颤颤巍巍站在那里。 然而,在他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老鼠”的踪迹。 只有被他自己深深刺入眼窝中的镜子碎片,此刻还露出了一小截在眼眶外面。 镜子里的“乔良”睁着剩下那只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镜面外的男人。 【“去死……你应该去死……”】 它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语。 而乔良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扶着洗手池的边缘,好让自己能够站稳。然后,他对着镜子里的那抹鬼魂,发出了怯懦的□□。 “对不起……” 他喃喃说道。 身体有些晃。 放过我,我还不想死啊,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脑子里明明是这么想的,在嘴唇翕合间溢出口腔的低语,落在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是的,都是我的错……该死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等等,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觉得……该死的人是自己…… 鲜血淋漓倒在地上的一瞬间,乔良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段记忆。 冬日的阴雨绵绵,落在人身上仿佛能灵魂都冻透。 乔良那天发了高烧,险些在公司里晕过去,最终被公司领导担心地赶回了家休息。 入冬以后顾何止的状态就很糟糕,乔良知道自己这时候回家顾何止应该还在房间里休息,隔断房的隔音太差,担心吵到顾何止,从开门到进屋,乔良都刻意放缓了动作尽量不要弄出噪音来。 结果进门之后,却意外地在厨房里看到了戚伟的身影。 平日里鸡毛算计从来不会进厨房的男人,此时却在厨房里晃来晃去,光看背影都可以感觉到他的万分专注。 因为实在太奇怪,乔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然后,他愕然发现,戚伟如今正在摆弄的不是别的,而是酒瓶。 顾何止的酒瓶。 顾何止酗酒这件事,在出租屋里不算什么秘密。 不过大家都是男人,倒也没有什么人太过于在意这件事——一来是因为顾何止喝醉以后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睡觉并不怎么发酒疯,二来,则是因为顾何止自己似乎也在有意遏制这一恶习,所以才会把那一箱酒从自己房间里推到了厨房角落。 “我怕放在房间里,我会控制不住地喝酒……” 说起这件事时,消瘦的青年嘴角露出了一丝恍惚的笑。也就是在那一天乔良才惊讶的发现,原来就连顾何止这么好看的人,也有笑得那么难看的时候。 如果不想喝酒,为什么不把那些酒全部丢掉呢? 也不是没有感到过疑惑,然而话到了嘴边,乔良却有点问出不出口。作为一直以来都在暗暗观察着顾何止的人,乔良无比敏感地察觉到了青年身上的那一丝不对劲。 绝望,脆弱,痛苦…… 顾何止身上颓败的气息实在是太过于浓重,重到没有任何人舍得苛责他用酒精去逃避痛苦。 就跟所有的酗酒者一样,顾何止放在厨房的酒都不算太贵。 所以最开始乔良只是单纯地以为,戚伟就是老毛病犯了又在顺东西,可是,等他看到戚伟小心翼翼往酒瓶里放了点不知名的粉末,又把酒瓶小心翼翼封好之后,他无比惊讶地开口问出了声。 “戚伟,你刚才……你刚才做了什么……” 听到乔良的声音之后,戚伟肩膀惊恐的颤动了一下。 男人骤然转过头来,脸色十分惊惶。不过,在看到门口的人是乔良之后,戚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把刚刚加了料的酒瓶放回了纸箱,然后眼珠子转动了一下,斜斜瞥了乔良一眼。 “没什么,我就是看看顾何止他到底在喝什么,最近同学聚餐我也打算搞点……” “你刚才,是在他的酒水里加了东西吧?” 乔良咬着牙问道。 明明是想质问对方,然而多年来的本能却在此时作祟,开口时的质询不仅没有一点威慑力,还显得格外虚弱,仿佛做了坏事的人不是戚伟而是乔良一般。 “没什么啊你看错了。” 果然,戚伟面对着乔良,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二流子做派,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也从原本的紧张变为了一片坦然。 “我,我没看错,你到底在他酒里放了什么……我看看……” 乔良一对上戚伟贼光四起的眼睛,心中一突,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 他往厨房里走了一步刚想仔细看看,戚伟脸色一变挺着胸口挡在了他的面前。 “喂,不要多管闲事我警告你,都说了你刚才看错了还想要怎么样?!” 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提得太高,原本安静的出租屋里传除了一点细微的响动。而那响动正是顾何止房间里传出来的。 戚伟眼睛一眯,还没等乔良反应过来,便一把卡住了乔良的喉咙,强行把人拖到了卫生间里。 “砰”的一下玻璃门关起,戚伟脸色狰狞,双目圆睁,恶狠狠瞪向了乔良。 “我都说了他妈的不要多管闲事,你是要找死吗?” “可是你——” 乔良重重地颤抖了一下,他嗫嚅着还想再说什么,下颚处便觉一凉。 竟然是戚伟直接掏了一把折叠小刀,抵在了乔良脖子处。 其实那小刀也就是男人们挂在钥匙串上拆个快递用的钝刀,然而,在那冰凉刀刃碰到自己的瞬间,乔良的膝盖瞬间就软了。 他声带瞬间卡死,只能喘着粗气呆呆看着戚伟,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口。 戚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这面如死灰的怯懦男人,眼中精光一闪,表情愈发恐怖狰狞。 “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跟那个小白脸透一个字的风……我敢保证,从今以后你吃不了兜着走,你知道吗?你最好每天晚上都睁着眼睛,不然……呵呵……” 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果然,乔良在他手掌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戚伟这才放松了点心情,收起小刀,在乔良肩头拍了拍。 “你放心,我真没打算对那家伙做什么,就是看他最近睡不好,稍微帮他一把而已,大家都是守法公民,不用担心这个那个的,你听到了吗?” 其实真要戚伟来说,他越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明知道顾何止房间里就堆着一大堆人小白脸用不着丢不掉又嫌弃的贵重礼物,戚伟却始终没有机会拿到手。 找几个月顾何止偶尔还会带着恍惚的神色出门逛逛,这几个月那家伙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黑天白夜就窝在房间里,就连打开防盗门把要丢的垃圾暂时留在门外,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一张脸白得吓人。 而且顾何止还睡眠极浅,神经衰弱。 哪怕是喝了酒,也是稍稍有一丁点儿动静人就醒了。 偏偏戚伟现在是真的缺钱。 缺到他几乎已经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 无奈之下,戚伟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想着的无非就是让最近酗酒程度明显上升的顾何止喝完酒以后能睡沉一点,他好把东西偷出来变现。 …… “放心,真就是安眠药。” 卫生间里,戚伟拍了拍乔良的脸,沉声说道。 “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吧。因为你什么都没有看到。” 都快过三十的男人,乔良却像是小姑娘似的红了眼眶,好久才充满了恐惧的,恍惚地点了点头。 戚伟笑了笑,一看到乔良这小鸡仔似的样子就知道对方确实没胆子告密,这才心满意足,慢条斯理地出去了。 只留下了乔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厕所里完全不敢动。 一阵炫目的光在他眼前不断旋转,一下子是戚伟狰狞恐怖的脸和威胁,一下子又是顾何止温和憔悴的脸,最后,噩梦一般飘忽不定的画面停留在了一个惨白扭曲的身影之上。 一身黑衣,面白如纸的高大男人,正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像是早已在痛苦之海中溺亡的冤魂一般,男人咧开嘴冲着他发出了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乔良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脸。 那张人类的脸开始一点点坍塌,变形,最后溶解成了一团血肉模糊软肉。 看上去就像是被捕鼠夹碾成两截的死老鼠,肮脏而又污秽。 “原来我就是老鼠。” 在这么想的同时,乔良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浴室的灯不知道何时已经熄灭了。 换气扇的嗡鸣也早已停歇。 在一片漆黑中,只有濡湿的肉块簌簌而动时的轻响,而那响声正在不断朝着他涌过来。 顾何止听到了一声凄凉的呜咽。 听上去像是乔良的哭声,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那声音又跟阙白的重叠在了一起。 他猛然打了一个冷颤瞬间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对上了乔良苍白窄长的脸。 昔日大学校友的眼睛里倒映出了顾何止鬼魂一般的脸,顾何止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尖叫,从地上一跃而起。 “报警吧……报警……呜呜呜……戚伟……戚伟死了……” 他抓着自己的头,崩溃地尖叫道。 “是阙白,一定是阙白,都是我的错,是阙白来报仇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他不会放过任何人……” “顾神?等等,你冷静点,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乔良伸出双臂死死抱住了战栗不已的顾何止,他不断在后者耳畔重复道。 “你只是做了噩梦。” “真的……” “我进来时候你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明显就是被魇住了一直在说胡话。我本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你自己醒来了。” “你最近睡眠一直不好吧?这不是老毛病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何止终于在乔良的低喃中一点点拼回了应有的理智。 环顾四周,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边不远处就是那台正在嗡嗡作响的冰柜。 顾何止睁大了眼睛,惶恐的看向乔良。 “只是……噩梦?” 他恍惚地重复道。 “是啊,只是一个噩梦。” 乔良冲着他微笑了一下。 顾何止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乔良的有只眼睛有点红,但笑起来时候却显得很温和。 停了几秒钟,顾何止踉跄起身,直接冲向了戚伟的房间—— 房门并没有锁。 然而,跟顾何止记忆中的不一样,戚伟的房间并不算太脏乱,甚至可以说,因为东西太少这里甚至是整洁的。最重要的是,戚伟的窗外是一片明澈干净的天空,根本就没有挂在玻璃窗外随风磕碰着玻璃的可怖尸体。 顾何止茫然地看着戚伟的窗子,脑子里一片混乱。 明明正站在水泥都市中寂静凝滞地房间里,可顾何止却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正站在苍茫大海正中间一小块凸起的礁石之上,而在他不远处,就是高高耸立的海啸水墙。 而他茫然无措,无处可躲。 “戚伟刚出去,你找他有事?” 乔良站在房间门口,有些担心似的问道。 顾何止眨了眨眼睛,缓缓扭过头。 “你……看到戚伟了?” 他问道。 乔良有些迷惑地点了点头。 “是啊,不过他脸色不太好,估摸着最近他日子也不好过。” 沉默几秒钟后,乔良小心地走进了房间,环住了顾何止的肩膀。 “顾神,你最近是不是一直有什么心事啊?” 往日怯懦瘦小的男人,此刻看上去却显得那么温和而可靠。 顾何止在他的带领下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沙发上坐好。厨房里传来了些许声响,顾何止吓得猛然颤抖了一下。 “啊,糟糕,我忘了关小火——” 乔良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朝着厨房跑去。 几秒钟后才看到他从厨房门后探出头来,讨好似的对着顾何止笑了一笑。 “那个,顾神,我看你最近都没怎么吃东西,所以炖了点汤,你也喝一点吧补一下元气。” 汤? 顾何止怔了怔,然后他吸了吸鼻子,这才发现一股肉汤的香味缓缓从厨房里朝着客厅蔓延过来。 “不,不用,我不喝,我不饿——” 正当顾何止阻止时,乔良已经蹑手蹑脚用抹布抵着碗隔热,将那碗汤端到了顾何止的面前。 “你喝点吧?你真的……唉,太不爱惜自己了。” 乔良忧心忡忡地盯着顾何止说道。 面对如此关切的友人,顾何止嘴唇翕合了一下,拒绝的话语卡在了舌尖。 “我熬了好久的汤,你就尝一下好了。” 说罢,乔良叹了一口气,又转身去了厨房。 一阵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传来,想来是他在收拾厨房。而顾何止目光在那碗凝着油花的汤上停留了几秒钟,恶心感瞬时涌起。 他强忍着不舒服,随意搅拌了一下碗底的肉块。 然后,一片半透明的东西在搅拌中晃晃悠悠地自碗底飘起来,从顾何止的视野中一闪而过。 顾何止的动作却是瞬间凝住了。 因为,刚才从碗底飘起来的不是别的…… 那分明就是一小片指甲。 人的指甲。 第110章 第 110 章 顾何止的手抖了一下。 汤勺掉进了碗里,发出了“咔嗒”一声,溅起了一点滚烫的汤汁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碗,那片指甲已经重新沉到了碗底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怎么了?是不合胃口吗?” 一道消瘦高挑的影子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乔良睁着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顾何止然后问道。 顾何止的呼吸无比沉重,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去望向了“乔良”。 在逆光中男人的面孔变得无比模糊,但是从他说话时的语气上可以听出来,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错。 “啊,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手,“最近肉有点多,冰箱里已经有点放不下了,所以这段时间最好别点外卖了尽量在家里吃……哎呀,你不用担心那么,总归是有办法的。你看我已经把肉化冻了,待会我再煮一点肉下楼去喂猫好啦。何止你不是最心疼外面那些流浪的猫猫狗狗了吗?这次刚好可以给那些小可怜们多加点餐……”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探出厨房慢慢朝着顾何止走来。 如果不是坐在沙发上,此时的顾何止大概已经因为脱力而完全摔倒了。他呆滞地看着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的影子,骤然看上去那确实就是乔良的模样,但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清楚地感知到无处不在的违和感。乔良面目平庸个子瘦小,而那个男人个子很高,有着一张苍白却英俊的脸。 一张顾何止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脸。 随着两人距离的逐渐拉近,很快就连原本属于乔良的声音也迅速地发生了改变,那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音节中都透着淡淡的神经质。 那明明就是……就是阙白的声音。 顾何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你。” 他以为自己会尖叫,然而从紧缩的喉咙里溢出来的却只有一声细细的,宛若低泣一般的颤音。 “你果然……还是不会放过我……” 顾何止喃喃说道。 阙白的面容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从睁开眼睛的第一眼起,顾何止就莫名其妙地把阙白直接看成了乔良。 大概是因为自己又中了阙白设下的什么超自然的小手段吧? 顾何止想。 跟阙白纠缠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已经不会因为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而感到意外了。事实上就连阙白自己也亲口承认过,他与阙白的初次见面,就是因为阙白使用了特殊的手段。 【“我当时已经跟阿止你坦白了啊?当时我确实给阿止你下了咒……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可是如果不用符咒的话,像是阿止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理会我这种人吧?”】 当时尚未长开的阙白身形还残留着少年一般地纤弱感,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顾何止时候脸上浮现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 【“我其实一直有好好控制自己,我其实……我其实也想过给阿止你下降头……如果用降头术的话,阿止应该就会稍微,稍微喜欢我一点点了吧?不过那样的话,一旦降头解除,阿止一定会很讨厌我……”】 …… 据说阙家祖上来自于奚山深处。 那是一个以咒法和蛊术闻名的特殊民族。 而阙白完美地继承了那无比特殊的血脉,拥有各种各样正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招架的手段。 所以,那天早上,在厨房里看到那些黑色塑料袋时,顾何止明明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要自行了断,可每次到了最后关头他都会胆怯地止步不前。 原因也很简单,顾何止害怕。 害怕的不是死亡,害怕的是,那熟知各种各样玄学咒法的噩梦,依然会在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他。 而现在,顾何止的噩梦终于还是成真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阙白……到底要我怎么做……呜呜……我都把你锁起来了……冰箱已经锁了……呜呜呜……” 顾何止的眼泪不断地涌了出来。 “阿止。” 阙白深深地看着已经完全精神崩溃的爱人,抿了抿嘴,轻轻地笑了一笑。 “果然,障眼法对阿止没用呢,不愧是阿止,这么快就能把我认出来了。” 在说这句话时,阙白看上去几乎是快活的。 他甜蜜而又专注地凝望着沙发上纤弱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迷恋。 “我真的好喜欢阿止。” 他喃喃说道。 阙白半跪在了顾何止的面前,微微俯身,他将脸靠在了青年颤抖不已的膝盖上,像是猫一般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他又嘟囔了几句,而顾何止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是在说…… “没关系,马上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被阙白碰触到的地方很快就变得冰冷。 顾何止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完全失去知觉。‘ “你干了什么?” 他问。 他的表情木然,目光落在了桌上的肉汤上,短短一小会儿功夫,肉汤表面的油脂就已经凝结了。 一股若有似无的腥味,从冰冷的汤汁中渗进阴寒的空气。 阙白像是撒娇似的轻哼了两声。 “你怎么老是惦记着那些家伙……他们都死了啊。” 男人轻飘飘地说道。 “哦。” 顾何止应了一声,陷入了沉默。 下一秒,他飞快地抓起了汤碗,用力的砸在了阙白的后脑勺—— 瓷器隔着头皮,在阙白的头骨上发出了一声闷响。黏糊糊的液体四处飞溅,却难以分辨出那到底是汤,还是血液。 碗被打翻之后,顾何止才发现原来那碗“汤”,颜色是暗红色的。 顾何止就跳了起来,心脏在胸腔深处疯狂跳动,因为恐惧而泛起刺痛。 他脑袋一片空白的朝着房门外逃去,没有转头去看身后那具尸体,那抹鬼魂的状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逃到哪里去,但是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继续跟阙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他会发疯的。 当然,也许他早就已经疯了。 客厅旁边就是出租房窄小凌乱的玄关,防盗门是猪肝色的,把把手用力往下按可以听到锁芯因为长期缺乏润滑油而发出的干涩的“咔咔”声。 冲出去以后就是大楼回字结构狭长幽暗的走廊。 他不可能坐电梯,但是也许可以直接从求生梯跑下去……然后,他应该去自首…… 顾何止听到大脑里那个声音在喋喋不休嘟囔个不停。 然而当他按下防盗门的把手,跌跌撞撞冲出去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却并非走廊,而是1401因为强行塞进了一台冰柜而显得格外逼仄的客厅。 顾何止站在厨房门口,盯着正在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的男人,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是否还正常。 阙白的领口有些暗红色的血迹。 因为只穿了一件白衬衫,那血迹看上去有些显眼。顾何止直直地盯着他,跟记忆中身材高大的男人比起来,此刻的阙白却像是骷髅一样,衬衫之下的身体好像只剩下了一幅单薄的骨架。 空气变得很冷。 窗外的光线似乎已经无法照亮这间小小的客厅,廉价的家具在黛紫色的阴影中只剩下一大片模糊的形状。 “阿止……” 仿佛知道顾何止已经逃不出自己的掌控,阙白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然后转过头来,带着些许委屈,软软地嘟囔道。 “阿止,下次不要那么用力了好不好,有点疼。” “阿止,为什么每次都要因为其他人对我发脾气啊……” “他们对你又不好……” …… 顾何止踉跄着朝着后方退去。 然而,无论他怎么逃,始终都没有办法离开1401号房间。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鬼打墙。 顾何止在绝望中渐渐失去了力气,在他徒劳无功不断逃跑的过程中,他清楚地感觉到,阙白一直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哪怕没有回头,顾何止也可以嗅到阙白身上的那股气息。‘ 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你干了什么……你到底对我干了什么……” 终于,顾何止在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经过的厨房停下了脚步。 他泪流满面,因为绝望而面色扭曲。 “阿止。” 阙白果然就在他身后。 “别跑了。” 他温和而又关切地说道。 “你暂时还出不去的……” 顾何止简直快要发狂。 “你要干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道。 “你是在报复我?对吗?报复我杀了你……” 顾何止带着哭腔痛苦质问了一遍又一遍。 可每到这时,阙白就会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阿止,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他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我,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到你的,你知道的啊。” “那其他人呢?董瑞明呢?戚伟呢?对,对,还有乔良——我看到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你杀了他们对不对——” 不经意间,顾何止在尖叫的同时,摸到了流理台上的厨刀,他立刻抓住了那把刀死死握在掌心,把刀尖对准了阙白。 “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你……我会动手的……” 阙白停了下来。 他站在不远处,有些哀伤的看着顾何止。 就像是一只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即将被抛弃的老狗。 顾何止对上了阙白的视线,眼前倏然闪过一片黑晕。 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熟悉到让他喉咙阵阵发紧。 对…… 这一幕似乎……似乎发生过…… 脑袋里泛起的隐痛让顾何止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维持住清醒。 “阿止。” 阙白轻声低喃。 “你别这样。” 男人的声音逐渐变得悠远。 …… 不知道为何,顾何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段从未有过的画面…… 那是满是酒气的,自己的房间。 自己也跟现在一样手中死死握着刀,刀刃上已经沾满了血。 而阙白正惶恐地站在房间角落,身形踉跄,一只手按在腹部的伤口上。然而即便是用力按压,血还是不断从男人的指缝间渗出,将他大半个身子染成血红。 目睹眼前惨烈的景象,顾何止不由自主地朝着墙角退去,手中的刀再也握不稳,就那样掉在了地上。 “呜呜……求求你……阙白……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 惨白的男人眼珠直直的,表情无比扭曲。 显然,就连他自己也不曾预料到,他竟然真的做出了这种事情。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顾何止全身虚脱,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他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对,对不起,阿止,对不起。” 阙白惶恐的看着顾何止,嘴里不断喃喃出声。 “是我不对,是我让你不高兴了……我,我会走的……” 阙白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随着失血过多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我,我先离开一下好不好,”男人卑微地朝着房门外走去,“不要怕,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不然的话,就太给阿止添麻烦了。” 在越过顾何止时,阙白本能地放满了脚步,他盯着顾何止看了几秒钟,后者此时已经因为极度崩溃而蜷缩成了小小一团,明明还没有碰到对方,在阙白伸出手指的瞬间他却本能的瑟缩了一下。 阙白缓慢地收回了手。 “阿止,对不起。” 他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我其实……” 男人盯着地上沾血的刀,眼中闪过了一丝茫然。 “咔嚓。” 过了一小会儿之后,从玄关处传来了大门关闭的声音。 抽噎不已的顾何止恍惚的抬起头,朝着门外看了一眼。 阙白已经离开了。 但是,顾何止知道,过不了多久,对方还是会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再次出现在自己身侧。 难以形容的绝望呼啸而来。 不想活着,可是,也不敢死。 顾何止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为了控制住自己完全崩溃的情绪,他恍惚地走出了房门,拿起了酒瓶。 他没有待在自己房间,因为那里已经满是阙白留下来的血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冰冷而且完全不舒服的廉价沙发上,一口又一口地把酒液往自己喉咙里灌去。 舌尖泛起了异样的苦涩,但顾何止在这一刻所有的感觉都已经完全麻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 同样的,顾何止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肩膀不停抖动,胸口也在阵阵发闷。 很快,他的眼皮开始发重。 一阵晕眩传来。 顾何止的身体沿着沙发外沿缓缓的滑落下去。 呼吸…… 呼吸变得很困难。 在倒下的那一瞬间,理智短暂地恢复了一瞬,隐约中,他听到了男人和女人的交谈声,还有脚步声。 “咔嚓——” 出租屋的大门被打开了。 “来来来,家里有点脏哈,你就不用换鞋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伴从玄关处传来。 紧接着,董瑞明搂着脸色有点不情不愿的阮琪,从门口走进了客厅。 “哇,什么味道……唔,有人喝酒?” 阮琪将手放在自己鼻前扇了扇,纳闷地问道。 董瑞明脸上原本满是笑意,这时候却微微有些发僵。 “啊,那个,我室友在客厅喝醉了……” 他探头往沙发上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一动不动躺在了地上的顾何止。 “哇,这人喝了多少啊?疯了吧?” 阮琪挑起眉梢飞快地瞥了一眼客厅,半开玩笑半是嘲讽地开口道。 只见那道纤弱人影的旁边,密密麻麻摆满了酒瓶。 空酒瓶堆积如山,几乎占满了大半张茶几,以及茶几周围的地面。 有些酒瓶已经倾倒下来,浓重的酒精气息溢满了整个空间。 在看到顾何止此刻的模样时,董瑞明也忍不住绷紧了嘴角。 “他一般不这样,今天估计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听到男朋友这句话,阮琪嘟了嘟嘴唇,发出了一声啧啧声。 她飞快瞥了一眼顾何止的背影,眼底浮现出一抹烦躁。 “啊?这样啊……那我们今天还……还在房间里?客厅有个醉鬼的感觉好奇怪哦。”她嘀咕了一声。“早就跟你说去酒店了……” “咳,我这不是没想到吗?其实他一般不出房间的。而且你别看他现在就是个烂酒鬼,以前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的……” 董瑞明笑嘻嘻说道,然后冲着阮琪挤了挤眼睛。 “没事,你看他都醉成这样了,肯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就算他知道了,这不也挺刺激的吗?小琪——” “我走了。” 阮琪扫了一眼新任男友的狭窄破旧的出租屋,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尤其是看到董瑞明那副抠抠搜搜的样子,女人一挑眉梢,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唉,小琪,等等,你怎么生气了?” 董瑞明看着小琪要走,顿时急了。 正准备追过去的时候,却隐约听到顾何止嘴里发出了一声细若游丝地呻·吟。 “瑞……明……” 董瑞明一怔,转头往地上看了一眼,发现顾何止看上去似乎已经醒了,只是他眼睑处一片通红,眼睛只是虚虚撑开了一条缝。 “我喘不上气……救护……车……” 请帮我叫救护车。 从含糊不清的低语中勉强能拼凑出顾何止的恳求。 “啊,那个,那个——” 董瑞明正准备拿手机,为难地往小琪的方向瞥了一眼。 女人已经重新披上了外套,站在玄关时显然也听到了顾何止的低喃。不过,此时的她正是不耐烦的时,触及到董瑞明的视线,也只是冷笑了一声。 “嗯,你室友比较重要,你今天跟他过就行了。” 丢下一句不阴不阳的嘲讽,阮琪毫不在意直接打开了门离开了房间。 “哎,等等,小琪。” 见到手的女朋友眼看着就要跑,董瑞明也顾不上其他。 回头看了一眼顾何止,见青年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身上酒气四溢,董瑞明只愣了一瞬,便毫不留情地丢下了对方朝着阮琪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顾何止刚才那样,应该就是喝懵了在说胡话而已。 在离开时,董瑞明在心里轻声对自己嘀咕了一句。 然而,随着大门重新关上的声音传来,躺在地上的顾何止,身体却开始不停地轻颤。 他想要抬手探向自己的喉咙。 可实际上,他只是微不可见地,轻轻动了动手指。 容貌妍丽,身体消瘦的青年一动不动地躺在肮脏而又冰冷的地板上,嘴角渗出一点稀薄的白沫。 面颊上的苍白,逐渐被惨淡的青灰逐渐笼罩。 顾何止就像是一道幽魂,怔怔站在了客厅一侧。 他低着头,呆滞地看着自己脚边一动不动,看上去无比陌生的尸体。 他自己的尸体。 “不,不是这样的。” 过了好久,他才听到自己含糊沙哑的低喃。 “不是这样的……我……我那天……” 顾何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我那天酒醒之后,就看到你的尸体被切分成块放在塑料袋里,是我,我把你分尸了,然后我跟房东借了冰柜。我把你锁了起来……” 顾何止语无伦次地尖叫着。 一边说着,他一边扑向了摆放在客厅角落的冰柜。好像只要打开冰箱他就能把阙白的尸体找出来,好证明这一切都只是阙白为了报复他而主导的可怕幻境。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 冰柜打开之后,彻骨寒意倏然涌出。 顾何止粗暴地将里头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塑料袋拖了出来,结果因为手实在太抖,那装着尸块的塑料袋从他指尖滑落,砰然落在了地上。 然后,一团覆盖者冰霜,因为冷冻了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本肤色的灰白色圆形物品,就那样咕噜噜地塑料袋里滚落了出来。 那是一颗人头。 因为长期冷冻,人头早已没有生时的美丽。低温导致的脱水让他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了下去,脸颊也开始向内收紧,凸显出颅骨的形状。 更不要说,顾何止眼前的这颗人头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都用暗红色的颜料密密麻麻绘制出繁复而诡异的符文。 它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三流恐怖片里出现的恐怖道具。 然而顾何止盯着那颗人头看了好久,却感到了一阵晕眩。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他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那颗人头的模样。 所以,即便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那是他自己的头。 而此时此刻,那颗头的口中,正含着一小团鲜红的肉块。明明温度那么低,那块肉却丝毫没有被冷冻的迹象。殷红的血液缓缓从肉的纹理中渗出,染红了尸体早已干瘪的嘴唇。:,, 第111章 第 111 章 “这孩子……有恶鬼像。” 十三岁那年,阙白跟着父母亲久违地回到了位于奚山深处的祖宅。 彼时他已因为过分的早慧和天才在父母的圈子里远近闻名,纵然脾气上有些古怪,也被归结为天才特有的通病。 然而,在祖宅里见到祖母的第一面,已经老得像是一棵朽树的年迈老人,却看着他发出了恐惧的低语。 当时那对夫妻是如何反应的呢?阙白已经记不清了,毕竟他从未在意过他们。 他更加在意的,是祖母身后那些影影绰绰的虚影。 在祖母的口中,那些影子,都是普通人连看也看不到的鬼魂。 而阙白几乎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如何奴役驱使它们。 在父母的口中,那次祭祖即是阙□□神失常的开始,可阙白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从来都没有“失常”过,事实上,沉迷于各种虚无缥缈,甚至是血腥诡谲的玄学术法的日子,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才是正常的。 也许就像是祖母说得那样,自己原本就是一只恶鬼。不过是因为阴差阳错,才在无意间投胎转世来到了人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阙白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透,与地上的蚂蚁追逐人们无意间洒落在地的食物残渣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两样。 财富,权势,包括亲情友情……落在他心中,也只有一片淡漠。 阙家夫妇曾经无数次带阙白去看心理医生,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好一点的诊断是他天生情感缺失,而更多的专业人士则认为他是一个最为典型的反社会人格。 至于他驱使鬼怪使用符咒的种种行为,则是他精神分裂的具体表现。 阙白也曾以为,自己这以天地为牢笼,无趣到近乎酷刑的人生就将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可是我遇到了你。” 1401号房内,阙白小心翼翼走到了顾何止冰冻的头颅前,将那唇齿间还流淌着鲜血的人头轻柔地抱在了怀里。 他转过身,将头放到了冰柜的上方……不,那并不是冰柜。 那明明就是一座鲜红的祭台。 随着障眼法的逐渐褪去,1401的真实模样逐渐展现在顾何止的眼前。 廉价的家具依旧摆放在原处,让房间格外逼仄的隔断也依旧如故。然而,触目所及的每一处区域,都被细密扭曲的褐红色符文所覆盖。 天花板上无数红线蜿蜒交缠,说不出用途的铜铃无风自动,却没有任何声音。红光萦绕光线昏暗,房间里的每一面墙上都贴满了符纸,在那上面顾何止唯一能看懂的,是自己和阙白的名字。明明只是文字而已,然而两者的名字在符纸上重叠在一起之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某种异次元的活物正在缓缓蠕动交·媾。 “开什么玩笑……” 顾何止抬起手,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的证据。 他明明还有心跳,能够感觉到体温,甚至会因为恐惧而不由自主战栗不休…… 跟他比起来,神色憔悴,眼窝下只有一团青灰色阴影的阙白明明才更像是鬼魂的那个人。 “我,我怎么可能已经死了……” 顾何止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那是当然的,”阙白在听到这句话后,却莫名地盯着顾何止,甜蜜地笑了起来,“我就是为了把阿止你带回人间才做了这一切啊。” 他显得异常镇定,但他越是如此,顾何止就越是感到害怕。 顾何止无比艰难地转动着眼珠,他看着阙白将头颅放在了祭台上,在那上面,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其他的部位。 手掌,小臂,躯干,大腿…… 就像是被放置在标本盒里的干燥蝴蝶标本,顾何止的尸体被精心地切割成无数小块,用红线和符咒缠绕着拼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殷红的鲜血不断从尸体的切面上缓缓涌出。 顾何止捂住自己的嘴,甚至都没有尖叫的力气。 阙白站在祭台前,两眼依旧死死黏在顾何止身上,嘴唇却已经贴在了冰冻的死人头颅耳侧。 他伸出鲜红的舌头,一点点舔舐着尸体表面的冰霜。 “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与你相遇。” “我好喜欢你。” “阿止,你永远永远都体会不到,我到底有多喜欢你……所以,我怎么可能容许你死掉呢……” 男人细细对着尸骸低语,可偏执的声音却无比鲜明地浮现在顾何止的脑海深处。 听到阙白的最后一句话,顾何止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顾何止企图让自己显得镇定一点,然而那不断颤抖的声音只是愈发凸显出这一刻他的动摇与无措。 即便移开了视线,即便拼了命地想要转移注意力,可是,眼前那那恐怖到极点的画面仿佛已经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让他根本无法逃避。 甚至,在看清楚一切之后,阙白对他的尸体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舔舐,每一次轻柔的抚弄和摩挲,都异常强烈地传递到了顾何止“本人”的身上。 强烈的呕吐感伴随着口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如同涨潮一般渐渐没过顾何止的理智。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阙白说道:“阿止,你知道五鬼返魂术吗?” 伴随着阙白的声音,空气变得越来越冷。 顾何止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阙白黑得宛若两口深井的眼睛。 “五鬼……返魂?” 顿了顿,顾何止脑海中赫然浮现出了之前自己遇到的那些诡异的人与事。 “你对其他人做了什么?” 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骤然在心底绽开。 阙白眼睫轻颤了一下。 语气却异常平静,温柔得就像是在跟顾何止讨论一道午餐的做法。 “阿止,其实只要能找到五只惨死的鬼魂制阵,配以特殊的咒法,就可以把已经死去的人重新拖回人间……” 顾何止的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汇满眼眶。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呐喊出声,可实际上,他却只能发出细弱如幼猫一般的抽噎。 阙白并没有说太多,然而,顾何止却已经隐隐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你到底……到底做了什么?”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一遍又一遍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仿佛就像是在冥冥中听到了顾何止的质问,一道又一道的虚影自从暗影中悄然浮现。 顾何止看到了头颅像是破布口袋一般耷拉在胸前的阮琪。 看到了因为跳楼而摔到不成人形的董瑞明。 看到了无形绳索挂在半空中,颈部折断,脚尖却还在不停抽搐,在半空不停颤抖的戚伟。 还有乔良。 那个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弱小男人,此刻眼窝一片血红,长长的玻璃碎片自刺眼窝,口中一直在汩汩往外冒着鲜血…… 顾何止脸色惨白,哪怕理智上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活人,可是那种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却鲜明到快要让顾何止发疯。 “你杀了他们?” 顾何止虚弱地问道。 出乎意料的是,阙白却带着仿佛要哭出来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没来得及。” 只有在提及顾何止的死亡时,阙白才会展露出除了甜蜜与执拗之外的心绪。 男人垂下头,呆呆看着祭坛上顾何止的尸体,带着一丝怯弱,沙哑地说道。 “对不起,阿止,我没有来及动手帮你报仇。” 顾何止的尸体是在第二天被乔良发现的。 因为不想面对自己的软弱,乔良那段时间晚上一直都以加班为由睡在公司。 然而那一天,鬼使神差的,乔良总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去一趟。 然后他发现了顾何止的死亡。 他的尸体被闻讯而来地阙白强行带走了,当时的场面闹得很不愉快。阙白在抱住顾何止尸体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极度疯狂,落在在人墙之外徘徊不休,满头都是冷汗的戚伟的眼里。 “……也许是担心自己偷东西留下了痕迹吧。” 阙白在顾何止耳边求饶似的呜咽道。 “我刚把你的尸体带走,你们的出租屋就起火了。” 根据猜想,原本戚伟只是弄个很小的火灾,只需要销毁掉一些证据就好了。 然而也许是因为心慌意乱,也许是因为隔断房用的材料完全不符合防火规范,又或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火势完全超出了戚伟的控制,整间1401号房瞬间就被火海所吞没。 然后,大火蔓延到了整栋大楼。 而那一天,董瑞明和阮琪还有乔良,刚好都在。 “那个女人在下楼时候摔倒,被慌不择路的逃命人群踩在了颈椎上。” 阙白一字一句认真地对顾何止说道,简直就像是在汇报什么一样。 “事后清理火场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头已经完全跟身体断开了。” “董瑞明在逃跑过程中跟阮琪走散了,然后被不断蔓延的大火逼到了一户人家外设的防盗窗上。在坚持了十多分钟后,因为火势太大,栏杆被烧得滚烫而不得不松手,从十楼直接坠下当场死亡。” “戚伟主动逃到了防火层,当时楼下已经铺设好了缓冲垫,所以他主动选择了跳楼……不过,在坠落过程中,他不小心挂在了外部的电缆上,所以他就那样被吊死了。” “至于那个乔良,他倒是没有在火灾中身亡。不过当时戚伟被吊在电缆上时,似乎刚好被他看到了,他之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嘻嘻,似乎是因为精神过度紧绷而导致了彻底崩溃,后来他在病房里杂碎了玻璃,然后用那些碎片捅进了自己眼睛,又割掉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阙白偏了偏头,咯咯笑了两声:“也许他也知道,白长了那么一双眼睛和舌头却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从来都没有过。” 听到这些之后,顾何止骇然地望向那个男人。 这些离奇而又古怪的死法,真的完全跟阙白没有关系吗? 阙白是怎么可能说得出口的? 然而,事到如今,顾何止面对着这个怪异恐怖到极点的男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阙白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顾何止的恐惧,相反,在汇报完所有人的死讯之后,他竟然还有余力对着顾何止咧开嘴,甜甜地笑起来:“幸好,他们死得都很惨呢。当时,阿止你已经没有了呼吸,我在医院怎么求那些医生,求他们救救你,他们都只是说无能为力……” 明明是在微笑,可是阙白的脸上,却出现了两道暗色的血迹。 那是他眼中缓缓流淌而出的血泪。 “我本来是想要跟着阿止你一起去死的。可是,你知道吗,祖母跟我说过,我本来就是强行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呢,可是阿止你却是六道之外的天人……一旦死了,再想要找到你,想要跟在你身后,恐怕又要花费千千万年吧?” 阙白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起来。 “所以我不敢死,可是,没有了阿止的世界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只好想啊想,想啊想,终于想到了这个办法。你看,这些人这么坏,他们明明可以救你,却因为那种小事把你害死了,那么我抽出他们的灵魂用来设阵,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顾何止瞳孔紧缩,在阙白那过于坦然的话语落下之后,他亲眼看到,昔日同住室友们扭曲的鬼魂同时痉挛了起来。 他们那肿胀青紫的腐烂面颊在泛着血色的暗影中齐刷刷地对准了阙白,死者的脸上却浮现出了几乎能涌出黑气来的澎湃怨毒之意。 然而,顾何止却根本没有办法顾及到那满心愤恨,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鬼魂。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阙白的身上。 活人的眼睛里,真的流出鲜血吗? 自己头颅的口中所含的那块肉,又是从何而来? 还有,这弥漫在空气中的血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符文上的暗褐色,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像是鲜血? …… 无数问题滑过顾何止的脑海,没有人回答,但在恍惚中他仿佛早就已经预知到了答案。 五鬼返魂术,顾名思义应该要用五个人的魂魄吧? 董瑞明,阮琪,戚伟,还有乔良。 到现在为止,怎么算都只有四个。 那么,最后一个人的鬼魂是…… “如果不是我,阿止也不会一直逃跑,不会委屈自己跟那样一群人住在一起。”阙白的声音沙哑地响起,血泪如泉,浸透了阙白单薄的身影,“如果不是我,阿止也不会酗酒,不会那么失控。” “如果不是我……阿止一定不会那么年轻就死掉了。” 阙白呜咽着说道。 “所以……” 从大脑深处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嗡鸣。 顾何止眼前一阵恍惚,错过了阙白最后那句话。 在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死亡之后,顾何止就觉得自己好像变得空荡荡的,宛若一口很深的井。那些本应该让他完全失控,彻底崩溃的事情则是一颗一颗的小石头,被阙白攥在手里,然后慢慢丢进井底。 要过很久,顾何止才会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那口深井底部,传来一声幽暗的回音。 他呆呆地看着阙白的脸,恍惚中仿佛看到面前的男人正在井口前一点点摊开掌心,将最后一颗小石头展露在他面前。 “别哭。” 阙白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拂过顾何止的脸颊。 一直到这时,顾何止才发现自己早已泪如泉涌。 “你做了什么……” 顾何止又问了一遍。 而这一次的意思却是——阙白,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所以,罪孽深重的我,只要死了的话,刚好就可以成为返魂术所需要的最后一道鬼魂。”】 阙白张开双臂,拥住了顾何止。 顾何止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踉踉跄跄的想要躲开男人冰冷的双臂,但马上他就发现自己忽然间动不了了。 一阵彻骨寒意在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倏忽中他的大脑变得一片混沌。 他被一层浓稠的影子覆盖住了。 “不——” 顾何止的目光掠过布置得诡谲莫测的房间,他惊恐地发现所有的红线,所有的符咒都在簌簌轻颤,那些深褐色的符文中浮现出了新鲜的血迹。 阴风四起,熟悉的哀嚎声尖锐,连绵不绝。 “不要……” 顾何止的哀嚎被一个濡湿而血腥的吻所吞没。 他绝望地翻起了白眼,在惊惧中,只觉得阙白的口舌正在他自己的唇间融化,融化成冰凉,黏腻而腥臭的浆液,汩汩涌向他的胃袋。 阙白好像整个人都在融化。 尖叫中,顾何止隐约察觉到,阙白似乎在他肩头蹭了蹭。 “没事的,阿止,我已经知道错了。” “我以后不会再惹你不高兴了。” “我们……” 轻柔甜蜜的呢喃逐渐被节奏怪异的含糊咒法所替代。 顾何止的眼瞳颤动了一下,随即变得涣散。 “阙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即便拼命想要维系清明也无法抗拒那从灵魂最深处蔓延开来的极度困倦。 最终,顾何止不可避免地坠入了冰冷的黑暗中。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只听到了阙白带着一丝哽咽的低语。 【“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了。”】 尾声—— “小阙总,对不起,对不起,这份文件还要麻烦您签一下字——” 地下停车场,一个身形高挑,容貌俊美的男人被急急忙忙赶来的年轻秘书喊住了。 女生头上满是汗珠,一张脸涨得通红。 本应该在下班前递交给男人的文件,却拖到了现在,从理论上来说这本是严重的工作失误。很显然,男人的助理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正打算开口时,被女孩称之为“小阙总”的男人却无奈地笑了笑,挥手示意自己的贴身助理噤声。 “没关系。” 他结果文件,飞快地扫了一眼便已知悉所有内容,然后他在文件角落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重新递给了年轻的新手秘书。 “希望下次不要再有这样的失误。” 他无奈地对着面前几乎要哭出来的女生说道。 明明也算是责备,然而听到男人的声音后,原本惶恐不安的女生却像是受到了安慰一般镇定了许多。 她抽了抽鼻子,用力地点了点头。 “不,不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出这种失误——” …… 说话间,助理已经熟练地替男人开了车门。 车辆缓缓驶出地下停车场,助理一边开车一边看向后视镜,发现车子都已经开出去好远了,女生依然抱着文件站在原地痴痴张望着车辆离开的方向,不由地深深叹气。 “阙总,你总是这样——” “不过就是被人使绊子呢,抓着这么个倒霉小姑娘说事也没有必要。” 后座的男人微微一笑,柔和地看向自己前方的助理。 “我爸之前就提醒过我啦,董事会那帮老头子可不会乐意看到我。我本来还以为会有别的招式呢,结果……” “结果没想到竟然不需要抢公章也不需要翻墙去机房里剪电线?” 助理在驾驶座上翻了个白眼。 然后就看到自己的老板,丰裕最年轻的掌权人,在车里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余光在后视镜里不经意瞥见了那人的笑脸,即便是对自己直男性取向确信得不能再确信的助理,在这一刻也不由自主地心跳快了一拍。 即便刨去亿万富翁的身份,也不得不承认阙白是一个极为有魅力的男人。 一般有那么一张脸的男人,难免会有些愚蠢。 而如果又聪明又长得那么帅的人,通常脾气都会很奇特。 偏偏阙白却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其英俊,性格又格外温和幽默,另外还格外有钱的人——完美得简直不像是真人。难怪阙总会那么着急地把所有权利都转移到阙白的手上。 助理开着车,在心底暗暗感慨。不经意间又想起了关于阙白的那些特别的传闻。 据说,在年轻时,阙白压根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他患有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甚至因为长期骚扰跟踪他人而好几次差点被送进警察局。 后来,他更是因为男友的意外去世而直接失踪了小半年。 当时就连阙家夫妇都认为,阙白和可能已经殉情了。 可阙白最后还是活着回来了,被人们发现时,男人满身是伤,严重失血,几乎快要失去生命体征。而等他在医院里醒来之后,他彻底失去了记忆。 但对于阙家来说,这可能是老天爷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失去记忆之后的阙白再也不曾展露出丝毫的疯癫,也再也没有做出超出常理的奇怪之举。 他开始变得正常,变得聪明英俊善解人意风趣幽默……仿佛集中了所有人类应该有的优点。 等到助理上任时,他认识的阙白,已经是那个被所有人崇拜迷恋的“小阙总”了。 “接下来的计划还是去安林诊所?”等红灯的间隙,助理又检查了一遍阙白的日程表。 日程表上的行程有个明显改动的痕迹:原定计划是阙夫人安排的饭局,说是说朋友的孩子国外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场相亲饭局。 结果行程被阙白自己改成了去安林诊所,虽然看上去名字很普通,可实际上那是一间顶尖的私人医疗机构。 “嗯。” 阙白点了点头。 助理感到了一丝很淡的违和。 一般情况下,阙白是一个面面俱到,做事几乎称得上滴水不漏的男人。可是这次修改行程直接拒绝出席相亲,却显得非常粗暴。 即便是助理都可以预想得到,阙夫人应该会因为这件事情非常不高兴。 似乎是察觉到了助理的疑惑,阙白忽然在车后座抬起头来。 “不用管相亲的事情。” 男人的表情在这一刻看上去好像有点奇怪。 “……我……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 他轻声说道。 男声在车厢里回荡,听上去有些沙哑。 不知道为何,助理开着车,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 安林诊所—— 装潢优雅的诊所内,阙白从医生手里拿到了自己的检查结果。 “畸胎瘤?” 他看着那行字,微微一怔。 “是的,脑内畸胎瘤。” 年轻但是资历惊人的医生用点开了用最新设备构建出来的畸胎瘤三维模型——在ai渲染下,那团柔软微红的肉块显得畸形而又怪异。 “这是一种生殖细胞肿瘤,在很多人的认知中,畸胎瘤是胚胎在母体内发育过程中,强势的胚胎吸收了另外一个胚胎,不过事实上,畸胎瘤并非是……好消息是,你的这团肿瘤包膜非常完整……” 医生的话语逐渐淡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而阙白目光直勾勾的对准了屏幕上的肿瘤,眼神却有些空洞。 肿瘤上可以看到几颗雪白的牙齿,隐约可见的黑发,以及,隐藏在□□之间,隐隐可见的一小片猩红纹路。 “这是什么?” 阙白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这颗肿瘤表面的纹路。 医生诧异地睁大眼睛,顺着阙白的指尖看过去,愣了一瞬后才回答道:“应该,也许是血管。当然也有可能是机器才采样时候出现了一些构图错误。” 他显然并没有太在意建模上的小小异样。 “不过这个畸胎瘤的位置有些危险,阙先生您自述的幻听,幻视等症状,在排除精神因素后,也有可能是因为它压迫到了神经导致的……当然,如果做手术的话,后续措施需要您进行更进一步的检查……” 【“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冥冥之中,阙白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他的手轻颤了一下。 “我不会做手术。” 等意识到的时候,阙白已经脱口而出。 粗暴的话语显然让医生吓了一跳,可惯来温和有礼的阙白此时却完全顾不上理会面前的医生。 “阙先生?阙先生你怎么了?” 他踉跄着起身,脸色惨白地冲出了诊室。 头又开始隐隐作疼。 他不得不将双手都撑在栏杆上才能稳住身形。 【“阿止。”】 恍惚中,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自己。 然而回过头,他看到的,却只有满脸担忧朝着他走来的护士还有医生。冥冥之中,他本能的觉得,这些都不是在呼唤他的人。 心跳得越来越快。 喉咙里隐约也传出了些许血腥味。 【“阿止……”】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抬起头,对上了自己面前的玻璃墙。 玻璃朦胧的反光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以及…… 以及那如同白蛇一般,纠缠在自己身上的虚幻影子。 【“阿止,我好喜欢你啊。”】 【“别担心,不会有人分开我们的。”】 伴随着那甜腻沙哑的低喃,阙白终于意识到,声音不是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发出来的。 那声音,是从他自己的大脑深处发出来的。 ——《肉汤》·theend 第112章 【全文完】 你盯着那些奇怪呓语一般的私信发了一会儿呆。 空调真的太冷了,你打了一个寒战,耐心终于也告罄。 而正在此时你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过电脑的右下角,这才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六点。 等等,怎么会这么快? 你感到了一丝诧异,随即涌向心头的却是快乐。 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从直觉上来说你都不想继续留在办公室了。所以你当即关掉了电脑,飞快地收拾好包裹离开了座位。 你想要找到那位主官跟他说一声下班的事宜,毕竟在这么破的公司里你转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下班打卡的仪器。 周遭是如此寂静,静得好像整栋大楼都只剩下你一个人。 你感觉背后隐隐冒出了一点儿寒意,正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离开时,却忽然听到电脑开机的声音。 等等? 办公室里还有别人? 你吓了一跳,循声望过去才发现电脑屏幕亮起的地方,竟然就是你自己的位置。 你感到很诧异,皱着眉头回到座位上看了一眼,然后你发现自己之前关掉的电脑不仅重新开机了,屏幕上还出现了之前的私信页面。 【我很幸福。】 还是之前那个神经兮兮的发信人,一直到此刻他依然在一条一条不停地给你发信息,可是,那些文字中蕴含的情绪却跟之前截然两样。 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污浊而黏腻的狂喜正在不断顺着屏幕上涌现出来的字迹流淌出来。 【我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幸福。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全身的血液是如何流淌的,可以切身地体会到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乃至于所有内脏的运作。他的每一丝思绪,哪怕轻微得就像是微风吹过湖面时泛起的涟漪,也会窜过我的身体,让我感到一阵目眩神迷。我能听到他听到的所有声音,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即便是天堂也无非如此。】 【我终于可以把我的一切都彻底奉献给他了,我是多么快乐啊,我可以如此深刻而又细致入微地陪伴他度过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知道该如何让他快乐,我喜欢在休憩时分让我亲爱的神祇体会到我奉给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欢愉,就如同偶尔他也会用那生理上的快乐赏赐给我这卑贱的存在一般……】 …… 接下来他发送了一大段细致入微的抒情,而你盯着那些文字,震惊的已经不是内容本身,而是运营商竟然没有直接屏蔽掉这些字句。 现在的尺度已经放宽到这种程度了吗? 你干巴巴地自言自语道,装作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似的,低头重新关了机,然后你背上包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只工作了一天的公司。 开什么玩笑。 在电梯里你脸色有些苍白,跟表面上的平静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你内心的尖叫—— 刚才,你在看电脑时,清楚地从电脑屏幕上模糊的反光上看到了几道影影绰绰的影子。那些影子就像是被禁锢在了座位上,如同缥缈的烟气一般正在不断蠕动。 艹,你决定再也不来了。 离开那栋大厦后你的手机响了起来,你的恋人温柔地询问了你今天上班的情况怎么样,而你的情绪也在此时找到了宣泄口。 你喋喋不休拼命地跟对方诉说起了那间公司的诡异之处,好不容易说完了,你也冷静了许多。 然而,你发现话筒另一边的恋人沉默了好久。 最开始明明还会搭话,可到了最后,向来善解人意的他竟然一声不吭。 怎么了? 你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道。 这时候恋人终于沙哑地在话筒里开了口。他向你重新确定了一下你新公司的地址,然后说道:“……你说的那栋楼,两年前不是已经被拆掉了吗? 你愣住了。 你刚想说怎么可能,毕竟几分钟前你刚从那里走出来。 一边想着,你一边转过头,然后你僵住了。 ……本应是那栋大楼的位置如今竟然空空荡荡的,只有阴沉沉的天空和灰蒙蒙的雾霾。 你完全傻掉了。 你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然后你下意识地打开了讯息——那正是之前你投简历时的hr留给你的联系方式。 而现在你手机上的这几条讯息都是hr询问你为什么缺席的短消息。 最后一条讯息,是hr用淡漠的语气告诉你,因为无故缺岗,你之后也不用去那家公司了。 好吧,对于你来说,这恐怕就是你今天收到的,最恐怖的消息没有之一了。 你失魂落魄,满脑子茫然地回到了家。 在准备上楼时刚好遇到了物业的工作人员,那名工作人员为难地拦住了你,询问你家里是不是放了老鼠药,导致老鼠死在了角落。 周围的邻居这段时间都在疯狂地抱怨你家传来的臭味。 而你经历了今天一整天的心力交瘁之后早已无心应付物业人员的询问,你不耐烦地说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你就急匆匆地推开了物业,径直冲回了自己的家。 你实在是又累又害怕,只想好好跟恋人宣泄一下自己的恐慌。 打开门之后,一些小飞虫嗡嗡作响地撞到了你的脸上。 你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些天都是这样,虽然空调已经开到了最低档,但说到底室内气温还是有那么高,并没有办法阻止蛆虫的孵化。 房间里很暗,不知道什么时候灯就已经不亮了。 恋人就跟你早上出门去上班时一眼,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休息。 你打开门缝,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就像是他也很关心你一眼,你也非常担心独自一人在家的他。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了?还是不舒服吗?” 你问道。 “只是有点头晕,我一个人在家能有什么事,要说起来还是你今天的经历更恐怖吧?老天你到底是怎么跑到两年前就拆掉的大楼里去上班的?” 恋人在黑暗中担忧地说道。 “我怎么知道啊……” 你颓然地抓了抓头发,正准备抱怨明天还得继续投简历找工作这件事时,手机上却忽然出现了一则短消息。 诶? 自从恋人生病之后,你就跟之前的亲友没有任何联系了,会是谁在这时候找你? 你无意识地点开了消息,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无比熟悉的手机app私信后台。 可是……可是你明明没有在手机上登陆过这个账号啊? 你震惊不已,后台上的讯息却早已纷迭而至。 【bot你好,我想投稿。】 【我想拜托你帮我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弟弟……不久前,他从殡仪馆中偷走了一具尸体,然后就消失了。】 【我弟弟精神可能有点问题,他明明完全不认识那具尸体,可是,他就像是鬼身上了一样,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说那是他的恋人……】 【都已经是第二天就要火化了,但是我弟弟说,在给那具尸体化妆时,对方一直在跟他聊天。】 【我弟说,那具尸体一直在对他说……】 见喜bot 投稿编号:230302